《旧日音乐家》 正文 第一章 音乐会 这一觉睡得... 好沉,好懵... 范宁从听众席悠悠醒来,头朝一侧歪垂,近乎与肩平行。 ——一个坐姿睡着后的典型不良姿势。 环境异常安静,心跳比平时略快,自己能听到它的声音。 脖子犹如水泥灌封,每抬正分毫都疼得要命。 花了不少时间,范宁才艰难抬头,缓缓睁眼。 视野昏暗模糊。 勉强能借着远处几道微弱的绿色光源,看到前方正对自己的舞台。 还有舞台前列的一排鲜花盆栽、再往里的几把椅子和谱架,以及中间的一架三角钢琴。 物件的黑色轮廓笼罩着一层黯淡的幽绿色。 范宁终于回过神来。 不是吧?演出结束了也没人喊醒我? 音乐厅就这么散场关灯了? 这里的工作人员都不清场检查的吗? …… 范宁是一位刚毕业的理工社畜,兼古典音乐深度发烧友。 从小喜欢弹钢琴,听唱片或音乐会,以及研究各种作曲家和音乐理论。 这种属性,只要外形不差,情商在线,在校园时期就很容易收获一批同好和粉丝迷妹,并体验到相对丰富的感情生活。 各种类似“大神”的称号加身,以及在社团或文艺活动中的高光时刻,让他曾经觉得自己不算是普通人。 直到开始被社会毒打。 城乡结合部化工企业,实验室搬砖,尴尬的薪水,职场破事,房东撕逼。 几月不到,要素齐全,一切已在不可避免地走向庸俗。 好在有这份精神慰藉。 ——比如今晚,996工作的间隔,2个小时去市中心的车程,一场巴赫的室内乐作品音乐会。 范宁上一秒的记忆,是在听着演奏进行时断了片。 昏暗的音乐厅内,他视觉逐渐适应,身体疲软也稍微缓解。 “我之前绝逼没有困意,听音乐会能睡着?不存在的。” 疑惑归疑惑,他撑着站了起来,准备掏手机看看现在几点了。 唉,明天还得继续搬砖啊…… 在身上摸索了一阵,衣服的手感似乎不太熟悉,不过还是摸到了手机。 无信号,电量1%,时间23:30,离音乐会十点的散场时间已过很久。 一堆的钉钉工作消息,显示出老板在996的单休日仍不忘疯狂gank员工。 但最上面一条是—— 短信? [向这个世界的听众,重现你记忆中的音乐。] [尽可能快,尽可能多。] [如果想活下去的话。] [0/100] 时间是21:30,号码是一串乱码。 什,什么情况?什么意思? 这个收到时间,正是音乐会的下半场,或许还是自己断片的时候。 范宁疑惑地环视了一下音乐厅四周,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虽然看不清远处的墙壁,但这个音乐厅比印象中实在小了太多,容纳听众的座位不会超过一百席。 黯淡的绿色光源也不是安全通道标志,而是从墙壁高处几盏看不太清的灯里发出的。 范宁划下手机的控制面板,打开闪光灯。 最自然地,他先照向了舞台。 这一照,他吓得整个心脏就像被重锤给狠狠地抡了一下! 两个白色人影在闪光灯下跳了出来! 不,准确来说,只是舞台平面上的两个人形轮廓,被难以名状的浅色烟熏状痕迹勾勒出扭曲的头部、躯干和四肢,再呈放射状弥散。 就像被什么未知的事物溶解、或燃尽、或蒸发了一样。 手机电量不足,自动关机,视野重归昏暗。 范宁背部瞬间蒙上冷汗。 “这是...之前台上的乐手?” 他觉得自己似乎本能地喊出了一声,再噔噔噔退后了几步。 但实际上嗓子发哑,原地未动。 直到快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了,才鼓起勇气迈开腿。 他不敢转身,更不敢跑,而是一步步倒退,退下舞台,退到墙根,退到了类似走廊的连接口,扭身一头扎进了黑暗中。 在黑暗的尽头,一顿胡乱摸索,终于摸到了一个类似门闸的东西,随后一把推开。 强光照进了他的眼里。 并不是外界的阳光,而是从门外几个人手中的电筒。 “警察,站住,冷静!” 刺眼的不适应中,范宁的视野所见断断续续,模模糊糊。 他先看到了三排扣的黑色制服,又看到了卡其色流苏肩章和袖饰,最后看到了他们头上的红白格宽檐帽,和帽子之下凝重的神色。 “......”范宁愣住了,不仅是因为他们的装束和长相,还有所说的话。 这种语言他从未听过,又在现在以奇怪的速度迅速熟悉。 这句话像一把巨大的汤匙,狠狠地在他的脑海里搅动了一把,让什么东西破碎了,带出一大堆混乱的记忆碎片: 这里是新历912年的乌夫兰塞尔,提欧莱恩帝国第二大工业城市。 卡洛恩·范·宁,圣莱尼亚大学四年级学生,音乐学专业。 父亲曾是这座城市小有名气的民间美术家,透纳美术馆馆长,于3年前失联,至今音讯全无;母亲则早在多年前病故。 这个年代不再有封建式的森严等级,但社会阶层仍然尊卑有别,上层资源属于贵族、学阀、大工厂主,以及...神秘传闻中地位超然的非凡群体——“有知者”。 本以自己的中产出身,是很难够上这所帝国贵族公学门槛的。 但父亲的艺术家身份,在这个世界似乎有极大加成。 当然,他一失踪,自己在学校的地位就迅速由路人级变成了下水道级别。 要不是入学时一次性交完了四年的高昂学费,现在被赶出来了都有可能。 美术馆的运营自然也难以为继。 起初自己变卖了一些父亲的画作,用以债务结算,设备维护和发放人员工资等。 再后来不得不遣散人员,闭馆停业,节衣缩食,独自一人住在一栋小公寓内。 穿越了,自己穿越了? 范宁脑袋一阵又一阵的抽痛,纷乱繁杂的记忆碎片相互拥堵推搡,逐渐变成耳畔心烦意乱的嘶吼和呓语。自己由站变蹲,由蹲变躺,视线中警察们的身影越来越模糊。 …… 再次睁眼,范宁看到的是天花板。 还有... 这个东西怎么还在眼前? 短信的最后一行:[0/100] 微弱的淡金色,让范宁怀疑自己花了眼。 似乎当自己有此念头时,它才会明显一点,注意力转移则褪色至近乎透明。 “醒来了?卡洛恩·范·宁先生?精神尚可的话,请先起来吧。” 很近的一道声音打断了思绪。 这是霍夫曼语,提欧莱恩帝国官方语言,人口比例最大的霍夫曼人所用语。 范宁起身,撑坐于硬板床床沿。 一个小房间,四面灰色墙壁,两张红木桌子。 碳化灯苍白的光线,打在桌面仅有的笔纸和一个竖纹玻璃杯上。 杯子里的水反着冷光。 对面坐着两名警察,服装笔挺,身材魁梧,面容严肃。 其中一位拧开了钢笔帽:“自我介绍一下,纽曼·埃伦斯,乌夫兰塞尔警安署高级警督,负责内莱尼亚街区治安工作。” “我睡了一整晚?还有,这是要问讯我?” 刚穿越的范宁内心略有慌乱。 他既不清楚舞台上的人形轮廓是恶作剧,还是活人的非正常死亡,也不确定自己是无辜的当事人还是...始作俑者? 冷静...至少从原主尚算完整的记忆来看,这事情不是他自己干的,也不需隐瞒什么,先如实作答吧。 范宁定了定神:“好的,埃伦斯警官。” 警官从抽屉里拿出一件物品,摆在桌上:“先解释一下,这是什么东西?” 范宁看了看自己那崭新的触屏手机,又再次核对了下原主对这个世界的记忆。 然后额头和背心开始冒汗。 ...在这个类似维多利亚时期的蒸汽工业世界,我不是很好跟你解释你知道吗? ...我说这是帝国时下最新款的手电筒你信吗? 不是,哪有刚穿越就穿帮的啊? 正文 第二章 事件的起源 “呃,这其实是一件移动照明设备,正如各位所知,近几年帝国发明的手电筒重量过沉,发光不稳,持续太短。我出于好奇,买下了一位自称是发明家的人所推销的新专利样品,但不久就成为了一块废铁,我应该是被骗子给骗了……” 在两名警官令人不安的眼神中,范宁尽量保持住了自己语气的一本正经。 至于你们信不信,反正我信了。 幸亏自己在听音乐会前,背包放到了寄存柜,只有手机随身,不然一个故事不够编。 “这年头的确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发明。”对方的表情看不出什么情绪,“我们暂需留下它,排查与案件的相关性,没有问题吧?“ “您请便,警官,这就是个骗人的玩意儿。”范宁不在乎地摆了摆手。 心中却十分郁闷,唯一随身穿越的物品竟然开场就被带走了。 好在没电没信号,就算他们能想什么办法开机,也看不懂语言,自己更是打死不会承认。 关键信息已读,似乎并无它用,勉强算无伤大雅吧。 “说一遍昨晚的事情。” “我需要说什么?” “和昨晚有关的,你知道的,经历的,从你认为需要的起始处说起。” “好的,警官。” 范宁勉强整理起思绪,语速缓慢: “我的专业老师,安东·科纳尔,音乐学教授,也是作曲家,在他艺术生涯的后一段时间里,痴迷于研究格列高利时期之前的古代音乐。” “大约几个月前,安东老师在古玩拍卖中得到了一叠音列残卷,简单说就是写有音符序列的纸张,随后开始了废寝忘食的研究,我作为他最亲密的学生,也经常去他家参与到一些小型聚会讨论中。” “昨晚是周五,班级例行公开课,地点在学校教学小厅,探讨一些室内乐创作手法。安东老师指导,我弹钢琴,另有几个小提琴手,做了一些演示。听众大约二三十人,都是学生。” “安东老师如往常一样,在上课期间夹带研究私货,反响平平,甚至有人提前退场。” “倒是临近结尾,有两个同学对古代音乐素材表现出兴趣,上台和我做了一些交流。我们轮流演奏,又轮流到台下试听效果,给予演奏者反馈。” 范宁说到这时,脑海中又浮现起闪光灯下的两具人形轮廓。 “其他人逐渐散场,安东老师好像也有点急匆匆,没和我多说什么就离场了。” “从我坐在台下第一排试听期间开始,记忆发生了断片。再后来就是从黑暗中醒来,看到的场景,想必警官已经知悉,最后我害怕,从室内乐厅跑了出来。” 范宁基本按照记忆,如实回答,除了穿越的事情。 “说说上次在教授家参加讨论聚会的情况。”埃伦斯警督继续开口。 “这周四,下午,除我和老师外,还有两人,嗯,名字叫……”范宁头部又是一阵抽痛,“弗尔坎·哈维,诺拉·卡尔,这两人。” 埃伦斯警督语气平静,继续说道: “弗尔坎·哈维,男,圣莱尼亚大学三年级学生,钢琴专业。昨日清晨被发现死于学校琴房,尸体以扭曲的姿势折叠在小三角钢琴的内部,直接死亡原因为窒息,死者是怎么进去的不清楚,现场侦测未发现他人活动痕迹。” “诺拉·卡尔,女,圣莱尼亚大学三年级学生,文学专业。昨日晚上被发现死于独居公寓,尸体的眼睛、鼻子和嘴被密集的针线缝住,直接死亡原因为窒息。现场侦测情况表明,行为是死者自行完成,亦未发现他人活动痕迹。” 范宁听得冷汗直冒。 作为一名高危的化工行业社畜,他觉得自己是听过、也见过一些“大场面”的。 可是这些死法,还有昨天自己看到的场景... 他内心突然变得焦虑和惶恐:“那,那我的老师呢?” “很不幸,在昨晚你昏迷后不久,我们就收到了安东·科纳尔教授在家中开枪自杀身亡的消息。” 范宁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大股大股的血液流到脸颊里面,各种各样的负面情绪涌起,分不清是来自于自己还是原主。 恐惧、震惊、还有极度的悲伤和无法接受。 在原主的记忆中,母亲的记忆是模糊不清的,安东·科纳尔教授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是仅次于父亲的存在。 良师、益友、长辈... 尤其父亲失踪之后,自身处境一落千丈。 安东教授是为数不多待自己一如既往的人。 甚至在自己潜意识打算中,离开这里后第一时间,本会去找他寻求帮助。 “卡洛恩,向你的遭遇表示遗憾。” 两名警官虽是出言安慰,但眼神中更多的情绪是:怜悯。 研究不明古物,或尝试禁忌仪式,或遭遇隐秘邪士...不出事则已,出了事,要么变成怪物,要么最终发疯,基本不会有幸存者。 只是时间问题。 警方继续询问了一些细节后起身: “此类神秘事件,我们已请求特巡厅介入...暂且默认你是受害者,但调查尚未结束,请不要脱离你原本的生活轨迹超过24小时,否则当逃犯处理。” 范宁大脑飞速运转,但脸色不是很好。 略微调取原主记忆,他就明白警察为什么是那种眼神了。 这个年代虽然科技与工业蓬勃发展,但诡异和神秘从未离人远去。 自己可能药丸。 现在自己可以走了,是尝试寻求保护,还是先顺势离开? 这群警察对自己的关注度并不高,态度更趋于例行公事。 但帝国的神秘机构“特巡厅”...背后似乎是掌握着某种非凡力量的“有知者”。 刚刚有手机那一出后,范宁很怕穿越的事情在特巡厅介入后被发现,然后给抓到什么地方当小白鼠研究。 可是人已经死得只剩自己一个了,二选一的话,是活命重要,还是掩盖穿越秘密重要? 不是二选一的问题,自己都要。 他决定马上离开,尝试解读一下那条神秘短信的内容。 但,必须得先装出正常的反应。 “警官先生,你们,会保护我安全的对不对?”于是范宁急切开口。 “我们的职责是负责这座城市的治安,保护居民免于受到暴力袭击,制裁各类违法犯罪者,但是...这不包括一些令人无法理解的事件,卡洛恩,我们实在很难阻止你在某天练琴时把自己塞到钢琴里面去...” 此般对话无用但必要。 “在笔录本这里签字,然后你可在门口置物架上带走落下的个人物品。” 范宁接过钢笔,用霍夫曼语刷刷写上“卡洛恩·范·宁”,没有丝毫滞涩。 随即带上房门。 …… 碳化灯的冷峻白光依然照射,走廊上的挂钟指向清晨七点半。 范宁很自然地戴上自己的帽子和手套,持着嵌有钙铁榴石的红木手杖,穿过走廊,走到警局大厅一侧,随后久久地凝视着眼前的镜子。 中等个子,身形有点瘦弱和稚嫩,黑色旧礼服和长裤,棉质白衬衫,领口和袖口是亚麻质地,浅色领结有些皱。 之前学院公开课上演奏的行头。 黑色丝质礼帽之下,是年轻英俊的面孔,但脸色不太好,有黑眼圈,嘴唇没血色。 他深吸一口气,迈出了大厅。 天微微亮,冷风迎面吹来,整个人打了个寒颤。 提欧莱恩帝国本就在北大陆,乌夫兰赛尔又是处在帝国北方的工业城市,深秋的天气已经格外寒冷。 雾霭沉沉,不见阳光,绵密细雨从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中不断落下。 街道的对面,几个套着褪色泛黄马甲,叼着香烟,戴着高檐帽,把手缩进袖子里的家伙,正围着小酒馆前的一台投币式赌博机捶胸顿足。 右手边的圆形广场,骑士雕塑后的钢铁支架上悬着巨幅广告牌,金发女郎穿着白色束腰裙,在雨中优雅地笑,时下流行的一款水蓝色灯笼袖让她的手臂尽显纤细。 范宁踏进街道,汇入喧闹的熙熙攘攘,与穿着礼服持着手杖的绅士擦肩而过,又同牵着小狗脸上抹粉的淑女并肩而行。香水味、煤烟味、垃圾臭味,夹杂着从不知名小巷飘出的断断续续的木榴油味,在鼻端萦绕。 搬运工人扛着来自南码头区的河鲜,卸往各个分散的目的地,身材小巧的报童和卖花女从工人的身影中穿出,与范宁期待地四目相对,转眼又一头扎进人海。 广场上的垃圾清运车不耐烦地鸣笛催促,又被远空中巨大飞艇的蒸汽轰鸣声所覆盖。 范宁突然觉得呼吸困难,耳边的喧嚣声逐渐扭曲成意义不明的音节,像乘上过山车般,从脑海中呼啸而过又迅速驶离。 他试图忍住不去分辨,但思维似乎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不受控制去思考揣摩每一个音节的含义,呢喃的低语逐渐变成狂躁的嘶吼,眼前事物开始出现旋涡状幻觉。 范宁蹲下抱头,紧紧闭眼。 结束吧,结束吧,这肯定是一场噩梦,只剩我自己了,等我疯了,或者彻底死亡,就会从地球上醒来了…… “不对,还有她,她也可能有危险……” 范宁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他用力甩头,强行站了起来,支撑着自己的手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低语和幻觉稍稍减弱后,范宁强忍着不适感,朝学校的方向疾步走去。 从内莱尼亚街区的绿孔雀街212号警安分局,到1号圣莱尼亚大学,只用了十分钟,他就看到了树木掩映下的学校红墙。 “卡洛恩!” 离学校南大门还有十几米远时,范宁听到了少女的呼喊声,在冷风中不是很清晰。 他心中稍安,循声望去,脚步未停。 眼前的女孩子手拎着包,身披一件宽大的淡紫色宫廷风长袍,显然不是很合身,里面只有一件单薄的茶色蛋糕裙。俏脸此刻没有半分血色,双眼发红,紧抿着唇,过肩的湿发末梢微微卷起,凝着雨渍。 希兰·科纳尔,安东·科纳尔教授的女儿,今年16岁,目前就读于圣莱尼亚大学下管的女子文法学院,以接受必要的初等文化教育。 由于原主和安东教授的关系,两人十分熟悉。 在原主的印象里,希兰会拉小提琴,学习刻苦勤奋,喜欢历史书、歌剧和冷饮,父女感情甚好,虽然足足小自己5岁,但看待事物成熟而富有主见,同她沟通相处时,自己总是给予对待同龄人的尊重态度。 “希兰,你怎么样?”范宁的声音低沉。 “我感觉耳边有些声音。”希兰柔柔地开口,但是眉头蹙得很紧。 看着少女精致但苍白的容颜,范宁眼神中流露出浓浓地担忧之色。 虽然上一次讨论音列残卷素材的聚会,希兰并不在场,可此前的场合她难免接触过那个古物。 “卡洛恩,你不用担心我。”女孩白皙的手腕探进挎包,“我有爸爸的东西要给你。” “先放进去。” 范宁赶紧伸手阻止,然后把她的挎包接到了自己手上。 他回想起那个神秘短信的内容,眼前[0/100]的奇怪字幕再次亮起。 想要活命,就尽可能在听众前,重现自己记忆里的音乐? “这里人多眼杂,走,跟我去学院琴房。” 正文 第三章 共鸣与钥匙 范宁皱着眉头,忍耐着耳畔的虚幻低语,疾步走在校园内。 希兰紧紧地跟在后面。 几分钟步程后,两人在音乐学院的洁白典雅拱门前,撞见了一位从里走出的,穿着笔挺整洁黑礼服,抱着一本乐谱的男子。 “你好啊,希兰表妹。哦,这不是范宁馆长么?” 范宁从他的微笑里看出了一丝不对路... 父亲失踪三年了,特纳美术馆也早已倒闭,你现在这样叫我,人言否? “你好,塞西尔组长,等会的年级组会我需要请假,安东·科纳尔教授去世了,我们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 范宁本来懒得理会这些言语,但是他今天本来就需要找塞西尔请假。 作为一所代表性的贵族公学,圣莱尼亚大学十分重视绅士品格的培养,要求学生严守纪律,重视礼仪,注意言行举止,同时给予学生较大的自我管理权限:高低年级之间,或“佼佼者”与“普通者”之间... 拉姆·塞西尔是四年级作曲专业的佼佼者,管理者,年级组长。 原主则显然是“被管理者”。 这个世界的艺术体系“重灵感、轻理论”,音乐学专业的地位本就尴尬,绝大多数学生来自堪堪够入门槛的中产阶级,不具备贵族家庭那种优渥的,烧钱式的演奏或创作实践条件。 既没有精湛的乐器演奏技巧,又写不出什么像样的作品。 听到范宁请假,塞西尔收起笑容:“事情我知道,希兰是我表妹,安东教授的事情我比你感到更遗憾。但组会涉及到本届毕业音乐会的作品选拔大赛,我不能批准你请假,请准时参加。” ……? 范宁有点怀疑自己听错了。 人都要死了谁有心情准备毕业音乐会啊… 塞西尔看范宁一时没有说话,换了语重心长的语气:“你们虽然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但毕竟是一次难得的学习机会,安东教授的葬礼不需要你多费心。” 他又看向希兰,“表妹,有任何困难,这边都会给你帮助,葬礼过后那边就先别一个人住了,正好姑妈有很长时间没见你了…对了,你不是喜欢小提琴么?我正在为毕业音乐会写一首交响曲,之后排练带上你吧,调节一下心情总是好的…” “葬礼的事情,校方会专门派人承担治丧工作,谢谢你。”希兰的回应很礼貌。 此时范宁突然心中一动。 这个世界的音乐,发展到了浪漫主义成熟阶段,是类似前世19世纪肖邦、李斯特和柴可夫斯基等作曲家在世的年代。 可前世那些音乐大师的不朽之作,这个世界都是没有的! 如果自己等会在作品选拔大赛中,“借鉴”那么一两首,对这些学生降维打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不是正好印证了那条神秘短信中提示自己的做法? 于是范宁的嘴角终于扬起弧度:“组长,作品选拔大赛的事情我明白了,等会我会准时参加组会,谢谢提醒。” “卡洛恩·范·宁,感谢你的配合。”塞西尔对表妹的示好遭遇冷场,看到范宁服软,脸色稍微放松。 哪知道范宁下一句话瞬间让他的脸彻底垮了下来: “不过...安东老师的事情,真的和你没半毛钱关系,组长,你们家但凡在葬礼的时候能来一两个人,我就替希兰谢谢你了。” 安东老师的家族早已衰败,在学校也只是一位边缘化的教授,只有原主这个同样喜欢研究冷门古代音乐的学生与他来往较为密切。 眼前这位远房亲戚的动机,范宁很清楚。 “好,好,好...”塞西尔眼睛眯起,连说了三个好字,然后甩下一句话,转身离去: “现在是我毕业音乐会创作的关键阶段,懒得理会你。范宁,如果你之后不想后悔的话,我劝你一个人好自为之。” “无不无聊。”范宁不以为意,继续往前走。 “卡洛恩,我不怕他,不过你没必要正面和他起冲突。”希兰赶了上去,轻声说道。 圣莱尼亚大学的年级组长身份含金量很高,是家庭背景和个人实力的双重证明,通常正职从大四学生中产生,副职从大三学生中产生,对本年级和低年级都具有较大的管理权限。 “没事,希兰,我按照流程向他请假,是出于遵守学校的行为规范,也是尊重学校的组长制度。” 自己现在的处境的确很不明朗,不应无谓树敌,但有些人脑子里念头过于不纯,对小姑娘都图谋不轨,该怼就怼。 两人随即走进音乐学院。 范宁摘下礼帽,给希兰递了一张门口的清洁纸,自己也俯身擦掉皮鞋上的灰尘和污泥。 扶着洁白如玉的旋梯扶手,一步步登上二楼,各类乐器的声音回荡在走廊上。 找了一间五六平米的小琴房,两人在钢琴前落座,范宁放好礼帽,靠稳手杖,把挎包还给了旁边的女孩子。 希兰的一只手捂着头,脸色特别不好,但仍旧轻声道谢,并从包中拿出乳白色的信封,以及又厚又大的牛皮活页本。 “安东老师的信,还有研究笔记?” 范宁看向希兰手中的乳白色信封,上面写有“卡洛恩·范·宁亲启”的小字。 这牛皮本他也熟悉,在安东老师的钢琴谱架、办公室或是家中书桌上,它总是出现,用以记录谱曲手稿、研究心得和重要的誊抄资料。 他接过后,暂时把它们放在了钢琴凳旁边。 然后打开钢琴盖:“希兰,我先弹一首曲子给你听。” “卡洛恩,我感觉,自己不舒服…”坐在一旁少女的表情有些痛苦,她用手背枕着光洁的额头,俯身靠到了钢琴高音区一侧。 范宁出言安慰:“等一会,马上就会好的。” 实际上,他心里也没底。 自己同样忍着虚幻耳语的不适,把手放在了琴键上。 他弹起了前世一首简短,动听,又脍炙人口的回旋曲——贝多芬的《献给爱丽丝》。 带着半音的优美主题从指尖奏出,淳朴又亲切,双手交替的分解和弦似水波流淌在琴房中。 演奏大约过半时,范宁惊奇地发现,自己似乎与希兰建立了某种灵感层面的联系。 就像一根奇特的无形丝线! 不对,不止一束,还有透过四周墙壁的十多束,似乎来自其他听见琴声的人,只不过更微弱。 这种丝线的性质,似乎不是“传输”或“收集”,而是某种“分享”或“共鸣”! 他觉得自己某种“灵魂”或“精神”层次的范畴,好像变得更强大,更稳定了一点,那些虚幻的耳语也变得微不可闻了。 演奏完毕后,眼前那淡金色字幕[0/100]终于出现了变化! 周围有很多若有若无的字符飘了进去。 先是+2,然后是一连串的+0.1,+0.1,+0.1… 最后字幕变为了[3/100]! 胸口处开始发热。 “胸口?...”范宁伸手按压了一下自己,体会到了被硬物硌到的感觉,于是他掏出了一直挂在里面的东西。 银项链上挂着的是发黑小钥匙,一面刻有类似长矛状的粗糙浮雕。 自家特纳美术馆的钥匙? 范宁又翻了个边,另一面有一个竖状的小凸起,长得倒是比较像阿拉伯数字1。 每次父亲出远门的时候,钥匙都会由自己代为保管,待他归来时收回。 不过从最后一次分别开始,范宁就再也没能取下过它。 三年了,由于和肌肤的感觉过于熟悉,以至于自己时常忘记了它的存在。 “对了,希兰,你感觉怎么样?”他回过神来。 坐在钢琴旁边的少女,托着香腮看着自己,但是神色看上去仍然十分难受。 范宁想了想,把自己的项链摘下,掏出手帕擦拭。 然后伸手虚环上少女的脖颈,从后面把项链合上,再把前面的钥匙投进少女胸口。 “有点热热的。”希兰低下了头,“嗯…我好像真的好了一点。” 这就奇怪了,这钥匙不应该是十多年前美术馆开张时,父亲随便在哪配的吗? 范宁感觉事情笼罩在重重迷雾之中,但至少有了一个探索方向,不再那么焦虑了。 至少那条短信提醒是真的。 自己亲自演奏,自然算是“重现”的一种形式。 +2来自于身边音效清晰,认真聆听的希兰? 而那些+0.1,是隔墙听得不甚清楚,或注意力断断续续的其他人? 如果自己的这个推论正确的话... 下午的作品选拔大赛初赛,那礼堂里至少有几百位听众。 [3/100]的进度很可能就直接拉满了! “谢谢你,还有,你新写的曲子好好听。”希兰以为范宁一直盯的是自己。 小姑娘脸颊有点发红,主动把项链摘下来还给了范宁。 范宁对她笑笑,然后拿起安东老师留给自己的信封,拆开了上面猩红的封口蜡。 正文 第四章 作品选拔大赛 范宁低头望着信封里巴掌大的对折信笺纸。 它展开后也不过小小一张,字迹用浅紫色的苯胺墨水写成。 老师的遗信内容应该不多。 他先看的是最底下落款时间。 新历912年11月8日。 昨天是22日,今天是23日,写于两周之前。 ...... 致亲爱的学生卡洛恩·范·宁: 近日我一直想动笔写这封信,今天总算下定决心了。 因为我的状态实在很不好,坦白说,我随时会死,只是不知道具体时间而已,所以几件小事必须先交代一下。 那部我们正在写的交响曲,你给了我很多建议和启发,十分感谢,它绝对具有颠覆性的因素。我死之后,你自行续写,若能完成,可作为你的《第一交响曲》参与作品选拔大赛,然后在毕业音乐会上首演,不必排到第五号,不必声明和我有关。 若你能取得首演的成功,或可窥见到一些我之前不曾得到的启示。 相比那些贵族,你接触钢琴太晚,在我看来虽有天赋,但基本功实在堪忧。请你到东区凯兹顿街道43号拜访维亚德林爵士,我已联系好,但他最近会外出一段时间,12月份再去比较稳妥。 这一点请你务必重视!否则不管你以后想当作曲家、指挥家、钢琴家,还是只是想在学校里做个音乐学者,这都会成为你艺术生涯的阻碍。 我的手稿和所有相关资料,都在我笔记本里,我会托希兰·科纳尔转交给你。 愿你此生与音乐和阳光相伴。 你真诚的老师:安东·科纳尔 ...... “愿你此生与音乐和阳光相伴...”范宁看到这里,觉得鼻子有点酸。 这是第一次他觉得自己和原主的记忆不分彼此。 他又反复读了几次。 其实就是鼓励他在毕业前写完《第一交响曲》,并说首演后可能会得到什么启示,然后顺便给介绍了个钢琴老师。 “我会按照您说的去做的,老师...”范宁反复读信,心中默念。 这好像又和参加学校毕业音乐会的作品选拔大赛,以及穿越短信的内容联系在了一起? 看来自己下午组会是非去不可了。 范宁把信笺纸塞回信封,放入口袋,转手打开又厚又大的笔记本。 在第一页浅灰色的雕版书写纸上,写着几个大字当作简易封面: 《D大调第__交响曲》,中间有留空。 后面超过三分之二的页码,都是总谱手稿,范宁现在没看,直接跳过。 再往后是... 日记?安东老师的日记? 日期断断续续,但都在近期几个月: 8月11日。今天在普鲁登斯拍卖行买了个挺有意思的古物,这些卷轴上面记载的和弦序列一部分美得惊人,另一部分又神秘莫测。嘿,根本没人加价,我只用了5磅就得到了它,那些愚蠢的贵族和资本家,他们眼里的艺术品只有雕塑和名画。斯宾·塞西尔这小子,他是在哪得到的推荐消息? 8月12日。好事成双,学校的老图书馆偶尔还是有惊喜的,我今天发现了一本叫《音流、织体与梦境》的书,892年出版的,离现在也不是很远,就是没想到,这个年头竟然还有如此精通诺阿语的人,翻译了一整天才翻译了一页多,但我根本不想停下来。 8月20日。好累,明天不想给他们上课。 8月28日。这鬼天气怎么还这么热?我想,我的翻译工作应该泡在泳池里进行。伟大的太阳神不坠之火,您可以暂时休息休息吗? 8月29日。今天排练冻死我了,乌夫兰赛尔的天气真的智障啊!我回去要好好洗个热水澡。 9月1日。我的《e小调第四交响曲》首演了,自己指挥,人气比前一号更低,我的作曲水平可能真的越来越差劲了。唉,我不在乎那些乐评家的挖苦,但是好多听众的中途离场让我想哭,我对不住辛辛苦苦排练的乐手。卡洛恩·范·宁这个家伙坐在第一排,怎么后来也听得哭得稀里哗啦呢?是不是因为看我人气低迷,替我伤心? 9月12日。如果我有架飞艇就好了。 9月15日。翻译工作和音列研究工作都取得突破性进展。《音流、织体与梦境》一书中记录了很多在梦境中探求音乐灵感的方法,我对下一首正在创作的交响曲有充足的信心。 9月18日。所以说,掌握了控梦法后,就成为一名有知者了? 9月19日。神圣雅努斯王国音乐学院的齐默尔曼教授来信,说他得知了我《e小调第四交响曲》的首演消息,也购买了我出版的乐谱。信中他提了很多专业性的意见,虽然最后表达了肯定的结论,但我实在是羞愧难当。那些意见那么中肯,又那么显而易见,我早应该自己发现!如果能够提前修改,哪怕是部分,会不会首演结果都不一样?我要好好地写一封回信感谢他。 9月20日。齐默尔曼这个傻逼!他的音乐思想简直腐朽得像普肖尔河面飘着的那些陈年粪渣!我不认为自己的《e小调第四交响曲》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尽管你们无法理解,但我的时代终将到来。 9月25日。希兰·科纳尔生日,我们和五六个学生一起在家开了派对,卡洛恩·范·宁这小子今天钢琴弹得不错,但一被夸就错音,基本功真的令人捉急啊。 9月28日。我又做了那个关于门扉的梦,各种各样的颜色,深红色、苍白色、黑金色,各种各样的场景,木屋的门、游乐场的门、宠物笼的门,醒来时我觉得睡房门后有人在低语。 10月12日。我进入清梦的成功率越来越高了,这种知晓自己正在做梦的感觉真是奇妙!我对梦境的控制力也越来越强,甚至可以随心所欲地创造一些人物和情节,这种体验就跟造物主一样令人迷恋。 10月13日。老实说,我经常性地觉得音列残卷中的那些神秘和弦有点恐怖,它们老伴随着一些可怕事物出现我的梦境里。 10月14日。我试着用神秘和弦素材写了一首短小的前奏曲,它的色彩和音响效果是那样迷人。 10月16日。或许不该如此频繁地进入清梦,它们的确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体验和音乐灵感,但我最近老被梦魇压床,心脏也觉得负荷很大。 10月17日。那首前奏曲谱子被我烧了,它根本不应该存在。 10月19日。最近几天排练伟大的音乐大师吉尔列斯的《第八交响曲》。 10月20日。这个圆号首席是傻逼吧? 10月30日。我没有机会了,我已经老了。我的身体早已分批投入到死亡之中,有时是头发脱落,有时是牙齿松动,有时是易感疲惫。我看到了七年前35岁的肖像,和现在40多岁完全不一样。如果是25岁,我必成有知者。现在?我早已经死过很多次了。(*注1) 11月7日。我不是已经停止验梦知梦了吗?为什么还█████(看不清楚) 11月9日。哈哈哈哈,原来这就是成为有知者后的感觉,世界的表象之下原来有这般的光影和色彩! 11月10日。客厅墙上那幅画好像在眨眼。 11月14日。今天难得彻底的清醒。 11月15日。它们怎么出来了? 字迹到这里已经很凌乱了。 11月19日。我因为一点小事朝希兰发了火,我真不应该。 11月██日。有知者的存在肯定是假的,如果它是真的,那未必梦是假的?这逻辑应该很清晰明了。 日记最后一页。 ██月██日:我后悔了,我不应该██??,也不应该窥探███??? 不要去记录自己的梦境! 更不要去试图验梦控梦! 它们会自己出来!!!! …… 两人匆匆分开,一个赶赴组会,一个配合校方葬礼筹备工作。 范宁走在校园,脑海中的画面却久久停在日记最后一页。 他现在只觉得这事情实在是神秘惊悚,甚至还有一些荒唐。 目前已知的事情源头在于安东·科纳尔教授获得的音列残卷和神秘书籍《音流、织体与梦境》。 教授遵循研究发现的某种方法,体验到了神奇的清梦,并开始探究这与成为“有知者”间的联系。 “难道说,我刚刚重现前世的音乐,带给自己精神变强的感觉,以及那个神秘的字幕进度,有可能最终指向的是这条非凡之路?” 曲折的鹅卵石路面前方,是礼堂外面的开放式走廊,带有金色叶纹的大厅联门半开半合。 “没想到报名队伍已经这么长了。” 范宁往舞台上望去。 今天是作品选拔大赛的初试报名,长条桌前排了两队,大家纷纷上前领走信封考题,并由工作人员登记。 但此刻排队情况,两级分化过于明显,一列队伍排起了长龙,另一列才十来个人。 这是因为参赛种类分两种,对应不同颜色的信封考题—— 白色信封:代表小型独奏或室内乐小型作品,初试内容为“限时作曲”,报名的人,散会后就可以回去,明天同一时间准时过来提交作品。 黑色信封:代表需要交响乐团参与的大型作品,初试内容为“即兴演奏”,等会马上就要当着众人的面,接受教授评委们的审视。 在每年圣莱尼亚大学的毕业音乐会上,每个人都特别渴望自己作品被采纳,或争取到上台演奏的机会。 这关系到毕业留校任职的成功率,对以后的艺术生涯也有极大加成。 在一所帝国公学,拥有终身的体面职业与收入保障,或在家族成为受到尊敬的一员、或完成阶层的巩固与跃迁,或踏上成为知名艺术家的第一步... 不过,大型交响作品的创作门槛极高,和小型作品的难度不在一个级别,除了个别大三大四作曲系、指挥系的优等生,大家是有心追求也无力参与。 不说别的,初试的即兴演奏就已经很劝退了。 当场给一个音乐素材要求扩展,大多数人连八个小节都憋不出来,上了台就是被“公开处刑”。 这才造成了两边排队人数的严重不对等。 范宁走向了人少的队伍,并看着离自己六七米开外的那叠黑色信封。 “卡洛恩你...你是不是站错地方了。”有几位音乐学专业的同学,从对面的长队中疑惑地探出身子。 身边围观范宁排队的人越来越多,并且议论纷纷。 “我没看错吧?卡洛恩·范·宁,他...他是作曲系还是指挥系啊?” “音乐学专业的吧。” “有没有搞错,音乐学专业的凑什么热闹?写一首小品差不多得了。” “等着一会即兴演奏下不了台吧。” “哈哈,他以为他是天选之子吗?大型交响作品能上演的,每年只有一个名额,一场音乐会就那么长时间。” “可能是向安东·科纳尔教授学习了一些进阶作曲技法吧?” “科纳尔教授?他年轻时候的作品还行,你看看后来的作品有人听吗?” “我听说科纳尔教授昨晚自杀了。” 刚拒绝自己请假的塞西尔组长,也从队伍前面转过身来。 “范宁馆长,你这是要写什么大作呢?”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眼神中有一丝不可察觉的轻蔑。 ----- *注1:改编自蒙田《随想集》 正文 第五章 考题(上) “你们能不能安静点?” 一位个子高瘦,身穿黑色燕尾服,戴白手套的男子从队伍前面走出一步。 虽然声音冷而低沉,但一下就打断了大家对范宁的议论。 这是音乐学院年级一组的组长默里奇,钢琴专业。 音乐学院在管理上把学生分为三个大组: 第一组是钢琴、声乐、弦乐等人数占比较多的大众专业。 第二组是管乐与打击乐,每门人少但类别多:长笛、单簧管、双簧管、大管、圆号、大号、小号、长号、定音鼓、三角铁......数都数不清楚。 前两个组都是演奏类专业,第三组则包括音乐学、作曲、指挥、艺术管理等。 和范宁打过照面的拉姆·塞西尔,是年级三组的组长,作曲系的佼佼者。 而一组组长默里奇,则是学院公认的钢琴天才,在作曲领域也颇有建树,大二时就在新年音乐会上首演了自己创作的《第一钢琴协奏曲》,虽然只是稚嫩的学生风格,但能做到这点的人十年难得一遇。 “不就报了个大型作品的名,你们至于失态成这样,每年来碰运气的人少了吗?” 默里奇冷冷地环视众人。 “教授们马上就要来了,注意好你们的绅士和淑女礼节。” 钢琴天才的组长威信很有用,人群暂时安静。 “卡洛恩·范·宁,你也想写大型管弦乐作品吗?”范宁背后突然传来一道醇厚温和的声音。 “院长好!” “古尔德教授好!” “院长您提前过来了。” 包括范宁,众人纷纷行礼。 眼前个子不高的老人,正是圣莱尼亚音乐学院院长贝伦·古尔德,他头发黑亮、精神矍铄、目光炯炯、时常微笑。 “是的,院长,我想在毕业时,写一首交响曲。”范宁答道。 “哈?我没听错吧?”塞西尔仿佛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滑稽的笑话,“你也要写交响曲?” “这么年轻就想写交响曲?他知道那有多难么?四个乐章起步,至少四十多分钟的时长,需要熟悉所有乐器的机能和特色,他以为他有吉尔列斯大师的天赋?” “就算有这个天赋,跟着科纳尔教授都会学废吧?” 饶是院长在场,背后窃窃私语声也是再次传来。 古尔德抬手制止议论,随即对范宁说:“交响曲可没那么简单,不过我很期待,待会的即兴演奏先看看你的表现。” “谢谢。”范宁躬身。 “马上,我就能再次印证那条神秘短信了。”他在心里暗道。 “而且你们最终会明白,安东·科纳尔教授是一名伟大的作曲大师。” 登记排队很快到了范宁,他拿起叠放信封中最上面的一张,外面灰黑色的手感细腻又厚实,写有编号为6的浅色字体,拆卸口由白蜡封住。 在登记表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信息,随后走下舞台,寻找座位。 “卡洛恩,这里这里!” 在灯未全亮,不甚明亮的礼堂光线下,后排一个头顶卷毛,穿着棉质衬衣和崭新深色马甲的男生探出了半个身子。 范宁挤出一丝笑容,弧度不大但显真诚:“加尔文,来挺早啊。” “还好我排队排得早。”加尔文扬了扬手中的白色信封,“你也太敢玩了,我写一首钢琴小品都不抱什么被选上的希望,你写交响曲…我的天,光想想如果是自己上台即兴演奏那场面,我手就开始打哆嗦了…” 这是范宁一二年级时的室友,相同专业,平日两人关系不错。 圣莱尼亚大学长期以来实行的是强制寄宿制,住宿条件简朴,倡导培养勤勉朴素的绅士品格。这项制度十年前得到优化,仅限前两年寄宿,与之一并改革的还有畅通女性的入学通道。 待范宁在身旁落座后,加尔文又压低声音:“对了,我听说了安东·科纳尔教授的事情。” “知道的人已经不少,我想讣告明天清晨就会发出。”范宁的声音很平静。 “我深表遗憾和难过。”加尔文显然清楚范宁和安东教授的关系,“就算不是音乐学专业的人,绝大多数也学习过他的《西大陆音乐通史》《演奏风格嬗变导论》《作曲技法嬗变导论》等课程,在常人看来安东教授古板又学究,但我十分钦佩他的博学与绅士风度。我也想去葬礼上送他最后一程。” “谢谢,加尔文。”范宁将礼帽置于膝上,放稳手杖,“我问你啊,你还有没有听说,有几个同学出事了?” “当然知道!有两个人吧?另一个不清楚,但弗尔坎·哈维是我们院钢琴系的呀,太恐怖了。你说,看见什么东西能把自己逼得违背生理结构地钻到钢琴里去?还是说存在什么不可名状的外力?” 提到这件事情,加尔文显然被吓得不轻。 “是两个人吗?”范宁又问道。 “是两个吧,都是一个学校的同学,这么大的事情,如果还有别人,我们就算不知道细节,也不可能完全没有风声。” 范宁暗自奇怪:“那我刚穿越时,舞台上看到的两个人形轮廓是怎么回事?难道那并非是死掉的人,或者说,至少不是和我课后交流的那两位同学?” 有这种可能性的话,他的心理负担至少会轻一点。 “准确说是三个,唉,还有安东老师呀...”看范宁一直沉默没开口,加尔文又补充道。 “对了卡洛恩,好像还有传言,说他们的死亡有某种关联,你不是经常和安东老师讨论音乐么,最近要小心啊。” 随即他一脸担忧地望着范宁。 范宁长叹口气,想聊点别的:“你这根手杖看起来价值不菲啊。诶...这一个多月你在忙什么?” “我找到了一份兼职。”加尔文是没心没肺,有什么答什么。 “哦?哪里啊?待遇如何?” “你难以想象的棒,每周四天,工作轻松,每天时间不过3-4个小时,我现在可以领到约3.5磅的周薪,若之后业绩良好,甚至可能超过4磅5磅。” “作为学生兼职,足以保证我的日常生活品质,甚至能维持体面的社交开支。嘿,但具体内容保密,我和雇主签有协议。”说到这他又一脸神秘。 听到这种描述,范宁一脸古怪。 大哥...你不会是在想通之后,从事了某类“我不想奋斗了”的职业吧?? 正在这时,礼堂四周墙壁上的煤气灯尽数打开,天花板上的三组枝形吊灯一并亮起——后者用上了最新的电灯技术,上百个复杂的水晶阵列交相辉映,让原本昏暗的大厅呈现出金碧辉煌的效果。 范宁的视线焦点,落在了舞台光线的最中央,那台九尺的黑色波埃修斯钢琴上。 真是,令人挪不开眼的庞然大物啊,暴力又优雅自若,深邃又咄咄逼人… 美极了。 就像蓝星上的施坦威钢琴一样。 无论前世今生,它们都是范宁最为迷恋的实体产物,没有之一。 指尖划过装有考题的黑色信封,他已经开始遐想,待会即兴演奏是什么测试题目,自己又会弹出什么了。 正文 第六章 考题(下) 几位穿着精致黑礼服的年长绅士们缓步走进礼堂。 全体学生起身致礼,直到老师们在第一排主席位落座。 古尔德院长走向前沿一侧的发言台。 “女士们先生们,晚上好!” 醇厚的声音响起,碳精电极麦克风的拾音效果不甚理想,但分贝够大。 “我想,在每年6月的毕业季,最令我感到振奋,又备受期待的就是毕业音乐会了。” “圣莱尼亚大学的历史不算最悠久,迄今不过140余年。但音乐学院走出过好几位世界级的艺术大师,以及一大批有影响力的音乐家。” “让我想想,本格主义时期的三位代表性人物,除了吉尔列斯大师,另外两位都是从这里走出。迈耶尔大师在学院791年的毕业音乐会上首演了《第一交响曲》,卡拉塔尼大师在814年的毕业音乐会上首演了《第五号钢琴奏鸣曲》。再往后,尼曼大师898年首演的《第一钢琴协奏曲》成为了他艺术生涯中第一个浪漫主义的高峰...” “在圣莱尼亚大学的毕业音乐会上留下作品,我相信会是诸位一生的荣耀!…” “…那么,角逐大型作品选拔的同学,上台开始即兴演奏吧,接受各位教授们最公正的评价!” ...... 古尔德院长的讲话很快结束,但目的已达到,既让众人心驰神往,又拭目以待。 的确,不说全部,但这里很多音乐大师的成名,都是从毕业音乐会上首演的一鸣惊人开始。 帝国授予功勋卓越的艺术家以爵位,艺术家同科学家一样,是被极度尊重的群体之一。不管历史悠久的贵族,还是新兴的企业主,都渴望被大师的某首作品提献其名,视其为家族的荣耀。 人生不过五六十年逝世,惟艺术永恒,大师长眠于地下,但世界各地每天都在纪念他们,上演着他们的音乐,在精神世界中寻得启示和安慰。 这届作品选拔大赛的最后情况是,182人将参与到小型独奏或室内乐作品的征集比赛,22人将角逐大型作品。 “黑色信封1号,罗伯塔·毛姆,四年级作曲系。”工作人员声音响起。 瘦瘦高高的黑礼服男子上台,行礼后拆开信封,拿出里面的谱纸,愣着看了一会。 “向我们弹奏展示你眼前的素材,毛姆,然后就可以开始了。” 古尔德院长坐回主评委席,温和提醒道。 毛姆终于缓过了神,点点头,向评委们表达谢意,然后走向九尺的黑色波埃修斯钢琴,摘下手套。 他有些紧张地伸出左手,在中低音区奏出只有4个小节的一条旋律,C大调,全为白键,听感明朗平静,落落大方,带有2个装饰音。 “鲜明的卡休尼契风格主题,还有,钢琴的音色真美。”范宁在心中默默评价。 卡休尼契,新历621-685年人,生于西大陆神圣雅努斯王国,属于中古音乐(新历430-约700年)晚期的代表性音乐大师。 这个时期类似于范宁前世的巴洛克时期,音乐或如同教堂般庄严神圣,或如同宫廷般华丽优雅,带有纷繁华丽的装饰音,多成复调音乐。 主调音乐与复调音乐的概念相对,前者可大致将音乐构成视为旋律+伴奏,而后者是两条或以上独立的旋律声部交织错落发展,造成和谐的运动之美。 在小型作品中,两者有相对清晰的界限,但大型作品通常是两种手段的综合运用。 “这第一题就很难啊。”有人小声说话。 “主调音乐多少更好即兴一些,这个怎么即兴?”年级三组的塞西尔组长思索道。 “如果我拿到这道题,我会强行给它配个伴奏,然后用主调音乐方法即兴,但那样风格可能会不太对。”钢琴系的默里奇组长也沉默了... 旋律经毛姆的左手往前发展,在第5小节,他的右手加入了一条新的创作旋律,在维持原主题明朗大方的歌唱性基础上,带来一丝节奏的动力感,形成对比。 甚至中途出现了两次离调模进,变化音带来了乐曲色彩的差异。 范宁有些震惊,即兴复调音乐?这个世界上的音乐生比自己想的要厉害得多。 他们为什么拥有如此高的灵感和天赋? 毛姆演绎风格较为纯正,符合中古晚期音乐的特征,有一些错音和节奏对位的失误。 音乐演奏到24小节停止,毛姆掏出手帕擦完汗,致礼退台,看得出他很紧张。 时间的确不长,40多秒,而且没有结束在完整的乐句或乐段上(16或32小节),但已经很难得了。 台下很多观众,包括几位教授,眼里都流露着赞许。 打分的平均统计结果很快公布,16.5分,第一轮测试满分20。 “这些教授蛮喜欢压分,这个分数应该挺高了,具体还要看后面的对比。”范宁心中暗道。 可能是第1号毛姆的表现很亮眼,接下来几位的表现发挥平平,15.0分、15.4分、15.6分。 “第5位,爱德华·默里奇,四年级钢琴系。下一位6号卡洛恩·范·宁准备。” 这位组长落座钢琴凳后,不疾不徐拆着信封。 然后微微一笑,右手在高音区敲出6个明亮又温暖的音符。 “三个三个一组,应该是三拍子一类的节奏吧?”范宁虽然看不到谱面,但也心中暗自思索,“素材是一组方正的回旋性音型,如果想要发展地动听,取决于即兴者接下来的和声走向...唔,旋律也需要做一些调整,不然过于死板。” 展示完素材后,这个钢琴天才双手离开键盘,调整了一下钢琴凳的距离,试了试踏板的回馈力度,然后左手在低音区带起了有力的三拍子伴奏。 右手随即加入,均匀的六个音被做了长短不一的修正,并形成跨越小节的切分节奏,发展成了一条洋溢着热情与优雅的圆舞曲旋律。 “让我想起了昨晚我们参加的那场美妙舞会。” “旋律太好听了,我没想到一个简单的D大调主和弦可以转变得如此迷人。”听众席上,两位淑女由衷惊叹。 包括那些身负作曲任务的听众,虽已拆开题目,但也不急一时,因为看天才表演的机会实在难得。 他们一边参照台上表演者的音乐灵感,一边整理自己的创作思路。 情绪稍作缓和,乐曲进行到中间的插部,转至平行小调,情绪多了一丝阴郁,后面明显又再有几次转调,形成意味悠长的对比。 “天呐,他的转调竟然如此自然又迷人,还是即兴的,我连写都要想半天。先是转平行调了吧?后面是什么?他好像变了几次调性。”后面有音乐系的女同学小声问范宁。 “b小调后,从降b小调到a小调再到A大调,下行半音化和声即兴,为主题再现做属功能准备,这很浪漫主义,完全不同于市井音乐那些妖艳贱货。”范宁未回头,随口作出评价。 “你的耳朵是怎么长的?这么厉害。” “以前的卡洛恩就能听出,地球上的范宁也能听出,现在我是卡洛恩·范·宁,更强了好不好。”范宁双手抱胸,暗自思忖。 考题的主旋律在默里奇手下重现,音乐回归优雅华丽,最后情绪逐渐高涨,在华丽明亮的大和弦强奏中结束。 教授们和听众手上响起热烈的掌声,表示对这次即兴演奏的充分肯定。 分数给出:17.9分! 很高,但也名至实归,超过2分钟的即兴,默里奇形成了结构规整的二部曲式,论完整性超出之前几人太多,旋律的发展手法,中间的转调技巧,无一不令人惊叹。 “第6位,卡洛恩·范·宁,音乐学系!” 人群变得诡异的寂静,没有一丝过渡,甚至让人怀疑是不是自己听觉出了问题。 所有人都转头,目光看向坐于后排的范宁。 包括...第一排的教授们。 正文 第七章 “即兴演奏” 范宁站起身,横着挪出座位,与刚下舞台的默里奇擦肩而过。 在他行礼并走向钢琴的那段时间里,只觉得四周的目光就像粘稠的糖浆般裹在身上,随着自己脚步的移动而一路拖拽。 不解的,好奇的,审视的,等着看笑话的,“觉得这是个狠人”的… 他拆开信封,看向便笺纸上的乐谱,标准4/4拍,散乱的6个音。 随即在钢琴上敲出,以作展示。 低音区的升C、升G,再到高八度升C、E,再更高八度的升G、A。 (注:音名的记法里,1-do、2-re、3-mi、4-fa、5-sol、6-la、7-xi对应C、D、E、F、G、A、B) “横跨了很宽的音域,基本确定是升c小调,但多了个六级音A。”默里奇思索道。 “即兴成什么样的风格还是蛮有自由空间的,但很难出彩。”另外有人评价。 范宁看着眼前钢琴的黑白键,它们散发着温润又细腻的色彩,中央C键之上,用古霍夫曼语雕刻而成的“波埃修斯”商标充满了灵动的美感,在头顶水晶吊灯的集中照射下,余光里的观众黑压压地挤成一片,眼前视野又过于明亮,甚至发晕,耳畔的低语声,似乎又隐隐约约出现了。 “他怎么还不开始演奏呢?”塞西尔旁边的女伴问道。 “上了台才知道被吓傻是什么感觉吧。”塞西尔笑着连连摇头,“音乐学专业的,不知道凑什么热闹,老老实实地写几篇研究论文不就得了。” “我是他我一定会后悔的,这场面太可怕了。” “即兴演奏就是这样没有安全感。”塞西尔的语气带着优越,“对你们演奏系而言,就像一首根本没练过的曲子突然被抓上去表演,只有我们作曲专业人士能控住场面。” 包括古尔德院长在内,几位手握钢笔的音乐教授,也凝视着钢琴前的范宁。 任何的音乐细节,都逃不出他们灵敏的耳朵分毫。 深吸一口气,范宁终于提起左手,在钢琴的低音区敲击出一个升G的八度双音,低沉而富有金属感的声音顿时在礼堂内响起: “咚——!!!” “不愧我们音乐学院最大的礼堂,吸音回声效果真棒啊,所以呢?...”已斩获高分的默里奇用手枕着后颈,悠闲地望向四周墙壁上的坑坑洼洼。 “就这?...” “这就是他所谓的即兴灵感?”塞西尔和好几位作曲系学生都在抬手挠头,“你这一个八度音怕是停了有四五秒了吧?” 将这个八度双音保持了足足两个小节后,范宁重新提起左手,在低音区带起快速的升c小调分解和弦,组成一片又一片的六连音。 古尔德院长双眼眯起,目不转睛地盯着范宁。 从第五个小节开始,右手加入,奏出一条急速飞驰的旋律,颗粒般的音符火花四射,飞溅而出。 正是前世伟大的波兰浪漫主义音乐大师,弗里德里克·肖邦的传世之作: 《升c小调幻想即兴曲》! 肖邦生前一共创作了4首幻想即兴曲,这一首作于1834年,肖邦24岁。作者自己认为该曲的主旋律和法国作曲家莫舍列斯的另一首作品主题有些相似,为了免遭非议,它成为了唯一没出版的那首,只到死后才被后人发现。 事实上,它比莫舍列斯那首有着更为丰富的内容和更为精心的结构。在范宁前世,它是肖邦流传最广最受欢迎的作品之一,既富于诗意的幻想,又蕴含严谨的逻辑,足以引发听众强烈的情感共鸣。 舞台之上,钢琴之前,身穿黑礼服的少年右手持续高速的跑动,和左手变幻的六连音组成了复杂的交错节奏,既像充满火热激情,一泻千里的瀑布,又似溢满无数斑斓的光影和色块的幻觉世界! 范宁的表情其实有些紧张,目不转睛地盯着钢琴键盘上自己跑动的双手。 他前世并非科班出身,原主卡洛恩也只是音乐学专业,经常被安东老师奚落基本功,两者记忆融合之后,仍然比不上那些钢琴专业的演奏者。 但他太清楚该如何用5成的手指技巧,发挥出90%的效果了。 这首曲子是范宁前世小时候就弹过的业余十级考级曲目,从单纯“弹下来”的技术难点来说,对专业人士不算难。 但以范宁研究过无数唱片和现场的挑剔耳朵来看,身边那些专业人士弹得出彩的没有几个,他们手指机能良好,一气呵成,少有错音,但忽略了太多的谱面细节。 开头右手的弱起、抖动踏板踩法、分句之间的呼吸、需要突出的重音线条、13小节开始的强弱对比段、三个半音阶的首音需连续变强以带来紧凑感...范宁觉得,这是他发挥最好的一次。 “这,这...”这些有着良好绅士修养的教授们,竟然情不自禁出了声。 更夸张的是,包括院长在内,足足有三位评委手撑桌面,身体离席,微微颤抖,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这不可能,如此浪漫迷人,诗意盎然,又带着神秘灵感的音乐,是他即兴出来的?不可能,我写都写不出来,哪怕给我一个月,不,一年!”钢琴系的默里奇坐在侧听众席的前排,双手撑膝,身体长长地向前面探了出去。 “深奥而富有幻想的乐思是一方面,还有...速度!!”坐在古尔德右手边的副院长许茨内心思索,“即兴者边构思边表达,必须不断地给自己的大脑留下空间,哪怕是那么零点几秒,所以选择的速度大多不快。“ “而现在,创作出一条这么绚烂的快速音流,还有大量重属、副属高叠和弦的应用,炉火纯青的离调...足以说明卡洛恩·范·宁的音乐技法烂熟于心,趋于本能,灵感达到了巅峰!”他盯着手中钢笔的笔尖久久出神... “这是一次大师级别的即兴!我没有理由扣分。不,哪怕这是一次书面的作曲,我也找不到理由扣分,我必须给出20。”有一位副教授才听到约40秒,就毫不犹豫地划下了钢笔。 “有一些不成熟的踏板处理,还有碰错的脏音,说明基本功不稳,但关键的那些情绪点他把握得恰到好处,这是天赋使然。”古尔德院长眼神闪动,“不对啊!这又不是演奏考试的评价标准,这是他自己的灵感。” “我怎么下意识地把这当作了大师经典作品的钢琴演奏考试...”院长摇摇头,写下了他觉得应该赋予的分数。 在舞台上黑礼服少年的手中,一串晶莹剔透的华彩音流从高音区疾驰而下,扫过几乎整个键盘,最后变成低音区的几声重击,高速的跑动停止,范宁的左手轻轻地抚摸键盘,带出一串舒缓的降D大调琶音,随后,一条优美如歌的新旋律被右手奏出。 三对二的节奏之下,左手的和声荡漾着粼粼波光,右手明亮温暖的大调旋律带着优雅的装饰音,宛如花中蝴蝶,嬉戏贯穿。 “转到了同名调?竟然还有对比段!”观众们惊呆了。 有几位已经给出分数的教授,再次愣住,并用钢笔划掉了之前已经给出的分数。 塞西尔刚刚还在悠然点评,现在却死死地盯着范宁,眼神阴沉地快要滴出水来。 他是三组的组长,作曲系的佼佼者,本来对这次毕业音乐会的大型作品首演机会势在必得,前面却杀出了一个钢琴系的默里奇,被他视为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至于范宁?他本来根本没放在心上! 谁知道... 塞西尔抽到的号码,比范宁还要靠后几位,他越是等待,心中就越是充满烦躁、焦虑、难以置信等复杂的情绪,托住下巴的那只手,拳头越握越紧。 ...... “卡洛恩·范·宁,他今天带来太多的惊喜了!”古尔德院长说话声音压得很低,但非常激动,他转过头问左手边,“布朗尼教授,你知道范宁的钢琴老师是谁吗?专业课老师呢?” 被问的是圣莱尼亚音乐学院的第一副院长,洛林·布朗尼教授,塞西尔的作曲老师,他的表情有些阴晴不定,没有即刻回答院长,也迟迟没有拿起手中的钢笔。 “他应该没有专门授课的钢琴老师。”回答的是古尔德右手边的许茨副院长,“我只在学院规定的钢琴课程上见过他,他和自己的专业老师安东·科纳尔教授走得很近。” “昨日自杀身亡的科纳尔教授?...”院长皱起眉头。 ...... 中段舒缓的行板告一段落,范宁指尖下的音乐重新回到首段那光怪陆离、一泻千里的幻想世界。 “基本是重现首段,但听起来毫不腻味,我甚至想多听几遍,这段快板太美妙了。” “这说明他在第一段即兴的时候,早已精心布局!” 这基本是大多数听众的反应,至此舞台上的小声议论已经没有了,大家都被音乐的魔力牢牢吸引,静静聆听,就像在享受一份精美可口但份量不多的美食。 尾声,范宁右手出现一个清冷的固定音型,色彩急速变化。 在此基础上,左手声部响起一个抒情慢速曲调,听众仔细一听,发现竟然来自于中段的歌唱性主题。 “太妙了!中段材料再现,右手换到左手,又放慢了一倍速度,不仅将抒情性和歌唱性再一次向听众展示,而且使全曲的素材得到了统一、逻辑结构更加凝练,令人回味无穷!” “升华,我能想到的一个词就是升华,这是绝对的点睛之笔!” 用两组安静的琶音作为结束,礼堂中弥漫着阳光般温暖的声响,好似幻梦结束,回归现实。 他再次感觉到了自己与听众建立的奇特联系,这一次足足有好几百束!而且“共鸣”的感觉更强! +1,+1,+0.5,+0.5,+0.3,+0.3… 大量数字从四面八方汇入淡金色字幕,如水滴汇成溪流。 [3/100]的字幕上涨,速度极快,顷刻间到了[100/100],右边冒出了一个钥匙状的小符号,一闪一闪。 数字仍在继续上涨,只是速度越来越缓,最后停在了[135/100]。 范宁觉得,有什么东西升上去了,又有什么东西沉下来了。 不知道是“精神”还是“灵感”或“灵魂”的什么东西,强度直接冲到了瓶颈,甚至可能打破后仍有余。 只是缺少某种合适的激活手段,让它产生这个本质的变化。 “所以什么是激活手段呢?钥匙…钥匙?” 范宁稍有片刻疑惑,但随即身心全然沉浸在前所未有的舒服和放松之中,胸口的钥匙再度发热,穿越以后各种各样的负面感受在这一刻都消失不见。 随后,他双手缓缓从键盘上提起,松开踏板,结束礼堂中的钢琴回响声。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礼堂的鸦雀无声,足足持续了半分钟以上。 “啪...啪...啪...”古尔德院长和许茨副院长直接从座位上起立,缓慢又有力的拍手声,终于打破了礼堂的宁静。 正文 第八章 最终得分 教授们的掌声终于让听众们回过神来,听众席上随即爆发出雷鸣一般的掌声和叫好声。 尤其是位于后方一侧的音乐学专业众人。 他们的手掌拍得通红,嗓子都喊哑了。 几个女生完全不顾及优雅的淑女形象,站起身来,双手当做“喇叭”,大声地朝舞台喊着。 “卡洛恩!” “卡洛恩·范·宁!!!” “太棒了!~~~~~” “好样的!!” 加尔文这个家伙最夸张,直接脚踩座位扶手,爬了上去,一屁股坐在靠背上方,用力挥舞着他刚买的黑色丝质礼帽,嗓子都嚎破了音。 音乐学专业平时真的很憋屈。 不少人持有偏见地认为,音乐学拉低了音乐类专业的入学门槛。 很多优秀的演奏专业学生,他们家族从小就为之提供良好的艺术教育,保障顶级的乐器购买,打下了扎实的底子。 至于那些作曲或指挥的天才?他们家里就有一个小型乐队,甚至一整支交响乐团,以便于他在任何时候实践自己的创作,获得即时的反馈。 这些都是要“烧钱”的! 而音乐学专业的学生,其他人对他们的印象,就是一群从事所谓“关于音乐本身的理论研究”的家伙,游离于学院主流性的演出、比赛活动之外,只有在答辩场合,可以念一念自己那不知所云的论文。 每年的毕业音乐会他们的存在感极低。 偏偏还和作曲系、指挥系一起放在年级第三组,大学四年都被“佼佼者”管教着。 而这一次,范宁的台上的表现,让他们彻底扬眉吐气! 还有更现实的一点:若范宁的交响曲最后真能被选上,作者对自己作品首演的乐手选择,具有相当大的话语权! 他们发自内心地为范宁,也为自己感到激动。 掌声仍旧未停。 在舞台前沿鞠躬完毕的范宁抬起头,余光扫到了坐在侧面第一排,脸色好似吃了老鼠屎一般的拉姆·塞西尔组长。 他想起清晨自己处境危险、要事在身,却请假被拒的事情,心中暗道: “塞西尔组长,我被迫营业,你求锤得锤,这下舒服了吧? “卡洛恩·范·宁,感谢你为我们带来的这场听觉盛宴。”古尔德院长开口,“我想问的是,它真的是你刚刚创作的吗?” 范宁笑了笑,刚刚想开口。 “我想打断一下,对不起院长,我憋了好几分钟,实在太激动了。”许茨副院长站了起来:“范宁,不管这首作品是来自你的现场灵感,还是来自之前的构思,只要你将它整理好,投稿到小型作品选拔中,我一定会让它出现在毕业音乐会。” “因为它是一首当之无愧的浪漫主义音乐杰作。” “好了我说完了。”许茨教授随即坐下。 古尔德院长闻言一笑:“尽管按照惯例,每名学生最多上演一首作品,但似乎也没有明文规定不能同时采纳多首。”随即他问向其他评委,“你们觉得呢?” 第一副院长,塞西尔的作曲老师洛林·布朗尼教授声音苍老,语气淡然:“这取决于各个评委的综合意见,还有之后几轮的实际表现。” “各位尊敬的教授们,正如我选择了黑色信封一样,我在毕业音乐会上希望带给大家的,是一首交响曲。”范宁终于逮着了开口的机会。 “范宁,我们尊重你的选择,不过,请你至少要为今天的钢琴曲取个名字。”院长说道,“我们可不愿意只听到它这一次,它应该被经常地演奏和欣赏,对吧各位?” 几乎所有评委表示同意,甚至连听众席上的人都在跟着点头。 “它来自今天即兴演奏测试中的一些幻想与灵感,就叫《幻想即兴曲》吧。”范宁说道。 “《幻想即兴曲》...好名字,对了,我们忘了公布分数。”古尔德笑道,“卡洛恩·范·宁,你的最终平均得分是——” “18.8分!” “太高了,比钢琴系的默里奇还高出了近整整一分!” “应该没人能够超越了。” 听众席上再次爆发出惊叹。 很显然,绝大多数评委都给出了满分或近乎满分的评价,除了这位反应冷淡的第一副院长洛林·布朗尼教授。 但他又不能违心地将评分压至及格线以下,所以造就了这最后的平均结果。 在初试的20分比重里,范宁已经占据了一定的优势。 根据学院惯例,每年毕业音乐会将比6月的毕业典礼早几周,约在5月下旬进行。下午是室内乐场,晚上则是更重磅的交响乐场,两场同样都是上半场演奏学生作品,下半场演奏大师作品。 受限于音乐会时长,小型作品入选名额5首左右,提名约为15首;而大型作品入选名额只有1首,提名3首。 范宁戴好手套,走下舞台。 “那个卡洛恩同学,你有《幻想即兴曲》的谱子吗,我想练。”一位声音带着一丝羞怯,穿着蓝色长裙的女生凑近问道。 “我也要。” “我也想要。” “我回去就马上练。” “还等什么,下次在家族聚会上装逼就用它了。” “我要拿它去追我喜欢的学妹。”身边男生女生们叽叽喳喳,其中不乏一些平日看不起音乐学的,演奏专业的学生。 这充分说明好的音乐才是打动人的关键。 “大家别急,我回家整理一下后,会分享给大家。”范宁礼貌地应答着。 “卡洛恩,你会把《幻想即兴曲》编入你的正式作品编号然后出版吗?” “范宁同学,你会把它题献给谁?” 这一侧听众席走廊上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了。 “咳咳...”范宁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各位,我们之后再交流,后面还有需要测试的同学。” “对的对的,真是抱歉。”众人这才如梦初醒。 接下来的测试,可能是由于范宁之前的表现造成了过大的震撼和心理压力,大家都表现平平,甚至连超过1号毛姆的分数都没出现几个。 作曲系的塞西尔组长编号是17,比较靠后,他在上台之后抽了一组由8个音符组成的低音音列,即兴了一段包括主题和三段固定低音变奏的变奏曲,拿到了17.7的分数——比钢琴系的默里奇组长还低了0.2。 如果他的编号能抽在范宁之前,或保持良好的心态,不出现演奏过程中的失误,他本应可以拿到第二名。 从台上下来的塞西尔,坐于听众席,胸口起伏很久,才平静下来。 他眼前闪过文森特·范·宁那个家伙总是一副高人模样的便秘脸,以及东梅克伦区的那家特纳美术馆,有超过十年的时间,它都总在展览人气、艺评口碑、活动质量上压着自家梅克伦自由博物馆一头。 好在三年前,这个讨厌的家伙,竟然在参加第39届丰收艺术节的时候失踪了!多半是在异国他乡遭遇了什么意外交通事故、治安事故,或期间染上了什么烈性传染病暴毙而亡! 塞西尔的家族有多位议员分布在莱尼亚区、东梅克伦区及南码头区地方议会,梅克伦自由博物馆是其家族文化产业之一。在范宁父亲失踪之后,该博物馆通过排挤展览艺术家、截流观众、恶意评论及投诉、干扰藏品拍卖等方式,成功加速了特纳美术馆的倒闭。 他回忆至此,终于露出一丝冷笑。 “复试不出意外是室内乐写作,需在城市音乐厅的新作陈列馆里接受整个乌夫兰赛尔音乐界的评价。” 虽然他自视甚高,但清楚自己初试排名第3,落后1分多的事实已经确定,负面情绪无用,接下来需要用心准备的,是后面的测试。 “《第一交响曲》的首演机会,我势在必得。作品…?人脉?…影响力?…复试时我倒真想看看你拿什么和我比?” 正文 第九章 音列残卷 范宁已提前离场。 他担心等下又被众人围观,没和任何人打招呼,便匆匆离开。 怀表的时间指向下午一点。 “搞得真够晚的...” 演奏带来的放松感,让走在路上的自己,终于有分散的精力感受一下这座校园。 他觉得最直接的体验是,鼻子没那么遭罪。 这些因工业化而迅速膨胀的城市,建设速度远远落后于人口的增长,过度的人口拥挤,又缺少必要的卫生设施,中产阶级的生活环境都已是极为局促,产业工人则完全没有“生活”可言。 富人们也做不到将那些潮湿拥挤的住房完全划到孤立的区域,污物污水在城市的沟渠里腐烂,臭气和工厂的滚滚浓烟交织,终会凝在霾中,吸进肺里。 而在圣莱尼亚大学校园...曲折的小河和池塘、喷泉、廊柱、雕塑、花架随处可见,它们结合各个地块的天然高差,构成了园林式的精心布局。身边由金鱼草、秋海棠和樱桃树组合而成的景观小品散发着带有青草味的甜香,更高处是遮天蔽日的橡树、香樟和重枝桦,建筑的红墙从其间可见,透露着古典的优雅和泰然自若。 雨已经停了,在洁白的石砖上,葱郁的草地上,三三两两年轻男女散步聊天,不时传出几声喁喁低笑,这一幕让范宁有些恍惚。 四五个月前,自己也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 好吧,我现在又是了。 但从踏出警安局大门伊始,那种真实又不真实的感觉仍然存在。 他总觉得视野所见是开阔又局促的矛盾体,校园风景、植物的色彩、俊男美女的容颜,皆赏心悦目如气泡,肌肤与衣物的摩擦带来的是挥之不去的置身事外感。 可能是穿越带来的持续副作用吧。 “钥匙?…”范宁再次看向了眼前[135/100]右侧一闪一闪的符号。 特纳美术馆?… 那里已经停业封馆三年了,难道会有什么特殊之处? 就现在,去看看吧。 踏出校门,沿着绿孔雀街朝外走了几分钟后,范宁才觉饥肠辘辘。 他在口袋里摸索,寻到了三四枚先令,这在提欧莱恩帝国的金银铜货币体系中属于中间一层,每枚金磅可换20先令,每枚先令可换12便士。 任意一个小巷口都是流动商贩和货摊的密集区,叫卖声此起彼伏,咖啡、柠檬水、姜汁啤酒或豌豆汤被不断地盛出,递到行色匆匆的工人们手中。 一位公司职员模样的年轻男人走着路,双手扒开大个儿的酱色熏肉肠,红白相间的肉带着热气颤乎乎地烂开,油汁滴落间被大口送入嘴里。工时间休息的几名纺织女工站在一旁,望向摆有盐渍鳗鱼和熏鲱鱼的货摊,捏着瘪瘪的钱袋踌躇不决。 范宁拿着一枚先令,用4个便士的价格购买了咖啡和水果馅饼,然后又用10便士乘上了从莱尼亚区去往东梅克伦区的出租马车——它们的价格比公共厢式马车贵上四五倍,但胜在环境舒适私密。 “哒哒哒...哒哒哒...” 马车离干净整洁、秩序井然的校区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绿孔雀街尽头。 范宁打开安东老师的笔记本,翻过手稿,翻过日记,视线又不禁停在了日记末尾。 “不要去记录自己的梦境?更不要去试图验梦控梦?它们会自己出来??” 老师的本意不管是找寻灵感助力创作也好,还是想成为“有知者”也好。 结果就是,他受到了“音列残卷”及“神秘和弦”的困扰,亦或他这种记录梦境、体验清梦的方法本身就有问题,精神状况急转直下,甚至遇见了什么不可名状的事物。 想着想着,范宁突然神色一变,把手伸进了自己的外套内兜。 他摸出了自己的另一个巴掌大笔记本: “10月14日,我又梦见自己走在一个类似展览馆的走廊里,灯光昏暗,地面整洁。两侧的墙壁有均匀的挖空,玻璃隔板内陈列着不合逻辑的,稀奇古怪的物什,纯白大理石制成的香蕉保鲜盒、用弹簧支架撑起的巨人牙齿、带有鲜红翅膀的硬壳昆虫、金色的石膏体模型,以及布满齿轮和管道枢纽的测绘仪器,走廊的尽头墙上有一些东西,我总是在快要接近尽头时被别的思绪占据,随即飘入进其他的梦境...” “10月15日,我梦见自己奔跑在雨夜中,追逐我的美术馆钥匙,它被路边的野猫给叼走了,我在奔跑中陷入了画于路面之上的街头涂鸦,掉进了汪洋大海,我感到了溺亡的绝望,但有灵感提醒我诵念什么字符可漂浮于水上...” “11月16日,我梦见从即将坍塌的城堡窗口跃出,跌入带着氤氲雾气的花草丛生的池塘,果实自其间生长,澄澈如蓝宝石,我摘下一颗啃吮,味道浓烈而甜蜜,我在植物的根茎上看到了一些不曾掌握的语言,但我读懂了,池塘的底下还有另一处所在,我钻入其下,看到了卧室的天花板...” “11月20日,我又梦见自己走在一个类似走廊的地方...” 范宁读着原主曾经记录的一些光怪陆离的梦。 他一手是梦境笔记本,一手则是安东·科纳尔教授在日记最后对于“不要记录梦境!!”的相关警告。 原主这是在作大死啊...范宁的脸色十分难看。 而且这个经常出现的,在走廊行走的梦境...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范宁翻过日记,再往后,看到了用雕版书写纸印成的五线谱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手写音符。 这就是老师的音列残卷手抄稿。 至于之前研究过的原件,听希兰说已被特巡厅当做违禁物品查封。 这手抄稿全部是均匀分布的和弦,一共有11张,带有和原卷一样的编号。 旋律、和弦大致可以视作两个相对的概念。 不同长短,不同音高的音符有机组合,在一段时间上前后进行,就形成了旋律。 而如果多个音符,同时发音...2个音符同时发音叫和音,3个或以上同时发音叫和弦。 眼前的音列残卷,全部是5到7个音一组,同时发声的大和弦,需要双手齐按才能演奏。 它们没标明节奏,如果强行要听听效果的话,一组一组往下弹就行,速度自定。 此刻范宁手边自然没有钢琴,但不妨碍自己在心里想出它们的大致色彩。 范宁审视的速度很快,每页盯着思考一会,跳跃着读一些片段,就翻到了下一页。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他就把11张音列残卷完整过了一遍。 “这就有意思了…”马车上的范宁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有原主记忆在前,他本以为是多神秘多难以理解的古物,结果现在自己全部认识。 因为,这是前世古典音乐作品的和声骨架提示。 11张11首,全部都是。 正文 第十章 美术馆初探 范宁此刻才终于明白。 为什么这个世界的人想破脑袋也研究不出什么名堂,只觉得是很好听的音乐素材。 包括安东教授,也包括自己穿越前的原主。 就像流行歌曲,只有自己听过很多遍的曲子,才能做到哪怕不听旋律,只要前奏响起几个和弦,就能立马反应过来是它。 他们之前的研究方法,的确只是把它们视作音乐素材,部分地截取、拆解、拼接组合,以助力自己的创作。 但如教授日记中所言,这些音列其中又夹杂着另一部分“神秘和弦”,色彩效果可能就有些诡异了。 他还记得老师之前的忠告: “这种神秘和弦绝不能随便演奏,要想大概试试它的听感,也要大量混合着其他的素材,或不踩延音踏板,防止声响在一起共鸣。” 比如,范宁读出其中一组:C,升F,B,高八度的E,高八度的A,更高八度的D… 这和弦中的音,多成纯四度、增四度等方式高叠,完全不同于常规和弦的三度构造方式。 范宁大概能想象一下其音响效果:色彩清冷、空泛,带着一丝诡异。 即使是没听过这些古典音乐作品安东教授,也能发现它们的突兀之处,只是想不明白为何如此,因此苦苦研究。 而对于范宁,这就更加干扰不到他了。 他闭上眼,后脑勺靠壁,陷入思考。 “贝多芬《暴风雨奏鸣曲》?…肖邦《黑键练习曲》?…柴可夫斯基《第四交响曲》?…” 范宁脑海里反复揣摩这11首作品名,以及听觉的记忆,但始终没找到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哒哒哒...哒哒哒...”马车声音持续响起。 再次睁眼时,范宁看着密密麻麻的音符,终于抓住了一丝什么! 这11张音列残卷,都是以最简单的调记载的,即钢琴上全为白键的C大调或a小调。 但是背后隐藏的11首作品,调性肯定是各有不同的! 相当于它们被记载成音列残卷时,统一移到了最简单的调上! 类似于唱KTV时,原歌曲被升key,或降key了,全部变成了同一个key。 为什么? 故意抹去它们之间调性的差异? 调性… 范宁目光闪动,从内兜掏出小笔记本,拧开钢笔帽。 他重新写了一遍。 第一张:贝多芬《第十七号钢琴奏鸣曲“暴风雨”》,d小调。 第二张:贝多芬《第二十一号钢琴奏鸣曲“黎明》,C大调。 第三张:巴赫《哥德堡变奏曲》,G大调。 第四张:舒伯特《第二十一号钢琴奏鸣曲》,降B大调。 第五张:莫扎特《单簧管协奏曲》,A大调 第六张:李斯特《b小调奏鸣曲》,b小调 第七张:肖斯塔科维奇《第九交响曲》,降E大调 第八张:肖邦《黑键练习曲》,降G大调 第九张:门德尔松《小提琴协奏曲》,e小调 第十张:柴可夫斯基《第四交响曲》,f小调 第十一张:肖邦《降A大调波兰舞曲》,降A大调 “我懂了。” 世界上一共只有12种音名,就是钢琴的七个白键和五个黑键。 11部作品所对应的调性,占据了11种。 唯一缺的是—— 升C!就是升半音的Do! 缺了,升C? 所以呢? “东梅克伦区伦万大道到了,先生。”马车夫的声音打断了范宁的思绪。 “哧啦,哧啦,哧啦…”范宁把这张纸撕得粉碎,揉成一团后下车。 伦万大道115号,这栋小型简易联排公寓是他目前的住处——房子离美术馆不远,曾用作给4-5名美术馆员工提供住宿。 空气潮湿阴冷,楼梯扶手上的锻铁花纹油腻灰黑,范宁一步步登上台阶,穿过那些张贴其上的泛黄海报,打开家门。 它有着起居室、简易厨房和地下储藏室,楼上是两个可做卧室的小房间,有独立的盥洗室,虽然空间不大,但现今一人生活绰绰有余。 更重要的是,在这个很多中产都需要租房的年代,它是完完全全属于范宁的——目前的市场估价约在500-600磅中间。 范宁打开了二楼的储钱罐,往自己的裤袋里补充了几枚先令,然后换上陈旧但行动更为灵活的茶色风衣。 最后他又想了想,再揣上了一根牛油蜡烛和一小盒黄磷火柴。 做完准备工作后,出发步行前往特纳美术馆。 他走过这一带的联排公寓,穿过一片破屋巷,来到与伦万大道平行的列特其街道。 这一带是东梅克伦区最繁华的地段,马车、汽车络绎不绝,人群穿梭如织。 再往东走一段距离,经过过一家明亮整洁的咖啡馆,在动物雕塑处向里转弯。 一段下坡的窄巷,三百多米远开外,他看到了院落的大门和里面的三层大型建筑。 巷子越深,光线越暗,院子的铁栅栏早已经锈迹斑驳,铁门未锁,无力地虚掩着。 范宁伸手拉出了令人心烦意乱的嘎吱声,随即跨了进去。 在这个弥散着工业废气、酸雨和灰尘的城市,一切事物都在以加倍的速度被侵蚀。 脚下是凹凸不平的石砖,一丛丛不知名的枯黄野草从空隙长出,又呈萧索的倒伏状,院子角落里还堆砌者几堆杂乱的旧物。 眼前的美术馆已经没有他记忆里的颜色了,在夜色中,建筑墙体呈现出浓厚的灰黑,一楼那些折叠在狭长拱卷里的椭形窗户,全部都被死死地锁住。 他走上台阶,把布满灰尘和油腻的停业告示架移开,胸口向上方凑近,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那把沉重的黄铜大锁。 腐朽的霉味夹杂着灰尘铺满而来。 空荡荡的导览大厅只有一个看不出颜色的接待桌。 范宁循着记忆,在桌子后方摸出了一个空的提灯,倒出灰尘,换入自己兜里的牛油蜡烛,用黄磷火柴点亮。 随后他关掉了大门并锁好。 这里的空气中充满腐朽的霉味和灰尘味,呼吸却没有任何局促,整个建筑内的通风口应该还是在正常运转的。 就是听觉陷入了绝对的寂静,视野陷入了极度的昏暗。 除了自己手上提灯的微光,给予了几米的可见距离。 范宁觉得这片空间变得越来越陌生和不真实。 他突然有些瘆得慌,本能地想转身开门,让外面不多的光线洒进来。 但理性犹豫了一下,谨慎起见,放弃了这个想法。 这里早已没有供水和照明,这么大的区域,还有楼上,就算门口有点光源又有什么意义呢。 而且开着门主要还是不安全。 平复了一下心情后,昏暗中的范宁开始搜索原主两三年前的回忆。 过了一会,他忽然皱了一下眉头。 各种复杂的不适气味中,似乎还夹杂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臭味。 死老鼠?年久失修的盥洗室下水道?还是... 还是别吓自己。 范宁定了定心神,提灯迈开步子,准备先去一楼的流动展厅看看。 正文 第十一章 走廊的尽头 美术馆的俯视图大概是个L形,长边更长一些,短边更短一些,内部走廊分布遵从了科学的设计,以给观众提供流畅的观展动线。 自己现在所在的导览大厅,位于L的直角上。 一楼是数个流动展厅,以前用来为自由艺术家们提供服务,除此之外还有个活动大厅。 二楼是数个常设展厅,用来展览文森特·范·宁自己的画作。 三楼实际上是阁楼,面积不到一二楼的一半,用作员工办公和储藏物资。 现在自己准备先去的一楼流动展厅,就是L形的长端那侧。 他穿过接待台,跨过了拉着警戒线的金属台柱——它们之前用于分隔观众,以做路线指引。 边走,边用提灯照射墙壁与橱窗。 墙壁空空荡荡,偶尔有一些没清除干净的涂鸦,或蜿蜒流水状的污迹进入到提灯的光圈内。 那种霉味中夹杂着的腐臭味道越来越浓了。 要不要继续走这个方向?范宁心里真的有些发毛。 “时间过太久了,这美术馆和我记忆里面的气氛完全不一样了。” 他开始有点埋怨自己为什么要一个人过来,叫上希兰作伴会不会好一点? 嗯,这地方两三年门窗锁得死死的,不会有什么东西。 定了定神,走过走廊的拐角,来到视野更为开阔的一处,范宁傻眼了。 在提灯微弱的光芒下,视野所及堆满了横七竖八的画架、画框、桌子板凳,还有拆下来的门和窗户,以及塞在空隙间的石膏体:人像、几何体、水果模型、五官模型... 各种杂物堆得和自己人差不多高。 虽然能见度不到三四米,但远处估计也是如此。 如果还想往前走,这得翻山越岭... 这给了范宁一个很好的撤退理由,他当即返回。 这层楼都是给自由艺术家用的流动展厅,现在肯定什么都没了,还是去二楼吧。 一通折腾,最后又回到了导览大厅。 那股令人不适的恶臭味的确好像少了点,但霉味也少了,不排除是自己嗅觉逐渐适应的缘故。 范宁改道往导览大厅的右手边走去。 “远处这片大的黑暗空间应该是之前的活动大厅兼拍卖场,没什么好看的。” 他选择登上折角的楼梯,扶手已经大片大片的脱落,漏出台阶一侧卷曲的钢筋。 “质量堪忧...才几年啊...” 爬到二楼后,他心中安定不少。 因为二楼是自己曾经居住的地方,而且那股奇怪的臭味几乎消失了。 左边L形的长端是父亲作品的常设展厅,另一边则是办公室、会客室、洽谈室、起居室、厨房、卧室等。 他轻车熟路地往楼梯左手边走去。 举着提灯,缓缓地走过昏暗的画廊,一连穿过了几个展厅,马上就快要抵达L形的顶端了。 走廊就像一个隧道,光芒舔舐着前方深邃的空间,又把黑暗留给了背后。 “我见过这里!”范宁突然心中所感。 不是因为以前常来,而是,梦中! 这不就是自己近几日经常做的,那个关于走廊的梦吗? 除了两侧,不是挖空的玻璃橱窗和陈列物,而是油画。 二楼的作品虽然也变卖了不少,但更多的仍然挂在墙上,一幅一幅向前延伸。 “我每次都会在接近走廊的尽头时思绪涣散,然后去往别的梦境。” 尽头到底有什么? 范宁望着最深处的那一团漆黑,感觉心脏砰砰直跳。 他心中忍不住列举接下来的一些可能情况,熟悉的、陌生的、危险的、惊喜的、惊悚的、或者什么不可名状的场景。 但感觉自己的想象力又被什么东西给钳制住了。 一步,两步... 范宁把手中的提灯尽可能往前伸,终于照亮了尽头的墙壁。 好吧,还是画? 眼前的墙壁上挂了七幅油画,尺寸不一,高低不同,呈错落有致的排列方式。 布局有点类似于范宁前世在一些文艺范的咖啡馆里见过的,墙壁上的装饰风格。 注意力最先被吸引的,很自然是最大的那幅。 范宁将提灯凑近。 乡村、原野、树丛、山峦,色彩热情地旋转,空气中似流动着暖风。 《关于田野的气流与暖意》,90x140厘米,布面油彩,文森特·范·宁作于新历894年5月。 此幅作品是文森特在浪漫主义基础之上进一步探索的代表作,被美术界称为“暗示流”风格:通过对构图、色彩和笔触的综合运用,让观众“脑补”出超越平面局限性的其他要素。 此种风格后来甚至对音乐界产生了影响,生于880年的青年作曲家维吉尔,公然表示自己前几年创作的管弦乐组曲《动态的三折画》受到了“暗示流”的启示。 但总体来说它们还是主流浪漫主义艺术风格之外的新生事物。 范宁一边回忆,一边移动提灯。 第二幅,画框范围只容纳了半边女性人脸,单眼盯着观众。《担心》,30x40厘米,布面水彩。 第三幅,暗绿色的月亮透过云层,照出深色河床的轮廓,河水闪耀粼粼光波。70×90厘米,布面油彩... 等等,这不是前世俄国美术家库因芝的那幅,《第聂伯河上的月夜》吗? 范宁用提灯照亮右下角,没有署名,也没有写着作品名的小贴片。 虽然尺寸和细节有一定的改变,但这幅画本来的特征太明显了。 父亲文森特画的? 他也是穿越者? 还是巧合? 范宁感觉经历的一切事物都处在重重的谜团中。 这些画原主卡洛恩都见过,但他肯定认不出这幅有这样的来历。 “暗示流...”范宁又看向最大的那幅《关于田野的气流与暖意》。 父亲在暗示我什么? 等等...! 《第聂伯河上的月夜》... 月夜,月夜,月亮,月光?很容易的联想... 《月光奏鸣曲》? 贝多芬《升c小调钢琴奏鸣曲“月光”》? 升C!?十一张音列残卷中唯一缺失的调性? 穿越短信,音列残卷,前世作品,美术馆钥匙… 果然有联系。 范宁持着提灯的手臂酸胀不已,他换了只手,再甩了两下。 盯着《第聂伯河上的月夜》,眉头紧紧皱起。 突然,他把提灯放在地上,踮起脚尖,伸出双手,没有任何犹豫地... 把这幅画摘了下来! 正文 第十二章 日落月升 悬挂《第聂伯河上的月夜》的墙壁之后,是贴着带有蓝黑色典雅碎花图案的布质墙纸,范宁伸手,轻轻地抚过每一处... 他突然摸到了一处不平整的所在。 将指甲扣入其中,数次摇晃,一块石砖变得松动。 范宁一用力,整块墙砖直接被抽了出来,“哐当”一声被他扔在地上,让走廊响起了空洞的重重回声。 他顾不得这么多,伸手进去,在各个面摸索。 活动墙砖的下面一块砖,被挖空形成了一大片的凹槽。 可是... 除了感受到来自指尖的粗糙感,范宁什么也没摸到。 空的? 为什么会是空的? 如果说父亲的确在通过什么手段,给出了音列残卷与画的提示,以让自己寻到这里,为什么会没有东西呢。 音列残卷... 范宁脑海中重新浮现出,在安东老师家中聚会上见过的,那些泛黄又粗糙的莎草纸原件。 它们的尺寸,以及十一张叠放起来,大概的厚度... “难道说画作背后的暗格,本来放的就是音列残卷,然后又被谁拿走了...”范宁脸色古怪。 这不合逻辑啊,我只有拿到残卷,推理出信息,才会摘下这幅画。 哪有把钥匙锁钥匙柜里的... 不对,严格来说,自己不是靠残卷的信息摘下这幅画的。 是因为那个梦... 范宁站在走廊黑暗的尽头,大脑飞速运转。 “假定,我没有得到残卷,或没有推理出缺失升C的信息。” “有那个梦的存在,我在搜索美术馆时,还是会来到这个走廊的尽头。” “然后我会怎么做呢?...” “我当然会看看这几幅画的内容,然后,它们其中最特殊的,还是那幅在前世见过的画,我照样会摘下它!” 在这个逻辑下,暗格中放音列残卷,就不是“钥匙锁钥匙柜”的性质。 残卷不是钥匙,自我潜意识给予的梦才是钥匙,残卷是自己希望取到的物品! 理清这层关系后,范宁做出假设: 所以,暗格中放的就是音列残卷? 它已经被人拿走了?只是机缘巧合之下,到了安东老师手中,自己还是获知了其上的信息?虽然对于目前站在这里的自己而言,结果未变,但是... 有人拿走了它,就表明有人,或某股势力注意到了自己! 范宁的思绪飘进画廊虚无的黑暗,飘下楼梯,飘向一楼的导览大厅,飘向那扇已被自己重新锁紧的门,飘向外面的院落、小巷和东梅克伦区的繁华街道。 他觉得原本稍稍安全的处境,现在又变得危险了! “先去这层楼另一侧,自己家以前的生活区看看。”范宁把《第聂伯河上的月夜》靠在墙脚,重新拾起提灯。 从几个常设展厅原路返回,去往“L”的短边方向,推开了眼前虚掩的木门,这就是父亲曾经的办公室。 开门声在寂静的环境下异常地响。 这是一间超过五十平米的大房间,地面铺着产自南方的班尔顿精陶,一面木质置物格架将房间分割成了两部分,外部用作会客室,三条颜色发暗的长条皮质沙发成U字形摆放,坐垫丝绸散落在地, 范宁走到窗户旁,尝试打开无果,只弄得一手的锈渣。 “防盗措施做得有点过分了,不过也对,父亲还留有不少画作呢。” 他径直走进内部空间的办公区,手中的提灯缓缓地扫过办公桌。 桌上散乱地堆着两叠纸张文件,灯光映照其上,最上方是910年年初发行的《乌夫兰塞尔评论报》,头条消息是关于政府立法推动奶制品行业普及霍氏灭菌消毒法的报道。 桌面一角的方格纹木盒之上,倒扣着黑色的电话听筒,一根黑线往下伸出,断在地面上。 除此之外还剩一个中等大小的玻璃温室箱,里面展示着类似蕨类植物的东西,当然已呈残缺枯死状——这好像是近十年在乌夫兰塞尔城市居民中流行起来的奇怪爱好之一。 抽屉大多空空,办公椅后背也是一面嵌于墙中的置物格,都是一些杂物。 搜索无果,范宁回到外部的会客室。 “两面墙上也有画。”他脱下鞋子,踩在陈旧的皮质沙发上,举起提灯仔细观看。 内容上,风景、人物、静物都有。 《鲜花与石膏静物》,70x90厘米,布面油彩,落款文森特·范·宁,896年。 《山顶的暮色与墙》,70x90厘米,布面油彩,落款文森特·范·宁,906年。 《晒衣服的浣洗女工》,70x90厘米,布面油彩,落款文森特·范·宁,900年。 《银镜之河》,70x90厘米,布面油彩,落款文森特·范·宁,905年。 ...... 范宁逐一审视其内容,但并未发现什么特殊之处。 “这一头没思路,再从另一头想想。”范宁决定转变思路。 如果说音列残卷中真隐藏了密码,那么它的呈现形态是什么? “缺失升C,是一个点状的形态密码,可以帮助我展开联想,锁定某些特殊事物与升C的关系。” “而另外一种形态是...” “顺序中的位置!”范宁眼前一亮,“数一数画的数量!” 一幅,两幅,三幅...画的数量总共是十二幅! 一个八度内,音名也是十二个! 在钢琴上从左到右,一个半音一个半音往上爬,分别是白键C、黑键升C、白键D、黑键降E、白键E、白键F、黑键降G、白键G、黑键降A、白键A、黑键降B、白键B,最后又回到白键C。 黑键升C的位置是...第二个! 范宁又回到了第二幅画《山顶的暮色与墙》跟前,将提灯凑近,仔细地查看。 这是一幅风景,山顶的地上长满枯草,落日的余晖打在一段白色的残墙上,造成奇异的光线效果,远处是更遥远的青色群山。 “正常的一幅原创作品,不会又是玩什么画后藏有暗格的戏码吧?”范宁有点疑惑。 他踩上了沙发靠背,将《山顶的暮色与墙》搬了下来,然后踮起脚尖伸手仔细抚摸。 裱有金色花纹墙纸的墙壁上,除了画框的咬合轨道和卡扣外,什么也没有。 “《山顶的暮色与墙》的内容,概括来说就是日落的风景。” “二号位置,现在是日落...” “而本来的二号位置是升C,《月光奏鸣曲》,月光?” 日落...月升...? 范宁灵机一闪,想起来了走廊尽头的那幅画,《第聂伯河上的月夜》! 两者的尺寸规格也是一样的! 他跳下沙发,穿上鞋子,拿着提灯,疾步走去常设展厅,全然不顾黑暗曲折中的磕磕碰碰——要不是担心提灯里面的牛油蜡烛会倒,他可能得跑起来。 把画搬到办公室花了不少时间,因为腾不出手提灯,只能走一截移动一次照明。 最后,他气喘嘘嘘地把《第聂伯河上的月夜》挂在了原《山顶的暮色与墙》的位置。 “怎么还...”范宁的嘀咕还没结束,突然被一阵持续的,沉闷的轰隆声打断! 正文 第十三章 “梦男”事件 这持续的轰隆声,似乎来自房间内部的办公区。 范宁快步回到办公桌旁。 灯光所照之处,只见办公椅后方的那一面置物格,以一侧为固定圆心,另一侧正在缓慢地朝里旋转! 昏暗之下,范宁凑近也看不清这到底是个怎样的机关,更搞不懂是怎么布置出来的。 轰鸣声大概持续了小半分钟,直到置物格的旋转扫出了一个小小的扇形区域。 在扇形区域弧边的那个方向,范宁发现了一面藏于暗处的,更小的置物格架。 格子不多,大概四五行,四五列,二十多格,其中大部分也是空的。 但范宁很明显地看到了一个置物格上的大文件夹。 以及稍微搜索后,发现的一个小黄铜箱。 范宁把它们抱到办公桌上,随即先看向文件夹。 厚度超过十厘米,是类似黑色塑料的材质,手感上已经和前世常见的那种文件夹很为接近。 很轻易地打开,范宁取出第一叠文件,它们用回形针扣着。 纸张已经陈旧泛黄,右上角陌生的年轻男人戴着筒形礼帽,系着领带,面露微笑,其余位置皆是表格中的文字。 档案? 名字是个不熟悉的名字,但随即他看到了记载有出生年份的这一行:新历864年, 年代久远,名字不对,相貌陌生,但出生年份符合,加上这里是父亲的办公室... 很容易在接下来的浏览中,先假设这就是文森特·范·宁。 父亲以前的工作档案? 纸张下半部分是一个大的表格,里面写有多行文字。 工作经历? “881年:……!!!”范宁读到第一段工作经历就傻眼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重新读了一遍。 881年10月:入职特别事件巡视调查厅,分配至帝都圣塔兰堡,郁金香教区巡查四处(见习期)。 特别事件巡视调查厅? 父亲曾经是特巡厅的成员? 在原主的记忆中,自打记事起,父亲就是一位民间美术家。 由于钥匙的异样,范宁今天一直在猜测父亲会不会还有什么别的身份。 但他实在没猜中这个答案。 他继续往下读。 882年4月:特别事件巡视调查厅,帝都圣塔兰堡,郁金香教区巡查四处正式队员 884年6月:帝都圣塔兰堡,郁金香教区巡查四处副处长 885年12月:帝都圣塔兰堡,郁金香教区巡查四处处长 889年4月:B-105号失常区调查小组副组长 工作经历到这里结束。 “失常区是什么东西?”范宁疑惑。 他突然回想起,对原主记忆中这个世界情况的一点疑惑。 世界地图的模样,是由海洋和其中近似“反C字形”的陆地组成。 上方是北大陆的提欧莱恩帝国;右方是西大陆的神圣雅努斯王国和利底亚王国;下方是南大陆的费顿联合公国。 这倒没什么。 但当时范宁疑惑的,一是这个世界有点小,面积感觉不到地球的三分之一。 二是这个世界不应该也是球形吗?从自己这几天的观察来看,日升月落,四季交替,并无不同,为什么通用的世界地图不是矩形或球面的展开图?而是由不规则的封闭曲线围成的? 现在来看,和这个“失常区”有关系。 从字面意思理解,这个世界上的一些区域,现在处于一种失常,失控的状态?对人们来说,这些地方是不可前往的,所以在世界地图上不体现出来? 而且从编号来看,失常区的存在,不止一处。 “父亲新历889年进入了某失常区进行调查,这听起来神秘危险,但结果是,他没死,而且后来活得好好的,不然也不会有我。”范宁暗自思忖。 自己生于新历890年,正好是下一年。 虽然太小的记忆是没有的,但自己至少有三四岁之后的模糊记忆,父亲一直是乌夫兰塞尔的民间美术家。 “为什么父亲照片的面容我如此陌生呢……”范宁重新看向档案中年轻男人的笑脸。 “按道理就算是父亲少年时代的照片,我作为最熟悉的人,也应该能依稀辨认出一些特征才是…” “是因为太过久远,那时摄像技术刚出现?还是这里光线太暗?” 最容易解释名字和相貌都不符的理由就是…… “父亲从失常区出来后,由于某些顾虑,易容并换了身份在新的城市生活?那照片里是真容呢,还是平日里和我相处是真容呢?……” 范宁感到一股深深的担忧,如果是这样,音列残卷之前又被人拿走了,那说明背后的势力已经查到了这里。 特巡厅成员、失常区领队...面对这些事物,父亲很可能也是“有知者”。 而自己现在没有任何自保能力。 他把档案放到一边,看向接下来的资料。 “这是一些处理神秘事件的工作卷宗。”范宁快速地翻阅。 “好家伙,简直是前世的各种都市传说、灵异事件合集啊,什么医院闹鬼、邪物袭击、离奇失踪、献祭事件...只不过是现实版的。” 这些事件里,有一起给范宁留下了更深的印象: 新历887年的帝都圣塔兰堡“梦男”事件,迄今已经25年了。 某天,圣塔兰堡郁金香教区的一位心理医生,收到来自一位女子的求助。 该女子称近一个多月来,睡觉做梦总是梦到一张陌生男子面无表情的脸。 最开始她只是醒后有点惊惶,并未影响正常生活,但后来梦见的频率越来越高。 这张脸先是面无表情,后来有了情绪,时而狞笑,时而哭泣,时而歇斯底里... 甚至到了近几天,不光是一张脸了,梦境中出现了长有这张脸的整个人,并伴随着各种各样惊悚的剧情。 该女子精神濒临崩溃,不得已求助于心理医生。 医生引导她用简笔画画出了梦见的那张脸。 (范宁看到卷宗之上画质低劣的印刷像:中年年纪,头顶发量很少,拥有较粗的眉毛和眼眶,塌鼻子,嘴唇的弧线很长并向上扬起。) “有点瘆人,主要是黑白画质和昏暗光线的缘故吧...” 医生虽然也觉得有点点惊悚,但认为是她生活压力过大所导致,随即对其做了一些安慰和纾解,就让她离开了。 这事原本应告一段落,但接下来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不久后陆续有更多的人找上门来求助,他们求助的内容一模一样! 而且在指认之下,梦里男子的脸与第一个女子画出的也一模一样! 心理医生这下也慌了,他当即报警,警安署在确定这是一起神秘事件后,马上报告了特巡厅。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调查,在此期间,各大城区有越来越多的小组收到了此类汇报。 甚至连其他城市,比如乌夫兰塞尔也收到了大量居民对于遭遇“梦男”事件的求助。 范宁扫了一眼清单明细,发现了好多自己熟悉的地名。 这个卷宗在特巡厅的分级中,好像只是中等偏下的严重程度。 理由是,该事件虽涉及人数巨大,扩散地域广阔,但未造成居民的死亡、畸变、失踪等恶性后果,只是给很多人留下了不同程度的心理疾病、认知混乱和记忆损害。 换句话说就是闹得大但没出人命。 想想也是,比起那些惊悚的死亡案件,这的确算不了什么,若不是涉及人数大,可能在神秘事件里根本排不上号。 特巡厅查了一阵,也没查出什么实际性的内容,因为除了受害者的描述,根本没有什么另一端的线索可供调查,一些受害者之前的生活轨迹也未见明显异常。 最后官方定性为“一件群体记忆错乱事件,源头可能是恶作剧”。 很多民众对结果表示不满,认为官方掩盖事实,而且质问“现在仍然持续有很多民众梦见了这张脸,什么样的恶作剧能造成这么大的可怕影响,你们就没有任何其他的解释吗?” 官方说,这很好解释,现在这事件客观上已经形成了群体记忆,而梦境本来就是对现实记忆的一些投射。 当局负责人甚至在新闻发布会上拿自己举了例子:“我本来好好的,就因为接手了这项工作,每天看着资料上印的那张脸,现在搞得我也天天做梦梦见了...你们关注成这个样子,精神能正常吗?” ...... 卷宗上对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记载大概就如此了。 范宁的关注点在于,构成这个事件的要素,一个是奇怪的梦境,一个是失常的记忆。 好像和自己穿越后的经历的一些要素相似。 好吧,逻辑上很牵强... 范宁摇摇头,将所有资料放回文件夹,随即看向另外的黄铜金属盒。 这里面就是自己此行找寻的东西? 正文 第十四章 铜盒中的符号 在提灯的照射下,范宁手中的黄铜金属盒泛着古朴的暗金色光芒,表面平整,没有看到任何的拼接口或缝隙。 唯独其中一面,有个带指针的环形刻度圈,中间是不规则的缝隙,旁边是一个黑色小按钮。 看到缝隙,结合眼前淡金色字幕[135/100]旁的钥匙符号,范宁很自然地就取下了脖子上的美术馆钥匙,插入其中,刚刚准备拧动—— 眼前的淡金色字幕的数字135更亮地闪了一下。 “这是什么?”范宁手中动作停住。 盒子这一面突然浮现出了密密麻麻的黑色提示小字! 排版有点混乱: 「需经过每个刻度...」 「停留当前刻度一天后可重置...」 「确认后,用力按...」 「顺序不对将自行爆毁...」 范宁有些无语。 卡洛恩·范·宁他爹在留物品的时候,就不能多点容错度的吗,就对自己儿子这么自信? 还整出这么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提示语。 他观察起指针旋钮之外的环形刻度圈。 “这不就是个时钟嘛,12个刻度...12...我瞬间就有思路了...比之前费的时间少得多。” 之前自己已经归纳出了音列残卷背后的信息形式,一个是“升C”的缺失引发的联想指向,还有一个,就是“顺序”,12个调性的顺序。 11张音列残卷本来是带有编号的,而破译之后的曲目调性排列是乱的。 范宁开始回忆: “第一张是贝多芬《暴风雨奏鸣曲》,d小调;第二张是贝多芬《黎明奏鸣曲》,C大调;第三张是巴赫《哥德堡变奏曲》,G大调;第四张是舒伯特《第二十一号钢琴奏鸣曲》,降B大调......” 他们的乱序是: D、C、G、降B、A、B、降E、降G、E、F、降A 而正常的音高顺序往上走,本应是: C、(没有升C)、D、降E、E、F、降G、G、降A、A、降B、B 所以,如果把这十一张音列残卷的乱序,按照实际的音高往上顺序,重新叠放一下的话... 顺序应该是3、(没有2)、1、8、11、10、12、4、7、5、6、9! 按照这种顺序转动旋钮?然后按下确认按钮,打开箱子? 范宁读出目前旋钮指针的位置。 指针已经指向的,是2点钟方向! “这证实了我的猜想,缺失的顺序2就是升C,我不用再额外再管这个方位了。”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握住钥匙,缓慢地把指针往顺时针方向拨一格。 “汀汀汀汀汀汀......”细碎又密集的脆响不断发出。 指针拨到3点钟方向。 再逆时针方向拨两格。 “汀汀汀汀汀汀......” 指针拨到1点钟方向。 顺时针拨七格。 “汀汀汀汀汀汀......” 指针拨到8点钟方向。 11点钟、10点钟...... 范宁小心地操作着,越接近完成,他心脏跳得越快,手心也冒出了湿滑的冷汗。 最后,他把手指放到了按钮上,脸色变幻了几次。 按下! 他的手指抖得有点发软,一时间没按下去。 好像是有点紧,难怪提示要用力。 “就不能多给几次容错机会吗,这别人哪打的开啊,这么小心干什么。”范宁突然又怂了,把手指拿开嘀咕道。 “意思应该是那么个意思,顺序应该是这么个顺序。” “但我也不确定是不是符合了您老人家的‘格式要求’啊。” “要是毁了箱子,您的宝物不就失传了吗??? “算了,你都不怕我搞错,我怕什么怕!!” 几番思索后,范宁终于把心一横,用手指大力地把按钮戳了进去! “咔!”干涩沉闷的声音。 范宁发现黄铜箱子表面突然起了黑色的纹路。 它们爬行蔓延,用粗糙和嶙峋逐步占领了光洁,随即大片大片地剥落,最后塌成了一方矩形的灰烬。 “呼~”范宁轻轻地吹走它们。 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是一张蜷曲的类似莎草纸的事物,深褐色,有些地方已经发黑,显得年代十分古老。 他将提灯凑得更近,伸出手指推开抚平,触感挺厚挺粗糙。 上面有一个简单的图案,但由于它画在数道长度不等的弧线围成的环形内,范宁更觉得这是一个标记,或是一个符号。 这个符号是金黄色的四条折线。 单从一根来看,折线忽高忽低,起伏杂乱,没有规则。 但四条这样类似又不同的折线平行并置,形成了一种奇妙又神秘的参差错落感。 “就像,音乐写作里的四部和声?” 而且,它们并非是画于其上,相反,是陷于其下。 一组什么符号或印记的...凹槽? 范宁显然没有任何解读的思路。 他现在唯一的感受就是,藏得太谨慎了! 想拿到它,需要拥有美术馆钥匙,拥有大量且熟悉的蓝星上古典音乐记忆,能解读出音列残卷的含义,能发现那些画作的特殊之处,能拿到铜盒,能收到神秘短信指引,能用进度超过100/100的字幕激活提示小字,并且,一次成功打开。 说句实话,范宁觉得,在设置这其中的条件时,只要满足一两个,就足以确保最后拿到这张莎草纸的人是自己。 如此大费周章,只能说明放置莎草纸的那个人,宁愿耽误自己更长的时间,哪怕自己一年半载拿不到,也绝对绝对不能让这张莎草纸落入他人手中,哪怕有一丝风险! 范宁把它卷了起来,想到这点时手都有点发抖。 小心翼翼地收到风衣的内兜里,拍了几下。 提灯的光芒已经十分微弱,大号的牛油蜡烛都快燃尽了。 他掏出怀表,时间指向晚上七点四十分。 没想到自己在美术馆里面已经待了近六个小时。 总结一下自己的收获:走廊尽头的梦的解读、音列残卷的破译、父亲的工作档案、“梦男”事件卷宗、带符号的莎草纸...至此探索应该已经告一段落,自己差不多可以走了。 不过这个美术馆钥匙本身…自己还是没搞清楚。 然后,范宁看着这片开启的扇形暗格皱起了眉头。 这玩意怎么复原啊? 这样放着也不太好吧...我过来都可能被人盯上了。 他先是试着推拉了一下,纹丝不动。 后又试着把那幅《第聂伯河上的月夜》从二号位取下,没有动静,挂回《山顶的暮色与墙》也没有动静。 最后范宁想了一下,做出一个决定。 他把提灯里的牛油蜡烛取了出来,找了一块空的精陶地面,点燃了那叠文件。 昏暗的房间被火焰照亮了不少,伴随着轻微的“滋啦”声,房间墙壁上各类物件的阴影不断地跳跃着。 文件较多,烧完花了一定时间,范宁不敢提前离场,万一不小心把其他的物件引燃了,这乌龙可就闹大了。 他看着档案和卷宗在火焰的舔砥下逐渐蜷曲发黑,完全化为薄薄的片状灰尘。 重新装回提灯时,牛油蜡烛燃得仅剩最后的一厘米多高。 范宁出了门,一步步走下去往一楼的台阶。 那种微弱的腐臭味道又出现了空气里,他忍不住往流动展厅方向的黑暗处多望了几眼。 在大门的铜锁前,他刚刚准备把脖子上的钥匙插到锁里,突然又犹豫了一下。 为谨慎起见,他回到二楼,随便抱了一幅油画下来。 “嗯,我是来美术馆寻拍卖品的,所以带了点东西出去。” 在他拧动铜锁里的钥匙时,蜡烛燃尽,地面提灯的光芒彻底消失。 “嘎吱嘎吱...” 沉重又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大门外除了远处的零星灯火,亮度和里面并无区别。 他一只手提着画,用脚把熄灭的提灯往里面踹进去了点,锁好大门,抱着画径直走出院落。 小巷灯火摇曳,归家之人不少。 正是产业工人下工时间,去时反而比来时更热闹。 范宁的眼睛始终看向前方,不曾回头,也对两边的事物充耳不闻,直至踏上列特其街道。 但是,不知道是源于之前的理性分析,还是源于自己的感性直觉。 他觉得此刻... 自己好像被跟踪了! 正文 第十五章 啄木鸟事务咨询所 列特其街道两侧商店伸出的招牌亮着温暖的光。 范宁脸色如常,不急不慢地朝西边走去,时不时驻足于某家商店,观看橱窗内的商品。 他心中却在极速地思索。 “跟踪自己的是什么人?” 从现在已知的信息来看,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两方:学校连环死亡案件背后的神秘势力,或者特巡厅。 “如果是来自神秘势力,他的目的是什么?顾虑底线在哪里?如果是特巡厅呢?” 之前的那股势力应该不会堂而皇之的搞事情。 自己回了家不一定安全,但在公共场所,只要时间不太晚,应该是安全的。 如果是特巡厅? 按理说,自己本来是不怕他们的。 或者说不是很怕吧,虽然自己穿越的秘密,有一定风险被他们掌握非凡力量的“有知者”发现…可另一方面,自己怎么说是作为受害者,莫名的心头阴影未散,他们的介入对自己而言也不算坏事。 但哪知去了趟美术馆得知一些信息后,现在的情况有点微妙了。 范宁脑海里浮现出父亲的工作档案。 还有自己风衣内兜里的那张不知作何用处的符号莎草纸。 虽然还不太清楚特巡局的行事规则、立场和风格,但至少他们查处神秘事件,缴获违禁物品吧? 兜里这东西算不算? 他们作为帝国当局的官方机构,不知道查人讲不讲证据或法律? “自己只是个学生,卷入这种事情真的太没有反抗能力了。” 范宁突然有点渴望成为“有知者”了。 “暂时还是别回家。”他没有选择拐入那条连接列特其街道和伦万大道的巷子,而是继续向前。 “如果我上个出租马车,绕行一下会不会有用?” “或者坐到学校?” “不行...” 想到出租马车的密闭空间,范宁觉得更危险。 至于校区?如果那里非常安全,前面几个人是怎么死的? 范宁的脚步有些放缓,但还是快走到了十字路口。 怎么办怎么办... 他站在路口佯装等车,但还是束手无策。 那种被人窥视,如芒在背的感觉一直都在。 “先生,晚上需要住店吗?”一位穿着短小夹克的年轻男子在为自己的小酒馆拉客。 “不用,谢谢。”范宁笑着拒绝,然后望向了饰有锻锡镂空花纹的道路标识牌。 直行的东西方向是列特其街道,转向的南北方向是凯兹顿街道。 “凯兹顿街道?...” 范宁眉头微微皱起。 “是了,安东老师给我的信,就是要我拜访东梅克伦区凯兹顿街道43号的维亚德林爵士。” 因为信里面说的是维亚德林爵士正在外出,要他12月份再去比较稳妥,他就没有一直把这事放在思考的首位。 “我现在过去有用吗?” 范宁的神色有些阴晴不定。 虽然自己非常信任安东老师推荐的人,但今天才11月24号,这个人现在不一定回来了。 而且自己找他是去学钢琴的。 如真爆发了什么冲突,钢琴能用来砸人吗? 但自己现在真的别无选择了,这算是安东老师唯一给自己留的一个“锦囊”? 诸多念头匆匆闪过,在做出决定后,范宁不再犹豫,右转! 这里的人流量少了不少。 顺着凯兹顿街道向南走了一截,来到下一个大十字路口。 如果在这左转的话,就是伦万大道,不远自己就能走到住处。 但范宁选择继续往前走! 40号,41号,42号… 凯兹顿街道43号! 在街道的拐角处,范宁看到了门口的两株石榴树盆栽,小片透明的落地玻璃窗,以淡紫色和红色为主的桌椅和装潢,零零散散的几位顾客已接近用餐的尾声… 有没有搞错,这是个小饭店? 范宁的眼神有点茫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去。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也没发现什么,倒是抬了头后,在较高的二楼看到了一个奇丑无比的牌匾,上面的字体、颜色、排版风格可以逼疯设计师的那种: [啄木鸟事务咨询所] 好吧,作为安东老师推荐的地址,这个名字听起来应该比饭店靠谱,至少和自己的心里预期更接近一些。 可是范宁围着这个街角左晃右晃,也没找到从哪里可以上到这个啄木鸟事务咨询所。 背后那种窥伺的不安感觉越来越强烈,范宁甚至感觉暗处的那个人马上就要扑上来了。 他看着饭店的入口,一咬牙,踏上了门口铺陈的豪华地毯。 温暖的空气浸润着全身,深秋的寒意被驱散得无影无踪。 与之齐来的还有无比诱人的食物香味,类似特制香料烹制下的肉香、蔬果的清香和糕点的甜香混合。 他不可避免地涌起了奇饿难耐的食欲,感觉整个胃已经被掏空,饿得眼冒金星、腿脚发软,可以吃下一头牛的那种。 “不好意思先生,我们刚刚打烊。”一位穿着浅色束腰裙的年轻女服务员说道。 “哦…”范宁边回应,边尽可能地往里观察,只见收银服务台上有一个年轻小伙子低头看着厚厚的书,里面另有一个穿着厨师服的人留下了收拾盘子的背影,再者就只有这个女服务员了。 “那个,不是,你们是那个啄木鸟什么吗?”范宁噎了口口水,有些心虚地开口。 收银台的小伙子抬头,并戴上了放在手边的黑框眼镜,看向范宁:“我们的事务咨询所同时打烊,先生请明天来吧。” “那个,我找维亚德林爵士,我是卡洛恩·范·宁,就是安东·科纳尔教授的学生。”范宁奇怪自己的表达能力怎么突然就不丝滑了。 是因为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现在饿傻了? “安东的那个学生?”某个高处飘来一道大嗓门的声音。 就在这一刻,范宁突然就觉得那种如芒在背的不安感退去了。 就离门口不远,一个自己之前不曾留意的地方,被拉开了布料颜色与环境相似的帘子,露出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一个穿着灰色短款上衣和白色帆布裤子的中年模样男子走了下来。 “会长。“旁边两人打着招呼。 他的五官棱角分明,皮肤偏黑,身材魁梧,几乎秃顶,四肢似缆绳般稳固,眼神锐利如刀。 范宁甚至觉得这不像他预想的钢琴师的气质。 当然,他还是礼貌地打招呼:“您好,您就是维亚德林爵士吗?” 秃顶男子审视般地看着范宁,让他心里有些发慌。 良久,这位秃顶男子开口道:“吃了吗?” “???啊?”范宁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问你,吃饭了没?”男子的嗓门声更大了。 正文 第十六章 涉及“隐知” 晚上十点,饭店二楼,啄木鸟事务咨询所。 接待大堂铺有红地毯,放着老旧沙发和茶几。 走廊后的某间洽谈室。 十多平米的房间,好几盏煤气灯齐开,把裱有深绿色斜花纹墙纸的四面墙壁照得发亮,物件几乎没有阴影存在。 范宁坐在铺有浅紫色天鹅绒的柔软靠椅上,深色红木桌的对面是维亚德林爵士。 他看向面前两人各一份的餐盘。 一大块煎得冒热气,淋着黑椒酱的尼普若西部牧场厚切牛排;点缀着覆盆子、草莓和黑葡萄碎块的冷土豆泥;挤着奶油丝,洒有菌类粉末的炸鲻鱼肉丸;以及一小杯荡漾着琥珀色泽的皮奥多酒庄红葡萄酒。 “临时随便做的。”维亚德林切下一小块汁水淋漓的牛排,塞入嘴里,在大口咀嚼中继续说道,“没吃饭就先吃饭。” 他的声音就算压低,也震得耳膜作响。 “哦?哦。”范宁应了一声,饥饿盖过了惊讶,随即开动餐具。 牛排香嫩得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水果土豆泥清凉软糯、酸甜咸鲜;肉丸外酥里嫩,里外皆是喷香无比,带着奇妙的复合口感;最后饮掉酸涩和轻盈口感混合,又带着馥郁果香和喉间冲击力的皮奥多红酒。 范宁只用了十分钟就把它们扫得一干二净,然后瘫坐在靠椅上,看着餐盘被来人清走。 是不是穿越之后,前几顿吃得太随便太对付了? 他头一次体会到如此浓烈的食欲和满足感。 甚至感觉《第一交响曲》的续写灵感都出来了。 自己是不是应该先说点东西很好吃的客套话… “如果不是听闻安东的死讯,我提前临时赶回来,你就见不到我了。”对面的维亚德林擦着嘴开口。 “……”范宁还没酝酿出的客套话提前夭折,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一顿要多少钱?”最后换成了这句。 “如果是楼下的那个小伙子烹制的话,不贵,1磅出头几个先令。” 黑店啊… 范宁吓得闭上了嘴。 “安东让你来完成他最后的那首交响曲,可能是个最好的选择。”维亚德林突然聊起了这个话题。 “是…是吗?为什么?” “外出时收到了他的信,得知他准备让自己一还没毕业的学生续写并发表时,觉得这未免过于儿戏,直到连夜赶回乌夫兰塞尔后,碰巧听了你的即兴演奏。” 范宁有些惊讶:“您上午也在现场?” “所以你是想先聊聊你老师,还是先聊‘有知者’?” “啊?”范宁有些错愕,他坐直了身体,“您不是一位钢琴老师吗?” 他心中平行冒出的话其实是:“您不是一位厨师吗?” “你不应该最先想知道的是那两者么?”维亚德林厚重地声音打在心底。 范宁点点头:“的确是的,先说安东老师吧。” “希兰曾经有一个姐姐。” “诶?” 这范宁真不清楚。 他自然是进了圣莱尼亚大学才认识安东老师的,四年不到,的确没听老师或希兰提起过。 而且听这种说法,安东老师的大女儿已经去世蛮长一段时间了。 “希兰的姐姐以前是我们这里的文职人员,如果还在世的话,比你年纪还要大两三岁。” “那她是‘有知者’吗?”范宁问道。 维亚德林摇头。 “我是以她钢琴启蒙老师的身份看着她长大的,她大约是十六七岁时,在学校卷入了一起神秘事件,她同时遭遇的另几位同学接连在几天后死亡。” “幸运的是,她的钢琴老师是我,在第二天课堂上,我就察觉到了异样,把她从死亡线上救了回来。” “神秘事件背后的始作俑者是一个供奉邪神的隐秘组织,我们和特巡厅那帮家伙合作,捣毁了所查获的所有据点,查处了所有能查到的涉案邪士,尽可能地消除了事件造成的影响。” “出于持续保护的目的,也是一份不错的工作,后不久她就加入了我们的文职人员队伍,协助我们处理危险性相对较小的辅助性日常事务,她父亲信任于我,自然是乐见于此,当然具体的事务内容,她也签了保密协议。” “那后来呢?”范宁忍不住问道。 “后来?过了几年,她还是‘迷失’了…”维亚德林的声调比钢琴的低音区还要沉,“以无法理解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事是她父亲最惨痛的记忆,他甚至不愿意以任何方式提及。” 无法理解的方式… 就像警官之前说的那两个同学的死状一样? 范宁感到有些寒意,他忍不住追问起来更多疑惑的问题: “你们是一个‘有知者’组织吗?” “我们熟知的正神教会是不是‘有知者’组织?” “你们和特巡厅是什么关系?” “什么叫‘迷失’?” ….. “所以接下来聊第二个话题,关于‘有知者’。”维亚德林正色道。 范宁身体坐得笔直。 维亚德林起身,打开靠着墙壁的深漆栎木板柜子,拿出了一个造型奇异的组合烛台,足足有七层之多,每层的小蜡烛数量不一,呈现出神秘的参差错落感。 划亮黄磷火柴,待一根根蜡烛被全部点燃后,关闭所有煤气灯的开关。 房间变得昏暗而神秘。 “我们的灵渴望被‘烛’照亮。“光影摇曳中,维亚德林低沉自语。 将烛台放至于桌上,将小型玻璃熏香蒸发器卡在一根最大的蜡烛上的金属环上,滴入小棕瓶内的红色混合精油。 “秘氛之‘池’驱散违和之感。“ 房间内飘散着奇特的甜香味,范宁不甚明了。 将粗盐混上某种紫色的染料,洒于桌面外圈,构成封闭的曲线。 “‘钥’是我们拆解灵感时的庇护所。” 最后,维亚德林拿出一张圆盘状的黑紫色紫胶虫树脂唱片,放入角落里那台黑得发亮的柜式留声机内,按下开关。 喇叭内的音乐声响起。 “语言之外的艺术象征稳固心神的祷文。” “卡拉塔尼大师晚年的大型教会音乐《a小调安魂曲》?”这是范宁唯一能认出的事物,虽然这一切他都没看懂。 房间内烛影摇曳,香熏弥散,在弦乐沉重节奏和钟声的陪衬下,木管配器组和圆号吹出灰暗怅惘的前奏段,随后合唱团唱出灰暗、恐惧、令人为之战栗的圣咏主题。 他忽然觉得感官变得敏锐,嘴里有些干渴,但自己的意识又被什么“薄膜”或“结构体”裹起了薄薄的一层,获得了奇怪的被保护感。 “维亚德林爵士,我…我想问问,讨论这个话题,为什么要这样?”范宁终于发问。 “因为,我们接下来要聊的内容,大多会涉及‘隐知’。”维亚德林的回答,让他更加摸不着头脑。 “所以,这一切是对我们神智的保护。” 正文 第十七章 见证之主 “有知者的核心,或他们区别于普通人的因素,是‘隐知’和‘灵感’。” 烛台的光影在维亚德林脸庞上跳跃着。 “隐知…灵感…”范宁咀嚼着这两个词语,只觉得它们都不算生僻词,但放在一起,又谈不上很好理解。 “隐知,是与外显的知识、理性的知识、经验的知识相对的概念。”维亚德林做出解释。 “即:隐秘的知识、直觉非理性的知识、超验的知识。” “可以举一些例子吗?”范宁问道。 “例子?”维亚德林音调有些拖长,“比如,那些神秘、至高又危险的存在,关于祂们的起源与奥秘的知识。” “您是说,神?三大正神教会信仰的神灵?神圣骄阳教会的不坠之火?灵隐戒律会的渡鸦?芳卉圣殿的芳卉诗人?”范宁回忆起了这个世界的原住民应有之常识。 “神…看来你们普通人的确更习惯于这个称呼。” “那叫什么?” “对于我们有知者而言,一般都将祂们称之为——”维亚德林的瞳孔骤然聚焦: “见证之主。” “见证之主?...”范宁心中不解,“所以祂们是创造世界的存在吗?一共有三位?” “不不不...” “祂们虽然无比强大,但不是全知全能,亦不能用人格化的方式来理解,每位见证之主都有自己执掌的相位,三大正神教会虽然颂扬自己的见证之主,但绝不会鼓吹是祂们创造了世界,也不会否认还存在其他见证之主。” “实际上就我目前有限的认知,见证之主的数量可能已经超过了二十位…” “这么多?”范宁惊呼起来。 他原本猜想,在三大正神教会之外,可能存在几位“邪神”。 但这个数字实在是大大地超过了他的预期。 “难道邪神的数量比那三位正神多了那么多?” “非要用正神和邪神来区分也不是不可以,毕竟人类需要趋利避害。”维亚德林说道,“以人类的逻辑来看,见证之主中的确有少部分相对温和,另一部分则极度危险,但造成这种区别的原因,我觉得只是因为‘随机’这两个字。” “就像...我往地面上的蚂蚁群里丢糖还是烟蒂,只是取决我的心情?”范宁尝试着如此理解。 “把蚂蚁群换成微生物可能更为贴切,你根本没注意到它,也无意给予它赏赐或是惩罚。”维亚德林纠正道。 “所以正神教会对世人的告诫多少值得重视:只有向正主祈求,才可能获得安全的启示或慰藉。而若诵念了另外那些神秘存在的名,或看了、听了什么不该看、不该听的事物,结果绝非洞见真知,而是大概率沾染疯狂。” “好吧,那有一点就不太理解了,教会传播信仰的意义何在?”范宁陷入思索,“既然见证之主根本不具备人格化,那祂还需要人们的祀奉吗?祂在乎吗?” “需要被崇拜、渴望被尊敬,这不是一种‘人格化’的特征吗?” “这个问题牵涉到学派和教会的区别。”维亚德林说道。 “在学派看来,见证之主的存在代表了祂所执掌的规则,只要遵照这个规则来构造秘仪,就能洞见隐知与灵感,区别只是不同见证之主规则不一,有些可能符合常识,有些可能违背常识。” “因此,学派对见证之主的态度是研习、遵守、沟通、反馈。他们不仅研习三大正神教会见证之主的规则,也会去钻研其他见证之主的奥秘。” “就像一位律师,他钻研各类的法律政策,目的只为实现自己的诉求。”范宁如此评价道。 “这一次你理解得更中肯。”维亚德林笑得“嗡嗡作响”。 “而教会对见证之主的态度,至少官方口径上,是祀奉、信仰、祈祷、尊崇。他们这样做,同样收获了想要的启示,他们构造的秘仪,同样被实证有效。” “在学派来看,这是因为他们家那几位见证之主恰好随机得‘比较人格化’、‘比较温和’,恰好可以用这些方式和祂共鸣。” “教会虽然只追随他们的见证之主,但由于对其研究得非常精深,洞见的启示也并不弱于学派。” “可能我们学派的这种看法,削减了‘信仰’的神圣性,但我并不否认信仰的积极作用。毕竟正神教会引导人们积极行善,明辨是非,也给予了他们告解和宽慰。” “所以‘信仰’是那三位正神的规则,但并不一定是其他见证之主的规则。”范宁明白了,“您刚刚是说,您这个啄木鸟事务咨询所是一个学派对吗?” “那只是一个对外人的名号,我们的组织名,叫‘指引学派’。” 看到范宁继续想追问,维亚德林抬手将其打断:“涉及各有知者组织的背景,及彼此关系的问题,现在你没有必要深究。” “这个庇护神智的秘仪,时间有限。” “现在我们聊的是有知者本身,刚刚算是对‘隐知’的举例解释,现在我们来说说另一个因素:‘灵感’。” “关于此类问题的文献浩如烟海,但在见证之主的起源,和有知者灵感的本质问题上,它们指向了相同的逻辑内核——” “诺阿人的‘辉光’折射论。” 听到这时范宁心中一动。 诺阿人?诺阿语?安东老师所获的《音流、织体与梦境》好像就是用这种语言写成的。 “新历前的第3史,以存在超过千年的图伦加利亚王朝的覆灭为终结,这是一段仍有许多未解之谜的时期。再此更早的诺阿王朝,存在时间更短了,一百多年,更是笼罩在重重迷雾之中。” “新历很多有知者所撰写的著作,源头大都是第3史这两个王朝时期的古籍,他们只是借助自我的灵感进行转译和解读,让那些高阶隐知变得稍微平易近人。” 维亚德林说着,拿出了一本破旧不堪的书籍,有贝壳状纹路的硬质封面已经毁损了大半,散落卷曲的黄色书页被皮夹所固定着。 “《以西结折射密续》,用诺阿语写成,图伦加利亚王朝早期的占星学家兼宫廷乐师‘以西结’所著,作者声称书中内容是自己对原著古查尼孜语的转译,并经过一定的缩减以适用于某神秘歌剧的唱词。” “当然,此类古籍在特巡厅那帮家伙口中称为禁书。” 范宁心中暗自思索:“所以特巡厅算教会还是学派?听这个语气,指引学派和特巡厅的关系好像又有合作又不完全对路,不知他们和帝国当局之间又是怎样的关系。” “卡洛恩,你觉得这个世界怎么样?”维亚德林双手按着书封问道。 “啊?”范宁有些错愕,他觉得这个问题是不是太大了,“您是在和我讨论哲学问题吗?” “你的感觉或印象,系统的或零散的,平和的或偏激的。” “好吧...”范宁开始组织语言,他第一反应下所浮现出的事物,包括典雅洁净的大学校园,拥挤破败的平民住房,美丽的自然原野风光,污水横流的城市一隅,俊男美女的青春活力,年长之人的衰颓躯体...还有复杂的世俗人性,以及同样是人构建出的宏伟崇高的艺术殿堂。 “可能很矛盾吧,或者说,充满很多缺憾...”于是他尝试开口,“工业蓬勃发展,繁荣触手可及,但愉悦是表象,苦痛是本质。生命过于短暂,艺术才是永恒。” “利益相关:音乐专业。后面那句是我夹带的私货...”范宁心中暗自又补充了一句。 维亚德林对此不置可否,他抬起手,添加了一次熏香,随后说道: “下面我念出《以西结折射密续》一书中能解读出的部分诺阿语。” ...... “聚点”位于世界的最高处,世界最初的一批概念与形式从其间源源不断地抛洒而出。祂的原相既非人格,亦非规则,无法名状,不可理解。 “聚点”抛洒出的概念与形式,部分降临到相对低处,化作“辉光”。 “辉光”是完整的神性,也是最初的灵感,但仍然位格过高,无法名状,不可理解。只有“辉光”偶尔折射出的不完全的投影,我们才可用言语描述。 来自“辉光”的完整神性,就这样塌缩成了各种各样局限的投影,我们永远观察不到完整神性的原貌,只能在隐秘的启示中,见证神性部分的相位。 神性的第一种相位为“烛”,第二种相位为“钥”,第三种相位为“烬”,第四种相位为“荒”,第五种相位为“茧”,第六种相位为“池”,第七种相位为“衍”。 这就有了执掌相位的见证之主。 来自“辉光”的最初灵感,分解成了带有各相位属性的耀质,耀质的核心凝聚成“辉塔”,外延弥散成“移涌”。 这就是有知者探索的“移涌”——世界的意志。 “移涌”不断地向下漂流,最底端的淤泥色彩失真,凝结如壳。 这就是无知者生存的居所——世界的表象。 它们共同构成真实的世界,作为表象和意志而存在的世界。 ...... 烛影仍旧摇曳着,维亚德林合上了书本。 他的这段讲述,字数不过三四百,但带给范宁的深思无穷无尽。 “卡洛恩,你现在理解了‘隐知’和‘灵感’意味着什么吗?” “你刚说世界充满缺憾,正是因为它的表象沉积着污秽不堪的淤泥。我们仗着魂灵中带有一丝最初的神圣火花,才能成为有知者,在移涌中艰难地求索,只为看到世界更为真实的色彩。” 正文 第十八章 移涌一窥 范宁坐得笔直,他听完维亚德林爵士对诺阿人“辉光折射论”的解读,双手叠放桌面,沉默了近十分钟。 然后他尝试着总结:“聚点自上而下,我们自下而上。所以有知者的能力,用最一般地概括,就是透过众史迷雾,获取隐知,壮大灵感,以进入移涌,窥见世界表象之后的意志?” “同时,也就可以调动出某些神秘的力量?” “这次你理解得相当准确。” “怎样才能成为有知者?”范宁发问。 “你想去看看那些不一样的色彩?”维亚德林反问。 “其实,那些向下漂流而沉积的世界表象,并不就是束缚你的牢笼,相反,在某种程度上它保护了你。” “世界的表象框定了你所感到的、所认知的范围,某些超验的可怖事物,会在不自觉中被你的潜意识排斥在外,而如果你主动地向外层窥探的话...” “它们可能会自己出来?...”范宁突然说出了安东·科纳尔教授日记末尾的内容。 “没错。有知者的两大要素是‘隐知’和‘灵感’。而两大危险,则是‘畸变’和‘迷失’。”维亚德林说道。 “最开始窥见世界的意志时,你可能会产生优越感,认为自己洞见了世界的真相。但随着探索越来越深入,你会逐渐发现这个世界本质是不可知的,你会感受到混乱、扭曲和内心的无力,你会觉得无知者才是最幸福的。” “移涌在哪?”范宁只是继续追问前一问题,“或者说,我该怎么去到移涌?” “它在天上?”范宁又抬了抬头,看向天花板上密密麻麻的烛影。 “不知道。”维亚德林说。 “我们不知道移涌在哪里。” “??啊?”范宁愣住了,“你们不已经是有知者吗,不知道移涌在哪?” “我们只能梦见它,或准确地说,我们只能从梦境‘借道’过去。”维亚德林笑了,“去窥探世界的意志,研习那些象征神性的相位,捕捉那些象征灵感的耀质。” “人类的认知就是如此的局限,哪怕是聚点多次降格和坍缩后的形象,我们也无法得见。我们唯一能亲眼看见的就只有世界的表象——那些移涌不断向下漂流淤积的沉渣。” “哪怕有知者中那些无比强大的存在——‘邃晓者’,也只能在梦中得见移涌。” “所以,成为有知者的途径是‘控梦法’?目的是从梦中进入移涌?”范宁询问确认。 他再次想到了安东老师。 看来老师的确是在探索“控梦法”的过程中,窥视了什么不该窥视的存在,最后“迷失”了。 这个疑惑或许能这么解释,但另一个问题还是没有完全确认:音列残卷中的“神秘和弦”。 安东老师作为一位伟大的作曲家,应该具备了较高的灵感,他的“迷失”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神秘和弦”干扰了他的心智,当然,那本《音流、织体与梦境》有没有坑也不知道。 神秘和弦出自音列残卷。 而音列残卷的前因后果,自己应该已经闭环完结了才对。密码已经破译了,美术馆最后的“莎草纸符号”自己也取走了, 所以“神秘和弦”是用来干什么的? 仅仅是多加了一层防破译手段? 这事情还没完? 这个问题除非自己以后弄回查封的残卷原件和那本书,才有机会弄清楚。 不过他觉得,在特巡厅手里弄回它们的难度,可能超过了解密本身。 “范宁,你觉得你由什么组成?”维亚德林没有直接回答范宁对于控梦法的疑问,而是抛出了新的问题。 “额...”作为一个前世化学狗,范宁职业性地准备开口背诵元素周期表,但马上反应过来,于是试探着作了一个中西皆通的回答: “肉体和灵魂?” “准确来说,是肉、魂、灵三部分。”维亚德林纠正道,“看来我有必要再传输你一些低阶的隐知。” “肉,血肉之躯,你在世界表象的依托。它还可以稍作延伸至第一层以太层,后者反应你的感官和身体状况。” “魂,精神和意识。魂的显意识构成第二层情绪体,反映你理性或感性的思考。魂的潜意识构成第三层星灵体,反映更高的超验性情感和思绪。星灵体对应星界层,即世界表象和意志交汇的混合地带,这是普通梦境能达到的地方,我们若想去世界的意志——移涌层,必须先借道经过这里。极少天赋异禀的普通人,在清梦中熟练控制梦境时,可以升至星界最高点,那里与移涌层只隔一层薄膜。” “灵,源自辉光折射出的那一丝神圣的火花,有知者所说‘灵感’就是灵的强度。对于普通人来说,灵处于被屏蔽状态,和魂杂糅在一起,所以他们称之为灵魂。” 维亚德林盯着范宁:“你不是在问,怎样才能成为有知者吗?” “在清梦中,抵达星界的边缘,用灵的独立力量撕开那层薄膜,你就进入了第四层移涌层,成为了有知者。” “卡洛恩,我现在调用自己的力量,带你体验对移涌的一窥,你会感受到和世界表象不一样的色彩,也可能会体验到惊悚奇诡的危险,然后,你便可考虑之后要不要走上这条混乱疯狂的道路。” 范宁好奇问道:“普通人也可以被清醒地带入有知者的梦境或移涌吗?” “可以,这其实就是联梦,只是代价很高,时间很短,哪怕是有知者中的强者——‘邃晓者’也不会随意持续太久。”维亚德林解释道。 他取出了第二个小型的精油蒸发器,套在烛台的另一根蜡烛上,里面装有无色的液体。 “刚刚的秘氛是用洋槐、大茴香纯露,与经‘池’相秘仪淬炼的苹果花精油调制而成,目的是保护神智,现在加上额外助你入眠的墨角兰、风信子和薰衣草混合纯露。” 他又取出了一个带滴管的纯黑色小瓶,随着滴管盖的开启,紫色的荧光喷薄而出,在周围半径十厘米的球形空间内弥散。 “最后滴入少许‘钥’相的耀质灵液,它们是从移涌中提取出的灵感精华,让你不至于在进入移涌地瞬间就耗尽了普通人的全部灵感。” 维亚德林说着,动作飞快地往蒸发器滴入了四五滴,再迅速合上盖子。 看得出这耀质灵液极为昂贵,范宁觉得它们似乎非气非液,倒像是一种绵密又闪耀的“光”,沾染了纯露液体后,整个小瓶就像变成了一盏紫色的灯。 甜香混合着清幽,紫影笼罩着烛焰,在留声机安魂曲的吟唱声中,范宁觉得自己的心境坠入了静谧的某处所在,眼皮越来越沉重。 “卡洛恩,注意感受,你最后能窥见移涌的时间大约只有一秒,也会视你的灵感强弱而左右。”这是范宁在现实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他做了一个梦,房间物件摇晃,砖石洒落,摇摇欲坠。 他将头探出窗子外,环视四周的砖墙,发现自己处在某个塔楼高处。 范宁想到了此景与自己曾记载的某个梦境的相似之处,于是他成功地意识到了自己正在做梦。 塔楼塌毁在即,在清梦中,范宁控制自己跃出了窗户,飞进了带着氤氲雾气,长满花草的天空,但他觉得似乎处在水中,心跳加速,呼吸困难,应该马上就会坠落惊醒。 “你不用呼吸,所以不会窒息,往上潜。”脑海里传来维亚德林沉闷的几个音节。 范宁的窒息感突然消失了,于是他竭力控制自己继续往上飞。 天空越来越暗,从深蓝到黑蓝,空中生长的植物已扭曲为无法解读的字符和景象,这里已经接近星界层的边缘。 他觉得自己的什么东西已经被点燃了,一旦燃尽,就会跌落至其他不自知的梦境。 而自己燃烧的速度就像一小撮干草那样快。 浑身浸在凉水中的感觉依然存在,他觉得前面的空间被撕开了一道紫色的口子,内部似有无数不相干的风景,堆砌如万花筒。 “保持清明,让自己的灵探视过去。”维亚德林的声音再次响起。 范宁努力往前方窥探,但他不是有知者,魂和灵并未彻底分离。 他努力把头向移涌层伸出,躯体仍然卡在星界层的曲折隧道里。 在这个隧道里他丧失了听觉与视觉,无数场景和概念直接挤兑进了脑海里,皆是他之前对世界表象的种种印象与评价组成的碎片。 最后他的灵终于往移涌层探出了一丝。 他发现自己从瀑布下探了出来,身后的湍急水流,不断地朝下方的虚空坠去。 黑夜的虚空中,悬浮着稀疏的,大小不一的荒原,各色代表不同相位的耀质在空间里游弋着。 远处漂浮着一座巨大、朦胧又绵延的乌青色环山,环山的更远里边,是一座澄澈金黄、高耸入天的辉塔。 他也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被窥视感,那些比他强大太多的不知名事物在暗处蛰伏、生长、蠕动,耳旁响起的呓语声似乎要攀爬上了自己的后背。 整个过程他坚持了约三秒左右。 在意识即将溃散之前,他远远地望向了辉塔穹顶之上,似乎在天空最深处的虚无里缓缓转动的那个存在。 在这刻,他觉得五官的感觉界限模糊失真了,只觉得祂与自己隔着成千上万重光与暗的帷幕,无法描述,无法得见。时间的概念不在了,他的附近站着儿时的自己,现在的自己,年迈的自己,将死的自己,前世的自己,皆因崇高而战栗。自我的概念消失了,他觉得这些观察者是自己,也是父亲,还是老师,还是无数相识或不相识的人,甚至只是一棵树。 在这刻,他非常肯定,倘若那万千重帷幕皆不存在,自己就会因直面真实而被湮灭成虚无,无论身处何地。 但是,他还是感受到了,辉塔穹顶上的那个存在对自己强烈的呼唤。 这并非他独有之感受,只因为每个人的灵中,都含有最初从聚点抛洒而出的神圣火花。 这是刻在灵深处的向往,也是刻骨铭心、落叶归根般的眷念。 在第三秒的末尾,他的意识终于彻底溃散了。 煤气灯全开的房间亮堂无比,熄灭的烛台冒着青烟,秘氛的甜香味还有最后一丝残留。 “在移涌里你窥见了什么?”维亚德林一边清理着红木桌上的粗盐,一边问道,“是不是明白了,每个有知者,都将面临一场疯狂混乱,充满各种不可知危险的求索之旅?” 范宁的自我感一时没有找回,他的意识中不断跳跃着各种各样的面孔和声音,年轻的、衰老的、华贵的、粗俗的、愉悦的、苦痛的、圣洁的、污秽的...... 过了很久,瞳孔才逐渐有了焦点。 他开口了,无数个涣散的声音终于重合在一起, 声音低沉又清晰,就似与内心深处另一个自己的对话: “世界充满缺憾,但终将有人亲见辉光。” 正文 第十九章 “控梦法”与“路标” “卡洛恩,没想到,你半只脚已经跨入了有知者的行列。” 维亚德林的手中把玩着小型精油蒸发器。 “啊?”范宁做出惊讶的表情。 不过他实际上没感到意外。 淡金色的[135/100]仍在眼前可见,他已做出猜测,之前演奏《幻想即兴曲》给自己带来的某种事物溢出瓶颈的感觉,正是维亚德林所说的“灵感”。 即自己灵的强度,只是暂时无法兑现成实质的力量。 而激活的手段,正是晋升有知者。 “你是不是和安东一起研究过控梦法?”维亚德林问道,“在那个高塔阁楼的梦境里,你用了极短的时间就察觉到特殊指征,成功验梦,而且在清梦中你的控制能力表现得非常好。” “控梦法到底是什么?”范宁终于有机会详细询问,“现在来看,的确是的,我和他都研究了控梦法,只是我那时并不知道这个名词。” “我第一次知道这个词时,已经是在看安东老师给我的遗物了。我能从字面上大致理解它是什么,但并不完全了解背后的含义和作用。” “最开始安东老师建议我记录梦境,是说这样可以提高我做清梦的几率,获得很多现实中体会不到的音乐灵感。” “不过他的确也说过,若把控制梦境练习到极致,可能会得到什么更神奇的启示。” “梦境本来是不自知的,且容易遗忘。”维亚德林说道,“如刚刚所言,梦境抵达的地点是星界层,就是世界的表象和意志交汇的模糊地带,灵感较低的普通人往往只能靠着潜意识在星界里漫游。” “所以绝大多数情况,只有待你睁开眼睛,才知道刚刚自己是做了个梦,而且记忆只有这一刻还算完整,马上就会迅速遗忘,很多人起床洗漱后就忘得差不多了,只有极少数印象深刻的梦,可以把其中主要的事物或情绪记住很久。” 维亚德林顿了顿,转身拿起瓷杯咕嘟了几大口。这杯子差不多和他脸一样大,里边泡着水果味的冷茶。 “但这种情况是有机会改变的,那就是依靠控梦法!” “由于这是绝大多数有知者起步的方式,所以单纯的控梦法信息,勉强算是一种低阶隐知,在世界各地,它有无数细节不同的版本,但主体的步骤大同小异:记梦、验梦、知梦、控梦。” “每天养成习惯,在梦醒后第一时间,趁着遗忘刚刚开始,尽可能地回忆梦境,细节越多越好,将内容记录下来。” “一段时间后,当你拥有了足够多对梦境内容的回忆素材,第二步就可以尝试验梦了。” “归纳它们的共同点,找到与现实联系较大之处,当你在现实中碰到这些类似场景时,多对自己发问,问自己是否正在做梦。” “此外还有一些常见的场景,比如错乱的时钟、不知所云的文字载体、可以掰至手背的指头、伸臂能穿过的物件...频繁地在现实中尝试和发问,逐渐形成条件反射般的习惯。” “当然,不要选择危险的事物来验梦,用‘跳楼之后能飞’绝对不可取,疼痛刺激大多数情况也无用——梦中一样有各种感觉。” “当你在现实中形成了这个习惯,某次梦境里照样条件反射地对自我发问,然后恍然大悟时,你就成功知梦了,能做到这一步的普通人大约为百分之十,按有知者的说法,普通人将灵感锻炼至平均线三倍时,就能进入这种清梦。” “到了这里就只剩最后一步控梦了,你可能会因为知梦后过于兴奋,重新坠入普通梦境或惊醒,也可能只能坚持短短地几个呼吸,你对自己、环境、和梦中人物的控制并不是随心所欲的,有时飞行控制不了方向和速度,有时试图赋予自己的‘超能力’无法生效,这取决于后续灵感是否能继续提升。” “绝大多数的普通人只能止步于此,一般而言,只有灵感达到普通人平均线十倍,灵才能与魂分离,撕开星界边缘,进入移涌层,成为有知者。” “据我评估你刚刚在梦境中的表现,灵感强度应该接近了这个倍数。” “尤其最后,你在我的帮助下,对移涌的窥视足足坚持了三秒,我原先估计的是一秒。” “看来你在安东那里学到了真正的音乐技法,导致艺术灵感远超常人。 范宁心中暗道:“难道卡洛恩的天赋或底子这么好?...不对啊,有没有可能是我穿越后记忆里大量的古典音乐造成的?或者是这两者的融合加成...” 他开口提问:“那安东老师是在进入移涌层,晋升有知者的过程中出的事吗?” “不一定,有很多种可能性需查证。”维亚德林摇头。 他又举起脸大的瓷杯,咕嘟了一大口果味冷茶:“你要知道,过频地体验清梦,本就是有危险的,星界并不完全安全,很多梦魇和恶念,甚至移涌层的不可名状之物都会来到这个地带,极易给普通人带来精神伤害。” “年纪的因素也是一种可能,人过了35岁,锻炼灵感的成效远远不如年轻时,再想晋升有知者,机会将大大减少。但安东其实是特殊的,他作为造诣深厚的艺术家,灵感远超常人,年龄问题是一种可能性,但不大。”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在获知控梦法信息的同时,还涉及了其他的什么隐知。隐知不是随便可以接收的,没有相应等级的保护秘仪,高阶一点的隐知,知道就等于自杀。” “也有可能是在撕开移涌,晋级有知者时,没有合适的路标,导致落到了移涌中危险的未知区域。” “还有可能是碰到了什么别的干扰,原因太多了...” 范宁思考得眉头深深皱起:“比如神秘和弦?...或者那本《音流、织体与梦境》中的其他隐知?...” 他突然又捕捉到了一个细节:“请问,您刚刚说的‘合适的路标’是什么意思?” 维亚德林起身,在靠墙的深漆栎木板柜子里取出了一个纯黑的小盒,“砰”的一声搁在了桌上。 小盒的材质看上去是某种木头,但听桌子这震动声,似乎非常沉。 “有知者每次进入移涌探索,都需要撕开清梦的星界边缘,所以我们在移涌中的落点是随机的。” “这会造成极大的风险,移涌近乎无限之大,其中并不都是丰富的耀质和诱人的馈赠,如果是落到一无所获的荒原,浪费一些自己的灵感,那也就算了。” “怕就怕看到一些不可名状的事物,或去到了未知的禁忌之地,或引起了某些危险见证之主的无意一瞥——卡洛恩,你要知道,祂们或许无意伤害你,但只要看了你一眼,或者你看了祂一眼,就极易沾染上疯狂。” 维亚德林边说边开启了木盒,取出了四张刻有神秘符号的图纸,将其一字排开。 每张图纸的色泽都是暗沉的黄褐色,外部是数道长度各不相等的弧线围成的环形,里面是不同的符号。 这些图案都并非画于其上,而是刻于其里的凹糟。 “所以,我们需要借助‘移涌路标’,让我们每次在移涌中的探索路径变得相对可控,尽可能规避风险,这里是四个指向不同地点的路标…” 范宁突然心跳加速,维亚德林的这句话,后面他都没听清楚。 这些图纸和他在美术馆的铜盒内最终取到的“莎草纸符号”是类似的!! 父亲留给他的,是一张“移涌路标”!! 正文 第二十章 范宁的选择:烛 “卡洛恩,这是我这边目前所有的‘移涌路标’存货,其他各城区小队手里可能还有,但也不会太多了。” “所以,你现在有四个选择。” 范宁好奇地看着这些图纸上的符号,问道:“它们分别是什么意思?” 维亚德林解释道:“符号的环形外圈,虽然看起来都差不多,但你仔细观察,其实是用不同长短的弧线,以不同的方式叠置出来的,它们反映的是移涌某处的空间坐标…” “就像二维码一样...”范宁自己觉得这么理解更形象。 “而内部的主体图案,是见证者的指代符,它们有两种方式...” “第一种是具体指代,就是直接刻上对应见证之主的符号!” “在神秘学中,认为移涌核心辉塔的穹顶之上,辉光之下,就是见证之主的住所,所以在移涌中探索,比在世界表象更有可能受到祂们的关注。见证者的指代符,起到了一个密契的作用,同构造秘仪的原理类似。” “第二种是模糊指代,不刻具体的见证之主符号,而是刻上某一‘相位’的符号!” 范宁疑惑道:“那这两种方式有什么区别呢?刻上相位的符号,也能起到和见证之主缔结密契的作用吗?” “当然可以,见证之主本来就是执掌相位的,有的还执掌多种相位。这两种方式各有优势,刻上具体的见证之主,可以与祂执掌的几种相位更精确的共鸣;而刻上某一相位的符号,虽然单一,但该相位涉及到的不同见证之主,我们都能起到不同程度的密契效果。” “只要路标反映的坐标,和指向的见证者是对应的,就可以了。要谨慎使用来历不明的路标,以免遇到危险。” “好吧,有点绕,我勉强明白了,还需要靠时间消化。”范宁苦笑。 “研究隐知与秘仪,足以燃尽有知者十世灵感。”维亚德林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现在请你做出选择。” 第一张路标中间是凹陷的圆,周边成火焰般的放射状。 “这是见证之主‘不坠之火’的符号,也就是发源于西大陆神圣雅努斯王国:神圣骄阳教会的正神。祂执掌的神性相位为‘烛’,这个相位与精神、激情、艺术、火焰有关,是灵感和启明的法则,天然与辉光、移涌有更紧密的联系。” 第二张的符号是一座带有裂缝的塔。 “这是见证之主‘铸塔人’的符号,祂不属于三大正神教会,但指引学派对祂研究较多。祂执掌的神性相位为‘钥’,这个相位与物质、理性、科学、闪电有关,是塑造和拆解的法则。” 第三张的符号是六边分形雪花。 “这是一张模糊指代的路标,符号代表的神性相位为‘荒’,这个相位与隐逸、记忆、慎思、冰霜有关,是死亡与缄默的法则。发源于西大陆利底亚王国,三大正神教会之一的灵隐戒律会信仰‘渡鸦’,祂执掌的相位有‘荒’。” 第四张的符号是从液体中伸出的掌心朝上的手。 “这也是一张模糊指代的路标,符号代表的神性相位为‘池’,这个相位与进食、苦痛、生育、鲜血有关,是感官与诱惑的法则。发源于南大陆费顿联合公国,三大正神教会之一的芳卉圣殿信仰‘芳卉诗人’,祂执掌的相位有‘池’。” 范宁没有多想,向第一张“不坠之火”的移涌路标伸出了手,因为“烛”的相位与灵感和艺术相联系。 但是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手又收了回去。 “路标是一次性的吗?” “是,也不是。”维亚德林回答道,“知道这些路标的制作来源,你就明白了。” “刚刚说了,路标指向的是移涌中某块区域,且正常的情况多多少少会有一些价值,但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区域是怎么被发现的呢?” “已经有人去过了那附近?”范宁尝试猜测。 “没错。”维亚德林点头。 “但想从移涌中回到醒时世界,需要折返自己来时的落点,有超过八成的‘迷失’,都是在灵感枯竭前没有找到回去的路。” 范宁听得一阵冷汗。 这移涌根本就不是什么福地,每次的探索都可能是一场死亡之旅,世界意志的基调果然是神秘和危险。 “所以前方若有新的区域,却没有把握继续,可以用特殊材质或方法把坐标和相位制成路标,带回醒时世界,之后这里就能变成新的起始落点,从而再寻找机会。” “移涌中的东西竟然还可以带回现实?”范宁惊奇道。 虽然他接受了这些关于世界本质的隐知,但在他的惯性认知中,一直觉得移涌算是梦境延伸的特殊地带,和现实世界有别。 “没错,之前说过,世界的表象和意志共同组成真实的世界。但将移涌物质带回醒时世界的能力,需要晋升四阶,也就是中位阶有知者后才能具备,你以后会了解到的。” 维亚德林指向桌上的路标,“所以,这些都是我们的成员记录并带回来的可靠路标,再次使用时,它们需要用对应相位的耀质灵液激活,和移涌形成共鸣。” “耀质灵液?” “刚刚带你窥视移涌时,用过‘钥’相的耀质灵液,紫色的,忘记了?” “想起来了。” “回到你刚的问题,路标用完之后自然失效了,不过使用者在清梦中还是能回忆出星界入口的特征气息重新进入,虽然存在遗忘或混淆,但一般同时记住四五种路标的特征是没有问题的。 “要谨慎使用来历不明的路标,和陌生人交易得来的路标也不一定靠谱,除非有一定的公证仪式,这个你以后根据经验灵活把握。” 范宁点点头:“所以我以后还可以不断使用别的路标,只要自己灵感充足,对吧?不存在‘第一次’选择的问题。” 维亚德林又咕嘟了两口甜茶:“不,你以后的确还可以使用别的,但有知者的第一次很重要。” “以不同的相位进入移涌,看到的世界意志色彩不同,你第一次选择的相位,会决定你的灵对移涌的初步感知。” 范宁问道:“意思是说,我以后就不能获取其它相位的隐知和灵感了吗?” “不,在维持正常理智的前提下,有知者着重于研习两三种相位的隐知和灵感是没有问题的,不要超过三种。但以后你对移涌的任何感知,都会以第一次为参照,你知道的,有个词叫先入为主,我们一般把这次感知叫做‘初识之光’。” “而且更关键的是,被‘初识之光’照耀的灵,辉光会赐予他‘一份馈赠’——这和当时选择的见证之主或相位有关,也有一些随机性。” “一份...馈赠...?” “没错,就是你掌控的第一种神秘力量...” “比如说会有哪些?”范宁对此十分好奇,“飞天遁地?隔空伤人?一拳打爆屋墙?突破寿命极限?” 他脑海里浮现出以前看过的各种玄幻小说里的场景。 维亚德林无奈摇头:“你是不是看多了市井上的那些有魔法元素的传奇小说?” “有知者只是长于隐知和灵感,能力很少能直接伤害人,身体也照样脆弱如纸糊。但利用一些神秘诡异的手段足以让普通人崩溃,或者便于自己在实战中一枪崩掉对手的脑袋。” “卡洛恩,不要小看这一次馈赠。你要知道,对绝大多数有知者来说,这种直接能力的获取,一生可能就这一次,下次想获取,据说得是穿过某道门扉,进入移涌核心的辉塔,晋升‘邃晓者’的时候。” “邃晓者是几阶的有知者?”范宁听到了好几次这个词。 “有知者一至三阶为低位阶,四至六阶为中位阶,七至九阶为高位阶。邃晓者是突破九阶后,再之上的境界,这一级别的强者数量极少,实力非常恐怖。” 范宁点头:“我明白了,谢谢您。” 他的眼神闪动着,考虑一会儿后开口: “我的选择是:烛!”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假装的失败 维亚德林点头,收起其余路标,在身后柜子里找出了另一支黑色小瓶。 这次他不是拿滴管吸几滴,而是直接往“不坠之火”路标的凹槽内缓慢倾倒。 “这是‘烛’相位的耀质灵液,激活一次路标大约需要10毫升。” 炽热泛白的金黄色开始在符号中流动,它们似液非液,似气非气,和之前的紫色液体一样,近似于“光”。 整个房间无比亮堂,就像开了电灯一样。 “额...”看着灵液的倾倒,范宁突然觉得有个问题也很重要。 “这,这大概值多少钱啊?” “你问的是哪个?”维亚德林手中动作未停,“耀质灵液是从移涌中提取的灵感精华,大约区间是1毫升价值10-15磅,根据不同相位的时下供求有波动。” “这只是明面,你要知道很多时候,黑市的价格是看不懂的。” 原来自己住的那房子卖出去也就一小瓶... “至于路标...由于陌生人交易的不信任性,导致价值很难估计,在确定真实的前提下,越靠近移涌核心——辉塔,价值越高,当然探索风险也越大,这个‘烛’的路标,估价400多磅吧。” 耀质灵液蒸腾起光雾,不坠之火的符号虚影浮现在桌面上空,外圈的坐标弧线急速地旋转着。 “闭上眼睛,想象你的灵穿过眼前这道虚影,如同身躯穿过门扉。”维亚德林沉声开口,“我继续用助眠秘氛辅助你。” 说完,他拿过另一单根的蜡烛架,将精油蒸发器装好。 在宁静的香味中,范宁依言照做,意识如同被牵引般飘去,不用多时便进入了冥想般的睡眠状态。 在梦中,乌夫兰塞尔的阴沉细雨消失不见。 校园的阳光慵懒地洒在草坪上,微风拂过,树荫成片,斑点摇晃,远处的年轻男女三两成群。 梦中不自知的情绪,就像前世学生时代,某个逃课晒太阳的周五下午。 晚上网吧有局,接着就是周末,不远还有暑假,日子无限漫长。 “哪里还有这样的时光?这是一场梦。“ 范宁验梦知梦已经相当熟练,他控制身体微微离地。 路标燃起的那道虚影化作潜意识的指示,范宁快速地跳跃,一步飞起十米。 身形穿梭于树木与建筑之间,周围的景物变成越来越模糊的流线。 阳光和微风的虚无中,前方是类似某座图书馆的高大建筑,中间层装有一大整块的反光玻璃,发着蓝光。 他觉得“烛”的灵感正在燃烧,但仍然十分充沛,自己的精神也无比清醒。 他甚至感受到了玻璃之后世界的意志正在牵引自己。 这里是星界的边缘地带。 只要控制自己飞上去,撞碎它,就能撕开薄膜,进入移涌层,晋升有知者。 但是他选择了让自己下坠,并赋予自己失重的感觉,同时将关注点放在梦境的其他事物上,没过多久,他就失去了清醒的意识。 …… 房间中的范宁睁开眼睛。 “抱歉,维亚德林爵士,刚才差一点撕开那道屏障。”范宁摆出无奈的表情,“我可能还需要多尝试几次。” “没有关系,我已经传输给了你必要的隐知,你自己的灵感强度也应该够了,在我的预期里,晋升本就需要多尝试几次。” 维亚德林说完站起身来:“今天就到这里,你回去之后,可在清梦中多练习几次寻找星界边缘地带,但注意不要破开它,没有路标会很危险。” “安东葬礼结束后,你可过来继续尝试,待你晋升成功,我会正式邀请你加入指引学派——如果你愿意的话,这里也能提供一份报酬尚可的工作。” “好的,维亚德林爵士,真的十分感谢您。” 其实,还有很多有知者组织的存在,他既不清楚指引学派在其中实力如何,也不清楚这些组织互相之间是什么关系。 但他信任安东老师的引荐。 而且,维亚德林口中的“报酬尚可”具体是多少,也很让人期待... 哪有即将毕业的大学生不关心这点的? “不用客气,你要谢就谢安东,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才是你晋升有知者的引路人和奠基人,我只是受故人所托,临门帮踢一脚。”维亚德林淡然说道。 范宁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真诚地鞠躬道谢。 尽管维亚德林轻描淡写,但他十分清楚今天晚上的这些帮助是何等的无价。 “你用的这些耗材,到时候用你自己的薪水和挣的零花钱慢慢还,别想得太美了,我请你的只有那顿饭。” “呃...”范宁心中终于发虚了。 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赚到一套房钱啊。 不对,什么房钱,那栋倒闭的美术馆似乎都还有很多欠款没有结清。 “我送你下去。”维亚德林大手一挥。 时间已经很晚,两人先后走出洽谈室,接待大厅柜台的黑筒电话旁有一位打着呼噜的金发小伙子,他“腾”地一下站起来,先叫了一声会长,再跑过来和范宁打招呼。 “嗨,我是维莫德,你是新来的文职人员吗?看起来我们年纪应该差不多。” “晚上好,你可以叫我卡洛恩,我在圣莱尼亚音乐学院,还没毕业。”范宁笑得很友好。 “卡洛恩应该马上就是我们指引学派的会员了,你们可以提前聊聊,以后会一起共事。”维亚德林说道。 “这么年轻的有知者...”维莫德瞪大眼睛,“卡洛恩,今天是我值班,平时我是这里的财务兼后勤,以后有报销或物资领取的事情来找我就是了,办公室在西边走廊的最里面第二间。” “额...现在还不是。”范宁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头发,没想到维亚德林说话如此笃定。 “好了你们以后再交流。”维亚德林说道,“不早了,回去吧。” 范宁再次对这个同龄人维莫德笑笑,两人互相挥了挥手。 下楼梯的时候,维亚德林问道:“你来的时候被跟踪了你知道吗?” “我一直有种第六感。”范宁说道,“您也察觉到了?我现在回去有问题吗?” “你的灵感不错,不过特巡厅的那帮家伙...他们就算再强势,也得稍微给我们点面子。”维亚德林冷哼一声,“只要不举行违法犯罪的秘仪,不传播禁忌物品和隐知,他们也只能依规办事,你回去便是...” “卡洛恩,最后再提醒你一次,千万不要在未经防护的情况下接触其他的隐知,不要阅读,不要探听,不要思考,也不要在没有可靠路标的情况下贸然进入移涌,我可不想安东的悲剧再次上演。” “等你晋升有知者后,很多其他的事情我会慢慢告诉你。” “好的,谢谢您。”范宁在门口礼貌道别。 在范宁出门后,不知从房间何处角落,飘出了一道听不出任何感情的声音: “所以你觉得他如何?” 维亚德林没有转头,看着外面街道的飘雪,回答道:“一个没毕业的大学生,以即兴演奏的方式创作出了浪漫主义大师水准的作品,在移涌的初次窥探中坚持了三倍的时间预期,我觉得这样的人万中无一。” 角落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后开口: “离第40届丰收艺术节还有一段时间,继续观察他毕业后在艺术界的表现吧。” …… 范宁走在飘有小雪的街道上,冻得肩膀有点缩着。 他把手伸进茶色的风衣内兜,指尖摩挲了一下那张从美术馆取出的移涌路标。 今天自己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假装了这次晋升的失败。 因为第一次进入移涌的新晋有知者,辉光会给予灵“一份馈赠”。 “馈赠”虽有随机性,但和路标指向的见证之主及相位有关。 第一次的“初识之光”,也会奠定以后自己对世界意志的感知基调。 机会只此一次。 自己的这个路标,被如此谨慎地藏匿,必然要选择它作为晋级有知者的指向。 即使他有天大的渴望马上获得非凡力量,此刻也得忍住了。 他之前在选择那四份路标时,其实犹豫过要不要告诉维亚德林实情。 因为安东老师是自己绝对信任的存在,再加上又知道了“维亚德林是希兰已故姐姐的钢琴启蒙老师”这层关系。 但是后来他考虑到一个情况,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就是自己发现了父亲曾经是特巡厅的人! 谁知道这个移涌路标的来源究竟是什么?谁知道这些人和事之间,到底是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只能等自己把事情的真相调查地再稍微清晰一点,再去坦诚相告了。 四道金黄色的折线,这到底是什么见证符呢? 按照之前的直观经验,金黄色应该是“烛”的相位色调范围。 定向指代?但这必然不是那位“不坠之火”正神。 模糊指代?也不太像,按照常理,“烛”的相位符号应该是个蜡烛吧? “这到底指向的是哪位见证之主?” 范宁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直到打开家门。 正文 第二十二章 “艺术顾问”委托 新历912年11月25日,周一,音乐学教授,作曲家、指挥家安东·科纳尔的葬礼日。 凌晨五点,夜色很浓,灯火稀疏,离人们起床上工还有一段时间。 天上飘着鹅毛大雪,出租马车在无人的大街上疾行。 范宁身着肃穆的正装,靠在车厢座位上,冷得缩成一团,但没有丝毫困意。 一整晚都睡得不沉,脑海里浮现出太多太多的事情,既有前世的画面,又有穿越的场景,既有安东老师的身影,又想着在维亚德林处获得的各种各样的隐知。 已经是自己穿越的第三天了。 刚开始的时候,他感觉是卡洛恩的记忆涌进了地球范宁的记忆里。 虽然他可以随时随地调阅原主的记忆,但这种主次之别的感觉是泾渭分明的。 而现在... “虽然我已经初步窥见了世界表象之后的真实意志,有知者的道路,已经清晰地呈现在了我脚下…” “但是我却连自己的记忆都快分不清了,究竟是异世界卡洛恩的意识涌入了我范宁的脑海...” “还是,我本就是那个卡洛恩,只是做了一场梦,梦见的就是那个所谓的地球,仅仅是感知上长达二十多年。” 范宁的眼神很茫然,过了一会闭眼用力摇头。 “地球上的人们叫我范宁,这里的人们叫我卡洛恩·范·宁,我还是那个范宁。” “地球上的范宁是一个热爱音乐的普通人,这里的卡洛恩·范·宁,也是一个热爱音乐的普通人。” “地球上的父亲,下岗后是一位民间美术工作者,靠出门接活为生,这里的父亲,是一名民间美术家,曾经还拥有一座美术馆。” “而且,我变成了一个音乐专业的学生,有一位伟大的作曲家老师,虽然他已经去世,但这段重新回到毕业季的人生,给了我一个实现梦想,弥补遗憾的机会。” “不管这一切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总之我还是我,我什么都没有变。” “我会让《第一交响曲》在自己手中的指挥棒下响起。” “我会查出老师身亡的真相。” 在马车车厢里再次睁眼时,他的目光恢复了清醒和坚定。 当下最重要的,就是自己得想办法弄到耀质灵液,用特纳美术馆获得的路标晋升有知者。 这样自己才有能力对付之后可能到来的未知危险。 ...... 约凌晨五点三十分,范宁抵达了圣莱尼亚大学骄阳教堂。 安东·科纳尔教授是神圣骄阳教会的虔诚信徒,这是当今世界三大正神教会中历史最古老的一个,发源于西大陆的神圣雅努斯王国,被允许在提欧莱恩境内传播教义。 范宁仰望着黑暗之中又高又尖的庞然大物,尖拱中间是隆起的球顶,雪花从它的视野前穿过,落在自己的脸颊上。 向前望去,大门虚掩,绘有“不坠之火”见证之主标识的彩窗透着灯火通明。 踏上带有积雪的台阶,推开大门,出示了自己音乐学 门口处的后几排长桌,趴着通宵忙碌,伏案小憩的学校工作人员。 远远望去,骄阳圣礼台之上鲜花簇拥,侧有一台黑色三角钢琴。 礼台之下,只有第一排坐着两个单薄的身影。 范宁记得之前有撞见过其他学者的葬礼:记忆里那天下着大雨,人群前两个小时就开始排队,台阶之下打满了黑色的伞,从教堂门口通往学校西门的这段路上,马车和汽车停起了长龙——逝者不光在学界德高望重,社会地位也举足轻重。 对比之下,此刻教堂内外空空荡荡。 虽然现在离正式开始尚有一个半小时,但显然,安东·科纳尔作为圣莱尼亚大学一名正式的教授,他的死造成的影响却很有限。 穿着黑色礼服的范宁,手持一束鲜花,缓步向前,向簇拥的花团深深鞠了一躬,再俯身把花束放在灵柩前的石碑上。 “卡洛恩,谢谢你来得这么早。”身后传来女孩子稚嫩柔和的声音。 “不用客气,希兰,你好些了没?休息得怎么样?”范宁转身。 眼前的两位女孩子身披纯黑色的丧礼长袍,留着差不多的齐肩卷发。 “我还好,学校为治丧事宜提供了该有的支持,以一位教授的标准。”希兰拉着旁边的女孩一起站了起来,“卡洛恩,这位是我的挚友,琼,尼西米勋爵的女儿,这两夜,她在陪我守灵,你们应该有过几面之缘,但之前未正式跟你介绍。” 范宁看向这位个子比希兰还矮一头,长着一副漂亮娃娃脸的女生。 “你好,琼·尼西米小姐。”范宁欠身,轻轻握了一下她伸出的小手,随即告知了自己的姓名与就读专业。 “你好呀,卡洛恩,我比希兰高一届,已经从圣莱尼亚初级文法学院毕业,是今年考入大一文学系的新生。”琼的嗓音软软糯糯,带着愉快又活泼的气息,“希兰说你是一位青年作曲家,还有,我以前经常陪爸爸妈妈去特纳美术馆看展,他们喜欢油画。” “我似乎没发表过什么像样的作品...”回忆了一下原主的“创作经历”,范宁有点心虚地回答道。 “卡洛恩,琼有一件事情想让你帮忙。”希兰说道。 “什么事情?” “准确说是一个小委托。”琼用手指勾着自己乌黑的发丝,笑意盈盈,“我父亲热衷于美术藏品方面的艺术投资,这周四晚上,普鲁登斯拍卖行有一场拍卖活动,我想临时委托你做父亲的艺术顾问,可以吗?” “普鲁登斯拍卖行?这个名字我怎么这么熟悉啊......”范宁心中思索,几秒后便想到了安东老师的日记,“对了!音列残卷是安东老师从普鲁登斯拍卖行购得的!他还提到了一名消息推荐者,拥有和塞西尔组长相同的姓氏,但具体叫什么我忘了,回去得重新看看。” 他心中豁然开朗。 自己之前觉得,对音列残卷的解谜已经完成了,毕竟自己已经拿到了背后的物品。 但没有考虑到的是,音列残卷本身的来源也是一个重要的线索调查方向。 希兰见范宁一时没有开口,追问道:“卡洛恩,我周四晚也会过去散散心,你愿意去吗?若到时候你能提供有价值的意见,琼会向你支付一小笔酬劳。” “能同两位美丽的女士参加美术藏品拍卖是我的荣幸。”范宁微微一笑,“我艺术修养尚浅,若碰到自己熟悉的领域,可给尼西米勋爵建言一二,酬劳不必。” “占用别人的私人时间应该给予报酬,我向父亲推荐时说明了你与特纳美术馆的关系,他认可你的价值。”琼白皙的脸颊现起浅浅的酒窝,“卡洛恩,希兰,那我们约好,这周四下午五点半在圣莱尼亚大学正门碰头。” 希兰终于也勉强轻松地笑了一笑,“那我们到时候不见不散。” 三人又聊了一会,突然范宁想起了什么,他问道:“对了,琼,你在文史学院对吧?你认识诺拉·卡尔同学吗?” “当然啦,诺拉是我们专业的美女学姐哦,我认识。”琼笑得很玩味。 你们是不知道这人已经死了吗?连加尔文都听说别的院死了一个人,警方保密工作做得到底是好还是不好...范宁内心有点无语。 随即他内心释然,可能因为是住宿在外,时间上又刚好跨的是一个周末。 “你什么时候认识人家的呀?”琼嘻嘻一笑。 “卡洛恩,你看上人家啦?琼应该可以帮帮你。”看范宁一直没说话,希兰也开口了。 正文 第二十三章 作死小能手 范宁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俩人。 自己明明就问了个名字,这都是什么思维发散方式啊。 “你们想多了,这位同学都已经不幸去世了,你们可能还没得到消息。” “什么!?”琼漆黑的眼眸睁得大大的,希兰双手捂嘴,两人一并惊呼。 “琼,可以的话帮我留意留意,打探一下诺拉·卡尔的生前活动轨迹。”范宁不顾两女的惊讶表情,“我怀疑她的死和安东老师有关系。” “卡洛恩,你有发现了什么吗?”希兰忍不住问道。 “有一些未经证实的猜想,等葬礼结束,我会开始着手调查。”范宁说道。 “没问题,我很擅长调查和探秘的啦…”琼缓过神后,拍了拍自己胸脯,“卡洛恩,这事包在我身上,我可是懂得很多神秘的知识哦,此类事件或许能派上用场。” 她凑近范宁的跟前,清清甜甜的香味飘进鼻息:“你知道吗,有时我觉得,我其实适合当一名侦探…” 最后重新挽回希兰的手臂,脚尖微微踮起:“希兰,我带上你一起呀,一定把害死安东伯伯的那个人帮你揪出来。” 范宁有些诧异地看着琼。 神秘的知识?你总不可能是有知者吧…莫非这个妹子是个作死小能手? 希兰有些无奈地开口:“卡洛恩,琼一直就是这样,你习惯了就好了。她平日的兴趣除了吃,就是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搜刮旧书古物,在家里捣鼓草药、矿物、占卜和召唤阵,以及怂恿我一起去一些都市传说中的地点探险…” “学妹,你这样,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范宁看琼的眼神越来越疑惑,尽管她小小的个子,光洁的脸蛋,愉快的嗓音很是可爱。 最后他还是严肃说道,“琼,个人建议你不要接触这些奇怪的东西,还有希兰,你们只管打听消息,不用亲自去调查什么,这事情很危险,有什么线索叫我一起。” 希兰说道:“卡洛恩,你放心,自从我有一次被她拽着去某破旧工厂探险吓得半死之后,打死我都不会有下次了。” 琼则是看似乖巧地朝着范宁点头:“嗯,卡洛恩,你放心。” “同样是说‘你放心’,怎么你给人的感觉就像这句话有歧义一样…”范宁心中开始暗自后悔,在她面前提这茬事。 最后对话结束在礼堂来人之后。 “有人进来了,好像是古尔德院长一行。”范宁提醒道。 “还有赫胥黎副校长。”希兰轻声说道。 一二十位装容严肃、神情庄重的吊唁者向范宁他们走来,以年纪较长的古尔德院长和身材高大的赫胥黎副校长为首。 “他的眼神给我一种很不简单的感觉,就像有电光闪烁一样。不过,他似乎未在言行中把自己置于比古尔德院长地位更高的位置,哪怕行政职务上的确要高。” 范宁心中暗自思忖。 己方三人朝老师们行礼。 赫胥黎副校长嗓音有些沙哑,但言语间的节奏有一种奇特的动力感:“圣莱尼亚大学损失了一位受人尊敬的学者和艺术家,事件始末校方会着手调查,此行先代表全校转达对安东·科纳尔教授的哀思。” 他带领众人向鲜花簇中的灵柩三鞠躬,献上花束,随即落座。 在回座的时候,古尔德院长看了看范宁,又对希兰说道:“未来不出意外,圣莱尼亚大学也是你四年学习的地方,音乐学院更是你永远的家,有任何困难,可以向我们寻求帮助。” 老人的脸上有不少皱纹,但眼神清澈而真挚。 虽然女子文法学院是圣莱尼亚大学下管,但不是每个人想考入圣莱尼亚大学都有额外优势。 作为帝国的公学,每年的招生名额,大半仍然是采用推荐制,小部分的考学名额算是这个年代革新的产物。 在安东教授已经去世的情况下,院长依旧传达了明确的照顾意愿,一旁的范宁都能感觉到老人传达的善意。 不过他清楚,以希兰的文化成绩,走考学渠道也没有一点问题。 “谢谢您。”希兰说道。 ...... 虽然没有出现排长队的情况,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人还是越来越多起来,工作人员也变得忙碌。 “希兰,琼,你们先坐着休息一会。” “麻烦你了卡洛恩。” 范宁始终肃立在灵柩侧前方,每当有人上台献花,他就轻身道谢。 期间有一位穿着黑礼服,戴着墨镜,领子高高竖起的人进场,范宁从魁梧的身材认出了这是维亚德林。 不过范宁看出他不想说话,两人只是互相点头示意,维亚德林随后便在后排落了座。 又过了一会,范宁又看到了迎面走来,同样穿着黑色礼服的三位年级组长:一组的爱德华·默里奇,二组的卢·亚岱尔和三组的拉姆·塞西尔。 安东老师的家族早已衰落,希兰已故的母亲是塞西尔家族的旁系人员。 拉姆·塞西尔前来,更多程度上还是因为年级组长的身份,整个塞西尔家族,除此之外没见有人参加葬礼。 “以安东老师的性格,本就和大多数人没什么交集,这次学校能来这么多老师,已经不错了。”范宁心中默默道。 钢琴系的默里奇鲜上献花,鞠了三躬。 “谢谢,默里奇组长。”范宁的声音很诚恳。 默里奇表情冷淡,没有说话,但双手做出祈祷的合十状回应了范宁,随后退下。 卢·亚岱尔献上献花鞠躬,他是乌夫兰塞尔铁路大亨贾纳·亚岱尔的儿子,本身是打击乐专业,在圣莱尼亚交响乐团长期担任定音鼓手。 “谢谢,亚岱尔组长。” 卢·亚岱尔个子很壮实,比范宁高一头,他对范宁笑了一下。 第三位上前的是拉姆·塞西尔。 “谢谢,塞西尔组长。”范宁的表情仍旧诚恳。 塞西尔缓步走到希兰跟前:“表妹,我真心实意地给你一个建议。” “什么?”希兰下意识地问道。 “你现在处境不安全。”塞西尔看着她,“现在学校里接二连三的事情你也知道,你自己显然又是与这些事件关系较近的人,这点不用我解释吧。” 这话全然客观,希兰稚嫩的俏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惧意。 “你不会真的敢一个人住在那栋出过事的房子吧?来我这边吧,塞西尔家族可以为你提供保护。” 虽然塞西尔语气听起来认真,但明显看向希兰的眼神里有着掩饰不住的热切。 “希兰,今天葬礼就结束了,也不用守灵了,你晚上跟着我。”琼鼓着小脸哼了一声,“这家伙肯定是骗人的,就是想图谋不轨。” “不,他没骗人,说得挺对。”范宁开口了。 几人齐刷刷看向他。 “事件原委虽未调查清楚,但那件音列残卷古物是很明显的危险因素,希兰在家或多或少有间接的接触,她现在的处境的确不安全,不适合一个人独处。” 神秘和弦接触最深的人,主要是包括自己在内的几个学生。 但仅次于此的就是希兰了,她平时经常在旁边听各种演奏。 塞西尔嘴角微微上扬:“对吧,连范宁都知道,所以…” “所以希兰,你最近这段时间跟我待着。”范宁表情十分平静。 正文 第二十四章 葬礼 “好的,卡洛恩,我跟你一起。”希兰答应得非常快,显然她对范宁十分信任。 “额,你们…”琼转头看向范宁,又转头看向希兰,脸颊旁青丝飘扬,“卡洛恩,你说的是认真的吗?我觉得我那边多少更安全一点。” “哈?哈哈哈…”塞西尔难以置信地看着范宁,“范宁,最近写了首曲子就飘了?你最好有点自知之明,老老实实地做你的音乐学研究,争取顺顺利利地毕业,这才是你应该做的。” 塞西尔又看向希兰:“表妹,我最后认真地跟你说一次,你有危险,然后,这小子没用,他对抗不了暗处的神秘力量,结果只有一个,你们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范宁像是没听到塞西尔说话似的,继续对希兰交代道:“最近白天也是一样,不要在过于偏僻的环境独处,我接送你上学放学。” “好。”希兰乖巧地应道。 塞西尔突然笑了。 “范宁,这一次,还有上一次,你都觉得你这种说话方式能气到我。坦白说,我的确受到了一些你的影响,但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他缓缓地来回踱着步子:“你可能觉得,你特别清楚我内心所求,不就是成年人那点什么想法,对不对?但其实,你对我的了解十分有限,对我真正追求的东西你也不会明白。” “多说无益,此事我以后不再过问,愿教授安息。” 他俯身献上鲜花,行礼无可挑剔。 范宁眼中的诧异一闪而过。 今天这家伙不仅莫名其妙,而且不按套路出牌啊? 说句实话,范宁之前对塞西尔的心态,一直有种“穿越者装逼吊打小反派”的感觉。 但现在这样,范宁的警惕程度反而上升了好几个台阶。 不过他的语气很平静,眼神也十分真诚:“塞西尔组长,再次感谢你今天过来。” 塞西尔淡淡一笑,随即整理表情,向灵柩鞠躬,然后落座于偏后的位置上。 他余光扫过台上几人身影后,掏出口袋的钢笔,在便笺纸上写了一段话,然后递给旁边的正装中年男子。 “转交至学校交响乐团的小提琴首席尤莉乌丝,以及,传话给她,说我不再干涉他们选择最初的第一种方案。” “塞西尔阁下?您——”中年男子的声音有些惊讶。 “快去吧。”塞西尔温和地抬手打断,“我所欲求的东西太多了,不可能事事圆满。” 随后,他双手大拇指相抵,头靠后仰,闭上双眼。 “此时正值我创作的关键时期,只要我取得交响曲首演的成功,就必定可以突破那层屏障,成为家族史上最年轻的有知者。” “范宁,希望你能明白,有些事情你可同我顶撞,但还有些事情,千万别挡了我的路。” …… 圣礼台边缘,琼气鼓鼓地开口:“卡洛恩,你说,塞西尔这个家伙明显就是存心捣乱、又居心不良,你还谢谢他干什么?” “一码归一码,我对事不对人。”范宁平静解释道,“任何来到安东老师葬礼现场的人,我都会真诚地感激他。” “希兰的问题...琼,我有把握保护好她,如果你们俩一块的话,可能都有危险,谢谢你的好意。打听消息的事情还要拜托你,最近时期比较特殊,你自己也要注意安全,有些事情,谨慎为之。” 看着眼前身形单薄,神情沉稳的范宁,希兰的心中安定了不少。 琼那乌黑的眼珠子盯着范宁看了好久,终于也认真点了点头。 随后她的手指绕着自己的发丝转圈,眼眸闪烁流转。 ...... 安东·科纳尔教授的葬礼于清晨七点正式开始。 钟声响起,众人肃立,来自神圣骄阳教会的神父登上礼台念悼词,缅怀安东·科纳尔教授过去的一生,并总结了他在音乐学和作曲领域的主要成就。 悼词内容很长很详细——这是这个世界的人们对待死亡的态度之一,大多人的寿命少则四五十年,多则五六十年,不幸的人们更短,每个人的生命独一无二,在最后的告别阶段,只要是稍稍在乎死者的人,都愿意多花时间倾听与他有关的一切。 这个世界甚至存在一种叫“记叙人”的职业,专门帮目不识丁的穷人、甚至流浪汉整理一生的经历,撰写葬礼悼词。 是时候了,范宁整理装容,登上圣礼台,坐在了一侧的九尺黑色波埃修斯钢琴前,脱下白色手套放在琴身上。 在最后的时刻,我该为老师弹点什么呢? 在神父的悼词中,他垂下头,闭上眼,踩下踏板,双手抚上了琴键。 感受着指肚上传来的冰凉又细腻的触感,范宁双手轻轻地按下了第一个和弦。 沉重,庄严,悲戚的送葬行进步伐声,与神父的悼词一起在教堂内响起。 他弹的是肖邦《降b小调第二钢琴奏鸣曲》(作品编号Op.35)的第三乐章。 在前世,熟悉全称的人可能不太多,但第三乐章有着很高的知名度,它是一首葬礼进行曲。 在范宁前世情绪消沉,或思念逝去的亲人时,他经常一个人默默地、反复地弹奏它。 甚至他想过,在多年后自己去世前,要立下遗嘱,在自己葬礼上播放或托人演奏此曲。 弹奏中的自己,真的感到很难过。 自己在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如果老师还在该多好? 在奇异、哀恸、灰暗的送葬步伐之后,乐曲的中段是类似夜曲的温馨旋律,似对死者生平的温馨回忆,犹如疾驰匆匆的脚步中眷念的回眸。 带着脆弱的美好和惆怅的温暖。 范宁回想起了安东老师的一生: 想起了他古代音乐研究上的成就; 想起了他在推动《和声学》和《对位法》独立成科上所做的努力; 想起了他一生创作的十二首钢琴奏鸣曲、十部弦乐四重奏、三首钢琴协奏曲、一部小提琴协奏曲、四部交响曲、一部大型教会弥撒、三十多首艺术歌曲和其他的大量室内乐作品和声乐作品。 范宁还想起了,他所了解的部分,安东老师年轻时坎坷的故事,和中年时仅有小女儿在身边的孤独; 想起了他矮小的身材、老土的衣着、虔诚的信仰; 想起了他木讷又敏感、自卑又自信、困顿又洒脱的奇异性格; 想起了他创作生涯中前期的成功,后期的遇冷与不被理解; 想起了自己在他后两部交响曲中所听到的,犹如天体运转般崇高的宏伟声响。 最后想起了他在遗信末尾,祝愿自己“此生与音乐和阳光相伴”。 范宁双眼紧闭,手指弹奏未停,两行清泪终于从眼隙里流出。 温馨的回忆式中段结束,庄严悲痛的送葬步伐重现。 台下有吊唁者开始小声的抽泣,并且越来越多。 “希兰应该哭了,琼会照顾到她的。”范宁心想。 类似于上次即兴演奏的奇妙感觉再次出现,与全体听众建立起丝线般奇特联系,灵感汇聚上身,共鸣发散开来,他觉得自己的灵变得更加强大和独立,但在自己晋升有知者之前,这种提升被瓶颈所约束着。 乐声渐弱,同神父的悼词一并恰好结束,和弦最后的余音久久不散。 礼堂寂静无声,范宁掏出手绢,擦了擦自己的脸。 大量的灵感丝线共鸣振荡,眼前四面八方飘来数字,继续汇入淡金色字幕里,最后停留在了[390/100]。 无法想象这样的积累,在晋升有知者后能变成什么强度,但范宁现在的心情很是沉重。 缓缓站起身来,他看到了抱着希兰的琼,看到了肃立的约三十位老师,绝大部分音乐学专业的同学,不多的其他系的学生,还有一些不认识的人们,一共估计一两百位。 他带着真诚的感激,深深地向台下鞠躬。 葬礼的车队缓缓从圣莱尼亚大学西门驶出。 在一段不长的路后,灵柩被移送到了橡树小街深处的柳芬纳斯花园,这里是神圣骄阳教会的一处小型公墓。 一行人肃立在崭新的墓碑前。 雪停了,范宁望着眼前安东·科纳尔教授的黑白照片,四五十岁的中老年人,头发稀疏,宽眼距,大鼻子,皱纹很深,在镜头前笑得有些严肃和拘谨。 负责雕刻的两位石匠手里拿着工具,用眼神询问着希兰关于墓志铭的内容。 希兰望向了范宁。 范宁没有任何犹豫地说道: “他的时代终将到来。” 正文 第二十五章 音乐沙龙邀请函 葬礼返程,三人沉默地跟在前方赫胥黎副校长、古尔德院长之后。 琼在三人中间,一侧牵着希兰的手,另一侧同范宁并肩而行。 期间赫胥黎转头,眼神锐利但语气温和:“卡洛恩·范·宁对吗?你在两天前的即兴演奏测试上创作了一首《幻想即兴曲》?” 范宁点头。 赫胥黎又问:“刚刚演奏的那首葬礼进行曲也是你创作的?” 范宁又点头。 一张缠有金色丝绒的精致硬质卡片递到了范宁手里。 “12月7日,下周六晚上的音乐沙龙邀请函,欢迎你过来,可以带上你的同伴们。”赫胥黎随即将头转回,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范宁没来得及思考,对于递到手中的物品只有本能地道谢。 身旁的琼好奇地看着范宁。 “麦克亚当侯爵夫人的音乐沙龙?哇…这是在整个乌夫兰塞尔乃至帝国都具有相当影响力的大家族啊。” 她的眼睛里闪着光:“卡洛恩,你真厉害,不愧是青年作曲家呀!你到时候会去的吧?” “哦?…”范宁凑近看向手中卡片的内容,希兰也隔空望了过来。 他对提欧莱恩帝国的沙龙文化也有过了解,这和前世近代欧洲有些相似。 通常是由家族里富有实力的女主人在私人府邸组织发起,围绕文学、艺术、神学、哲学、社会热点等话题,邀请与会者畅所欲言。 沙龙文化的兴起打破了帝国各阶层对话的局限,不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商人、学者,亦或中产、贫民,只要能在沙龙的话题上输出有价值的内容,便会受到众人尊敬。 组织这样的高端社交场合首先要有强大人脉,还要有大量的财力来支撑一场近乎奢靡的宴会。 聊天必然是在美酒美食,吃饱喝足之后,然后边聊边继续吃些精致昂贵的点心。 对于组织者来说,沙龙的意义是反映家族的综合实力和雅致情趣。 而对于参与者来说,一个人经常受邀出入的沙龙档次,能直接反映出他的社会地位,和自己在某个领域的专业性与权威性。 范宁看着下方介绍人一栏,还有一组用古霍夫曼语组成的烫金图案。 这些贵族们在书面写作时钟爱古霍夫曼语,以体现家族的古老底蕴和精致修养。 他勉强辨认出:凯·赫胥黎,博洛尼亚学派驻圣莱尼亚大学分会。 书面地看到这个名字,范宁回忆起了这位赫胥黎副校长还是一位雕塑家,他的小型作品蛮早以前在自家美术馆也有过展出和拍卖。 “博洛尼亚学派,指引学派…都是学派…”范宁暗中思索,“这也是一个有知者组织?” “既然是驻圣莱尼亚大学分会,那就说明还有其他的学校分会…所以这些帝国贵族公学,背后有一股统一的学派势力?” “指引学派又是哪方的势力呢?…” 范宁心中思考着,手里把玩着邀请函,不停地正反换边。 看见范宁一直没开口,琼戳了戳他的肩膀:“方便的话带我们过去好不好呀?希兰也想散散心的对不对?” 范宁这才看向两人:“只要我确定过去了,就带上你们,可以吧。” 赫胥黎副校长必然是一名有知者... 今天才周一,还有接近两周的充足时间收集调查其他信息,做出决定是否前往。 但最重要的,是自己必须尽快晋升有知者,这样才有把握应对各种事情。 琼伸出小手,手指如葱根般洁白无暇:“卡洛恩,作为回报,我免费给你提供三次解梦服务,非常专业的那种,怎么样?如果你有什么困惑的话,嗯,这类困惑大部分人都有的。” 最后她歪着头向范宁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妹子你到底是个王者还是青铜啊...”范宁感觉自己越来越看不懂她了。 众人回到学校西门后分开。 范宁和希兰、琼三人在食堂共进了午餐。 “卡洛恩,你要照顾好希兰哟。” 在重申与范宁周四晚上在校园正门碰头的约定后,琼与两人道别,走向西北方向的文史学院赶课。 “卡洛恩,那个你刚刚的意思,是说你要来我家住,还是…还是要我跟着你…” 其实范宁以前是安东教授家蹭住的常客,只不过现在的情况不太一样了。 范宁笑了笑:“和以前一样,去你家蹭住呗。” 现在自己住的公寓条件也太一般了。 “如果哪天我的特纳美术馆能重新开张,一定让你体验一下那几间豪华客房。” “喔。”希兰挪着步子,跟上了范宁的脚步。 校园的主干道上已有不少积雪,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银装素裹里。 “现在最尴尬的一个问题,是我没法自己弄到耀质灵液,来激活那个‘四折线’移涌路标,不然我分分钟已经是有知者了。”范宁心中继续思索。 10毫升的“烛”相位耀质灵液,市场价是100-150磅的话,黑市再贵一些,自己想出这个血都承担不起。 退一步说,拉下脸暂时找希兰借点钱吧...成为有知者后马上想办法还。 可关键是在哪去买啊? 那种隐藏在暗处的有知者组织的交易聚会?自己不知道不说,知道了也不敢去。 再去一趟啄木鸟事务咨询所?维亚德林爵士肯定会提供给自己——当然记账记在自己名下。 但自己总不能当着他的面,说“你给的这个不行”,然后掏出另一份别的奇怪路标,也不能说“您方便出去一下吗”。 虽然下次他不一定守着自己,但主动权不在自己手里。 眼下范宁能想到的办法,只有看能不能找一个相对靠谱的人,获得一个相对靠谱的“黑市”的信息,再去凑点钱。 好吧,相对靠谱的“黑市”,听起来仍旧非常不靠谱。 这个问题真尴尬啊… 教授们的住房修建在圣莱尼亚大学北边的一块区域,离音乐学院较近,眼前这排小栋别墅的第6号就是安东老师和希兰的住处,虽然算不上豪宅,但拥有自己的独立院落,走出北门不远,就是连接莱尼亚内外街区的较繁华的雪松广场,生活出行十分方便。 “卡洛恩,眉头别皱着啦。”希兰突然拉了拉范宁的胳膊。 “哦,好的。”范宁回过神来,“你请假请到了哪天?” “就今天,加上之前周末,三天正好处理完…我明年就要参加升学考试了,现在课业压力很大。”希兰打开了院子大门的锁。 “你的成绩不会有问题,希兰。”范宁劝慰道,“而且院长今天比较明确地表了态,走推荐入学渠道问题也不大,还会更轻松,不用给自己这么大压力。” 院子前坪是一片草地,冰雪覆盖着树下的秋千与小假山。 屋门口有一株与房顶齐高的大板栗树,压着二楼的一侧窗户。 希兰的手指纤细而白皙,指着院落另一侧:“卡洛恩,这还是你几年前大一时亲手种下的,记得吗?” “当时我提着水,爸爸和你一人一个铲子在挖坑,不停地抱怨你的下铲老是把他给带偏了。” 范宁望着那一排盖着白雪的小香叶树,共有十颗,并不整齐,若对齐去看,明显是歪歪扭扭的。 “希兰,我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感觉,因为我也一样。” 范宁又抬头看向这栋精致的小屋:“现在是我第一次,来这个安东老师已经不在了的家,上次来是三四天前,一切还都是好好的。” 希兰怔怔地继续说着:“我最后一次见爸爸,是上周一去上学,后面几天都在住校,然后就是知道消息赶了回来,在现场配合了一下警察,处理了一下遗物,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走出的这个家门。” 她语气有些哽咽:“这几天我白天在琼家里休息,晚上她陪我一起守灵,总之就是,不敢再回家面对这个情况,好像我不回来,对家里的记忆就会停在上一个幸福的周末似的....” 范宁看着眼前泫然欲泣的少女,长长地叹了口气。 三年前父亲失踪后,一个人有多难,自己有着深深切切的感受。 换到如今希兰这么小的年纪,这种处境...心理成熟一点的人,可能在外人看起来,会处理地更冷静,但内心的悲痛一点都不会少。 他摘下礼帽,掏出手帕,擦了擦自己的手。 然后上前一步,将手轻放在少女柔顺的头发上: “希兰,难过的话可以哭出来。” 正文 第二十六章 梦境中的钥匙 太阳光罕见地全部透了出来,染亮了云层金色的弧线轮廓,照出了两人和树木的影子,也让院内的积雪白得发亮。 在希兰柔顺的褐色发丝上短暂滑过后,范宁迅速把手放下。 “你看,出太阳了。” 希兰吸了吸自己冻得通红的小鼻子,说道:“卡洛恩,谢谢你,其实我最难过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你知道吗,我在葬礼上听你弹那首曲子的时候,虽然一直在哭,但后面我就好多啦,它给了我一个奇特的出口。” 范宁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登上台阶。 希兰从自己的织物小挎包里掏出钥匙,转动门锁时,又回头看向他:“卡洛恩,我觉得你最近似乎有些变化诶。” “哦?”范宁望着她。 难道自己穿越后被发现了什么? “不太好说。”希兰边开门边歪着头思索,“好像在以前的沉稳之余,更多了点把握,还是自信什么的?” “哦。” 希兰终于轻轻地笑了一下:“你傻了呀。” 房门打开,范宁轻车熟路地换上自己常穿的白色拖鞋,把黑礼服外套脱下来挂在客厅的置衣架上。 会客厅四周的墙壁贴满了葡萄藤样的压印浮雕壁纸,沙发上铺着黑色天鹅绒毯,中间有两组彩色橡木茶几。房间里边稍高的圆形台阶上,放着一台黑色七尺三角钢琴,琴后面是落地大窗,可以看到外面花园的小温室房。 比范宁的住处自然是好得太多,但在教授这个阶层里,安东老师绝对算不上追求生活品质的人,除了修缮和园艺请了雇工,日常生活起居都是他和希兰自己打理。 范宁继续轻车熟路地点燃了壁炉,待房子稍微暖和一点后,两人做了一次彻底的大扫除,两层楼的小别墅,花掉了六七个小时。 随后在厨房里,希兰往烤架上丢了几块牛脊骨和肋条肉,洒上盐和胡椒粉,又煮了一大盘利底亚通心粉,淋上融化的芝士和奶油。范宁搅着一盆牛奶、面粉和香油的混合物,打进两个生蛋黄,倒入小半瓶瓦福朗黑啤酒,发泡打匀后裹在一条斩头去尾、剔骨拍粉的鱼上,下油锅煎至两面金黄,做成了一盘简易的炸鱼薯条。 最后端上桌的是合力出炉的芜青胡萝卜炖火腿浓汤,两人面对面坐着,吃了一顿家常但认真的晚餐。 范宁洗漱完后,换上了自己常备在老师家里的睡衣,在暖意融融的客厅里弹起了钢琴——克缇西比奥牌的新历900年纪念款,安东教授非常喜欢其高音区清脆明亮的音色。 希兰从浴室走出,披着齐膝的紫罗兰色纯棉长睡袍,赤足踩掉拖鞋,整个人爬到了离钢琴最近一侧的沙发绒毯上。 她倚在沙发,叠着双腿,托着香腮,专心听着范宁弹琴。 范宁用了一个多小时,依次演奏完了安东·科纳尔第十、十一、十二号钢琴奏鸣曲的全部乐章。 这时希兰才柔柔地开口:“卡洛恩,想不到爸爸的后三首晚期作品,你也全部练完了。” “是的,我一直想录制一套安东老师钢琴奏鸣曲全集的唱片,但是自己的水平有限。”范宁甩着自己略感疲惫的手臂手腕。 “我觉得你弹得很好听,卡洛恩。” “谢谢。”范宁朝她笑笑,“不过录制出版唱片,可不能有这么多的瑕疵,大量技术难点也需逐一克服…那些市井音乐短则两三年,长则二三十年,人们总是一拥而上,又一哄而散…这不一样,严肃音乐一旦发行,需要永久性地对听众和艺术史负责,可能还要再练很多年,我才能找到合适的时机。” 希兰看向客厅通往书房的门,又望了望二楼父亲睡房的方向,幽幽地说道:“卡洛恩,我老是忍不住去想,爸爸其实还在,那只是一场梦,他还在家里,等下就会穿着他那套破睡衣,从书房走出来,对你刚才的演奏评头论足,或者从二楼楼梯下来,表示今天反正不早了,你还是别走了…我老是忍不住这么去想...” 范宁坐在钢琴前,盯着自己在琴键上虚放的手指。 沉默了一会后,抬头看向沙发上的小姑娘:“希兰,我想啊,安东老师的确还活着。” 他看着希兰的眼眸,认真解释道:“留下了伟大作品的艺术家们,都会以另一种方式永生,作品就是他的生命与意志,人们无论身处何时何地,只要演奏起他的音乐,他都会感觉的到,甚至会和人们的灵共鸣。” 希兰仍然有些蹙眉,但很乖巧地点头。 “时间不早了,睡觉吧。”范宁收回虚按在琴键上的手。 “我还想听一首。”希兰打了个呵欠,用手拍了拍自己的小嘴。 “好。”范宁无奈地摇摇头,重新把手放回键盘,弹起了柴可夫斯基的《船歌》。 略有起伏的清冷伴奏响起,如歌的旋律带着一丝忧郁。 似夜凉如水的初夏河面上,一支孤寂的小船被缓缓摇向远方。 希兰听着它怔怔出神。 “是你最近写的吗,它叫什么名字?” “是吧,我叫它《船歌》。” “我喜欢它。” 两人上至二楼,互道晚安后,范宁为希兰带上房门,并再次强调,晚上若遇到异常情况或有什么不适的感觉,一定要出声叫醒自己。 在仅隔着一层衣帽间的隔壁客房躺下后,他摘下了自己的项链。 这把美术馆钥匙虽然作用奇特,但自己依旧看不出什么特殊之处。 眼前的淡金色字幕,刚刚弹完《船歌》,已从[390/100]提升到了[395/100]。 他将钥匙扔在枕边,关灯闭眼。 ...... 范宁做了一个起初不自知的梦。 他和一个男生并排走在雾气萦绕的大街上,应该是在学校附近绿孔雀街的骑士广场一带。 那个男生体型比较壮实,缺失衣着和相貌的信息,但范宁知道他是跟自己在葬礼上打过照面的卢·亚岱尔——音乐学院年级二组的组长,铁路大亨的儿子,学校交响乐团的定音鼓手。 两人在朦朦胧胧的街道上,聊着一些逻辑错乱的话语。 范宁交流了自己用杜松子酒在中提琴里种植蘑菇的心得,还有飞艇跳伞员的观赏演出信息,以及对时下女生所穿束腰裙款式的评价。 期间卢·亚岱尔对他报以激烈的反驳,坚持自己只是一把定音鼓槌,并表示会在路易斯国王的厨房里抓住一条喷火龙来证明自己的观点。 聊着聊着,范宁的意识里突然具现出那把美术馆钥匙的外形。 他把手伸进了自己的胸口,摸到了自己在现实生活中一直戴着的那根项链。 于是他成功意识到了自己正在做梦。 他突然心有所感,开出了一个奇怪的玩笑:“亚岱尔组长,你说之后我们在现实中见面的时候,会不会聊起这个梦境?还是说,这只是我自己的清梦,并不是实际上的共有记忆?” 梦境里卢的面孔上半部分变得清晰,眼神清醒了起来。 他惊讶地看着范宁,再望着四周烟雾缭绕的街道,突然脚下一个踉跄,半个身子跌进了地面里。 范宁伸出右手,作势欲拉,近乎无形的金色丝线缠绕了出去,让卢重新站定。 “不好!”施以援手后,范宁立马感受到自己的灵剧烈地燃烧起来,马上就要灵感枯竭,失去意识,跌出清梦。 就在这时,梦境里胸口挂着的钥匙开始发热,绚烂光点从四面八方朝自身汇聚。 其中还有一股更汹涌的洪流,竟然是来自街边一处下水道井盖,范宁感受到了井盖下面就是星界的边缘,移涌的入口。 此刻的范宁,觉得自己可怜的浅浅一小方灵感,就像开了水闸一般迅速消耗。 但另一边,因为钥匙的异变,四面八方的灵感又在以更快的速度补充进去。 导致自己维持着卢的清醒,还神奇般地毫无压力。 “钥匙?钥匙怎么了?”范宁在梦境中差点惊呼出声。 正文 第二十七章 梦醒之后 街道的梦境里,被众多灵感丝线包绕的卢,神智不再涣散,身形也变得稳定。 范宁顾不上卢的表情,梦境中钥匙突发的异象,占据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他只觉得自己负担着卢的消耗,却仍旧游刃有余。 于是自己又尝试着向四周投射出更多无形的灵感丝线。 这一下,他觉得意识变得有些跳跃,忽然就注意到了身边另一人,而且感受到了对方对自己的回应。 明明这个人是一直都在自己和卢的身边,但之前完全没有注意,所以像凭空多出来的一样。 这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少女,她穿着雍容华贵的红色束腰裙,面部缺乏一些细节,但能看出绝美的五官轮廓和出众的身形气质。 “卡洛恩·范·宁先生?”这位少女捂嘴惊呼。 “罗伊小姐?怎么是你?”定音鼓手卢也惊奇地开口。 “你是谁?谁是罗伊?不是...你们怎么认识?” 范宁此刻心中十分的茫然。 我TM到底在干啥? 少女双手叠按着自己起伏不止的胸脯,等冷静下来后,主动对范宁礼貌地自我介绍: “我叫罗伊·麦克亚当,比您和卢小一届,大提琴专业,第一组的年级副组长,上周六晚上坐在台下听过您演奏的《幻想即兴曲》。刚刚白天,赫胥黎叔叔邀请了您参加我们的音乐沙龙,当然,卢之前就是我们音乐沙龙的常客了。” 梦境中,范宁听到了面容模糊的少女全名和自我介绍后,这才逐渐反应过来。 她就是音乐沙龙的组织者——麦克亚当侯爵夫人的女儿。 自己其实早就听说过她。 或应该说,全校没有人会不知道罗伊小姐的名字。 出身名门,地位尊贵,家境雄厚,容貌惊艳,才华横溢,生活自律,具备传统认知里大贵族小姐的一切品格、举止、习惯和修养。 追求者可谓数不胜数。 以前的自己整天沉迷于音乐学研究,在学校不大有存在感。 理论上,大家都在一个学院,自己应该和罗伊是有过见面的场合,但实际上连她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太清楚。 街道茫茫的白雾中,范宁略微茫然地回了一句“你好,罗伊小姐”。 然后他本来想问其他事情,罗伊却继续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敬畏和尊重: “范宁先生,想不到您是一位有知者,罗伊向您问好。” 红裙少女用一只手捂住领口处的雪白肌肤,向范宁款款行礼。 “不,罗伊小姐。”卢严肃地开口,“能如此长时间地维持三人联梦,而且是和两个无知者,范宁先生的实力绝不止如此。” 卢的声音有一丝颤抖:“范宁先生至少是高位阶有知者,甚至可能已突破至‘邃晓者’境界”。 说完他也向范宁深深地鞠了一躬。 罗伊惊呼道:“邃晓者?” 整个乌夫兰赛尔各方势力,高位阶有知者都是个位数的存在,邃晓者?在帝都或许能有几位常驻? 所以这位范宁同学的背景和天赋?... 不,他不需要什么背景,邃晓者本身就是一个庞大势力的背景! 就算他“只是”高位阶有知者,以这样的年纪,也已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 两人此刻完全无法想象范宁的真实来路和出身。 “范宁先生是某有知者学派大佬?教会核心培养人?古老隐秘组织的传承者?帝国特巡厅的神秘高层?亦或是,超然于这些势力之上,就连家族长平时也讳莫如深的那个“讨论组”?” “特巡厅虽严厉查处接触禁忌之人,但针对的是占比99%以上的高中低位阶有知者…如果范宁先生真是邃晓者级别的强者,就算来自非官方组织,那也是特巡厅需要平等正视的存在…规则往往都是为不够强的人设计,遇到上层人士时自动失效…” 见多识广的这两人,在记忆里搜寻着他们所知道的一二见闻。 范宁脑海里的茫然更多了。 不是,什么跟什么... 你们怎么还一人给我跳了一级... 不过范宁很快就掩盖住了这种情绪,维持住了自己沉稳而自信的表情。 他故意用了一种饶有兴趣的语气笑道:“看来两位对有知者的了解不少啊。” 看着眼前高深莫测的范宁,红裙少女罗伊赶紧说道:“范宁先生见笑了,虽然罗伊刚刚入门控梦法,灵感强度远不及晋级有知者的要求,但麦克亚当家族在帝国有一定的地位,我们家族有少数几位有知者的存在。卢的家族情况应该和我差不多。” 卢点了点头:“看来,罗伊小姐也是在聆听了那首《幻想即兴曲》后,偶然梦到了范宁先生,这才有机会对联梦邀请做出回应。” 罗伊说道:“对的,而且我跟你一样出席了安东·科纳尔教授的葬礼,又有幸聆听了范宁先生在葬礼上感人肺腑的演奏。” 范宁暗自分析两人对话里透露出的信息。 首先很容易推断出的是,有知者的数量极为稀少。 像罗伊这种传承悠久的侯爵家族,或是卢这种新兴的大财阀势力,有知者也一只手数得过来。 然后,他又想起维亚德林之前告诉过自己,有知者的确是可以把人拉入清梦甚至移涌的。 现在自己又知道了更多的信息细节——联梦的前置条件应该是:现实中本就在附近,或彼此正好梦见。并且,被拉的人愿意接纳对方灵感的帮助。 要正好彼此梦见,肯定有一定的随机性,不过可以通过现实生活中强烈的暗示增加概率。若对方略懂控梦法,具备验梦知梦的基础灵感,事情还会更容易一点。 比如这一次,两人都对自己的两次演奏产生了强烈的印象。 而自己,因为和卢在葬礼献花时照过面,所以他较容易地出现在了自己梦境里。 罗伊之前算是不认识的,范宁只知其名不知其人。 但自己在台上时,往下可能扫过她的脸,留有一定的潜意识,所以梦境里她的出现稍微不容易一点。 最后,联梦的时间短,代价高,即使是“邃晓者”也不愿轻易如此。 自己负担着两个人,本应灵感迅速枯竭,大家纷纷坠入其他不自知的梦境。 但是自己的这把美术馆钥匙,让他们两人误判了自己的实力。 岂止误判,完全带偏了。 想通这其中关节后,范宁总算初步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范宁先生。”罗伊再次礼貌地开口,“您是不是准备用这种方式通知罗伊,您确认参加我们下周六的音乐沙龙?” “额...这个问题,我还没决定啊。”范宁心中飞快运转,“但如果我说还没确认,我就得有个别的理由,来解释为什么我要把他们拉进自己的清梦,不然这聊天就不太好聊下去了。” 自己之前也不清楚会这样? 自己觉得好玩,随便拉一拉? 不行啊...那我刚刚立的人设岂不是崩了。 他微笑点头:“是,还请两位在今后各种场合提及我时,都是以同学的身份。” “本就如此,不是吗?”罗伊表示理解,随即露出礼仪无可挑剔的甜美笑容,“这是罗伊以及麦克亚当家族的荣幸,我会派车提前一个小时在学校大门接您。” “明白您的意思。”卢也赶忙说道。 罗伊和卢都是聪明人,既然范宁选择了目前这个音乐学院学生的公众身份,不管他是出于游历还是其他什么目的,都是自己不可窥探的。 至少范宁先生是一位让人尊敬的作曲家,与他相识的过程也令人愉快,交好只有益处。 卢这时又上前一步:“范宁先生,我无意浪费您缔造的宝贵联梦时间,但还是想提一件请求。” “亚岱尔组长,有什么事吗?” 范宁并不觉得自己的灵感有枯竭的迹象,他慢悠悠地问道。 “不不不您叫我卢就可以了。”小伙子连连摇头,“我想委托您写一首作品。” “哦?”范宁有点诧异,“为什么?写什么样的作品?” “任何,只要您在出版时,把题献的位置留我父亲的名就行。您知道的,这和后续任何版权问题都没关系,仅仅只是我们家族的一种荣誉,就和收藏一幅名画一样。” “若您愿意接受委托,室内乐作品我们愿意支付400磅的酬劳,大型管弦乐作品可以支付您1200磅,您不是正好在构思毕业音乐会的交响曲吗?” 最后卢又赶紧补充道:“不是交易,更不是雇您作业,仅仅是表达对艺术家的尊重。” “一部室内乐一公寓?一部交响曲买套小别墅?...这个世界的艺术家真吃香啊,不对,应该说是资本家壕无人性...”范宁陷入思考。 他捏了捏自己的鼻尖:“嗯...说起来,我最近正在构思一部弦乐四重奏。” “您的美妙灵感真是无穷无尽。”卢的语气流露出一丝欣喜。 “范宁先生,弦乐四重奏的题献,我们愿意出500磅。”罗伊脆生生地嗓音传来。 卢错愕地看向红裙少女:“罗伊小姐,你之前又不开口...先来后到啊,你去预定范宁先生之后的作品嘛。” 罗伊说道:“卢,我想着,我是下周六音乐沙龙的小女主人...” 卢试图继续加价:“范宁先生,要不我出600磅吧。” 罗伊没好气地说道:“你能不能先听我把话说完,我不是在和你这财大气粗的家伙搞竞拍。卢,你不也要来参加沙龙吗?带上你兼修的中提琴,我们可以共同演奏一部新的作品,题献什么的就先让给我家嘛,你实在担心范宁先生之后没有作品吗?” “好吧...也是个好主意。”卢作出了被说动的表情。 他内心则是先考虑到双方家族有不少领域的合作,再考虑到应该在范宁面前体现自己礼让淑女的良好绅士风度,决定把这次首演的主要受益人让于罗伊。 “不过演奏的话,我们至少要排练一周左右,以确保在高端场合达成最好的效果,不知道范宁先生最近时间...”卢继续说道。 范宁微笑道:“我可以在明天结束前完成它。” “罗伊,其实你也可以出600磅的。”范宁在心里暗暗补充,但不好意思开口。 “太好了!您真是一位杰出的青年作曲家。”罗伊的语气很兴奋,“那我们在周三的学院公共课结束后,先尝试碰头排练吧,地点看哪间小室内乐厅有空,我拉大提琴,卢拉中提琴,嗯?第一第二小提琴的话...” “两位小提琴手我有合适的人选。”范宁又说道。 “那自然遵从您的推荐。”卢回应道,“罗伊小姐,下一次题献机会必须得让给我。对了范宁先生,如果您那首《幻想即兴曲》愿意出版的话,我可以支付150磅,嗯...200磅的酬劳作为题献的报答!”” “这家伙也太执着了吧...”范宁内心腹诽道。 他清了清嗓子:“这个以后再说吧,各位,今天先向你们道声晚安。” “晚安,范宁先生。”两人再次以标准的礼仪向范宁致敬。 梦境中,范宁尝试着将环绕在两人身上的灵感丝线收回,他们的眼神迅速涣散,沉入街道之下,跌入了其他不自知的梦境。 他又试着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取消念头里对美术馆钥匙的具象,随即整条项链都凭空消失。 自己的控梦能力越来越收放自如了。 躺在床上的范宁睁开眼睛。 “怎么回事!?我这是穿回地球了!??” 明明窗外还是黑夜,睡房里却亮堂堂的一片,就像前世房间里开着大功率日光灯一样。 吓得他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 正文 推一本朋友的书,《我的幕后神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xbiquge.net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二十八章 晋升:有知者 范宁坐在床上,看着亮堂堂的睡房,一时间愣住了。 直到他察觉到房间的亮度其实在逐渐变暗,才开始到处转头观察。 他很容易地就看向了枕头边,那里有一大摊光质的液体,色泽介于淡金和白炽之间。 液体在凹凸不平的被单上蜿蜒流淌,还有更多地顺着床沿滴落在地,让地面上也聚集了一片近乎刺眼的白,甚至隐约有类似燃烧的焰影。 那是自己睡前,顺手摘下钥匙后放置的地方! “这是...耀质灵液?‘烛’之相位的耀质灵液?这得有多少?超过100毫升了吧?”范宁惊呆了。 粘稠的液体像光一样流动,大量的耀质蒸腾到空气里,形成闪耀的光团,最后变成普通的灵感逸散到世界表象的各处。 在这样的房间里下,范宁觉得自己的灵无比舒适。 他把手伸进了枕边的白炽里,捞出了那条项链,灵液的温度接近人的体温,除了有稍微的水波感,没有任何异样。 钥匙没有任何沾染,仍旧是原来的样子。 “它把那个梦里聚集的灵感析了出来?”范宁不是很确定,因为他刚刚主要的心思放在了与俩人对话上。 “不对,还想这些做什么!快来不及了!”看着房间的光线逐渐变暗,范宁如梦初醒。 他飞一般地下床,在床头柜的外裤兜里手忙脚乱地找出“四折线”移涌路标,一只手捧着路标,在稍低于床沿处接着,另一只手从枕边把所剩不多的耀质灵液划拨了下来。 符号凹槽被填满后,范宁重新躺好,把路标置于小腹之上。 辉煌的白炽光幕亮起,“四折线”的符号虚影浮现在上方,外圈的坐标弧线开始急速地旋转。 范宁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的灵穿过它们。 他对睡眠的控制能力已经很强,很快意识就归于宁静。 …… “嗯?我在自己家公寓里醒来啦?” 范宁从床上坐起,不甚明亮的煤气灯光下,视野所见是青黑的木质地板,墙角的横木桌和书堆,以及老式的立式钢琴。 但当他看向钢琴前挂的画时,发现自己找不到音乐家吉尔列斯、卡休尼契的两幅肖像。 而是一些画着乱七八糟的色彩和线条的画,彷佛前世的那些抽象艺术作品。 于是他成功地意识到了自己在做梦。 范宁轻飘飘地从床上弹了起来,飞出窗外又折回来,四处观察几个呼吸后,目光对准了钢琴前那幅最大的抽象画。 他想象着手里有一根不存在的软棍,整个人一个撑杆跳加后空翻—— 以一个现实世界中自己根本做不到的姿势,直接跌进了画里!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灵已彻底地独立开来,在一个折叠了诸多风景的,如万花筒般的通道里急速地坠下。 “舞台?” 范宁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教堂的礼台?” 脚下是浅褐色的木质台面,四周墙壁上开有彩绘玻璃窗,被植物纹样的厚重垂帘半遮,里边深处有向上延伸的台阶虚影。 范宁顺着台阶往上方望去,看到了高处的金色氤氲雾气里,由三排手键盘和一排脚键盘组成的管风琴演奏台,以及无数根排布在贮气风箱后方的哨管和簹管。 管风琴闪耀着黄金般的色泽,整体看起来像一台与教堂建筑墙体共生的巨大机械装置。 他又转身看向礼台下方,数排长条红木椅、排满蜡烛架的廊台、饰有弧形石膏线的廊柱、透出微光的穹顶天窗。 “这是已经到移涌层了吗?”范宁有些疑惑,“怎么是个教堂?” 在昨天一窥的记忆里,移涌是无数悬在虚空的荒原,再远处是群山和核心处高耸入天的辉塔。 虽然维亚德林说过,移涌中的情况千奇百怪,逻辑跳跃断裂,而且在不断地发生变化。 但眼前是个室内场景,让人不免怀疑。 范宁试着在意识中具现钥匙的形象,成功地让其挂于自己胸口,但并未有耀质汇聚其上。 他之前在清梦里都有耀质汇聚的现象。 “难道这里不是移涌?我还是在星界层的边缘徘徊?” “可是我灵感消耗的速度比在清梦要快很多。” 范宁不敢耽误时间,他轻飘飘地从礼台上跳了下去,穿过一排排长条的红木椅,走向远处的教堂大门。 门的材质是整块的大理石,巨大螺旋状的凹槽凿刻其上,由里向外一共绕了很多圈。 “嗯?中间有一块浮雕。” 他看向了螺旋中央的起点处,正是那四段起伏交汇的折线符号。 范宁习惯性地做了一个验梦的动作:伸手尝试能否穿过物体。 掌心贴在大理石浮雕,和真实的物体一样,触感冰凉而通透。 他觉得有灵感被摄入了进去。 仔细分辨灵感的来源,准确地来说...有一、二、三、四...四个部分。 贝多芬的《献给爱丽丝》,肖邦的《幻想即兴曲》和《第二钢琴奏鸣曲第三乐章“葬礼进行曲”》,柴可夫斯基的《船歌》。 异变突起,自己眼前的淡金色光幕爆发出强烈的光芒,变成近乎白炽的颜色! [395/100]的数字,如开闸放水般降低。 [300/100]、[200/100]、[100/100]… 在数字回到[0/100]的那一刻,整个字幕的光芒最后闪了一下,然后彻底消失了。 而范宁手上的浮雕起点处,开始溢出金色的流光,像“充能”一般,沿着螺旋状的凹槽从里向外填充,约接近第一小圈的一半时停止。 所以这个教堂就是那条神秘短信和字幕,最终指引自己到达的地方? 对于记忆中音乐的重现进度,以后就转移到这里了? 如果自己未来把整个螺旋纹路全部填满,会发生什么? 不等范宁细想,他突然觉得手上的冰冷触感消失了,而整个大理石门如同水波纹一样荡漾起来,逐渐模糊。 范宁心中一动,跨步向前。 这回,他没有感到任何阻碍,径直穿了过去,来到了教堂门外! 此处空间似乎没有重力,他漂浮了起来。 在更深沉的睡眠中,他的意识比清梦朦胧得多,勉强可以维持半清醒的状态。 这是...这是!! 夜色之中,眼前陡峭的环山覆盖着奇异的植物,巨大的瀑布如闪电般从山巅劈下,将山体一分为二,然后裂分成无数的支流,在地势稍缓的山脚处蜿蜒如小溪。 更远处是澄澈的辉塔,下沿被环山遮挡,上端高耸入天。 范宁的位置是环山山脚的河流之中,虽然漂浮,但下身仍旧浸没在冰凉的河水里。 但他无暇顾及。 因为此刻,他正凝视着辉塔穹顶之上的那个存在。 千万重光与暗的帷幕背后,辉光折射出的某道不完全的侧影,映照着他的灵。 范宁觉得自己难以呼吸。 这种窒息感与崇高感,就像要压倒人的陡峭的悬崖、密布在天空中进射出迅雷疾电的黑云、带着毁灭威力的火山,势要扫空一切的狂风、惊涛骇浪中的汪洋大海以及从巨大河流投下来的悬瀑之景...(*注1) 这道“初识之光”似声又非声,似景又非景,甚至不似以语言为载体的信息。 它超越了五官所能感知的范畴。 如果非要形容—— 这道“初识之光”是类似于教堂管风琴般的音响齐鸣,是一个渺小之人在巨大天体的运转间被碰撞和碾压,是眼花缭乱的光,是极端狂喜、迷离、眩晕的情绪,是顿悟般的流泪与超脱! 在这样的状态下,范宁脑海中似乎被植入了某段隐知或密传: 「“烛”是希望,是启明, 是辉光最真实的侧影,是世界最神圣的火焰。 “无终赋格”指引攀升艺术之顶, 祂栖居于居屋花园的圣临中,那上方正是你的灵所诞之处, 祂劈裂己身,洞开的创口璀璨如星辰, 祂播洒燃料,喷洒的血流辉煌如炽火。 灵感与洞察的王座因此被高举,高举,高举! 祂将你的名号与祂的服侍者分开, 那颂念你们中一位的灵乃是迸烧的烛火,环聚的烛火, 聚风的煤,炽燃的煤,涌出光芒的煤, 皆为可怖者,所爱者,受宠者,沉思者,至高所选者,接受密传者, 在狂喜中述说,唱诵,抬眼,喧闹高歌, 向那与至高居屋之下的苍穹致敬,并被祂垂听, 于每一日,灵感奔腾, 满心欢喜,昼夜不停, 正如此言所说: 圣哉,圣哉,圣哉,见证之主。」 ...... 这种感觉,唯有范宁两世在现场聆听某些交响曲片段时有所体验—— “颅内高潮。” 无数“烛”的隐知或密传涌入范宁的脑海。 “这道四折线符号所指向的见证之主,祂的名叫做‘无终赋格’?” 范宁的灵感急剧增长,以夸张的速度壮大。 同时,灵被辉光的这道侧影赋予了某份馈赠。 他久久凝视着千万重帷幕后的那个存在。 直至数十个呼吸之后,移涌中事物的一切色彩在自己眼中都化为白炽。 他仰面倒下,灵的形体穿透身后教堂的大门,坠入地表。 睡房依旧黑暗,内外寂静无声,范宁睁开眼睛。 用手摸开床头的煤气灯,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 路标在使用后凭空地消失了。 墙上的时针指向凌晨1点40分。 他走到窗户跟前,将其轻轻推开。 冬夜寂寥无声。 他看着玻璃外高大的板栗树枝上的积雪,以及间隙中院内的风景。 “一切跟往常一样,一切又跟往常不一样了。” 淡金色的流光从范宁的眼眸中一闪而过,随即回归正常。 ————— *注1:改编自康德《判断力批判》中对于“崇高感”的论述。 正文 第二十九章 “烛”的馈赠 范宁久久站立于睡房的窗前。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穿越之初,看这个世界总有一种莫名的促狭感了。” “因为,这只是世界的表象,它只是移涌无限向下漂流后,最底端淤积的沉渣而已。” 他觉得这一刻,自己的灵感比任何时候都要丰富,思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对周边事物的感知比任何时候都要敏锐。 直觉来看,前几次重现前世音乐的累积效应,终于随着此次瓶颈的突破而释放出来。 灵的强度已直接到了三阶有知者,甚至是接近三阶后期的阶段,离中位阶只有一步之遥了! 美术馆钥匙的这一机制,对自己灵的提升实在有点逆天。 院内板栗树伸于窗前的树枝,有一根由于被积雪压得过重,弯折程度已快超出极限;院子墙角某道较深的裂缝里有冬眠的蛇或昆虫;温室花园部分的植物已在初冬凋零,东北角栽培的应是适应这个季节的作物;对面一户别墅的二楼,有人深夜还在书桌前飞速运转大脑... 还有,隔壁的小姑娘是侧向自己这边入睡的,她的呼吸总体均匀,但偶尔有几处起伏,睡眠状态不算太安稳。 “咔嚓!” 窗口板栗树的一根树枝不堪积雪重压,终于断裂坠落。 “不是感官的变化...”范宁看了看自己摊开的手掌,又抚摸了一下窗台,再回头扫视房内的各处物件。 “我的视力没有增强,听觉没有更敏锐,手指的触觉也没有更细腻,鼻子从空气中嗅到的味道也和之前一样...” 按照维亚德林传授的隐知,感官应该是“池”之相位所属范畴。 而自己的这种变化... “是对生灵的以太体、情绪体、星灵体,还有周边环境灵感变化的感知,以及对一些超验的、隐秘的、神秘学范畴的波动有了更敏锐的直觉...” 他又感受到了,离自己肉体最近的以太体层,包裹着一层波纹状的光质,温暖又有韧性。 “这个倒像是暂时的状态,可能在24小时之内就会消失...” 范宁细细地感受着这层光质,它们像是从移涌层带回的某种“烛”的“共鸣”或“回响”。 一种刚体验过超验事物后,暂时“上头”的感觉。 这种“回响”如灰尘般沉降,从自己最外层的星灵体,到情绪体,最后是到了离肉体最近的以太体,又似快要被风给拂走。 “那馈赠呢?” 辉光折射出的‘烛’之相位,带给自己的一份馈赠是... 范宁从窗台前的抽屉里拿出一盒安全红磷火柴。 “咔嚓!”一缕刺鼻的含硫烟气飘出。 划燃的火柴持续发出亮光。 无形的灵感丝线从范宁的意识中探出,其中一束感知着所持火柴燃烧区域的高温。 另外一束灵感,则探向了旁边半米多高的华丽镀金烛台。 未燃的半截牛油蜡烛顶端,烛芯附近那一小块不到一立方厘米的空间,被这束灵感作出划定和确认。 然后范宁控制着自己的灵,将这两块区域模拟出某种“互相连接”的感觉。 将这种意识维持了半秒左右后,再想象轻轻地将它们互相一拉—— 手里的火柴熄灭,青烟飘散。 一边的蜡烛倏地一下燃起。 “火焰的...控制和传输?”范宁体会着这种奇妙的操纵感。 “不,没那么简单...” 范宁的眼眸凝视着玻璃窗前板栗树树枝上的大块积雪,灵感探知着冰雪的冷意。 接着他的瞳孔又聚焦在近处的玻璃窗本身——在壁炉燃烧后整个建筑夹层的保暖作用下,它的温度多少要高出外界。 探知温度、划定区域、相互连接... 彼此轻轻拉扯—— 积雪迅速消融成冷水滴落,树枝倏地回弹。 “卡滋卡滋卡滋...” 面前的玻璃窗疾速结出一层绵密结实的薄冰! “准确地说,是温度的...交换。” 范宁接下来反复做了一些尝试和练习,看看这份馈赠的能力究竟有哪些特点。 能确定的是,自己并没有能力凭空点燃或者冻结物体。 而是将两个地方的温度在极短时间内互相交换。 这种改变比直接用火去点要剧烈得多。 因为时间太短,升温太快,近乎爆燃。 还有,可操控的范围目前以自己为球心,约在十米范围内,可绕过障碍物感知。 不是很确定的是—— 似乎不能直接作用于活物的表皮或内部。 似乎两处的温差越大,能实现交换的区域越小,但和材质无关。 “如果我把同等质量的一杯水和一块烫铁的温度进行交换,水的比热容更大,岂不是整体的热能增加了?这并不守恒。”范宁试图用理工男的思维分析。 “神秘的世界果然不一样,在这里灵感真可以用来发电。” 他感觉这项能力,可能在很多场景,会有很多奇奇怪怪的用法。 不过有一点范宁还没搞清楚:温度的交换主体,到底是空间区域,还是物体本身。 比如他尝试过,能不能只锁定火柴火焰的一半空间区域,和熄灭的蜡烛烛芯交换。 但自己好像做不到如此的精细,最后的结果还是火柴熄灭,蜡烛燃起。 以上所有的局限,不知道随着灵感的提升,能不能逐渐改善。 “不知道我以后的晋升能不能带来更多的变化,如果不受限制地发挥想象,交换温度,效果恐怖得没有上限。” 对了,灵感的提升... 之前维亚德林说自己的灵感强度大约在普通人的十倍,现在自己的灵已被辉光侧影照射,不知道提升到了多少倍。 自己感觉是至少翻了一番。 他又想起了自己面对那扇教堂的大理石门。 当时伸手触碰门上代表见证之主“无终赋格”的浮雕,然后螺纹凹槽被流光充能,只有一点点后停止了,今后还需要持续地再现记忆中的音乐。 “可那处地方...路标已经没了,我还能回去吗?” 范宁眉头皱了皱。 维亚德林之前说,有知者可以回忆起自己到过的移涌地点的气息,从而再次从清梦中找到入口。 虽然存在混淆和遗忘,但同时记忆几处还是可以的。 可是自己现在好像并不记得有什么关于移涌坐标的信息或气息... 他闭上眼睛,试图回忆见证之主“无终赋格”的指向符。 那四根折线的各种细节,倒是牢牢地被自己的灵记住了。 “按照之前维亚德林爵士所说细节,有知者每进入一次移涌后,约48小时内睡眠无梦,可以过两天后再去清梦中试试能不能找到教堂的入口。” “还有那把美术馆钥匙,曾经觉得是父亲之前随便在哪配的普通物件,穿越之后,感受到了它在演奏音乐时伴随着灵感共鸣的异样,今天的情况又是怎么回事?” 这样想着,他重新拿起美术馆钥匙,正准备仔细研究一下—— 突然范宁动作停住,眼眸中的淡金色流光再次一闪而逝。 成为有知者后,他对神秘学范畴的超验事物,有十分敏锐的直觉感知。 在床前约站了两三秒后,他快步走出客房,径直来到希兰的闺房门口。 先是敲了几下门,但并未等希兰醒来回应自己,就拧动了门把手。 希兰并未把门反锁,范宁轻轻地就推开了。 房间内淡淡的幽香萦绕在范宁鼻尖。 “啊...”漆黑一片中,少女的嗓音有些惊惶。 “希兰,是我。”范宁轻声说道。 几秒后煤气灯被希兰拉开。 这个范宁从未见过的房间,铺着金黄色的蕨类植物纹饰毯,墙上挂着很多玩偶和木质版画,各式小家具包裹着艳丽的织物装饰,桌上是整齐的书堆和棕色小提琴盒,旁边是谱架。梳妆台上放着发簪、梳子、银框镜、蜡烛架、水仙花瓶和一堆小玩偶,另一边是女孩子换衣服用的四折木质刺绣屏风和一面落地镜。 希兰倚着靠枕坐了起来,她穿着一件白色丝绸质地的宽松薄睡衣,胸口的雪白肌肤之下,裹着粉色的天鹅绒睡毯。 “卡洛恩?”看着站在门口,披着灰色睡衣的范宁,少女眼眸中的惊惶倒是消失了。 但下意识地把自己睡衣领口的蕾丝边往上拉了拉。 范宁轻声问道:“我可以进来一下吗?” “有,有什么事吗?”希兰白皙的脸颊上飞快地染上了几片晕红,“可以,你先进来吧。” 范宁边走近,边压低声音说道: “我感觉家里有点不对劲。” 正文 第三十章 藏于镜中之物 “啊?你发现什么东西了吗?别吓我。” 希兰靠在床头,脑海中闪过近日发生在自己身边或听闻的一系列事情,紧了紧裹在自己身上的毯子。 范宁环视了房间一圈,慢慢走到她的床旁边。 “你是说我的睡房有问题吗?”希兰又问。 她下意识地做出想挪开一点的动作,但后来反而是抱着睡毯,往范宁站的位置挪了挪。 “感觉不对劲的范围在整个家里,具体还不确定。” 范宁这时意识到她穿的这件丝绸睡衣实在过于单薄,又退后几步,然后背了过去。 “抱歉…你需要添一件衣服吗?” “谢谢。”希兰怯怯地开口后,从床上站起来,褪下了裹在身上的睡毯。 她伸手弯腰探向屏风前的小座椅,拿起了那件在客厅时穿的紫罗兰色棉袍,将它披在丝绸睡衣之上。 范宁仔细地感知着希兰闺房的每一处死角,在确认似乎没有异样后,他暂时松了口气。 自己在晋升有知者后,对周边生灵的以太体、情绪体,还有生灵活动过的空间环境,似乎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知? 他尝试闭了一下眼睛,比眨眼的时间稍长,试图把周围的景象印在眼前的黑暗里。 这让他觉得,似乎有一束淡金色的光束从头顶上穿进了自己的星灵体,又从胯下穿出,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 接下来是第二道淡金色光束,无始无终,从左侧腋下穿进星灵体,右侧腋下穿出。 第三道从前方胸口肩胛骨穿进星灵体,从背后穿出,依旧无始无终。 光束交汇于胸口,在那里他似乎想象出了一颗明亮的球体,在“烛”的灵感催动下,球体呈现珍珠般的色泽,闪耀着清冷的火焰,缓慢地扩张,就像一个灵感的“场”一样,包裹住周边的事物。 现在的范宁,眼前视野蒙上了一层暗金色,类似带着前世的3D电影眼镜,但不同的事物,又显现出了之前不曾见过的各类光影。 他发现每种事物都有各类相位属性,只是寻常事物尤其是死物件的强度很低。 而当他试着看向赤足站在床上的希兰时—— 少女的以太体以淡绿色光晕为主,质地较为均匀,范宁觉得这种生命力可能是“茧”相,心脏和主干动脉的区域则从墨绿过渡到桃红色的“池”相;她再外层的情绪体整体呈乳白色,有一些深蓝和亮红的光影跳跃;她最外层的星灵体总体颜色更淡,只有头部是少量金黄色的“烛”相,通过浅黄色过渡到银白色的“荒”相… 不过自己现在还不懂得怎么解读这些颜色。 “卡洛恩,怎么了?”希兰看范宁一直盯着自己,感到有些拘束,小手把自己的衣角折来折去。 “没事,我们出去看看,安全起见,你跟我一起。”范宁收回思绪,提出建议。 “真的要出去吗?”希兰撇了撇小嘴,“我觉得如果有不对劲,我们一起反锁在房间里比较安全。” “嗤啦”一声,范宁划燃了一根火柴,走向希兰的梳妆台。 “卡洛恩,煤气灯已经打开了啦。”希兰说道。 范宁仍然点燃了烛台上的牛油蜡烛。 随即他“呼”地一下吹灭了火柴梗:“若真有什么神秘的事物,隔着门是没有用的。” “走吧,出去看看,我会保护你的。” “好吧。”希兰看向范宁,感受到他眼神中的认真和笃定,终于安心了一点。 两人先是下到负一楼的地下储藏室,然后又在一楼的会客厅、书房、餐厅、厨房、 每到一处,范宁都打开了房间的煤气灯照明。 范宁越来越觉得疑惑,他刚开始的灵感,的确察觉到家中存在异常——在睡房内刚晋升有知者时,他在附近感受到了异常的银白色,还有一种青色的陌生相位。 “这种异常的相位波动强度不低,不是‘烛’,应该也不是‘钥’或者‘池’,也不是那种象征生命力的“茧”,似乎有‘荒’,还有一种我不了解的...”范宁回忆着这些初步了解一些的相位。 在地毯式地搜寻中,他的这种直觉处在“时有时无”的状态。 范宁查找地很仔细,包括壁炉里、钢琴里、窗帘后、厨柜里、衣帽间,他都打开后进行查看。 “相位的异常‘时有时无’,这形容不准确,灵感带给我的感觉应该是‘不连续’...不对,这形容还是不准确...” 范宁停在了一楼的衣帽镜前,仔细地感知着什么。 “卡洛恩,我有点害怕,要不我们现在回卧室吧?”希兰拉了拉范宁的衣袖央求道。 “不怕,我们现在就回二楼,去老师以前的主卧,最后看一下。”范宁报以安慰。 “很跳跃!对,这种相位的异常感,非常的跳跃!”在上楼时,范宁心中终于找到了准确的形容词。 他最开始在客房准备睡觉时,觉得异常感就在自己身边,但是当他进一步体会时,感觉却消失了。 所以他谨慎起见,马上就去了希兰那里。 后来他觉得异常感好像是在楼下,但现在也没察觉出什么。 两人来到二楼安东老师的主卧,拉开煤气灯。 这里已被清理得非常整洁,换了新的床被,部分生前的衣物锁在了地下室的储物柜,看起来只像是一间更大的客房。 在范宁眼中蒙着暗金色背景的视野里,光晕一闪而逝,在他脑海中的残留记忆里,似从青色过渡到灰绿、黛灰再到银白的边缘。 范宁循着方位走去,看着两张安乐椅,胡桃木小方桌,纸牌、小铜镜和飞艇模型。 “难道是我错误领会了这种在灵感探视下看到的象征?或者是由于我刚刚晋升,某些状态不太稳定?”范宁开始怀疑自己了。 “希兰,回去吧。”看到小姑娘疲惫、紧张又懵逼的眼神,范宁叹了口气。 唉,这大半夜的… 她前三夜守灵估计就没怎么睡,今天又折腾这一出。 两人一起回到萦绕着淡淡幽香的睡房,一跨进去,希兰就赶紧把门反锁上了。 范宁一屁股坐在睡房的织物靠椅上,把腿搁向前方小凳子,向后稍稍躺下:“希兰,你把灯关了,先睡觉吧。” 希兰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打了一个好长的呵欠,和着睡袍钻进了毯子里。 煤气灯关闭,窗外呼呼挂着寒风,梳妆台上的牛油蜡烛火苗却似静止。 范宁双手枕着后脑勺,闭目养神。 过了大概十分钟,希兰小声开口:“卡洛恩,你那样不太舒服的话,可以稍微躺一下的。” 再过三四秒,又补充道:“我是说床的边边上。” “我没事,你睡吧。”范宁说道。 “噢。” 再过了一会,少女的呼吸声开始变得均匀又微不可闻。 昏暗的光线下,淡淡的幽香中,范宁的全身也逐渐放松,眼皮开始打架。 就在他脑海中流动的意识快要变成失去逻辑的碎片化词语时—— 离自己不远的木质刺绣屏风旁边,那面落地镜中,除了正常映射的事物外,突然好像闪过了什么东西! 范宁眼睛倏然睁开,当他在昏暗的光线下看清楚情况时,心脏差点停摆。 镜子内部的右下边探出了一只手影! “我艹!”穿越后的第一次中文就这样被范宁脱口而出。 他整个人吓得一个激灵从座椅上弹跳了起来! 正文 第三十一章 有知者的初战 离范宁的惊呼不到半个呼吸,一团淡青色的阴影就已在镜面上成型。 看不甚清的影子如探出水面一般钻了出来,直接持着长柄匕首刺向范宁! 幸亏在成型期间,范宁就已惊得弹跳起来,他举起自己坐的织物靠椅,直接朝刺过来的匕首招呼了过去! “啊!!”刚睡着的希兰惊恐地尖叫。 “咔嚓——” 木屑纷飞。 镜中人影的匕首刺穿了座椅,并向前探出几厘米,在范宁鼻子跟前闪着寒光。 巨大的冲击力让座椅从头顶上脱手。 他脚下一个踉跄,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开几步。 又一声“咔嚓”。 青色人影迅速拔出卡在木头中的匕首。 手腕稍微拉后一蓄力,然后向三四米远处的范宁猛地掷出。 匕首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锋锐的流光。 如此短的距离,时间上根本就来不及躲避。 但在人影蓄力前,范宁的灵就有了强烈的危险预感,彷佛预判了飞行轨迹似的,他腰部连同肩膀拼了命朝一侧一拧—— 整个人失去重心往后摔去,同时大喊:“希兰,两个镜子都打碎掉,快!” 自己根本没时间去深入思考,这异变是如何起的作用,但这个指令他在最短时间内能想到的。 匕首贴着他的脖子飞过,扎进了墙上挂的一只毛绒玩偶! 伸手摸了摸颈动脉的位置,一道不深不浅的伤痕,毛细血还没开始涌出,肌肤微微刺疼。 范宁心中砰砰狂跳! 这不是再偏几厘米的问题! 可能只要再深一两毫米,自己就得捂着咕噜噜冒血的脖子等死了! 好在另一边的小姑娘,虽然惊惶,但听到范宁的声音后,马上去执行了这个指令。 而且选择了效率最高的方法—— 她飞快地爬到梳妆台一侧的床沿,拿起烛火边的银框小镜,然后看向另一边的大落地镜—— 直接扔了过去! 叮叮哐哐的一阵破裂声响起,两镜皆碎。 同时伴随着的还有“咔哒”沉闷金属声。 青色人影的光晕更淡了,整体看起来更清晰了一点,他的手上出现了一把左轮手枪。 范宁听到的正是左轮压倒击锤或弹仓旋转的声音。 持枪的手已经抬起,而且指向的是希兰。 “混蛋!”看到此幕,范宁的脑子里充满着惊怒和惶恐。 从事发到现在一共不到四五秒,这个人影对自己两人没有表示出有任何交流的余地,连续三次都是往死里的杀招! 范宁从地上一跃而起,没有任何犹豫地扑向站在床上的少女,并在落下的空中稍微转了一下姿势,自己挡在了前面。 “砰——!砰——!”青色人影瞄准希兰的位置似乎稍微朝下,他扣动了两下扳机。 范宁觉得那两枚子弹应该是射向了自己尾骨偏上方十厘米左右处,在自己扑倒希兰还未落地的那一刻。 但奇怪的是,自己并没有中弹后的感觉。 虽然范宁没有这种经历,但理所应当该痛得死去活来。 这件睡衣总不可能是防弹的吧? 倒是自身以太体上的白色胶质光幕,似乎颤动了两下。 “是刚刚从移涌中出来后,那个暂时性的共鸣?余波?回响什么的?”他自己也不是很确定。 两人重重地跌在床上,范宁在上,希兰在下,几乎面贴着面。 眼前的少女扁着小嘴,眉头紧皱,脸颊崩得很紧,盯着范宁的眼眸里有泪珠在打转。 她的神色混合着惊恐和委屈,还有茫然、担心、愤怒等各种各样的情绪。 但范宁哪有时间开口说什么,顷刻间爬起转身,并把希兰完全挡在了身后。 这时青色的光晕几乎已经消失,范宁终于得以看清这就是一个正常的人类,身材和自己差不多瘦弱,穿着灰色劲装,戴着白色面罩。 看到明明自己两枪瞄中了,但眼前的人没有中弹,持枪的灰衣男子终于短暂地楞了一下。 但他显然不会给范宁喘息的时间,马上又对着范宁扣动了左轮扳机。 而且这次他瞄准的是范宁的头! “砰!——砰!——砰!——” 连续三下,不带一丝拖泥带水! 子弹在接近范宁皮肤两三厘米左右时,似乎遇到了极大的阻力,速度锐减,最后击打在了范宁的眉头、脸颊和鼻子上——感觉特别疼。 尤其最后鼻子那下,范宁感到已有温热的液体从鼻孔流出。 以太体的光幕剧烈地摇晃。 在第三枚子弹击中范宁鼻子掉落时,无数淡金色的光点从自己身上爆裂开来。 这层光幕终于碎裂了! “有知者?这项委托怎么可能有个有知者?”灰衣男子原先没有任何情绪的脸色,终于变了。 左轮手枪内,除开防误击发的弹位,五枚子弹都已射出。 他手上动作不敢怠慢,熟练地甩出转轮弹夹,从肋旁的弹袋中取出子弹开始装填,同时脚步稍稍退后。 “咔哒,咔哒…” 范宁自然不会给他装填的时间,他随手抄起旁边的凳子,直接冲过去准备朝他身上招呼。 灰衣男子的装弹动作非常熟练,又由于拉开了距离,他马上就把弹匣压入了黄铜框架。 正要重新瞄向范宁时—— 范宁灵感的一束无形丝线探知到了一根燃烧的蜡烛,然后另外一束划定了左轮手枪的整个外壳和握把。 他想象着彼此连接,将两者互相轻轻一拉—— 蜡烛熄灭。 灰衣男子突然觉得手中的枪烫如烙铁,木制握把更是直接变为焦黑。 没有任何心理防备,手枪直接脱落坠地——实际上,就算他想握,也不可能握住,遑论做到瞄准。 但是他还是本能地想去抢夺地上的手枪。 迎接他的是范宁手中的凳子。 “砰”得一声闷响,凳子结结实实地怼到了这个人的头上,震得范宁的虎口都快裂开了。 虽然范宁身体素质不是较强的那一类,但以一个二十岁出头的成年男性的力气,在肾上腺素的疯狂分泌下,这一下直接给灰衣男子砸到眼冒金星,太阳穴突突直跳。 范宁扔掉板凳,弯腰伸手。 在快要接近地面时,手枪被灰衣男子忍着剧痛一脚踢飞。 他来不及去捡,只能顺手再抄起家伙。 哪知灰衣男子不想和他这样纠缠,再次快速退后几步。 希兰一直范宁以为早已中弹,也没有细想那片碎裂爆开的光点,小姑娘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狠色和恨意,跳下床疾步走向手枪。 灰衣男子一个招手,那柄没入墙上毛绒玩具的匕首竟然直接旋转着飞回了自己的手里。 “希兰,小心!”范宁惊呼起来。 他的灵感再次探向地上灼热的左轮和灰衣男子手中匕首。 划定、连接、拉扯—— 匕首忽然变得炙热。 但可能是因为交换的手枪温度已经降了不少,或是灰衣男子这次发了狠——他忍住手掌的剧痛,手臂颤抖着,扬起了匕首。 突然—— “卡嗞卡嗞卡嗞…” 灰衣男子脸上呼吸凝结成的水汽,和面罩一起,凝成了一层绵密的坚冰! 与此同时,睡房天花板之上,屋顶外的坚冰融化出了一小块窟窿,露出了青灰色的砖瓦。 范宁又一次施展出了温度交换! 灰衣男子的视线受阻,掷出的匕首路径有了不少的偏移,有惊无险地从希兰身边掠过! 又回旋似地向范宁折返!只不过路径更偏了。 再次“砰”的一声闷响,这下范宁用上了吃奶的力气。 凳子在这个家伙头上砸得木屑都飞了出来。 灰衣男子终于委顿了下来,几个踉跄最后跌坐在了墙角。 “卡洛恩,你被枪打到哪里了?”听小姑娘这声音是几乎快哭出来了。 范宁手臂也酸胀无比,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没中弹,你快别哭了。” 而且觉得脑海意识一片涣散和空虚,太阳穴突突直跳,灵感所剩已不多。 不知道是这项能力本身消耗就很大,还是自己交换的温差太大,抑或距离太远。 在他的示意下,希兰乖乖地把拾起的左轮递了过去。 随即范宁持枪指向了墙壁处的灰衣男子。 他忍耐着心中的杀意,声音十分冰冷:“你的来历?目的?” 正文 第三十二章 日期的巧合 “你的来历?目的?” 听闻这句话,委顿于墙边的灰衣男子,想伸手撑地稍微坐直一点。 “别动,手举起来。”范宁冷声喝道。 看着指向自己的黑洞洞枪口,灰衣男子缓缓举起了手。 “希兰,把那支匕首先从窗户扔下去。”范宁换了柔和的声音。 “噢。”少女的声音有点发颤。 “小心一点,从后面绕,对,转身,自己不要处在匕首和这家伙相连的直线上。”范宁依旧持枪盯着灰衣男子,用余光提醒道。 目前来看,这个有知者似乎可以在镜子中隐匿和穿梭,可远程操控利刃,并有纯熟的枪械使用技巧。 这些能力诡异又难以防备,自己必须谨慎地排除一切风险。 “再把那面镜子砸得更碎一点。” 希兰都依言照做。 “卡嗞卡嗞——”灰衣男子面罩的冰层,部分已被呼出的水蒸气融化滴落,范宁再次和屋顶上的冰交换温度,通过加厚继续限制他的视线。 即使他灵感接近枯竭,后脑勺一阵又一阵的抽痛。 男子面罩下的表情心如死灰,这个少年模样的有知者,灵感似乎比他还强,而且做事滴水不漏,把他的能力施展条件全部破坏地干干净净,没留一点机会! “你为什么既可以瞬间控制火焰,又可以控制冰霜?你的阶数比我还高?”男子忍不住开口,他的声音有一丝沙哑。 不过,他显然理解不了范宁的神秘能力实际上是“温度的交换”。 “是我在问你问题。”范宁持着左轮再次重申道,“来历?目的?” “我们这种所谓的触禁者能有什么来历?”男子的语气里有些轻蔑和自嘲,“在阴影里活动的有知者,靠着在各类地下聚会中接受委托,交换资源和隐知,在‘畸变’和‘迷失’的风险里苟延残喘。” “相比于幸福的无知者,我们就是一群看到了世界意志残酷本质的虫豸而已。” 触禁者…范宁又听到了一个新的叫法。 他非常自然地将这个词和特巡厅联系在了一起。 特巡厅打压、管控非官方组织的有知者? 因为他们的超自然能力容易引起社会动荡?或者暗处的隐秘组织过于猖狂,对帝国存在威胁?或有某些秘仪的执行条件或效果非常的邪恶? 那教会、学派里的有知者,特巡厅管不管? 范宁面不改色地压下心头的疑问,继续问道:“所以你是接受了某种委托,那你的目的是什么?就是杀掉我们?” 灰衣男子说道:“你不也是接受了委托吗?目的相反而已。” 范宁盯着这个人:“我问你,为什么你在朝她开枪时,瞄准的是非致命处?而后来对我开枪,目标是我的头?” “可别回答我你是枪法不准,随便一瞄。” “委托的内容是带走她?”范宁的语气陡然变冷。 灰衣男子哼了一声:“你的观察还挺仔细。” “委托人是谁?如何 “我如实相告,你就会放了我?”灰衣男子沉默了一阵后,试探性地开口。 “看你信息的价值。”范宁另只手抹掉了自己鼻端流出的血。 “那得看你相不相信。”灰衣男子回答道。 “我没有在跟你讨价还价!!”范宁扬了扬枪口,声音异常凌厉。 他完全没有掩饰住自己的怒火和杀意。 “好吧。”灰衣男子的冷汗流了一波接一波,“聚会的发起者是个女人,名字叫做‘西尔维娅’,当然,这是假的。” 他又赶紧补充道:“我意思不是我在骗你,是说这个女人的自称肯定是假的,我们也不清楚她的背景。” “怎么参加聚会?”范宁又问道。 “她应该有几层中间人,在聚会前会将时间地点以不定的形式散播至不定的渠道,知道了,愿意来,是有知者,就可以去,没有什么其他的门槛。参与者流动性很大,聚会时间一般也不长,少则半个小时,多则一个小时。” “聚会时间和地点是不定的,得知信息需要层层转介绍,那些中间人也会先暗地考察一遍潜在参与者,我将自己之前获得信息的那个渠道告诉你,无妨也无用。” 随即灰衣男子坦然报出了一个位于乌夫兰赛尔城郊乡镇的小酒馆地址。 这么神神秘秘啊… 聚会又开放?又隐秘? 自己还以为,能从这得到一些,直接与自己经历的事件相关联的信息。 没想到线索越扯越长… 范宁的眉头深深皱起。 继续问这个告知聚会信息的中间人是谁? 没有意义,连发起者“西尔维娅”这名字都没意义,唯一有点价值的可能只有性别了。 如果下次范宁再发现,这个神秘世界里连男女的区别也不靠谱,他都不会感到意外。 “下次聚会的时间地点?”至少这个问题最有直接价值。 “周四晚上八点,普肖尔区芬莱大街225号,仓库区负二楼西南角。”由于聚会的开放性和流动性,灰衣男子倒是回答得很干脆。 “如果你完成了任务,如何交付?”范宁试图看能不能继续挖掘出什么。 “让我带到某个偏僻地点自行等待。” 偏僻地点…多半是他们随机指划。 有没有必要追问地址,以供后续调查呢? 自己不可能单独或带上希兰去冒险。 报告给指引学派?这件事情自己肯定是会说的。 但这个人的委托交付地点…且不说没有明确的利益点,指引学派不会贸然采取行动,就算去蹲守,对方实力和目的全然未知…自己还没正式加入,就带着大家一起团灭? 交付地点对己方也没什么意义。 “好的。”范宁点点头,随即扣动了左轮扳机。 “砰——” 枪响声中混合着希兰的再一次惊呼。 子弹穿透头颅,鲜血溅于墙后,男子头往侧一歪,身形往下一滑,至此了无声息。 “卡洛恩?你真的开枪了?你真的杀了他?”希兰毕竟年纪太小,她的声音抖得厉害。 “我就没想过会让他活。” 范宁说话的声音很平静,但整个人却闭上眼睛,蹲了下去,食道一阵又一阵的抽搐。 “他的价值结束了,再活一秒都是夜长梦多,保护你安全,是我今晚来这里的目的。”范宁把脸埋在膝盖里说道。 离穿越过去72个小时多,自己已经亲手带走了一个人的性命,还是一名有知者。 范宁的确无意去顾及灰衣男子死前的情绪,或头颅中弹的感受。 凝冰的面罩之后,表情是惊恐?后悔?解脱? 还是恨范宁在他配合的前提下依旧开枪?抑或他清楚自己本就将死,说那些只是为了争取万中无一的希望? 这些反正自己也没看到。 但鲜血之花和灰白脑浆绽开于墙的场景像死循环一般不断地在自己脑海里回放。 “卡洛恩?你没事吧,你受伤了没?”希兰跑过去,把范宁扶了起来。 范宁缓缓摇了摇头。 他闭着眼睛站了约半分钟,再睁开,冷眼看着倒在血泊中的灰衣男子。 如果今天自己没有决定来这里; 如果晚上自己没有晋升有知者; 如果在移涌中获得的馈赠正好在今天的交战中派不上用场; 如果没有那个来自“共鸣还是波动还是回响”的光质护罩; 如果自己在各种细节上出现了一丝延误或误判… 一句话都不说的对手过于可怕。 对于杀伐果断的人,只有比他更杀伐果断。 “所以就算再来一次…” “我还是会扣动扳机。” “我不可能放过他。” 范宁开始回忆从他口里得知的信息。 “为什么要带走希兰?” 无从得知,这灰衣人也只知道要怎么做,不知道为什么。 “周四晚上八点?普肖尔区芬莱大街225号的仓库区?” 自己怎么有点熟悉呢? 芬莱大街226号不就是普鲁登斯拍卖行的地址?周四晚上不是拍卖会的时间吗? 拍卖的开始时间是晚七点,八点肯定不会结束。 时间错开一个小时?地址隔着一个编号? 音列残卷是安东老师经一个叫斯宾·塞西尔的人引荐,在普鲁登斯拍卖场获得的。 而有相同姓氏的拉姆·塞西尔组长,在白天葬礼上警告了希兰。 和自己再一次冲突后,又表示自己以后不再过问。 这几个节点终归是慢慢联系起来了… 范宁不会被立场蒙蔽,他开始站在塞西尔的角度思考。 这位希兰的表哥,表现并不完全无脑。 他对自己是有敌意,对希兰也有图谋不轨的动机,可警告和保护之意不能说是假的,只能说是借势胁迫小姑娘屈从。 嗯...这种行为自然也令人不齿。 但他明显又有其他自己认为更重要的事,而且似乎做了某种取舍。 翻译翻译,什么叫做不再“过问”? 暗处的势力不止一股。 今天的事情和塞西尔有关,但可能不是他那方所为,而是“放任”了另一方所为。 范宁从各种蛛丝马迹中,提出了这样一种猜测。 “卡洛恩,现在…现在我们怎么办?”希兰有些手足无措地问道。 范宁看着这一片狼藉的房间,满地毯的玻璃和木屑碎渣、四处倒地的家具、墙壁上的大片血迹、灰衣男子的尸体… 还有,断断续续响了六次的枪击声…这附近可是学校教授们的密集住宅区。 “还能怎么办?” 难道自己还能和小姑娘一起,清理现场、毁尸灭迹,再把周围听到枪声的人嘴都堵住不成? 有这个必要吗,这个人是闯入者。 “报警!”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分开问询 内莱尼亚街区。 绿孔雀街212号,警安分局。 凌晨三点。 碳化灯的光线一如既往的苍白,小房间,硬板床,灰色墙,红木桌,四处都被照得明亮且冷。 对面的两位警察穿着黑色制服,戴着卡其色肩章和袖饰,头顶红白格宽檐帽。 “你们好,埃伦斯警官,还有这位警察先生。” 范宁拿起桌面上的竖纹玻璃杯,喝了一大口水。 这特么和自己刚穿越过来时有什么区别… 连杯子的款式都没换… “卡洛恩·范·宁先生,没想到又见面的这么快。” “发生这种事情,大家都不想的。”范宁的表情很无奈。 “我确认一下,是你在学校值班亭报的警,你们在家两人,闯进去的人是你开枪射杀的,对吗?”埃伦斯警官手持钢笔,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是的。“范宁点头。 “你先简短讲述一遍事情经过。” “我们先是分房而睡,我察觉有异样搜索无果后,谨慎起见留在了希兰房间,然后这个人闯入,用致命方式攻击我们,我们予以躲避和反击,混乱中他的左轮手枪被我们抢夺,随即我开枪射杀了他。” 范宁描述地非常简要,而且字面意思完全没有违背事实。 “你平时住在哪里?”埃伦斯警官盯着范宁。 “东梅克伦区,伦万大道115号的公寓。”范宁答道。 “那为什么你今晚选择了住希兰家里?你们是什么关系?” “当然是因为之前那些事件...您应该知道情况,就和第一次见面时我的叙述一样,我作为老师最亲密的学生,本就经常在他家留宿,平日和希兰关系也较为熟稔,今晚是她守完灵后回家住的第一晚,我的留宿出于保护的目的,毕竟我也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成年男性,遇到突发情况多少有些反抗之力。” “你说你起初察觉到了异样,你是怎么察觉的?” “我说不上来,但家中有人潜入多少有些直觉,虽然我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神经过敏。” “他是怎么进入房间的?” “我也说不上来。” “怎么会说不上来?门?窗?提前伺伏?总有一处吧。” “我们搜索一圈后,回房重新入睡,在迷迷糊糊时,突然就被袭击了,他怎么进来我的确说不清楚。” 两位警官对视一眼。 “他是怎么袭击你的?” “起初是刀,我侥幸躲过后,再是手枪。” “他朝你开枪了吗?” “开了。” “几枪?” “五枪。” “你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埃伦斯警官追问道。 “因为我是在他装填第二轮弹匣后,把左轮抢夺下来的。”范宁说道,“他打光了弹匣的子弹,其中除了他预留的防误击位,应该是五枚。” “那后来你朝他开了几枪?” “一枪。” “你会用枪吗?你们自己是否有持枪?” “非常不熟练,没有持枪,几年前我父亲有过枪,接触过几次。” “他开了五枪,你们都没中弹,你开了一枪,就直接打爆了他的头?” “他怎么样我不清楚,不过我在抢夺之后,开动扳机的瞄准距离非常近,再加上一点运气成分。” “希兰期间做了什么?” “我不太记得,太混乱了,起初应该受到了一些惊吓,不过我们在地上四处摸刀子或手枪时,她应该参与过。虽然她年纪小但毕竟也清楚,如果不把武器抢到自己手中,就有生命危险。” …… 离范宁附近不远的另一间谈话室。 希兰披着仓促换上的女式褐色风衣,过肩的秀发有点乱,脸色发白得厉害。 她双手十指相扣,放在小腹附近,大拇指不停地互相挤压。 对面也坐着两名警察。 “冷静,我要冷静…” “按照卡洛恩说的,我是完全的受害者,没作出任何有争议的行为。” 范宁最后的话一直在她心里重复: “警察可能会盘问很多细节,但重点不是我的射杀行为是否违法!灰衣人闯入我们家里,是毫无疑问的侵入行为!他们的目的就是看是否存在神秘因素!” “你就如实回答想得起来的,如实告知想不起来的,只需要忽略掉那几个因素……不要有心理负担觉得自己在隐瞒什么!你吓得要死,能开口跟他们说话就不错了!” “我出来的时间会比你晚一些,你出来后按照我交代的做就行,然后在大厅接待室休息等我,不要离开警安分局…对了,我们先去楼下捡一下那把刀,放回现场。” 桌子下面,小姑娘风衣下的光洁小腿紧紧并拢,酒红色的小皮靴尖频频点地。 她不停地做着深呼吸,心跳频率慢慢降了下来 “希兰·科纳尔,对吧?”对面的警官开口。“你和卡洛恩·范·宁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爸爸的学生。” “为什么是正好今天,你让他跟你住在一起?” “我爸爸葬礼刚结束,家里我害怕。” “卡洛恩为什么能察觉到异样来你房间?” “我不知道。” “那个人是怎么进房间的?” “我不知道,我睡着了。” “两个人是怎么搏斗的? “具体的我不知道。那个人朝我开过枪,然后我被卡洛恩扑倒了,再然后他们就扭打了起来。” “那你后来在干什么?” “我后来和卡洛恩一起试图在乱中抢夺武器,因为我知道不拿到就会死。” “最后卡洛恩开枪射杀那个人时,那个人处在什么状态?” “我不知道,太乱了。我只听到枪声然后就结束了。” 在希兰的各种不知道中,对面手中的钢笔飞快地书写记录。 这边的对话结束地非常快,警察也清楚这只是个柔柔弱弱的可怜小姑娘。 最后警察告诉希兰,对范宁的调查还需要时间,短则天亮,长则几天,可以先送她回去。 希兰表示自己不敢回家,无处可去,要留在这里等。 然后她被安置到了值班室的一张可以躺的柔软沙发上,警察还贴心地提供了一张薄毯子。 范宁这边,最初谈话结束后,埃伦斯警官给了他一会小憩的时间,在硬板床上。 随着警方在现场侦测、处理、调查、盘问的进度向前推进,陆续有人找范宁进一步核实情况,所以他的睡眠被打断过几次。 总体来说,效率已经大大地超过了这个时代警安力量的平均水平。 毕竟这栋房子三天前才死过人,而且与之关联的还有另外好几条人命。 清晨七点半左右时,他们为范宁提供了一次茶水和面包。 多少休息了一会,范宁连续几次使用馈赠能力后枯竭的灵感恢复了不少。 希兰也以就近用餐的说辞出过一次门——实际上她是自由的,嘴里就随口一说,值班警察顺口“哦”了一声。 这一带她非常熟悉,用了五分钟的时间步行到有公用电话的报刊亭,按照范宁交代的内容拨打了东梅克伦区凯兹顿街道43号的电话,然后回到警安分局继续等待。 直到离报警已经过去了七个多小时,上午十点。 范宁的房门再次被推开时,他看到了两个新面孔,以及在门短暂开闭间,外面走廊簇拥等待的一众警察。 其中一人同样是警服穿着,肩章的警衔图样虽然范宁不懂,但明显更为繁复,级别更高,甚至范宁猜测他比这个街区警安分局的局长等级还要高。 但这个警官只是坐于次位。 落座于自己正对面的男子,相比于旁边这位表情苦大仇深,一副领导模样的警官,他显得年轻得多。 “迈耶斯·本杰明。”男子的声音有很重的鼻音,直接报出姓名。 范宁打量着本杰明,灰色风衣,白手套,银灰软毡帽,额头宽阔,眼神冷峻,手上握着一只深红色烟斗。 来了,终于见到了特巡厅的人。 他早有预料。 “范宁先生,三个问题,结束你就可以离开。”本杰明简短开口。 “本杰明先生请说。”范宁与他对视。 “一,你是有知者吗?” 我去...这么直接的吗? 问答是,还是不是?还是回答“不懂你在说什么”? 表情管理应该是为难,还是茫然,还是坦然? 此刻的范宁,显然有点猝不及防。 正文 第三十四章 与特巡厅的初次交锋 “你是不是有知者?” 对于本杰明这个直截了当的提问,显然作答者没有理由思考太久。 “不是。”范宁的回答没有耽误超过三秒。 这意思就是说,不是,但知道这一存在。 他虽然答得快,但是现在的心里完全是悬着的。 自己毕竟撒了谎。 “那然后,第二个问题。”本杰明点了点头,吸了一口烟斗,“你和指引学派是什么关系?” 好险... 范宁的心悬得快落得快。 听到第二个问题的内容后,他才确认,自己第一个问题的回答是正确的。 这谎必须得撒。 希兰听了自己的话,打了啄木鸟事务咨询所的值班电话,然后那边应该和特巡厅有了一些交涉。 虽然不知道具体交涉内容是什么… 但自己答“是”,绝对会和指引学派说的情况相矛盾。 答“不懂你在说什么?”,更有问题,你都认识指引学派的人了,不知道有知者是什么? 范宁之所以处理得这么谨慎,源于他的一个假设前提: 特巡厅作为帝国官方机构,在提欧莱恩境内的合法有知者组织里面最强势,甚至处于监管者的地位。 由于自己还不清楚有知者组织之间的关系,这个假设不一定对,但绝对是最保险的,错了也无妨。 不管怎么说,自己开枪打死了一个人,还有父亲那层不甚明了的关系,和音列残卷的被盗与流转…… 自己的晋升和能力获取,也是源于音列残卷背后指向的密码…… 如果自己对于特巡厅的问询,答得有奇怪的出入,很可能对自己和指引学派都有大麻烦! 有知者不调用神秘力量,应该不是直接这么能看出来的吧?至少不是同样差不多的有知者能直接看出来的吧? 各种念头飞快从范宁心中闪过,他开始作答第二个问题: “我是通过维亚德林爵士知晓了有知者和指引学派的存在,而引荐人正是我已故的老师安东·科纳尔教授,他引荐的原来目的,是要我去那里学习钢琴。” “不过我现在的想法有一些改变,您知道的,我是圣莱尼亚大学的大四学生,以前家里出过一些变故,条件窘迫,面临择业,现在留校任职竞争压力又极大,而在了解指引学派文职人员的薪酬、待遇和工作内容后,我认为这也是一份相当体面的工作……” 本杰明的灵感丝线,无形地笼在了范宁的以太体和情绪体上。 在作答时,范宁的形体轮廓与心脏、血脉,呈现健康正常的绿色“茧”之相位,并过渡到墨绿再到红色的“池”之相位,驳杂色彩较少,没有常规畸变的征兆。 “池”的红色偏桃红而非殷红,更外层的情绪体少有摇曳,只要不是反侦察大师,应该没有撒谎。 他的脑部呈现出大面积的白炽,似乎还有一些淡金色,显示出强度颇高的“烛”之相位灵感,另有一些紫色的“钥”之相位的剪影,中间的过渡带是暗色的。 “淡金?”本杰明有点疑惑,不过这确实都是“烛”的相位。 可能因为是音乐专业学生,并在近期经常构思作曲的缘故? “在窥探我?同样是以‘烛’之相位晋升的有知者?” 范宁同样地感受到了对方灵感的触探,如果自己予以排斥,他对于自身以太体的观察就会大大削弱。 不过他没有这么做。 “好,祝你在毕业后找到一份诚心体面的工作。”本杰明继续颔首。 “谢谢。” “第三个问题,请你解释一下现场焦黑的手枪握把,和砸得过碎的镜子。”本杰明银灰色软毡帽下的双眼微微眯起。 范宁心中一窒。 这么细节的吗…… 还是被怀疑了?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范宁对他茫然地笑了一下。 “表示理解。”本杰明深吸一口烟斗后,将其搁在了红木桌上,再长长地吐气。 范宁继续用茫然的表情看着他。 “危机关头,黑灯瞎火,凭本能反抗,的确很难注意细节。你不用亲自解释,我看一下就行。” 本杰明说着,从旁边的办公柜里拿出三根蜡烛,用火柴依次点燃,倾倒蜡液固定,在桌面摆放至三角形。 “他要用某种手段测试我?”范宁内心有点发虚。 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发现出什么。 但是自己好像也没有拒绝配合的理由。 “将你的左手放到这个区域内。”本杰明开口。 范宁只得依言照做。 随后,本杰明将一片雪花状的晶体扔在了靠范宁最近的烛焰上,白雾蒸腾而起。 “请你闭上眼睛。” 黑暗中,范宁闻到了一股清凉冷冽的气息,他觉得自己的心境变得沉寂,性格变得缄默,丧失了与他人交流的欲望,但脑海里对最近过往事物的记忆变得异常清晰。 尤其是近一日的回忆,它们飞速划过又细节不漏一处,不光画面,似乎还有感官,无比生动清晰。 葬礼开始前,在老师灵柩上献花的人们面相的完整顺序; 自己演奏结束鞠躬时,台下入座与空座的分布情况; 送葬队伍里,琼用手指戳自己肩膀的准确位置; 中午三人就餐闲聊时,坐在隔壁四位陌生同学的各自衣着; 院内草地上自己的手抚过希兰发丝的轨迹; 大扫除时发现的灰尘死角的呛味; 晚餐餐盘里食物残渣的堆叠方式; 演奏老师的钢琴奏鸣曲时碰错音的听感; 沙发上的希兰所穿睡袍领口边纹路的完整形态…… 停! 时间轴进行到两人互道晚安,范宁回房入睡时…… 范宁突然意识到了,他脑海里的记忆,正在像留声机中的旋转黑胶唱片,被外力拖拽着读出铭刻其上的信息! 那是一种混合着白炽色和暗银色的拉扯感…… “烛”与“荒”的相位? 范宁立即试图找回自身灵感的主动权,他觉得自己的灵是白炽至淡金的火花,并带有少量的紫色剪影,虽然主体只有约一种相位,但和外力拖拽的两种相位相比,甚至略高一筹! 他觉得这串记忆的梭子,在自己的干涉下,应该可快可慢,可进可停,可清晰可模糊。 甚至自己可以奋力催动一波,强行切断这种“被读取”的状态! 不过他没有采用这种对抗的方式,而是将接下来的记忆信息做了模糊化的处理…… 记忆的唱片继续旋转: 自己梦见了卢与罗伊,但只进行了逻辑错乱的对话; 半夜异常惊醒,搜索一圈后去往希兰房间; 在小座椅上昏昏欲睡,被男子刺过来的刀惊醒; 在枪声中扑倒希兰,然后抄着板凳招呼上了男子的脑袋; 记忆不清的混乱扭打,玻璃碎裂一地; 自己抢过手枪,当即射杀男子…… 一切按照范宁处理过的走向进行到底,直到他重新睁开眼睛。 正文 第三十五章 “成功过关” 范宁重新睁眼看向房间。 蜡烛熄灭,本杰明持着烟斗,软毡帽之下徐徐飘出烟圈。 “卡洛恩·范·宁,你可以出去了,祝你好运。” 可以了...这就成功过关了? 特巡厅没“看出”什么问题? 本杰明刚刚看到的,只是我想让他看到的记忆细节? 而且没有注意到操控的痕迹? 想到那天,他们既然跟踪了自己,至少是掌握,或怀疑起了自己在某些方面的“异常之处”。 而自己却对此不甚明了。 这种信息差让范宁非常难受,心中一直有点隐隐不安。 这就没事了? 自己要不要先表现得懵一点? 范宁收回思绪,“啊?”了一声,然后四周张望着站了起来,再用一种试探的语气说道: “本杰明先生,我之前遭遇的那些事情,刚刚不知道怎么,又浮现起来了好多细节……” 随即范宁又噎了口口水:“我现在心里特别焦虑和不安,近期我会不会有什么危险?您可不可以帮帮我?” “你的精神和身体状态暂无问题。”本杰明淡淡地说道,“后续若担心有风险,你可自行求助维亚德林爵士。” “谢谢,您给出了这种结论,我心里压力小了不少。”范宁欣喜地鞠躬道谢。 待范宁带上房门后,本杰明问向旁边年纪较长的警官:“赫尔曼先生,是否已经确认,文森特·范·宁就是当年调查B-105号失常区的‘分形师’?” “已有七八成的可能性,先生。” 这位乌夫兰赛尔警安署的首要负责人,态度很是恭敬。 “这几年,乌夫兰塞尔范围内的排查工作,是我主要牵头调度的,起初几百人的怀疑对象,近日已筛查得所剩无几了,文森特是剩余对象中排序靠前的。现在之所以还未向特巡厅呈报正式行文的结论,是严谨起见,我们还需一段时间,再进一步确定特纳美术馆有无异常情况。” “这很有趣。“本杰明软毡帽下的表情似笑非笑,“我们的人对特纳美术馆调查过三次,除了头一次的音列残卷,未见其他值得注意之处,对美术馆的定性,一直停留在是一座普通的,因经营不善倒闭的公共艺术场所……” “那音列残卷的研究结果真无异常?”赫尔曼问道。 “我们安排了研习不同隐知的队员,做了三轮交叉审核,研究后都确定,残卷不含特殊材质,不涉及隐知,也不是什么礼器。咨询音乐专家也没发现有什么特殊信息,最后我们下了结论:一件寻常且安全的古物。” “但考虑到文森特是我们的重点怀疑对象,为了追查当年‘分形师’从B-105失常区带出的那个秘密,我们不愿放弃任何有希望的信息源。既然内部研究无果,我们按照管理规定,将它的管控等级降至最低,托管于普鲁登斯拍卖行,保持6个月对其去向的监视,看是否有识货的学者买走后能研究出什么,当然,我们也不抱太大希望。” “我们当时收到了您说的这个结论通报。”赫尔曼点头,“这也是我们对文森特的调查迟迟没有盖棺定论的因素之一。” “但你知道,后来出事了,在圣莱尼亚大学,接二连三,我们重新把它当做违禁品查封了。” 本杰明的声音很低沉。 “尤其是,死了一个教授!虽然他近年比较边缘化,但至少是一位有一定社会影响力的作曲家,圣莱尼亚大学是博洛尼亚学派的地盘,那帮老家伙虽不敢明面表示抗议,但暗地里已经几次向我们表达了不满了!这件事让我们受到了上司的严厉批评,他对特巡厅队员所表现出的调查、研究和决断能力产生了严重的怀疑!” “所以,您刚刚有看出卡洛恩·范·宁存在什么问题吗?”赫尔曼问道。 本杰明微微摇头。 “他没问题,或者,他的位阶与我不相上下甚至更高,这不可能。” 他深吸了一口烟斗:“我在三阶有知者已稳固了六年时间,仍旧没有把握去攀升四阶的中位阶,卡洛恩只是一个在校学生,就算他近几年用非法探索隐知的方式获得了晋升,他的灵也不可能已升格到和我近似,哪怕是那些神棍或学究,未经特巡厅的批准就纳入了他,也没法帮助做到这种晋升速度。” “若盲目攀升,他早应该已经‘畸变’或者‘迷失’。” “原来如此。”赫尔曼点头。 “只是,现场的那两处异常,真的是巧合?”本杰明的手指甲敲着红桌,“那家伙喜欢用握把烧焦了的左轮?混乱的扭打正好把玻璃弄得那么碎?我倒是愿意假设,还是暗处的势力又注意到了什么...” 赫尔曼尝试给出建议:“虽然卡洛恩接触禁忌的可能性很低,但这不妨碍我们先将他暂时控制起来。” “这对我们的最终目的没有帮助。”本杰明摆了摆手,“我们在乎的是‘分形师’,或文森特,当年从失常区带出的那个秘密,然而,特巡厅目前对音列残卷和美术馆的研究仍旧毫无进展……” “卡洛恩会留着他老师的音列残卷手抄稿,哪怕他现在一无所知,也会慢慢开始探索身边的一切...” “他可能是我们未来的钥匙。” 本杰明的眼神久久地凝视着对面范宁刚刚坐过的空位。 “所以,你们要做的,是保持好对他的监视。”他软毡帽下的眉头深深皱起,“没想到的是,他老师还和指引学派有私交,现在牵扯出的东西越来越乱了,赫尔曼先生,考验你们工作技巧的时候到了。” “我们会注意好其中的分寸,本杰明先生,您的指示我会迅速向各分局传达。”这位警安署的首要负责人当即表态。 …… 这两天乌夫兰塞尔的天气罕见地好。 人来人往,范宁和希兰并肩走在绿孔雀街道上。 路边积雪反射着强光,进入呼吸道的空气仍旧冷冽,但身上被阳光照射的地方暖意融融。 “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范宁转头问道。 “有。”希兰很认真很用力地点头。 “那你说。” “你要我打的电话,是不是一个叫啄木鸟事务咨询所的地方?” “...是。”范宁犹豫了片刻后答道。 希兰的眼眸突然黯淡了下来,俏脸浮现出一丝复杂又怅惘的神色。 “你见到了我姐姐的钢琴老师,对吗?” “对的。” 希兰低着头说道:“我姐姐已经去世五年多了,那时我还挺小,只是知道她遭遇的事情大概是什么性质,起初觉得很幸运她能获救,后来才发现结局仍旧是绝望。但不管怎么样,我和爸爸还是对维亚德林爵士抱有深深的感激。” 范宁安慰她道:“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两次,我不会再让它发生第三次了。” 两人有点沉默地走到绿孔雀街90号附近,这里顺着左前方走至1号是圣莱尼亚大学正门,而直行进入一段一百多米的窄街,便是大学下设的初级文法学校校门。 范宁这时才开口:“希兰,你今天得跟老师解释一下迟到半天的问题了。” 希兰却停在了岔路。 “卡洛恩,我还有问题。”她的语气恢复如初。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再次登门 “还有问题?” 看着眼前一本正经的小姑娘,范宁不禁莞尔:“希兰,你说。” “你是不是已经成为了有知者...就是,像我姐姐钢琴老师那样的人?” “是。”范宁如实相告。 随即他又笑了笑:“我送你去学校。” “我要跟你一块儿。”希兰昂了昂光洁的小下巴。 “最近是说好了一块儿啊。”范宁回应道,“下了晚课后,我来门口接你。你需要给老师解释最近不住校,他们对优秀的学生一向宽容。” “不,我是说,我也要去姐姐的老师那里,我也想跟你一样成为有知者。”希兰哼了一声,向前一步,“卡洛恩,你是不是在故意装傻啊。” “希兰,我个人不建议。”范宁退后一步,“因为那和你想的不一样,你一定觉得,拥有了调用无形力量的能力,你就能对抗危险,但实际上那是个神秘危险又混乱的领域,有时到死,你连危险到底是什么都理解不了,有知者拥有不幸结局的比例,比普通人群要高得多。” 希兰的眼睛乌溜溜地转着:“卡洛恩,你这样算不对,普通人群里面大多没有遭遇神秘事件,基数太大,所以遭遇不幸结局的概率是低的,可是我们已经遭遇了,已经是基数少的那部分了。” 小姑娘你说得好有道理... 范宁一时语塞。 希兰继续认真道:“虽说好奇害死猫,但我觉得,如果已不幸接触到神秘,捂住眼睛不如主动求知,不管那个领域有多么混乱和不可知,至少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她又上前了一步:“昨晚我被吓到了是真的,但真的也很想帮到你,虽然我很多情况没看懂,但我知道,好几次,我们都很险。” 感受着温润的吐气如兰,这次范宁没有往后退了,他开始正视这个问题。 的确,希兰虽然年纪尚小,也柔柔弱弱,但每次有自己的思考和主见,既然她认真地提出了内心的诉求,自己至少也得认真地对待和作出回答。 “希兰,实话告诉你,我主要的顾虑,是现在自己都没弄懂关于有知者的很多事情,所以,我没法评估带你走上这条路的利与弊。但我答应你,待我弄清一些事情后,近期会和你认真谈一次,如何?” “那我等着哦。”希兰终于微笑眨了眨眼,转身走向校门,“晚上见。” 看着小姑娘背影的酒红色小皮靴在地面点出轻盈的脚步,范宁摇头苦笑。 现在的形势仍旧不明朗! 特巡厅的监视无孔不入,神秘事件的背后势力迷雾未清,就连自己之前未曾重视的塞西尔,现在都开始值得警惕了。 自己需要争分夺秒。 他马上乘上了去往东梅克伦区凯兹顿街道的公共马车。 怀表的时间指向11点,他在43号转角处再次看到了熟悉的石榴树盆栽、落地玻璃窗,以及二楼悬挂的能逼疯设计师的事务所招牌。 虽没到饭点,但这里仍然飘着诱人难耐的香味。 他径直掀开那个和环境颜色相同的幕布,走上二楼台阶。 今天在接待台值班的是一位看着报纸,十分面善的老太太。 范宁彬彬有礼地朝她说明了来意。 老太太笑得很和蔼可亲:“哦,你就是那个即将晋升的天才小伙子。会长已经走啦,他让你自行去上次的洽谈室做尝试,如果成功了,到走廊最里面那间房,去找那个喜欢弹吉他的家伙。” “竟然走了,会长这也太匆忙了啊...赶回来送了安东老师最后一程,这还才两三天。”范宁心中暗道。 他道了声谢,往里走几步后,又听到了老太太的补充:“物料的损耗你自己记着,然后去财务登记。” 范宁无奈一笑。 不过,也好,这样他少了很多麻烦在维亚德林这边做掩饰。 走廊尽头传来悠扬、苍凉又阴郁的古典吉他声。 他先去了没人的洽谈室,稍作寻找便在柜子里发现了那四张移涌路标,还有四个盒子里的黑色小瓶。 他把刻有“不坠之火”见证之主的路标直接揣在了兜里。 这个必然要拿走的,不然和自己晋升为有知者,并取得“烛”之馈赠的事实对不上号了。 要不要先再拿一瓶灵液走呢? 他挨个打开瞄了一眼,最少的就是那瓶发着白炽至金黄色光芒的“烛”,但也还有10毫升,也就是保守估计100磅往上! 再加上这个路标约400磅的价值,就算指引学派有内部优惠... 罗伊将要给自己的500磅弦乐四重奏题献的报酬,也能去个七七八八了! 可是,自己关键是需要这个瓶子...这个瓶子他不清楚材质,也不清楚在哪可以弄到。 昨晚美术馆钥匙似乎可以将耀质灵液从移涌析出到现实中。 如果没有瓶子,他就没法保存。 拿走吧!范宁一阵肉疼地将灵液小瓶连着盒子一起,也揣进了另一侧兜里。 在洽谈室装模做样地划水了二十来分钟后,他才推门而出。 走廊有一股咖啡味儿,对面房间里传来打牌的吵闹声,另外又有两间虚掩的房间,里面的人把打字机敲得啪啪响。 有人上班摸鱼,有人上班血干? 范宁轻笑摇头,他终于有了一丝熟悉感。 来到走廊深处,听着忧郁的古典吉他声,范宁敲响了门。 “请进。”一个年纪不算大,却带着忧愁和沧桑的男子声音传来。 范宁推开门,只见办公桌前靠椅上的这个男子,约莫三十岁出头的年纪,嘴唇紧抿,眼神忧郁,蓝瞳孔,宽额头,挺鼻梁,飘逸的金发,唏嘘的络腮胡,穿着白棉衬衫和黑色无袖马甲,衬衫上方的两颗扣子散着,露出红宝石项链,手上抱着一把古典吉他。 好家伙,这气质,如此狂放不羁又飘逸出尘,若在前世当个主唱或吉他手,绝对是一线乐队级别的…… “《缇雅城的姑娘》?”范宁心里吐槽归吐槽,但还是笑着打招呼。 “你听过?”吉他手弹到一个半终止处,才缓缓散开余音,避免了音乐突兀消失。 “南大陆上个世纪的古典吉他大师托恩的一首小品,我喜欢它的轮奏,还有结尾那种彼此相忘于南国一隅的意境。”范宁说道。 “你的形容很绝妙。”金色长发男子眼神中流露出讶异,“在提欧莱恩的北方,听过它的人不算多。” “您不是乌夫兰塞尔的人?您之前在提欧莱恩的南部城市吗?” “不,我只是一名流浪者,生在托恩大师的故乡,那个很遥远的南国。” 这位古典吉他手说话的语气又轻又缓,像是唱着一首忧郁的歌。 范宁缓缓点头。 南大陆的费顿联合公国么,真的很遥远,自己可是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国家。 真是很有吟游诗人的气质啊。 男子起身挂好吉他:“我叫杜邦,会长不在时,我会勉强负责一下这边的日常事务。” 他将一叠材料从边角移到范宁前面:“会长说你早已经半只脚踏进有知者的行列,所以申请材料早就全备好了,既然你来了,那就签名,盖手印,这里,这里和这里。” 还真是直接啊,都没有再确定一下... 范宁坐在对面开始阅读。 “杜邦先生...”范宁边读边准备开口问问题。 “直呼其名就行。” “好的,杜邦,我看了合同和保密承诺书都没什么问题,但为什么这张申请材料需要向特巡厅报告啊?”范宁疑惑问道。 杜邦眼神飘远: “有知者势力在其他国家都以教会为主导,但在工业最发达,国力最强盛的提欧莱恩是个例外,这里的话语权属于帝国当局。” “在帝国近百年的工业化征程中,特巡厅成为了新兴统治阶层——工业贵族的利益代言人,也是当局最强势的有知者组织。这里的教会可没有其他国家的教会那么好过,就连代表传统贵族势力的博洛尼亚学派也要向特巡厅妥协,何况我们指引学派?” “特巡厅严查隐知载体的传播,把在地下活动的有知者视为‘触禁者’,实施分级管控,对于我们这几大官方组织,也严格地分配着每年的进出编制,我们将你纳入其中,需要向特巡厅申请备案,这可能需要三五天的时间。” “原来如此。”范宁初步弄懂了其间关系。 自己刚被本杰明审视过关,现在马上提交申请,会不会给人一种感觉...? 嗯,大家都是官方组织,流程上合法合规,应该也不能拿自己怎么样吧? 但范宁清楚如此一来特巡厅会更为关注自己。 希望父亲身份那件事情他们没有查出。 “平日多加谨言慎行,正式身份的有知者可能在某些方面有一定特权,但不能做严重违法的事情,更要严格遵守特巡厅制定的隐知载体相关传播禁忌,他们的风格是让你平日感觉不到其存在的那种,但一旦真正出手,事情进展往往极为迅速,且没有挽回的余地。” 杜邦严肃地进行交代:“卡洛恩,特巡厅背后的实力,远比你想象中的要恐怖……说起来,他们近几年日益强硬的手段,已让很多官方有知者感到了不安……” “我会小心。” 刚刚晋升有知者的范宁,这一下多少被搞得有点沉郁,不过当他看向了其他的文件时,心情终于好了起来。 “嗯...合同的内容还是相当诱人的。” 正文 第三十七章 入会,指引学派 范宁把那张向特巡厅备案准入的报告压到了最下面。 然后心情愉快地翻阅着合同条款。 指引学派正式会员的起步周薪,和文职人员一样,都是8磅。 看起来好像和圣莱尼亚大学助教的起步周薪接近... 但是正式会员,也就是有知者,每月值守的最低时间仅需7天,按照杜邦的说法,由于他几乎以此为家,分担了大家的轮值时间,其余会员还没完全严格执行这一标准。 时薪处于完胜级别。 文职人员一个月有10天假期,其余20天需要日夜坐班:后勤保障、访客接待、人事财务、信息整理和分析,等杂七杂八偏行政事务的活儿——其实这工作性价比也非常高了。 而有知者会员除值守外,只需要在出现可疑神秘事件服从指挥调度,以及负责完成来客的委托任务:指引学派外面那层壳子——啄木鸟事务咨询所,也是能接到一些活的,那些金主出的钱可不少。 跑外场嘛...时间自由安排... 唯一的软性规定是,在没有特殊任务的前提下,不能让委托的积压时间过长。 而且!6个月实习期后,转正周薪直接12磅!每年还有一次固定提薪和考评提薪的机会。 这等自己毕业那会,就能稳妥地达到帝国中产阶级的中上水平。 范宁颇觉美意,一时间忘了自己即将烧钱如流水,而且已经债台高筑。 不过他想到了一个问题,于是抬头问向杜邦:“神秘事件的处理,不是归特巡厅管吗?” “在提欧莱恩,他们有权力过问所有的事情...”杜邦不紧不慢的声音似读着诗篇,“但实际上达成的默契是,事件发生在传统贵族圈或公学内,优先由博洛尼亚学派自主处理;发生在信徒特别是平民信徒上,由神圣骄阳教会处理;特巡厅负责除此之外的其他,当然他们会更优先帮那些新兴工业贵族解决麻烦。” “理解了,各自对代表的利益阶层负责。”范宁点头。 由于有知者的核心之一是“隐知”,这导致各学校的背后学派势力,也是这个世界主导力量的重要一环——学校和教师,与“知识”这一要素天然有紧密的联系。 新兴工业贵族、传统贵族和学阀、教会教众... 这是一个各大官方有知者组织互相达成默契的局面,当然,局中最强势的是特巡厅。 按照这条信息做出简单的推论,卢的家族可能和特巡厅关系更近,罗伊的家族可能和博洛尼亚学派关系更近。 “那我们呢?指引学派优先负责什么地方的神秘事件?”范宁又问道。 “除传统公学之外的所有其他:帝国近年来大力资助并兴建的城市大学、初等公立学校,还有存在已久的工人技能夜校、贫民免费学校、女性家庭学校,等一切非贵族的学校。”杜邦回答道。 “主要受众是平民和中产?”范宁对此倒是倍感亲切,前世作为一个大吃货国的现代人,他从来不觉得那些西方贵族血统有多么高贵,或是那些企业主、工厂主有多伟光正。 杜邦微微颔首:“作为一名窥见到了世界本质的有知者,要想活在阳光之下,必须取得官方身份。若是加入博洛尼亚学派,你得出生于历史悠久的贵族或学阀世家,比如父亲是上议院议员,比如长辈们世世代代在公学任教授。若是加入特巡厅,你的父亲得是在工业化潮流下崛起的大企业主、大工厂主、大金融家,在下议院占据一席之地……” “而指引学派不看出身和血统,实际上,我们有很多的会员和文职人员,都是从这些平民学校有天赋的老师或学生里吸收的。” 范宁若有所思地点头。 然后飞快地在各文件上签了字,按了手印:“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这样就可以了,欢迎新会员,你的实习期和薪资会从今天开始计算。 杜邦唯一的笑容闪过后继续回归忧郁。 “但是,必须提醒你的是,你现在还不是一名官方有知者,尽量避免在无知者面前使用神秘能力,耐心等特巡厅的备案回执下来,这帮家伙的办事效率在当局属于最高,短则三天,长则一周。” “对了,我们有几位会员啊?” “我们这里是指引学派驻乌夫兰塞尔分会,文职人员有十二个,有知者算你有五个,会长不在,现在只有四个了,另外俩人近日在南码头区执行任务,你之后会认识的。” “除此外,六大城区都有我们的联络小队,各自另由一名有知者带队,外加四五名文职人员处理事务。” “感觉挺少的。”范宁说道,“加起来都不多。” “能成为有知者的人,数量本就稀少,我估计整个乌夫兰塞尔的常驻有知者不过一百多——而且八成以上都是低位阶,这是把官方和暗地里的全部估进去的结果。” “当然,这也和特巡厅严格的管控手段有关。” 杜邦说完起身:“走吧,我带你去隔壁财务,正好你也可以把耗材的帐登记掉。” 在走廊里面的第二间房,范宁再次见到了那个金发小伙子维莫德。 “卡洛恩,你真的这么快就晋升了有知者,以后多关照啊!“小伙子很是羡慕和热情。 “一张‘不坠之火’移涌路标,10毫升多一点的‘烛’相耀质灵液,有内部优惠吗?”范宁却是目的性极强。 这张可靠路标的市场价约是400磅,灵液则是100-150磅。 维莫德讪讪一笑,向杜邦递去了个询问的眼神。 杜邦的语气仍旧不紧不慢:“卡洛恩,我们内部会员一般予以6-7折的折扣,这次给你一共记300磅吧。” 范宁先是愉快地点了点头,但后来马上想到,以试用期的薪资水平,300磅自己得挣大半年,终于开始肉痛。 其实在提欧莱恩帝国的大城市,一个计划结婚生子的男性,300磅的年收入就可尝试追求中产的生活方式,达到400磅就会更加宽裕,500磅则是非常优渥的中产生活了。 奈何在有知者的世界,这点钱简直是毛毛雨,一秒就没。 杜邦像是看穿了范宁心中所想:“卡洛恩,当你慢慢走向正轨,开始接受委托,或是开始在圈子内交易后,你就会发现,有知者的财产常态性地像过山车一样起落。” 他接过维莫德填完后递过来的一张单子,挥了挥手:“走吧,我带你去领点好东西。” 范宁来了兴趣:“什么?” “枪,还有子弹。” “要多少钱?” 杜邦颇觉无奈地看了范宁一眼:“不要钱,这是公用支出。” 从某个房门进去,范宁发现这里竟然还有上楼的木质通道,楼梯间亮着略显昏暗的煤气灯。 “我们一共有四层楼,三层是体能训练场和格斗场,四层是武器库和靶场,当然,一楼那家啄木鸟饭店也是会长的副业,在某些委托生意一般的淡季,它的营业额甚至起到了压舱石的作用。”杜邦边领路边介绍。 “这么赚钱的吗。”范宁问道,随即他回忆了一下价格,顿觉恍然。 “当然,除了堂食的生意,饭店还有高端点心定制和外送服务,受到不少贵族或企业主青睐。” 范宁比出了厉害的手势。 有知者组织也有像这样接地气的嘛。 会长路子这么野,连外卖服务都发明出来了。 “走吧,直接去四楼。”杜邦说道。 在爬梯子路过三楼时,范宁朝里面张望了一眼,看到了长条的机械桨轮跑步机,各类力量训练器械,以及悬在沙坑之上大大小小的黑色沙袋。 看来虽然事务所招牌不起眼,但内部空间不少,这会没人,场地显得很大很空旷。 上到四楼后,杜邦打开了铸铁和耐热混凝土制成的旋启式防爆门。 黑暗之中,范宁闻到了空气里金属、油漆和润滑油的混合味道。 正文 第三十八章 人体描边大师 随着煤气灯的拉开,范宁在不大的武器库内,看到了钢铁陈列架上的刀具、枪械和子弹盒。 它们有的色泽暗沉,有的则闪着金属光泽的危险气息,气味部分类似于美术馆里父亲个人画室的颜料和松节油,但比它们更轻一点。 “会用枪吗?”杜邦问道。 “会,但很不熟练,以前父亲有一把。”范宁回答的内容和在警安局被审讯时差不多。 “那我替你挑。” 杜邦将一支支左轮拿到支架上安装的煤气灯附近,仔细检查。 随后范宁接过他递过来的一把,触感轻便又厚实,坚硬又冰冷。 以范宁不太懂枪的眼光去看,它的观感也显得很粗糙,枪柄握把有温润的象牙光泽,但裸露在外的钢铁击锤、制动装置和黄铜弹膛又充满着暴力的机械美感。 杜邦解释道:“这些左轮虽然都是蒸汽铣床下的量产货,但每把都有细微区别。我给你挑的这把,枪管膛线和子弹轮对得最正,机械结构的间隙总体也少一点,能最大程度避免射击时的漏气。” “我们这些喜欢弹琴的人,可不希望自己的手指被那些漏出的高压气体和金属颗粒给废掉,除此之外,手感之类的因素都太玄乎,使用寿命也不重要,准度多半还是要靠自己。” “谢谢。”范宁笑得很真诚,杜邦这句话无疑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每周的子弹免费配额有一盒,二十枚,还有更多需要的话,一枚四个便士,自己领取完去下面登记。” 好吧,什么都是自己领取自己登记... 佛系自助管理风格? “那我先拿两盒吧。”范宁摸了摸自己鼻尖。 铜盒内黄澄澄的左轮子弹包着油纸,呈整齐的四乘五排列。 “如果你之前不太熟练,建议你从今天开始每天练习,穿过这间房你就能看到各种距离的靶场,尽情射击就行,每天会有人来清理。” “好的。” 范宁回想今天凌晨唯一的一次战斗,对这个建议完全接受。 有知者的身体仍然脆弱得像纸片人。 在那些性命攸关的时刻,关键的目的,就是要找到某个能用子弹把对方送走的机会。 能不能找到机会,取决于那些千奇百怪的神秘能力, 而能不能抓住机会,则看身体素质和枪法了。 以上至少是他目前的理解。 “杜邦,有个情况我想问问你的意见。”范宁斟酌着开口。 “嗯?是圣莱尼亚大学的神秘事件有什么新情况吗?”显然之前的事情,维亚德林和杜邦都清楚。 当下范宁把希兰遇袭的始末说了一遍,包括他从灰衣男子口里得知的内容,和自己被特巡厅问询的经过。 这件事情太多地方自己拿捏不准,甚至是有点迷茫。 除了穿越的事情、父亲的事情、还有自己实际是靠一位名为“无终赋格”的见证之主路标晋升的事情...这三件事情现在自己还需谨慎查证。 其余的事情,自己不应该对指引学派有所保留,也没必要有所保留。 听完范宁的讲述,杜邦稍作思考:“你得到的信息有价值,但个人的建议,是不推荐你去那个‘西尔维娅’的聚会打探情况,收益和风险不成正比。” “这一系列事情发生在圣莱尼亚大学,博洛尼亚学派会在前面顶住压力,其次是特巡厅。当然,由于安东一家和我们指引学派的关系,得知你被卷入其中后,我们也已展开暗中调查。” “南码头区最近也发生了系列神秘事件,我们另外两名成员去那边调查,就是怀疑这些事件背后可能存在联系。” “最近会长不在,谨慎为好,等会员们周末回来,大家碰个头,交换一下各自的信息,再商量下一步的行动。” 范宁微微颔首,杜邦建议的做法,的确更稳重,也让自己的心里踏实了一点。 “卡洛恩,你真的是最近才晋升的有知者?”杜邦问道 “准确的说我是昨晚才晋升的,怎么呢?” 杜邦双手抱胸,倚着武器架,缓缓道:“我是在想特巡厅的那个本杰明,你是怎么做到在接受配合,又不被注意的情况下逃过他对你的星灵体搜索的?” “你别看他打扮得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他的年龄比我小了十几岁,现在应该只有二十七八岁。” “没想到杜邦已经四十多岁了,看起来完全不像,不过光从这沧桑的打扮来看,和本杰明五五开一点问题没有...”范宁心中暗道。 “本杰明的天赋极好,做事情又极端沉稳谨慎,深得特巡厅赏识。他应该早可以迈进四阶的中位阶,只是因为没有十足的避免‘迷失’或‘畸变’的把握,才迟迟没有尝试晋升。” 杜邦思索着继续道:“难道你刚刚晋升,就已达到三阶甚至有余?” “或许是的,我在接受初识之光时,的确感觉自己的灵从上一个瓶颈直接到了下一个瓶颈。”范宁回应道。 这个结果他不必隐瞒,原因保密则已。 “你的灵感天赋,的确有成为艺术家,甚至艺术大师的潜质,但是——” 杜邦语调一转:“千万不要轻视本杰明,这个家伙没准已经盯上你了,他虽然一直没有晋升,但就我们的情报,被他所击杀的中位阶有知者至少有三个。而且他距离晋升不会太久了,之后的实力可能更加强横。” 范宁心中一凛,然后问道:“具体怎么判断自己或他人的阶位,又怎么进一步晋升呢?” “难以准确判断,也难以发现稳定的规律。“ 杜邦对范宁的两个问题都作了偏否定的概括。 “我研究得越深,越觉得神秘领域体系十分混乱。有知者灵感究竟是常人的几倍,没有很准确的测量方法,也不是确定阶位的唯一因素。这种看似细分的定义,其实是为了对应隐知、相位、秘仪等其他神秘学元素的级别,便于我们研究。” “至于晋升,大致路径很容易理解:接近辉塔,而后攀升。总体来说低位阶对应外围悬浮的那些‘荒原区’,中位阶对应登上‘环山区’,高位阶则对应越过环山,下到离辉塔最近的‘盆地区’,当真正穿过第一道门扉,进入辉塔时,就成为了‘遂晓者‘。” “但移涌中的情况实则千奇百怪,不断变化,不合逻辑,隐知文献中记载的规律总是存在数不胜数的例外,对有的人来说晋升的方法就像科学规律般有迹可循,有的人则连在移涌中看到的东西都和别人不一样,有的人晋升后会拥有更强大的正面力量,有的人不擅战斗但侧面神秘能力防不胜防,还有的人晋升后反而更加迅速地走向死亡……” “我的建议是,保持研习心态,时刻壮大灵感,但不要过分追求晋升。你应该清楚,想从移涌中回到醒时世界,需要折返自己来时的落点,而在移涌中保持清醒,比在清梦中要难得多,越往深处前进意识越模糊,尝试跨区晋升是最可能酿成‘迷失‘惨剧的。” “感谢解答。”范宁牢牢记住这些信息,在敬畏心大大提高的同时,也不免带上疑惑。 自己通过再现音乐来壮大灵感的方法,在晋升时是可控的吗? 不过他心中隐约有个猜测,当自己填充完教堂大理石门的螺旋第一环时,可能就是下次晋升中位阶的时候了。 “你们音乐学院的四年级学生,现在课程还多吗?”杜邦问道。 “比之前少了很多,但还是有,比如明天是一整天。”范宁回答。 “嗯...钻研艺术的有知者很有优势,这关系到灵感。音乐、枪法、身体素质的锻炼、古语言的学习、隐知的研究,这都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杜邦把一小片白铜钥匙抛给了范宁:“会长把209的办公室分给了你,我已安排人清理了一遍。” 范宁伸手接住。 “我继续去练琴了,你自己的各项事情,自己安排好,下次过来时,我有一些基础神秘学知识需要尽快教你。”杜邦说完下楼。 过了几秒,楼梯间又传来这位古典吉他手隐隐约约的声音:“对了卡洛恩,我们饭店下还有个地下室,你不要自行前往,那里很危险。” 这句话勾起了范宁的好奇心,但持续的时间很短暂,他可不想去作大死。 “嗯,所以最近的事情,除了调查事件和保护希兰外,还会有:写曲子、练钢琴、练射击、锻炼身体、学习古语言和神秘学知识,以及应对随时可能到来的委托或任务...还有,搞钱。” 看来有知者也需要996啊... 射击场内。 范宁站在10米远的靶场,用手指拨开左轮固定栓,慢吞吞地甩出弹匣,把黄铜子弹一枚枚地压进弹仓。 他不紧不慢地摁压枪身,合上弹匣,后拨击锤到位,随后抬起手臂。 眯眼瞄着前方的10环靶子,扣动扳机。 砰!——砰!——砰!—— 枪声响到令人耳鸣。 浓烈的火药味有点呛人。 尝试着射击了三次后,范宁掂了掂枪的重量,皱眉看着它粗糙不平的表面。 看来自己凌晨的时候,一米出头的距离爆头,还是靠了点运气? 一枪命中1环,两枪脱靶。 他有点无奈地苦笑。 “人体描边大师还有救吗?” 正文 第三十九章 琼的调查结果 范宁站在靶场,退掉左轮弹匣中剩余的三颗子弹,暂时装入肋旁的水牛皮革弹袋。 他决定每天练枪时,先从弹匣装填和瞄准练起,少部分时间用于射击。 等各个状态下装填和瞄准动作都熟练后,再逐渐加大射击练习的比例。 “除掉一周二十发的配额,额外一枚子弹四个便士,相当于街边摊一顿饭钱,还是加量的那种,悠着点。” 摁开固定栓,甩出弹匣,装填子弹,压入枪膛,后拨击锤…… 做出抬臂动作,稳住手臂,收回,甩出弹匣,倾倒子弹,再装填…… 他刻意压低了局部单组动作的速度,而是追求整体的速度均匀,动作流畅。 在从容的,来得及思考的反复练习中,让手指熟悉各个部件的相对位置,仔细体会它们的触感,体会双手的配合。 他的态度就像认真慢练乐曲的钢琴手一般。 在常人看来枯燥无比的动作,范宁站在枪靶前,第一轮就反复练了半个小时。 坐下来休息一会,甩了甩酸胀的手臂,继续练习慢速装填弹匣。 在站着装填较为熟练后,范宁再尝试走动着装填、坐着装填、躺在地上装填,还有看向远方,用自己的余光装填。 不过都刻意压低了速度,反复体会手中的感觉。 类似于练习一首高难度快速钢琴曲的前期阶段,他并不急于提速。 空旷的四楼靶场内,机械的撞击和摩擦声不断响起。 一个小时后,范宁对这把左轮的手感已经熟悉了很多。 最后也尝试着做了十来次射击练习,凭接有知者的强大灵感,逐渐调整状态,10米靶的环数已经到了3-6环这个区间。 他下回到二楼,打开209的办公室,顿觉眼前一亮。 不愧是有知者的办公场所啊…… 这里的条件他甚至觉得比杜邦的房间还要略胜一筹。 20个平方左右的面积,墙上裸露着煤气供暖与照明的局部管道,配有独立盥洗室,全套的办公桌椅柜,可以横躺的布质沙发,以及嵌有墨绿色压印皮革的茶几茶具。 最让他感到满意的,是办公室还有一台棕色的“克缇西比奥”牌立式钢琴,和希兰家里同一个牌子,只不过她家是昂贵得多的七尺三角钢琴。 但这一款,在立式钢琴里面也算高配,市场价格约为40-50磅,比自己家卧室那台老破小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范宁试着弹了几首小曲,对它的手感颇为喜爱。 然后他在琴凳盖子下找到了一叠崭新的五线谱印刷纸,坐到办公桌前。 桌子的面料是一整块的琴背纹胡桃瘿木,带着镂空的锡格纹饰,下面有几个线条精致美观的小抽屉。 下午剩下的时间,他边回忆,边在上面默写肖邦《幻想即兴曲》的钢琴谱。 其间,前台值班的老太太敲门询问了他的订餐需求,在楼下的伙食和隔壁盒饭店之间,范宁选择了后者——大多数同事在大多数时候的选择。 再然后,负责财务和后勤的小伙子维莫德又来敲门了一次。 给他送来了一个崭新的男士手提双层公文包,牛皮材质,闪闪发亮。 还有4金磅的崭新纸钞——小伙子解释是因为范宁赶上了月底加入指引学派,11月会发半个月的薪水。 文印室里,笨拙的蒸汽动力轮转式印刷机嘎嘎作响,缓缓吐出印有《幻想即兴曲》的雕版书写纸。 范宁收好各类所需小物品,走回不远的伦万大道公寓。 他更替了一套用于换洗的整洁礼服——至于家居衣物,安东老师那间自己的常住客房里存货不少。 随后将左轮枪袋藏于腰间,戴好丝质黑礼帽,提着牛皮公文包,持着红木手杖出门。 “有点像那种需要经常出入议会的绅士了。” 站在一家服装店外的落地镜门口,范宁如此调侃。 抵达圣莱尼亚大学门口的时间接近下午五点。 文史学院由四栋复折式风格的建筑联排组成,银色和灰色的主色调,刻有浮雕的隅石和飞檐连结出线角和细部,本格主义气息十分浓郁。 范宁从四周爬满藤蔓植物的正门走进,循着昨天中餐时三人的聊天记忆,对照各处指示牌,寻找琼今天上专业课的教室门牌号。 “这边的女生比例感觉比音乐学院还大啊……” 正值下课时间,学生们成群结队地鱼贯而出,这些建筑的过道和楼梯要比范宁前世的大学窄不少,范宁一人逆行,几次差点挤掉了自己的礼帽。 正在他缓步挤过某层楼的转角,持续感叹在这个没有手机的世界,要找人实在太难时—— “砰”的一声,一道快步小跑的灵巧身影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自己胸口,带起一阵凌乱又清甜的香风。 “呀——”少女软软的呼喊声响起。 周围路过的学生顿时有不少放慢脚步,侧目围观。 黑色的男士丝质礼帽和白色的女式小软帽双双跌落在地,范宁手忙脚乱地蹲下捡起,再把残余着温热的小软帽递还给对方。 对面女生穿着一件非正式的水绿色羊绒风衣,里面是一字领的罩衫和浅色百褶长裙。 “琼,你跑这么快干什么。”看清了对方精致小巧的脸蛋后,范宁哭笑不得地开口。 琼伸手揉着自己光洁的额头,嗓音还是那么愉快又活泼:“我准备找你有事来着,今天我下课晚了五分钟,怕你在学院那边已经下课走了。” 范宁疑惑道:“我今天哪有课,之前明明说的是明天上课。” 琼吐了吐舌头:“哦那我记错了。” 范宁憋出内伤:“……晚上吃什么。” “走吧,先去你们音乐学院,你之前让我进行的调查有进展,我要去和你确认个事情。” 琼领步走在前面未停,回望范宁的眼眸间带着一丝得意,示意自己快点跟上。 “这么快?确认什么?”看着琼手里提的挎包似乎装得满满当当,范宁突然感觉自己有点看不透她了。 “之前你问的我们院死亡的诺拉·卡尔学姐,经我的调查,她和你们院的死者弗尔坎·哈维认识。” “这就奇怪了,他们还是熟人啊。”范宁说道。 饶是他现在已经是三阶有知者,想起这俩人一个自己缝住眼睛和口鼻,一个钻到钢琴里的死亡,还是觉得不寒而栗。 “这两个人认识,是因为他们是情侣关系。”琼说道。 “哈?” “地下恋情的那种。” “这你都能调查的到。” “当然。”琼的小巧嘴角微微扬起弧度,笑意盈盈地说道,“不信你去发展一段地下恋情试试,我分分钟帮你查出来。” “别,我害怕。”范宁尴尬地咳嗽两声,“所以然后呢?” “然后,因为你跟我说了你那晚的遭遇,我也就重点查他们近日的生活轨迹,看有没有和你类似的场景,结果真有。” “什么?” “我们学院最近和几个院校之间有个合唱比赛,在事发前一天晚上,合唱团借用过你们院的4号室内乐小厅进行了一次排练,你知道这个地方吗?” “当然,它就在我上周五上课的1号厅楼下。” 圣莱尼亚音乐学院的演出场地资源还是挺丰富的,光这种百人观众规格的小室内乐厅就有6个。 1、2、3号厅是音乐学院教学场地,平时不对外开放。 4、5、6号厅则是活动场地,全校师生可自由进出,当然若有长时间的排练或演出活动,也需要提前预约。 “诺拉学姐是一位语言学及声乐爱好者,在文史学院合唱团担任女高音领唱,她的男友,也就是音乐学院的弗尔坎学长则受邀过来,在当晚的排练上担任艺术指导兼钢琴伴奏。”琼继续说道。 范宁对了下自己记忆中的时间。 上周四下午,在安东老师家中最后一次研讨音列残卷。 上周四晚上,4号厅是文史学院合唱团排练。 上周五白天,这两人先后死亡。 上周五晚上,1号厅学院公开课,原主和安东老师见了最后一面,课后滞留探讨古代音乐素材,自己从前世的室内乐音乐会穿越,看到舞台2具人形轮廓,后不久安东老师在家开枪自杀。 “很重要的信息。”范宁微微颔首。 警方之前当然也调查过死者的活动轨迹,但结合自己的口供后,他们关注点可能主要在上周四下午的那场“聚会”上。 从而,得出音列残卷是导致系列事件的直接原因,后该物品被特巡厅查封。 那这两个类似的室内乐厅场景呢? “所以上周四晚上,4号厅排练发生的事情也很重要。“范宁说道。 “没错,真棒。”琼愉快地表扬范宁,“你现在带我过去,好不好呀?” 正文 第四十章 回溯秘仪 “就是这里吗?”琼清甜的嗓音带着回声。 “没错。” 室内乐小厅内光线昏暗,门外偶有下课路过的学生脚步声。 范宁走上舞台,这边的布局和1号厅类似,一百来个听众席,上有一台四尺半的波埃修斯牌小三角钢琴,一些谱架和座椅被堆到了舞台的一侧。 四周高处有几盏煤气灯常亮,隔着彩绿色的玻璃透着微光,除此之外其他的灯,范宁也不清楚控制台在哪。 “你知道清洁工具储藏间在哪吗?”琼问道。 “问这个干嘛?”范宁语气有点疑惑。 不过他还是伸出手,“一般是在那个走廊通向的后台房间,我带你去看看。” 过了几分钟后,在琼的指挥下,范宁端着盆水搁到了听众席最前排的中间,他的肩上还披了条抹布。 “辛苦你啦。”琼示意范宁把抹布递给自己。 她弯腰,伸手,捧起一点水,洒到舞台的前沿地面,舞台上下的高度差约超过半米。 然后跨上舞台,蹲下用抹布开始仔细擦拭。 “你是来做保洁的吗?” “虽然音乐厅已经是很洁净之处,但等下作为祭坛还是需要再打扫一下。”蹲在舞台上的琼回头朝自己一笑。 “祭坛?你真的会什么秘仪吗?”范宁饶有兴趣地看向琼。 “神秘学里一个不算难的回溯启示秘仪,想学吗?我演示给你看哦。”琼的笑声温柔又得意。 到底是青铜还是王者啊,不会作死吧... 如果是之前,以自己谨慎的性子可能会劝告阻止,但他现在已经是有知者,有什么小打小闹的危险,自己应该能察觉并给予帮助。 “我来帮你擦吧。”他提出了作为一位绅士的建议,拿回抹布蹲下。 “把门先锁好。”琼说道。 “有人想进来怎么办?” “就是怕有人进来干扰仪式。” “好吧,那我暂时锁一下。” 随后,琼开始从自己的小挎包里拿出各种东西。 她将一个稍大的组合烛台放在自己的远端:“这象征我祈求的对象。” 将一个小的单个烛台放在自己跟前:“这象征我自己。” “祈求的对象?不会是什么奇怪的见证之主吧?”范宁内心还是有点担忧。 他觉得自己的神秘学知识太匮乏了,不知道该不该放任琼去祈求。 但她都活到这么大了,应该没事吧? “你祈求的这位神叫什么啊?”范宁换了好奇的语气问道。 “这位见证之主的神名叫‘冬风’。”琼说道。 “你知道见证之主这个词?”范宁惊讶了。 “部分神秘学书籍里对神灵的称呼嘛,因为祂们会见证我们仪式的落成,看来你也知道呀?”琼划燃火柴,先点燃对面组合烛台的4根蜡烛,再点燃象征自己的1根。 “我听安东老师说过。”范宁看着琼手中的动作,“对了,为什么象征见证之主的烛台有4根蜡烛?自己却是1根?” “这是不固定的,这次用4根,是因为4在神秘学灵数中,有‘计划、勘测、度量、归类、记录’等含义,对应见证之主‘冬风’在记忆和逝去之时方面的掌控。” “不过象征自己的蜡烛一般都是1根。1在神秘学灵数中是‘开端与首创、单一与孤立’之意,代表自己意识或意志的面向,1根蜡烛即是象征着‘真我’或‘我是’。” 你应该不至于是青铜,至少是黄金段位了...范宁听得目瞪狗呆。 “好啦,我要专心布置秘仪了,可能来不及说话哟,有不懂的地方之后再问我啦,一顿好吃的,教学半小时。”琼嘻嘻一笑。 范宁稍侧于琼的目光中站立,做稍长的眨眼,试图把周围的景象印于脑海,随即想象三道无始无终的光束交汇于胸口,化作珍珠般色泽的球状星体。 他眼眸中淡金色的流光一闪而过,在“烛”的灵感催动下,球体缓慢扩张,形成一个灵感的“场”,包裹住周边的事物,随即视野蒙上了一层暗金色,不同的事物显现出异质的各类光影。 在这种状态下,他开始观察琼的动作。 她在祭坛中放置了粗盐碟、清水碗、一大一小两张羊皮纸和羽毛笔、以及一枚用深色物料包裹的便士铜币。 用羽毛笔蘸了墨水,在大羊皮纸上画出了三条总体平滑,但末端卷曲的不规则弧线,作为见证之主“冬风”的见证符,铺于祭坛基底,另一张小羊皮纸则写上了自己名字。 “蓝宝石、绿玻陨石和粗盐的混合矿物。” 琼再从小瓶取出蓝绿相间的水晶颗粒,堆在三个点,最后洒上粗盐,围成一个封闭的三角形。 “嗯?” 在曲线合并的瞬间,范宁的灵知的确发现了祭坛内有极其微弱的异质色彩:粗盐碟是淡紫色的“钥”相,清水碗是暗银色的“荒”相,而那枚用深色物料包裹的硬币,则呈现一种灰白条纹的特殊光影,他不确定这是什么相位。 那盆水则被琼放在祭坛外侧,然后取出一面镜子沉于水底。 “赤杨、月桂叶、鹿舌草的干粉混合物。” 琼又取出一支用铜勺、铁丝和阻燃柄铆合而成的燃烧匙,将香粉移于烛火上方,燃尽成灰。 周围弥漫着草木香和类似范宁前世的中药混合的味道。 “这是乳香精油。”琼将滴管中的液体甩入远端烛台第一根蜡烛。 “嘶——” 雾气蒸腾,带着树脂气息的奇特香味飘出,让人的心神安逸又慵懒。 “我们拜清‘冬风’,午夜失落之神,凄美凋零之神。” 琼甜美的嗓音蹦出几组特殊的音节,节奏重心靠后,似呢喃和果决的交替,并带有较多的塞擦音和边音。 “这是什么语言?”范宁根本听不懂,但心里十分惊讶:“这不是古霍夫曼语,也不像利底亚王国那边的兰格语,或神圣雅努斯王国的雅努斯语。” 他还想了想曾经听过的,一些边境或偏远山区的尼勒鲁人或通古斯人的语言,都不像。 这是第3史的图伦加利亚语?...安东老师痴迷于研究古代音乐,对很多古代语言都有研究,范宁偶尔听说过这门语言的大致听感特征。 按照学界对“死语言”的定义,世界上最后一位以图伦加利亚语作为母语的人类,死亡于新历300多年,也就是说这门语言已经死亡600年了。 虽然现在的历史和语言学家们,对其文字释义的研究成果尚算丰富,但大量的读音已经失传,除了极少研究古籍的学者有所涉猎。 这小姑娘,不简单啊... “寒霜之主,慎思之主,迷雾之主。祂永世不言,世人所铭记之一切过往,亦将褪至纯白,索然无味,唯缄默之启示悬置于心。” “嘶——”第二滴精油被蒸发。 “凝视祂者将如沉船倾覆入海,铭记祂者将谕旨葬至严冬降临,今日拜请祂者次日不应服侍,祀奉于明日者永不祀奉为祂。” 琼飞速地念着用图伦加利亚语写成的祷文,并在四根蜡烛中都滴入乳香精油。 祭坛雾气蒸腾。 随后她拿起银钥匙,在燃烧匙内的草木灰烬上摩擦几次后取出。 再持着钥匙入锁处,朝身外侧伸出,围绕舞台的钢琴前半区域,和听众席前排,绕行了一个中等大小的圈。 范宁的“灵知”隐约觉得,琼手中的钥匙所划轨迹区间,似乎受到了什么存在的关注。 “秘史千头万绪,不为人知,我仅祈求窥见所指之处,关于诺拉·卡尔的闪烁过往,以束缚和遮蔽为基石,灵感枯竭亦不觉沉重。” 回到祭坛,念完最后一句图伦加利亚语祷文后,她将那张写有自己姓名的羊皮纸,在象征自己的烛火上引燃,丢在粗盐碟中。 在纸张即将燃烧殆尽时,她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在封闭的粗盐三角形上抹出了一个缺口,对准了水盆的方向。 琼闭上眼睛,轻声呢喃道:“圣哉,圣哉,圣哉,见证之主。” 声音温柔得像轻轻安抚枕边之人进入梦乡。 莫名的一阵清冷之风刮过音乐厅。 在范宁的“观察”下,祭坛中三种本来微弱的、静态的相位光影,突然被扬升了起来,以暗银色的“荒”相为主,紫色的“钥”相被另一种相位切割成条纹作为点缀,彼此交错着流向那盆水。 这位妹子真有点东西啊...范宁这下真的惊叹了。 从他“看到”的场景来推测,这位神名“冬风”的见证之主,执掌的相位应该是“荒”,和灵隐戒律会的正神“渡鸦”一样。 他看了看琼,除了眼色似乎有点疲惫外,没有什么其他异样,放心了不少。 地上像是有什么东西抖动一般,水盆里的水平面开始震动! 琼走到水盆跟前,看向在水的震荡之下,那面沉底的镜子。 正文 第四十一章 镜面与水波的启示 昏暗的灯光下,沉于水盆中的镜面,对事物的反射本就不甚清楚。 在水面的振荡中,各类景象的碎片不断排列组合,跳跃翻腾。 琼蹲在水盆边躬着腰,一只手攥着裙摆,一只手捂着自己罩衫的一字领口,脸蛋凑到水面附近仔细观察。 “看不出什么东西,这也太乱了吧。”站在旁边的范宁好奇地看着,“但这些景物反射的确确实实不是周围的景象……这可有点奇怪。” “咦?~~~~~~??”琼的嗓音清脆又懵逼,拖了好长好长。 “不可能啊,怎么回事呀?” “调查有误,这两位学长学姐没来过这里?” “还是被什么因素干扰了?” 琼自言自语了一顿,然后站起来看向范宁,语气好像有点疲惫,又有点尴尬,还有点委屈:“卡洛恩,我可能是哪里搞失误了,你要不要等我再试一次。” “你先等一等。”范宁蹲在了水盆旁边。 他想象着自己那三道光束交汇后扩张形成的球形灵感“场”,以更浓郁更粘稠的力度包裹住眼前的水和镜面。 三阶有知者的灵感全力催动,在飞速燃烧之下,范宁眼眸中的淡金流光变成了白炽色。 他觉得水面那些跳跃的景象碎片之上,有什么附着的斑点或图层淡化了、溶解了、剥落了。 波光粼粼的水面震荡中,镜子里的黑礼服男子弹着钢琴…… 镜头切换,钢琴旁边的多层台架上,站着唱歌的男男女女,他们穿着黑礼服或白礼裙,手上展开着乐谱…… 镜头切换,台下坐着一些听排练的人,大约只有二三十位,基本坐在前三排…… 镜头切换,排练结束,男女散开,部分走下舞台,亦有部分听众走上舞台,大家互相聊天…… 镜头切换,黑礼服男生和白礼服女生坐在观众席第一排彼此谈笑,期间还打过呵欠,撑过懒腰…… 镜头切换,陆陆续续有过三四人坐在钢琴前自娱自乐弹奏,由于着装比较同质化,不太确定是否包含之前排练的演奏者,另有几人在琴旁围观聊天,也有一些人离开了舞台…… 镜头切换,场景迅速变黑暗,似乎是音乐厅灯光熄灭。 随后出现了一张人脸。 莫名的一阵更清冷的风刮过。 “我去。”蹲在旁边的范宁,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后来发现是自己的脸。 回头看向祭坛的蜡烛,已经全部熄灭。 范宁陷入了沉思。 琼马上开始收拾祭坛,清理物品,神色十分认真。 过了几分钟后,她问范宁:“你后来那么认真,是看到了什么吗?” 范宁简要地把几个场景复述了一遍。 “为什么我一直都看不清楚,奇怪了。”琼侧着头,手指勾着发丝转圈,“卡洛恩,我之前这招一直停灵的,真的。” 范宁搭上抹布,端起水盆:“你可能最近没睡好,琼。” “有可能吧,最近吃了太多零食,在很晚的时候。”琼扁了扁小嘴。 将所有物件归位后,两人走出音乐学院,天色已黑。 “你今天为什么去找我了呀?”琼仰起头看向范宁。 “你不是想去下周六麦克亚当侯爵夫人的音乐沙龙吗?所以我就准备去约你,排练一首曲子在沙龙上演出,希兰我也会叫上。” “好呀好呀,哪首曲子?你想让我给你吹长笛吗?”琼特别愉快地答应道。 “不是长笛。”范宁摇头,“我在写一首弦乐四重奏,你上次说你还兼修了小提琴,我想让你担任第二小提琴,希兰担任第一小提琴。” “哇,你写了一首完整的,多乐章的严肃室内乐作品?卡洛恩,你真的太有意思了,不愧是青年作曲家呀!”琼漆黑的眼眸放着光,“那中提琴和大提琴手呢?” “到时候你就认识了。”范宁说道,“明天下午下课后,你来和我们碰头,我先把谱子分给大家。” “好呀,去哪里呢。” “看看音乐学院的小室内乐厅哪个能用吧。” 琼用葱白般的手指抵着下巴,想了一下:“对啦,我们院明天应该预约了整天的4号厅,但正常情况不会排练到晚上,就去这里吧?” 范宁点点头:“如此最好,你的图伦加利亚语是跟谁学的?” “诶?你能听出来呀,我跟希兰学的呀,她和安东伯伯都懂这门语言。” 对了,安东老师对古语言有研究,希兰也是历史书的爱好者……范宁想起了这一点。 看来自己之后学习古语言,不必舍近求远啊,就是不知道希兰的水平处于什么位置。 带自己入门应该绰绰有余吧? 琼问道:“刚刚仪式看到的那几个场景,你有什么想法吗?” 范宁皱起眉头思考:“场景的某些性质,非得说相似,的确还是能找出相似的地方...” “首先环境都是在这样的室内乐厅,都是先聚集再陆续散场,而且当事人除了上过台,也在台下聆听过演奏...” “但是这些相似之处,都太一般化了...没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细节,这都是一些在排练、演奏、教学活动中很容易出现的场景…” 琼点点头:“你有没有觉得,这次事件,在这些当事人里面,你自己反而是最特殊的一个。” 范宁说道:“当然了,我还活着。” 因为自己穿越过来了呗,不然现在还穿着实验服,在城乡结合部搬砖。 “不,还有,你是在当场遇到出事的,而他们都是回去后出事的,包括安东教授。” 范宁微微颔首:“好吧,这也算是一个特殊点。但我觉得需要再去自己当时经历的现场回溯一下,找找这两者有没有什么共同点,不然我光凭回忆不够直观。” 琼说道:“那我们现在就过去?” 范宁摇头:“去不了,1号室内乐厅是公共教学场地,我拿不到钥匙,我们也不能在教学时间去做这个仪式,对了,它有什么时限吗?” 琼解释道:“当然时间越近越清晰,一周之内的完整度和清晰度会较平缓地下滑,再往后急剧模糊,到最后只剩下模糊的光影或形状。” “现在是四五天的样子。”范宁数了数,“我想想办法吧,看有没有在1号厅布置仪式的机会,今天先这样,谢谢你啦。” “不客气哟作曲家,期待你明天的大作。”琼愉快地向范宁道别。 …… 晚上,安东教授的小别墅,一楼会客厅。 “卡洛恩,我要听尼曼的《前奏曲集》。”希兰抱着一本厚书,靠在沙发上翻阅。 “今天没时间。”范宁坐在钢琴前,不过没有对着键盘。 他在一块悬于右手边的移动折叠式写字板上奋笔疾书。 时不时根据记忆的内容,转身在钢琴上做一些片段的尝试与确认。 两把小提琴的两行高音谱号、一行中提琴的中音谱号、一行大提琴的低音谱号,在四行一组的弦乐四重奏乐谱印刷纸上,一个个音符跃现于范宁笔尖。 晚上接回希兰后,范宁同她说了排练的事情,她欣然地把最近的晚课全给请假了。 在管理制度颇为严格的初等文法学校,也只有她这种学霸级的人,才能做得这么顺利。 “我回房间了,晚安。”看了一个多小时书后,希兰起身上楼。 “和昨晚一样,有异常叫我,我今晚在客厅。”范宁停下了手中的笔。 “我察觉不了怎么办。” “放心睡觉,我可以。” 虽然和昨天相比,两人的空间位置离得更远。 但范宁有充足的信心察觉风吹草动,他现在的灵感直觉异常敏锐,如果相位有异常波动,自己就算在睡梦中也绝对会惊醒。 揉了揉自己的脸和额头,范宁继续写作弦乐四重奏,直至半夜很晚。 完成了前两个乐章后,他直接在沙发上躺了几小时。 翌日,全天有课。 护送完希兰后,范宁去往圣莱尼亚音乐学院。 尽管昨天写作到深夜,他仍然觉得精神状态十分的好。 穿着正装提着公文包,提早二十分钟来到阶梯大教室。 今天是大四全院的公共课程,上午为《音乐美学发展史》、下午为《音乐教学法导论》。 “今天人挺多啊,大家都来挺早啊...” 明亮的光线,柔和的香薰,光洁的木制地板,宽敞的长条黑漆桌。 部分人已落座,部分人抱成几团站着聊天。 “今天气氛有点不寻常啊,不是,你们都盯着我干什么?” 往里走了几步后,范宁突然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正文 第四十二章 场面一度混乱 阶梯教室内,男男女女的目光都落在走进的范宁身上。 有一部分是好奇、惊讶,或想上去与自己搭话。 而另一部分以男生为多的目光,好像更复杂了,有敬佩、羡慕、嫉妒,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约约的敌意? “他就是卡洛恩·范·宁?” “他也没什么很特殊的地方啊?怎么会...” “罗伊小姐找错人了吧?” 这些声音范宁听得不是很清楚。 他心虚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感到走路的双腿都开始发软。 我怎么了?? 还有那边怎么围着这么多人.. 阶梯教室偏中间排的略高处,众人让开了位置,一位身材高挑的少女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她的年纪应该约和自己相仿,乌黑色的长发高高盘起,身穿修身的浅色褶边裙和白色罩衫,外套是纱质的鲜红色宫廷披风,领口周围的柔嫩肌肤覆着蕾丝边饰。 “嗒...嗒...”高跟鞋上的钻石光泽映衬着白皙的足背,上方几缕银色流苏遮挡脚踝,随着她一步步地走下台阶微微摆动。 随着范宁抬头的目光注视,她清澈的蓝色眼眸浮现出了友善且亲近的笑意,端庄的外表终于被一丝丝少女的俏皮所调和,但言行间仍不失贵族小姐的优雅。 “范宁先生,罗伊向您问好。”她走到范宁跟前,盈盈行礼。 教室里,几大堆围观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声更大了。 罗伊眼眸中的笑意,行礼的曼妙身姿,就像一汪澄澈又冷冽的深水,淹得倾慕者几乎喘不过气来。 “真的是找他的?” “就因为他上周六创作了那首《幻想即兴曲》?”有人难以置信地摊手。 “不可能,以罗伊小姐的才貌和地位,外面追求她的知名艺术家也在排队呢。”有人予以激烈反驳。 “你们都想到哪里去了,肯定是要找他说什么正常的事情。”有人理性分析。 “我也想和罗伊小姐聊点什么正常的事情。”有人陷入幻想。 “我头一次见她跑到其他年级的教室找人。”有人语气很酸。 “我从没见过罗伊小姐这么礼貌地主动向男生问好。”有人语气更酸。 “你的意思是罗伊小姐不懂礼貌?”有人擅长挑刺。 “不是,不是,我那句的重点是‘主动’。”前一人忙不迭解释。 …… 这是范宁在现实中第一次“有注意力地“看到罗伊。 看着少女高挑的个子,精致的容颜,甜美的笑容,哪怕是前世在学校感情生活相对丰富的范宁,也承认自己感觉到了惊艳,他很难不失神了那么略微几秒。 “您好。”随即范宁尝试确认,“是上次的那位罗伊吧?” 不是范宁脸盲,主要是以前他真没太注意过罗伊,梦境中的女孩子面容也模糊不清,加之周围的窃窃私语他又听不清楚。 不过根据眼前女生的气质,以及上次的约定内容,他大概有六七成把握,所以开口尝试确认。 哪知道他这句话让周围窃窃私语的男生一下炸开锅了。 “我第一次见到有人用这种语气和罗伊小姐说话的。” “好家伙,他认不出来罗伊小姐?” “我每句话深思熟虑,最后还是一无所有,这他凭什么不凉透?” 罗伊伸出白皙如凝脂的双手,将一枚镀金的硬质宽大信封递给了范宁,上面封着火漆,盖着拥有复杂图形的纹章,缠着一圈鲜红的丝绒装饰物。 “范宁先生,这是给您的。” “谢谢。” 范宁伸手接过后,觉得周围的人,突然有了一种隐隐约约要冲上来跟自己干架的趋势。 “信?罗伊小姐给一个男生送了信?” “我特么,我特么绝对看错了,肯定是我昨晚喝的酒还没醒。”有人崩溃捂脸。 范宁觉得环绕于众人的灵感共鸣强度,已经可以抗衡自己一个三阶有知者了.... 他这才意识到这位罗伊·麦克亚当小姐在学校的魅力和知名度究竟有多大。 “罗伊小姐,您不用这么着急啊。”范宁的语气有点哭笑不得。 这,大家上次已经约好了下课碰头啊…… 今天整得这一出,你是不是要负全责啊…… “是我听错了?他要罗伊小姐别着急?”有人已经冲上去一个箭步,又被身边人给拉了回去。 “技巧!这可能是一种技巧!”有个男生此刻恍然大悟,“难怪卡洛恩·范·宁可以得到罗伊小姐的垂青,我懂了,我等下要拜他为师。” “这里面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有个男生变成了卡带复读机。 看到这一幕的范宁颇为头痛地揉了揉自己脑袋。 是什么?是你们所有人都喜欢的东西可以了吧!... 所以自己说什么都是错的? 罗伊撇了撇嘴,俏脸浮现出一丝愠色,只是这样使她的气质反而更动人心魄。 但随着她稍朝两侧的扫视,周边人一下安静了不少。 看来只有魔法可以打败魔法...范宁心中继续腹诽。 “范宁先生。”罗伊的嗓音仍旧优雅又甜美,“因为之前的委托并非交易的性质,为了表示罗伊的诚意,必须提前支付您报酬。信封内还有以我自己的名义向您做出的邀请,虽然赫胥黎叔叔也已经邀请了您...” 她眨了眨眼:“但一位青年才俊、一位作曲家、一位有知者,同时收到很多人的沙龙邀请是应该的...” 说到有知者那个单词时,她压低了声调,眨了眨眼。 “我要去自己年级那边上课了。”最后她向范宁道别,“今天事情有点多,晚上可能会晚二十分钟,这也是需要来跟您提前报备的原因。” “我就不送你了。”范宁持续性揉着自己的脑袋。 罗伊再次行礼,倩影在教室门口消失。 “那个,卡洛恩同学,上次你说好的曲谱...”一位白裙女生看到两人对话已经结束,上前轻轻地开口。 她的声音有一丝羞怯,好像是周六下午自己从台上下来后,和自己说话的第一个女生。 范宁刚刚挤出笑容准备回复,几个不同方向的男生女生上前一步,把自己围了起来。 “范宁同学,我当时是第三位,你说好了整理出来分享给我的。” “卡洛恩,我也要一份《幻想即兴曲》可以吗。” “啊——你干什么?”一位小个子女生的惊呼。 这几位上前索要曲谱的同学,被后面更多围上来的男生挤走了。 他们的声音可吵闹得多: “卡洛恩,你肯定是用了什么欺骗的手段,不然罗伊小姐怎么可能会跟你约会?” “卡洛恩,放弃吧,你的平民身份配不上他。” “卡洛恩,快告诉我你的信里面只是工作公文,不是罗伊小姐给你的情书。” “范宁,罗伊小姐都来找你了,你凭什么不送她出门?你还是个绅士吗?” “范宁,你敢不敢跟我去外面决斗?” 在上课前的十分钟,教室里面乱成了一大锅粥。 “大哥,现在已经912年了...”听到有人连决斗这个词都喊出来了,范宁觉得这事情越来越离大谱了。 要不是信封里实打实装着500磅纸钞,他简直想把它扔人堆里去。 “这场面我真没见过啊......” 正文 第四十三章 第二轮测试的消息 正当范宁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那帮男生的吵闹声差点掀翻教室时—— “砰!” 前排角落传来一声沉闷的捶打桌面的声音。 “吵死了,你们有完没完?” 一道清冷的男子声音传入众人耳朵。 说话之人穿着笔挺黑礼服,高高瘦瘦,面容冷峻,正是年级一组的组长,钢琴系的默里奇。 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手上仍拿着钢笔,指尖还带着墨水的痕迹。 “这就是你们作为一名帝国公学学生的绅士风度?”默里奇的灰色眼眸带着寒光,缓缓地扫视着众人,在其中闹得最凶的几个人身上停留得更长。 范宁心中终于暗松口气,这位组长此番应该能替自己解围了。 “就是啊,你们无不无聊?” “你又不要谱子,挤在前面捣什么乱?” “就是,你喜欢罗伊小姐你自己上啊,你上他干什么。”有位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女生,由于过于生气,表述已经出现了混乱。 妹子你这是什么虎狼之词...范宁听到这句话差点吓得一个哆嗦。 但总之,最开始找范宁搭话的几个学生也开口表达了不满,后面附和的人越来越多。 于是,范宁引起了众怒,然后这些人又引起了更多人们的众怒…… 最后他们终于散到了各个方向落座。 只是那四面八方的眼神……如果能杀人,范宁觉得自己早已经没了。 “见鬼,二组三组的卢和塞西尔这两个家伙,一个请假,一个没选这门课。”默里奇嘟囔一声后坐下,继续把自己埋在厚厚的书籍和纸张里进行创作。 长舒一口气,范宁低头拉开了自己的公文包:“不好意思各位,那首《幻想即兴曲》我可能没有印刷够,这里只有十份。” “我最先的。” “我之前是第二个。” “我也是最前面那几个。” 每份曲谱九面五页,范宁都已用铁丝装订机整理好。 “谢谢,卡洛恩。” “谢谢。” 范宁一份份地递到了众人伸出的手中。 “额,实在不好意思,好像实际是九份,最后那个是我的手稿。”范宁看着眼前可怜兮兮伸着手的黄裙女生。 “可不可以给我嘛。”她的眼中放着光。 “不行哦。”范宁礼貌地拒绝。 昨天写完《幻想即兴曲》又写弦乐四重奏,手都快写断了好不好! 感觉众人盯着自己手稿的眼神更为热切,他忙不迭把手稿塞回公文包。 “各位,你们课后借旁边的同学复印一下吧,楼下就是普肖尔出版社在我们学校的印刷服务点。” 范宁扔下最后一句话后,开始寻找落座的座位。 他在后排角落里看见一个穿着马甲的家伙趴在桌上,把脸深深地埋进了臂弯睡得正香。 “加尔文,大清早的你就在这补觉呢。” 范宁认出了之前的室友的卷毛发型,打完招呼后坐在旁边。 加尔文缓缓地抬起头,露出了没有光泽的脸和重重的黑眼圈。 “天啊,大哥,你要注意身体啊。”范宁惊讶说道。 您这周薪3.5磅的兼职,劳动强度也太大了吧?…… 范宁催动灵感,想象着三道光束汇聚的球体从胸口扩张开来。 他“看到”加尔文的以太体还算正常,但情绪体和星灵体的边界似乎有点模糊,此外“烛”的相位不是金黄而接近土黄,剪影还有类似于“池”相的桃红色。 这算是有哪里异常吗? “你最近在干什么呢?晚上不睡觉的吗?” 加尔文打了一个长达十秒的呵欠:“主要是作曲太折腾人了,卡洛恩,你们这些人能写出那么好听的作品,还整天精神这么好,真的是怪物啊。” 难道是无知者作曲作到灵感枯竭后的缘故?……范宁自己也不能确定。 范宁又问道:“那天你们的作曲测试,不是第二天就交了吗?怎么还在作曲啊你?” “因为我后来的第一轮成绩很好啊!182个人里面,我排第10呢!”提到这件事,加尔文终于稍稍有了精神。 “所以我开始迎接小型作品选拔的第二轮测试了,这回我们要写一首奏鸣曲,不过只用一个乐章。” “看来留校任职的机会对你确实起到了激励作用。”范宁笑道。 但他心里却还是有一点诧异,加尔文这家伙以前的作曲水平真的很一般,他如果争取到的是在毕业音乐会上吹圆号的机会,还符合范宁心中的预期一点。 “嘿,别说,今年走大运的还不只我一个,有两个平时作曲连八个小节都憋不出来的家伙,竟然排名比我还要靠前,真是见了鬼了。”加尔文撇了撇嘴。 范宁这下看不懂了:“看来每个人都有灵感爆发的时候?” 加尔文打了个呵欠:“不说这个……听小道消息,你们大型作品选拔的第二轮测试是室内乐写作,下次组会应该就会正式公布了。” “那和去年一样嘛。” 自己的弦乐四重奏,本身也是为马上到来的此轮测试准备的。 “不过听说,今年在测试形式上还是有了些许变化。” “哦?” “你应该记得吧,前几年第二轮的参赛作品,都是在学校即将到来的新年音乐会上演奏。” “是,每年这时都是年底嘛,然后接受全校师生们的投票。”范宁回忆了一下。 “但今年我听说,会把你们第二轮的参赛作品,放到乌夫兰赛尔城市音乐厅进行专场演奏!然后在新作陈列馆里接受整个艺术界的票选!” 嗯?这的确是个很大的挑战啊...范宁心中思索。 他此刻才得到这个消息,晚于塞西尔组长。 在城市音乐厅的话,面临的审视可不光来自乌夫兰赛尔的音乐界,而是全国,甚至国外。 比起以前在学校的范围,扩大的程度是指数级别的。 那些当代的成熟艺术家们,那些主流文化评论媒体,面对稚嫩的学生作品,有人会报以鼓励,但更多的可是毫不留情的挑刺和批评。 而且还有一点:在学校,同学们一人拥有一票的权利,运作的因素虽存在,但不大。 而城市音乐厅的新作陈列馆有它自成一套的票选机制。 听众的爵位高低、消费记录、在艺术界的影响力...这都是影响听众投票权重的因素。 以帝国乐迷们的眼光,天才的音乐作品很难被埋没,但这并不妨碍该体系拥有复杂的运作逻辑。 自己的确迫切需要,利用社会影响力较大的演奏者和欣赏者,帮自己的参赛作品打开局面。 “卡洛恩,你加油。”加尔文又打了个哈欠,“上次的那首《幻想即兴曲》,让你在我们音乐学系人气爆棚了,其他系也有了少量看好你的同学,我们一定会帮你去投票的。” 说完他把脸埋进胳膊里,继续呼呼大睡。 范宁的手在座位下拆开精致的信封。 一张以罗伊小姐名义发出的沙龙邀请函,上面不仅写有基本信息,还附上了罗伊小姐的家庭地址、私人电话、各类事务的管家联系名单,以及,接送范宁的汽车出发时间地点。 这张邀请函足以在圣莱尼亚大学引发某些群体性事件。 当然范宁的主要注意力没有放在它身上。 接下来是崭新的50金磅面额纸钞,整整10张,足以买下自己现住的公寓。 乌夫兰塞尔官方并不发行纸币,主流的几家大银行各自发行自己的纸钞,它们的版面上除了印有路易斯国王的头像,还有精心设计的银行标识和不同的面值。 从逻辑上说,如果银行倒闭,发行的钞票就变成了废纸,但在这个工业蓬勃发展,繁荣触手可及的时代,人们对帝国经济有着充足的信心。 它们是帝国银行目前发行的最大面额。 范宁嗅着油墨的特殊清香,感受着细腻厚实的手感,只觉得它们令人极度舒适。 ------ Ps一下主角“初识之光”能力的问题,这不是我随机编的,它和音乐及主角传承有关系,只是现在才露出局限的冰山一角,主角后来才慢慢接近其本质。嗯,大家也可以开开脑洞,猜猜它哪里和音乐有关系。(提示:主要是作曲和指挥领域) 好了,我又多水了一百字(逃) 正文 第四十四章 排练小组碰头 在授课老师进来后,大阶梯教室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 范宁看着讲台上奋笔疾书的另一位代课教授,听了大约二十来分钟,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门《音乐美学发展史》,本来是安东老师的选修课。 虽然他们两者授课水平并无高低之分... 但自己获得一笔巨款后的舒适心情,逐渐消失地无影无踪。 他很不是滋味地苦笑,然后从公文包拿出今天发行的几家周报进行阅读。 自己订阅的,都是艺术领域主流报纸,但今日的头条都被来自帝都的重大新闻所占领: “帝都圣塔兰堡的第一条地铁已于今日正式投入运营。” 当局认为它能从根本上“疏解帝都不堪重负的拥堵交通”,但不少专家学者对其可能出现的塌方、火灾、窒息等风险隐患表示严重担忧。 媒体重提起三年前的“凯鲁比尼号”重大铁路事故,表示当局应优先着手降低帝国铁路运输业居高不下的事故率,而不是试图“另辟蹊径”修什么地铁。 除了地铁的头条,帝国三家主流文化媒体,都或详或简地报道了安东·科纳尔教授的葬礼,并从作曲家身份的角度评价了他的整个艺术生涯: 《提欧莱恩文化周报》称他为“具有社会影响力的作曲家”,只用了较小版面客观报道了科纳尔教授的葬礼情况。 《乌夫兰赛尔艺术评论》称他为“当代作曲家”,但尖锐地指出,从他的中后期作品来看,他沉湎于古代音乐的研究是昏聩的选择,“断送了自己在前期艺术生涯中获得的荣誉”。 《霍夫曼留声机》称他为“当代著名作曲家”,认为他的中后期作品“素材是古旧的,内核是革新的”。该报尤其指出,科纳尔第三、第四交响曲突破了这个时代的和声、配器和曲式结构的局限,是一支“投向未来的长矛”,但其真正艺术价值“有待后世定论”。 “《霍夫曼留声机》勉强算是做出了最负责任的评价。”范宁神色平静地折好报纸,“不过这些媒体的乐评人,知识水平都还需要继续提高。” “安东老师的第三、第四交响曲就算放到前世,也绝对是浪漫主义音乐的巅峰,艺术史上的封神之作。” 范宁趴在桌上,继续书写弦乐四重奏后一半的两个乐章。 上午飞快过去,中午让加尔文帮自己带了午餐,这一写就直接写到下午五点。 他在楼下的普肖尔出版社印刷服务点,复印了5份。 四个乐章,正反40面20页,这一下足足复印了100张。 虽然这个印刷坊对在校学生是1.5个便士/张的优惠价,范宁一下也花掉了超过12先令。 “这以后可是常态啊,我觉得还是多去蹭指引学派的印刷机比较好。” 饶是范宁刚收到500磅的巨款,对这个开销也有点心疼。 半个小时的往返,范宁接回放学的希兰,两人前往4号小型室内乐厅。 还在楼梯间时,两人就听到了来自那个方向隐约的争吵声。 “好像其中有琼的声音?”范宁提着希兰的棕色小提琴盒,快步登上台阶。 两人看到穿着茶色长裙,搭着小绿披肩,一手提挎包,一手提白色小提琴盒的琼,正在和对面一行人争辩。 “你们还讲不讲道理的啦?……” 琼的语气颇为生气,但是那依旧活泼又软软的嗓音,让她在争吵中也显得特别可爱。 但范宁觉得比较可怜的一幕是,对面六个人好像比她都高…… “琼,怎么回事?”希兰皱眉问道。 “卡洛恩,你们院的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呀。”琼转头过来,神色带着委屈。 听了几分钟,范宁总算弄清楚了来龙去脉。 按照昨天从她那得知的,今天4号厅被文史学院预定了全天,只不过排练实际上刚已结束,一大票人都离场了。 所以文史院的人就把钥匙转交给了琼,让她用晚上场。 哪知这群人也要排练一首管乐合奏作品,他们认为既然文史学院预约的排练已经结束,场地应该优先给自己音院的人使用。 的确也是接近年底,学校各类演出都多,平时还算丰富的场地资源,这时也很紧俏。 双方就吵了起来。 范宁思索一番,觉得这事情,琼还是更占理,但非要上纲上线,扯也扯不清楚。 他也不是那种特别喜欢和别人争论的人。 看了一眼琼和希兰,正准备说“要不我们就去个大点的琴房吧”,对面有位穿浅色马甲,系灰色领带,持着一把圆号的男生却上前开口: “原来搞了半天,是卡洛恩你准备带队在这玩票啊?”他的语气颇为揶揄,“想在这些大一学妹面前显摆,你去找个琴房不就得了?” 一组二组的演奏专业,大多仍是看不起音乐学专业的人,这圆号手显然是大多数之一。 范宁之前的《幻想即兴曲》,虽然吸引了一些人气,但带给另外一部分人的则是嫉妒和不屑:侥幸写了首小曲,有什么了不起的? 旁边几人也哄笑起来: “对啊,卡洛恩,琴房空间还不得更私密一些?” “哈哈哈,你用这室内乐厅就是浪费。” “两位学妹,要不你们加入我们排练吧,带你体会什么叫专业的演奏,他们音乐学那帮家伙就是忽悠人的。” 哎...无知者啊...有时真的很难沟通。 范宁终于难得地发了一次脾气。 圆号手看到范宁眼眸中的淡金色流光,眼前景物突然似水波扭动了一下,一种莫名的晕眩感和灼热感在脑部血管里流淌。 星灵体受到的冲击让他脚步一个踉跄,周围也看着范宁眼睛的几人,虽没被范宁直视,但同样受到了较轻程度的影响。 几人露出了惊惧又茫然的神色。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背后突然传来一道沉稳但浑厚的男子声音。 范宁眼眸里的流光一闪即逝,几人的异样感消失地无影无踪,就像产生了短暂幻觉一样。 “组,组长,这群人要占我们组排练的位置。” “对啊,我们二组正在加班加点排练一首新年音乐会的曲目。” 看清楚对面来人是卢·亚岱尔后,几人仿佛看到了救星。 “组长您也要去哪排练吗?您这次不是担任定音鼓手了?” 另一持着双簧管的黄裙女生,发现一袭黑色正装的卢,手里提的是琴盒,于是用讨好般的轻柔口气打着招呼。 “蠢货!没看到我们是一起的吗?”卢的愤怒终于按耐不住了。 正文 第四十五章 弦乐四重奏《死神与少女》 室内乐厅门口五人,被卢的那声“蠢货”给骂得身形一凛。 卢的外形壮实高大,在之前梦境里对范宁也颇为客气,但这并不代表这位组长是个粗线条,也不代表他脾气很好。 相反,他生于帝国铁路大亨家族,养尊处优、见多识广,心思极为细腻。 也清楚在什么场合需要自我情绪管理,而什么场合需要用情绪管理他人。 他现在的脸色极为难看,帝国现在新兴的几方大企业主家族,明争暗斗十分激烈,这次好不容易,搭上了一位至少是高位阶有知者的关系..... 就算短期内不会有涉及神秘领域的合作,光凭范宁以后的音乐才能,就足以值得家族交好。 艺术家+有知者的组合,没有人会怀疑他未来的灵感有多强大! 没想到第一次正式见面,就闹出这种毫无含义的乌龙事件!而且这六个造成冲突的人全是自己二组的! 他的余光看了看站在旁边的范宁。 “倒是没什么愤怒的表情,但也谈不上脸色愉悦...有知者性格各异,很难看出什么...他怎么提了个小提琴盒?似乎是帮旁边那个小姑娘提的...这两位女生我都有点眼熟,对了,好像是当时坐在葬礼第一排的两位,应该是安东教授的女儿和她的朋友?范宁先生指定了这两位来担任他作品的小提琴手,关系非同寻常...” 卢的诸多思绪闪过,也在思考如何处理这初次和范宁见面的尴尬情况。 “组长,你们里面请,真的抱歉,我们事先不知道是您要排练作品。” 为首的圆号手如梦初醒,诚惶诚恐。 “不是我的作品,是范宁先生的。”卢冷冷地说道。 范宁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亚岱尔组长,我们能有机会使用教学场地的室内乐厅吗?” 1、2、3号小型室内乐厅是教学场地,4、5、6是开放场地。 看到范宁向自己问询,卢明显松了一口气: “当然可以,范宁先生,您想去哪间?还有,您真的叫我卢就行了。” “1号。”范宁点了点头:“4号就让给他们吧。” “看来您对音响效果的要求有属于自己的见解,稍等片刻,我去趟楼下值班室。” 那几人嘴巴张得老大,他们没想到组长会对范宁如此客气,而且亲自参加范宁新作品的排练。 新作排练就是个金字塔,塔顶的知名作曲家,演奏者们求着争取排练机会,特别是他们新作的首演。 而普普通通的作曲者,则是反过来求着人家排练自己的作品,为了听到真实的写作效果,也是为了推广自己。 说好话求别人排练,别人还不一定愿意——严肃音乐的大师之作浩如烟海,凭什么花费那么多时间,练习你写出来的那些音符?艺术大师的作品经常会被演奏,你灌的那些水,以后基本就无人问津了。 范宁的形象在二组这几人心中,一下变得神秘高大了起来。 卢请范宁稍等后,走向另一侧的楼梯间。 同那几人侧身而过时,眼神狠狠地扫在他们脸上。 几人当即会意,忙不迭向范宁和琼道谢,然后进入4号厅,也不好意思拉上门。 “卡洛恩,这个卢是你的年级组长?他怎么对你这么客气呀?”琼看到这一幕也十分惊奇。 “他是二组组长,我在三组。”范宁随意解释道,“我们平日关系不错。” 希兰说道:“我见过他,他好像是圣莱尼亚交响乐团的定音鼓手。” “是的,他还兼修中提琴。”范宁说道,“等下我会介绍大家互相认识的。” ...... 1号室内乐小厅,大门虚掩,灯火通明。 舞台的三角钢琴被工作人员略移到侧面,而中央则是四把椅子和谱架。 希兰、琼、卢三人拿出提琴,在琴弓上擦拭着松香,范宁则在微调乐手椅子的相对位置。 “抱歉,各位,今天因事稍晚。”门口传来优雅又饱含歉意的甜美女声,“大家竟然申请到了1号厅,我挺喜欢这里。” 罗伊款步走入,她身穿修身的紫红色毛呢质地连衣裙,下方是精心裁剪的拖尾形裙摆,一根丝绸束腰带让她高挑的身材更显气质。 两位装容得体的女性随侍,持着大提琴盒走到舞台中央,打开并搁好琴身,随即向众人行礼后离开,带上了音乐厅的门。 卢向紫裙少女问好:“罗伊小姐,您的装束永远引领着提欧莱恩帝国的时尚潮流。” 范宁对罗伊报以微笑。 这位是……下个课的功夫,又换了套衣服啊? 随后引导4人互相介绍认识,然后向大家分发乐谱。 “目前只写出了总谱,所以大家得在四行中找到自己那行,翻谱的频率可能会多一点,请见谅。” “《d小调弦乐四重奏》...题献保罗·麦克亚当侯爵。”罗伊轻念出声,“副标题为——《死神与少女》?” “很有感觉的名字,神秘且迷人,又带着某种危险性。”卢称赞道。 “对弦乐很友好的调性,我喜欢。”琼嘻嘻一笑。 希兰一会看谱,一会看范宁。 “没错,我也会用它参加作品选拔大赛的第二轮测试。”范宁笑着回应大家。 这首曲子由前世的浪漫主义作曲大师舒伯特所写,作为他的第十四号弦乐四重奏,作品编号为D.810。 范宁本想略微更名,但发现不同世界的人们都有“死神”的民俗词汇,含义也基本相同,于是保持了原汁原味。 这是舒伯特的一部极富戏剧性的室内乐杰作,具有独特的神秘气氛和哲学性,首尾乐章贯穿着对生命的渴望,中间核心的第二乐章似凄凉而痛苦的哭泣,结局矛盾的冲突解决,又以死神的胜利而告终。 凭记忆写出一部不是钢琴独奏的作品,对范宁是个非常大的挑战,他虽然听感十分熟悉,但并不会演奏其他乐器。 得益于两世音乐素养,和有知者的灵感强度,他对于潜意识的回忆和提取远超常人。 时长超半小时的作品,采用回忆加推理的方式,清晰地呈现四个声部的运动,音符的准确率应该超过99%,剩余的1%主要为一些复杂段落次要声部的出入。 他前世看过一些有音乐元素的穿越小说,里面的主角动不动就回忆并写出了一部交响曲,那庞大的曲式,二三十个独立运动的声部,一二十种配器都完美重现。 轮到自己穿越,他发现目前以自己三阶有知者的灵感,回忆一部弦乐四重奏就已尽全力。 “范宁先生,您要不要先给我们一些提示讲解。”卢说道。 “嗯...我想想。”卢的话提醒了范宁。 “室内乐常规默认不用指挥,不过现在各位初次视奏,我单纯来引导一下节拍,速度的话,大约比谱面慢两三成,我们先试着往下走,大家暂时忽略谱上的表情术语,不要有太多个性化的处理,翻谱时休止一个小节,有错音不要回头,继续跟上。” 范宁简洁又全面地向四人提出要求。 然后走到钢琴前面,按下中央C键左侧的sol音。 四把提琴的空弦声在音乐厅响起,大家开始校对音准。 范宁登上指挥台,拿起插槽里陈旧的公共指挥棒。 他朗声开口:“诸位,准备得如何?” “我没问题。”第一小提琴希兰持着弓,眼眸注视着台上少年的手,声音柔弱却自信。 “卡洛恩,我我我我有点紧张。”第二小提琴琼的声音又软又抖。 “没问题。”中提琴卢也认真看着范宁的手势。 “可以开始。”大提琴罗伊的笑容很甜,声音也很自信。 范宁微微一笑,给出鼓励的眼神。 随后抬臂提棒,扬起预备拍的手势后,用力挥下! 正文 第四十六章 一丝旖念 随着范宁指挥棒下落,舞台上四人同时拉动弓弦。 弦乐四重奏《死神与少女》第一次在这个世界响起! 极富动力感的节奏,以撕扯般的形式拉开乐曲帷幕,强有力的弦乐齐奏,呈示出第一乐章序奏的三连音动机。 范宁手中的指挥棒刻意压低了速度。 四人的视奏向前推进,虽然有些磕绊,但乐曲效果已经听得出来了。 这主要得益于,高音声部的第一小提琴希兰,和低音声部的大提琴罗伊。 这两人的演奏水平非常过硬,撑起了旋律和低音的音响框架。 而中间声部的琼和卢,由于是兼修小提琴和中提琴,视奏起来略有掉队,不过两人经验也算丰富,每次都会不着痕迹地迅速跟上。 以范宁的眼光去看,这两人第一次拿到乐谱,就能拉出这种效果,哪怕是兼修,表现也已经超过前世很多音乐专业的学生。 他看着四人弓弦飞舞,耳朵持续捕捉着各种音乐细节。 “希兰的小提琴,罗伊的大提琴,这两人技术无可挑剔,比我现在的钢琴水平要高得多。” “嗯...琼的小提琴拉双音时,音准有点瑕疵,以后听听她主修的长笛...” “卢的中提琴运弓有点乱,但是节奏是最准的一个,不愧是交响乐团的打击乐首席。” 约四十分钟后,四个乐章完整走了一遍。 范宁再次体会到了那种灵体共鸣的感觉。 这验证了他的另一个猜想,“重现”音乐的定义:既包括自己演奏,又包括谱写出来后由他人演奏。 他示意大家停下:“感觉如何,各位?” 卢毫不犹豫地说道:“范宁先生,您真的是一位天才作曲家。我太喜欢第一乐章了,您的主题段所采用的对位技巧简直炉火纯青,我没法拆出来究竟是哪条旋律好听。死神步步紧逼的戏剧性形象,完全是四把提琴的复调旋律巧妙组合所构成的,作曲系的那帮家伙,绝不可能构造出像您这种风格的主题。” 他又补充了一句:“还有,您在末乐章赋予的少女抗争失败的结局,我也觉得很酷,我这个人不喜欢大圆满,那一点都不现实。” 罗伊试探性地开口:“范宁先生,我想向您求证一下。” “嗯?” “您这首《死神与少女》,核心乐章的位置安排很不同寻常,我猜是第二乐章对吧?” 范宁有些讶异地说道:“罗伊小姐听出了什么?” “阴郁怅惘的主题乐思、凄婉动人的五段变奏、处于最美好年华的少女、馥郁芬芳一饮而尽的美酒、苍白寂寥的沉郁幻象、覆盖着漆黑坟墓的灰雪…范宁先生,你让我整个人完全被代入进去了。” 罗伊精致无瑕的容颜,此刻看着指挥台上的范宁怔怔出神,显然忘记了平时的礼节。 范宁从她绝美的蓝色眼眸里,看到了很复杂的情绪。 有亲手演绎完这段乐曲后的喜爱、有惹人怜爱的忧郁伤感、有被自己弄得情绪失控的微微嗔怪... 还有对自己这位谱曲者的好奇心和探知欲,甚至是难以察觉的...一丝倾慕? 两人眼神交织了几秒。 “罗伊小姐真的很好看啊...” “任凭谁,被罗伊小姐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很难不会心动吧?” “她是对我有好感吗?” 诸般旖念从范宁心中闪过,却马上换成了对异世界的过客感,和对神秘侧的茫然情绪。 站于指挥台上的范宁转眼,避开了罗伊的目光。 “……艺术有时的确让人感性,我平时不是这样的。” “……我见过的漂亮女孩子还少么。” “……多想想音乐本身吧,在异世界重现这部哲思浓郁的作品后,我有了一些奇怪的感受,‘人的生命最终凋亡,唯艺术生命可以向死而生?’,似乎并不只是感悟的层面,而是,灵?” 室内乐厅处于片刻的安静状态。 “罗伊小姐对音乐的感知力的确过人。”随后范宁低笑着开口,认可了紫裙少女的解读。 他望向还未发言的另外两人:“希兰,琼,你们呢?不一定要说作曲,也可谈谈演奏本身的问题。” “卡洛恩,我感觉很好。”希兰稚嫩的声音柔柔传来,“这首曲子对我来说技术上不算很难,下一遍开始,我就可以处理音乐表情术语了。还有,我和罗伊姐姐一样,最喜欢第二乐章。” 琼那软软糯糯的嗓音有点不好意思:“那个那个,我有点拖大家后腿啦,不过等我回去狂练几天就好啦,卡洛恩你放心,我一定把它拉好,我好喜欢它好喜欢它的~” 最后对指挥台上的少年愉快地笑了一下。 范宁微微颔首,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后“啪”地合上,朝音乐厅外走去。 “大家辛苦了,先休息一下,我给大家订了一些好吃的。” “哇!”一听到有吃的,琼的漆黑眼眸亮晶晶地闪动着。 过了一会后,范宁提着袋子进来。 “一些点心,大家来听众席吃吧。”范宁落座前排,取出里面的五份小餐盒。 每个餐盒上,印有一只丑萌丑萌的啄木鸟卡通图案。 “来了来了。”琼急急忙忙地放稳小提琴,迈着小碎步跑下来。 “范宁先生,罗伊发现,您比想象中还要有趣得多,平易近人得多,心态年轻得多。”罗伊掩嘴轻笑,款步走下舞台。 范宁看着这位恢复了端庄和优雅的大金主,语气有些无奈:“罗伊小姐,我们年纪应该相仿吧,怎么,你之前是觉得和我有什么代沟吗?” “不是那个意思啦,之前主要是因为您……哎呀,真香,真漂亮!” 罗伊边解释边拆餐盒,突然发出了由衷的惊叹声。 “哈哈,我似乎也有点饿了?”卢爽朗浑厚的笑声传来。 红丝绒蛋糕切块、草莓千层可丽饼切块、柠香杏仁蛋糕切块、白巧克力冻芝士蛋挞、糖渍水果冰沙迷你杯、可可岩石饼干、椰丝甜梨布丁、樱桃碎红酒泡芙…… 每份餐盒都放着不同的八种超小份糕点,色香味及其诱人。 同时,拆包装的这两人,也都注意到了餐盒上的图案。 “啄木鸟?这是来自指引学派的人给范宁先生送来的糕点?看来,范宁先生即使不是指引学派的人,也和他们关系密切,嗯,这是个重要的信息,唔……太好吃了。”罗伊早已恢复正常的思考。 她将食物递入口中小幅咀嚼,时不时用舌头舔舐沾在唇上的奶油,但这个诱人的动作已被纤纤玉手优雅掩住。 “范宁先生至少和指引学派交好,这一点可回去向父亲汇报……我们家族和指引学派应该没什么交集,不过只要不交恶就是好事,合作可以慢慢开展。”卢的心里也在思考。 他一口一块糕点大口咀嚼,露出了非常满意的神情。 看到这一幕,范宁心中暗笑。 “这两位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大公子,平时什么样的好东西没吃过啊,我怀疑会长的糕点在制作时怕是用了什么秘仪吧。” 要不是早上收到了罗伊的巨款,他肯定舍不得中途打电话订购这玩意。 5份糕点,自己足足花了7磅!还是七折优惠,这已经超过一个普通产业工人的月薪了! 就离谱,这还是他选择的最便宜的套餐组合…… 他悄悄地催动灵感,汇聚无形的光球,“看向”自己手中的餐盒。 浓郁的桃红色彩在食物表面流转。 “这么强烈的‘池’之相位波动,这玩意人吃了不会出事吧?” 范宁的脸色有点古怪,小心翼翼地试着咬开那块樱桃碎红酒泡芙。 当浓郁的果香、酒香和奶香在嘴里爆开时,他觉得没必要想这么多。 “希兰,我的吃完了,太少了。”琼哭唧唧地看向旁边一头柔顺褐发的少女。 “我们一人一半。”希兰咬了一口红丝绒蛋糕切块,然后把另外半边递给了琼。 “琼,我这还剩几块,你拿去呗。”范宁把自己的餐盒递给了小姑娘。 罗伊这时开口:“范宁先生,您这个是哪里买的呀?” “你还想吃啊。”范宁笑着俯身,在手提袋底部摸出了一张小卡片,递给罗伊:“上面有菜单和电话,价格偏贵哦。” “钱不是问题,我想批量采购用于下周六音乐沙龙,只有这种品质的糕点,方能体现出麦克亚当家族的诚意、细节和实力。” 罗伊看着卡片上的信息……凯兹顿街道43号,果然是指引学派在乌夫兰塞尔的分会地址。 “报我的名字,可打七折优惠。”范宁重新回到舞台。 “还有这种好事,这不会是您家开的吧?那我可要经常光顾啦。”罗伊狡黠地眨眨眼。 你在试探我底细么…范宁回头,笑着看向这位金主大小姐:“纯属友情推荐。” 随即他朗声说道:“诸位,继续排练吧。” “等等我马上吃完。”琼的嘴里含混不清。 …… 排练持续到十点。 “辛苦各位啦,你们的演奏效果都很棒,回去后大家都再好好练练,周末我们再约时间。” 范宁诚挚地道谢并赞扬众人。 “主要得益于您的创作,我已经迷上了这部作品。”罗伊笑意嫣然。 卢说道:“我家有个企业的工厂长,他手写记谱记得很漂亮,我会要他把各声部的分谱誊写并印刷出来,送到各位的地址,方便大家自己练习。” “谢谢。”范宁说道,“卢,罗伊,我要和两位小提琴手留一会,借助钢琴优化一下她们的声部,为了出版时的完美效果。” “您是一位忠于艺术的敬业作曲家,罗伊祝您晚安。” “晚安,范宁先生。” 待这两人离开后,范宁看向希兰和琼。 “卡洛恩,我们要怎么调整呀?”琼活泼地朝范宁浅笑。 “不是这个意思。” 范宁神秘一笑:“琼,看你挎包里的随身物件装挺满的,麻烦你再执行一次回溯秘仪可以吗?” 正文 第四十七章 再现:穿越现场 “什么?什么秘仪?” 安静下来的小室内乐厅,希兰疑惑的声音回荡其间。 “没问题呀卡洛恩。”琼温柔又愉快地答应了,“我们还是要先去清洁工具储藏间,打扫一下这里。” 在琼布置祭坛的时候,范宁向希兰做了简要解释: “这是我见安东老师最后一面时的地点,琼有一个仪式,或许可以帮我们看到一些过去的景象。” “也是我穿越的现场。”他心中补了一句。 希兰小声地问范宁:“这和你成为的有知者,有关系吗?” 范宁点头:“有,都是神秘主义者所研究之物。” “别忘了你答应要和我认真谈一次。” “我记得呢。” 祭坛很快布置好,琼诵念起了希兰教她的,用图伦加利亚语所写成的祷文,向见证之主“冬风”祈求。 最后,粗盐围成的三角形,被琼的手指抹去一个断点,对准了沉于水中之镜。 “我好像还是看不清楚呢...”琼蹲在旁边,小脸充满了疑惑。 “为什么这两次都不灵了呀...” 范宁走过去:“还是我来试试吧。” 他催动自己的灵感,想象着胸口交汇而出的灵体之球缓慢扩张,覆盖了盆中的水面。 跳跃的波光粼粼下,一些干扰性的色彩和图样被“剥落”下来。 零散的、局部的、跳跃的启示出现在水中的镜面上。 他看到了听众席上的同学们,坐得稀稀拉拉,不超过三十位。 镜头切换,身穿黑礼服的自己坐于钢琴前,身后有一位白裙女同学拉着小提琴,安东老师穿着老土的正装,皮带系的位置有点不太正,站在一旁不停讲解。 “安东老师...”范宁在穿越后,第一次“又”看到了老师的音容笑貌。 他情绪稍有波动,但仍然控制着自己灵感的“观察”。 镜头切换,下课,同学们三三两两从座位上起身,安东老师提着公文包匆匆离场。坐在钢琴前的自己,和老师挥手道别。 镜头切换,穿着高领黑礼服的一男一女,跨上舞台与自己交流。 镜头切换,自己坐在听众席前排,听着女生演奏钢琴,闭着眼睛,用头点着节拍。男生在舞台一旁负手而立,期间这两人有过一些眼神交流,范宁还注意到男生背在身后的手,手指上缠着带子,绑着的似乎是红色小饮水杯。 镜头切换,场景光线在极短时间内变黑,似乎是音乐厅灯灭了。 黑了? 秘仪的效力这就没了...?范宁的心跳加快,眉头皱起。 之前在4号厅对另外两位死者进行回溯仪式时,也是场景变黑后就结束了,最后自己还被自己脸的倒影吓了一跳。 可是,现在的场景,正好是接近自己穿越的时刻啊... 范宁有点不甘心,他还仍旧一直盯着水面的波纹。 然而这次好像有点不一样。 “为什么水面和镜面一直是漆黑一片?” “自然不是反射的现在附近正常事物,秘仪还没结束?” “我是从黑暗中醒来的...” 范宁的灵感持续燃烧,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下的镜子。 “这种全力的催动,不知道我能坚持多久...” 范宁逐渐开始有些头晕眼花,期间琼似乎想出声,被他抬手阻止。 足足过了接近一分钟—— 黑暗中突然有一道微光闪动,然后是两团更为白炽的光芒,在极短的时间内爆闪了一下! 黑暗继续,几秒后,自己脸的倒影现于镜中。 莫名的冷风吹熄祭坛的烛火。 “结束了。” 范宁深吸一口气,身形有些不稳地站起来:“谢谢你了,琼。” 清扫完祭坛后,琼走到范宁跟前,光洁的小脸仰头看着他。 “不客气呀卡洛恩~奇怪了,怎么每次能看到景象的是你呢?你这次看到了什么呀?” 范宁思考一会后开口:“上台交流的那两个人有问题。” “什么意思?” 范宁说道:“你记不记得昨天我们在4号厅回溯时,曾有四五个人散场后上台和死者进行了交流,由于他们着装相对同质化,我没法看出什么特殊之处。” 他在舞台上来回踱步:“但两次互相比对后,我发现周五晚上和我交流的一男一女,前一天也在那群人里面!” 琼睁大眼睛:“你是说,周四我们院排练的4号厅,和周五你经历的1号厅,有两个相同的人去了?” “没错,他们穿着领子更高的正装。” “他们可能是始作俑者?”琼问道,“卡洛恩,要不要循着这个特征,再去调查一下曾到过场的同学们?没准我们能给警方提供更有价值的线索,把他们揪出来呢!” 范宁心中略作了一下考虑。 他决定从现在开始,在这起事件上,给予琼完全的信任,跟希兰一样。 于是他把刚看到的景象进行了全程描述,又把自己在那晚实际所见进行了复述,除掉穿越的事情。 琼边听范宁的讲述,边用手指绕着发梢划圈。 “所以,这两个人在现场直接死了?而且你怀疑跟你有关?” “是。”范宁点头。 起初他有点郁闷,因为漆黑一片,自己还是没能看到,穿越前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后来看到黑暗中的白光,和爆闪时... 他突然意识到,舞台上的人形轮廓,不一定是学校里的同学。 所以这两人上台的动机也不一定是交流音乐。 所以这两人也不一定是“受害者”。 也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学校里的传闻,大家都只听说死了两个同学——因为这两人在世界上消失,既不是发生在同学们身边,也不是那种骇人的自杀,警方很容易控制消息。 这两人先是对两位同学用了什么手段,导致第二天他们疯掉自杀。 而在第二天对自己故技重施时... 黑暗中的白光...爆闪...自己醒来后完好无损...舞台出现两个人形轮廓... 种种迹象表明,这两人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 至于安东老师离场后的开枪自杀,倒是跟这两人无关,至少不是那晚的直接关系——从老师的日记来看,他的精神状态很早就不对了。 “不知为何,两次景象最后都处在黑暗之中,似乎是灯熄掉了,但以上的过程猜想,是我认为可能性最大的。” 范宁向希兰和琼分析完毕。 他心中却在思索...这两人被自己无意中“反杀”了?因为穿越?或因为美术馆钥匙?或两者皆有? 琼的俏脸上有点疲惫之色,她拍了拍自己小嘴:“所以我们的调查往前推进了一步,也更明确了哦。” “没错。”范宁微微颔首,“下一步的问题就两个,这两人是谁,原本的目的是要做什么。” 琼打着呵欠说道:“从我的经验来看,这样的问题,往往只要能弄清其中之一,另一个也会很容易被带出来哦。” “琼,谢谢你帮了大忙,今天很晚了,看你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先回家吧。” “不客气哟卡洛恩,我吃了太多你的糕点,吃困啦。” 琼伸出双手,很可爱地撑了撑自己的眼角。 “琼,明晚的拍卖会,下午下课在校门口见你哦。” 音乐学院楼下亮着一排微弱的煤气灯,琼的家族私人马车早已等候多时。 范宁掀开帘子,象征性地轻轻搭上琼白皙纤细的手臂,将她扶上马车。 他持着手杖目送马车远去,看着希兰和琼互相挥手道别,想着今天的线索会不会跟那晚希兰的遇袭有联系。 两人行走在夜晚的校园,一些排练时的杂念又零碎地从脑海里闪过,范宁微微叹了口气。 若自己没有找到一丁点与前世的联系,说不定哪天,自己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个世界的一切,把穿越事件当成彻底的不可知事件抛到脑后。 可自己发现了音列残卷曲目和美术馆的画作……那些与前世莫名的联系,让自己始终有种不安定的过客之感,不知明日将会如何,不知结局走向何方。 希望希兰身边的风险,也早点解除吧,自己这样整天住在小姑娘家里同样不太好。 接下来调查的方向,若选择激进一点,或许能通过参加灰衣人口中的“西尔维娅”聚会得到什么信息;若保守,则先等待指引学派的小分队调查南码头区神秘事件归来。 再看看情况吧... “卡洛恩,你心情不好?” “不是,我也有些困了。” 两人回家,洗漱之后,范宁继续像前几次一样,互道晚安前对希兰做出叮嘱。 今天应该可以恢复对移涌的探索了。 他准备研究一下美术馆钥匙,以及,见证之主“无终赋格”路标所指向的那个教堂。 正文 第四十八章 一把刷子 在准备探索移涌前,范宁回忆起了之前与卢、罗伊三人联梦醒来后的情况。 他拿出了在指引学派获得的小黑瓶,将美术馆钥匙扔在了里面。 由于项链连着钥匙留在外面,导致瓶盖没法盖紧,里面还剩的一些耀质灵液,很快就会不可避免地蒸腾为灵感,逸散在世界表象中。 但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这也没办法了。 在睡眠梦境中,范宁验梦知梦,并颂念起关于“无终赋格”的隐知祷文。 他发现“四折线”的见证之主符号浮现在星界某边缘处,然后果断将其撕开。 灵感的燃烧速度加快,意识从清梦的状态变为半清醒半模糊。 他的灵飘落在一个空荡荡的浅褐色木质舞台上。 植物纹样的厚重垂帘、饰有弧形石膏线的廊柱、开有彩绘玻璃窗的墙壁、透出微光的穹顶天窗。 里边深处的台阶之上,是笼罩在金色氤氲雾气中的管风琴,舞台下方是数排长条红木椅和排满蜡烛架的廊台。 “又是这个教堂。” 范宁摊开手掌,在意识中具象出美术馆钥匙的形态。 梦境中,黑色的不起眼小钥匙成功浮现在自己的手掌。 “还是没有耀质聚集的现象。” 在范宁的感知里面,这个教堂内的灵感算挺充沛,但的确看不到悬浮的各色耀质光点。 上次的效果仅有一次? 或这里实际不是移涌,外面才是? 他轻飘飘地跳下舞台,穿过一排排长条红木椅,再次看向门口一整块大理石材质的门,以及螺旋凹槽和中间的“四折线”浮雕。 伸手放在冰冷的浮雕上,范宁仔细体会着自己前世作品的灵感被摄入其中的感觉。 金色流光原已填充至螺旋凹槽第一环的接近一半处,现在重新继续“充能”。 这一次停下来后,仍旧不到螺旋状凹槽的第一内环,但已经很接近了。 范宁记得,上一次连一半都不到。 多了一首《死神与少女》的小范围再现。 “真期待如果我用金色流光把它们全部填满,会发生什么。” “先出门看看。”他迈动步子。 “砰——!” 范宁灵体的“额头处”结结实实地撞在了石门上,没有疼痛感,但撞得他精神一阵恍惚。 怎么出不去了? 梦境中的范宁仍旧习惯性地揉着自己的额头。 对,之前自己将浮雕“充能”后,整个大门变成了水波状的虚幻模样,触感也消失了。 这次并未发生如此现象。 “这次淡金色流光的进度条,不应该比上次更靠前了吗?”范宁内心疑惑。 难道说自己需要把第一环螺旋用流光填满,才能再次出去? 好吧,这样的话,自己就没法通过教堂去到移涌外界,那想研究美术馆钥匙的话,就只能... 范宁走回木质舞台,闭上眼睛,放松思绪,遏制灵感的燃烧,想象整个灵体轻飘飘地下坠。 再次睁眼时,他飘回了星界,既普通的梦境。 一间泛着紫红光线的工厂,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气味,脚下堆着废铁皮桶和油腻腻的扳手,不远处的蒸汽锅炉嗡嗡鸣响,四周的漆黑机械被巨大的铆钉拼接,链条带着密集的齿轮、履带和钢铁杠杆运转。 范宁的手掌上重新具象出美术馆钥匙。 四面八方的光点朝自己手中汇聚,其中更猛烈的一股紫色流光则来源于蒸汽锅炉之内。 那里正是星界的边缘,如果自己钻进锅炉,就能降临至移涌某处未知之地。 按照之前的规律,此时现实中的美术馆钥匙应该已在析出耀质灵液了,而且按上次的量,自己那一小瓶可能还装不满。 不过范宁看着这些绚丽多彩的光点,也有一些疑问。 梦境充满随机性,这次的光点主要呈紫色,应是“钥”相,但明显和上次一样,也有少量其它相位的颜色夹杂。 所以析出的耀质灵液应该也不是绝对纯净的某一相位吧...? 他慢悠悠地在清梦中待了数百个呼吸时间,估计现实中析出的灵液早已溢出后,控制自己醒来。 睁开双眼,客房中紫色暗影跳动。 “没有溢出。”范宁起身拿起小瓶,抽出项链,看着瓶口喷薄而出的紫色光芒,甚至还有一些隐约的闪电跳动。 “也就小半瓶?” 自己对不同相位的耀质,析出效率不一样? 但是,这接近20毫升的“钥”相耀质灵液,恐怕在黑市上价格也超过三四百磅了! 如此昂贵的价格,从移涌中提取它肯定很难,而且作用肯定不只于激活移涌路标。 能想象到的至少还有:在布置秘仪、炼制特殊物品或药剂等方面有其作用。 甚至于更奢侈一点,让它们直接蒸腾在自己周围,灵感的强度都有隐隐约约的壮大。 或许还能迅速补充某些场合的灵感消耗? “所以...这把美术馆钥匙,就算不明白它为什么在穿越现场帮自己‘反杀’了那两人,但它指明了自己的进阶之路,而且,它是一把刷子?” 如果让别的有知者了解到,自己有这样一把钥匙的存在...? 这个秘密对自己的重要性更大了。 但暂时也没有什么更好的保管方法,当成项链,贴于肌肤,随身悬挂,算是相对最安全的——自己家美术馆的钥匙天天挂着,这很正常。 ...... 翌日早上,将希兰送到学校后,范宁乘车前往啄木鸟事务咨询所。 几名文职人员和自己打招呼,范宁一一友善回应。 杜邦和其他队员都还没来,自己径直上到四楼。 在靶场继续练习左轮装填,并射击完了剩余的二三十发子弹。 作为一名三阶有知者,范宁的枪法进步很快,后一轮弹匣,固定10米靶已稳定在9环以上。 随后回到自己的209办公室,打开钢琴盖,弹起当代浪漫主义作曲家乌奇洛的《二十四首钢琴练习曲集》,走廊里流动着快速华丽的音符。 一曲结尾,范宁在钢琴低音区畅快淋漓地敲出和弦的重击声,随后敲门声响起。 “请进。” 留着长发,穿着马甲,敞着衬衣的流浪吉他手杜邦将门推开。 “卡洛恩,今天有空的话,先教你基础的神秘学。” “当然,有劳了。”范宁站起身来,“正在等你过来。” 杜邦随意地落座于办公桌主座椅:“你的初识之光为‘烛’相,对吧?你的灵觉是否可以熟练运用了?” “灵觉?”范宁有点不太确定。 正文 第四十九章 神秘学教程:“灵觉”与“秘史” 看着坐在办公桌对面的范宁,似乎对“灵觉”一词不太确定,杜邦解释道: “每位新晋升的有知者,除了被初识之光赋予一份馈赠外,还会拥有对应相位的神秘学基础优势。‘烛’之相位的有知者,基础优势在于,拥有比其他有知者强太多的灵觉。” “是看到其他生物以太体、情绪体和星灵体的能力吗?”范宁突然明白了什么。 “这只是最基础的表现。”杜邦点头。 “灵觉是有知者与神秘领域沟通的重要桥梁,目的在于把「超验的启示」转化为人「五感的信号」。” “不少神秘主义书籍,相关知识用的词是‘灵视’,这个说法是狭隘的,或者说‘灵视’只是‘灵觉’最常见的方式,除了视觉,还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梦境等等各种形式。” “理论上任何人都可以运用灵觉,包括无知者。只不过他们的实现方式非常繁琐,难度很高,需要搭建祭坛、清洁圣化、禁食禁欲、冥想调和、祈求见证,还需借助一些媒介,如水波、贝壳、镜面、云朵、瀑布、圣餐、水晶球等。” “而研习‘烛’之相位的有知者,无需如此繁琐的步骤,他们可以轻易地激发自己的‘灵觉场’,来感知附近事物的超验元素,并比其他人更准。除非是位阶过高、干扰过大的神秘事物,才需用那些步骤或媒介,进一步强化自己的感知。” 听到这里时,范宁最近好几个疑问都消散了! 原来,自己闭眼记忆景象,想象三道光束交汇,最后从胸口扩张的那个无形球体,是“灵觉场”。 通过“灵觉场”,自己视野被镀上了暗金色,然后才可以看到别人以太体、情绪体和星灵体的各色光晕。 琼的回溯秘仪,本质上是用繁琐的步骤激活了灵觉,并借助了水波和镜面的媒介。 她说以前其他的事情能看清,这次看不清,可能是存在某种干扰。 自己最后催动灵感看清,是因为自己研习了“烛”之相位,灵觉又被秘仪,还有水波和镜面的媒介进一步强化,排除了某种干扰。 杜邦起身,从办公桌后的柜子里拿出一本青蓝色的书籍。 书籍保存尚好,两部分呈连背装帧,采用了上世纪较为流行的刺绣封面,显得有些繁复和纤细。 “《贝列辛茨基事迹考察》,用古霍夫曼语写成,书中记载了上世纪60年代的艺术评论家、探险家、神秘主义者贝列辛茨基夫人在西大陆、南大陆的游历见闻,作者不详,亦有人怀疑这就是其本人用第三人称写成的自传游记。” “该书分为上下两册,你可在上册看到关于激发灵觉的理论,而下册则是对各类灵觉表征色彩的解读。” 这正是自己需要研习的,现在自己对各类灵觉色彩的含义简直两眼一抹黑。 “还有...”范宁又道出心中的一个疑问,“我那天和灰衣人交战时中枪,感觉子弹被以太体上的什么光幕给缓冲了...” “一种回响。”杜邦又抽出了书名为《回响分类学》的册子,“有知者在移涌中体会到的相位违和感,以及超验的情绪或体验,醒来后会残留在灵性中挥之不去,带给自己一些奇特的无形之力...它们会从星灵体逐渐沉降,到情绪体,到以太体,最后回归我们在世界表象的肉身依托后彻底消散。” “有些部分特殊的秘仪,需要执行者残留特定灵性回响,才能顺利完成...” “不过,等你晋升中位阶,具备将移涌物质带回醒时世界的能力后,可以利用一些特殊材料和方法,将回响制作成‘咒印’,获得相对长的保存时间,以随时调用。” 范宁对杜邦的耐心讲解表示感谢。 杜邦将书塞回书柜:“不用客气,它们就在你的办公室,研习神秘主义文献是有知者的一项重要工作,你需要在此之上投入更多的时间。” 范宁点头,今晚的拍卖之约结束后,离下周六的音乐沙龙还有近十天,自己除了组织排练,的确需要把更多时间用于研习这些文献。 “不过,我在研究神秘主义时,应该会接触到很多隐知吧,怎么避免风险呢,是每次都需要构造什么秘仪?” 范宁说出了自己的疑虑。 “这正是今天神秘学课程所要讨论的内容。”杜邦严肃说道。 “有知者的两大因素就是隐知和灵感,当时会长应该对它们作了初步解释,并且警告了你暂时不要贸然接触隐知,对吧?” “没错。”范宁微微颔首,“后来我唯一接触的,只有晋升时初识之光灌输的隐知。” “隐知有风险,但又是有知者的另一半因素,我们的宿命就是深入其间,日夜求索。所以你需要了解隐知的范围,以及理解为什么会有危险,还有如何在接触中规避危险。” 范宁摆好纸张,握住钢笔,正襟危坐,认真得像个高中学生。 “之前会长是如何向你解释隐知的?”杜邦发问。 范宁略作回忆:“隐秘的知识、非理性的知识、超验的知识,他举了例子,比如关于见证之主的起源与奥秘的知识,就是一种隐知。” “没错。”杜邦从笔筒抽出了一支铅笔。 他飞快地在白纸上画了一个大圆圈,又在其之下画了四个小椭圆。 分别写下了五个单词后,将白纸旋转,对着范宁。 “这是隐知的1+4分类框架。” 范宁看见杜邦的食指先抵在了大圆圈上,它对应的单词为—— 「秘史」 “秘史,是隐知的核心,也是源泉。” 杜邦严肃地作出解释。 “历史是已逝之时在世人记忆中的投影,居于世界表象的无知者,记载了他们所能铭记之事物。而那些掩盖在重重迷雾之后的事件真相,不为人知的隐秘过往,就是秘史。” “有知者研习秘史,就是通过解读这些禁忌的、隐晦的、模糊的、模棱两可的、甚至互为悖论的历史信息碎片,揭示了世界表象之外的本质和构成,了解了见证之主的起源、演化与纷争,知晓了祂们的神名、尊名,祂们所代表的规则,执掌的相位,理解了祂们的意志是如何影响着世界的进程。” 随后杜邦的手指在纸张上移动,依次停留在后四个椭圆形的单词上:“以「秘史」为源泉,我们才有了后面四种次生的隐知大类——” “「移涌」:关于移涌存在的知识,关于探索的记录,地点、坐标、辉塔、门扉和神秘物质的信息。” “「相位」:关于七种相位的知识,它们如何从辉光折射而出,它们如何区分、表征,它们代表了怎样的准则,如何研习与实践它们。” “「秘仪」:关于沟通见证之主的方法论,关于秘仪背后的原理,如何构造祭坛、祭品、秘氛、礼器、音乐、祷文,如何调和相位,扬升能量。” “「有知者」:关于我们本身,如何练习控梦法,如何在移涌中求索,如何在辉塔中攀升,如何拆解隐秘灵感,如何调用无形力量。” 自此,一个以秘史为核心的“1+4”隐知体系框架,清晰地呈现在了范宁的心中。 “第二个问题,为什么接受隐知会有风险。” 杜邦又从后面的书柜找出了一本大书,封面旧而华丽,主要用银质打造,叶脉与花纹的雕刻十分精致。 “《论代价与起源》,发行于第3史早期的寓言集,作者自称其身份为语言学家、民俗学家。他表示自己用图伦加利亚语‘勉强翻译’了几篇原文为‘古查尼孜语’的寓言故事,对隐知传递的危险性作出警告式的注解,并在后半部分推测出了几种规避风险的方式...” 说到这,杜邦把文献缓缓摊开;“这本书主体是图伦加利亚语,作者所称原文的‘古查尼孜语’,只是附了零散的插图式的手抄稿,没有人看得懂。我先把图伦加利亚语用霍夫曼语读你听听,你以后要研究神秘主义,图伦加利亚语是必须要掌握的基础性语言...” 坐在对桌的范宁,此刻眼神却陡然聚焦,心脏突然砰砰狂跳! 那些零散的“古查尼孜语”手抄图例,虽然对他来说是倒着的,但是!—— 他伸出手,缓缓地把文献朝自己这侧旋转。 这是一种以奇怪方式呈现的...中文! 为什么要说奇怪,一是因为这些字形和笔画都被诡异地改变过,以一种比范宁前世“火星文”还离谱的方式。 二是因为,字的局部顺序也是打乱的。 有一种“所周众知,中文排的列序顺不影阅响读”的感觉! 这两种因素合在一起,导致范宁一个地道的大吃货国人,阅读起来都特别地吃力! “怎么了?”杜邦看到范宁把书转了过去,心生疑惑。 ------ (有几位筒子说要建群,我也不确定现在有多少人,看到这里有意愿的留个言我康康??????) 正文 第五十章 神秘学教程:隐知传递律 “哦,没什么。”范宁陡然惊醒。 他笑着说道:“我就是觉得它看上去太奇怪了,不过我连图伦加利亚语和诺阿语都不懂,这个古查尼孜语对我来说就是天书。嗯,仅仅是直觉上的奇怪。” 范宁压制住了自己在这个世界见到中文后的沸腾心情。 杜邦说道:“那你的直觉挺准,若你以后对各种古语言有了初步研究认识,就会发现这个古查尼孜语还真是最奇怪的一个。” “北大陆的诺阿语系是屈折语,它一部分分化成了图伦加利亚语,保留了这种典型的屈折特征,另一部分则分化成古霍夫曼语,后者在演化过程中逐渐受到了沿海尼勒鲁人、通古斯人,以及西大陆雅努斯人的影响,到了现今你我说的霍夫曼语时,已存在部分兰格语的多式综合语语法特征。至于南大陆的几种语系则主要是黏着语...” 这些不会都是有知者需要研习的吧...范宁一头雾水。 “但古查尼孜语,它的语法特征似乎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类,来源和年代成谜,被有些人称为‘神秘的孤立语’。在第3史早期,有极个别学者,比如这位,自称破译出了少数字符,不过我看他这语焉不详的图伦加利亚语译文,估计是在一通乱翻。到了新历,更是几乎没人能看懂古查尼孜语一个字符了。” 范宁听到这心中又有些好笑。 就算是正常的中文,你们都不一定能破译出多少词来。 这种局部字序颠倒的中文,再加上“火星文”式的字形魔改,你们能看懂就有鬼了。 我自己都快看吐了... “所以...”杜邦无奈摇头,“这本《论代价与起源》,对我们有实际意义的,其实只有译文下面作者所作的一小部分注解...” “作者总结了一些隐知传递中的风险规律,可为我们所参考:比如有秘仪保护比没有更安全,‘读或写’比‘听或说’的方式更安全,模糊的表述比清晰的表述更安全,等等...” 在杜邦描述这些规律的时候,范宁余光却在瞄书本摊开那页上的小插图。 他慢慢地把上面的中文默念了出来—— 「隐知传递律: 隐知的流动总是遵循这样的方向:从高阶到低阶、从多数到少数、从表象到意志,逆向而行总是将乘受不同形式的代价。」 这句原文,虽然自己不能完全理解,但明显比杜邦所说更全面、更简洁、更提纲挈领! 范宁边听杜邦讲述,边若无其事地随便翻动文献。 这本书的确只有零散的几幅手抄插图,其余都是“一通乱翻”的图伦加利亚语译文。 其中有价值的信息只有这一句,其余的中文,还真是一些乱七八糟的“黑暗童话”片段。 想要继续获得其他的信息,还是得继续听讲。 杜邦继续他的讲述。 “然后作者认为,接受隐知有精神污染风险的原因在于:语言!” “人类的思维依托于语言才能存在,哪怕是简单的思维,至少也需要‘动作的语言’,而只要稍稍复杂的思维,就得以‘文字的语言’为载体,比如隐知,必然依赖语言。” “而语言,是见证之主的造物。各语言的诞生与演化史本身就是秘史,也是见证之主的意志体现。人类在使用语言中生存发展,也在使用语言中被见证之主永恒地凝视。” 听到这里时,范宁对此的疑惑也打开了。 但是他有了一个隐隐约约的猜想,这个猜想让自己有点激动,他特别专心地继续听讲,看看自己的猜想是否能够被印证! “最后作者系统性总结了规避风险的原理,将其归纳为——隐知传递三形式。” “第一类传递形式:直接式。借助语言的载体,直接听说读写,此为高风险传递。” “第二类传递形式:隐喻式。借助语言的载体,但采用隐喻或象征的手法处理关键信息,此为中风险传递。那些神秘主义书籍或教会文献,之所以钟爱古语言,而且语焉不详,一会讲述故事,一会颂念祷文,正是因为他们采用了第二类传递方式。” “第三类传递形式:创作式。借助非语言载体,比如音乐、绘画、雕塑、舞蹈等艺术形式来承载隐知。作者认为,此类方式为低风险传递,甚至理论上可以做到无风险传递。” 果然如此!!! 范宁终于从理论上明白了,为什么音乐和美术能带给自己如此难以言说的极致体验。 但接下来杜邦最后一句话给自己泼了盆冷水: “但这类形式,比如音乐,是否真能承载隐知,他人又是否真能有效理解,答案存疑,它对于创作者和欣赏者的门槛要求太高。可能在很长时间内,音乐美术等艺术形式,在神秘学中的作用还是以一种秘氛——作为秘仪的构成部分而存在。” “但该作者认为,借助非语言形式的艺术创作来洞见真理,可能是未来的有知者摆脱混乱与阴影,攀升至辉塔穹顶,实现彻底精神自由的唯一途径。” 范宁在听课中眼神数次变幻。 有知者何其稀少,而99%的有知者,终其一生在移涌中探索,也没法进入辉塔的门扉,成为邃晓者。 或许自己只有进入辉塔,攀升到穹顶之上,才能真正知晓世界表象之后的本质吧。 “今天的课程到此结束,我要去练琴了。”杜邦的起身打断了范宁思绪。 “谢谢。” 杜邦推开办公室的门后,又回过头来: “卡洛恩,你必须明白,有知者永远无法追求绝对地规避掉隐知风险,哪怕终日刻意充耳不闻,世界的混乱意志也会无孔不入地污染你,因为你已经窥见了它。” “保持求索之心,不必因噎废食。但书面的文献研讨分享、文学与艺术的隐喻、必要时刻的秘仪庇护,总是好过口头表达神秘主义。所以你要尽快掌握古语言,这些书籍作者在书写时,多多少少经过了隐喻的处理。你办公室的书籍主要涉及的都是低阶隐知,以你的灵感阅读起来风险相对较低。” 于是范宁提问:“所以接触隐知带来的风险,具体到底是什么?” “各种形式。” 杜邦的声音有些阴森恐怖: “它们会成为你不能割舍的共生体,潜移默化地影响你的性格和价值观,篡改你的记忆和认知,催动你的欲望和阴暗面生长,让你的人格偏离最初的模样。它们会让你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听见不该听见的声音,闻到不该闻到的味道,让你产生各种不该有的想法,最终导致你的‘畸变’或‘迷失’。” “听到我这句话,你的第一感受是忌惮和反感,对吧?” “但实际上有些改变发生时,你内心是接纳的,你并不自知,觉得自己本应如此,甚至认为这就是自己‘心路历程’的蜕变轨迹。” 尽管维亚德林已经告诉了自己这个世界的基调,自己也已做出选择,但听到这些话,尤其是后段,范宁心中仍然感到阵阵凉意。 “这就是追求无形之力的代价?”范宁语气有些凝重。 而杜邦带上房门前的最后一句回答颇有深意: “指引学派的初代领袖‘圭多达莱佐’曾有一句名言——” “有代价的不是力量,而是知识。” 正文 第五十一章 赴约 杜邦离开后,范宁拉开抽屉,取出比砖头还厚的《古霍夫曼语释义手册》,放于手边。 他读古霍夫曼语的感觉,类似于前世普通的中学生读文言文,并且是更生涩的课外文献。 借助翻译工具书,范宁磕磕绊绊地研读着《贝列辛茨基事迹考察》,他的主要精力集中于下册,学习如何表征和解读那些灵觉色彩。 他还利用书柜中的《回响分类学》《雅努斯灵感启示录》《七光宝训集译本》等用古霍夫曼语写成的基础性神秘主义文献,针对自己近来的一些困惑查找信息。 “神秘主义真是浩如烟海,以后系统阅读,不知需要耗费多少心血。”范宁感叹。 至于其他更深入的文献,则需要学习图伦加利亚语了,范宁准备求助于希兰。 学习时间飞逝,转眼就到了下午五点半,范宁赴约集合,出发前往普鲁登斯拍卖行。 ...... 街道灯火初量,两辆私人马车一前一后行进。 后一辆宽敞舒适,内饰奢华的马车内,竖着两条可以躺睡的柔软红沙发,中间以木桌相隔,范宁与琼的父亲尼西米勋爵对坐聊天。 他看上去约摸四十岁出头,穿着深红色的华贵丝绒外套,头戴貂皮软帽,胡须剃得很干净,身材有点发福,表情始终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 闲聊中范宁得知,琼的家族在新历7世纪下半叶征伐尼勒鲁王国中立功,被帝国授予世袭子爵爵位,最兴盛时管理一郡之地。按照尼西米勋爵的说法来推测,其家族实权应该已大不如前,但仍在乌夫兰赛尔地方上议院占有一席之位,并拥有自己的小产业和土地。 “琼出身在如此殷实又和睦的家庭,难怪养成了这样乐天派的性格。” 她和希兰在马车角落挤成一团,一会听着范宁和自己父亲聊天,一会又和希兰亲密地说着悄悄话。 之后,尼西米勋爵向范宁抛出了一些艺术领域的话题,包括音乐、公共文化管理和美术品投资相关,范宁一一接住,有理有据又不失谦逊地阐明了自己的观点。 只见这两人从“严肃音乐评论界的不正之风”聊到“帝国公共艺术空间发展体制弊端”,又从贵族近年的投资品味“趋于感伤与逃避风格”聊到“当代新兴收藏家的投资需求动机”…… “这小伙子不仅艺术修养丰富,绅士礼节也无可挑剔,而且很多观点都具有启发性……”尼西米勋爵越发觉得,委托范宁作为今晚的艺术顾问,是个非常正确的选择。 一行人抵达普肖尔区芬莱大街226号。 普鲁登斯拍卖行占地面积不小,但不过两层楼,外表并不如范宁想得那般浮夸华丽,建筑为青石所砌,爬满藤蔓,乍一看倒像是某处贵族私家庄园。 门口侍者显然认识尼西米勋爵,进门后一路都有人接引。 这就是安东老师买到音列残卷的场所?不过今天的拍卖主角是油画而非古玩... 范宁一路打量环境:褐漆木制墙壁、明亮的煤气灯、简洁干净的装潢、稀疏而恰到好处的装饰画与海报——他觉得这里与音乐厅挺类似。 “所以你觉得,曾经的本格主义风格画作,现在重新受到传统贵族投资的青睐,原因并不在于心理上逃避工业城市的污染与堕落?——这可是现今艺术评论界的主流观点。”尼西米勋爵还在对身边的范宁发问。 “我爸爸今天跟卡洛恩说的话,比上一周和我说的都多。”两人的身后,琼拉着希兰的手撇嘴说道。 “卡洛恩今天跟尼西米叔叔说的话,比上一个月和我说的都多。”希兰笑着揶揄回应自己的挚友。 “拜托...我今天的身份是艺术顾问好不好...”范宁听到背后两人吐槽,暗自在心里为自己辩解,“我是准备好了收钱才和你爸爸聊天的。” 他继续回答着尼西米勋爵的问题:“以前矫饰主义盛行的时候,他们主张复兴古典和人文;当乡村风俗画重新在市井流行,他们追求苍白纤细的宫廷风;现在大批农民涌入工业城市劳作,在雾霾中变得病态瘦弱,于是他们又开始歌颂田园了。” “如果我出身于皇家美院,也会去试图在审美上把自己和工业绅士区分开来。”范宁并不避讳琼的父亲出身正是传统意义上的绅士, “可工业绅士是现在当局崛起的掌权阶层。”尼西米勋爵提出质疑,“他们的后代在学院派研习艺术的人数比例可不比传统绅士少。” “不是人身的区分,是概念的区分。”范宁立刻强调这一点,“关键在于掌握‘高雅艺术与渊博鉴赏’的定义权,您难道没有发现,不管他们之间的审美分歧有多大,但都宣称自己是‘皇室审美品味’。” “艺术品位是一种文化资本。” 尼西米勋爵笑道:“卡洛恩,你真有意思,这个观点是你研究出来的?” “是我的父亲文森特。” “所以有什么方向性的建议吗?你更倾向于建议我收藏本格主义风格,还是最近流行的浪漫主义田园风?” 范宁想了想:“我不太看好当代画家画本格主义;浪漫主义作品要具体分析,我到时候会提醒您;最后,建议您多留意新的‘暗示流’风格作品,有合适的价格,可果断拿下。” “哦?”尼西米勋爵惊异道,“你如此看好‘暗示流’风格?” “当然。”范宁的语气很自信。 他十分清楚,这个世界近年出现的“暗示流”风格,十分接近于前世的印象主义萌芽!有些作品,与印象主义初期的莫奈、毕沙罗、雷诺阿等人的画风颇为接近。 在前世,这类作品起初无人问津,被传统学院派所排挤,之后的市场价格却涨到人类自己都看不懂了! 而现在的“暗示流”风格,就是处在被帝国几所皇家背景的美院所排挤的时期。 只在一些小画廊、拍卖行或私人美术馆有展示的机会。 如果范宁能够还清债务,手头有点闲钱时,他一定会投资抄底几幅! 尼西米勋爵戏谑说道:“这十多年,‘暗示流’作品的市场价值确实有些微弱涨幅,不过绅士们普遍觉得,投资它们还不如在银行做做理财……”但见范宁如此自信,加之前期聊天颇为投机,又打了个哈哈:“不过我相信你的眼光,待会挑几幅。” 范宁轻轻一笑:“投资者和收藏家的区别就体现在,一个只为寻找钞票,而另一个是为寻找属于自己时代的绘画天才,并亲自见证美术史。” 他又眨着眼补充了一句:“当然,后者往往最后会收获更多的钞票。” 在会场里,几人被安排到了二楼的豪华包间落座,这里的光线稍暗,并有可供自己调节的隔断,便于充分保护尊贵客人的隐私。 琼接过父亲的随侍管家递上的热毛巾,擦完手后开始扫荡桌上的糕点与特色小食,并不停地要卡洛恩和希兰两人别客气。 尼西米勋爵摇晃着酒杯内的琥珀液体,时不时闭眼啜饮。 竞拍于晚七点正式开始,往后一段时间,尼西米勋爵在范宁的授意下,尝试了5次参拍,其中有2幅浪漫主义风格的当代画家作品,用80磅和180磅的成交价入手。 尼西米勋爵惊讶地发现,范宁不仅眼光犀利,分析准确,而且出价建议十分快准狠,放弃也放弃地很果断。 既免去了同竞争者无谓的“你升我抬”,又最大程度节省了自己的资金。 “卡洛恩,你是怎么做到的?” “内容和技法上的分析是一方面,艺术市场的很多变量也需考虑,比如相关美术评论家的声誉,同类作品的均价,美术家的市场广度……还有其本身的流动空间,我们得估计出美术家的意愿售出品占市场上同类创作供给量的比例……这需要一些行业经验。” 范宁将一颗炸鱼肉丸嚼得轻轻作响。 “这个小伙子应该把他家的特纳美术馆重新开起来,然后做一名美术评论家或收藏家。见鬼,他去投身音乐事业简直是暴殄天物。”尼西米勋爵一边赞叹不已,一边暗自可惜。 “爸爸,我去外面转一小会儿哦。”琼站起身来,用软糯的嗓音向自己的父亲撒娇。 “琼,你去哪呀?”希兰问道。 “我透透气就回来,你陪着我爸爸还有卡洛恩呀。” “去吧,小宝贝,拍卖场到处都有不少新鲜玩意儿,小心别碰坏了东西。”尼西米勋爵宠溺又随意地挥手,应该是习惯了自己女儿这样。 “好哒~” “琼这么坐不住,也不知道她的长笛和小提琴是怎么练的。”范宁看着琼的背影离去,心中暗笑。 自己仍然悠闲地靠在沙发上,一口一个炸鱼肉丸。 嚼着嚼着,他突然嘴里停住了。 “不对啊,这不是……?” 他掏出怀表打开,时间指向晚上七点四十五分! “不可能吧???” 范宁“啪”地一下合上怀表,满脸难以置信。 “琼,你?……” 被自己击杀的灰衣男子所说的地下有知者聚会,正是隔壁栋仓库的晚上八点! 正文 第五十二章 地下聚会 琼出去的时间,和这个有知者地下聚会的开始时间如此接近,这让范宁实在难以相信是巧合。 他强忍着心中的重重疑虑,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继续在沙发上坐了五分钟。 然后凑到希兰耳边:“我也出去一小会。” 看着小姑娘疑惑的表情,范宁交代道:“你呆在尼西米勋爵这别动。” 最后看向琼的父亲:“稍微失陪一会,您接下来若遇到价格合适的‘暗示流’作品,可放心大胆的入手。” “好的,我正有尝试之意。” 这位尼西米勋爵正边听台上讲解,边专心看着画册上的艺评,他不以为意地挥挥手。 范宁离开卖场,穿过走廊,踏出普鲁登斯拍卖行的大门。 夜色暗沉,雾气浓重。 隔壁的226号仓库区是一片占地面积比拍卖行大出好几倍的低矮厂房。 临街大门尚算整洁,有工作人员看守,但显然不是所有方位都如此。 比如范宁绕行至此的,已大片废弃的西南方向区域。 这里的外延拥挤着一片低矮房屋,破窗散出的光芒有气无力,自己鼻尖闻到的全是垃圾味的阴冷气息。 里面是更破烂的棚子,它们倚着未被拆全的房屋墙体一角,用几块破布和木头架子支撑着。 几个衣衫褴褛的人围着铁皮桶的篝火而坐,有人手上扯着麻絮,有人编着渔网,抬头看向范宁的眼神涣散又麻木。 范宁穿行至深处,侧身钻入了仓库区千疮百孔的铁丝网,向地下延伸的金属台阶走去,身后的贫民区渐渐模糊在浓厚的夜色里,变成灰黑的巨大一团。 在那晚遇袭之后,范宁一度想马上弄清幕后的情况。 杜邦后来给出的建议,又让他的计划一度在“激进参加聚会”和“保守静观其变”间摇摆。 但今晚琼的奇怪离场,很轻易地打破了这个摇摆的平衡。 负二层仓库的下水道恶臭挥之不去,范宁的脚步每一次从肮脏地面抬起,皮鞋底都带来粘稠的撕扯感。 黑暗过道之中,灵觉感知着周围环境,虽然视野仍旧黯淡无光,但至少不必用手摸索着避免撞墙或掉坑,保证了自己从容地行走。 “欢迎。”一道清冷声音突然响起。 似乎来自自己的头顶! 黑暗中范宁脚步停住,但没有仰头或四处张望,而是将手伸向腰间。 好像是个收音机? 范宁突然意识到刚刚那个单词背后的淡淡噪声。 “前方有为你准备的物件,若需保护隐私,请自行取用。” 收音机的底噪声在这句话结束后两秒消失。 范宁的心理状态仍旧紧张,但比起刚刚那么大的反应平静了不少。 虽然搞得神神秘秘,但至少不是什么一言不发就动手的敌意之物。 他朝前方的黑暗中伸出手,触到了类似于金属板的平面,四处摸索一番后,发现一块又一块,类似前世超市里的寄存柜。 在四周油腻肮脏的环境中,它们的手感难得的冰凉清爽。 范宁没摸到有什么可以打开这些“寄存柜”的按钮或把手。 “一个用来甄别有知者的测验?” 他将无形的灵感丝线探入其中一块金属板的背面,发现某处似乎粘着一颗胶囊般的球体,直径不过三四毫米。 “衍”之相位的波动?...范宁白天所学派上了用场。 随着自己灵感注入,胶囊的表面融化,里面一小滴液体蒸腾,发着斑驳条纹状的奇异灰色光芒。 不知什么机械结构被激活,“铿”地一声,柜门弹开。 里面是一件折叠整齐的黑色斗篷,以及一副露出眼睛和鼻子的金属面具。 “聚会地点在你的右手边走到底。”收音机中的声音继续传来。 戴着黑色面具的范宁朝此方向走去,尺寸异常肥大的斗篷在地上拖出一米远的下摆。 下水道的难闻味道逐渐减轻,范宁径直撞开了尽头遮得严严实实的帘子,看到了久违的亮光。 “嘿呀,没想到最后,我们还能踩着点多迎来一位朋友。” 女人的嗓音慵懒又富有磁性,就似在人耳边呢喃软语。 范宁面具孔隙间的双眼用力地眨了几下,以适应亮光。 这是一间不大的明亮房间,陈旧的墙壁有不少脱落,绘着五颜六色的涂鸦和单词,但相比之前下水道般的黑暗环境,范宁还是有一种进了“传送门”的错觉。 六人围坐于椭形圆桌,转头看向自己。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西尔维娅,你是谁呢?我的朋友。”女人坐于正对门帘首位,性感的嗓音继续传出。 这个西尔维娅是现场唯一没披斗篷之人,她穿着一件向日葵色的茶歇长裙,宽松但难掩浑圆的胸部曲线,脸上戴着面无表情的金色面具。 与此同时,范宁的眼神扫到了其中一位戴着银色面具的人,虽然披着黑色斗篷,但是小个子的辨识度实在太高。 “门捷列夫。”范宁以霍夫曼语的发音编出一个近似词,向西尔维娅报出名号,他没有试图彻底改变嗓音,那样非常不自然,但是他试图用类似英语的语调,去发音部分霍夫曼语单词,听起来像一个操着奇怪方言的外邦人。 隐藏身材和面貌已经相对安全了,追求绝对的隐私并不现实。 嗯,作为一个化学狗,临时性借用一下前世首创了元素周期表的大佬名字,不算过分吧? 随后,范宁故意挑了琼对面的一张空位,坦然坐了下去。 对面戴着银色面具的琼,稍微歪了一下头,似乎对自己的嗓音有些困惑。 在原本应该紧张的气氛下,范宁还是有些暗自好笑。 自己后从拍卖场离开,身高又太过普通,同时披着黑色斗篷时,只有自己能猜出她的份。 “琼,谁叫你的小个子这么有辨识度,不过,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范宁心中浮现出各种猜测。 “门捷列夫?……嘿,‘体验官’,你的委托泡汤了,看来上次那位‘灰鹰’骗了你的预付款跑了,难得见你提前付出点信任,看走眼了吧?”接过话茬的另一年轻女性声音,坐在西尔维娅的左手边。 “凡是要往好的方面想,没准那家伙是死了。”被称为“体验官”男子语气带着嘲讽,“我可是刚听说当局那帮家伙又枪决了一批犯了事儿的触禁者……看来有些事情还是亲自跑一趟靠谱。” “不过好在我们又多了门捷列夫这位新朋友。”这位女性继续说道,“那么我第三个向新人自我介绍吧,你可以叫我——调香师。” 西尔维娅笑道:“我们先来给新朋友分享一个秘密,‘调香师’是普鲁登斯拍卖行的实际负责人,也是学识渊博的交易公证人,我总是感谢她为我组织聚会提供场地。” “西尔维娅女士不必客气。” 调香师的语气平淡,显然此条信息并不是她的什么秘密或避讳。 “普鲁登斯拍卖行...实际负责人...果然有猫腻啊…”范宁心中暗道。 不过很明显,不管是西尔维娅这样的人名,还是调香师这样的代号,都只是隐秘世界的面具。 剩下四人依次又说出自己的“名字”。 “经纪人。”“体验官。”两道寻常成年男人的声音。 “翻译家。”苍老的男声。 “紫豆糕。”最后一位的女声稚嫩和甜美。 琼...为什么唯独你起的名字脑洞这么奇怪。范宁心中腹诽。 “好了,今日是四位男士和三位女士,聚会正式开始。”西尔维娅慵懒开口,但语速并不慢。 “我们的聚会永远比帝国老爷们务实简介又高效,那么大家可以依次发言了——需求什么,委托什么,又能付出什么……不过老规矩,为了体现对新朋友的友善,我们先问问门捷列夫有什么需要吧。” ——这是她的惯用技俩,目的是先让新人交出底细。 但她的方式很有技巧,询问新人有什么需求,而不是质问新人准备拿出什么,这避免了咄咄逼人,很容易让人卸下防备之心。 说完,西尔维娅的金色面具朝向了范宁。 正文 第五十三章 互相试探 聚会房间灯光明亮,鸦雀无声。 范宁几乎能确定,神秘事件的背后势力,就存在于圆桌上这几人中。 甚至不止一位。 现在他们都看着范宁,等待其先开口提出需求。 这六个人中,西尔维娅是发起者,调香师是提供场地者兼公证人,经纪人和体验官都是彼此认识超过一年的老人,翻译家和紫豆糕算是认识了几个月的“半新人”。 很多人去去留留,有一两次后就失联的,也有五六次后失联的,可能是不想再来,也有可能是死了。纯新人第一次的参加,总是更受到大家的关注。 范宁一瞬间便明白了西尔维娅的用意。 这个女人手段的确十分高明——对新人“关心关爱“的姿态,很难引起人的排斥心理。 而在第一位发言的情况下,不管说自己需要什么,有什么困惑,或能拿出什么用于交换,都更容易暴露出自己的底细和实力。 除非自己把话题引到神秘主义之外,但这种顾左右而言他的办法,只会显示出自己的心虚和弱小。 西尔维娅继续做出“善意”的提醒:“需要什么物品?什么情报?或是寻求帮助、提供帮助,门捷列夫,不用客气,我们的聚会始终是真诚而直率的。” “特巡厅。”范宁微笑着开口。 他这个单词刚蹦出来,有人身形一凛,有人躬身欲起,经纪人甚至直接伸手探向了自己腰间! 这不包括西尔维娅,范宁虽然看不清其金色面具下的表情,但她茶歇裙下的婀娜身姿没有有任何戒备的小动作。 这个女人比想象中更沉稳,也更危险...自己没诈出任何东西。 范宁目光在各人身上快速掠过后收回。 “...我需要关于特巡厅的一些情报。”他稍作停顿后继续微笑说道。 “门捷列夫,我打赌刚有好几个人被你吓了一跳。”这是经纪人的声音,他刚刚手指已经碰到了腰间的左轮。 “可不是,我差点以为他在自报家门。”体验官的语气轻松,但范宁听出来的明显是如释重负感。 “这个门捷列夫语气自信,神态放松,和普遍谨小慎微,唯唯诺诺的新人不一样。”西尔维娅对范宁的观察始终未停。 她原本以为门捷列夫会提出需求一些秘仪、咒印或灵剂的材料或配方,再要么就是询问关于移涌的情报、相位的知识或有知者的进阶方法。 没想到他开口就是一个让大家倍感忌讳的名词,正当大家反应有点应激时,又发现他是在打听情报。 这表示他不仅不是来自特巡厅,还隐约和特巡厅有对抗之意。 要知道绝大多数触禁者,都是每天盘算着自己那点资源,做一些更有实质性利益的交易。 哪怕部分人在社会上有另一重光鲜的职业,但面对特巡厅也只是避之不及。要拿自己的宝贵资源去换特巡厅的情报?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可不是谁都“配得上”去主动对抗特巡厅的! 他消除了大家的敌意,又没有暴露自己的底细,反而在别人心中变得有点神秘莫测了。 “门捷列夫先生的需求还挺高端。”西尔维娅笑道:“所以在座各位,有谁感兴趣想陪他聊聊的?” 经纪人这时开口说道:“特巡厅的信息,有知者或多或少知道一些,门捷列夫先生感兴趣的应该也不是寻常信息吧?不知道您准备付出什么呢?” “耀质灵液。”范宁微笑回答。 代号为“紫豆糕”的琼坐直了身子。 “哦,灵液啊。不知道门捷列夫先生准备了几毫升?纯度又如何?”经纪人没有掩饰他语气里的失望。 最不可或缺,但也是最常见的资源而已,不是什么神奇物品或强大礼器... 翻译家的苍老声调略有讥讽:“我看谁给门捷列夫介绍个黑市商人收了算了吧?呵呵...没什么其他意思,单纯觉得来这里风险与收益不成正比。” “20毫升,百分纯。”范宁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是黑色小瓶,他轻轻打开盖子,紫光喷薄而出。 他用瓶盖的滴管吸了一段,随意地挤在了桌面上。 这些光团质地粘稠,在桌面上蒸腾出浓郁的紫色光影。 和他们平时常见的“钥”相灵液不同,这其中竟然隐约有闪电在迸射! “20毫升嘛...什么?百分纯?”翻译家那苍老的声音带着惊讶。 这个声音...我怎么感觉有点熟悉...范宁疑惑的念头一闪而过。 “‘钥’相的百分纯灵液我还是第一次见!”翻译家面具之下的眼睛死死地看着那些跳跃的闪电。 “这一下至少挤了七八滴出来,也没看他有什么珍惜或心疼之意。”经纪人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耀质灵液的纯度分类,是范宁今天在《七光宝训集译本》里刚掌握的基础隐知。 纯度对灵液的价值有决定性作用,相位的驳杂会对效力产生严重的干扰。 比如,从移涌提取50%的“烛”之灵感,50%的“钥”之灵感,这是根本无法凝聚成液体的! 想凝聚成相对稳定的灵液,至少需要某一相位纯度占比在90%以上。 绝大多数灵液的纯度都在90-95%之间,对应市场价1毫升10-15磅,当然,黑市价格可能翻倍。 而再往上,还有两种品质,百分纯,千分纯! 百分纯,既杂质相位小于百分之一,主相位纯度在99%以上。这个级别的纯度在观感上不仅显得粘稠,还会有一些异象!比如“烛”会有火焰虚影,“钥”会有闪电迸出。 千分纯,主相位纯度在99.9%以上,如此高的纯度,其实已经不叫耀质灵液了,而是固态的耀质精华! 想炼制中高阶灵剂,执行中高阶秘仪等等...它们必不可少。 自己之前还是低估了美术馆钥匙的神奇之处。 众人眼中的“门捷列夫”,不疾不徐地合上盖子,也没有生怕被抢走的担心,就那样把小瓶放在自己桌前。 范宁双手环抱于胸,微笑着对经纪人说道:“这次我只带了20毫升出头,也不是很多,看你的信息能不能打动我,如果是我特别感兴趣的方面,我不介意下次再多带一点补给你。” 这一下,众人对“门捷列夫”实力的猜测再次上了一个台阶。 耀质灵液之所以珍贵,原因一点就在于,把移涌物质带回醒时世界的能力,是中位阶有知者才具备的。 而占比最多的低阶有知者,他们只能同别人交换购买,没法自己提取。 而提取百分纯的灵液...对灵的要求肯定不是四阶有知者能做到的。 “门捷列夫,这20毫升灵液是你自己提取的?”坐于首位的西尔维娅发问。 “聚会上的交易,还讲究物品来路的吗?”范宁扭头朝向她。 “当然不,冒昧提问而已。”西尔维娅并不生气,她的笑声令人骨头酥软,“我喜欢你这样强大的有知者,希望等下你积极参加我们的委托。” 我故意出了风头,甚至有些顶撞她权威,她既不打压我,也不忌惮我?...范宁面具下的眼神闪烁。 经纪人此时的声音有些热切:“门捷列夫先生,我了解特巡厅在乌夫兰赛尔好几位骨干成员和首领的资料、不如我先列个表格式提纲,交与调香师公证价值?” 这20毫升灵液,如果是普通纯度,也就价值300磅以上。 但百分纯..理论上价值是五倍,但实际上,它多数情况是和其他神秘物品交换。如果一个人有特别紧急的需求,又拿不出交换之物,很可能只能花更多的钞票去购买! “不,不是这些,也不用这么麻烦。”范宁轻笑摇头,“我感兴趣的方面只有一个,特巡厅和‘失常区’有关的情报。” 他轻轻地把桌上的小黑瓶又往外推远了点。 “谁能提供于我,哪怕稍有简略,我都会将这一瓶作为报酬。” 正文 第五十四章 暗中观察 “失常区?” “失常区是什么?” “和特巡厅有什么关系?” 范宁缩小了需求范围后,眼下好几人都表示茫然,尤其是经纪人,从他肩膀挺直又垮下的变化来看,明显非常泄气。 “西尔维娅看我的眼神有变化...”范宁的灵觉感受到了来自圆桌首位的波动。 “失常区里面到底有什么?这些地下有知者都未听过此词,只有这个来历最神秘的女人知道?” “如果西尔维娅表示可以告诉我信息,但需接受她的委托作为交换,我同意还是不同意?” 打探失常区的信息,是自己之后的重要目的,但原非今天来这里的目的。 自己提这一方面的需求,主要是为了诈一把人,确定他们的立场处境,以及隐藏自己的实力底细。 “我知道一些,正好我需要耀质灵液。”对面的“紫豆糕”招了招手。 琼,你这是认真的吗...范宁的思考被打断。 他果断将小盒推向了对面的“紫豆糕”。 “可。可是我...我只能写出一些简要信息点,而且也得花点时间...您看或者...” “紫豆糕”边说,边将纤细小手伸去圆桌里边,扯过几张便笺纸,准备开始书写。 “没有关系。”范宁的笑声显得很不以为意,“它已经是你的了,我等着你写给我,之后你若能收集整理出更详细的情报,我不介意再来一瓶。” “啊?~~~?”“紫豆糕”活泼又愉快的嗓音,此时高兴得有点发颤。 “谢谢您,门捷列夫先生,您是个好人,我马上给你。” 琼,你是这世界上第一个给我发好人卡的...范宁面具下的表情哭笑不得。 西尔维娅妩媚的笑声也带上了惊讶:“每次聚会能真正达成的交易都不多,想不到今天第一笔如此之快,门捷列夫先生真是爽快又慷慨啊。” 对她而言,每一个人说的每句话,她都会在心中审视一遍真实度,并揣测对方的实际动机,毕竟能在这种场合谈笑风生的人,那可不是什么都能按照字面意思相信的,尤其是实力、立场和身份。 眼下范宁真的用一份如此昂贵的代价,就为换取几张便笺纸,西尔维娅才真正确认了他来这里的动机是打探情报,确认了他的立场与特巡厅相左,而且相信他的实力“配得上”同特巡厅对抗。 “情报这种东西,价值大小取决于需要它的人是谁。”范宁笑着靠回座椅。 西尔维娅的金色面具微微点头:“那么,继续吧,没发言的各位。” “我这有一件礼器。”经纪人说道。 礼器?曾在某些高位格的古代秘仪中,用以增强仪式感的物品,仍带有千奇百怪的神秘特性残留?...范宁回忆着今天白天学习的又一知识。 经纪人拿出了一个小小的,被铸成动物肝脏形状的古老铜制工艺品。 “将它放在贴身的内兜时,你永远也不会喝醉,伤口愈合速度也会比平时快一两倍。此外,把它置于‘茧’或‘池’之相位的秘仪祭坛里,效果有一些加成。” “对某些人而言,勉强有它的用处,所以,诅咒是什么?”翻译家的苍老声音传来。 “贴身保管者,时不时有想解剖自己的冲动...但不算很难克制,你们看,我这不好好的。”经纪人说完,环视了一圈与会者,感觉大家都很安静。 “是我我也选择出手它。”西尔维娅轻笑一声。 “可是这类物件我们总还能持续发现新的特性...”看到冷场,经纪人语气有些讪讪。 “还是说说你的办事进度吧,招募情况如何?”西尔维娅问道。 经纪人回答道:“有超过十个人了。” 什么意思?招募什么?……范宁竖起了耳朵。 “效率太低,你这样子,截止我的时间节点是完不成的。”西尔维娅的语气有些不满。 “主要是我们需要的招募对象,家庭经济状况一般不差,他们并不一定会被吸引。” “提高待遇,发力推荐,加快进度。” “……好的。”经纪人态度很好。 两人语焉不详的简短对话激起了范宁的好奇心。 招募?推荐?待遇?对象经济不差,不一定会被吸引?已经超过十人还进度不够? 范宁的脑海突然闪过了一个细节,他想到了一个人。 他之前的室友加尔文! 第一次自己参加即兴演奏测试时,和他闲聊时,他说自己找到了一份待遇不错的兼职。 那神神秘秘的样子,范宁当时还怀疑他从事了某类“不想奋斗了”的职业。 第二次在公共课上聊天时,他眼圈特重,哈欠连天,但作曲成绩很好?还说今年有好几个人成绩爆冷? 范宁当初通通都没往心里细想,今天联系到这两人对话的一些关键词,他突然觉得这几件事情有些反常! “下一个吧。”西尔维娅又恢复了柔媚的语气。 体验官咳嗽了一声:“我想先问问,是否有人有意愿和我合作探索一处路标。” “得了吧。”经纪人说道,“你在这卖移涌路标都没人敢要,谁敢去来历不明的坐标啊,还和别人一起。” “这个路标附近,可能有一处移涌秘境。我一个人没法应对各类千奇百怪的情况,也没把握在灵感枯竭前安全折返。” 这又是什么?……范宁总是听到自己不甚明了的信息。 移涌路标自己清楚,移涌秘境又是什么? “移涌秘境?”一旁置身事外的调香师难得开口。 “移涌秘境?”经纪人的声调有惊讶也有渴望的情绪。 但他随即笑道:“这不是我这种层次敢觊觎的,我还想多活几年。” 翻译家的苍老声音也揶揄道:“体验官,如果哪天我真快没救了,死之前你记得带我见识一下。” 随即无人说话。 “看来你也不幸冷场了。”靠坐着的西尔维娅换了个姿势,“那么,说说你的办事进度吧。” 体验官回答道:“比预期进度提前很多,西尔维娅女士。” “我们开诚布公,明码标价,他们态度积极,竞相争取。我想,这对他们的家庭经济状况会有根本性的改善。” 范宁听得一头雾水,觉得听起来像是在办什么好事,又有哪不对劲。 见鬼,难道这些阴影下的有知者,是在地下聚会中讨论慈善问题吗? 西尔维娅微微颔首:“下一位吧。” 轮到了翻译家,他朝首位递过去一个小笔记本,然后小心翼翼地开口:“女士,目前的翻译进度,大概...接近...四五成左右。” “四五成是几成?” “大概...四成出头。” 西尔维娅点点头,看不出什么情绪,她拿出三枚类似果冻包装的小塑料盒,甩到了翻译家的手中。 翻译家的苍老声调突然有点局促:“能不能先给我六盒,嗯...和之前一样五盒也行,下次参会时,我会把落下的进度一并补齐。” 范宁在一旁默默观察。 这是什么东西?果冻?黑褐色的果冻?怎么感觉像龟苓膏... 他被委托翻译某文献,然后换取这个东西? 见一时没被应答,翻译家的动作似乎有些焦躁不安。 他扭动着身子,不停换着坐姿,解释也不甚流畅:“您这文献...实在是太特殊了,它的主体诗篇...只占了十分之一篇幅不到,其余全是一些互相引用的前言、评语、索引、注释、补充什么的...语种驳杂、行文晦涩、交叉错乱,就像一大团毛线...我现在正好是卡在了某个节点,只要一捋顺——” “你若为他人办事支付报酬,是看结果,还是看过程?” 西尔维娅打断了翻译家的解释,她的语气似笑非笑,似怒非怒,虽然嗓音慵懒性感,但不知怎么,范宁听出了一阵寒意。 “可是我说了进度下次就能补回来!”翻译家身子一绷,陡然拔高声调吼了一声,震得范宁耳膜作响,接着又像泄了气的皮球,嗫嚅着说道:“您为什么不相信我的解释......” 这个翻译家的状态不对劲啊... 还有,这个人的声音,自己为什么感觉这么熟悉啊?绝对是身边认识的一个人。 是谁呢?...范宁眉头深深皱起。 “最后一位发言。”西尔维娅的语调恢复正常,没有搭理翻译家。 说完,戴着金色面具的她,看向了坐在范宁对面的琼。 正文 第五十五章 偶遇 “我...我的需求还是之前几次一样,就是耀质灵液。” 代号为“紫豆糕”的宽大斗篷下,传出琼软软的嗓音。 她的白皙小手捧着范宁给的盒子,颇为珍惜地摩挲着,银色面具又朝范宁看了一眼:“当然,并不一定需要门捷列夫先生那种百分纯品质的,我...我也没带那么多钱。” 经纪人问道:“还是和以前一样,什么相位的都行,对吧?” “嗯。”琼点头。 “‘池’之相位的,略超过15毫升,检查一下吧。”经纪人递过去一个黑色小瓶,比范宁的瓶子还要小一号。 琼道了一声谢,极为短暂地打开了一下瓶盖,看到了喷薄而出的血色光芒。 “20磅每毫升,超过的小部分算赠送,虽不如门捷列夫先生那般慷慨,但也算是熟人生意。”经纪人笑了笑。 琼递过去6张50金磅面额纸钞。 范宁腹诽不已...不愧是地下交易,10-15磅每毫升的区间,开口20磅,这么黑还敢说自己是熟人生意。 琼又开口问道:“我还想出一个稳固心神的秘氛配方,调香师,您是一位灵剂学专家,能帮我鉴定一下吗?” 她拿出了一个极小的,类似香水瓶的玻璃材质物件:“这是我调配的样品。” “可以。” 调香师接过琼的“香水瓶”,观察、轻嗅并短暂闭眼,然后带上了一个造型奇异的灰色胶状牙套,开口说道: “保守定为七阶秘氛,可以配合相关秘仪,在有知者晋升高位阶,进入移涌‘盆地区’时,仍然有一些作用。” 调香师带着牙套的声音略有点奇怪,除了含糊之外,似乎还夹杂着重重回声。 “紫豆糕,如果这是你研究并调配出的,那你在灵剂学领域颇有天赋。”她把香水瓶还给了琼。 “...是我从一本古代神秘圣咏唱词中推测出的。”从嗓音来看,琼似乎被夸得有些害羞。 “秘氛配方价值2000磅,如果要交易,需要收取百分之十费用,我会用到一些耗材确认配方的真实性。”说完,调香师摘下了牙套。 范宁心惊于这个配方竟然价值如此之高,2000磅或许可以让乌夫兰赛尔的某个平民之家不愁吃喝大半辈子了。 对晋升中位阶甚至高位阶都有用处的秘氛? 琼不仅是有知者,而且在灵剂学领域有如此天赋? 体验官说道:“紫豆糕,如果可以便宜一点,我愿意收,今天正好带了不少现金。” “可以便宜一点,但我只要耀质灵液,80毫升就行。”琼说道。 “那算了,我哪有那么多。”体验官靠回座椅。 刚刚情绪有点失态的翻译家又开口了:“紫豆糕,我需要这个秘氛配方,我可以用别的东西和你交换。” “我只要耀质灵液哦,你可以只给我50毫升,下次补我都行,其它的东西我不需要。”琼一再坚持。 翻译家的语调有些急切:“几种咒印的制法、强力的礼器、实用的秘仪、晋升中位阶的隐知、移涌材料...我不用你便宜,甚至交换物的折算价格超过2000磅都可以...但是,我短时间弄不到这么多耀质灵液...” “不可以哦。”琼摆摆头,“我可以给你留一段时间。” 这个翻译家是要急着晋升高位阶吗?……范宁心中有些不解。 按照杜邦的说法,晋升是一件相当危险且需谨慎的事情,他怎么显得如此急切? 范宁皱了皱眉,脑子里瞬间浮现出了很多念头。 他开口说道:“紫豆糕,你先把那个小瓶的秘氛样品送给翻译家先生吧。” “呃?”琼显然不是很明白,门捷列夫先生这突然开口是什么意思。 她歪着头看向范宁,虽然隔着银色面具,但范宁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她光洁脸蛋上的疑惑表情。 琼...这种地下聚会...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危险...范宁暗自叹了口气。 算了,等出去再跟她好好谈谈吧。 “一个提议而已。”于是范宁轻笑着开口,“我不是支付了你一瓶超过20毫升的百分纯灵液吗?你也可认为,其中大部分是你情报的价值,而另外一小部分是秘氛样品的价值。” “没有问题的,门捷列夫先生,我只是一下没有反应过来。” 琼很爽快地把自己的“香水瓶”推给了翻译家。 “我实在是有些惊讶,不过感谢您的慷慨,我愿意支付一些现金。”翻译家对范宁说道。 范宁摆了摆手:“我只是提议人,是紫豆糕小姐慷慨,当然,我们都需要感谢组织聚会的西尔维娅女士。” 这笔交易终是没有达成。 西尔维娅对范宁所说的话并无反应,而是出言提醒:“紫豆糕,你已经参加三次聚会了,不试一下参与委托吗?” “我,我不需要,我只是想换点耀质灵液。” 琼,你哪需要这么多耀质灵液啊?...范宁仰头,一个大大的深呼吸。 “我的委托价值远比你想得要高,也能折算成更多的耀质灵液。” “我我我我不行。”琼连连摇头,“我会继续积极参加交易的。” 西尔维娅笑得挺温和:“你是个有趣的小姑娘。” 她转眼看向范宁:“那么,门捷列夫先生呢?” 范宁不紧不慢道:“我的此行目的,从一开始就告知了众位。” 西尔维娅有些玩味地呵呵一笑:“好,那么,一次务实高效的聚会又结束了,请大家抽签,间隔离场。” 随后又环视众人:“下次聚会不出意外可能是新年之后了,大家可留意南码头区河岸街的某些小酒馆信息,我等着各位带来的进展和惊喜。” 她特意看了范宁一眼:“希望下次与你相见时,能有新的合作领域,门捷列夫先生。” “前提是彼此还存在需求,不是吗?”范宁笑得很轻松。 “这正是我们聚会的宗旨,祝你对特巡厅的调查顺利进行。” “谢谢。”范宁不置可否。 大家在调香师提供的瓶子内依次抽取纸团。 琼非常好运地抽到了一号。 临走前,她把对折几次后的纸张递给范宁,然后行了一礼:“门捷列夫先生,我也希望新年后能再见到你。” “……你确定需要等到新年之后?”范宁心中暗笑。 他没有打开纸张,随意揣进兜内。 琼离去的脚步轻松愉快,看得出是因为那瓶百分纯“钥”相灵液。 范宁在倒数第二个离场,在黑暗中登上通往地面的台阶。 他选择了废弃仓库的其他出口,将斗篷和面具扔到了铁丝网旁的垃圾堆,踏入另一堆贫民帐篷区。 理论上说,他的灵觉能洞察潜在的跟踪者,除非是位阶差距过大或对方专长于隐匿。 但多一分警惕总没错。 绕行至普鲁登斯拍卖行大门,怀表时间仅仅八点四十五分,其中还是步行和等待离场耗费了时间。 西尔维娅的聚会效率还真是高到离谱。 在门口,范宁拿出包厢的精致塑料卡签,正准备向工作人员核对进场—— 他撞见了一位从里走出的,穿着未染原色鱼尾裙,牵着两条柯基犬,妆容精致,气质出众的女生。 尤莉乌丝,音乐学院三年级小提琴专业,圣莱尼亚交响乐团小提琴首席。 两人原地稍停,四目相对。 “范宁同学,最近的兴趣不在音乐会了?”尤莉乌丝的嘴角浮现起弧度。 “艺术品拍卖是我老本行。”范宁看着她的眼睛,淡然一笑。 “雅兴不错。” “彼此彼此。” 正文 第五十六章 拼凑出的猜测 两人说完这几句话后,便再无交流。 范宁面朝拍卖行大门,脸色平静,没有转身。尤莉乌丝保持着优雅笑容,同他擦肩而过,走下拍卖行的台阶,登上私人马车。 自己对这位女同学其实很熟悉。 原因无它,尤莉乌丝作为学校交响乐团的小提琴声部乐手,参与过安东·科纳尔教授《第三交响曲》《第四交响曲》的首演排练。 尤其是《第四交响曲》时,她已被提拔为小提琴首席。 但这并不代表两人关系很好。 范宁认为,安东老师后两首交响曲的首演失利,至少有一半的因素,是乐团的失败演奏所造成的。 老师的后两首交响曲,大量运用了他独创的雾状音带技法,往往很多片段,在暗流涌动的弦乐背景下,铜管吹出排山倒海的肃杀动机,其他声部不断叠加繁复的织体,通过一轮又一轮的重复和变奏,最后建立起铺天盖地,压制一切,崇高窒息的音乐高潮。 想完美达成这样的效果,对于交响乐团各乐器组,有着很多不同于常规的配合要求。 但安东老师在排练时是个老好人。 他每次会尝试提出自己的要求,但受到质疑后,就很快妥协。 他总觉得乐手愿意演奏他的作品,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排练效果总是大打折扣,作为发言权仅次于指挥的小提琴首席,尤莉乌丝可谓是“功不可没”。 就这样,安东老师还对乐手们抱有感激之心。 嗯,那家在安东老师死后对其评价颇为刻薄的《乌夫兰赛尔艺术评论》似乎还是他们家的文化产业媒体。 过去诸般场景在范宁脑海闪过后,他刚准备迈步进门,突然又皱了皱眉,退了出来。 普鲁登斯拍卖行对街的小巷飘着香味,几位衣着灰头土脸的劳工,攥着几枚硬币,借着昏暗的路灯,凑近打量着小店门旁兜售的食物。 范宁扫了眼食物橱窗前贴的油腻价码牌,开口说道:“蔬菜蛋黄酱三明治。” 一个身形瘦弱的女性店员应了一声,撕下一条油纸,用手夹起三明治。 “3个便士,先生。” “再加2根黑椒熏肉肠,都帮我塞到三明治里面去。” “太多了,估计放不进去先生。”店员觉得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要求。 “用点力嘛。” “...好吧,一共11个便士。” “不用找了。”范宁将一枚先令轻放在玻璃上,接过鼓鼓囊囊的三明治,酱液溢满面包片,蔬菜洒落一地。 店员忍不住朝范宁离去的身影多看了几眼。 “炖土豆,我要那块大的,多放点盐。”工人们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来。 ...... 范宁回到拍卖会场尼西米勋爵的二楼包间,琼和希兰两人正挤在一块,吸着一大杯草莓酸奶沙冰。 这么快就吃上了... “卡洛恩,你回来了,我十分钟前按照你的建议拍下了一幅‘暗示流’作品。”尼西米勋爵笑呵呵地递过来画册。 “克劳维德《雾中的议会大厦》?”范宁接过画册,笑道:“5年前我在画展上和这幅作品有过一面之缘,不算糟糕的选择,不过265磅的价格在今年的时间点偏贵,若纯粹从增值幅度考虑,您可以再试试暂时更冷门的那几位画家。” “看来我的胆子可以更大点。”尼西米勋爵撇了撇嘴。 他递过来一张50磅的纸钞:“这是今天占用你私人时间的报酬。” 短短两个多小时,接近中产的一个月薪水,还是收入较高的中产,这足以体现出雇主的诚意。 “谢谢。”范宁没有推辞,接过后问道,“您是否认识一位叫斯宾·塞西尔的先生?” 这是安东老师在日记中提到的,引荐自己拍下音列残卷的人。 “当然,普鲁登斯拍卖行的常客,有过数面之缘,热衷于投资文化产业,这几年忙着捣鼓新成立的红玛瑙文化传媒公司,主要经营范围是挖掘演员和歌手,以及接取近几年新生的有声电影配乐订单...” 尼西米勋爵问道:“需要我帮你引荐吗?他们手里有不少有声电影公司客户资源,如果你想写点电影配乐,或许可以寻找一些合作机会...” 红玛瑙文化传媒公司?...挖掘演员和歌手?...电影配乐制作?... “经纪人”?? 范宁鬼使神差地把这两条线索联系在了一起。 “对了,他的侄子和你同在音乐学院,你们应该认识。”尼西米勋爵又补充道 “原来是拉姆·塞西尔这个家伙的叔叔,我呸。”琼听到两人的对话,轻啐了一口。 “哦?你们有什么过节吗?”尼西米勋爵有些好奇。 “圣莱尼亚大学毕业音乐会上的竞争对手而已,琼是我的支持者。”范宁笑了笑。 他喝了口水,把自己整个人扔进柔软的沙发里,心中开始一点点拼接这次聚会所获信息。 聚会之前没想到的是,背后的隐秘势力似乎还不只一方。 西尔维娅当然有某种主要的目的,但她不会亲自动手去实现,而是通过与另几方达成利益合作,来拆散自己的动机链条。 “经纪人”的某种招募让范宁怀疑上了室友加尔文的奇怪兼职; “体验官”在聚会上显示出了同希兰遇袭事件之间存在的联系,并在组织某种类似“慈善性质”的,能“根本性改善经济状况”的活动; “翻译家”则在钻研某篇文献? 看到对面两位小姑娘嬉戏打闹,范宁觉得自己唯一搞不懂的就是琼了。 乱入的? 她似乎从来不敢参与这些委托,目的单纯而执着:换取尽可能多的耀质灵液。 时间推移到了九点半,拍卖结束。 主办方撤下拍卖用道具,幕布短暂合拢,再次拉开时,台上是双钢琴、混声合唱团和盛装出席的四位演唱员。 “今晚的附加节目是多米尼克的轻歌剧唱段精选,各位小先生小女士们可有兴趣?”尼西米勋爵摇晃着酒杯内的琥珀色液体。 “爸爸,得了吧。”琼的小鼻子一皱,嘻嘻笑道,“下次我们家买了城市音乐厅某场重磅演出的尊客票再邀请卡洛恩,他这么厉害的青年作曲家,怎么可能会浪费时间听草台班子。” “额...不至于不至于。”范宁连连摆手,“主要明天周五大家都还有课,的确不宜弄得太晚。” 虽说轻歌剧在当下有较强的市井音乐性质,但那也是歌剧家们用纯正的浪漫主义作曲技法写成的大型作品,一次完整的演出照样需要管弦乐队、合唱团、歌唱员兼演员在指挥的统筹下丝滑配合。 只是它们在剧本编排和旋律写作上更加讨喜,曲式结构更加鲜明,欣赏门槛相对低一点。 换了清闲无事状态下,范宁也不介意红酒沙发配知己,消磨消磨时光,顺带评点一二。 “哈哈哈...”尼西米勋爵笑声很爽朗,“严肃音乐我只能接受一小部分,还是更喜欢轻歌剧这些市井小调,琼,下次音乐厅有正歌剧的演出,记得帮我留意留意。” 一旁的管家上前,俯身轻声道:“勋爵大人,那我先安排马车,分别送尼西米小姐和二位客人回家,返程再来接我们。 男女二重唱配合着钢琴声响起,尼西米勋爵挥了挥手,随即开始摇头晃脑,跟着低音线哼唱了起来。 …… “哒哒哒,哒哒哒...” 夜色中,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逐渐从芬莱大街的尽头隐去。 马车驶出普肖尔区,穿过外莱尼亚区,在连接内外街区的雪松广场停下。 琼与范宁、希兰两人道别,嘱咐车夫送他们到家门口,然后自己换上另外一辆驶向不同方向的马车,转眼消失在角落。 “卡洛恩,你和琼今天怎么都神神秘秘的?是有点什么事吗?” 希兰坐在对面,疑惑开口。 “是有点什么事。”范宁答道。 小姑娘的褐色眼眸瞪得大大的。 “先生,麻烦掉头,跟上尼西米小姐回家的车吧。”范宁撑开了车厢前方的玻璃窗。 “啊?”这位尼西米勋爵家的私人车夫显然有点错愕。 他控制下的车速逐渐变缓,但始终没有掉头。 自己受小女主人之托,送客人回家,然后客人要求自己跟踪自家小女主人? 这又是什么奇怪的要求。 “范宁先生,您是想?...” “快掉头吧。”范宁叹了口气,“你们家小姐可能会遇到点麻烦。” 正文 第五十七章 出手 归家的马车在夜色中疾驰。 琼靠坐在车厢柔软的沙发上,用天鹅绒质地的巨大靠枕把自己垫得高高的。 双手扶栏,小脚离地,一荡一荡,呵欠连天。 过了一会,她掀开帘子,看了看由街上由低矮房屋勾勒出的奇特轮廓,呼吸间吐出白雾,又迅速被冷风吹散。 乌夫兰赛尔初冬到来前的气温又降了。 “嗯,应该快到家了呀...”琼将帘子拉上,拿出“门捷列夫”先生给自己的百分纯耀质灵液小瓶,嘴角露出笑意,再揣了回去。 又从沙发下的置物格里取出范宁的《死神与少女》弦乐四重奏谱子,盯着标题下的题献内容,和范宁的签名看了一会。 然后把谱子摊在大腿上,细细地读着第二小提琴的声部。 真的好好听,自己千万不要掉队呀。 她愉快地边读边哼,左手手指在右手手臂上轻点,模拟着小提琴指板上的指法。 “怎么感觉今天回家的时间比平时长了点。” 突然琼皱了皱眉头。 自己的家也在内莱尼亚区,只是与圣莱尼亚大学相对的另外一侧。 从几人分开的雪松广场算起,应该只有不到十分钟的车程了才对。 她放好乐谱,再次拉开帘子又合上。 星星点点的煤气灯在夜色里有气无力地发着光,街上行人三三两两,把脖子缩在大衣里走路。 低矮的房屋群就像一个个歪斜的马蜂窝并置在一起,每一个蜂巢小房间灯火闪耀,挤着一家七八口甚至上十口人,在自己的视野中迅速后退。 好像没什么问题。 “还有多久呀戈登叔叔?”琼脆生生地开口。 无人应答。 顿了几秒,琼以自己平日不常用的高音量再次喊道:“戈登叔叔?” “哒哒哒...哒哒哒...” 回答她的只有千篇一律的马蹄声。 “咯吱——”琼跳下沙发,一把推开车厢前方的玻璃窗支架。 外面的马背之上空无一人! 这车还能驾得稳又快? 琼全身的寒意骤然而起,“砰”地一声关上玻璃窗,坐回沙发。 空气四周弥漫着阴冷感,似乎有人正在暗处窥视着自己。 这车厢里面有问题! 她精致无暇的脸蛋上浮现出惧色,咬了咬嘴唇,催动自己的灵感,后脑勺带动着身体,往沙发后面的车厢壁一靠。 淡紫色的荧光闪动,车厢壁如水波纹状荡漾,琼的娇小身躯变得模糊,径直穿过墙壁跌了下去! 她本来已经做好了跌落马车在地上翻滚的准备,哪知一屁股重新坐到了沙发上。 还是这个急速行进的车厢,只是自己的位置从左边沙发变成了右边沙发。 “紫豆糕小姐,想不到你这么年轻。”彬彬有礼的苍老声音响起。 琼的对面沙发上,坐着一位穿老式礼服,头发灰白,戴着黑色面具的男子。 尽管对面声调似乎并无恶意,但大晚上这种诡异的环境氛围让琼忍不住想逃离,她再次催动灵感,试图穿出身后墙壁,逃离这里。 紫色的光幕下,琼的身体再次从水波纹状的车厢壁探出。 可她发现自己还是落到了沙发上,这个男子仍在对面,只是双方的左右位置再次互换了。 “幻象而已,你先别紧张。”男子再次开口。 “翻...翻译家先生,您找我,有,有什么事情吗?”琼捏紧小拳头,充满警惕地盯着对方。 “我遇到了一些麻烦,需要你的帮助。” “您是说我那个稳固心神的秘氛配方?” “是的。” “我…我之前是说了帮您留着,等下次聚会,您先支付我一部分耀质灵液,不用全部,就可以先给您了。”琼的神态稍稍放松了点。 老式礼服男子则是叹了口气。 他没想到聚会上的紫豆糕是如此稚嫩的一位小姑娘,也没想到在这种关头,她还在傻乎乎地和自己约定下次的交易内容。 她是怎么成为有知者的? 尽管自己自诩平日不是什么烂好人,但要不是那个困扰自己多日的不知名事物已经越来越具象了,他此刻真不愿意对这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用强。 自己也不是支付不起代价,而是时间不够了。 西尔维娅那个精明又冷血的可恶女人,因为自己一次翻译工作的滞后,就减少了“黑骸之油”的供应量。 而自己对这种原料的需求却越来越大,每次能压制的周期越来越短了。 如果当初没有去研习那位见证之主的隐知,去布置那个该死的“茧”相续生秘仪… 但,谁不想多活几年呢。 自己已经六十多岁?自己才六十多岁! 凭什么人一辈子如此短暂,凭什么!这个垃圾世界!! “翻译家”的内心又有一瞬间失控到嘶吼,随后压制下来,缓缓掏出左轮手枪,当着琼的面,不急不绪地压入黄铜子弹。 “紫豆糕小姐,我不想动手,不过你逃不出幻象的。”他随意地将手枪瞄向空中,“我说现在它正抵着你的头,你信吗?” 琼捂住了自己张大的嘴。 这时她才意识到,原来这位“翻译家”先生不是来和自己谈交易的。 这话刚说完,“翻译家”突然抽搐了几下,脚踝扭转着在地面蹭来蹭去,然后整个人像提线木偶般,硬生生地往一侧横挪了几小段,随后又恢复正常。 看着这诡异的场景,加上之前威胁的话语,琼害怕得缩成一团,满眼都是委屈,她边把手伸进口袋摸索,边说道:“配方我给你好了。” “我会按照它的价值折算给予你报酬的,紫豆糕小姐。”这位“翻译家”似乎没觉察到自己刚才的异常举动,只是有短暂地愣神。 “不过,我来不及自己上手炼制了,麻烦你跟我走一趟,一天就好。” “不行不行不行!”听到这话琼吓得快哭出来了,“我明天还要上学啊啊,还有我晚上不能夜不归宿的…” “闭嘴!”翻译家突然声嘶力竭地一声大吼,自己眼前密密麻麻似被针孔戳穿的场景和蠕动的重影,让他心中的恐惧变成了狂躁,“我他妈的为什么要和你废话这么多,赶紧站起来!” 豆大的泪水开始从琼的眼珠子里扑簌簌往下掉,她缓缓地站起身来,刚开始是一两声抽泣,后来越抽越快。 “冷静一点,翻译家先生,你吓到人家了。” 范宁低沉的声音突兀地在车厢内出现。 冰冷的枪管抵住了“翻译家”的侧脑勺。 正文 第五十八章 畸变 琼抹了抹眼泪,难以置信地看着坐在翻译家旁边,举着左轮手枪的范宁。 她试图回忆了一下前几秒的场景,却想不起来范宁究竟是怎么坐过去的。 “你是...范宁?你是刚刚的门捷列夫,门捷列夫是你?想不到啊,你竟然是一位有知者...能看出外面的幻象进来,你也是研习的‘烛’?难怪,难怪...”刚刚情绪爆发的翻译家,现在情况似乎又稳定下来,说话声调趋于平缓。 此时的琼才终于反应过来,原来门捷列夫先生就是范宁。 “难怪我听着他的声音这么困惑,难怪他三言两语就如此慷慨地送了我一瓶百分纯耀质灵液...” 但轮到范宁疑惑了。 “翻译家为什么认识我?” “什么难怪不难怪?” “早知道我刚刚走出聚会时,不该扔掉面罩,可是,为什么呢?” 疑惑归疑惑,但范宁的内心本就有的杀意,现在更浓了。 他尽量保持了语气的平静:“翻译家先生,你不觉得你的行为很令人唾弃吗?紫豆糕把秘氛样品都送给你了,而且答应下次交易时,你暂用一半的耀质灵液就能换到配方,我真没想到你会使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范宁表面上还在讲道理的层面同对方交流。 但他内心实际清楚,今天这事情恐怕很难善终了。 这位“翻译家”的阴暗面已展示出来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作为地下聚会的参与者,范宁和琼的面貌已经完全暴露,而且,这个人竟然能把自己的姓名和面孔对上号。 恐怕自己的身份他一清二楚。 “翻译家”又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两下:“我一直奇怪你为什么会在聚会上慷他人之慨,原来你们认识,呵呵呵...不过范宁,你用枪指着我也没用,难不成你要同我打赌,看是你的子弹先干掉我,还是我的子弹先干掉紫豆糕小姐?” 范宁向哭得梨花带雨的琼递去一个安慰的眼神,然后目光落回“翻译家”身上,戏谑道:“所以你这是想跟我谈判?” “你在耽误我时间。”翻译家的声调陡然一冷,“我不理解你为什么要拿她的生命和仅仅耽误一天时间来对赌,但很遗憾我的耐心已经快用光了。” 反正自己失败的结局也是一死,那种方式可能更为痛苦。 “范宁,我数到十吧,如果你不在我眼前消失,我就让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别以为你持着枪就可以威胁到我,你大可试试我们能不能同时扣动扳机。” “一...二...”老式礼服男子的身形越绷越紧。 闻言范宁却轻松一笑。 他摇了摇头:“你就这么肯定,你现在正在用枪指着紫豆糕小姐?” “翻译家”黑色面具后的表情一变。 疾速飞驰的车厢场景中间出现漩涡,各种景象的线条扭曲旋转,不停地揉进漩涡中心。 漩涡再次反方向舒展还原时,各种细节出现了变化,还原到了事物本来的样子。 夜晚的小巷里,马车并未行进,一直停靠路边,车夫倒在一旁不省人事。 车厢内,范宁用枪指着“翻译家”,而“翻译家”手上用以瞄准琼的...是一截不知道从哪来的木头。 场景不免有些滑稽。 而他真正装满弹药的手枪,正好端端地搁在沙发前的桌面上。 这位同样研习“烛”之相位的“翻译家”,“初识之光”是布置幻象。 很强的能力,对手一旦中招,可以毫无难度地将其射杀,在非战斗场合用来实现一些其他目的也相当实用。 可惜他遇到的范宁已是三阶有知者,而且灵感已无限接近中位阶。 他的幻象不仅对范宁没用,范宁还把此人自己给绕进去了。 “所以,你为什么认识我呢,翻译家先生。”范宁不慌不忙地把桌上的另一把左轮也拾起。 啪嗒一声,“翻译家”手上的木头掉地。 “介意告诉我你是谁吗?还是...要我亲自动手?” “你帮帮我吧。”翻译家苍老的声音突然带上了哭腔。 范宁诧异地盯着他。 “要不你打死我?”他又换成了一种迷醉而享受的语气,整个人再度如提线木偶般,机械式地往一侧抽到了几次,“嘿嘿嘿,你脸上有好多洞洞啊...” “站住,你别过来啊。”看到这种诡异的情况,一种毛骨悚然的体感从范宁的尾骨爬到背心。 灵觉之下,他看到对方原本金黄的以太体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幽绿色光点。 范宁紧张地瞄着左轮,整个人拉开了一点距离,另一只手在身后摸索,准备解开正门帘子的闩锁。 “抱歉是我看错了,是你...你有好多脸啊,”翻译家站起身来。 “你会帮我的对不对?”他的口鼻中开始溢出绿色的黏液,顺着面具边缘滴落。 “啊!!!”另一边的琼突然尖叫,“卡洛恩,他脖子后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往外钻!” 这话却是提醒了“翻译家”自己,他伸手摸向自己的后颈,却摸到了一张类似长有五官的脸蛋状凸起,随后有些茫然地微微侧身,想扭头看清楚情况。 “我艹。”这场景让范宁实在有些把持不住了,对准“翻译家”的头就是一枪。 “砰!——” 火药味飘出,子弹透过面具,血花从鼻尖爆开。 整张脸好像比正常情况要脆,这一枪轻易地洞开了手腕粗的创口。 “翻译家”的身体表面出现了几道粗的隆起,就像蛇一样在皮肤下游走,扑哧一声,几颗比正常尺寸小上一号的惨白头颅从创口钻出,将“翻译家”原来的脑袋顶得几乎快裂成两半。 “这他妈是什么玩意儿?”范宁大惊失色,又接连开出数枪,直到打光弹匣。 “翻译家”纸糊般的脑袋和脖子,几乎快被这些子弹掀碎掉了,但他的上半部分身体像加了发泡剂一样,各种有违于正常器官形态的零件,带着绿色的黏液源源不断地从里向外“被掏出”。 “哇!!!!” 尖锐的嚎叫声震破耳膜,那仍然系着铮亮皮带,穿着西裤的完好下半身,突然就朝范宁一跃而起,速度之快,令人猝不及防! 正文 第五十九章 身份 范宁没来得及解开帘子,只得朝一侧闪避。 跌跌撞撞的动作,和它的速度完全不成正比,只看到这畸变中的怪物在自己视野里越来越大! 下一刻,身体已失去重心的范宁,被琼拽住了一只胳膊。 紫色的光芒亮起,车厢壁再次出现了水波纹路,两人穿墙坠出马车外,重重地砸到了地面上。 几乎在落地的一瞬间,范宁的灵觉就往巷子十米深处探去,那儿有一家烤饼店,店主听到枪声时已忙不迭地关好卷闸门,室内的大锅炉仍烧得通红,店主坐在燃烧的铁皮桶前取暖,对着今天的营业账单出神。 在数次枪击声后,他好像又听到了一声奇怪的嚎叫,不过这在他看来都不算罕见,街头混混、醉鬼、流浪汉和失业工人的戾气总是需要一个出口,生活变故也时常不期而至,很难说自己未来不会成为下一个他们。 范宁的灵感探知到这里的高温,又再次迅速划定车厢内特定区域,模拟出和前者相互连接的感觉,轻轻拉扯。 连续两次温度交换,让锅炉和铁皮桶尽皆熄灭,店主茫然地瞪着眼前飘散的青烟。 如此大的范围和温差,一下子抽走了范宁六七成的灵感,不到两个呼吸的时间,那些易燃的绒毯与织物就让整个车厢化作一片火海。 “哇!!”这下是重重尖锐的嚎叫声叠加,带着凄厉和狂躁,让人头皮发麻。 砰得一声,一个大坑凸现在车厢壁上,木屑和火星飞溅。 这堆畸变体显然不知道,以它的力气从正门一下就可以冲开帘子,而是硬生生地冲撞着范宁和琼两人穿墙消失的地方。 “你的‘初识之光’是什么?刚刚的穿墙?”范宁一骨碌爬起来开口问道。 他手上不敢怠慢,边问边摁开左轮的固定栓,熟练地甩出弹匣,将肋旁牛皮袋中的子弹一颗颗压入枪膛。 “初识之光?”琼的漆黑眼眸茫然地看着范宁。 范宁的声音急促又无奈:“你晋升有知者后获得的能力是什么。” “伤口,我可以控制伤口,各种意义上的伤口,愈合、撕裂或转移,但必须是已有的。”琼恍然大悟,飞速应答,“穿墙是我昨晚做梦带出来的状态。” “砰!!!”又是一声巨响。 这马车本来就是木头材质为主,配上少量的钢铁,虽然做工精细,材质上等,但主要目的是奢华享受,这才挨了两下就快不行了。 缝隙中已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那团蠕动的身影。 这东西果然不是一会就能烧死的。 琼心惊胆颤地望向马车的熊熊大火:“卡洛恩,这车厢破口有点大,我勉强可以复原一次,或许能多扛一下,我们快跑吧?” “不行,它速度太快了,我们提前十秒也跑不了多远,估计几个呼吸就会追上来。” 自己为了希兰的安全起见,让那辆马车在大街边等待,并嘱咐她不要下车,等自己回去。 离这条小巷现在的位置,至少五百米开外。 况且就算再近,自己也不敢把它往希兰的地方引。 “你站远一点,等它出来,在我子弹命中的位置撕裂它的伤口,把全部灵感耗尽,然后,你就跑,不用管后续。” “砰!砰!砰!”范宁话还没落地,连续三下撞击声响起,这车厢彻底散架了。 看到冲出来的畸变体模样,琼的脸色煞白,不住干呕。 我去,这进展是不是太快了...范宁心中一阵恶寒,眼前“翻译家”的上半身已经完全撑开,两条正常的人腿和腰部顶着一堆坑坑洼洼的红黑色肉团,密密麻麻的头颅和口器堆叠嵌套,绿色的黏液从其间滴落,落地不停发出嘶嘶响声。 一股焦糊的恶臭味直冲脑门。 这个畸变体毕竟仍是血肉之躯,被火烧了一会后,状态似乎已不怎么好,跌出来后身形踉跄了几下,动作也慢了几分。 范宁毫不犹豫地连续射击,打得几颗头颅血肉飞溅。 畸变体受到刺激,口器中发出层层叠叠的咆哮声,皮鞋点地,朝范宁冲了过去,转眼间就拉近了四五米的距离。 还没来得及换弹的范宁脸色大变,使出吃奶的劲扭头就跑。 琼站在另一边更远处虚抬手臂,畸变体周围的几处空气扭动了一下,随着它自己的移动划出紫色的弧线。 然后琼隔空挥手,五指齐张,往畸变体跑动的反方向做了一个拉扯的动作。 扭曲肉团上的几处枪伤瞬间撕裂,整个身体像漏水的破袋子一样,奇形怪状的器官和麻花状的肉芽抛洒一地。 畸变体身形一滞,穿着笔挺西裤和名牌皮鞋,系着铮亮皮带的下半身跪倒在地。 惯性之下,上面那一堆重量不成比例的肉团向前栽倒,重重地砸在地面,黏液爆浆,四分五裂。 那些散落一地肉块似乎仍然具有生命力,碎开的小头颅里面又“掏出”来了更小的头颅和肉芽,无限分裂增长。 黏液混合着血液,在昏暗的煤气灯下,上面浮着一张张咖啡拉花似的扭曲人脸,随着地势从高到地流入沟渠。 “砰砰砰砰砰砰!!” 有了这缓和之机,范宁再次装填完弹匣,把地上仍在蠕动生长的肉块打得稀巴烂。 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琼迈着小碎步一路跑到范宁跟前。 “你没受伤吧?要不要我拉你起来呀?”琼向范宁伸出嫩生生的小手。 “不用,你让我缓一会。” “现在怎么办呀?” “从普通人的反应出发,只能先报警了。”范宁眼神闪烁。 又是警方问讯,然后自己和特巡厅的调查员斗智斗勇? 合着自己是绕不开这剧情了是吧? “今天聚会缺席的人是谁?”范宁问道。 “你说‘灰鹰’?”琼说道,“他上次聚会接受了来自‘体验官’的委托,相当于是西尔维娅的二级受托人。” “他的目标是希兰。” “啊?那他现在?...” “被我干掉了。” 琼吃惊地捂住了嘴。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范宁会出现在今天的聚会上了。 “你是哪个组织?”范宁继续问道。 “啊?”琼疑惑地歪着头,“我没有啊?” “你没有?” “我没有啊...怎么呢?”琼继续疑惑地重复道。 “你不知道擅自触碰禁忌领域的人,会被特巡厅处理的?” “知道,可是我没有做什么邪恶的事情呀?” “...你胆子是真的大。” “哪有,我很胆小的...” 范宁无奈摇头,在附近的垃圾堆里找了根熏得漆黑的木棍,看向这摊生长在跪姿西裤双腿上的烂肉堆。 自己原先想的是击杀此人后揭开他的面罩,可这种始料未及的情况...还有什么面罩?哪里是头哪里是脖子哪里是肩膀都分不清楚了。 他用木棍拨开腰部以下部分覆着的肉芽,然后戴上自己的白手套,蹲下去摸索裤袋。 一边是纸钞,加起来的面额约接近一百磅,边缘已被高温熏黑。 另一边则是一个皮质的黑色小册子,挺厚,大小和前世手机相仿,手感有点像蜡。 不知是材质原因,还是位置正好避开了长时间高温,几乎没有什么毁损。 “这就是‘翻译家’在聚会上提过的,正在翻译的那个文献?” 随便翻了开头几页,满纸都是范宁暂时看不懂的语言,但这对接下来自己的调查非常重要。 里面还有夹带的东西,范宁将其取出。 十来张精致硬质名片,烫金图案中的古霍夫曼语赫然写着: 洛林·布朗尼,博洛尼亚学派驻圣莱尼亚大学分会。 “音乐学院的作曲系教授洛林·布朗尼??” 正是那位在初试即兴演奏测试上给范宁压分的教授,塞西尔组长的专业老师。 看到这张名片,范宁的表情从最初的惊诧,到恍然大悟,最后再是忧心忡忡地拧紧了眉头。 这下麻烦大了!!! 正文 第六十章 改变计划 之前范宁由于身份暴露,杀心涌起的时候,已经考虑到了很多后果,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翻译家”会是自己音乐学院的洛林·布朗尼教授! “怎么了卡洛恩?他到底是谁呀?”琼看到范宁的脸色,赶忙问道。 “你自己看吧。”范宁递过去一张名片。 琼接过去看了一眼,然后吃惊地捂上了嘴:“你们音乐学院的副院长?” “是第一副院长。”范宁纠正道。 “你知道法比安·布朗尼教授吗?”琼问道。 “很耳熟,让我想想...好像是一位院长的名字。”范宁稍作回忆便想起。 “嗯,法比安·布朗尼教授是我们文史学院院长,同眼前这位洛林·布朗尼教授是亲兄弟。” “这位院长平时你感觉怎么样呢...” “他平时不苟言笑,我还有点蛮怕他的,虽然,也没什么私下接触的场合。” “这样的吗?...”范宁觉得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文史学院院长和音乐学院第一副院长,还正好是琼和自己所在的两个学院的负责人! “我们还是先报警对吧?”琼再次确认。 “不报警。” “刚不是才说报警的吗?” “我说的是从普通人的反应出发...” “那我们怎么办?” “直接回去。”范宁平静地道。 “??啊?”琼的漆黑眼眸睁得浑圆。 深夜小巷,不知道响了多少声的手枪,烧成灰烬的马车,畸变体一地的烂肉... 直接当无事发生回去? 她显然不能理解范宁的打算。 “琼,我怎么着都行,但你真的不知道你现在处境有多危险吗?”范宁问道。 看着少女的漆黑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他叹了口气,耐心解释道:“我们明天一早面临的事件调查方,不是特巡厅,也不是别的什么组织,是博洛尼亚学派!” “我原先一直以为,‘翻译家’只是一名非官方有知者,那么我们几个参加今晚拍卖会的人,哪怕就是正常报警,以倒霉受害人的姿态对对口供,等他们按流程请求特巡厅介入都没有问题。” “只要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一问三不知,别的事情能查出什么不好说,但他们十有八九不会查出你是一名有知者,倒不是说特巡厅没这个能力...而是他们犯不着去死磕你这个大一新入学的小姑娘...只是一起街头偶遇的,由触禁者引起的畸变体袭击事件罢了,他们的工作职责而已。” “可是现在死的人是圣莱尼亚音乐学院的第一副院长!” “博洛尼亚学派莫名其妙损失了一名在编有知者!而且背后的来龙去脉,或许还不是很光彩的事情!特巡厅按流程一转交,博洛尼亚学派一查,嘿,巧了,三个当事人都和圣莱尼亚大学有关,你猜猜他们会用什么样的力度去查我们?你猜猜多少和地下聚会有关的乱七八糟的事情会被带出来? “你觉得你被查出是一名非官方有知者的可能性有多大?” 这件事情现在指引学派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如果定性仅仅只是“碰巧被畸变触禁者袭击”,由于主要当事人是自己这个准会员,的确可以绕过特巡厅,让指引学派来调查——其实如果事情真这么单纯,自己怎么操作都无所谓,就算躺平让特巡厅带走,也会被放出来。 但死者的身份...出人命的才是主要当事人! 按照特巡厅的管理规则,这件事情的调查权限大概率属于博洛尼亚学派。 琼作为学生,一切信息对校方来说等于透明,进入他们的视野是必然的,只是“引起的注意力有多大”的问题。 看着琼连连认真点头,却还是似懂非懂的表情,范宁最后说道:“反正你记住,从现在开始今天的事情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就对了。” “那你怎么办?” “你不用管我。” “可是我担心你耶。” 范宁顿了几秒,不是很放心地问道:“你先说说,‘与你无关’是什么意思?” 琼软软糯糯地开口:“就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啦。” 范宁强调道:“记住,‘与你无关’的意思,首先是布朗尼教授变成怪物的来龙去脉和你没有关系,你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找上你。其次是,怪物最后是怎么解决的你也记不太清楚,左轮手枪是我的。最后是,今天晚上出事后为什么不报警直接离开,也和你没关系,是我单方面做出的决定,不让你们去报警。” “喔...” 明天开始音乐学院肯定会逐渐炸锅,他默认博洛尼亚学派会以最大的力度去彻查这个事情。 以范宁的谨慎性子,琼被查出问题的风险是1%他能接受,只要超过10%他就不能接受了! 为防止风险,他决定不按套路出牌。 他准备拿自己吸引博洛尼亚学派的注意力,表现得要多离谱有多离谱,就从不报警原地直接溜走开始。 看不明白吗?看不明白就对了。 嗯,而且知道了“翻译家”身份后,自己如此操作,还有另一个目的…… “卡洛恩。” “怎么了?” “今天...谢谢你。”琼伸出手指绕了绕自己的发梢,飞快地低下头去,就像做错事了的小孩子。 “没什么需要自责的。”范宁说道,“不过,你现在是不是应该跟我好好聊聊你自己了?” “是的。”琼抬起小脸看向范宁,“可是我我我不知道该从哪和你聊。” “要不你问我好不好呀?你问什么我就告诉你什么……” 深夜的小巷中,两人并肩缓行,远处是停靠于外街的另一辆马车。 “你要那么多耀质灵液干什么?”于是范宁提问。 “我到处搜集灵液是为了救一个伙伴。” “伙伴?” “嗯,它叫紫豆糕。” “原来你给自己起的代号是这个意思?”范宁哑然失笑,“你用的单词是‘它’,所以这是个什么样的伙伴呢?你的宠物?一个非凡生物?” 这个世界上的确存在非凡生物的概念,类似于人类中的有知者。 动物也会做梦,理论上它们在星界漫游时,也存在撕开边缘进入移涌的可能性。 一些隐秘文献语焉不详地提到,在第3史之前,人类地位卑微,大陆被非凡的远古生物主宰,不少现今流行的市井小说,都喜欢以此传说为蓝本创造一些奇幻元素融进剧情。 但从现今的情况来看,动物的灵感远不及人类,非凡生物的存在极为稀有,其中很多还是有知者的人为结果——抱着实验的目的,让动物服食某些灵剂,或参与到某些秘仪,来改变它们的星灵体性质。 “不,紫豆糕不是非凡动物,其实我也很难理解它是个什么状态,如果非要用这种类似的命名,它应该叫:移涌生物。”琼说道。 “移涌生物?”范宁有些惊奇。 “也就是说,它并不是存在于醒时世界的事物?这的确让人难以理解...” 正文 第六十一章 琼的过往经历 范宁此时突然回想起安东老师日记中的一句,“它们怎么出来了?” 移涌生物,这应该是某类可怖又难以言叙的事物吧? 范宁只要一作联想,就是想到眼前洛林·布朗尼教授的惨状。 “一个移涌生物,同你做伙伴?”他的语气很是怀疑。 范宁灵觉全开,扫视琼的身体,未见她的以太体、情绪体和星灵体有什么异质的色彩。 但这不排除潜在的畸变和迷失风险,自己在聚会时同样审视过“翻译家”,除了有一些情绪躁动的光影解读外,未见异常。 琼浅笑直视着范宁迎面而来的目光,逐渐恢复了平日活泼又愉快的嗓音:“我知道移涌那个地方混乱又危险,因为我经历过,正是紫豆糕救了我,它和那些蛰伏于暗处的不可知事物不一样啦。” “那你是怎么遇到它的呢?”范宁问道。 “我家祖宅在乌夫兰塞尔东南城郊的瓦茨奈小镇庄园,每年回乡度假时,我喜欢在祖宅的阁楼上练习长笛,因为发现自己在那总能获得无穷无尽的灵感去解决技巧或情感上的问题。两三年前当我灵感达到一定程度时,发现了梦境中一处不同寻常的入口,然后我抵达了移涌,接收了关于‘钥’之相位的隐知,成为了有知者。” “再然后的过程,我记不太清楚了...总之因为没有路标,落到了一处很可怕的所在,所幸紫豆糕帮我找到了回醒时世界的路。” 听到这里,范宁总算明白,为什么琼连一些有知者的常识性信息都不清楚了。 按照白天所读《七光宝训集译本》中所述,“钥”之相位或可对应于“物质、理性、洞察、科学、创造、拆解、闪电”等抽象概念,研习“钥”相的有知者,能更好的解读和接受隐知,在构造秘仪,发明创造,拆解封闭物方面存在天赋,少部分人还可能获得控制伤口或闪电的奇特能力。 最适合晋升有知者的年纪其实是在20-35岁,在这个年龄段人格趋于稳定,性格走向成熟,对隐知污染的抵抗力相对更强,而身体机能又未衰退,灵在世界表象的依托仍然具有充沛的生命力。 琼晋升的时候真的有够小的,天才级别水准,性格又太天真烂漫,万幸没有出现什么不好的结果。 这也算是自己选择帮她去抗风险的私心吧,自己迟早需要组建自己的非凡势力...以及,一支交响乐团。 “所以紫豆糕后来遭遇了什么?听你的语气像是意外,但它还是活着的?” “这个我,我同样记不清楚了...”琼答道。 范宁不解地瞪大眼睛:“为什么这也能不记得呢?时间地点缘由,不都是你亲身经历的吗?不然,你怎么知道搜集耀质灵液可以救它?” 琼解释道:“就我曾经和它的沟通来看,它似乎分不太清‘活着’和‘死亡’的概念,或者根本不能以这对概念去描述它们的状态,在它们的世界里,只有被‘铭记’或被‘遗忘’。” 范宁陷入思考,不知为何,他联想到了隐知框架中的一个名词:“秘史”! 琼继续道:“它一定是后来再次帮我化解了什么危机,然后受到了伤害,我开始渐渐‘遗忘’它和有关它的事情了,这个过程漫长且难受,因为我不愿意忘记它。” “有没有试过一些对抗遗忘的方法,比如记日记什么的?” “试过,无用。那种感觉并不是简单的你忘了某句话,重读笔记就能回忆起,而是你第二天去阅读前一天自己写的东西时,认为自己记得不对,你就去修改,第三天你又觉得之前修改的内容还是错误的,一次一次,一天一天,你的记忆越来越混乱,最后自我意识干脆选择屏蔽了它们。” “真是奇怪的体验。” “后来这两年里,我尽可能搜集神秘学资料,在城市角落到处寻找古籍古物,拉着希兰翻译各种文献,想知道有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把紫豆糕救回来。” “有没有一种可能,它只是你大脑中的一段错误记忆呢?”范宁提出一种猜测,“有知者接受隐知,本身就会伴随各类风险,认知崩坏、性格偏移、记忆篡改,都有可能发生。” 琼摇摇头:“我曾经也这样想过,可我后来找到了一个跟见证之主‘冬风’有关的秘仪,每次的运转能恢复我极少量的记忆碎片,也因此收到了它微弱的回应,我就确定了这是真的。” “这个秘仪的运转需要大量的耀质灵液?”范宁问道。 “嗯,所以很难,目前我的收集进度和执行频率,勉强可以抵消掉遗忘速度,而且开始极慢极慢地恢复记忆了。我现在能准确记得它的名字,记得它喜欢听我吹长笛,记得它最先是从我祖宅阁楼里一副抽象画里钻出来的,我还记得它在星界和移涌中的模样是一团紫色大光球,表面仅仅长着一对长弧线绿色眼睛……还有,我记起它数次对我的警告,它跟我说:小心调和学派。” “调和学派?”范宁疑惑道。 提欧莱恩官方认可的学派里面似乎没有这个名字,或许日后可以留意寻找一下相关文献。 难道尼西米家族在历史上还同某些有知者隐秘组织有过纠葛? 范宁转头看着在寒夜中瑟瑟发抖的小姑娘,终于理解了她为什么“偏好作死”,屡次涉险了。 他的语气温和:“那么,这也勉强算是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耀质灵液的事情我以后尽量帮你,没准哪天你能成功救回紫豆糕呢。” “不用不用不用。”琼的神色有些难为情,“卡洛恩,你之前给的那一瓶,我都暂时没法等价回偿你了,你看给钱可以吗?” “你怎么就确定不能回偿呢?”范宁笑道,“说说失常区的事情吧。” “我写了小纸条给你呀。”琼的脸蛋有点发红,好在范宁没有注意,“只不过我觉得,自己所掌握的信息量,远不及你的灵液价值。嗯,那时以为你是路人‘门捷列夫’先生,想着你也没细细计较,那么你开心就好……” 范宁听到这里哭笑不得。 这妹子之前把自己当作冤大头,在薅羊毛呢。 “我出来后一直没时间看你的纸条,直接说吧。” 琼点了点头。 “失常区是一个令帝国当局讳莫如深的话题,它们的坐标自然是保密的。但是,顺着官方民用地图,去往那些不规则闭合曲线的边界,就能看到那片最大的失常区。此外还有一些未在民用地图范围内标记的无人区域,很可能也存在小块独立的失常区。” “失常区已经存在很久很久了,据说它们有些存在明显可见的诡异边界,另一些则不明显,我没亲眼见过。在陆地或近海的边界,各国会劝导警官好奇者不要进入,但由于面积太大,大多数边界无法设防。” “所以进去了会怎样呢?出不来了?”范宁问道。 “不,其实从已知统计情况看,只要进入者不在里面睡觉,也就是在困意极限来临之前撤离,全身而退的几率挺高……但他们出来后对里面的认知很混乱,笔记也被自己反复涂改,没法带出特别有意义的信息。还有,在这些失常区里,现有的通讯手段和记录手段会失灵。” “这里面到底有什么?”范宁眉头深深皱起。 琼说道:“没人知道,据说特巡厅一直在暗中调查失常区的情况,他们内部对失常区有一个分级,我不清楚具体评价标准。但是...我从一些文献古籍的描述中,推出了一个,有点可怕的结论...” “可怕的结论?”范宁神情一凛,“什么?” 琼的下一句话,让他的眼神陷入凝滞。 “失常区在不断扩散。” 正文 第六十二章 调查组到来 翌日,范宁如常走进音乐学院的大阶梯教室上公共必修课。 “卡洛恩,我想让你帮我批改一下这道四部和声写作题。” “同学,你好,请问塔拉卡尼的《F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第一乐章,我的这个曲式分析是对的吗?” 有两三位在门口等候的同学想请教问题。 “稍等,我找个座放包,你们来我这吧。” 对于真心请教音乐问题的人,范宁两世都很耐心,他一一给予解答。 最近几次上课,范宁明显能感到其他系学生对自己的态度变化,其中又以二组更为明显,不知道是不是上次排练前,卢对自己的态度被传开了。 今天大家的到场时间总体早了半个小时,作品选拔大赛组委会的老师分别宣布了小型作品和大型作品征集的初试情况,并对复试事项做了安排。 22名角逐大型交响作品的选手,有10名自觉排名靠后,提名无望,已经放弃。 毕竟复试的室内乐写作,已是一项非常磨人的工作,水平不够,自己写得痛苦,别人听得更痛苦。 前三名不出意外地是:音乐学系卡洛恩·范·宁、钢琴系爱德华·默里奇、作曲系拉姆·塞西尔。 按照要求,这剩余的12名选手,需在下个月的第一周结束,也就是12月7日前,自行将创作的室内乐作品报送至乌夫兰塞尔城市音乐厅。 校方与音乐厅合作,在新作陈列馆开辟了新历913年毕业音乐会专栏,票选机制完全参考音乐厅的运作方式,每位在音乐厅有过消费的乐迷,都可选择专栏中12部作品中的最多3部进行投票,这个数量正是毕业音乐会大型作品提名的数量。 可以少投,不可多投,不可重复。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每位乐迷有相同的投票权重。 乐迷作出的选择,在计票时是1-10票不等,取决于爵位高低、消费记录、在艺术界的影响力等因素。 一位出身音乐世家、听遍名团名作、耳朵灵敏挑剔的发烧友,他对某部作品的认可和赞许,含金量相当于十位入门听众,这很合理。 此次复试评比的时间线很长,持续到新年的1月份结束,而且1月份还会安排一次专场音乐会,以便乐迷们从容又充分地考量选择。 乌夫兰塞尔的几家主流音乐媒体,对圣莱尼亚大学此次创新举措颇为关注,纷纷做了预告性的报道并表态会持续关注。 范宁在了解完复试相关信息后,边埋头开始写作,先是花了几十分钟校勘弦乐四重奏《死神与少女》手稿中的几个次要声部的音符,然后开始书写自己穿越后弹过的柴可夫斯基《船歌》与贝多芬《献给爱丽丝》两首曲谱。 其中后者曲名修改为了《a小调回旋曲》,不然,有些人可能会追着自己问“爱丽丝是谁”。 虽然原因尚不清楚,但既然发现神秘短信、美术馆钥匙、“移涌教堂”大门上的纹路,甚至是自己晋升路标的指向见证之主“无终赋格”似乎都在鼓励自己再现音乐,他考虑先将《幻想即兴曲》与两首小曲与一起,作为自己作品编号Op.1中的No.1,No.2,No.3出版,助力推进重现音乐的进度。而《死神与少女》则编号为Op.2,总体符合自己再现的时间顺序。 (注:霍夫曼语自然是架空的语言,不过为了体验感能和古典音乐对上味,“Op.”和“No.”就不另行魔改为别的奇怪字母了。) 大约在十点的时候,远处的塞西尔组长被人叫了出去,然后一直没有回来。 范宁知道事情可能快来了。 在昨天回家的马车上,三人已交换了所有必要的信息,接下来就是自己乱打牌的时候。 此刻他仍然不急不绪地写作等待着。 果然,再过了约一个小时,他听到塞西尔在门口的冷喝声: “范宁,你出来一下!” 在台上讲课的老师愣住了,教室内原本窸窸窣窣的轻微杂音也顷刻间退去。 尽管很多人已经知道两人不对路,但眼前这种场面估计所有人都没太反应过来,这可是正在上课的时候,轻声的交头接耳已经是绅士和淑女们的礼仪底线了。 “塞西尔组长,你没事吧?”范宁握着钢笔,疑惑抬头,看向站在门口脸色铁青的塞西尔,“你不进来上课在这里叫喊什么?” 面对师生错愕又疑问的表情,塞西尔环视教室众人冷冷开口: “抱歉在课堂上打断各位,洛林·布朗尼教授出事了!” 作为音乐学院的第二负责人,这个消息不可谓不震惊,教室里的沉寂持续了几秒,随即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 “出事的意思是,意外去世了?” “布朗尼院长去世了?” “为什么塞西尔要让范宁出来?” 他们在议论的时候不免带上了很多猜测。 “范宁的老师去世一周后,塞西尔的老师也去世了?这...什么情况?”很多人甚至抓住这一细节展开了联想。 听到这条理应引起众人惊疑的消息,范宁脸上的表情也瞬间达到了平均水平:“真是太可怕了,你这是需要我帮忙吗?” “你别装了。”塞西尔冷视着范宁,“出来吧,昨晚洛林老师最后接触的人中就有你,你认为你躲得掉吗?” 范宁心中感叹事情的进展真快。 一般最早一批产业工人是凌晨六点上工,五点就会陆续出门。 假使昨晚街上的场面是这个点被发现的,短短五个小时不到,警方和特巡厅已经核实了那堆烂肉的身份,交接给了博洛尼亚学派,后者则在交叉轨迹调查上已取得进展。 范宁流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组长,难道说我昨晚遇到的那只怪物是洛林·布朗尼教授?” 此言一出,教室里几乎炸开了锅。 “怪物?” “难道说布朗尼教授接触了禁忌,变成了那种邪物吗?” 亦有一些家族背景较为深厚的学生,对有知者势力有过了解,他们推测布朗尼教授的事情是出于有知者的“畸变”。 不过,范宁遭遇畸变体,今天竟然毫发无伤地出现在这里? 看着教室内的情况,塞西尔脸色阴沉得可怕。 刚刚得到消息时,他自然听说了现场大概是个什么场景。 第一副院长身亡的消息必然要通报全院,但这个细节绝不是值得到处宣扬的! 可范宁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与死者的接触,又轻描淡写地把这个细节给点出来了! “跟我出来吧。”塞西尔强压着声调,“我没权力问讯你,是调查组马上就要来了。” “那就等他们先来啊。”范宁的声音平静又疑惑,“你别急啊,先进来上课嘛。” “你...”塞西尔此时终于怒极反笑,“范宁,你好好配合,或许还能从轻处理,你现在这种态度,这事情只会对你越来越不利。” 之前猜测事情原委的众人,听到这里,看向范宁的眼神掺杂着一丝敬畏,但更多的,是异样的揣测。 难道说,这位近日刚显露音乐才华的同学,真是一位神秘领域的有知者,但出于私人恩怨或恶意竞争的动机,对塞西尔的老师,音乐学院的第一副院长下了毒手? 范宁终于站起身来,手中仍自握着钢笔,遥望着塞西尔开口: “组长,我之前不知道那个怪物是怎么来的,现在才知道,原来是布朗尼教授找上了我,又因疑似窥探邪神而畸变,差点弄死了我和我的同伴。” “我都还没考虑清楚,要不要就此事向校方投诉,你现在跟我说,你要‘从轻处理’我?你在代表谁呢?” “组长,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啊?” 正文 第六十三章 博洛尼亚学派的问话 旧日音乐家巨人第六十三章博洛尼亚学派的问话范宁的质问让塞西尔一窒,就在此时,走廊外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 七八位衣着正式的学校工作人员走进大阶梯教室。 为首的这三人,应该就是博洛尼亚学派驻校分会派出的调查组了。 博洛尼亚学派驻圣莱尼亚大学分会的有知者数量,估计在十多名,行政领导或教授不一定是有知者,但有知者都是行政领导或教授。 范宁以师生关系的态度行礼,然后很平静地打量着他们。 在即兴演奏测试上担任主评委的古尔德院长、向自己发出过音乐沙龙邀请的赫胥黎副校长、还有一位戴着金框眼镜,头发灰白,神情淡漠的中老年绅士。 后者的相貌与洛林·布朗尼教授有几分神似,应该就是文史学院的法比安·布朗尼教授。 “果然能当上音乐学院院长的,也是有知者。”范宁心中暗道。 有知者的实力很难一下看透,但以范宁现在的感知来看,气场最为平常的反倒就是这位古尔德院长。 不管怎样,眼前足足三名有知者的存在,给范宁带来了一定的灵性压力。 至于后方另外几位,应该是他们学派的文职人员。 “卡洛恩·范·宁,昨夜在内莱尼亚街区发生的恶性神秘事件,请你配合校方进行调查,这是经特巡厅审批后的警安局授权文书。”一位年轻女性向范宁展示工作证件和授权证明。 这博洛尼亚学派,搞得还挺正规啊 “作为学生这是我的义务。”范宁回答道,“不过我要投诉你们疏于管理,放任一名有被邪物污染风险的老师在校执教,险造成本校三名学生死亡,各位师生今天都在场,还请你们还程序受理。” 法比安教授此时深深地看了范宁一眼。 这个女性文职人员也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范宁会如此应答,她向教授们递去了一个询问的眼神,得到古尔德的眼神答复后说道:“没有问题,这两件事本质上是同一件事,投诉受理结果和事件调查结果,之后会一并在校内通报,现在还请你先跟我们走一趟。” 塞西尔抱起胳膊,双眼微眯。 “烦请带路。”范宁轻轻点头,在众人的眼神下,快而不乱地整理自己的桌面,然后提着公文包走下台阶。 学校的行政总楼一侧是校史馆,两栋建筑隔街而立,在上方约四层楼高处,有一块连接彼此的区域。 范宁此前经常从下面路过,但没想到这里就是博洛尼亚学派驻圣莱尼亚大学分会的活动场所。 从砌着古朴红砖的行政总楼正门进入,穿过几道走廊与楼梯,大概是来到了校史馆另一半始终不曾开放的区域。 范宁被带入一个装潢精良,灯光明亮的小房间,在柔软的单人沙发上落座。 这没有窗子,空气有些闷,但环境大大好于警安局的问讯室,有点小型办公室的感觉,甚至配有独立卫生间。 古尔德、赫胥黎、法比安三位有知者,并排坐在范宁对面的一字型长沙发上。 最先是赫胥黎副校长开口,眼神锐利,语气温和:“卡洛恩,我先向你核实一下昨晚的大概情况。” “教授们请问。”范宁坦然看着对方。 赫胥黎开始了对范宁的问询。 “你们参加了普鲁登斯的拍卖会,九点半散场,返程时除了车夫有三人,音乐学院的你,文史学院的琼·尼西米,下管女子文法学院的希兰·科纳尔。三人分开后遇到洛林·布朗尼教授的是你和琼两人,对吧?” “是。” “是怎么碰上的?” “他直接出现在了我们的马车里。” “为什么他会找上你们?你近来和他有什么别的联系?” “赫胥黎副校长,这个问题正是我要投诉的地方,您不该反过来问我。”范宁平静说道,“我们几个人唯一的联系,就是都和圣莱尼亚大学有关,仅此而已。” “畸变体最后是你干掉的?” “我觉得哪怕我不开那几枪,它那模样也活不到现在。”范宁撇撇嘴。 “我核对完了。”赫胥黎靠回沙发,“法比安院长,你有什么需要补充的问题吗?” 法比安·布朗尼这时低沉开口:“范宁,我问的问题可能会比较细节,作答前可以给你一点思考时间,你想清楚再回答,但得为每个说出来的字负责。” 范宁的眼神短暂地变冷了一下。 他一直对校方有不满,在安东教授葬礼上,赫胥黎口口声声表示着手调查,然而校方至今既无回音也没有主动同范宁联系。如果说之前范宁还觉得是事件复杂,需要时间,那现在校方对于洛林教授死亡的反应之迅速,态度之重视,则对比得太过于打脸了。 合着教授和教授之间还分三六九等是吧? 眼前法比安院长的态度则更让人反感,整场事件都是洛林·布朗尼一人所为,自作自受,己方的生命安全遭到了严重的威胁,是彻头彻尾的被袭击方。 不过负面情绪很难对范宁造成实质上的影响,他两世都是一个矛盾性格体,情绪上敏感,言行上沉稳,时刻注意分清“想要”和“需要”的区别。 随后他笑着回应:“没问题,教授。” 琼作为身份完全透明的在校生,是完全暴露在他们视野的,只是“引不引起注意力的问题”,之前考虑这一点风险,范宁的计划是直接在博洛尼亚学派面前摆烂,把矛盾和疑点全往自己身上引。 反正自己的指引学派入会审批马上就要下来了,若要从神秘领域角度衡量自己在圣莱尼亚大学的地位,和这几位博洛尼亚学派驻校分会成员是完全平等的。 在教室时他也的确是这么做的,不过现在他觉得,摆烂可以循序渐进,能对话就会有信息上的收获,这正是自己当前最需要的东西。 乱打牌不等于无脑打牌,范宁仍然保持了心中的戒备和谨慎。 因为一方面他不知道博洛尼亚学派到底掌握了多少信息,比自己而言少在哪里,多在哪里。 另一方面则是法比安与洛林教授的兄弟关系,这使得范宁在揣测对方的提问动机时,多了很多不确定的因素干扰。 “很好,我们按时间顺序来。”法比安面无表情地点头,“请你先解释一下,晚上接近九点时,你重新进入拍卖会场,那么此前是去做什么了?” 正文 第六十四章 逐渐摆烂 范宁此刻微感讶异,短短几个小时,他们已查得这么细节了? “我真的有点好奇了。”范宁笑道,“你们是从头到尾在跟踪监视我的私人生活吗?” “监视倒不至于,只是举证确凿,来源可信。”法比安摘下金框眼镜擦拭了一下,“我们对拍卖行晚间时段的客流和周边情况进行了排查,是学校交响乐团的小提琴首席尤莉乌丝碰巧撞见了你。” “我那会临时出门买吃的,就在马路对面。”范宁轻描淡写地解释道。 “这么拙劣的理由真亏你想得出来。”回应范宁的是一声冷笑。 就在这时,先前向范宁出示证件的女性文职人员敲门进入,向赫胥黎副校长展示手中的笔录本并低声汇报。 “调查证词可信吗,如此小事那个店员就记得这么清楚?”赫胥黎听完后开口问道。 “她语气挺确定的。“文职人员回答,“因为卡洛恩·范·宁购买三明治时加了两根塞不下的黑椒肠,又没有找零,令她印象深刻,我们又找到了当时在排队的几个工人,相互印证得上。” 实际上,范宁撞见尤莉乌丝在前,折返购买三明治在后,只是因为小食摊众人是自然记忆,而非刻意记录时间,在他们的印象中都是接近九点。 小小的处理技巧而已。 赫胥黎闻言微微颔首,示意法比安可以到下一个问题了。 “事发地在琼·尼西米住处附近,你为什么会第一时间出现在现场?据我所知,从普鲁登斯拍卖行出发,不管是回你自己的住处还是希兰·科纳尔的住处,都会在此之前分开,不存在有这种绕路的情况。” “我还不能护送一下学妹回家了?”范宁诧异地笑道,“教授,但凡你心态稍微年轻一点,也不至于看什么都觉得有问题。” “那你事发后为什么不报警?就在刚才我们从琼口中得知,你不仅不上报,而且让她也别上报,这点你是处于什么动机?” “教授,大家都是有知者,没必要明知故问吧?如果报警能解决问题,要特巡厅和你们博洛尼亚学派做什么?我没那闲心在警安局过夜,坦白说,那条件还不如你们现在这里。” “你延误了宝贵的时间。” “可我保住了自己和学妹的睡眠。”范宁摊手。 “卡洛恩,注意一下你的态度。”饶是之前欣赏范宁音乐才能的赫胥黎副校长,此刻语气也带上了怒意,“这个玩笑开得一点也不好笑。” “态度?”范宁闻言摇头轻笑道:“教授们,你们对我的义务要求太高了,好像我成了耽误你们黄金调查时间的罪魁祸首似的……安东老师去世后,我可以被塞西尔拖去,给悠闲坐于评委席的诸位弹琴听,现在轮到塞西尔的老师去世,我连回去睡个觉都不行了?有意思,你们的双重标准玩得真有意思……” 赫胥黎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没关系,范宁,这不是重点。”法比安冷冷开口,“重点是:有知者。你承认了自己擅自窥探禁忌的事实,对吧?” 范宁保持着笑意,对此不置可否。 “那本文献你放在哪里了?”法比安问道。 “诶?”这个问题终于引起了范宁的兴趣,他脸上则浮现出疑惑的表情。 这个问法他瞬间解读出了两个关键点,一是对方可能了解一些洛林·布朗尼参加地下有知者聚会的事情。 如果说这点基于两人关系还可以理解的话,另外一点就有些让人费解了:法比安为什么毫不避讳地当着另外两人面问出了文献的事情? 官方在编有知者参加地下有知者聚会,原则上并不违规,有时出于交易需要,权利自由,风险自偿,有时则是探查案件或收集情报。 但洛林·布朗尼突破了这个范围,他接受了西尔维娅的委托,范宁不认为这个神秘女人策划的是什么见得光的事情——安东老师的自杀、多名学生发疯、希兰遇袭,这些发生在圣莱尼亚大学地盘上的事件,可能都同这个地下聚会有关系。 未必这事情,博洛尼亚学派驻校分会的人都知道并默许? 我坑我自己? 此刻范宁脸上的疑惑表情,还真不是装出来的。 当然,他还是开口问道:“什么文献?” 法比安冷视着范宁:“装傻对你没有好处,你若不承认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在这慢慢聊。” “终于流露出要扣押人的意思了”范宁心中暗道。 看来在此次事件里,博洛尼亚学派更关心的,不是还原自家会员身亡的事实经过,而是这本文献的下落? 范宁说道:“实话告诉各位吧,在畸变体倒下后,我的确仔仔细细地搜过身,动机是想在遇袭后得知更多信息,但和我预料的差不多,这种稀巴烂的破坏力度又加上一把火,该没的都没了,我想拿走现金弥补一下精神损失,都发现毁得不能用了。” 看着法比安惊疑不定的表情,他又缓缓摇头道:“教授,你真没必要用这种方式同我交流,真没必要,大家少一点套路,解决问题的效率会高得多。” “交出文献吧,这样的话在毕业之前,圣莱尼亚大学或出于名誉问题,会考虑暂缓将你的问题移交至特巡厅,你还有时间自行尝试解决这一麻烦。”法比安说道。 “给你单独考虑的时间。”赫胥黎说道。 三人陆陆续续从沙发上站起。 范宁举着杯子正往嘴里送水,听到这句话差点没把自己给呛死。 连名誉问题这四个字你们都说出来了? 这事情若按事实公布出去,你们有名誉可言? 退一步说就算自己不具备官方的身份,按照特巡厅的分级管控,也只是属于禁止使用秘仪或无形之力的最轻一级,而不是深陷囹圄,自己并未做任何违反规定的事情。 在临走前,一直没有说话的古尔德院长开口了:“卡洛恩,安东·科纳尔教授的事情校方一直都在调查,也得到了一些初步的线索,我理解你的不满,不过我们要尊重事情的客观进度。那本文献是关系到近期事件调查的重要一环,若这几天找到了它,或能确认不在你这,我们会让你离开的。” “谢谢院长。” 范宁听过古尔德的钢琴独奏音乐会,他是一位演绎卡休尼契的键盘音乐的大师,独特的演奏风格令人深深着迷。 和他的接触则都在最近几次,范宁唯一对这个老人抱有一些好感。 房门带上,归于安静。 至少几个预期目的都达到了,首先,从他们的言语中推测,琼应该只被简单问询,希兰则根本没有以目击者的身份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 其次,自己开始接触到了圣莱尼亚大学的幕后高层:博洛尼亚学派,虽然初次画风不太愉快,但这对于后期彻查安东老师的事情利大于弊。 范宁舒展了一下四肢,从公文包里掏出乐谱和钢笔,继续写作。 他刚刚没有提及自己在指引学派的准会员身份,恰恰还有第三个目的:想被校方的有知者们软禁一晚。 这样,或许可以验证自己某个猜想的方向是否正确。 正文 第六十五章 来电 旧日音乐家巨人第六十五章来电下午五点十五分。 内莱尼亚街区绿孔雀街90号,女子文法学院大门附近人流如织。 披着枣红色宫廷风长袍,拎着小挎包的希兰放学出校,不过今天接她的不是范宁。 “快快快,晚餐带你去一家新开的牛排餐厅,他们家点单附赠的水果布丁和咖啡鲜奶露特别特别特别好吃。” 琼穿着白色宽松茶歇裙,拿着小软帽,另一只手急匆匆地去拽希兰的胳膊。 “琼,慢点,你连续踩了我三次了。”希兰的语气有些无奈。 两人饱餐一顿后,乘上了去往东梅克伦区的私人马车。 凯兹顿街道43号,啄木鸟事务咨询所。 “你好呀,先生,我们是圣莱尼亚大学的琼·尼西米和希兰·科纳尔。”愉快地嗓音响起。 前台值班的年轻小伙子低着头,鼻尖已经快贴到了书页,听到声音后连忙戴上了那副高度黑框眼镜,看到两位美丽的小姑娘出现在这里,第一反应有些羞涩地站起来问好。 “晚上好两位女士,你们有什么需要咨询的吗?” “啊…不是呢…我护送希兰过来…”琼摆了摆头。 “哦不好意思。”小伙子突然间回想起来,“是范宁先生的朋友对吧?” 他蹲在了柜台后面开始一顿摸索:“稍等一下两位女士,我得找一找209的备用钥匙。” “不用了哦,卡洛恩把钥匙给我了。”希兰说道。 “好的,我给您带路。”小伙子忍不住多看了希兰几眼。 范宁先生把自己的钥匙直接就给她了,看来关系的确非同寻常啊。 “希兰,我需要先赶回去了哦。”琼挥手告别后下楼。 正值饭点,走廊上混合着咖啡和饭菜的香味,不少文职人员进出走动,希兰有些拘束地跟在小伙子后面,然后从小挎包掏出钥匙,打开209的房门。 小伙子打开煤气灯和供暖设施:“这里是范宁先生的办公室,您不用客气,他已交代我告诉您所有东西都可随意使用,我让楼下的工作人员给您端些甜点和饮料上来,范宁先生说您喜欢喝冰镇的鲜牛奶对吗?” “谢谢你。”希兰感受到了对方过度的尊敬和殷勤,礼貌地应答着。 然后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范宁宽敞明亮的房间,这里的环境似乎比她爸爸以前的办公场所规格更高。 “先生,请问,卡洛恩是不是说,有一本书…” “在这里在这里。”小伙子走到办公桌前,拉开造型精致的小抽屉,“昨晚范宁先生的车夫送到后,值班的同事立马就放到这里来了。” “好的。”希兰抱起叠在布质沙发上的丝绒睡毯,裹住自己的身体。 然后坐到范宁的座椅上,打开这本皮质小书册开始阅读研究。 “靠墙的这个柜子底下一排,有一次性的棉拖、牙刷、毛巾的备用生活物品,我今晚也整夜都在,您有事随时来前台找我或按铃都行。”小伙子态度极好,带上房门。 夜色在晚上七点多时已完全深黑。 一辆马车停在圣莱尼亚大学北边的教职工生活区,琼拉开帘子跳下,进入6号别墅的院落,打开安东教授家的房门。 她上到二楼,来到希兰的闺房,拉开煤气灯。 将梳妆台做了简单的打扫,确保了环境的宁静圣洁后,琼取出各类物件,点燃蜡烛,开始布置秘仪。 “……我垂听您,赞颂您,洞开门阀之神,圣伤遍体之母,致敬您伟大的印记和可怖的冠冕,言辞从畏惧者中喷涌,那些徽记张开如唇舌,昼夜不住地说,圣哉,圣哉,圣哉……愿封闭之物畏惧您的触碰,愿您见证创口生诞之时……” 琼诵念完图伦加利亚语的祷文,用烛火引燃画有“带伤口的脚掌”图案的羊皮纸,丢于粗盐碟燃烧,并取下机械挂钟的发条,插入灰烬之中。 随后,她手持发条尖端,贴着希兰闺房墙壁走过,包括靠床的部分,她也脱下鞋子,踩在床上以划出整体闭合的曲线。 房间内出现了一堵难以察觉的球形灵感障壁,脆弱程度堪比肥皂泡,稍稍打破平衡则会破裂。 最后,她将发条插回机械时钟,清理祭坛,吹灭蜡烛。 做完这一切的琼,神态突然变得小心翼翼,她捏了捏口袋里一块奇特的石子,身上荡漾着紫色荧光,伸手轻轻地将一堵墙壁按出波纹,穿入其中消失。 深夜时分。 一位身穿黑色夹克的男子,缓步走在学校别墅区的主干道上。 当他快接近6号栋时,整个人的颜色和阴影迅速淡去,变得空泛透明,只剩身形的主要轮廓线条仍然可见,就像一副动态的,完成度不高但造型准确的速写画。 他灵活地翻过院墙,跃上房顶,伸手抚上二楼的玻璃窗。 窗面和背后的木质结构突然似心脏般轻微搏动了起来,在几个呼吸后悄然打开。 似“速写画”的夹克男子在门口静静站了一会,似乎在感应里面是否存在什么,然后握上希兰闺房的门把手,故技重施后轻轻拧动推入。 他走到床前,看向包裹着少女身姿的天鹅绒绒毯。 缓缓抬手,将其扯开。 毛绒玩具们簇拥着身材纤细的芭比娃娃,静静躺在床上。 男子头皮一紧,猛然回头,但的确没感知到周围环境有任何异样,随即长舒了口气。 黑暗中,他惊疑不定地多看了看床上几眼,盖回绒毯后略做整理,原路迅速撤退。 他没注意到的是,闺房中的机械钟表已在半分钟前停止了走动。 …… 翌日早晨。 行政总楼副校长办公室。 “赫胥黎先生,调查组的初步汇报材料已按您要求拟好,请您审核签发。” 衣着笔挺的文职人员敲门进入,走到宽大的橡木书桌前,递上文件。 “谢谢。”赫胥黎从堆成山的文件中抬头,伸手接过签呈,揭起后面附带的正文,仔细且迅速地扫过后,在主送人姓名一栏多停留了几秒。 主送栏中姓名为施特尼凯的先生,有两重皆受尊崇的身份,在公众的视野里他是圣莱尼亚大学校长,对会员们而言则是博洛尼亚学派驻圣莱尼亚大学分会会长。 这一两年施特尼凯先生在乌夫兰塞尔的时间屈指可数,赫胥黎这个副校长主持了绝大部分学校的日常工作,虽然自己可以保持精力的充沛,但在雕塑艺术的圈子里已沉寂多日,几乎没拿出新的作品。 用力地甩了两下钢笔,赫胥黎在签呈单上签完字后,突然没由来地感想:虽然博洛尼亚学派会员和文职皆出身于帝国老牌贵族世家,知根知底,忠实可靠,但这种高度行政化和封闭化的内部组织流程,真叫人难以评价其中得失。 “叮铃铃,叮铃铃——” 副校长接起纯黑色的电话听筒,听到了那侧甜美又礼貌的少女嗓音。 “赫胥黎叔叔,是我…” 简单寒暄几句后,赫胥黎沉默着听了对方约一分钟的简短讲述,然后向站立一旁,等待拿走签呈单的文职人员开口道: “等等,先别发出去。” 正文 第六十六章 罗伊的拜访 小房间内,长时间的写作让范宁眼睛有些酸痛。 “咚咚咚。”轻柔的敲门声响起。 他双手捧脸,指尖按摩着眼眶,平静回应道:“门没锁,请进。” “范宁先生,早上好。”少女温婉柔和的声音响起。 范宁移开遮挡眼睛的手,看到了穿着一身白色长裙罗伊站在门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罗伊小姐,你怎么会来这里呢?”范宁回应以笑意。 少女落座对面沙发,双腿叠放,落落大方地开口:“罗伊来找您聊聊天呀,不可以吗?” “不不,不是问这个。”范宁嘴角弧度更加扬起,“我是说,来的为什么是你,而不是赫胥黎先生或者另外那两位先生。” 少女不疾不徐地解释道:“和赫胥黎叔叔通了电话后,我个人提出了建议,也得到了代表授权。因为罗伊觉得,自己同您的私人关系相对更亲密一些,范宁先生有这么觉得过吗?” “这么说也没问题吧。“范宁提起桌面上的纯银雕花执壶,“昨天面对那三个中老年绅士简直就是精神污染,影响作曲灵感的那种…要这么去比较的话,我还是更喜欢和罗伊小姐聊天的感觉。” 他倒出了半杯咖啡,然后微微起身,把饰有瓦楞纹的精致小杯递给罗伊。 “小心烫到。” 罗伊接过,轻声道谢,然后问道:“这里的条件不算怠慢吧?” “利于静心创作,尤其是和警安局比的话,算的上是豪华环境,怎么,罗伊小姐准备陪我在这里待着?”范宁的表情有一丝戏谑。 “您好像经常去警安局的样子。”少女玩笑似地回应道。 她抿了一口咖啡:“罗伊今天过来,第一是准备接您离开,不是帮助,是礼节性迎接的意思,因为您本来就可以自行出门。” “哦?”范宁转了一下手中的钢笔。 “范宁先生,您昨天怎么不告知一下教授们,关于您和指引学派的情况呢?” 罗伊其实也没想明白为什么范宁就选择这么待了一个晚上。 “范宁先生的地位至少和博洛尼亚学派会员等同,即和圣莱尼亚大学权力核心的那十多名派驻有知者在一个层级,而非师生关系……”她心中思考着。 “让我数数啊,在此之前我跟他们有解释过什么。”范宁做出回忆状,“嗯为什么洛林教授会找上我,为什么我中途离场,为什么我和琼一直在一起,为什么我不报警都没用啊。罗伊小姐,我连喝口水都是别有用心,实在是没有兴趣和他们聊更深入的话题” 他最后笑着连连摇头:“更让人迷惑的是,法比安院长最后表示,可以延迟将我移交至特巡厅的时间,只要配合交出文献……这就如同用一把假枪去抢劫一箱假钞般离谱……” 罗伊低下头,轻轻用手拉平衣裙的皱折,让它覆住膝盖:“我认为博洛尼亚学派最近的做法的确有一些问题。” 范宁瞥了一眼她深蓝色的眼眸,等着她继续。 “系列事件发生后,只顾着自行调查,忽略通报和人文关怀;对待安东教授和洛林教授去世,态度不够公平;与当事人的接触过于生硬强势,又忽略了学校自身管理的缺陷总的来说,对外人太严格,对自己太宽容。”罗伊一条条给予评价。 “她真的很会解读并安抚对方的情绪啊面临我的指责也不反驳和争辩,总结出的核心意思和我内心的印象一模一样,我心中浮现的词语正是他们‘宽于律己,严于待人’。” 范宁心中暗自闪过这番评价,不过他很清楚对方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和目的。 他笑着摇了摇头:“罗伊小姐,如果我是你,是作为校方利益相关的你,我不会这般自我批评,这样有违于自己所站的立场。” 罗伊眼眸中的笑意和惊讶一并出现,她似乎很诧异于范宁这种坦诚和通透。 范宁低头,开始收拾自己散落桌面各处的手稿:“几个客观事实:一是有知者组织本就超然于无知者群体;二是音乐学院第一副院长身亡的影响远高于一位边缘化的教授;三是最快查明事件和找到需要的东西才符合博洛尼亚学派的利益,结果的重要性大于方式。 “所以阶层或立场生来不同的人,与其强行调和矛盾,不如找找个别领域有没有利益共同点,实在太割裂的话,口头相互理解一下就得了。” 他提着公文包站起身:“这件事情目前不会影响我们私交,罗伊小姐,曲子记得多练。” “哎,等等。”罗伊也站起身来。 听到最后一句,她明显有些放松和高兴,但眼神又夹杂着一丝嗔怪,脸颊微微鼓着,似乎不满范宁说走就走。 很像那晚排练时的样子。 “范宁先生,罗伊还有第二个来意没说,我带来了一些博洛尼亚学派关于安东教授事件的调查进展,嗯,暂时性的不完全的进展。” “调查进展?”范宁原地停住,没有掩饰自己的关切。 罗伊的嗓音仍旧甜美:“第一个进展是:安东教授直接死亡原因自然是枪伤,而导致心智失常的原因在于,他的灵短期内因某种过激的外力手段迅速壮大,甚至远远超过了有知者的门槛,然后在晋升的瞬间,他的‘初识之光’被某种神秘手段给夺走了。这种手段我们目前只推导出效果,但不知原理和出处,也不知对方为了什么。” ……初识之光,被夺走了?? 范宁听得眉头深深皱起。 罗伊看到范宁的表情,很善解人意地轻轻叹气,以表遗憾。 她继续说道:“另一个进展是:事件背后的有知者势力名为‘愉悦倾听会’,他们是曾和早期的博洛尼亚学派有过一些纠葛的隐秘组织,崇拜名为‘红池’的见证之主,另外几名同学的身亡或许也和‘愉悦倾听会’有关。” 范宁站在原地,沉默了好几分钟。 在此期间,罗伊的眼神带着温柔又似安慰般的笑意,始终抚在范宁身上。 但她可能想不到,自己提供的这一轮关键性信息,把范宁脑海中拼图缺失的一角给填上了! 准确地来说,是这里的三分之一,填充进了另外的三分之二,虽然拼接不够严丝合缝,但轮廓已经完整: 特巡厅事发后关注的点是,安东教授的身亡和研究神秘古物有关,因此他们查封了音列残卷。 范宁此前发现的线索是,音列残卷是藏匿于美术馆画后之物,遗失后流落至普鲁登斯拍卖行,由组长拉姆·塞西尔的叔叔斯宾·塞西尔,引荐安东教授所拍得,这可能牵涉到红玛瑙文化传媒公司、室友加尔文的奇怪兼职、以及代号为“经纪人”的聚会参与者。 罗伊提供的信息则是,夺取“初识之光”的神秘手段,以及隐秘有知者组织“愉悦倾听会”。 他们都站在各自的角度扫清了一些迷雾,但彼此间的信息很多是断裂的。 比如,博洛尼亚学派就似乎根本没注意到音列残卷,哪怕安东教授研究过挺长一段时间,这也说明安东教授在学校的存在感真的很低。 “罗伊小姐,你想要什么?”范宁结束沉默,开口问道。 “不知范宁先生意思是?”罗伊等待了这么久,语气仍旧温柔优雅,不见丝毫不耐烦。 “你带来了很多神秘侧的关键消息,它们即使不是机密的性质,至少也是你们的内部信息。” 范宁淡然说道:“所以,其实你可以先谈条件的,罗伊小姐。” “范宁先生真的很好呀。”少女肤光胜雪的脸蛋上,绽放出甜美的笑容。 “罗伊的确是受赫胥黎叔叔的委托,想来跟您谈谈合作。” 正文 第六十七章 初步共识 旧日音乐家巨人第六十七章初步共识“合作?”范宁惊奇道,“我和博洛尼亚学派昨天还在斗智斗勇,怎么今天就快进到合作了?” “因为你昨天没有找罗伊。”白裙少女笑道。 范宁在她的眼里读到了轻松和笃定。 自己表情和语气的细微变化,她已经看出来了。 她预支自己的那些信息,很有诚意,这也助力了她判断的自信。 “罗伊小姐的情商我真的是叹为观止……”范宁忍不住在心中反复琢磨,“这到底算是善解人意,还是心机深重呢。我到底应该觉得她可爱,还是可怕呢……” “昨天档期排满,没留意学院第一时间发生的消息,范宁先生也没有托人联系我,不然的话,罗伊早来拜访您了,只是没想到范宁先生真就在这待了一晚上,您的性子和涵养很是让人钦佩。” 她心中在猜测范宁需要维持音院学生的公众身份。 不管他还有什么其他的事情,至少安东教授的身亡需要依托这里进行调查。 “所以,提供给我的信息是合作的诚意金?”范宁说道,“那,谈谈具体内容吧。” 罗伊看着范宁的眼睛:“洛林·布朗尼教授与触禁者存在一些不清不楚的利害关系,以您的本领,应该已有所了解吧。” “罗伊小姐说得这么坦诚?” 此刻范宁眼中的惊奇不是装出来的:“这件事情并不光彩,定性得难听一点就是‘背叛者’,恐怕不适合在我这个外人面前说吧?” 哪怕昨天范宁和博洛尼亚学派调查组磨了那么久的嘴皮子,双方对这个细节都是讳莫如深,屡次快要深入时,又游走到其他话题。 相比之下这位学妹的沟通方式,真是令人无法预判啊 “范宁先生果然已对该情况有所掌握。”听闻此言,罗伊狡黠一笑。 “你刚刚是在试探我呢?”范宁挑了挑眉。 “当然不是,但罗伊既然这么说了,就意味着哪怕范宁先生还不清楚,我也是准备告知您的,因为我知道,以您的能力,查出这一点只是时间问题。” “没毛病。”范宁在小房间内来回踱了几步:“所以你需要我撤销在众人面前的投诉,配合校方作出温和的事件通报,在之后的调查过程中,不再以个人名义或借指引学派之口对校方的结论作出推翻或质疑。对吗?罗伊小姐。” “和您沟通起来总是这么轻松。”罗伊眨了眨眼睛,“对洛林·布朗尼教授的个人是非,应坚持实事求是的态度去评价,但对于‘音乐学院第一副院长’的是非,我们总是需要做一些变通的。” “你们博洛尼亚学派真是一个富有集体荣誉感的组织。”范宁夸赞道。 “您别嘲笑罗伊呀。” 少女读出范宁语气中的戏谑后,既没有装作不知,也没有维持笑容,而是故意点出,撇嘴示弱。 随后她指出更多的利益共同点:“我们的公众身份都是圣莱尼亚大学学生,对吧?范宁先生。从艺术职业生涯的角度出发,学校一直在为我们每一个人未来的影响力提供背书,‘集体荣誉感’其实不是内部欣赏,而是对外展示的。” 范宁慢悠悠说道:“这所公学吧,拿我个人印象来说,无论是招考的制度设计,还是所建立的内部管理制度,抑或是对我们言行举止的培养要点,强调的都是‘因为差异,所以不同’……不过,我今天发现,在你们需要‘集体’时,还是可以转而强调‘集体’的……” “但您想在毕业音乐会上实现一些东西,关于安东教授,关于您自己。”少女的手指轻轻拢过秀发,“罗伊不怀疑您的实力,您既可以选择顺应游戏规则,也可以选择颠覆游戏规则,不过,如果是后者的实现方式,我猜可能不符合您最初的期望和观感,那一夜的关键词应是少年得意、校园时光和青春年华。” “我承认你把我的负面情绪安抚好了,那几位教授真应该向你多学习。”范宁这时终于笑了。 “放心,罗伊小姐,就算站在指引学派的角度,也不愿因为这种层级的小误会,就和博洛尼亚学派产生矛盾,大家都是帝国的官方组织。” “那我们算达成共识啦。”罗伊可爱又俏皮地竖了竖小拳头,“进一步的合作形式是:校方将持续调查您关心的安东教授身亡事件,并同您分享进展,必要的时候邀您一起行动;而范宁先生这边,若发现文献的线索请告知我们,此外若您察觉到还有同学可能受到伤害,请您多出手支援。” 她动人心魄的蓝色眼眸,深深地看了范宁一眼:“那本文献作记载的内容,是历史上博洛尼亚学派最早一批神秘学研究成果,我们非常看重,对它的解读也直接关系到安东教授事件的真相。好在它不是一个唯一性的物品,若范宁先生得到了,可自行研习复制再将原件予以交还,我们愿意同您分享知识作为答谢。” 与罗伊眼神交织了几秒后,范宁心中暗自思忖:“她真通过什么蛛丝马迹猜到了文献在我手上?还是说,只是纯粹的假设与商量?” 这几次同罗伊接触下来,她的音乐才华、外在条件、种种特质,以及相处过程中的各种舒心体验,让范宁好感持续增长。但另一方面,范宁对这位同龄异性越来越不敢轻视了,甚至对她无比敏锐的共情能力有了一丝戒备和警惕。 “我接受这种合作。”范宁简洁明了地回应道。 “一会儿罗伊邀请您共进午餐,怎么样?”少女眼睛笑得都眯了起来。 “我不想在学校走路时老被人邀请决斗。”范宁说道。 “那天教室的情况,罗伊真不是故意的。”她用小手抵着下巴,眼珠子转来转去作思考状,然后压低嗓音故作神秘状:“要不选个私密一点的地方?” “还是下次吧。”范宁咳嗽了两声,“最近忙。” “范宁先生,您拒绝人的方式好俗套。”罗伊皱了一下小鼻子。 合着你每次拒绝别人时都不落俗套是吧……范宁心中腹诽。 当然他还是认真表示道:“最近的确腾不出时间,作品选拔的事情和调查研究工作占据了太多精力,我也不想在共进午餐的时候,同坐在对面的罗伊小姐敷衍聊天,并则迅速把一桌食物扫完,然后匆匆离开,对吧,这不是很绅士。” 少女深以为然地点头:“您说得对,那样罗伊的确会不开心的。” “下次排练的时候见,记得练琴。”范宁微微一笑。 “范宁先生,我送您出门。” 离开行政楼后,范宁花了8个便士,在学校便利小店购买了夹肉派、内阁布丁和烤蔬菜组合小食各一份,就着柠檬水,在行路时简单地解决了中餐。 在校园略微绕了绕路,散步消化胃里的食物,大约二十多分钟后才步行至教职工别墅区。 他用新配的钥匙打开了安东教授家的院落与房门,径直上到二楼,推开希兰闺房。 房内依旧是特有的淡淡幽香,琼穿着一件浅色纯棉白罩衫,坐在希兰床上,倚着靠枕看书。午后光线洒入稍暗的室内,让她腿部和脚踝的曲线浸润着象牙般的色泽。 范宁径直走入,盯着墙上的机械钟表站立良久。 上面的时间指向晚上十一点三十分。 “辛苦你了,琼。” “没关系呀。”少女合上书本,愉快说道,“我们现在开始吧!” 她迅速地按照回溯秘仪流程,在梳妆台上布置小型祭坛。 能量扬升而起,祷文诵念结束,琼拿起粉红色的喷水壶,在梳妆镜上喷洒出一层细密的水雾。 “我的灵觉太弱了,你能看清吗?”在莫名的清冷之风中,琼脆生生地问道。 “怎么…还是反射的墙上钟表?”范宁催动灵觉场,疑惑地看着镜子。 “秘仪并未得到见证之主的回应?仍旧是正常的镜面反射?不对啊,房间内其他的事物在镜子上一点没有,这钟表在细节上好像也和墙上那个不完全一致” “应该说仍有启示,只是过于象征了,这才不到24小时,就变得这么抽象,是因为干扰更大的缘故?” 水雾聚液为滴,成股流下,镜中景像回归正常的凌乱。 正文 第六十八章 令人崩溃的文献 啄木鸟咨询事务所,二楼209办公室。 煤气供暖管道的效果十分明显,希兰坐在范宁的办公桌前,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素色连衣裙,赤足踩着棉拖,枣红色披风则搭在了座椅后背上。 琴背纹胡桃瘿木质地的办公桌面上,叠了一摞快有一米高的书堆,歪歪扭扭,随时会倒,另外地方也散落着书本和稿纸。 希兰放下钢笔,拿起桌上竖长竖长的柯林杯,喝了一小口冰牛奶,然后有些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脸蛋。 敲门声响起,随后穿着正装提着公文包的少年推门进来。 “天呐,里面好热,指引学派这供暖管道也太生猛了。”范宁飞快地脱下了自己的黑色外套。 希兰站起身:“你回来啦卡洛恩,那个我昨晚盖了你的毯子,还睡了你的沙发,你别介意啊” “哦,没事啊。”范宁满不在乎地摆手,拿起桌面的牛奶,直接咕咚过半,“这些我还没用过,嗯,好渴。” “可是这个我喝过了”穿着连衣裙的小姑娘,一只手惊讶捂嘴,脸颊的殷红一直蔓延到锁骨处。 范宁的动作瞬间愣住:“我不是故意的” “满满一杯,以为是新的,抱歉我要他们重新送一杯。” 场面短暂尴尬了几秒后,范宁咳嗽一声问道:“文献的情况怎么样?我感觉你脸色白一阵红一阵,昨晚似乎没睡好,是不是这边不太舒服?” “这边挺舒服的,比爸爸办公室要好,昨晚睡眠时间也是正常的,只是文献的翻译有点让人疲惫。” “不用这么急,希兰,慢慢逐步推进就是。我们待会下楼去街上转转,不远的列特其街道是东梅克伦区最繁华的商业地带。” “知道文献可能会和爸爸去世的原因有联系后,我自己也想尽快把它翻译出来。但是这本书的情况可以说是相当奇怪,不对,简直是闻所未闻。” 范宁不由得有些好奇:“闻所未闻?” 希兰抬手展示出用回形针固定的近十页纸:“你看,昨晚我到这里后,只花了近两个小时,就把这本书的主体部分全部翻译出来了——行文风格稍稍有些学究的图伦加利亚语,对我而言不是很难。” 范宁看着上面的娟秀字体:“所以,这么简单?有哪里奇怪呢?” “再看看这个,你就知道了。” 希兰从桌面最底下抽出了一张被压着的纸。 范宁走到希兰旁边,撑着桌面,看向这张比前世a2尺寸还要更大一些的雕版印刷纸。 他一眼望去,只觉得自己密集恐惧症都快犯了。 纸上被希兰画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框,框内有的写了字,有的空着,散乱分布,它们彼此间用线条箭头互相连接、互相穿插、相互指引,有实线、虚线、波浪线、双条线、打叉的线、打问号的线、标有文字注释的线,有的是一对一,有时是一对多、多对多,有的是单向有时是双向,线条和线条组成了一座巨大的凌乱的迷宫。 粗略这么去估计,已经写上去的,至少有两百来个文字框,和接近千条连接线! “这……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说正文两个小时就翻译出来了吗?” 范宁看得浑身流汗,他看了看这张纸,又看了看另外那一叠秀气如小诗的文字。 这两者不说是否类似,至少毫不相干啊…… 希兰解释道:“这篇无名文献的主体部分,是一首叙事性质的长诗,用图伦加利亚语写成,篇幅的话,大约只占了整本的百分之五出头” “然后其余部分,包括了评语、索引、注解和补充说明四大类型,这些附录性的内容行文晦涩,相互引用,有的层层嵌套,有的交叉错乱……” “比如——” 希兰说着,伸出纤纤玉指,指向她写出的那首长诗的某行读道:“……我们沐于悦人之巡礼,愉悦转瞬即逝,苦痛更胜以往,如手掌贴于蜡面,如卵壳浸于咸水,如养料覆于群山。鲜红之池,伟大之母于隐秘中将我们逐一拾起,聚成燃料映照辉光,见证未至的生诞之日……” “把主体部分翻译成这样的字面信息并不十分困难,但如此这般充满象征隐喻,不明所以。比如我读到这一段话时,原文中做有四处标记,指示可参考第1405行评语,第225、226号索引,以及第140页的补充说明。我循着提示往后寻找,1405行评语内容指向了第410号索引,第225,226号索引要求我读懂原文中另外七处暗示,而140页的补充说明和第410号索引又同第75组的祷文注解互为补充……” “恼火的是,这些信息碎片的语言还不一样!以历史上传播地域分类的话,它们涵盖了在当今提欧莱恩境内的古霍夫曼语、图伦加利亚语、诺阿语,偏远西南方向边民曾用的古兰格语、通古斯语、尼勒曼语,西大陆历史上的贝迦语、杰米尼亚语、混合利底亚语、古雅努斯语,南大陆被发现之前土著们的绳结语和井语,还有独立于这些体系之外,来源成谜的古查尼孜语……” 希兰两手抓了抓秀发,颇为崩溃地叹了口气:“卡洛恩,这下你知道我为什么把这张纸给画成这样了吧。” 范宁已经听得眼冒金星了,他也跟着叹气:“希兰,一晚上加一上午的时间,你能梳理成这个样子,我觉得你的战斗力已经到天花板了……” 他这时回想起了地下聚会上的“翻译家”,也就是已经畸变身亡的洛林·布朗尼教授对这本无名文献作出的评价:一个巨大的经常卡住的毛线团。 还挺形象的。 “收获还是有的。”希兰说道,“虽然主体长诗的细节语焉不详,象征隐喻不清,但好在它整体是偏叙事性的,把它的骨架按照字面意思提取出来的话,我还是读到了一些信息。” 刚刚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的范宁,又弹了起来。 “什么?”他来了精神。 希兰讲述道:“正文的叙事框架,说的是一位图伦加利亚王朝晚期的歌剧家兼灵修者‘班舒瓦’,为寻觅某处古代遗迹而游历西大陆的见闻游记。” “按照字面意思的说法,在旅途中,他为了打开‘某扇有代价的门’,做了一个最终让自己发疯的尝试。” “什么尝试?” “字面翻译成霍夫曼语的话,可以将它命名为——” 希兰转动眼眸,略作思考:“图伦加利亚幻人秘术。” 正文 第六十九章 “幻人”之说 “幻人秘术?”范宁的眉头深深皱起。 这么听起来,倒是像一个类似秘仪的东西。 可是不太像啊? 按照罗伊带给自己的调查信息,安东老师是被某种过激的手段提升了灵感,然后在晋升有知者时候,被夺走了“初识之光”导致精神失常。 “它的最终目的是用做什么的呢?用来摄取人的灵和魂吗?在描述中,有没有涉及到什么奇怪的关键词,比如见证之主、相位、礼器什么的?”范宁试图确认。 “不是很清楚;不是;暂时没在正文中发现。” 希兰摇头,连续否认了范宁提出的三个问题。 “按照这位歌剧家兼灵修者‘班舒瓦’的说法,‘幻人秘术’是他在旅途中一个‘梦境深层的隐秘角落’习得的。它的原理,是通过调用自己强大的专注力以及栩栩如生的想象力,持续地虚构根本不存在的事实,把某种本应该只存在于脑海幻想中的事物,给活生生物化出来!” 这听起来感觉有点莫名邪典啊 但范宁心中反复与此前的信息比对,的确没觉得和博洛尼亚学派口中的文献内容有什么联系。 “那后来呢,他尝试成功了?”范宁继续追问道。 “嗯,算是吧。”希兰轻轻点头。 “长诗中记载,歌剧家‘班舒瓦’计划赋予一个不存在的事物以姓名、气味、声音、外形、品格、特性,甚至是过往经历。按照那种习得的方法,他进行了想象实践,但起初一无所获,感觉不过像是为自己的剧本设定某个角色而已。” “不过他坚持按照这种方法,继续体验一系列特殊的冥想、灵修和密契经验,大约在半年多后的某个黄昏时刻,他第一次听到了脑海里‘那个存在’的声音!” 这是想象得太投入产生幻觉了吧范宁听到这里时,脸色非常古怪。 希兰再次翻过一页翻译手稿,继续讲述道: “意外的惊喜让‘班舒瓦’感到精神振奋,他试图与脑海中的声音对话,起初只是微弱的回应,难以进行有效的信息交流,但后面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富有逻辑。那个声音反映出的性格,与自己想象的特质吻合,更重要的是,它的确是独立的人格!” “到了这时,‘班舒瓦’才确定,自己真的成功把原本不存于现实世界的‘幻人’初步具象了出来。他与脑海中的‘幻人’经常性地交流,还为它演奏音乐,‘幻人’表示可以听到,并给出自己的反馈。” “可后来,‘班舒瓦’察觉到这个‘幻人’逐渐有了一些令人不安的变化” 希兰翻过一页页自己的手稿。 “它开始以扭曲的黑影、怪诞的轮廓或朦胧的雾形直接出现在视野里,它的动作从最初无意识地蠕动,逐渐有了个性,它会漂浮、走路、攀爬、左顾右盼、俯身大笑、放声哭泣,更令人惊悚的是,起初它的脸庞还符合自己的设定,后来则逐渐脱离想象,变得清晰而丑陋。” “最后具象出的存在开始逐步物化,它可以推倒物品,打开门窗,踢走石子,它会在自己身上留下淤痕,它甚至有次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出现在了‘班舒瓦’的社交场合。” “歌剧家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好在‘幻人’虽然有逐渐脱离控制的迹象,但它的行为能力和性格动机,大体仍在歌剧家最初想象的设定框架内,并未到完全随心所欲的程度。他一边借助这个原理制衡,一边暗自寻求外力协助” “诗歌中记载‘班舒瓦’在西大陆遇到了一位自称‘启迪者’的还俗僧侣,在他的纾解下,‘班舒瓦’放弃了打开‘某扇有代价的门’的计划。他用了超过一年的时间冥想,硬生生将物化出的‘幻人’倒退回具象阶段,一步步坍缩为浓雾、黑影、轮廓,再变回气味和声音,最后彻底消失在脑海里。” “听起来是一段有惊无险的作死经历。”范宁坐回沙发点评道,“那再后来呢?” “后来,他还是发疯了”希兰清脆的嗓音此刻也带上了恐惧。 “他的性格和认知发生了偏移,竟然逐渐后悔了。他觉得不该亲手抹杀自己创造出的‘一个人格生命’,他的审美逐渐扭曲,认为身边俊男美女皆为污秽不堪的幻象,惟有‘幻人’是真实的艳丽之物……” “诗句原话记载,‘带着敬畏与悔恨,他剖开滚烫的血管,溺自身于盆中鲜血,寻求对真实生诞之物的最后一瞥……’,长诗最后的叙事视角转换,基调也偏向沉重,还俗僧侣‘启迪者’警告了追求知识与感官的危险性,指出‘某些门扉是悖论的陷阱’,不应强求‘在非特定的时间段开启’。” 希兰讲述完后,将那十来页翻译稿压好,来到范宁身旁坐下,往他靠了靠:“卡洛恩,说实话我有点害怕。” “很正常,这我听着都瘆得慌。”范宁苦笑道,“但是,这就是有知者日夜接触之物,如果你之后真要走进这个神秘领域,这种氛围将终日伴随着你。” 希兰咬了咬嘴唇:“嗯是之前一个人翻译时害怕,你来之后好了很多。” 范宁几根手指似弹钢琴般在扶手上敲击,眼里流露出思索之色。 “班舒瓦”发疯的特征,以及诗歌中还俗僧侣的警告,其实较为符合杜邦之前所阐述的,研习“隐知”的风险与代价。 “隐知”是调用无形之力的规则,也是永远笼罩在有知者世界的阴影,虽说通过恰当的传输形式,以及相应秘仪的保护,可以减少其对精神的直接伤害…… 但研习者终究是将“隐知”接收了,它们会一直在那里,它们对认知、性格和价值观的改变,潜移默化,难以逆转。 范宁至今也没听说有什么办法,可以从根本上规避风险。 他作出决定:“希兰,从现在开始你停止对于附录部分的梳理,先教我学习图伦加利亚语和另外几种历史研究中的常见语言。等之后时机成熟,或有采取一些保护性措施的时候,再来一起进行翻译和梳理,嗯琼也可以作为帮手加入,她也是能直接上手的。” “语言语言”范宁反复念着这个单词,突然灵机一动。 “对了,你刚才说附录部分使用的语言中有古查尼孜语?” “嗯啊。” “在哪里,我看看。” 正文 第七十章 另一本文献 “卡洛恩,你能够看懂古查尼孜语?”希兰的表情有些惊讶。 “我父亲这门语言有一些了解。”范宁的回答不算完全说谎,“他曾经研究过一段时间的古代壁画” 希兰睁大了眼睛:“据我所知现今学界根本没人可以解读古查尼孜语,就连第3史的古代学者们对它的解读,也被怀疑是胡乱臆测,没有任何权威性。” “嗯,还请为我保密,这门语言在有知者领域,怎么说呢,有些敏感。日后作为交换我可以教你一些,因为我也需要跟着你学习很多古语言。” “好的。”希兰没有多表什么态,但范宁对此完全放心。 「摄灵秘仪」 这是范宁在文献的某处附录小角落,读到的字序颠倒、字形魔改的“古查尼孜语”索引主题词。 索引对其评价:可作为提升感官燃料品质的优化思路。 并指出,构造过程在“血源神教”的经典《原初秘辛》中有详细记载,于是此段落“不再赘述”,但明确指出,秘仪献祭物是有知者被辉光初次照耀时的“初识之光”。 并强调需要一种特殊的礼器“污迹之瓶”,以及,对于献祭物“灵感溢出”的要求。 “不知‘愉悦倾听会’和索引里古查尼孜语提到的‘血源神教’是什么关系?” 范宁眼里冷光闪烁。 至此几乎百分之百可以确定,“愉悦倾听会”对安东老师使用的,就是这个“摄灵秘仪”。 而短时间内提升过量灵感的过激手段,莫非是…… 音列残卷中的神秘和弦? 还有,那两位比安东老师早一些自杀的同学,以及穿越前的自己…… 是否也是经历了这个秘仪? 污迹之瓶 范宁突然回忆起了,在自己穿越现场执行第二次回溯秘仪时,他看到的景象。 自己坐在听众席前排,听着女生演奏钢琴,男生在舞台一旁负手而立,背在身后的手上缠着带子,似乎绑了一个红色的小饮水杯? 最后是陷入突兀的黑暗中。 光线被吸收?因为这个秘仪摄入“初识之光”?好像字面逻辑上说得通。 在场的自己被某种手段强行提升过灵感。 至于后面那两个人,为什么又被爆闪的白光变成了人形轮廓,原因就不清楚了。 “卡洛恩,他们把你带走后,你们都聊了些什么?学校到底有没有去调查爸爸的事情?”希兰问道。 范宁把双方拉扯的情况复述了一遍,包括罗伊拜访自己时,带来的相关信息。 “有一个细节我始终想不太清楚。”范宁不停翻转着手中的皮质小册子,“文史学院的法比安·布朗尼院长,为什么完全不回避众人,就直接问我是不是拿走了这本文献。” “洛林教授私通策划学校连环死亡事件的邪恶隐秘组织,作为他亲兄弟的法比安教授,无论是选择掩饰包庇,还是选择检举揭发,这动机都是好理解的,要么包藏私心,要么坚持正义,对吧?” “可偏偏为什么提得这么轻描淡写,为什么大家就没有任何特殊反应” “难道博洛尼亚学派真的早就知道,并默许这位随时可能发疯或祸害自家学生的洛林教授,常年担任音乐学院第一副院长?” “还是我怀疑过度了?” 希兰这时开口道:“卡洛恩,你看,《原初秘辛》算是你手上这本无名文献的“参考文献”,对吧。” “你的意思是”范宁双目一亮。 希兰看着他的眼睛会心一笑:“或许你们说的文献,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东西。” 记载了歌剧家“班舒瓦”因尝试制造“幻人”而最终发疯的无名文献。 记载了“摄灵秘仪”的“血源神教”经典《原初秘辛》。 引用和被引用的关系,包含和被包含的关系,整体和局部的关系。 终归是不一样。 范宁深深点头:“所以我和调查组谈话时,大家都没有意识到,双方对‘文献’具体指代的东西可能是有歧义的双方又是试探又是使诈,殊不知事实基础一开始就是错位的。” 这样的话,就能解释法比安的问法,和另外两人毫无波动的反应了。 自己通过葬礼上塞西尔组长的只言片语,以及地下聚会的暗中观察,得出了“隐秘势力不止一股”的推论,但在博洛尼亚学派的眼里,始作俑者就只是“愉悦倾听会”。 “不,还有一种可能。”希兰说道。 “嗯?” “歧义也许不是无意造成的,而是有意为之。”小姑娘眼里流露出认真思考的神色。 这句话再一次提醒了范宁。 “有意为之……如果是法比安有意为之……” 他用了一个叙述性诡计? “那本文献你放在哪里了?”他这样问范宁。 在范宁的视角里,博洛尼亚学派早已清楚一切,对无名文献、地下聚会、多股隐秘势力、洛林教授的参与、以及幕后之人西尔维娅,有较为全面的了解。 法比安教授代表官方口吻,表态他们正在追查从地下聚会流出的,记载‘幻人秘术’的无名文献下落。 而在调查组另外两人的视角里,法比安同样是代表官方口吻,只不过他勒令范宁交出的,是博洛尼亚学派一直在调查的“愉悦倾听会”手中的《原初秘辛》。 在双方看来,法比安都是因公办事,光明正大地朝自己施压,以期达成目的。 而实际上他是借官方之势,意欲达成其他的目的! 范宁的声音有些低沉:“如果是这一种可能性的话,那私通地下聚会或西尔维娅的人,就不只是洛林·布朗尼教授了。” …… 次日周天,12月1日。 外莱尼亚街区,乌夫兰塞尔城市音乐厅。 昨夜又下过一场雨,太阳光从厚重云层中勉强透出,有气无力地照在音乐厅前坪宽阔的青石广场上,地面凝成的坚冰已被雇工们敲碎铲走,在观赏绿植周围堆成一座座灰黑的小山。 城市音乐厅每日开馆时间是中午十二点,下午的人气通常不温不火,只有在晚间时分,才能直观感受到市民们对文化生活的热情。 不过从这个12月的第一天开始,冬日音乐季的气氛逐渐浓郁,一批包括新年音乐会在内的重磅演出在今天开票,各处宣传位的海报和导赏手册上新, 很多细节也发生了变化,比如广场的几处大型喷泉——它们的运转依托地下管道群的精巧设计,需要近二十台大小各异的蒸汽机来提供动力,往日音乐厅只会在夜幕降临后开启,而今天午时它们就随着开馆同时启用了。 广场中央本格主义音乐大师吉尔列斯、迈耶尔、塔拉卡尼的铜雕前,照着灯光的水花在假山上四处飞溅。另一侧是一个上浮的乐台,内有数名管乐手雕塑,细细的水流从长笛、单簧管、双簧管、圆号、长号等乐器口中喷出,划出优美的弧线后注入水池,平添了几分音乐趣味。 装潢典雅、宽敞明亮的新作陈列馆被划出了一片最好的区域,墙壁上的12道玻璃橱窗虚位以待,每个橱窗角落还配上了作曲者的照片和简介小卡片。 此时已有不少用完午餐的市民内在此转悠,他们的身份既包括乐迷,也包括出版商、文化媒体人、手稿投资客、寻找委托意向的贵族,或是对严肃音乐创作前沿保持关注的学者。 拉姆·塞西尔穿着笔挺的黑礼服,早早在第一时间赶来提交了复试作品《降b大调第一钢琴三重奏》,随即匆匆跨出陈列馆大门,没有理会围观的众人。 他穿过音乐厅大堂,看着冬日音乐季开票后的火爆排队现场,眼神中却有一丝忧色。 自己的老师洛林教授不在了,虽然室内乐创作已完成,可最终的交响曲,现在才完成一个乐章,其余停留在钢琴缩编谱或四部和声阶段。 校方的初步通报让第一副院长的名誉得以延续,作为当事人的范宁一行亦未受到任何追责。事件定性为邪物意外袭击导致的畸变,虽然依旧性质恶劣,但矛头朝外,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基调是温和的。 可塞西尔自然知道洛林教授的真实身份和秘密。 他对范宁的实力和背景有了一些猜测,也明白校方和他可能达成了什么共识。 大堂外是平坦且长的大理石台阶,塞西尔缓步走下,眉头始终紧缩。 直到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法比安院长?”塞西尔吃惊回头,赶忙行礼。 他和洛林老师的这位兄弟打过照面,但平日里接触不多。 “孩子,我们聊聊吧。”法比安院长的声音如塞西尔的心情一般沉郁。 正文 第七十一章 “梦男”再现 当天下午五点左右。 “《d小调弦乐四重奏》,副标题‘死神与少女’,四个乐章,40面谱纸,请您确定,一旦封窗,在票选结束前就不能修改了。”一位面容姣好的女性职员作出确认提醒。 范宁看向墙壁上属于自己位置的矩形玻璃橱窗,它们上下宽约一米,高度上处于平均身高观看起来最舒服的位置,长度则接近五米。橱窗左上角展示了自己的简介和照片。 简介很短:姓名、年纪、专业、年级、参赛作品、指导老师。 范宁看到了黑白照片里,自己身穿燕尾服,侧身坐在波埃修斯九尺大三角钢琴前,一只手臂僵硬地搭在琴上,朝镜头腼腆而笑的样子。 这应该是大二,在圣莱尼亚大学合唱团竞选常任艺术指导(钢琴伴奏)时,学校出于精心宣传的目的,重金请了摄像公司在校内布置了临时影棚给选手们拍照。 自己那时系统性接受音乐专业训练才一年多,哪能在这种激烈的竞争中过关?但安东老师全力给自己争取了个拍照的机会。 因为这个年头摄像技术刚刚起步,安东老师觉得范宁能在年轻时,留有一张和货真价实的三角钢琴的合照,是很难得的。他自己年轻时的一张照片,就是摄影公司影棚内的钢琴道具。 范宁的眼神有些飘忽,思绪掠到了照片边框之外,记忆中的安东老师,正站在没被拍进去的琴身另一端看着自己。 “范宁先生?”这位女性职员轻声重复提醒,“您确定吗?一旦封窗,在票选结束前就不能修改了。” “确定。”范宁收回思绪,深吸一口气后点了点头。 新作陈列馆的发布一律只接受单面书写的手稿,在得到范宁的肯定答复后,工作人员将40页五线谱从左到右一张张贴进橱窗,分乐章列了四行,橱窗利用率不足两成。 它足以容纳一部大型交响乐的篇幅,对于室内乐作品是戳戳有余。 身边有几位游荡至此的乐迷,饶有兴趣地围观。 职员关上橱窗,用钥匙锁好,并贴上带有城市音乐厅标志的封条。 “您是第一次来新作陈列馆展示作品,耽误一分钟时间就主要机制向您再作说明。” “这一次贵校作品选拔大赛的12首作品,作为独立区域接受票选,有投票权的乐迷为城市音乐厅正式会员,12选3,可以少选,不能多选,不能重复,不能撤销,在1月的最后一天24点截止。” “会员计票权重的话,完全按城市音乐厅的规则运作,在大厅的导赏手册首页有详细介绍。” 范宁点点头。 成为城市音乐厅正式会员,获得投票权,只需要年度消费达到10磅,2张中端座位的中端水准的交响乐门票即可达成。 挣扎在生存线上的平民愿意负担这个开支的少之又少,所幸乌夫兰塞尔的公共文化资源相当丰富,有精神需求的人们可以在遍布城市各区的小场馆或小教堂内得到满足。 但对于中产阶级来说,城市音乐厅消费门槛并不高,想体验更高水准艺术表演,或想践行上流社会社交方式的人们,乐意将更多的购票预算列入家庭年度开支列表。 不过10磅的消费级别,只是1票的权重,想往上,那付出的代价和条件可就越来越高了。 “除票选机制外,还有两个偏拍卖性质的机制,一个是题献竞价,一个是手稿竞价。” 女性职员继续她的讲解。 “它们按照字面意思理解即可,我们会协助有意愿的女士先生们贴上竞价条,价高者可以继续覆盖。” “竞价的高低不影响您最后的票选结果,但从联系上来讲,高的竞价可能会加大宣传效应,给予更多会员投票的信心。毕竟在艺术界,人们的审美取舍除了自己的耳朵外,总是会受到乐评人、出版商、收藏者以及权威媒体的影响。” “对了,您在手稿中已注明题献保罗·麦克亚当侯爵,所以它不再接受乐迷的题献竞价,只接受手稿竞价。” “最后要提醒您的是,由于您选择了委托我们进行展示,那么现阶段属于‘预出版’的性质,出版商们可能会寻求潜在的合作,建议您保留首版的机会,暂时不要在私底下传播印刷稿,否则会降低他们对您价值的判断。” 范宁全部会意,轻声道谢后离开陈列馆。 夜幕正在降临。 “差不多到时候了。”范宁打开怀表看了一眼。 根据杜邦的通知,他走向街头约定的碰头点,准备和另外两名指引学派会员汇合,前往南码头区进一步调查神秘事件。 街道仍然人流如织,不过大家都把头和四肢缩进冬装大衣里,神色及步履匆匆。 这鬼天气越来越冷了,周日的晚上就应该赶紧躲回家里,坐在壁炉旁放着唱片,喝点小酒。 “嘟嘟——” 汽车的鸣笛声,让原地不停跺脚哈气的范宁转过身来。 一台漆黑铮亮的肯特牌箱型汽车停在街边,笃笃喷着热浪,堆砌了过多缸数的发动机舱就像一个巨大又滑稽的隆起鼻子。 留着一头飘逸长发的杜邦从箱子的副驾驶位置伸出手臂。 “好家伙,这算是指引学派的公车吗。”范宁心中暗觉这个造型有趣。 其实此车应该是时下最新款的奢侈品了,虽然以自己的眼光看起来比古董还古董,但比起直接在敞篷马车上安装发动机的设计,这好歹能遮风挡雨。 “我们的灵剂师辛迪娅和我轮换了值守,所以你今天见不到她。”汽车开动后杜邦转过头开口,“向你先介绍这位会员,门罗,今年刚满三十。” 落座后排的范宁摆手谢绝了司机递过的口香糖,然后向自己邻座的男士问好。 “卡洛恩,对吧?听说你还是一位在校大学生。”叫门罗的男士报以和善微笑。 他戴着一副月牙形夹鼻金丝眼镜,穿有很符合中产阶级刻板印象的棕色西装,脸庞长得斯文白净,留有精心修正的胡须。 杜邦这时说道:“不知你是否知晓‘门罗律师事务所’的大名,这可是近几年乌夫兰塞尔名气渐起的一块金字招牌。门罗律师拥有超过十位的助手和秘书,听说最近出于业务扩张的需求,他已经在物色合伙人了。” “幸会,不过之前的确不知,或许是学校环境相对封闭。”范宁老实回答道。 一位公众身份为知名律师的年轻有知者?不知他研习的领域是否和理性、逻辑或思辨有关。 杜邦继续他的介绍,“门罗律师还是马术师、社会活动家兼神秘主义者,并专精于各类军用武器——客户们显然很难知道后两点……说起来我们的武器库能拥有自动手枪、转轮霰弹枪、狙击步枪、手榴弹等好货,都归功于门罗先生。” 范宁听得目瞪口呆,看着律师先生的精致领带和彬彬有礼的坐姿,一时没接上来话。 “卡洛恩这样的学生不关注实属正常。”门罗律师则是露出表示理解的绅士微笑:“我们胜诉率高的领域主要包括离婚财产分割、家族产业继承或知识产权类纠纷,尤其前者近年来占到了过半的业务量……等你以后成了家,此类领域我可为你提供服务。” “谢谢谢你啊。”范宁冒着冷汗点头。 您所里的离婚案胜诉率,应该是用霰弹枪和手榴弹提升上来的吧? “此行目的地是南码头区,前几日一些就读于工人技能夜校和贫民免费学校的居民求助引起我们注意,一名奇怪的男子总是出现在他们的梦境里。而且从昨天起,我们又收到了新的更麻烦的情况……” 杜邦拿起座椅扶手边的文件夹,打开一页朝范宁作出展示。 范宁看着那幅细节出入较多,但整体熟悉无比的黑白印刷头像,眼睛睁得巨大。 “25年前的‘梦男’事件,竟然,再次重现了?” 正文 第七十二章 南码头区 夜色中,箱式汽车穿过莱尼亚区一路向南,已经驶过横跨普肖尔河的码头大桥。 这里虽然划归南码头区,但离南边布满码头和船坞的城市边界一带还有不少距离。 稀疏的煤气灯难以照清人影,虽然车辆行驶速度不快,但总是被安全意识薄弱的行人们逼得急刹。 范宁尤其不适应这种减震效果几乎不存在的汽车底盘,烂路的出现始终猝不及防,让车内众人飞起又跌下,他觉得肚子里没消化的东西全快要吐出来了。 相对繁华热闹的主干道上,沿街商店侧伸出来的橙褐色标识牌在范宁视野里倒退了一阵,然后车子就靠边停下了。 “这里不太好开进去。”司机熄掉发动机。 范宁看着昏暗视野里大片大片的烂泥浆路,再回过头看向整洁明亮的大街,突然就产生了一种魔幻感。 乌夫兰塞尔城市规划的最大特点果然是没有规划,学校、铁路、工厂、仓库、商业区、贫民窟等区块,能以想到的任意排列组合方式堆砌在一起。 可能也就富人区的边界能稍微清晰一点。 侧街这一带大杂院式的工人住宅被拆得七零八落,仍在作业的煤炭运输车和蒸汽压路机发出尖锐地嘎吱声,飘散着胶水和汽油的混合刺鼻味。 “我们三人走路进去就是。”杜邦说道。 几位衣着整洁的绅士眼睛不眨地盯着地面,小心翼翼地避开遍地混合着冰水、泥浆、油污和苔藓的不明坨状物,它们踩上去就会爆裂或者划开,并鼓出臭烘烘地粘稠气泡,在不甚明亮的光线下呈现出铬绿的诡异色泽。 前几年帝国陆续颁布了《雇工住宅法》和《公共卫生管理法》,规定了城市人口的最大密度和街区布局,并对此类区域的公厕、供排水和下水道系统做了规划,旨在改善污秽不堪的人居环境,遏制肺结核、霍乱等流行性疾病的传播。 然而大部分片区的工作进展都停留在了眼前的场景。 “交流一下各自的能力信息。”走在前面的杜邦没有回头,“我研习的相位为‘池’,晋升中位阶已有5年,灵感强度约为五阶,我的‘初识之光’可以选择性抽取他人的部分感官强度,转移到自己身上。” 杜邦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范宁觉得自己眼前的视野突然重度模糊了一下,而且双脚失去了“踩地”的安稳触感。 异变持续了很短暂的时间就恢复正常。 “有知者的能力真是不可预料,如果是潜在的对手,这些信息当属于核心的秘密。”范宁暗自心惊,“而且杜邦的这类削弱感官的能力似乎挺克制我,毕竟运用灵觉是将‘超验的启示转化为常规的五感’。” 他之前学习的《七光宝训集译本》一书中,系统性总结了有知者以七种相位晋升后,分别可能获得的一般性正面能力。 其中‘池’之相位可能会让视觉、听觉、味觉、触觉、嗅觉获得强化。在部分正面案例中,晋升者或是身体机能有提高,或身材相貌变美,或是变为美食家和烹饪家,还有少部分人生育能力得到增强,或者获得与鲜血相关的能力。 从艺术角度来说,这一相位其实对演奏或舞蹈机能也有很大提升。 范宁清楚,指引学派会员间的交流是必要的,而且杜邦和门罗彼此应该已经知晓,此轮分享其实还是侧重于告知自己。 他在第二个开口:“我研习的相位为‘烛’,嗯…刚刚晋升没几天,灵感强度应该达到了三阶后期,我的‘初识之光’是,能近乎瞬间地交换两处的温度。” “罕见的天赋,罕见的馈赠,似乎有意想不到的发挥和成长空间。”门罗律师的语气有些惊讶,“我研习的相位为‘烬’,灵感强度三阶,至于初识之光…” 他飞快地拔出一柄灰色手枪,顷刻间已瞄准范宁的眉心,直接扣动了扳机! “咻——”消音管发出的声音稍有刺耳。 那枚子弹悄无声息地穿过了范宁的头颅,仿佛他并不存在似的。 后脑勺几米远处的路灯杆,火花迸射,硝烟漫起。 范宁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不知是因为一切发生得太快,还是门罗并不存在真正的恶意,自己的灵觉毫无预警,甚至连惊吓反射都没来得及出现。 “经我之手使用的热武器,可以让自己或同伴免于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同伴的定义权由我的灵决定。”门罗律师开口解释。 杜邦立马补充道:“我认为门罗在晋升中位阶后,还可以试试手雷。” 范宁回想起,研习“烬”之相位可能会让有知者的力量或速度有一定增强,赋予冷兵器或热武器的使用天赋,有成为格斗大师或神枪手的潜质。他们还善于找到敌人的生理或心理弱点,挑拨矛盾,引起纷争,部分案例中的有知者似乎获得了控制风暴的能力。 不过这位律师如此奇怪的神秘能力…范宁还是又一次长了见识。 如果自己和敌人近距离缠斗时,远处站了一个这样的帮手… 他直接抄起霰弹枪一顿突突突? 仔细一想,这样的帮手在自己这边真好。 “如果发生有知者间的战斗,你将自保放在第一,不要用力过猛。”最后杜邦叮嘱了范宁。 短暂分享完信息的三人走过这一片烂泥浆带,到了拆除工作还未推进的区域,前方再次出现了稀稀拉拉的灯火。 “嘿,小心!” 在几个瘦胳膊瘦腿的孩童笑声中,范宁差点被撞倒,他们持着熏得漆黑的断木料互相追逐打闹,衣服已经完全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走这条巷子,等下可以抄近道更快去工厂区。”门罗律师伸手指路。 “这也能叫巷子?” 范宁看着眼前一排排彼此背向而建的低矮房屋,两排房共用一垛后墙,门前是狭窄的通道。 一位刚刚下工的住户,在没有踏出门的情况下,就从对面一排的邻居手里接过了用盐水煮熟的土豆。 这些住房没有卫生设施,约每十户合用一个公厕和两个水龙头,狭窄的通道地面有两道深沟,各家渗出污水污物就积在里面,甚至有些已经开始腐烂的动物尸体都无人清理,一起混合成发黑发臭的固液混合物。 “冬天来的体验相对不错,今年5月份我来过一次附近,差点没被汗臭味和粪臭味给熏死。”杜邦如此表示。 “提供住房不是当局的义务,也没有几个雇工主认为自己有责任给工人提供住房。嗯…对这项工作感兴趣的只有私营建筑商,他们会科学地分析出工人出价与地租、捐税、利率、维修费之间的关系,然后给出‘最优方案’。” 律师先生说到这撇了撇嘴:“这种紧靠工厂而建的双排房屋群算是他们的标志性作品了。” 几人前后成列步行,范宁相对瘦窄的肩膀离两侧的墙壁稍有距离,不过他仍需要时不时侧身,避让那些蹲在门口用粗布沾水就着牙粉清洁口腔的居民。 不少衣衫破旧的工人们用或敬畏、或麻木、或警惕、或好奇的神色打量着三位绅士,不过,类似贫民窟内经常可见的贪婪凶狠的目光在这里很少出现。 相比那些流浪汉和小贼,或在济贫院做着短工,朝不保夕的游民,工人们至少拥有自己的家庭,住处,以及一份相对稳定的活计。 况且行于最后的门罗,手中始终握着那把灰色的军用自动手枪。 杜邦边走边说道:“我今天挑的调查家庭,是既有人在近期梦到过奇怪男子,又有家庭成员在这几天离奇惨死的。这样效率更高,也可能找到两者之间的某些联系。” “离奇惨死?”范宁眉头皱起。 “丽安卡,21岁的制造厂女工,牙龈出血接近三个月,由于近一周变得严重,决定寻医,获得治疗后未有好转。昨天第三次去诊所,医生捣了捣她的口腔,结果整个下巴直接崩溃脱落了,不久后死于持续性吐血。” 杜邦用忧郁的声线缓缓讲述完后,伸手敲了敲眼前一户的木门。 然后叹了口气:“就是这家,让我们先了解一下详细情况吧。” 正文 第七十三章 发光的尸体 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 开门的小女孩瘦得跟芦柴棒一样,调皮地把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吊在了门把手上。 当她发现自己开门放进来的是三个穿着得体的陌生男子时,又一溜烟躲到了门后,用乌溜溜的眼珠子偷偷打量着范宁一行。 这房子只有一扇前窗,三面密闭,空气无法对流,范宁闻到了一股煮熟的食物淀粉味,它们和烟味,肉香味,以及类似脏衣服在合成洗涤剂中浸泡过久的湿臭味牢牢混合在一起,令人十分不适。 房间内外一样寒冷,一盏油灯和几根蜡烛给予了昏暗的光芒,让人至少能看清各物件的所在。 两名衣着对范宁来说十分熟悉的警察,正坐在门口两张小矮凳上,张着腿弓着腰,百无聊赖地吞云吐雾,看到几人后赶忙起身,换上一副严肃又尊敬的语气:“杜邦先生,门罗先生,晚上好,我们一直在等您…这位先生是?” 杜邦依旧拿出自己的证件,上面带有“波格莱里奇”潦草签名印花的特巡厅钢戳。 这意味着此人在调查治安事件时拥有凌驾于警安署之上的优先权,也意味着帝国当局同意将社会治安警力部分程度地借与官方有知者组织调度。 随后他淡淡地点头问好并介绍道:“这位是我们的新会员,卡洛恩·范·宁先生。” 范宁正好被烟味呛得捂嘴咳嗽了几下,两个警察忙不迭把刚点燃的香烟扔在地上,狠狠踩灭:“卡洛恩·范·宁先生,以后请您多指教工作。” 正式的“会员”这个字眼,让他们的姿态放得很低。 这间屋子不到范宁办公室三分之二的面积,却挤了八九口人,用烂木帘子勉强分成了三个区域。此刻又来了五个外人,大家大眼瞪小眼,几乎无从下脚。 “卧室”里劳工的妻子坐在铺有报纸和灰棉花的床沿,瞳孔有些失焦,也没有避嫌之意,怀里的小婴儿正在拼命吮吸其干瘪的胸脯,床的内侧,人形的隆起已被毯子蒙住。 放置排泄木桶的“洗手间”旁边是置衣架和破烂的楼梯,上面还有一个六七平米的储物小阁楼,年纪稍大的少年坐在上方地面,双脚搭着台阶,正在编织渔网。 “滋滋滋…” “厨房”里刚下工的男主人正做着“面包加油沥”,他把一块肥熏肉在有倾斜角度的铁板上炙烤,并用黑面包承接滴下的滚烫肥油,然后再一片片装到铁盆里——这算是一种充作干酪的替代方法,不仅让主食带上了肉香味,而且提供了一些人体必需的脂肪。 “波列斯,先别忙活了。”警察出声招呼。 劳工波列斯肩上搭着黑毛巾,端着盛有黑面包的铁盆转过身来。 这是一个浓眉大眼的男人,脸上有被油漆熏出的暗色,表情偏向木然,眼神深处透着疲惫和悲戚,却开口问道:“各位先生吃了吗,我还可以再做一份蔬菜或豌豆汤。” “是要你给长官说说情况。”警察赶紧提醒道。 之前开门的小女孩识趣地小跑过去,踮脚接过父亲手中的铁盆,给阁楼上干活的哥哥分发“面包加油沥”。 杜邦再次展开手中的文件夹:“你们中是哪几个人梦到过这张脸?” “我和妻子,还有死去了的大女儿丽安卡,我们三个。”波列斯面无表情地答道。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最初可能有一阵子了,应该蛮久了…因为断断续续,没有引起注意,近来变频繁才引起注意,嗯…半个月前变频繁…” 波列斯的言语有些反复和琐碎:“应该是二十天前,嗯…这个数字更准确,我们厂每月10号结算上月的工资,变频繁的时间离11月的10号不久…说起来这个月才1号,工资还没结算,所以丽安卡暂时没法下葬,‘记叙人’已经请了…她生前的月薪比我高得多,不过都用来给弟弟妹妹们治病了…嗯,工资还没结算,不过不会等10天,现在借钱借了一些了…” “那就说这段时间,有没有接触过什么奇怪的人物或信息?”杜邦耐心地听他念叨完,然后平静地继续追问道,“意思是,有没有什么你觉得可能的外界刺激,会导致做这个梦的?” 波利斯说道:“其实很早之前就听说了,我和邻居还有工友聊天的时候,他们谈起过这个奇怪的梦,又做了描述,后来我就梦见了,再后来我又告诉了我的妻子…” 三人相视一眼。 “我们之前调查的人,大多也是听别人说起后,自己梦见的。”门罗律师说道。 范宁回忆起自己在美术馆看到的特巡厅卷宗,当局组织的那场新闻发布会他还记忆犹新:发言人抱怨自己本来无事发生,自从接受这个案件后,天天对着卷宗上的那张脸,然后自己也经常梦见了。 他化用了新闻发言人的说法开口道:“所以…这事情现在已经客观形成了群体记忆,通过问询经历的方法来判断是否有神秘因素,可能很难,毕竟梦境本来就是对现实记忆的投射。” 范宁后来仔细地想过这件事情,他认为如果回到前世,自己以普通人的能力,利用一些心理学催眠的知识,和几个人配合进行一些精心策划,没准都能在小范围实现这样的效果。 他现在更好奇的,不是“为什么会如此”,而是“为什么要如此”。 “嗯…除非能找到传播分享的源头,但是现在这种情况下几乎不可能查得到,因为每个人都变成了自身经历的分享者。“杜邦表示同意这个观点。 他走向劳工妻子所在的“卧室”中的另一张床:“所以,现在的重点是调查离奇死亡事件,顺便问询一下梦境的情况。” 范宁两步跟上,闻到了更特殊的一股腐朽的味道。 两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正奄奄一息地仰面躺在床上,身上铺有几块形状不完整的碎毯子,上面又加了一些杂乱的旧衣服,凑出了相对厚的一层覆盖物。 他们散着灰白头发,表情有些痛苦,眼睛闭着,嘴巴张着,拼命呼吸着空气。 “抱歉先生,丽安卡是在那张床,这边是我的父母。”劳工波利斯示意另一张床上的妻子把位置让开,又念叨着解释,“其实食物不愁…嗯,近几年我们工人的日子是越来越好了…大家有家可归,不会饿死…不过父母年纪快60了,食物也治不好伤病…这个冬天天气有点冷,不知道抗不抗得过去…” 怀抱婴儿哺乳的女人沉默着缓缓起身,让床里面一大一小两个覆住的隆起物进入范宁的视野。 “这又是…?”范宁指向小的那个隆起,疑惑问道。 “今天早上死的。”波列斯语气如一潭死水般平静,“年纪倒数第二的小儿子,最近拉肚子,拉得比较厉害…这段时间刚刚开始会说些句子…嗯,之前只会说单词和词组…他最近吃不下什么东西,清晨起来喂了一点豌豆汤后,准备出门上工,发现身体凉了。” 范宁陷入良久的沉默。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自己想着说点什么来安慰一下这个男人,但是感觉自己都不信,终究是没有开口。 他往床里面探了探身子,从侧面拉开了覆盖女工丽安卡毯子的一角。 皮包骨的手臂露了出来,让范宁的瞳孔猛地收缩。 尸体在黯淡的光线下,发着幽绿色的荧光! 正文 上架感言 儿童节快乐。 六一上架这件事,就挺秃然的。 425开书,51号试水推吃了五轮,现在网页在六频,app暂时没下文,码出这行字时,收藏是9900,可能正好是0点后万收。 五月份更新字数16w,累计20w。 嗯,作为一个手残党,显然根本敲不出这个日均量,完全是因为四月份写了很多存稿。 到五月下旬时,存稿就干了,于是晚上变成了现码。 所以比较尴尬的是,免费期日更5k从未断过,上架后日更4k的全勤要求,反而可能哪天会寄(危) 平时很少在各地方聊创作的问题,因为觉得作为作者,写好自己的文就够了,今天机会难得,突然想这本书。 其实说出来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这本书的第一个未发表的15w字开头,是一本都市文。 嗯,大家没有看错,现代都市,行文轻松,有很多可爱的妹子一起开车车的那种。 和什么西幻,什么蒸汽朋克,什么克苏鲁,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最开始的想法,或者说动机,就只是想写一本古典音乐题材的职业文。 按照这个想法,我准备往都市或轻小说题材去投稿,再加一些重生、系统、文娱、恋爱、商战或者都市异能之类的元素。 作为音乐彻底贯穿主线的职业文,绝大部分都是这种选择。 特例的话,我写书前只知道新手村期间的《奥术神座》和上古时期看的《琴帝》,后来书友提及后我又知道了《寂静王冠》。 不是白金就是大神,新人还是老老实实写都市文娱,顺带开开车吧,于是有了最初的还没投出去的2w字废稿。 后来是什么原因改变了想法呢。 一是我觉得,古典音乐故事的最好画风,一定要在类似18-19世纪的欧洲背景下来讲述。 二是如果要构建力量体系的话,和艺术关系最密切,最有展开价值的,除了人文因素外,应该是宗教学或神秘主义。 要不发奇幻吧? 当我某天脑海里浮现出这个想法,并且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深以为然时,我知道自己可能药丸。 从想法阶段就开始扑了。 虽然我是萌新,可我也知道都市不仅总流量盘更大,而且就统计比例来说,都市文娱读者对文抄元素有更高的容忍度。(嗯,其实这本书的相关设定只是一个表象或者大伏笔,不过在前期,的确是作为文抄元素而出现的,这里就不剧透了。) 而我如此选择的话,意味着作为一本音乐职业文,市场受众最精准的都市文娱读者,可能根本没机会看到它。 而喜欢西幻、史诗、剑与魔法或触手黏液怪的读者,从奇幻推荐位点进去,看到主角弹完钢琴又当指挥家,emmm什么鬼?…又被劝退了一部分。 但我就是固执了一波。 既然写古典音乐,就一定要放在那个人文气息浓郁、大师层出不穷、音乐理论蓬勃发展、绅士淑女坐而论乐的黄金时代去写!没有任何其他的背景,在我心中能够超越! 而如果放弃了神秘主义这个范畴,那么在小说后期,对艺术进行某些深入讨论时,就只能空洞地去罗列“泪目”“燃”“好崇高”“音乐好神圣”“艺术好伟大”“神性的光辉”“大师永垂不朽”等等关键词了,没意思! 扑就扑吧,没人就没人吧,理工男就是这么头铁! 只有这样的一段旅程,才能承载起我心中那个古典音乐的梦想啊。 于是之前的大纲全部扔了,重写。 在这样一个转变下,我才开始恶补蒸汽朋克世界观、恶补维多利亚时代的生活和时代背景,才开始去搜集神秘主义的资料,才开始学习借鉴诡秘、密教、克苏鲁、诺斯替等世界观和行文手法,重新写了10w字的大纲,而之前都市大纲只有1w字。 是这么一个顺序,后面的这些世界观元素,我之前是从未接触,从零学起的。 反倒是音乐,我并没有再去额外恶补什么知识,很多东西,对我而言早已经根深蒂固了。 也是感谢第二编辑组的迦南大大,愿意收这么一本融合怪,当时讨论书名和简介问题时,大大直呼触及到了他的知识盲区。(所以我到底写了个什么鬼?) 虽然当时最后的想法很头铁,但发书提签后,心态还是很复杂的。 两种心态来回交织:一会觉得放飞自我吧,闷头冲着完本写就行,反正我又不靠这个恰饭,读者什么的都是浮云!一会又在想,会不会特别烂特别奇怪啊,会不会没人看啊,数据拉胯了怎么办啊!有没有人来救救这只可怜的胆小橙! 也算是新人作者的传统艺能? 不过我也试着深度剖析了一下自己的内心: 梦想中的世界和故事,这点毋庸置疑,可能写作期间,更新会时不时受到状态的影响,但完本的欲望,是自己内心深处的驱动力。 不过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我知道不能片面去强调主观能动性。一个作者需要外界的激励,需要支持他的读者,需要数据和成绩,来证明他写的东西多多少少是有价值的,只有直视自己的欲求,尊重人性的规律,路才能舒舒服服地走下去。 所以求追订求票票啊!!!(土拨鼠gif) 回到正题。 第一卷的预计字数是30w,目前节奏总体在自己的控制范围内,进度已接近2/3,最后可能字数会超0-10%的样子。 更新方面,明天起我会继续按照一天两章去写,但我不会为了恰全勤而放松写作要求,就算是更多的补贴标准,也不如我心中的完美主义重要。 (意思是今天水群水多了!再加上梳理vip卷剧情,落笔有点谨慎,暂时就一更!理直气壮…) 这本书的大纲一共有九卷,主线皆为“艺术家”和“有知者”的一体两面,每一卷的结局和基调都已定好,请追订的书友,相信我对于把控剧情的决心,我深知前期1k字的失误,可能后期10w字都弥补不了。 在最后的最后,心情还是有点忐忑的,嗯。 祝各位有知者同仁,一路攀升,亲见辉光。 正文 第七十四章 又一次偶遇(求首订!) 看着尸体手臂上瘆人的妖异绿色光芒,范宁想继续下拉毯子,查看一下这位可怜女工的脸和其他部分。 不过他没有选择这么做。 倒不是害怕看见尸体下巴崩解脱落的场景,这场景无论再怎么夸张,也赶不上洛林·布朗尼教授的畸变模样。 他只是不想让这个哀莫大于心死的中年男人再受到二次心理伤害。 范宁盯着手臂,突然又抓住了一个什么细节。 他没有回头地问道:“波列斯,你刚刚说,丽安卡的薪水比你要高很多?” 这一带的产业工人都是受雇于金朗尼亚机械制造厂,从事各类产品生产线上的重复劳动。波列斯应该已年过35,由于精力体力的问题,可能会受到一些降薪处理——毕竟在帝国,像这样大城市的劳动力实在太多了,每年都有大量农村精壮青少年涌入乌夫兰塞尔。 但这个时代男女是同工不同酬的,再怎么样,他的薪水不可能低于自己的大女儿。 劳工波列斯答道:“这是后来的事情,她被调去了另外一个生产线岗位工作。” “另外的生产线?所以是做些什么呢?”范宁问道。 “具体的情况按企业的要求是保密的,不过雇主坦率地说明了新岗位可能对身心有较大的劳损,他们征询了工人的意愿,而且开出了高得吓人的薪水标准。” “对身心有较大的劳损…”范宁重复着劳工的描述,“那为什么不建议她拒绝呢?” 波利斯继续低沉唠叨着,声音微不可闻:“我以前年轻时,一个月能收入4磅…现在体力不行了,只能领到3磅的薪水了…一大家人需要维持生计,小孩和老人还要治病…而他们开出的薪水是按照中产的方法算的,周薪就有5磅,我当时都差点怀疑丽安卡听错了…” “她很懂事,懂得承担,懂得分担压力…不过当初觉得,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少活十年,比起马上获得高好几倍的收入,多出十年一天又一天的重复劳动时间并不会让人生更快活…要不是工厂用人对年龄有一定限制,我自己都想报名…但如果我早知道事情这么严重,进展会这么快,肯定还是不会让她去的…” 他的语气里除了钝钝的悲戚感外,还有一丝茫然和后悔。 范宁的眉头深深皱起。 …… “第五家了。” 走出又一户房门后,杜邦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到了晚上七点。 三人来回在这些双排工人住房区域穿梭,走访完了前期列入计划的调查名单。 根据家庭成员的自述,引发梦境的原因几乎一致,都是因为日常聊天中,邻居或工友们生动地分享了经历,包括对奇怪男子的面容描述。 而近几日死亡的情况也有一些共同点。 皆是从约三个月前出现的一些常见身体不适情况,逐渐恶化而来。 几位家属都表示,死者生前被征询过个人意见,调去了一条新生产线岗位,且厂方强调出过风险与回报,按照他们的描述,大家都觉得雇主的态度总体是“开诚布公”的,但又没想到事情会有如此迅速又恶性的进展。 五个人中三位女工人是从牙龈出血和肿痛,发展到下颚的溃烂和脱落,最后感染或大出血而死。一名男工是贫血性的晕厥,另一名男工从关节疼到全身性的骨折,后来死于急性的多功能脏器衰竭。 尸体在黑暗处会发出荧光,强度和颜色有区别。 倒是这离奇死亡事件本身,好像和“梦男”事件两者间没什么联系。 杜邦抬头,望向窄巷前方,远空的夜色里是烟囱群,它们排出的滚滚黑烟被厂区的灯光散射出橘红色的光芒。 “去工厂看看吧,我联系好了他们的老板。”杜邦挥了挥手,“但是…这家企业的产品繁多,如果做了这么严格的保密,我们很难在今晚就锁定那条存在蹊跷的生产线。” “无非之后再多花点时间排查。”门罗律师的声线一如既往地彬彬有礼,“只要不是拖得太久,他们就算觉察到风吹草动,也没法马上转移走一条已投产的生产线。” 金朗尼亚机械制造厂是南码头区一家制造中高端生活机械用品的综合企业。 近几年,它们实现了大量新兴实用专利的产业化和市场化,通过一系列降本增效的手段,让很多原本只在富人家庭中流行的物件变得平易近人,进入了中产视野。 三名绅士和两名警察穿过这一带大杂院式的工人住宅,大街的转角处有连续十多栋商户被出租,用作金朗尼亚机械制造厂的行政办公用地。 玻璃落地窗内大片大片的温暖灯光把街边照得通亮,工厂主斯坦利和一年轻女子对坐在台阶旁的遮阳伞下聊天,桌上的餐盘里放着从接待吧台端出的精致小食和鸡尾酒。 “晚上好,尊敬的杜邦先生、门罗先生。”看着杜邦一行走进,斯坦利站立躬身。 这位工业绅士穿着较为正式的加厚西装,铮亮的古戈瓦限量款皮带将滚圆的小腹绷得紧紧的。 杜邦淡淡地报以回应,继续按照工作流程出示证件。 这位古典吉他手,在有知者队友面前尚且表现出了一丝忧郁和平易近人的特质,对待外人则几乎是淡漠又刻板。 斯坦利却是笑得胡须抖动:“长官们不必这么严肃,需不需要先喝点什么休息一下?” “尤莉乌丝?”范宁的目光从一开始,就落在了这位披着紫红色呢子大衣,脚踏高筒皮靴的美貌女子身上。 正是上次在普鲁登斯拍卖行门口偶遇的,圣莱尼亚交响乐团的小提琴首席。 怎么回事,自己最近老在校外的其他场合撞到这个家伙? “亲爱的女儿,你认识这位长官?” 斯坦利本想组织语言,和杜邦继续寒暄点什么,看到这两人对视的目光有点异样,马上笑着开口问向尤莉乌丝。 “是我的同学。”尤莉乌丝回应父亲,并在几秒后绽放出甜美的笑容: “没想到能在美好周日的晚上遇见您,范宁先生,还有几位长官,欢迎来我们家族产业指导工作。” 正文 第七十五章 钟表厂 看着这位前日还在拍卖行门口针锋相对的女同学,今天朝自己一行人款款行礼,范宁心中却暗自思索。 “没想到这个与神秘事件有关的金朗尼亚机械厂,是尤莉乌丝的家族产业,这也太巧了吧?嗯,这个信息我之前的确没有注意过…” 范宁此前对她的关注点,除了交响乐团排练的一系列不愉快外,主要是《乌夫兰塞尔艺术评论》——这是尤莉乌丝的家族所控制的主流乐评媒体,在乌夫兰塞尔,它与《提欧莱恩文化周报》《霍夫曼留声机》共同影响着音乐界的艺术动态和审美潮流。 这家媒体在上次安东老师去世后,用尖锐的措辞批判了安东教授的艺术生涯价值。 可不止这一次,之前就一直存在阴阳怪气。 比如自己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在安东老师《第四交响曲》首演后的第二天,该媒体评价该曲子“铜管,铜管,还是无聊的铜管”,弦乐的写法“全是靠抖”,以及慢板第三乐章听起来“就像盯着一头牛看了二十分钟”。 要知道尤莉乌丝她自己也是参与首演的乐手,还是小提琴首席的身份! 一场交响曲首演的成败,作品和乐团至少因素是各占五成的。 即使她没有维护安东教授艺术人格的义务,即使双方在艺术观念上相左,但她放任媒体这样评价首演,无疑同时也损害了圣莱尼亚交响乐团的名誉。 “极端的推卸责任,以及把交响乐团的排练之风搞得乌烟瘴气。”这是事后范宁私底下和安东老师说的,只可惜当时的自己除了坐在台下全程聆听外,不具有任何可以实质性帮到老师的力量。 还真是,每每回忆到此,思绪就连绵不断啊… 范宁从思绪中抽返,对这位穿着紫红色呢子大衣的女同学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美好的周日,晚上的打扰,还请见谅。” 听到范宁也对同学关系的身份作出了默认,工厂主斯坦利语气带上了惊讶:“客气了,范宁先生真是年轻有为。” 这位见多识广的工厂主,其实早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小细节:范宁穿的并非是后面那两人的警服,而是和杜邦、门罗同样的绅士打扮,且同他们并排站在前面。 只是没想到范宁的公众身份是一位圣莱尼亚大学在校生。 如果范宁真的是指引学派的会员,他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大学生?…明明是和圣莱尼亚大学高层的那十多个人平起平坐的存在! 斯坦利看向自己的女儿:“亲爱的尤莉乌丝,你能和这样的学长同窗真是好运。” 尤莉乌丝认同又拘谨地点头。 “是啊,是啊。”范宁感叹似的回应,“只可惜有一些劳工不是那么地好运。” “世上总有意外,人会离世,厂会破产…说起来,我们的公司在贯彻执行帝国各项劳工保障的法律上,水平一向领先乌夫兰塞尔产业界,包括对35岁后的劳工以降薪方式代替裁员,优先响应女工3天的产假福利政策…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用经营压力承担了劳工的人身风险…” 看着范宁凝视着自己的眼神,斯坦利说着说着逐渐感受到了一丝精神压迫,神色一凛:“当然,我们按您的指示配合调查。” 门罗律师这时微微一笑:“巧了,有这样一层缘分,不如接下来的工作,让卡洛恩来对接吧?” “不错的建议,卡洛恩,今晚就你来主导,想必交流会更高效。”杜邦表示同意。 “遵循各位长官的安排。”斯坦利再次微笑,连眼睛都眯了起来,“尤莉乌丝离毕业也只有一年半了,她是个优秀的孩子,已经逐渐在替家族的产业管理分忧…”他转过头,“亲爱的女儿,不如先让你来给范宁先生做引导吧。” 这是工业时代财阀子弟的标准成长路线:引荐至名校公学,学习绅士淑女的行事准则,让价值观与上流社会同频共振,以背景人脉为基础拓展更多的人脉,并在毕业前开始陆续承担家族产业的管理工作… “范宁先生,这边离厂区大门约有8分钟步程,我们边走边聊。”尤莉乌丝作了一个优雅的引导手势,“我们金朗尼亚机械厂涉足的领域都是中高端生活用品,在中产及以上家庭的市场上反响良好,之后我可将经销商门店分布情况告诉诸位,有需要的时候…” “说下产品生产线分布情况。”范宁打断她的话。 “好的,范宁先生。”尤莉乌丝笑得很甜美,“目前投产的有22个生产车间,1-10号是我们最初起家的经典产品金朗尼亚牌电灯泡;11-12号车间是湿衣服压干机,乌夫兰塞尔潮湿天气必备好物;13号车间是真空吸尘器;14号车间是抽水马桶;15号车间是金朗尼亚系列钟表生产线;16号车间是今年新研发的带有保健和复苏功能的电力振动皮带…” 尤莉乌丝语速逐渐加快,但维持了内容的清晰,直到熟练地报完所有生产线的产品。 这些信息真实无误,因为书面材料清晰可查,无需隐瞒什么。 杜邦和门罗相视一眼,两人皆读到了对方的一些感受。 有点麻烦,地方太大,东西太多,进展可能只能缓慢推进了。 “范宁先生,您看,我们是带先生们按顺序从今晚查起?还是…”尤莉乌丝用礼貌的征询语气问向自己的同学。 她做好了范宁提出两种不同要求的准备。 或常规性地按照序号顺序调查,或侵略性地质问她,要求她带范宁直接前往近期离奇死亡劳工的车间。 无论哪种,由于信息差的关系,她都能掌握一定的应对主动权。 如果范宁实在不按套路出牌的话,随机指定,概率上也能接受。 “去15号车间。”范宁盯着她的眼睛。 “…好的,范宁先生有计划自然更好。”尤莉乌丝依旧保持着笑容。 但是范宁的灵觉读出了她极难以察觉的一丝慌乱。 这位女同学实在没料到范宁直接就点到了这里! 心理素质不强的人,有事相瞒会回避眼神,尤莉乌丝显然不会落此下乘,但范宁在提及15号车间时,看到了她的情绪体光影有朝更外层星灵体收缩辐散的波动。 在《贝列辛茨基事迹考察》下册中,将这种灵觉所见解释为“人将显意识中欲欺瞒之事实,试图隐蔽到潜意识中。” “有劳。”范宁一如既往地朝她微笑。 不得不说,尤莉乌丝的心理素质极强,范宁看着杜邦和门罗望向自己的疑惑眼神,就知道他们也没察觉出这位女同学的异样。 自己完全是因为先入为主,知道了她有问题,针对其做了验证性的观察。 “15号车间,钟表生产线…”范宁心中反复念着。 昨日中午,自己和琼在希兰的卧室里执行了一次回溯秘仪。 难道那个不知所云的挂钟启示图像,是这个意思? 正文 第七十六章 放射性物质 15号车间的工作环境让范宁觉得出人意料地好。 油腻不厚,通风优良,照明充足,没有过量噪音、烟尘、体味或油漆味。 前世在化工厂搬砖的范宁,对这类车间本有着厌恶的刻板印象,此时竟然都找不到什么印证。 就是修得又高又宽又大,充满机械的繁复和暴力感。 一眼扫过几条不同的生产区间线,穿着浅灰色成套工服的工人们多以坐姿劳动,甚至免除了某些带来繁重体力消耗的工作。 除了因厂房过大,显得空旷且高之外,倒有点像摆着成列桌椅的教室或会议室。 督工看到一行人进来,敦促工人们挺直了身子,加快了手中的动作。 银亮钢棒料、铅黄铜棒料,镍白铜棒料、玻璃和橡胶…原材料被齿轮传送带运输进场,依次接受表面状态和尺寸精度的检查,在蒸汽车床上进行加工。 “那是什么?”范宁指向厂房高处的几处房间。 它们需要从厂房角落的钢板楼梯爬上去,再沿着墙壁边缘的悬空钢板小路走上一截才能到达。 “几位车间技术组长的办公室兼休息室。”尤莉乌丝回答道,“最里面那两间更大的是车间的总工程师埃洛夫先生的地方,他负责着一些生产参数的调控,并坐镇总控制台。” 范宁点了点头,带着众人用类似z字形的轨迹,依次穿过了铣齿机线、摆轮机线、夹板机线等生产工序区。 他在表盘绘制区停了下来,看向眼前一位脸色暗黄,身材瘦弱,唯独眼睛有点灵气的女孩。 女孩戴着单片眼镜,拿着类似前世毛笔的一种涂抹工具,先是蘸取银黑色的颜料,用嘴轻轻含拢画笔的尖端,然后小心翼翼地端起齿轮条带送到眼前的表盘,在上面涂抹表针,刻画字样。 工厂主斯坦利见范宁驻足观看,便出声主动介绍:“我们正在赶制最新推出的金朗尼亚新历913年纪念款手表,从今年7月份起已开始提前预售,它们最大的卖点,是不需要任何照明就能在夜晚读出发光的指针和刻度…” 范宁听着斯坦利讲述,双眼眯起,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的动作。 其实他还没来这里之前,心中就已经有了七八分的猜想! 在劳工居住区调查时,杜邦所描述的工人死前的症状,以及发光的尸体…让他这个理工男第一时间想到的东西,并不是什么神秘因素,而是—— 放射性物质! 他后来在步行时,回忆过前世蓝星上的时间线。 两种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放射性元素钋与镭,它们的发现和提纯时间正是在1900年前后——维多利亚时代末期,和这个世界的时代背景类似。 不过这个世界的科技树多少有点跑偏,在蒸汽工业的发展道路上用力过猛。 范宁这几天去过几次校图书馆,也转悠过前世用来混饭吃的化学学科藏书区。 他发现前世近代化学的成就,在这里基本都点亮了,但只要是通往现代方向的理论,这里是一概不萌芽,不沾边,比如现代意义上的物理化学和电化学,比如结构化学、色谱学,还有,核化学。 这毕竟还是一个神秘主义流行的旧工业世界。 范宁催动灵觉,想象三道光束交汇于胸口,让清冷的珍珠色球体缓慢扩张,包裹出视野里的一切。 他“看到”颜料盒、表盘、毛笔尖,还有女孩的唇,都呈现出一种黑白条纹状的光影色彩,这种光影外沿分裂弥散,内部又在涌出补充,不断地翻腾和迭代着。 琼在布置回溯秘仪时,祭坛里面放置物品之一,是一枚用深色物料包裹的便士铜币,便和这种光影类似。 “衍”之相位? 难道说,放射性物质裂变产生的射线,在这个神秘世界作为一种“衍”相波动而存在? 相位的异质光影并不是非凡物品所独有,寻常物件也微弱可见,而活物、星辰,以及少量矿物相对更强。 范宁灵觉看到的这些色彩,并不比寻常的死物件浓郁多少。 可范宁偏偏就是感受到了极度危险的气息,那是来自灵性深处的强烈预警! 杜邦和门罗两人似乎没有感到异样,这让范宁拿捏不准,自己的危险感究竟是因为研习了“烛”,还是因为自己知晓放射性物质的存在。 虽然范宁现在无法得知这是什么放射性物质,但他判断,三人离几米距离待一小会,风险可以接受,当然,不宜久留。 因为女工采用口唇接触这样极端的方式,也过了三个月左右时间才死亡,其风险应介于iii类-iv类放射源之间——毕竟以这个世界现在的工艺手段,应该也提炼不出高纯度的放射性元素盐。 瘦弱的劳工女孩被上司、警察和几位绅士看着,手中的动作慢了下来,露出了不自信的、防备性的笑容,同时作势欲站起来。 “姑娘,晚上好。”范宁给了个温和的眼神,并示意她继续坐着,“请问,你来到这个工作岗位多久了?” “前几天满一个月了,先生。”女孩笑得有些拘束。 “最近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女孩想了想答道:“手脚关节有些痛,每年天冷都会这样。” “这边工作时长怎么样,你觉得累吗?”范宁继续问道。 站在一旁的尤莉乌丝这时解释道:“公司实行帝国标准的12小时工作制,分两班在6点和18点轮换。不过这个车间特殊,此前只排了8点到20点的一轮班,因为新款上市不久,产能尚未拉满…” “我问的是她。”范宁出口打断。 尤莉乌丝讪讪一笑。 “姑娘,你继续,如实相告,没有关系。”范宁温言笑道。 “和这位上司说的一样,先生。”劳工女孩多看了范宁几眼,“不过最近生产任务增加了,我们每天加班到十二点…” 她又低下头轻声补充道:“累是自然更累一些,不过,公司也支付了多出的劳动时长对应的额外薪水。” 尤莉乌丝看着范宁,坦然微笑。 倒是不像有所隐瞒…范宁的灵觉始终笼罩在这两人身上。 “看一下生产记录台账。”范宁开口道。 “…啊?”尤莉乌丝有些错愕,大概是没想到范宁会揪这些细节。 她作为高层管理人员,本身不会过于注意这些,其次也搞不懂范宁在想什么。 “给范宁先生过目便是。”工厂主斯坦利这时开口,“生产线组长会有详细记录,叫他们把台账拿来。” 一分钟后,范宁开始翻阅手中的台账。 钟表车间从今年7月份陆续开始生产调试,8月中旬进入稳定的“朝八晚八”生产节奏,从11月下半月开始,生产时间又变成了早上8点到晚上24点。 和劳工女孩以及尤莉乌丝说的相符合。 “没有什么问题吧?范宁先生。”尤莉乌丝问道。 “前天的停产时间,为什么提前了接近两个小时?”范宁合上台账问道。 工厂主斯坦利皱着眉头转动了一下眼眸,就连站在旁边的杜邦和门罗也是表情一怔,似乎都觉得问题过于刁钻古怪,搞不懂范宁到底出于什么用意。 尤莉乌丝似乎想开口解释,又被范宁打断:“让他来说。” 众人目光望向了那位穿着整洁灰色工服,戴着白手套,表情有些茫然的生产线组长。 “先生,那天我们的确让大家提前下班了。”组长咽了口口水答道,“是总工程师埃洛夫先生的临时安排,没有他的坐镇协调,我们无法保证生产线整体的精密运转。” 范宁笑了一声:“杜邦,门罗,我们去拜访埃洛夫先生吧。” 两人立马从他的这句话里听出了言外之音。 如果说,范宁通过聚会上的信息、停摆钟表的指向时间、以及今天的调查结果,只有五成把握可以怀疑的话… 那么再加上钟表的启示在此刻得到印证,他已经几乎百分百确定—— 这位钟表车间的总工程师埃罗夫先生,就是地下聚会中的“体验官”! “咔哒,咔哒…” 在众人的眼皮底下,范宁轻轻一笑,然后拨下左轮的击锤! 正文 第七十七章 车间内的激战 生产车间,钢铁支架高处,最里面房间。 庞大的生产线总控台表面布满着齿轮、管道、按钮、拉杆和指示灯,不起眼的一角有浅浅一方银白色的池子,里面是近乎无色透明的油状液体。 站在总控台前的埃罗夫,穿着灰棕色宽大便装,戴着一副浅色墨镜, 手上拿着一柄造型奇特的大勺子。 它的表面质地似枯槁的人皮,勺面却始终如同动脉般微弱跳动着。 每过一段时间,池子里的油状液体中就会凭空涌现出许许多多绿色条纹状的光影。 “进度一如既往地块,‘搏动之瓢’离达到状态要求不远了…就是另外那几个家伙总是拖后腿…”埃罗夫用“搏动之瓢”在池子里反复划拨,作出类似“撇油”的动作。 他转身回到办公桌前,这里大量堆叠的书籍被凌乱推开,留出了一个祭台的位置,中央处放置的物件被黑色幕布遮盖地严严实实,从形状轮廓上看, 类似一面镜框。 祭台周围则是一叠叠用钉子栓住的小羊皮纸,每一张纸上都写有不同的名字。 他将“搏动之瓢”内的绿色液体洒落在祭台的蜡烛上。 蜡烛的造型很特殊,并非一根圆柱体,而是由两根不完全的椭圆柱连体而成,烛芯同样分成了两簇。 滴落在烛焰上的液体无声蒸腾,一叠叠小羊皮纸堆上摇曳着绿色火焰,逐渐溶解消失,整个房间映照着碧油油的光影。 做完这一轮动作的埃罗夫,突然觉得墨镜的视野里闪过了一个什么小东西! 他起初左右张望了两下,未有收获。 然后觉得有什么东西轻轻挨了一下自己的皮鞋。 他低头,发现双脚旁竟卧着一颗引线已经扯开了的手雷! “你们打招呼的方式可真不友好。”看着在地上扭动,同时滋滋冒烟的手雷,埃罗夫撇了撇嘴。 他竟然躬身,把马上就会爆炸的手雷捡了起来! 杜邦、范宁、门罗三人站在门口悬空的钢铁过道上,看见背对着己方的男子,缓缓地转过了头, 露出了浅色的墨镜。 “boom!!!”这位“体验官”咧嘴一笑。 并不是手雷的爆炸, 手雷在“体验官”埃罗夫手上的“搏动之瓢”中似心脏般跳动了几下, 就没有了动静。 这是他口中发出的拟声词,语气就像舞台上的歌手念着开场白。 范宁只觉得周围的空气瞬间降到冰点,寒冷刺骨。 而这一声轻轻的“boom”,在自己脑海里卡带了,无限放大又延长。三个人的心脏都似乎挨了几下狠狠地重击,一口气憋得快要昏死过去! 埃罗夫飞快几步走到墙壁一侧,这里有一扇朝半空打开的门,外面安装有升降梯,是除了正门外,房间唯二的出口。 他没想到有如此多生产车间做干扰选项,指引学派却立马怀疑到了这里,而且对面足足来了三名有知者。 缠斗没有任何意义,所有的出手都是为撤退服务。 埃罗夫抬手掀开升降梯控制表盘的盖子,正要输入八位数的密码,眼前突然出现了黑暗的漩涡,视野变得昏暗又扩散。 他凭借肌肉记忆继续输入,只是速度放缓了下来。 输入到第五位数时, 他突然觉得指尖的触感消失了, 手臂和身体空间相对感变得陌生,再次下键时,指尖落到了错误的按键上。 杜邦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的旁边,伸手抓住了他的一支胳膊,另只手将一枚已撕开的,绘着一支花束的咒印朝两名队友掷出,羊皮纸张在空中迅速化为灰烬。 “运用了降二级拿波里和弦的a大调终止式?” 范宁和门罗两人只觉得耳边响起了几组悦耳的古典吉他分解和弦进行声,整个人从心脏骤停的难受感觉中挣脱了出来。 而被杜邦擒住胳膊的埃罗夫,整个人原地转了一下,从宽大便装下面滑出。 随后这件衣物像活了一样,竟然反手把杜邦给裹住了,开始塞他的嘴,绑他的手,勒他的脖子。 杜邦手忙脚乱地应付着这件外套,刚刚在眼前撕开一个口子,就看见埃罗夫手中递过来的“搏动之瓢”已快触到自己的胸口。 但恢复正常的门罗此时已将自动手枪瞄准了埃罗夫,一连扣动扳机! 砰砰砰砰!—— 由于不存在误伤的可能,他没有顾忌杜邦和埃罗夫纠缠在一起的身形,瞬间射完了弹匣内的12发子弹。 埃罗夫身体的颜色和阴影迅速淡去,由主要轮廓线条构成的“速写画”在地上翻滚避让。 手枪的流弹在室内四处攒射跳跃,状若无物地穿过范宁几人的身体,在金属和木头物件上留下弹痕。 往远处翻滚了一段距离后,埃罗夫隐去的身形再次部分地暴露出来,他的腹部和腿部中弹了,有伤口,却没有血花爆开,而是炸裂出类似冰晶一样的,带血丝的碎块。 门罗射击完手枪子弹后,又拿出背后包裹在牛皮套内的短管霰弹枪。 “不好!快趴下!”范宁突然大吼一声。 三人此刻注意力自然都在埃罗夫身上,但是范宁倏地体会到了灵觉强烈的预警,不是来自这位“体验官”,而是几人旁边一处地面小角落。 那里躺着的是之前已经莫名其妙“哑火”了的手雷! 由于几人的相对位置已经发生了较大改变,手雷离己方更近,离埃罗夫更远! 最先示警的范宁已经迅速朝反方向卧倒,张大嘴巴,吉他手杜邦的反应也很迅速,一把将门罗律师拽倒在地。 “轰”的一声巨响,热浪和冲击把范宁整个人震得硬生生往前推移了十几厘米,大大小小的碎渣把自己打得生疼,耳中全是杂音,骨头都快被摇散架了。 高处的这个小房间被炸塌了两面墙壁,天花板也炸出了一个窟窿,被掀开的墙体材料从十几米高空坠下,将生产设备砸得稀巴烂 幸亏那两名警察已提前对劳工们进行了疏散引导,而这个钢铁支架本身也足够坚实,整体结构没有土崩瓦解到坠落。 几人灰头土脸地躺倒在地,埃罗夫缓了几个呼吸,觉得被抽离的视力、触感和空间感有所缓和,他飞快地撕开一张带着雪花印记的咒印,朝几人所在的高处抛起。 然后转身跑到升降机操作台前,开始重新输入密码。 正文 第七十八章 调查来源 升降梯被启动后,开始从地面缓缓开始上升。 齿轮和链条的润滑油似乎没给够,一路发出尖锐地拖拽声。 “啪嗒啪嗒” 几人被手雷震得七荤八素,捂着脑袋躺地的范宁突然感觉有液体低落,他翻过身来,杜邦和门罗两人也是疑惑抬头。 刻有雪花印记的咒印羊皮纸化为灰烬飘散,落到几人的脸上, 一股莫名阴冷死寂的气息透到了几人的骨子里。 这当然不是液体的来源,液体是天花顶上滴下来的,金属板上方似乎是车间的一个小型水塔,如今布着几道狰狞的裂缝,正在以极快地速度蔓延开裂! 就在几人一骨碌爬起来的同时,“咔”地一下巨大的劈裂声, 整块金属板四分五裂地崩解开来,随之而来的不是水。 而是一块巨大的,体积至少有30个立方大小的坚冰砸了下来! 之所以有这样数据化的描述,是因为范宁的灵感正在竭尽全力地划定它们的空间区域,并同快要接近自己极限距离的埃罗夫模拟出了“相互连接”的感觉。 这块坚冰温度低得吓人,绝不是乌夫兰塞尔冬天的积雪可以达到的温度,以范宁的感知估摸至少有零下一百多度。 重重地一拉,灵感几乎在瞬间枯竭! 坚冰贴着几人的头皮化成了水柱,像瀑布一般砸到了他们身上,再化为几股洪流从房间的裂口倾泻而出。 已经进入到升降梯内部的埃罗夫,连手上的“搏动之瓢”一起化作了一尊冰雕,冰层仍在变厚。 门罗律师已经从斜挂于胸口的牛皮长袋里掏出了一把短管霰弹枪,来到冰雕跟前,轰地一枪,打得四分五裂。 然后看着一地的碎冰和衣物,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他还在梯子里!”范宁闭上眼睛片刻后猛地睁开。 门已经合上,升降梯往下而去,链条和齿再度想起的嘎吱声。 只见埃罗夫类似“速写画”一般的线条和剪影再次在升降梯内成型,只不过这次勾勒得更加艰难与缓慢。 几秒钟功夫,升降梯下降的进度已经快一半了, 杜邦神清一凝, 范宁看到了浓郁的桃红色光影从他四肢上爆出,他整个人一个冲锋加跃步,直接从升降梯原位置那道开向空中的门跳了下去! 十几米的高度,这位吉他手的双手准确搭在了升降梯的外壳上,随后双手换成单手,腾出来的另一只手取出了腰间的左轮。 升降机持续下落,在离地三四米时,杜邦突然眉头一皱。 车间地面竟然缓缓打开了一个黑乎乎的通道! 他飞快地收好左轮,双臂发力,将自己的身形往上拉了一点,然后用力踹了一下仓门,整个人在空中一个后空翻,稳稳着地。 升降梯沉入地底,通道合上,地面完好如初。 杜邦眯起双眼,“池”相灵感催动,终于在那块位置看到了精密的缝隙。 过了二十多秒后, 另外两人绕过钢铁支架回到车间地面。 “没想到竟然还是让他逃了。”范宁刚刚在远处已经看到了这一幕。 回想起今天这场有知者的战斗, 在双方并非死斗,而是一方以逃跑为主的基调下,仍然险象环生,这也让范宁意识到,在神秘领域任何时候都不能放松警惕。 “他的实力应该和我接近。”杜邦说道,“但是能力过于诡异,又已在这里精心布置后手,我们三对一也没能留住他。” 动静闹得太大,两名警察又唤来了更多的警察控制现场。 劳工大多数已经疏散,留下了少数几个,连同工厂主斯坦利和他女儿尤莉乌丝一起,在现场接受初步问询。 “这位老板这样子,有判头吗?”范宁冷不丁地出声,“门罗先生,您精通此方面业务知识,估计能有个几年?” “啊?……”门罗律师愣了好几秒,大概是范宁的句式有点奇怪,还有些不太常用的表述。 不过他还是听懂了:“嗯如果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斯坦利主观上和隐秘组织勾结,就不会涉及神秘侧的审判。只是单纯地使用雇工从事不合规的危险生产活动,并疏于把关和管理,造成规模性严重人身伤害的话……” 他顿了顿:“帝国相关的法律有《生产合规性条例》《劳工权益促进法》《公司法》等……如果有组织地去争取权益,按照类似的案例,或能为每个受害者家庭争取到30-60磅不等的补偿金,但工厂主应该不会承担于此之外的责任……” “我明白了。”范宁深深地点了几下头,朝警察挥了挥手,“让这两人先随我们上去。” “好的,长官。” 一行人重新上到车间钢铁支架的高处。 在一团狼藉的“体验官”埃罗夫房间里,杜邦和门罗指挥着警察们四处采集证据,斯坦利和尤莉乌丝则老老实实站在范宁跟前。 “说说你和埃罗夫的关系。”范宁扭头看了一眼斯坦利。 这位工厂主此时哭丧着脸,眉头快皱到了一起,眼里是浓浓的担忧和害怕,一会连着摆头,一会又长长叹气,一会又似乎想开口哀求。 看得出来很心疼经济损失。 回答范宁的是尤莉乌丝:“关系就是您想的那样,是我们雇了他干活。” “表盘颜料的来源?”范宁微微一笑,又换了一个问题,看不出他对尤莉乌丝上句回答是什么态度。 “您这第二个问题,可以和第一个一起回答。”尤莉乌丝脸色不变,“我们和帝都圣塔兰堡的一家名为‘瑞拉蒂姆’的化学贸易公司谈了合作,该公司提供夜光原材料采购渠道,条件是钟表销售利润分走20%,并聘用由他们指定的总工程师。由于该新型夜光手表的市场前景极为乐观,他们提出的分配方式又相当具有诚意,我们达成了合作,这条生产线也是这么来的。” 范宁静静地听着陈述。 斯坦利这时出声补充道:“这笔合作是她利用自身在公学和社会上发展的人脉谈下的,我当时甚感欣慰和自豪……的确没料到埃罗夫是触犯禁忌之人,我需要为在聘用总工程师上的管理疏忽致歉,但我女儿说的完全符合事实,相关合同和手续您可随时调取查阅。” “升降梯连着地道的事情出乎意料我们平时的确很少来到生产一线,这也是我们的管理疏忽” 意思就是主观上不知情,且他们和“体验官”埃罗夫不存在雇佣之外的关系。 范宁对各种解释未作任何评价,跳跃似地提出了新的问题: “希兰·科纳尔,你应该认识吧?” 他的眼睛开始深深地盯着尤莉乌丝。 正文 第七十九章 被覆住的画 “…认识。”尤莉乌丝在回答前只延误了极短的时间。 范宁仅仅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警察们在四周忙活,而她继续观察着范宁的一举一动,但没有从对方的言行里看出任何的反馈信息,也完全预料不到,范宁接下来又会提出什么问题。 自己长期维持在心里的安全感和踏实感,在今晚的范宁面前始终处于缺位的状态。 她又忍不住继续补充细节:“有过几次简略的交流……毕竟是一位教授的女儿, 我们都算是音乐学院的老人,完全不曾照面或听说的恐怕很少……我还在不多的几次场合,听过她拉小提琴,她的水准极高。” 哪知范宁根本没关注她后面在说什么。 而是侧过身去,打量起办公台面上的各类物件。 尤莉乌丝先是松了口气,渐渐地, 眼神中又逐渐流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 然后同两人之前进入工厂时一样,继续亦步亦趋地跟在范宁身边,表现出了随时等待问话的样子。 这个原先用作祭坛的台面, 经过各种折腾后已经千疮百孔,堆叠的书籍和各类物件散落一地。 范宁的眼神,突然打量到了掉在地上书丛中的一块黑黑的东西。 正是曾经被埃罗夫放于祭台中央处的镜框状物件,此时仍然被黑色幕布裹紧。 “范宁先生,您在看这个对吗?” 尤莉乌丝见状,非常贴心地快步向前,弯腰将它捡起,边拆开幕布,边递给范宁。 范宁伸手欲接,但他此刻没有注意到,尤莉乌丝特意抬高了视线,目光落的位置是自己脸上。 “卡洛恩,别去看!” 在四五米远处的杜邦正指挥着警察用相机拍照,无意间朝范宁这边瞥了一眼,突然神色大变,一声暴喝! 可是已经晚了。 范宁看到了这是一幅画。 一幅肖像画, 构图和色彩是很标准的本格主义,但似乎是用蜡笔抹成,混杂着成熟与幼稚、精致和粗糙的诡异感。 黑色礼帽,红褐色头发,惨白色的一张男生脸,皮肤上有点点瘀斑,脸颊肿胀而溃烂,鼻翼和嘴唇乌黑,眼眶和眉头扭曲在一起。 …我死了? …我死之后看起来就是这样? …什么时候的事? …为什么我捧着我自己死去的画像? 范宁的精神有点恍惚,然后他看到,画像上死去的自己,扭曲的眼眶突然挪动了一下,接着眼珠瞪出,嘴角撕裂,冲着自己咧嘴一笑。 范宁觉得自己的心智被什么信息或知识给击溃了,因为这里存在两位见证之主的名,诞于佚失不明之源,一位“生于永逝”,一位“亡于长存”,纠缠绕节, 互为悖论, 自己的认知趋于崩坏, 不断赞叹于美与伟大,不停惊惧于为何如此。 画上蜡笔的色彩开始蠕动,像线虫一样的活物,最开始是细碎的、混乱的、非整体的,后来有了密密麻麻的排列,不受控制的扭曲胎芽从空隙恣意生长,腐朽又翩翩起舞。 这时他脑中回忆起了一些弓弦伸展与摩擦的声音,是《d小调弦乐四重奏“死神与少女”》,音乐不是完整的,只是一个个让自己惊艳的,平日会时不时在脑中回放的片段。 他突然理解了为什么“隐知传递律”中所表述的一种安全流动方向是“从高到低”,因为前日排练时奇特的艺术感悟,此时竟然成为了隐知污染下灵性层面的避难高地。 当某些“怎会这样”的接受排异,变成了“如此正常”的习惯坦然后,即将崩坏的世界观和自我认知,在最后一刻苟延残喘般地延续了下来。 扭曲的蜡笔线条被剥落,视野回归房间的一片狼藉,而眼前的门罗正用短管霰弹枪顶着尤莉乌丝的胸口。 站于四周的其他人齐刷刷地看着自己。 那幅画被队友重新放回了办公桌面,被深色的幕布裹住。 “卡洛恩?”杜邦惊疑不定地开口,他刚刚看到范宁先是双眼变得涣散失焦,然后似乎是受控之下有意闭上了眼睛,最后到现在睁开。 “我没事。”范宁平静开口。 而后深深看了尤莉乌丝一眼:“是你故意而为?” “我看您望向了那个东西,我就给您递过去了,我我想的是应该配合调查”尤莉乌丝的声音似乎显得慌乱和无辜。 范宁又换了话题:“在普鲁登斯拍卖行偶遇的事情,你告诉了学校调查组,对吗?” “周五那天吧?是这样的没错这,这也算是当时配合调查。” “然后你又知道我那晚没有回家的事情?” 尤莉乌丝瞳孔微有收缩:“范宁先生,您那时因为洛林教授的事情,在教室现场被校方调查组带走了,这个事情知道的人太多了,的确也马上就传到了我的耳朵里……不过,我不知道您后续经历了什么。” “所以,是塞西尔组长告诉你的?”范宁轻轻地抚着手中的左轮。 “我不是很明白您的意思。”看着范宁手中的动作,尤莉乌丝笑容有点勉强,“我和塞西尔平日关系的确较熟,但又不可能成天呆在一块,他老师去世了,也属于当事人没错……不过他怎么可能晚上还特意跑过来,告诉我‘您没回家’这么琐碎的事情。” 此刻这位女同学的心跳和呼吸微微有些急促了起来。 “你紧张什么。”范宁突然温言笑道,“你自己刚才说,我被校方带走的事情马上传到了你耳朵,我顺便问问,这件事是不是塞西尔告诉你的……” “怎么你一直在提晚上的事情呢,尤莉乌丝同学?” “对不起,您弄得我有些过度拘束。“尤莉乌丝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皮靴靴尖。 范宁轻轻掂了掂手中的左轮,然后抬起头:“杜邦,正常情况的话,接下来是个什么流程?” “把这两人先带回南码头区警安分局。”杜邦对为首的警官发号施令,“按规定动作审讯,然后,第一时间向特巡厅汇报。” 尤莉乌丝长出一口气,这时才感觉自己的贴身衣物已被冷汗浸透,全部紧紧地贴在肌肤上。 待人群从车间高处的钢铁支架上散去后,地面现场的处置也进入了扫尾阶段。 “你刚刚想杀了她。”杜邦这时开口。 “有这么明显?”范宁瞥了他一眼。 “其实你可以。”吉他手的声音比平日更忧郁,“在这个时机下,开枪之后是挺大的麻烦,但并非学派不能摆平我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少年时期有些事情,正是做得还不够冲动” 范宁说道:“你当时告诉了我特巡厅的行事风格:平日感觉不到其存在感,但一旦出手,事情的进展往往异常迅速,且没有任何挽回余地。” “是,怎么?” “我对特巡厅还不够了解,不过此类风格值得学习。”范宁淡然一笑,“我时常用类似的方式来调节自己的敏感性格。” “艺术家的行为模式。”门罗律师随口点评。 “不过杜邦说的那种冲动的少年感,下次也可以践行一二。”范宁话锋一转。 “艺术家有时需要尝试不同风格。”门罗律师继续点评。 “刚刚的事情我有责任。”杜邦抬手,阻止了两人带偏话题,随后正色道:“调查此类事件时,要时刻注意避免直视可能搜寻到的隐知载体,行动前我忘了你还未建立这一方面的警惕感。”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后来是怎么回事?”门罗这时也问道,“我最开始看到你的反应,以为这下麻烦大了,我还从来没见过如此危险的隐知载体,一般来说,污染效应都是潜移默化的,这种立即可见的很少很少。” “我之前在移涌中已经理解过类似的隐知,而且尝试表达在了自己的新作品里。”范宁在解释时,细节做了润色,且转置了因果关系。 “……所以认知上有了一些提前的预期,没有崩溃我知晓了两位见证之主的神名,或是一条重要的线索,你们要不要尝试着聆听一下?” “可以。”“问题不大。”两人都点头。 单纯的见证之主神名,若无相关秘史或其他密传,就只是一个代号,属于低阶的隐知,以这两人灵的稳固程度,哪怕直接采用第一类传递形式,风险也处于可接受范围。 相比之下,祷文会有更高的风险,因为它涉及到见证之主的奥秘甚至起源,描述更丰富,指向更精确,诵念或聆听时会不可避免带上强烈的祈求意味,引发注视的可能性更大。 范宁拿起了倒伏在桌面的蜡烛,看着它奇特的椭圆柱连体造型和分成两簇的烛芯,对两人说道: “祂们一位叫做‘观死’,一位叫做‘心流’。” 正文 第八十章 超验俱乐部 “观死”和“心流”?杜邦和门罗二人相视了一眼。 范宁看得出他们对这两个神名并不熟悉。 杜邦思索了一阵:“我倒是想起来自己多年前看过的一些资料,在上个世纪中叶,有一个活跃在提欧莱恩东南部一带的隐秘组织,叫做‘超验俱乐部’。” 范宁心中一动。 继博洛尼亚学派调查出“愉悦倾听会”和相关的见证之主“红池”后,又有一个隐秘组织进入了自己视野。 说起来,埃罗夫将自己的代号起名为“体验官”,好像还真和这个组织名有一些风格类似之处。 杜邦继续说道:“这个组织自称他们是体验主义者, 又是虚无主义者,崇拜两位见证之主,一位强于‘荒’相,一位强于‘茧’相,在活跃范围内各郡的郊区和乡村传教而当时不少神秘主义者怀疑他们的教义是杜撰的,因为他们有一套特别奇怪的见证之主起源分类理论,也正是这奇怪的理论,让我至今还留有了些许印象” 范宁惊奇道:“他们还给见证之主分类?” “嗯, 比如他们声称在三大正神教会中, ‘渡鸦’和‘芳卉诗人’为同一类起源,‘不坠之火’与前两者相异,但可与指引学派研习较深刻的‘铸塔人’并列不过较为扯淡的是,他们认为自己崇拜的两位见证之主又和前者都有本质的不同,祂们是于‘不存在的秘史’中诞生的” 门罗皱着眉头:“按照卡洛恩今日意外获取的隐知,似乎真存在这样两位见证之主你们回忆一下埃罗夫今天所展示出的一些诡异能力,包括隐匿、再生、操控冰的咒印、活化或钝化外物,正是反映出他同时研习了‘荒’相与‘茧’相嗯,包括他在总控台执行的秘仪,似乎也是利用劳工非正常生命流逝的时机,收集他们的生命力用以什么目的” “卡洛恩让我们多了一条线索。”吉他手杜邦最后看了一眼那根造型奇怪的蜡烛,然后示意大家撤退。 几人“哒哒哒”地走下钢铁支架的台阶,杜邦开始计划后续工作:“尤莉乌丝提到的‘瑞拉蒂姆’化学品贸易公司,我会联系指引学派在帝都圣塔兰堡的总部,他们就近调查更为便利。” “不过群体记忆混乱的事件,的确难有头绪, 哪怕作出是有人故意为之的假设,也很难去推测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动机” “回去后我会先搜集一下关于上世纪中叶‘超验俱乐部’的一些资料嗯,至于门罗,这段时间要辛苦你带几名文职人员,走访一些劳工代表,提供法律咨询援助,以期望为他们的家庭争取到最大化赔偿方案” 范宁清楚,在这起事件中,究竟如何给斯坦利和尤莉乌丝定性,又如何处置,指引学派的话语权可能有限! 受害方是平民劳工,不少家庭还有成员就读于工人技能夜校或贫民学校,这的确是指引学派的管辖范围,但另一边当事人又是乌夫兰塞尔典型的工业绅士阶层,在特巡厅背后代表的当局利益范围内。 况且目前的确没有直接证据,可以表明他们在主观上勾结隐秘势力。 指引学派的重点还是先放在追查隐秘势力,以及做好受害劳工的善后处置上。 “我祈祷这件事情能在新年到来前结束。”门罗律师开始礼貌地抱怨,“制定前往皮奥多庄园的冬日度假计划,可是足足花了我三个月时间。” “皮奥多红酒的产地?”范宁随口一问, 他还记得那混合着酸涩和轻盈的美妙口感。 “维亚德林会长的最爱。”门罗点头, “那里是帝国南方的海滨小城, 据我几位助手的反馈体验来看,冬日气候温暖,只需一件夹克,风景情调怡人,美食富有特色,尤其是几种难得品尝的水果可惜我已连续两年和女友失约见鬼,为什么老是在年底碰上此类麻烦?” “反正你每年的女伴也不一样。”杜邦的沉郁声调冷不丁地打断门罗。 几人一路回到主干道上的箱式汽车旁,司机在驾驶位上候着,收音机里城市家庭频道的市井故事播放声几米可闻。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范宁白天在上课之余,将精力投入到了研读基础性神秘学书籍上,晚上则跟着希兰学习图伦加利亚语。 这门死语言有很多特殊之处:从右到左书写,没有独立的元音字母,只有十八个辅音字母,其中九个字母拥有两种变形,再其中又有四个字母身兼元音功能,且可以互相复合。 加之大量的读音失传或存在争议,让它的学习友好度急剧降低。 但范宁发现希兰在古语言上的功力颇深,甚至从天才程度上来说,不亚于她的小提琴天赋,在为范宁授课时,不仅对于图伦加利亚语本身范围内的问题解答地清晰无疑,而且能够追根溯源,通过分析与其他语言之间的演化影响关系,来解释这些问题何以发生。 这种水平级别的授课,加上范宁本身作为有知者的洞察力和影响力,学习进度出人意料地顺利。 同时,范宁也按照维亚德林之前的方法布置了庇护秘仪,给希兰讲授了基础性的低阶隐知。若之后确定将她引入有知者之路,这可作为前期的积累,况且她同自己一起研究文献,这是必要的保护。 这个世界,古籍文献中坑人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卡洛恩,你的名次怎么才排到第七位?” 明亮的办公室内,希兰靠在办公桌主位上,一会翻着《乌夫兰塞尔艺术评论》,一会又看向《霍夫曼留声机》的地方版面。 它们均为此次城市音乐厅新作陈列馆的学生作品选拔开了一个临时性的专栏——竖长的大矩形框,每人带着头像、姓名和作品名,位置排名随着计票数每日更新,下方附有备用性的文字栏解说版面。 这两家媒体每天一更,而《提欧莱恩文化周报》仅在每周五更新一版。 “挺好啊,这才几天,都进前十了。”另一边范宁双手枕住后脑勺,闭眼横躺在沙发上,休息着有些干涩的眼睛。 “可是一共才十二个人”希兰神色有些无奈地看着范宁,似乎不满意他的反应。 她的眼神陆续扫过榜单:“第一名是爱德华·默里奇,陈列作品为《a大调第五钢琴奏鸣曲》,哎,这个人在校期间就写到第五首钢琴奏鸣曲了?他已经有340票计数了” “拉姆·塞西尔竟然就到了第二名。”小姑娘撇了撇嘴,“《降b大调第一钢琴三重奏》跟你一样写的是重奏作品诶,他都有212票了哎,为什么排名下方的版面报道了他的作品简介和创作理念,不报道第一名啊” “第三名让我看看,咦,写的还是《小提琴奏鸣曲》” “卡洛恩,我们的弦乐四重奏现在还不到100票呢” 正文 第八十一章 古语言教学 希兰乌溜溜的眼珠不停转动,在报纸那一块专栏区域反复扫来扫去。 “卡洛恩,你之前说,音乐学系的同学们应该都陆续帮你去投票了对吧?” “可是我感觉这完全不够,这头几天竞争就这么激烈,要不要再发动他们在亲友间帮你拉拉票呢?” “不行,不行, 从明天上课开始,我要在同学们间宣传一下我们的弦乐四重奏,我知道有好几位同学的家人是消费水平较高的乐迷,他们的投票权重可能有两三票呢。” 看着小姑娘一本正经地分析着形式,范宁不禁莞尔,坐起来说道:“希兰,时间跨度足足有两个月呢, 不用急。” 不过作为一位理工男,他也开始做起了数据估算:“嗯乌夫兰塞尔现在的人口超过100万, 城市音乐厅够到消费门槛的乐迷算1万人,计票权重1-10不等,自然是低权重多,高权重少,平均下来权重可能也就25票,那么就是25000票,每人可以选择3首心仪的作品,那么,整个票池就约有75000张” “均摊到两个月,日均产出应该约为1250张,可是这都过了几天了,排行榜所有人的票数加起来还没破千” 范宁眼神闪动:“这说明由于时间跨度太长,决定又只能做一次,大多数人还是会多关注一段时间……” 一般的乐迷可能会参考媒体报道,读读乐评, 问问沙龙上的朋友,或听听最后的实际演出。 发烧友则可能去分析谱面,推演音响效果, 甚至誊抄回去研究,自己组团排一排,看看演奏感觉如何。 听完范宁的分析,希兰也表示了认可:“看来当下阶段的数据的确不具有参考性……” “不过呢,我还是想要你早点去上面。”她展颜一笑,“明天我还是要去在老师同学们面前宣传它。” “咚咚咚”,房门敲响。 一位年纪不大的女性文职人员进门:“范宁先生,这是南码头区警安分局报送过来的劳工死亡案最新处理情况。” 她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气质仍显书卷气的范宁,走过去双手递送文件,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 “之前听说新来的那位有知者会员年纪很小,但没想到范宁先生这么这么年轻……” “谢谢,有劳。”范宁双手接过。 “不客气。”她侧过头去,转身后又多看了坐在办公主位上的希兰一眼,然后离场带上房门。 “和自己预料的结果差不多。”范宁快速地读到前面一小部分时,就已经大致明白基调了。 特巡厅介入后的调查结论,把工厂主斯坦利和尤莉乌丝接触禁忌的可能性给初步排除了。 警方昨天已将他们释放, 并“勒令”其停产整改生产管理乱象, 并要求其积极配合进行劳工死亡赔偿磋商。 该句后面附上了目前统计出的最新死亡人数:40人。 范宁读到这里停住, 眉头皱得很紧。 他清楚, 随着钟表车间停产,这几日死亡人数的增长会慢慢稳定下来,现在40个人的死亡规模,再往后几天,可能最多也就增长5-10人了,他们都是随着车间第一条试生产线投产后,调过来的最早一批工人,接触时间最长,已经快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但如果把时间线推移到半年左右甚至更长的时间…… 暴露在放射性物质之下,甚至还有着极端的摄食接触,后面这大几百号人,恐怕,半年生存率不会超过一半…… 范宁继续往下读。 劳工死亡案牵涉出的神秘事件,继续按照惯例划分,由指引学派全权跟踪调查,特巡厅已建档立卡,会在必要或顺手的情况下提供帮助。 若取得实质性进展或破获案件,特巡厅将按照有关规定给予奖励。 这个奖励,最常见的形式其实就是钱。 特巡厅认为,这是代表当局对作出贡献的官方有知者机构授予荣誉,以及提供“维持运转的必要支持”。 范宁了解过这钱真的不多,相比于一个有知者机构庞大的开支,这就好比是在赠送“1000元兰博基尼无门槛代金券”。 所以他觉得,这主要还是特巡厅在宣示自己“控制和主导”的地位。 不过另一种奖励还蛮有价值:增加编制数,就是争取难度更大。 官方有知者的数量一直都被严格管控,比如指引学派的这处分会,现在只有一个空缺了。 “其实这也只是特巡厅站在自己的利益立场上,正常处理的结果。” 范宁其实很清楚,尤莉乌丝的背景,比起卢那种大财阀家族还差了不少,特巡厅更像是“按流程办事”,并没有用力过猛,只是在帝国的这个时代,劳工地位如此弱势而已。 指引学派能做的只有追查“体验官”埃罗夫,以及帮助受害的劳工家庭最大化维护权益。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后面半年时间,会有更多的人落得慢性死亡的结局。 休息了一会,又闲聊了一会,范宁准备继续学习图伦加利亚语。 和希兰两人面对面坐好后,他重温了一遍今天学习的,关于九个可变形辅音字母在变形后对于单词发音的影响。 范宁试着朗读希兰写出的案例句子,他已经初步习惯了这种重音靠后,呢喃与果决交替的语调,但大量密集的边音和赛擦音总是因为不标准而被希兰纠正。 “不得不说,每次接触新的语言,真的会或多或少重塑思维方式,就是,真的很费脑筋。”学习间隙范宁感叹道。 他前世学习的第二语言自然是英语,不过作为发烧友,自己还自学了一些基础的意大利语和德语,以更好地理解声乐作品——当然水平处于彻底的玩票性质。 “其实图伦加利亚语算比较友好的了。”希兰温柔地笑着回应,“它多少能在古霍夫曼语身上看到一些残留的影子,只是屈折性更强,语意表达更精确。相比之下,我们现在说的霍夫曼语由于带上了很多多式综合语因素,其实挺容易产生歧义的。” “可是我没想到图伦加利亚语竟然如此缺乏形容词。”范宁说道,“很多时候针对抽象的表达需求,它的字面语意精确了,可是比喻义却暧昧了嗯,不过也挺有美感的,比如这句:‘我读着诗,如同清晨我穿过原野’。” 希兰伸出如葱白的手指:“我更喜欢这一句——” 小姑娘看了对面的范宁一眼,然后轻轻念道: “在最远最远的玫瑰园里,有我们整夜整夜的步履。” “嗯,还行。”范宁深以为然地认真点头。 “对了希兰,我想跟你请教一下,你对于第3史图伦加利亚王朝的历史,有没有什么更多的了解?” 正文 第八十二章 关于图伦加利亚 问完希兰这个问题后,范宁先自顾自地讲起了一些自己知道的通识性信息: “我只是从流行的通俗历史书中知晓,第3史早期是属于寿命短暂的诺阿王朝统治时期,再然后是持续了1400多年的图伦加利亚时期,这是一个封建王朝,在鼎盛之时曾经统治了当时世界上除南大陆外的几乎所有版图,后被其位于北大陆的附属国霍夫曼帝国推翻,第3史也以它的终结作为结束。” 希兰握住小拳头,抵着下巴多看了范宁一会,眸子里似乎在疑惑:“不是在和你聊形容词的缺乏,和比喻句带来的美感吗?” 不过她还是说道:“其实基本的信息你讲的已经覆盖了,专业一点的历史书,只不过对图伦加利亚王朝的政治、经济、人文,以及明确记载了的一些历史事件,有更详细更严谨的考证而已……” “我猜你关心的,可能是一些偏向秘史的东西?” “当然。”范宁点头,“我们现在需要找到安东老师去世背后的始作俑者,需要尽快破译那本和‘幻人秘术’有关的文献,自然需要把关注点放到偏神秘侧的事物上。” “说起来这一块我之前并不曾关注。”希兰抿着嘴唇思考道,“不过琼她倒是和我交流了不少关于图伦加利亚王朝秘史的信息碎片而后来,我和爸爸在研究古语言时,以此为基础考证出了很多不常见的东西。” 范宁眼神一亮:“说说看?” “首先是图伦加利亚这个名字,它的发音往源头追溯,其实和诺阿语的一个高级语汇发音特别神似……” “嗯?” 这算正常,图伦加利亚语和古霍夫曼语本来就是诺阿语演化后的两股分支,前者更完全地保留了诺阿语的屈折性,后者则逐渐受到了多式综合语的影响。 “这个单词的意思是:爱。” “爱?”这一说法却让范宁一时有些找不着北。 未必这还能被称之为“爱之国”或“爱之王朝”?这画风的违和感太强了吧? “对了,为什么你说它是诺阿语高级语汇?”范宁又抓住了一个疑问细节,“爱这个词在所有的语言中应该都是最简单最基础的,是幼儿学语时最先掌握的那一批词汇之一……”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嗯还有,‘爱’的发音也通常简洁,可是‘图伦加利亚’这个词的发音算比较长比较复杂的了,两者发音的神似会不会只是巧合?” “你的这个疑问,同我们当时的疑问是一样的” 希兰解释道:“不过,我们做过一个尝试性质的研究” “我们在能力范围内,尽可能梳理了诺阿语中所有和‘爱’语意相似的词汇,后来足足找到了七十多个!我甚至怀疑,实际上诺阿语中形容‘爱’的词汇数量已经破百了” “它们的细分侧重含义包括喜欢、好感、着迷、倾慕、崇敬、信仰、依恋、眷恋、归属、憧憬很多构成复杂的屈折词,是对于某一类特定语境的表达,比如对伟大艺术人格的倾慕、对异性日久生情的好感、对大自然的喜爱、多年未曾得见的眷恋、强烈的情欲上的吸引、对生活的世界的归属感、对朦胧面纱之后的憧憬、深沉的跨越生死的信仰,等等” “而‘图伦加利亚’这个词,是诺阿语所有关于‘爱’的词汇里面,最严肃的,最超验的,级别最高的,不可滥用的,它所描述的是神圣之爱、狂喜之爱、至高之爱、启示之爱、天使之爱,它被禁止作为动词用在那句‘我爱你’中。” 希兰说到这里时,神色又有点奇怪:“如果是这样解释的话,图伦加利亚王朝如此命名,还是容易理解的。” 范宁听到这里也点了点头。 相当于被命名者自诩为“神圣王朝”,然后他们的语言就成了“神圣的语言”。 “不过,我们后来更深入的考证,却有点让人困惑了……”希兰此时话锋一转,“图伦加利亚这个词,在诺阿语中,是个多义词,除了‘爱’,它还有两个别的意思。” “哦?什么别的意思?” 这一点范宁倒是不觉意外,这种以单词作为单元的语言,一词多义的现象太常见了,他只不过单纯有点好奇。 “恐怖。”“还有巨人。”希兰说道。 范宁眉头深深皱起:“说实话,刚刚一路讨论着修辞,又讨论着‘爱’,你给我蹦出这两个词,我突然觉得有些惊怖。” “同感。”小姑娘非常认可地连连点头,“不过后者这两个语义极为冷僻,在诺阿时期的文献中出现场合极少。” “我可以大概理解‘恐怖’。”范宁说道,“如果是反映超验范畴的情感,‘爱’和‘恐怖’的区别并不是那么泾渭分明,很多教会音乐的唱词中,就经常可见类似的并列用法。” 还有自己晋升时接受的隐知也是如此:「……祂将你的名号与祂的服侍者分开,那颂念你们中一位的灵乃是迸烧的烛火……皆为可怖者,所爱者,受宠者,沉思者,至高所选者,接受密传者……」 “但另外一个……”范宁眼神闪动,“巨人巨人,这好像是一种存在于传说中的远古生物吧,对了我倒是想到了——” “老师(爸爸)最后的那首交响曲!”他和希兰两人突然异口同声。 安东老师当时作为他下一首交响曲构思的作品,其实死前只有一个乐章基本写完,而且按照计划,是准备放到末乐章的位置。 至于前面的乐章,仅仅处在和范宁、希兰讨论乐思的阶段。 希兰拉开抽屉,拿出安东教授生前的笔记本起身,来到沙发上同范宁并肩而坐。 范宁接过后翻到手稿总谱,似回忆,也似讲解般地开口:“在唯一写完的末乐章中,安东老师构思了三个主要音乐动机——” “人的动机,f小调,旋律前半段是一个号角式的三度五度音程,后半段迂回后跳进到高八度音,呈现抗争性效果,象征英雄或人性。” “魔鬼动机,调性模糊,诡异的半音阶片段,以三连音节奏型出现,连续下行三次,象征宿命或恶念。” “圣咏动机,d大调,以四度音程为核心,连续下行模进,节奏方正,色彩辉煌,象征净化或神性。” 范宁依次阐述完安东老师构造的三个音乐形象后,徐徐说道:“这里第一个‘人的动机’,按照老师当时的设想,正是在隐喻传说中的远古生物:巨人!” 正文 第八十三章 结局的构想 旧日音乐家巨人第八十三章结局的构想范宁的手指在总谱上移动,给希兰讲解着这个末乐章最主要的“叙事框架”。 坐在旁边的小姑娘凑得有点近,认真看着谱例。 末乐章前面有一个短小的引子,先是一声爆炸性的齐奏,然后是一连串由弦乐奏出的急速经过句。 “人的动机”,或就是“巨人动机”,从第6小节由长号吹出,但仅仅只出来了四个音,便被“魔鬼动机”粗暴地打断,诡异的下行半音阶片段依次从木管组,到弦乐组,再到铜管组奏出,音色从柔和,到尖锐,再到狰狞。 两人自然从来没有听过它的演奏,但光是在心中预想效果,便觉得全身汗毛竖立。 随后,这两者陷入纷争与搏斗,象征宿命和恶念的“魔鬼动机”在各个声部间游走和变形,“巨人动机”始终以不完整的旋律呈现,彷佛苟延残喘。 直到第54个小节,完整版的“巨人动机”才终于得到呈示,由圆号、长号、双簧管、单簧管齐声吹出,以英雄的抗争姿态登场反击,与“魔鬼动机”展开惨烈厮杀。 “圣咏动机”的第一次出现则是第388小节,由七把圆号吹出,象征神性和净化,经过一系列发展、总结和升华,最后乐曲结束在辉煌强奏中。 从听感上,似乎是胜利的结局。 但总谱手稿最后空白地方,安东教授写有这样两段话: “在我们最后所论及之处,乐曲的结尾只是表面上的,且是完全意义上的虚假结尾。我的意图是表现这样一种斗争:有的时候人们认为胜利近在眼前,实际上却遥不可及。” “听感诚然辉煌,但抗争性的巨人动机最后实际上消失了,胜利与他无关,他的时代要么已逝,要么还未到来。” 两段话的墨水笔记深浅粗细不一,似乎写于不同的日期。 “我能感觉到,这造就了强烈的哲思意味。”范宁再次默默回看总谱,在心中回放着这首共有731个小节,实际演奏时长可能接近30分钟的末乐章。 不过前面的乐章通通空缺,安东教授终究是没有在生前完成它。 既没来得及找到一个合适切入的前期视角,也没来得及建立贯穿全局的音乐素材变化逻辑,以形成规模化的交响曲结构。 相当于一本只写了个漂亮的结局卷。 范宁清楚,自己若想要在毕业音乐会上取得首演的成功,不是再去回忆前世古典音乐作品,生硬地往前拼接就可以的。 自己必须实打实地在此基础上,把安东老师的构思扩展成一组完整的交响乐章。 这时希兰开口:“爸爸精通图伦加利亚语,对诺阿语的研究也很深入,他选择用巨人作为末乐章的隐喻,应该是注意到过这个词义……说起来,那个王朝以‘图伦加利亚’来为自己命名,我认为除了有‘神圣王朝’的意思外,还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是巨人的后代。” “他们如果这样觉得,也挺扯的。”范宁说道,“根据古代学者们的描述,巨人的意思其实根本不是‘身形高大的人类’,而是一团巨大的元素体生物……” 说起来,各相位代表的抽象含义里,的确有一些接近元素的范畴,如火焰、风暴、冰霜等。 巨人存在的年代,有的书说是第2史,有的说是第1史,不过都太遥远了,更接近于传说——对于它,流行神话读物反倒比严肃历史文献提及的频率更高。 从学界公认的历史观点来看,人类在第2史中后期才逐渐主宰这个世界,在此之前严重不成体系的历史,没人说得清楚。 “卡洛恩,你还没有做到现学现用哦。”坐在旁边的小姑娘这时笑道,“图伦加利亚语严重缺乏形容词,导致依赖比喻修辞,如果他们在表述上自诩为巨人后代,恐怕还是在说自身拥有巨人的正面特质:威严的英雄气概、近乎漫长的生命、掌控元素的强大等等当然,这些特质也可能是他们一厢情愿的猜想。” 范宁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所以老师才会选择巨人作为自己作品的隐喻。” 如此一来,这个乐章创作灵感的来源可以解释得通。 神话、史诗、文学、哲学的确都经常被艺术家视为创作的养料。 但不幸的是,老师研究音列残卷中的神秘和弦入迷,灵感先是病态增长,然后愉悦倾听会利用‘摄灵秘仪’夺走了他的初识之光。 而这个秘仪出自血源神教经典《原初秘辛》,后者正是记载了‘图伦加利亚幻人秘术’的无名文献的一部分。 范宁再次明确了接下来的重点:调查安东老师拍卖音列残卷的引荐人斯宾·塞西尔,调查他的红玛瑙文化传媒公司,还有地下聚会中的“经纪人”。 从自己穿越次日去往特纳美术馆的调查结果来看,音列残卷最可能的情况,明明应该是自己父亲留下的指引物之一。 可它早就被别人拿走了,又到了普鲁登斯拍卖行,又到了安东老师手里。 难道也是这个隐秘组织干的? 范宁回到最初的话题:“名字的来源如此考证我认为可信度很高,那秘史又是关于哪个方面的?” “关于图伦加利亚王朝灭亡的真实可能原因。” “真实灭亡原因”范宁眼神闪动,“第3史两个主要王朝的存在时间特别不均衡,诺阿王朝100多年,图伦加利亚王朝1400多年,嗯,但共同点是覆灭过程非常迅速” 希兰说道:“图伦加利亚的王室掌控着一个强大的有知者组织,名为‘大宫廷学派’,这个组织对见证之主的涉猎研究范围极广,但研习最为精深,而且致力于追随的,是一类与我们目前熟知的类型截然不同的见证之主……” 类型截然不同?范宁倒是又想到了超验俱乐部所崇拜的“观死”和“心流”。 难道说这是同一类?或者说见证之主还有更多的类型? 秘史总是隐晦不明、零零散散、模棱两可,甚至互为悖论,但千头万绪背后注定存在的真实,又始终吸引着有知者去一探究竟。 “据说,‘大宫廷学派’始终在调查他们之前的诺阿王朝突然覆灭的原因,他们忌惮自己步入后尘,他们有所发现,有所行动,而且实证有效,他们没有像诺阿王朝如此短命,而是延续了1400多年的繁荣……” “‘大宫廷学派’将那几位见证之主视作图伦加利亚人的力量源泉,亦视为让他们的国避免落于诺阿王朝结局的庇护者,他们数千年来带领着图伦加利亚人找寻一处地方。他们坚信,这个充满缺憾的世界只是一个终将坍塌的残次品,而那处地方正是那几位见证之主所启示的终极避难所” “终极避难所?此类描述倒是像教会里秘密教义的常见元素,有在一定的现实基础之上虚构的可能所以最后‘大宫廷学派’找到了吗?” “从一些文献推测,那个地方真实存在,而且他们终于找到了。“希兰回答道。 “那后来他们是?”范宁忍不住追问。 “然后,第3史结束,他们灭亡了。” 正文 第八十四章 深层次动机 旧日音乐家巨人第八十四章深层次动机圣莱尼亚大学音乐学院。 室内乐厅空旷明亮,音符飞扬,舞台上钢琴手、小提琴手和大提琴手正在排练一首钢琴三重奏。 拉姆·塞西尔灵巧的双手在钢琴键盘上交替纷飞,带动着弦乐形成一组组富有动力感的滚动音型,将整个音乐推向情绪最高点,并在辉煌的降b大调和弦强击中结束。 台下数十多位忠实拥趸们的掌声稀疏而有力。 “首席小姐,你至少有三天没有练琴。”赛西尔松开踏板,拿过搭在琴架上的手帕,擦了擦自己的脸。 “警安局不提供这种便利服务。”尤莉乌丝的下巴仍然夹着小提琴的腮托,腾出双手调了调琴弓的松紧。 “你犯事了?” “公司里的一些意外生产事故。” “那我是不是该庆幸你能及时出来?”塞西尔伸出手,将乐谱翻回第一页,“不然近半月计划参与的几场音乐沙龙,我们可能都要砸在台上了。” “这种小圈子的活动影响力有限。”尤莉乌丝不以为意,“我的《乌夫兰塞尔艺术评论》每一期的发行量都超十万,主导着当下音乐评论的风向,影响范围在很多年前就已突破乌夫兰塞尔的局限,你应该把预期更多地放在这个上面。” 塞西尔的手指虚放在键盘上左右移动:“感谢你的造势,不过不要忽略沙龙影响力,它们的受众范围与音乐厅高度重合,乐迷质量更高,投票权重更大,并存在连锁传播效应” 他缓缓站起身来,踱步走向舞台深处:“一组默里奇这个家伙现在的人气居高不下,后面几位选手票数也是紧追不放各个渠道的声量对我来说都非常重要。” “你似乎没有提及卡洛恩·范·宁。”尤莉乌丝放下小提琴,走近他身旁。 “我暂时没有精力对票数不到100的作品给予关注。”塞西尔轻轻一笑,“城市音乐厅的票选机制,他驾驭不了的,这需要” “可他是指引学派的有知者。”尤莉乌丝打断了他。 “你已经核实得这么详细了?”塞西尔收敛起笑容。 老师事发后他的心情一度沉郁,法比安院长施以援手后则有所好转,只是心头始终萦绕着若有若无的凝重感,这让他近日谨言慎行了许多。 他来回踱着步子:“从之前的事情和结果通报,是很容易推测出一些猜想,但是我始终在心底不敢相信,先踏上非凡之路的人会是他而且你确定,他是被指引学派纳入了会员?这太快了,之前接近四年的时间我也没注意到过什么征兆。” “那天他差点就要用枪打死我了,我还不确定?” “失败了两次还险些暴露,你就不考虑换个方案?尤莉乌丝小姐,我发现每次一谈到这个问题,你平日里展现出的智商就消失了。” 尤莉乌丝冷冷说道:“我早在去年和希兰·科纳尔接触时,就已暗中完成了测试委托,在所有拥有图伦加利亚王朝血脉的被测者里,她的灵性契合度是最高的。” 塞西尔沉默了一阵子后开口:“西尔维娅女士指出过这不是主要因素,只要灵性契合度超过某一阈值即可。再说了我们的委托内容又不对最终效果负责,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在这个细节上反复纠结。” “管好你们自己负责的部分就行。”尤莉乌丝只是如此回答。 “真没有其他的选择余地了?”塞西尔语气带着奇怪的伤感,分不出是真情实意还是揶揄嘲讽。 “有,或许你自己的条件也不错。”尤莉乌丝故意露出玩味的笑容。 “你拿我寻开心的角度可真新奇。”塞西尔被她的荒唐玩笑逗乐了,“倒是你,美丽、骄傲又优秀的首席小姐,明年你大四,而我们这群家伙就毕业了,没想到你自信了三年,现在竟然会害怕一个准大一学妹威胁到你的首席位置,这到底是嫉妒呢,还是” “闭嘴!!”这句话彷佛触到了尤莉乌丝的忌讳,她突然一反优雅形象,对着塞西尔劈头盖脸地咆哮了一句,引得舞台下众人目光纷纷探了过去。 她的胸脯不住地起伏着,稍微平静后低沉说道:“我们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你没有资格过问。塞西尔,我还是那句话,管好你们自己负责的部分,你们现在的进度严重滞后,而变数却越来越大,有时我都怀疑我选错了合作对象你最好是少说风凉话,先确保过了复试这一关再说。” 塞西尔对她的突然发作似乎并不介意,语调仍旧温和:“放心吧首席小姐,指引学派的手再长,也干涉不到圣莱尼亚大学的游戏规则,遑论乌夫兰塞尔音乐界范宁在非凡领域暂时领先,值得警惕,但你之后就会知道,我构思的那首交响曲若成功首演,对灵的提升作用会有多恐怖。” 他头也不回地走向钢琴:“继续排练吧,各位。” …… 冬日的晴天,暮色不会来得那么早,太阳仍然挂在地平线的上方,坐在行进汽车内的范宁,看着窗外视野尽头的红霞渐渐变碎变窄。 汽车穿过普肖尔区一路向北,驶向麦克亚当侯爵位于海华勒小镇的宅邸。 人的鼻子久违地从工业废气中得到解放,呼吸之间是冷冽而清凉的田野气息,灰蓝色的蒙蒙天空逐渐淡去了它阴沉滞涩的一面,变得像一块澄澈均匀的青绿色翡翠。 “卡洛恩,如果我等会晚上在台上忘谱了怎么办?”汽车后座上琼的嗓音软糯又带着几分稚气,与之相伴的还有哗啦啦的翻谱声。 “琼,你已经问了他五遍了。”希兰的声音听起来有一丝无奈。 范宁终于转过头来看了两位小姑娘一眼,她们出席音乐沙龙的着装不算华丽隆重,但自带着纯净淡雅和青春活力。 “没关系,他们又没听过,把音量拉小点如果你是双音忘了,拉高音就行;如果是旋律声部忘了,你可以试试按其他旋律声部的三度关系去拉,很多段落我都是这么写的;如果是某些伴奏段落,你可以试试在当前调性的五级音和一级音之间拉一些合适的节奏型,或者你干脆就在某小节强拍结束后停下来,回想起来后再找个地方进去……” 范宁尝试着给出一些实用性的建议。 琼又问道:“那如果我忘得太彻底了怎么办。” “要不下次你和中提琴的卢换个位置?” 汽车驶过原野中洁白整洁的石砖道,在银色镂花铁门前停下,范宁的视线越过白墙、穿过栅栏,看到了浑圆耸立的棕红色屋顶,看到了挑高的门厅和绿色的草坪,以及举瓶少女喷泉旁边的罗伊小姐。 她站在喷泉附近的一堆落叶上,穿着一件奶油色的波纹绸衣,戴着统一蓝色调的矢车菊花蕾发箍和胸簪,荷叶边的领口微露雪痕,此刻循着自己摇下的车窗,含着笑意望了过来,并俏皮地快速挥手致意。 1秒记住114中文: 正文 第八十五章 沙龙之夜 ,旧日音乐家 朦胧夜色为海华勒小镇披上了丝绒薄毯,冬夜的原野薄暮中,似乎有什么绝俗超尘的静谧感降落了下来。 范宁一行三人赶到麦克亚当侯爵宅邸的时间略早,他本想的是自己先在乡村里转转,让长时间在工业城市遭罪的呼吸道放松一下,也找寻一下《第一交响曲》的创作灵感。 可罗伊却一直陪到了天黑,她带着自己参观了府邸内外值得驻足的每一处,从风景开阔的乡间小路到磨坊群,从狩猎林场到凉台咖啡馆,从后花园到温室植物房,再从地下酒窖到麦克亚当家族画廊。 “罗伊小姐,贵客陆续到场,你确定不去招待一下吗?” “妈妈会安排妥当的,给罗伊分配的贵客就是您啦。” 这段时间因为排练,她和范宁又有好几次见面,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布朗尼教授事件发生后,双方在博洛尼亚学派驻点的那场谈话的缘故,她觉得范宁和自己相处起来越来越“正式的礼貌”了。 同第一次见面相比,他对自己的态度依然亲切温和,但少了很多闲扯和打趣,那晚首次排练时,双方目光里有过的一丝微妙气氛后来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在罗伊心里,今晚的音乐沙龙是改善双方关系的一个契机。 几人最后从摆满留声机和胶虫树脂唱片的顶楼听音室走出,范宁眺望着远处的河岸湿地,那里之前沐浴在阳光下的高大松树,此刻就像一排身形昏暗模糊的巨人,沉默又凝然地恭候着黑夜。 在灯火通明的宴会厅上,范宁见到了一身红色宫廷风长裙的麦克亚当侯爵夫人,她气质宁静,面容和蔼,腰背挺直,黑亮头发高高盘起。 侯爵夫人回敬了范宁的脱帽礼,随后将他和希兰、琼依次引入了自己右手边,那里最靠前的三个位置已写有宴会台卡。 在一字排开的餐桌上,范宁朝着对面眼熟的教授们和紧跟其后落座的罗伊致意,再侧身和自己这边第四位的卢·亚岱尔点头问好,随后落座,将手杖和礼帽递给了随侍。 这样的座次安排引起了绅士淑女们的注意,卢的位置相对靠前很好理解,但基本没人认识范宁以及旁边两位美丽的小姑娘。 不过很多思考敏锐的宾客已开始了猜测,他们清楚那几位教授为何能坐于女主人左手边,既然范宁能出现在与他们对等的客席上,那是不是就意味着… 嗯,等下在沙龙上的介绍环节,了解了解这位小先生的来路吧… 黄金挂钟在晚上6点整敲响,侯爵夫人随和又自然地开口:“各位亲爱的客人,正式晚宴用时太长,而我们的沙龙需要在7点开始,因此只能吃个便饭,招待不周,恳请见谅。” 宴会厅的人数并不多,侯爵夫人的音乐沙龙严格控制了50人的参会名额,这使得有资格出席的宾客几乎都是在乌夫兰塞尔音乐界有影响力的人物,此刻,再加上麦克亚当家族本身的陪同人员,用餐人数也才堪堪60出头。 在侯爵夫人宣布便饭开始后,有约20名厨师、40名膳食帮工和40名其他服务人员陆续进场开始为宾客服务,先是提供了小份的水果与浓汤,然后依旧按照3轮上菜程序为客人提供丰富的食物。 范宁清楚记得这几年在贵族公学所习得的礼仪和知识,虽然平日学习得多,践行得少,难以驾轻就熟,但至少能保住符合自己当下身份的言行举止。 面对摆在盘中五花八门的银质叉勺,他用尖齿叉刺出柠檬皮的汁水挤入甜茶,用沙丁鱼叉在罐头里取出油腻发光的肉,用镂空薄片勺滤去西红柿切块的汁液,又用造型奇特弯曲的黄油镐将桶里的黄油挖出,在薄饼和面包卷上拧出漂亮优雅的形状。 范宁先是吃掉了用柑橘、西梅和黄桃制成的果冰,饮了一盏滚烫的扇贝牡蛎浓汤,之后随着正餐环节的推进,又依次品尝了芝士焗龙虾、腌制野猪肉、猪舌、培根、煎牛排、烤鹿腿、烤兔肉、蒸羔羊肉、烤蘑菇、蔬菜薄饼、沙丁鱼白面包卷和鳕鱼鸡蛋奶油烩饭——这些小口尝试的菜品只占了不到三分之一的种类,不过他觉得已经快饱了。 随后宾客们被带入沙龙大厅,这里本来是府邸中的舞会厅,但此刻摒弃了过于贵气闪亮的装饰,而是追求精致优雅的居家感。 同时布局也做了精心调整,舞台被撤去,整齐方正的座位席被打乱,代之以沙发、靠椅、吊椅、凳子等家具三两组合,依托其他饰物或钢琴自然摆放,让宾客落座其间时,可体会到类似在自家各区域随意穿梭的自由。 淑女们优先挑选落座,她们穿着被裙箍撑开的各色连衣裙,裸着雪白细腻的小肩膀,持着华丽扇子,搭着各色披巾,手腕上丝绦晃荡,像一群带着香风的蝴蝶飘至各处。 范宁则在好几个区域看到了自己熟悉的点心款式,比如柠香杏仁蛋糕和红丝绒蛋糕,只不过呈现形态是高高的分层蛋糕圆塔,旁边的金属架上摆满了蛋糕梳方便宾客取用。另一个方向的糖渍水果冰沙杯和香草奶油糕排开了几米的阵列,樱桃碎红酒泡芙在闪闪发亮的银盘里堆成了一座小山。 “所以会长这一单到底赚了多少?”淑女们的身影在范宁视野中来回穿梭,但他始终盯住的是那几座蛋糕塔,试图将上次自己购买的小份点心和它们做价格换算。 宾客的介绍由罗伊来负责,每位都是详细而独特的文案,而非模板化的填空题,不仅介绍宾客自己,还会指出邀请人。 有的宾客邀请人不止一位,也需要一个不漏地报出,以表示他们在上流社会具有广泛的人脉。 举办一次这样的音乐沙龙,对麦克亚当家族而言是展示实力和底蕴,对出席者而言是极其重要的艺术活动记录,而对主流艺术媒体来说,则是重要撰文素材。 他们会极尽所能地挖掘其闪光点,包括举办盛况、输出成果、演奏记录亦包括花边新闻。 因此在总时长4个小时的安排里,光这一环节就达到了45分钟,小女主人如此精心为之,满足了与会者们在社会名流面前的长曝光需求。 范宁的介绍位置在首位,其次才是那几位教授,这意味着他们地位等同,一客一主。 罗伊所采用的表述,先是“来自指引学派的范宁先生”,这让大家的猜想得到了证实,而之后“圣莱尼亚大学音院在校生,青年作曲家”的表述,则让很多心思缜密者“原来如此”。 如果是这样的公众身份,那这位小先生也算是两边都有交集了,难怪会出现在博洛尼亚学派的主场沙龙上。 此时有不少宾客,已经将范宁排在了接下来的第一位社交目标。 “女士们先生们,今夜是麦克亚当家族举办的第80届音乐沙龙,我们的频率以季度为单位,举办次数和来宾人数一样少而珍贵,但承蒙抬爱,这20年来,我们共同向提欧莱恩艺术界输出了很多弥足珍贵的东西。” “那么我提出今晚讨论的一个倡议,大家可围绕它畅所欲言,但也不必过渡拘泥于此。” 侯爵夫人的圆润声线,光是听闻,就能联想到她面容上的优雅笑意: “今晚的主题词为:标题音乐。” 正文 第八十六章 论标题音乐 旧日音乐家巨人第八十六章论标题音乐“标题音乐可宏观可具体的话题,很容易说上几天几夜”范宁在四个单人沙发一组的某处落座,给自己斟了一杯西梅汁,尝试着就它展开一些联想。 “这个选题很有水平。”坐于他旁边的卢·亚岱尔如此应和,随后老调重弹,“范宁先生,你最近还有没有什么作品需要出版的,相比于上次的出价,我还可以增加一些预算…” 范宁惊叹于这个家伙的执着:“我的确给你预留了一些作品,不过我们还是先听听绅士淑女们讨论标题音乐吧。” 卢面露喜色:“向您的守约品性和艺术灵感致敬。” “标题音乐”其实简单说来,就是作曲者用某些具体文字做标题的严肃音乐作品,比如在范宁前世,维瓦尔第的小提琴协奏曲《四季》,贝多芬的第六号《田园交响曲》,柏辽兹的《幻想交响曲》。 与之相对的概念则是“非标题音乐”或“纯音乐”,它们没有配备具有指向性的说明,作品名往往直接是《第三交响曲》《第一小提琴协奏曲》《b小调钢琴奏鸣曲》等。 值得注意的是,还有一些名称耳熟能详的作品并不是标题音乐,比如海顿的交响曲《惊愕》,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月光》《热情》,这些标题是出版商或乐评家添上的,目的是对观众的想象力和欣赏思路做引导,也有一些商业成份的动机,它们实际上仍是“纯音乐”范畴。 标题音乐的标题,必须要是作曲家亲手所加,通俗来说就是只认“官宣”,它是作品真正思想内容的概括,也是作曲家创作意图的展示。 而且“标题音乐”和“纯音乐”的区分,只针对器乐作品。声乐作品由于本就包含内容明确的歌词,不参与到这种区分之中。 这个世界的本格主义时期结束于新历863年,以伟大的音乐大师吉尔列斯的逝世作为终结,从至此进入浪漫主义后,“标题音乐”一直都是当之无愧的热议话题,大家围绕“标题音乐”和“纯音乐”的对错得失,展开了长达半个世纪的争论。 按照罗伊之前同范宁通气的沙龙流程,此时先由几位资深乐迷、文艺评论家或音乐学者作导言,这些导言论述逻辑相对更完整,相当于是意见领袖或权威人士,借助沙龙平台向社会输出自己的理念观点或研究成果。 但导言只是弱演讲性质,与会者可以拒绝其观点,选择不听,而与其他宾客交头接耳,讨论自己感兴趣的内容,按照帝国沙龙文化的自由原则,这不认定为违反礼仪。 自己是发表导言的最后一位,与弦乐四重奏的首演相承接,等演出结束后,沙龙也就来到了下半场的自由讨论兼社交环节。 在这个阶段,人们彻底打散,三两成群而聊,随兴加入,随时退出,富有经验的女主人往往会在他们灵活穿插,引导话题、搜集观点、推进社交,为最后结束时刻的总结寻找素材和启发。 尚有小部分宾客未落座,在等待正题开始期间,范宁朝坐在自己对面沙发的小姑娘开口。“琼,今天有这么多点心,你为什么不去拿?” 琼仍然一直捏着谱子,似乎有点坐立不安:“只有二十多分钟就要演出了,我不能吃太饱,不然可能会忘谱忘得更厉害。” “尼西米小姐,那你刚刚在晚宴上吃饱了吗?”卢此时发问。 “我吃挺节制的。”琼哭丧着脸,“卡洛恩,我对你有一个想法,不知道你可不可以接受…” “哪方面的想法?”“哪方面的想法?” 范宁下意识问道,没想到声线和同时开口的希兰重合在了一起。 “你先说可不可以接受。” “你先说是什么方面的想法。”范宁充满警惕地坚持。 “就是能不能把你曲子的第二小提琴换成长笛?反正都是高音谱号…” 正在喝着西梅汁的范宁差点呛了一鼻孔。 导言开始,一位持着金丝描边扇子,名望颇丰的女性乐评家首先起立发言,她指出标题音乐并非新生事物,而是从中古时期就有出现,之所以在当下变得流行,是文学、戏剧、绘画等其他姊妹艺术走向了浪漫主义发展的前沿阵地,因而启发了作曲家们用文学性标题表达创作意图和人文哲思。 赫胥黎副院长则表达了不同的观点,他认为标题音乐近年兴起的深层原因在于,音乐大师吉尔列斯去世后,古典交响曲陷入危机,这体现在浪漫主义初期斯韦林克、阿尔芬等作曲家的交响曲创作困境中,吉尔列斯的伟大成就成为了挡在他们面前的一座难以逾越的丰碑。 他进一步分析道,随着新生代作曲家影响愈大,乐迷们对他们将要创作的新交响曲的愈发期待,这带来的却缕缕是焦虑和诘问,这些作曲家们被均衡、理性、秩序、节制所主导的本格主义游戏规则所束缚,只能从新的角度寻找突破口。 这两位人士发言结束后,一袭奶油色绸衣的罗伊走到了范宁侧边,捂住领口俯身轻轻提醒:“范宁先生,离演出约还有15分钟。” 范宁微微颔首:“那么各位,请跟着罗伊小姐去后台做准备吧。” 希兰第一个作出行动回应,卢随后也深吸一口气后站起:“我已经跃跃欲试了。” “卡洛恩,我突然觉得我肚子又饿了。”琼可怜巴巴地看向范宁。 “等下你演出完下来,罗伊小姐这里的整座蛋糕塔都是你的。”范宁说道。 希兰给出了实用性建议:“琼,你近几次排练表现都挺好,待会你把观众当成大白菜就行了。” 范宁将四人送至走廊转角的幕帘处,分开之前,最后托着帘子的罗伊回望了他一眼。 看着她眼眸中的期颐,范宁终于柔声鼓励道:“加油,我会一直在台下看着。” 罗伊展颜微笑,愉快地向自己眨眼,随后拉下幕帘。 分享仍在继续,此时的发言者是一位每年在城市音乐厅消费金额超过1000磅的绅士,他系统地梳理了“标题音乐”和“纯音乐”的纷争史,并将双方的对立分成了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前30年争论的萌芽期,斯韦林克钢琴音画集《蒸汽与速度》与洛尔芬交响曲《梦醒》的发表,在音乐界造成轩然大波,一批新时代浪漫主义者团结在他们周围,努力追随其创作潮流,拥护本格主义的作曲家则陷入创作低潮,以消极逃避方式表达他们的不认可。 第二阶段是近20年争论的鼎盛期,“纯音乐”阵营开始反击,在圣莱尼亚大学毕业音乐会上首演过《c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的尼曼大师发表《美学宣言》,抨击标题音乐的形式缺乏,使其所用文字为“怪癖”,只为掩盖“彻底的冷漠与贫瘠”。 “宣言事件”让双方正式形成了鲜明对立的阵营,接下来尼曼的好友席林斯酝酿了近30年的《第一交响曲“无标题”》成功首演,以古典技法的高度总结,和人文哲思的成功突破,在乐评界获得了“吉尔列斯继承人”的称号,此时双方对立达到了更高点。 这位资深乐迷绅士分享到这里后,发出了悲观性的预言:“标题音乐”和“纯音乐”对立的第三阶段就要在近年到来,届时美学危机会爆发至顶点,严肃音乐或许将走向风格和理念割裂的时代… 大概是这位乐迷的资料和举证相当系统,论述逻辑完备,又有一些感性层面的大学,沙龙现场的各位听众此时听得非常认真,不少人更是连连感叹以表认可。 笔挺站立在一旁的麦克亚当侯爵夫人,此时眼中笑意很浓,高质量的输出、可以调动情绪的内容、鲜明的观点、良好的反馈,这些都是她在音乐沙龙上乐见其成的。 她优雅却中气十足地说道:“让我们请最后一位导言者,卡洛恩·范·宁上台为我们分享他的思想。” 范宁徐步走向沙龙大厅的中央。 众人的视线随得很紧,在此之前,这位年轻绅士已在用餐座次、身份介绍上两次吸引了他们最大的注意力。 “我的结论没有这么悲观。”范宁微笑开口。 “我预言在第三阶段,‘标题音乐’和‘纯音乐’的争论会逐渐偃旗息鼓,双方开始互相赞许,各记其功,然后共同迎接浪漫主义走向高峰的辉煌时刻。” 在场的绅士淑女们鸦雀无声,他们都在静静等待范宁为上述观点进行论证。 范宁却气定神闲地抬手,作出一个“请”的手势。 “让我们今晚听一首室内乐新作品。” 1秒记住114中文: 正文 第八十七章作首演 旧日音乐家巨人第八十七章新作首演“新作品?” “所以,范宁先生是选择了在这里首演他的新作?用作品替代论证?” “是一首小品,还是完整的多乐章作品?”宾客们互相交头接耳,看有没有知情人士预先了解过更多信息。 音乐演奏是沙龙的重要元素,新作首演更值得关注,只要是一首精妙的小品首演,就能让某场沙龙一段时间内在其他社交场合被频频重提,因此人们的兴趣被充分调动了起来。 大厅的灯光短暂熄灭,再次亮起时,只剩中央一圈。 四张椅子,四把谱架,组成简单的舞台,三位淑女和一位绅士站在各自的座椅前面。 侍者们已从大厅四周不着痕迹地进场,点燃各处烛台,以造成光线的明暗对比,既不让舞台过于刺眼,又让宾客们将注意力都放在接下来的演奏上。 “一场没有提前告知的演出。”烛光映照着一旁侯爵夫人脸庞的笑意,“这是我们的小女主人罗伊·麦克亚当小姐,同青年作曲家卡洛恩·范·宁先生一起为诸位策划的惊喜…” 侯爵夫人逐一做介绍:“除了他们外,另几位也都是圣莱尼亚大学音乐学院的学生,拉中提琴的这位绅士大家应该很熟悉了:亚岱尔家族的卢,另外这两位美丽的小姑娘则是尼西米勋爵的女儿琼,以及音乐学院已故著名作曲家、指挥家安东·科纳尔的女儿希兰…” 四位演奏者的信息,也让众宾客开始持续解读其含义。 “铁路大亨家族的卢·亚岱尔先生为之站台,这已经提前预示了范宁先生的一些艺术人格魅力…” “两位小提琴手,正是用餐时前排两位美丽的小姑娘,原来如此…” “没想到最高贵耀眼的罗伊小姐亲自参与到了这场演奏…” 罗伊平时在校有一些演出场合,但不管是交响大厅,还是室内乐厅,都和听众有着“台上台下”的距离感。 而此时是真正意义上的“室内乐”,这种难得的“亲切交谈”氛围,让坐在旁边的绅士淑女们,包括很多年轻倾慕者倍感激动。 至于赫胥黎和另几位教授,此时既感意外,又觉颇为受用。 毕竟这里是博洛尼亚学派的主场,作曲者和演奏者都是学生身份,这让他们脸面添光不少。 “所以这是卡洛恩的主动提议,还是罗伊的推动争取?抑或两人关系比我认为的更亲密?…”赫胥黎副校长坐于柔软沙发,品着一口红酒,暗自揣摩细节,“今年学校和城市音乐厅的合作受到艺术界广泛关注,赞誉和质疑皆有,若今晚首演效果良好,又是一轮在主流媒体的造势…嗯,话说回来,还是得看曲子的质量如何,这应该是卡洛恩复试参赛的室内乐作品…” 舞台上四人向观众行礼后,三人先坐下,第一小提琴希兰走到一侧钢琴前,按下校对音准用的琴键,最后一个落座。 “d小调第一号弦乐四重奏‘死神与少女’,题献保罗·麦克亚当侯爵…说起来,这也是一首标题音乐…让我们把接下来的时间留给音乐本身。” 空弦的摩擦声中,侯爵夫人的引导词结束,然后款步走下舞台。 范宁一只手搭在沙发扶边,换了个侧靠的舒服姿势,遥遥看向灯光下的四人。 台上希兰向另外三人递出眼神,随后持弓右手微微提起,在蓄力的同时,充当了预备拍的功能。 四人干净利落地拉动弓弦! 强有力的弦乐齐奏,呈现出引子的d小调三连音动机。 这种齐奏是撞击般的,倾泻式的,以撕扯的方式拉开帷幕,最后在a大调属和弦上稍作停留。 14个小节,短短二十多秒的引子,鲜明的音乐形象已将听众的紧张感牢牢抓起。 呈示部开始,第一小提琴希兰奏出向上级进的旋律,而同一时刻,另外三人将引子中的三连音动机做模仿发展,彼此形成复调,似生命挣扎攀升,死亡步步紧逼。随后副题由小提琴中提琴合奏出,有甜美的田园风格,跃动的节奏型充满生命活力。 两者这种冲突无疑是对立式的,彼此对峙纠缠,但迟迟不愿展开战斗,就像两位骑士在决斗场上静静周旋,不找到对方破绽决不轻易出剑,这使得矛盾自始至终悬而未解。 终于来到核心的第二乐章。 四位乐手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之际,小心地持弓在琴弦上轻轻摩擦,合奏出主题阴郁感伤的柱式和弦。 “一琴一音,规整的节奏,简洁到几乎透明的织体…这不就是一个常规的四部和声写作吗?为什么色彩如此深沉,又如此感人肺腑…” 在场绝大多数听众都受过专业的音乐训练,此刻在对比之下,只觉得自己平日里写的四部和声只是一道作业题,而这里却是伟大的艺术品。 主题之后是五段变奏,希兰手下的琴弓奏出一支凄婉动人的旋律,那是处于最美好年华的少女一厢情愿的感伤,大提琴的拨奏和中声部铺就的背景,像是盛放琼浆的玻璃杯,美酒在第二变奏由大提琴罗伊倒出,这杯酒当是鲜红色的,很成熟,有神秘甚至可怖的危险性,但馥郁芬芳,引诱人一饮而尽。 不少宾客听到这里,心中已充满绵绵愁思,很难不对作曲者涌起好奇心和探知欲,这是拥有怎样的才思和经历,才能写出这样极度感伤和浪漫的乐段? “灵的共鸣已经发生了…”在三四变奏的酩酊之中,听众心境从狂舞到酣睡,奇特的灵体丝线联系被范宁感知。 而最后一段变奏似覆盖漆黑坟墓的白雪,这里对死亡的解读充满静谧的意境,安详而沉郁。两把小提琴在尾声以ppp的极弱力度收尾,映射着苍白色的沉郁幻象,暗示恒久安宁的解脱。 此时共情能力更强、情绪更为敏感的淑女们已完全代入其中,有人鼻子泛酸,眼角发红,更有人已流下清泪,甚至微不可察地啜泣。 篇幅短小的谐谑曲奏响,第三乐章首尾部分带有粗野而强烈的切分节奏,中间转为温和的大调,短暂的明暗交替间,终章到来。 这里的主题有着令人心悸的发展动力,首乐章死亡与生命的对峙,终于展开彻底而激烈的冲突,跳跃性节奏固执地推动着行步的言辞,死亡淡去阴沉之面,却依旧如期而至,少女被赋予了失败的抗争结局,表面凯旋式的热情结尾,竟然暗合了安东教授构想的交响曲末乐章的意境。 一声强奏之后,四人的琴弓扬起,音符戛然而止。 范宁将杯中酸甜的西梅汁一饮而尽。 沙龙大厅的掌声如潮水般淹没了四位乐手。 正文 第八十八章 档期过满 旧日音乐家巨人第八十八章档期过满“范宁先生。”侯爵夫人在演出结束后第一个开口,“您是否还愿意为大家分享指摘?比如关于您对于第三阶段的预测,或关于这部弦乐四重奏。” “我的职责只有音乐本身。”范宁朗声开口,“其余是非得失,全交予乐评家和学者同行们定论…另外,由衷感谢四位演奏者。” 他向乐手们微微躬身致敬,引发了不少绅士淑女们效仿动作。 “您表达了对艺术的纯粹与忠诚。”侯爵夫人微笑侧身,望向宾客,“那么各位呢?我们简单地发表完感想,就进入沙龙下半场自由讨论。” “那个,我,我可以先说吗?”希兰柔弱的声音响起,她的声线在起初的单词上抖了一下,但马上恢复如初。 “当然可以,可爱的小姑娘,你的琴技令我着迷。”侯爵夫人递去鼓励的眼神。 很少被这么多社会名流在聚光灯下环视,希兰的表情有点胆怯,但提着琴坚定地开口:“这是卡…范宁先生用以参加毕业音乐会作品选拔大赛的复试作品,嗯,已经报送至城市音乐厅,希望…希望女士先生们,喜欢的话可以支持一下他。” 小姑娘说完后望向了范宁,有些不好意思又如释重负,但眼神彷佛在表示,“我说过要帮你拉票的”! 罗伊望向了范宁,又望了望希兰,再看向自己母亲,最后抬头露出思考神色。 刚刚如果是自己先开口这样表示会不会更好? 侯爵夫人闻言一笑:“这部弦乐四重奏题献给了麦克亚当家族,我想我就不用额外表述自己的立场了,不过今天的确也是个很好的机会,如此多圣莱尼亚大学的教授先生们在首演现场…” “按照评选规则,校方行政领导不宜投票。”赫胥黎副校长这时朗声开口,“不过这不妨碍我作出个人评价,这部作品和我的预想完全不同…” “我设想的所谓‘优秀学生作品’,无非是堆砌华丽技巧——或执着于写出一条绵延柔美的浪漫主义风格旋律,或沉迷于构造迥异的和声、繁复的织体,再者有野心的自命不凡之人,偏好于宏大叙事,试图强行给听众讲道理,其实输出的全是幼稚的私货…” “而这部弦乐四重奏,老实说,演奏仅仅过去三分钟,我就已经推翻了自己之前的预期,并且拉满了对后续乐章的全部期待感,它具有天才级别的手笔。” 在即兴演奏上听过范宁演奏的许茨副院长,此时也发言补充:“鲜明的音乐形象,炉火纯青的对位技巧,没有一个音符多余,戏剧张力却近乎溢出…” “…我回去一定会拿它举例,狠狠批评院里那些写作时喜欢堆砌八度和双音、或动不动就写一串大和弦的家伙!你们要知道,这种作品对他们的说服力,和小品比起来是不一样的!” 大家纷纷表示认同,小型作品的成功可用灵感爆发来解释,但这种作品的诞生,绝对离不开深厚的音乐造诣和神圣的艺术启示。 不少音乐素养深厚的宾客,此时觉得幸亏范宁先生是一名有知者,这使得他们不至于过度怀疑人生。 “卡洛恩·范·宁先生,我准备回去后,在《提欧莱恩文化周报》发文。” 说这句话的,正是那位年消费额1000磅,之前系统梳理了“标题音乐”和“纯音乐”50年纷争史的绅士:“无论是第一乐章的奏鸣曲式,第二乐章的和声变奏,都显示出您的作曲技法继承了纯正的本格主义遗风…但另一方面,标题性的注解不仅没使音乐变得狭隘,反而带来了深刻的人文关怀和哲思…” “虽然您没用文字解释那个结论,但我已经领悟到了什么:浪漫主义前进的方向,是深化拓展古典美学逻辑的同时,表达自我的浓烈情感,并挖掘这个时代更为丰富的人文内涵…我会尝试从音乐美学的‘形式’与‘内容’两方面展开论述当然,这需要一定的时间,系统的论述需要搜集更多的资料,但至少能赶在希兰小姑娘刚刚提及的复试落幕前见刊” 他的发言赢得了宾客们的喝彩,某些金句式的总结更是被不少人记录在了便笺纸上。 “这是我的名片。”绅士回座位时同范宁握了握手。 唐·耶图斯,《提欧莱恩文化周报》音乐专栏主编。 范宁道谢接过,慎重装进胸口口袋,然后说道:“抱歉,我还在校,所以没有制作名片。” “无妨,我常年往返各大城市听音乐会,欢迎您来圣塔兰堡的报社做客。” 至此沙龙上半场结束,自由讨论兼社交的环节到来。 五人先是聚在一起,范宁开了一瓶香槟,庆祝在首演中各位的完美表现。 卢重申了关于题献预定的需求,与范宁私下聊了一会帝都圣塔兰堡的地铁运行盛况、聚会上淑女们的着装吸引力评价、学校交响乐团排练新年音乐会的动向后,端着一杯红酒汇入了流动社交大队伍中。 在结束和卢的谈话后,范宁去了一趟盥洗室,在回来的路上惨遭围堵长达半个多小时。 “卡洛恩,你为什么去了这么久才回来,诶?你手里捏着的这厚厚一摞是什么?”希兰问道。 “你关心呀?我帮你看看。”琼伸手欲夺,范宁也没准备抓住不放,所以下一秒到了她的手中。 希兰好奇地凑到了琼的身边。 “三场音乐沙龙,邀请者女士、女士、男士…嗯,好像档次都不如这场的样子…” 琼脆生生地一张接着一张往下播报信息。 “三场音乐会的双人赠票,前面这俩演奏家名字不熟悉诶…最后这场不错,1月2日圣塔兰堡爱乐乐团新年巡演·乌夫兰塞尔站…尊客席位,24磅一张的面值,这也太贵了吧…” “四场晚宴和舞会,邀请者…女士、女士、女士、女士。” “剩下的,嗯…这好像全是名片,女士、男士、男士、女士、女士…” 她疑惑地自言自语:“咦奇怪了,今天的参会者中淑女的比例的确略高一点,但也没有这么大的差距啊?” 范宁问道:“琼,你还没吃饱吧…要不要再去切一些糕点过来?” 琼继续自顾自说道:“音乐会,沙龙,晚宴,舞会…舞会…嗯,说起来卡洛恩你的成人礼已有好几年了,毕业之后距离适婚年龄也不太远,舞会之类的邀请,的确可以多多留意,能出现在今天场合的,大多是家境和受教育程度良好、外在和品格都比较优秀的淑女…我和希兰可以为你免费提供服务,一些初筛性质的参谋可提高效率,避免你档期排得过满……” 范宁的额头上已经开始冒出豆大的汗珠:“琼,我怎么从来没见你这么懂过?…” 希兰这时说道:“卡洛恩,我觉得你自己的判断会比较靠谱。” “我还是先去给教授们打个招呼吧…”范宁忙不迭地从沙发上站起来。 1秒记住114中文: 正文 第八十九章 首席预定 旧日音乐家巨人第八十九章首席预定“罗伊小姐,我酒量真的很差的。” 热闹的沙龙大厅一角,灯火烛火交织,范宁持着高脚杯,无奈地望着眼前的少女。 自己刚刚从座位上起身,准备穿过人群,和教授们聊点事情,然后又被截胡了,再次过去近半个小时。 “可是范宁先生,您的脸没变红啊?” 倒是少女自己的脸颊和脖颈,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玫瑰色。 “这一款改良后的‘冒烟主教’今年在帝都圣塔兰堡挺流行。” 小根蜡烛的火苗舔舐着保温锡纸,罗伊执起上面的长漏斗纯银容器,将范宁杯中刚刚饮下去的紫红色水平面又补回了适中位置。 “改良方法是用南方的班尔顿甜橙代替柠檬,里面按进去丁香,还加上肉桂、肉豆蔻、多香果和姜片,放置大半天的时间打底的红酒产地选择皮奥多酒庄,而不是酒精含量更高的波特酒煮沸的时间大大缩短,直接将甜橙在里面挤出汁液…” “叮——”两人碰杯。 范宁看了看她发箍和胸簪上的矢车菊花蕾,此时在繁复的烛火映衬下,它们流转着蓝紫色的光影,就像童话插图里面的梦幻星空。 “怎么呢?”罗伊含笑发问。 “没什么,小小的一点晕眩。”范宁扶额。 “您脸颊现在确实有一点点红了…罗伊再帮您更加温和温和…”少女拿起夹子,将一块比指甲盖还小的方糖裹上了蜂浆,然后投进了范宁的杯子。 范宁撇嘴:“你再这样下去,我可能会被你放倒了。” “您大可对自己的量自信点,也对罗伊的品行放心点。”少女抿了抿唇,眼色流露出玩味,“因为这一改良款‘冒烟主教’其实更适合的是女孩子…” “男孩子出门在外也要保护好自己…”范宁一本正经地接话。 她被逗得笑了起来:“其实罗伊在公共社交场合也极少饮酒,无论绅士们有多礼貌优雅,我都是回应以果汁,遇到人格魅力很强的,最多果汁一饮见底表示尊敬。” 社畜就很难做到这点…范宁心底暗道。 “叮——”两人碰杯。 “看得出今天的首演你很开心。”范宁将杯中的紫红液体晃出漩涡。 “嗯,在学院的演出场合不少,成功体验也有很多,但感觉没有如此‘个人化’的成就感。” “是因为这首作品题献给了你的家族?” “小部分因素。”罗伊摇头,“您知道,大家平日演出选曲,七成是已故大师作品或当代知名作曲家的新作,三成是优秀学生作品。前者距离感太强,更多是仰望崇敬,卑微又反复地练习,以触及他们的思想…至于后者,虽就在身边,具有互动性,但多数水平又难以恭维。” 少女脸蛋酡红,但眼神仍然清澈:“范宁先生,您不一样,罗伊既觉得和您距离不算太远,又无比崇敬您的艺术人格,首演上‘个人化’的成就感,也许是这么来的。” “多谢罗伊小姐抬爱。”范宁很认真地道谢,“你的评价太高了,我暂时受之有愧,因为这首曲子的绝大多灵感来自古代音乐,若不是有一些身外之因和功利性要素,我可能不会以公众姿态出版它…等我成功完成了个人风格更强烈的《第一交响曲》,再选择接受罗伊小姐的赞美。” “范宁先生过于自谦了,您的老师本就是研究古代音乐的出色学者,那是您自己师承的底蕴和修养。” “叮——”两人碰杯。 “说到您的《第一交响曲》,罗伊倒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请说。” “明年毕业音乐会上,罗伊想做您的大提琴首席。”少女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范宁,“自认为水平配得上您,侧面证明的话…在新年音乐会之前,我被提拔为圣莱尼亚交响乐团大提琴首席的可能性很大。” “罗伊小姐竟然都这么说了,那肯定已经十拿九稳。”范宁微微一笑,“能在大三就成为乐团首席,尤其是那几个重要声部的,都是天资卓绝的乐手…不过,你这么肯定我能获得最终的首演资格?” 他悠悠说道:“最后一轮测试成绩,不仅来自全院副教授级别以上老师的记名评分,还会参考圣莱尼亚交响乐团正式团员的意见。” 毕业音乐会终归是学校的毕业音乐会,首演的主体,除了指挥家,就是乐团。 圣莱尼亚交响乐团的正式团员和替补团员常年维持在1:15的比例,正式团员的实用权利之一就是拥有相对自由的新作排练选择权,相比之下,替补团员为了寻求转正机会,则更加“工具人”一些。 当然,作曲家也拥有很大的乐手选择话语权,这是双向的,看谁处于更强势的地位。 罗伊说道:“一组组长默里奇、三组组长塞西尔在学校的影响力根深蒂固,哪怕他们最终只是提名奖,也有在不久后首演的机会,一批骨干正式团员会选择跟随他们排练,比如在乐团中影响地位仅次于指挥的小提琴首席,现在的位置是尤莉乌丝坐着…不过我和二组的卢·亚岱尔肯定会是您的支持者,我们对您维持这样的风格和水准有充足的信心…” “维持这样的风格…和水准…”范宁想到安东老师最后遗留的交响曲末乐章,心里突然没由来地有些迷茫。 应该维持,还是应该突破? 安东老师的伟大艺术成就…需不需要暂时避重就轻,迎合学院派主流审美,待人气更旺盛,时机更成熟时再突出其风格? 万一连门槛都没够上,何谈有机会传承发扬? 少女狡黠一笑:“不管怎么样,提前预定一下您的位置,如果您给了别人,罗伊会不开心的。” “我很荣幸,如果你跟着他们跑了,我也会不开心。”范宁回过神来,难得学着她的语气开了句玩笑。 罗伊感觉今晚两人的关系恢复了不少,她嘴角扬起,俏皮一笑:“来,放倒你~” 两人的眼神交织了更久时间,然后再次碰杯。 “也问你个问题。”范宁说道。 “来。” “博洛尼亚学派吸纳会员是个什么标准和流程来着?” “范宁先生,您不会真的不行了吧?”罗伊惊讶瞪大眼睛,“可不敢跟指引学派抢人…要不您先跟我上楼?我有提前准备休息房间的…” “单纯替别人打听一下,若不方便,当我没问。” “那倒没有,毕竟连内部消息都称不上,只是刚刚诧异了一下。”罗伊解释道,“其实官方组织的流程都大同小异,您完全可以对照着指引学派的模板来,只是不同细节有出入,各自认为的‘严和宽’侧重点不一…” “博洛尼亚学派的要求是,帝国五级爵位体系内家族出身,用登记在案的移涌路标晋升,或有担保人提供曾用路标的完全可靠性证明,或属于高灵感者没有路标无意晋升,但需三位内部会员引荐并视情况附带1-3年的考察期,考察期间暂时性占用分配编制,并需每个季度向特巡厅报告观察情况。” “感谢解答。”范宁主动碰杯。 “说起来,范宁先生若有可靠又符合要求的人选,的确可以让罗伊引荐转达,其实学派驻此地分会的情况,现在有些微妙。” “微妙?” “只是新鲜血液相对缺乏的意思。” “下一个不就是你了吗?”范宁站起来笑道,没有继续追问此类敏感信息。 “我会的。现在先去跟教授们聊点事情,失陪。”他端起酒杯,离开此处。 看到范宁离开后,有其他的绅士朝罗伊走来。 少女立马倒掉高脚杯中的紫红色酒液,收起笑容里温柔与俏皮的成分,换成了更为高贵矜持的气质。 不起眼处的随侍第一时间会意,走出来为自家小姐斟上了一杯果汁。 正文 第九十章 移涌“环山区” 旧日音乐家巨人第九十章移涌“环山区”“卡洛恩,我以个人名义小小地祝贺你。古尔德院长由于准备新年的钢琴独奏音乐会巡演,未能参加沙龙。”赫胥黎说道。 范宁持杯道谢,和几位教授一一相碰,头两位是赫胥黎副校长和许茨副院长,第三位则有点面生。 “格拉海姆先生,我们的会员之一,理工学院院长,化学系教授。”副校长作出介绍,“标志性成就包括有机化学价键理论的完善、对映异构学说的提出和第一个自由基的发现…近年来则对实用性更强的新兴领域有所涉猎,在帝都圣塔兰堡为多家公司提供技术咨询,说起来,我很羡慕他的收入…” “作曲家先生可能对这些名词不太熟悉,但我相信科学和艺术终有相通之处,期待今后与您交流。”这位有知者教授展现出了平易近人的气质。 ……有趣。范宁笑着和他碰杯:“有机会希望参观一下您的实验室。” 在下不才,在实验室过的硅胶柱子已经突破四位数了,各种有机溶剂的味道一闻便知。 第四位碰杯的是文史学院法比安院长。 范宁保持笑容:“感谢分享关于‘愉悦倾听会’的重要情报。” 跳转的话题,让法比安眼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被范宁灵觉敏锐地捕捉到了。 “客气了,这是赫胥黎先生代表我们作出的集体决策。”法比安声音沉闷。 “基于共同的立场,我也向诸位分享一条线索。”范宁保持微笑。 四位圣莱尼亚大学的有知者都看着范宁。 “查一查东梅克伦区的红玛瑙文化传媒公司。” “相信你的线索准确性。”赫胥黎副校长这样回应,“我们会去核实这家公司的情况,并在必要的时候和你通气。” 下周是同学们忙碌的考试周,然后学校放假,复学后,范宁会从同学们的兼职方面做一些调查,但他不会过度承担正面风险。 既然是博洛尼亚学派的事务,有校方在前面顶着,这种程度的线索先分享出去,性价比更高一些。 一方为了调查安东老师死因,一方为了文献下落和校园安定,利益关系暂时可靠。 至于法比安这个被自己怀疑的变数… 他当初既然能进调查自己的三人组,就算自己找赫胥黎单独交流,信息应该也会在他们内部间很快流通。 先试试看能不能让他们自己内部觉察出什么吧。 …… 沙龙散场的时间超过了11点。 当夜的清梦里,范宁循着隐秘启示的指引,诵念关于“无终赋格”的祷文,落入那个教堂空荡的褐色木质礼台上。 他看了一眼透着光的穹顶天窗,和身后高处与教堂共生的巨大管风琴,随后跳下礼台,穿过一排排长条红木椅。 大理石门前,螺旋状凹槽的第一内环,由于沙龙上的演奏,此刻已经被金色流光充满。 范宁尝试着伸手,触摸螺旋核心处那个淡金色的“四折线”符号。 冰冷细腻的触感转瞬即逝,大门成水波纹样荡漾了起来。 自己第一次晋升前触碰,反应类似,第二次来到这里时触碰,没有反应,今天第三次触碰,又有了类似反应。 “果然和我猜想一样,只有当突破新的内环时,才能再次打开这道大理石门。” 范宁已经看到,象征再现进度的金色流光,明显已略微探入了第二内环的范围。 他的灵体“眼神闪动”,跨出一步,整个身影消失在了大门里。 不是黑夜,而是白昼,金色的氤氲雾气萦绕着山间小路,微风在枝桠间沙沙作响,视野开阔的一侧能看到广阔无垠的原野碧浪。 这是…什么情况… 他转身回头,看到波浪般的大理石门仍然竖立,心中稍稍安定,也更疑惑了。 自己上一次晋升时,大理石门明明是在夜色之中巨大奇异环山的山脚支流里。 是移涌中的情况在时刻发生变化,还是…这个教堂会动? 环山…山间小路?这里已经到了移涌的环山区? 再现进度进一步推进成功,范宁本意的确想尝试晋升中位阶,他决定试着控制灵体,往前探索。 微风一波波地在原野间拂出绿浪,能体会到一些清晨在大自然间的愉悦感。 他试图往前踏出几步,却不知道怎么像按错了闪现技能一样,瞬间来到了山路边缘,如同汽车半截冲出悬崖。 他吓得一个趔趄,身体又不由自主地几个后空翻,最后以一个奇怪的姿势仰面跌倒。 这种失控的体会,就像前世玩第一人称射击游戏时,把鼠标灵敏度拉满了一样。 跌倒后的范宁看到了天际悬着大小不一的天体,色泽暗沉,金边璀璨,在视野里热情地旋转着,错乱的速度像忽快忽慢的过山车,让范宁有些恍惚,颅内似乎还有一些创作中交响曲的凌乱片段在响。 与之而来的还有从高处倾泻而下的光芒。 长号音色的巨人动机、弦乐魔鬼动机、圆号圣咏动机,变成了一些音程的碎片,似乎组合成了一些新的音乐材料,又似乎只是令人崩溃的卡带重复。 有些不成逻辑的词组在脑海中嗡鸣,这是移涌中的隐知,与之一并传递过来还有精神污染,迷迷糊糊之中,范宁看到有一轮天体睁开了死鱼般的眼睛,朝着自己露出了诡异笑容,天体表皮的几块血肉瓦解掉落,在天空划出渗血的液体。 范宁赶忙闭眼,再次睁开时天色已近黄昏,那些天体又消失了,近处是一些奇怪的植物群。 那扇回去的门呢? 范宁的灵性时不时涌起警觉,又时不时被带入麻木的思考死角。 好美啊,绚丽的风景,神奇的造型,惬意的情绪,引人入胜的知识。 …教堂的门去哪了??? 范宁觉察到了此时自己的状态有些危险。 钥匙! 他试着具象出美术馆钥匙的形态,灵性的思维却老是走神,他看到的是山野中像橘色的酒杯一样的花朵,眨眼间却觉得是分形迭代的蓝色海星。 这种急转直下的清醒程度,就像范宁第一次在清梦中察觉到指征,成功验梦后的剧情体验——因为有意识地观察光怪陆离的事物,神志逐渐又变得恍惚了。 蓝色海星外围分成了大大小小的触角,不是海星,是类似蛹,触角在分形,尽头细看是几颗粗壮的大树,长着发光的蘑菇,菌朵上还是渗着在天空被划开的红色粘稠液体。 更长的一段恍惚后,范宁的灵性又倏然惊醒。 不对,门呢!门呢? 1秒记住114中文: 正文 第九十一章 指挥棒 ,旧日音乐家 他不敢怠慢,全力催动灵感,寻找自身和环境中的验梦指征。 如果是在普通的星界,验梦失败只会重新飘入其他不自知的梦境,但这里是移涌,一旦清醒程度跌出某个下限,结果就是“迷失”。 灵感的疯狂燃烧换来了短暂的清醒,范宁听到了某些似乎是从自己脚底发出的回音,像动力即将耗尽但迟迟未停的发条,他回头张望,四处寻找,深一脚浅一脚,如踩在棉花堆里。 在灵感消耗大半时,他突兀地发现了教堂的大理石门就悬浮在自己身边的虚空中,不知为何,之前就是没有看到。 门的边界已经有些模糊地融入到了四周的色彩,他跌跌撞撞地钻了进去。 总算找到了回去的路,看着教堂的礼台,范宁如释重负地深呼吸。 灵感仍在小幅燃烧,但危机已经过去,刚刚脑海里躁动不安的隐知变得平和,而且这里可以随时控制自己安全坠出。 范宁摊开一只手,美术馆钥匙的形态,此时逐渐在其间成型。 “这个教堂可以,之前普通梦境也可以,甚至可以把移涌入口的灵感都吸取过来,为什么真正到了移涌层,偏偏不能再具象出钥匙?” 是暂时能力问题,移涌中自己灵的想象力不够清醒,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范宁此时觉得非常奇怪,理论上来说,如果能在移涌层具象,它或许可以帮助自己对抗迅速枯竭的灵感。 说到灵感枯竭的可怕感觉… 他之前还觉得是特巡厅那个本杰明太怂了,在三阶稳固了六年时间也不敢尝试晋升。 现在自己再现音乐的进度推进后,灵感强度也达到了晋升要求,但只迈出了几步,就感受到“环山区”的危险程度,比起“荒原区”远远超出了预计! 如果自己刚进入时,那一小段清醒时刻,探索再稍微多远几步,可能就迷失了! 不过风险和收益并存,此次自己初探“环山区”,除了得到一些隐知和灵感外,似乎…对这个教堂有了一些以前不曾体会的奇怪感觉? 范宁重新登上教堂的礼台或舞台,然后环视周围。 嗯,它们过于空荡了。 比如,如果自己是一位登台的指挥家的话,至少需要一个… 嗒…嗒… 范宁缓步走向礼台靠前靠中的位置,然后想象着自己踩得再高一点点—— 然后他就踏上了一个指挥台。 淡金色流光凝聚又散开,这是一块褐色的正方形台阶,靠近台下一侧,还有一个倒u形扶手。 范宁站在上面,仔细想了一想,然后伸出手,从扶手旁边的插槽,抽出了一根指挥棒。 低头,翻来覆去地查看。 粗细适中,长度适中,大约三十多厘米,通体漆黑似乌木,但有淡金色的螺旋纹路,手柄也有一圈颜色更淡的箍饰,握上去如象牙般温润细腻。 既然感觉如此真实,范宁就试着挥舞了几下,软硬依旧适中,轻便而有质感。 他不喜欢偏硬的指挥棒,那样为了避免累积手腕的负荷,只能放弃很多过于激烈的动作幅度,但过软的指挥棒速度上来之后又会带上残影,影响传递准确的节拍。 手柄重心的位置比常规节点偏下,正好符合自己的偏好,自己习惯在一些行板或慢板乐章段落时,把手保持在略高处进行引导。 如此正好,自己很喜欢。 那么,如果说舞台上需要有一些乐器的话。 自己最熟悉的当然是… 指挥棒远端轻点,向自己较近处投出一些无形的灵感丝线,一台黑色的大三角钢琴缓缓凝聚成型。 它起初缺乏一些细节,在范宁仔细地回想每一处结构后,逐渐变得清晰。 有一些可几乎忽略不计的灵感消耗在产生。 范宁几个跨步,站在了钢琴键盘的前面,他伸出手,快速的下行半音阶从高音区开始,扫过88个键,似乎能做到的速度比自己现实中还快。 音色也是一流水准。 “还能再有吗?”范宁轻飘飘地三步并作两步回了指挥台。 近处左手边,近处右手边,范宁试着分别具象出小提琴和大提琴,金色雾气笼罩之下,歪歪扭扭的轮廓浮现在空中,里面有一些凌乱的填充色。 写实程度还不如3岁儿童的涂鸦,可维持它们消耗的灵感,却比钢琴多了好几倍。 他马上撤销了这些事物,然后依次尝试了长笛、竖琴和定音鼓,结果类似,哪怕暂时收回那台钢琴,结果也没有改变。 好像唯一好具现一点的,就只有三角铁? 难道说必须要是自己演奏得比较精通的乐器?或至少需要对每一个细节都很熟悉? 范宁皱了皱眉头。 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没法具象出一个交响乐团,不可能所有乐器自己都一件一件去学习到精通。 他暂时搁置问题,转身看向台下。 长条红木椅群被廊柱分割,廊台上陈列着一排排蜡烛。 刚刚在移涌“环山区”短暂的游弋,让自己的灵带上了另一种残留的违和感,在这种状态下,“初识之光”似乎有一些变化… 这个梦境教堂的近处并没有什么热源或冷源,但此时,借助着指挥棒指向的手感,他的灵感丝线一束划定烛芯的小区域空间,另一束探向了…穹顶天窗之外。 范宁不知道外面是否和醒时世界一样有太阳,但是他认为天窗透出的微光是来自见证之主“不坠之火”。 两个区域模拟出彼此连接的感觉,没有线段的端点那样明确,而类似一条有始无终的射线。 他想象着自己正体会遥远的光芒与炽热,然后将其拉扯回更加明确的烛心区域。 指挥棒挥出轻轻摇曳的节拍,整体缓缓平移,重复着连接与拉扯感,继续平移 嘭——嘭——嘭—— 梦境中的教堂里,蜡烛一根根燃起,金色的火苗照亮了厚重垂帘的纹饰,弧形石膏线的阴影跳跃着,让一道道廊柱更加繁复立体。 在每一圈燃烧烛火的光影里,范宁的灵觉“看到”了不同的梦境景象提示,并分辨出了那些梦境主角的灵的特质。 因为他们都在今晚梦见了范宁,或主要,或次要,或清晰,或模糊,或自知,或不自知,视日间所思、印象深浅、暗示强弱,及随机因素而定。 其中印象最深刻,内容最清晰,最可施以影响,或最易发出邀约的有四座烛台,无疑是今夜此前演奏弦乐四重奏的四人。 范宁思考片刻,先选了四座烛台之一,将灵感丝线投射了进去。 “卡洛恩?” 希兰从听众席一侧的教堂彩窗上轻飘飘跃下。 “什么情况,我到底是醒来了还是在做梦?” 她吃惊捂嘴,看向远处礼台上与自己对视的范宁。 1秒记住114中文: 正文 第九十二章 移涌秘境 “你刚刚都梦见了什么呢?” 远处的指挥台之上,一袭燕尾服的少年,正笑着遥望从彩窗玻璃跳下来的希兰。 小姑娘新奇地打量着这个弥漫着金色雾气的教堂,然后脚步轻盈地走上礼台。 “我…我梦见你了。” “梦见你在爬我家窗户?”范宁故意逗她。 “不…不是!”希兰脸蛋一下涨红,“我是梦见和你在一个类似花圃或者园林的地方…嗯,散步,嗯…就是走路聊天,后来一处栅栏有个洞,你穿了过去,我也就探了进去,然后发现栅栏外的草地挺低,有高度差,你要我跳下来跟上…我,我犹豫了一会就跳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范宁听得笑了起来:“好吧,没想到后半段还衔接得挺自然的。” “卡洛恩…这是哪啊?你制造的幻象?你又来我睡房了吗?” 范宁摇头:“这算是还在梦境,我在尝试一些东西,嗯…自己也还没完全搞清楚。” 他走下礼台,打量着四处金色雾气氤氲的布景,希兰一步不离地跟在旁边,眼中满是好奇,也带着开心,她觉得这种体验过于神奇。 “我承担着希兰的联梦,并没有灵感消耗,似乎只用‘确认’自己的灵感丝线是将她拉着的,就行了,只是一个类似‘状态的确认’。”范宁细细体会着两人灵体之间的联系。 他记得第一次在普通清梦,也就是星界,和罗伊、卢两人联梦时,那个灵感消耗简直比开闸泄洪还快,而且维亚德林会长曾经说,如果是在移涌联梦,消耗更快。 当时是因为美术馆钥匙汇聚耀质灵液,才冲抵了这种猛烈的消耗,如果不是钥匙,可能真的只有“邃晓者”才负担得起短时间的联梦。 可在这个教堂负担联梦,既没有猛烈的灵感消耗,钥匙也不能汇聚耀质,完全不同于星界或移涌! “自己明明也是通过路标,从梦境深处抵达这里的,而且外面的门的确可以通向移涌,奇了怪了…”范宁此时也是搞不清楚。 他抬起指挥棒,借助异常趁手的指向手感,将灵感丝线投进第二个烛台。 “琼,你怎么会躲在这里!”希兰惊奇道。 琼的小巧身影从旁边的厚重垂帘里钻出,和范宁面面相觑。 “你,你好,希兰…你好,卡洛恩。”琼的表情起初有些茫然,抬起小手问好,“弦乐四重奏首演结束后,我做了一些验证,灵感强度应该已经是二阶有知者了…”她越说越兴奋,然后看到自己闺蜜逐渐睁大的眼睛,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嘴:“啊…我忘了希兰在这里。” “你直接说了也行。”范宁语气有些无奈,“之后有一个文献研究工作,需要我们三人合力,我本就准备告诉希兰了,不过我想先问问你,你知不知道这个教堂是个什么地方?” “……?”琼的表情愈发茫然,漆黑的眼珠子来回转着,“不是你把我拉进联梦的吗?这不就是你的梦境吗?” 不过因为范宁特意提了问题,琼边说也边打量起四周的环境来:“诶…这里好像确实有点特殊,像一处…移涌秘境?” “移涌秘境?…” 范宁之前在地下聚会上,听到过一次这个词语,“体验官”埃罗夫说自己有一个可能通往“移涌秘境”的路标。 所以琼不仅知道失常区,还知道移涌秘境?自己真的小看了她的冷门神秘领域知识。 这就是研习“钥”相的有知者对于搜集、解读和接收隐知的优势么。 “琼,你能给我讲解一下吗?”范宁不懂就问,“我可以下次再给你提供一小瓶耀质灵液,隐知具备它应有的价值。” “好呀!”琼愉快地答应,“不过你给我普通纯度的就可以了,百分纯的我真的回偿不了你,我我我到时候万一欠多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好意思琼,我这只能供应百分纯,你这要求太高了。范宁心中暗道。 “没关系。”他笑道,“预支一次我可多问你几个问题,你先说吧。” 希兰这时问道:“我可以听吗?” 范宁说道:“你已经接受了基础性的关于世界本质的隐知,我们可以一起来讨论。而且在梦境接受隐知,比醒时世界更为温和,如果说待会有什么关于具体见证之主的奥秘,琼,你自行把关斟酌。” 这个判断基于自己目前对于古查尼孜语写成的“隐知传递律”的一些粗浅理解。 琼点点头:“移涌秘境不是一处特定的地点,而是一类地点的统称,它在一些古语言中以“名字”这个单词的复数形式出现” 范宁心中暗自思忖:“意思是它在古语言中的记法,类似英语的names?…” 一旁的希兰突然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地开口:“琼,你这么一说,我和卡洛恩近日的确在阅读一些神秘主义文献时见过这个词,但都把它给翻译成了‘名字们’,这老是给我们造成理解上的困扰…你竟然知道这么冷门的知识点,如果早点请教你就好啦。” 琼被夸得有点害羞:“希兰,你懂的古语言比我多太多了,但这个词的确很难通过上下文推测出含义,作为一个最常用词汇的形态,它的误导性太强了,纯粹是我预先知道。嗯…如果非要贴近字面直译,它应该叫‘有名字的地点’或‘具名之地’。” “具名之地…”范宁咀嚼着这个词语,“那你是怎么判断出来这是一处移涌秘境的呢?或者说,它们有什么特征?” 琼解释道:“移涌中的情况千奇百怪,不合逻辑且运动变化,但在移涌的裂隙或褶皱里,存在着某些位置相对固定的神秘地带。它们有一部分被古代学者们造访过后,起了名字,并留下了可作为重返引导之用的特殊路标,这就是移涌秘境。” “移涌广袤无垠,但‘具名之地’的存在极为罕见,或许还有更多这样的地带,但根本就没人发现,更不用说为它命名了,所以只有被发现了的‘移涌秘境’,才有机会被叫做‘具名之地’,两者概念是广义和狭义的关系。它们的特征除了刚提到的位置固定外,还可能富有相对的边界感或封闭感,往往不像移涌外界一样四处游弋着象征灵感的耀质。” “如此罕见,听起来和它的名字很匹配,我有些好奇是如何形成的。”范宁追问道。 “祂们。”琼的语气带上了敬畏,“见证之主的行步、注视或言辞,遗留的神性残痕,可能偶然演化成此类地带…” “这意味着这些‘具名之地’或许掩埋着什么不可觊觎的秘史或馈赠,也或许存在难以言说的恐怖和危险。” 正文 第九十三章 “线上排练厅” “若不是入梦邀请是你,我绝对不敢随意作出回应。” 琼讲解到这里,露出一丝恐惧和后怕。 “说起来好巧不巧,我第一次误打误撞撕开星界边缘后不久,就是迷失在了一处名为‘裂解场’的具名之地,我在里面感觉过了一年又一年,耳边始终回荡着某些至高存在的言辞与光影,躯体和意识四分五裂,后来幸亏是紫豆糕帮我逐一拾起碎片,醒来之后,时钟才走过七分钟,全身有不存在的伤口剧烈作痛,思维稍有复杂时大脑也如刀绞,幸亏是假期,我装病在祖宅阁楼躺了十多天才减轻到可以下床活动…” 说到这里,包括范宁在内的三人,都是惊疑地再次打量起这个教堂。 金色雾气氤氲,氛围庄重宁静。 “这个移涌秘境,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琼的好奇逐渐盖过了警惕:“卡洛恩,说起来,你为什么可以做到负担联梦这么久呀?是你掌握了此地的什么特殊规则吗?” 范宁深吸一口气,“有这种可能性,回礼台吧,两位,先做个尝试。” “想象一下你们平日演奏的乐器。”站回指挥台后,他看着台下两人,“我会把一些念头投到你们身上,并根据你们灵感的回应,勾勒出大致的轮廓,不过,细节需要你们来填充。” 两人依言照做后,手上都出现了一把小提琴,细节清晰,富有质感。 再然后,座椅和谱架也在范宁的协助下具象而出。 希兰拉动弓弦,手指在指板高低把位上飞速按动,一连串调性变换的上下行琶音在教堂响起,常规的技术练习内容,却被她拉得无比悠扬动听。 琼眼睛里闪着光,露出了“哇”的表情,手中的小提琴溃散,换成了一支闪闪发亮的银色长笛,愉快地清亮旋律带着活泼的双吐音被她吹奏而出。 范宁笑着看两人玩了一分钟,然后示意她们停下。 “卡洛恩,你为什么能找到这么一个移涌秘境?不仅一点危险没有,还这么有意思,这简直太好玩了! 琼的语气超级兴奋:“以后你一入梦就试试带我过来好不好?我每天睡前多想想你,再加上控梦法,联梦成功率应该挺大的。” 范宁认真交代道:“我马上会尝试再邀请另外两人过来,先喊你们既是预先尝试也是通通气,琼,你待会可又别说什么二阶有知者了。” “我之后肯定会小心。“琼作出严肃认真状,“我一个人时很谨慎胆小的,刚刚是因为旁边的人只有你和希兰嘛。” 希兰问道:“卡洛恩,你需要跟我们通什么气?还有,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呀?” “我在验证一个在梦境中联合排练的猜想,刚刚的尝试表明大体可行。你们待会只需要表现得习以为常一点就行。” 范宁说完,将灵感丝线投向了另外两根烛台。 卢和罗伊的身影,同样以之前音乐沙龙上的装容浮现,分别坐在一左一右的听众席上,在几个呼吸后变得清晰。 罗伊第一个站起来问好:“范宁先生,又有幸进入了您的梦境,这里好热闹呀,首演的各位都在。” 她看着另外两位小姑娘淡定站在礼台的样子,暗自想道:“希兰和琼这两位学妹,似乎早就经常造访…主要是希兰小姑娘吧,有安东教授那层关系,的确让范宁先生和她的距离不一般地亲近…” “不,罗伊小姐。”卢用以否定的严肃口吻,和第一次一样,“这次范宁先生把我们带入的不是普通清梦,是移涌,而且好像还是一处移涌秘境。” 他的提醒让罗伊也反应了过来。 这个教堂看起来太特殊了,控梦法很难在清梦中构造出如此精密、细节又相对封闭的庞大场景,自己也全然没有星界漫游的轻盈感。 “晚上好,各位。”范宁站在指挥台上笑着打招呼。 以这两人的见闻,果然对移涌秘境有一定了解,幸好自己提前请教了琼。 两人在回应的同时,心中的震惊等级直线上升:“上次负担两个人,这次四个人,范宁先生仍旧这么淡定…而且无知者被带入移涌,体验不应该是局促卡顿又极为短暂吗?…是因为移涌秘境更为特殊,还是范宁先生的实力比之前的预期更…” “说起来,每个有知者组织所掌握的移涌秘境途径,绝对是高级的机密信息…在沙龙上范宁先生默认了自己的指引学派会员身份,现在基本可以确定,是某位低调坐镇或巡查乌夫兰塞尔的学派强者了…” 移涌路径同样依赖路标前往,只有亲自体验过灵在见证符的密契下穿过空间坐标的感觉,下次入梦才能再次稳定抵达,其他有知者要么受邀,要么只能自行在无穷大的移涌中漫无目的的寻找。 “之前大家的表现很棒。”范宁神秘一笑,“不知道各位演奏完后,有没有体会到什么改变之类的?” 琼的灵感强度升阶,固然有这几年的积累,但恐怕也和自己音乐重现形式之一的“他人参与演奏”有关系。 他想确认一下。 果然,卢的回应带着欣喜和敬畏:“我有所体会,虽然是后知后觉。” 罗伊也深以为然地点头:“演奏结束时只是觉得身心舒畅,但回去入梦验梦,开始练习控梦法后,我发现自己的控制能力显著提高,离十倍灵感强度的要求有了一个大的飞跃。” “范宁老师神乎其技,神乎其技。”琼一本正经地连连点头。 “……她入戏也太快了点,而且这个称呼听着怪怪的。”希兰心底腹诽着自己的闺蜜。 “那很好,我们继续做一些尝试。”范宁微笑予以表扬。 “我们遵循您的提示。” 几分钟后。 坐在黑色钢琴前的范宁,与站在一旁的希兰、罗伊合奏了一遍吉尔列斯《c大调第一钢琴三重奏》的谐谑曲乐章,活泼的三拍子音符旋风一般地冲向欢乐的结尾。 琼坐在礼台前沿,小腿轻轻地荡着,持着长笛轮番吹着迈耶尔几首协奏曲的华彩,卢在正后方一遍又一遍兴奋地滚奏着定音鼓,从弱渐强,从弱渐强,教堂低沉的轰鸣声源源不断。 范宁终于觉得自己本就在“环山区”消耗过多的灵感快缓慢见底了。 在这里联梦基本不消耗灵感,但具象乐器的维持需要消耗,自己估计若是状态良好,极限可负担十个人一小会。 可以演奏一部分室内乐作品,但如果想排练交响乐甚至歌剧,那目前每个声部一个演奏者都不够。 他从钢琴移步指挥台:“看来大家玩得挺尽兴。” 卢的手上旋转着华丽的残影,最后收拢为一把定音鼓槌:“范宁先生,我从未曾想象过有人可以掌握如此神奇的地方,我愿常来这个‘移涌音乐厅’,它对灵的锻炼效率和提升速度超出了我理解范围,如果需要支付租金,应该是天价一晚。” 希兰认真地体会着感受,“在梦境里我的演奏机能,似乎和醒时世界自己的水准相同,但又不是完全等同,某些表达思路、音乐理解、细节处理更容易‘灵光一闪’地突破。” “我期待着醒来后印证一下潜在的变化。”罗伊说道,“如果真是如此,那范宁先生提供的此处场所,不仅是成就艺术家的摇篮,还是壮大灵感、追索非凡的一处圣地。十分有幸,能和卢成为第二批造访秘境的人,” 她看向指挥台上的范宁,极为庄重地开口问道:“范宁先生,坦白说,我被学派和家族倾力培养,可被提供时间足够有效的,联梦漫游或窥视移涌的次数也屈指可数,这虽然对壮大灵感极为有用,却是连‘邃晓者’也不愿轻易付出的代价。” “罗伊清楚,如此的联梦体验,甚至是造访移涌秘境,对您而言是代价高昂的赠予,所以您将我们聚在这里,一定存在某些期望吧?” 其余人也纷纷看着范宁。 “其实…这对我几乎没什么成本啊,灵感的一些消耗而已…完全是因为清梦中的钥匙特性,或‘无终赋格’移涌路标的指向,让我能更容易地培养出原本数量比例稀少的有知者…”范宁心中暗道。 不过,是时候对近期的相识相聚做一个定性了,这会影响到,自己未来那支交响乐团的发展路径和基调。 范宁稍作思索后开口:“一个讨论音乐和神秘主义联系的兴趣圈子,算不上隐秘,因为大家本在现实相识,也有着偏官方的公共身份,只是多了个交换信息和资源的方便渠道…我作为此处秘境的提供方,对大家有一定的保密要求,不绝对,仅是淡化联梦的细节,相信诸位明白意思…大家也不必背离自己所属组织的立场,只需忠于艺术,心向辉光。” “忠于艺术…心向辉光…” 四人均觉得这样的定性非常合适,值得遵守。他们点头后琢磨着这句话,过了一会卢先开口:“范宁先生,此处移涌秘境叫什么名字?” 范宁也不清楚,不过他回想起了第一次从路标抵达于此后,在大理石门外晋升时接受的第一句密传,然后为它起了名字: “启明教堂。” 正文 第九十四章 记录隐知 从梦境中抽返的那一刻,那根带着淡金色纹路的指挥棒,被范宁不舍地紧紧握住。 就像在滔天洪水中抓着树枝,在黑暗深渊中提着灯火,在同恋人诀别之际不愿放手。 范宁睁开眼睛,看到书桌上装有绿植嫩枝的玻璃瓶正闪着光,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床单,浸透于房间的每一处物件。 灵性中残留的违和感挥之不去,另一种不同于此前的“烛”之回响,正从星灵体往下沉降,初识之光也许暂时可探向遥远的天穹,将“不坠之火”的烈焰极小比例地与身边事物交换。 他躺在温暖的绒毯里,右手手掌紧握,但其间什么也没有。 踏入中位阶并非如此简单,自己也并没有在醒时世界看到指挥棒,抑或它并不是移涌物质,只是辉光多次折射出的亿万幻象之一。 惬意又孤独,轻松又失落。 但他来不及品味这种微妙的感觉,而是飞快掀开被子,坐到桌前,拧开钢笔帽,哗啦啦翻开自己的笔记本。 那些在移涌中冒着风险获取的隐知和灵感,之前在“启明教堂”时自己觉得状态很稳定,但从此刻醒来开始,梦境记忆如炉火煅烧积雪般迅速消融! 「一、名为“烈阳导引”的“烛”相咒印,强度可在4-7阶不等,制作方法:从移涌中带出“沐光回响”,在灵性的残留违和感未散时举行秘仪,见证符为“不坠之火”,刻于移涌物质“烁金火花”,祭坛相位调和比为…能量扬升方法为…献祭物为…秘氛配方可选…需诵念神圣骄阳教会未曾公开的秘密教义…」 范宁手中的钢笔飞速书写着,为赶时间,字迹潦草得只有自己能看懂,并且省略了很多次要表述,这让某些信息变得支离破碎,某些又过于抽象,语焉不详。 「二、“烛”的终极意义之一在于“启明”,见证之主“不坠之火”有指代形象,即世界表象的太阳,祂准予人们诵念祂的名,并认可这一指代,故而太阳可以短暂直视。」 「三、再现音乐引发灵体共鸣的原因可能和“启明”有关。」 「四、见证之主“无终赋格”执掌的“烛”侧重激情与灵感,祂还执掌…执掌…」 范宁的眉头深深皱起,思绪如拳头般紧握,记忆如流沙般滑走,他抓了一把自己头发,无奈涂改成:「“无终赋格”执掌的相位不只有“烛”。」 室内阳光一寸寸地消散,最后重现乌夫兰塞尔一贯的阴郁天色。 「五、《第一交响曲》……」 梦中脑海里曾响起一些旋律,它们先是安东老师未完成交响曲末乐章的巨人动机、魔鬼动机、圣咏动机,后面则出现了变形和发展,或可用于其他乐章。 范宁快速往前翻了几下,那一页誊抄着三个原本动机的谱例,下面还有一些空余五线谱,此刻“嗤拉”一声,整页被范宁撕下来,凑到了第四点隐知下面,准备对照着记录新的素材。 他手上不敢怠慢,飞速连笔,画完了高音谱号和低音谱号,一个括弧将它们括起来,组成临时性的钢琴缩略谱。 然后手中的笔就停住了。 第一个音是什么来着? 自己…好像不记得了?? 那些音响效果的感觉还在,有些是情绪,有些是场景,有些还有明确的配器:宁静之中的模仿鸟鸣的短笛声、刺破云层的朝阳、原野中朴实愉快的大提琴旋律…粗犷热烈的乡村舞蹈…看似沉郁的、用卡农手法写出的葬礼进行曲…短促,带着戏谑跳音的双簧管声音… 但自己真的一个音都不记得了。 范宁颇为崩溃地用力甩头,然后强迫自己再次搜刮一遍记忆。 总得写出点提示吧? 他的目光先是失焦,最后聚焦到了末乐章三个原有主题的最后一个:圣咏主题上。 d大调,纯四度下行模进,简单的经过音后,反向跳进落地,节奏匀称、听感明朗、落落大方,象征神性与净化。 范宁提笔,把安东老师写出的这条旋律前两个音勾了一个圈。 一高一低,纯四度,la——mi——,就像人的一组呼吸。 然后他在隐知第四条序号后写道: “《第一交响曲》灵感:或可采用这一组四度音程‘呼吸动机’,作为贯穿全曲全乐章的逻辑线。” 除此之外的记忆全部消融。 “啪。”范宁合上笔记本,靠在座位上,长舒一口气。 一觉睡到天亮换来的是清醒头脑,他开始思考当下需要关注的几件事情。 “超验俱乐部”的信息杜邦已在着手调查,劳工案的权益争取,则面临着较长的时间周期;作品选拔大赛复试结果落幕尚需时日;“愉悦倾听会”的线索等待校方的进展;下周期末考试没什么值得说道的,时间还是要占用几天,然后就可以享受在校期间最后一个寒假了。 嗯…其实目前最没有头绪的是琼的问题。 自己之前本来是准备找个机会,把琼引荐到博洛尼亚学派,帮助她获得官方身份,毕竟她的家族出身完全符合条件,博洛尼亚学派不会拒绝补充一位年轻又可靠的有知者会员。 但在罗伊那边打听完消息后,范宁觉得这个心思暂时没法动。 博洛尼亚学派对于晋升路标的登记和审核,比指引学派还要严格,加之琼已经错失了类似自己一样蒙混过关的机会,她只能选择“高灵感者偶然进入移涌”的路子。 被博洛尼亚学派考察1-3年,并定期向特巡厅汇报,这太容易出岔子了,范宁可是清楚,琼的身上有一些特殊的秘密。 指引学派理论上不看出身,实际上则少有贵族入会,就算自己能再争取到一个金贵的编制,奇怪的审批申请会引起特巡厅的额外注意,考察期的风险不会比在博洛尼亚学派低。 只能低调行事,看看之后有什么好的办法了。 …… 时间一晃到了十二月最后一天,离圣莱尼亚大学放假已有一段时日。 新作陈列馆内光线明亮,柔和的熏香让人放松又清醒,这里从不会有留声机播放唱片,以免干扰到乐迷对谱例的欣赏和判断。 “佩德罗勋爵,晚上好。”年轻的侍女行礼,“今晚的音乐会马上要开场了,您要不要先…” “不去了,最近我的兴趣在年轻艺术家们身上。”佩德罗勋爵身材发胖,圆脸上的小眼睛却很有精明的神采。 这位绅士是音乐厅、美术馆和拍卖行的常客,虽然仅有男爵爵位,但富有程度在乌夫兰塞尔的小贵族圈子内首屈一指,原因就在于他颇为自得的艺术眼光和快准狠的投资手段。 陈列馆内此时驻足的乐迷不多,更多的人正在匆匆忙忙往交响大厅赶,佩德罗彷佛漫无目的地绕了一周,然后向某组展览位前投去了目光。 “见鬼?”他有些不相信地眨了眨眼睛。 这部作品位于圣莱尼亚大学的学生展示区,目前在乐迷票选中人气一般,不过佩德罗自有他一套价值判断和投机技巧,他在几天前贴下了一张署名的手稿竞价纸条,标价50磅。 怎么自己的绿色纸条,今天被另一张红色纸条给覆盖住了? 正文 第九十五章年音乐会 旧日音乐家巨人第九十五章新年音乐会绅士淑女们从佩德罗勋爵身边不断掠过,偶尔有一两位熟人和他急匆匆打招呼,然后赶赴交响大厅。 佩德罗负手而立,漫不经心地从一个展位溜到另一个展位,最后再稍稍躬身,看向那张最新贴上的红色小纸条。 手稿竞价,150磅,署名伊塞斯·普肖尔夫人。 “看来总是还有人会注意到。” 他早在上旬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部弦乐四重奏的不凡之处。 它在完美继承本格主义逻辑之美的遗风基础上,具备更浓烈的个人化情感,标题意图和音乐内容的结合,堪称浪漫主义技法中数一数二的水准! 令他有些惊疑不定的是,这部作品的题献位竟然已经确定了:保罗·麦克亚当侯爵! 这到底是侯爵大人眼界不凡,还是作曲者攀附高枝呢?这其中到底有没有金钱交易啊? 佩德罗这阵子几乎每天都来转一转,但出于谨慎,直到三天前,他才留下一个50磅的手稿竞价。 可现在…时间进度才接近一半,这个伊塞斯·普肖尔夫人直接提到自己的三倍价格,这不是摆明了会引起更多人注意么? 就算她同为眼光独到的少数人,可这种无意义的提前竞争,对谁都没有好处啊! “这个人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啊?”佩德罗心里暗自不爽。 “给我看一下昨晚最新的《提欧莱恩文化周报》。”他思考了一会,突然招了招手,待得随侍走近后,如此说道。 这是由帝国中央议会的文化与传媒委员会主办的权威媒体,近年已逐渐脱离了报纸的模样,变成了一本装帧设计精美的书,可能马上就要更名为《文化周刊》了。 “稍等,勋爵大人。” 几十秒后,佩德罗在报纸的地方版面上读到了自己想要的报道。 近几期,此栏目都在报道圣莱尼亚大学作品选拔的动态,第一次对学校领导和知名作曲家校友做了访谈,第二次浓墨重彩地赞誉了钢琴天才默里奇的《a大调第五钢琴奏鸣曲》,此次荣登报纸推荐位的则是塞西尔《降b大调钢琴三重奏》和毛姆《小提琴奏鸣曲》。 读到这里,他长舒一口气。 看到这位卡洛恩·范·宁的作品始终拿不到推荐,男爵大人就放心了。 说起来,自己昨日甚至发现某小众媒体为了吸睛,揶揄挖苦倒数后三名的作曲者。相比之下,这家伙的作品一直在第5-6名徘徊,属于最没有存在感的那种。 “这位先生,您对这部作品感兴趣?”温和年轻的声音在佩德罗耳边响起。 糟糕…我在这里停留了太久的时间…勋爵大人暗道不妙。 他的余光看到了旁边的一男一女,那位绅士体格偏瘦,黑色礼帽帽檐拉得有点下。 “它的标题过于唬人。”佩德罗没有转身,作出仔细阅读、认真评价的样子,“但框架仍囿于本格主义形式,虽尝试了更为丰富的浪漫主义和声,却因学生气息较重显得有些煽情…其实这些大学生应该先静下心来,彻底消化了古典技法后再求进阶…” 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谱面各乐章处,不住地评说摇头,显得颇为惋惜。 “您有丰富的修养和独到的眼光。”年轻声音说完后,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远。 “独到的眼光?…这个人到底是在夸我还是在讥讽我?是看出了我的藏拙还是嘲讽我的胡乱评价…算了还是别把自己绕进去了,他只是在第一层…” 看到两人远处的背影,佩德罗稍作思考后对旁边开口:“我更新一下手稿竞价。”。 他让侍者撕下一张黄色纸条,盖上180磅的戳印,然后自己在角落签名确认。 聊胜于无的心理战术,从150磅升到180磅的竞价,可能会冲淡50至150磅的跃升在看客们心中的印象。 “好的东西一定不能拿来分享。”这是被男爵大人奉为座右铭的投资生意经。 便笺纸粘贴覆盖后,佩德罗又看向走廊远端,两人刚刚跨出陈列馆大门,那位女士回了一下头,好像是个年轻美貌的小姑娘。 “卡洛恩,我不太懂。” “什么不太懂?” “为什么有些人,嘴上说着不喜欢,身体却那么诚实?”希兰疑惑地撇了撇嘴,再次回望后快步追上范宁,“你的票数排名还是中游,卢和罗伊为什么还是没有出手支持呢?” “我希望留给听众更多的时间作出不受他人影响的思考。”范宁说道。 “如果帝国音乐界风气如此,或许爸爸生前不会被如此冷落…说起来,最近有四家出版商,想试水合作销售你的op1三首小曲,为什么你最后选的是普肖尔出版社?因为资历更老?领域更专?与学校有复印合作?还是对新作曲者更友好?” “他们的分成最多。”范宁低头看票,“一楼单号侧8排15、17座,快走吧。” 希兰继续问道:“上次在音乐沙龙上,他们送了你好多赠票,为什么那几场音乐会你不去,要自掏腰包买别的呢?好贵呀这个位置,一张就要12磅。” “新年好演出不少,略次的演出更多,碰上能省钱是最好,但不能完全被赠票牵着走,我只会把时间花在兴趣或价值最高的上面…今晚古尔德院长的钢琴独奏新年音乐会,也是他新年城市巡演第一站,绝对值这个价。” 两人落座后,晚上八点的钟声敲响,范宁和听众们一起用力拍手,欢迎这位穿着燕尾服的钢琴家入场。 在老人调整演奏状态之际,他低头扫了一眼手中的曲目单。 中古音乐后期的音乐大师卡休尼契的作品专场,7首《前奏,圣咏与赋格》钢琴曲集。 如果说奏鸣曲式是主调音乐的成熟标志,那么赋格曲,尤其是四声部赋格曲,则代表了复调音乐最成熟的完美形态。 卡休尼契所在的那个时期,类似于范宁前世的巴洛克时期,他作为复调音乐集大成者,艺术地位同前世的j·s·巴赫一样伟大,被尊称为“西大陆音乐之父”——那里的神圣雅努斯王国,正是当今主流严肃音乐的公认发源地。 范宁和希兰静静聆听着演奏。 与很多意气风发或优雅自若的钢琴家不同,古尔德院长在演奏时几乎蜷缩在钢琴上,双眼死死地盯着键盘,口中似呼应般念念有词,看似朴素简洁的旋律,被这位老人丢入错落运动的声部群,绽放出无穷无尽的秩序与形式之美。 风格各异的前奏曲诠释,充分体现出他对中古晚期各类体裁的深刻理解,而圣咏间奏对音色的完美把控,呼吸间的张弛有度,无一不让人感受到格列高利时期之遗风。 赋格曲内部的结构和奥秘被理性拆解,再被激情赋予其各异的性格,构建出一座巍峨又崇高的音响大厦,它们有时会让人鼻尖发酸甚至潸然泪下,其原因完全超越了普通情感的范畴。 下半场演奏结束,老人扶着琴朝听众深深鞠躬,范宁带头起立鼓掌,喊出霍夫曼语版的“bravo!”,向这位伟大的钢琴家致敬。 灵感如冰水般从头顶泼下,全场沸腾的掌声与欢呼,似乎突然蒙上了隔音罩,站着鼓掌的范宁,突然抓到了一个之前从未细想的联系点。 赋格…赋格曲… 见证之主“无终赋格”? 正文 第九十六章 赋格曲 烟花绽开,夜空里闪着光,时间已接近晚上十一点,但街上人头攒动,气球飘扬,市民们簇拥着车流在大街上缓行。 两人听完新年音乐会后,肚子有点饿,在一家露天咖啡馆享用甜点。 视野所及的食品店、服装店、小酒馆没有要打烊的意思,盛开的城市喷泉被煤气灯照得用力过猛而流光溢彩,摊贩推车飘着烤面包和咖啡的香气,全开的煤气灯给整个城市披上了一层金色的衣裳。 在这座繁华的工业城市,无论前一年过得如愿还是失意,人们总要走上街头放松片刻,迎接新的运势,新的乌夫兰塞尔。 范宁手上握着笔记本,正盯着封面久久出神——它逐渐成了自己记录隐知和灵感碎片的中转站。 为什么祂的神名叫做“无终赋格”? 说来凑巧,赋格是范宁最感兴趣的音乐细分领域之一。在前世,他完整地对巴赫《平均律钢琴曲集》上下两册,以及晚期《音乐的奉献》《赋格的艺术》中的所有曲目作过曲式分析,并练习过其中超过三分之一的曲目。 “赋格”这个词语的拉丁文原意为“追逐”,它和“卡农”一样,并非音乐体裁或某首具体曲目,而是一种复调写作手法。 它既可以独立成曲,也可以作为大型作品的赋格段,还可以和其他部分,如前奏曲或托卡塔一起组成复合的形式,比方今天音乐会上的《前奏,圣咏与赋格》。 拿形式最完美的四声部赋格曲举例,它往往以一条形象鲜明的无伴奏单旋律开场,称为“主题”。 短短几个小节的“主题”展示完后,第二个模仿声部在上方五度或下方四度进入,称为“答题”,原先演奏“主题”的第一个声部则继续同时演奏交织的旋律,称为“对题”。 之后第三、第四声部依次模仿进入,前面声部继续发展不停,给人的第一听感,就是主题在各个声部间“逃遁和模仿”,其余旋律“追逐和堵截”,彼此穿插交错,形成严谨慎密又引人入胜的奇异音响效果。 作为复调音乐发展史上完美成熟的产物,“赋格曲”的写作和发展技法,几乎可以同“复调音乐”的创作技法划上等号。 于是范宁推测并补充出了如此一块隐知碎片,让自己对于见证之主“无终赋格”的分析更为全面: “祂或许还象征着复调音乐创作的神圣启示。” 若是想进一步在祂执掌的相位之下,推导出更细分的权柄或意志威能,是否可以从复调音乐创作技法的角度考虑? 范宁先是在后面写出了两个词语:「模仿」「变形」 但随后立即划掉。 不行,太一般化了,指代不明确。非要这么说,一切音乐的发展都是“重复和变化”。 他开始回忆前世就已学习并总结出的,具体在复调音乐写作中的几大进阶发展技法,然后在那一句后面列出提纲—— 「转置」: 「逆行」: 「扩缩」: 「倒影」: 「密接和应」: 每一个词语,范宁都留了冒号并换行,准备在静下心来之后仔细分析,看是否存在隐秘的启示。 写完这些后,他合上笔记本,揉了揉脑袋,感觉精神出现了疲惫感。 从某些灵感拆解开始,推导关于见证之主的隐知,对有知者必然产生消耗。 对面的希兰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范宁,在他抬头后开口:“卡洛恩,新历913年马上要来了。” “是啊。”范宁笑道。 小姑娘似在闲聊分享,又似自言自语:“刚刚在你专心写字时,我在回忆自己记事以来每次新年是怎么过的,我祖父母的故居在乌夫兰塞尔更南边的伊格士,那里的繁荣度在他们年轻时能进帝国前五,后来则逐渐衰落,不过仍有很浓郁的市井气息每年爸爸妈妈会带着我和姐姐南下度假,在那里我迎接了很多热闹又无忧无虑的新年” “后来祖父母去世,聚会转移到了伯父在一座小镇的旧庄园,在世且保持联络的亲人只剩三四家,虽然妈妈和姐姐不在了,相聚仍有较多的温情和期待感,再后来变成了你陪着我和爸爸三人,然后就是今年……总结起来我发现是这样:新年里家人们总是朝着一个中心涌去,每当最年长的亲人离世,对应的那个家族聚会中心就会消失,住所也会逐渐荒芜,剩下的只有回忆。” 范宁想到自己在乌夫兰塞尔的各个新年,又想到在蓝星上的每个春节,有了一些共鸣,他点头说道:“每个记忆中的新年里,身边人与度假地的变化线,或可对应着成长与旧时光。” 小姑娘问道:“所以,明年你会去哪里?” “去哪里?什么意思?” “你要毕业了,在我入学的时候。” 范宁愣住了,他在穿越后的下一刻就被卷入了各种匪夷所思的事件,所有的计划都是现实又短期的,唯一长一点的念头,只有 说起来,“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个世界”,与“弄清一切事情的起源与真相”,到底是矛盾的关系,还是并行的关系? “我会在必要的情况下,去任何的地方。”范宁先是如此表述。 希兰昂起小下巴,思考了一阵问道:“你说,我应不应该再花四年时间在圣莱尼亚大学生活?” “应该。”范宁马上回答。 “为什么?” “隐知和灵感是有知者的核心,求索的习惯与学者的修养则是基石,游学是一条可能的进阶途径,但最稳妥的前置场所应是教会或大学。不学无术难以追索非凡,因为无形之力的本质并不是力量,而是知识。” 希兰眼眸亮晶晶:“你的意思是……” 范宁继续道:“之后每次在‘启明教堂’排练完后,我单独拉你坠出,在清梦中漫游一段时间,必要的隐知储备也够了,以你的音乐天赋,灵感会以比他们更快的速度达到晋升线指引学派我做了初步沟通,以安东老师和维亚德林爵士的故交,加上你姐姐的生前文职经历,分会最后剩的一个编制已被我初步预定了。” 小姑娘比出了胜利的手势,但后来又警惕地看着范宁。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范宁有点心虚。 纯属友情帮助啊,没有任何图谋不轨的意思。 “这样我在之后会拥有自保能力,对吗?”希兰如此继续发问。 姑娘你这句话,不花点心思聊天,真听不出用意啊范宁读出了某些弦外之音。 不过他既没有装作不懂,也没有说违心之言,他聊了小姑娘实际想聊的话题:“我目前还是想让父亲的特纳美术馆重新开业,以及如果有条件的话,逐渐创建一支交响乐团,职业性的高水准的。这一切还需继续从这个城市打开局面。” “但神秘侧的道路难以预知走向何方,所以我会在必要的情况下,去任何乌夫兰塞尔之外的地方。”最后范宁重提了之前所说。 “如果真能晋升成功,我也马上学你这种语气,你觉得怎么样?”小姑娘故意哼了一声,不过看她的表情,心情还不错。 “当然可以如此。”范宁点头。 大量烟花突然一起爆开,金黄混着火红,把马车闪得通亮。 希兰这时展颜一笑:“有句话忘了告诉你。” “什么?” “新年快乐~” 正文 第九十七章 名单 新年过后,寒假进入了倒计时,但日程仍旧排满,范宁唯一的变化只体现在每天赖床的时间——在这种最低零下二十多度的鬼天气里,和温暖被窝作斗争越来越难了,到达啄木鸟事务咨询所的时间从八点到八点半,再到快接近九点。 每天三个小时的时间学习图伦加利亚语,及阅读神秘主义文献用作练习,另外半天的时间琼会来指引学派,协助一起翻译研究无名文献。 暂时未有更进一步的实质性成果,但基础性的拆分梳理工作在稳步推进,之前的那张画满文本框和线条的纸已经写到了背面。 这种罕见的行文结构,注定了研究进展是不连续,跳跃性的。 晚上则入梦“启明教堂”进行弦乐四重奏排练,由于无知者的心理暗示不够稳定,凑不齐人的次数偏多,完整的排练这一个月算起来有四五次,考虑到在城市音乐厅专场音乐会上演出的效果要求,用醒时世界的排练作为补充是必要的。 中旬开学之后,音乐学院的许茨副院长将安东·科纳尔教授生前的办公室安排给了范宁,作为临时性的办事场所,并告诉他,是罗伊小姐的建议。 两人的相处逐渐成为了自己和他们学派间微妙关系的润滑剂。 各种事情和细节让范宁逐渐确定,罗伊在博洛尼亚学派的地位比想象中更高——至少在家族关系上,她应该远不止有一个在圣莱尼亚大学分会当副校长的叔叔。 而从她的音乐天赋和灵感特质来估计,即使没有自己提供的联梦训练和“启明教堂”的催化,她也能在毕业前晋升有知者,如果配上博洛尼亚学派强力的咒印、灵剂或礼器,就可迅速掌控可观的无形之力。 某个阴郁的午后,气温依旧寒冷。 “范宁先生,我带来了委托报酬,以及琼·尼西米小姐写给您的信。”卢·亚岱尔的壮实身影出现在安东教授办公室门口。 “谢谢。”范宁从一堆安东老师的作品手稿中抬头,起身接过信封。 第一张信封范宁未拆开,但清楚里面装有600磅现金,这是卢对自己出版的op1三首小曲均价200磅的题献报酬,对比之前的弦乐四重奏题献,卢的确算得上是“预算又有增加”。 之前的收入来源,包括罗伊的500磅报酬、尼西米勋爵的50磅报酬和指引学派近两个月的工资,花费则包括了晋升物资抵扣的300磅、练习用子弹、音乐会门票及日常开销,这让存款腰斩过半。 600磅纸钞入手,自己的富足程度终于突破刚开始的水平了 第二张信封里的纸叠得厚厚的,对折了五六次。 “搞什么鬼?比报纸还大的纸,就在中间写这么小的几行字。”范宁看到琼又小又歪的字体占着中间巴掌大的区域,完全理解不了她脑子里装的是什么。 琼的信没有抬头和落款,开门见山: 「西尔维娅下次聚会时间为1月31日晚8点,地点为南码头区河岸街140号附近。」 「关于移涌物质“烁金火花”,指引学派不清楚是正常的,相比于常见的“终末之皮”,它算是一种中高阶的特殊咒印制作载体,神圣骄阳教会或许有,但很难跟他们打上交道,所幸我传达给聚会线人的需求消息得到了回应,你可能需要在聚会上准备1000磅现金。」 「“烁金火花”从移涌带回醒时世界后会迅速黯淡失效,所以你买到的肯定也是失效的,但这种变化可逆——进入移涌寻求“不坠之火”的关注,它会重新亮起,再带回醒时世界迅速执行秘仪即可。你需要有中位阶的实力,才能用它制作你的那个咒印。」 「秘氛的调配问题我帮你解决,作为耀质灵液和‘启明教堂’排练的答谢,就不用麻烦你们学派的那位灵剂师啦,你需要尽可能攒些钱用于未来组建家庭。」 “琼,你的关注点为什么总是这么奇怪?” 范宁看到最后无奈摇头,然后盯着那个1000的数字发愁。 自己刚刚说什么来着?富足程度取得突破? 但这个咒印自己很有必要提前做准备,它可以储存“沐光回响”——也就是移涌中“不坠之火”的某种启示带给灵性的残留违和感。 在这种状态下,自己的初识之光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把太阳当作温度交换物,可惜消失得太快,上次自己醒来后,光线溢满房间,然后只有五分钟就消失了。 卢看着范宁陷入思考,轻轻出声提醒道:“范宁先生,各院各组长收集的兼职情况名单,也已经在我这汇总完了。” 他递过去另一张表格,然后在一旁解释道:“出于隐私自愿的原则,同学们上报的信息不是那么全,工作类型、机构名称、工作时长、薪酬待遇等表列他们都是选择性填写,但我按照您的提示,额外注意了薪酬待遇偏高的人群。” 他伸出手指划过一些栏目:“至少在愿意填报薪酬的人群里,能发现一些不同寻常的点:有58位同学的周薪到了4-5磅这个区间,作为一份学生兼职的收入,和其他的同学拉开了过于夸张的差距…” “这58个人都没填机构名称,工作时长偏低,至于工作内容,要么同样空白,要么以‘文化’行业的表述填写…这包括有53名中产出身的同学,和5名经济有一些困难的贵族出身的同学…” 说到这卢的声音有一丝古怪:“更为蹊跷的是,其中有3位在寒假期间意外去世了…不过今天才开学第3天,消息还没有大规模传开。” 范宁的眼神自然地看向了用红墨水标记的三行,他皱着眉头读出了卢写在旁边的简要标注。 “持续一天两夜的嚎啕大哭,精力衰竭,直接死于心脏骤停。” “在自身知情的情况下,短时间快速饮用了超过600毫升的工业酒精。” “与三位好友在阳台正常闲聊,突然大喊一声‘我是一架飞艇’,从高处跳下。” 卢压低声音:“得知这些事实我很震惊,而且老实说,我认为校方的反应有些迟钝。我们亚岱尔家族负责着当局最重要的经济命脉之一,在各城市的特巡厅分部皆有人脉,以我对他们的了解,类似的默认职责范围的可疑事件,恐怕早已经完成闭环…而这些同学的奇怪兼职时间,短则1个多月,长的都超过半年时间了…” 他表示有需要可再联系,然后带上了房门。 范宁沉默了一小会,看着手头的另一张文件。 它是早在新年的前几天,由博洛尼亚学派文职人员送到自己手上的,上面写有赫胥黎副校长的签呈。 上面是“红玛瑙文化传媒公司”的调查情况,提到了地址“有些偏僻”,负责人名为斯宾·塞西尔,经营范围包括“演员培训”“有声电影配乐制作”等,且暗中调查时发现“人流量较大,过多比例的楼层与房间异常封闭”… 最后结论为:线索有效,存在较大与“愉悦倾听会”关联可能,需持续跟进。 然后到现在,校方没有再次联系过范宁。 “什么情况?未必安东老师这件事情自己还推不动了?” 范宁眼神里冷光闪烁,片刻后也起身出门。 正文 第九十八章 音列残卷轨迹溯源 铺着整洁木地板的阶梯教室里,讲师正在为音院大四学生授课《民族歌剧史》,在校时光走入尾声,这是下学期为数不多的几门选修课程之一。 “塞西尔,你出来一下。”平和且轻的声音响起。 正常的说话声,在这种场合也显得突兀,讲师诧异转头。 台下有部分人正写着自己的什么东西,还有人虽然一直望着讲台,但思绪早已飘走,此时注意力终于前所未有的集中,全部看向了门口的范宁。 并且很多人马上联想到了去年年末的那次事件。 “怎么回事这是我怎么感觉这场景在哪见过” “就是两个人互相换了个位置?” 塞西尔坐的位置靠右靠前,离范宁很近,正握着笔冥思苦想,突然面对这种直呼其名的,有些挑衅意味的方式,他第一反应是惊怒,但迅速收住了情绪,缓缓起身。 “范宁,什么事你说吧,不过建议你说完后,向大家解释为何失礼。” “抱歉打扰大家。”范宁笑得很温和,“需核实的事情有些急,而且要找塞西尔的人也不是我。” 离门较近的一些人伸长脖子探了出去,这才看到走廊靠窗还站着三位学者风范的绅士。 塞西尔松了口气,他本因为范宁的有知者身份而精神绷紧,但此刻看到了文史学院的法比安院长。 同时还有理工学院的格拉海姆院长、音乐学院的许茨副院长。 认出了两名外院教授的学生有些纳闷他们为什么出现在了这里。 “原来几位教授约谈,我马上出来。” 塞西尔飞速地收拾提包,避免在教室里谈及更多。 他一点也不紧张,只是有些疑惑,为什么喊自己出去的是范宁。 几人穿过另一栋联楼的走廊,这里各房间琴声飘扬,有人弹着《船歌》,有人弹着《a小调回旋曲》,还有人单手慢速练着《幻想即兴曲》。 自从范宁出版op1之后,无论身处何地,只要仔细感受,都能觉察到灵体的共鸣与增长,只是强与弱的区别。 沉默快速的几分钟步程,范宁再次来到了博洛尼亚学派分会办公区。 小房间内,五人落座,四对一,法比安在主位。 “我先来问拉姆·塞西尔,诸位看可以吗?” 法比安如此建议,另外两位教授点头,范宁一旁沉默。 “你认识斯宾·塞西尔吧?” “我叔叔。” “知道红玛瑙文化传媒公司吗?” “对名称和经营范围知晓。” “去过没?” “离上次已有近一年时间。” “多名同学在此公司兼职的事情知道吗?” “…知道,刚收到的统计任务,已转交二组亚岱尔组长。” “学校有三人寒假期间意外死亡,你此前不知?” “可能是因为不是音院的同学。” “那你现在收集的部分统计情况,自己认为有没有异常?” “看了看,收入偏高,不过对我而言没有兴趣。” 范宁这时冷冷出声道:“我本来没想着如此问询,但既然是来问了,不如问一点核心问题?” “前面只是基础信息的确认。”法比安院长的声音低沉,但听不出什么情绪,“范宁同学,你和校方调查组在提问上有等同的权力。” “好。”范宁点头,看向塞西尔,“你知道音列残卷的事情,对吧。” “音列残卷?”塞西尔露出疑惑的表情。 “去年8月11日,由斯宾·塞西尔推荐安东教授,在普鲁登斯拍卖行拍得。”范宁说出细节。 “这是什么东西?…”许茨副院长听完后自言自语了一句,但另外两位教授没有开口。 “你提的这件事情也太小了吧。”塞西尔眉头皱起,“斯宾·塞西尔是我叔叔,不是我本人自己,或许有这么回事,但我一时真回忆不起来。” “没关系,我来帮你回忆回忆。”范宁笑了笑,“你的《降b大调钢琴三重奏》,第二乐章行板,第三插部过渡到主题再现段落,16个小节的和声进行…具体小节数我有点忘了,不过,提示应该够了吧?” “我很荣幸你分析过我的作品,那是一处重现前的段落,为了丰富色彩,我尝试了一些模糊调性的前卫手法。”塞西尔解释道。 范宁不急不绪道:“我留有多份音列残卷的誊抄稿,你没有直接使用神秘和弦,但四部和声骨架有其转位和增减音程过后的痕迹,低音进行更是相似,需要核对一下吻合程度吗?” 塞西尔脸上流露出思索之色,几秒后恍然大悟:“哦,原来你刚刚说的是和弦手札上的高叠和弦…命名不同导致了我没有在第一时间回忆起,不过你应该能够理解,作曲真的很需要采风一些音乐素材。” 果然… 虽然塞西尔表示自己对“红玛瑙文化传媒公司“的近况并不知情,作答也并未展示出任何同“愉悦倾听会”的联系,但范宁如此问询,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知晓神秘和弦。 这一事实让范宁的怀疑程度进一步上升,他先前对“摄灵秘仪”的条件猜想在这里也得到印证。 “常见且合理的需求。”范宁表示认可,“不过我感兴趣的是,你是如何知道素材的呢?斯宾·塞西尔推荐安东教授竞拍音列残卷的事实已经确认,你就别再说神秘和弦是从别处采风所得了,我想教授们很难相信两地的巧合。” “塞西尔,解释一下吧。”这时法比安重新低沉开口,“音列残卷为何后来会卖到安东手里,你们原先自己又是怎么得来的?” 塞西尔立即作答:“因为誊抄完上面的音乐素材后,我们就没再发现,它还有什么其他用处了…” 他作轻松状揶揄道:“100磅,我叔叔用了100磅拍得了它,当决定转手后,他介绍了一大票可能对这个古物感兴趣的人,这其中包括安东教授…但最后拍卖真正到场的,可能那群人里就安东教授一个,出价也就他一个,各位教授猜最后卖了多少钱?5磅!哈哈哈…” “对你们失败的古玩投资经历表示同情。”范宁说道,“那你可以说说,你们原先是从谁手里拍得音列残卷的吗? 对方沉默了一阵子。 范宁说道:“你想表示你不知道?据我所知,卖主的确可以选择对买主隐藏身份信息,不过,你可以告诉我们日期,我们去普鲁登斯拍卖行调查一番便是。” 塞西尔笑着摇头:“倒不是这样,其实说出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原卖主对拍卖行一方并没有匿名,只是我刚刚觉得,说出来你可能不会信。” “说。”范宁盯着他。 “在我们之前,先把和弦手札…就是音列残卷放到拍卖行的,是特巡厅。” 正文 第九十九章 顾虑 “特巡厅???” 范宁想了各种可能,偏偏就真没想到是这个答案。 “我早就知道,说出来你也不会信。”塞西尔耸耸肩,他很容易就读出了范宁的表情。 许茨副院长这时温言说道:“卡洛恩,我也没有想到…不过特巡厅的行事风格,除了他们认为该是机密的事情外,从来都是既不主动宣扬,也不刻意回避,所以只要查一下,应该很容易核实。” 短暂的惊讶过后,范宁开始回忆穿越后与特巡厅的两次短暂接触经过。 第一次,其实只算半次,从特纳美术馆出来后被跟踪。 第二次,本杰明调查自己,自己成功过关。 严格说来,除了最开始被跟踪时,自己有一些对于未知的焦虑和父亲身份的紧张外,特巡厅并没有给自己造成过什么实质上的生命威胁感。 在自己正式加入指引学派之后,推敲各事件时更是很少将特巡厅考虑进去。 他觉得遵守当局的规矩,不触犯禁忌就行。 “如果最初寄拍音列残卷的,真是特巡厅,那就几乎等价于,在我之前调查过特纳美术馆,并取走音列残卷的人,也是特巡厅!…这,可能么。” 范宁对此存疑,他准备按照许茨副院长的建议,先核实一下。 接下来他和其他教授继续问了塞西尔几个细节问题。 在最后放其离开前,法比安院长要求塞西尔主动协调,清退兼职,并牵头各院组长,做好同学们精神状态的观察跟踪。 几小时后,内莱尼亚街区。 一处幽静的高档餐厅包厢,唱片里放着卡休尼契的清唱剧。 范宁与罗伊二人相对而坐。 随侍为鳕鱼淋上鲜浓的牡蛎酱,为鱼子酱吐司撒上浸在柠檬汁液中的洋葱碎,又将两小盏飘着白烟的刺梨桑葚汁放于煎鹅肝的亮银托盘。 罗伊叉起金枪鱼薄片,蘸上黑醋香草汁后送入口中:“说起来,今天调查和问询的进展还满意吗?” “如果你们目的真是‘进展’,那方式就不应该是‘问询’。”范宁如此回答。 少女边咀嚼边蹙起眉头,范宁说话时着重突出了那两个单词,这她听出了其中强烈的不满。 “罗伊小姐,这段时日同你相处的感觉不错,既然你现在是代表校方和我保持通气的人,有些话我就直说了。” “我感觉校方各种不对劲。”范宁切割着瓷盘里的椒盐牛仔骨,“先不说效率快慢,毕竟不同组织行事风格不一,不可强求现在情况是,你们查出那家公司有可疑点,我查出同学们兼职有异常,然后你们不是选择迅速行动,先把那家公司负责人给控制起来,而是传唤拉姆·塞西尔一通审讯又把人给放了?好吧,从结果来看审讯也不是零收获,但你们还专门选了个法比安院长,一个和触禁者洛林教授有亲属关系的人,去审讯他生前的学生,你告诉我,这都是在干些什么?” 罗伊先解释了后面的问题:“开学前三天,赫胥黎叔叔太忙了,您知道,校长施特尼凯先生已有好几个月处于匆匆忙忙往返帝都和乌夫兰塞尔的状态至于音院这边,古尔德院长又在其他城市巡演钢琴独奏音乐会,第一副院长死亡空缺,所以今天暂时只安排了许茨副院长跟您一起” 范宁喝了一小口刺梨桑葚汁,慢悠悠说道:“你们博洛尼亚学派是不是有其他顾虑或秘密,我没有探听兴趣上次你同我的谈话是不是存在真实性或完整性的瑕疵,我也不会介意我只想问问罗伊小姐,之前明确过的双方合作利益点,是不是哪里我理解错了?” 罗伊认真且坦诚地回答道:“没有,找寻遗失文献和维护校园安定都是学派的利益点,但您前几句的假设很敏锐,在一段不短的时间内,我们没法针对‘愉悦倾听会’采取很过激的行动,您可理解校方在利益点的价值排序上存在轻重缓急。” “所以利益存在错位?你让我很难办啊”范宁用手撑住额头。 “能否换个衡量角度呢?”罗伊试图作出开导,“虽然策划一系列神秘事件的罪魁祸首暂时无法处理,但换得学派对您终试的支持,然后您在毕业音乐会上实现那些想要的关键词,如此算吗?” “不算。”范宁盯着少女,“你觉得,若杀死安东教授的人仍在这里晃荡,我可以去心平气和地首演自己的《第一交响曲》,然后在鲜花与掌声中穿上自己的毕业礼服?” “罗伊小姐,你低估了我对于迅速查处这起事件的决心。如果那个人现在在我跟前,且我有能力干掉他,我会马上开枪打爆他的头,如果知道他所在之处,我会马上动身赶过去然后再开枪打爆他的头,一人干不掉我就多叫几个人一起过去爆头…如果这样处理会给我带来麻烦,那么就之后再慢慢解决麻烦。” 少女终于沉默了一小段时间。 她之前从来没见过范宁用这种方式说话,尽管他语气仍然平静。 “这其中的顾虑,在时机适合时,罗伊会跟您解释…不过,我会再次协调意见,迅速给您一个比现在节奏更快的行动方案答复,三天之内。” 餐厅侍者再次呈上两碟小瓷盘,揭开扣于其上的银色半球,喷香的热气蒸腾而起。 “不用再上菜了罗伊小姐,桌子上都快堆满了。” 罗伊说道:“约了两个月同您用餐,终于约到啦,想把自己平日喜欢吃的都分享给您。最后一道,苹果馅烤乳鸽,听起来一般,但其实是这家的必点项目。乳鸽里塞入的食材口感很复合,有洋葱、红苹果、胡萝卜、香肠和软面包碎,放在盛有苹果酒的锅中蒸熟,香料上可以个人定制,我钟爱的方案是月桂叶、麝香草和欧芹,我爸爸则更喜欢添一些黑胡椒粒。” 范宁点了点头,然后双方沉默着对付了一阵子食物。 “今天不算。”罗伊突然说道。 “什么不算?”范宁疑惑道。 少女小鼻子微皱:“范宁先生上次自己说,不想在共进午餐的时候,同坐在对面的罗伊小姐敷衍聊天,并迅速把一桌食物扫完,然后匆匆离开还说,这样不是很绅士。” “…那不算吧,今天抱歉。” “下次归你主动。” “可以。”范宁终于笑了笑,但幅度很收敛,“说起来,我很好奇,如果我接下来的个人处理方式,激烈程度超过了你们的预期范围,终试阶段校方对待我的《第一交响曲》会是何种态度?” 罗伊认真思考了十来秒,然后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学派会员们的态度对全校有重要影响,但区别是“建议”或“没有建议”,不会是“禁止”。您可以认为每一位副教授、教授或乐团正式成员的艺术价值判断都是相对独立的。” 她眨眼笑道:“当然,罗伊自己永远坚定地和您站在一边。” “明白了,谢谢。”范宁起身。 “所以,上车前送我一段吗?” “…可以。” 范宁陪罗伊走了两三分钟步程,替她拉开停在主干道旁的汽车车门。 握着方向盘朝范宁打招呼的是赫胥黎副校长。 范宁挥手后随即转头离开,没有停留,没有目送。 车辆启动,赫胥黎温和问道:“今天用餐开心吗?” 罗伊撇了撇嘴:“勉强开心。” 赫胥黎哈哈一笑:“这两个词搭在一起可不太常见,我们的罗伊小公主,主动邀约一位绅士共进晚餐,竟然结果是勉强开心?这事情如果在学校传开了,卡洛恩可就完蛋啦。” 罗伊的脸颊朝车窗侧了过去:“叔叔,真的没有更积极的应对方法吗?其实我始终觉得,这是一个契机而非矛盾,既然范宁先生正好有这么一个双重身份,让指引学派的力量也可部分参与进来,我们完全可以处理地更主动一点。” 一阵沉默。 赫胥黎平视着挡风玻璃:“罗伊,平心而论,你觉得以目前的局势,圣莱尼亚大学分会11名会员,你能完全信任的人,还剩几个?” 正文 第一百章 排名情况 能完全信任的,还有几个? 汽车副驾驶上,面对赫胥黎的提问,少女的脸上浮现出阴霾,她思考了超过一分钟:“除了不在的校长先生…您当然算一个,音乐学院的古尔德院长算一个,许茨副院长算一个,还有…身受重伤至今未愈的米勒副校长算一个…还有…好像没了?…” “曾经觉得音乐学院是最可靠的地方,可惜布朗尼教授也…” “你看,实质上还有战斗能力的只有三个人了。”赫胥黎的声调平缓又压抑:“沉寂多年的调和学派,近两年渗透形势愈发严峻,你爸爸整个新年都忙得不见人影,施特尼凯校长,还有隔壁指引学派的维亚德林会长最近频繁被抽调执行任务…帝都神秘侧的气氛早已经紧张到了顶点,他们能把微妙的平衡硬生生拖了半年也是个奇迹,高位阶以上的有知者力量现在严重不足!” “指引学派的情况比我们好点,至少威胁暂时没蔓延到他们的乌夫兰塞尔分会,我们现在只能稳妥行事,避免冲突,服从大局,如果博洛尼亚学派在帝都的总会遭受了重大损失,那要完蛋的就不只是圣莱尼亚大学了!” “罗伊,你和范宁私交不错,就我对他的印象,忠于艺术,心思缜密,有礼有节,和他相识是件好事,但你要清醒地做好当下的价值排序,我们不可能为了拉拢这一个战力,去过分优先处理安东教授的事情,去过分增加一些本可以不增加的变数…注意,我加了‘过分’两个字” “如果说,范宁先生的实力与潜力,可能远比您的预期要强呢?” 少女侧看向主驾驶:“虽然指引学派的会员我们无法过度调查,罗伊和他也有一些基于信任和私交的约定,但一些方向性、猜测性的信息可供您参考” 赫胥黎认真听完,然后微微一笑:“你还是有些私心,对吗?” 罗伊转过头去:“叔叔,考虑利益部分的因素即可。” 驾驶中的赫胥黎腾出一支手,拿起旁边的铅笔,在小挂历本上画了一个圈:“去通知他联合行动时间吧,至少先把那家公司给处理了,学生的事情也可得到一定的解决,这是学派目前能作出的最积极姿态了” “其余的事情,至少要等施特尼凯校长回来再说。” 罗伊终于点了点头:“消息通知哪些会员?” “…都通知吧,这种层次的消息去做内部分级,成本太高不说,反而引发猜忌包括特巡厅,也进行汇报,之前兼职学生死亡的事件他们也清楚我们扩大官方组织的通气面,不是坏事” “罗伊,你近日灵感进步速度很快,希望尽快晋升吧,帝都那边早已为你备好最合适的的路标,以及强力的礼器和咒印,学派太需要自己人了…” “明白了,叔叔。” …… 圣莱尼亚大学分会驻地。 法比安将读完的报纸整整齐齐叠好后,拉开抽屉,将通体漆黑的放大镜小心地放入丝绒盒中。 在合上抽屉之前,他再次看了看里面装着黑色果冻状物体的小塑料盒,数量更多,远不只西尔维娅上次给洛林教授的三枚。 “‘裂分之蛹’的秘仪也敢去研究,嫌自己活得太长的蠢货。”法比安嗤笑了一声。 无知者和有知者皆惧怕死亡,法比安如此,洛林如此,绝大多数人如此。 他同样无法接受人类四十多岁后走向的衰老和再过一二十年后的死亡,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两者曾有同样的欲求和目标,只是后来在研究方向上分道扬镳,利益上也出现了无法弥合的冲突。 办公桌的一侧是微型景观假山,片状的水流从石缝喷出,落入水池。 法比安将手伸进水流中。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门未关紧,轻开了一道缝隙。 “请进。”法比安抽回手掌,在桌面撒下一串水珠。 文职人员将火漆封住的小信封放到桌面后离开。 “多少还是得有实质性的行动,也对”法比安瞟了一眼信笺纸,然后将它撕碎扔进垃圾篓。 他再次将手掌伸入假山的水流,淡淡的绿芒闪过后,手似乎拽住了什么东西,一张类似透明塑料的薄片被他扯了出来。 「辉塔‘碎匙之门’的密钥线索或在你的文史学院。调香师。」 荧光字体在十几秒内逐渐消失,他翻开一本卷宗,将空无一物的透明薄片夹入其中。 翻开的页面正好是去年关于洛林教授案件的记载,上面写有三位当事人学生的名字:卡洛恩·范·宁、琼·尼西米、希兰·科纳尔。 卷宗短暂翻开后合上,法比安陷入沉思。 城市音乐厅新作陈列馆。 “佩德罗勋爵,晚上好。” “请问女士,圣莱尼亚大学作品选拔赛的专场音乐会曲目单出了吗?” “您稍等,给您拿一份过来。”随侍礼貌示意其先进门。 随着离专场音乐会的日期越来越近,这位在艺术投资领域颇有建树的男爵大人来陈列馆越来越频繁了,有时甚至一天来两次。 “谢谢。” 排版配色均时尚前卫的硬质曲目单页递到了佩德罗手里。 明明距离投票截止日期还有十多天,每首曲目旁却注明了截止当前日期的票数和竞价情况这意味着如果演奏结束后存在反转,又是一波媒体热议——他们试图在各个环节都创造出一些戏剧性对比的可能。 佩德罗目前关注的投资点在于:卡洛恩·范·宁是否能进提名名单。 自从去年底那场高规格音乐沙龙过后,这位学生的作品在圈子内引发了一些热议,《霍夫曼留声机》刊登了一期首演情况的报导,《乌夫兰塞尔艺术评论》则分别从创作技法、内容意蕴和音乐美学角度连续对它进行了三期批判总的而言,这些褒贬共同发力,把这首原本排名没有存在感的作品,一下拉到了足以威胁前3的热度层级。 曲目单上,塞西尔《降b大调钢琴三重奏》得票10855,默里奇《a大调第五钢琴奏鸣曲》得票10387,毛姆《小提琴协奏曲》得票5097,范宁《d小调弦乐四重奏“死神与少女”》得票4880——梯队鲜明,形势明显,前面两人角逐第一,后面两人争取提名。 佩德罗新年前贴上去的180磅手稿竞价,也逐渐被覆盖到了200磅、220磅、250磅 在音乐沙龙发生后,这符合他的预期范围,此次投资的杠杆会更大,潜在收益也会更大,只要自己能控制好出手的时机和尺度,它会比投资那些价格虚高的顶流作品更具有收益率。 默默分析完最新投资形式后,佩德罗勋爵再次走向范宁的展位,离玻璃橱窗还有好几米远时,他好像看到手稿竞价的纸条颜色又变了! “600磅?”佩德罗走近后,眉头拧到了一起,“昨天还是250磅,这是谁出的价?准倒是挺准,可是这么急是什么意思?” 这个价位已经接近他心中的杰出学生作品手稿价值上限了! 男爵大人弯下身子,准备凑近看看是谁这么懂,长时间未经锻炼的胖腰一阵抽痛。 只见小纸条右下角赫然写着:“卢·亚岱尔”!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旧日 “我不是很懂哎,我就随便一贴。” 城市音乐厅装潢豪华,带着香薰的尊客休息房内,卢·亚岱尔整个人陷在柔软的沙发中,正给自己的父亲随意做着解释。 这是一个面积很大的三连套间,包括会客室、餐厅、琴房三部分,每个房间都配有盥洗室,而出门步行50米距离,就可直达离演出大厅舞台最近的侧方通道。 提欧莱恩铁路公司的总负责人,新兴的工业贵族西蒙·亚岱尔伯爵,这段时间偶尔会从圣塔兰堡地铁试运营期的繁忙事务中抽出时间,听一些有自己喜欢的歌唱家出演的轻歌剧。 “卡洛恩·范·宁,票数4880,排名第四…”亚岱尔伯爵看着卢递过去的曲目单,“我亲爱的儿子,你为什么不直接竞拍第一名的题献和手稿,难道说你的兴趣已经从偏向收藏名家变成偏向抄底投资了?” 卢刚想出声解释,伯爵大人眼神却扫到了这部弦乐四重奏演出的人员名单,那里赫然写着,中提琴:卢·亚岱尔,于是他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你上次给我提过一次的沙龙首演就是这首啊?” “没错。” “那为什么才让他排第四名?” “呃?”卢的表情有点错愕。 “这首曲子好听不?你给我哼一下开头旋律看看?” “…父亲,这不是那种市井小曲或轻歌剧选段…”卢试图做易懂的解释,“它的艺术价值在于完美的结构与形式、逻辑性极强的动机发展手法、色彩迷人的和声效果…当然,它的旋律也是价值核心之一,大师手笔,极为优美,但我哼唱达不成效果,因为这是作曲家用炉火纯青的对位法构造出来的,就是几条不同的旋律组合而成的复调…” “懂了,现在就把它投到第一去。”伯爵大人大手一挥,“你都参与首演了,之前怎么不组织他们投票…”说着说着,他又在曲目单上捕捉到了新的细节,“见鬼?这首作品竟然已经题献出去了,给了麦克亚当侯爵?大提琴演奏者还是他们家的罗伊小姐…” 他抬头问向卢:“题献你怎么没有拿下?奇怪,麦克亚当家族怎么也没点动作呢?” “是青年作曲家范宁先生之前交代了我们,给乐迷留点独立思考时间,他预测大部分乐迷将把投票机会留到最后,最后一个星期的增长可能超过之前所有…嗯,当时的题献也是大家商量的结果,我考虑到双方家族有合作关系,并出于礼让淑女的风度,把此次的主要受益人让予了罗伊小姐。” 卢最后又补充了一句:“范宁先生是指引学派的会员,在学校同我一个年级。” 亚岱尔伯爵笑得很愉快:“你做得挺好,先跟我去趟新作陈列馆吧。” 两人走到范宁的展位前面,有四名随侍跟在其后。 “加个价。” “伯爵大人,那上面的贴条是卢·亚岱尔少爷留的。”随侍赶忙出言提醒。 “那之后还会有人加价吗?” “啊?…伯爵大人,虽然目前手稿出价挺高,但未到截止日期,理论上是随时有可能的。” 随侍以为伯爵大人有点分心,或哪里没弄明白,于是更展开地解释了一遍。 这种竞拍性质的东西,哪有自己叠自己玩的? “你觉得翻个倍够用吗?”亚岱尔伯爵问向自己的儿子。 “应该…够?”卢用上了八成确定的语气,“您之后放心去忙,如果不够我自己再加,有特殊情况给您去电。” “那先暂时三倍吧。”伯爵大人一摆手,“麻烦你们贴一下,名字就写卢的。” 空气一时有些安静,这些礼仪修养良好的随侍不至于惊呼,但足足过了几秒,才连连点头答应。 她们有预感,这个展位等不到明天,待会可能就要炸锅了。 果不其然,两人离开后一个小时,佩德罗勋爵就再次登门。 他看到远处熟悉的那个方向已经围了一二十个人时,心中就已经涌起了不祥的预感。 见鬼啊?现在明明是音乐会进行时间,都不去听,围在这里干什么? 出现了比600磅还高的竞价?… 其实这已经超过自己的心里预期了,他平时的投资习惯绝不会接受这个风险,哪怕收益再高。但出于这部作品的特殊性,他在来的路上给了自己一些心理调整。 “我可以出到750磅,应该有得赚,先不急吧,装作路人围观一下,截止日期最后贴上。” 佩德罗勋爵连连说着抱歉和借过,轻轻扒开了几个人肩膀。 然后他看到了纸条上面1800的数字,整个人吓得差点晕了过去。 …… 时间一天天推移,op1出版之后,三首小曲在各处演奏者手下持续再现。范宁早已逼近三阶极限的灵感强度,正进一步缓慢而扎实地巩固。 近几夜,他用耀质灵液激活了“不坠之火”移涌路标,在亮如白昼的世界意志里游弋,荒原的色彩与初识之光相异又引人入胜,他聆听着见证之主关于“烛”的教导,祂们的言辞在悬浮的砖石上投出影子,色泽如新染般激振与明亮。 有时他会尝试谨慎造访环山,眺望星体和云彩之下的琥珀色原野,某道光时不时会浸透皮肤,让思想和灵感被刺透,如同玻璃碎成闪耀的晶体,当自己醒转之时,脑海中的音符会染上火焰般的危险与力量。 1月23日,专场音乐会结束,投票进入最后的收尾阶段。 “晚安,范宁先生。” 当夜之梦,启明教堂,大家进行日常练习后坠入睡眠。 范宁带着希兰额外在星界漫游了数百个呼吸时间,看着她的身影从云层中淡化后,重新撕开天边的帷幕,落入雾气氤氲的教堂。 又有一些灵的状态的改变。 他先是站在大理石门前,端详着四折线的“无终赋格”符号,螺旋凹槽的金色流光,已填满了第二内环的三分之一。 后又顺着礼台后的台阶,登上半空中的管风琴演奏台,而在此前的梦境中,他从未想起过可以登上这里。 他不曾掌握关于这台庞然大物的演奏技巧,只是忽然心有所感,在手键盘上弹起了巴赫平均律上册的《c小调前奏曲与赋格》(bwv847),神圣的嗡鸣声在教堂震响,前奏曲各部分速度交替变幻,三声部赋格构成精巧的运动,带着复古的伤感与苍凉。 左手八度音保持,右手手指扣下最后一个明朗宁静的c大调四六和弦,范宁如此保持了略长的时间,手指停留,支撑着自己起身。 收手后,他拿起搁于演奏台上漆黑似乌木的指挥棒,忽然内心涌起一股奇异的自信,他闭眼微笑,灵体坠出。 又是一个清晨,睡毯上滴落着阳光,温暖而松软。 躺在被窝里的范宁,扬起右臂。 手中指挥棒上的纹路流转着金色的光芒。 脑海中关于“烛”的中位阶隐知,此刻再添其一,是指挥棒的名字。 它叫做“旧日”。 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初识之光的本质 啄木鸟事务咨询所。 「“不坠之火”是“烛”相起源之主、神圣火焰之主、希望启明之神,辉光真实之影……」 「“无终赋格”指引攀升艺术之顶,祂执掌“烛”之相位,故而是灵感之主、复调之神,祂又执掌“钥”之相位,故而还是理性之主、指挥之神。某场高位格秘仪存于历史,重现祂的言辞,引发祂的过问,用以增加仪式感的礼器名为“旧日”……」 范宁看着摊开的笔记本,在来时的马车上,自己已将新的更高位阶隐知记录于此。 “礼器一般会带有千奇百怪的神秘特性残留,但这根材质不明,名为“旧日”的指挥棒,从移涌带出后做了反复尝试,似乎就真只是一根指挥棒……非得要说它具有特性,我只觉得它造型拉风,手感和我的指挥偏好异常对路,就连放在胸口内襟都贴合得恰到好处……” 范宁收好它,看向桌上两杯常温的水。 灵感丝线缠绕其上,划定空间后,采用了另外一种不曾试过的单向拉扯方式… 几秒钟异变渐起,玻璃杯其中之一整个凝成坚冰,冒着白烟,另一杯彻底沸腾,热气翻涌。 在晋升有知者时,范宁获得的“初识之光”是“温度的交换”,而中位阶后,他的“初识之光”获得升华,不仅温度交换的距离和范围大幅增强,还多出了另一种操控方式——直接控制两处温度的单向流动! 速度上并非近乎瞬时,比温度交换慢上不少。 范宁此前一直都能理解为什么是“温度”,因为温度和火焰属于“烛”的无形之力,但他不理解为什么是“交换”,也不理解这与见证之主“无终赋格”有何关系。 而在几次灵感和明悟之下,掌握了更多关于“无终赋格”的奥秘后,他提出了一个猜想: “初识之光”的本质,或来源于祂所启示的部分复调创作技法! 于是范宁握着笔,试图将已有记录做进一步补充。 「复调音乐写作技法:转置、逆行、扩缩、倒影、密接和应……」 ……等等。 ……说起来,这个世界的人们创作音乐多以灵感驱动,虽然总结出了一些概念和技巧,但作曲理论根本没有形成独立的四大件《和声学》《对位法》《曲式分析》《配器法》,而是以《作曲学》一以贯之。 换句话说理论不成系统。 见证之主“无终赋格”同时执掌“烛”与“钥”两种相位,祂的奥秘不光包括灵感,还应包含理性!若自己想践行祂的规则… 范宁心念电转,合上了这本笔记本,然后回身从书柜里拿了一本新的。 他在扉页写上了《对位法》三个大字,然后翻到第二页,写上: 「一种在音乐创作中,使两条或更多相互独立的旋律同时发声,并且融洽和谐的理论技法,它是复调音乐的主要写作技术。」 考虑到目前的灵感碎片属于进阶技法,为留有整理和循序渐进的余地,范宁第二次直接翻到了偏中间的页码处,继续书写: 「若有两条旋律并行,组成复调音乐,且它们按照一定的音程关系上下转位并互换后,依旧能和谐并存,则可将其称为“二重对位”。」 「这里所说的把两条旋律上下转位的技法,就叫「转置」。」 「当「转置」的音程关系为八度时,称为“八度二重对位”,相当于两条旋律性质未变,仅仅互相交换了声部位置。如原先小提琴拉旋律1,大提琴拉旋律2,而后小提琴拉旋律2,大提琴拉旋律1。」 …… “因此,见证之主‘无终赋格’所启示的‘温度交换’,其本质为「转置」的一种特殊情况。”范宁写到这时,心中已然明朗。 他继续思考目前获得的第二种操控方式,翻页提笔继续: 「现有一条旋律,将其顺序倒转,逆向书写,如将“do、mi、fa、sol”书写为“sol、fa、mi、do”,则可将后者称为前者的「逆行」。」 「若同样是两条旋律并行,组成复调音乐,将它们「逆行」处理后,依旧能和谐并存,则可将其称为“逆行二重对位”。」 …… “灵感在两杯之间单向拉扯,低温更低,高温更高,凭空创造出原本不存在的温度差……因此,见证之主‘无终赋格’所赐予的第二种操控方法,其本质为「逆行」的一种形式” 范宁拧紧钢笔帽,闭上眼睛,在下一刻,坚冰从融化到沸腾,沸水从静止到冰封,如同水杯瞬间交换了位置。 再过几秒后,它们又恢复到了正常的温度,只是杯外和桌面留有水渍。 将见证之主奥秘与无形之力的关系梳理清楚后,他感觉到了灵性无比通透。 “范宁先生,给您送来《提欧莱恩文化周报》,新历913年第4期。” “谢谢。” 范宁翻开这本装潢时尚精良的刊物。 “《分歧与弥合——从“死神与少女”看未来的艺术品》?”范宁念出了首版有些长的标题。 音乐沙龙上结识的音乐专栏主编唐·耶图斯,在专场音乐会结束的第二天,复试评比的最后一周,终于发表了他的重要乐评。 乐评分为三个部分,先是分析了大量的往年作品与评论,将“标题音乐”与“纯音乐”的论争抽象为“内容”与“形式”两个范畴,然后指出了范宁的弦乐四重奏《死神与少女》在“内容”范畴的弥合性与趋同性,称其聆听感觉为“浪漫的哲思从古典守序的音乐躯体中涌现,好似健康而富有弹性的血管中流动着激情的血液”。 在最后部分,他客观提及“标题音乐”与“纯音乐”论争的更大分歧在于“形式”。 “这位耶图斯也是神秘主义者?”范宁在这里读到了神秘元素的暗喻。 「若将艺术同样区分为表象和意志,那最高形态是什么?如果最高的共同艺术形式是歌剧(戏剧),那么音乐同美术、舞蹈和诗歌就只是实现它的表象;但如果音乐本身就是最高艺术启示,那么它就是意志的集中体现,而其他艺术只是意志的间接反映。」 「《死神与少女》是此道诘问中的一个微小扰动,虽然其力量尚不够下出定论,但我们看到了作曲者已为未来的艺术品勾出了轮廓的剪影。」 “如果那句古查尼孜语写成的隐知传递律全然真实,且杜邦所说的第三类传递法实证有效,那么至少在这个世界,我认同第二种观点。”范宁深吸一口气,合上了周报。 “前世的瓦格纳在推行‘乐剧’思想时,秉持的是第一种观点,但后来他仍旧折服于叔本华的‘音乐意志论’,即耶图斯这里阐述的第二种:认为音乐本体才是最高的艺术形态说起来,尼采将瓦格纳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称为‘一首交响曲’,确实是一针见血。” “早,卡洛恩。” 琼敲了敲虚掩的门,然后推开,愉快地问好。 少女清甜的嗓音打断了范宁的思绪:“琼,今天才周五,大一刚开学,你没课吗?” “我请假了,有个重要的事情,要跟你商量。” “嗯?你先坐。” 她在范宁办公桌的对面落座,脸上表情很认真:“西尔维娅的下一次聚会,我们到底应不应该参加?” 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两封信 第二次聚会是否应该参加,的确需要尽快作出决定。 范宁表示赞许:“你能想着这件事情,挺不错。” “我本来就胆小又听话。”琼连连点头,“…你一直交代我更谨慎为好,加上洛林教授事件,又加上最近各种隐秘组织活动频繁,所以,前些日我在河岸街一带小酒馆寻找碰头消息的同时,就在考虑这个问题了…” 范宁将桌面摊开的东西一件件收纳整齐:“既然你认为这是个问题,应该分析了一些正反面的因素吧?那么…你的观点呢?” “我之前的需求,一直是尽可能寻找耀质灵液的交易渠道,如果说你可以稳定同我交换,我就没必要涉险聚会了…” 琼用手指绕着自己的发丝,说着说着有些难为情:“…可是这次你需要拿到‘烁金火花’,如果我因为你提供了灵液,自己就不去了,那多不好意思…所以我想着,还是陪你一起去吧,有个照应安全一些。” 范宁听到这不觉莞尔:“琼,你说的这件事,也是角度之一…能去思考目的和风险之间的关系,也算是更让人放心了。”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但你知道吗,其实现在最重要的问题不在这里,而是…法比安院长!” “两个基本确定的事实:一是法比安作为洛林畸变事件的调查组,我们三个学生名字都进入过他的视野,二是包括他在内的博洛尼亚学派更多成员,对该隐秘聚会的情况掌握程度,比我们以前预期得要高。” “接下来,不管是‘紫豆糕’与琼的对应关系被校方及特巡厅所注意,还是‘门捷列夫’与范宁的对应关系被几方隐秘组织所注意,都是不小的麻烦!” “比如我的对应关系,之前就暴露给了音院第一副院长洛林教授,有我做事周密程度不彻底之故,但也恰恰说明地下聚会风险不可控,好在他没有继续活着…” 琼听到这里就明白了过来。 那位法比安院长可是她文史学院的院长。 一位院长按正常情况,难以对某名大一新生的体貌和声音特征产生注意力,但如果加上范宁所说的这两点… “卡洛恩,如果这样说的话,不仅我不应该去,你也暂时不应该呢,本来就有风险,再加上这个变数…‘烁金火花’的获取,也不是万分紧急的事情吧?…” 范宁的手指敲击桌面:“我一开始也是你这么想的,但我现在多想了一层…” “你看,如果下一次聚会,恰好你就缺席了,或者我们俩都缺席了,这会给其他人传递出哪些信息?引发哪些间接的连锁反应?…” 他的眉头深深皱起:“…难以判断,那个聚会桌上的情况太复杂了,我既弄不清他们内部之间的利害关系,也弄不清和外部有哪些关联。” 或许是几方势力的平等合作,或许存在强大与弱小之间的利用和博弈,或许他们目的一致,抑或每方抱着不同的动机… 唯一显而易见,只看得出‘西尔维娅’是牵头人,但这个女人的来路和实力完全未知。 “范宁先生,这有两封信,都是给您的。”敲门声响起。 范宁道谢接过后,一一打开。 「2月15日早9点,博洛尼亚学派牵头,查处东梅克仑区的红玛瑙文化传媒公司,邀您参与,行动已报备特巡厅。罗伊向您问好。」 “罗伊小姐,感谢你作的协调。”范宁盯着纸上极尽伸展的优雅字体,“但抱歉…太晚了,我不接受。” ……你们学派是演习还是走流程呢?还得别人来陪的那种? 他眼神冷光闪烁,拆开了第二封信。 「已核实,音列残卷的首次寄卖方,为特巡厅。卢·亚岱尔。」 …??还真是特巡厅? 至此能汇总的信息都汇总了,可范宁越思考越满脸狐疑。 怎么感觉所有人都有问题? 未必是我自己不对劲? 过了许久许久,他才抬头:“琼,1月31号有知者地下聚会,你跟我一起,正常参加。” “好。”对面的少女答应地很干脆。 作出决定后,范宁长长地呼气:“所以,抓紧时间做一些准备工作吧。” …… 两人商讨着周密计划的同时,唐·耶图斯的乐评《分歧与弥合——从“死神与少女”看未来的艺术品》,在乌夫兰塞尔音乐界引发了轩然大波。 大量一二三流媒体跟随发文,重新开始审视这部人气本来徘徊在提名和未提名之间的弦乐四重奏。 帝国的麦克亚当家族开始发力,对于这部题献给了侯爵大人的青年作曲家作品,他们格外上心,之前已通过气的人脉现在开始发动,包括姻亲家族、帝国政坛、合作伙伴和家族成员各圈子内的好友。 铁路大亨亚岱尔家族情况类似,虽然非主要受益者,但只因伯爵大人看到了首演人卢的名字,便大手一挥——他们的风格和麦克亚当家族有所不同,不仅带上了生意上下游的合作伙伴和工厂主们,而且更热衷于用钱解决问题。 时间一天天地朝1月底推移,乐迷最终作出选择的投票高峰期,也随之到来了。 “尤莉乌丝,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你们这期最新的《乌夫兰塞尔艺术评论》是什么意思?” 校图书馆的小隔间阅览室,塞西尔压着声音提问,但能听出其语气带着质疑和不满。 和最近风评潮流类似,上面的头条文章也在讨论范宁的弦乐四重奏,不仅认真分析了其曲式结构,给予了肯定的评价,还在结尾处赞扬“其跳出安东·卡纳尔冗长而古板的叙事手法,在继承本格主义遗风之上体现出强烈的个人风格。” 最后甚至表示,“音乐界有足够的理由,期待范宁的《第一交响曲》延续如此高水准的构思,彻底摆脱桎梏,回归浪漫主义的火热与激情”。 “塞西尔阁下,你或许是个作曲天才,但你对艺术管理、音乐评论及舆论控制等领域的了解真的很匮乏——抱歉,我可能说话有些直率。” 坐于对面的尤莉乌丝不急不绪地开口。 “那我听着你的解释。”塞西尔盯着这位小提琴首席。 “你倒是说说,之前你们都做得好好的,现在在这个他快要反超的节骨眼上,你突然刊登一篇赞扬的乐评,到底是我哪里了解匮乏了?” 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河岸街 这几天,范宁的得票计数,每天都在以两三千的速度猛涨! 专场音乐会之前,自己和默里奇10000出头,范宁不到5000,连毛姆的票数都不及。今天自己和默里奇前后约12000,而范宁已经破万了!后面还有四天时间! 塞西尔的表情有些恼怒,他等着尤莉乌丝的解释。 尤莉乌丝慢悠悠地开口:“影响力最大的《提欧莱恩文化周报》,音乐主编亲自操刀给予如此高的评价,把去年那场音乐沙龙埋下的潜在风评给点燃了,大小媒体纷纷跟进。你说,《乌夫兰塞尔艺术评论》此时突然把范宁批判一番,气氛正常吗?是能打压他的票数,还是引起反作用?塞西尔阁下,乐迷们虽然欣赏水平参差不齐,但人家不是傻子!” “但你若仔细品味最后一段话,就能发现其中暗设了怎样的立场,范宁如果选择在《第一交响曲》中继承安东·科纳尔的风格,他在此部室内乐中取得的赞誉就面临着塌方的危险。” 塞西尔觉得似乎言之有理,但还是问道:“如果他真的完全摆脱了同安东教授的联系,并且保持良好水准呢?” “塞西尔阁下,你果然还是太年轻,笔在乐评人手里,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他万一真摆脱了,我也可以说他没有摆脱…” 说到这里,尤莉乌丝淡然一笑:“在那篇文章先提及这个话题,纯粹是铺垫之用,让之后的发难没有那么突兀…面对风头正劲,逆势上扬的人,与其去正面对抗,不如顺势而为,把雷埋在下一个阶段…” 时间一晃就到了1月31号,投票结果即将成为定局,乐迷们在新作陈列馆里里外外穿梭,不过其中不包括范宁。 南码头区,河岸街一带。 “卡洛恩,我快被臭死了。”漆黑的夜色里,两人顺着河岸行走。 零星的煤气灯在腐臭水体上荡着绿光,对面是模模糊糊的灰色河堤。 范宁看着前方几米远处戴着小软帽的小个子背影,自己也是撇了撇嘴:“说起来,我们走了应该超过一个小时了,鼻子没有一点要适应的意思。” 一路全是危房、烂路、破烂仓库与腐臭垃圾,大片大片地穿过贫民区都已经是半小时前的事情了,要是不亲自感受一下,范宁可能很难相信在乌夫兰塞尔有这样大片乱七八糟的区域——它的产生难以想象,它的存在毫无意义,它给人一种花再多钱也治理不好的错觉。 “是说在这个地方左转?”琼的脚步停了下来,巨大的钢铁支架横着倒塌而下,先是封死去路,然后浸入河中。 “这个标志物应该错不了。”范宁说完,两人一起把头转向左边。 这个方向并不是什么路,而是…河。 范宁皱眉望去,腐臭的河水往里,似乎有很多飘在水中的仓库,红的蓝的黑的,大大小小,有的连着,有的分离,有的堆叠,外表类似于前世那种集装箱。 离岸边至少超过100米。 “卡洛恩,你会游泳吗?”琼问道。 范宁无奈地瞟了少女一眼,再次被她清奇的思路所折服:“这是我们该考虑的问题吗?” 视线从远越近,最后终于在岸边脚下看到了竹筏一样的东西,还有…撑杆… 他踹了几脚,将一块筏子踢进河里,再忙不迭退后几步,避开溅起的臭水花。 然后走上前,抬脚试着压了几下。 “倒是感觉挺结实,两人用一个也行…但我主要担心这玩意儿会不会散…” “我可以做到不让它散…”琼说道。 “我忘了,这也算是一种意义上的伤口。”范宁抄起杆子,递给琼一根,自己先站了上去,“来吧。” 两人面对面踩在小筏子上,小心翼翼地划着臭水,河面上粘稠的垃圾一团团从身边飘过。 短短一百多米的距离,感觉无比漫长。 “我好像对这个地方有点印象了。”划着划着琼突然开口。 “你真在这游过泳?”范宁浑身不自在,试图开个玩笑。 “这倒没有,不过那时的环境,非得游泳也不是不可以…小时候这里是一片天然渔场,后来在比河岸更低的地方铺了一层地面,改成了码头,再后来又修了些仓库,最后就不知道为什么成这样了…” 她低着头看向腐臭的河水,“我们现在离河岸不远,其实这个水深应该只有一两米。” 范宁说道:“所以那些箱子一样的东西是码头上的仓库,只是后来河水溢了上来,好吧,这样至少心理接受度高一点,我起初还以为下面是百米深的粪坑,这让我抓竿子的手一直在抖。” 两人出发的时间很早,筏子停靠仓库群背面的过道后,范宁让琼先上去,自己等一会后跟上。 在一栋仓库中,换上了与之前聚会类似的“装备”,范宁一连穿越几个横跨在水面的过道,在登上曲折的楼梯后,来到了堆叠在高处的一个小仓库。 “您就不能选个更怡情的聚会处吗?我的晚饭已经全部吐到了河里面。” 范宁听到了“体验官”埃罗夫的抱怨声。 “这个家伙不是中了门罗的手枪流弹,然后冰雕又结结实实挨了一发霰弹枪吗?看这精气神,恢复得这么好?…” 原本昏暗的房间内,不知怎么硬生生拉来了一个大功率电灯,照得人突兀的刺眼。气味仍然不适,但会议桌椅看起来还挺干净。 范宁重新见到了带着金色面具的西尔维娅。 几双眼睛盯着自己,他继续采用了上次发音方式,吐出自己的代号:“门捷列夫。” “门捷列夫先生,终于又看到你了,新年好,晚上好!” 紫豆糕的声音高兴得发颤。 范宁轻轻一笑:“晚上好”,然后坐在了披着宽大斗篷的小个子少女对面。 西尔维娅娇笑着回应之前体验官的抱怨:“你若打听一下特巡厅在新年前后枪决了多少触禁者,就不会这么抱怨了,最近的风声可紧得很。” “特巡厅在哪里能找到这么多有知者枪决?你以为是在宰鸭子呢。”调香师的声音充满揶揄。 “那帮家伙这样子间歇性抽风,实在不利于咱们结识新的朋友。”体验官耸了耸肩。 “至少希望老朋友们能如约而至。”西尔维娅说道。 约在聚会开始前五分钟时,又来了一个人,然后范宁默默地数了一圈。 “西尔维娅、调香师、体验官、琼四个…加我五个,然后现在这位应该是经纪人…嗯,如果没有新人过来,除掉死去的洛林教授,此次应该就是六人聚会了…” 好几人冻得直打哆嗦,等到聚会快开始时,体验官又嘟囔了一句:“见鬼了,翻译家平时都是第一第二个到,难道这家伙后来出事了?” “抱歉,让各位久等了。” 苍老沉闷的声音响起,大家一齐望向门口,又一位披着斗篷的人站立在那里。 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确认身份 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这位“翻译家”坐到了范宁的斜对面,琼的旁边。 “没想到法比安就这么直接出现在了这里?他这是什么用意?…”范宁举止不为所动,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聚会还没开始,变数就超过了此前范宁和琼列举出的种种情况。 “…想要不违和地顶替洛林教授的“翻译家”位置,相似的体貌与声线是先决条件,但另一方面也需要对得上历届聚会的各种情况…想要做到后者的话,我是否可以先假设,法比安一直以来都和洛林保持了聚会进展的通畅分享?…” “不管是何种原因,都有一个很大的麻烦,就是……” 范宁看向了“翻译家”法比安旁边的小个子少女。 她富有特征的嗓音和身材,仅仅正常地参加地下聚会,只能算中等程度风险——公众生活中的交集是小概率事件,甚至于虚虚实实,很多人还会以为这是某种刻意的伪装手段。 但如果旁边坐了个她自己院的院长? 范宁面有忧色,如果法比安对地下聚会的了解是畅通无阻的程度,那意味着他熟悉“紫豆糕”的过往表现,且作为文史学院院长及洛林事件调查组组员,他又有关于“琼”的印象。 唯一不清楚的,仅仅只是:“紫豆糕”和“琼”在他的视角里有没有联系了。 范宁和少女面具后的目光彼此交汇,带着一些幅度极其微小的昂头和轻点下巴。 他觉得琼应该已经会意,她需要在接下来的交流中尽可能用词简洁,少留下深刻印象。 “那么聚会开始。”西尔维娅的开场白比上次还要简单,“需求?提供?委托进度?时间要快,谁想靠前发言的就自己来吧。” 于是经纪人率先问道:“是哪一位朋友需要‘烁金火花’?” 范宁将信封按于桌面,推了过去:“1000磅纸钞,清点一下。” “门捷列夫先生,都不需要先过目一下物品的吗?”经纪人问道。 “不是等你给我吗?”范宁靠在座椅背上,神态轻松,显示出这只是一笔常见的交易。 烁金火花被经纪人取出,先到了调香师手上,几秒后再是范宁。 漆黑如墨的小圆片,色泽类似金属,在灵觉之下呈土黄色的光影,手指长时间抵触的位置会迅速升温,在非封存状态需要时常变动握法。 范宁收好后笑着随意问道:“说起来,你的公司现在还接不接有声电影配乐订单?有没有兴趣来一笔大业务?” “……”经纪人惊疑了好几秒钟。 这种信息介于个人隐私和公众身份之间,可又谈不上是什么惊天大秘密,此刻被轻描淡写地问出,他的第一反应是忌惮,第二反应是不解,但好在这个话题和神秘主义没什么关系,而且对方的语气和立场倒是像个客户… 最终,他打消了过分的警惕感:“之前一直都接,唯独最近可能有些不方便,不知道多久能恢复正常…”说到这里后他试探性问道:“不知门捷列夫先生,为何会这么了解公司的业务领域?” 范宁的回应似乎同时涵盖了他两个问题:“等下个月月中,特巡厅那帮家伙走了,或许你就可以正常营业了。” 与此同时,他的余光注意力一直在“翻译家”法比安身上,不过没察觉到什么特殊反应。 经纪人忍不住问道:“门捷列夫先生清楚特巡厅的动向?” 他这句话道出了现在好几人心中的疑惑,甚至是警惕之处。 范宁笑道:“在打探特巡厅情报时,偶然所得边角料,朋友之间,免费分享。” 经纪人身份被诈出,范宁在带着笑意回应时,实则内心已经涌现起浓烈杀意,当然,稍微冷静的人也不会在这里掏出手枪,但他的计划时间已经近在咫尺了。 听完范宁这句话,另几人松了口气,可经纪人内心还是有些狐疑:“自己得到的消息明明是博洛尼亚学派2月15号要来查处红玛瑙文化传媒公司,怎么到门捷列夫口中,换成了特巡厅?” 可他一想到这个行动时间与门捷列夫口中的“月中”吻合,就释然了:事情可能是一回事,这些官方学派习惯于报备特巡厅,也算常规操作。 “既然这次查处行动消息得到了双重确认,准确性就非常高…而且门捷列夫得到的情报里竟然有自己的身份对应关系?看来特巡厅掌握的信息比自己想象中要多,的确需要加快办事进度,然后选择性地转移了。” 想到这里,经纪人朝范宁道了声谢,然后对坐于首位的女子说道:“西尔维娅小姐,之前落后的进度,这两个月其实赶得蛮快,但如门捷列夫先生刚刚所分享的,最近特巡厅那帮家伙又会来找麻烦……” 西尔维娅冷笑一声:“总之你每次都有意外。” 经纪人额头微微出汗:“落后的进度,一定想办法补上,女士。” 他心里也是暗骂倒霉,自从那两个得力助手在音乐学院执行秘仪时莫名其妙死后,这座城市的隐秘集会点只剩三个有知者了,另外两个还是临时予以匆匆擢升的信徒,分身乏术之下,每次都达不到西尔维娅的预期。 “下一个吧。” “既然开了口,那我先接着说完。”范宁微微一笑,“老话题,老需求,特巡厅和失常区的情报。‘烛’相百分纯耀质灵液,15毫升。” 他将一小黑色小瓶放于会议桌,盖子短暂开闭间,金色焰影升腾。 对面的琼举起了小手。 “紫豆糕小姐果然又有了新的调查成果。”范宁将小瓶推向对面,“你刚刚似乎一直在写提纲,对吗?让我看看有没有兴趣。” 接下来两三分钟内,范宁数次接过琼递来的纸片,又提出了自己的兴趣点和修改要求,最后敲定了框架,再次拿出15毫升灵液。 “我很满意,照着这个展开吧,再来一瓶。”他双手抱胸靠后。 “谢谢。”琼的声音细小如蚊子。 看到眼前这一幕,几人纷纷感叹:“门捷列夫先生在对抗特巡厅一事上,真是一如既往地执着和豪爽。” 一直默然观察的西尔维娅,似乎也再次确认了范宁参会的动机和立场。 她继续道:“下一个吧。” 看着西尔维娅的眼神在自己身上落了一下,于是体验官接着发言:“我们的进度您大可放心,虽然年前被指引学派那帮多管闲事的家伙弄出了点意外,但接下来闭着眼睛也能完成收尾工作…嘿,坦白说,由于过于轻松,我现在仍在新年度假状态,今天过来,纯粹只是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着什么喜欢的玩意儿…” 西尔维娅再次点头:“下一个吧。” 她的金色面具看向了“翻译家”。 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线索汇总 “西尔维娅女士,必须先向您道歉,那本文献抄本没了。” “翻译家”法比安如此开口说道。 场面一时有些安静,大家都还记得上次聚会时,他由于翻译进度滞后造成的一系列不愉快对话。 …今天快进到文献直接没了? 西尔维娅娇媚而慵懒地笑了两声,却听得众人一股寒意从脚到头:“三十秒的解释时间,翻译家先生。” “当局那帮家伙突袭,然后它被我烧了。”法比安声调低沉平和,“好消息是,另一藏匿翻译手稿处平安无事,虽因文献行文布局的特殊性,目前无实质进度,但大量基础性梳理工作进展较快,预计马上会有跳跃性的突破。” 西尔维娅甩出了一本小皮册子,被法比安伸手接住。 “合理的借口,失望的进度,不错的期待感,备用副本收好。”她的声音先温和,后变冷,“不过,最后一次容忍…并且没有奖励。” “…以为我是那个需要靠‘黑骸之油’吊着命的蠢货吗?”法比安心底冷笑,嘴上答应称是。 “下一位吧。”西尔维娅又道。 范宁轻轻咳了一声,因为这个女人的目光落到了琼身上。 琼正趴在桌子上奋笔疾书,此刻抬起头望了一下西尔维娅,又指了指“门捷列夫”先生,然后小声吐出几个简短音节:“我就不说啦。” 调香师这时开口:“紫豆糕小姐,这次聚会你似乎不怎么活跃啊?近日情绪有不佳之处?还是有遇到什么麻烦吗?” 范宁审视着她的动作和语气。 这个调香师作为交易鉴定师或公证人一类的角色,一直以来似乎很少主动开口,怎么突然问了个这么不咸不淡的问题? 再次想到调香师作为普鲁登斯幕后控制人的身份,范宁面具后的眉头深深皱起。 如此被问,琼终于说了一句稍微大声且长一点的话:“抱歉,我想赶在结束前写给门捷列夫先生。” 琼现在处境的确有点尴尬,自家院长离她坐的位置只有一米远,又要尽量避免开口,又不能以沉默、打手语或省略句子必要成分之类的奇怪举动代替交流,换作是范宁自己,一时半会也想不到什么好的处理方法。 范宁打圆场笑道:“我很高兴这位小姑娘找到了更高效赚灵液的路子。” 西尔维娅这时也说道:“时刻想着替大家节省时间的人士,我很喜欢。” 这两句对话时,法比安侧过头多看了琼几眼。 见到这一幕,范宁突然想起了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东西! 他试探着笑着开口:“紫豆糕小姐,你完全可以赚两份灵液,翻译家先生还等着你那个秘氛配方呢…我想上次你送的样品,翻译家先生应该挺喜欢。” 琼的小脑袋倏地抬起来看着范宁,稍稍歪了一下头,又望了望旁边。。 但“翻译家”却已经开口,他沉闷笑了两声:“时间隔得太久,麻烦已经另行解决了,呵呵…就不破自己费了。” 于是范宁心中暗自思索:“我之前的假设,是法比安对往届聚会情况的了解来源于洛林,但这个试探,似乎表明这个假设不对…上次聚会的情况,洛林怎么可能带给法比安?嗯,离畸变事件有一个小时左右时差,也许仍是洛林,但我觉得这种概率很低,我倒宁愿假设,是另外一个人…” “会是谁呢…”范宁面具下的瞳孔飞速转着。 西尔维娅此时再度对范宁说道:“门捷列夫先生,我再次邀请你加入我们的委托。” “我的兴趣是特巡厅,你们计划来点什么吗?”范宁语气带着轻松和笑意。 “呵呵呵…门捷列夫先生真是志向高远,那先祝你顺利,不排除以后我们会有共同的目标。” 于是这场聚会比之前结束得更早,西尔维娅最后强调了形势的紧张,交代下次聚会待定,要大家时刻关注中间人消息,然后组织依次抽签,间隔更长,从各自不同的来时方向离场,用时超过了聚会本身。 范宁和琼都抽到了中游的位置。 腐臭的河岸街,倒塌的钢铁支架上方某相对平整处,一身黑衣的门罗律师静静地趴在那里,看着有两人的撑杆顶端冒着青烟,依次在狙击步枪的镜头下划回岸边。 为防止出现意外后其他有知者产生强烈的灵性预警,他没有选择将右手放在扳机区域。 “算是有惊无险地平静回来,你怎么表情这副模样?预期的收获没有达到?”三人汇合后,一字排开走在废墟和烂路里,门罗问范宁道。 “收获倒是没出意外,经纪人的身份核实,行动时间的误导,‘烁金火花’的获取…但很多情况比我之前想的情况更复杂…” 范宁先粗略地讲了聚会上的一系列意外情况,但他不方便将琼的风险分享出来——此时自己卸下了伪装,而旁边的少女仍旧戴着斗篷和面具,沉默地跟随着。 “…所以感谢我的这位朋友,为防止在聚会上出更大的岔子,他缕缕和我接应配合具体情况,回去后大家一起分析”最后范宁如此总结。 在过掉横跨普肖尔河的码头大桥,进入外莱尼亚街区后,琼先行道别。 两人回到啄木鸟事务咨询所的时间,已过晚上十一点,209办公室的门从里向外推开,穿着睡衣的希兰看了范宁一眼。 范宁匆忙挥了挥手,然后前往小会议室,召开深夜碰头会。 目前指引学派在乌夫兰塞尔分会的全部力量,包括维亚德林会长和常驻分会办公点的四位,以及六大城区调查小队的牵头联络员。 总计11名正式会员,范宁认为这个数量可能和博洛尼亚学派驻圣莱尼亚分会接近。 此次分会办公点的4人已聚齐,杜邦、范宁、门罗,和之前未曾照面的灵剂师辛迪娅,大家开始在小黑板上逐条汇总近几个月来所有的信息。 「“体验官”:确定身份曾为金朗尼亚钟表车间总工程师埃罗夫,被指引学派击伤逃逸后,再次现身地下聚会,关联隐秘组织“超验俱乐部”,崇拜见证之主“观死”和“心流”,疑似和“梦男事件”有关,还疑似借助放射性物质,创造劳工生命非正常流逝的时机,收集其生命力。」 范宁从体验官位置划线,连上尤莉乌丝,圣莱尼亚交响乐团小提琴首席。 「“经纪人”:确定身份为红玛瑙文化传媒公司负责人斯宾·塞西尔,关联隐秘组织“愉悦倾听会”,崇拜见证之主“红池”,其成员通过“摄灵秘仪”夺取了安东教授初识之光,奇怪的兼职导致学校多人发疯。」 范宁从经纪人位置划线,连上拉姆·塞西尔,圣莱尼亚音乐学院一组组长。 杜邦持笔补充:其手段疑似发生在七八年前,后致指引学派文职人员(指希兰姐姐)死亡的神秘事件。 「“翻译家”:已畸变死亡的洛林教授,音乐学院第一副院长,博洛尼亚学派会员」 范宁又将前面的塞西尔组长和这里的洛林教授连线,然后继续连线至顶替参会的法比安教授。 「“调香师”:身份和动机未知,疑似普鲁登斯拍卖行幕后控制人。」 「“西尔维娅”:身份和动机未知,聚会组织者。」 至此梳理完毕。 “大家有没有什么观点,猜想,或感受?”范宁朗声问道。 “博洛尼亚学派现在的内部情况可能有大问题。”门罗律师第一个开口。 大家点头表示认同。 杜邦说道:“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博洛尼亚学派中有些会员与愉悦倾听会、超验俱乐部有瓜葛,但后面这两个组织,在地下聚会中似乎只是承担部分性的角色” 范宁斟酌一下后提问道:“大家是否听过一个组织,叫做调和学派?” 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讲究逻辑的疯子 旧日音乐家巨人第一百零七章讲究逻辑的疯子“调和学派?”面对范宁的提问,杜邦和门罗表情有些困惑。 其实,范宁并没有从聚会上察觉到任何和这个有关的线索,他纯粹是从近来各种蛛丝马迹和信息碎片中,敏锐地嗅到了琼可能正在进入什么人的视野。 至于风险点,到底是琼窥探神秘侧之后带来的身份问题,还是她那个关于“紫豆糕”与“调和学派”的模糊记忆,范宁区分不了。 但至少现在先求助队友,补齐缺失的信息,利大于弊。 “我了解一些,这个组织在上个年代的知情人眼中可谓是臭名昭著,但近几十年来总体偏向沉寂,可能知道的人不多。” 之前一直沉默的灵剂师辛迪娅开口了,这是位短头发的消瘦女性,小麦色的皮肤光洁健康,脸蛋年轻,但涂着艳色的眼影和唇影,这让她看起来年纪比范宁大好几岁。 臭名昭著,这又是个什么供奉邪神的隐秘势力?另外几人均看向辛迪娅。 “其实,调和学派最初的起源,市井民众可能大多都听过其名字,它叫做——大陆炼金术士协会!” 大陆炼金术士协会范宁眉头皱起,他的确知道这个名字,不过这已经有非常长非常长的年头了吧?属于一个老掉牙的历史名词了。 这个年代哪还有什么炼金术士?非得找个类似的职业,应该是化学家才对?? “它和博洛尼亚学派有关系。”辛迪娅讲述道,“在提欧莱恩帝国的前身,也就是两百多年往前的霍夫曼帝国时代,工业时代未至,封建贵族掌权,炼金术士协会是博洛尼亚学派的一部分,甚至是最为重要,最具有话语权,地位最高的那一部分。” “那时炼金术士是备受尊重和敬畏的职业,因为他们研究物质的变化规律,甚至炼制某些可对人类肉体或灵魂施以本质影响的物质——这在以前被无知者认为是大自然或神灵掌控的伟力。在炼金术士的传说里存在一件圣物,这件神话物品被认为来自辉塔的高处,是自然界所有元素的起源和精华,是生命终极转化的钥匙,是万物的极限和目的,这件被他们追索的神话物品,名为‘画中之泉’。” “但后来这一百年,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随着自然科学和工业的蓬勃发展,特别是物理学和化学研究成果的接连突破,物质的转变成为了人人皆可理解的科学原理,就连某些灵或魂的超验范畴,也有了一些不完全的科学解释” “当然,这是无知者的视角从神秘主义角度来看,人类工业进程的发展,是执掌‘钥’之相位的见证之主们的意志体现,祂们在必要的各种历史时期,将自然规律化作教导和启示,让研习‘钥’的有知者洞见知识与理性,有一部分人随之成为了杰出的科学家而涉及人类生命力的奥秘,主要与“茧”之相位有关,物质与灵性互相运动转化的奥秘可能还关乎“衍”” “但总之,‘炼金术士’这一名头或职业,被逐渐拉下了神坛具体到他们个人,有人遵循潮流,更注重研习与科学和工业联系更紧密的‘钥’相启示,留在博洛尼亚学派麾下的各所公学,往化学家的方向发展更多人则依旧坚守传统,追索炼金术士圣物‘画中之泉’指示的道路,试图研究生命和灵性更本质的奥秘,他们独立了出来,自称为‘调和学派’” 听了半晌的范宁此刻开口道:“所以说,调和学派是帝国步入近代后,从博洛尼亚学派分裂出的产物,这也能够理解,毕竟从古典神秘主义,到近现代神秘主义,也是不断发展的,有人会乐于变化,有人则相对保守” 他提出自己的疑问:“可这些成员们,毕竟曾经都是具有官方身份的有知者,就算分道扬镳,怎么会沦落到成为隐秘组织,还冠以‘臭名昭著’的形容词?嗯,光看这个名字,我倒觉得观感上挺中性的” 辛迪娅的声音有些阴森骇人:“因为后来,他们发现,‘画中之泉’,疯了。” 范宁表情一窒:“什么意思,这不是所谓的炼金术士圣物吗…疯了?难道这是个活的?” 他开始听的时候觉得,“画中之泉”要么是一个由炼金术士们炮制出的抽象概念,要么是曾经在古代某个位格极高的秘仪中用以增强仪式感的礼器,或者…这干脆就是某位执掌“茧”或“衍”之相位的见证之主的神名。 哪怕是后者,见证之主也是类似规则本身的,不具备人格化的存在,为什么还会发疯? “总之事实差不多这样。”辛迪娅说道,“‘画中之泉’疯了,然后调和学派当初那一批炼金术士得知真相后也疯了…” “而且调和学派这帮人,哪怕在没发疯前,就仇视着帝国的官方组织,尤其是博洛尼亚学派…你们知道,历史上此类由于理念或方向而分道扬镳的事件,本就伴随着复杂的权力倾轧、人身迫害甚至血腥事件,很多是非难以说清…但客观事实是,双方的某些隐知结构,又有一定程度上的同源性,这使得博洛尼亚学派的高层一直都非常忌惮这个组织,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在用人制度方面的保守…” …这可真是…隔壁学派的一个大瓜啊。 范宁坐回座位,用钢笔尾轻轻敲击着桌面,阐述着他的思考:“我之前一直怀疑,那个调香师背后或存在另一个组织,一个处于愉悦倾听会、超验俱乐部、及学校那些勾结者之上的,占据控制或主导地位的隐秘组织…” “现在来看,调香师这个代号名,她的炼制和鉴别技术,加之她自称普鲁登斯拍卖行幕后控制人——这是个古玩、奇物、艺术品和珍稀材料的大杂货铺…种种特征或许可以支撑一个假设,她背后那个组织就是调和学派…不过西尔维娅呢?这个女人没一点特征可作思维发散…常规的假设就是,她和调香师都是调和学派的,但直觉又告诉我没这么简单…” 范宁抬头看向辛迪娅,“不过…你刚刚说‘画中之泉’疯了,然后调和学派的炼金术士们也疯了…可那两人看上去,心智倒是挺正常的。” 辛迪娅说道:“调和学派那帮人,在知情者嘴里有一句评价——” “彬彬有礼的罪犯,讲究逻辑的疯子。” 1秒记住114中文: 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 烈阳导引(4K二合一) 旧日音乐家巨人第一百零八章烈阳导引“维亚德林会长了解一些我以前的情况。” 辛迪娅做回忆状:“我出生在帝国东北部的一个小镇子,家庭曾经靠一间草药店维持生计。约是十年前我被掳走,原因或许是我在灵剂等领域的一些天赋,然后作为所谓‘助手’,暗无天日地生活了五年时间,其间不光忍受着亲人分离的痛苦,而且亲自目睹或间接参与了他们的一些所作所为:表面正常的言行举止、怪异的祭祀、恐怖的仪式、人体或动植物实验、以及炼制超出正常人认知底线的各类物品…” “…直到后来被指引学派救出,才知道他们的名头,那时父母已经不在了…而且据说近五十年来,官方组织查获的案件里鲜有他们的记录,要么就是活动很沉寂,要么就是行事过于隐蔽,我的被掳和获救都是小概率事件…后来我被长期观察,解除风险,纳入文职,再最后幸运晋升,分配到了乌夫兰塞尔分会…” “这帮人做事情邪恶又有条理,而且还富有‘伟大的使命感’,认为自己是带领人类触及生命和灵性本质的‘先驱’…就拿人体实验来说,他们不光会对他人下手,发起疯来还能拿自己开刀,一丝犹豫都不带,只要他觉得有必要,或认为自己的实验条件比他人更适合…而一些核心骨干平时又表现得温文尔雅,甚至具有光鲜的公众身份…” “老实说,我最怕这种人。”门罗律师撇了撇嘴。 众人皆是听得眉头紧锁,只觉得博洛尼亚学派摊上这样的历史问题真是倒霉,再一想到调和学派仇视所有的帝国官方组织,自己也开始忧心忡忡。 尤其是杜邦多想了一层:维亚德林会长这半年怎么经常外出? 他深吸一口气:“不管调和学派怎样,先去处理了这个‘经纪人’及‘愉悦倾听会’,安东教授是会长的故交,卡洛恩的老师,他和他大女儿遇害的事情,一直没有清算干净,现在又有大量属于中产阶层的受害学生被卷入 “卡洛恩所作的误导强调,以及掌握的这个时间节奏是对的,就明天吧,2月1号…若斯宾·塞西尔,也就是经纪人早就通过某些渠道,获得了博洛尼亚学派在2月15日的行动方案,刚刚又在聚会上得到了卡洛恩所谓“特巡厅准备出手”的双重确认,他会认为15号时间是危险的,而距离这个时间越早是越安全的,在西尔维娅对于进度催促的压力下,他很可能会立即着手调度工作。” 四人达成共识后准备离场。 “学派哪个场所适合布置小型秘仪?”范宁问道。 辛迪娅说道:“不会是用你上次问的那个移涌物质‘烁金火花’制作咒印吧?你这么快就弄到了它?不对啊,而且这也需要…” “我已晋升中位阶。” …这才两个月。几人表情都是一阵抽搐。 尤其是已到达这个层级好几年,对其艰难和危险深有体会的杜邦,更是细致地观察了范宁一番,但看他近日如此高的调查效率,以及对各人物和组织严密清晰的分析梳理,也不像是有‘迷失’或‘畸变’风险的样子,反倒是状态前所未有地好。 “是好事,此前中位阶只有杜邦一人。”门罗律师说道。 “我带你去三楼体能训练场后面的一处常用房间。”辛迪娅多看了范宁几眼。 “有劳。”范宁提起公文包。 这里有类似办公室的简洁布置,台面干净且没有一丝杂物,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木头香味。 待房间只剩自己一人后,环境安静得只有自己的呼吸声,他坐完简单的准备工作后,靠在沙发上入梦,循着路标记忆抵达移涌。 他手上的圆形黑色金属盘凭空消失,回到了世界意志,在见证之主“不坠之火”的关注下逐渐复苏。 凌晨2点,范宁从睡梦中睁开眼睛,手中仍然握着烁金火花,可样子已经彻底变了,色泽是夺目的白炽,原先齐整的圆形边缘舞动着火焰般的轮廓。 残留的违和感自星灵体沉降,又与身边环境产生共鸣,深夜的房间阳光猛烈,暖流荡漾,皮肤滚烫。 趁着“沐光回响”未消散之时,范宁深吸一口气,回忆起近日在文献中学习的秘仪构造方法,也回忆了一遍之前琼作过的演示,开始了自己的第一次尝试。 虽然这个咒印制作类的秘仪,诉求仅仅是储存回响,比较简单,只含最一般秘仪的基本步骤,而且琼还提前帮自己做了一些准备工作,但他还是不免有些紧张。 时间上对它的需要很急切,而且,自己手上的移涌物质,价格相当于两套自己的公寓。 任何秘仪的前置步骤,就是确认见证者。 它和移涌路标的原理类似,既可以是模糊指代的相位符号,也可以是精确指代的见证之主符号。 就如笔迹各有不同,每个符号每个人刻画出来的形态也不可能完全重叠一致,但必须要保持灵性的高度集中,达成其必要的神秘学特征要求。 范宁用羽毛笔蘸了墨水,小心翼翼地在羊皮纸上画出了“不坠之火”的见证符:中间的圆加上周边火焰状的放射线条。 这一点的重要性是致命的,比如“不坠之火”,如果秘仪执行者别的不变,但把圆形画成了椭圆或月亮形,这就保不准指向什么别的奇怪祈求对象。 确认见证者后也就可以初步确定灵数了,它以作为象征物的蜡烛计数,可以计“根”,有些特殊的情况也可用烛台计“组”。 范宁此次为祈求对象选择的灵数是10,这在有些古代学者口中叫做“王国”,暗示赞美“不坠之火”璀璨的智慧——炽热耀眼,充满活力和力量。象征自我的蜡烛则按常规取1。 据说灵数的选择和见证者之间的对应关系不是完全死板的,因为每个灵数的解释含义非常广且存在概念上的交叉,某些复杂的秘仪,往往还要考虑到自己的灵性状态和愿景。 蜡烛一根根被点燃后,范宁进入了秘仪实质性的步骤:构造祭坛。 由于此环境已经非常的圣洁宁静,所以可以直接开始填充相位。 依照不同的秘仪要求,填充物既可以是非凡物品、执行助手、回响、礼器,也可以是象征特质相对明确的寻常物品:比如象征“烬”的铃铛或锐器、象征“荒”的清水、象征“茧”的泥土或贝壳等。 一般来说,秘仪只会要求祭坛内相位的强度,而并非具体填充物。 比如这个制作“烈阳导引”的秘仪,需要大概4-7阶的“烛”,以及少量的“钥”和“衍”。 范宁自身的灵性正带着“烛”的“沐光回响”残留,他将刻有见证符的羊皮纸铺于祭坛基底后,依次再放置提灯作为“烛”、粗盐碟作为“钥”、用深色物料包裹的硬币作为“衍”,如此就满足了要求。 取出受到“不坠之火”青睐,象征激情和繁荣的黄玉和红纹石,堆在三处作为锚点,再用粗盐构成圆,将祭坛封闭,这一刻,范宁的灵觉看到了祭坛内有异质色彩升腾而起。 拿出小香水瓶,准备释放琼配置的无色秘氛。 以上两步需要长年累月的草药与矿物学积累,以及实操经验,琼帮自己筛选和炼制,省掉了大麻烦。 “嘶——”秘氛在蜡烛上蒸发出充满活力,如同太阳般的味道。 「要作证,你们要作证, 证明我对你们的父所拜请之事,那是刻在辉光花园之事,是刻在战栗王座之事。」 淡淡白烟中,范宁开始用古雅努斯语诵念起神圣骄阳教会隐藏于移涌中的秘密教义,这个语言他在翻译“幻人”文献时有初印象,而对于该祷文的发音记忆则来自于移涌中的隐知。 「那时你在我面前诉说圣洁与荣耀, 说祂是界源之主、启明之主、激情火焰之神、璀璨骄阳之神, 说谁人不赞颂君王,谁人不沉迷君王,谁人不膜拜君王。」 “嘶——”“嘶——”祷文伴随着秘氛升腾,房间在黑夜中亮如白昼。 「…因为我唱诵的那个场所,光辉,荣耀,镀金,镀银; 我抬头遥望至高的居屋,火焰山峦,燃烧丘陵; 那里有主宰的度量,战栗的度量,圣洁的度量,炽热的度量; 这里正是启明之主的衣襟的度量。」 范宁一边诵念,一边将写有自己姓名的另一张羊皮纸用对面的烛焰引燃,丢于碟内。 灵感被献祭,如开闸放水一般极速消耗,情绪在诵念中变得莫名高涨,他体会到了被注视感,模糊,抽象,和煦,还有宿命般的悲壮感,让人产生俯身痛哭的冲动。 这种混杂着异质情绪的状态让人难以理解,但他不敢怠慢,取出银质的小匕首,缓缓掠过对面象征“不坠之火”的蜡烛群,然后咬牙继续诵念密传。 「祂的衣襟内外都刻满了‘主,主’的字样, 无生灵可直视,无血肉可直视,无仆从可直视。 我遵从那意志而活, 追索祂不衰的火焰和庄严的扶持, 于是我的生命是得胜的生命。」 “嘶——”太阳的味道继续蒸腾。 范宁内心涌起一股奇异的冲动和暗示,他手执银匕,灵感喷薄而出,自然而然地开始在‘烁金火花’上刻划出玄奥的印记。 灵感马上枯竭,大脑一片抽空感,他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坚持刻画,并坚持念完了秘密教义的最后部分。 「我渴望祂无限实质的不竭财富, 我祈求取得所渴盼之物, 并期盼那永恒光辉的完美实现。 诚如此言所说, 圣哉,圣哉,圣哉,见证之主。」 范宁的手上,下一刻爆闪出令人眩晕的光芒,然后,蜡烛瞬间全灭,房间重归黑夜。 …… 翌日,上午八点五十分。 东梅克仑区某处偏僻而宽广的庭院,内是占地面积摊得很开的二层建筑。 这里在很多年前曾属于比较当街的繁华位置,但随着城市日益膨胀的无序扩张,它的地理位置逐渐从大街变成了小巷。 做生意的租客和投资者换了一轮又一轮,基本都是欠债破产的结局,最后停留在了私人医院加宠物市场加小型演艺厅的奇怪组合,当然结局仍是几位投资者各自破产跑路,然后荒芜了六七年之久。 直到一年多前,它们被一位慷慨的绅士买下,整合为红玛瑙文化传媒公司。 该公司声称对外经营范围为挖掘演员、培训歌手、制作有声电影配乐等。但据说近半年来业务越来越难以预约,大部分房间和门窗紧闭,让很多人认为其内部经营状况出现了问题,应该是要重蹈之前那些人的覆辙了。 二楼,昏暗的小型演出厅,设备一应俱全,光线中似乎带着奇怪的粘稠和油腻感。 “这几天有没有新增的升格灵体?” 个子高瘦,皮肤白皙,穿着黑色马甲的“经纪人”,此时正坐在一个先凹陷约二十厘米,后又稍稍上升的环状舞台上。 “没有,先生。”旁边西装革履,一副企业高级管理人员模样的男士回答道。 “不是叫你们增大‘精神扩散灵剂’的浓度了吗?而且最近还给他们换了新的聆听素材。” 西装男的语气有些无奈:“先生,前一阵子陆续有三个已经是好运了,不是每一个人的灵都有像去年那位教授这么好的底子,在污迹之瓶里沉淀出的精华能抵得上别人十个。” 经纪人皱起眉头,心中盘算了一下目前进度和预期要求,然后作出决定:“继续加大唱片音量,以及‘精神扩散灵剂’的浓度,翻五倍!” “这样的话,可能会造成部分倾听者的崩溃,而且稳固心神的秘氛比例也要重新计算调整”西装男试探着问道。 “别浪费时间了,不调整。”经纪人摆了摆手,“再给你们三天时间,时间一到立马转移,必须再给我新增几个升格灵体出来,不行就继续增大灵剂用量如果现在不赶进度,等风头过去也来不及补了,我们都得完蛋” 他是一个做事情留有余地的人,哪怕对方行动时间明确还有半个月,也绝对不会做那种踩点走人的事情。 西装男领命离场,留下经纪人一个人坐在录音棚内思考。 “我们招募的兼职者怎么说也是音乐专业的学生,见鬼,就这点比率?现今帝国音乐教育的体制机制肯定有问题…” 想着想着,“嘭!——” 他听到了楼下一声炸响,因为隔着重重房间,声音虽然明显但不清晰,到像是水流掀翻井盖一类的声音。 “搞什么玩意?难道是什么地下管道老化爆炸了?” 他站起身来,刚想走到窗户跟前推开看看,又是一波更大更近的声音,似乎就在自己这个位置的楼底下! “嘭!!!——”这一下窗户的玻璃都震出了几道狰狞的裂缝。 经纪人一时被炸得有些脑子发晕,耳朵里嗡嗡轻响,腿脚站立发软,甚至于眼前的视野都变得黯淡模糊了。 …不对啊?就算是楼下有炸药爆炸了,自己这也有一定距离,哪有这么夸张的反应? 他用力甩了甩头,眩晕感稍稍缓解,突然就发现自己身边和房间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各站有一个人! 正是指引学派行动组中的杜邦和范宁! 1秒记住114中文: 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 愉悦之血(4K二合一) 旧日音乐家巨人第一百零九章愉悦之血当经纪人的视觉恢复正常时,已经晚了。 杜邦持着短刃的手快速而有力,直接从他的脖子上抹过,切开了一个豁大的伤口! 鲜红的血液从经纪人的脖子里大股大股涌出,喷得又快又远又多。 就像被拧到最大的,不要钱的水龙头一样! …这就,解决了?杜邦反手持刃,停在原地,自己的左手还捏着一枚咒印没有使用。 “安东教授是你杀死的,可对?” 持枪站于一旁门口的范宁,冷冷地看着脖颈处血如泉涌的经纪人。 “他的灵成为精华,铸就大功业的一环,荣幸之至…倒是身边这位,‘池’的追随者?迷途的外乡人?”经纪人根本没有正眼看范宁,而是对杜邦微笑开口。 杜邦惊疑不定地看着,经纪人的胸口被越来越多的鲜血沾染,红得反光。 “你既然研习了‘池’,不如跟我一起,投入我们隐秘而真实的母亲‘红池’的怀抱?”经纪人继续发问。 “一位祀奉邪神的,濒死之时产生幻觉的疯子?”杜邦手中短刃紧握,心中暗自猜测。 他是一位来自遥远南国的流浪者,晋升时所用移涌路标的见证符,为南大陆费顿联合公国的正神“芳卉诗人”。 经纪人口中所谓隐秘真实之母“红池”,在从范宁那得知愉悦倾听会情报之前,他从未听过有这位见证之主。 “唉…”经纪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颊,下巴,耳垂都滴落着鲜血。 他的脸都已经被喷溅的血液遮得看不清了,鲜血挂在衣服上,使其成为了带着特殊质感的深红多面体,每个面都亮得发光。 杜邦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人被这样割开颈动脉,按说可以装出几秒的若无其事,可这个经纪人都过去一二十秒了,还站在这里和自己聊天? 他怎么还不死?他应该快死了吧? 虽然他站着没动,要不要再上去补他两刀? 大股的血液仍在从经纪人脖子涌出,门口的范宁早已经用自动手枪瞄准了他的头,几米的距离,以他现在的熟练程度可以轻松命中。 但这种从未见过的诡异场景让他心中有些拿不定主意。 有知者的战斗,要么试图置对方于死地,要么避免被对方弄死,要么追要么逃,现在这情况到底算什么? 应该快死了吧?是掉头离开,还是等他死了好亲眼确认?或者再照着他头开两枪? 这种祀奉邪神的秘密聚会点首领,会不会崩了后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情况? 想到洛林教授当日头颅中弹后,反而加快了他的畸变进展,范宁的手指此刻又有些犹豫。 局面一时间僵持住了。 …… 一楼。 短暂的战斗,两名西装革履的一阶有知者略有反抗,随后一位被毒死,一位躯体被炸得四分五裂,门罗律师和灵剂师辛迪娅踩上了台阶,迈入了冒着烟摇摇欲坠的公司大门,柜台接待和几个路过的倒霉员工各自缩在角落。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一下你情况。” “女…女士,我叫加尔文。” 辛迪娅抓住路过的一名头顶卷毛的学生问了话,这个家伙虽然缩成一团,但解释时条理清晰,脸上带着笑容。 学生们兼职的内容对口又轻松,充分证明了钻研专业才能创造更高的价值。 上午在气味宜人的录音棚里,听可以带来灵感的唱片,听困了也可以睡觉,这大概是三四个小时时间。下午则再花上短短一小时,记录自己的心得体会,或梦里面的灵感,可以是文字、乐谱或作画,也可以演奏乐器录音,这不强求每次都有,但从薪水规则上来看显然鼓励高产。 据说,表现特别优秀的人还能调到一楼的演艺厅工作。 “砰!”“砰!”“砰!” 戴着夹鼻金丝眼镜,脸庞斯文白净,气质文质彬彬的门罗律师端着一把黑亮的霰弹枪,每到一个锁死的录音棚,就对着门栓来上一枪,然后一脚踹开。 眼前这个房间弥漫着香薰,唱片旋转,放着一首管弦乐作品,4张躺椅上睡着4个人。 “精神扩张和稳定神智秘氛?”辛迪娅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然后问门罗道:“你觉不觉得哪里很怪异?” “当然了,这个唱片放的是什么玩意儿?熟悉的管弦乐体裁,熟悉的各种配器音色,但这旋律听得我浑身难受,还不如抓一只猴子去钢琴上写作,脑子生病没超过十年的人根本写不出这东西” 门罗律师说着说着又嘟囔了一句:“你别说,写得还挺前卫,稍微用心听一下还是可以接受的,和声色彩的感觉很奇异,复杂的节奏型和音色组合似乎能印证上我的一些不好用言语表达的情绪” “你的欣赏水平不错,还是别听了。”辛西娅感觉不对劲,伸手“咔”地关掉了唱片,“我最开始说觉得怪异,还不是这个,是因为刚刚一路看到的一些员工状态,虽然遭遇意外的反应正常,沟通交流也正常,但你不觉得他们就是哪里有些奇怪吗?” 她拿出两小支细长的玻璃管,里面充盈着微量的浅紫色液体,就像一根线段。 “砰砰”两声轻响,玻璃管的封口撞击桌面后被敲碎,紫烟飘出。 “放在一边鼻孔处,用力吸进去。”辛西娅递给门罗一支。 液体蒸腾后化作烟雾进入鼻端,清香中带着莫名的破碎感和警觉感,门罗从一些不自知的微弱情绪中脱离出来:“没错,那些员工虽然受到了一定惊吓但眼神和言语接触之下给人的感觉很积极?倒不是夸张的,非正常的亢奋,但总给人一种过了头的‘心情大好’的反常感,尤其我刚刚还炸了他们公司的门” “而且我们这么闹腾,这几位还不醒?” 辛西娅的眼神逐一扫过躺椅上四个学生,突然脸色微变,疾步走到边上一位。 “这个人死了。” 二楼。 “你们…喜悦吗?满足吗?” 喉间喷涌的血液如同深红色的油漆,大块大块地染透了经纪人的肩膀和整个躯体部位的衣服,裤子变成了粘稠沉重的条条块块,凹陷的演出台积起一层血平面了。 “他妈的这个人怎么还不死?” 浓郁的血腥味中,范宁突然觉得自己情绪有些积极,又有些焦躁,他强压下这种怪异的错位感,连续朝经纪人射出了七八发子弹。 有的命中了头,有的命中了身体,打得经纪人身体有些颤动,但在一片鲜红裹覆之中,看不太清子弹击穿肉体的血花。 突然,整个经纪人的身体,快速地沉入了脚下累积的血池之中! 范宁和杜邦先是面面相觑,后来莫名其妙地诡异对笑。 但杜邦之前察觉到了异样,绘着一支花束的咒印早已抛向了两人头顶。 动听的,似乎带着悦人香味的几组古典吉他分解和弦响起,两人从不正常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范宁用灵觉扫视着上下左右的环境,然后喝道:“他在我们右前方的楼下!” 一楼。 辛迪娅望着眼前躺倒之人,这个女生表情平静而惨白。 “奇怪,前一分钟推门进入时,这里应该是没有死人的” 辛迪娅研习的相位包括“茧”和“钥”,对生命力的感知力和亲和力远超常人,就连房间窗口那排绿植,她都能感知出来其中一盆健康状况不佳。 她的手指触过这名女生的脸颊、脖子和手臂,眼神之中更加惊疑不定:“没有血液?且没有伤口?刚刚过程中发生了什么,没有太关注,注意力主要放在了那个奇怪的唱片音乐上” 忽然,她又转头,因为发现又有一名学生的生命力在飞速流逝,原本健康红润的肤色迅速变得惨白。 “小心!”门罗突然没由来地心里一紧,端起霰弹枪瞄准了辛迪娅的后背。 在他的视角里,被俯身查看的灵剂师挡住的这名学生,突然直挺挺坐了起来! 衣物撑开,皮肤皲裂,整个身体如同被水撑破的气球般爆开,猩红的血液喷涌而出,溅得两人身上全是大块大块的污迹。 经纪人鲜血淋漓的身体从里面钻了出来。 “轰!”霰弹枪迸出硝烟,子弹群从辛迪娅的后背状若无物地穿过,将经纪人的胸口打成了筛子。 “轰!——”“轰!——” 门罗不敢怠慢,连续几枪,打得他身后墙壁上溅满了细碎的肉块,整个头颅和身躯几乎都快四分五裂了。 “循祂的名,我将诞下我自己。”经纪人用告诫般的语气对两人吐出词句。 血浆和肉块四散纷飞,他破损如褴褛般的身体再度脱落,又一个经纪人从里面钻出,如同新生婴儿般的细嫩肌肤透着殷红,又覆着血迹。 房间另外两名学生的皮肤迅速变得苍白。 门罗开完这一枪后,看到这种古怪又病态的场景,突然感觉身体有些不太舒服,他望了望同样皱着眉头的辛迪娅,不敢滞留,一把将她拉住,准备夺路而逃。 这个人的手段比上次车间里那场战斗还要诡异,要么就是向邪神祈求了某些非正常的无形之力,要么就是其阶数比“体验官”还要高,绝对不是自己这边一个三阶、一个二阶有知者可以对付的! 经纪人踏出几步,张开双臂,从下往上作出拥抱和托举的姿势,于是他的四肢和躯干被夸张地拉伸,即将揽住后脚刚刚出门的辛迪娅。 “酩酊!” 杜邦吐出了一个对其他人较为陌生的单词,这是第3史在南大陆有过流行的混合利底亚语,为西大陆古代的利底亚语和南大陆的土著井语融合后的产物。 一颗果实般的小物件出现在他的手掌,在古朴的咒语中,似乎表面有什么东西化为了齑粉,变成一阵淡红色湿润雾气吹向经纪人。 往前作出拥抱态势的经纪人,突然闻到了令人眩晕的馥郁酒香,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门罗律师手中霰弹枪的黑乎乎管口斜对于地面。 “轰——”“轰——” 经纪人的整个身体被打得硬生生往后飘开了一段距离,脖子和胸腔已经全然溃烂,但随着皮肉的崩解,另一个光滑白皙却带着血污的上半身又从内显现。 “哇——”门罗和辛迪娅两人的不适感终于撑不住了,皆成喷射状地呕出了一股鲜血,虽然没有持续,但委顿了下来。杜邦看到两个队友的情况,脸色大变。 这空气中无处不在的血腥味肯定有问题! 突然,经纪人坐起,头顶裂开,一根血红的古怪事物从其间探了出来,分有几个关节,不像触须,反倒像一根形态过于扭曲细长的手指。 这根手指猛然向辛迪娅刺去。 “小心!”刚刚来到走廊拐角处的范宁,看到这一幕猛然爆喝! 他之前因为垫后,略晚于杜邦下楼,一路用手枪解决了五六名同样持枪械的工作人员,这些人同研习“烛”的中位阶有知者枪战,所有意图和位置全然暴露,而且灵性干扰之下连瞄准都做不到。 杜邦猛地扭转过身,手臂红光闪烁,直接准确有力地擒住了这根细长手指。 他感觉到了一股滑腻又奇大无比的力量,于是“池”相灵感疯狂催动,手腕连续几轮盘绕,将这根手指紧紧地勾住了几个圈。 另一只腾出来的手,将腰间短刃猛地掷出,在空中化作一道桃红色流光,再次隔开了经纪人的喉咙。 经纪人喉咙冒着血,迷醉地念出某句祷文:“伟大母亲摄食我们,如同我们摄食养料;我们的碎片被悉心照料,如同枝条从大地发芽。” “噗哧”“噗哧”——他的喉咙破口处,突然伸出了一大把细长的血红手指,朝众人探了过来。 “这个人是杀不死的吗?”杜邦脸色越来越难看。 下一刻,他的双眼凝出浓郁的红,灵感收束,集中于经纪人头颅一点,施展出最大程度的感官抽取!中位阶有知者的全力一招,甚至于让中间的空气和光线都隐隐产生了扭曲! 经纪人顷刻间全身颤抖,眼珠向上翻出了鱼肚的白,那些手指与杜邦接触后,似乎找不到着力的感觉,轻飘飘地从周围划开,然后散漫地退去。 范宁跑到跟前:“门罗,你快带辛迪娅去其他房间,切断他们的灵体共鸣,这个家伙不可能有这么多的血液和这么强的生命力…快去!杜邦这道初识之光估计撑不了太久。” 杜邦退后几步,调用起短时间暴涨的听觉:“东侧的学生已经全部死完了,直接去西边!” 两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迅速往西边跑去,门罗逐一轰开锁死的门,辛迪娅逐一将能暂时屏蔽星灵体感知,让人处于无梦昏睡状态的特殊液体滴入学生们的鼻孔里。 这边短短几秒说话的功夫,经纪人眼神就已重新恢复正常。 “不错的感官燃料,可惜,初识之光已经和灵结合了,如果还是无知者该多好。”他的神色露出惋惜之色,身上各处密密麻麻地隆起,无数根细长的血手指从其间钻了出来! 就是现在! 范宁嘴里吐出了一个神秘的古雅努斯语—— “光明!” 他手上握住的“烈阳导引”,看上去本已重回黑色圆形金属的模样,但此时,刻于其上的玄奥花纹中,凌厉的金色光芒喷薄而出! 1秒记住114中文: 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 耀质精华 ,旧日音乐家 阳光似乎穿透了云层,洒入室内的走廊,让空气中的尘埃和血雾都带上了光芒。 范宁的灵感,一束划定经纪人伸出的密密麻麻的血色手指,另一束在星灵体强大的感应之下,探向了遥远天际那颗灼热的星体。 互相连接,轻轻拉扯—— “嗤”地一声,那些血色手指竟然直接爆燃了起来! 这可不是操控什么火焰,而是目标本身不受控制地剧烈升温,顷刻间就被烧成焦炭! 周围的鲜血被迅速地蒸干,走廊里弥漫着一股诡异又成熟地血腥味。 “无谓地挣扎,你能坚持几次?”经纪人此刻表情上也带着疯狂的意味,整个脸庞上的毛孔都被病态地撑开,越来越多的细长血手指从其间伸出! 他今天被迫拜请了“红池”过多的无形之力,虽然有其他人的血液作为燃料,但人类的躯体被重塑也是有极限的,如果再继续透支,可能就要提前成为伟大母亲的养分了。 范宁整个人沐浴在金色之中,冷眼直视着接二连三快速刺来的扭曲手指,直接暴力地将划定的空间往前推进,重复拉扯太阳高温的过程,无数血肉爆燃而起,又有更多的手指生长。 突然在僵持的某一刻,这些扭曲的器官生长的势头大幅萎缩。 想必是辛迪娅那边已经切断了所有学生与经纪人或什么祭台之间的灵体联系。 白炽地高温逐渐覆盖住了经纪人的表层衣物,黑灰飘散,鲜血沸腾,几个呼吸间,范宁自己的灵感就消耗掉了大半。 感受到源头的阻断,经纪人神色终于开始慌张了:“一定要把自己的灵感拼到枯竭?” 范宁淡漠一笑:“一定,你今天别想活。” “蠢货,这样子你就算杀了我,也是神智崩溃的结局。” “神智崩溃?你太自信了。”范宁摇头,将“烁金火花”直接抛向了空中。 然后再次吐出那句古雅努斯语咒语。 “光明!” 圆形金属片瞬间化为了虚无,但其上的金色玄奥符文却多在空中停留了几秒,阳光穿透了建筑墙体,刺透过道上的每一寸角落,亮得大家睁不开眼。 范宁直接选择了催发出“烁金火花”中的所有无形之力,一种比之前从移涌中带出的“沐光回响”更强的特性,从某个璀璨之高处伊始,降临在范宁的星灵体上! “强度如此剧烈的‘烛’,对环境施以如此强烈的违和感,这是高位阶的能量!至少是7阶的咒印!”杜邦无比震惊地看着范宁。 他金黄色的星灵体,此刻几乎已经肉眼可见! “啊啊啊啊!!”经纪人终于开始发出惨烈的嚎叫声。 以往的温度交换,由于生灵最内层的以太体存在保护和屏蔽作用,灵性无法探入,所以也就没法作用于活物的表皮或内部。 而现在,经纪人的每一寸皮肤、血管甚至内脏都开始爆燃,表皮碳化,油脂滴落,变成了一个通红的火人! 如此密集地使用初识之光,灵感逐渐走向枯竭,范宁的脑子里开始出现抽痛感,但他仍旧眯着双眼,冷视着在白炽中嚎叫翻滚的经纪人斯宾·塞西尔。 “你的死既因为你的行径,也因为你提供的‘烁金火花’,这是同一性质…” “说起来,已经是安东老师去世的第二年了…” “你死得太晚了…” 炽热火焰中的躯体不断蜷曲萎缩,那尖锐到不似人声的嚎叫也逐渐停歇,范宁仍旧不断将天际烈阳地温度导引其上,直至把斯宾·塞西尔整个人烤成一截枯黑的焦炭。 温暖的阳光如潮水般退去,屋子的走廊里尽管亮着煤气灯,却因为对比过于强烈,给人以更加昏暗的感觉。 “那是什么?”范宁突然注意到,漆黑之中有红色的一角露了出来。 杜邦在附近找了一根长物品,拨开灰烬和焦炭,将它挑了出来。 其造型像一个女士用的纤细饮水瓶,通体是细腻的红,但有一些不规则的,颜色更黑更深的疤痕,盖子旋开在一旁,用线和瓶颈连在一起。 “污迹之瓶?”范宁蹲在旁边,一时用力过猛,眼前一阵发黑,险些栽倒在地。 “小心一点…你知道名字?”杜邦边取出手套戴上,边问道。 “从博洛尼亚学派得到的情报,愉悦倾听会的一件礼器,或和夺取初识之光的‘摄灵秘仪’有关。”范宁如实分享信息,但没说这实际是他从“幻人秘术”文献得知的。 指引学派知道那本文献的存在,范宁这边三人做翻译工作时,也请教过一些会员,但他不可能说自己能看懂古查尼孜语。 “愉悦倾听会的礼器?”杜邦眼里流着一丝警惕,没敢直接去探视瓶中有何事物,而是将一缕灵感丝线投了进去。 异变突起,如洪流般的血色光幕从瓶口倾泻而出! “这是什么东西??”范宁神色一变,但他下一刻看到杜邦眼中的警惕反而消失了。 “耀质精华?‘池’相的?”杜邦直接拿起污迹之瓶,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 一簇奇异的晶体,大小还不及成人小拇指,通体是半透明的血红,层层片状而叠,此刻就像被引燃的烟花一样,往四面八方攒射鲜红的火花和光束。 原本阴暗的走廊此时变成了绯红之色,空气中的气息变得甜美而湿润,范宁难以抑制地反复想起自己的唇舌和食道,渴望在离场后痛饮美酒,再大快朵颐。 但这种异样的氛围仅仅持续了小半分钟,那簇晶体逐渐融化坍塌,最后消失地无影无踪。 “让环境中产生如此高强度的‘池’,不愧是极其珍稀的耀质精华,刚刚我损耗的灵感已经全部恢复,甚至精神状态比来时还好…可惜,这样的使用方式是极大的浪费,非得保守换算的话,刚刚这一下至少有10000磅金钱凭空蒸发…”杜邦说道。 “所以这就是纯度高达百分之999以上的‘池’相灵感…就这么一小簇,如此恐怖的价值?” “实际上你几乎不可能买到。” “为什么污迹之瓶里面会有这么一块东西?”范宁很是疑惑。 世界表象的灵感是极为稀薄的,无知者极其难以捕捉,这表现在他们一年到头也没几次灵光一闪的时刻。 哪怕是在世界的意志——移涌层,游弋的耀质想收集起来也是巨大的麻烦,不然不至于连90-95纯度的普通耀质灵液,都能在黑市卖出如此高价。 1毫升耀质灵液是10-15磅市场价,1毫升百分纯是100磅左右,那1立方厘米的千分纯精华,按照杜邦的说法,可能价值超过2000磅了! 就像某些难以制备的化学品,纯度到达一定程度后,再往上的每一次提高,都是指数级别的难题,更不用说“灵感”这种虚无缥缈又极端不稳定的存在。 “或许,这正是污迹之瓶和‘摄灵秘仪’的作用。”杜邦提出了一个猜测。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一章 事件的影响 ,旧日音乐家 杜邦正欲继续解释—— “找下我身上的一支发光液体,让我和门罗分吸掉。”虚弱的女子声音响起。 每一个词都彷佛是在难以呼吸的情况下被拼命吐出。 旁边的破门吱呀一声被撞开,辛迪娅和门罗两人挥舞着双臂,跌跌撞撞地走来,然后双双晕倒在地,面容上还带着诡异的微笑。 范宁赶紧蹲下,将这位灵剂师的随身小皮包从腰间拽出,在一堆小盒子和丝绒缓冲卡槽中,找到了粉笔大小的一支玻璃管。 无色液体,稀疏的银色光点像气泡般持续冒出,让管体带上了一层光晕。 中间有一段沙漏般纤细的连接通道,范宁将其掰断,液体中的银色气泡开始剧烈地沸腾而出。 隐隐带着微光的烟气被吸入鼻端,晕倒在地的两人开始挣扎,面露痛苦之色。 “我?我这不会找错了吧…”范宁背上渗出冷汗。 突然这两人一个打挺,接着往一边侧躺,吐出了血红的污物,里面有密密麻麻的,小而细长惨白手指在蠕动纠缠。 他们爬起来,飞一般地跑到走廊尽头的盥洗室。 水龙头哗啦啦地响,伴随着快把嗓子抠出来的呕吐声。 “你们两个之前遇到了什么,怎么搞成了这样?”杜邦皱眉问道。 “那些血液有问题。”辛迪娅脸上还带着恶心之色,“我们两人灵的抵抗力不如你们中位阶,而且,那些用作受害者‘工作场所’的小房间有特殊的秘氛,还有放着古怪管弦乐的唱片…” “古怪的管弦乐?…难道其中有着神秘和弦的素材?”范宁心中暗道。 双方交换了所见情况后稍作休息,趁着间隙杜邦找了个电话,通知警察来处理后续,然后重新讨论起关于礼器“污迹之瓶”的猜想: “我亲眼见到耀质精华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东西在指引学派乌夫兰塞尔分会都没有储备…” “这个经纪人如此费时费力,以大量人命为原料,采用非正常手段激发他们的灵感,然后在他们晋升获得初识之光瞬间,执行受邪神关注的秘仪,将辉光给予他们的馈赠炼化…这符合耀质精华极高的获取难度,若不是这样,想以常规提取方式得到它的话,必须要在辉塔内部,而且据说这件事情还不是每一位‘邃晓者’都能做到…” “相比于各种纯度的耀质灵液,固态的耀质精华不会有那么强的逸散性,只有被外界的灵性激发后才会开始升华…从这个意义上说,它比耀质灵液易于保存,我猜测,之前他们执行‘摄灵秘仪’析出的精华,应该已经转移走了。“ “至于刚刚那块,是今天析出的,这又是一位不幸被夺取初识之光的受害者,刚晋升的灵受到这样的剥离,肯定是严重的伤害,即使一时能存活,人也会在之后各种令人崩溃的幻象中发疯…” “愉悦倾听会造成的人身伤害远比我估计的要多。”辛迪娅神情凝重,“刚刚一圈我们发现血液被抽干的学生有十多位,加上以前发疯身亡的老师学生,受害人数绝对超过二十位了。” “卡洛恩连夜提出行动建议是对的。”门罗律师表示认可,“就博洛尼亚学派那帮学究们慢吞吞地行事方式,他们学校的人迟早死掉一大片…最近各种邪神活动太频繁了,这件事情我们得马上上报特巡厅,防止有什么更进一步的事态出现。” “别对他们指望太多。”范宁笑着摇头,“想想金朗尼亚机械厂的事件吧,比比他们的实时死亡人数和未来预期死亡人数…有的时候,你以为这种祀奉邪神的隐秘集会点闹出来的事情很大,其实那帮生活在阳光之下的工厂主比他们更会玩…” …好像是这么回事。门罗律师表情一窒。 范宁抱胸思忖:“所以他们要这么多耀质精华干什么?执行某些高位阶的秘仪?” 杜邦作回忆思索状:“目前我自己知道的所有秘仪里,没听说有哪个需要用到耀质精华的,哪怕是对应高位阶有知者顶端的9阶秘仪,扬升能量也只需用到百分纯的耀质灵液…” “这些信奉邪神的人都是疯子,有时不能以常人的功利思维去揣摩他的动机…有可能是用以黑市上出售,为维持隐秘组织的运转提供经济支持,也可能为了换取另外的非凡资源,甚至有可能是单纯进行取悦邪神的活动…” 警察们已经涌入这个小庭院,收尾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辛迪娅重新评估了一下大家的身体和精神状况,让大家各自服食了一小支灵剂——草药成分,炼制过程带有一定的非凡因素,用作温和的精神修复功用。 “长官,这里有本可疑的书籍。”在范宁的灵觉指导下,经过警察们的细致搜查,在某听音室的暗格里有了更多的收获,这应该就是博洛尼亚学派口中的文献,或可对应上“幻人秘术”中提及的记载“摄灵秘仪”执行方式的《原初秘辛》。 礼器“污迹之瓶”被指引学派封存,连同隐秘文献一并带走,行动收工,范宁回到在东梅克伦区的住处,让上门的浣洗女工收走脏衣服,自己一头钻进盥洗室,洗了个大澡。 周末的剩余时间,范宁除了吃喝睡觉,就是在209的办公室弹钢琴,有时以表演状态酣畅淋漓地弹一些完整的作品,有时慢练一些陌生作品,有时则以玩耍或实验的心态弹一些即兴的片段。 这放到前世,当属于范宁最放松情况下的代表性生活状态之一,另外一种状态则是和几个损友在网吧激情互喷。 但在圣莱尼亚大学的副校长办公室,气氛就不是那么轻松了。 “罗伊,之前行动的消息,你确定给范宁转达到位了?”赫胥黎在办公椅前坐得笔挺。 一身洁白连衣裙的罗伊坐在侧方沙发上,她眉宇间神色复杂,有些坦然,有些无可奈何,又有些“果然如此”。 想不到那日共进晚餐时,他的假设性提问一点也没有夸大其词。 还真是,很超过预期的“过激处理”啊… “叔叔,真真确确的转达到位,没有遗漏,没有添冗。”少女平静回答道。 赫胥黎却是脸色铁青:“15号的行动时间,对吧?这还是我和会员们坐在会议桌上反复达成的共识…他倒好,2月第1天刚刚天亮,整个公司就被他端了个底朝天,斯宾·塞西尔被烤成了一截只有一米长的焦炭,光是现场死亡的学生就足足17个!” …范宁先生平时是挺温柔一绅士,可他实力不仅可怕,而且手段无比凌厉。罗伊暗自心惊。 “可是…叔叔,如果这一天死亡的学生就有17个,那意味着如果动作更晚,他们手段过激之下,人数可能会是30个,50个…” 赫胥黎叹了口气:“罗伊,你要学会算长远帐和整体帐…如果学校局面稳不住,生命遭到威胁的岂止这点数目?” “你知道吗,这两天那些家伙们的非议声已经快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了,现在是周日晚上的十点,我才终于有空跟你单独聊聊…” “那些人,纯粹就事抗议的有之,指责你我行动泄密的有之,要求声讨指引学派越界的有之,主张大规模排查全校学生底细的有之,激烈反对范宁参加毕业音乐会的有之…” “你说范宁这样一闹,你现在还分不分得清楚,他们哪些人是直性子不爽,哪些人是被带了节奏,哪些人是在认真出谋划策,哪些人又是打着维护学派利益的幌子别有用心?…” “罗伊,你知道吗,我最担心的事情,就是有一天我们再也看不清,那些会员们诉求背后的真实动机…现在,这种局势被迫提前到来了!”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二章 在墓前 ,旧日音乐家 阳光明媚的清晨,寒冷,无课。 圣莱尼亚大学西门往西,橡树小街深处,柳芬纳斯花园。 墓碑黑白照片上的中老年人笑得有些严肃和拘谨,周围有几朵零散的,枯萎的花束,前来纪念这位艺术家的人屈指可数,且有了些时日。 “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情,所以一直没来看过您。” “斯宾·塞西尔是直接凶手,他死了,幕后一些牵扯情况尚未清楚,就这样,再说吧。您应该并不十分关心,对您而言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所以我也没有带上希兰。” 静谧氛围之中,有温和但低沉的声音,一部分开口说出,一部分是心理活动,两者断断续续交替,并无很清晰的界限。 “作品选拔大赛的情况,复试进展尚算顺利,我在城市音乐厅最终得到了21158票,第二名第三名依次是塞西尔和默里奇组长,18244、16387票,所以我第二轮是满分,他们对照我的比例折算,再加上第一轮的话,我是488分,而作曲系的塞西尔才436…” “报数报得细了点,主要考虑到,新作陈列馆那地方您也去过,绝对想不到我能被投这么多票,而且绝对想象不出,学校各处宣传栏贴满了带着我照片的海报是什么场景…哈哈,而且就在一小时前,学校有小部分同学找我,提前表达了参与首演的意愿。果然,只要进入提名,多多少少就会有一些支持者,当然,我也不是见人就收的,已经托我的两位朋友帮我筛选了…” 声音到这两段时,有些得意和小孩子气。 “但说实话,我有些困惑和危机感,那首弦乐四重奏的荣誉,建立在一些别的因素上…嗯,具体很难解释,一些超过认知范畴的,意料之外的因素我不只一次地想过,要不要在写作《第一交响曲》时将其故技重施” “近几日我的心终于静下来了,我终于有时间,于繁华的街头,于酒馆的角落,于最深的夜里,于钢琴的跟前,于空荡荡地谱纸上写作和思考,我最终打消了故技重施的念头。” “因为您之前说过,一部交响曲应是一个世界,而一个人艺术生涯中创作的所有交响曲,则是他在短暂人生中为世界留下的一部‘灵魂放逐史’或‘精神流浪史’…我想写出带有强烈个人风格的‘灵魂放逐史’或‘精神流浪史’,以您留下的那个乐章作为最开始的启示。” “一个好消息。您当时反复纠结应该以什么素材作为贯穿全曲的核心,我或许找到了答案:那就是您末乐章最后‘圣咏动机’的前两个音,构成四度下行关系的la、mi。” “正如您的教导,音乐灵感的最基本单元——动机,应该是简洁的、鲜明的、可塑的,而结构是否宏伟,逻辑是否严密,音响效果是否震撼人心,取决于作曲者如何使用,如何发展它我已决定将这个四度音程作为贯穿四个乐章的核心逻辑,并命名为:‘呼吸动机’,la——mi——,从高到低,像人先吸气后呼气,是不是很简洁又形象?” 范宁将一大束色彩缤纷的鲜花放于墓前,然后长长地张开双臂,伸展身体,仰头看向橡树在阳光下金灿灿的枝叶,澄澈的露珠在其间一闪一晃地跳跃。 微风吹着脸庞,灌进胸襟。 光线刺入眼皮,点燃了某些昏昏欲睡的隐秘启示。 如同毛玻璃般的薄膜碎裂,脑海中积累多日的灵感具象而出,某些难以言说的情绪或画面,现在成为了更具体更清晰的音乐语言。 “若要在终章展示‘巨人动机’和‘魔鬼动机’的冲突,又要让它们在象征净化和神性的‘圣咏动机’中消弭,我应该贯彻安东老师这种哲思的隐喻,应该提前作出长布局的铺垫和渗透” “象征净化和神性的动机,必然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我要从乐曲一开始就让它得到暗示但这种暗示不应咄咄逼人,而是润物无声的铺展,它的初印象甚至让人觉得美好,但随着力量的缓慢累积,听众逐渐发现其不可逆转的一面,最终铺天盖地压制而来它赏心悦目的外表下是令人敬畏的力量,就像,世界,或大自然的意志” 在和煦的晨光里,在清冷的微风间,在坟墓和鲜花前 一袭黑礼服的少年,从衣中取出了一根通体乌黑的指挥棒。 他闭上双眼,想象着环绕在自己身边的,一些不存在的声响,然后,徐徐挥动手臂。 “我如此,如此,为第一乐章写一个很长的引子,让希兰带领全体小提琴,在某种极高又极弱的弦乐摩擦声中,迎接熹微晨光的降临。此声响背景下,‘呼吸动机’由琼手中的长笛,和另外几种音色合适的木管一同徐徐吹奏而出,寓意我在杜鹃啼鸣声中向听众展示大自然的宁静” “之后我需要找到合适的引子发展手法,让原野刮过清凉之风,阳光穿出厚重的云层,三三两两花朵绽放,泥土之下某种带有生命力的因素不安地萌动” “如此,我完成了第一轮暗示和渗透,在“呼吸动机”的鸟鸣声中,第一乐章主题终于得到呈示,它应该用大提琴来写,演奏的任务交给罗伊旋律还未确定,但前两个音亦从‘呼吸动机’的四度音程开始,清新,愉快,微微的激动,如同希兰教我的那句图伦加利亚语的修辞句——‘我读着诗,如同清晨我穿过原野’。” “第二乐章的‘呼吸动机’则有变化,四度音程的‘从上往下’在这里成了‘从下往上’,跳进的形态会为听众带来活泼感,弦乐们奏出明快的节拍背景,引出一支热烈和质朴的舞曲” “第三乐章的‘呼吸动机’又风格迥异,这里应该让卢来展示,定音鼓来回敲着d小调的主音和属音,一上一下,re,la,re,la,re,la似人群沉重的送葬步伐,没错,它是一首葬礼进行曲,但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悲痛,我在写作主题和副题时,要极尽反讽之能事,运用某些逆饰或反语:崇高的灵,同神性一般不可磨灭,无论听众是将‘巨人’还是将‘大自然’代入第三乐章的主角,这都是一场虚假的死亡,亦是我布局中暗示和渗透的一环。” “如此,乐曲终于进入了老师留下的终章,一声爆炸性的齐奏,急速的弦乐经过句,‘巨人动机’奏出一半后被‘魔鬼动机’粗暴打断,并在其后发起冲锋的号角,此前铺垫的各种‘呼吸动机’,终于以最终的形态‘圣咏动机’登场,净化一切世俗范畴的纷争,在巨人倒下的同时,带领乐曲走向虚假而辉煌的胜利。” “如此构思,安东老师若得以听闻,是否会满意呢,是否会激动呢?” 闭着眼睛沉浸在灵感中的范宁,此刻却是没有注意到,在微风之中,在指挥棒摇曳之下,柳芬纳斯花园的四周角落,有枯草直立,泥土翻涌,砂石悬起。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一个决定 ,旧日音乐家 时间流逝,“经纪人”斯宾·塞西尔被击杀后,一切都很平静,至少在范宁视野里,暂时如此。 在启明教堂的几次联梦里,范宁和罗伊的相处态度也没有发生变化。 他主动询问过罗伊那边的情况,她说学派在尽力恢复一些学生受损的神智,且事件过后“校方出现了不少异议的声音”,不过未具体展开谁有异议,又是对何事有异议。 双方互相作过一些让步,只是最终未达成一致,矛盾难以协调的原因不在于私交——这一点两人心中有默契的共识,没有质问,没有试探,也没有多余的解释或确认。 而且范宁内心对她抱有更多的感激,她和卢一直在尽心尽力地帮自己筛选演奏人员,尽管流露出意向的同学也不算多,但终归是件耗费精力的事情,尤其是选出那些空缺声部的首席。 3月初的深夜,安东教授小别墅,希兰的房间。 “闭上眼睛,想象你的灵穿过眼前这道虚影,如同身躯穿过门扉。” 冷白的耀质灵液,气息寂寥而刺骨,六边形雪花的“荒”相见证符虚影悬浮在半空,移涌路标外圈的坐标弧线极速旋转。 助眠秘氛小瓶缓缓从希兰的脸颊旁移过,范宁的灵感稍微抽取了周围的温度,让适量的液体蒸发更快,然后复原,合上盖子。 少女的睡颜很恬静。 他关上灯,带上门,回到自己客房。桌面上,煤气灯的光芒映着堆叠的手稿,交响曲总谱起始几页的笔迹整洁而有力,但逐渐出现了涂改,更多的涂改,以及断层和声部空白。 范宁的目光有些失神。 “每一步都是艰难的跋涉…” “人们总觉得作曲家拥有见证神圣启示的特殊能力——灵感降临后,乐思如泉涌,一部成功的作品至此诞生。而事实上呢…” “或许在本格主义早期,世上存在那么一两位类似前世莫扎特的天才,但对于绝大多数作曲家而言,大型作品的诞生都充满着阻滞和曲折…” 这不是写几条旋律,再配个伴奏的问题。 从人生经历到神圣启示,从一瞬灵感到动机构造,从旋律和声到曲式发展,每一个连接处,都可能存在跨不过去的鸿沟。 哪怕范宁已经对各乐章产生了较为清晰的构思,也不意味着他解决了所有问题。 接近一个小时的时长,二十多个声部同时运行,错综复杂的处理,和声的连接,配器的选择,结构的谋篇布局,如何将脑海里的情绪转化为听众角度的音乐语言和逻辑…艺术创作听起来天马行空,实则是一支戴着技法枷锁的灵感之舞。 “离提交作品只剩一个月了…”范宁深吸一口气,从有些疲惫凌乱的思绪中抽离,推开睡房的窗。 温度已经开始回升,但夜色中的风仍然寒凉。 他做了一个决定。 …… 在梦中,希兰的灵跟随路标潜意识的指示,穿过星界深处某些不连续的模糊屏障,窥见了世界表象之下的意志,她凝视着高处黑色的灯,那些亡者的灵魂被映如水墨,从虚无背景的深处扑簌簌而落,某些至高存在的缄默胜过了言辞,游弋的概念被封存,四周之景洁净如新雪。 偶尔,她梦见了辉塔,塔身高耸入天又淡白之极,在那些片段中,脸颊可以贴于空无之处的每一寸肌肤与镜面,寒气自辉光之下喷薄流动,钻入梦境中自己的颅骨与血液,直至清晨醒来,房间的门窗仍在因冷冽而战栗。 出租马车驶向啄木鸟事务咨询所。 “希兰,恭喜你。” “卡洛恩,好少见到你笑得这么开心,你特别特别期盼我晋升有知者吗?”坐在对面的少女,嗓音听起来依旧柔弱,不过她的眼眸中似乎多了更沉静果敢的气质。 “你自己不高兴吗?”范宁问道,“当初经历袭击事件后,我们从警安局出来,你就是不肯去学校,一直逮着问问题,脸都快贴我身上了。” “我那是因为最开始以为你中弹了。”希兰连连认真解释,“虽然有惊无险,但明白了之后这样的场景也许会是常态,所以我想,要是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后能帮到你就好了。” “你现在不就可以了吗?对了,现在有什么不一样的感受吗?初识之光是什么?” 范宁此刻也是比较好奇。 按照《七光宝训集译本》中所述,有知者研习“荒”相后,性格可能会更趋于冷静或沉稳,记忆力大幅增强,更擅长钻研秘史,并对逝去之物,沉默之物,凝滞之物及亡者灵体有奇特感知,在部分例子中,有人擅长隐匿,还有人获得了控制冰霜的能力。 “我…还不确定,不过,或许可以现在试试。” 小姑娘摘下了自己的发夹,让褐色的柔顺长发自然而然地披落下来。 伸手,松开,发夹掉落地面。 可以很明显地发现,它落地所花的时间,比平时长了接近一倍。 “卡洛恩,你看我一眼,然后随便想点什么事情。” 范宁依言照做,他眼神落到少女白皙的脸蛋上,然后在心中对比了一下某个段落自己正在纠结的两种配器方案。 在一瞬间,他感受到了某种难以言说的思维滞涩,念头仍然是清晰的,但承载念头的语句在往下铺陈的时候遇到了艰难的阻力,这使得时间过了足足六七秒,他还没有列举完其中一种方案的各配器种类与数量。 他调出了灵觉,感受到了马车内缄默岑寂的“荒”之色彩,在有意识地切断对自己的影响后,思维顺利地往下铺陈,再过三秒,他终于在心中过完了完整的两套方案。 “我可以让某个事物陷入凝重迟缓的状态。”希兰解释道,“既可以是具体的存在,也可以是抽象的某一过程,但前提是它要离我不远,而且迟缓的幅度受限于各种因素…若是想影响生灵,我必须还得找着某个机会,与其建立灵感联系,比如最常规的一种,就是让他注意到我。” “目前来看,注意的程度越强,灵感联系越大,能施以的影响也会更有效一些…说起来,你刚刚想的是什么呢?” “我的交响曲。”范宁摸了摸鼻子,如实相告。 一个多小时后,指引学派一份新的会员合同上,签上了希兰·科纳尔的名字,负责行政的人员也第一时间将申请提交至了特巡厅。 这段时间她帮助范宁做了各项辅助工作,在这里已和很多人混熟了眼缘,加之范宁的提前通气,以及会长和安东教授一家的关系,大家对这个柔弱、礼貌又沉稳的小姑娘本就积累了充足的好感。 在场的两位会员对希兰的加入表示了欢迎,也对她晋级年龄感到惊讶,这比范宁足足早了五年。 在人员合适可靠的前提下,满编意味着满战力,这是更值得由衷感到高兴的点。 再过一会,几名工作人员将另一间弃置过一段时间的办公室清理出了雏形。 希兰一直在表示不用麻烦,用不着额外腾出地方,在209挤一挤就行,不过负责后勤的文职人员坚持贯彻了会员的办公标准。 “卡洛恩,我之后还是来你房间串门为主,可以不可以?” 两人打量着整洁但尚且空荡的办公室,希兰侧过头问范宁。 “当然没有问题。”范宁笑着点头,然后斟酌了好几十秒后开口,“希兰,跟你说一件事情。” “嗯?” “我需要离开一段时间。” 正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 清晨我穿过原野(4K二合一) 旧日音乐家巨人第一百一十四章清晨我穿过原野“离开一段时间?这么快,你还没有毕业呢。”希兰疑惑问道。 “只是一个月左右。”范宁说道,“我想四处去一走,穿过城市,住在小镇,去到乡村,看小酒馆的演出,采风一些民间歌舞,观赏市井上的风俗画,再去原野、林场或湖泊,聆听一些大自然的启示,在我的构思框架内,很必要寻求它们的创作帮助。” 希兰似乎松了一口气:“总体来说,这一个月你沉默或独自弹钢琴的时间很多,不过从你表情和不多的交谈来看,你的心情一直还不错,不然我可能会觉得你状态哪里出现了问题…你始终在找灵感和思考写作,是吗?” 范宁微微颔首:“移涌中获得的灵感启示是神秘且至高的,可堪成为作品的核中之核,但过于虚无缥缈,它离灵感都具有不少距离…” “…坦白来说,这段时间我的心已经静了不少,若非如此,移涌中的启示就会停留在超验范畴止步不前,我也根本无法清晰想象和描述出,那些乐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音乐语汇…但这还不够,我仍然缺少大量的素材和感悟,这段时间虽然有尝试过写出一些旋律,但都没有完美契合上我心中要的那种感觉…” 希兰听得很认真,也认同地点头:“这的确很有必要,我爸爸早些年写作大型作品时,也会有这样类似的经历,有时他会带上我们一起在其他小城或村镇短暂生活一段时间,对我而言权当度假。推荐你选择南边伊格士方向的乡村一带,那里是我祖父母的故居,既有着浓郁的市井气息和丰富的乡土文化,也有自然洁净的空气和山野风光…” “不错的建议,这个月份和季节也正合适。” 范宁弯着腰,把希兰常用到的书一本本排进新办公室的柜子里。 大约过了半分钟,他又听到背后的少女开口:“卡洛恩,你六月毕业,我在七月,你认为我的升学考试能有多大的把握?” “你最近扑在书本中的时间很长,但我想,即使是古尔德院长不兑现推荐信的承诺,即使你是不那么频繁的温习,明天就上去考场,也有十足把握考入圣莱尼亚大学。” 一时没有回音,范宁转过身来,发现小姑娘正看着自己,牙齿轻轻咬着下嘴唇。 心中闪过一些念头和揣测,然后他又补充道:“我此行目的明确而单一,走之后建议你马上去找琼,这段特殊时期,你和她住在一起……这样一些可能的情况,你们一起应对,基本可以让人放心。我会在作品提交截止日期前回来。” 一位小提琴首席,一位长笛首席,这对范宁来说都是交响乐团极为重要的位置,他之前既担心琼那边的变数,又必须守在希兰旁边,现在这两位有知者互相照应,少了很多麻烦。 这也是他到今天才做决定的原因之一。 “……好,你什么时候走?”希兰侧过脸去,看着办公桌面。 “现在。” …… 范宁步行回到住所,简单收拾了行囊,以衣物、现金和写作用品为主,然后开始了他的静心创作之旅,他在前往的方式上,没有选择蒸汽火车这种直接而快速的方式,而是随意地朝南穿过乌夫兰塞尔。 他乘上了几段马车,也体验了一下近年兴起的有轨电车,又时不时下车步行一段,为了城市中值得留意的事物而驻足。 他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大街小巷的涂鸦,顺路走进神圣骄阳教会的教堂欣赏布景和装饰,并聆听管风琴师和唱诗班的演奏演唱;他在外观符合其审美喜好的咖啡馆享用中餐,又隔着玻璃揣测街头行人们的经历和心事;他坐在草地,看着公园里玩着足球和槌球的人们,又来到几家小有名气的水族馆和蕨类植物展示馆,感受着乌夫兰塞尔市民最新的时尚休闲潮流。 有时在眺望黑烟滚滚的工厂,或穿行肮脏拥挤的工人和贫民区时,范宁会有一丝迷惘,但至少目前他觉得,这座城市总的来说带给人的基调是繁华和希望,在工业化进程狂飙向前的同时,让人文气息蓬勃生长的土壤仍然被留有足够的肥力。 到夜晚时分,范宁连出城都还没有,在旅店住下后,又来到小酒馆欣赏歌手们的演唱,客人们钟爱听他们带来当下流行的轻歌剧选段。 歌手们往往投其所好,会根据自己擅长的技巧在其中添加很多私人化的炫技成分,他们有时还会把选段和一些庸俗的市井感伤小调进行拼贴,这是只有在大城市才能享受到的水准,客人们愿意为之奉上更多的小费。 如此走走停停,到了第三天范宁才进入了默特劳恩地区,它的位置位于三郡交界处,北边是乌夫兰塞尔,西边是帝都圣塔兰堡,更近的南边则是希兰的故居伊格士。 按照希兰的说法,“特劳恩”在古霍夫曼语中意为“皇家领地”,而开头的词缀“默”类似于图伦加利亚语中“盐”的发音,这里曾是霍夫曼王朝的皇族财产,盐矿为地区带来了可观的经济效应,也积累了一定的产业和人口。 某日晴朗的早晨,穿着风衣的范宁坐着蒸汽船,抵达了默特劳恩湖畔东南部的一个弧形小镇。背夫接过行李,他得以腾出手挡住额头上方的阳光,眺望远方如刀锋般高耸陡峭的多洛麦茨山脉,其一面山石裸露,一面覆盖着绿色的植被,下方则是波光粼粼的广阔湖景。 “小先生,您可以叫我施温特。” 小镇的家庭式旅店,装饰简洁而惬意,男主人穿着半旧不新的薄棉衣,胳膊肘撑在接待台上,登记着客人的信息。 “施温特先生,这副画很有意思,它叫什么?”范宁望着墙上的一副木刻版画,笑着发问。 男主人转过头去:“噢,这是我曾祖父时代家族留下的一个装饰品,虽然做工比较粗糙,颜色多年来也失真得厉害,但它一直在这栋祖宅的墙壁上…名字应该叫:《猎人的葬礼》。” 介于泛黄与铅灰之间的色调,森林小径里有一群动物,猫头鹰、兔子、狐狸、山羊、土拨鼠,持着各式各样的乐器,护送着猎人的棺木和遗体,徐徐送往墓地,气氛似乎还有些悲戚。 “有趣极了。”范宁笑得很真诚和愉快,“猎人可是猎物们的天敌,动物怎么可能为一名猎人送葬呢?” 倒是巧妙地符合自己对第三乐章葬礼进行曲的反讽气氛的预设。 “退一步说即使它们真去送葬,也一定是心怀喜悦。”友善健谈的旅馆主人施温特哈哈一笑,“您的打扮似乎来自大城市,我们这近年有不少来度假的客人,听说他们是从煤烟和雾霾中一路逃着过来的,不过您似乎没有带上女伴或亲友,祝您在这边能邂逅到一段美妙的缘分。” 范宁同样哈哈一笑:“您是否知道小镇哪些家庭有建筑工或泥瓦工?” 施温特的眼睛瞪得老大:“难道说我误解了小先生的来意?您是要来这定居或投资什么旅游项目吗?” 范宁如实解释目的:“我想在湖边修一栋小屋,以利于我短期的静心创作,我在构思一部作品,嗯,一部交响曲。” “原来是来自大城市的严肃音乐作曲家。”店主由礼貌的尊敬变为肃然起敬,“但不知您的短期是指多久,因为修建一栋房子至少也需要一二十天的时间,而且从零开始为饮食起居做准备,总要用掉更多的精力,这可能会耽误您的创作。” “我所说的湖边小屋是真正意义上的‘小屋’。”范宁笑道,“计划不到二十个平方,只修一层,且不需为之配置过于繁琐的生活设施,刚刚我一路过来,心仪的湖畔位置离您这里的距离,走得快点不过六七分钟步程,我会频繁往返,饮食起居仍会在您这解决,并维持客房的租住。” 施温特恍然点头:“如此的话,若人力充足,或许只需要几天的时间…我可为您召集介绍,泥瓦匠们乐意去接这一笔活,建材和家具用品方面也可同您引荐。” 时间正好,自己三天前从城区订购的钢琴,运送到此也需要一周的时间。 “我可支付200磅的预算用于房屋各项花销,有劳。” 范宁说完,将3张10磅的纸钞放于前台,这足以支付一个月最好客房的房租,以及让他们提供更贴心的餐饮和生活服务。 200磅的预算显然也是顶配,作为乡村建筑,这个价钱接近了乌夫兰塞尔那栋公寓的一半,而面积仅仅四分之一左右。 “您是位慷慨的艺术家,我送您上楼。” 次日清晨,范宁从喋喋不休的鸡鸭声中醒来,酣畅清爽的风拂过窗叶,带着特殊的新鲜气息。 “叮叮当当——” 挂着铃铛的牲口群行过眼前的石板路,带来一阵愉悦地脆响,范宁坐在庭院,解决了餐盘中的牛奶、鸡蛋和黄油培根面包,然后穿过家家户户堆着鲜花的曲折小径,走向视野开阔的所在。 “提欧莱恩北方的春天自有其特殊的气质。”父亲文森特曾经的一些闲聊感慨,在范宁的脑海里响起,“它不像那些学院派笔下的春景,那些作品光色明丽,庄重典雅,透视法稳定、精准、细腻,自带着从华丽宫廷眺望远方的视角,它也绝非西大陆式的,吉尔列斯或洛尔芬风格的,充满着馥郁香甜气息的春天乐章…” 范宁此刻才真切感受到,这里的早春暖意,仅仅潜藏在外层的冰冷空气之下,带着北国特有的厚重泥泞,和一丝荒凉中即将苏醒的气息。 “在引子的‘呼吸动机’初现数次后,再写一个单簧管双声部的双音,往高八度跳进,表示一缕晨光穿出云层,刺破天际…力度记号应该是弱,强,又弱,说明能量还在酝酿,拂晓尚未到来,阳光短暂穿出后,又被厚重的云层遮挡…” 不远之处,土壤中有一些水坑在不强的阳光下微微发亮,又缺乏很鲜明的色彩,雾霭在其上流动倾泻,即将消散。 范宁看到此景,把玩着手中的指挥棒,思绪更加飘远:“‘呼吸动机’在引子中进一步发展,完全可以照搬安东老师终章‘圣咏主题’的连续下行模进方式,但我在此做一个处理,大调先暂时改为小调,带上阴郁神秘的色彩,这样又是一个让听众意想不到的伏笔…” “然后,此处应有低音提琴的一个半音化的长线条,大提琴随后也可以加上八度,让音色更厚,暗示泥土之下某种带有生命力的因素不安地萌动…” “…引子中,我还欲向听众隐喻百花齐放之景,这种景象很夸张,不是静态,而似加速的镜头,这是一种奇观,何等的大自然奇观…配器上可以选择圆号,以连续快速的三连音音型向上涌出,可称之为‘绽放动机’,为了隐喻花朵鲜艳的色彩,我试试在下方三度加上双音,丰富音响效果…” 美妙的启示从星灵体不断溢出,范宁顺着淡褚色原野中的条条道路游荡,穿过一块块浸透露水的耕地,“我读着诗,就如清晨我穿过原野。”希兰教的这句图伦加利亚语修辞句又一次在心底读出。 又一支低音旋律被情不自禁哼唱而出,它不同于主流的浪漫主义风格——那些旋律节奏尽可能追求复杂和绵延,带着变化升降音以显示出作曲家的离调水平。 这条旋律则是从呼吸动机的四度音程开始,又跳回一级音,顺着一二三四五的音阶朴实无华地攀爬,然后自然地迂回模进,简单而热烈,清新又愉快。 “它应该成为第一乐章引子结束后的呈示部主题,由大提琴奏出,那么…我就叫它‘原野主题’吧。” “…长笛吹出小三度和大二度的组合,婉转曲折,然后欢快地下行,这是呈示部副题,命名为‘鸟鸣主题’,它可以在结束句高潮时,与主题合奏,形成热烈的复调对位。” 一连几日,范宁在原野和村镇生活中汲取自然和人文的养分,曾经埋下的灵感种子生根发芽,他有时哼唱旋律,有时思考和声或配器,有时打着某种节奏型,还有时仅仅哼着一束合适的低音线条,它们都是第一乐章的理想型素材。 阳光在湖泊中跳跃,聒噪的野鸭群偶然所停之处,涟漪带着芦苇微微晃动,小屋中时不时会听到大鱼跃起又跌落的声音。 “小心,小心,看着钢琴左下角,那边膝盖需要挡一下。” “这几天,辛苦各位了。” 又过五天之后,一栋属于范宁的“作曲小屋”,终于出现在了默特劳恩湖畔。 1秒记住114中文: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五章 完笔,归来(5K二合一) ,旧日音乐家 指挥泥水匠和搬运工们做好收尾工作后,范宁为他们支付了报酬的尾款。 他来回走出又走进,整体打量着这栋“作曲小屋”:洁白的墙壁,蓝红相间的倒v形屋顶,三面开窗,正门侧着湖的方向。 约一米多高的台阶向上进门,里面只用了简单的木帘子一分为二,并配置了必要的桌椅、钢琴、壁炉、吊床等物品,这让18个平米的空间仍显宽敞。 虽然陈列简洁,但200磅高预算带来的品质,让其观感自带着精致和宁静感。 钢琴是“培森罗夫”牌的小三角,含运输价400磅,属于三角入门级别配置,它不同于“克缇西比奥”的开朗清脆,也不同均衡、热情和充满暴力美学感的“波埃修斯”,它的质料和工艺纯净稳固,音色更加扎实深沉,而且有个更别致的特性:灵敏度非常高。 在它上面作出的美妙演绎会长驱直入,更加震撼人心,但不幸的是,若演奏出现瑕疵,或存在手指没训练好的机能,也会被放大十几倍,从演奏的程度上来说,它对范宁不一定友好,但绝对适合作曲。 范宁原本已经没钱这样折腾了,剩余资金连卢的报酬一起交代在了“烁金火花”上面,幸亏他马上又收到了1800磅——弦乐四重奏《死神与少女》的手稿现在成为了亚岱尔家族的收藏品。 小屋建成后,范宁花了三天时间,根据此前大量的积累和构思,一口气写完了《第一交响曲》第一乐章,在当下的暮色中,为它描上了尾部的自由延长符号和结束符。 循窗望去,小镇就在几分钟步程的前方,暖意地光芒散射开来,照亮了其上方浅褐色暮霭的每一寸肌肤。 远处是湖泊、山峦和天际,树林轮廓在昏暗中拉出长长的弧线,深蓝的天空居高临下,带着某种神秘的壮丽感。 “你们又在这里干什么?”琴声停止,范宁走出房门笑着问道。 “作曲家先生,我们想再长长见识,学一些新的调子或伴奏制式。” 三个围观的乡村乐师手里拿着本子和笔,忙不迭从稻草人脚边站起身来,另外还有一人,背持着点燃的雪茄,正往窗户里面探身观望,此时转身挠头,讪讪而笑。 “村镇上来了个大城市的作曲家,在这里写他的交响曲。”这个消息好几天前就被传开了,很多人都曾来看过一眼,或是怀着对严肃音乐的敬畏,或是想着学到点技艺,或是单纯的好奇心。 虽然范宁的房门时开时关,但来围观的居民们没有敲过门或擅自进入,他们会对小孩子们比出噤声的手势,防止打扰到作曲家先生的乐思。范宁还在房门门槛上发现有人送过果篮。 这几位乡村乐师属于围观最频繁的,他们有一些声乐和风琴基础,有的还会吉他、钢琴、管弦乐或各种各样的打击乐——多数是子承父业或师徒制传承,上一代人采用口口相传的方式,将一些乐器演奏技巧、大师音乐片段、民间歌舞调子和即兴伴奏的套路教给继承人。 就如同艺术家在城市受到尊重,乡村乐师或画师在乡土社会中同样地位颇高,甚至由于村镇圈子更小,社会关系更加扁平,他们更能享受一些“实用性”的尊崇:如教堂礼拜、学校上课、酒馆演出、婚丧嫁娶、乡绅们的社交活动。实际上他们的收入也很可观。 “先生去镇上转转吗?今晚威廉绅士会在自家庄园举办舞会,他多次表示希望您能在忙碌中抽出时间光临,如果您去了,他一定会非常高兴。”一位乡村乐师问道。 “我正有此意。” 实际上,这几天范宁已经和很多人混熟了,威廉乡绅听闻后很早就来到了旅店拜访,而且他在空闲时候与乡村乐师们有过很多交流。 这个世界本就“重灵感,轻理论”,到了小地方,范宁发现这些乡村乐师的音乐理论更是一塌糊涂,基本乐理缺乏,读谱磕磕碰碰或只用得惯简谱,大多音乐技艺都是从上一辈点对点传下来的——采用师傅弹一句,徒弟学一句这样的方式。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身上没有值得吸收的音乐养分:值得聆听的音乐人生经历、丰富的曲调素材、即兴的艺术智慧、某些意蕴悠长的民歌或舞曲体裁…范宁在他们身上学到了很多在学院派生活中学不到的东西。 作为回报,范宁也为他们讲解了一些基础音乐理论,普及了很多他们熟悉的音乐选段的出处,以及,分享了更多严肃音乐中脍炙人口的曲调——采用简化、改编等方式让他们记录,以便于演奏和传唱。 暮色中的小镇街道,空气中荡漾着甜腻的晚餐香味,两侧店铺拉起了煤气灯,少女依着二楼门帘,口琴声悠扬飘出,孩子们唱着歌追逐嬉戏,牲畜们惫懒地鸣叫,被农夫排着队赶去农场。 “小朋友,你们唱的这个是什么?”范宁俯身笑着问道。 举着铃铛的小男孩吸溜了一下鼻涕,对着范宁茫然摇头。 “我知道!它叫‘雅克兄弟’!”年纪更大的小女孩显摆似地跳到范宁跟前,咧嘴笑着作答,然后再带领着孩童们爬上草垛,留下一串吵闹又欢快的歌声:“你还睡吗,你还睡吗?好兄弟,好兄弟。晨钟已经敲响,晨钟已经敲响,叮叮当,叮叮当…” “先生,您对这些儿歌也感兴趣?”一位乡村乐师看范宁被逗得乐不可支,好奇问道。 “它的可塑性非常强,不是吗?”范宁的回答让乐师们摸不着头脑。 …别说,听起来还有点像“两只老虎”,儿歌嘛,旋律简单又重复,很多都大同小异。 范宁还未完全靠近威廉乡绅的庭院,就看到了一团团烟雾在院落树枝的上空打着转,槐木与枣木燃烧的烟气,与烤牛羊的肉香混合着,一个劲地往鼻子里钻。 会客厅陈旧、宽敞、整洁,奶油色的窗帘,深红色的墙壁,光滑的地板,胡桃瘿木家具,都反着一汪汪煤气灯的光。 两条钢铁大长槽里的炭火烧得正旺,仆人们转动着烤羊的叉子,香浓的肥油滴在槽内,发出滋滋的诱人响声。 这里的绅士淑女们着装不如乌夫兰塞尔时髦,举止也相对没那么拘束,宾客们三两成群谈笑或打牌。 有人朝范宁望了过来,然后更多的宾客从休息室向外张望。 “钢琴家先生!您来了!!”两位年纪约十一二岁,披散着柔顺长发,穿着石榴色红裙的小姑娘兴奋地跑到范宁跟前,金毛小狗从其中一位裙子边上钻出,在范宁裤腿上搭出了爪痕。 “抱歉…钢琴家先生。”一位小姑娘蹲下去拍了一下小狗的头,“它太小了,还不懂礼节…它其实是一只聪明且血统纯正的巡回猎犬,我爸爸花了40磅才从朋友手上买到的…” 看到这一幕,套着皮质马甲的威廉绅士摸着胡子笑道:“亲爱的作曲家先生,您今晚终于有闲暇时间…我的两个宝贝小女儿自从上次跟着您上了十五分钟课后,一直吵着要我邀请您再过来。” “我来观看学习各位等下的演出与舞蹈。”范宁客气地回应。 乡绅一家先是让范宁吃茶,然后端上了切成方块的乳酪、糖果和糕点,最后又从滚烫的羊腿上切下几条冒着热气的肉,让他作为头道品尝。 本来依照惯例,宾客们会先欣赏小女主或乐师们的演奏,但此刻乡村乐师们不敢上前,更多的淑女们把崇敬和期待的眼光给到了范宁。 “荣幸地邀请您,一位高贵的作曲家,为今天的舞会拉开序幕。”威廉绅士的夫人如此表示。 范宁没有推辞,他摘下白手套,坐到立式钢琴跟前,伸出右手食指,连同中指一起,在高音区的降a键上奏出了一个明亮欢快的颤音。 这个颤音化作一个欢快的重复音型,随后左手三拍子加入,一条欢快华丽,反复回转的旋律被范宁奏出,以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爬到高处,又带着俏皮的波音滑落。 他弹的是肖邦著名的《降d大调圆舞曲》,又名“小狗圆舞曲”。 小姑娘的金毛小狗在踏板边欢快地打转,乡绅一家和宾客众人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着,乡村乐师们更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键盘上范宁的手指,生怕错过一点点细节。 如此精巧热情的旋律,如此优雅绚丽的和声,如此高水准的创作和演奏,恐怕只有在大城市的那些贵族音乐沙龙上才能出现吧! 中段的速度稍有舒缓,旋律细腻又甜美,然后就是首段快速乐句的反复,快速的音流从高到低趟过后,范宁的手指轻巧地从键盘上提起,把所有的声音一瞬间收得干干净净,然后转头,微笑看着旁边瞪着眼睛的可爱小姑娘。 不到两分钟的演奏结束后,他在快要掀翻房顶的掌声中落座退场,接下来乐师们用管乐吹奏了一些迈耶尔交响曲片段,再为众人演唱了几首卡休尼契早期的康塔塔。 这里的舞会风格也和大城市有一定差异,更清新明快、更热烈奔放、乡土气息更浓郁,范宁始终认真地在座位上欣赏,并礼貌地同上前打招呼的绅士淑女们碰杯抿酒。 接近尾声时,几位乡村乐师又围了上来,一位相对较懂五线谱的乐师把自己记录的谱纸递了过去,请求范宁校对和补全。 他是威廉绅士两个小女儿的家庭钢琴教师,上次范宁给两位小姑娘演示旋律奏法和分句的呼吸处理时,他也在旁边以学生的姿态旁听。 “调性找得蛮准就是几乎只写了右手,不过很多缩略的提示符号还蛮接地气的。”范宁心中暗自闪过这番评价,他拿过笔,用了十多分钟,校对了右手的旋律,然后补齐了左手的伴奏和弦。 这个乐师接过后道谢,他不知道范宁名字,但慎重地在曲谱右上方写上了:“来自湖边小屋的作曲家先生,新历913年3月16日。” “请教您一个问题。”范宁说道。 “不敢不敢,您请说。” “他们的这种快慢速度交替的舞曲叫什么名字?有更多的素材吗?” “先生…这叫做‘利安德勒’,您对这个也感兴趣?说实话,城里面高贵的音乐家一般看不起这些乡下的素材,也不太愿意搭理我们,不过您要的话,我可以给您写出一些常见的调子。” 范宁很严肃地说道:“音乐的布局、发展和逻辑手法有高低之分,但启示和素材没有,它们要么来自于至高的天穹,要么来自于我们脚下的大地。” 乡村乐师似懂非懂:“它们有快慢两种节拍,在伊格士北方的这一带乡村流行了两百多年,现在反倒是少了,很多年轻一辈觉得其起始速度过于奔放,他们更愿意追随大城市里优雅的圆舞曲。” “是吗?”范宁眼神中露出思索之色,“我觉得现今流行于沙龙的圆舞曲,倒像是从‘利安德勒’的慢速分支演变过来的,当然,他们将速度提到了适中的程度,更加优雅轻盈…” 嗯,这一定具有某种同源性,都是三拍子,不过‘利安德勒’往往将每一拍分成了两个八分音符,甚至把首拍拆成了三连音,这不仅显得热烈奔放,甚至按前世的话来说,还有些带感和魔性… 他接过写有“利安德勒”体裁素材的纸张,看了一眼上面的数行简谱,道谢后收好。 “钢琴家先生,您什么时候还会来给我们上课呢?”散会时,一位小姑娘又跑到范宁跟前,然后喊着自己父亲,“爸爸,您应该拿出更多的酬劳给钢琴家先生。” “我愿意,不过更重要的是先生的时间。”威廉绅士哈哈一笑,然后亲自将范宁送出门,又邀请他明天一早过来吃茶。 深夜,范宁跨进旅店的大门,他的眼神又落在了那副木刻版画《猎人的葬礼》上。 “它看似沉重,实则活泼有趣,这种反讽意境,的确非常契合我对第三乐章葬礼进行曲的设想。” “不如做一个大胆的尝试,在定音鼓反复敲响的‘呼吸动机’中,采用刚刚听到的儿歌‘雅克兄弟’为主题,做小调版的变形,然后,用模仿手法在各个乐器间做声部叠加,用每种乐器的音色性格,去类比森林里给猎人送葬的各种小动物,这样堆砌成一个庞大的卡农结构…” “如此,低级体裁的儿歌,和高级复调手法卡农相结合,形成我反讽的第一个阶段…其后的插部,我再将乌夫兰塞尔上的市井庸俗小调与交响化配器进行融合,达成第二种反讽效果…” 看见范宁一直盯着前台发呆,旅店的男主人施温特诧异地开口问道:“先生,很晚了,您要不要上去先休息,我要他们为您准备热水。” “不了,谢谢。” 范宁如梦初醒,飞速地哗啦啦翻开笔记本,开始记录自己的灵感,然后没做休息,当夜赶回湖畔的“作曲小屋”,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时间一天天过去,在这种疯狂汲取养分,全身心投入创作的状态下,范宁写完了第三乐章,又将各类舞曲素材融合进自己的设想,完成了第二乐章,最后他在根据这些创作元素,对安东教授终乐章的一些展开和过渡段落进行微调和补充,让整体的逻辑更加严密。 于是,范宁就这样在默特劳恩湖畔的“作曲小屋”中,完成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交响曲》。 4月初的一个清晨,微风拂过湖水,树木绽出新芽,村镇外的原野上是无边无际的绿浪。 几位乡村乐师如往常一样,带着纸笔来到湖畔,准备聆听范宁早上的钢琴练习,但接近“作曲小屋”的他们没听到任何声音,走近之后,发现门窗紧闭,空无一人。 “作曲家先生离开了?这才刚刚一个月…”几人失魂落魄地在湖畔站立良久,然后无奈回撤,在路上,他们看见了几位逆向而行,似乎想去湖边的居民,又看到两位提着果篮,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小姑娘。 “钢琴家先生离开了?” “回去吧各位。”那位乡绅女儿的钢琴老师说道,“作曲家先生完成了他的创作,他回大城市了,想必他的交响曲即将在那里上演。” “他几次给我们上的课,总共才一个小时呢…他还会回来吗?” “我们可以听到吗?” 两位小姑娘提了不同的问题。 “…我相信会的。”另一位乡村乐师望着“作曲小屋”的矮小身影,不知道回答的是哪个问题,“我们无缘首演,也暂不知道作曲家先生的姓名,不过不用多久,他的交响曲恐怕就会在各个城市的音乐厅响起,我们总有机会。” 4月6日下午,气温不冷,但乌夫兰塞尔的铅灰色云层中仍下着绵绵细雨。 “呜——!” 蒸汽列车到站的汽笛声响起。 范宁背着旅行包,顺着密密麻麻地人流走出站台,远远地,他看到了一块啄木鸟图案的塑料牌浮在人群头上。 他走近,看到希兰和琼两人,正朝自己用力挥手。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六章 身份暴露 马车在雨帘中穿行,溅起一簇簇带着细密灰尘的水花。 琼双手撑着坐垫:“卡洛恩,你好像晒黑了,我觉得看起来比之前健康了不少,不过这是不是说明,度假地点的生活条件有些缺陷?” 希兰白了她一眼:“人家不是去度假的”她问向范宁,“创作还顺利吗?” “我已经完成了《第一交响曲》初稿。”范宁摸了摸自己的脸:低头翻阅着几份近日来乌夫兰塞尔的报纸,“怎么这各种小道媒体上,全是关于南码头区的‘梦男’事件的奇闻报道?” 他只觉得那个奇怪男子的脸,上镜率属实有点离谱了。 希兰说道:“你当时说,20多年前帝都圣塔兰堡出现类似事件时,各种媒体小道消息和‘爆料质证’满天飞,足足闹腾了一年多时间”小姑娘撇了撇嘴,“这说明不管是什么时代,市民的喜好都差不多,惊悚新闻或桃色新闻永远是最吸睛的” 范宁皱着眉头,这件事情一直让他有点隐隐不安,但的确没什么能够下手的思路,指引学派主要的精力还是放在了更具体的调查超验俱乐部,以及争取劳工权益保障上。 当然后两者进展依旧不佳,这个组织太过冷僻,而“体验官”埃罗夫行踪难以捕捉,上次聚会范宁也没从他身上收获什么。 至于那个金朗尼亚机械厂事件过去后,只有钟表生产线被取缔,其他业务如常进行,工厂主斯坦利仍在“日夜操劳”着他的生财之道。 想到这,范宁开口问道:“希兰,现在因接触异常物质而致死的劳工有多少人了?目前这些家庭的赔偿措施是怎么样的?” “85个人,截止到4月5日。”希兰直接脱口而答。 显然,自从她加入指引学派后也参与到了这件事情,并保持了持续关注。 她继续说道:“目前是为每个死去劳工的家庭赔偿38磅5先令9便士嗯,这个数字远远不达门罗的预期,还在磋商…但考虑到劳工家庭急需用钱,学派暂时也不好拿出过于强硬的态度,先按照帝国目前的标准兑现是最有实际意义的,情况最为困难的几家,学派也为他们提供了一些帮助…” “死亡高峰期远远没有到来,这是一个漫长、痛苦又注定的过程”范宁却是心中了然。 那个车间如此大的面积,里面的劳工怕是近千人了。他在3月初的时候和门罗律师又走访过一次工人住宅区,更多的人出现了明显的健康症状,而且他们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认为是稀松寻常的身体抱恙,友善而轻松地感谢范宁的关心。 “博洛尼亚学派这两天有什么新情况没?”范宁想了想,又问道。 琼和希兰对视了一眼,范宁敏锐捕捉到了她们脸上有一丝阴霾。 “怎么了?” 希兰说道:“琼之前被他们几名会员带走了,关了约有六个小时。” 范宁面带疑惑:“他们搞什么鬼?突然脑子抽风了?这一个多月来,大家不是都在打口水仗吗…” 早在范宁没离开乌夫兰塞尔前,两边的文职人员就隔空开始了“友善”的交流,博洛尼亚学派发文谴责指引学派擅自越界,处理不当,造成大量圣莱尼亚大学在校生死亡;指引学派发文指出博洛尼亚学派区别对待学生且不作为,自身的出面是维护中产阶级被侵犯的利益;博洛尼亚学派揭穿指引学派的实际意图是染指己方的神秘学文献;指引学派建议博洛尼亚学派还是先自行彻查校方会员是否和隐秘组织有染… 并且封封公文都抄送特巡厅。 但为什么说范宁过了一段平静的生活,就是因为双方的有知者会员完全没有任何动作,特巡厅也不知道到底看没看这些公文。 “昨晚在启明教堂,你们还说一切如常啊,什么情况,这事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琼的眉头也拧得很紧:“今天清早的事情,校方发觉了地下聚会人员和洛林教授事件的联系,最先发现的,是你,你的‘门捷列夫’代号,他们已经知道了。” 范宁神色一凛。 这件事情在他预期范围之内,法比安对地下聚会的情况如此清楚,加之他背后有博洛尼亚学派的调查能力,两端的信息就如同隔着一层肥皂薄膜,随时都有可能破裂。 不过他还是试图思考,是哪处的微妙扰动,让博洛尼亚学派成功将信息拼合在了一起。 希兰提出了假设:“我认为,问题出在那场行动上,你击杀经纪人的手段。” “很有可能,不过当时的战斗情况,我别无选择。”范宁点头。 法比安亲眼目睹了“门捷列夫”和“经纪人”交易烁金火花。 博洛尼亚学派必然详细勘测了现场的所有蛛丝马迹,包括走廊一些相位气息的残留,包括斯宾·塞西尔的尸体,以及远处可能还有围观的人,只要他们中有一个人稍稍有点见识,事情和手段就很容易逆推回去了。 就连琼都能掌握一个回溯秘仪,何况整个圣莱尼亚大学呢。 “然后,琼被带走了,法比安院长要她承认,地下聚会中的‘紫豆糕’就是她。” 范宁听得眉头大皱:“如果我是法比安,再把‘门捷列夫’的身份代入到之前的诸多疑点中,嗯…两次聚会上‘门捷列夫’和‘紫豆糕’的互动,洛林教授事件的各种线索,圣莱尼亚大学里范宁和琼的关系…这的确,至少有八成概率能锁定对应关系了,法比安又不是傻子。” 他卷起报纸,惊疑不定地看着琼:“所以,为什么校方才6个小时就把你放了出来?如果我们之前一些假设成立的话,他们的动机就绝对不是这么简单…” 纯粹是维护当局和特巡厅制定的规则?检举那些所谓‘窥探禁忌’的人? 范宁倒宁愿往更坏的角度作考虑:法比安是借博洛尼亚学派的权力,将琼暂时控制起来,方便后续用作其他目的,比如…她模糊记忆中的调和学派!” “是我的决定。”希兰开口道,“我用了一些短期内可以见效的手段。” “我找上了门,跟他们表示‘紫豆糕’是我。”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七章 题献 “你说‘紫豆糕’是你…” 范宁看着希兰稚嫩的脸蛋,有些惊讶,又感觉这位小姑娘无比靠谱。 “对呀。”希兰看到范宁明显有赞赏的表情,终于有了些许笑意,“他们一开始还说我过于嚣张,竟敢直接送上门呢。” 范宁听到这,已经脑补出他们核实希兰是指引学派会员后,是什么表情了。 嗯,这样的确可以先堵上博洛尼亚学派的嘴,因为人头数和事件线索对上了。而且有指引学派作支撑,他们既不好去深入查证希兰和“紫豆糕”的关系,也没有正当理由一直扣着琼这位货真价实的贵族小姐。 但只是暂时。 范宁心底清楚,校方某些会员若真有“检举揭发,维护规则”之外的动机,这事情的风险是没有解除的而且这个对应关系是否真实,前面的信息都已经开了这么大口子了,终究还是可以慢慢核实出来。 这事情,终归有些麻烦啊 还有双方口水战中抄送的那个特巡厅… 特纳美术馆二楼走廊的尽头,那副《第聂伯河上的月夜》后的音列残卷,最初竟然是特巡厅拿走的! 稍稍一有这个念头,范宁就觉得有些细思极恐。 虽然自己一路谨慎,但总有一些失控的东西游离在自己的视野之外!说到底,还是被卷入这一切的速度过于仓促,自己实力增长还不够快。 好在希兰的这个操作,让原本猝不及防的变故,变成了尚有考虑时间的问题。 马车在圣莱尼亚大学门口停下,琼带着寻了一处饭店,饱餐后走进校门,两人陪范宁去提交《d大调第一交响曲》初稿。 “卡洛恩,这下你和那两位组长一起,在音院乃至全校都成名人啦。”希兰四处打量。 的确,校内街道走着走着,就能在某处宣传栏看到相关的海报,上面有作品选拔大赛这三位大型作品提名奖的个人信息和得分情况,范宁第一的得票数看上去还是有冲击力的。 “刚刚路过向你问好的,是我们院大二的学姐,她已经向我打听几次你的消息了,你有没有什么兴趣呢?”琼突然冷不丁地问范宁。 “没有。” 交响曲初稿的提交地点,是学校行政总楼旁边的校史馆。 作品获得提名奖,意味着一定会有演出的机会,就算不是毕业音乐会上,也总有其他的场合,去校史馆提交,象征着这首作品的创作事实,已经纳入了圣莱尼亚大学的校史中。 范宁准备了多份印刷稿,不过这种大规格的交响曲,一份总谱就是一本大书那么厚,他只从马车上带了一本下来。 在核对信息时,琼拿着快速地翻阅了一下,然后表情叹为观止:“每次我看见交响曲的总谱就头疼,打底是五六行木管、五六行铜管、五行弦乐、还有竖琴、定音鼓、三角铁,或一堆奇奇怪怪的打击乐…要让我拿着这个东西听音乐会,二十多行声部并行,我眼睛根本跟不上曲子…卡洛恩,你能考虑到这么多乐器之间的融洽,进行如此长篇的布局,真不知道你脑子是怎么长的?” “这还没有声乐呢,如果你看到歌剧的总谱,岂不是更要崩溃了?”琼的表情让范宁哈哈一笑,“读交响乐总谱需要大量的练习,当然也有一些小技巧,我之后慢慢教你,作为未来的长笛首席,整个木管乐组的节奏还要靠你掌握…” 他在扉页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郑重地在总谱开始处的右上方写下了:献给尊敬的老师安东·科纳尔教授。 第一次联梦时,卢因为对《幻想即兴曲》的喜爱,表示可以为自己写作的大型作品支付1200磅作为题献的报答,而在自己的弦乐四重奏《死神与少女》取得成功之后,他把题献价格直接翻成了2400磅。 其实范宁挺缺钱的,自从跨入神秘侧大门后,自己的资产情况老是如坐过山车一般上下,虽然目前还有大几百磅的现金,但保不准哪天一秒就没。 尤其未来若自己想负担一支职业化的交响乐团运营,或重新将特纳美术馆开业,那都是大量的、持久的消耗。 但有一些事情,不是用金钱可以衡量的。 写完题献后,范宁突觉恍惚,一时似乎看到安东老师的名字跳跃到了扉页作曲者的签名处,一时又在幻想,伸手接过总谱的不是工作人员,而就是老师自己。 “嘿,别在那地方写我的名字!要以后真有人愿意花钱购买这一位置,你为什么不把他的钱赚到手呢?你需要提高生活水平,需要备钱娶妻生子,还需要换一台更好的钢琴!” 聊到这个话题时他大多数情况连连摆手,然后这样回应。 “我现在的作品反响不好,你要真的能写出一部好作品,别被我的名声给影响了。若你取得了比较稳定的声誉和成功,再说不迟…那样,我还是会很得意的。” 几次不太成功的首演结束,心情比较沮丧自卑的时候,他也这样回应过。 “老师,您知道吗?我真的将它写完了!” 范宁十分用力地闭眼,再睁开,看着工作人员将其收好。 趁着在回执纸条上签字的时间,他出声询问,了解终试的运行模式。 其实严格说起来,这个占比后50分的环节叫“终试”不太准确,它应该叫“内部评估”或“内部考察”——适时进展不会公开得那么详细,关心的人自有其打听的渠道。 前面两步有更多比赛的意味,所以要讲究公开透明,而到了这一步,实际上包括范宁的三人已经取得了选拔的胜利。 校方在各处宣传报道上赋予了他们荣誉,作品也被收录进了校史的艺术成就里。 它们都会被首演,但谁能优先在毕业音乐会上首演,就要看学派会员,音院教授,及交响乐团正式成员们的群体意愿了,这些人拿到总谱后会做出自己的专业评估和价值判断,拿捏不准的地方,也会在回避作曲者的情况下,组织乐团做一些片段试奏。 这也是个现实的操作方法,现在离毕业音乐会只有一个多月,在充分保证质量的前提下,本来就只够排练出一首交响曲。 以上过程用时很短,三五天时间后,考察结果就会附带着大家的选择明细一并出炉 想一想这个画面:几天后,突然就在校园某处公告栏,看到了毕业音乐会上演的交响曲会是哪首范宁觉得还蛮刺激的。 两天后的深夜,音乐学院,安东教授生前的办公室。 罗伊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穿着一身橘红色连衣裙,头顶的灯光让她小巧精致的披肩雪白如霜。 “马库斯,三年级小号演奏专业,交响乐团正式团员,卢的推荐,你觉得怎么样?” 她拿着钢笔,时不时征询范宁的意见,然后对照纸上名单,认真地低头逐个标记,从对面的视角可以看到她漂亮的睫毛。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夜谈(4K二合一) “马库斯的爆发力不错,但从排练厅的表现来看,演奏有些自以为是,个人表现欲胜过了专业底子,以在校生标准衡量,是不错的团员,不适合做小号首席。” 面对罗伊的询问,范宁言简意赅,但不漏要点地阐明自己的看法。 于是对面的少女点点头,在这个人名字上打勾,记下几个关键词,并排下了优先级的序号。 “洛缪尔,一年级音乐学专业,交响乐团替补团员,自幼学习圆号,上学期圆号成绩好过大部分演奏专业生,也是卢的推荐。”罗伊继续下一个。 “音色在惊为天人和惨绝人寰之间徘徊,要他跟我室友加尔文多练练,有起色就纳入,不然,我怕他在正式演出时炸管。”范宁继续评价。 “伊迪丝,二年级小提琴专业,交响乐团正式团员,我的引荐,挺不错的学妹,想试试第二小提琴首席。” “音准超过我预期,但耐力有些勉强,她的那种手腕握弓流派可能适应不了我交响曲中长篇幅的弦乐震音,向她转达情况,若意愿强烈可以一试…另外,这学妹视奏得多练,太差了。” 完成了十来个人的筛选后,两人稍作休息。 罗伊打了个呵欠,拍嘴的动作很可爱,然后她笑着说道:“范宁先生,虽然您大部分都决定接收了,但罗伊怎么感觉,每一位您都是勉为其难的样子…” 范宁将办公椅往后略微放平了点:“不是每一位都跟你一样啊,我的大提琴首席小姐。” “是吗?说真的?”少女眼神中亮色一闪而过,然后故意露出怀疑的神色。 “说真的。”范宁微微颔首,正色道,“你知道吗,有时我真的很无法理解,为什么大多数人,绝大多数…不,为什么几乎所有圣莱尼亚交响乐团的乐手,完全不去关注总谱?不光演奏时不关注,交流起来他们表示自己平时也没有这个习惯。” “他们总是只盯着自己的声部数拍子,耳朵里从不听一下其他人,只等着在犯错时指挥给他提示…要知道不是很离谱的错误,我是不会刻意去瞪某一个人的,我要处理的东西很多,单独的轻微脱节,我期待着乐手能自己调整。” “罗伊,坦白讲,你是所有人里面表现得最具有全局观念的,琼、希兰和卢的演奏功力不比你薄弱分毫,但这一点上,他们目前不如你。” …幸亏我此前和范宁先生闲聊时,感受到了他对于总谱分析的重视,提前做了好多功课和准备。 面对范宁的表扬,罗伊此刻心里非常得意,她的脸颊笑出了酒窝,蓝色眼眸里流转着甜丝丝的光。 她又用请教的语气问道:“不过范宁先生…您认为在此类学生交响乐团中,提出这种要求会不会过高?” 范宁摇了摇头:“圣莱尼亚大学的交响乐团目前不应该是这种水平,这配不上从这里走出来的那么多音乐大师…而且你要知道,我并不是苛求各乐手将总谱研究得很透彻,只是应该训练他们的这种思维,大概知道每个片段自己的声部处于什么功能定位——是主旋律还是对位旋律?是节奏型的动力提供者还是居于次要的伴奏织体或背景音?在某些情绪变化的段落,是需要提前带领变化,还是需要推迟跟随变化?这是一些最基本的点…” “这些罗伊一直在试着注意,那如果是首席呢,范宁先生还有什么更为看重的吗?” 范宁想了想后说道:“若水平允许,我希望你们注意到更多,比如多种乐器齐奏的段落,首席应该清楚,自己的这个声部是作曲家希望的主音色,还是用来修饰调和的次要音色再比如乐队演奏长线条的柱式和弦时,你也应该清楚自己声部的那个组成音,是和弦中的旋律音,还是根音,还是内音,还是与前后和弦有连接关系的倚音、延留音或和弦外音…不同的处理方式,会让整个音响效果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效果…” 罗伊恍然大悟地点头,“难怪帝国那几支顶级的职业交响乐团,和我们自己的乐团有这么大的差距!哪怕是迈耶尔大师早期较为朴素清丽的本格主义交响曲,明明同样的音,我们的演奏似乎也没有错误,但听起来感觉完全不一样!” “…只能说,影响交响乐呈现效果的因素过于复杂啦,和独奏及室内乐是两回事。罗伊真的挺钦佩您在指挥领域也有这么深刻的理解,还有一对极其敏锐,可以从大几十号人的演奏中发现问题的耳朵。” 范宁听到这淡然一笑:“现在排练出的水平,其实不及我心中效果的十之一二,要刻薄一点评价的话,就是‘听个响’,但也暂时只能如此如果我是圣莱尼亚交响乐团的音乐总监或常任指挥,就他们这种排练态度,我不调教出自己想要的效果,根本不会给他们上台的机会…说到底,还是现在乐团的整体风气有问题,几位指挥教授们的脾气又太好…” 闲聊到这里时,范宁看了一下怀表,时间已不知不觉过了晚上十点。 “你还不回家睡觉吗?” “跟范宁先生聊天没有想睡觉的意思,不如,等会跟您同时离开吧。” “我今晚不走。”范宁说完后看见罗伊在四周张望,又问道,“你在看什么呢?” “我在看沙发的地方够不够大…”罗伊趁着喝咖啡的时候,看了一眼范宁的表情,“开玩笑啦,我的汽车和司机就在楼下…总之,困了再走。” “斯宾·塞西尔的事情你怪不怪我?”范宁直视着罗伊的眼睛。 “不怪你,但委屈,你让我挨批评了。”罗伊扁起了小嘴。 看着一袭橘红色长裙的少女娇俏的模样,范宁眼中的笑意浓了几分:“我想一个补偿你的方案怎么样?” “为什么?因为我刚刚说我委屈?还是…因为我说不怪你?所以你就觉得,我很理解你了?”罗伊的小嘴由扁到鼓。 “不不不别误会,可跟这个没关系,是因为你最近帮我挑人很辛苦,我被你感动了…”范宁故意露出玩味神色,自己也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你…”罗伊佯装发怒,挥舞了两下小拳头。 虽然之前两人就保持了默契的共识,但此时,彼此眼神中传递的情绪,终于更加轻松了一些。 少女整理了一下表情,正色道:“范宁先生,我晚一点走的原因是,还有一些关于这首交响曲的建议,如果您信任罗伊的话,或许可以试着考虑一下。” “你说。” 罗伊认真说道:“一方面,缩减一下配器要求的数量。您知道如今浪漫主义兴盛起来后,我们学院和其他职业乐团一样,逐渐从两管制扩编到了三管制,但是您的《第一交响曲》实际上已经是四管制了,尤其是最夸张的,小号您要求了5把,圆号更是要求了7把!光一个圆号乐器,最多的片段就分了4个声部…” “另一方面,过多的注解和表情记号,或许可以适当地删减一些。虽然近几年尝试‘标题音乐’的学生越来越多了,但学院派的教授们,其实内心还是更倾向于‘纯音乐’。有些段落您或许需要更多地照顾大家的表达水平,比如短短一个小节内您标注了p(弱)到fff(极强)又到p的指示,演奏难度有点高…还有末乐章从650小节开始,您提了一个让7位圆号手起立吹奏的奇怪要求,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谢谢你,罗伊。”范宁语气真诚,眼神有暖意。 罗伊眨眼微笑,然后等着他继续给出反馈。 范宁却是沉默了许久,然后开口问道:“这两天对提名作品的内部考察形势,是不是…比较一般?” “您目前仍是第一。”罗伊先是不动声色地回答。 “我明白了。”范宁轻轻一笑,“这是因为我起初,在即兴演奏和室内乐投票环节优势过大,足足拉开了塞西尔5分多…但用目前的进度来折算,我猜,我领先他的分值已经不多了,对吗?” “范宁先生的嗅觉太敏锐了,罗伊之前还根本一点都没提到呢…您目前只领先1分了,学派会员、音院教授和乐团成员中,作出选择的人已经过半,可能再过一两天,最终结果就能尘埃落定。” 范宁脸上浮现出沉思之色。 作出选择的人过半后,就将自己5分的优势拉到了1分啊 如果大概按照这个趋势估计的话,自己最终拿到第一的概率? 感觉就像抛硬币一样无法预料正反了。 少女说到这顿了顿:“但实际上,我认为目前的结果,至少有七成因素,和您的《第一交响曲》本身无关,而是…那件事情之后,学派的态度。” “说说另外三成吧。”范宁看着罗伊的眼睛。 “另外关于音乐本身的三成?…嗯,各位的意见中的确有配器规模和表情术语的问题,对于我刚刚提到的那几点,他们认为这是一种‘与资历不相匹配的掌控欲’,且过于离经叛道…” “还有吗?” “除此之外,他们还提过您的旋律构造过于古旧简单,不符合浪漫主义的精致与细腻,而复调织体又写得过于复杂,以及采用了很多庸俗的市井或乡土调子,却不合时宜地把它们用优雅高贵的作曲技法整合起来,还以及…某些音乐形象塑造手法上,又回到了受安东教授影响过深的状态,比如雾状音带,比如铜管强奏,比如大量重复动机的叠加变奏,等…” 范宁静静地听着。 少女说到这里时,语气变得很温柔:“范宁先生,罗伊特别想在毕业音乐会上首演您的《d大调第一交响曲》,所以才会这么原封未动地,把他们的态度全部告诉于您…” 说着说着,罗伊的声调又慢慢有些激动起来:“跟您袒露我的内心话,我认为他们提到的那些问题,全部都是愚蠢之极的偏见,其中包括赫胥黎叔叔!!!那些都是优点,是您的创举和突破,是浪漫主义从成熟走向巅峰的开端,这几天每次我听到它不完全的演奏,或想象某些片段,都会满心欣喜,或全身战栗,甚至有的时候,我演奏自己声部时,会有比《死神与少女》更强烈的感觉,我边运弓边想,您究竟是怎么怎么写出来的呢?真的忍不住想为它而深深哭泣…” 夜深之后气温下降得很厉害,少女的单薄身形有些发抖,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把滑落的披肩重新拉上:“但是,依旧是我的内心话…前面的两点,配器数量要求和表情术语记号太多的问题,我为什么要先说出来呢?就是因为,它们最容易作暂时妥协和调整!这不会涉及到太多音符层面的修改,您完全可以根据我透露的信息做一些优化,然后,罗伊再去尝试说服剩余未做出选择的人,尽可能保住我们现在已被蚕食过半的优势…” “听起来可能有点憋屈,凭什么去向学院派偏爱的风格妥协?对吧?但我现在最怕的是,机会没有了,这对目前参与排练的其他同学也会是个打击,我愿意在前面去做这件事情,等您慢慢取得名气后,我们再去向艺术界输出自己那些更具有先见性的理念” “罗伊小姐,你说的,我都记在心里了。” 范宁看着冻得发抖的少女,起身关紧了办公室透风的门窗,然后温言笑道:“上次在饭店,我有些失礼等毕业音乐会结束了,邀你共进晚餐,如何?” 等毕业音乐会结束。听到这个句式,罗伊终于确定范宁有在认真考虑她的建议了。 范宁给她倒的那一小杯咖啡,温度始终保持在最合适的状态,她又坐了一会,看着对面范宁反复翻阅着各种乐谱和手稿,记着东西。 将咖啡一小口一小口喝完后,少女起身道:“我困了。” “我送你下去。” 夜色寒凉如水,两人一路走到学校行政楼对面主干道的汽车旁。 范宁手指碰触到车门把手,但一直停住,没有拉开。 良久,他抬头问道:“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一贯同前,如果罗伊遇到了更特殊的麻烦,之前在梦里就会跟您说的” 范宁点头,两人又在车旁面对面站了一会,然后他问道:“是还有什么事情么?” 罗伊抿了抿唇,低头考虑,又抬起来:“校方已经知道,‘紫豆糕’是谁了。” “你的意思是”范宁神色一凝。 “没错,是比两天前更进一步的验证。”罗伊点头,“今天白天,法比安院长已把调查结果呈报给了所有会员。 “并且抄送了特巡厅。” 正文 第一百一十九章 安东老师的话 抄送了特巡厅?范宁眉头深深皱起。 这个法比安到底想干什么?之前范宁觉得他去推动博洛尼亚学派调查琼,是想借这么一个官方的名义,先将她控制起来,方便之后找机会达成其他的目的。 比如琼的记忆里面那些“紫豆糕”关于对“调和学派”的警告。 如果这个猜测成立的话,法比安不应该去上报特巡厅啊? 那目的和效果不就纯纯变成了“检举揭发禁忌,维护当局规则”了?他未必还敢搞出一些别的操作来? “抄送特巡厅,是我出的主意。”罗伊说道。 “什么!?” 范宁凝视着少女的脸庞:“所以你的用意?” “首先,对应关系被实证了,其次,今天下午会议情况失控了”罗伊徐徐解释道,“很多会员激烈质疑去年洛林·布朗尼教授的死亡调查结果,要求重新扣留琼·尼西米小姐,并以身份的新进展为切入点,重新还原事实经过您应该清楚,目前的局势下,我们分不清楚他们的真实动机是什么” “但这个要求又是一个十分合理的要求,对吗?”范宁似乎明白了什么。 “是。”罗伊点头,“赫胥黎叔叔作为名义上这份报告的签发人,他已经没法将其压回去了,于是最后,我建议他,抄送特巡厅并提议让他们接管,这个权力仍然在叔叔手上。这个操作提出后,我观察到了几人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他们十分不愿又无可奈何的样子,证实了我的猜想和决定是正确的。” 罗伊说到这微微叹气:“尼西米小姐的出身,她的家族,她的父母,还有她自己她出生在帝国的五级贵族体系,和我一样应忠于帝国,和我一样始终处于博洛尼亚学派的影响之下,受它无形的庇护,也受它无形的约束,她没法逃避其实放在以往,尼西米小姐此类性质的问题只能算神秘领域的小小意外,并非天大的恶意,交给内部消化处理,大棒往往是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甚至最后的结局是坏事变好事而现在的形势,范宁先生您应该清楚——” “在注定要被限制一段时间自由的情况下,在特巡厅,反而比在博洛尼亚学派安全。” 范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连续两次,希兰的第一次处理,和罗伊的第二次处理,都很果断,面临突发情况,算是最大程度上防止了事态失控。 损失一千,还是损失八百?逼不得已之下,换作范宁自己也只能选择后者。 看着范宁仍旧有些不好的脸色,罗伊出言安慰道:“您也不用太过担心,其实不管是特巡厅还是博洛尼亚学派,或你们指引学派,调查都是参照相同的规章制度尼西米小姐是提欧莱恩帝国正统意义上出身的贵族小姐,可能只会被先关一段时间,再受到几年的限制性管控和观察现在只是说,事情到了特巡厅那里,没法像内部处理一样放水了我和卢双方也会想一些办法,缩短各环节周期,不会让她在那边受到委屈的。” 少女在冷风中捂嘴打了个喷嚏,范宁拉开后座车门,护住头顶的横梁,让罗伊坐了进去。 “就不用开车窗了。”范宁说道。 “晚安,范宁先生。”少女声音温柔。 这一次他目送汽车远去后,才缓步走回办公室。 不顺利的事情不只一件啊 在椅子上重新落座,范宁有一瞬间心烦意乱,他用手撑住额头,闭目了许久许久,最终平静了些许,决定先考虑自己《第一交响曲》的问题。 至少,今晚,先把全身心投入到这里吧。 罗伊此前告诉自己的建议,他全然可以理解其良苦用心。 包括她为自己所做的排序:先是说了“配器数量超编”和“表情术语过繁”的问题,待得自己继续追问后,才开始透露学校教授们其他的批判之处。 的的确确,若采纳这两个建议,是耗时最小,修改最少的,而又能为学院派的教授传达出一个良好态度,可谓是付出和牺牲关系中性价比最高的方案了。 她表达了自己真情实意的愿景,也照顾了自己的情绪,以及最大程度维护了《d大调第一交响曲》的艺术独立性。 可范宁仍有一些茫然。 削减配器规模,有些管乐声部要作简化倒是小问题,可不同配器组之间的音量平衡,会偏离自己最初的设计,很多预先希望达到的音响效果,可能会面临着失灵的风险。 而砍掉那些表情术语中的一部分 “不行,我不愿意啊。”范宁有些难受地抓头,“它们每一个,在我的构思里都有其用意,那是我意志的体现,艺术诠释当是严谨和自由的统一…包括以后若是有别的指挥和乐团演出,只有完全遵照了这些表情术语,才能赋予这首交响曲以灵魂” 安东老师后两部交响曲首演的失利,很大程度上一是因为,他没有下定决心控住各声部的音响平衡性,二是因为,他对音符之外的表情术语标记过少,提示的缺位造成了学生们过于散漫的处理,而交响曲的变量比独奏多了太多太多。 如是真有大师级别指挥家愿意详细分析他的作品,总结出其间需要仔细斟酌之处,然后把研究成果灌输给一支高水准的职业交响乐团,当时的首演会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效果。 可惜,没有。 “如果真改了这两点,这部作品真的还是我的《d大调第一交响曲》吗?” 时间已过凌晨,范宁坐在办公桌前,看着一大桌子的资料和曲谱,一时强化着坚持自我的念头,一时又小心翼翼地估算着“守住第一”的可能性,一时又在脑海里尝试某些修改后的音响效果 “我究竟该何去何从?” 他反复扫视自己的总谱,又在来回翻阅老师以前的各种手稿。 为神圣骄阳教会委托而作的《f小调弥撒》… 《降e大调第十弦乐四重奏》、《g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第三交响曲》、《第四交响曲》… “老师,如果您还在的话,是不是能针对我现在的处境给到一些建议,我真的是太迷茫了…” 他看着安东老师在各个年代,各个时期的笔迹,一个个谱号,一个个音符,还有涂改痕迹和注解,沉湎于某些怅惘又寂寥的情绪中久久不能自拔,时间过了一个又一个小时。 突然,在出神的某一刻,他的眼睛突然扫到了某一句话。 那是非常简单的一个小句子,写在《第四交响曲》的第一乐章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处,不知是何月何日何时,安东老师随意地有感而发。 干涸的墨迹如此记载着: “音乐演奏或是一种仪式。” 正文 第一百二十章 特巡厅的约谈 范宁昏昏沉沉的眼皮之下的视线,在安东老师记下的这句话间多停留了几秒。 然后,思维一点一点地恢复清醒。 音乐演奏…是一种仪式?什么意思? 一场音乐会还能被当作秘仪看待?这个思路自己怎么从来没想到过,也没听别人讨论过呢? 范宁在脑海里对照了一些相关隐知,突然间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赶紧拧开钢笔帽,翻开笔记本,写下自己的猜测和分析: 「秘仪有其相对固定的步骤,音乐演奏同样有程式化的各项元素:进场、致意、灯光安排、曲目单顺序、乐曲本身每个音符的时间顺序、听众的礼仪、鼓掌、谢幕、返场演出、人员退场…」 写到这,范宁眼睛一亮。 或许,有一定的道理! 「因此,不妨将某严肃音乐的演奏现场视为一场秘仪。那么,演出场所构成了祭坛,音乐灵感的启示指向了见证者,指挥和演奏家是执行者,听众是助手或被影响者…音乐家们付出的灵感和汗水成为了祭品,乐器自然就是礼器,音乐本身则充当了祷文,至于秘氛,一方面和演出场所(祭坛)的灯光布置有一定关系,另一方面,各大音乐厅也会根据喜好,自由添加不同的香味…」 这的的确确可以对照上秘仪的各种特征! “一个无意间在神秘主义领域的宝贵发现…不过,到底对我当下的困境有什么启示?具体的方法论是什么?” 范宁陷入深深的思索中。 比方说,现在的,更具有特殊性的首演呢? “秘仪最重要的,是选择合适的形式与步骤。那么我的《第一交响曲》首演,如此特殊的意义,最合适的形式与步骤是什么呢?” 首演意味着什么?——在此之前,那首作品从未在历史中响起,从未被任何一个人所铭记;而在此之后,首演的日期、时间、参与者、聆听者、后续反响,都成为了固定的历史,开始逐渐被世人所铭记,或大或小,或久远或短暂。 《第一交响曲》有什么特质?——长篇幅的暗示、象征、伏笔、渗透,皆从大自然的意象开始…力量于细微之处积累,最终不可逆转,铺天盖地,直至最后一刻神性降临。 一个最开始有些不切实际的念头,出现在范宁脑海里,但当他反复揣摩时,又越来越觉得这或许可行。 “叮铃铃,叮铃铃…” 突如其来的电话声在绝对安静的环境里响起,把范宁吓了一跳! 窗外黑漆漆一片,办公楼空无一人,墙上的挂钟指向的时间是凌晨四点四十五分! “这是安东老师的办公室,谁打来的电话?有人知道我最近这一阵子常来,可我又不是每天在这里过夜…这个时间点…” 范宁惊疑不定的看着电话反复响铃,然后,伸手揭下听筒。 “你好?”他的声音充满警惕和低沉。 “范宁先生,深夜打扰见谅。”电话那头的男子声带有很重的鼻音 “请问你是?…”范宁感觉这个声音模模糊糊熟悉,但完全想不起来是谁。 对面男子轻轻笑了一声,然后说道:“迈耶斯·本杰明。” 贴着电话听筒,范宁整张脸骤然绷紧。 竟然是特巡厅的电话! “本杰明先生,有什么指示吗?”范宁小心翼翼地问道。 “今天上午七点,请你来特巡厅乌夫兰塞尔分部,地址为普肖尔区议会大街360号。” 没等范宁回应或询问,电话那头直接挂断了。 如此干脆果决,只能说明范宁不管怎么回应,也没有第二种可能性。 短短两句交谈,范宁就再次体会到了杜邦曾经所说的特巡厅强势的风格,上次大致领会,还是自己在警安局被本杰明审讯时。 “难道是琼已经被带到那边去了?可是,特巡厅叫我干什么?…” 范宁先是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做一些准备,但又觉得没什么可准备的。 他内心再次涌起一种失控的感受,这是一种他非常讨厌的感受,可每次涉及到特巡厅,这种感受就会冒出来。 这个代表当局,仍不知是敌是友的组织,不是现在的自己可以质疑或对抗的,甚至也许连自己的父亲,或指引学派都做不到。 只希望自己的实力还能成长得更快一些,至少早点能取得平等的对话,不会有如此大的失控感。 范宁将这些念头压下,关灯,在沙发上躺了一个小时,略微恢复精力。 简单地打了个指引学派前台值班电话后,他出门了。 天色仍然灰黑,但第一批上工的人已出现在街头,食物摊贩们也开始了叫卖。 范宁在马车上解决了早点,四十多分钟后抵达了普肖尔区议会大街360号,这是一栋挂着警安局牌子的灰色六层大楼,看守严密,但没有任何其他的标识或字样。 若有较高的视角,可以看到它与1号地址的乌夫兰塞尔议会大厦隔着两个十字路口,贯穿相对。 这栋特巡厅大楼内部乍一看起来,也和放大版的警安局类似,至少自己能看到的地方如此,碳化灯光线苍白而通亮,走廊两侧是一间间办公室。 在说明来意后,他没有遇到什么阻拦,反而被警察模样的人员一路引导。 在一处谈话室,范宁再次见到了本杰明,他的样子没发生什么变化,穿灰色大风衣,戴银灰软毡帽,宽额头,冷眼神,白手套,嘴里叼着一支深红色烟斗。 “半年不见了,范宁先生,你成为了帝国官方组织的一员,并在短短的时间内晋升到了中位阶,可喜可贺。” 本杰明的言语平缓,吐出几个烟圈。 “本杰明先生,有什么需要指示的吗?”范宁对这位曾越级击杀过好几位中位阶有知者的特巡厅队员无比忌惮,而且他现在可能也已经晋升中位阶了。 对面的男子放下烟斗,从抽屉拿出一张银行支票和一张类似签收确认书的文件,一齐递了过去。 “签个名,然后可以拿走它。”上面赫然写有1000磅的金额。 “这是…?” “捣毁隐秘组织聚会场所的个人嘉奖,同时有3000磅已经到达指引学派分会的公用银行账户,嘉奖通报也会在等下上班后,发送给乌夫兰塞尔的所有官方有知者,并呈报上级。”本杰明徐徐说道。 “感谢你们为维护帝国治安和神秘侧稳定而作出的贡献。” “谢谢。”范宁惊疑不定,但没说什么,接过支票签了字。 就这么个情况?深夜一个电话把自己叫来? “第二件事情。”本杰明软毡帽下的嘴角似笑非笑,“我们来聊一下你的毕业音乐会,顺便再聊聊你的长笛首席琼·尼西米小姐。”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一章 爆炸性新闻 听到这句话范宁心中一个激灵。 琼的事情,特巡厅找自己干什么? 补充一些口供以支撑进一步调查?那跟谈及自己的毕业音乐会又有什么关系? “她现在在这栋楼的某处吗?”范宁不动声色地问道。 本杰明缓缓摇头而笑:“她应该还在家中大床上的睡梦里。” 范宁压下心头的疑惑,继续正常表态:“先生有什么指示,请继续吧。” 对面的男子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斗,再长长地吐出,房间内的香烟味有些清香和冷冽,倒觉得不算难闻。 “琼·尼西米小姐的问题,我们计划在博洛尼亚学派总部核增一名编制,将她纳入会员,再向圣莱尼亚大学发出调令函,令其将她的人事关系转入驻校分会。” 范宁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劲,眼睛逐渐睁大。 他先是试探性确认道:“还可以这样的吗?规则如此简单就能搞定?” “规则为目的服务。”本杰明淡然一笑,“特巡厅并非不讲情面,也并非不做变通,这对我们而言,只需要一次小小的程序性调查,一次温和的例行结论,几张薄薄的公文纸,以及,‘波格莱里奇’先生的姓名钢印。” 于是范宁真有些看不懂了。 特巡厅是专门来定制化专属方案,解决自己的急难愁盼问题的? “然后,你待会就发表声明,放弃自己在圣莱尼亚大学毕业音乐会上竞争首演机会的资格。” 范宁脸颊的肌肉先是抽动了一下,眼神眯起,身体坐直,但几秒后,整个人又变得平缓放松。 最后诧异地笑道:“我大概听懂了,这是一个交换?” “不,你没懂。”本杰明又吸了一口烟斗,“特巡厅没人跟你做交换,这不是你所具有的资格,两件事情的平衡只是我们内部的考量。” “而对你而言,这就是一条单纯的通知。‘你等下会在圣莱尼亚大学发表自己的放弃声明’——从通知下达的这刻起,这已是确定会发生的事实,当然你有一些小范围的选择权,比如是主动自觉执行的形式,还是其他的形式” 他的语气里面不光没有商量,连威胁的语气都没有,只有纯粹的强势和不容置疑。 “我有点好奇,为什么需要我放弃,你们是出于怎么样的考虑?” “在特巡厅面前你不需要问为什么,你只需要知道该怎么做。” 范宁的眼睛久久地凝视着本杰明软毡帽下的烟斗,然后,嘴角扬起弧度。 “我明白了。” 有意思放弃提名考察资格?这竟然和自己之前夜里面萌生的想法正好撞上了? 这当然不是条件交换了,这算哪门子交换,这是自己白赚回来一位在编有知者啊! 还有这种好事!?!? 虽然看不懂这帮家伙的用意,但真的有意思 得到了范宁的确认回应,本杰明微微颔首,随意闲聊似地问道:“特纳美术馆近况如何?” 范宁刚刚轻松的心中突然警惕大增,先是闪过父亲文森特的工作档案,然后又想质问关于音列残卷的一系列事情。 但他将这些念头死死地压住,脸上流露出无奈的神色: “想着让它重新恢复经营,但目前有心无力。” “有知者筹集到资金不成问题,等你毕业之后,想必就有多余的精力了。” “的确有类似计划,很好的综合性艺术场所,长期闲置不免可惜。” “祝你能早日如愿。” “谢谢。” 本杰明站起身来,于是范宁也跟着起身。 五分钟的简短谈话,他走出特巡厅的大门时,怀表的时钟才指向清晨七点过七分。 再过了几个小时,约是午餐时间结束的时候。 校园内的几条主干道上,宣传栏前围满了一圈又一圈的学生,人头攒动,外面的人在往里面挤,里面的人在朝外面喊,很多人神情激动,甚至还有人脸色涨红,爆出了粗口。 “卡洛恩·范·宁放弃了他《d大调第一交响曲》的首演竞选资格!” 这条爆炸性的新闻如病毒一般,疯了一样地在圣莱尼亚大学肆虐传播,并有朝校外音乐界快速蔓延之势。 “你们他妈的是不是疯了?最后一两天炮制这种假消息?编也要编得像样一点好不好?” “你怎么不说卡洛恩·范·宁申请退学了?” 一群折服于范宁此前作品魅力的忠实拥趸,面对学生人群里面的喊声,本身强压着怒气,准备等自己挤进去亲自看看,但看到竟然连某些嗅到风声的媒体都已经赶了过来,开始煞有其事地采访“知情人员”,怒气终于憋不住了。 “内幕!内幕!绝对有内幕!” “年年毕业音乐会,大型管弦乐作品的首演都被作曲系或指挥系垄断,今年一个音乐系的卡洛恩占据了第一,某些学校的人他们急了!” 还有一堆音乐学专业的同学在人群外围挤不进去,朝着里面爆出消息的人大声咆哮,然后挥着手臂试图掰开前面人群的肩膀。 “蠢货!大概被你们这群家伙懂完了?”另一半支持塞西尔的人也开始反击。 “范宁只是在前两轮占了些优势,他肯定是看到终试的评估形势不妙,不想太丢脸,所以主动放弃了!” 说这些话的人其中就有交响乐团的正式团员,是那部分追随塞西尔组长的骨干力量。 “形势不妙?怎么就形势不妙了?别以为我们不知道现在的情况,范宁仍然领先,塞西尔不就是仗着四年经营的一些人脉底子吗,说不定你们还使了什么手段。” “手段?我真是被你们这群蠢货给逗笑了,要是范宁的《第一交响曲》真能维持上首作品的优秀水准,或许我们还心里没底…他写着写着又回到安东教授那些莫名其妙的路子上去了,古板庸俗的素材,弦乐成片成片靠抖,不可理喻地扩大编制,除了铜管就是铜管,能获得多少认可你们心里没点数吗?“ “莫名其妙的路子?笑死我了你们懂什么叫创新和突破吗?说这么多,范宁这半年却一直都是第一名,现在还是第一名!你们说得一套一套,我怎么从没见塞西尔拿过一次?” “不是,你们有什么好嚷嚷的?学校又没有不让范宁首演,等毕业音乐会结束后,找个其他的音乐会排期去演不就行了?” 双方愈吵愈烈。 一组的组长默里奇此刻听闻消息也赶到了现场,他的表情和声音有些冷淡:“你们两帮人冷静一点,别在这里捕风捉影了,有什么疑惑等校方统一通报这其中原因。” 其实不管结果如何,默里奇都清楚这次他拿不到第一了,要么是范宁,要么是塞西尔,不过,他在听完《死神与少女》的首演后,已经心服口服于范宁的创作能力,此刻他心里和一部分人一样,希望可以听到《d大调第一交响曲》在毕业音乐会上响起。 可是现场实在过于混乱,除了身旁有几个人瞟了默里奇一眼外,过高的音量早把他说的话给淹没了,大家根本没注意到这位组长在这里。 “放都放弃了说这么多干什么啊!?你们这群蠢货不认字吗?自己进来看啊!”里面的人也被骂出了脾气。 “你他妈的倒是让我进来啊!”外侧挤不进去的学生们扯着嗓子咆哮。 人群越围越多,此时主干道相对两侧的宣传栏,外围的人群夸张到已经重合到一起了,把马路堵得水泄不通! “让开!”卢·亚岱尔听闻这个消息后,带着几名排练范宁作品的乐手,急匆匆地赶到了现场。 相比于默里奇冷淡单薄的嗓音,卢的声音可中气十足得多,加之后面站着的几位都是五大三粗的铜管组乐手,其中还包括一位吹大号的“重量级”选手,这阵势终于让场面短暂地安静了几秒。 人群勉强分出了一条小道。 卢侧着身子往里面挤,终于看到在那三人的提名宣传海报上,范宁所属区域的右下角,的确贴了一张文件,上面提及他自愿放弃首演,不仅有他自己的签名,还有盖了音乐学院的公章。 如此来看,事情是真的?可能其他宣传栏的海报上面也贴了同样的东西。 卢在一瞬间脸色有些难看,而且更多的是难以置信…为什么啊?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语气显得浑厚而平静:“等范宁先生亲自出面解释原因吧,或者等学校在公开场合解释,我相信马上就会有的。”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二章 承诺 安东教授办公室。 范宁正将前些日弄散的安东老师的手稿一本本仔细整理,分门别类地重新放回柜子和抽屉里。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按理说知道范宁近期常在这里办公的人,只占极少一部分,但在他不断重复俯身、转身、踮脚等动作的一个小时里,电话声从未停歇过。 房门“咚咚”两声,然后罗伊的声音传来:“范宁先生,您明明在这里呀,怎么刚刚一直不接我电话呢?” 范宁替她拉开门,两人目光相对。 “你听。” 他走回办公桌后,继续踮脚把文件夹往柜子深处推送:“打电话的人太多了,分不清谁会是你。” “您的表情似乎不算苦大仇深的样子。”少女走到范宁身边,一手抱胸一手托腮,看着他作认真思考状,“嗯,这的确让罗伊特别特别地好奇啊…说起来,您应该知道现在外面是个什么情况吧?” “看你现在的神情,似乎也挺轻松啊?”范宁轻轻一笑,示意她在对面坐下,“怎么最近老发现你表现得这么与众不同呢?…我估计现在大部分参与排练的同学们脸色都挺郁闷的…” “因为罗伊知道,范宁先生一定有什么目的,或处于您安排下的原因,当然,我怎么猜也猜不出来,所以十分好奇,想过来探探您口风…” 范宁手里不停地将一摞摞手稿叠放整齐,表情上却写着无奈:“罗伊小姐,你能不能别对我这么盲目的自信,这样万一有一天,我在你心目中的人设崩塌了怎么办?” “人设是什么意思?…”少女疑惑道。 “就是一个人在他人印象中的形象或特质…” “噢,崩塌了那也可能是有什么目的,或处于您安排下的原因。” …学妹,禁止套娃。范宁一口气被憋了回去:“行了,你先等会,待会是例行的下午排练时间对吧,一起过去。” 约半个小时后,两人来到了音乐学院交响大厅下方楼层的排练大厅。 远远地,他看到了穿着一身茶白色齐膝长裙的琼站在走道外面,手上还持着一根银闪闪的长笛。 “罗伊学姐,下午好。”她上前走近后如此开口,嗓音依旧软糯糯的,但表情似乎不是很开心,眼里还带着阴霾的复杂神色,然后看向范宁,“卡洛恩,我要跟你单独聊聊。” 罗伊先是温柔地笑着和琼打招呼,随即说道:“范宁先生,那我先进排练厅啦。” 特巡厅和博洛尼亚学派的最新消息还没到她这里,但这个小插曲,却让她心中涌起了一个奇怪的猜测。 “说吧,琼,怎么了?”范宁靠墙抱胸。 “你不应该放弃首演机会。”琼握着长笛的小拳头攥得很紧,“之前信息的口子已经被扯开了,本来事情迟早就会如此,我在特巡厅呆一阵子不是什么很大不了的事情,他们最终不会把我怎么样的,最多不就是限制有知者能力吗。” 范宁笑得很轻松:“你这是又听到什么了?” “你凌晨打了指引学派电话,希兰又和我住在一起,他们清早把电话打到了我那里…可进入上班时间后不久,我又接到了特巡厅的通知,他们要求我三个工作日内自行填好博洛尼亚学派入会申请表,以及准备好各种档案和手续。” 琼说完后,又再次强调:“卡洛恩,你不应该放弃首演机会。” 她一改平日活泼愉快的语气,特别认真特别严肃,似乎还带着一丝责怪。 “我能说这两件事情互相之间没有关系吗?”范宁摊了摊手,“它们能被串在一起纯粹是个巧合。” “你平时不骗人的。” “我没骗你。”范宁哭笑不得。 “它们真的是相互独立的事情,相互独立你理解吧…就是特巡厅增这个编制,并不是我决定放弃首演机会换来的,同样的道理,我坚持学校的提名考察机会,也不代表会让你的情况变得更糟…它们的结果都早已被独立地确定好了。” 看着琼盯着自己的眼眸里满是思考和狐疑的神色,范宁伸手,极轻极轻地拍了一下她的肩,然后迅速收回,走在前面:“快进去吧,我还得和大家解释一下。” “好吧…” 随着两人走进,原本有些杂音的排练厅,一下子鸦雀无声。 首演乐手招募的进展并未完全,此时大厅堪堪四十多个人,其中具有交响乐团正式团员身份的只有十多个。 从总人数算,勉强匹配双管制的情形——这仅仅只是本格主义早期的规模,而在当下的浪漫主义成熟时期,基础的常态化配备应该是三管制。 这里的“双管”或“三管”说法,指的是交响乐团中的木管组(长笛、双簧管、单簧管和大管)的数量,再以它们的数量为基准,确定其他组的数量。 一般的三管制乐队,木管组确定后,弦乐组需要配备12-16把第一小提琴、10-14把第二小提琴、8-12把中提琴、6-10把大提琴、6-8把低音提琴,铜管组则是3把小号和长号,圆号可能多一把,4个,大号少一把,2个。 以及…增加一些变形的木管乐器如短笛、中音双簧管(英国管)或低音单簧管等。至于打击乐,除了定音鼓和三角铁最常见外,还会有锣、镲、钢片琴、大军鼓、小军鼓等,竖琴一般在三管制乐队会有2台。 所以目前范宁这支排练《d大调第一交响曲》的队伍,除了弦乐人稍微多一点外,管乐人数严重不足,好几个乐器甚至现在只有一个人… 三管制都没达到,而范宁的总谱里,要求的是以四管制为基础之上,还进一步扩编的人数!比如,5把小号,7把圆号!这对比当下主流作品,的确显得太惊世骇俗了。 这也难怪之前校方的教授们会表示不认同,说他有“与实力不匹配的掌控欲”,而且,上哪找这么多技术合格的管乐生呢?学校其他的曲子都不用排了吗? 大厅依旧鸦雀无声,只有范宁的皮鞋在舞台上点出回音。 他登上指挥台,抽出指挥棒“旧日”,和往常一样笑着开口:“各位,下午好,先走一遍第一乐章吧?” 一部人茫然地半抬起了乐器,还有一部分人继续茫然地看向他。 卢的心里反复反复地斟酌着,他刚刚走近看到宣传栏公告的那一刻,恨不得马上找到范宁,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此刻范宁站在了指挥台上,他又不知道到底该如何措辞了。 良久,才出声:“范宁先生,这…是为之后的音乐会排的吗?” 大家的目光一直都落在范宁身上,但部分人有些涣散,此刻卢开了口,所有人的视线才重新在范宁身上聚焦,等待着他的回应和解释。 “为5月24日,还请各位,继续帮我们留意挖掘合适的乐手。”范宁微笑着回应。 5月24日…?这不就是毕业音乐会的日期吗? 大家有的面面相觑,有的神态放松,有的面露疑色,还有的人眉头皱得老紧看着范宁,以为听错了什么,准备等他再展开说说。 “范宁先生。”罗伊甜美的嗓音问出了大家想问的问题,“难道之前大家在公告栏看见的不是…” “是我主动提出的。” 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咳嗽声、议论声又开始在回音效果极好的排练厅响起。 “这…?” “应该实际上不是放弃吧,不然为什么还急着拜托大家挖掘乐手呢?“ “到底是放弃了,还是没放弃,是拿到了首演资格,还是没拿到?”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指挥台上范宁双臂张开,做了一个往下压的动作,示意大家安静。 “好了,各位,我们继续排练,继续完善,在这里先给大家一个安心的确认性承诺,5月24日,我们会首演。等把乐曲整体框架彭顺下来之后,我再就自己的设想,向大家提具体的要求。” 他的笑容轻松而自信:“这会是大家一生中难以忘记的体验。”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三章 论三重死亡 时间继续一天天过去。 排练如期进行,但成员们经历了一段有波折的心路历程。 范宁那天的话,的确是把他们听到消息后颓丧的心情给拉了回来,但起初将信将疑,边排练边胡思乱想的人很多。 好在那四位核心首席,起到了良好且让人心安的带头作用,而且他们逐渐发现,范宁的确是在用心排练,一点一点地抠细节,调整各声部的处理方式,尝试调出想要的音响效果,并不断地在修改优化自己的总谱。 这位身兼作曲和指挥的同学,有一双敏锐到令人望尘莫及的耳朵,他可以在二十多个声部中听出任何乐器的瑕疵,包括处于次要声部的乐器。 很多时候,大家也觉得某一段整体效果听起来不对,可能是情绪上的,可能是音色上的,但找不出具体原因,范宁则可以通过几次尝试,逐渐排查到具体的乐器处理方式——比如让铜管渐强的曲线更缓或更陡,让弦乐冲上去的时机提前或延后几个小节,让木管更改一下换气的方式,或让全员齐奏和弦时,某些音弱下去,某些音强起来,突出某个大家之前从未注意到的内声部或低音线条进行。 然后效果几次后就变得不一样了。 而且范宁虽然对每个成员的失误都一清二楚,但他没有过分苛责,只有在问题比较大时给一些点到即止的提示,多数情况下鼓励团员自行调整。 范宁清楚,这和未来自己负责一支乐团还不是一个性质。 如此抓大放小的策略,既让大家知道自己的失误被察觉,又感受到了被宽容地对待,于是大家彻底服气了范宁的指挥水准,演奏的信心也逐渐被强化,并从这件事情的信心影响到了另外一件事情的信心。 而外界,学校和范宁双方都没有给出进一步解释,似乎公告栏里的那张声明,就是双方认可的“最终版本”了。 这种情况下,外界的舆论闹得再凶,媒体们的报道得再夺人眼球,热度也会逐天下去。 是否暗流涌动不知道,至少表面上热度会逐天下去,校园各处从音量上来说,不会显得吵闹。 但也有一部分细心的人注意到了,范宁招募的同学们,仍在组织排练,而且招募和推荐仍在继续进行。 4月份时,很多人暗地里问了那些参与排练的乐手,乐手们证实,毕业音乐会当天仍会首演。 这让另一半渴望听到范宁《d大调第一交响曲》响起的支持者,有种看到转机,类似“起死回生”的惊喜感可是他们也感到困惑,难道那天白纸黑字的声明是假的,或另有隐情? 他们进一步表达了这点疑惑,却没有得到任何有效的信息——主要是那些被问的人,确确实实自己也不知道用意,也说不出个什么所以然。 而到了5月份,气氛就愈发平静下来了,也没人再去打探什么内幕,另一半的人认为,范宁只是在为毕业音乐会之后的某场音乐会上的首演做准备。 在世界一流音乐学院的交响大厅,率领一支乐团首演自己的交响曲,仍旧是艺术生涯的大事,是自身的实力和荣耀,是绝大部分音乐专业的学生一生难以拥有的体验不是么? 招募也在继续,但进展越发缓慢,到后期学生人数也未满70,堪堪凑齐了三管制的编制,最后放低了纳入标准,在音乐学系里挑了几位管乐基础还不错的同学,将木管和铜管勉强凑到了四把的平均线。 小号实在凑不到5把,但范宁数次声明,圆号的数量一定要7把,最后终于凑齐,委托卢给他们做了一些强化练习,演奏时跟着前面4位一起吹就好了,把气势和音量拉上去。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5月23日,毕业音乐会前一日,啄木鸟咨询事务所。 今天的排练提早结束,约下午三点就散场,然后范宁和希兰、琼三人依旧同往常一样,在209办公室利用空闲时间研究文献。 这本比毛线团还乱的“幻人秘术”文献,翻译工作仍以希兰为主导,琼作为助手,范宁仅仅是承担一些辅助性地工作,将她们拆解出的一些碎片进行分门别类的整理。 夜深了,本来按照往常作息,几人此时早回家睡觉了,但是今天大家都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因为他们逐渐发现,之前各种碎片的梳理进度,今天恐怕到了有阶段性突破的时候! “琼,编号1260的补充说明翻译出来了吗?” “翻译出来了,指向编号为41、61、225、226号的索引,卡洛恩,把他们拿给我。” “嗯?它们是早在几个月前翻译出来的,我找找放在哪了” “第868处祷文连接上了,是第10号补充说明引入的,然后几个晦涩的词组在445、450、710号评语中可以查到,希兰,这个是解释的哪句来着?” “是第76组和第120组的索引嗯,但120组可以排除了,我们之前确认它只是652处祷文的一个替换句…我找找76组,我记得这个标题,也是去年就提取出来了的,只是没有正文。” 希兰拉开抽屉,在一堆五颜六色的,用夹子夹住的便笺纸里面找了几分钟,然后抽出了一张。 “卡洛恩,这个索引的标题是什么意思?”希兰拿着76号红色便笺纸上面的古查尼孜语问道。 范宁手中拆分着一堆蓝绿白相间的小纸条,转头瞟了一眼希兰手上:“论三重死亡。” “论三重死亡?”琼好奇地重复道,“希兰,那现在拼出来的正文段落到底说了些什么?” 希兰说道:“嗯这是我刚刚用一部分诺阿语,一部分古兰格语和一部分古雅努斯语拼起来的,它大概可以这样翻译——” “人有他的膳食、他的炉火、他的座钟与欢乐,直至泥土填入口腔,甘美溢满喉鼻,此非终末,而为伊始。他需见证,而记叙人乐见为他,当窗棂摇下,铭记者不存,唯辉光赋其存在,观其消亡,若烛火无以照亮于灵,于每一日,他的倒影都会漂得更远。” ------题外话------ 感谢27号winfredchen、lonelyaria、白夜之鸽、嘻嘻嘻出差出差、星辰9527、我可以低头让你、hlyu09、咦你肥皂掉了的月票~ 正文 第一百二十四章 前夜的猜想 “卡洛恩,我大概读得懂开头。”琼的手指勾着发丝,做思考状,“是说人在尘世中生活,经历种种后终有一死,对吧,可是后面是什么意思呢?” “或可结合索引标题来理解。”范宁手指敲击着桌面,“这段文字可能强调的是某些群体的死亡观:肉体意义上的死亡只是第一重开始,而人逝去后,其他人会陆续见证并接受其死亡的事实,此为第二重死亡,嗯?…”范宁言语停滞,边说边深入思考。 琼疑惑道:“人死了不就死了,未必还要其他人确认,这也算是另一重含义吗?我感觉和前者没什么区别啊。” “我想了想,或许还真有区别。”范宁作出他的解释。 “设想这么一个场景,一个人弥留之际躺在医院的病房,他快去世了,可能还有五分钟,可能还有十分钟,或是半个小时,总之是马上的事情了…亲人朋友们来探望他,有的是大老远赶来,有的是从忙碌中抽身,他们依次进入病房…” “你是其中一位,你坐在他的床前,握住他的手,看着他的脸,同他作最后的道别,然后带着或悲痛、或怅惘、或复杂的心情跨门而出,当你转过头的那刻,实际上他在你心中已经死了…尽管,他或许还在苟延残喘,还有十分钟可活,但那对你而言已经没有了意义,不是吗?” 希兰表示认可:“好像的确有细微的区别。” 范宁说道:“所以第二重应该是指在他人心目中的死亡,或社会意义上的脱钩,而接下来最后一段我的理解是,人死了,总有记得他的人,比如记叙人,比如他的亲友和爱人,而当世间最后一个记得死者的人自己也死亡的时候,便是第三重了。” 希兰在旁边听得怔怔出神:“所以这是每一个人都会经历的过程吗?如此听起来,我感觉有些悲伤和绝望,还有一些对死亡的虚无恐惧感。” “不,若按照这种定义方式,我倒觉得未必。”范宁摇头,“比方说,你们认为吉尔列斯大师会经历第三重死亡吗?” 两位小姑娘愣住了。 是啊,就像范宁前世蓝星上的巴赫、贝多芬、莫扎特、肖邦、勃拉姆斯等大师们一样… 就连自己这个莫名其妙穿越到异界的人,也会怀念他们终生吧。 “此类行文逻辑往往是递进式的,重点在后面,所以我觉得,它的中心思想是,强调被‘铭记’的重要性。” 范宁说完这句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东西,然后,他的目光和琼相对,发现对面的小姑娘表情和自己一模一样。 两个人眼神越来越亮,异口同声地说道:“移涌生物!” 之前在洛林教授事件发生后,琼正是这样告诉自己,移涌生物似乎分不太清“活着”和“死亡”的概念,或者说根本不能以这两个名词来区分它们的状态,在它们的世界里,只有被“铭记”或被“遗忘”。 范宁提出一个大胆的猜测:“所以,你们说,这篇文献里提到的歌剧家班舒瓦创造出的‘幻人’,会不会本质上就是一种依托于他的念头,或记忆而存在的移涌生物?” 希兰突然惊呼一声,捂住了自己张大的嘴。 “怎么回事?”范宁诧异道。 “卡洛恩,我突然,想到了那个事件!那个让我们所有人都困惑的‘梦男’事件!” “‘梦男’事件你是说,记忆!?”范宁突然如梦初醒。 “让我捋一捋,此事件我们的确不知源头,也不知目的,但其可能的实现原理,我们之前是有过推测的——即先杜撰不存在的人物形象,对起初几个人施以心理暗示,让他们做梦梦见,他们很容易自发分享经历,这就导致对更多人施以了心理暗示,更多的人做梦梦见,形成一定规模后媒体为了吸睛又来‘爆料’,进一步被猎奇心理过重的人们广泛周知和传播最后,原本虚构的想象事物,真成为了客观存在的记忆!” “从这个角度来说,简直与‘幻人’的形成过程如出一辙!” 希兰说道:“还是有一个区别,文献记载中班舒瓦制造的‘幻人’几乎是实体化的,自主意识全然独立,并能对物质世界施以影响,而‘梦男’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梦境中的虚幻事物,给人们造成的影响,也只是精神层面的。” “有没有可能是因为:灵感。”范宁提出猜测,“歌剧家班舒瓦是古代有知者,甚至很有可能还是‘邃晓者’,而如今受到‘梦男’事件影响的绝大多数都是普通民众,双方的灵感强度那自然是天差地别的。” 琼这时突然出声提醒道:“卡洛恩,希兰,你们有没有发现一个更重要的不同点?” “还有什么?” 她对望向自己的两人说道:“有一点在你的话里已经体现,但可能被你忽略了的:‘幻人’只是班舒瓦的个人记忆,而‘梦男’,是群体性记忆!” “古代有知者班舒瓦的灵感必然极其强大,甚至肉体力量可能都很强大,这自然不是如今背后那个始作俑者可比得上的,否则他也不用这样鬼鬼祟祟了” “如果那个始作俑者的目的,是创造‘幻人’这种级别的移涌生物,他必然会——” “尝试优化的方法?”范宁接过话茬,“或换句话,用某些弥补的手段,拉近和班舒瓦的差距?包括肉体的差距,也包括灵的差距?” 范宁突然想起来了博洛尼亚学派一直找寻的,那句古查尼孜语提到的另一本《原初秘辛》。 上面记载的杀死安东老师的“摄灵秘仪”,正是被评价为:可作为提升感官燃料品质的优化思路。 优化思路! “这是其一。”琼说道,“他还有可能希望自己能避开班舒瓦的失败之处,能控制住这个‘幻人’,以达成什么目的不然,创造出来除了坑害自己,还有什么意义呢?” 范宁反反复复地思考,反反复复地看着自己眼前摊开的笔记本, 那里有此前列举出的,所有还存在疑点的事件。 「超验俱乐部的体验官,第一次委托“灰鹰”带走希兰,后者被晋升有知者后的自己击杀,第二次又试图亲自动手。」 「超验俱乐部的体验官,利用劳工被放射性物质伤害,生命非正常流逝的时机,疑似收集他们的生命力。」 「愉悦倾听会的经纪人,利用摄灵秘仪夺取无辜者初识之光,炼制灵感纯度极高的耀质精华。」 下面一条则是刚刚写出的: 「不明人物炮制“梦男事件”,杜撰出原本不存在的大规模群体性记忆。」 旁边还摊开着记录音乐灵感碎片的另一页纸,上面写着自己之前从安东老师那收获的启示: 「音乐演奏或是一种仪式。」 正是这个启示,让自己在面对特巡厅的强制安排时顺水推舟,并于后来带领全体人员制定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计划。 各类信息交织之下,闪电在范宁心中划过,让漆黑一片的困惑事物有短暂的通亮,似乎看清了一些细节,似乎又没有。 他目光闪烁良久,终于深吸一口气: “不管怎样,明天先如期按照我们的计划来吧。”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五章 未曾设想的形式 翌日,晚上六点三十分。 初夏时分,乌夫兰塞尔的气温仍然清爽。 夜色来得更晚,圣莱尼亚大学建筑群的黑影如城堡般凝然耸立,被描上金边的轮廓背后映衬着漫天红霞,各处盛开的喷泉流光似火。 在毕业音乐会下午场的小型作品演出结束后,大家的状态已经被充分调动了起来。 最重磅的大型管弦乐作品演出是晚上八点,但学校大礼堂正对的迈耶尔大道上,现在已经人山人海。 圣莱尼亚大礼堂由帝国著名的建筑大师、声学专家迈尔尼格亲手设计,其里面的核心场所并不是礼堂,而是学校里最大的交响大厅——它足足可以容纳2440名听众,比音乐学院那两个交响厅多了近一倍,并配备有从神圣雅努斯王国定制的,与建筑连为一体的,价值40000磅的巨型管风琴。 而大礼堂门外正对的迈耶尔大道,严格来说也不是一条道路,而是一片宽度达200余米,长度延伸至末端有近1000米的巨大长方形广场。 此时迈耶尔大道上成百上千的同学们,总体的移动方向是大礼堂,但速度极缓,走走停停,带有更多散步的性质,不少人也在原地休息,或反复兜圈子。 因为离演出还有一个多小时,他们只是想来得早一点,走得慢一点,多感受感受校园的一草一木。 广场被内部道路分割成条条块块,既有喷泉、雕塑、树木、小型画廊、园林景观,也有大片大片的草坪、砖石、休闲设施和便利商店,错落有致,视野开阔,几乎从任何一栋学院建筑出发,都修有通向此处的大路。 人群稍微稀薄的地方,长椅上的情侣远望礼堂方向的阶梯,久久无声;另一边,一位装容严肃的绅士将手伸进喷泉的水花,凝望着上空的雕塑发呆;精致的园林小景一处,四位盛装打扮的淑女,在雇来的摄像师面前摆着姿势,留下一串欢快的笑声。 在落日的余晖中,这些穿着正式黑礼服或各色长裙的同学们,哪怕不是四年级的,也感受到了毕业音乐会当日校园内不同以往的气氛。 怅惘又憧憬,感伤又喜悦,带着热闹的孤独与隆重的寂寥。 但人群中行走的很多面孔是失落的。 他们一直将疑问压在心底压了一个多月——其中既有对于“放弃事件”背后隐情的疑问,也有打听到范宁表示“仍会在今天首演”后的疑问。 那是一种焦虑中带着希望的情绪。 好不容易到了这一天,这些支持者对于听到《d大调第一交响曲》的渴望已经到了顶点,但随着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的推移,没有任何动静。 领到的曲目单上也明明白白地写着:上半场学生作品,塞西尔《升f大调第一交响曲》,下半场大师作品,吉尔列斯《a大调第五钢琴协奏曲》。 原本以为范宁会悄无声息地搞定什么环节,让自己的名字突然出现在曲目单上,或者干脆另起炉灶,在音乐学院的交响大厅直接组织演出也是好的,那里也有1400个座位,虽然缺少了很多的额外意义,但提早放出消息,少说也有好几百个支持者愿意去听,少数媒体和社会艺术界的支持者也会去——不说交响曲本身,此前弦乐四重奏的影响力就已经存在了。 可是没有任何动静。 很多人逐渐接受了事实,带着失落,往大礼堂的方向缓步走去。 既然这样,这场音乐会没什么事情还是去听一听吧。 毕业音乐会的夜晚,暮色的广场上,微妙复杂的氛围里,各怀心事的人群徐徐行进。 空气中有极弱的某种声音。 应该是刚才出现的声音,但音量实在是太弱太弱,就像一根细细的丝线,所以不太适合用“突然”来形容听到的感受。 很多人马上就分辨了出来,这是小提琴高音区的la音,想拉出这种极高极弱的声音,需将手指按于e弦的最高把位,然后持着琴弓,以近乎停滞的速度在其上轻轻摩擦。 就像清晨日出前的雾气、微光与凉意,当然,现在不是清晨,可落日暮色中的薄雾也很神似。 广场上听到的人,大多数表情有些疑惑茫然,脚步未停。 也有极少数几个人,纯粹是因为行步轨迹的巧合,看到了几处草坪的长椅上,坐有几个小提琴手,在站在旁边的一位美丽小姑娘的带领下,缓缓地拉奏这个la音,旁边草地上还蹲着几个人,正在打开琴盒,似乎想加入到这个la音中。 这几个人放缓了脚步,侧目多望了几眼,脚步依旧未停。 “la——mi——” 在弦乐摩擦的空灵背景音下,从四面八方传来一个向下四度的“呼吸动机”,音色有短笛,有双簧管,有单簧管,似万物在微光中复苏。 又有一些人注意到了,几位持着木管的乐手,从长椅后的树丛走出。 “la——mi——” 琼持着长笛从某便利商店内走出,下移八度重复吹响第二声“呼吸动机”。广场另外几处假山后、雕塑后、画廊间,有持着圆号和低音单簧管的更多乐手走出,与她形成合奏。 迈耶尔大道上,行走人群中本来有微弱的低声交谈,现在趋于安静。 “la——mi——fa——do——re——(b)xi——la——” 弦乐极弱的背景中,呼吸动机第三次出现,这次是双簧管和大管的声音,乐手从景观假山的台阶上走下,旋律在d小调内作四度下行模进,带着一丝阴郁和神秘。 有人停下来了。 接下来,单簧管和低音单簧管吹出一段温润,轻巧,于反复迂回间跳跃向上的三连音,这是“绽放动机”,隐喻百花齐放景象的先兆。 与此同时,主干道上有一些类似滚轮的轻微杂声,很多人俯身推着推车,上面的物件用红布覆盖,从形状看,好像有定音鼓、大提琴、低音提琴或一些别的什么。 越来越多的人停下来了。 双簧管吹出一个双音,并向上跳进到高八度,力度从弱到强又到弱。 声响悠远空灵,似一缕晨光穿出云朵,刺破天际,但随后又被厚重的云层遮挡,拂晓还是没有到来。 空气中又只剩下静谧清冷的弦乐背景音,然后呼吸动机的下行旋律又在木管组出现,再到弦乐组,最后是蠢蠢欲动的圆号,再次吹出跳跃向上的三连音“绽放动机”。 “这是,这是”有一批人最早反应出了什么,但还是难以置信,“这难道是怎么会?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可能!” 有些人觉得奇怪,明明是空旷的广场,乐手之间距离也很开,为什么音响效果仍然那么集中呢? 但更多的人们,已经完全陷进了这个第一乐章的引子中——在神秘空灵的氛围里,各种各样碎片化的动机呈现、复述、演变某种令人心悸的力量,此刻披着朦胧的面纱悄然降临,徐徐渗透。 “咚!——”沉闷而有金属质感的轰鸣声。 洁白的广场石砖上,卢手中的定音鼓槌下落。 几位乐手的低音提琴已经竖好,随着这声鼓响,一支极度低沉的半音化长线条被奏出。 然后,罗伊带领大提琴手们于长椅上落座,给予其高八度的支援,让音响效果变得厚重,泥泞,曲折向前,象征地底下某种不安的生命力正在萌发。 “这是卡洛恩·范·宁的那首交响曲!” “是《d大调第一交响曲》!!” 终于,人群之中各个方位,接二连三的人发出惊呼。 引子仍在继续,呼吸动机再度出现,这一次不是单支旋律,而是大量声部彼此之间模仿。 暮色笼罩大地,越来越多的乐手从广场各处钻出。 呼吸动机错开小节,依次分开进入,一支旋律未结束,另一支旋律又开始,形成参差错落的交叠效果,象征着自然中越来越多的生命苏醒,花儿开放、鸟儿睁眼、树枝抽芽、昆虫从泥土中探头 广场上越来越多的人或停下了脚步,或从草坪上,长椅上站起,有人驻足眺望,有人开始往这片中心靠拢包括,一些老师和教授。 “指挥呢?范宁呢?” “卡洛恩·范·宁他在哪?” 支持者们面露激动之色,惊喜之下,呼吸急促,他们怎么也想不到,《d大调第一交响曲》,会以这样的形式与众人见面! 这是一个在他们一生中从未设想过的形式! 同学们不愿破坏音乐,强行把疑问压在心里,在广场这一带区域间来回奔走。 他们的目光急切地四处盼望,试图找到范宁的身影!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六章 《D大调第一交响曲》 众人的正装礼服过于同质化,想在这么大的广场上,短时间找到一个人的确困难。 直到某位同学偶然发现,身边行人里一位穿着黑色燕尾服的少年,缓缓地从衣襟里抽出了一根通体乌黑,带着淡金色纹路的指挥棒。 “他在我旁边!” 这位同学出声惊呼,随后他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指挥在这里!” “卡洛恩·范·宁在我这里!” 终于,有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范宁,但反应和第一个同学一模一样:先惊呼,然后立马捂嘴。 这是因为此时人群里已经没有了声音,他们发觉自己的呼喊在音乐声中过于突兀,导致大脑一时短路,想不明白这到底算不算音乐会场合,到底该不该噤声。 在这几声呼喊下,人群开始涌动。 以乐手们站立的大致区域为中心,内圈的人们基本原地未动,外圈的人则往内圈收束,广场更边缘的人也在尽可能往音源靠拢。 之前短短几分钟的引子,已让他们体会到了无比奇妙的共鸣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舞台,乐手就在自己的身边,这是一种渗透式、沉浸式的极致聆听体验。 范宁持着指挥棒,感受着他还未来得及体验的音场收束感,缓缓掠过人群,登上了一个截面成三角形的移动式楼梯——其处在视野开阔的一处石砖地上,原本是作为给摄像师提供登高拍摄的机位而用。 它不高,仅仅接近三米,但附近没有什么遮挡物,足以让四周各位乐手看清他的动作。 “re,la——re,la——re,la,re,la,re,” 引子的尾声,单簧管吹出重复的四度下行“呼吸动机”作为主题的引出,间隔越来越短,情绪越来越愉快。 第一乐章呈示部主题到来,范宁遥遥地给了罗伊一个手势,单簧管的这个呼吸动机被她承接,大提琴奏出一支清新,活泼,又带着微微激动的旋律,此为“原野主题”。 同时,大管错开半个小节进行模仿,就像穿过原野的人,在放声歌唱时的空谷回声。 长笛在副题吹响婉转悠扬的“鸟鸣动机”,与圆号的“原野主题”同时叠置,形成复调,百花齐放,百鸟争鸣,大自然从静谧中彻底复苏,生灵起舞,热闹非凡。 范宁张开双臂,带出热烈和欢快的呈示部结束句,在一个强拍落下后他右手瞬间收势,指挥棒轻点,另一只手作出下压的动作,然后往右缓缓平移。 乐曲回到了极高极弱的弦乐摩擦背景音中。 范宁的左手仍在缓缓平移,右手则为远处的琼划了一个预备拍,同时下巴轻轻往下点,示意安静的情绪。 第一乐章进入展开部,第一轮展开由长笛重新吹出“鸟鸣动机”,其他木管的“呼吸动机”形成复调对位,音色宁静悠远,带着田园牧歌似的气质,似狂欢过的生灵暂做休息。 第二轮展开则从引子中“呼吸动机”的下行四度模进开始,同时弦乐再现半音化的低沉暗流,带着沉思冥想般的意味,圆号在第三轮展开接续吹响“呼吸动机”,这里范宁做了变形,换成了附点节奏的形式,让原本静谧的效果带上了一丝动力感。 “原野主题”的音阶元素在第四轮展开出现,逐渐过渡到音响效果最复杂的第五轮展开,此时范宁为众人展现出了他高超的对位技巧,在弦乐欢快的下行节奏型中,“原野主题”、“呼吸动机”、“鸟鸣动机”形成三重对位,最终形成一团令人心悸的合奏旋风,和声色彩的戏剧性张力,被不断交织拉扯,情绪逐渐推到顶点!! “咚!!——” 范宁先是双脚踮起,然后腰部一拧,指挥棒极速捣下,定音鼓和另外几种打击乐齐齐砸落,随后圆号吹出猛烈的三连音“绽放动机”,此前铺垫的百花齐放的先兆,此时变成了加速镜头下的奇观之景! 再现部到来,完整的“原野主题”被大管吹出,长笛和双簧管再现“鸟鸣主题”,众人再度回到春日阳光灿烂的原野,于清风、绿浪和花丛中穿梭,最后在载歌载舞的生灵齐声歌唱中结束第一乐章。 无人出声,无人移步,亦无人鼓掌,在乐章间休整的十多秒里,广场上的上千名听众遵照了音乐会上的礼节。 夜色已经降临,广场上各处的煤气灯很亮,映照着每位听众的脸,他们有人闭着眼睛等待,有人则翘首盼望着声音再次响起。 还是呼吸动机,只不过在第二乐章换了方向,从下行四度变成了上行四度,大提琴和低音提琴的演奏粗犷而用力,富有动力感,引出一支朴实热烈的舞曲旋律。 很多人发现它竟和第一乐章的“原野主题”有着简直相同的结构:都是前半部分的四度跳进,和后半部分朴实无华的一二三四五音阶,但被范宁做了音色和节奏的变形后,呈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效果! 希兰带领弦乐组奏出“利安德勒”的三拍子音型,范宁用了那种他觉得最“魔性”的处理方式,将第一拍原本的两个八分音符又多塞进去了一个音,变成了三连音,这样热情的节奏让听众差点跟着忘我地旋转起来。 圆号独奏出有些纠结的半音,舞曲来到插部,三拍子由大提琴拨奏,这是“利安德勒”另一种稍缓的呈现方式,小提琴欲言又止地拉出前半句,然后单簧管接住下半句滑落,在优雅中带有一丝慵懒,被范宁称为“慵懒主题”。插部的下一个主题则由弦乐展示,有很多变音,富有交流的亲切感,被范宁成为“闲聊主题”。 这两个音乐形象的塑造,正是来源于范宁对此前乡村舞会上众宾客言谈举止的印象,它们被严肃音乐的技法加工和发展,重新引出开头欢快质朴的舞曲,最终铺展成一幅诗意盎然的田园生活画卷,令听众陶醉其中,悠然神往。 第三乐章开始,范宁暂时收住了手势,凝然站立,卢持着鼓槌,屏住呼吸,在定音鼓上小心翼翼地来回敲击,呈现另一钟似沉重步伐的呼吸动机。 在此背景下,“送葬主题”先是由低音提琴奏出,虽然名为“送葬”,实际上这旋律是范宁从儿歌“雅克兄弟”变形而来,只不过稍稍改动了几个音,并故意换成了色彩阴郁的小调。 接着,范宁继续展现了他巧妙的对位写作技巧,“送葬主题”在各个配器上逐个模仿叠置,大管、大提琴、大号当模仿到中提琴时,双簧管再次叠加一个“戏谑主题”,全句都是跳进、附点和滑音,充满嘲讽。 “送葬主题”模仿继续,圆号、长笛、单簧管、竖琴这首简单的小调版儿歌,最终形成了一个庞大而复杂的卡农,它们与中段一些“感伤风格”的市井小调互相拼接,组成了一首气氛微妙的“葬礼进行曲”,极尽反讽之能事。 送葬的步伐在定音鼓声中渐行渐远,范宁整个人闭眼而立,手上动作近乎停滞,身体就像睡着了一般,这让观众的心情也逐渐走向宁静。 突然,他双目圆睁,精光爆射,整个人像是一张绷紧的弓,持着指挥棒的右手如闪电一般劈裂而下! 一声爆炸性的乐队齐奏,让观众一瞬间心脏几乎停摆! 第四乐章,终章到来! 一连串由弦乐奏出的急速经过句,带出了“巨人动机”,它由长号吹出,但仅仅只出来了四个音,便被“魔鬼动机”粗暴地打断,下行半音阶片段依次从木管组,到弦乐组,再到铜管组,音色从柔和,到尖锐,再到狰狞,充满着诡异和邪恶。 听众本来被吓得心惊胆颤,好不容易听到一组振奋人心的号角声,突然变成了这样的素材,现在尽皆汗毛竖立,冷汗淋漓! 这两者陷入纷争与搏斗,象征宿命和恶念的“魔鬼动机”在各个声部间游走和变形,“巨人动机”始终以不完整的旋律呈现,彷佛苟延残喘。 在经历了一段阻滞而痛苦的过程后,完整版的“巨人动机”终于得到呈示,由圆号、长号、双簧管、单簧管齐声吹出,以英雄的抗争姿态登场反击,与“魔鬼动机”展开惨烈厮杀。 乐曲中间是较长的弦乐抒情重奏,甜美中带着感伤与柔弱,彷佛预示了抗争的失败性结局,然后范宁体现了对安东老师作曲的改动,他将第一乐章布下伏笔一个个收拢,曾经的“呼吸动机”、“绽放动机”、“原野主题”、“鸟鸣动机”逐一得到回忆与总结。 “圣咏动机”首次亮相,在听众看来,这正是乐曲开始时“呼吸动机”的下行模进旋律,只是从小调变形成了大调——于是它成了最大的升华性伏笔,听感明朗,落落大方,象征神性和净化。 在“圣咏动机”初次展现完力量后,不安地弦乐碎片响起,“巨人动机”的音程在各声部再次浮现,这是英雄的最后一次反击,每一次血刃交锋之末,全体乐队都被范宁标注了p(弱)到fff(极强)再到p的表情术语,这个在排练时反复演练的奏法,此刻表现得如旋风般猛烈,形象地展示出了人与宿命搏斗的惨烈,如同坐过山车一般令人心惊肉跳! 乐曲最为壮烈的一幕终被揭开,在范宁的指示下,七位演奏状态已接近油尽灯枯的圆号手,分别攀上了广场几处带有台阶的假山,对着黑夜的天空,第二次吹响“圣咏动机”! 这正是范宁在总谱中原本标记的“站立吹奏”的指示! 作为神性的代言人,七位圆号手身体内蕴藏的血性与力量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为巨人奏出最后的挽歌! 当巨人倒下,当范宁收势,当乐曲落幕,当寂静重归广场,上千颗心脏仍在狂跳,口鼻仍在屏息,灵感仍在共鸣。 所有的听众暂时忘掉了鼓掌,也忘掉了挪动步伐。 他们不是聆听,而是经历了这一切。 这种经历是从森林葬礼的阴影到精神园地的高歌,是从始篇小提琴泛音的苏醒到结局乐团的燃烧,虽然在中间经历了一些危险的演奏失控,虽然结局注定是宿命式的消亡,却仍然竭尽全力,义无反顾地走向自我的价值实现。 他们觉得唯有一种感受可以形容: “飞蛾扑火,向死而生。”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七章 于狂喜之中(4K二合一) 听众的安静持续了超过半分钟。 持小型乐器的乐手,悄然隐没于他们曾经钻出来的角落;大型乐器被黑色幕布覆盖,置于各个滚轮推车上,被早已做好准备的同学推着消失在夜幕尽头;在此期间范宁亦走下台阶,钻进砖石背后的树丛里悄然离场。 等听众们的认知回归现实,齐齐爆发出激动的呐喊与掌声的时候,他们才发现广场上一切如常,自己想要致敬的指挥和乐手们已经全部不见了。 “我怎么有种做梦的感觉?所以,我们终于还是听到了他《第一交响曲》的首演?” “这是怎样身历其境的体验啊?” “不,这绝非是浅尝辄止的某种体验!我们是参与者,亲历者,是主人公,我们亲手缔造了历史,亲自见证了历史!” 听众们攥紧拳头,彼此互望,情绪和呼吸久久不能平静。 “走,赶紧回编辑部!”说这话的是音乐杂志《霍夫曼留声机》的一名资深记者,他是察觉人群动静后从广场外侧的区域赶过来的,第一乐章的开头没有听到,随后一直听完了全曲。 旁边拎着大包小包,扛着各种采访器材的助手们疑惑道:“先生,现在才七点四十五分,我们准备采访的毕业音乐会还没开始” “还听个屁的毕业音乐会啊!”这名资深音乐记者一改平日优雅风度,由于神情过于激动,唾沫差点喷到了助手脸上,“走啊!上马车!赶紧走啊!!我们一定要抢在第一个,把范宁这场史无前例的首演报道给写出来!” “然后今年新提拔的主编职位名额就是我的了”他急匆匆地冲向广场一侧,期间还回头瞪了扛器材的助手一眼,意思他们跟得太慢了。 范宁站在广场一角黑暗的树丛小径里。 “极其不一样的感受这是与音乐最契合的仪式形式所带给我的” 与他连接的上千条灵感丝线不住嗡鸣,灵的强度急剧壮大,至少超过了五阶有知者的界限。 不同于之前的预期,范宁原本觉得,在露天的浸透式演奏,加上同学们功底有限,音响效果多多少少会有些散,但手上的这根指挥棒,却隐隐预约在半球形的空间内形成了一个回声场。 更加不同于往日的是,此前的灵体共鸣往往在演奏结束后就会迅速消退,而现在离结束已经超过十分钟了,范宁仍能清晰地感知到那一束束灵感丝线的振响,既包括所有的乐手,也包括所有的听众。 某种洞开的明悟,自他的星灵体涌出。 “‘无终赋格’执掌‘烛’之相位,是灵感之主、复调之神,祂又执掌‘钥’之相位,故而还是理性之主、指挥之神之前透过祂所启示的复调技法,我已从辉光中观察到了自己的‘初识之光’,而祂关于指挥的启示部分” 范宁凝视着手中的“旧日”,忽然心有所感,他把注意力放在了一束最清晰的灵感丝线上——那应该是琼的,因为她目前正好离自己的直线距离较近,灵感又远超常人。 “什么是指挥?乐团任何声部的特性,皆于其掌控之中,我可洞察,可拆解,可调取,可收放,我向听众呈示,按照自我的意志,此为‘无终赋格’所执掌的,关于‘钥’的奥秘之一” 得益于完美契合的首演秘仪形式,在这个瞬间,范宁踏入了研习“钥”相隐知的大门。 “比如,按照琼的‘初识之光’特性,这算是一种伤口吗?” 指挥棒上喷涌出绛紫色的光芒,他调取与琼的灵感联系,抬手轻点前方。 低矮的树丛中,繁茂的枝叶交叉郁结,它们本来挡住了去路,此刻却悄无声息地从两侧分开。 晚上八点整,圣莱尼亚大礼堂,交响大厅金碧辉煌。 热烈的掌声自听众席响起,严阵以待的交响乐团乐手们全体起立,以尊敬的目光迎接指挥的走出。 塞西尔穿着一袭纯黑燕尾服,持指挥棒登台,面向三层楼的两千左右听众,优雅鞠躬。 有部分范宁的支持者,的确听完《d大调第一交响曲》后就离场了,但更多人选择继续来到这里,毕竟时间不冲突。 就算对塞西尔没什么兴趣,他们也对下半场吉尔列斯大师的钢琴协奏曲有兴趣,这可是音乐学院的钢琴天才默里奇亲自操刀的压轴曲目。 再加上另一半塞西尔本来的支持者,上座率接近八成。 “诚然有一定影响,但也不过如此。” 塞西尔自然听说了一个多小时前,外面迈耶尔大道上发生的事情,不过他今天从上午起就一直在大礼堂内忙碌,没有出门,没有亲闻,也没关注后续反响如何。 人的一生中,还有比现在更重要的时刻么? 塞西尔转身面朝舞台,乐手们齐刷刷落座,大厅各处灯光熄灭,仅剩舞台明亮。 各种提琴的空弦摩擦声响起,其间夹杂着木管铜管的音阶跑动与定音鼓的声音。 正式团员里,有十多个人去追随范宁了,但骨干全在,无伤大雅,唯一让塞西尔有些烦闷的是,定音鼓手换人了,如此重要的位置,其他人的水平和卢·亚岱尔差了不止一点半点。 音准校对期间,这些念头让塞西尔有些走神,但随着大厅重新安静下来,他的眼光重新聚焦,缓缓提起一口气,指挥棒打出起拍。 乐曲从一小段慢速序奏开始,充满安宁情绪,主题是长笛与小号的二重旋律,在延伸扩展之上,逐步出现弦乐轻快透明的音流 很富有浪漫主义特点的第一乐章,听众们头部轻点节拍,跟随律动徜徉,坐在一楼第6-8排最好位置的几名博洛尼亚学派会员们,眼里也流露出了赞许之色。 但从第二乐章行板的插部开始,圆号开始以阻塞音的奏法,吹出了一条令人不安的旋律,并逐渐支离破碎,木管组出现了纯四度、增四度叠置的神秘和弦,色彩空泛而酸涩,织体却稠密如浆,组成了一重重迷蒙的雾幔。 如果是门罗律师和灵剂师辛迪娅在现场,他们会发现现在流淌的音乐,其素材和风格与当时红玛瑙文化传媒公司听音室里播放的唱片极为接近。 不少听众,包括几位学派会员们,觉得此时的旋律和音响效果有点奇怪,但仔细聆听,又能印证上很多难以言说的情绪或画面。 到了第三乐章谐谑曲,的颤奏带出了一种迷醉而激奋的情绪,小提琴、长笛和单簧管奏出了切分的节奏与执拗的同音反复,在打击乐器的轰隆响声中,几束灯光突然从高处照射而下。 这是桃红色,墨绿色,以及灰白斑驳的三种光影,它们的落点彼此交汇旋转,并像烟花被引燃般,朝四周攒射异质的火花与光束。 在原本是舞台明亮、坐席黑暗的环境下,这种灯光效果似乎显得有些突兀。 一楼8排正中间的席位,此时坐着一位梳有中分短发,脸型略显颓丧的中年男子,正是从帝都忙碌事务中抽身,参加毕业音乐会的施特尼凯校长。 此刻,他和坐于其两侧的赫胥黎副校长、古尔德院长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这是交响大厅的灯光效果出问题了?还是什么配合乐曲呈现的特殊环节? 见多识广的这几人想着想着,突然觉得这个莫名奇妙的灯光效果,特别像是某种极其珍稀的非凡物品开始升华后的景象 耀质精华!? 不可能吧!?谁能弄到这么多耀质精华,在这里当放烟花玩?看这个用量,挥霍掉的价格都能超过安装在建筑上面的那台巨型管风琴了! 三人都从另两位的神色里读到了一些疑惑不解又带着本能警觉的神色! 第三乐章谐谑曲的篇幅极为短小,两三分钟后,乐曲即将进入终章。 这时离指挥最近的小提琴首席尤莉乌丝,突然半起身,以只有两人听得见的音量低声一笑:“拉姆·塞西尔组长,你的图伦加利亚血脉契合度虽然不及希兰·科纳尔,但也差不多了,的确是非常合适的容器,你看,我也算是提前跟你交代过的” 在某段小提琴声部短暂休止的段落,她于不经意间,给自己带上了一副造型奇特的黑色胶状耳塞! 塞西尔却紧闭着眼睛,彷佛陶醉在这种美妙的氛围中,没听到她说什么,他双手向前伸展,作出一个缓缓向左右两侧拉扯的手势。 在奇怪的灯光中,各配器组声部奏出不同动机的轮换与交织,似乎并无倾向性的旋律流动,只有一层层背景音,节奏型,及诡异和声色彩的交叠。 最先觉得不对劲的,是坐于尤莉乌丝隔壁的,第二小提琴首席。 他手中弓弦飞舞,却不知怎么脑海走神了,想起了此前在报纸上读过的关于“梦男”事件的猎奇报道。 在某处力度记号变化较大的段落,他抬头看了一眼指挥的手势,却恍惚中发现,塞西尔的脸似乎和“梦男”有些接近,再定睛一看,又恢复了正常 越来越多的乐手有了类似的走神,不受控制地回忆起不该在这个场合回忆的内容。 他们察觉到了类似的现象,在他们视角里,那个站在指挥台上的男子,似乎躯干和四肢正在变高变长,脸上的眉毛和眼眶逐渐变粗,鼻子下榻,嘴唇弧线越来越长,并向上夸张地扬起。 “咚——”一位女性打击乐手敲响了铜锣,如果站到另一面,可以看到铜锣另一面纹理似枯槁的人皮,各处不断搏动,就像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心脏。 这正是达成特殊条件后形态变化的礼器“搏动之瓢”——“体验官”埃罗夫之前所接受委托工作的最终交付物! 嗡鸣之中,生机勃勃,听众们的表情变得亢奋,瞳孔开始放大,整个音乐厅出现了一种狂喜的氛围! 二楼某处有两位情侣相连而坐,那位穿着黑礼服的男生突然转头看着自己的女友:“亲爱的,这种体验太美妙了。” 旁边顿时有十来双带着怒意的目光投了过去,在音乐会演奏现场如此大声说话,太不讲礼节了! “你觉得如何?我十分十分地为之欢欣雀跃。”黑礼服男生执起白裙女生的手,眼眶内的眼球溶解,化成了两行红黑相间的粘稠腐液,在脸颊上流淌出蜿蜒的小蛇。 “美梦,成真了”白裙女生迷醉地呢喃,她的两只胳膊已经被男生拽了下来,整个下半身在不断地矮化,就像冰淇淋融化一般摊开,最后只剩粘稠黑液上方的胸躯与头颅。 而那十多位听众目光中的怒意也逐渐消散,表情变得欣慰而喜悦,脸庞上的五官开始模糊不清,如同高温之下的蜡像。 施特尼凯校长倏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双目眯起,冷视舞台。 指挥台上的塞西尔几乎同时转身,“嗤拉”一声,筋肉血管分开,就像胶水粘牢的物件被强行扯下一样——他的另一半仍在面朝乐团挥舞指挥棒,而那张带有瘆人面孔的上半身,面朝听众咧嘴开口。 “大家,一起来吧?” 前排的学生们似乎受到了某种力量的牵引和鼓舞,他们起立挪出座位,身体抖着节拍,缓步走向舞台,并用某种亢奋而夸张的姿势抓挠着自己的肌肤,洒出一道又一道红黑相间的腐臭液体。 “扑通——扑通——” 交响大厅二三楼的学生也从听众位置上离席,一个个直接跨越护栏,从空中跃下。 有些人落地姿势不对,当场横死,有些人摔晕了过去,一动不动,但更多的人只是躯干骨折,四肢摔断,他们拖着耷拉的肢体,朝舞台一截截努力挪动,在地面上拖出一道道发黑发臭的污渍。 不是所有人都受了这种影响,实际上有人还是自知的,从塞西尔将自己身体撕扯得血肉模糊,并以“梦男”的面容转身面朝听众的时候,超过三成的同学早已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这些是听音乐会时走神走得比较厉害,或者之前干脆已经昏昏欲睡的那一拨人。 此刻他们疯了般地拥堵推搡,想从一楼的大门,或各听众席区域的退场通道逃离,场面极度混乱,而且已经发生了严重的踩踏。 可当各个通道最前沿的听众即将逃出的时候,他们在门口撞到了一层苍白色的胶质光幕。 后者像一张有弹性的网,人撞进去一米,又往回弹开四五米,像一发炮弹一般,将后面更多的同学撞飞在地。 整个交响大厅,似乎被什么未知的力量给封锁了!没有人可以离开! 赫胥黎副校长此刻惊怒交加地回头,因为他认出了这是自己学派会员的神秘能力! “法比安,你在干什么!?”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八章 “幻人”降临 在场的七八位圣莱尼亚大学分会的有知者,此时全部“唰”地站了起来,灵感催动,作势欲发。 他们表情凝重,而互相之间观望的眼神里,又流露着无比的警惕! “乐手先全部停下!” 继赫胥黎惊怒交加的质问后,施特尼凯校长又对着舞台一声爆喝,但所有乐手就像无事发生般,仍在奋力演奏着塞西尔这首交响曲的第四乐章。 法比安根本没有理会这几人,他负手信步走上舞台,嘴唇微张,目视高处,如朝圣般念道: “为得见圣泉,我们的追随者需播撒回忆,需堆砌生命,我们将以艳丽之物浸渍己身,并于狂喜之日敲响搏动之瓢,高呼嬗变之秘。” 无数肉芽从舞台前方的一列花盆里伸出,逐渐长满湿漉漉的细密毛发,伸向一楼最前面的几排听众。 施特尼凯和古尔德两人几乎同时挥手,肉眼可见的灵性之火喷薄而出,一道金黄,一道亮紫。 这是高位阶有知者才具有的能力:灵感具象化! 灵性之火将蔓延的肉芽顷刻间化为脓水,古尔德院长不敢怠慢,他接着从衣襟里取出了一个造型奇特的金属小人。 准确来说,它只是一根材质特殊的软性紫色金属丝,通过反复拉伸和绕结,拧成了“火柴人”的大致形状。 这位老钢琴家单手握住金属小人,眼眸静静凝视前方,脖颈上青筋爆起,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舞台灯光变暗,整片空间隐约有电芒闪烁。 那些叠置演奏的配器组逐渐被拆解开来,每个声部仍然可以听闻,但彼此间似乎隔着遥远的距离,再也复合不成某些复杂诡异的音响效果。 随着声响效果的拆解,塞西尔面向听众的那张已变成“梦男”的脸上,血肉开始崩解剥落,而他裂开的面向交响乐团的“另一张”身子,手上的指挥动作缓缓凝滞了下来。 已经离席的施特尼凯校长往前踏出一步,就这一步,他的全身骨架咔咔作响,身边的事物变得黯淡,就像一个吸收光线的漩涡。 再一步,他抬手,对着舞台上的塞西尔,作出了一左一右,类似“涂抹”的动作。 塞西尔身上的黑色、白色、红色、肉色,他旁边光影的绿色、红色、灰白色所有这些光影的集合,此刻就如一幅未干的油画,被人擦拭了一巴掌—— 颜色杂糅到一起,变成了一抹混乱的彩带。 塞西尔半张脸都被抹到了一边,五颜六色的眼珠子连着皮肉在脖子旁晃荡,对着施特尼凯怒目而视,上方的弧形嘴巴张开: “你不喜欢我的《第一交响曲》!” 这道声音虽然有一些塞西尔的特征,但愤怒,尖锐而扭曲,就像正在遭受某种酷刑的人,在极度痛苦的状态下发出的哀嚎! 凝视着舞台这片空间的古尔德院长,只感觉头被铜锤给重重地砸了一下,鼻端流下了两行殷红的鲜血,但他手中仍然紧紧握着“金属小人”。 施特尼凯校长腿脚一软,突然险些栽倒。 他身体似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双膝剧烈颤抖,骨骼中不停传出密密麻麻的噼啪声,但动作未停,艰难继续向前踏步。 每踏出一步,手上都作出类似“来回涂抹”的动作。 塞西尔整个人的颜色被抹得乱七八糟,他的衣物和皮肤已经全然溃烂,四肢全部被折到了一个方向。 “此处色彩尽逝,此地光芒不存。” 行走几步后,施特尼凯咬牙吐出一句图伦加利亚语,然后伸出的右手缓缓抓握成拳,如同挤着一块海绵。 整个交响大厅的光线骤然变暗,塞西尔身上的混乱色彩开始失真,只剩下灰黑色调明暗对比,就像一幅素描画。 赫胥黎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出现在指挥台侧,一柄纯黑色的刀刃,从塞西尔的左侧脖颈处切下,直抵肺脏,切开腹腔,再从右腰贯穿而出,那些已经撕开的筋肉被彻底斩断。 淡青色的爆闪后,塞西尔灰黑色的扭曲身体被彻底劈成两半,一半倒向听众,一半倒向乐团,重新恢复鲜血淋漓的颜色, 这就没了?三位有知者对视一眼,总觉得这起重大恶性事件的解决过于轻松了。 整个交响大厅弥漫着恶臭不堪的味道,各通道口人群乱成一团,另外几位会员救下了几位被踩踏的学生,但一时半会改变不了混乱的现状。 而那些断肢后在地上爬行的同学,还有抓挠撕扯自己皮肤的同学,他们溢出的腐臭黑色液体在地面蜿蜒爬行,顺着一楼座位的高度差汇到前台,然后像有了生命力似的,拱了起来往舞台之上蠕动! “怎么回事,为什么仪式的转化速度,比预期慢了这么多?” 那位处于舞台后方边缘,存在感颇低,负责演奏锣和钹的女性打击乐手,面带疑惑之色地喃喃出声。 明明现场的听众,至少有七成已经进入了受神秘和弦交响曲影响的状态 但他们的灵体,似乎在此前就存在什么共鸣,而且这种共鸣中还带着一些类似“净化”的属性,这让神秘和弦的渗透效果大打折扣! “咚——”这位女性打击乐手,再次敲响了纹理似枯槁人皮的铜锣,里面密密麻麻的心脏疯狂搏动着。 乐团仍在台上演奏令人眩晕的交响曲,那三位战力最高的有知者明白,必须要打断这个已快结束的仪式,而阻止这首诡异的交响曲是关键。 他们既没注意到边缘的打击乐手,也来不及管法比安,而是快步走到乐手身边,准备强制让他们一个个停止演奏。 “你想阻碍我的《第一交响曲》首演!” 又一声凄厉的嚎叫响彻整个交响大厅! 施特尼凯、古尔德、赫胥黎三人的身体突然抛飞,就像被某种力气巨大的莫名存在给拎了起来,然后狠狠地甩了出去一样! 几人重重地砸在舞台几处墙壁上,撞出遍体骨头碎裂的声音,然后从墙壁高空滚落,口鼻溢出带着碎肉块的血液。 而当他们以躺姿看清楚眼前的状况时,心中一阵恶寒! 交响大厅那凹凸不平的天花板上,赫然吸附着一张比媒体奇闻上的印刷像还要畸形反常的,粘稠带毛,黑红相间的巨大扭曲人脸! 正文 第一百二十九章 净化之光 这张“梦男”的人脸往下方一跃,落到了水晶大吊灯上,金属链条剧烈地摆动起来,扭曲的阴影在交响大厅四周墙壁上极速游走。 此时法比安早已走到了那位敲击“搏动之瓢”的女子身旁,他掏出一本装饰有金银嵌丝的笔记本,再抽开一支钢笔,翻到空无的一页,对着天花板上的人脸开始构图描线。 就像,速写写生一样。 随着乐曲的持续演奏,随着大厅各处的黑色液体往舞台蠕动,随着法比安线条的勾勒,随着“搏动之瓢”的持续敲击指挥台上已经被劈开的塞西尔躯体悬浮起来,一路腐液滴落,飘向了众人头顶上的吊灯。 那些断裂的肢体、头颅和腹腔,就那么畸形地拼接到了巨大人脸上,头颅钻到了其鼻孔处,四肢连着夸张拉伸的嘴唇,几块躯体随意地嵌进了“梦男”的脸里。 巨大扭曲人脸背后喷涌出黑色的粘液,如蜘蛛结网一般,缠绕上了交响大厅的几盏水晶吊灯。 然后这张“梦男”人脸猛地一个蓄力,将几根粗大的黑色黏液拽得老长,朝重伤倒地,不省人事的施特尼凯校长猛然冲去! “你破坏了我的首演!!!” 塞西尔尖锐地嚎叫震得人耳膜欲裂。 眼看施特尼凯校长就要命丧当场,可黑色人脸冲至半空时,似乎突然被一股奇大无比,又截然相反的力道给拽住,硬生生往后绷了一截! 黑色的汁液被挤得四处洒落,被几束粘液拖拽的水晶吊灯剧烈摇晃,整个交响大厅阴影振荡,看得人天旋地转。 “卡洛恩!?”倒地的赫胥黎和古尔德扭头远远望向了一楼入口的地方。 苍白色光幕被划开了一道口子,范宁持着指挥棒站在那里,同之前在广场上演出一样。 随着他的跨入,另外几处通道的胶质光幕也被分割,几百号学生争先恐后地欲往外涌。 “你们维持好学生的秩序,然后暂时不要进来。”范宁交代好另外那几位应是学派会员的有知者,其中包括音乐学院许茨副院长,化工学院格拉海姆院长,还有两位不熟悉。 连舞台上施特尼凯和古尔德两位高位阶,赫胥黎一位中位阶现在都奄奄一息,这些会员掺和进来就是找死。 而且范宁现在很忌惮,他们中间会不会还有浑水摸鱼的存在,不如全部支开。 他此前一直在广场某处角落,消化着关于“钥”的隐知。 约是在这边进行到第二乐章末尾的时刻,他察觉到了那些与自己仍在共鸣的灵体的异样——要知道塞西尔音乐会上的听众,之前几乎全部都听过广场上的《第一交响曲》! 于是范宁赶了过来,为谨慎起见,没有带希兰和琼。 因为他隐隐约约预感事态十分严重,带上她们极为危险且无用。 此刻踏进交响大厅,范宁的灵觉顷刻间已将各处的异质光影尽收眼底。 响彻大厅的怪异交响曲,空气中各色耀质精华升腾的违和感,疑似“搏动之瓢”的铜锣形状的打击乐器,指挥台上的污迹与残渣,与塞西尔嗓音神似的嚎叫还有,生长在几栈水晶吊灯上的巨大“梦男”人脸。 目睹这一切的时候,范宁终于明白了! 「音乐演奏或是一种仪式!!!」 “卡洛恩·范·宁?”舞台上,捧着笔记本“写生”的法比安也惊讶望去。 “这个人就是杀死了经纪人的门捷列夫?”仍在操控搏动之瓢的女子问向法比安。 “就是他。” “调香师?”范宁回忆起了聚会上各个熟悉的声音。 他遥望着那个女子,一步步地走下向舞台延伸的台阶。 “所以你们两位实际上是调和学派的人,那么西尔维娅又是谁呢?” “咳咳”古尔德院长又呛出了一大口鲜血,他支撑着自己缓缓站立起来,“卡洛恩,你快走吧,你抗衡不了的。” “嗒嗒”范宁面色凝然,仍在一步步走下台阶。 这位钢琴家的目光有些焦急:“我刚刚听了你的《第一交响曲》,你的艺术生涯才刚刚开始,没必要和我们这些老家伙一起拼死在这里。” 撑坐于地面的赫胥黎此时也是如此劝道:“学院没有值得你这样拼命的理由,回去吧,卡洛恩。” 范宁摇摇头:“学校形势一度失控,我理解其苦衷,罗伊小姐就安东老师的事情给我提供了关键的线索,后又让步于我,首演又再次帮助于我,该杀的经纪人,我也杀了说到底是你们这三个月过于陷入被动,才导致对今天的局面缺乏足够的准备,我没有置身事外,放任‘幻人’出去祸害同学们的道理,而且最重要的是” 他冷视着那两人:“安东老师的事情,光死一个经纪人,是不够的” 听到这里法比安一声冷笑:“范宁,我原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不会选择来到这个音乐会现场,没想到你自己来送死了” 赫胥黎听到这里恨声而道:“法比安,你这个博洛尼亚学派的叛徒,亏得施特尼凯先生之前对你重用提拔” “校长先生,我们追索的只有真理,你是不是已经忘了我们先辈的教导,忘了‘画中之泉’指引我们的道路?” 法比安加速了手中钢笔的勾勒速度,挂在吊灯上的“梦男”塞西尔又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牵扯几根恶臭的粘液朝范宁弹射了过来。 “他们似乎通过塞西尔的肉体,控制住了这个秘仪造出的‘幻人’,或在这里名为‘梦男’的移涌生物?” 范宁脑海里猜测一闪而过,手中指挥棒朝前轻点。 冲撞而来的“梦男”巨脸和另外一股无形之力互相拉扯,僵持在了半空中。 目前除开死亡和逃跑的,在场神智模糊的听众仍有千余名,他们几乎全部和范宁保持了灵体的共鸣。 而“梦男”的诞生,也是基于塞西尔的交响曲,以及此前的群体记忆对这些听众的影响! 此时千余名听众一端受到了“梦男”影响,另一端的灵感丝线又被范宁所牵引,双方展开了消耗剧烈的拉锯战。 僵持期间,范宁神情严峻,额头上开始冒出豆大的汗珠。 比谁的灵感更充沛,谁的交响曲对这些听众造成的影响更深吗? 他的星灵体突然映射出某些超验的念头或情绪,并顺着灵感的嗡鸣,传递给了上千余名听众。那是曾经由七名圆号手登高吹出的,《d大调第一交响曲》第四乐章的“圣咏动机”! 节奏方正,听感明朗,落落大方,象征神性与净化的“圣咏动机”!! 范宁双目已近白炽,一个图伦加利亚语单词,从他嘴里低沉地吐出: “净化!” 正文 第一百三十章 何需解释(4K二合一) 随着范宁这个单词的吐出,一束剧烈的爆闪光芒从扭曲巨脸上炸开,塞西尔镶嵌于其上的各种畸形器官,顷刻间化为灰烬! “哇!!!” 这张巨型扭曲人脸,此刻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嚎叫,腐臭粘稠的黑色液体像洒水车的水一样溅出! “砰!砰!”有两组钢丝束被活活掰断。 它们下端连着水晶吊灯,悬挂在“梦男”人脸上,像摆锤一般在交响大厅上方舞动,几名倒霉的学生不知回避,被活活砸飞,全身是鲜血和玻璃渣。 而对“梦男”用类似“速写”方式施以了控制,彼此间存在某种神秘联系的法比安,头颅直接爆开,红白相间的碎渣如纸屑般抛到空中又落下。 法比安,身死! “蠢货,你毁了我们的容器,这个‘幻人’要失控了。”看到塞西尔躯体被毁,调香师大惊失色。 她没有任何犹豫地服下了一枚金色的药丸,然后,整个人竟然一截截地化为了颜色相似的烟尘,就像被气化了一般,从二楼听众席一侧的过道飘走了! 范宁自然目睹了调香师逃跑的全程,但无力顾及,此刻他脸色涨红,紧咬压关,自己已剩不多的灵感,像廉价自来水一样再次喷涌而出。 “净化!!” 又是一片令人眩晕的爆闪,巨大的“梦男”人脸被光芒炸散,整个交响大厅的天花板上,溅满了漆黑如墨的黏液。 可这些黏液仍然具有生命力,它们蠕动合拢,马上又要凝为一体! 刚刚看到调香师毫不犹豫选择逃跑,范宁就隐约感到事态不妙,此刻终于脸色大变。 “这个东西怎么这么强?” 它的形成需要构造一个以音乐演奏为主体的秘仪,且需要存在大量受到神秘和弦影响的听众,在这种状态下,听众们的群体梦境记忆才能变成活生生的现实,并在耀质精华和搏动之瓢的供养下壮大孳生。 在场听众的灵体,都受到过自己《第一交响曲》带有净化性质的影响,在这种强力阻断的前提下,这个降临的“幻人”仍有如此恐怖的力量如果自己此前没有举行同样的音乐仪式与之抗衡,那这个“幻人”会是什么级别的存在?? 以耀质精华催动的秘仪,位格之高完全超过了范宁的想象! 虽然灵感消耗殆尽,精神已经极为疲惫,但他不敢怠慢,随着指挥棒的调取,无数与听众连接的灵体丝线重新被他猛烈震荡了起来! 空气中开始出现一道道细密的,类似“划痕”的淡金色线条,它们缠绕上了“梦男”重新凝聚的人脸,然后将其包裹。 这些淡金色线条具备极其锋锐的质感,一根根全然勒进了人脸深处,又让空余处的腐肉畸形地凸了出来,似乎快要撑爆了一般。 “哇!!!哇!!!” 吊灯一盏盏掉落,在地上摔出清脆的碎裂声,而那张被缠绕裹覆的人脸,正在激烈地蠕动着。 范宁的手臂和脖颈青筋暴起,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单膝跪地。 下一秒,空中的“梦男”人脸,将那些淡金色划痕撕出了一个豁口。 范宁全力压榨着自己的灵感,欲控制那些线条将人脸给缝合住,大滴大滴的血珠从他的脸颊各处渗出,如雨点一般滴落在木地板上! 这时,古尔德院长的脸上闪过一丝果决之色。 他掏出了一支装有粘稠状紫色液体的小瓶,迅速地将其封口敲碎,然后,没有任何犹豫,仰头一饮而尽。 老人闭上了眼睛,过了约六七秒钟后,重新缓缓睁开。 此时范宁已是满脸鲜血,全身的星灵体仍在剧烈地催动灵感,他扶在旁边听众席的手,五块指甲已经深深抓陷进了布里! 而上方“梦男”的人脸,已经快要从淡金色划痕中挣脱。 古尔德院长朝前踏出了一步。 这一步,地砖裂开,乐手晕厥,鼓面破裂,谱架扭曲变形,琴弓琴弦断裂,乐谱化为齑粉,舞台前列盆栽中的植物全部从泥土中被拔起。 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又有什么东西开始重组。 他抬起满是皱纹的手臂,轨迹划出一阵水波似的纹路,某种凌厉的、锋锐的、具有毁灭性的闪电火花,在他的手中凝聚! 范宁睁开了眼睛。 重伤昏迷的施特尼凯也睁开了眼睛,和赫胥黎一起难以置信地看向古尔德。 就连站在门外严阵以待,同时维持秩序的会员,此时也探视了进来。 如此气息如此力量近乎实质化的“钥”相奥秘直接展现在世界的表象 这绝非是高位阶有知者能够做到的! 这是“邃晓者”才可调用出的无形之力! 天花板上的巨大扭曲人脸疯狂地蠕动变形,范宁从听众灵感共振中调取的淡金色“划痕”,此时终于层层断裂! 空气中的光点如粉尘般降落。 “哇!!——” 一声更加撕心裂肺,又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叫声响起,交响大厅灯光尽灭,四周高处的玻璃灯罩全部化为齑粉。 在哗啦哗啦的破碎声响中,范宁突然眼前一黑,感觉自己大脑的平衡和感知系统已全部失灵,整个人似在空中颠三倒四地旋转。 扑通扑通 过了几秒,他听到了自己紊乱的心跳声,感知微弱回归,大脑深处剧烈的绞痛,就像被插了一台处于全力工作状态的吸尘器,浆液都快被抽干了。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没法站起来了。 耳垂、下巴、嘴角、鼻尖各处殷红滴落,范宁扯起衬衫的胸口处,将脸上渗出的厚厚一层遮挡视线的鲜血抹去。 黑暗之中,他的灵觉“听到”交响曲正好演奏结束,“看到”已晕厥的乐手们被古尔德全部强行弹下了舞台,而那张人脸已牵引着几束腐臭黏液落下,舞台上似大片泼落着坑坑洼洼的沥青。 他又“看到”站在舞台角落的古尔德院长,脸上和手臂上正在冒出细碎的孔洞,整个躯体似乎从里到外承受了某种毁灭性的无形之力,即将处在崩溃的边缘。 “院长他是服食了某种特殊的灵剂,然后穿过了移涌辉塔的某道门扉,强行晋升为了遂晓者?” 范宁单膝跪地,扶在听众席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他看着这位老钢琴家最外层星灵体的淡紫色光晕,此时几乎扩散到了整个舞台,情绪体纯白一片,内层以太体则呈现沸腾状的光影。 老人做了一个简单的动作,把此前的金属丝“火柴小人”直接扔了出去。 舞台上一直隐约可见的电弧,突然疯狂蔓延滋生,构成了一张半透明的网,里面的景象一改此前“拆解扩撒”的趋势,相反是“收缩聚拢”,那张沥青般的丑恶人脸,也压缩了超过两倍的大小,并被牢牢地束缚在了网内。 整个变化在“火柴小人”在空中划出抛物线的期间就已落成,随后在它落地的同时,古尔德院长握指成拳—— “轰卡!” 一道漏斗形的紫色闪电从远空劈下,将天花板融开了比整张“梦男”人脸还大的豁口,在接近地面时,收束为水蛇般粗细的刺眼的白,舞台木地板皲裂,被击中的位置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范宁心惊胆战地抬头,只见那交响大厅豁口外,黑夜中的大片星空依稀可见,砖石钢筋裹挟着灰尘大片大片坠落。 “解决了?”他心中刚冒出此念头,就看到几根触须一样的黑色黏液,从舞台的黑洞里伸了出来! 只是动作缓慢,其上还有紫色的电火花灼烧跳跃,似乎受了不小的伤害。 而古尔德院长脸色已经一片惨白,全身原本如针尖大小的细密孔洞,现在已经变成了绿豆般大小! 看见不断从洞口翻涌出的黑色黏液,老人脸上浮现出狠厉之色。 “轰卡!” 又是一道漏斗形的闪电劈下,整个舞台往下陷落了一截高度,而古尔德膝盖之下的血肉全部瓦解,整个人以不太体面的姿势直挺挺地往前栽倒。 老人趴在地上,眼睛冷视前方,他那双弹钢琴的手仍紧握成拳。 “轰卡!”“轰卡!”“轰卡!” 随着闪电的再次劈下,他的手臂也逐渐崩解脱落。 整个舞台终于不堪重负,垮塌成了一个三米多深的巨坑。 范宁踉踉跄跄地上前,看见那张“梦男”人脸此时只剩下几缕冒着烟气的黏液,分开挂在裸露蜷曲的建筑钢筋上,施特尼凯校长和赫胥黎副校长被砖石覆盖,生死不知。 “卡洛恩,能爬起来的话,就快跑。” 四肢全部崩溃的古尔德院长,此刻趴在坑内艰难开口。 老钢琴家声音微弱,且由于下趴姿势的原因,看不到范宁已经蹲在了巨坑边缘。 范宁张了张嘴,但发现自己喉咙哑了,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别过来看我,也别查看它的情况” “它拥有完全的遂晓者级别实力,我强行晋升,差了一点,没拼死它” 内脏碎块带着污血,不断地从老人口鼻涌出,说话异常痛苦,带着咕噜咕噜的液体声。 “快跑” “别过来看我,也别查看它的情况,更别跳下来” 老人无法翻身,无法抬头,看不到范宁现在究竟走了没走,也没听到他有回应自己,于是撑着最后一口气,继续努力而重复地解释。 “能爬起来的话,快跑” “继续好好弹你的钢琴,写你的曲子” 范宁满脸血污,牙齿已经把嘴唇咬破了,他死命地张嘴,想要给个回应,但硬是发不出声音,终于,回头。 在他转身,踉踉跄跄踏步而出的那一刻,古尔德院长的整个身体,全部坍塌为肉块,紫色的流光仍在其间跳跃。 而挂在钢筋上的几处黑色黏液,又开始蠕动痉挛,以比之前更缓慢的速度爬行聚合。 “警察来了!大家冷静!有序撤退!” 大批大批穿着制服,持着各式枪械的警察从交响大厅各个通道鱼贯而入,粗摸估计有上百人。 鲜血不断从脸上滴落,范宁走了不到三步,已经干涸的灵性,突然再度涌起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一张带着粘稠黑毛,巨大扭曲的“梦男”人脸,从他的肩膀后面立了起来! “趴下!”浓重鼻音的男声响起。 范宁的眼前突兀地出现了一位头戴软毡帽,穿银灰色风衣的男子。 他彷佛之前一直都在这里,只是现在才被注意到一样。 正是特巡厅队员本杰明! 范宁头皮一麻,赶忙卧倒,他早已透支了灵感和体力,这一下整个人彻底脱力,在地上不受控制地滚了几圈后,一头撞到了听众席的椅子腿上。 他用力甩了几下头,挣扎扶坐而起,然后看到本杰明,用嘴衔住了那支深红色烟斗! 异变突生,“梦男”的黑色粘液大片大片地滑落,最后变成了一张没有血色的透明人脸。 “哇!!!哇!——哇!哇” 这张透明人脸表情狰狞,不断嚎叫,声音却越来越小,最后扭曲变形,被吸到了烟斗之中! “砰”得一声,深红色烟斗被装进了一个黑色盒子里。 这个被几大隐秘组织制作出的“梦男”或“幻人”,似乎被特巡厅用某种特殊的礼器或手段给封印了! 范宁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靠坐在地上,仰头看着本杰明做完这些动作,再走到自己的跟前。 对方掏出了一根仅有小拇指大小的,通体碧绿的蜡烛,手指摩挲烛芯,将其点燃。 然后俯身,放在了自己身边,转身离去。 蜡烛燃烧的速度极快,短短几个呼吸就化为灰烬,只剩细密的绿色烟尘萦绕在范宁身旁。 灵感仍然干涸,但范宁觉得身体层面的伤痛恢复了,虽然有种大病初愈的虚弱感,且极困极困,但至少,行动已经完全自如。 “这就是你要我放弃毕业音乐会的目的?”范宁站了起来,沉声开口。 银色风衣男子头也不回,一路越过横七竖八的尸体和昏迷者,径直朝舞台走去。 “你们这样同那些祀奉邪神的隐秘组织有什么区别?” 没有任何回应。 “为了达成此目的,一手促成如此多学生和古尔德院长的死亡,亏你们自诩为帝国神秘侧的管控机构,你们配吗?” 交响大厅仍然回响着皮鞋点地或踩到液体上的声音。 “怎么现在说不出话来了?你们以为事到如今,各方会沉默地接受这个结果?你们到底是主谋,是纵容,还是利用,就连句解释都没有?”范宁的质问声越来越大。 已经走到舞台深坑边缘的本杰明,终于转过头来。 他遥望着范宁,语气平静而冷淡: “特巡厅永远做着正确的事情,又何需在你们面前解释?”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一章 后半句话(4K二合一) 永远做着正确的事情,何需解释? “呵呵呵”范宁终于放声冷笑。 “想不到啊,我真是想不到啊,这我怎么可能想得到呢?地下聚会上的那个西尔维娅,那个把调和学派、愉悦倾听会、超验俱乐部三大隐秘组织的集会人玩得服服帖帖,全部都老老实实按其委托行事的西尔维娅,竟然是你们特巡厅的人!?我还在地下聚会上装成一副对抗特巡厅的样子?哈哈哈哈哈我他妈的怕不是个傻子” 本杰明听到这里,却是忍不住皱眉问道:“西尔维娅?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应该你们哪家学派有上报过?” 范宁笑着连连摇头:“你们该做的都做了,这个事情又有什么好装作不知道的?我又能把你们怎么样呢?难怪你们平时一副什么都清楚的样子,难怪你们今天踩点捡漏踩得那么准时” 本杰明语气仍旧平静:“自己想想为什么你刚刚没死,为什么坑底下那两人也即将获救范宁,看在你今天流血出力的份上,我多点醒你一句——” “少作质疑,多听安排。叫你退下去的时候,你就退下去,轮到你当英雄了,你就上去当你的英雄,比如现在。” 他朝一名带队警官模样的人挥了挥手,发号施令:“除了这里几个,外面没有参战的那些博洛尼亚学派会员,待会全部带回特巡厅谈话。” 随即不再理会范宁。 另外的警察们在本杰明领导下,带着专业援救设备,一个个顺着梯子进入舞台的深坑里。 范宁看着交响大厅一地生死不明的同学,脑海中闪过了父亲的工作档案,又闪过了特纳美术馆的音列残卷和安东老师的音容笑貌,他强行压下了自己的情绪,停止了质问,缓缓闭上了眼睛。 先不说父亲是否和他们存在过节 特巡厅清楚隐秘组织合作执行“幻人”秘仪的具体计划,这点确认无疑。 特巡厅需封印“幻人”来用作某种目的,自己不清楚,但他们为确保秘仪能够被执行,让自己放弃了毕业音乐会,这点确认无疑。 这起事件不管是死亡1位有知者还是4位有知者,至少现场有如此多同学已经死亡,而结果特巡厅之前不可能没有预见,这点确认无疑。 造成安东老师死亡的关键物品音列残卷,是特巡厅从美术馆取走后寄卖的,并且上面的神秘和弦,在塞西尔的音乐里也有体现,这点确认无疑。 这些事实,真的洗得脱么? 范宁深吸一口气,转身,睁眼。 他跨过黑暗中横七竖八躺倒的同学,一步步走向交响大厅门外。 在登上台阶的漫长过程里,他突然回忆起了一些事情,伸手摸向带着血污的西裤口袋。 这是他正装存货里最昂贵的裤子,除了今夜首演外,上一次穿它还是在去年底。 他摸到了折成一团小方块的硬质纸张,将其掏出展开。 古尔德新历913年钢琴独奏巡演·乌夫兰塞尔新年音乐会站,一楼单号侧8排15号,票价12磅。 他脑海中浮现起了老钢琴家蜷缩的演奏姿态,还有他指尖下巍峨崇高的音响大厦,以及演奏结束后扶着琴朝听众深深鞠躬的场景。 最后是刚刚在舞台深坑里,四肢断裂,无法翻身,不停重复着要自己快逃的画面。 “继续好好弹你的钢琴,写你的曲子” 范宁深深吸气,迈出交响大厅的门,走廊有久违的灯火,有人群中几道熟悉且担心的目光,还有警方封锁线外,数不清的摄影架。 这里很吵。 嚎啕大哭声,疼痛哀嚎声,激烈争辩声,无意义地尖叫声。 数十位记者模样的人,在人群的吵闹中,扯着嗓子朝自己叫喊,一大堆各方面的提问劈头盖脸地朝范宁砸来,既有无关紧要的问题,也有当下最紧迫的问题: “您是刚刚在广场外首演了《第一交响曲》的范宁先生对吗?” “请问参演的乐手里面有没有您喜欢的人?” “里面袭击学生的怪物被您杀死了对吗?” “范宁先生,您是先成为的作曲家,还是先成为的有知者?” “范宁先生,您此前放弃毕业音乐会,是不是早就清楚会有怪物袭击音乐厅?” “这其中有没有什么隐情?” “校长和院长还在里面吗?” “请问如果有人要收藏您的《第一交响曲》手稿,您心中最低的价格是多少磅?” “您毕业后会留校任教吗?您认为自己能获得什么职务?” “下次正式演出《第一交响曲》是在什么时候?” 范宁徐徐跨出警戒线,伸手拨开人群,带着疲惫缓缓吐出几个词: “再说吧,我累了。” 他耷拉着双眼,拖着灌铅似的步伐,回到了距离最近的安东教授办公室。 锁紧房门,洗掉脸上的血污,直接在木地板上睡去。 这是一段漫长、深沉、无梦的睡眠。 一直到第二天的下午四点多,范宁才睁开眼睛。 已经偏西的阳光透过窗,在地面留下一排排格子。 腹中特别饥饿,灵感全部恢复。 办公室的电报机下吐出了厚厚一叠,他一张张地快速拂去,找到关于事件的报道。 警方公布的最新数据,学生确认死亡人数为95人。 竟然没过百,仅占全体听众数量的二十分之一。 他们主要包括施特尼凯校长等三人出手之前,直接神智或身体崩溃死亡的第一批人,还有从二三楼跳跃下来直接摔死的人,以及个别被踩踏身亡的人。 本来按道理,现场近七成受影响的听众,事后都应是发疯致死的结局,但他们灵感的另一端,此前受到了范宁《第一交响曲》的共鸣影响。 在事后特巡厅和校方用稳固神智的手段进行治疗后,很容易就祛除了他们的精神污染。 深沉的睡眠,灵感的恢复,还有死伤数据的低于预期,这些因素让范宁的心境从单纯的沉重,变成了沉重与释然互相混合的复杂状态。 至少在5月24日的晚上,他获得了所有他渴望获得的启示,做到了所有他能做到之事。 但有些画面,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在脑海里回放。 音列残卷中神秘和弦的来路,安东老师和古尔德院长的死,父亲的工作档案 他又翻了翻《第一交响曲》手稿,老师记于末乐章的笔迹仍在: “在我们最后所论及之处,乐曲的结尾只是表面上的,且是完全意义上的虚假结尾。我的意图是表现这样一种斗争:有的时候人们认为胜利近在眼前,实际上却遥不可及。” “听感诚然辉煌,但抗争性的巨人动机最后实际上消失了,胜利与他无关,他的时代要么已逝,要么还未到来。” 虚假的胜利? 告一段落而已。 外界的反响如雪花纸片般纷至沓来,学校官方事故通报、特巡厅在有知者组织内部的表彰通报、社会各界的感谢信与表扬信、新闻短讯、媒体乐评、活动邀请、同学们的探问范宁成为了在毕业音乐会“怪物袭击事件”中的力挽狂澜者,也在主流乐评中正式被确定了“青年作曲家”的称谓。 与社交中更多出于尊敬或善意的称谓相反,当这个词出现在书面用语时,校方、艺术界、新闻媒体及乐评人,往往使用起来都是极为谨慎克制的。 作曲者、青年作曲家、著名作曲家、伟大的作曲家、伟大的作曲大师各种称谓间的细微等级差距,每次向上都是艰难的跃进。 《圣莱尼亚大学校刊》称青年作曲家范宁在迈耶尔大道组织的首演是在“致敬大师”,是“可彪炳史册的壮举”,并称《d大调第一交响曲》成为了不幸事件中“带着希望的劝慰与光”,学校带着“不幸中的幸运”让今年的校史中增添了这样一部“古典技法和人文底蕴都堪称完美”的大型管弦乐作品。 《乌夫兰赛尔艺术评论》从商业与人气的角度,预测了《第一交响曲》将给青年作曲家范宁带来多少鲜花和赞誉,也预测了他和他老师安东教授的出版乐谱会迎来一波销量上扬的热潮。 《霍夫曼留声机》认为,纵观许多作曲家的创作历程,鲜有人在自己第一部交响曲中就展现出了成熟的,带有强烈个人风格的音乐语汇,“它既有花卉、果实和荆棘,又有抗争、诘问与升华事实上,当我们未来欣赏青年作曲家卡洛恩·范·宁后续的交响乐作品时,或能发现早在《第一交响曲》这里,他就已初步形成了所有他该形成的个人特质”。 《提欧莱恩文化周报》未用太多笔墨细描交响曲本身,而是呼吁艺术界应重新审视著名作曲家安东·科纳尔的艺术人格与作品价值,文中列举了中古晚期大师卡休尼契、本格主义大师塔拉卡尼、浪漫主义当代大师席林斯等人都存在作品遇冷的历史阶段,撰文者认为“艺术的先驱之所以是先驱,就是因为他们将音乐的长矛投向了远方的沃土”。 至少,变化已经开始,不是么? …… 20多天后的6月17日晚,音乐学院交响大厅。 礼堂破损的建筑尚未修复,一场推迟的毕业音乐会在此重新匆匆举行,1400个席位从未像现在看起来这般拥堵,走廊、台阶、过道各处站满了听众。 乐曲从大自然万籁俱寂的苏醒,走向春日原野和鸟语花香,从质朴热烈的乡土舞蹈,走向意味深长的森林葬礼,从狰狞恐怖的宿命恶念,走向英雄的抗争与消亡。 七位圆号手在终章末尾起立,吹响象征神性与净化的挽歌,乐队在强击中辉煌收尾,听众席上爆发出排山倒海的欢呼声。 灯光亮起,身穿燕尾服的范宁双手挥出向上的弧线,示意乐队全体起立。 他从指挥台上转身,看见听众席上的同学和走廊过道上的人们一样,已经全部站起,两千多号人的声势极为浩大,霍夫曼语版的“bravo”声此起彼伏,快要掀翻屋顶。 范宁先对听众席鞠了一躬,然后走下指挥台同小提琴首席希兰握手,这时一位位穿着黑礼服的男生,或各式华丽长裙的女生开始上台献花。 他左右道谢,瞬间接过了五六捧,逐渐拿不下后,他送给了离自己最近的希兰,又送给了稍远一点的罗伊,再是所有弦乐组的前排乐手。 后来花束越接越多,范宁开始边鞠躬边往后面管乐声部送去,男生女生仍在往舞台上跑,但场面逐渐有些拥堵,很多人也直接送给了自己心仪的乐手。 有些招架不住的范宁,回到舞台前沿谢幕,然后暂时退场,在昏暗的过道里整理自己的仪容仪表。 外面散乱嘈杂的欢呼声,逐渐变成了整齐划一,富有节奏的拍掌。 范宁回到大厅二次谢幕,看见舞台已变成一片花海,尤其指挥台四周堆起了一座小山。 他登上台,举起指挥棒,伸手翻动乐谱,交响乐团再次坐下,大厅重归安静。 范宁在返场曲目中,先是选择了安东教授《f小调弥撒》中的管弦乐序曲,以悲戚庄严的音乐纪念二十多天前牺牲的古尔德院长以及遇难的死者,后又演出了两首西大陆神圣雅努斯王国风格的圆舞曲,重新拉回同学们毕业气氛下的心情状态。 他离场,又出来谢幕,再离场,再谢幕,足足重复了十多次才被大家放过。 在演职人员休息室的门口,他再次被十多家大小媒体架着摄影器材包围。 占据主场地位的《圣莱尼亚大学校刊》主编率先提问:“范宁先生,此前在音乐沙龙及室内乐创作上,您展现出了对于标题音乐创作的青睐,那么这首作为您管弦乐领域开山之作的《d大调第一交响曲》,是否有您亲自指示的标题呢?” 范宁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吐出一个单词: “巨人。” 毕业音乐会的夜晚注定不眠。 卢为大家预定了乌夫兰塞尔价格最贵酒店的整整一层,作为对演出成功落幕的庆贺。 今夜属于鲜花、礼遇、盛宴、美酒,以及…那些范宁曾经所念所想的少年得意、校园时光和青春年华。 而后又是一个清晨。 圣莱尼亚大学西门往西,橡树小街深处,柳芬纳斯花园。 天朗气清,阳光明亮,鸟声如洗,微风拂过脸庞,夹杂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路边各色的细碎花朵挂着露水,闪着宝石般澄澈晶莹的微光。 穿着轻纱白裙的希兰蹲在草地上,一手攥着裙摆,一手伸向墓碑前的石板,从成片成片姹紫嫣红的花束中间拨划出了一小块空地。 花朵鲜艳娇嫩,看得出人们献花的时间就在最近。 她将一本厚厚的黑色书本放于锦簇花团中间,那正是精装出版的《d大调第一交响曲》总谱。 夏风吹过她的脸颊,褐色发丝朝后飞散,总谱也被吹得哗啦啦翻动。 一袭黑色正装的少年站在小姑娘侧后,缓缓摘下礼帽,默然凝视前方。 墓碑上原先由泥水匠刻下的文字已经填平,而在黑白照片之上,新铸了一个暗金色的半身镀金铜像。 铜像后有神圣骄阳教会的“不坠之火”符号,基座除了刻有姓名、生卒年份外,还有作品目录索引,以及从原先墓碑上转移过来的墓志铭。 少年留下的文字,被人们补上了后半句话: “他的时代终将到来,有的人死后方生。” (第一卷完) ------题外话------ 感谢2日,星天怨、观止散人、蜉蚴特、鈅璍、呼呼呼电子龙出动、xircle、行云执事的月票~感谢梅花1、爱华的打赏~ 正文 第一卷总结及请假 首先,本扑街感谢所有耐心追到这里的书友。 此书成绩本就是青铜之姿,之前又有很多批评的声音,胆小橙的胆子太小,好几次差点想扔下键盘就逃(放心,最近没这个想法),如果不是你们的支持、投票和打赏,我可能到现在都是边哭边写。 其次弱弱提醒一下,总结是剧情的总结,会有一些目前进度下的剧透(提醒处于观望订阅状态,跳到这里的书友)。 《旧日音乐家》第一卷,终于写完了,35w字,比预期的上限还是超了一些,上架后第一个月的全勤也恰到了(误)。 作为基础性的起始卷,它需要完成画风铺垫,初步展示出古典音乐(或艺术)在这个神秘主义流行的旧工业世界的地位,也需要把世界观和力量体系基本交代出来,并为之后的展开挖下几个重要的伏(da)笔(keng),所以我在制作这一卷的大纲时,尝试了一下双主线结构的叙事手法。 音乐主线相对清晰,范宁从穿越之初起就确定了首演《第一交响曲》的目标,对着作品选拔大赛一路a了过去,神秘侧主线则偏向于解密、刺探和尝试,两条线在最后的毕业音乐会上交汇在一起爆发。 结局中无论是类似“快闪”的首演形式,还是毕业音乐会上的阴谋,都是从开书时我就已定好的,刀子也只是小小地一发,各条线收束的那一刻应该还能看,但是在连载期间,追读的体验可能会有些散。 我尽力做了自己的处理,一是让主角每次的行动都能破获一部分秘密,又留下新的悬念,尽可能牵着大家的注意力,二是在填坑收线时,我做了针对性的选择——凡是不影响书友接受第一卷结局的,一律放到之后再慢慢展示,有点疑惑都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这样尽可能让节奏更快一些。 就是不知道实际效果如何了,如果书友们实际上看得不太爽,在这里说一声抱歉,之后会不断调整改进的。 继续回到总结。 第一卷的卷名“巨人”有三重隐喻义。 首先,它来源于同名的马勒第一交响曲,因此主角卡洛恩·范·宁的创作原型是古斯塔夫·马勒,而他的老师安东·科纳尔,原型则是安东·布鲁克纳。 按照这个构思,主角穿越前的蓝星被我设置成一个类似地球的平行世界:它拥有相似的古典音乐历史,但没有马勒和布鲁克纳,以便于我能在异世界写出以他们为原型,却截然不同的人生之旅。 这也能在“文抄再现升级”的小事件之外,让读者可以站在作曲家视角,体会真正创作一首交响曲的大事件的感觉,并且还能在现实中找到对应的欣赏模板。 基于以上原因,我写了很多与古典音乐相关的,人文那一块的东西。 比如在各剧情阶段杜撰出了很多“煞有介事”的专业性乐评,而非让艺术界显得只会直呼“666”,比如在沙龙之夜上对于沙龙文化与标题音乐论争的描写,比如范宁创作《第一交响曲》时曲折繁复的过程,最开始我描写他如何得到启示,拆解灵感,搭建框架时,就用了几个单章,后面更是用了近一万字去写他如何在田园乡村中汲取创作的养料。 这里本来准备写出更完整的剧情,后来考虑到篇幅问题,只被我保留了几个更关键的点:比如对马勒“作曲小屋”的致敬,比如声乐套曲集《旅行者之歌》中的第二首《清晨我穿过原野》,比如圆舞曲的前身联德勒舞曲(利安德勒),比如两只老虎(雅克兄弟),以及范宁从木刻版画《猎人的葬礼》获得的灵感,等等… 其实这些东西真没有打架和解密好写,我完全可以直接说主角一夜之间灵感爆发,“duang”地一下就写出了一部惊为天人的作品,然后人前显圣,技惊四座。 但我说好了要在这本书里探讨“古典音乐”与“神秘主义”的联系,就必然不能这么写。 首先,这里涉及到一个比例问题。我认为一本真正的古典音乐文,在乐器上不应该过分增大“钢琴”的戏份,而忽略弦乐、声乐、木管乐、铜管乐和打击乐;在体裁上不应该过分增大“钢琴独奏曲”的戏份,而忽略室内乐、协奏曲、交响曲和歌剧;在领域上不应该过分增大“演奏演唱”的戏份,而忽略作曲、指挥、音乐理论、音乐美学和艺术运营等…(或许又是一个扑街观点?) 我个人是爱钢琴爱得深沉的,但钢琴只是古典音乐最重要的元素之一,不是全部。古典音乐有那么多可谈的东西,只谈钢琴岂不可惜。 所以在这一卷,我想尽可能让大家以作曲家的视角感受到,历史上那些大师,比如马勒或布鲁克纳,究竟是怎么样写出一部大型作品的。我也想让大家理解,“灵感启示”和“最终作品”之间其实还隔着很多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音乐家们首先需要把神秘主义启示(宗教的、超验的)拆解为艺术灵感(凡俗的、经验的),然后具象化为音乐语汇之下的场景,他还要根据这些音乐场景的指引,去历史神话、哲学诗歌、宗教慰藉、市井乡村等人文土壤中汲取养分 有了这些养分,他方可靠自己的才华与积累创作出动机与旋律,最后一步才是通过技法的处理,扩展成富有极强逻辑性的多乐章作品。 而第一卷这里的《d大调第一交响曲“巨人”》,正是马勒青年时代的一部极其出色的浪漫主义杰作。纵观很多作曲大师,你会发现极少有人在第一部交响曲就能达到如此成熟的水平,并且可与自己后面的交响曲相提并论——这一点连海顿、莫扎特、贝多芬都做不到,舒伯特和柴可夫斯基做不到,布鲁克纳也做不到,唯一能想到的只有勃拉姆斯可以,那还是因为他发表《第一交响曲》的时候已经43岁,足足写了20多年。 哦对了还有主角(误)。 马勒的这部开山之作,在人文和技术上都达到了十分完美的境地:巴赫的结构逻辑、“贝九”的复杂织体、布鲁克纳长驱直入式的雾状音带、瓦格纳充满戏剧性的主导动机…从神话故事到乡土风情、从市井传说到青春爱情…他描述了人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音画般的意象和景观,以隐喻法命名为“巨人“,以此阐述自己在少年时代的英雄观,纪念活力、生机、田园、晨光、大自然以及青春年华。 这同样是范宁日夜念想,意欲弥补的东西。所以第一卷我放到了校园背景去写,在那样的学生时代,人们觉得自己应该成熟,却仍然时不时经历幼稚的矛盾;觉得自己应培养“世故”的气质,却仍然时不时作出失态的言行;觉得自己应理性处理这一切境遇;却仍然时不时陷入到某些悸动或感性之中… 或许就算是那些在学生时代如愿过一些念想的人,也只是“虚假的胜利”,就像范宁的前世经历一样。 这个阶段的“英雄观”自然是有争议的,好在不需要自责,也不需要争辩,因为无论它们是好是坏,随着青春年华逐渐走向尾声,终将全部消散。 马勒第一交响曲…此为“巨人”的第一重隐喻。 “巨人”一词,在本书的世界观里还是一种存在于远古时代的,类似元素体的神话生物,并和诺阿语中“图伦加利亚”的发音存在同源性。到毕业音乐会当天两条主线交汇时,它不仅成为了主角首演作品的名字,还在决战中以“图伦加利亚幻人秘术”的移涌生物形态出现,这呼应了第一卷结局,也暗示了图伦加利亚王朝的秘史将是本书之后神秘侧的一条重要主线。 此为“巨人”的第二重隐喻。 而范宁的老师安东·科纳尔教授,既是他艺术生涯中的引路人,又是他踏入神秘侧道路的奠基人。主角会永远怀念他,他那些曾受到冷遇的伟大作品,艺术价值终将被世人发现,终将成为人们永远追随铭记的不朽之作。 安东老师本身也是一位巨人。 此为“巨人”的第三重隐喻。 当结局的墓志铭以完整形态呈现时,不仅使第一卷写下的卷首语得到扣题,而且人们添上去的后半句话“有的人死后方生”,也同时引出了第二卷的主题。 嗯,说到这里,估计大部分人早已经猜到第二卷卷名了。 第二卷,卷名“复活”,来源于马勒同名的《c小调第二交响曲“复活”》,和第一卷“巨人”一样,同样是以隐喻的方式,暗示关键人物、关键剧情或结局基调。 新的开局不敢乱写,作为996er,连续整活了两三个月,精神状态目前极差…我要仔细构(shui)构(shui)思(qun),梳理剧情,请假两天,7月6号11点恢复更新。 敬音乐。 正文 第一章 毕业典礼(4.6K二合一) 新历913年6月22日。 周日清晨七点五十分,圣莱尼亚大礼堂座无虚席,四年级学生们正在等待他们的毕业典礼。 不同院系分区而坐,礼服颜色条块分明,除此之外,亦有很多低年级的优秀代表,穿着正装于后排落座。 “卡洛恩,等下公布的留校任职名单中肯定会有你,对不对?” 音乐学院众人都穿着粉色垂布与饰边的毕业礼服,此时座次在范宁旁边的同学,几乎都向他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普通人隐约听闻过有知者的存在,同学们在毕业音乐会事件后也清楚范宁是有知者,不过他们显然不懂各组织的具体关系,只分得清“私人”与“官方”,而这所贵族公学则无疑属于帝国的官方机构。 在毕业典礼中设置公布留校名单的环节,这是圣莱尼亚大学传统,既是显示出对自家学子的优待,亦是对低年级学生们的勉励。 他们都觉得范宁稳了。 “名额一定有你一个,而且我猜不是行政岗位,而是助教的聘书!对吧,卡洛恩?” 然后没等范宁开口,身边几位同学问着问着自己开始了闲聊,曾经的室友加尔文坐在范宁正后方,双手搭着他的座椅靠背,神秘兮兮地朝旁边开口:“我听说今年圣莱尼亚大学各院的毕业生留校任职指标,可能平均只有百分之五左右!” 这家伙在结束红玛瑙文化传媒公司的“兼职”后恢复得还不错,之前在范宁的首演仪式上出任了圆号首席,属于既把金磅赚到手了还平安无事的那少数人。 “比例这么低?”有好几人立即惊呼,“前几年应该一直都是接近一成的吧?” “那今年岂不是只有一百多个名额?分到每个院毕业生上面只有十来个了这还得除去行政文员,或下设几所文法学校的岗位,这样来看,今年每个院新增的助教,根本就没几个啊!” 这位说话的斯文男生,语气有些忧心忡忡。 加尔文点了点头:“留校的难度本就在一直增加,听说在上个世纪90年代,每年两成的名额是常态呢,嗯,那个时候圣莱尼亚大学的毕业人数也少” 进入一所在提欧莱恩帝国乃至全世界都属一流档次的贵族公学任教职,这在当下社会绝对是最体面级别的那几种职业之一。 光从收入看,它位居第二梯队,自然不及从商或继承家族产业,但若综合考虑到社会地位、荣誉、保障、前景、人脉影响力等方面它对于传统贵族或工厂主家族子弟照样具有莫大的吸引力,后续取得讲师身份就足以在家族获得地位,若再能熬到副教授级别,则可称之“为家族带来荣耀”了。 而放到中产阶级的视角,这份工作简直是堪比“宇宙尽头”的存在。 聊天的众人也是各怀心思,其实在他们中间,有希望的人都已经和校方面谈过了。 毕竟意向是双方的,校方不可能在毕业典礼上给一位忙着去继承家族工厂的学生颁发助教聘书,总得先确认一下对方的想法,是不是优先考虑留校任职的去处。 只是现在这个情况既微妙,又充满不确定—— 能被私下面谈的人,最后仍有一部分收不到任职通知,而没被面谈的人,目前也没有被下定论…因此有人带着期待,有人带着好奇,有人很焦虑,还有人很失落,他们都老想打听别人的情况,看看到底哪些人被面谈过,谈得又怎么样。 范宁这时终于开口笑道:“加尔文,你连今年比例都这么了解,看来是小型作品选拔赛的成绩起到作用,面谈得很愉快了?” 这位卷毛圆号手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其实毕业音乐会下午场的入选作品里面,我的作品评分垫底,你旁边的苏珊就比我靠前…”可说着说着他语气又有一些微微得意,“不过面谈给我的感觉还不错,至少行政文员很有希望,苏珊更是可以祈祷一下教职…” 有人向他投去了羡慕的眼光,而范宁邻座叫苏珊的少女听闻后也加入了讨论:“能担任教职的女性比例,现在还是太少太少,我若能拿到行政人员5-6磅的周薪已经戳戳有余啦…” 她戴着圆框眼镜,眼神灵动可爱,此刻摊开手掌,竖起指头认真计算:“倒是卡洛恩,等你待会被聘为助教后,可以拿到约7-8磅的起步周薪,一年就是350磅左右!天啊,如果这份体面的工作成真,日后你至少可以雇佣一名杂役女仆和一名育婴女仆,分担掉你未来妻子的大半部分日常家务…而且你那么有才华,估计能卡着最低年限晋升正式讲师,那时再添一名专门的厨子不成问题,这样就具备了在家中定期举办下午茶或晚宴的社交条件如果精细打算,再有点额外的钢琴课一类的收入,还能每年结余不少用来旅行或参加俱乐部” 加尔文听得目瞪口呆:“你说得这么美妙,万一等下名单里只有卡洛恩没有我,我发誓我会抑郁的!” “女士们先生们!毕业典礼正式开始!” 突如其来的碳精电极麦克风声音又嘈又大,震得窃窃私语的众人赶紧坐直了身子。 工作人员简单说明安排后,礼堂升起了提欧莱恩帝国国旗并奏乐,随后同学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难得一见的校长先生上台发言。 施特尼凯此时穿着一件橙黄色调为主的校长服,这种传统款式和范宁前世十分神似,他总觉得抓不住其审美点在哪,怎么看怎么过于显眼。 校长先生仍旧梳着中分长发,发言的声线和表情都显着精气神,不过范宁明显看到,从他的以太体一直到星灵体,光芒都非常黯淡,且有不稳定的摇曳感,台下主席侧位坐着的赫胥黎副校长也同样如此。 “这一下博洛尼亚学派的驻校分会真是元气大伤啊…”范宁心中不住摇头,再想起去世的古尔德院长,更是暗自长叹一声。 施特尼凯致辞结束后,赫胥黎和另外几位学派会员上台宣读了毕业生名单,然后参加典礼的学生代表们依次上台,由校长颁发毕业证书。 这一过程有些冗长,大家的注意力又开始发散到更有实质性利益的留校任职名单上面去了,不过遵守住了礼节上的规定,没有再像开场前那般窃窃私语。 终于来到了最后这一环节,各院首先是派出优秀毕业生代表发言,然后开始宣读名单。 范宁的灵觉远远扩散出了音乐学院区域,“听到”了大片大片学生们深呼吸的声音,还有不少人股间正打着颤,或在桌子底下点着脚后跟。 顺序在第一的是文史学院,其次就是音乐学院。 “请音乐学院913级优秀毕业生,年级二组组长卢·亚岱尔上台发言。” 这符合大家的预期,因为这位出身铁路大亨家族的亚岱尔少爷,年纪轻轻就承受了太多太多,一毕业就会逐步承接家族产业,肯定不可能在校任职。 把每个学院仅此一位的优秀毕业生荣誉给到这位组长,是背景实力与个人才华的双重结果,可谓众望所归。 待得卢在掌声中结束发言下台后,代表音乐学院的许茨副院长,终于开始报出学院留校任职的名单。 “爱德华·默里奇,钢琴专业,聘为音乐学院钢琴系助教!” 掌声响起。 “罗伯塔·毛姆,作曲专业,聘为音乐学院作曲系助教!” 掌声响起。 “奥耶达·加尔文,音乐学专业,聘为音乐学院铜管系助教!” 掌声响起,羡慕的眼光投射到范宁后座,同时伴随着加尔文惊喜又纳闷的嘀咕声:“你们说我一个音乐学系的,怎么就毕业后去教圆号了呢?” “伊莉娜·苏珊,音乐学专业,聘为音乐学院人事处行政职员!” 掌声响起,旁边少女的眼眸闪着惊喜的光,作出了无声的“哇”的表情,不过她马上扭头看向范宁,发现他似乎在出神思索着什么。 四周也有几道诧异的光芒。 加尔文有些搞不明白:“已经念到行政人员的留校名单了…未必卡洛恩如此首演表现,也只是任职行政人员?” 另外几人心里暗自替范宁鸣不平。 “难道说因为不是程序意义上的‘毕业音乐会首演’,就不算这一加成了?那学校为什么还要在《圣莱尼亚大学校刊》上大肆赞扬他的《第一交响曲》?” “没记错的话范宁同学也是中产,他应该不会有别的意向吧?就算是另有选择,也应该要把优秀毕业生的荣誉给他才是!” “这不合理!看看之前那些主流乐评的报道!学校不怕被艺术界的口水给淹死吗?” “范宁同学光是凭弦乐四重奏《死神与少女》斩获大型作品提名第一的成绩,难道就不够?去年城市音乐厅的评比,含金量比以往高多了!” 许茨副院长的播报仍在继续。 “……” “贝琳达·莫尔,声乐专业,聘为圣莱尼亚交响乐团专职谱务!” “雷德·威斯特,小提琴专业,聘为音乐学院宣传处行政职员!” 音乐学院总计有15名毕业生留校任职,其中只有3名助教,可见其含金量。 在播报停止时间超过三秒后,整个礼堂会场开始有了一些极其微弱的窃窃私语声。 然后许茨副院长笑道:“还有一位同学的情况比较特殊,所以,我放到了最后。” 他故意顿了一顿,然后朗声开口: “卡洛恩·范·宁,音乐学系,聘为音乐学院作曲系荣誉副教授,以及圣莱尼亚交响乐团常任指挥!” 礼堂突然彻底寂静了好几秒,在此期间范宁眉头短暂地紧了一下 “…发生了什么?”之前陷入打抱不平情绪的几位同学,现在脑子已经懵掉了。 这是一种连呼吸和衣物摩擦声音都消失了的寂静,逐渐逐渐地,“背景噪音”才重新出现在礼堂里。 “什么副教授?” “交响乐团什么指挥?” “荣誉什么?” 毕业典礼现场所有的人,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纷纷向周围的同学核实求证。 争取到留校名额已是极为难得,含金量最高的本校教职(助教)岗位,更是每年只占到名额中的20%左右!其余要么是行政岗位,要么是几所下设文法学校的教师岗位! 从助教职称开始,取得见习讲师身份平均需要3-5年,转为正式讲师还需1年,而想获得副教授的头衔,至少得熬到35岁这个坎! 虽说学校只对教授头衔做了必须年满40的规定,其余没有,但这是惯例!也是竞争激烈,职称短缺情况下的正常节奏! 而今年范宁才23岁!直接连跳两三级!23岁的圣莱尼亚大学副教授,什么概念? 这没有先例啊? 第一个荣誉副教授的受聘就已经把众人给冲晕了,根本没有精力再去思考后面交响乐团的什么。 许茨副院长扫了一下礼堂各区域同学们的表情,眉头上露出几分满意的神色,然后走回了主席列。 “请理工学院913级优秀毕业生…”工作人员接着往下播报。 加尔文噎了一下口水:“那个,你们有人清楚,副教授的周薪是多少吗?” 没人理他,足足过了几分钟,坐在范宁旁边的圆脸少女苏珊才第二个开口:“卡洛恩同学…呃范宁同…呃不对,范宁教授,您的各项聘用人事手续,可能是我为您效劳” 她看着这位年纪和自己相仿的少年,一时间有些不适应,虽然逐渐切换到了该有的尊敬语气,但还是有一种错位感。 因为在学校里能称对方为教授的,默认形象要么是儒雅随和的中年学者,要么是学识渊博的老艺术家、老科学家、老社会学家… “范宁教授,我是刚刚许茨院长念到的交响乐团新谱务贝琳达,之后乐团各项事务请您多指教。” 一位声音带着羞怯,秀发上戴蓝色发箍的女生猫着身子凑进打招呼,再退了回去。 范宁认出了她,这是曾经找自己要过《幻想即兴曲》曲谱的那位女生。 “范宁教授…” 面对接二连三跑过来和自己打招呼的同学,范宁礼节性地一一予以回应,等宣布散场后,他立马从最近处通道撤退。 礼堂走廊通往交响大厅的一侧,仍然拉着施工危险的标识牌,范宁扫了一眼,快速走出礼堂大厅。 他刚刚准备迈下台阶,迎面走来的几人,让他想起了好像还有一个大的环节没过。 “卡洛恩,你终于出来了,走,我们陪你去广场上拍照去,罗伊学姐好像还重新请了私人摄影师!” 盛装打扮的希兰和琼两人朝自己兴奋挥手。 于是范宁准备一个人先图个清静的愿望落空了,他们几个先去了迈耶尔大道上,后方大部队随后赶到。 范宁先是跟着学校安排的摄影师,同音乐系的同学一起参加了合拍,然后又被一个又一个,一群又一群,一排又一排的同学拉去合影。 最后才是和朋友们。 “希兰,你叫错了,你现在应该叫他范宁教授。”在各种调整背景和姿势,或等待长曝光的时间里,琼玩闹似地不停纠正希兰的称呼。 “琼,你爱这么叫他,你就这么叫好啦!”希兰则不停地向自己闺蜜提出抗议。 范宁颇为无奈地摇头,这正是他之前想图个清静的原因,之前还是好端端的学弟学妹们,突然就这样叫起了自己,他总觉得暂时不是很适应。 说起来挂的这个荣誉副教授头衔,也是考虑到自己指引学派的身份后,在校方提议后商量出的结果,自己到底算不算正式意义上的学校老师呢? 在他重新扶正自己的毕业礼帽,和穿着奶油色茶歇裙的罗伊合完一张二人照后,终于开口提问: “罗伊小姐,说好了不就一个副教授吗?后面这个常任指挥,你们又是弄的哪一出?” 正文 第二章 重返美术馆(5.5K二合一) 范宁说着说着皱起眉头:“之前我们商量的结果,不是我在音乐学院挂个副教授名,偶尔来给同学们讲几堂理论课吗?…” “至于圣莱尼亚交响乐团常任指挥?你知道的,不是我不乐意,而是精力不够…” 如今范宁毕业了,他的主线计划正是改扩建特纳美术馆,重新恢复父亲之前经营的业务,同时以此为依托,逐步筹划一支职业交响乐团,打造一个综合艺术场所… 再然后,毕业音乐会事件的神秘侧追查计划也是他考虑的重中之重。 这件事牵扯的已不单纯是同学们的伤亡和古尔德院长的牺牲了。特巡厅的深层次目的关系到音列残卷轨迹、安东老师被害以及父亲此前的经历,而包括调和学派在内的几个隐秘组织还关系到琼的记忆,以及劳工案的放射源追查与善后处理等… 范宁的精力可能胜任不了常任指挥这一工作强度的要求。 在提欧莱恩帝国的交响乐团里,首席指挥和常任指挥是分开的两人,首席指挥又叫音乐总监,相当于“一把手”,从音乐资历和艺术造诣上来说资历最老,而且不仅仅负责指挥,还要和社会各界打交道,争取贵族、工厂主或投资者的支持以筹集资金,维持和艺术界的关系,筹划每年演出计划,与客席指挥及协奏曲独奏者洽谈合作,决定乐团人事任免考核等问题等等… 如此事务缠身,首席指挥注定只能亲自操刀每年最重要的那几场演出。 而乐团的日常训练、曲目排练、考核执行、大小演出,自然就交给“二把手”常任指挥了。 西大陆的交响乐团体制则稍稍有区别,比如神圣雅努斯王国,他们几个名团的首席指挥与常任指挥实际是同一人,纯粹负责于音乐,在常任指挥之下还设有“驻团指挥”,作为助理指挥的上升通道,而其他行政事务则由“运营总监”负责。 圣莱尼亚交响乐团在指挥人员的架构上,自然参考的是本国的职业乐团,不过是微缩版,按照1:1:2配置音乐总监、常任指挥和助理指挥,处于活跃合作关系的客席指挥则通常控制在3-5人。 这时罗伊解释道:“范宁先生,此次学校邀请您当常任指挥,不会约定最低任期,也不限定工作量,等您什么时候美术馆那边的各项事务步入正轨了,可随时抽身辞职,在此之前若遇到繁忙时段,也以您的安排优先…常任指挥的待遇我们按照最高标准来,给您发放28磅的周薪,并和约26磅左右的副教授周薪叠加发放…” 范宁此时眼里的神色逐渐不对了。 “罗伊小姐,你确定如此定薪?…荣誉副教授和专职副教授可不是一回事,而且交响乐团常任指挥按照正常情况,工作量是非常饱和的,如果是你说的这样…我的薪水几乎一大半是白白到手的…” “是我哪里理解有误,还是你有什么别的用意?”范宁的语气充满了狐疑。 其实光看各等级薪水的标准,这和指引学派是差不多的。他在转正后周薪已从8磅提升到12磅,又由于一系列行动的立功表现,变成了16磅——若从熬资历的预期来看,再过5-10年就会和圣莱尼亚大学副教授的标准接近。 但关键在于,他是荣誉副教授,又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教职工,而且学校里的教授身兼多职是正常情况,薪水肯定不是这样叠加的算法,再者…按照罗伊的意思,自己还可以自由安排常任指挥的工作时间… 这是以轻松力气拿了两份…不对,加上原本自己的,这是三份薪水啊! 罗伊听到范宁的质疑,却是蹙眉叹气:“范宁先生,现在学校的情况您再清楚不过了,音乐学院的情况更是到了这么多年来最糟糕的程度…” 这一点范宁心中了然。 学派会员伤的伤、叛的叛、死的死…尤其,牺牲了一位高位阶有知者,这简直是几十年可能都挽不回的损失。 “两位校长的情况怎么样?”他以关心的语气询问道。 “养了快一个月的伤,大的问题没有,但若想恢复以往完好状态的身体与灵性水平,还需很长时日,化学系的格拉海姆院长花了大代价,调配了一些中长期服食的灵剂,应能排除永久性的损害…”罗伊同范宁说得很具体。 “格拉海姆院长…”范宁边听边思索,然后又问道,“特巡厅后来应该约谈了你们除两位校长外的所有会员吧?” 毕业音乐会最后阶段,学派会员在外环伺,听众和团员昏迷死伤,大批警察冲入营救,本杰明出手封印或收容了“幻人”…特巡厅并没有刻意避讳或压制消息,在公众眼里或报道上,“袭击的怪物”是范宁解决的,但博洛尼亚学派的会员不难知道真实情况。 如果说这起事件里,范宁对特巡厅的不满是间接的、带推理联系的、及出于心中朴素情感的,那么博洛尼亚学派应该就是因利益严重受损后直接而强烈的愤怒了! 他不由得想起当时自己入会时,杜邦所说的话:“卡洛恩,特巡厅背后的实力,远比你想象中的要恐怖……说起来,他们近几年日益强硬的手段,已让很多官方有知者感到了不安……” 此刻,他想看看能不能从罗伊这里看出一些博洛尼亚学派对特巡厅的态度。 少女今天在镜头之外的笑容不多,她点头回答道:“许茨副院长的约谈仅持续了几分钟,而其他人,长达一个小时到几个小时不等才被特巡厅放出。” …这是什么意思…范宁心中暗自思忖。 难道是除了当时参战的几位有知者外,特巡厅认为完全可以信任的会员,只有那个平日在自己心中印象很直爽的许茨副院长一个人? 罗伊说到这抿了抿唇,似斟酌着开口:“范宁先生,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哦?可以。” 两人从穿着毕业礼服拍照的人堆旁绕过,走到广场一处小树林。 “罗伊想冒昧问下,您当时放弃毕业音乐会的首演资格,是为了尼西米小姐吗?” 少女澄澈的蓝色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范宁。 “…不是。”范宁回答地很干脆。 他看到罗伊还是抿着嘴唇不说话,又补充道:“早在特巡厅找上我前,我就定好了在广场上做渗透式首演的计划。” 少女若有所思道:“可罗伊记得,您发表放弃声明的头天夜里,是我俩在一起,聊关于那首交响曲的首演建议…” “正是那晚你走之后,我的想法。” “有我的因素吗?” “多多少少有…但主要是安东老师曾经对我的教导。”范宁如实回答。 少女这时眼眸里有转瞬即逝的笑意:“昨日学派帝都总部发来消息,指定分配尼西米小姐入驻圣莱尼亚大学分会,施特尼凯校长连夜找到我,托我传达对您的谢意…分会新增一名天赋极高又品行可靠的会员,编制还是增设而非占用已有,在当前形势下这是一件让所有人都倍感振奋的消息。” “不客气。”范宁轻松一笑:“所以你把我喊到这里问我,是想打听打听当日特巡厅约谈我的行事动机对吧?” “…是吧。”罗伊沉默了几秒后说道。 两人缓步走回广场,少女的语气逐渐又带上了忧虑,“…想请您再担任一个常任指挥职务,正是因为现在音乐学院的情况已糟糕到了极点…” “第一副院长洛林教授身亡,古尔德院长又牺牲,许茨副院长作为临时负责人,已经一个多月没睡过整觉…至于圣莱尼亚交响乐团,此前音乐总监兼首席指挥是洛林教授,常任指挥是康芒斯教授,还配有两名助理指挥…后来洛林教授身亡后,康芒斯教授出任音乐总监,事务缠身,常任指挥本就一直空缺,此次事件里,助理指挥也不幸身亡了一位…在勉为其力补演完毕业音乐会后,几乎处于停摆状态。” 范宁听到这里也是觉得惨不忍睹,什么时候指挥成了伤亡率这么高的职业了!? “毕业季是新旧年级交替的时间,也是人事变动的重要节点…年级组长的更替,交响乐团人员变动与首席调整,甚至还有院长职务的调整…您的加入会让我们这段时期的形势更稳定,当然,在很多重要问题上,您的建议也会具有一定的分量…” “更紧迫的是,提欧莱恩帝国文化与传媒委员会主办的夏季艺术节,还有两个月就要到来了,我们在开幕式上的商演合同早在一年前就已签下,届时的现场票房、唱片销量与社会反响,会直接影响到圣莱尼亚交响乐团在全国学生乐团中的排名更新情况…” “您知道商演对水准的要求,和校园演出或公益演出截然不同,若是音乐学院目前这种局面,我担心连排练出一支能上场的队伍都成问题…因此,学校这次请您出面,只希望多少能帮到圣莱尼亚交响乐团一点,哪怕出一两成精力,您的身份、非凡实力和艺术造诣也能值回我们提供的报酬…” 范宁徐徐点头,考虑罗伊对自己此前的帮助,考虑到校方遭受的打击与实际困难,又考虑了另几个自己正在盘算的因素,然后说道:“那罗伊小姐,感谢你的信任。” 他决定先试试接受这个高薪且富有诚意的聘任邀请。 至少,在精力之余帮一些忙,这两个月把参加夏季艺术节的曲目带出来还是可以的。 “这么说,范宁先生答应啦?” “不过,罗伊小姐,我先说好一点。”范宁强调道,“既然是挂了我名字去帝都演出,那我对乐团的调教标准,可就不像之前那般凑合了。” “既然是请您出任常任指挥,自然贯彻您自己的艺术要求,罗伊作为大提琴首席,会做好表率。”少女当即表态。 她显然清楚这一点,因为范宁逐渐从她看向自己的眼神里,读到了一丝“那帮同学们要有罪受了”的玩味。 她继续说道:“目前的首席指挥康芒斯教授,虽然不是学派会员,但也是一位出身音乐世家,功底扎实,严谨认真的老指挥家,只是这半年被太多乐团行政事务缠身,您的加入一定也会让他高兴的。” 范宁点点头:“希望如此。” 在毕业典礼结束后,他和希兰、琼三人一起,乘上了去往东梅克伦区的马车。 此行目的是特纳美术馆。 既然计划早已定好,毕业后他就马上动身,准备对美术馆的地理环境和硬件设施做一次细致的踏勘。 目的是确定改扩建的总体想法,大致估计预算,并叫上她们两人,看能否提供一些点子。 希兰和琼在车上叽叽喳喳聊得兴起,内容除了今天拍照的事情,主要集中在范宁获得的聘任职务特别是薪酬待遇上。 “希兰,安东伯伯之前的薪水有多少来着?”琼向自己的闺蜜问出了十分私人化的问题。 “周薪接近50磅。爸爸可是35岁就被聘为了教授,没想到卡洛恩现在的收入合计已经超过他啦。”希兰虽然只是微笑回应,但明显语气是非常愉快的。 自从推迟补演的毕业音乐会结束,范宁带希兰重新去看了安东老师后,她的心结打开了不少,至少每天心情不错的时候比以前要多得多了。 “这总体合理,毕竟范宁教授也是教授。”琼一本正经地连连点头,“总计约70磅的周薪,按年收入算已经超过了3000磅…不对不对,我觉得,这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离谱了…” 的确,这个收入已经突破中产的天花板了,在提欧莱恩,一般认为中产的平均家庭年收入在300-800磅之间,而3000磅的收入,怕是已经超过了大多乡绅,或城市里顶端的那批律师、医生或神职人员。 看着两位小姑娘毫无顾忌地聊着私人领域话题,范宁不觉莞尔,他也打趣问道:“琼,你说我离谱,那你家一年的收入有多少呢?要不要报出来打击一下我们?” “可能…接近一万磅的样子?”琼认真作答,但眼神疑惑,似乎并不十分清楚,“卡洛恩教授,你不能拿工作收入和土地或产业收入比,而且这是我们整个家庭的收入,你这是一个人的…” 琼说到这里可怜兮兮撇嘴道:“你看我,昨天入会后,学校他们说,我现在的周薪才5磅…” “他们是不是欺负你才大二?”希兰提出质疑,“可我比你小一岁,在指引学派的周薪都有8磅呢…” 琼却是继续认真地帮范宁做起了规划:“卡洛恩,你要知道在提欧莱恩,1000磅是一道重要的分水岭,这样的家庭至少可以雇请4-6名仆人…等你过几年成家后则能有更体面的生活,我一位家庭收入比你略高的同学,他们家可维持着16名左右的仆人规模,包括男女管家、贴身男女仆、厨子和洗碗女仆、家政女仆、洗衣女仆、育婴女仆、食品室女仆、侍应、马夫、园丁、壮工与听差…你要知道,人们维持日常生活的现状与运转,是一件极为重复、琐碎又无趣的事情,这能让你摆脱负担,将精力全部放在自己感兴趣的研习领域,或轻松愉快的事物上面…” 范宁此时有些哭笑不得,他总觉得这些话刚刚才听到过类似的。 从某种角度上说,琼后面的观点是客观存在的,不仅提欧莱恩中产及以上阶层都追求这样的生活状态,有知者也一样,比如圣莱尼亚大学的会员们,再比如那些有另一重光鲜公众身份的触禁者。这是保持充足精力研习隐知的必要选择。 “琼,你还是把这种活跃的思路用在待会提出建议上吧。”范宁笑着说道,“3000磅的年收入站在家庭角度或许殷实,但想支撑起我接下来的计划,恐怕还得继续扩展收入来源…” 这也是范宁考虑答应校方邀请的因素之一,他现在收支大开大合,但缺乏稳定的现金流,能增加一部分是一部分。 就拿职业交响乐团的乐手和文员薪资来说,自己现在周薪70磅,看起来离谱,实则能负担起几个乐手的周薪呢?自己要创建乐团,那就得拿出更具有吸引力的条件。 如果再算上乐器与辅具的采购、场地的建设、运营与广告费用、演出差旅经费、与协奏曲独奏家或唱片出版公司的合作费用、杂七杂八的各项支出…这不是偶尔倒卖点非凡物品就能扛住的… 此前卢1800磅的手稿竞拍报酬,在作曲小屋中折腾了一部分,后来购置一些非凡物品,包括帮希兰购买了“荒”相路标…目前结余900磅。 乐谱出版收入方面,1三首小曲,2《死神与少女》销量涨势良好,在西大陆也开始传播,目前每月可为自己带来100磅的分成,3《d大调第一交响曲》暂时还不清楚收入如何…目前结余600磅。 特巡厅的奖励,摧毁愉悦倾听会隐秘聚会点的1000磅,毕业音乐会事件后的1000磅…后者他当时情绪上头,直接要他们加到指引学派公账里了。 目前范宁手头的现金在2500磅左右。 所以美术馆的改扩建是势在必行的,既是未来场地的依托,也是恢复经营后新的创收点。 启动资金可能还缺点,得再想想办法。 比如,倒买倒卖耀质灵液,或拉拉投资什么的? 心中如此盘算期间,马车停在了啄木鸟事务咨询所,范宁先是上楼,把自己一身冗赘的毕业礼服换成了非正式的薄质浅色衬衫,然后带上了同上次初探美术馆类似的物件。 三人步行前往东梅克伦区最繁华的地段,经过一家明亮整洁的咖啡馆,在动物雕塑处向里转弯,走进一段下坡窄巷后,跨入了院子锈迹斑驳的铁栅栏。 今天阳光明媚,院内倒是没有上次范宁来时显得那般萧索,但美术馆墙体仍是浓厚的灰色,折叠在狭长拱卷里的椭形窗户被死死锁住,毫无人气与生机。 三人先是绕着建筑转了一圈,又登上后靠的小山坡鸟瞰了一下周围环境,随意讨论了几句改扩建的想法,然后回到正门,走上台阶。 范宁再次把布满灰尘和油腻的停业告示架移开,胸口向上方凑近,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那把沉重的黄铜大锁。 几秒后大门合上,视野再次陷入昏暗,除了三人提着的提灯,给予了几米的可见微光。 可是三人的表情,此时有些异样。 范宁更是眉头大皱。 上次一楼那股若有若无的腐臭味,现在好像更为明显了! 正文 第三章 流动展厅(4K二合一) 空荡的导览大厅内,三个被提灯照出的黑色人影,此时面面相觑了几秒。 琼率先开口,软糯嗓音在昏暗中回荡:“卡洛恩,你家的盥洗室是不是堵了?” “我不是没有过这种怀疑,或许是某个角落的死老鼠也说不定。” 范宁说着,先提灯带路走向一楼“l”形短边的活动大厅:“但有点奇怪…我半年多前过来时,似乎没有这么明显的臭味…” “你的意思说这难闻的味道,是这半年突然变得更浓的?…哎你们等等我。”琼快步跟上前面的两人。 范宁的“烛”相灵觉比另外两人强大太多,又对这里比较熟悉,此时一边在前探路,一边给后面两人讲解美术馆原先各楼层的功能布局。 虽然在这种情况下,环境比上次更瘆人,但他此刻的表情尚算轻松。 只是一栋年久失修的美术馆而已,上次自己一人孤身过来,也没见怎样,这次可是三位有知者。 这个活动大厅以前主要用作拍卖、会议或一些小型演出,约可容纳两百名宾客,如今观众席上全部蒙上了一层厚灰,在其间穿梭时,皮肤明显时不时会有碰到蜘蛛网的感觉。 几人在昏暗中围着大厅转了两圈,未发现什么异样。 “这里之后适合做一个室内乐厅,不过充其量也只是小型呢,交响曲在这恐怕演不了。”琼持着提灯,站在空旷的舞台上,看着下面两人评价道。 “我没想过在这里建一个交响大厅,那太不现实了。”范宁回应道,“哪怕是改造成室内乐厅,舞台后方也需要更多过道及演职人员休息室,成本上来说不划算。这一块我的想法是维持活动大厅的设计,在正下方建一个负一楼的排练厅兼录音室…” 他继续自顾自地考虑道:“嗯,在第一阶段,乐团的正式演出主要是受邀去各大音乐厅进行,l形的短边侧则新建一个与其联通的独栋…在此之外的扩建要考虑到我的经济能力与风险抵抗能力…” “卡洛恩,你这栋美术馆有装电话吗?”琼突然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什么意思?”范宁诧异道。 “我怎么感觉听到,楼上有电话在响…”琼疑惑歪头。 “…黑灯瞎火的你能不能别吓人?”饶是范宁已打底是五阶有知者,这一下手中的提灯也不禁晃了几下,还往活动大厅黑漆漆的门口看了两眼。 他想到了之前查看二楼父亲办公室时,那桌面的确有个电话盒,可那根线都已经断在地上了,他还踩到过。 范宁惊疑不定地闭着眼睛认真听了几秒,然后说道:“哪有什么楼上电话的声音?琼,你是不是听错了,人在过于寂静的环境里,是可能对某些身边底噪声过于敏感。” “卡洛恩,好像还真的有,我不确定是不是自己也听到了。”希兰这时开口了。 三人忍不住凑得更近了一点。 这一下真把范宁弄得神色紧张了起来,倒不是害怕某类鬼怪事物,在这个神秘主义世界,若是说这栋美术馆存在什么恶灵之类的事物,是处于可接受范围之内的… 他纯粹是出于谨慎,这个世界的体系太混乱了,他曾经历的几次战斗,每一次都遇到了超出预期的因素,而在神秘侧领域经常出入的有知者,死起来的时候可能比普通人更莫名其妙。 这栋美术馆此前就藏着很多秘密,范宁此刻十分担心某处突然钻出来一个众人无法理解的存在。 再次认真听了十来秒,范宁仍旧疑惑摇头:“我真的什么都没听到,你们知道,我的‘烛’相灵觉可要比你们强得多。” 希兰说道:“这声音若有若无,断断续续,我刚刚真的也听到了,但和琼说的好像不一样,现在再听又什么也没有…” 琼这时也表示:“不一定是电话声,只能说是类似于较为尖锐的密响声…而且也不一定是楼上,我刚刚只是在第一反应下那样问你,人对于若有若无的外界刺激,反复听取时很容易不停地改变描述方式…” 她说到后面语气也渐渐不自信了:“卡洛恩的灵觉这么强都没听见,可能真是我们产生幻觉啦…” “我又听到了一小段!”希兰这次很肯定,“琼后来的描述比较准确,某种较尖锐的密响,只是太弱太弱了,比卡洛恩那首交响曲开头的小提琴高音a还弱” “不过我倒觉得方向好像不是楼上,而是这层楼另外那侧的远端…又没了。” “另外那侧的远端?流动展厅?”范宁突然神色凝重。 他想起来了半年前自己来到美术馆时,最开始正是前往的这个方向。 当时走着走着他觉得臭味越来越浓,心中逐渐发毛,后来被挡住的去路给了他一个撤退换边的理由。 “去那边看看,大家小心一点。”范宁抽出了自己衣襟内的指挥棒,带路跨出活动大厅的门,灵觉已经全力催动。 希兰熟练拔出军用自动手枪后跟上,她这几个月按照范宁的交代做了大量的射击练习,至于琼…她有尝试过范宁给出的建议,不过从训练成效来看,她的天赋完全和射击没有关系。 狭长的昏暗画廊里,三人成一串缓步行走。 那种霉味中夹杂着的腐臭味道果然又越来越浓了。 范宁握着指挥棒徐徐开路,琼在中间,希兰则持着枪步步倒退,凝视着后方的黑暗。 不得不说这种环境下后背和前方一样让人感到不安,三个人如此行进,给了彼此很大的心里依靠。 “你们还有听到吗?”期间范宁问过一次。 “离开活动大厅后的时间里没再听到。”两人都如此表示。 两侧墙壁空空荡荡,同之前一样,偶尔有一些没清除干净的涂鸦,或蜿蜒流水状的污迹进入到众人提灯的光圈内。 走过走廊的拐角,来到视野更为开阔的一处后,两位小姑娘回头,露出了同范宁之前一样的傻眼表情。 在提灯微弱的光芒下,视野所及堆满了横七竖八的画架、画框、桌子板凳,还有拆下来的门和窗户,以及塞在空隙间的石膏体:人像、几何体、水果模型、五官模型比范宁的身高还要高一点。 “琼,这些东西你的初识之光可以控制移开吗?”范宁问道。 “它们一个个过于不同且独立,定义成伤口有点难度,但我可以试试,三人站到一起,贴着墙壁走。” 范宁走到墙壁边上,将斜着的一扇木门撑起,零散的小物件在琼的控制下往另一侧缝隙滑落,几人挤了进去,在令人不适的臭味中,继续往前撑开横七竖八桌子和窗户 开阔的空间逐渐收拢,三人顺着墙壁,再次进入了狭长的走廊。 然后众人发现,这些杂物远比自己想的要多,三人手忙脚乱地撑着,已经跌跌撞撞走出了接近二十米远,还是没个尽头。 过了一会,几人贴着墙,在三面杂物的包围中休息片刻,手臂还撑着几处关键的着力点,防止大物件砸下来。 范宁的灵觉顺着缝隙探出,可能还要二十多米才能到达堆砌物的尽头。 “卡洛恩,这还真是挺耗灵感的到底是什么情况,这是你们的仓库吗?东西是你堆的?”琼气喘吁吁地问道。 “我真的不清楚。”范宁神色无奈,“这个方向是为自由艺术家们服务的流动展厅,搞不懂最后为什么会堆了这么多杂物,这估计是整个美术馆所有的画架、门窗、桌椅和写生道具了” 他不由得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特巡厅此前潜入美术馆搜走了音列残卷,他们来没来过这里? 按道理说,如果这个方向真藏有东西,走廊上这堆一人多高,四十多米长的杂物是不可能拦得住他们的,相反,说不准还会让特巡厅优先注意到这片区域。 若知道对面藏有一块黄金,普通人也能下定决心,花点时间取走它吧,充其量就是有点烦人而已。 “我又听到了那种声音。” “我也好像听到了,不是电话,就是某种尖锐的密响,但音量极轻。” 两位小姑娘又先后开口。 “如果觉得自己听到有异样,就马上开口。” 范宁用灵觉扫视了这两人的身体,各种光影色彩的表征含义十分健康。 这让范宁非常疑惑,难道出问题的真是自己这个指挥的耳朵? “在哪个方向?到底是楼上,还是这个方向?” “分不清楚,又没了,太弱,有时觉得是耳语,有时觉得是远处,有时又觉得是脑海中…”希兰说道。 “先挪出去吧。”范宁继续抬起前面的一扇窗户。 再过了几分钟,众人钻出杂物堆,走廊重新变得空荡,三人小心翼翼地检查各处。 “卡洛恩,如果说墙壁后面藏着什么东西,你能发现吗?” “我的灵觉没法穿透过厚的物体,但暗格之类的东西,我肯定能发现异样的。” 走廊两侧有很多通往流动展厅或小房间的门,几人都做了仔细的检查,包括墙壁和角落的每一处,直到最后,已经到了一楼长边走廊的尽头——这里的上方二楼就是曾经悬挂《第聂伯河上的月夜》之处。 “你们有没有发现,气味什么时候变淡了?”琼询问另外。 “是鼻子逐渐适应的缘故吧的确好像不如之前了。”希兰刻意地嗅了几下。 “有可能,这里根本没什么东西,先撤回去吧,再去二楼、三楼检查一下。”范宁示意众人离开这里。 可是随着折返的脚步,那种恶臭又逐渐变得浓烈起来了! 范宁凝视着前方的黑暗,眼神闪动。 那里正是此前几人费了大力气腾挪穿梭过来的杂物堆。 “回去贴着另一边墙壁走,琼,辛苦你再清理一下小物件。”他走近,弯腰伸手,再次撑开一张靠置的长条桌,灰尘扑簌簌而落,呛得几人一阵咳嗽。 这次仅仅移动了几米,众人就在墙壁上发现了一扇门。 门是关着的,但把手处腐烂严重,范宁尝试去拧,发现并没有锁,门体和墙壁稍微有点卡顿,轻轻踢了几脚后就推开了。 这是一个较为规整的圆形展厅,直径不到十米,房间空旷,木浆色的墙纸已大片脱落,房间正中央是环状的小型藏品展示柜台,墙壁一周也是玻璃橱窗,能看到里面裸露锈蚀的照明煤气灯管道。 看到这一幕,范宁倒是有了些印象,这种双环形展示方式的房间,不是用来放油画的,而是装置艺术展厅,也会展示一些小型雕塑、手工艺品、版画、砂石画。如果没记错的话,旁边应该还有几处这样的房间。 几人绕着它走了几圈后就离开了,果然,扒拉着杂物向前走了约十米,大家又看到了一扇门。 “我刚刚又听到了那种奇怪的声音而且,这次感觉很近。”琼在旁边轻声说道。 范宁一只手撑着后面的画架,另只手再度拧开门把,希兰持着枪一眨不眨地盯着逐渐打开的门缝。 一股更加浓郁粘稠的恶臭扑鼻而来,三人吸入一口后几乎快要作呕。 但黑暗中很安静,范宁稍微踏进去几步,皱眉打量了一下四周后就退了出来。 和此前房间基本一样的布置。 随后,几人往前又打开了两扇一模一样的门,也没有什么异常的事物。 那股找不到源头的不适气味仍然浓郁,范宁站在原地思索了好几分钟,然后说道:“回之前第二个房间。” 众人又是一顿摸索腾挪,琼的额头上逐渐沁出了汗珠。 她看着范宁反复在这个臭气熏天的房间里绕圈,于是问道:“卡洛恩,你发现了什么吗?” “你们觉不觉得,这个房间,它不够圆?”范宁站在墙边,一会低头,一会仰头,四处打量。 “挺圆的啊。”琼疑惑歪头。 “不,你来我站的地方。” 两人逐渐发现了,这个房间另外一半是个圆形,而范宁站的那一半,好像是个椭圆,稍微瘪了一点。由于墙壁上本身就有玻璃橱窗和煤气灯管道,又黑灯瞎火,这在十米的直径中极其不明显。 “会不会建的时候本身就存在偏差呢?”希兰问道。 “不,我很确定,之前那几个圆形房间,真就是十分标准的圆形。”范宁语气笃定。 “卡洛恩,这里有秘仪残留的痕迹。”琼此时站到了范宁旁边,面朝墙壁一处,鼻子几乎快贴了上去。 “秘仪残留?你是说最近有人来过这里?这个恶臭的气味是他弄出来的?” “气味源头和它无关。”琼摇了摇头:“这不是那种执行性秘仪,而是另一类持续性秘仪,它的存在应该有好几年时间了,而且说残留痕迹也不准确嗯,它的效力还没结束,但是已经到了最尾声” “它的作用应该就是简单粗暴的隔绝,隔绝具体事物,也隔绝灵感,但这不妨碍它具有较高的位阶,如此长的持续时间如果不是到了最末的阶段,我又因为你的提示凑这么近,我也察觉不出所谓的残留痕迹。” 范宁眉头深深皱起:“你的意思是” “这个墙壁后面可能有什么东西?” 正文 第四章 门 范宁此言一出,两位小姑娘眼眸中都露出了一丝惊惧之色。 他自己脸上也是惊疑不定。 如果这里的每个装置艺术展厅都是圆形,而这里却是稍瘪的椭圆,那的确可能是后来被人为加厚过。 未必此行真的碰上了三流媒体上经常报道的那种都市传说或市井奇闻?比如,墙壁里砌了一具尸体之类的? 要不要把它弄开? “你们说,特巡厅来过这里没有?”范宁陷入思索。 现在他逐渐觉得,比起那些生活在阴影之下,终日躲藏行事的隐秘组织,自己目前最忌讳的反而是特巡厅,考虑什么问题第一想到的就是他们。 想想自己穿越后的第二天,进出美术馆就在他们的监视之下,还被跟踪了… “他们既然连音列残卷都取走了,外面那堆过于显眼的杂物,不可能没有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希兰徐徐分析道,“但我认为,这股奇怪的恶臭,他们并没有闻到过,现在阶段的秘仪隔绝效力已经这么弱了,连琼这种低位阶‘钥’相有知者都能察觉,如果他们发现了这么大的异样,怎么可能不把这里翻个底朝天呢?” 范宁轻轻点头表示认可:“你的意思是说,恶臭逐渐变浓的这半年,他们并没有进来过或者说,他们最后一次搜查的时间,也许离我上一次过来都有一段不短的时日了” 希兰跟着点头:“具体时间我们无从得知,但他们过来时,这里要么就没有味道,要么就比你上次闻到的还轻,只算‘异味’而非‘恶臭’,在这样一栋年久封闭的建筑物里属于合理的程度他们除了拿走音列残卷,一定搜查过这堆杂物附近,甚至由于过于奇怪,还是当作重点区域搜查的,但那个时候秘仪的隔绝效力还在全盛或刚刚开始衰减的阶段,他们的灵感没有任何收获” 范宁低头考虑了一阵:“琼,你能不能找点建筑工或泥水匠过来,人不用太多,两位差不多了,主要是一定要可信,交代后就不会到处声张的那种。” “确定要弄开看看吗?”琼向范宁做询问确认,“人的话不是问题,我可以找到几位更忠诚的,几代人都为家族效劳过的园丁工匠过来。” “确定弄开。”范宁说道,“要说特巡厅再也不会造访这里,我是不信的,只是时间问题…” 里面既有可能是利益相关的秘密,也有可能是未知的危险,但现在这么被动等待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这里是父亲的美术馆,而且鉴于曾经拿到“无终赋格”移涌路标的经历,范宁还是更倾向于前者的可能性。 过了接近两个小时后,两位带着工具的泥水匠穿过层层杂物,来到了这个房间。 他们在范宁的授意下砸掉了几处玻璃橱窗,然后挖掉墙壁上的石灰,并用工具砸掉了浅层的水泥。 水泥之后自然是黄红色的墙砖,工人向范宁递去了询问的眼神,得到了继续的示意。 墙砖被拆除,而后又是水泥,这时范宁发现敲落下来的某些水泥残块是有洞的,地上的残渣中也有一些宝石的碎片,并且空气的粉尘中还夹杂着极少量紫色与白色的异质色彩。 在此期间,两位小姑娘又表示自己短暂听到了某种尖锐的密响,但仍旧不能确认是否来源前方,因为她们分不清音源究竟来自外界还是脑中。 随着一凿凿的深入,一张羊皮纸掉了出来,但不可避免地被弄碎掉了,待得范宁把它拼起时,发现其上画的大概是一盏灯的轮廓,但特殊的地方在于,绘制者用羽毛笔的墨水填满了它的内部,看起来是纯黑一片,除轮廓外没有任何细节。 “琼的感觉还挺准的。”范宁捂着鼻子在一旁悄声说道,“这堵墙壁里面的确被布置了一个祭坛,只是,你们知道这上面是什么见证符吗?” 一盏…黑色的灯?不过这只是布置秘仪的人选择的见证之主,不一定和墙里的东西有关。 希兰和琼同样捂着口鼻,茫然摇头。 目前的味道已经臭得令人窒息了,虽然捂住口鼻没有一点帮助,但在这种情况下人的手总想做点什么。 两人稍微腾挪了下脚步,站到了范宁身后,如今的场景几乎让三人都做好了工人从墙里挖出一具腐烂尸体的心理准备,两位小姑娘虽然都是有知者,但预想到这一类场景,心中本能地有些抗拒和胆怯。 可当泥水匠凿进去一米多深时,众人看到的不是尸体,而是…一扇封死的黑色的门。 说它是门也不太准确,它只有一米宽,一米半高,而且泥水匠凿墙并非从墙根开始,这意味着它并没有落地,而是…悬在墙壁空中的。 倒像是一面封死的窗。 此刻范宁真的有些疑惑了。 敲掉浅层水泥后是墙砖,墙砖拆掉后又是水泥,再是这个隐秘夹层中的小门,这自然意味着当时有人想掩盖门后的秘密,他用水泥封死后,布下隔绝秘仪,又在外面额外修了一堵墙,因此房间从圆形变为了椭圆。 如果说这是某个秘密通道的话,这么进去,走个六七米深… 不应该是隔壁对面另一间装置艺术展厅吗? 工人在范宁的指挥下,花了点力气把门砸开,露出了一个黑乎乎的通道。 在灵觉探进去未发现异样后,范宁先是伸手摸了一下通道壁,粗糙干燥,手指上也未沾染上什么污物。 想不到这个通道还挺干净整洁,倒是和范宁因为恶臭而先入为主的猜测不一样。 没光线?难道隔壁的展厅夹层也有一扇同样的门没开? “我们进去看看吧。”范宁把提灯搁稳后,用手撑着翻越了上去。 里面的空间对身材正常的人来说还是较为宽敞的,虽然不能站着,但蹲下、卧倒或转身都有较大的腾挪空间。 “我跟你一起。” 范宁进去之后,回头伸出了手,再把试图翻越的琼也拉了上来。 两人蹲行着往前挪了十小步,约两米的距离。 这里面的臭味没有比之前更浓,也没有更淡,因为已经令人极度作呕了,超出了鼻子的上限。 琼将提灯探了出去,准备验证一下是否隔壁的装置艺术展厅也存在一个这样互通的门。 但是光线照出的不是门…是一口井。 “你先帮我把提灯悬在井口吧,我稍微下去看看。”范宁交代完后,转了个身,扶着己侧的钢筋楼梯蹬了下去。 琼依言照做,举着提灯,正当范宁的脑袋逐渐消失在昏暗里时—— 门外面传来希兰的一声冷喝:“卡洛恩,琼,你们两个在里面做什么!?赶紧出来!!” 正文 第五章 暗示性的改变 范宁整个人攀着井壁上的钢筋楼梯,已经往下蹬了三四米深,突然听到上方希兰的冷喝,整个人就像被凉风拂过,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他脚底有些发凉发麻,对下面的深邃空间感到一阵恶寒,用比之前快几倍的速度蹭蹭向上爬去! 在井口接过琼递来的小手后,两人手忙脚乱地挪出通道,从门口跃下,回到装置艺术展厅。 “卡洛恩,你今天行事怎么这么冲动?这么诡异的地方你就和她这样随随便便进去了?” 三人站到一边后,希兰带着担心和责备的语气开口。 “我刚刚也不知道怎么了。”范宁摸着自己的后脑勺。 现在站到外面,他回想起此前自己一系列的决定,感觉的确不符合自己平日谨慎的风格。 他认为自己的心智没有失常,在思考问题时,还是按照基本逻辑来的:观察环境、考虑风险、考虑收益、考虑时间紧迫程度、猜测特巡厅此前的轨迹 但就是在做决定时,显得比之前草率了一点,或者说有些“过于求知”或“风险偏好”的倾向,也不知道这种潜移默化的变化,是在什么时间节点发生的。 严格来说,最开始把墙壁凿开的决定,他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像是自己平日会作出的——虽说特巡厅迟早会来,但至少可以花一天的时间收集资料、查证信息、或准备一些非凡物品。 难道是自己这半年接受隐知的速度太快,对人格已经产生污染了? “这个暗门里或有什么想吸引我们进去的存在。”希兰凝神解释道,“这种改变是暗示性的,比如这两名普通的工匠先生,他们拿钱办事,没有得到授权,也不关注什么秘密,不存在作出‘去或不去’的决定空间,所以受不到影响而我们本身就在探索,带有一定追逐秘密的目的,并拥有决定的自主权,所以那个存在可以引导我们的倾向性” “我也是刚刚才觉察到这一点,全力调用了灵感把你们叫了出来,‘荒’可以做到更容易稳住自己的思维。” 听完希兰的解释后,范宁想了想:“琼,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暂时隔绝这股恶臭?” 琼勾着自己的发丝作思考状:“这样的秘仪有不少,只是很难做到维持数年时间,我可以尝试在门后过道布下,如果用百分纯的耀质灵液经缓释装置处理,或许可以管两三个月吧。之后还是没解决问题的话,可以敲开重新布置再封住,虽然麻烦了点,但总是个办法。” “你果然是万能的。”范宁夸赞了一句。 神性的每个相位,代表的只是一组抽象含义,同样是研习了“钥”,范宁就没在此领域有更强的天赋或丰富的隐知储备,他的“钥”是关于洞察、呈示与指挥的奥秘。 希兰问道:“卡洛恩,你想把这里重新封住?我觉得暂时这样没错,我们先调查清楚情况再下去探索不迟不过现在遇到了这样的情况,这美术馆改扩建,还继续吗?” 是个问题范宁手握下巴陷入沉思。 希兰这一问让他忽然想到,那天自己被特巡厅约谈放弃首演时,本杰明最后几句不咸不淡的闲聊。 他有事没事关心自己美术馆近况干什么? 难道说特巡厅还是觉得这栋房子有什么他们没查出的东西? 在存在暗门的情况下,如果说以后美术馆重新变成了人来人往的公众场所 “还继续。”范宁考虑片刻后说道。 “特巡厅本就在监视这里,不说以后我们会经常出入调查,就今天,我们的人和工匠就进进出出好几回你们觉得,这些情况是发生在一栋‘长期停业封闭’的美术馆合理,还是发生在一栋‘筹划重新开业’的美术馆合理?” 在宾客和艺术家面前掩盖暗门不是什么难事,最多是有些麻烦,得做特殊的处理,在为这个房间划定功能时,让人流量尽可能小点,然后让自己信赖的工作人员时常看着一点。 最重要的是在特巡厅的监视下,借公众艺术场馆运营掩盖己方频繁出入的真实目的。 看来,就算是为了这个目的,自己都得尽快让它重新开业了。 接下来,希兰陪同琼就近在啄木鸟咨询事务所取了一些必要的材料,在暗门后面通道处布置了暂时性的隔绝秘仪,然后让两位泥水匠先把暗门重新封死,糊上水泥并重新将墙砌好。 做了粗糙的头道处理后,范宁索性去较近的家政公司雇了一大票短工,一边把展厅墙壁精修成原来的样子,一边把过道那堆莫名其妙的杂物移开,最后在一楼做起了声势浩大的大扫除。 虽说这栋美术馆马上面临改扩建施工,但如此肮脏蒙灰的状态,先做一些基础性工作也是有意义的。 在源头被秘仪阻断的情况下,锁死的窗户全部打开通风,再加上短工们的清洁措施,臭味在晚上时分已经基本散掉了。 此时摆在范宁面前的,除了即将出任圣莱尼亚大学荣誉副教授及交响乐团常任指挥外,还有两个更现实更清晰的任务或计划。 一是确定改扩建工程到底上多大的规模,并弄到与之匹配的预算资金;二是,尽快调查清楚那扇暗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几人乘上了琼的私人马车,准备去往普肖尔区拜访刚接手家族产业的卢·亚岱尔,就第一个问题展开商谈。 三十分钟后,范宁在普肖尔区议会大街425号下车,仰头望向夜色中高大的四联排临街建筑,这个时间点大部分楼层都是漆黑一片,但三楼最边上的大窗户仍然亮着橘色的光。 “这个地址离特巡厅还挺近的…” 范宁瞥了一眼煤气灯阵列下“提欧莱恩铁路公司乌夫兰塞尔分公司”的巨幅标牌,又扭头望了眼十字路口的另一方向。 “卢,你为什么在刚毕业的第一天就工作得这么晚?” 装潢豪华的圆形会客厅铺着红色丝绒地毯,柔软沙发围成一圈,中心是水晶吊灯映照下的蕨类植物温室玻璃箱。 面对琼的提问,卢认真解释道:“其实我从几个月前就陆续接手了,目前要花大量的时间阅读乌夫兰塞尔这一带的地图和城市规划文件,以及大量的企业经营报表,不过我认为将其熟悉后,管理起来应比此前想象中休闲轻松…” 闲聊几句后,范宁表明了自己将正式启动组建职业交响乐团的计划。 卢听了后语气很兴奋:“范宁先生,之前听过您提起几次,但没想到您执行力这么强,我一直认为由于某些客观原因,那两次演出都未能充分展示出您《第一交响曲》的效果…” “建立一支自己的交响乐团,招募和训练出更优秀的乐手,大家依托某个场馆一起排练,切磋技艺,征服感兴趣的曲目,去世界各地巡演,逐渐成长为一支‘名团’,接受人们的鲜花和礼遇,顺带在旅行中体验不同的风土人情…说实话,我早想体验体验这种生活,但我对艺术管理领域一窍不通,家族业务也和它没有交集,难以亲自操刀实现…” 接下来范宁初步说明了自己的美术馆改扩建想法,并阐述了将艺术品拍卖与交响乐团业务融合,打造一座城市综合性艺术场馆的思路。 “…所以大概就是如此三种改扩建方案,它们对应不同侧重点下的硬件配置与资金要求,具体取舍上我还需做一些市场调研,再来听取大家的建议。” “您说的这三种方案各有优劣,但我的个人建议是全上…” “全上?”范宁诧异道。 “当然。”卢此时眼神非常之亮,最后猛然一拍扶手: “这个项目我亚岱尔家族投了。” 正文 第六章 切入角度 深夜大街上,涂着华丽红漆的加长版箱型汽车热浪喷涌,一路疾驰。 ——这是卢执意要送三人回家的方式,因此那辆私人马车只能空载而返。 事情的进展愉快又顺利,坐于副驾驶的范宁开始闭目养神,思考第二个问题。 这个问题可就有点没头绪了。 首先,父亲知不知道暗门的存在? 只能假设知道,甚至于假设那个夹层就是他封闭起来的,不然,后续没法思考了。 范宁摊开手掌,另一只手在其上点出三个点。 特纳美术馆三处藏有秘密的地方:二楼走廊尽头的音列残卷、父亲办公桌后墙的隐秘机关,一楼装置艺术展厅墙壁夹层的暗门。 音列残卷的防护级别是最低的,这也许是因为作为起始密码,它照顾到了范宁的能力,但也是因为这样,它早已经被特巡厅搜走了,只是机缘巧合下,经过安东老师,自己兜兜转转还是得到了上面的信息。 那些信息指向的是父亲办公桌后墙暗格,即“无终赋格”移涌路标的存放处,这绝对是属于不能泄漏的秘密。 至于它的防护级别?最后带旋钮的黑色小盒子,特巡厅应该是打不开的,但仅仅从“暗格被发现”的角度来说,相对那扇有秘仪夹层双保护的暗门,它并不安全。 范宁梳理到这里,对于那些被莫名其妙堆砌在走廊上的杂物,内心有了一些奇怪的动机猜测: 第一阶段是特巡厅频繁搜查美术馆的时期,若他们搜走了音列残卷,自然会高度怀疑美术馆还藏有其他秘密,过于引人注目的杂物堆附近或是重点排查区域,可此时暗门有秘仪和夹层的双层保护,特巡厅浪费了大量的精力却一无所获,反倒是转移了对于父亲办公室的注意力。 第二阶段特巡厅则基本确定了美术馆无其他异样。秘仪效力终会消失,异味也会逐渐出来,这个时候风险很大,万一他们卷土重来,那堆已经排查过很多次的杂物堆区域,对他们而言可能会成为既无用又麻烦的障碍物,对自己则有一定的拖延或预警作用——在拥有了一些主动应对的能力后,特巡厅穿梭它们,很难做到在自己眼皮底下一点动静都不弄出来。 心理战范畴的风险降低措施? 布置这一切的人,自然无法准确预知各个时间节点,也不知道特巡厅到底会把事情做成什么程度,在事情最坏的情况下,暗门终会暴露,好在秘仪效力消失后,范宁的行动赶在了前面。 “如何在不进入暗门的前提下调查暗门背后的事物?” 这个问题怎么感觉这么自相矛盾呢 车窗外的凉风吹得范宁眯起眼睛。 “卡洛恩,你今天回哪?”后座的希兰问道。 范宁回过神来:“东梅克伦区自家公寓,先送你们回内莱尼亚区,绕绕路,吹吹风。” “好吧。” “范宁教授,没想到最后的结果是全上,感觉你之前的几种取舍方案白想了。”琼将全身的重量都靠在了希兰身上,伸着懒腰打着哈欠。 范宁笑道:“我也没预料到,毕业后的卢能一口气拿出20000磅的投资预算。” 如此一来,除了建筑能修得更大,自己也可以采购顶配品质的大型乐器,甚至能建一座配套的小型交响乐厅了。 当然,投资额的大部分都将用于硬件建设,若想负担起更具有吸引力的人员薪酬标准,并和更多的知名独奏家展开合作,仍需考验自己的现金流与经营能力。 “我怎么感觉早有预料”希兰这时说道,“你还未出名时,他买弦乐四重奏手稿就花了1800磅,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说过特纳美术馆的全部建筑成本也才2000磅对吧?” “是2200磅,当然,这是近20年前的价格。”范宁说道。 等等,20年前? 自己随口一答希兰的话,却好像让自己打开了什么思路! 一个很值得去思考的问题:暗门底下存在的事物,和特纳美术馆本身,出现时间谁先谁后? 暗门过道后的深井下面,似乎存在一个巨大的未知空间,以及,某些引人入胜又难以名状的存在。 与其认为父亲是随意来到乌夫兰塞尔定居,等特纳美术馆建成后,瞒着所有官方机构,组织人马大费周章,在做好保密管理的前提下,挖掘隐秘空间并藏匿了这些事物—— 范宁更倾向于相信,这些事物存在已久,是父亲故意选择了这座城市,这个地址,买下后建成特纳美术馆来进行掩盖! 地址! 思考到这一层后,范宁突然发现,自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调查切入角度! 在近20年前甚至更远的时间里,特纳美术馆的前身是什么?或这块土地之前是个什么情况? 那个时候范宁才两三岁,显然是不可能靠记忆搜寻的。 在同两位小姑娘道别后,他先是在自己公寓各处翻找,试图发现一些有价值的文件留档,但不知是因为时间太久,还是因为这个公寓此前用作美术馆员工宿舍,只是近三年自己居住,他一无所获。 之后范宁又趁着监督美术馆清洁工作的时候,再度搜寻了二楼生活区的几间办公室,这下倒是找到了一些类似平面图、设计图或产权证之类的旧文件,但它们既不是多年前的第一版,也体现不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无奈之下,周末之后的工作日,范宁一连几天前往了东梅克伦区的一些地方政府部门求助,比如主管文化传媒、土地资源或城市建设的部门。 但他很快就发现了一个问题,由于乌夫兰塞尔近三十年的工业化进展太快,在城市扩张、土地流转和工程建设这一块几乎是处于野蛮生长的状态,就拿东梅克伦区那几片繁华地带来说,一二十年前几家大型工厂才刚刚落地投建,周边都是村镇或小城。 这种盲目发展带来的直接影响就是,大量的交通设施或建筑项目是缺乏规划的,当局的行政队伍配备一直赶不上城市扩张的速度,在审批和档案管理等工作上极不规范,到近几年才开始有走向正轨的苗头。 范宁从有关部门查阅到的档案资料显示出,这20年来特纳美术馆有过近十次大大小小的修缮或改建记录,而记录完整的,只有最近10年的6次。 这意味着,别说20年前了,就连美术馆自身早年的改建档案,范宁都没查到。 这件事情真是连有知者都没辙。 不过转机出现在了一周后,以范宁之前未曾想到的方式—— 他在和卢进一步洽谈投资细节时,闲聊到了这个问题,卢试着安排手下,就近在这栋铁路公司大楼里搜寻了一下以前的城建档案。结果真让卢找出了一条有价值的线索。 “在至少四十年前,特纳美术馆的大致位置所在,是一栋私人宅邸,房子的主人名叫维埃恩,资料上的职业为:梅克伦小镇骄阳教堂管风琴师。” 正文 第七章 神圣骄阳教会 “四十年前?教堂管风琴师?” 范宁用舒服的姿势靠在豪华办公室的沙发上,眼神穿过落地玻璃,眺望城市的繁华街景:“也就是说,这位多年前居住在特纳美术馆原先地址上的老管风琴师,是一位神圣骄阳教会的神职人员?” 他和父亲文森特都并非见证之主“不坠之火”的信徒,但作为土生土长的提欧莱恩人,他对于神圣骄阳教会具备常识性的了解。 它的传承历史极为悠久,从第3史图伦加利亚王朝开始就未中断,现在仍然是西大陆神圣雅努斯王国的国教——事实上,在西大陆和南大陆,三大正神教会至今都是各国影响力最大的官方有知者组织。 神圣骄阳教会在北大陆也同样传播至今,影响力早已深入这片土地的人文骨髓,影响到了民众生活的方方面面,一切艺术形式的根源,音乐、美术、诗歌都能在教会文化中找到影子,但这一两百年来,在涉及提欧莱恩帝国实际性权力的问题上,教会同当局保持了良好的默契,和特巡厅亦保持了不越位的合作关系。 北大陆的这一点,和范宁前世欧洲国家的近代情况更为接近——工业化潮流早已打破****的体制,当局的掌权者属于新兴财阀阶层。 最直接的体现,就是范宁穿越已超过半年,也在神秘侧闹出了不少动静,但和神圣骄阳教会几乎没有发生过交集。 “能有更多的信息吗?”范宁继续问卢,“虽说这也是条宝贵的线索,但仅仅一个人名,和一个四十多年前的小镇教堂职业信息,不清楚能不能和教会打上交道,也未必能找到他而且从时间线上来看,老管风琴师的宅邸和特纳美术馆不一定直接相联系,中间也许还隔着其他的变迁” “我安排人继续尝试,但建议您别抱过多希望。”卢笔直坐在他的总经理办公桌前,作着解释说明,“因为乌夫兰塞尔铁路分公司并不是当局的城市建设部门,这座城市只有涉及到运输线路的途径地段,才会在我们这留有相对详细的档案…” “能找到的资料往往第一时间就找到了…这位老管风琴师之所以能出现我们的卷宗上,是因为他的宅邸区域曾是铁路穿行的众多备选方案之一,而随着方案被否,这块区域就再没进过铁路公司的视野了…” “原来如此。“范宁扶额陷入思考。 时间一晃就是六月底,已经放暑假的琼,开始陪着希兰准备即将来临的升学考试。 在查阅各处档案的努力中未有进一步收获的范宁,终于决定自行登门拜访。 神圣骄阳教会的乌夫兰塞尔总部就在内莱尼亚区,并离圣莱尼亚大学不远——事实上,无论是这个地名,还是这所大学140余年之前的前身,都和教会历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沿着学校西门柳芬纳斯花园的方向一直走,穿过草坪与广场,穿出橡树小街,范宁映着碧蓝广袤的天空,看到了圣莱尼亚大教堂雪白的外墙,看到了一缕缕阳光在尖拱中间的隆起球体上反着刺眼的光芒。 他在登上洁白的石砖台阶的时候,就已经听到了里面由管风琴和唱诗班合奏的中古音乐早期作曲家马肖的《光荣弥撒曲》。 圣莱尼亚大教堂比移涌秘境“启明教堂”的空间观感看起来更大,整体亮度并不强,但恰到好处的光束透过绘有不坠之火标识的彩窗照射进来,更显光辉圣洁。 在香气氤氲中,范宁穿过一根根高大的廊柱和拱门,在较为靠前靠边的地方落座,静静地欣赏这首马肖的《光荣弥撒曲》。 弥撒同弥撒曲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前者为圣餐仪式中结束语“礼毕,会众散去”的古霍夫曼语音译,而后者则是为前者而写的,用于仪式的秘氛音乐。 它的内容分为“常规”与“专用”两种,像今天寻常周末,所作的弥撒就是“常规弥撒”,这一类弥撒曲的形式相对更多见,包含五个顺序固定不变的乐章:《慈悲经》《荣耀经》《信经》《圣哉经》《羔羊经》。 而安东老师为神圣骄阳教会委托而作的《f小调弥撒》则是更复杂的那类“专用弥撒”,它在“常规弥撒”五个固定不变乐章的基础上,多了很多可变部分,其根据某些特定的教会节期、纪念日或重大事件而时常变化。 比如范宁在学校补演毕业音乐会上返场的第一首《f小调弥撒》序曲,实际上就是位于固定弥撒《慈悲经》之前的,充当序引功能的专用弥撒《进台经》。 再比如,在固定弥撒《荣耀经》和《信经》中间,专用弥撒还会加上特定祷文诵念、使徒书信诵念、《继叙咏》或《布道歌》环节;在《信经》和《圣哉经》中间,还会加上《奉献经》《默祷》《序祷》;在《圣哉经》和《羔羊经》中间,会加上祝圣祈祷仪式;在《羔羊经》后,会加上《圣体经》《领圣体后诵》等等… 「那时启明之主正从那里经过; 暴风大作,裂山碎石,主却不在风暴中; 风以后有地震,主亦不在地震中; 地震以后有烈火,主仍不在火中; 因为祂的所行所为,在我们眼中,神妙莫测; 直至烈火之后的微妙风声,是歌之首,咒之始; 它们驮负辉光王座的巨轮; 欢乐,欢乐,辉光王座; 欢歌,欢歌,至高之席; 惊叹,惊叹,一个又一个的奇迹; 祂是光荣的君王,是真正的亮光与启明」 在教堂唱诗班的圣咏里,在管风琴宏伟崇高的嗡鸣声中,范宁感受到了某些超验的,和“烛”有关的波动,欲要带着自己的星灵体摇曳。 这种灵体的振荡很温和,完全处于自己的掌控之中,但范宁没有封闭自我的灵感,在“烛”相共鸣体会音乐情感的同时,他又在用“钥”相共鸣理性拆分和洞察…声部线条、和声功能、合唱气息、伴奏技法,所有构成音乐的因素,都在被他揣摩和学习。 在最后《羔羊经》结束后,长条椅旁边一位此前坐下的男士温和开口。 “范宁先生,对您而言,听400多年前中古音乐早期的作品,是否会感到简单乏味呢?” 正文 第八章 《大恐怖》(4K二合一) “您认识我?”闻言范宁扭头看去。 这是一位穿着朴素整洁的教士服的中年男子,看起来比安东老师要年轻几岁,皮肤已经有了一些皱纹,但眼神和头发都仍然黑而明亮。 “913年乌夫兰塞尔最负盛名的青年作曲家,屡次在当局特巡厅嘉奖通报中被提及,解决了多起由隐秘组织炮制的神秘事件范宁先生,现在这座城市里认识您的人远比您想象中要多。” 此人没有吝惜赞美之词,但从神情和语气来看,他的表达抱有坦诚的态度。 范宁神色如常,开始回应中年人最开始的问题:“四部和声是音乐最简洁也是最完美的形式,只要写作得当,在任何时期都不具备乏味一说,更何况还有管风琴加厚音响效果这首作品的四部和声是很古老的开放排列式,低音区二声部和高音区二声部距离较远,多呈八度和五度,对比层次明显,音响效果澄澈明净,音乐多半保持在崇高层次上,不试图反映歌词字面意义上的情感,对我而言是一种很独特的体味。而且有意思的是,各部分经文旋律有很多相似的音程结构,我看到了后世多乐章作品整体思维的影子” 中年人眼神中诧异一闪而过:“您是此前就听过马肖的《光荣弥撒曲》吗?” 相比与人类其他艺术形式,音乐受制于‘现场性’和‘临时性’的特点,流传的时间跨度是最短的,这个世界的人们能听到的绝大多数作品,都是两三百年内所写成,这一点与范宁前世的情况十分相似。 而马肖的活跃年份,离现在已经四百多年,范宁如此驾轻就熟的分析,也难怪让他如此发问。 “没有,仅几年前在图书馆见过其纽姆谱手稿片段,应是《信经》段落。”范宁摇头说道,“当时印象时刻的是,作曲家让演唱者在某些句子上作突然的渐慢处理,从而形成较为持久的和弦,让承载中心喻意的歌词显得鲜明突出,这于现在看来似乎不值一提,却是一个中古时期重要的萌芽痕迹,对后世作曲家的弥撒曲,乃至其他声乐作品创作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中年人听闻几番话后,表情有些肃然起敬的意味,站起身来伸出双手:“约翰·克里斯托弗,幸会。” “原来是主教先生,幸会。”他一报出名字,范宁就立马知道其身份了。 这位克里斯托弗主教,正是神圣骄阳教会在乌夫兰塞尔的首要负责人,同样作为官方有知者组织,他的身份等同于维亚德林会长和施特尼凯校长。 至少是一位高位阶的强大有知者。 这样的结识方式,还蛮有利于自己接下来的求助内容的。 克里斯托弗说道:“中古晚期卡休尼契大师再往前的作品,保存不成体系,能听到的机会极少极少您仅凭一些纽姆谱片段的印象和第一次欣赏,就迅速地归纳出它的风格特点,可见其音乐修养。” 范宁微笑着点头:“的确,记谱法、唱法、乐器种类,都和现今存在较大差异,想重现它们需要繁琐的考究和巧妙的改编。” 他的这句话暗含着对教堂唱诗班和管风琴师音乐造诣的赞誉。 克里斯托弗带着范宁缓步穿行一条条廊道,时不时驻足欣赏着教堂穹顶的浮雕与壁画。 “您已故的老师安东·科纳尔教授信仰‘不坠之火’,和教会也有过一段委托创作的愉快合作经历,他的《f小调弥撒》在教会和信众中的地位,远远高过此前音乐学界对他另外晚期作品的评价。” “感谢你们在墓园立的铜像。”范宁扶手而立,仰头看画:“我在毕业音乐会补演的返场阶段,指挥了这部弥撒曲的序引《进台经》,事后有很多人士向我询问出处,它在世俗中的影响也已传开。” “您和他们一样,对吗?” “嗯?”范宁有些不明所以。 他自然知道克里斯托弗口中的“他们”,是指安东教授和维埃恩这两位同自己有师承关系的音乐家,但不懂具体指的是哪方面。 “唯有信仰,才能留存祂的高位阶‘烛’之回响。”克里斯托弗微笑道。 …什么意思?什么情况?范宁表面波澜不惊,心中则开始极速思索起来。 他最先了然的是,此前捣毁愉悦倾听会聚会点的行动,战斗情况已在官方有知者组织间内部通报,作为主教身份的克里斯托弗,不难知悉自己研习了“烛”,且制作并使用了“烈阳导引”咒印。 可是… “不坠之火”的高位阶“烛”之回响,只有信仰才能储存? 难怪琼之前说,“烁金火花”这一特殊的咒印制作载体,神圣骄阳教会是肯定有的。 维亚德林会长起初的确告诉过自己,见证之主不具备人格化,喜好随机,难以理解,但三大正神教会的见证之主,以人类的角度来看相对温和,且祂们的规则是“信仰”! 可自己为什么能成功制作“烈阳导引”? 范宁非常确定,无论是研习隐知,还是对待音乐,他的态度都是学派的“钻研”而非教会的“信仰”。 帝国有人信仰“不坠之火”,有人则不信仰,这都是正常的,和帝国的“人文与艺术受到很深的教会文化影响”这一点并不冲突,也不妨碍民众去欣赏音乐——严肃音乐无论是世俗的还是宗教的,往前追溯都是宗教的。这和前世是一个道理。 “钻研”并非没有“情感”,“信仰”也并非不存“理性”——这两者在神秘侧并无高低之分,但每位有知者都有自己选择的践行方式。 范宁面对这个关于师承和信仰的问题,自然没有将内心疑惑暴露出来,他不置可否地微笑,同时斟酌着开口:“克里斯托弗主教,今天我的来意,是想打听一位曾在梅克伦小镇教堂工作过的老管风琴师的信息,他的名字叫维埃恩。” “维埃恩?…这个名字我有印象…”克里斯托弗思考了十几秒,“似乎是安东·科纳尔教授年轻时候的老师,对吗?” “…是。”范宁语气平静。 他的内心却早已惊呼起来。 安东老师自己年轻时候的老师!?? 范宁现在压制住自己的表情,表现得本就知道的样子,完全是因为,他想顺势借这层意外的关系掩盖自己向教会打听维埃恩的真实目的。 本来,他准备了一些其他的借口,比如钻研音乐或管风琴一类,但都不如这个突然获得的理由好用,尤其是万一接下来的调查工作较为费时费力,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解释自己为何如此专心致志。 一位至少是高位阶的有知者,没那么好糊弄的。 “我听过这位盲人管风琴师的演奏。”克里斯托弗说道,“嗯…在很多年前的一段时日内,听过数十次有余。” …盲人管风琴师?范宁心中一动,“您知道他现在在哪吗?” “他恐怕早已去世很多年了。” “去世了?唔…也对。”范宁在内心激动之余,终于反应过来。 安东老师若还在,与克里斯托弗年纪应相仿,都是四五十岁的中老年人,而那位老管风琴师可能在安东老师年轻时,就到了这个年纪,如今大概率是已经去世了。 这个充满缺憾的世界,人们平均寿命就是60岁,不幸的人们夭折更早,养尊处优的人也难以更晚,时间对人一向公平,哪怕有知者亦如此,部分研习“茧”或“池”的有知者或许能稍微久一点,就算晋升到遂晓者,较易达到世人认为的高寿程度,也没几人能活到百年。 克里斯托弗回忆道:“…他的复调即兴技巧自上个世纪中叶起曾名噪一时,也令年轻时的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在那十数次聆听中,我向他献过花,但他看不见我,也无言语交流…我和他的交集,仅限在演奏者与听众的范畴…” “仅限于…演奏者与听众么。”范宁眼神也有一些飘远。 自己在音乐学院四年,和古尔德院长说过的话同样屈指可数,那一场新年音乐会,自己从起始之时入场,在结束之时退场,除了聆听和掌声,亦无任何交流,连招呼也没有打。而轮到自己的《d大调第一交响曲》首演,古尔德院长也是在人群中默默站立,最后才说了一句“我听了“。 演奏者与欣赏者的关系听起来浅淡,但又何尝不是艺术中最纯粹最神圣的关系呢… “您想了解关于他的什么?” “尽可能的一切吧,他的生平经历,他的音乐生涯…”范宁说道。 克里斯托弗走向近处的一间告解室,取出信笺纸与钢笔,写下几句话后装入洁白的信封,递给范宁。 “这几十年间,乌夫兰塞尔的城市化速度过于迅猛,梅克伦小镇这一行政区划早已取消,很多小教堂也已经历数次搬迁与重组…建议您拿着这封信,多去几处东梅克伦区的大小教堂查询,资料一定存在,但能有多详细,则需一些运气,愿您终日沐于光明,作曲家先生。” 范宁道谢接过,然后克里斯托弗送他走出圣莱尼亚大教堂。 与神圣骄阳教会的此轮初次照面,气氛总体而言不错,他们既是严肃音乐发源地西大陆的国教,又和安东教授有缘分,加之范宁也研习了一些关于“不坠之火”的隐知…虽然双方未就神秘主义展开深入讨论,但音乐上的交流是真诚而坦率的,也有实质性的进展。 这封信的存在,让范宁接下来的走访探寻工作变得顺畅了起来,所有东梅克伦区的大小教堂的神职人员,都向他提供了可自由出入档案室查阅卷宗的便利。 随着一卷卷档案从静谧和灰尘中取出,范宁开始了漫长的阅读和筛选,这个过程自然是繁杂琐碎的,不过他也没抱有短时间的进展预期,而是以有知者的研习心态,顺手阅读了很多他感兴趣的东西,包括乐谱,包括教义,包括传记,包括历史… 范宁的确没有立马就找到所需资料,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短短一个小时后,他有了个意外的发现。 这个发现并不是来自于什么隐秘的档案卷宗,相反,是属于在信众中传播非常广泛,且在面向更普适大众的历史书上也有着清晰记载的内容。 他手上此刻拿着的,是一本类似地方志的读物,书中介绍了北大陆那些被人们熟知的,有较深的教会历史渊源的地名由来,其中就包括了乌夫兰塞尔的‘圣莱尼亚’这一地名。 其实作为曾经品学兼优的学生,范宁本就对其有所了解:莱尼亚是神圣骄阳教会历任大主教里面非常著名的一位,它作为地名的事情,至少从提欧莱恩帝国的前身——霍夫曼帝国于第3史建国之初起就开始了。 人在阅读此类书籍时,会对自己熟悉的内容额外多扫几眼,正是范宁这么无意间一扫,发现这本尘封在小教堂档案室的读物,有一个自己此前不知的细节,这位大主教的全名竟然是: “班舒瓦·莱尼亚。” 此人竟然就是那本“幻人”秘术文献中提到的,图伦加利亚王朝晚期的歌剧家兼灵修者“班舒瓦”! 这个细节,恐怕连对历史学和古语言有浓厚兴趣的希兰都未必清楚,此前三人研究了这么久,也未曾听她提过。 由于“班舒瓦”关系到“幻人”秘术,也关系到调和学派在那场毕业音乐会上炮制出的恶性事件,更关系到西尔维娅及特巡厅的深层次动机,这是一个与调查美术馆暗门信息同等重要的点,于是范宁暂时先将注意力放在了大主教“班舒瓦·莱尼亚”上面。 有趣的事情来了,他接着在档案室中发现了这位“歌剧家”名副其实的某歌剧资料。 这部作品名由三个单词组成,第一个单词是没有具体含义的冠词,相当于英文的“the”,第二个词是从诺阿语延伸变形的词汇“巨大的”,它是图伦加利亚语里为数不多的形容词,而第三个单词正是“图伦加利亚”本身。 范宁在翻译班舒瓦的这部作品名时,参照了希兰对于“图伦加利亚”一词的多义性解释,又考虑到风格问题,最终采纳了“爱”“巨人”之外的第三个词义。 他将其翻译为:《大恐怖》。 正文 第九章 门扉,密钥(4K二合一) 不过范宁认为,班舒瓦的这部作品《大恐怖》,其实并非现今意义上的歌剧。 按照《西大陆音乐史》的通行观点,第一部歌剧诞生于新历345年,属于古代音乐时期,现已失传,而现今保存完整的最早歌剧,是作曲家格列高利(430-488年)所写的《布道者雅宁各》。 格列高利的出生年份新历430年,是学界划分古代音乐时期与中古音乐时期的分界线。而班舒瓦是第3史图伦加利亚王朝晚期的历史人物,距今至少有一千年了。 按照安东教授在古代音乐领域的研究观点,《大恐怖》这一类作品的标准称呼,应该叫“奇迹剧”或“神迹剧”。 它是古代教会性质浓郁的礼拜剧在发展过程中逐步世俗化的过渡产物,在第3史与新历交汇期前后,由民众代替教士,由图伦加利亚语改为当地方言(如当时的古霍夫曼语),并转移到教堂外演出。 虽然奇迹剧在内容上仍旧照搬神圣骄阳教会经典《启明经》里的故事套路,但情节上逐渐曲折复杂,在前期强调较为戏剧化的困境,让听众代入角色浓烈的情绪中,最后则往往以“不坠之火”降临神迹的方式化解危难,让结局走向偏世俗化的团圆喜剧氛围——此类特性看似消解了宗教音乐的神圣性,实则更加促成了教会的广泛传播。 这种将剧本、诗文与音乐相结合的艺术形式,安东教授认为可将其视为歌剧的先声。 如今范宁手中的所谓“班舒瓦歌剧作品”,只是一些无定高纽姆谱的单旋律片段,以及几篇极度碎片化的图伦加利亚语唱词。 在这部奇迹剧《大恐怖》的唱词片段中,班舒瓦反复地提及人们在旅途中穿过“门扉”的重要性,认为“存在各种形式的门扉,存在门扉的各种形式,梦境的真实面相存于以上种种,如水存于人体,如光存于火焰”,他对剧中角色冒险经历的描写更倾向于某些细节,如光影、质感、气味、情绪、景色,而非实际的剧情。 而更加引起范宁注意的是,无论唱词段落的情绪如何发生变化,班舒瓦一直都在坚持描述一种被称为“密钥”的事物,并在多处隐晦地暗示“密钥”才是让人穿越“门扉”的关键所在。 范宁的第一推断,就是这里的“门扉”和移涌中的辉塔有关,涉及到有知者晋升邃晓者的秘密。 可让他感到诡谲离奇的地方在于:按此前那本隐秘文献记载,班舒瓦正是在游历西大陆的旅途中,为了尝试“打开一扇有代价的门”,而作了那个最后导致他发疯的尝试——“图伦加利亚幻人秘术”! 他心中的疑惑一个接一个地冒出: “难道说,特巡厅利用几方隐秘组织,在音乐毕业会上达成邪恶仪式,最后出手收容了那个‘幻人’,是因为它和辉塔中某道门扉的所谓‘密钥’有关?” “密钥…我那把神秘的美术馆钥匙会不会是一把密钥?” “那个秘仪制造出的‘幻人’,是一把密钥…?难道说密钥不是常见的那种钥匙,而是移涌生物?” “如果密钥就是指移涌生物的话,那‘紫豆糕’也是一把密钥?难道说调和学派与琼记忆中的纠葛也是这个原因?” “不对,不对…这个想法不严谨,犯了以个案代替整体的错误,从班舒瓦的各处唱词来看,密钥似乎是某种难以直接形容的东西,形式也似乎不是固定的…” 范宁眼神闪动,在笔记本上不断地递推自己的思考链条。 自己仅仅只是无意间从一本读物上得知了某知名历史人物的全名,就一路做出了如此重要的猜测,这让他再一次领会到了有知者保持研习心态的极端重要性。 钢笔笔尖在纸面跃动,逐渐书写出范宁的初步推论: 「一、穿越辉塔门扉需要密钥。」 「二、密钥似乎并非是具象意义上的钥匙,而是有各种类型的存在,既有可能是具体物质或生物,也有可能是抽象概念或事物,既有可能是某段密传,又有可能是某个仪式,甚至可能仅仅只是一种情绪、状态或时机…暂时来看,其形式和概念皆难以捉摸。」 「三、穿越门扉的过程极其凶险,哪怕是掌握了正确的密钥,也存在极高的死亡率。」 范宁写到这里,先是困惑一点:班舒瓦作为大主教,首先应已是邃晓者级别强者,为什么还会冒着生命危险,去追逐明显和“不坠之火”无关的其他门扉呢?按道理说,神圣骄阳教会这种传承千年的组织,应该本就掌握了一定的密钥。 然后,他的脑海中不断反复揣测着特巡厅的深层次动机。 特巡厅的乌夫兰塞尔分部有没有邃晓者的存在不好说,但整个机构绝对不止一位…按道理说这批高层强者应该已经掌握了穿越门扉的密钥,他们若意欲培养更多后来人,为什么不直接将密钥分享给同僚,而是采用这样麻烦又极端的方式? 范宁虽然对特巡厅的观感已经越来越负面,但他是一个善于站在对方立场上思考问题的人,不管特巡厅真实目的意欲何为,他都默认这至少是一个讲究成本、收益和风险三方平衡的组织。 “如果说特巡厅不满足于当前邃晓者已掌握的密钥,而是在继续寻找和收集的话,那可能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范宁想到这里,继续补充了一些可能存疑的推论,并以问号结尾,方便之后修改。 「四、也许特定的门扉只能由特定的人穿越,而另外的人想晋升邃晓者,需要另寻门扉?」 「五、也许同样的门扉,不同的人穿越需要不同的密钥?」 「六、也许辉塔中的情况和移涌一样千奇百怪,那些门扉在不断地发生变化?」 「七、也许邃晓者可继续穿越更多的门扉,并且这是让他们变得更强大的途径?」 思考告一段落,范宁合上笔记本。 “和广为流传的朝圣、布道、修行事迹相比,班舒瓦那些被记载在‘幻人’秘术文献中的事情,应该属于秘史的范畴了…” 如果联想到他发疯后,用自己的鲜血在盆中溺死自己的惊悚结局,这部奇迹剧《大恐怖》还真的是名副其实了。 而且那些语焉不详的奇迹剧唱词中,关于门扉和密钥的隐知位阶应该非常之高,仅仅作了一般化的思考,范宁就感觉到精神比预想中更为疲惫。 闭上双眼,揉了揉脸颊和眉心后,他决定暂时将这个关于大主教“班舒瓦·莱尼亚”的意外研究告一段落。 这个领域等自己晋升高位阶后再慢慢研究不迟,盲目过量的探索,未必是自己现在的神智能够接受的。 于是范宁回到了寻找盲人管风琴师“维埃恩”信息的工作上去。 …… 日子一天天过去,离范宁出任圣莱尼亚交响乐团常任指挥的时间越来越近。 但他把更多的时间投入到了美术馆暗门溯源调查中,有时在各教堂查阅卷宗,有时坐在指引学派办公室梳理思路,有时求证一些相关人身边的信息,有时实地走访探寻一些资料中提及的地点…不仅饮食上十分凑合,就连练琴和研究音乐理论的时间,同往日相比也分配得越来越少了。 有时范宁在入梦时会看到和门有关的景象,具象化的教堂拱门、音乐厅门、城堡大门,抽象化的具有特定气味、情绪、质感和色彩的门,还有时就是美术馆展厅夹层里的那道暗门…不过他对于控梦法的掌握极为熟练,而且灵感已经在五阶有知者至六阶有知者之间,这没有对他造成困扰,也不妨碍他在星界中找到移涌的入口。 但有一点改变是:以前范宁无法理解,为何那些传承悠久的王室贵族总是沉湎于家族的荣耀过往,总是执着于镌刻和铭记家族历史,总是非常渴望了解自己的祖先,总是对那些先辈曾居之地有特殊的感情,现在他好像有了一些与之轻微类似的,感同身受的体验—— 特纳美术馆地址之上的前世今生,父亲不为人知的过往经历和秘密,自己师承的音乐家们的艺术经历,档案、卷宗、书信往来、作品手稿、历史上的有关报道…那些或和暗门背后的秘密有关的,尘封在历史档案中的吉光片羽,就像藏于地窖中珍贵的陈年红酒的气味般引人入胜。 经范宁调查,这位安东教授年轻时候的老师,盲人管风琴师维埃恩出生于新历826年,故乡是帝都圣塔兰堡郊区的小镇西农加格勒,这是一个人口近两万的繁华商镇,他在此接触到的民间音乐,比如街头的歌谣、舞蹈的曲调、军乐的小号声等,或对他的艺术人格产生过潜移默化的影响。 维埃恩的目盲并非意外事故,范宁比对了几份出处不同的档案,均记载他在半岁时就已双目失明,范宁推测他可能患上的是先天性白内障一类的眼疾,甚至可能是从出生之时就是失明的——只是那个年代的医疗体系未对新生婴儿进行细致的检查。 虽然目盲,但其乡绅家族的出身,及和睦友爱的家庭氛围,仍让维埃恩从小就接受了音乐教育,并很快就展现出了惊艳绝伦的天赋,他在9岁时就进入了提欧莱恩国立盲人青年学院学习,这可侧面说明这一点。 在维埃恩15岁时,也就是新历841年,他在学院比赛中同时斩获了钢琴和小提琴的一等奖,引起了本格主义音乐大师塔拉卡尼(792-843)的注意——这是因为塔拉卡尼的传记和书信集被后人整理得较为系统,范宁从其间推测出,这位音乐大师给维埃恩断断续续上过一些课,虽没有找到收其为徒的直接表述,但至少客观上存在教学和被教学的关系。 “没想到我的音乐师承,竟然和塔拉卡尼有渊源…”这一点倒是让范宁悠然神往,塔拉卡尼大师在音乐史上的地位,类似于他前世蓝星上的海顿或莫扎特。 塔拉卡尼和维埃恩的半师生关系,持续了约两年时间,在此期间除了断断续续的音乐教学外,还有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 塔拉卡尼帮维埃恩引荐了一位在圣塔兰堡享有盛名的眼科医生进行白内障手术,从范宁翻阅到的几篇日记来看,维埃恩称“手术的效果好于预期”,自己竟然可以“在一定距离内看到较大较深的物体轮廓”,这让他开始尝试“在不被帮助的情况下,于路况较简单的大街上行走”。 在维埃恩17岁时,塔拉卡尼将他引入了自己执教的提欧莱恩皇家音乐学院学习——音乐生涯既有了较高的起点,生活自理能力也稍稍恢复,这都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可惜的是,维埃恩的第一学期还没结束,塔拉卡尼大师就去世了。 他以较为沉寂的状态在帝都度过了自己的求学时光,毕业后又默默无闻地做了几年钢琴和小提琴助教,不过这无疑是他音乐技艺突飞猛进的时期,在他25岁时,由于皇家音乐学院音乐厅的前任管风琴师身患癌症,职位空缺,他申请了这个职位,当时连同他一起,帝都音乐界一共有212人提出了申请。 不少申请人的背景关系盘根错节,皇家音乐学院的情况在帝国公学中也属特殊,背后影响势力不止博洛尼亚学派,院方根本协调不了其中的利益纠葛,后来索性举行了一场考试,成立了一个11人委员会,包含3位著名音乐家,3位神职人员和5位学院教授,考试采用匿名形式,管风琴演奏台前拉下帷幕,委员会和应试者互相无法得见,顺序抽签决定,演奏者不宣布姓名。 或许是因为212人的工作量实在太大,院方出了个奇招:在考试的前一天,委员会竟然直接把考试题目给公布出去了! 范宁看着这封书信上的4道题目,觉得心中一阵发虚,就算这里的管风琴等于钢琴,就算有前世的音乐记忆,他想想都腿脚发软。 「第1题为一段四声部圣咏做自由即兴伴奏。」 「第2题以一个主题即兴创作并演奏一首三声部以上赋格。」 「第3题以一个主题即兴创作并演奏一首二声部以上卡农。」 「第4题在一个庞大的管风琴曲目名单里(约近500首),考试时由委员会任选一首,由应试者现场背奏。」 第二天来考试的只有5个人。 考试结果是,11人委员会无一例外地给维埃恩打出了最高分,这个结果一旦确定,自然再无可争议。而当人们发现这是一位步履蹒跚,几乎全盲的应试者时,心中的震惊程度无以复加! 正文 第十章 故事的终点(4K二合一) 于是在新历851年,也就是维埃恩25岁这一年,正值青年时代的他出任了在提欧莱恩最具有影响力的,皇家音乐学院的专职管风琴师职位。 如果说到这一步,他的人生中除了有一些遗憾,主基调还是“战胜”的话,他的后半生却带上了很多悲剧性的色彩。 从那段时间书信和日记的基调上看,这个职位带给他的体验不尽如人意,复杂的人际关系,此前竞争者的恶意,盲人在聚光灯下的心理落差,以及各种身不由己的演出、排练、创作任务都让这位音乐家感觉有些无所适从,甚至在工作的另一面郁郁寡欢。 新历855年在他的自述中是“灾劫之年”,他在30岁生日之前,因眼盲之故行路时跌进了一个深坑,右腿多处粉碎性骨折加肌腱断裂,这在当时的医疗水平下几乎只有截肢和丧命两条路可选,但他坚定地拒绝截肢,因为只有一条腿的人只能选择告别管风琴,他在日记中自述这“与死亡无异”,无妨“将命运交给主”。 经过保守治疗的维埃恩,奇迹般地未受感染之虞,在足足恢复了一年半后他才能重新开始演奏,但不久后又染上了一场风寒,差点死掉;858年他的妻子因结核病去世;863年吉尔列斯大师逝世,本格主义时代终结,他随后被卷入了“标题音乐”与“纯音乐”之争,一位不谙世故的盲人管风琴师,最后成为了学院派斗争的牺牲品——出于各种如今范宁难以分析清楚的原因,他不再担任皇家音乐厅管风琴师,且当时的几位权力核心人物,连续五年否掉了任命他为学院管风琴教授的提案。 盲人的孤独本就是正常人无法体会的,维埃恩那时已经患上较为严重的抑郁症,某些用药记录在书信中可查,在学院派排挤之下,他在867年愤而辞职。 可能因为塔拉卡尼大师是毕业于圣莱尼亚大学的校友,也可能是维埃恩在教会中存在一些人脉,总之他被人引荐到了乌夫兰塞尔,并在梅克伦镇的小教堂谋得了管风琴师的职位。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范宁发现鲜有资料留存,这或许说明维埃恩初到乌夫兰塞尔的那几年,是他人生中较为平静和愉快的时光——此前工作留有积蓄,在村镇小教堂当神职人员,于信仰和礼拜中觅求劝慰,并自由自在地弹自己的管风琴 根据范宁的推断,维埃恩斥资在特纳美术馆原址上修建宅邸并定居,应该也是这一段时间,或许是新历870年前后。 在871年,也就是维埃恩45岁时,他首次出现了青光眼症状,并在之后一段时间内迅速恶化,这使他本已经微弱到可怜的视力随时即将全部丧失。 他不知在哪听说了,费顿联合公国有位眼科医生发明了一种“昂贵但神效”的新疗法,为了一线光明的希望,他飘洋过海在遥远的南大陆进行了长达5年的治疗。 在此期间他的女儿和弟弟离世,而在他876年回到乌夫兰塞尔时,发现小教堂经过两次搬迁和近十年磨损后,那台心爱的管风琴处于年久失修的状态——教会资金有限,大教堂或许能受到较多的捐赠和资助,但基层小教堂大多都是清贫的。 为治病已一贫如洗的维埃恩想筹齐修缮管风琴的资金,于是在提欧莱恩各城市四处奔走演出。 安东教授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得以在少年时代听见了他的管风琴演奏。 范宁从书信往来中推测,两人结识的时间应是新历882年前后,那时安东老师才15岁,而维埃恩已经是56岁高龄了。 由于资料要么零散,要么夹杂了太多日常事件,范宁无法详细得知这位老管风琴师向安东·科纳尔传授了哪些音乐知识,但可以确定的是,安东教授独创的那种雾状音带技法——范宁在《第一交响曲》开头亦有借鉴的——正是受了“模拟管风琴音响”思维影响,再者包括安东教授圣咏风格的旋律写作,重复变奏与织体叠加的崇高感营造,还包括他对研究古代音乐的热忱…范宁都找到了其源头。 但四处奔波演出的维埃恩,由于身体虚弱、劳累压力、孤独抑郁等原因,不得不服用大量药物,这对他的身体造成了严重的损害。他一边省吃俭用,一边负担用药,一边积攒资金,管风琴的修复工程用了近十年才彻底完工。 885年的冬天,他的身体已经不堪重负,在举行第1450场管风琴音乐会时,人们必须把他背到演奏台,防止他在攀登教堂后面那些阶梯时心力衰竭——他那几年心脏病发作特别频繁,血液、骨骼等方面也患有较严重的疾病。 那时管风琴已经修好,他的演出频次也降了下来,但一位艺术家总是有给听众带去作品的习惯和使命,886年6月12日是他第1460场管风琴音乐会,19岁的安东·科纳尔充当助手,和几位教士们一起把老师抬上台。 那天的曲目为维埃恩自己的管风琴套曲《十四首巴萨尼的诗》。 当演奏进行到最后一首时,安东·科纳尔注意到老师维埃恩脸色苍白,手指触键有些僵硬,但他还是坚持弹完了最后一个和弦,并在喘息片刻后完成了鞠躬的动作。 这时安东·科纳尔示意老师取消接下来过长的返场曲目计划,但维埃恩仍想至少表演一首,于是他开始以中古晚期卡休尼契大师的康塔塔《晨星闪耀多么美丽》做主题即兴。 一分多钟后,维埃恩倒在了演奏台,听众只听到一个持续不断的低音——老管风琴师的脚还停留在脚踏板上。 三天后是维埃恩的葬礼,根据此前的遗愿,他被葬在了自己心爱的管风琴下,当日的琴没有奏响,而且蒙上了黑色的帷幔,葬礼音乐是一首素歌,既无伴奏的单旋律圣咏。 …… 是夜,范宁独自一人坐在办公桌前,门窗打开,夏风拂面。 他刚从那座历经数次搬迁的小教堂散步回来,并在管风琴下瞻仰了维埃恩朴实无华的铜制地面墓碑。 他已经读完了好几位音乐家的一生,有安东老师的,有古尔德院长的,有管风琴师维埃恩的。这是除了金字塔顶端被公认为“音乐大师”之外的,其他音乐家们同样可敬的人生。 生命太短暂了,这些音乐家们的艺术人格固然伟大,精神殿堂固然崇高,可范宁仍对他们的死亡有些迷茫。 在安东老师葬礼结束后,他曾经安慰希兰,说“作品就是艺术家的生命与意志,他会感觉到各时各地人们的欣赏,并会和人们的灵共鸣”,可范宁仍不理解死后的感觉,或者说世界上没有人能够理解。 会在移涌之中漫游吗?他没听过这样的说法。 等自己再过三四十年,就会逼近这一过程了,哪怕是有幸晋升到遂晓者,也不过再多二十年时间。 或许,那就是绝对的无意识,绝对的虚无而已。 他心中涌起一股冲动,那似乎是一种很朴素的表达欲,但又不知道具体是表达什么,“纪念音乐家的一生”?不准确…“描绘崇高的精神世界”?不准确…“表达自己的伤逝感慨?”也好像不准确… 但范宁总归是想写一首管弦乐作品,或许不是交响曲,而是一首单乐章的,类似交响诗的东西,既是送葬他《第一交响曲》中死去的巨人,也是想满足此前提到的那种不知名的表达欲… 他在笔记本上随心记录着自己一些不成体系的想法。 他觉得自己想把这首“交响诗”写成“类似葬礼进行曲”的形式,但不是那种一般的葬礼进行曲的悲愁、沉重、孤独的基调,它应该有着“势如破竹的开场气质”,对听众形成“威慑感、审判感、史诗感”,彷佛预示着他们将看到“某些本不可能发生的场景”,比如,从“一个更高的角度”,观察到逝者的整个一生仿佛从“洁净无瑕的镜面中反映出来”。 范宁深吸一口气,在这些破碎的想法下面,写上了一句完整的话: “如果死后之景可以亲眼目睹,我希望能看到自己庄严地躺在花环和花朵之下。” 在艺术家的感伤过后,还有实质性的问题需要思考。 范宁在维埃恩的一生经历中,发现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疑点。 他的眼疾从南大陆寻医回来后,到底治好了没有? 这一点范宁觉得很矛盾。 维埃恩于876年重返乌夫兰塞尔后,在书信及日记中表达过很多苦闷之处,包括亲人的离世、拮据的现状,心爱管风琴的破损、演出的奔波劳累…但偏偏没有再提过自己的眼睛。 从这个变化推断,应是治疗大有起色才对,不然,按照人之常情,他至少会后悔抱怨去南大陆的五年不仅家财两散,还一无所获。 但反观另一边,范宁在其他人视角的书信和记录里,又发现他们多次表达过对维埃恩的同情或鼓励,比如在维埃恩外地巡演期间,很多人就在信中建议他“不要气馁”,范宁光是看到安东教授在信中同他分享“帝国眼科医学前沿进展资讯”就有好几回。 这说明治疗起色似乎不佳,至少在他人看来,这位老管风琴师的行动生活上仍旧是处于目盲的状态。 而且这些鼓励和分享,从未得到过维埃恩的正面回应,明明他在回信中对于其他问候或正事都一一作出了反馈。 维埃恩有着较为纯粹的艺术家特质,不擅社交和权力斗争,但这不代表他性格怪癖,他有自己的家人和朋友们,在过去的四十多年里,他时常向身边朋友们倾泻自己心中的苦闷,纾解着自己的抑郁症。 可自从南大陆治疗回来后,眼睛的问题似乎变成了一个对他而言讳莫如深的话题。 若要强行解释成因为他之后的遭遇更加不幸,抑郁症更加严重,所以在这一方面变得更古怪,也是说得过去的,可范宁还敏锐地嗅到了几处蹊跷之处。 他的先天白内障是在年轻时做过手术的,并不是世界彻底漆黑一片的盲人,后面再度恶化的原因是因为新历871年的所谓青光眼症状。 这个症状出现的时间节点,与他开始在特纳美术馆原址府邸定居的时间,有些令人浮想联翩的巧合! 在维埃恩生命的最后四年,除了安东教授之外,范宁还注意到了一位姓氏为哈密尔顿的女士与他来往密切,从各类资料中的信息来看,这是他聘请的治疗抑郁症的心理医生。 范宁试着打听了一下这位哈密尔顿女士的详细信息,结果异常顺利,因为她不仅仍在世,而且有一定的社会名气——她出生于新历856年,那时不到30岁,现在则已经57岁,公众身份是乌夫兰塞尔著名的病理学家、心理学家、传染病学家。 通过调查她公开履历的时间线,范宁注意到,在老管风琴师去世后,那栋特纳美术馆原址上的宅邸,不久后变成了一家“城市精神病人委员会医院”,初任院长正是哈密尔顿女士。 这里有两点说明是必要的,首先范宁从细节中推测,虽然在这位老管风琴师的人生最后阶段,哈密尔顿女士给予了他很多医疗照护,但剧情并不是“狗血”的“府邸遗产赠予”——她仅仅起到了同官方牵线搭桥的作用,当局将府邸改建成医院后,以“离世后的维埃恩”署名,向小教堂预支了一笔款项,作为他心爱的管风琴的后期修缮基金。 再者,这家“城市精神病人委员会医院”也不能完全按字面意义上理解成“精神病院”。 它其实是从帝国济贫院医疗体系独立出来后的产物——随着提欧莱恩工业化进程中深层次矛盾的暴露,济贫院贫民恶劣的生存状况和卫生水平越来越受到社会各界诟病,议会在上世纪80年代初期出台了《城市贫困法》,对那时已经臭名昭著的《济贫法修正案》(834年版,又称《新济贫法》)进行了改革。 其中一项议程就是成立“城市精神病人委员会”,把济贫院内部医院独立出来,加大经费投入,寻求社会资助,广泛收治穷人,这保障了一些曾经不被社会接受,对穷人来说难以启齿的医疗需求,如性病、堕胎、未婚妈妈的生产等也包括残疾人康复、职业病防治、传染病防治精神病人只是其中一部分。 按照范宁的理解,这有点类似于“现代公立医院”的前身了。 于是从80年代开始,先是大教区、大机构率先落实议会改革要求,再就是中小型济贫院也纷纷进行整改——这其中就包括了此医院的建成。它们的资金来源既有当局拨付,又有教会善款,还有一些热衷慈善事业的工厂主予以资助。 但较为蹊跷的是,这家特纳美术馆原址上的医院,存在时间似乎极短。 从资料各处的蛛丝马迹来梳理时间线:维埃恩886年夏天去世,医院改建工程缓缓启动,888年底才竣工,文森特·范·宁在特巡厅的工作档案是889年截止,890年自己出生,后续特纳美术馆开始运营 把医院再次改建成一栋美术馆,那也是需要时间的。 这些事件挨得如此紧凑,似乎那座医院投入使用还没有一年,就因什么原因叫停或搬迁了。 钱闲得没地方花了? 花了这么多天时间,范宁终于将这些或印象深刻或繁杂琐碎的往事,从维埃恩出生的826年,一直查到了自己的出生年份。 至于这其中的困惑之处安东老师和维埃恩管风琴师都已不在人世,他现在觉得,或许该找个机会,去拜访一下这位年事已高的哈密尔顿女士了。 正文 第十一章 死亡人数(4K二合一) 7月13号周天,范宁即将出任圣莱尼亚交响乐团常任指挥的前一天。 啄木鸟咨询事务所。 “希兰小姐,本周的金朗尼亚钟表厂劳工健康状况报表。”一名男性文职人员敲响了226办公室的房门,用敬重与欣赏并存的眼光,看向坐在办公桌前,穿轻纱白裙的小姑娘。 “辛苦了。”希兰伸手接过,“门罗先生这次度假是到多久来着?” “应要休到8月18号,希兰小姐。”文职人员回答完后,又说道,“圣塔兰堡方面对钟表厂的原料供应方有新的调查进展,那家瑞拉蒂姆化学贸易公司,和一位名叫格拉海姆的人关系较为密切。” “…我明白了,谢谢。”希兰眼眸扫过报表数据,睫毛垂下片刻,然后如此说道。 待得文职人员带上房门后,她将最新报表插进活页夹中,再整本哗啦啦翻阅了一下。 「5月5日-11日:重症劳工存量5人,新增死亡3人,累计死亡102人。」 「5月12日-18日:重症劳工存量6人,新增死亡3人,累计死亡105人。」 「5月19日-25日:重症劳工存量10人,新增死亡1人,累计死亡106人。」 「6月9日-15日:重症劳工存量23人,新增死亡8人,累计死亡119人。」 「6月16日-22日:重症劳工存量43人,新增死亡12人,累计死亡131人。」 「6月30日-7月6日:重症劳工存量160人,新增死亡95人,累计死亡244人。」 「7月7日-7月13日:重症劳工存量115人,新增死亡102人,累计死亡346人。」 “…没想到卡洛恩曾经的估计这么准,在年中时死亡人数果然迎来了一个爆发期。” 看到这个数据的变化趋势,希兰深感触目惊心。 她的升学考试已于昨日结束,前些日子除了更稳妥地准备考试外,就是在协调跟踪劳工案的事情,这件事情的严重程度不仅体现在极其滞后又极其庞大的伤亡上,还有一点…始作俑者——超验俱乐部的“体验官”埃罗夫至今动向不明。 门罗律师有超过8个月的时间几乎没有休息,他的精力全部耗在了搜集整理证据、研读当局政策、提供法律咨询等琐碎的事情上,在前期工作已告一段落,而又暂时无法进一步推动的情况下,他选择了先去南方海滨小城皮奥多休息一个月。 他前期的工作成果,让工厂给出的方案从4月份的“为每个死去劳工的家庭补偿38磅5先令9便士”,到了目前的“62磅15先令”,不仅后来死亡的人获得了这一补偿,前期已发放的人也进行了补差。 ——这里还有个很微妙的措辞,厂方和这边商讨兑现方案的时候,坚持拒绝在声明中使用“赔偿”一词,而只接受“补偿”。 不过对于劳工家庭而言,拿到的多少才是最现实的,此问题上指引学派也没做过多坚持,目前的这个数额,已经超过了门罗此前对帝国政策预估的上限。 其中之缘由,自然有指引学派对厂方的持续施压,但更直接更现实的因素,还是近一个月来死亡人数增长得实在太多太多了。 在这起事件的后续严重程度上了几个层级后,当局也需要考虑来自社会、民众、媒体等各方面的舆论压力。 砰砰两下敲门声响起。 “希兰,早上好。”范宁轻轻推门而入。 “范宁教授,早上好。”小姑娘坐在办公桌前,用手撑着侧边脸颊,回应着他的招呼。 …希兰的这种称呼是跟谁学的?范宁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轻咳一声,想到了一个合适的闲聊话题:“你的升学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了,应该没有任何问题吧?” “…我昨天已经考完了。范宁教授。” 范宁当场愣住,尤其他在最后对自己称呼里,听出了那么一丝丝咬牙切齿的意味。 这二十来天,自己完全沉浸在了调查工作和如烟往事中,大部分时候都在各教堂的档案室或各事件相关地,虽然也时不时地回指引学派做一些休息或思考,但作息时间比较诡异,而且自己也好像从来都没主动去这一边走廊串门。 “抱歉,希兰。” 他不好意思地表达了歉意。 以希兰的品学兼优程度,升学考试的意义自然不在于过与不过,更重要的还是与初级文法学院毕业的意义有关,虽然自己这段时间的调查动机她清楚,也的确很繁琐很耗费精力,但回头想想…也不至于到了“失联”的程度。 作为一条战线上的共事者,适时分享一下进展是应该的,况且自己之前毕业的几个重要节点,希兰都比较上心。 然后他开始说正事,先是概述了在特纳美术馆溯源工作中了解到的,上个世纪从维埃恩管风琴家到塔拉卡尼大师,再到安东教授与哈密尔顿女士的往事,然后分享了自己对这些事情里几处蹊跷细节的思考。 希兰听到了自己父亲少年时代的老师的故事,神色有些惊讶也有些惆怅,显然此前她对此了解不多,而维埃恩管风琴师的一生音乐经历,的确是容易让人感怀伤逝。 最后范宁说出接下来的行动计划:“我们需要去找寻一位名叫艾德琳·哈密尔顿的年长女士,她是乌夫兰塞尔著名的病理学家、心理学家、传染病学家…嗯,这样的公众身份取得联系应该不难,最好是近期能够与她见面谈话一次,但为保证效果,预先了解她的近况、空档和性格是必要的…” “门罗律师已和这位女士打过交道了。”希兰听完后说道。 “啊?”范宁错愕。 “是因为劳工案的事情…我正想找到你,告诉现在的情况。”希兰说着,将那一本重症及死亡人数周报递了过去。 范宁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他接过后,从新历913年的1月份数据开始读起,慢慢地,他的表情也变得凝重。 趁着范宁翻阅的间隙,希兰向他总结了门罗律师在这段时间的进展。 “…目前最新的赔偿方案和各方态度如此。门罗先生与厂方及当局谈判的法律基础,主要是参照了帝国的《劳工权益保障法》,虽然做了努力,赔偿标准也得到了提高,但其天花板限制了发挥,他表示以这部法律生效的判决金额通常在30-60磅每人的区间…” “门罗先生在度假前将资料做了整理归档,同时针对如何进一步争取劳工权益的问题,向会员们提供了两种方向性的思路——” “第一种思路是:将事件的定性往‘安全生产事故’上引导。帝国这么多年的工业化发展,当局再没有比这个领域还重视的事情了,若能套上帝国《公司法》《生产合规性条例》里面的相关情形,工厂带来如此治安事件和环境隐患,并对劳工造成致死伤害,是属于不履行帝国义务的严重违法行为,除了要上缴巨额罚款外,对劳工的赔偿标准也可达100-300磅每人…” “这种思路的困难点在于,似乎很难认定为这是一起‘安全生产事故’,它没有爆炸、没有塌方、没有机械故障、没有毒气泄漏、没有水源污染,生产事故需要一个有明确起止时间的‘事件报道’,可如何定义呢?如果是你们和‘体验官’埃罗夫打斗的事件,那根本没有劳工伤亡,如果是从去年生产线投产一直定义到当下,更是不具有说服力,哪有持续时间近一年的‘安全生产事故’?…” “第二种思路是:主张劳工们受到的伤害是一种职业病。如果可以证明劳工们这些可怕的身体异变和他们的工作内容存在直接联系,且厂方未提供任何保护措施来隔绝他们的伤害,那《提欧莱恩职业病防治法》的致死赔偿标准足足有100-1000磅不等…” “这种思路的困难点在于:《提欧莱恩职业病防治法》是这几年新出台的法律,其中收录的职业病名录有限,主要集中在矿山、粉尘、染料、铅镉汞重金属和一些化工产业等方面。你之前说他们的异变是来自于那种夜光颜料,这似乎令人难以理解,而且我们也认为那不像是非凡物品…” 希兰准确总结了门罗律师此前的工作进展,并条理清晰地阐述了下一步的困境,范宁边听边低头深深思索。 这个世界的人理解不了放射性物质,他自己也不是台人形辐射计,不确定是否真有射线存在,当时灵觉看到的颜料只是有“衍”相的异质光影——在这个神秘主义流行的旧工业世界,很多细节是和前世蓝星有出入的。 良久后他问道:“…所以门罗律师为什么和她打上了交道?” 希兰说道:“他在研究这些法律条文时,注意到《提欧莱恩职业病防治法》里面的职业病名录,有好几种正是哈密尔顿女生促成收录的…” 于是范宁意外地获悉,这位曾经老管风琴师的心理医生,这个世纪以来一直在从事产业工人的职业卫生状况调查工作。 她有调查过陶器、瓷砖、油漆的产业工人铅中毒案,还调查过炸药、化肥等基础化工的产业工人有机物中毒案… 不管是出于探寻当年往事和特纳美术馆前世今生的目的,还是出于解决劳工案一系列严重次生后果的动机,都必须要尽快约见这位女士了。 门罗在半个月前以公益律师的身份和她取得了初步联系,虽未展开实质性的合作,只做了一些咨询和交流,但至少可让下一步的约见变得更容易。 两人在当天的晚餐时间见到了这位哈密尔顿女士,她穿着黑白分明的旧式朴素礼裙,双目间距较窄,脸上布满皱纹,她耳朵有点背,在谈话时显得不苟言笑,措辞精简,但声线较为温和。 “你们这种大律师事务所的人应该并非掮客,对吗?”在前菜呈上之际,这位女士问道。 …什么意思?范宁和希兰相望一眼。 哈密尔顿说道:“三年前伊玛诺兄弟医院陆续接收了一批有严重腹绞痛且双腕僵硬下垂的病人,其均为西北边几家卫生洁具厂的劳工,岗位是给浴盆上釉,厂方向工人承诺瓷器卫生洁具无有害物质…我与几位公益律师及媒体合作,调查取证后发现搪瓷釉粉尘中含有百分之20的可溶铅,《职业病防治法》与《劳工权益保障法》共同参考适用后,厂方的赔偿平均金额从12磅提升至30磅…” “不过我事后得知,这些合作对象借取证之名与劳工拉近关系,又和当局相关部门的工作人员相互勾结,他们向每位劳工许诺的预期是20磅,实际上最终发到这些被病痛折磨的受害者手上的平均只有5磅,并以此换来了他们的感激…” 范宁的眉头听着听着逐渐拧到了一起,用餐的动作也放缓了下来。 希兰打开了自己的工作证件,向她展示了带有特巡厅钢印的正本页:“尊敬的哈密尔顿女士,上次与您联系的门罗先生只是用了他个人的公众身份…” “帝国官方的有知者?”哈密尔顿惊讶瞪眼,但随即又语气存疑,“非凡组织为什么会去关注劳工事件,其中难道有神秘灵异因素?我并不擅长协助你们做这一类维持治安的事情,而且,按照当局制定的‘利于工业化’原则,普通投资人没有防范神秘于未然的义务,这意味着若确定是神秘因素导致劳工伤亡,而厂方又可以自证不自知的话,你们并无权要求他们支付更多的赔偿,只能去追查罪魁祸首” 她对相关管理规定非常熟悉,也知晓特巡厅钢印所代表的涵义,但显然和大部分普通人一样,不清楚各类有知者组织的立场与关系,只认为范宁他们是来自当局的非凡者群体。 范宁开口问道:“哈密尔顿女士,上个世纪您曾作过维埃恩管风琴师的心理医生,对吗?” “你认识维埃恩?你们是教会的神职人员?” “安东·科纳尔教授是我老师,是希兰父亲。” “”对方沉默良久。 两人先是了亮出了有知者身份,范宁又抓住时机说明了自己和希兰的身份,这位年事已高的女士眼里的怀疑和戒备,终于一点点地消失,换成了回忆和思索的神色。 “遇见你们说实话非常意外,他的确是曾经我的病人里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一位,那场最后的音乐会我也在场突然发现,时间太久太久了,就连老管风琴师的学生安东都去世了,那个时候他还不到20岁” 正文 第十二章 古怪的反应 在一段长时间对往事的拾忆后,哈密尔顿回到了此前的劳工案话题,她的声线仍旧均匀平静,但隐隐约约还是能感受到怒意和无可奈何: “抱歉对你们进行了先入为主的设想。因为此种类似掮客的事情,我十多年来已听闻和遇见不止一起,越是强调在当局有门路的人,越是对劳工赔偿克扣得更狠…所以自从那最后一次经历后,我虽一如既往地向咨询者答疑解惑,但默认拒绝与所谓这些公益人士合作,去年伊格士东南的铜矿事故,我就是选择带着助手亲自进入黑暗的矿洞取证” “向您的奉献精神致敬。”想到这位已经年事已高的女医学家,仍在第一线为劳工的职业卫生状况发声,范宁的语气中带着钦佩。 “我们的确是来自官方背书的非凡组织,但和当局的关系相对独立我们的动机是让那些遭受打击的家庭获得相对更公平的赔偿,您在岗位卫生状况调查、病理学研究以及职业病收录名单引入上面,具备我们所缺失的经验您的担忧不无道理,但若您知悉我们的组织早已针对困难家庭提供了额外的物质救助,想必就可以打消这种‘克扣差价’的顾虑了” 于是接下来的谈话变得高效起来,范宁拿出的近日激增死亡数据让哈密尔顿意识到了事情比想象中更严重,随后他又着重阐述了目前的困境——申请了几次三方鉴定,对方都表示没有在尸体里分析出职业病规定情形中的因素。 当局在发表的调查报告中认为发光表盘生产工艺不存在工业危害,劳工所患疾病的症状可能是梅毒、溃疡膜性咽峡炎或细菌感染引起的,包括尸体的发光,是因为某些微生物的代谢产物中含有荧光物质。 哈密尔顿表示她习惯了这些总是利于厂方的调查报告,根据以往经验,只有己方亦在权威媒体和医学期刊上发表内容详实、证据清晰、同时具有学术和法律说服力的文章后,才能让斗争出现转机。 她会先去着手调查,先调查死者,再调查活着的受害者,但有两件关键的事情需要范宁去做: 其一,范宁需要尽量排查是否在其他地方还存在这种生产线。因为目前唯一已知的生产线已经停产,导致没法开展比“做实验”更具有说服力的“现场病理学调查”,而以前调查重金属或化工行业就不存在这个问题。 其二,范宁必须弄到一定量的那种未知物质的高纯度样品。因为涉事怀疑物质几乎没了,当时几人的确下了命令缴获现场的颜料,但战斗打响后,警察们优先在安全转移劳工,很多颜料罐被砸毁了,罐子本身又只有瓶盖大小,凑在一起也没多少,而其中的有效成分更是浓度极低… 至此这件事情的谈话进展就圆满结束了,看到两人有身份背书,又是在真心探讨问题,哈密尔顿女士的态度也逐渐和善起来,并表达了对于他们关注工人职业卫生领域的感激。 范宁看此时尾声的气氛较好,于是询问了当年维埃恩去世之后,她出任那家“城市精神病人委员会医院”的经历,并斟酌着表达了自己对于医院改建竣工后又匆匆被叫停的疑惑。 谁知道哈密尔顿女士听到范宁的这个提问后,脸色却显露出了些许的惶恐不安,老太太本来已经放松的身形,一点一点紧张地绷直了起来。 那是一种古怪而惊恐的神情,范宁见情况不对,哪敢对着这位一把年纪的女士继续追问?他只得安抚似地随意闲聊了几句,等老太太情绪稳定一点后,又尝试着问了一下维埃恩后来的眼疾到底治得怎么样了。 可这位医学家此刻的严谨条理似乎全然不见了,一会说“是个奇迹”,一会说“依旧不幸”,一会机械式地罗列了很多形容词,一会又摇头表示自己一无所知…然后老太太站起身来,边往外颤颤巍巍地走,边反复地交代范宁不要再去打听这些事情,语气中带着恳求,又带有浓烈的不详意味,彷佛谈论或探听此事就会给大家都招致厄运一样。 于是此次谈话从最开始的拘谨戒备,到中间的热忱高效,却在最后以意想不到的场景荒诞收尾了。 范宁和希兰在夜晚的大街上面色古怪地对视了几十秒。 “…我想知道,之前谈的劳工案调查计划,她还算数吗?”希兰问道。 “应该…算吧…?”范宁的语气充满迷茫,“这不是一回事吧?而且我觉得,她后来的反应也不是冲我们来的…” 他此刻庆幸,还好今天的谈话顺序,把劳工案放到了前面,否则今天这一顿饭钱都算白出了。 “如此还好,至少我们可以先去排查城市里其余类似生产线的存在,以及想办法弄到那种未知物质的高纯样品…不过,特纳美术馆暗门溯源调查的事情之后怎么办呢?” “…只能我们自己继续了。”范宁低头看手,“我这里还有个备选思路,只是更间接更麻烦:那家‘城市精神病人委员会医院’前身的济贫院名,我认为再费费时间,应该可以查到,毕竟这在近一百年来都是社会学家们关注的热门领域…” 虽然医疗体系从济贫院独立出来后,接收对象变成了城市所有贫民病患,与原济贫院一对一的对应关系逐渐消失了…但刚开始分离出时,第一批服务的医疗对象,应还是和原先人员有大量重合的,没有谁去故意打乱错开。 只要能查到名字,就可分析出下一步的线索,比如‘这个济贫院是否还存在’之类的…那时就能通过走访知情人或查阅档案的方式,了解二十多年前发生的事情。 在路途马车上,坐在对面的小姑娘又开口道:“范宁教授,还有件事刚刚忘了说,学派查到了瑞拉蒂姆化学贸易公司,和格拉海姆有关系。” 范宁皱眉道:“格拉海姆?那位圣莱尼亚大学的理工学院院长,化学系教授?” 正文 第十三章 希兰的毕业礼物 “这位格拉海姆教授是博洛尼亚学派会员,我只在罗伊小姐的音乐沙龙上打过照面,初次印象尚可,但总体是不太熟” 范宁搜索了一番记忆,只觉得唯一留下深刻印象的,无非是这位教授让自己回想起了前世被实验室搬砖支配的恐惧 “赫胥黎副校长在沙龙上介绍过一些他的化学理论研究成果,然后好像顺带提过,他在帝都圣塔兰堡为多家公司提供技术咨询服务,看来其中就包括了那家瑞拉蒂姆化学贸易公司“ “嗯,这不一定能确定他有问题,也许只是单纯的生财手段,但更加重了其怀疑程度,因为特巡厅传递出的信号是本就不信任那帮家伙,需要顺着线索再仔细调查调查对了,你刚怎么还在叫我范宁教授?”范宁边回忆边分析着,突然又发觉希兰的称呼奇奇怪怪。 “或者,范宁先生?”小姑娘双手抱胸,仰头看着范宁:“大家不都是这么叫的吗?我不可以?” …希兰这是还在生之前的气? 看到她如此神态,范宁心中有些纳闷又有些好笑。 “…给你看个东西吧。”他想了想,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乐谱,探身递到少女手中。 “你又写了什么曲子对吗?”小姑娘脸蛋上终于流露出了一丝兴趣,接过后开始翻阅起来。 她先看到一行小提琴的高音谱表,和两行钢琴的高低音谱表,又读了读开头:“一个升号,主和弦是e小调,你写了一首小提琴奏鸣曲吗?” “xi——xi,sol,mi——mi…”她轻轻哼唱起来旋律线的开头,发出了“好好听呀”的感叹,随后目光又扫到了右上角的题献位置,终于轻呼起来,“你给我写的?” “你的毕业礼物。”范宁解释道,“…其实这是首小提琴协奏曲,只不过最近太忙,乐队部分暂时只写出了钢琴缩编,总谱出炉还需一些时日…” “喔…那你怎么今天提前给我了呢?”希兰抱着乐谱抬头问道。 …你今天的每个问题都挺难回答的啊。 范宁揉了揉额头,选择跳过这个问题:“我计划在8月份的提欧莱恩夏季艺术节上首演这部协奏曲,届时会邀请你以小提琴独奏家的身份与圣莱尼亚交响乐团合作,嗯…走正规合同,会有演出报酬,按照固定金额或票房比例的形式再议…” 这部作品并不是他此前了解维埃恩一生后,关于“死亡”和“葬礼”的思考和表达欲,那是一首还处于想法阶段的单乐章交响诗… 此为浪漫主义大师门德尔松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范宁在前世用钢琴改编谱同别人合奏过它,因此这一步的再现非常熟悉容易。然后他现在灵感更高了,而且这部作品配器也不复杂,接下来稍微花点时间,就能回忆和推理出来。 在前世它与贝多芬、勃拉姆斯、柴可夫斯基的三首同名《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并称为“世界四大小提琴协奏曲”——这是公认且无争议的共识,足以见其地位。 尽管《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在篇幅上不算最宏伟、技术上不会被排入最炫技的行列,但这首作品无时不透露出它高贵的气质与典雅的光辉:清澈动人的传世旋律,灵动活泼的天才乐思,逻辑缜密的完美架构…尤其它第一乐章开始的旋律,实在是太真挚太感人太让人沉醉了,属于蓝星上的乐迷一听到就“dna动了”的类型… 范宁之所以考虑在音乐会上选它,是因为这部作品既有浪漫主义风格的真挚柔情,在作曲技法上又体现出纯正的古典主义结构美感——换句话讲,它对于现今学院派那帮家伙来说是个“大杀器”,范宁预计哪怕是对自己《第一交响曲》无感的人,在它面前能把持住的也不多。 嗯,毕竟届时演出的票房和音乐界反响,将对帝国学生交响乐团的排名更新产生重要影响…自己既然收了钱,也是要做出点实质性的成绩来的。 “你接受吗?” “不光题献,还有报酬?那我当然接受邀请。”马车对面的希兰依旧抱着乐谱,昂头看天花板,“说起来,我们文法学校的毕业晚会也只剩几天了,那里的条件没有整编的交响乐团,目前状态的乐谱倒是正好,也不算挤兑掉正式首演…”小姑娘眼珠乌溜溜转动作思索状,“嗯,到时候的钢琴伴奏邀谁呢?” “……车夫先生,下个路口直行,直接去内莱尼亚区。”范宁掀开帘子吩咐了一声。 “你想干嘛?”希兰问道。 “晚上陪你先练一会我再回去。”他神色如常。 两人回到圣莱尼亚大学安东教授家的小别墅,希兰去闺房取出小提琴,夹好后开始轻轻地在琴弓上擦拭松香。 “今天换松香了?” 范宁正在用指甲钳修着有近一周没剪的指甲,然后抬头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 “你鼻子挺灵的,‘安德尔’牌的独奏版。”希兰手中涂抹动作未停,侧脸的睫毛微微抖动了几下。 “牌子我知道,不过还分什么独奏版?” “独奏版的粉末比乐队版附着力强一些,声音穿透力更好,强运弓尤其是强跳弓时杂刺音比较少,适合做一些个人化的激烈处理…但是声线比其之前‘考斯特’牌的又更敏感纤细,和你这首协奏曲的气质较般配。” “原来如此。” “好闻吗?” “嗯。”范宁揭开“克缇西比奥”七尺钢琴的琴盖,做了几组音阶琶音练习后,将双手移到了中音区和低音区。 他的右手奏出反复的半分解和弦,模仿弦乐组开头的呢喃低语,而左手撑开八度,在e音和下方五度b音上来回敲击,正是大提琴与低音提琴的拨弦声。 不到两个小节的伴奏,瞬间将两人带入了一个幸福与感伤并存的氛围里:在e小调优雅而寂寥的海风中,类附点节奏的低音似浪涛孤寂地拍击海岸,变幻出华丽的花朵,又一朵朵溃散在沙滩上。 在此背景之下,少女将左手移到第二把位,如葱白般的无名指轻轻在e弦上揉动,一支典雅、高贵、又荡漾着忧愁的如歌旋律从她的琴弓下徐徐奏出。 正文 第十四章 疯狂的提议(4K二合一) 学校静谧的夏夜里,钢琴与小提琴声交织,门德尔松这首缩编版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就这样在别墅区灯火和树影里流淌。 尾音散去,范宁双手从键盘提起,转头看向希兰:“感觉怎么样?” “我想起来了那句话。”小姑娘还做着持弓的姿势,眼里有些出神。 “话?” “去年讨论的图伦加利亚语修辞句。” “清晨我穿过原野?” “另一句。” “哦对你来说是不是很简单?” “可直接视奏,不过很多细腻的地方也需要仔细思考处理。”希兰将小提琴从肩上放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发夹。 “卡洛恩,我想了一下,它的确好像是我拉过最简单的小提琴协奏曲,可同样也是最好听最感人的小提琴协奏曲,爸爸那首写于少年时代的小提琴协奏曲也不错,华丽的炫技为他赢得了青年作曲家的美誉,但你的这首,我觉得用最少的技巧呈现出了最动听的旋律和最深的情感” 范宁笑道:“看来,等我把配器上完,就可以直接带你和乐团合奏啦。” 希兰“嗯”了一声。 门德尔松的这首《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光从技巧上来说难度的确不高,在前世它的第一乐章曾是小提琴业余十级的考级曲目,类似于钢琴《幻想即兴曲》的难度,希兰第一次就能跟着钢伴视奏下来,他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而且选择这首曲子,也有一点范宁的私人化理解。 在“世界四大小提琴协奏曲”里,如果说贝多芬、勃拉姆斯和柴可夫斯基的那三首《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充满阳刚和豪放之气的话,门德尔松的这首则优雅而感伤,温婉而柔美,是一首具有女性气质的协奏曲…虽说四首以希兰的水平都能驾驭,但范宁还是更想先听她拉这首。 夜晚的时间过得很快,两人又合奏了几个片段,互相约定了一些个性化的处理方式,范宁将它们在钢琴谱上一一记录,方便将自己的演奏处理日后移植到指挥交响乐团上。 “卡洛恩,我现在心里全部都是它的旋律怎么办?” “第一乐章开头吗?” “最喜欢…除此外还有第二乐章行板中间那段小调色彩的主题,它让我觉得自己在一个阴郁的午后,凝望华丽宫殿后花园里的秋景,有种庄严又凄美的悲剧感。” 范宁端坐在钢琴前,设想了一下她描绘的场景后,表示认同:“美妙的形容你现在终于不那样叫我了?” “我下次还叫。”希兰白了他一眼,但是随后自己笑了起来,伸出琴弓,轻轻戳了戳他后背,“卡洛恩·范·宁,帮我参考参考几个地方的弓法吧。” 约晚上十点多时范宁离开,他独自一人行走在别墅区的煤气灯小路上,又开始思考白天的谈话内容及调查医院前身济贫院的问题,忽然他脑子里闪过了前些天罗伊和自己说的话: “化学系的格拉海姆院长花了大代价,为两位受伤的校长调配了中长期服食的灵剂,应能排除永久性的损害…” 他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脚步未停,在别墅区绕行了几圈。 赫胥黎副校长好像哪天闲聊时说过自己在学校的住址,范宁没有印象了,调用一些灵感启示后似乎有几处可能的号牌,但房屋漆黑一片,既不确定对不对,也不确定是否就在这里,毕竟他在乌夫兰塞尔也不只一套住房。 于是范宁调头往行政主楼的方向走去,当他看到副校长办公室的位置也没人后,自己回到音乐学院安东教授曾经的办公室——它门牌上的头衔现在已经变成了荣誉副教授兼交响乐团常任指挥。 范宁拨通了罗伊的私人电话:“睡了吗,罗伊小姐?” “还没睡着”听筒那头传来少女极轻又惫懒的嗓音,“晚上好范宁先生” “不好意思太晚打扰到你了,确认个事情,你之前说格拉海姆院长为两位受伤的校长配制了灵剂对吗?” “嗯”少女的声线拉得很长。 “我一时半会找不到人,能不能帮我要到一份样品?” “我托人去取,明早您和乐团见面时我带过来可以吗?” “可以,替我问一下炼制价格。” “不用了啦还有没有别的事情?” “没了,谢谢你,明天见。” “那晚安。”罗伊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的清晨七点三十分,范宁穿着正式的礼服,提着黑色公文包走进了音乐学院。 在挂有圣莱尼亚交响乐团音乐总监铭牌的办公室,范宁见到了这位首席指挥康芒斯教授,他年纪约摸五十出头,衣着整洁,身形消瘦,眉头总是拧得很紧,鼻子上架着一副厚厚的方形黄水晶眼镜。 “范宁教授,看一下商演曲目方案,有什么意见请先提出。” 除了一句简单问好外,这位交响乐团负责人没有任何客套,待范宁于对面落座后,直接将自己面前摊开的笔记本缓缓旋转,朝向范宁后推了过去。 范宁看着上面纯手写的两套曲目字迹,缓缓念了一遍:“上半场斯韦林克交响诗《莱毕奇的夏夜》和尼曼《c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下半场席林斯《第一交响曲》或者《第四交响曲》?…除开场曲可双管可三管外,其余都是三管制编制的浪漫主义作品?” “不错,皆是大师们较为经典的代表作。”康芒斯说道,“…同时演奏难度较易,既有一定市场热度,又照顾了学生们的水平,钢琴协奏曲可物色一位职业钢琴家签订合同,提升一下演出的专业水平。” “教授,我认为不妥。”范宁直言道。 “哦?”康芒斯眉毛一掀。 这位目前指挥资格最老的教授,正是那种正统世家出身,功底极为扎实,性格严肃古板的学院派音乐家,虽然他承认范宁那首《第一交响曲》首演的影响力,也承认范宁有被音乐界称为“青年作曲家”的资格,但这不妨碍他认为那些音乐风格是离经叛道的。 他早就预料到范宁可能会对交响曲的曲目选择有异议,比如,换成安东·科纳尔的几首交响曲,或者换成范宁自己的《第一交响曲》。 “那范宁教授,倒是认为什么曲目比较合适?”康芒斯已经做好了将范宁批判一番的准备。 比如范宁提出上演安东·科纳尔的作品,他会立马指出“那些音乐不被主流乐迷接受,用冒险精神去对赌这场关系到乐团排名的演出票房是不明智的… “下半场选吉尔列斯大师的《f大调第三交响曲》。”范宁说道。 “……演本格主义时期的作品?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为什么是这首?理由呢?” 本格主义作品自然同样是现今严肃音乐演出中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就像在前世肖邦和李斯特扬名的时代,贝多芬的音乐仍旧每天在世界各地上演一样。 范宁提出的这个建议,康芒斯无法扣上任何音乐之外的帽子,只能进一步询问他想法,就事论事地讨论。 所以这位老教授十分诧异,他看到范宁提出异议,还以为他一上任就要输出私货,没想到范宁根本不按套路出牌。 范宁解释道:“《第三交响曲》从热门程度和演奏难度上来说与那几首差不多,符合基本条件。但特殊之处在于,这是吉尔列斯大师确立中期风格的里程碑之作,虽然仍是本格主义的规模与结构,但篇幅大大增长,和声使用更加大胆,复调织体更加复杂,铜管组的开发也有创新之处…这让我们在演绎上多了更多处理空间,不会由于‘过于简单’而缺乏亮点。” 康芒斯没有直接反驳范宁的观点,因为范宁说的全然正确,但是他提出一个非常需要进一步解释的质疑点: “不知范宁教授是否认为,那几首浪漫主义作品同样有广阔的演绎空间,同样不会由于‘过于简单’而缺乏亮点?” 范宁微微颔首:“同意,不过它们之间有一个很大的不同点。” “哦?哪里不同了?” “吉尔列斯大师《第三交响曲》是双管制编制,而席林斯大师的交响曲都是三管制编制。” 康芒斯脸上露出十分荒唐的笑容,就好像是有个中学生在数学家面前反复普及代数和几何的区别一样。 “所以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我们只需要上场60人左右的团员。” 老教授继续摇头而笑:“范宁教授,您不会在上任当天,还不清楚圣莱尼亚交响乐团的正式团员有80多位,早已满足三管制的要求吧?” “当然知道。”范宁同样微微一笑。 “超出的人数,在这段排练时间里,我会把他们一个个淘汰掉。” 办公室的空气一瞬间安静了。 在这段时间里,康芒斯教授脑海里闪过了各种各样的念头。 他其实之前就根本不认为以范宁23岁刚毕业的年龄,有资格出任这所世界一流公学的荣誉副教授与交响乐团常任指挥。 不过他清楚这是学校背后的那个“高层学派”作出的决策,也隐隐约约清楚毕业音乐会那天交响大厅内发生了什么。在他看来,学校让范宁坐上这个位置,完全是因为这一系列事件背后的非凡因素,根本就不是音乐的原因。 所以非凡因素跟他指挥家康芒斯有什么关系? 交响乐团领导层配置空缺,他又管运营又管音乐,的确是忙得顾此失彼,可学校空降了范宁这个“二把手”过来,纯粹是给自己添堵! 康芒斯黄水晶厚底眼镜下的目光此刻十分严肃:“范宁教授,校方高薪聘请您担任交响乐团这个重要的职位,我想他们所信任的,是您的排练指挥能力,而非人事管理能力。” 范宁神色如常:“排练是排练乐手,指挥也是指挥乐手,选人用人的能力是指挥能力的一种。” “…我既然答应了校方,这段时期乐团常任指挥的担任记录上也永远写上了我的名字,那么目标就只有一个:演出成效及与之相关的乐团排名…我保证不了今后圣莱尼亚交响乐团的排名如何,但在新历913年的帝国文化与传媒委员会年度评估里,它必须要在学生乐团中拿到第一。” “……”老教授被范宁的这段话惊呆了。 半晌之后他喃喃说道:“你疯了,但凡你看了近十年圣莱尼亚交响乐团的排名情况,也不会定出这种离谱的目标…” 帝国学生交响乐团的榜单前三,多年来都被“帝国皇家音乐学院”、“提欧莱恩国立音乐学院”、“圣塔兰堡大学”这帝都三巨头牢牢占据,并且量化评分还远远甩出后面一大截。 至于圣莱尼亚大学?和伊格士音乐学院常年在第四第五的位置上互相竞争…当然,稳居前十的都算一流音乐专业的大学了。 “圣莱尼亚交响乐团早就不该是如此水平。”范宁淡然说道:“百年之前,这里是迈耶尔大师和塔拉卡尼大师毕业音乐会首演的地方,本格主义时代的三位巨匠,除去神圣雅努斯王国的吉尔列斯大师,另两位都从这里走出…它何止去争什么学生乐团榜首?” “虽然学生乐团的性质,决定了成长起来的乐手会很快毕业,但它至少应该在世界一流职业交响乐团中都占据一席之地。” 康芒斯教授的眼神发生了变化。 虽然他仍旧不接受范宁在交响乐领域的理念,但他家族五代音乐世家,全部都在圣莱尼亚大学学习任教,范宁的这番话,让他内心中沉寂多年的类似荣耀感,冲动感一类的东西被唤醒了。 短暂的激动遐想后,他回归冷静的现实:“你若真想排吉尔列斯《第三交响曲》,你就去排吧,不过排名你还是别想当然了,哪怕短短这一个多月你真能让演奏水准有个飞跃,可还有其他的曲目…音乐界和主流媒体的反响,不会因为一首出色的《第三交响曲》就青睐我们…” 范宁说道:“上半场也换曲目,我新写的小提琴协奏曲马上完稿,届时让这场音乐会带上首演的噱头…” 康芒斯教授厚底眼镜片后的目光审视般地看着范宁:“又是那种比四管制还庞大的管弦乐作品?你下半场自己选了双管制作品,未必还要一大帮人演完你的作品后,中途离场不成?” 范宁摇了摇头:“不,这会是一首纯正浪漫主义风格的作品,类似我的弦乐四重奏《死神与少女》,我保证它会受到主流的学院派音乐家们的青睐,配器上我仍会保持统一,让双管制可以胜任…” “纯正浪漫主义风格?保证受到主流青睐?…”老教授的神色举动连续数次变幻,先是紧握钢笔,眼睛变亮,然后又是犹豫和怀疑。 他是听过《死神与少女》的,此刻明显有被说心动的成分:“…你要是这次写出的管弦乐作品真能有此前室内乐那个水准,而不是像《d大调第一交响曲》那样乱七八糟,首演的确是个加成噱头你想试就试试吧,至少这次争取把伊格士音乐学院给稳稳比下去…”但说着说着,他又叹了口气,“不过前三你还是别想了,哪怕是上座率和票房收入我们也是拼不过的,他们的人气积累已久…这些都是影响年度评估排名的因素。” 上座率和票房收入?…对了,这是商演,定价方案也是重要一环。 范宁心中一动,继续看向了老教授后面字迹的内容。 “演出场地2760席,区域划价档次为:6磅(尊客票)、4磅、3磅、2磅、1磅,平均价格25磅,总票房8970磅?…” 于是范宁提出建议:“划价方案改成18、12、9、6、3磅吧。” 此言一出,康芒斯教授严肃古板的面孔彻底绷不住了。 “我一直以为你疯了,现在发现你确实疯了!” “你这是想要我们到时候进行空场演出吗!?” 正文 第十五章 指挥上任(4K二合一) 范宁此时提出的方案,价格整整比之前贵了三倍! 最高价尊客票18磅!也难怪这位老教授吓得连“空场演出”都说了出来。 一般上座率小于等于三成,在提欧莱恩业内就被称为“空场”了,这自然有点夸张的成分,但事实的确是:如果跌破这条线,现场的观感就会十分难看,人头稀稀拉拉,且有大片大片的空缺,甚至连一楼都是如此。 就连安东·科纳尔教授一生中最失败的《第九交响曲》首演现场,上座率也有接近六成,只是后来又有一成观众陆续中途离场。 很多媒体对于报道这种“空场演出”事故的热忱度,和报道连环凶杀案、都市传说、桃色新闻在一个等级甚至有些平日根本不关注音乐领域的媒体,演出成功的报道他们没兴趣,一遇到这种事情,大大小小各种新闻全冒出来了。 唉这小子太年轻了,艺术天分或者有,一般演出经验也有,但商演这一块是根本不懂 康芒斯决定给范宁普及一下音乐行业最基本的常识性问题。 于是他提问:“范宁教授,你知道我们的古尔德院长,生前最后那场巡演的最高票价是多少吗?” “12磅啊,新年音乐会上我还买了两张”范宁说道,“那是钢琴独奏,和交响乐的价格区间本就不一样。” 古尔德院长作为钢琴大师,他的定价在钢琴独奏音乐会的区间内是属于较贵的。看起来仅相当于中游职业交响乐团,但若按照人均获益来折算票房收入的话,他创造的经济价值比单个乐手大得多。 “好,那你又知道,皇家音乐学院交响乐团,去年的商演最高定价是多少吗?”康芒斯教授又提问。 “也是12磅啊。”范宁继续如常回答,“他们作为顶级学生乐团,水平已好过很多中游职业乐团了。” “你知道得这么清楚,那你还提出18磅如此离谱的建议?”老指挥家越加没好气地说道。 “帝国最负盛名的圣塔兰堡爱乐乐团,尊客票价也就20多磅,你一个学生乐团??”这位老指挥家连连摆手,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一起去了,“范宁教授,这个问题别讨论了,按照原方案,保持上座率,别和那几家学校盲目拼票房,让听众尽可能地坐满才是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 帝国文化与传媒委员会的学生乐团排名评估指标中,硬件建设和日常活跃占了三成,夏季艺术节的商演表现占了七成,而后者对于“市场价值”这一块的计算,是综合考虑“上座率”和“票房收入”两个因素的。 这很合理,如果只看“上座率”,可以把票价定成1先令,恐怕开票第一天就售罄了。 而如果只看“票房收入”,万一出现一位有钱又好事的“刷子”,把票价定成几万磅,然后仅仅自己购买一张观看演出未必这还在量化评估阶段给这支乐团打高分?恐怕要闹出天大又滑稽的丑闻了。 只有两个因素相互制约着看,才能作出客观的评价。 康芒斯如此保守地追求上座率,除了维护学校名誉外,也有出于保护学生的动机—— 很多学生是没经历过商演的,他们虽然有演出经验,但都是一些公益或内部活动性质的表演比如毕业音乐会,台下基本都是热热闹闹的。 而如果一场倾尽心血准备的商演,登台时发现听众席空空一片,这场景连有的职业音乐家都会受不了,对怀着满腔热情和一厢情愿高预期的学生而言,打击更是巨大,没准在艺术生涯起始阶段会留下心理阴影。 自信心对于演奏者来说太重要了。 范宁摇了摇头:“康芒斯教授,若按照目前的方案,我们的票房天花板也才堪堪接近9000磅,这样我没有能冲上去的空间放弃了‘市场价值’这一大块指标的争夺,仅凭演出质量和音乐界反响,拿到排名评估第一的把握可就只有三成不到了” 老指挥家瞪大眼睛:“你怎么还在想着和那三巨头比排名?还三成把握?” 范宁抱胸微笑:“是说放弃比拼票房的话,三成,按我的方案来,九成。” 他的自信可不是自己给的,短短不到两个月时间,自己就算能把乐团的水平往上硬生生拔高一截,也不敢保证能胜过皇家音乐学院和提欧莱恩国立音乐学院。 圣莱尼亚交响乐团这在他看来令人堪忧的演奏水平,那可有相当长时间的“积淀”了。 范宁的自信来自于门德尔松大师。 把这位浪漫主义大师最负盛名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丢到学生乐团商演中去比火热程度,这比当时自己演奏《幻想即兴曲》更“降维打击”——门德尔松和肖邦本身没有高下之分,但一首精心谱写的大型管弦乐作品,比一首才思涌现的钢琴小品更具有冲击力。 他几乎都能想象出,到时候希兰琴弓下那条旋律一出,听众席全体头皮发麻的感觉了。 当然这里有个问题:在夏季艺术节上,是首演。 首演意味着此前乐迷未能得见,如何提前释放出一些它的魅力,让大家意犹未尽,疯狂抢票,渴望听到全曲,这或许还需要想一点手段。 康芒斯教授此刻坐在办公桌前,双手紧紧地攥住桌沿,眼睛里满是阴晴不定。 范宁见到老指挥家这副模样,不禁暗自有些好笑,他趁热打铁道:“您看,反正曲目都已经确定改变了,定价什么的真的不再尝试一下吗?放心,就算运气最差的情况,我也保证比起现在的排名会有所改善。” “咚咚”,有工作人员敲门,并报上来一大堆厚厚的签呈——这是康芒斯教授今天一上班就要审阅的工作量。 老教授突然像下定了决心似的坐直了身子:“范宁教授,既然你传达出了和乐团利益一致的目标与自信,我就暂时先采纳你的意见,并向校长汇报,但是你必须清楚” 说到这他神情变得十分严肃,“过几天我会看看你的排练成效,以及写的那首小提琴协奏曲是否真的可以够及我的预期,若你只是在盲目逞能的追求高目标,哪怕你是学校高层集体任命下来的,我也会去他们那里投诉并要求撤回你的变动我决不允许学生们在演出时遭受严重的挫败感。” “跟着我演出过的同学们,只体验过‘严重’的畅快感。” 范宁微笑回应,低头看怀表,然后“啪”地一声合上:“时间快到了,我先去和团员们见个面,这几天是半年度的乐手考核时期对吧。” 提着公文包走到办公室门口,他又回头:“对了教授,既然如此,涉及乐队排练风格、考核机制、位置调整等问题,也请您赋予我充足的权限” “行行行你去吧。”康芒斯教授苦着脸挥舞着钢笔,脸早已经埋在了那堆厚厚的签呈里,可脑子却在一而再再而三地走神。 等等,发生了什么? 自己先是答应了下半场更换吉尔列斯《第三交响曲》,然后答应了上半场换成他自己写的小提琴协奏曲首演?再答应了三倍于原价的划票方案??最后现在还默认了让他安排乐手的考核与调整??? …见鬼。康芒斯越想越不对劲,低声嘟囔了这么一句后,提起嗓子喊道:“…范宁,涉及人员退出和首席任免的重大人事问题你可别乱来!” “我的调整仅限于此场音乐会。”这位年轻副教授的声音从走廊远远传来。 老指挥家心中稍稍松了口气,低头一看,落到纸面的笔尖已带出了一大摊墨水。 “…疯了,疯了…这些变动太疯狂了…” …… 半圆形的排练室煤气灯亮堂一片,凹凸不平的木制墙壁,光滑的木地板,皆散射着柔和的橘黄光芒。 今天是与正式团员的见面及半年度考核时间,学生们提着乐器,三三两两进场,其中有少部分范宁熟悉的面孔,这是在《第一交响曲》广场首演时,参与其中的十多位正式团员。 后面补演毕业音乐会时,虽然范宁可以调动全体正式团员,但他除了个别调整外,依然还是选择了广场首演的原班人马,所以此时这里的同学们大部分他并不熟悉。 可基本所有人都认识他了。 路过他身边打招呼的人,时不时出现脱口而出姓名后,又迅速更改称呼的情况。 “早安,范宁先生。”穿着一身鹅黄色衣裙的罗伊早已落座,此刻看到范宁进来,上前到他身边问好,然后低声道:“你昨晚要的东西我已经带来啦。” “早安,我散场后找你。”范宁眼神流露出谢意。 “范宁教授,我是新入职的指挥助理卡普仑,请多指教。” 范宁循声转头,看到了一位穿黑色正装,打蓝色领结,带黑框眼镜的男子。 他全身衣着及手表、眼镜等物件皆透露着昂贵高档的质感,胸前口袋上伸出的钢笔帽金光闪闪,但整个人略有虚胖,面容憔悴,发际线过于靠后。 …这,应该不像是刚毕业几年的样子,估摸大了自己快十岁吧? 范宁想归想,还是微笑回应:“你好卡普仑,希望今后合作愉快…请问你以前是指挥系的吗?还是作曲系或者什么?” “我是学金融学的。”卡普仑礼貌答道。 “……”范宁的微笑僵住了,在此期间卡普仑的自我介绍还在继续,“我之前在圣塔兰堡郁金香教区的金融中心工作,您或许听过我创办的杂志《机构投资者》,它在圣塔兰堡证券交易所尚算受欢迎的读物…” 范宁目瞪口呆地听完,然后轻咳了一声:“那个,你学音乐学了多久了?” “我学了两年多钢琴,然后学了半年的指挥法…嗯,都是请较为知名的职业音乐家或音乐教育家来为自己授课的,但是音乐理论方面我还懂得不够系统,而且缺乏实践经验,这几点还希望今后能跟着您学习…” “那你之前的那边怎么办…” 范宁忍不住提问,因为他意识到卡普仑不仅仅只是和自己合作排练一场音乐会,他这是正规的入职。 “全部辞了或卖了。”卡普仑说道。 “在入职前,我已经把圣塔兰堡的工作彻底完结,包括主要负责的那几家公司,也已陆续转让,目前仅仅靠曾经的长线投资获利,就连老雇主的咨询订单我基本都婉拒了…” “那学校给你开出了多少的周薪呢?”在这种语境下,范宁觉得这个问题应该不算失礼。 “5磅。”卡普仑回答得很干脆。 …票友你这是在用生命玩票啊。范宁保持住了不失礼貌的微笑,但内心却感觉十分古怪。 “作曲会吗?” “只会一些简单的曲式分析。” “视唱练耳练过吗?” “在练了。” “…半年指挥学了些什么?” “打拍子。” 范宁感到头正在逐渐变大。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把这个卡普仑和另外一位负责替补团员排练的助理指挥换个位置。 学校这是怎么把这个家伙招进来的?关系户? “范宁教授…”卡普仑又殷勤一笑,“您愿意让我收藏您的《第一交响曲》手稿吗?我出六千磅,您可以再加加价。” “……我大概知道学校是怎么把你招进来的了。”范宁心中忍不住腹诽。 乐手们越进越多,他暂时也没时间和这个家伙闲聊了。 算了,把他当苦力用吧。 墙壁上的挂钟显示已是八点过三分,范宁登上指挥台,扫视着扇形排列的谱架后坐着的乐手们。 右手下方罗伊的大提琴靠在一边,双手放在膝盖上,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坐在偏后中间位置的琼,面色似乎有点苍白,这让范宁心中泛起了短暂的疑惑,但此时也不便询问。 当范宁扫视到小提琴首席位置的空缺时,眉头皱了一下,然后他发现空缺还不少,眉头皱得更紧了。 “卡普仑,从现在开始,迟到入场的人你全部记着,精确到秒。”他朝旁边吩咐道。 范宁说这句话时根本没压低嗓子,他的声音在回声效果特别好的排练厅十分明显,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声突然全部消失了。 卡普仑连连点头,掏出本子,拧开钢笔,眼神十分认真地在挂钟和大门之间来回“巡逻”。 过了一分钟,尤莉乌丝提着琴盒,带着优雅笑容,信步走进排练厅。 “嗒,嗒,嗒…”高跟鞋声中,她忽然觉得今天的气氛有点不太对,好像过于安静,然后她向指挥台转头。 “又是这位,我都忘了今天会见到她了…”范宁此时正眯着双眼和她四目相对。 早在调查工厂那天,自己就已经对她起过杀心,没想到现在塞西尔死了她都没死… 尤莉乌丝虽有点不自在,但不以为意,仍保持了较慢的步速,直到在自己的小提琴首席位置处坐下。 接下来的十多分钟里,又有接二连三的乐手以类似的剧情过程落座。 等所有人到齐后,范宁终于开口: “从今天开始的团员考核中,会有20分的出勤分,迟到一分钟扣一分,不满一分钟按一分钟计,每次每分叠加。” 他的目光落到了尤莉乌丝身上,又在十几个特定的座位间跳跃,然后再次说道: “声部首席迟到的,无论迟到长短,只要累计三次,取消首席资格。” 正文 第十六章 新的制度(4K二合一) “…迟到三次,就取消首席资格?” 范宁此言一出,全场虽仍然安静,但那十几位首席突然彷佛感觉到了自己背后或侧面的重重目光,倒不是觊觎之类的,大部分主要是看戏或同情的心态。 尤其是今天已经迟到的几位首席,此时脖子和视线都僵在了原位挪不动了。 “范宁教授,我有疑问。” “我也有疑问。” 乐团中七八个人举起了手,其中带头的正是尤莉乌丝,还有长笛和长号的首席。 这里可不是职场,师生关系本就相对扁平化,公学的学生们在被教导重视礼节的同时,也注重培养表达疑问和见解的能力。 于是范宁挑了最先带头的人:“尤莉乌丝,什么疑问,你来说。” 相比于范宁去年调查工厂时,这位小提琴首席一副无辜又拘束的模样,今天在乐团中她的表现倒是礼貌又自信,站起来柔声开口:“范宁教授,我记得乐团的半年考核内容,只有「演奏考试」和「日常排练」两大板块。” 她说的没错,圣莱尼亚交响乐团考核机制往年一向如此。 「演奏考试」占比80分,分为「自选独奏」和「乐队片段」。另外的20分「日常排练」,则是指挥老师在每学期结束后,参考成员们意见后主观评的,一般都是给的满分,主要其一个约束作用,防止有人在排练时态度过差。 “今年改了。”范宁轻轻一笑,“这正是今天见面会上,我要同大家分享的第一件事。” “…半年考核有改动?…” “意思是这几天演奏考试形式会有变化?”乐手们纷纷进行着目光交流。 “等等我找找笔记本放哪了。”还有很多同学浑身摸索,准备拿笔记录下来。 他们反应如此实属正常。 半年考核几乎在各项人事安排中起到了主导性作用,不仅包括首席任免,还包括正式团员和替补团员的流动——成绩在前40%的乐手进入正式团员行列,以此维持正式和替补1比5的比例。 正式团员负责重要的演出任务,而替补团员则相对“工具人”一点,除了替补外,主要负责平时繁多的小型任务,如学生新作、院系活动、公益普及演出、配套教学演示等等… 等到乐手们的目光都集中到自己身上来后,范宁开始做简明扼要的说明: “新版考核机制有四个板块——” “「演奏考试」占比40分,除「自选独奏」和「乐队片段」外,新增「指定独奏」和「视奏」,皆为字面意思。” “「视唱练耳」占比20分,大家都是音乐专业,我也不过多解释了。” “「考勤管理」占比20分,比如刚刚说的迟到问题,还有请假的问题,都在这个板块。” “「日常排练」占比20分,不默认满分,态度端正一律给予10分,这样排名同以前一样不受影响。另外10分进行不定期的鼓励性奖励。” 台下开始有微弱的窃窃私语声。 指挥台上范宁的目光扫视各位乐手:“大家有疑问的,今天全部提出,我会逐一解答。给你们15分钟时间自由讨论,问题交给小提琴首席汇总。” 第一小提琴首席是交响乐团中地位和作用仅次于指挥的存在,虽然范宁对这个尤莉乌丝有诸多不满,但她现在还在这个位置上,不如索性让所有问题都在她那里汇总,自己好全部一次性解决。 范宁说完后,学生们的目光有些愣神,大概是没想到这位新的常任指挥,会采用这种民主的方式让大家先自由讨论,他们怀疑自己理解错了意思。 直到看到范宁真的走下了指挥台,他们才开始起身离席,然后逐渐地围到了尤莉乌丝旁边。 排练厅开始变得吵闹,期间范宁将两张纸递给了指挥助理卡普仑:“此次的视唱练耳试题,帮我去楼下复印,稍微多印点,一类卷印30份,二类卷印80份。” 卡普仑领命出门后,罗伊走上前,将一个黑色小木盒递给了范宁,待其道谢装入公文包后,她压低声音问道:“范宁先生,难道说,康芒斯教授放心让您来修订考核机制?” “我花了二十分钟时间来说服他。”范宁笑道。 “罗伊特别好奇您是怎么做到的。”少女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要知道在以往,康芒斯教授做一个改变的决定通常需要几年的时间…不过,真的有必要这样去收集大家的疑惑吗?按照惯例,类似的制度都是单方面出台的,学生们只需执行就好了…” “所以你看以往他们执行得如何呢?”范宁说道,“不遵守的制度是没有意义的,今天我会趁着大家都在,让他们把所有疑惑或建议都提出来,目的是让大家形成共识,方便我严格按照制度来操作,以后有人因为什么原因扣分,就不要来找我求情。” 罗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起来,范宁先生最近是对灵剂研究感兴趣了吗?” 范宁却是问道:“你们觉得格拉海姆院长这个人平日如何?…” 罗伊作思考状:“…性格随和,早年沉迷科研,现今乐于赚钱,总体来说他在驻校会员里面既不属于信任核心,也没受过太多怀疑…”说着说着她察觉到了范宁问题中的言外之意,“您是怀疑他的灵剂有问题?” “我偶然间的确动了这个念头,但我清楚,既然没收到关于两位校长任何的近况消息,就说明他们在正常地恢复着,而且他们自己服食的东西,不可能不经审视…所以我只是想在有空时随意尝试一下。” “的确是这样…不过您的想法我会委婉向他们提一下。”罗伊认真表示道。 她又看了看后排区域位置坐着的少女:“范宁先生,您有没有发现今天尼西米小姐的情绪好像不太对劲?是不是刚进乐团不适应,或是曾经是您的首席而现在只是第三长笛,等等之类的缘由?…您要不要去关心一下她?或者忙不过来的话我去看看?” 琼在大一时并未加入圣莱尼亚交响乐团,最近才在范宁建议下提交申请,绝大多数声部首席都是三四年级,尽管范宁清楚她作为有知者,音乐水平远远高过这些人,但她也不可能第一天就坐上去…至于希兰,她至少要到九月份才能是圣莱尼亚大学的大学生,所以范宁这次写了首协奏曲,让她能以独奏家身份参与进来,也算是取了个巧。 “她应该不是这种性格…”范宁也是皱着眉头远远地看了琼一眼,“算了吧,马上讨论就要结束了,来不及问,散场再说。” 待得各乐手回到自己座位上后,尤莉乌丝站了起来:“范宁教授,大家都很感谢您愿意和团员交流考核机制的问题,我们的疑问点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 “你说。”范宁盯着尤莉乌丝。 这位小提琴首席斟酌着开口:“第一个首先是「演奏考试」方面,我们认为「乐队片段」和「自选独奏」已经涵盖了合奏和独奏两个领域,您添加的「指定独奏」和「视奏」会不会有些交叉重复?” “不会。”范宁简洁明了地答疑道,“「乐队片段」出于排练实际,「自选独奏」出于自身喜好,后者虽利于乐手展现个人风格,但容易带有偏向性。而「指定独奏」,是我根据近期排练曲目的技术性难点,针对性挑选的独奏作品。再者一个成熟的乐团,要积累出足够深的备用曲目池,现在各团员的视奏能力良莠不齐,严重拉低了新作排练效率,因此「视奏」必须考试,督促你们注重提升。” “新增加的两种形式,一个为了深度,一个为了广度。下一个问题。” 众人均觉得范宁言之有理,无法反驳,于是齐齐看着尤莉乌丝。 这位小提琴首席继续道:“第二个问题是…我们都认为,乐团的任务就是为了演出,我们关心的是演奏质量,因此「演奏考试」和「日常排练」都是直接且必要的,而「考勤管理」相对来说就很间接了…” “乐团的任务就是为了演出?错。”范宁说道。 …不然呢?众人这次觉得不可理解,纷纷愣住。 “职业乐团的任务就是为了演出,这点正确,但这里是学生乐团,学生乐团属于学校,它还承担着艺术教育和品行培养的职能,各位都是在公学就读的绅士淑女,这一点我想不必展开了…你们申请加入乐团已暗含了服从演出安排的承诺,而排练出勤率将直接影响到演出成效,事先请假我只会扣一小点分,必须体现出负面影响。” “…可是每个人都会不可避免地遇到忙的时间段。”先前说有疑惑的那位长号首席忍不住说道。 “那不是正好去做替补团员吗?”范宁瞥了他一眼。 “……”这位男生神色一窒,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守时是最基本的契约要求,你们若要忠于艺术,首先要严于律己,我要求你们准点入场,同时也会承诺绝不拖延时间。” …范宁先生说得太好了。罗伊差点忍不住鼓起掌来。 “下一个问题。” 尤莉乌丝此刻语气已经有些不自信了:“最后,最后是我们有些疑惑,「视唱练耳」不是我们大一的专业课程吗,为什么还要重新去考核…” 在这个“重灵感,轻理论”的世界,学校对于综合音乐素质的培养的确不够系统化,偏实践的演奏专业还好,偏理论的作曲等专业,学生能学得怎么样,完全看所谓“天赋”。 “你们知道在演奏技巧接近的情况下,职业交响乐团最青睐什么样的乐手吗?” “习惯听别人的,习惯看总谱的。” 范宁徐徐说道:“音乐最核心的事情就是‘听’,你们听自己都听得很到位,但很多时候不去听别人的…我不会要求你们把交响乐拆解到和指挥一样细致,但至少要理解自己的声部在整体中处于一个怎样的功能…视唱练耳仅仅只是一个手段,相关训练我还会有很多,目的是逐渐把你们看总谱的习惯给培养出来。” 众人觉得范宁的理由无可辩驳,但心里暗自叫苦,这一下考试压力大多了。 “这是你们自己提出的疑问,我已解释完了…现在默认你们已经达成了共识,以后就严格按照新机制执行,实施细则我会尽快以书面形式公布,你们自己也可做好监督。” “考核的事情说完了,下面我分享见面会第二件事情,有两位新成员要介绍给大家。” “第一位是我们的新定音鼓手诺埃尔,他来自优秀毕业生亚岱尔组长的引荐,是一位优秀的打击乐小伙子。” 正后方的男生在掌声中站起,简单地向大家作了自我介绍。 “第二位是我们的新长笛手琼,大家应该都很熟悉了,她在补演毕业音乐会上是我的长笛首席,这一次她是因为支持我出任此指挥职务,并即将带队夏季艺术节,才申请加入了交响乐团。” 范宁此番引言可以说暗含了非常高的评价,大家纷纷对琼投过去十分友善且佩服的目光,只是已在首席位置的那名女长笛手,此刻眼神就有一点心虚了。 琼在掌声中站了起来,用软糯的嗓音说了句“请多关照”后就坐了回去,范宁能看出她的笑容有点勉强,心中不由得更纳闷了。 “下面是第三件事情。” 范宁带上一丝神秘的笑容:“这是一条好消息。” 众人本来被新的考核机制搞得有些紧张,也觉得新上任的这位范宁教授有些严厉,此时终于露出了期待的神色,纷纷竖起耳朵准备仔细听听。 “事情我已于多日前和施特尼凯校长敲定:夏季艺术节的商演票房,在扣除差旅成本和独奏家合同费用后,净收益全部分到诸位乐手手中,作为你们的演出报酬。” 此言一出,全排练厅直接沸腾了! “什么情况!” “我没听错吧?票房收益直接分给我们?那得有多少?一人20磅?或者是30磅?” “不,不止!要是按往年票房算的话,我怀疑有大几十磅,首席万一能拿更多,可能接近100磅了!” “天啊,我竟然马上就能得到艺术生涯中第一笔演出报酬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而且还有免费的帝都旅行啊!” 学生们加入交响乐团本就没有收入,往年商演收入是补充到乐团经费中的。 而现在… 100磅是圣莱尼亚大学助教三个月的薪水,是熟练工一年的工资,是普通劳工近两年的工资,除去那种大贵族出身的,这对于绝大部分学生,尤其出身于中产阶级的人来说,是一大笔钱,足以支撑起一段长时间的体面社交了。 之前虽然范宁的答疑让他们感到无可辩驳,但对于考核压力的增加,大家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叫苦或怨言。 而现在,他们突然觉得,这位刚上任就如此严格的范宁教授,是如此和蔼可亲… 范宁看到台下乐手们欢呼的样子,嘴角微微上扬:“不过…” “我最终只会挑六十多名同学去帝都商演。” 正文 第十七章 视唱练耳考试(4K二合一) “只有六十几人能去圣塔兰堡?” “呃…” 还在欢呼中的大部分人,嗓声顿时高开低走,一种很微妙的心理反应涌现了起来。 起初是对范宁教授争取利益的感激,以及八月份帝都商演之旅的期待,如此话锋一转,期待感中间又夹杂上了焦虑感…而在估算比例之后,又觉得应该轮不到自己倒霉… 总之特别特别复杂。 范宁的声音继续响起:“大家学业繁忙中仍然申请加入交响乐团,并争取到了正式团员的身份,我相信基本上都是怀着对音乐的热爱,对提升演奏技艺的渴望,当然,很多人还可能抱有获取考核加分、争取机会留校、更好表现自己或是满足社交需求一类的动机…” “这都挺好,不过大家要明白,商演,意味着你们的演奏是一件商品,一旦乐迷们愿意为之付费聆听,它的性质就不仅仅是热爱和兴趣那么简单。你们需要对得起每一张票价和每位听众花掉的时间,你们需要为舞台上演绎出来的音符,担负起更厚重的艺术责任和历史责任。” 他的目光虽然朝向的是整个扇形区域,但那些三分钟热度的、怀着过多表现心态或社交需求的、排练混日子的乐手,总觉得范宁重点看的是自己。 “这次音乐会除分享票房收益外,我还会请唱片公司进行现场实况录音,并在全帝国发行…所以你们现在有两个选择——” “体验一场帝都之旅,拿到一笔丰厚报酬,让唱片封面上镌刻着自己的名字,让提欧莱恩千万民众的留声机和转播电台中日夜响起自己演奏的音乐…或者,出勤随意对待,排练得过且过,然后宝贵的暑假一无所获。” “你们自己选吧。” 这几番话说完后,范宁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每一位乐手的细微表情,要么是激动坦然,要么是羞愧难当,要么是跃跃欲试,要么是惴惴不安,于是他清楚,这一套操作下来的确起到了效果。 “新的制度已达成共识,利害关系也向各位告知,那现在进入正题吧,最近几天每天都是考核和排练先后并行,今天排练开场曲,浪漫主义大师斯韦林克的交响诗《莱毕奇的夏夜》。” 范宁说到这微微一笑,“在此之前我们先来考核热热身:占比20分的视唱练耳。” 说着,他接过卡普仑双手捧来的厚厚一叠,简单检查后还了回去。 上面内容很简单:仅仅一页,十多行空的五线谱,只不过标了题号和分值,有的是一截,有的是单行,还有的是一组两行。 仅仅相当于一张“答题卡”。 “两套试题,声部首席适用于一类卷,其余人适用于二类卷,前者难度大于后者,这次题型都是听音练习,为你们大一遇到过的常见形式,现在找人先上来测试,你们观摩完就能回忆起来。” “有谁想先上来试试?”范宁双目扫过,只见全场寂静,被扫过的人全部心虚地挪开了视线。 谁敢被这位让人又爱又恨的范宁教授拉上去“公开处刑”啊。 彷佛是察觉到了乐手们的胆怯,卡普仑此时在旁边尝试鼓励道:“同学们别害怕,别担心,现在不上来,等下试题也要发下去,反正没时间准备,不会的还是不会,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他边说边观察着乐手们表情,只觉得原先寂静的全场,现在连呼吸声和衣物摩擦声都消失了。 就连指挥台上的范宁教授都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这位助理指挥噎了口口水,整理了一下已不多的发量,斟酌补充道:“…主要是现在上来测试,流程不熟练的话,听音机会没准还能多几次,对吧,这么多人看着,总要顺利完成演示…” …你下次会说话就多说点。范宁无奈重新看向乐团:“愿意先上来测试的,「日常排练」鼓励性部分加3分,若其他乐手待会选择首席难度的一类卷,加2分。” 尤莉乌丝眼神闪烁,数次犹豫后刚准备站起—— “我来试试吧。”罗伊的声音从大提琴首席位置上传来。 卡普仑闻言赶紧摆正了钢琴旁边的一套桌椅,抽出一张一类卷放在上面。 在男生女生一众混合着敬佩和倾慕的眼光中,少女款款几步走到指挥台旁,仰头问道:“范宁教授,我需要怎么做呢?” 此时她面朝范宁,背朝乐手,蓝色眼眸里俏皮的笑意,还有隐隐约约想被表扬的期待感。 “请坐,罗伊同学。”范宁摊开手掌指向了钢琴旁的座椅。 “试题上面有题号,我也会读一遍提醒,所有音符演奏两遍,你写上你听到的音即可…出于演示目的,前面的题目你可念出来答案,告诉大家你听到的音,不过最后两道题稍微复杂,为防止分散精力,不建议你这么做。” “好的。”罗伊在书桌前坐下,拿起了上面的笔,这个位置直接抬头,看不到钢琴的键盘。 范宁递过去一个鼓励的眼神后,自己走到钢琴前坐下。 “第一大题,音程听写,我会弹出标准音和随机的双音,共6组,每组5分。” 范宁说完,敲下标准音a后,右手弹出一个双音,保持超过三秒后放开。 没等他重复第二遍,罗伊就脱口而出:“大六度,d和b。”随后在五线谱上写下音符。 范宁继续弹奏,罗伊继续作答,前三组是在一个八度内的单音程,后三组是超过一个八度的复音程。 “小三度,升c和e…小七度,f和降e…增十一度,升c和g…” 在少女甜美的作答声中,台下众人松了口气,他们找回了大一时熟悉的感觉。 …好像也不难,为什么自己不上呢? “第二大题,和弦听写,共10组,每组5分。” 范宁继续敲下标准音,弹出一个三和弦,其包括三个同时发声的音符。 “d大三和弦,第一转位,升f,a和d。” “b小三和弦,原位,b,d,升f。” 罗伊仍旧是脱口而出,边说边写,然后范宁开始弹七和弦,包括四个音符同时发声。 “……g小七和弦,原位,g,降b,d和f。” “……降a属七和弦,第三转位,降g,降a,c,降e。” 少女顿了一顿后开口,手中未停,她仍旧没等范宁重复弹奏第二次。 大部分人的思路开始有些跟不上了。 “如果是我,至少需要认真分辨好几秒,写出根音,判断和弦种类,然后等第二次弹奏,去辨认转位情况,不过正确率应该超过90%。” 尤莉乌丝双手抱胸,没有看台上,双眼盯着空空的谱架,专心捕捉声音。 “罗伊小姐竟然三秒钟一组,她真的是学校的音乐天才!” “不愧是她,我的眼光太好了…” 还有些人虽然演奏颇有天赋,但综合基础薄弱,逐渐放弃了听题,开始专心欣赏罗伊的表现。 范宁眼神中露出赞许之色,手中的弹奏动作未停,和弦的音越来越多,构成越来越复杂,罗伊思考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第10组,范宁轻轻踩住踏板,弹下了一个音响效果紧张复杂的大和弦。 这一次少女持着笔,停留了很长时间,脸颊微微抬起,耳朵情不自禁往钢琴的方向靠了一靠。 她眼眸紧闭,正在努力分辨,而且仍旧没有要求范宁重复弹奏。 “我想多了,这么难的题目,刚刚差点决定选择一类卷…拿了那2分鼓励分,怕是要亏掉10分。”不少学生已经开始感到害怕了。 台下一片屏息,范宁看到她仍然试图一次通关,右脚停留在踏板上,静静地等待着。 “……f半减降九和弦,f,降a,b,降e和降g。”足足半分钟后,罗伊报出答案。 众人这下真的惊呆了,10组和弦,最后到了这种难度,罗伊竟然还是一遍听出! …这个答案对吗?很多人看了范宁几眼,但没看出他的表情。 范宁继续进行考试,后面三四题是四部和声进行听写,单声部旋律听写,罗伊全部在一次演奏后完成。 直到最后一个大题,二声部旋律听写,她需要听一段左右手同时进行的复调演奏,然后将两条旋律一并写出,这时她似乎有些不敢确认,于是请范宁弹奏了第二次。 不过,她没有动笔改动,这说明她确认了第一次的结果无疑。 “罗伊同学,你感觉如何?要不要给大家分享一下?”范宁接过她递来的试卷后,笑着问道。 少女转身面向乐手们,落落大方不急不绪地说道:“我认为和弦听写的最后几组较难,然后最后的二声部旋律听写有些难度,因为它的节奏有点复杂,存在一些变化音,不太熟练的同学可能很难顾及,但总体来说,八成以上的题目,是一位声部首席应该要做对的。” 范宁点了点头:“你的得分是5分。” 几位男生带头鼓起掌来,没过几秒,排练厅就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这才是一位首席应该有的样子。”范宁环视着各位乐手,如此说道。 看着少女面带疑惑,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他又解释道:“第9组和弦是一个省略了五级音的a大调属九和弦,不过你答题时把那个b音写上了,这说明你自己把额外的音响效果想当然地‘脑补’了出来…” 说到这他眨了眨眼后笑道:“属九和弦省略五级音对听感的影响的确不大,但以你的水平,如果不炫技,老老实实听第二遍,应该是能听出来的。” “受教啦。”一身鹅黄长裙的少女作出微微俯身的动作,“范宁教授,我可以问问如果您做这类听写题,能驾驭什么样的难度吗?” 范宁从她背对乐手脸上读出了狡黠的笑意。 …我有理由怀疑你在故意“当托”。范宁笑着挥手,示意少女回到座位,然后说道: “不要试图挑战一位指挥的耳朵,尤其是在排练时。” 接下来卡普仑在考试前询问,有没有普通乐手愿意尝试一类卷,琼虽然之前脸色有点奇怪,但此刻她终于从后排举起了小手,引得一片同学侧目。 试卷发放后,首席和其他乐手依次进行了考试,随后新入职的专职谱务贝琳达进场,为各乐手摆好了斯韦林克交响诗《莱毕奇的夏夜》的分谱。 “这首篇幅不长的交响诗,应该是大家练习很久了的保留曲库了,我连续好几年听到过大家的演奏,不过今天在排练前,我还是先做一个大致的讲解…提个问,有人知道曲名中的‘莱毕奇’是何意吗?” “小提琴首席小姐,你说说?”范宁先点了这位乐团的二号人物。 “是…神圣雅努斯王国的一个地名?”尤莉乌丝语气不是很确定。 “不对,这好像是一位诗人的名字。”那位新来的定音鼓手诺埃尔从后面举起了鼓槌。 “没错那你知道这首交响诗,具体和诗人‘莱毕奇’有什么联系吗?” 定音鼓手茫然摇头。 于是范宁开始他的讲解:“浪漫主义时期的一大特征,就是作曲家们热衷于标题音乐创作,并深入探讨音乐与诗歌、文学、绘画、哲学等姊妹艺术的内在联系。大家在钻研交响诗这一类体裁时,要着重于去理解作品创作的人文背景…” “莱毕奇是神圣雅努斯王国的诗人,生于上世纪30年代,他的生命短暂,只活了三十多岁就去世了。斯韦林克的这首交响诗,创作灵感来源于莱毕奇的爱情诗《盛夏之夜》,这首诗用充满浪漫主义气息的感伤叙事手法写成,大致讲述了这样一段场景——” “主人公与他的恋人约会于夏夜的鲜花广场,他们此前有一些矛盾和不愉,双方在潜意识里都将此次约会当成了一个修复感情的契机散步交谈时,气氛温馨甜蜜,这时突然来了一场暴风雨,于是他们在人群中走散了雨停后他们再次看到对方,却仿佛记忆被冲洗掉了般,将对方视作陌生的路人,从此擦肩而过,消失在街景的尽头…” 众人在范宁的讲解之下听得入了神,都觉得这样的叙事带着奇异的想象色彩,又似乎有强烈的象征意义。 “所以这首交响诗的三段式结构,就是对应爱情诗中叙事的三段场景。在6/8拍的e大调主题段落,我们要把握住夏夜的静谧优美和恋人约会的甜蜜心情,中段的4/4拍e小调插部,要将暴风雨来临的景象淋漓精致地展现出来…” “而最微妙的是主题再现的第三段,这里的音乐和第一段大致相同,都是描绘夏夜的宁静风景,可情绪却截然不同,我们需做一些变化,体现出离别的怅惘,以及轻松感与失落感并存的复杂心境…” 单簧管首席吹出了持续的a音,乐队音准校对结束后,一支如歌的行板从范宁的指挥棒下徐徐奏出。 在范宁的讲解下,乐手们很好的把握住了主题的气氛,在类似三拍子的中速律动中,木管的柱式和弦保持了梦幻般浪漫的音色,弦乐奏出动人而气息悠长的旋律,似荡漾着丝丝甜意的夏夜街景。 在约4分钟的主题呈示段走完后,范宁示意乐队停止。 “从第76小节开始,再来一遍,弦乐组声音有点乱。” 音乐倒退后重新流动,过了八个小节后,再次被范宁挥停,他皱着眉头看向尤莉乌丝。 “这一段是怎么回事?小提琴首席,你没有为你的组员定制弓法?” 正文 第十八章 身为首席之责(4K二合一) “弓法?”尤莉乌丝诧异道。 “我有在关键地方标好上下弓。”她将分谱活页拆下来,移到了对着指挥台的位置。 距离较近之下,范宁看到了上面一些稀疏的“v”上弓记号和“n”的下弓记号,还有一些上括弧的连音记号。 “就这?” 范宁摇摇头:“而且我发现就连你标的东西,组员都没有彻底统一,刚刚你后面的第五、六、七排乐手在第79、80小节采用了同你这上面不一致的弓法,第七排同学发现不对,后来又索性改成了长弓,一次性拉出了二十多个音符” 听到这话,其他声部有些刚刚也出现了小瑕疵的人,现在暗自心虚。 这位范宁教授不仅听觉敏锐,记忆力还特别好。 “这一段快速的经过音句,你们不仅自己是乱的,还带乱了第二小提琴声部,甚至半终止式中木管组的色彩三音都被你们弱化了尤莉乌丝小姐,你不只是小提琴首席,还是整个乐团的首席,这是你的失职,你平时是怎么带你组员训练的?” “我要他们跟着我拉。”尤莉乌丝说道,“范宁教授,我的演奏没有问题吧?何为失职?” “有问题。”范宁毫不留情地否认了她的观点,“这不是你的独奏场合,你的失职在于你没有站在首席的位置上思考整个音乐结构。” 尤莉乌丝试图解释:“可是我研判了乐队片段,作出了所有的表情记号,也自认为音准无虞,在弓法上同样是按照正常的方式划分的他们只需要跟上就行,我笔记也分享了,平时也交代了他们回去多练。” 众多乐手的目光集中在两人身上,范宁突然恍惚间觉得这种场景在什么时候发生过。 应该就是学院的音乐厅,那时自己坐在台下旁听,指挥台上站的是安东老师。他性格上有些老好人,加之那几年的创作受挫,总认为乐手愿意演奏他的作品,就已经抱有感激之心,于是又导致了下一次演出的失利。 简直一模一样。 某些问题被指出后,交流进行到这里,提出的质疑被妥协后,只有一句“回去再好好练练”,排练就若无其事地继续进行下去了。 范宁稍微克制了一下把这个小提琴首席骂得狗血淋头的想法。 安东老师都已经不在了,单纯的情绪宣泄没有意义,自己既不能按照职业交响乐团的做法作出处罚,也不合适把不满意的首席全部劝退了事 况且他一直秉持一个观点,指挥的权威不是这个位置赋予的,而是来自于其展现出的对音乐的洞察力,以及日积月累的乐手信任感。 学生乐团本就承担了音乐教育职能,要把乐团的不正之风慢慢纠过来,最重要的是先要让各个声部首席明白他们的责任…好好教他们,也是为自己未来的职业交响乐团培养或物色人选。 不是每个人都像个别人一样无可救药。 他心平气和给同学们讲解道:“在本格主义及更早时期的乐团,弦乐组只要确定了上下弓和断连弓,基本就能演奏出整齐划一的效果。但随着后来弦乐演奏技巧的拓展、节奏型和配器织体愈加复杂,这种粗放的模式早已不能满足音乐的需要。弦乐不仅要考虑上下弓和断连弓,甚至在特定的段落还要统一乐手的呼吸律动,以及运弓的起止点,揉弦也不能过于自由散漫” “类似76小节快速经过句的段落,同样是下弓,你们有人运了满弓,有人却只运一半,这听起来就会明明每个音都在拍上,但效果仍然是凌乱的一样的道理,同是弦乐震音,试想有人在弓尖演奏,有人在弓根演奏,你们觉得音响效果会令人满意吗?” 不少弦乐乐手此时都流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同样一首曲子,明明拉出的音都对,有时就是觉得和职业乐团的演奏效果有差距,或许有这一点原因。 范宁将目光投到了右手边:“罗伊同学,你来给大家分享一下,从76到102小节的这一段,你是怎么思考,怎么做的。” “好的。”少女马上点头。 “此处虽然小提琴已经出现了情绪较浓烈的经过句,但大提琴暂时仍是稳重的行板。这是一支下行的低音线条,为了表现幽怨含蓄的音色,我要求组员把弓毛接触琴弦的位置控制在纸板附近,用g弦四把位演奏…” “79小节有渐强记号,但我认为这里不可过度发力,原因有二,一是这里小提琴和中提琴的音符密度太高,而且是三度关系,若大提琴再过于激进,会让织体模糊,二是总谱上几处强拍和弦,旋律音同样在木管组,低音过重的话他们的音色难以融合进来,听众会觉得头重脚轻…” 范宁点了点头,认可她的分析:“有渐强,又不能过度发力,那么说出你的处理方法?” 少女答道:“这段的弓法,我设计为上半弓演奏,演奏从弓尖开始,在旋律的进行过程中,我让组员跟着我逐步将发力点移到弓根,如此,用弓段的分配变化来间接达成渐强的音乐感觉。” 范宁用鼓励的眼神看着罗伊:“继续。” 乐手们聚精会神地听着这位大提琴天才少女的讲解,甚至很多弦乐组的同学,已经拿出了笔在乐谱上开始举一反三地做下记号。 很有可能是名额限制造就的危机感。 “接下来快速经过句换到了大提琴,类似‘暗流涌动’的情绪。最开始在练习时,我们也觉得难以整齐合一,我组织大家进行了讨论,在交流中发现,不是我们技术原因,而是我们陷入了一个独奏思维的误区…” …独奏思维的误区?很多人兴趣被提了上来,作为基本功非常扎实的演奏专业学生,他们平时的练琴,确实大部分都是独奏曲或协奏曲。 “这个误区就是:由于这些音符都可以在低把位演奏,因此大家全部默认选择了这个最直接的方式——从独奏思维的角度出发,低把位指间距大,音准容易把握,反之高把位指间距小,我们没有理由给自己增加音准的风险。可后来我们发现,这样虽然没错,但低把位演奏有个特点:频繁的换弦!” “这在独奏里面是无所谓的,但在合奏时,由于每个人琴弓在弦上切换有细微的时间差,所以成为了我们整齐划一的阻碍。后来我设计了新的指法,这一句全部在d弦上演奏,虽然把位更高,音准更难,但由于不涉及到换弦,我们的运弓就不用分散太多,在集中练习后,最终解决了这个不齐的问题。” 范宁点点头,朗声开口道:“音准和整齐是弦乐组最基本的要求,其余四个声部的首席,你们知道今后类似的问题该如何解决了吧?” “在今天的罗伊同学身上,我看到了对艺术严谨的态度,对音乐钻研的热忱,她懂得用分析总谱的方式来尊重每一位乐手,在遇到问题时,和自己的组员尝试和讨论,收集大家的意见,最后给出解决方法……这是尤其是每一位在座的声部首席应该做到的。” “你们也不想因为自己的失职,导致组员们跟着失去帝都演出的机会对吧?” 范宁此时余光不经意间扫到了尤莉乌丝不太好的脸色。 ……不便一上来就对你这个乐团首席直接发难,我先树立几个其他优秀的首席典型还不行么? 听到范宁的表扬,罗伊眼眸里再度浮现出笑意,脸颊上也出现了小小酒窝,不过她突然意识到乐手们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于是把头微微侧向了另一边。 “重新来一遍,过完呈示部继续往后走。”范宁执起指挥棒。 主题的行板结束后,乐曲来到了中段象征暴风雨的插部,在弦乐不安的震音中,定音鼓出现断断续续的滚奏,其中夹杂着铜管的短促和弦。 “定音鼓手,将你的渐强渐弱做得更有戏剧性一点。” 又听了一遍,范宁再次提示道:“回忆在暴风雨天气时,你听到的雷声是什么效果?远处的雷声和近处的雷声有什么区别?那种吓到你的炸雷又是什么感觉?” “你的渐强渐弱太平滑了,试试从缓到陡的处理方式。” 定音鼓手点点头,跟着乐队重新按范宁的要求处理了一次。 “还差一点点感觉,再来,144小节乐队冲上去时,大胆地砸下去,做出突强的效果后再滚奏,看我的提示。” “很好。继续别停往下走。”范宁在乐队齐奏中扯着嗓子大声表扬道。 在中段即将结束的位置有一段以木管组为主的过渡段落,主要旋律是长笛和双簧管的回忆式二重奏,同时大管间断性吹出令人不安的,带有预示性的低音。 “长笛的音偏高,双簧管的音偏低,大管的低音没合上,重新从第220小节开始。”范宁再度叫停。 在反复几次尝试,甚至单独拎出木管组演奏都无改善后,范宁点出了这三个声部首席的名字:“这一段落,音准和整齐性都成问题,你们谁来发一下言吧,谈谈个人想法。” 又是突然袭击?这位范宁学长不对,范宁教授的爱好,好独特啊 几人面面相觑,不知是因为此前罗伊的发言水平过高,还是他们觉得自己讲不出所以然。 “琼,你来说两句。”范宁故意点了她的名字。 她虽然脸色刚开始有点不好,但表现一直没有问题,之前视唱练耳考试时还主动选择了一类卷。 后来随着演奏进行,状态逐渐回来了,甚至隐隐约约有带队的趋势,木管组的人越来越觉得,跟着她的声音心里好像比跟着首席还安定。 于是琼将举着的长笛收下,小个子站了起来,软软的声音在排练厅飘荡,吸引了很多人回头。 “那个…这段二重奏旋律音区跨度很大,双簧管有极限的低音,而长笛又有偏高的音域,很有必要在吹奏时牢牢听着对方的声音。音准方面,我只能谈谈长笛如何避免偏高啦…” “那个…我刚刚听了两位学姐的演奏,问题首先是力度用大了,且过多使用了气流,造成声音偏硬偏紧,然后叹气的有效度太低,气虚后声音向下掉的厉害,导致后期抬高时失去了平衡,我建议是多练习用叹气的方式支撑声音的产生,适当放大风口充分震动,产生稳定的音高。” “演奏大管的同学这一段的确挺难的,因为每次进入的节奏点都在次强拍,作为低声部乐器,本来口腔的内部控制点就靠后,振动频率较低,发音速度比我们要缓慢,这样更难以把握了…我建议是去着重去听低音提琴同学们前一拍的拨弦声,想象自己的声音是被他们‘带出来’的,就不容易错位啦…我一般也会在吹奏时看好范宁教授的手势,做一个类似预备拍的摇肩动作,给队友一点提示…” “那个…纯属个人建议,学长学姐们自行参考。”她朝周围笑了一下,坐回座位。 …不愧是范宁教授曾经手下的长笛首席,竟然还是其他院系的学妹,不是音乐专业还这么强,太可怕了。众人再度感觉到了差距。 “琼说的你们都记住了吗?”范宁问道。 三位原本的木管声部首席点头如捣蒜。 “我补充两点,木管组按键的灵活度差距是较大的,中低音乐器按键和底座的间距较大,而高音乐器间距小,建议你们排练课后,想想让按键动作更整齐划一的训练办法。” “再者,由于你们的管体大小和吹奏口型都不一样,振动频率相差较大,口型及力度会因为气流的不同而产生偏差,所有人必须需要做到精神及听觉的高度集中,首席必须先保持你们的稳定性,让他人有听的标准。” “理解了的话,继续吧。” “长号组,有没有发现235小节那两个a音,你们每次前后音色都不统一?再试一遍。” 过了一会范宁再度指出问题,没想到此前质疑他考核规则的长号首席站了起来。 这位男生主动发言道:“这里前面是中高音区,突然从八度跳跃而下,而后又六度跳跃向上。演奏这个音的时候,你们要注意口腔的变化,低音a口腔先打开,同时在后面加气,不然气压气速衰减,音色就会不统一了。” 虽然他不如罗伊和琼的分享那般细致,又谈原理,又谈问题,具有启发性,但也算是展现了自己的思考,并简明扼要地指出了解决方法。 从声部首席这群关键少数抓起,逐渐带动大家,扭转排练风气,正是范宁的思路。 于是他笑着鼓励道:“很好。后面的大跳音同理。” …看到你们卷了起来,我就放心了。 正文 第十九章 不存在的地点(4K二合一) 随着排练继续,之前未追随范宁首演的乐手,也逐渐感受到了他独特的风格。 他和之前那些指挥不一样,不是把有问题的段落归因于“感觉不对”,提出一些过于玄乎的要求。 什么“这里再伤感一点”,“这里需要来点热烈地呼吸”,“这个和弦再干净一点”然后一遍又一遍的尝试。 “灵感不是万能的,很多时候我们需要理性的分析。”范宁如是说道。 他指出的问题永远附带具体的解决方法,或者能引导乐手自己分享出思路,只要克服了对应的问题,出来的声音就会变得符合预期。 前所未有的高效体验。 在所有问题点被初步理顺后,乐团进行了一次完整的演奏,大家身心说不出的舒畅,只觉得这种置身于可控音响效果中的感觉太棒了。 “什么情况?尤莉乌丝的灵感?…”可这次完整的演奏让范宁感知到了不同寻常的信息。 在指挥下他能清晰感知到每位乐手的灵体共鸣,而此刻他发现,灵感强度最高的人,除了琼,是这个小提琴首席。 罗伊应该即将达到十倍的界限,可她的强度范宁却感觉弱于尤莉乌丝,仅仅排到第三位。 尤莉乌丝什么时候成了有知者!? “快下午一点了,就不耽误大家用餐了。” 范宁心中带着疑惑,若无其事地在总谱上做着记号,并交代着后续任务: “下次上课检查《莱毕奇的夏夜》演奏效果,并排练吉尔列斯《第三交响曲》,也是你们曾经演奏过的作品希望各位声部首席回去后能结合总谱,好好思考该如何演绎,我会继续根据遇到的问题,随时让你们起来发言。” 然后他宣布了今天排练课下课。 大部分首席都叫住了起身欲走的组员,围成一圈又一圈,开始商量之后的训练计划。 学生们的管理有时很简单,范宁诚心给他们争取了福利,也严肃认真地约定了考核机制,再加上他在排练中展现出的水平,在第一次见面后,这支交响乐团就有了走上正轨的趋势。 人群之中,罗伊特意走到他的跟前道别,眼眸里洋溢着笑意,就差把“我棒吗”写在脸蛋上了。 “明天见。”范宁朝她比了个夸赞的手势。 少女笑得更甜了,朝自己用力挥了挥手,鹅黄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卡普仑,我现在把几套题目的答案写给你,今天结束前,你把视唱练耳试卷的成绩批改出来。”他随后对指挥助理交代道。 “范宁教授,您能不能先改一下我做的?” 这位金融从业者兼发烧票友,此时继续殷勤而笑,额头上还带着大片大片的汗珠。 “哦?给我看看吧。” 范宁早就注意到,在几个小时的排练时间里,他笔记记得十分勤快,而且这个家伙自己还带了根指挥棒,在乐团演奏时,一有空就默默躲在钢琴后面比划。 “怎么有三张?”范宁接过后疑惑问道。 卡普仑解释道:“您给罗伊小姐测试时,我也在旁边试着答题,再后来您演奏声部首席和普通乐手的另外两套题时,我也在答题。” “行,我看看。” 卡普仑带着期待的目光站在旁边等待。 “你竟然真还听出来了不少?”范宁边看边核对,只觉得这正确率逐渐超过了自己的预期。 就拿罗伊的那套题来说,卡普仑音程听写6组对了5组,和弦听写10组对了5组,计5分,单旋律听写主要是节奏有点问题,计3分。 四部和声听写,虽然中音声部和次中音声部一塌糊涂,但低音和旋律音他找得挺对,计5分。 最难的二声部听写,这个家伙明显水平够不上,但他强拍上的音写得有模有样,完全把这道题当做音程题做了,计5分。 “罗伊小姐这套临时出的较难的题,你的得分是10分。”范宁抬头说道。 是个应试人才啊,还懂得按步骤抢分。 接下来提前出好的,同样难度的首席题目,他的得分是5分,而那套简单的普通乐手题他的得分是16分。 “想不到你音乐基础这几年打得还可以。”范宁的夸赞带着讶异。 “学完基础乐理及和声知识后,我这几个月每天晚上练视唱练耳练到凌晨2点。”卡普仑发际线过高的脸上,露出了腼腆的笑容,“…请了几位帝都口碑较好的老师,先练到10点,然后我再自己反复弹各种和弦,反复去感受其中的音程关系” 听完这话,范宁又瞥了一眼被他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突然感觉此前的观感有所改变了。 他最开始心中腹诽这个家伙“人菜瘾大”,并不是因为他是业余人士。自己前世也是发烧友,对于音乐爱好者他一向抱着友善的交流态度。他心中不满的原因,在于这个家伙是入职了指挥助理! 指挥助理,助理指挥…这个岗位也是需要上去指挥的!其最核心工作职责,是熟悉并贯彻常任指挥的音乐理念,提前把大量的曲目排练到“半成品”的状态,便于常任指挥一上来就可以优化完善,从而保证乐团高效率完成大量的演出任务。 这个岗位非常重要,对专业要求也非常高!结果来了这么一个用生命玩票的“土豪关系户”,所以范宁刚开始连换人的念头都出来了。 而现在范宁觉得他对音乐的狂热和勤奋很可敬,很像前世的自己。 很多非专业爱好者,都是被特定的几首作品,或特定的乐器所吸引,然后沉浸在了其中,但像卡普仑这样扎扎实实开始系统钻研的人少之又少——倒不是说非得像这样放弃事业,而是不少人在稍稍了解这个领域后,就把多余的精力用在了输出观点或表达优越感上面。 “范宁教授,要是您觉得,我这分数还有救的话…您要不再传授一点视唱练耳练习经验给我?” 看见范宁仍在盯着自己几张作答的试卷,卡普仑斟酌着开口。 “听音乐,拿着谱子听音乐,拿着作了分析的谱子听音乐…每种音程或和弦的色彩,用你喜爱的作品片段去对应起来记忆,先是一对一,然后一对多,久而久之,那些听感就会在你的本能之中留下印象。” 范宁随意给出了一个角度的实用性建议。 卡普仑扶了扶黑框眼镜,又开始在笔记本上记起范宁的话来。 “你钢琴怎么样?弹一首我听听?”范宁冷不丁问道。 “我不敢,暂时还不太敢。” “那我弹一首管弦乐钢琴缩编谱,你指挥我看看?” “要不还是再让我研究研究吧…”卡普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你这样你之前是怎么请老师上课的?”范宁不解地看着他。 “在他们面前展示自己,以便于授课,这花了我很大的勇气…” 卡普仑徐徐说道:“做金融的时候,我很羡慕那些具有无比数学天赋的人,或那些在社会学分析上极其敏锐的人,或那些与雇主之间交往情商特别强的人…我总是过度清醒地认识到自身能力所缺之处,然后在面对行家时,识时务地退缩到后面…好在书面咨询和精算领域我清楚自己有不错的天赋,我带着自信做出了一番事业,这让我挣到了一些钱…” “一种出于理性认知的…自卑或自信的矛盾体?”范宁试着概括道。 “您说的没错。”卡普仑点头,“投身音乐之初我学了几首钢琴小曲,然后迫不及待地给我的家人与朋友展示,他们给予了惊叹和赞扬,我收获了满足和喜悦…” “…可当我对这个领域的了解逐渐深入,我开始意识到我的触键是那样可笑,节奏是那样松散,表情是那样匮乏,我对踏板的理解是那般肤浅,我出来的乐句是那般毫无生机活力…虽然这激起了我进一步钻研的欲望,但我逐渐丧失了在听众面前将手放在键盘上的勇气…” “…比起金融,我对艺术的自卑或许更甚,请您再给我一些学习的时间,我会尽快让自己敢于在非表演场合排练同学们,我清楚这是我的岗位职责。” …奇怪的家伙。范宁心中嘀咕,又想起了刚刚自己在排练时,他持着自带的指挥棒,躲在钢琴后面偷偷比划的一幕。 “范宁教授,那个…您指挥台上放着的总谱,我可以翻翻吗?”卡普仑又换成了殷勤的笑容。 “你去呗。” 于是这个家伙赶忙几步上前,把那厚厚一本抱回了书桌。 他一边翻着范宁在上面的涂涂写写,一边无比认真地往自己笔记本上写字。 看着他这副神态,范宁忍不住问道:“我其实挺好奇,你这几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位指挥助理抬起头:“一方面是…几年前在乌夫兰塞尔出差时,我听到了安东·科纳尔《c小调第八交响曲》…” “嗯,某场金融会议的晚上,心血来潮制定的行程…那天我被其中狂暴的力量给震撼了,它悲悯、深沉、温暖、开阔,难以在世上找到能与之对应的实体,我流了很多眼泪。” …另一方面呢?范宁等待他继续。 卡普仑却掏出手帕擦了擦满头的汗,嘴唇动了两下,似乎有些犹豫不决。 再次开口时,他的言语直接跃到了结果:“…我身边的那些人,每天清晨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是,今天我能赚多少?而晚上入睡之前,则是今天我赚了多少?那是他们唯一的动力…我曾经也如此,不过从某些事情之后,我的动力变成了赚钱之外的其他东西。” “范宁教授,您或许生来如此,但有些人,比如我,则花费了小半人生才寻到终极的目的…不过至少是寻到了,现在的我,在这一点上同您相似,对吗?” 范宁点点头:“麻烦你待会把我东西收好,然后把试卷批改出来。” “好的,好的。” 范宁往乐手席的方向走去,排练下课后闲聊了十多分钟,这里的同学们还有一小半未离场,三三两两成群进行着讨论。 靠后的木管组那里,有几位男生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这位新来的长笛学妹聊着天,不知是在请教音乐问题,还是纯粹意义上的搭讪,她娇小可爱的外表和软糯活泼的嗓音的确很受人欢迎。 琼带着一丝礼貌的微笑,正在逐个回应他们,看到范宁走过来后终于站起身来。 “尼西米小姐,你先忙,明天见。”“明天见。”“范宁教授,明天见。” 看到范宁好像找她有事,这几位乐手识趣地道别后离场。 “你今天怎么了?”范宁语气有些担忧和疑惑。 “我在马车上跟你说。”琼轻轻咬着嘴唇,低头收着自己的长笛和乐谱。 两人走出音乐学院。 “回家吗?尼西米小姐?”待得两人登车后,私人车夫询问道。 “戈登叔叔,先去啄木鸟咨询事务所吧。”琼说道。 “到底怎么回事?”落座对面后,范宁再次问她。 “卡洛恩,谢谢你这半年多一直想办法帮我搜集耀质灵液。”少女先是如此开口。 “…不客气…你提这个干什么?”范宁一头雾水。 “我关于‘紫豆糕’的记忆恢复进展很顺利,虽然细枝末节还处于缺失状态,但可能很快就会有关键性收获。” “好事啊?为什么这个表情呢?”范宁看着她连嘴唇都没一丝血色,不禁更加疑惑,“你回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信息?” 少女摇了摇头:“卡洛恩,那天从普鲁登斯拍卖行出来遭遇畸变事件后,我们的聊天你还记得吗?” “记得啊,关于你晋升有知者的过往,对吗?” 范宁回忆道:“…你说你前几年每次假期会去城郊一个叫什么名字的小镇度假,那里是你们家族的祖宅庄园,你喜欢在阁楼上练习长笛,那样总是让你灵感迸发,后面你无意中窥见了梦境中的隐秘入口…” “…是。”少女撇了撇嘴,“我昨晚和我爸爸聊天,就无意中聊到了这个话题,他说我在拿他寻开心…” “什么意思?”范宁摸了摸自己头发。 琼的脸色愈加难看:“他说我们家搬到现在的乌夫兰塞尔城区住址,已经有近七十年了,目前住的地方就算是我们的祖宅。” “至于我说的什么瓦茨奈小镇庄园,根本就没有这个地方!” 正文 第二十章 地图,形式(4K二合一) “没有这个地方!?” 范宁露出极为古怪的神色:“你上一次回瓦茨奈小镇的祖宅庄园是什么时候?” “每年的暑假我都会和爸爸妈妈回去度假。”琼稍作回忆,“从小时候一直到长大,包括初级文法学校的几年嗯,也包括被圣莱尼亚大学录取后的那个夏天,现在有一年了” “你没有多找几个人确认确认吗?” “我爸爸妈妈都说我在开玩笑,管家和车夫先生也说没有我又致电了几家亲属,都说从来没有过这个地名,我还问了周边的一户邻居,他们虽然没有刻意记忆历年来的细节,但表示至少在去年夏天我们一家没有出门度假” “那…以往有没有从这边带去,或从那边带回过什么东西?”范宁尝试问道。 “庄园的生活设施与周边物资齐全,每次全家只会带着钞票、衣物和几辆马车往返。” “那…你为什么昨天突然和尼西米勋爵聊起瓦茨奈小镇呢?”范宁继续问道,“是因为你恢复记忆后得知了什么信息才去提及?还是说,你们以前本来就经常谈论这个话题,只是从昨天突然他们就表示没有这个地方了?” “是获得了一些信息,但和这个没关系,这个纯粹是偶然顺带,也或许是又到了暑假。”琼的脸上仍然没有血色,“我平时不会突兀地去问及一个默认家人都知道的地方,所以我也记不清上次聊到此类话题是什么时间了,但至少去年夏天度假前后,我们在交流中都默认瓦茨奈小镇是存在的但如果我的记忆真的全部有问题的话,这也没有意义啊!” “卡洛恩,我感觉我快陷入彻底的虚无主义了。”少女平日活泼愉快的脸蛋上现在全部是迷茫,“我觉得每个人的性格、才能、情感,对一切事物的看法,全部都是建立在过往经历之上的,而过往经历又不能直观体现,就算有个别外物佐证,也是零散的,只有记忆能证明它们完整存在如果我自己的记忆都是假的,那岂不是我现在这个‘人格’也是假的?” “你提供了我那么多耀质灵液,我找到了一些有价值的记忆碎片,本来准备同你分享,但现在我觉得它们可能也是假的,‘紫豆糕’对我的回应也是假的,那本来就是梦境或许你那晚说得对,我的记忆只是被隐知污染了,表面看上去是我在用秘仪唤醒记忆,实际上我只是把一撮污染物用另一撮污染物取而代之,是吗?” 范宁代入了一下琼在这件事情中的体验,同样感到浑身一凉。 试想一个在学生时代每年假期都回去的故居,在那里的每一段记忆,几乎贯穿了整个人生旅程然后有一天突然发现,身边人都表示自己是在开玩笑,没有这个地方 范宁眼神闪烁许久:“你之前说它是在哪个方向?” “西南,乌夫兰塞尔西南城郊方向的小镇。” 没等范宁进一步回应,琼自己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叠皱巴巴的地图,看得出她昨天一晚上已不知道来回翻了多少次了。 范宁起身,坐到了少女身边,待得她将其在腿上摊开后,两人目光一同集中于偏左下角的四分之一处。 “没有这个地名。”少女的手指划过这一块方向,语气很是迷惘,“卡洛恩,你说如果我在昨天和爸爸聊天之前,就察觉过地图上并没有这个名字,那我会是什么反应?如果更早一点察觉,比去年夏天记忆中去往度假的时间还要早,那事情又会怎么发展?我的认知会不会多多少少比现在更清晰一些?” “也许会吧,可是谁又会地没事抱着地图看呢?”这种问题范宁也觉得无法理解,“要不你试试再往前回忆回忆?虽说正常人不会整天刻意去看,但把时间线往前拉长,你会不会有个别看地图的记忆?” 少女口中喃喃道:“我之前经常去城市各个角落搜刮古籍,只有城市地图看得较多,这种大比例尺地图…或许有,或许没有,或许我没有注意,或许我很久前看到过,然后它从地图上凭空消失了…都有可能,我记不清了,我真的不确定…” 她有些无助地把身子缩了起来。 范宁又低头仔细看了看,然后问道:“那你认路吗?” “认路?”琼疑惑朝他歪头。 “就是说,不管地图,如果现在从这里出发,单靠眼睛认路,你知不知道如何过去?” “太远太远啦”少女再次撇嘴,“卡洛恩,我自认为对乌夫兰塞尔城区的街道应该要比你熟悉,有些时候可以脱离地图行动,可是出了城区我就不知道了记忆里以往去度假,都是车夫先生拿着地图赶路,我在马车上睡觉。我们清晨出发,总是接近凌晨才到。” 范宁一愣,他觉得琼说得有道理。 哪怕前世自己坐车出远门,也不会刻意双眼记路,而且主要是记不住啊 这个世界可没有电子地图,到过的远方也不会有什么收藏夹之类的记号况且光是乌夫兰塞尔城区就已经很复杂了,那些不常去的街道、废弃区或荒郊野岭,他还真不如琼熟悉。 “那你可以大致确认,记忆中那个‘瓦茨奈小镇’,大概是在地图上哪块位置吗?仅仅东南方向的范围太广阔了” 上次三月份去伊格士的默特劳恩地区创作,虽然范宁各段行程也是依靠车夫赶路,但他对于自己的所在地,至少能在地图上划出一个更小的圈来。 “我想想…那里很远,虽然它仍属于乌夫兰塞尔的郡属行政范围,但实际上的空间距离更接近于帝都圣塔兰堡…” 琼一边回忆,一边用手指勾勒出更小的范围:“小镇有一条河,嗯,这个没什么辨识度,地图上河流太多了还有,那一带山峰也挺多,比较平坦的地势中间区域应该可以排除…” 这是一张乌夫兰塞尔的全郡地图,城区中的情况相对详尽,而其他地方的地名则稀稀拉拉,仅标明到小镇这一级,西南方向边缘四分之一处能看到圣塔兰堡和伊格士的地界。 两人就连与“瓦茨奈”发音相近的小镇都没找到,最后只确定了几处可能的地带,不过范围仍旧很大,加起来至少能折算成30多公里的长和宽,面积超过1000平方千米。 半个小时后,三人在啄木鸟事务咨询所的小房间碰头,在琼把自己突发的困惑告诉希兰后,空气中陷入了短暂的安静,三人你望我,我望你。 “要不要去看看?”范宁率先打破沉默,但是他的语气明显也带着一丝荒唐的意味。 “这…能看出什么呢?”琼仍旧很茫然。 范宁说道:“听起来难以理解,可无非就两种情况,要么是你的记忆出现了问题,要么是你身边人的记忆出现了问题,只不过少数对多数,现在更倾向于是前者的可能性…如果经过我们的实地排查,能得出确实不存在这个小镇的结论,你至少不用这么大范围的胡思乱想了…” “可如果真的存在这个小镇呢?”琼又问道。 “呃…”范宁被这个问题问懵了,“那进去逛逛,找找有没有你家祖宅庄园?” 两位小姑娘再次对视一眼,彼此都发现对方眼神里的荒诞意味更浓了。 琼想了想说道:“…主要是范围太大了,漫无目的的寻找会耗掉大量的时间,那么广阔山区、平原、湖泊,我甚至怀疑找到开学我们也下不了结论…卡洛恩,现在乐团的排练任务很紧张吧,特纳美术馆的暗门调查也更重要,还是别去研究这个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问题了…” “我觉得有实际意义…比如两边说不定可以连通起来。”范宁试图开开玩笑活跃一下气氛,“再不济我们选择保守策略,直接把这座白捡来的庄园给卖了,这样你就发了一笔横财。” 希兰被范宁给逗乐了:“其实去找的话,不一定完全漫无目的,耗时也未必这么夸张,我们可以边走边随机应变,比如向各处当地人打听,尤其是老人们,有可能这个地名本就存在,只不过更小更偏,漏写在了地图里,或是经历过一些演化变迁,一打听就有线索了…嗯,不过近日的确分身乏术,没有连续的日子能出远门,特纳美术馆原址溯源线索也还需要追查…” 琼这时接过话茬:“卡洛恩,不说这个,其实…我觉得我们可以先下到那扇暗门后面去看看。” “你也有此想法?”范宁看了她一眼,“其实我最近同样在这么想,毕竟是父亲留下的美术馆,应该不至于遇到什么特别离谱的事物。” 琼连连点头,说到这个事情,她此前的迷茫像似转移了注意力:“我们可以准备好装备,甚至利用学派渠道,物色几件利于考古探险的礼器…” 范宁顺手拿过办公桌上的日历翻动了两下,眼中闪动思考神色:“若再过一周等改建工程全面铺开,人多眼杂,就不会那么方便了…的确可以这几天再让你的泥水匠们把墙壁砸开…” 琼说道:“随时可以叫他们帮忙…第一次别进太深,有什么不对或不适的地方,我们就及时退出来…” “你们两个疯掉啦!?” 希兰在一旁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终于忍不住出口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小姑娘十分不解地说道:“之前不是说了要谨慎行事吗?卡洛恩,你别听琼的,她这个莽撞的行事风格是不行的,我们还是先做好充足的了解再去探索吧。” 范宁解释道:“主要我也担心,特巡厅那帮家伙不知道会不会突然抽风,重新加大对这里的关注力度…而且暗门下究竟有什么,大家也一直都表示挺好奇的,维埃恩老管风琴师的艺术经历也让我不时陷入回忆,我们没准可以在那里发现丰富的馈赠,珍贵的史料或是暗藏的知识…” 希兰皱眉劝说道:“至少等我们先调查到济贫院名字,了解了解哈密尔顿女士曾任职的那家医院匆匆停业的原因再说吧?不然现在进门,和我们那天直接进去有什么区别呢?你中间二十多天的调查,不基本没起到作用了吗?” “好吧,你说的有道理。”范宁深吸一口气,“我先分享一下此前调查的一些进展吧,昨天匆匆忙忙,只和你说了个大概,琼还没有听过。” 他起身,取出烛台、秘氛和粗盐矿物混合物,在房间布置了可以稳固神智的秘仪。 在留声机的塔拉卡尼《a小调安魂曲》声中,范宁重新说明了“幻人”秘术文献中歌剧家班舒瓦的身份问题,然后阐述了自己从奇迹剧《大恐怖》中推测出的一些蛛丝马迹。 希兰听得津津有味,作为历史爱好者,她惊讶于歌剧家班舒瓦竟然就是那位著名的主教莱尼亚,范宁关于“门扉”与“密钥”的猜想也让她入迷。 “卡洛恩,好巧,原来你也获得了一些关于门扉的隐知。”琼听完后说道。 “难道你拾起的记忆碎片也和这个有关?”范宁注意到了她的表述,“说实话,我跟你们讲了这么一堆,我自己都不明白密钥到底是什么东西,好吧,其实门扉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班舒瓦在《大恐怖》唱词中,只是反复隐晦地暗示密钥才是穿过门扉的关键,但我觉得密钥的形式和概念皆难以捉摸,并不像是具象意义上的钥匙…看样子,你似乎接触到了更深入的隐知?” “我得到的记忆碎片,也只是比你稍深入一层。”琼说道。 “用于穿过某道门扉的密钥,理论上存在多种形式,如自我、他我、秘仪、礼器、密传,或是某次壮举、某刻时机、某段经历、某种情绪还有很多很多我们无法理解的形式,都有可能成为密钥但实际上仅仅找到一种都难如登天,各大有知者组织所掌握的密钥体系,是他们最核心层次的机密。” 范宁思索道:“所以说,你在恢复部分记忆碎片后,掌握了一把密钥?” 琼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说道: “不,是我变成了一把密钥。” 正文 第二十一章 碎匙之门(4K二合一) “??啊?”此言一出,希兰睁大了双眼,把琼浑身上下扫视了个遍。 范宁也是惊疑不定地打量着琼。 “等等等等”他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先别管你成为了什么密钥,再往前,你说穿越某道门扉的密钥,理论上存在多种那我先确认一下:所以这两者,并不是我此前想象的一对一的关系?” “不是。” “然后,根据《大恐怖》中班舒瓦提到的,‘存在各种形式的门扉,存在门扉的各种形式’,辉塔中也不是仅有一道门扉?” “嗯,辉塔中的门扉数量相当之多我不确定门扉和密钥是不是多对多的关系,但至少,是一对多。” “就像,一道道难度极高,但又存在多种解题方式的数学题?”范宁试图如此理解。 “不这种描述还不够准确。”琼摇了摇头。 “数学是讲究逻辑的,某道有多解的数学题,虽然解题方法有简洁繁琐之分,但它们都指向了正确的、客观的最终答案而门扉和密钥的关系还不一样,不同的密钥本身就存在优劣之分,不仅穿门的死亡率不一,就连成功穿越的结果也不一样——抵达的所在,洞见的色彩,造就的改变,获得的知识都会有区别,并且是难以掌握规律的区别” …这也太他妈的混乱了吧?范宁获悉这些隐知后,有些神经质地摇头而笑,哪怕有秘仪保护,他都感觉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再度受到了冲击。 原本以为只有移涌中各个区域是不合逻辑的,而随着逐渐逼近世界意志的核心,这种情况或能得到改善,有知者或可逐渐清晰地看到神秘背后的事物 没想到辉塔中的情况同样混乱不明。 但范宁在此种反应之余,又莫名觉得自己产生了一些躁动的求知欲。 这很容易引起人的好奇心。 混乱也是一种美感,不是么?梦境中世界意志对自己的呼唤更为强烈了。 他觉得这么下去一定能洞见真知。 “其实这一点真的不重要。”琼继续解释道,“我刚刚的的确确列举了很多不同的密钥形式,可实际上由于寻找极为困难,有知者们往往没有其他选择空间,他们穿越门扉的手段,大部分时候只能依靠第一种形式:‘自我’。” “把辉塔中的门扉想象成一扇带锁的门,寻求晋升者找不到其他穿越方法,于是让自己充当钥匙,亲自开启道路但能开锁的钥匙有特定形状的要求,而每个人的灵体形态生而不一,他们必须依靠某些手段,将自己的灵刨削成钥匙的形状” “就像把一块胚体放到模具之中?”范宁思索道。 “这听起来迷人又可怕。”希兰的语气有些惊惧,又有些向往,“别说穿越门扉的风险,就只说这个‘胚体刨削’的过程应该就充斥着极高的死亡率灵体这样精妙的存在,恐怕有一点点误伤就是疯狂或消亡的结局不过穿越成功的有知者,他们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 范宁皱眉思索着,他脑海中浮现出了毕业音乐会当日在交响大厅内的场景。 古尔德院长服食了那一支奇特的紫色粘稠灵剂,虽然晋升为了邃晓者,但身体下一秒就开始冒出细密的孔洞,并逐渐崩解。 这显然是一把极其糟糕的密钥,或者说,那支灵剂是一套极其糟糕的“胚体模具”。 老钢琴家也显然早清楚这一点,他平日没有选择服食那支灵剂…他一直在试图找到能让自己晋升的更合适更安全的密钥形式,可惜,没有。 范宁问道:“难道说你找到了一种合适的模具,并成功将自己的灵体变成了符合某种特定形态的钥匙?” 一旁希兰也很困惑:“对呀,琼,你不会也是弄到了某种灵剂吧?可是,你的位阶远没到晋升的前置条件…穿越门扉至少得靠近辉塔吧,只有高位阶有知者才能漫游至离辉塔最近的‘盆地区’,你怎么确定你真的成为了一把密钥呢?” “不是灵剂,是‘裂解场’的作用。” “移涌秘境,或具名之地‘裂解场’?”范宁对这个名词倒是印象挺深,“就是你第一次误打误撞撕开梦境星界边缘时,抵达的那个极为危险的地带?” “对,我在那里一度处于迷失状态,后来被紫豆糕救了回来。虽然近乎丧命,但现在拾起的记忆碎片告诉了我一些有趣的东西…” “移涌秘境‘裂解场’是由见证之主‘瞳母’的言辞留下的神性残留演化而成,我的灵当时在其中发生了某种激烈、凶险而侥幸的改变,成为了‘碎匙之门’的密钥,若我未来有到达高位阶的机会,或许可以通过寻找这道门扉来直接晋升邃晓者。” 希兰听得眼神亮起,范宁却满脸狐疑之色:“碎匙之门?…这道门扉的名字听起来极度有问题,‘让钥匙碎裂的门’,你确定你穿越过去后,自己不是会四分五裂?” “……”琼说着说着愣住了。 希兰说道:“我觉得这取决于,穿越门扉的过程到底是实际意义上的行为,还是象征意义上的行为,我们现在也说不清楚门扉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存在,但是移涌毕竟和醒时世界有别,或许不能按照字面意思去理解。” “可是…是假的…”琼勾着发梢转圈的指尖也僵住了,“就和瓦茨奈小镇并不存在一样,或许具名之地裂解场,碎匙之门,紫豆糕的警告,我的灵体密钥这些东西也是假的…” 范宁说道:“不,琼,你可以怀疑并求证部分事物,但不要陷入绝对的虚无主义…你晋升有知者的事实是真的吧?你的初识之光,你对‘钥’相隐知的研习成果,实证有效吧?…你怀疑紫豆糕的记忆为假,可你看调和学派的实际动作,他们是不是表现出了对你有所图谋的迹象?” 法比安还在博洛尼亚学派时,就曾主导了对琼的突击扣留调查。 “对…”琼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难道说,调和学派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一直在追踪我?” 范宁沉思般地自语:“嗯,刚刚初次听到碎匙之门时,觉得过于离谱,可这么一想…你目前的灵体状态,是一把有效密钥的可能性很大…既然密钥的形式包括‘自我’,还有‘他我’,说明这种情况对他人也是有价值的。” 调和学派在追查碎匙之门的密钥,同时又在制造‘幻人’,如果说这个‘幻人’也是密钥,就是不知道它对应的是同一道门扉,还是其他的门扉。 法比安已经身死,体验官关联超验俱乐部,如果说西尔维娅确实是特巡厅的线人,那现在还与调和学派有关系的就是… 那个在毕业音乐会上,暗中操持礼器“搏动之瓢”,然后逃跑了的调香师? “我们去一趟普鲁登斯拍卖行。”没等两人进一步回应,范宁直接站起了身。 他其实心里隐隐约约一直都有点恼火。 特巡厅这种做事霸道又极端的行事方式是一方面,再者就是这些隐秘组织真的太会躲躲藏藏了。 从安东老师的死亡开始,学校、工厂、传媒公司、毕业音乐会…而且这帮人仍在对自己身边的同伴虎视眈眈,希兰之前就遭受过威胁,琼好像更是从很多年就被盯上了… 特巡厅他现在惹不起,躲着走,但体验官和调香师这两人,还有那个线人西尔维娅,范宁真想一枪一枪崩掉他们的脑袋,或者把他们烧成经纪人的样子。 普鲁登斯拍卖行幕后控制人的身份可是调香师自己承认的,先去这个地方好好调查一下。 再者就是那个隔三差五在自己眼皮底下蹦跶一下的小提琴首席。 范宁已经有好几次想把她收拾了,但又觉得利益点太小,他总想着试试看能不能再带出点什么东西来。 “对了,琼,给你看个东西。” 行进的马车上,范宁从公文包里拿出了黑色小木盒。 在灵觉之下,小瓶中的液体呈现出墨绿色的异质光影,许多深浅不一的条纹绽放翻腾。 “这是?…”两位小姑娘都有些疑惑。 “格拉海姆院长为学校两位校长调制的疗伤灵剂。” “那个…和劳工事件放射源,帝都瑞拉蒂姆化学贸易公司有关系的?”希兰说道。 “对,所以我想到后,找罗伊要了样品过来,琼,你能不能判断出它是否存在问题?” 琼接过后打开盖子,先观察,然后扇风轻嗅:“挺复杂的成分,其中光非凡物质的添加就涵盖了‘茧’‘池’‘衍’三种相位,还加上很多很多辅料,这种初步观察,我只能确定它的主要功能应该是和你说的疗伤有关…” 就相当于在治疗哮喘的药粉中,就算掺杂了微量的毒药,这种粗略的检查,也只会认为它还是一种哮喘药粉。 范宁说道:“所以想要排查它的问题,需要回去后逐项核实出它每种成分的性质,以及混合后的作用?” 琼摇了摇头:“你说的这种情况是理论上的,但在灵剂实践中,大部分已经混合的非凡组分难以分离和辨析,如果要鉴定它是否存在致命危害,我们只能拿着混合样品做特定的测试,这相当于一种暴力列举,只能根据经验列举怀疑的危害方向,然后逐项排查…呃,这么说有点过于生涩拗口,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 …学妹,别小看了实验室砖工。范宁立马懂了:“相当于在排查某种组分无法辨析的药品毒性时,我们只能先拿它用特定方法验证是否具有肝毒性,再验证是否具有肺毒性,再验证肾毒性…我们可以根据经验调整优先顺序,提高排查效率,但实际上我们无法穷举完所有的情况,检测的结果永远只是逼近于‘没有毒性’…” “卡洛恩,看来你在灵剂学领域有天赋,我都觉得没讲清楚。”琼的称赞终于恢复了一丝平日愉快的语气,“所以,我回去尽可能试试,按照常理,两位校长自己服食的灵剂,应该是十分谨慎的…” 今天的天气有些闷热,范宁伸手打开了马车后帘的门栓,稍稍让凉风灌了进来。 几分钟后马车路过特纳美术馆外的巷口,希兰看到建筑墙体的一小部分已经撑起了施工架,于是问道:“卡洛恩,你的那些画” “卢帮我在附近腾出了一个属于铁路公司的仓库,那些画作上好保护措施后已暂时运去,嗯,我在闲暇时间进行了考察,他的场地、抽调人员及安保措施都较为让人放心” 范宁低头看手:“说起来,等改扩建工程完全铺开,人进人出会非常杂乱,而且下个月我们去帝都至少有十天的时间,我还是想在此之间对那扇暗门进行一次浅尝辄止的调查。” 琼刚准备附议,希兰说道:“我这几天在学派试着申请一下,看有没有什么合适的考古调查用途的礼器” 于是琼怀疑自己听错了:“希兰,你刚刚还在说我们俩疯了,怎么,聊着聊着你自己也改变主意啦?” “一次简短的调查,应该问题不大。”希兰说道,“就如之前说的那样,有什么异常情况就及时退出来,我认为只要能获悉小部分的史料与知识,或许就能让现阶段我们很多疑惑的问题迎刃而解” 希兰终于也和我们达成了共识?范宁心中一动。 之前她对自己和琼的观点提出了反对意见,其实有一定道理。当然,现在的正面意见也仍然挺有道理。 有没有哪里不对劲? 发现暗门,攀爬井梯被叫停,然后决定封门,那个时候大家的态度很明确。可似乎到现在,有什么东西一直在缓慢转变? 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钻研各类知识,勤于调查研究本就是有知者的基本素养,范宁认为目前的讨论仍是理性的,大家都挺冷静地在分析利弊,并提出规避风险的建议,算是达成了新的共识。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们仍然坚持谨慎原则,还是尽可能先了解一下那家医院之前发生的事情,这对我们会是有益的参考。” 马车停在了普肖尔区的普鲁登斯拍卖行。 一下车,几人就觉得似乎气氛不太对。 这栋不过两层楼高,面积广阔,风格复古的拍卖行,此刻大门紧闭,贴着封条,只有侧面的小门开了一半,旁边站着几位警察。 街道上还飘着点什么焦糊的味道和烟尘,虽然未到呛鼻程度,但很嗅觉已能明显察觉。 …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是? 范宁本来准备去侧门向警察问问情况,不过他看到了大门上似乎贴着什么东西,于是先登上了此方向的台阶。 远远地,范宁就看到那张贴物正文最大号的“通缉令”标题。 嗯?那个男子的黑白照片怎么远看就这么熟悉? 当范宁走近后,眼珠子都惊得差点掉了出来! 虽然名字是个陌生的化名,可是那标志性的宽阔额头和冷峻眼神,以及那顶软毡帽… 这个人是特巡厅调查员迈耶斯·本杰明!? 正文 第二十二章 发疯的调查员 本杰明被通缉的理由是纵火合并故意杀人。 “卡洛恩,你说相片上的这个人来自特巡厅?”希兰问道。 “之前同我打交道的一直是他,在毕业音乐会上出手收容‘幻人’的也是他。” 范宁惊疑不定地对着相片打量了很久。 他一度以为模样只是巧合,毕竟名字不一样。 可是通缉书在正文里说明了纵火犯的警察身份,这就很难是凑巧了。 “这是放了多大的火?怎么把整个拍卖行都给封起来了?”范宁心中很是纳闷。 如果西尔维娅是特巡厅的人,那调香师和普鲁登斯拍卖行的关系,特巡厅应该一清二楚。他们不管是想对付这家拍卖行,还是需要暗自调查什么非凡因素,应该都不需要采取这种极端方式,退一步说本杰明真需要放火,也不会变成通缉犯。 难道是这位特巡厅调查员,发疯了? 几人来到侧门,范宁向警察出示了自己的证件,后者用简洁准确的语言交代了事情经过。 普鲁登斯的拍卖会仅在晚上进行,白天是展览和静态拍卖的时间,本杰明是跟随上午开馆后第一批宾客一起进来的,在里面待了两个小时。 出入这样的场所,需要证明自己的合法身份与正当职业,同时需要接受随身物品检查,但一位出示了证件的便衣高级警督显然畅通无阻。 据目击者称,他在观看画展时突然情绪激动,破口大骂,将水壶里的无色液体泼到了画作、地毯与窗帘等地方。 目击者起初以为是水,直到他掏出了打火机。 这个年代假证横行,很多即兴犯罪最后都是无头案,但本杰明在事发前并未掩盖自己高级警官的公众身份,侍应和宾客也都目睹了他的脸。 范宁清楚,这张通缉令自然起不到作用,追查有知者的事情民众可帮不上忙,但烧死了不少人,贴出来是个流程化的交代。 从这几个警察的语气中来看,他们很困惑自己同僚的作案动机。 虽然本杰明在毕业音乐会上最后出手救了自己和两位校长,但就自己和他打过的那几次交道的感受而言,范宁并无好感,况且特巡厅真正的动机也是非凡利益… 范宁平日在思考各种行动方案时,隐隐约约都默认了本杰明在监视自己,将他视为了对手一样的人物,甚至于在范宁潜意识中,总觉得等某天矛盾激化时,自己很有可能还会和本杰明交手。 可现在这个不苟言笑,行事谨慎,自己无比忌惮的特巡厅调查员…竟然发疯了? 范宁不知道自己应该觉得大快人心,还是应该觉得莫名可怖。 他最近在调查什么? 来都来了,范宁一行人准备从侧门进去看看现场,他刚刚迈入走了几步,就觉察到后面明显的脚步声,于是转头望去。 眼前的绅士戴着一顶高筒礼帽,穿全黑的衬衫与裤子,脸上五官矮塌,闷闷不乐,手上捏着一块怀表的金属环。 “特巡厅,乔·瓦修斯。” 又是一位调查员。 范宁刚刚准备开口介绍自己和身边几人,谁知这位高筒礼帽绅士直接说道:“不用介绍了,你们三人我都认识。” “那个…大门那张通缉令,是本杰明先生?”范宁试探着询问。 “范宁先生也对这个纵火案感兴趣?”瓦修斯不置可否,如此反问。 “我原本只是想来和自己朋友逛个展而已。”范宁耸耸肩。 “展是逛不成了,诸位作为官方有知者,若有兴趣调查自便。”声音不咸不淡。 “围观的好奇心有,主动接手案子的闲心可没有。”范宁说道。 “瓦修斯先生,我好像听过您的声音,当时入会通知的电话是您打的?”琼也试着跟他打招呼。 瓦修斯没理她,径直从几人身边走过。 …特巡厅的这帮人都是面瘫么? 于是这暂时变成了一支奇怪的组合,2位指引学派会员,1位博洛尼亚学派会员,1位特巡厅调查员一起同行,范宁三人没有刻意回避,也没有并肩而行,就这样若即若离地走在一块。 再往后亦步亦趋跟着的,是警察和拍卖行的工作人员。 范宁沉默打量四周,内心却在不停涌起猜测。 所以本杰明以前负责的调查工作是被这个瓦修斯接手了? 那他和自己这半年打交道的一些情况,包括以往特纳美术馆的卷宗,估计都转交给这个人了。 四人才稍稍往里走了十多米,就到处都是浓烟,臭味灌满了整个鼻腔。 再往里走,范宁看到这画廊的画作几乎都被烧毁了,放眼望去墙壁地板到处都是熏得漆黑的痕迹,地上有的灰烬还有红通通的炭火色,消防员仍在不停四处穿梭,检查复燃隐患。 不少人陆陆续续地把担架从里往外抬。 那些覆着白布的是什么情况就不必多说了,没覆的人,虽然烧伤程度看起来不算严重,但看这中毒后毫无意识的样子,怕也是凶多吉少。 两位小姑娘捂着鼻子,连连咳嗽,脚下尽可能避开五颜六色的消防污水。 “…这范围是不是也太大了点?这是一瓶汽油可以烧出来的?”琼忍不住问道。 “画廊这么宽敞的空间,为什么这么多人都没跑出去?难道火势有这么猛烈吗?”希兰也觉得有些疑惑。 “本杰明同样研习过‘烛’,考虑进非凡因素的话,就不让人奇怪了。” 范宁在燃烧最严重的核心区域数次蹲了下来,用手揉搓一张张画布烧焦后剥落在地上的灰烬。 在一处画布残渣前,他突然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之处。 灰烬显得特别特别薄。 对比之下,似乎极少有颜料烧结后的渣块? 他叫来了一个距离最近的工作人员:“这附近挂的都是布面油彩吧?” “是的,先生。” “完成度如何?” 工作人员有些不解:“拿来展出的自然是已经完成的画作,先生。” 的确有点奇怪啊。 不管作画者用的是哪种技法,涂层有多厚,总得是有涂层的吧? 这火灾虽然温度高,但又不是焚化炉,怎么这处灰烬就像一张只打了底稿的画布一样? 颜料呢? 遇火后可燃且不留下一点黑渣的特殊材质? 丙烯颜料也不至于这样啊。 要么就是…被提前刮下来了了? “你有发现什么?”瓦修斯看范宁长时间蹲在一处,似乎还有些出神,走过来问道。 “我感到有些心痛。”范宁叹了口气,看了看自己漆黑的五根手指头。 “这样的火灾对画廊和艺术家来说都是巨大的打击,你的特纳美术馆修缮完后,建议加强防火工作。” 范宁抬起头来。 这句话比起瓦修斯的风格,显得似乎有些过长。 而且… 加强个屁啊!画是你们人烧的,你们调查员之后要若进特纳美术馆观展,未必我敢拦着不成? 你们不干人事就算了,能不能说点人话? 范宁盯着瓦修斯的眼睛,学着他的面瘫表情,张嘴一笑,点头认同。 “很有必要,活生生的教训。” 正文 第二十三章 试探态度 “瓦修斯先生,门口围了一群记者。” 一位穿警察制服的特巡厅文职人员,匆匆忙忙地跑到其跟前。 “记者?…不是很正常吗?”瓦修斯说道。 “不。”文职人员抹了把汗,“他们从未见过警察纵火,现在表情非常兴奋。” “警安局出了个疯子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们求证,通缉令上对事故的通报是不是有所隐瞒…” 这位文职人员猛地咳嗽了几声:“他们采访了目击者…水壶容量的汽油,就算全部浇到了最易燃的物件上,大家又不能傻傻站着让他烧,扑灭前顶多烧毁一条走廊,就算不扑灭,逃出去也完全来得及…现在这么大范围的猛烈情况,记者和媒体怀疑有人预先埋了什么固体燃料,或者,这实际上是一起半夜发生的,进展到一定程度才被人们发现的火灾,目击者的说辞是经过我们审核的…” “那帮蠢货的想象力倒是挺丰富,就是脑子不太好使。”瓦修斯面无表情地评价道,“除开非凡因素方面,问什么说什么就是,让他们自己去编新闻吧,谁还拦得住他们?” 这两人对话之际,范宁又察看了另几处展位下蜷缩的画布,确认它们上面多多少少遗留有颜料的黑渣或各色结块。 画廊的末端区域是装置艺术展区,再往外走出后是新型实用专利区。由于这些地方仍旧离重灾区较近,很多物品中不耐高温的部件,都有不同程度的融化变形。 一行人四处打量了一圈,瓦修斯查看了他自认为可疑的区域,不时询问工作人员,范宁也在看着自己感兴趣的细节痕迹,过了一会大家开始往回折返。 走着走着,瓦修斯冷不丁地回头,问了范宁一句: “你此前就是在这里购买了手电筒?” …什么手电筒。范宁短暂地愣了一下神,然后突然回想起了很早前的那一幕。 他说的是,自己随身穿越过来的,早在第一次从警安局出来后,就被他们扣留了的手机!? 这事情自己已经抛到脑后很久很久了! 范宁的心脏突然有砰砰狂跳的倾向,不过当他意识到自己这种状态下的星灵体极其被察觉异常后,迅速地调整好了情绪状态。 但他心中似有一道电流划过。 自己刚穿越后的那几天,曾一度困惑,究竟是前世的范宁莫名其妙来到了这个世界,还是自己本就是这个世界的人,只是一场感知上二十多年的梦境突然醒过来了。 当时自己是通过列举两个世界的自己的各种共同点,消弭了穿越之初的错位感。 但这个物件的存在,能否说明那不是一场梦? “不说我都忘记了…你们这是不打算还我了?”面对瓦修斯的提问,范宁作出了戏谑的表情。 如此句式,前后语境都很微妙。 他既想说明自己并不关心那个物件,又想试探特巡厅有没有查出什么,还需要表达自己对于“私人物品被扣留不还”这件事本身的不满…以及,看看有没有拿回来的可能性。 过于强调任何一点都显突兀,范宁的这个回应,算是平衡了以上四点目的。 手机虽然好像并没有什么用,但它是一件见证物。 而且,既然特巡厅重提手机的事情,只有可能是两种情况:要么他们对手机本身研究出了什么,要么…虽然没有发现什么,但他们对自己有先入为主的其他怀疑,所以这些物件一直被扣着。 敏锐的直觉告诉范宁,特巡厅掌握了更多自己的情况,他们似乎在观望什么东西。 “你需要那块废铁?”瓦修斯问道。 “我老师的遗物也在你们那里。”范宁神色如常。 …看这个措辞,范宁还不清楚音列残卷最初是文森特放在特纳美术馆的?瓦修斯心中暗自揣摩了一番,然后说道:“哦?看来范宁先生对誊抄的音列残卷,已经有了一些研究心得?” 他清晰地记得上级的命令:在注重方式方法的前提下,随时监控范宁和特纳美术馆,一旦发现他有从音列残卷中解读出和那件事情有关的实质性信息,就迅速采取行动。 只要范宁还在提欧莱恩,文森特从b-105失常区带出的那个秘密的破获进展,就处于特巡厅的掌控范围中。 范宁却是作出了被气笑的表情,关于“遗物”的指代品被他自然而然地替换成了另一个: “作为老师生前倾注了大量研究心血的书籍,《织体,音流与梦境》那本暗示控梦法的基础神秘学文献,现在对我而言更多是艺术研究与纪念意义…你们要是拿着没用,就别丢在那里吃灰,破手电筒同理,未必瓦修斯先生喜欢别人染指自己的私人物品不还?…要不我以后没事就往你家里跑,今天拿走一顶帽子,明天拿走一盏台灯,你催促我交还,我就一本正经地问你需不需要?…见鬼,光是试着说出这几句我都觉得自己是个变态…” “…至于什么音列残卷研究成果?你们特巡厅自己把这神秘和弦传播出去,愉悦倾听会用它害死了那么多人,爱听就自己多听听吧,个人建议是录个唱片天天在你们办公区放着。” 瓦修斯说话依旧平淡:“音列残卷是特巡厅出于调查目的寄卖的,神秘和弦不是。” “那它是自己长出来的?”范宁玩味笑道。 瓦修斯却不再理会他,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没有归还的意思?看来自己的直觉挺准。 范宁和两位小姑娘走出了侧门,这时三人看到,大门口有几个人拉着横幅,台阶上也坐了十几个人,在回答着那一圈记者的问题。 他们情绪激动,说话的声音非常大,以至于这里都能听到。 还有几十位宾客模样的路人,饶有兴致地在一旁围观。 “什么情况,这群人是哪来的?”范宁问向看守侧门的警察。 “自然是画画的人,还能是谁,他们的画被烧了,在这里闹着要拍卖行给个说法。” …画家?一二十个这么多?范宁心中疑惑,那画廊里被烧掉的画也就百来张吧,这是什么大杂烩画展啊? “他们是哪里来的?这是展出的什么画?卖得怎么样?”范宁又问道。 “好像圣塔兰堡来的一群人吧…”警察语气有些不确定,“应该是租的普鲁登斯的画廊,准备展出七天,今天才第一天就出了这样的事情,估计卖得不怎么样,您可以去问问他们,至于画展名字叫什么来着?反正挺奇怪的…” 这位警察作出努力回忆的样子,几秒后说道: “好像是叫什么…落选者沙龙。” 正文 第二十四章 落选者沙龙(4K二合一) “我可是付了租金的!” “你们拍卖行必须承担全部责任!” “按最高标准赔偿道歉!!” 台阶上几位吵得最凶的画家,脚尖高高踮起,唾沫星子快溅到了媒体记者和拍卖行负责人脸上。 “这位先生,您认为此次事件的责任是在于…”一位记者开口。 “学院派在追杀我们!啊!!他们追杀到了这里!!”一位年轻男子发出神经质的尖啸声,抓着这名记者的肩膀猛烈摇晃,把他吓得脸唰得一下白了。 “艺术家是这样子的,您要不先休息休息,这也没什么好采访的…”旁边的工作人员赶紧打圆场把他拉走了。 “怎么回事这是?” “有人烧了他们的画,听说是一位警察。” “艺术水平低下的问题现在归警安局管?” 附近的围观民众越来越多。 有记者率先放弃了和那几位情绪已陷入极端的画家交流,他把目标放在了那些坐在台阶上,稍微显得平静点的十几位画家。 “克劳维德先生,请问你们接下来有何打算?”这位记者选择了看起来为首的画家。 坐于台阶,双腿撑开,头颅低垂的画家克劳维德语气有些空洞:“你们这是在谋杀,这是在谋杀艺术…等着吧,我们会联合所有在沙龙展上落选的暗示流画家,把乌夫兰塞尔的警安署告到帝国法庭去。” 听到如此劲爆的发言,记者眼神一亮,赶紧示意助手:“记下来,他们要暗示画家们谋杀乌夫兰塞尔的警安署…” “马莱先生,目前协商出的赔偿意向你们满意吗?”另外一位记者也在采访。 叫马莱的画家有着满脸的络腮胡,双手扶着横放在大腿上的几捆画布卷——这似乎是他还没来得及挂上去的作品。 他在这里答非所问,喃喃自语,每说一句前,都会先咧嘴发出机械般的冷笑:“呵呵,我的画人气低迷,卖不出价是没错,呵呵,你说拍卖行不喜欢就算了,把它们烧了是什么意思?” “这位先生,画不是我们烧的。”一位拍卖行高管模样的棕衣绅士,本在应付着那几位歇斯底里咆哮的画家,此刻忍不住回头纠正道。 “呵呵,你们指使别人来烧我的画。”络腮胡的马莱低着头,嘴里不停地念叨。 “…没这回事,我们也是受害者,先生。”棕衣绅士神色无奈。 “呵呵,你们喊警察过来烧我的画…” “先生,我们真的不认识他。” “呵呵,是你报警烧画的吧…” “我在烧起来后报了警救火,不是叫警察烧画,先生。 “呵呵,出警速度真快啊。” “……” “马莱先生,被烧的画作他们准备拿出什么样的赔法?”温和的男声响起。 坐在台阶上的络腮胡垂着头,没有搭理。 “火灾涉及到你参展的有几幅?” “你们都是画暗示流的吗?” “我去年底主导收藏了克劳维德先生的《雾中的议会大厦》,花了265磅,还有您的一幅小景花了117磅。” 当范宁试着换到这句话时,马莱终于抬起了头,旁边的克劳维德也转了过来。 “可以看一下你抱的画吗?”范宁又问道。 这位络腮胡将头歪到了下侧方,看了看被卷起来的画布里的内容,然后抽了一卷,徐徐展开。 “《午餐后的音乐会》?”范宁在心里读了读角落的标题。 森林中是层层幽暗的树萌,草地上白布呈着果篮、鲜花与乐谱,两位衣着正式的绅士演奏着小提琴,不着寸缕的淑女抱着吉他坐在对面,远处是蜿蜒的小溪,同样有一位衣衫褪下的淑女,站在溪流中挽着头发。 两位小姑娘疑惑地了歪了下头,琼凑到闺蜜的耳朵跟前小声道:“希兰,这幅画虽然很漂亮,但我怎么感觉…那么…” 希兰也悄悄问道:“是因为画有人体的原因吗?” “是也不是。”琼的脸蛋在希兰头发上蹭了一下,“人体画在本格主义或往前很常见呀,很多宗教场景也会涉及的,但这幅说不出来是哪里感觉那个…” 范宁退后几步,眯起眼睛,伸出手指,依次凌空缓缓勾勒了三个相互嵌套,上下错开,从近到远,从大到小的不规则三角形。 然后又前后斜着腾挪了几步,变换了阳光与自己和画的相对位置,继续眯眼看画。 “他在干什么?”看到画卷被摊开,早有几个记者注意到了范宁,此时对他的动作充满不解。 “看构图关系,还有各种不同光线强度下的色彩观感。”有更多的几位画家,眼神中流露出了异样之色。 范宁比划完后上前,抓住画布一角,将后方往前翻折,一个深红色的,形状类似“r”的霍夫曼语字母映入眼帘。 “你是个行家…收藏家?美术评论家?怎么称呼你?你应该不是拍卖行的吧?” 虽然范宁一句话都没说,但就是这几个动作,让画家马莱此刻腾得一下从台阶上站了起来,问出了一连串的短句。 范宁缓缓评价道:“如果要画人体,要么全部人物不着衣物,要么其余充当虚化背景,或是引用宗教气息浓郁的典故之中,得用半透明的颜料一层层描绘肌肤,营造古典柔和的光感…你把人体与绅士同时置于生活场景,学院派看了必然觉得无礼。” “你也这么认为?”络腮胡出声问道。 “我看到了扎实稳定的多重构图,浓重而愉快的光影效果,富有闲适和流动感的情绪画面,以及对传统叙事语境的尝试突破。”范宁微微一笑,“艺术追求严谨的技法与自洽的逻辑,但并不存在某个规范的制式与空间…我是卡洛恩·范·宁。音乐是我的主要职业,很高兴认识你们。” 其实在与马莱搭上话前,范宁已经在另外的工作人员那了解了基本情况。 提欧莱恩皇家美术学院一年两度的沙龙展刚刚结束,这一次的作品提交数额再创新高,但由于场地和审美等多方面原因,4500多幅作品仅有四分之一入选,他们就是那3000多幅未入选作品中的一批画家。 这些学院派的美术家们决定着什么是好的艺术,他们掌握了几乎所有具备含金量的授予艺术家的奖项,以及曝光和出售画作的最权威渠道…年轻的艺术家非常希望得到学院的垂青,而一幅作品成败与否,最直接最基本的标准,就是能不能入选帝国几所美院的沙龙展。 沙龙展的制度这几百年下来,在提欧莱恩已经发展得非常成熟了。其制作的“导览手册”是艺术家、批评家、策展人、赞助人、收藏家、艺术机构和市民爱好者们必须参考的首要读本,其评审制度由政府任命的官员制定,其参展评审委员会成员由学院派艺术家担任。 哪些画被淘汰,哪些被入选,入选的画作是悬挂在更容易看到的视线高度的位置,还是悬挂到高处靠近天花板的地方,全部由他们决定。 而红色的“r”形字母,则代表这幅作品曾有过提交后落选的经历,它将直接影响到作品的市场价格,因此这被画家和收藏家们称为“死亡之吻”。 这批艺术家约有过半数是画暗示流的,也有一些风俗画家、雕刻家和版画家,或是在学院派风格上做了一些创新的,落选后他们自发组织了起来,来到乌夫兰塞尔,筹了一些资金,租用了普鲁登斯拍卖行的场地,想着证明自己,同时积累一些欣赏者或卖掉一些作品——这里的美术流量远不起学院派的沙龙展,但在这座城市的民间平台里也算数一数二了。 “落选者沙龙”的起名带有自嘲、和不服权威的含义, 就是没想到,开展第一天竟然画被烧了。 范宁表明立场并自我介绍后,旁边有人小声议论起来。 “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对了,他应该是乌夫兰塞尔刚崭露头角的青年作曲家。” “作曲家?不是搞收藏的?…那他怎么这么懂行?就连第一时间参考‘死亡之吻’他都一清二楚?” 待得与上来的几个画家握完手后,范宁问道:“大家有兴趣去特纳美术馆办展吗?” “特纳美术馆?…”画家中有不少人觉得耳熟,开始搜索记忆,“好像好几年前是听过这个名字,但后来销声匿迹了…”那位克劳维德突然回想了起来,眼睛一亮,“难道你是” “文森特·范·宁是我父亲。” “我知道文森特!”络腮胡画家马莱突然语气激动,“他作于894年的《关于田野的气流与暖意》我临摹了三遍,仿了不下十遍…” 克劳维德说道:“我对《太阳以西》《残墙一瞥》《破窗之树》《银镜之河》《山顶的暮色与墙》《冬日码头的浓雾》等作品印象深刻,文森特算是开创了暗示流先河的人物,只可惜创作相对低产,否则人气不会局限于此,而且不知为何,这十几年下来新作减得更少,近几年我还听说特纳美术馆好像经营遇到问题,可惜了它是曾经这座城市最好的民间画廊…” 看来特纳美术馆的影响力仍然存在… “我投入了一批可观的预算。”范宁说道,“它的改扩建工程已经启动,严格来说之后会是涵盖美术与音乐的高规格综合场所‘特纳艺术厅’,最晚在今年的最后一个月可以投入使用…既然今天碰巧在乌夫兰塞尔与各位相见,我想做个预约性质的邀请…” 克劳维德眼神中却闪过一丝戒备,更深处的局促和拮据被范宁敏锐地捕捉到了。 “你的租金或销售佣金如何计算?…” 他们人气低迷,靠卖画为生,除了吃喝住行之外的钱都砸在了油画耗材上,太贵的话根本凑不出租金,这一次的巨大意外,不仅毁掉了他们最得意的画作,还不知道索赔的事情最终会落得何种结局。 “不用场地租金,佣金也可以在3年内免除。”范宁神秘一笑,“也就是说,成交额全部落入你们自己的口袋…” 一群人吃惊地瞪大眼睛,马莱难以置信地问道:“那你的条件是什么?” 范宁解释道:“等投入使用后,我可以按照双月的频率为你们策展,划定专区,十天以上,参与人数不少于10人,每人上墙画作不少于20幅,不需租金,不设抽成,宣传运营由我负责…嗯,唯一要付出的是,你们的画作!” “你们计划参展的作品,每人每满20幅,赠予我收藏一幅,具体哪幅由我挑选…当然,如果遇到特大尺寸或特殊作品,我不会要求据为己有,而是跟你们另行协商。” …这是什么奇怪的合作方式? 画家们彼此相视一眼,只觉得闻所未闻,当然,奇怪归奇怪,他们各自心中还是开始了飞速运算。 普鲁登斯拍卖行收取了720磅的租金来运营这个“落选者沙龙”,也就是说他们一人平均出了40磅——实际有多有少,出于互助,作品市场价相对高一点的几人出得多一些。 而拍卖行的策展时间和规模不及范宁设立的最低标准,他们还设置了20个点的交易佣金。 至于他们画作的市场价…人气相对最高的克劳维德,一幅50x60厘米规格的作品最高能卖到300磅,其他大部分人以往成交的金额都在50-100磅的区间,普鲁登斯拍卖行对于他们被烧毁画作的赔偿方案平均下来是一幅66磅。 这些数字或许对平民来说非常奢侈,但要知道的是,那些浪漫主义或本格主义学院派大师的作品,能卖出四位数,五位数甚至六位数的价格!相比之下,这些画家扣掉耗材成本,过是是极为拮据艰难的生活,很多时候为了买颜料、画布、画笔等,不断地降低自己的生活标准。 范宁提出的方案,不考虑0佣金的问题,只从绝对价格换算,似乎画作平均价66磅比拍卖行租金40磅要贵… 但不能这样算!范宁不收他们一个便士的现金,而且默认有一张画保底被收购了,相当于他们没有任何垫付压力。 这个方案让他们心动了,双方开始了较为热情投机的细节商谈。 在熟络起来后,范宁依次对每位画家问了一个问题: “这批被烧毁的画,颜料是从哪买的?最近有没有从什么特殊的渠道采购过特殊的颜料?” 每个人都被问得有些懵,但他们还是开始了细细的回忆。 他们依次答出了很多范宁熟知的颜料生产商、经销商或相关化工企业。 但问到第十个时,这位叫库米耶的画家报出的一串品牌中,夹杂了一个引起范宁注意的特殊来源。 因为范宁几乎知晓北大陆和西大陆的所有一二三线颜料生产商品牌,只要有连他都陌生的,必然会引起他的注意。 “…除此之外,我几个月前在一家名为‘兰盖夫尼’的小颜料厂进行过采购。” “这是哪的颜料厂?”范宁追问库米耶。 “往圣塔兰堡东边出城采风时偶然发现的小厂…它的生产劳动是依托同名的‘兰盖夫尼’济贫院进行的…因为偶然发现,它的几种颜色观感特别符合我对《绿色的夜晚》的美妙预期,真想给你分享我的成品,可惜被一块烧毁了。” 正文 第二十五章 “预告片”录制(4.7K二合一) 十天后,圣莱尼亚音乐学院,常任指挥办公室。 “改扩建施工及建材费用,先期预付10000磅,后续很大可能还需继续补充…” “钢琴,最台面的乐器必然要选择‘波埃修斯’大九尺,每年100架的限量定制款价格10000磅往上起步,有点吓人,而且定制出于个人喜好,反而不一定满足不同钢琴家的普适性需求,很有可能费力不讨好,还是先选择普通款的大九尺,嗯…这也已经是一流的手感享受了,一架3000磅,考虑到潜在的双钢琴曲目需求,买两架吧,加起来还没有定制款贵…” 范宁坐在办公桌前,看着一大摞精致的广告折页,兴致勃勃地在纸上写写划划。 “竖琴,选择西大陆神圣雅努斯王国维尔萨公司的金琴吧,学校的提欧莱恩国产琴总觉得音色不够湿润,嗯,这东西不比钢琴便宜到哪去啊…‘金阿波罗尼亚’算是音乐会用琴的大众款了,音量够大,音色漂亮,在大编制交响乐团的声音里站得住,2800磅…再备用一台大音乐会版的高性价比‘迪瓦’款,1100磅…未来演的曲子里估计不少都是2台竖琴的编制…” “定音鼓,就按学校里的‘荷达纽斯’牌来采购,稳固性这几年听下来还是不错的,微调系统科学友好,就连我都可以上手…32尺寸,四组一套,嗯?这一款7月底前下单送额外两套备用鼓皮、免费的可拆卸支架装置及调音指针器…两套1600…” “最常见的打击乐必然都要配上,三角铁、小军鼓、大镲、竖钹、木琴、钢片琴…品牌款式太多了,回头让卢参考一下…” “运营费用该怎么计划呢?还有工作人员和乐手的薪酬待遇方面…” 坐在对面的小姑娘突然轻咳了两声。 “希兰,怎么了?”范宁抬头问道。 “卡洛恩,你先算算,你目前标了价格的采购项目已经有多少钱了…” “建设10000磅,两台钢琴6000磅,两台竖琴3900磅,两套定音鼓1600磅…”范宁突然愣在原地。 “这就21500了?我手头的现金加上卢的投资,按这个玩法,只剩一千多磅了?” “我一度以为有知者的非凡开销是世界上最烧钱的东西…我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他还没有算日常办公耗材、谱架、座椅、煤气瓦斯费、水费电费这些每月固定开支。 希兰说道:“卡洛恩,你去年和我聊天时,似乎没说过要采购这种顶级档次的乐器呢。” “这真不算顶级,这充其量算一流,正常的音乐会标准。”范宁无奈摇头,“只能说在私人筹建的城市艺术空间里算高档吧…主要是建设规格被拔高了,这一上去,其他的东西没法太次。” 他不甘心地持笔划掉了双钢琴采购计划中的另一台,再划掉了更贵的那一款竖琴,两台都选择了中档。 这样还剩五六千磅,先用于覆盖其余的打击乐器以及杂项采购,结余资金用于发放乐手薪资。 对了,乐手的待遇问题。 在提欧莱恩,对于高等院校,教会教堂,及职业交响乐团所聘请的全职艺术家,薪资水平有明确的行业底线标准,这个标准甚至写进了中央议会的文化与传媒委员会的建议里—— 周薪不低于25磅! 因为300磅的年收入是目前帝国公认的中产阶级门槛。 就拿职业交响乐团举例,他们所聘用的演奏者,都是能胜任带有商业性质的严肃音乐会要求的…音乐世家出身、天赋惊才绝艳、公学科班出身,以上要素至少具备其一。 职业音乐家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跌破中产的底线,这是所有人对于艺术的态度,其他国家情况也类似。实际上乐手们的周薪通常在8-10磅,顶级乐团、声部首席或有其他因素加成的话,薪资更高。 乐器价格、演出票价、画廊票价、画作卖价、艺术家聘请费用…范宁早就发现,相比于其他日用品价格与前世物价的比例换算关系而言,这个世界的艺术领域开支更贵。 不过从消费方的角度看亦如此,欣赏者们对于艺术消费的接受价格同样比前世高一档次。 “…按照三管制80人来算,若我以平均待遇聘请,每个月需要3000多磅的开支,还得加上普通人员薪水或运营广宣费用…“ 真要满状态运营起来,自己的任职年薪只够撑一个月,目前资金的结余也是撑一个月。 范宁叹了口气:“希兰,我怎么这么穷呢,你说我接下来该去哪里弄钱,弄到很持续很多的那种?” 最开始发现美术馆钥匙可以聚集耀质灵液后,他以为自己得到了生钱利器,但事实并非如此,这个世界的非凡管控还是挺严的,虽然存在黑市,且官方组织也有一定收购能力,但根本找不到可以长期大量消化的渠道。 他这半年卖出的零星几次百分纯灵液,还不及自己在题献、手稿、曲谱出版上的收入。 “这…这我不知道。”少女茫然摇头,“我能帮你做一些事情,这样你可以少聘用一个人,如果你实在有缺口,我也可以帮你用家里存款先填一部分…” “那倒不用。我日后应该同样给你支付薪水,怎么能要你一小姑娘的钱去填进这种带有风险的投资项目里…嗯,刚刚带有一些抱怨调侃的成分,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没关系呀…不过说起来,你之前邀请那群画家来美术馆办展,没有选择收取租金,而是以画代偿,是不是看重了什么潜在价值?我知道你的眼光很好…” “我希望落选者沙龙的那群人里能尽快出几个印象主…暗示流大师,这样我可以乐器全上顶级,待遇直接拉满,把世界上所有优秀的乐手和独奏家都聚集到这里来,排出高水准的曲目,录制具有历史影响力的唱片,音乐会票房场场爆满…算了还是先别做梦了,时间还有几个月,先想想如何凑出更多启动资金,把年底的画展和音乐会做起来,并且至少能保证乐手们三个月的薪资开支…” 范宁站起身来:“走吧,希兰,我们去排练厅,连续折腾了他们十天,我已安排明后两天放假,所以今天的工作任务还蛮重…忙完今天,周末让他们自己好好消化一下,我们也能腾出时间,去寻找一下那个所谓不存在的‘瓦茨奈小镇’。” 他拧开房门,和刚刚准备敲门的赫胥黎大眼瞪小眼。 这位副校长看起来恢复得不错,也没客套,直接问道:“卡洛恩,你那个音乐会定价是什么情况?我认为你说的那些有利因素言之成理,但是18磅的尊客价位也太夸张了吧? 他的语气有些担忧:“要不我们改成12磅吧,各价位在原先方案基础上乘以2而非3,至少保持和皇家音乐学院他们的价格平齐,因为对于消费者而言,这仍然存在微妙的竞争关系和比对心理…” 在整个夏季艺术节期间,每个学校的音乐会是一天一天各自排开的,理论上来说没有时间冲突,想听皇家音乐学院音乐会的听众,照样可以买圣莱尼亚音乐会的票,但一口气连听十天的乐迷恐怕少之又少,他们自然还需权衡比对,选出最心仪的那么几场。 “康芒斯教授呢?”范宁却是问道。 “去排练厅等你了。”赫胥黎说道,“他叫了几位教授,准备听听你这十天的排练成效…卡洛恩,我们马上就要把划票方案报送到圣塔兰堡那边了,劝你赶紧再调整一下吧,要不然,圣莱尼亚大学卖出比皇家音乐学院还贵的票价,我感觉这会立马登上几家主流音乐媒体的头条消息…” “是吗?那岂不是正好…”范宁轻松一笑,带着希兰往排练厅走去。 “你说什么正好?我们今天过来正好?”赫胥黎瞪大了眼睛,大步跟在后面,“你不会是说这种事情登上头条消息正好吧?” “都正好…”范宁没有回头,当他推开半掩着的排练厅侧门时,又再一次和康芒斯教授碰了个大眼瞪小眼。 “范宁教授,你这是要搞什么!?”康芒斯厚底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比赫胥黎还大,脸上周围挤在了一块,“见鬼,这帮人是从哪过来的?罗伊为什么认识他们?这不会是你叫来的吧?” 只见排练厅内,罗伊指挥着明显有十来个不是学生模样的人在忙碌着,有人从推车上不停卸下各种复杂的器材,有人负责组装,有人趴在地上接线,还有一个家伙拎着一支小号走走停停,在不同的位置上到处试吹,好几个位置都架起了拾音电极麦克风。 已到场的同学们有些在好奇打量,有些在茫然挠头,只有新来的专职谱务贝琳达,专心在各处谱架上分发乐谱。 “卡洛恩?你这是…要录唱片?”赫胥黎感觉自己看懂了,又感觉好像还没看懂,“我们不是要开音乐会吗?你录唱片干什么?而且乐团的水平,包括现在的排练进度,应该还没达到可以出唱片的水平吧?” “准确地来说,是‘预告片’。”范宁微微一笑,不过他觉得教授们可能理解不了这个词,于是又进一步解释道,“仅针对我即将首演的新作,仅录一小段,届时我会让几家广播公司以此为音乐背景,在开票日前几天播报广告…” 希兰问道:“你请了霍夫曼唱片出版公司的人?拥有帝都三大权威音乐媒体之一《霍夫曼留声机》的那家公司?…说起来,爸爸年轻时在出版《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唱片一事上,有考虑过他们,不过处于各方面原因,合作并未达成。” 霍夫曼唱片出版公司作为提欧莱恩唱片业的顶级代表,价格偏贵,提成偏高,而且对于出版者的甄选存在一定门槛,他们一般不接受此前未有反响作为参照的新人合作意向。 “嗯…这还得感谢罗伊小姐帮我牵线搭桥。”范宁说道,“我给他们看了总谱片段,加之仅仅录制片段,并非出版销售之用,他们就答应了这个不违背原则的请求,较短的时长和录制周期,花的钱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多…” 至于演出当日的录制,虽然之前范宁托罗伊打了招呼,但他们表示还是得先看看反响,不过范宁这也有备选的唱片公司。 …录制预告性质的片段去投放电台广告?几位教授只觉得这种思路闻所未闻。 帝国近几十年虽然广告业发展迅猛,但涉及领域多是寻常工业商品,在艺术领域的营销对大家来说是一个陌生的概念,提起如何增加音乐会热度的问题,所有人的常规思维都是提高业务水平、打通媒体关系、寻求大师合作以及缓慢积累口碑。 但他们从逻辑上理解…针对带有首演环节的音乐会,如此操作似乎确实可以影响到门票销售情况,只是这需要具备上乘的质量才能起到正面效果,不然可能起的是反作用。 这位新来的常任指挥,对他的新作品如此自信? 他的《第一交响曲》确实收割了一波眼球,但是… “卡洛恩,我不是质疑你的作曲能力,只是一首大型管弦乐作品动辄三四十分钟起步,哪怕你仅仅选择展示第一乐章,也是十五分钟…你在电台里面能投放多少秒?30秒?50秒?…100秒到顶了,这别人能听出来什么呢?” 赫胥黎的这点质疑不无道理,康芒斯和另几位教授也深以为然。 就拿范宁他自己的《第一交响曲》直接举例,这首作品在电台里预告播放一分半,连引子都没结束,恐怕所有人都是懵的。 “放心,你们待会听听就知道了。”范宁神秘一笑,“有些作品,一分半听不出所以然,而有些作品,把它在一分半处掐掉,可能听众会心里痒到睡不着觉…” 不然自己为什么要选这首曲子呢? 范宁早有考虑。 “别说这么多了,让我先听听你的排练效果。”康芒斯扶了扶眼睛,语气逐渐严肃,“音乐会可不止一首曲目,演奏水平上不去,首演大师级别的新作都是枉费功夫…范宁教授,今天副校长也在场,我再次重申此前对你说过的,如果我发现你的排练成效不尽如人意,我会要求你撤销那些盲目激进的方案。” “您有没有发现,大家已全部入场?“范宁却是如此问道。 “全部入场?没错,怎么呢?”康芒斯疑惑道。 不过他过了几秒后,随着另外几位教授的目光,一起看向了指向七点五十分的时钟。 老指挥家眼里闪过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群学生们之前是个什么样子他还不清楚? 这是发生了什么? 范宁没有再说话,他登上指挥台:“我们先来一遍斯韦林克《莱毕奇的夏夜》。” 手势下落,大提琴和低音提琴响起6/8拍的拨弦声,e大调的如歌行板徐徐奏出,木管的柱式和弦不仅音色温润统一,而且突出了和弦中暗含的第二旋律线,一幅荡漾着丝丝甜意的夏夜街景,就这样展现在听众们面前。 “这出来的声音,完全不像这个乐团啊!?”几位教授马上就察觉出了区别。 虽然这一段难度比较简单,但是这…这也太细节了吧? 而当中间富有戏剧性的暴风雨场景插部到来时,弦乐声部激烈却整齐划一,定音鼓声酣畅淋漓,那充满肃杀和暴力感的铜管响彻之际,其余声部的音响平衡却仍然得以维持…尤其是尾段的复现,他们竟然在基本相同的音乐材料中,听出了更为复杂微妙的处理和心境… 怎么十天的时间,已经有了点入流职业交响乐团那味道了? 几位教授的目光已经陷入呆滞。 十分钟的音乐过去,指挥棒落下,几声稀疏得可怜的掌声响起,卡普仑发现自己是唯一一个鼓掌叫好的,尴尬地把手收了回去。 没给几位教授组织语言的时间,范宁微微一笑:“接下来请我们的独奏家上台吧。” “《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题献希兰·科纳尔小姐。” 正文 第二十六章 《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4K二合一) 在众人的目光中,一袭白色纱裙的希兰,持琴走向指挥台一侧。 “原来是希兰小姐!” “我喜欢和她合作协奏曲!那些以往合作的独奏家,琴技不见得好过希兰小姐,一个个却给人太大压力,名义是合作,其实是觉得学校在花钱请他们过来带学生乐团。” “听说她是安东教授的女儿对吗?那她算是范宁教授的师妹?” “难怪这首作品会题献给她” “要是安东教授还在的时候我去拜个师就好了” 他们之前拿到的是练习用分谱,并不知道题献和独奏家是谁,范宁简短的话语瞬间让乐手们各怀起了心思,另一方向的罗伊,持弓的右手食指轻轻敲着弓背,眼眸里流露着思索之色。 虽然希兰目前还不是圣莱尼亚大学的学生,但作为补演音乐会上《第一交响曲》的乐团首席,她的年轻和才貌已经让所有同学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尤莉乌丝看着离自己不远的希兰侧影,脸庞有不易察觉的忧色,又有微妙的如释重负感。 自从范宁上任后,她无比忌惮自己的小提琴首席位置被调整,今天看到希兰以独奏家身份出场,暂时是松了口气,可一想到以后的担忧,某些由来已久的妒忌感又忍不住出现。 随着范宁右手的抬起,乐手们各自不一的心思和呼吸,终于束齐了起来。 范宁脸上浮现起温柔的笑意,头稍微有些朝下轻点,示意乐队的起奏应有如诗歌般的朦胧典雅的气质。 指挥棒尖的预备拍划出轻轻的落痕,弦乐组奏出e小调的半分解和弦的呢喃低语,大提琴与低音提琴的拨弦声如海浪般深沉。 在幸福与感伤并存的氛围之下,少女运出琴弓,无名指轻轻在e弦上揉动,奏出一支典雅如歌的忧愁旋律。 听到这支旋律,一种如电流般发麻的感觉,从乐手们和教授们的头皮上涌现,从后背到尾骨,再一直蔓延到腿部。 那种首次听闻的悦耳喜爱之感,就像极度炎热饥渴的人,突然被灌进一大口清凉甘冽的饮品,虽有大快朵颐地舒爽和美妙,但一下被淹得喘不过气来,毛孔张开,呼吸急促。 站在一旁的卡普仑嘴巴张得老大,浑身都在隐约发抖,手中笔记本里面的钢笔一时没夹稳,“啪嗒”一声摔落在地。 旁边正襟危坐的四五位老教授,齐齐朝他瞪去了似欲杀人的目光,吓得他一个哆嗦,忙不迭弯腰去捡。 “太高贵了!高贵的忧愁,典雅的感伤!这个主题,这个主题”赫胥黎副校长大脑里的语言思维有些短路,又在不受控制地高速寻找描述词,“这个主题绝对有传世的潜质!我的天,他竟然写出了这样的旋律!!” “我之前仅仅觉得他喜好堆砌配器和复调织体,忽略了他同样是个旋律天才!” 几位审美喜好较为古板的老教授,本来对范宁此前《第一交响曲》的评价十分克制,此刻突然爱屋及乌,觉得他交响曲中的那几个主题也同样迷人。 音乐往下仅仅走了三分多钟,在乐曲进入抒情副题之前,范宁指挥棒朝地轻点,乐团的演奏戛然而止。 总体来说效果已经出来了,虽然练习用分谱昨天中午才发下去,可这首协奏曲的乐队部分技术上来说较为简单,而且带动全场的人是希兰。 “然后呢?”康芒斯教授腾地一声站了起来。 “你怎么不挥了?”老指挥家此刻看向范宁的面部表情,有些抓耳掏腮的意味。 “教授,这乐队才合奏第一遍,我要一段一段做调整啊。”范宁转过脸去。 “效果已经能听了,你先让我听完啊。”康芒斯教授急切说道。 “是啊是啊”身边人连连附和。 这样的反响还未等范宁回应,康芒斯教授突然自己意识到了:什么叫他之前说的“受到主流学院派音乐家们的青睐”,什么叫“纯正浪漫主义风格” 光从这几分钟的旋律、和声与配器来看,这首作品就已经站在了浪漫主义顶端的位置,而且是把他们这群学院派老音乐家几十年积淀下来的审美喜好给戳中了个遍! “说起来小提琴演奏家的独奏水平这么高,该出来的都出来了” “至少先合完第一乐章不成问题吧?” 教授们继续情不自禁地你一言我一语。 范宁用手指了指那些仍在铺线搭架的唱片公司员工:“各位教授,你们是不是忘记了,今天的主要任务是这个” 这几位的表情让范宁心知肚明,他会心一笑:“大家刚刚还在说,电台最多录制一分钟所以还往下演奏干嘛?今天只用暂时把主题这一段精练一下即可。离8月1号开票日也就一周了,为保证效果,我们至少得赶在三四天前将‘预告片’投放出来” 几人从意犹未尽的情绪中逐渐缓了过来,赫胥黎这时说道:“诸位,你们有没有觉得,刚刚正好是一个试验,一个拿我们自己做的试验” “如果说我们这帮家伙,也是在主题一出来就如被电流击中,也是认为它高贵典雅之极,也是在音乐戛然而止时,觉得掏心抓肺,浑身难受,急欲听到后面的发展…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其他学院的艺术家及乐迷听到后的感受同样如此,主流音乐界同样会为之倾倒…?” 几位教授的眼神逐渐亮起。 赫胥黎深吸一口气:“不如就按卡洛恩的方案来,豁出去一把,往年我们一直中规中矩地筹划夏季艺术节,不是一样被那帝都三巨头远远甩在后面,这次不如出个奇招,看看票房评分能不能拉开优势,如果演奏质量与反响再能有所突破,说不定就进前三了。” “…有这样的作品,我至少不相信伊格士音乐学院能超过我们,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继续拿第四名…” “你们继续排练,录制和投放的费用校方报销…”赫胥黎站起身,疾步走向门口,在快要踏出排练厅时又回头,“希兰,你的升学考试成绩如何?说起来,8月上旬开始,圣莱尼亚大学的推荐信征集工作也会陆续启动了…” “我是全校第一名…”一旁持着琴的白裙小姑娘一开口,便感受到整个大厅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 “好…”赫胥黎深深看了范宁一眼,又重新看向希兰,“我仍会为你书写推荐信,只要你确定了意向,学校将会为你准备一等奖学金,并尝试申请帝国艺术类特别奖学金。” 尽管成为了全场焦点,但希兰现在的拘束感消失了很多,她用轻柔的嗓音大大方方地开口:“谢谢校长先生。” 赫胥黎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他疾步走到自己的办公室,在桌前坐下。 施特尼凯校长将夏季艺术节的工作交给了他全权负责,办公桌上工作人员的签呈早已备好,只需他确认方案,签下名字,下一刻电报就会从圣塔兰堡文化与传媒部的筹委会的办公桌上吐出。 尽快赫胥黎对划票决策的上下限作出了理性分析,但这并不能减轻几十年来史无前例的越界感。 他这封电报一旦吐出,圣莱尼亚交响乐团首先要承受的,就是巨大的舆论压力! “呼…我承认我有赌的成分…” 赫胥黎开始书写自己的名字,竭力稳住了自己不够自然的笔迹。 接下来的时间,范宁带着大家打磨了《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的开头3分钟,他不确定最后能在电台播放的时间,主题演奏完约需90秒,连接部演奏完约需3分钟,从相对完整性上来说,都能接受。 尽管四个小时的时间反复演奏短短这一段,但大家清楚自己的声音马上就要在收音机中播放,坚持以最大的耐心配合了范宁提出的各项要求。 范宁选择了拾音电极麦克风的录制服务,作为近十年新诞生的技术,它能捕捉到的声音高低频比起机械录音有里程碑式的突破。 人们可以通过不同的音色辨析出不同的乐器,这是因为用任何乐器演奏一个音,其实并不只一个基音,而是会产生由许多不同的音组合出来的“泛音列”,它们是导致音色不同的根本原因。老式的机械录音由于能捕捉的频率带过窄,导致“泛音列”中大量的音符丢失,这就导致很多乐器听起来完全不像它的声音。 电声录音的价格比机械录音贵上十倍,虽然以范宁听惯前世cd的耳朵来衡量,这种唱片仍然既“单声道”又“不保真”,但总好过那种钢琴不像钢琴,铜管不像铜管的机械录音。 而且它的拾音范围也大大增加,乐手们不用狼狈地挤在几个大喇叭旁边演奏。 乐团之声响彻大厅,诗意的信号在电子管内流淌,驱动电气刻纹刀振动不休,不断在胶片上雕刻出精密的声槽。 … 圣塔兰堡,帝国文化与传媒部,夏季艺术节筹委会办公室。 “诺埃尔部长,这是目前已报送学校的音乐会划票方案汇总。” “你等下直接拟一份通稿便是,投到《提欧莱恩文化周报》的唐·耶图斯主编那里。” 穿着灰色正式马甲,带金边眼镜的中年绅士,面对女性秘书双手递来的一叠文件,没有接过阅读,而是直接推了回去。 这是每年的例行环节,所谓通稿,无非就是先总结帝国每年的艺术教育成果,再介绍今年的夏季艺术节日程安排,最后通告各场音乐会与艺术展览的开票时间、票价方案与购买地址。 其中至少有超过百分之80的内容,从他上任起开始,每年都在“复制粘贴”,唯一变化的,仅仅是每年稍微凑出一小段“亮点工作”。 首次报道会由《提欧莱恩文化周报》中的一期头条艺术资讯承接,而后大小媒体都会争相跟进,虽然这并不是偶发性的新鲜新闻,但它是帝国每年民众文化生活中的一件大事,自带全国性的吸睛度。 “好的,先生。”秘书点头答应,正要消失在门口时,又被诺埃尔叫停,随意闲聊似地问道。 “报送收齐了没?今年有没有调整票价的?…说起来,最近各种商品物价涨得厉害。” “白天小型演出的收齐了,晚上交响乐场的还差一个。有调整的。”秘书答道。 “皇家音乐学院,门票小幅微涨,其中尊客票从12磅变为13磅…他们报送的曲目里有一首学生交响诗的新作首演。” “嗯,有首演就是好事,这几年学生乐团的创作活力有些后劲不足…皇家音乐学院作为帝国学生乐团头把交椅,是得多带头拓展。”诺埃尔部长将办公椅放倒,戴上了一副遮光疗养面罩,双手枕住后脑勺,“你出去吧,通稿可以先发过去给耶图斯主编校稿,之后也不会有什么变动了…我休息会。” “好的,先生。”秘书领命退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正当其呼吸声渐渐均匀时,“咚咚”两声敲门,熟悉的嗓音又响起:“诺埃尔部长,打扰了。” “??不是叫你直接发过去校稿吗?”这位高级官员整个身子轻轻弹动了一下。 “最后一所学校电报刚到,他们的票价方案…比起往年也有变动。”秘书说道。 面罩之下的声音有些恼怒:“那就实时在通稿上更新啊,非得马上就告诉我?” “这个,主要是…变动有点…大…”秘书声音小心翼翼,“所以,呃…不知道发出去,媒体那边会不会有什么过大的反应,虽然我们只是接受报备,不是审批,自主权在校方,但总觉得…问问您比较好?” “能有多大?我记得往年前三名开外的那些乐团,都是尊客票6磅吧,改到7磅?8磅?要么就9磅?是哪个学校?让他们调不就行了?” 秘书忍不住多看了手上的电报几眼,明明白纸黑字,不存在那种可能性,此时却像得了强迫症一样,无比担心自己看错,导致闹出打扰部长休息的乌龙。 当她再次确认自己眼睛没花后,再次小心翼翼开口: “圣莱尼亚交响乐团…今年的划票方案里,尊客票的价格…是18磅。” 听闻此言,这位部长大人险些从躺椅上摔了下去。 “什么!?他们今年是不是想摆烂不干了?” 正文 第二十七章 “幽灵火车”事件(5K二合一) “卡洛恩,你的车技居然这么好。” “对呀,我之前都没发现过他居然会开车说起来,这到底算公务出行还是私人远足?” 蓝天白云,乡间小路,漆黑铮亮的肯特牌箱型汽车喷着热浪,以稳妥又高效的车速向前驶去。 范宁用舒服的姿势靠在驾驶位上,一手扶方向盘,一手扶变速箱档把,淡定平视前方,“大鼻子”发动机舱在阳光下的阴影极速划过一排排梧桐木。 虽然这种旧工业时代的汽车,无论驾驶方式还是操控感觉都有很大的区别,但作为前世老司机,适应起来并不算太难,主要是手动换挡的方式需要重温熟练,他在其上面花掉了几段零散的时间 恰到好处的微风灌进车窗,吹起衣物,驾驶中的范宁,大脑处在一个介于放空和运转之间的特殊状态,大量的灵感碎片从星灵体翻腾而出。 不得不说,远行总是能让自己的创作思绪有新的突破。 “咔嚓——”背后又一次传来清脆的响声。 坐在他正后方的少女穿着水绿色裙,手上拿着椒盐炸圈,双腿上放着一个巨大的编织袋,里面的零食小包琳琅满目,坚果仁巧克力条、手工棉花糖、水果罐头、蜂蜜酸奶、夹馅饼干以及几大份印有啄木鸟头像的点心盒 这是她向家人说出陪同希兰的毕业远足计划后,尼西米勋爵所准备的。 于是范宁无奈说道:“琼,你已经吃了两个小时了,我们等下就要找地方用餐,你能不能少吃点,多帮我看看地图?” 对于习惯了出远门看导航的范宁而言,他现在几乎每驶过一个岔道,都怀疑自己开错了方向。 “我我的心情还没有放平和下来。”琼软软地开口,“不过你放心,我晚餐绝对不会失陪的。” “没什么好紧张的。”范宁说道,“现在是排练完的周五下午,两天半的时间,这么大的区域很难有实际性的收获,之前排练太紧张,我们就当出来放松了这次找寻‘瓦茨奈小镇’以尝试为主,我们还得去一趟‘兰盖夫尼’济贫院,调查一下画家库米耶那幅《绿色的夜晚》所用的颜料” 琼乖巧点头:“你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此趟出行也挺惬意的,有阳光、微风、零食和未欣赏过的小城风景记得晚上住店时帮我选一个床大点的房间,希兰在睡觉时特别喜欢挤人” 同样坐在后排的希兰,将零食袋压着的地图“唰”地一下从琼双腿上抽出:“…梅克伦地区的最东边是主城区,最西边是低地瓦弗斯克小城,现在里程表差已超过100公里,我们刚刚驶出它…卡洛恩你继续向西开,五点钟后应该能看到培尼士小镇的入口,不要进去,左转换南边开。” 看着挡风玻璃的范宁微微颔首:“换南边后,在下一个小城落脚休息吧,加油的地方太难找了,要是晚上车子在荒郊野岭抛锚了,我怕门罗知道后会举起霰弹枪追着我跑。” 公共加油站在这个世纪初才开始出现,大城市已有不少,但帝国石油公司大规模建设自有油站网络的计划尚在起步阶段,至少要在类似“县级市”一级的小城才能寻到一两家。 按照琼的回忆,度假前往‘瓦茨奈小镇’往往清晨出发,接近凌晨才到,除掉停下来休息的时间,也至少有12个小时左右路途上马车平均速度算15-20公里每小时的话,这个小镇的距离应该离乌夫兰塞尔城区有近200公里。 范宁之前认为这段记忆有合理性,因为此距离从地图上来看,的确接近了圣塔兰堡辖区的乡村边界。 目前的路程,离这个距离已超过一半了。 夕阳与红霞将山峦映衬成黑色的轮廓,百米开外的农夫们惫懒的身影正在挥赶牛羊,下午六点多时汽车驶入乌夫兰塞尔的郡属果戈里小城,此时里程表显示已开170公里,理论上这里也大致进入了可搜查的范围。 车速放缓,范宁腾出手,瞟了几眼随车携带的乌夫兰塞尔地理杂志。 果戈里小城地处丘陵地带的相对平整处,人文气息尚算浓郁,上世纪出过几位有名的诗人和剧作家,蔬果农副产品业发达,种植的几种花卉在帝国富有盛名,作为乌夫兰塞尔西大门的中间段枢纽,有较多的外来人口流动。 夕阳在大街一排排小屋上留下了红酒巧克力一般的颜色,鹅卵石的路面两边簇拥着花圃,河道上是粉色的粼粼波光,几处古城墙、堡垒与炮台的剪影依稀在视野尽头的暮色中可见。街头艺人拉着手风琴和小提琴,拍打着范宁叫不出名字的小鼓,乐声悠扬动听,带着微微愉快的节奏感。 “这里的街景和乡村还不一样,我看着倒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乌夫兰塞尔。”琼的白皙手臂搭着车窗,晚风吹得发丝飘扬。 “那也就是十多年前乌夫兰塞尔有发展得这么快吗?”希兰问道。 驾驶位的范宁说道:“这种街景放在十多年前,在刚划为城区的东梅克伦区和南码头区还是经常可见的,比如矮砖楼、花圃街道和带精致护栏的城中小河只是现在很多复古的东西都已拆除,全部变成了黑烟滚滚的工厂和高楼,再也闻不到清新的空气了…我看这里未来也不能幸免,你看——” 富有诗意的鲜花小街上,众人顺着范宁手指的地方朝一处望去,看到了几根有违和感的烟囱,以及建筑工地的施工架和器械。 汽车行驶未停。 “装饰品位独特的咖啡店,里面往往会有其他地方难以吃到的特色甜点,哎,你慢点开”琼迅速进入了游客角色。 她双手搭上范宁驾驶椅的靠背,在他耳边说道:“我又看到了挺漂亮的花店,那里感觉是乌夫兰塞尔没见过的搭配,要不要停车去买几束?我们可以装饰在汽车外面” 学妹你能不能弄点阳间的东西。范宁嘴角一阵抽搐;“有知者可以驾驭灵感,但不能驾驶灵车。” “琼,你对这个地方有似曾相识感吗?”希兰又问道。 “你一路上问了我十几次了。”琼撇了撇嘴,“最开始我觉得没有,没有,还是没有现在我觉得,哪都似曾相识” 在贯穿街道的铁路前,范宁踩下刹车,等待放行。 相比于大城市的随处可见,在这里汽车还是稀罕的物什,散步的小城市民们用新奇的眼光打量着车内的一男二女。 “呜!——”开往圣塔兰堡的火车,从汽车挡风玻璃前飞驰而过。 “卡洛恩,我们去哪里住?要不要先去哪里吃东西?”琼问道。 “先去警安局。”范宁没好气地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汽车再次开动,他顺着路牌拐过几条街道,在喷泉构成的8字形双环岛上绕行,最后将车停在了一栋平而宽的灰色建筑前。 身穿制服的两名警察早就从值班室注意到了这辆大车,此时站在门口,用戒备又疑虑的眼光打量着暮色中的一男二女。 “晚上好先生们,见一下你们负责人,我需要问些事情。”范宁礼貌地打招呼,同时展示了自己的工作证件。 “指引学派?”警察直接愣住,这是他在这个小城第一次见到带特巡厅钢印的有知者证件,一时间将信将疑,不过他很快回忆起了自己的培训知识。 眼珠停滞三秒以上后,他在“波格莱里奇”潦草签名的红色印花上,像眼花一般地看到了青色流光闪过。 他不敢怠慢,赶紧将三人请进大楼,同时示意另一位值班人员赶紧去叫人。 “瓦茨奈小镇?”办公室简短寒暄过后,头发花白的年长警官凝神思考数秒,较为果断地说道,“没有这个地名,至少在近五十年的变迁里,我们这个区域没听说过。” “除去小镇、小城这一类大的地名,有没有其他更小的范畴呢?如小村、小河、山峰、林场、庄园、甚至是物产名或乡绅姓氏嗯,和‘瓦茨奈’发音接近的也行。” “应是没有。”老警官再次思考后答道,“当然您也可以去其他部门进一步核实。” 仅仅是调查的第一站,范宁对此结果倒也不感意外,不过他还是问道:“那么最近有没有什么让你觉得神秘又困惑的事情?…嗯,也不限于最近,这些年你能想起来的,什么民间传说或市井奇闻都可以…我们以饭后谈资的心态随意聊聊。” “神秘的异闻?这边外来人口非常之多,流传的倒也有一些”年长警官抿了一口咖啡,“前不久乌夫兰塞尔那边有个什么‘梦男’事件我们这边就有人…” “还有别的吗?” “呃,几天前,有个探洞小队在这方向的莱扎利格山上遇难了。”老警官随手指了指房间内某面墙的方向,“听说头儿还是帝都来的大贵族,有钱人家的少爷。” “探洞是什么意思?”希兰好奇问道。 “就是字面意思。”范宁解释道,“带着头盔头灯、安全带、上升器、脚踏索一类的东西,组队去山洞里面探险…” “感觉还挺危险的…这有什么好玩的?”希兰表示不解。 “谁知道呢,可能是在寻宝吧。”老警官耸了耸肩,“有钱人喜欢追求刺激,他们那身装备比我们警察还精良…不过那些山峰里自然形成的洞窟哪是给人钻的?有些窄有些宽,不小心卡在里面头都转不过来,分支还异常复杂,甚至有很多90度垂直十几米高的路径,或被地下水浸没的黑暗区域…” “这些家伙专挑令人窒息的窄洞钻,挣脱到宽敞的空间后又钻下一个,我们的人马和消防员一起,在荒郊野岭里折腾了大半夜,然后一个也没救回来…好像据赶到现场的亲友解释,他们是说追求什么劫后余生,或生死之间转换的感觉,嗯?原话是什么来着…‘一种类似于被产道挤压的快感?’,反正我这种上了年纪的人是觉得不可理喻…” “说起来,类似的事情乌夫兰塞尔也有不少。”希兰说道,“卡洛恩,你可能没怎么关心啄木鸟咨询事务所近来接受的一些民间委托,有冲浪被困在礁石上的,有飞艇跳伞重伤的,还有什么体验窒息死亡的…” “这都算不上神秘。”范宁摇了摇头,“花样作死的人,什么年代都有,只是有钱人的玩法更少见一些” 看范宁似乎仍然不是很感兴趣,老警官又是一阵思考,突然眼神一亮:“对了。这一带前几年倒是有一个‘幽灵火车’的市井异闻闹过一阵子…” “幽灵火车?说说看?…” “嗯…其实这件事情是杜撰的可能性较大,因为目击者们声称的那些特征,构不成侦查学上的闭环,不过既然长官感兴趣,我可以分享分享…” 老警官坐直了身子:“果戈里小城北边有几段废弃的铁轨,是随着帝都圈铁路网覆盖方案优化后弃置的,前几年有一些市民…也不多,十来个吧,称偶然听到过有火车驶过的声音,并且时间都是在半夜,其中个别人还声称他们听到声音后起床,趴到窗户边的确看到了火车…” “不过我们调查了周边的住户,发现所谓有火车驶过声音的那几个晚上,其他人并未听见有什么声音…而且那几位目击者描述的情况也不尽相同,有人说看到的火车是帝国蒸汽列车刚发明时的那种老款模样,有人说看到的是通体漆黑如墨,在夜色中仅有两束灯光射出的火车,还有人说就和现在外型无差,但是只有三四截,并在视野消失处看到了莫名的白雾…速度也不一样,有人说是疾驰而过,有人说是缓缓前行…” “更离谱的是四年前一家上门报警的史密斯夫妇,由于他们长期遭受‘幽灵火车’的困扰,分享经历又受到身边人的质疑,于是在铁路旁修了个小房子,轮流蹲守了几月之久…某天小儿子半夜在铁路旁睡觉时,忽然再次被火车声吵醒,那晚看到的是只有短短几截的老式蒸汽火车,晃晃悠悠,行进缓慢,他不顾楼房窗边家人的呼喊劝阻,直接冲到铁轨旁边跳上了车,然后火车在行进了一小段距离后,带着他一起突兀地凭空消失了…” “由于这起目击事件涉及到人口失踪问题,警安局必须出动调查,但调查结果是,史密斯夫妇只有一对女儿,并不存在所谓的小儿子,于是我们判定这是癔症所致…” “嗯…如果摄像技术更加普及,这类事件或许会少很多。”范宁笑着说道,手指敲打桌面,“不过描述倒是足够耸人听闻,足够神秘有趣了。” 老警官点头同意:“总的来说,由于缺乏群证,目击者的描述又不尽相同,这件事情的可信度非常之低,而且这三四年再也没听过有人反应此类事件了,倒是很多旅人在小酒馆中对此类谈资充满兴趣…” 说到这他轻松一笑:“不过如果各位长官需在小城留宿的话,我会推荐北边方向的‘果戈里了不起大酒店’,这是小城规格最豪华的酒店,装潢精良,视野开阔,服务周到大城市来的客人住起来或许会更习惯,而且有趣的是,它的一面客房能看到废弃铁轨,没准长官们会成为目睹下一列‘幽灵火车’的人。” 双方聊了半个多小时后,范宁婉拒了警安局要提供招待餐的建议,走出大门天已全黑,他带着希兰和琼寻了家富有特色的当地餐厅,饱餐一顿后驾车前往“果戈里了不起大酒店”。 难得一见的箱式汽车加上三人得体的装容,让两位侍应不敢有任何怠慢,小跑过去,帮忙拎上随身物品,一路引导至前台。 “先生,你们…需要几间房间?” 宫廷装潢风格浓郁的大厅内,女性前台工作人员礼貌问道。 “两间大点的。”范宁说道,“住一晚,然后,需要靠北面的房间,楼层高一点。” “一共1磅10先令,先生。” 范宁诧异道:“公示牌上不是一间12个先令吗?” 这位前台伸手把牌子掉了个边:“北面三楼以上的房间,需要加收百分之25费用,先生。” 她友好而不失礼貌地眨眼,脸上写满着“你懂的”。 …好家伙。范宁心中腹诽不已,懒得和她多说,将纸钞和银币递了过去。 这家酒店还把都市传说给做成生意了? 办完入住手续后,三人走上铺满豪华地毯的楼梯间。 琼问道:“卡洛恩,晚上你会来找我们玩吗?” 范宁低头看了一眼怀表:“八点多了,我每天还要抽点时间写新曲子,今天灵感挺足你们也早点休息吧,明天出发时间早一点。 琼不可思议地望着范宁:“你才写出这么厉害的两部作品,又有新的灵感了?” 范宁又补充道:“还有,记住我们是出来调查的,谨慎起见晚上不要一个人出去。” “放心,我会看好她的。”希兰将琼的手拉住。 “好吧…卡洛恩,你晚上要是肚子饿了,可以过来敲我们的门。”琼说道。 两位小姑娘即将进隔壁的客房时,她又转过头问范宁:“如果…我是说如果…今天晚上我们有人听到了火车声音,怎么办?” ------题外话------ 感谢相离未相忘的舵主打赏~~~正好这章是管饱5k章节感谢欢谨、书友尾号7207、绯宫子、frank、salicina、julianvic、神通武道、书友尾号6309、辣条怪、亿万荒年、黑夜三千、书友尾号4553、飞雨燕的星空、亚瑟伯的月票~ 正文 第二十八章 铁轨上的眼睛 “那你试试去买张彩票?” 听到琼这番话,范宁脸上浮现出一丝怪异的表情。 他想了想又说道:“谁真听到了,就叫醒大家再说,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好吧” 两位小姑娘和他道完晚安后,钻进了隔壁房门。 范宁一头扎进盥洗室,在洗漱完换上睡袍并让浣洗工收走衣物后,走到客房窗户桌前,拧开手边的煤气灯,将公文包内的记谱本、笔记本、钢笔一一拿出。 上面最近经常翻开的那几页,谱纸并非管弦乐总谱,也不是钢琴谱。 它们全部都是单行的低音谱号。 “我仍在追寻那些伟大音乐家们的足迹,如果巨人已死,英雄已死,或者是我将死,应是何种过往,使逝者得以庄严地躺在花环和花束之下?” “不知原因,亦不知结果,但我至少能描述出过程和景象我必然要写一首‘类似葬礼进行曲’的音诗或交响诗为其送葬,让听众从一个更高的角度,观察到逝者的整个一生从洁净无瑕的镜面中反映出来。” 笔尖从墨水中提起,在低音谱号旁边,三个降号被逐个画出。 “我选择c小调,以此致敬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 随后,范宁手中的钢笔在谱纸上飞驰。 “这里英雄的葬礼不在教堂或花园发生,不应是悲苦和愁思,它应该在惨烈的战场,或神圣的诘问之所” 他的字迹非常潦草,而且时不时还在旁边的酒店宾客意见薄上划出粗糙的横线,写出一些尝试性的凌乱的东西,那些音符符头都未填充圆润,符杆符尾拖着长又粘连的墨水线,看不清具体的节奏时长,仅仅体现出来彼此间牵连的音高关系。 “这首曲子的低音提琴,我至少需要10把不,14把!” 白天行车过程中积累的一些灵感碎片,此刻化为了肃杀而粗犷的低音提琴动机片段。 一张张废稿被撕碎,如雪花般朝后飘出,而成型后誊抄在自己记谱本上的,是动机片段的一个原形与三种变形,它们的结构有一些缩减,调性有一些改变,但全部集中在低音区。 它们不是音诗的呈示部主题,而是类似《第一交响曲》中引子部分的素材,但它和那个静谧空灵,高亢悠远,如杜鹃啼鸣声的“呼吸动机”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 首先,它低沉,且很快。 然后它和常见曲子中的快速音符还不一样,那些音符往往是长线条的旋律,而在范宁此时的笔下,它被大量的休止符隔开。 它的运动是断裂的,各组分有时形态完整,有时形态破碎,在阴影之下游走扫荡,闪耀着锋锐气息的黑色光芒。 极端静止与极端运动的穿插结合,终于构造成了范宁此前所设想的,那种充满威慑和诘问意味的,势如破竹的,甚至有些狂暴的开场意境。 极具戏剧性,足以在开场击穿听众的灵魂。 “这首‘葬礼进行曲’的引子素材,或可将其称之为——”范宁眼眸中闪烁着金色的流光。 “诘问动机。” “哪怕引子结束,‘诘问动机’也不应消失。即使未来的第一主题被我呈示而出,它都应继续在低音区游走扫荡,形成疾风骤雨般的复调对位,因为它是贯穿葬礼进行曲的基调…每一位逝者在入葬前都该受到这种庄严的诘问,生而为何,生而如何,又有何种过往值得被铭记。” 在灵感的影响之下,整个房间的煤气灯光忽明忽暗,物件阴影摇曳,这是一种从“巨人”交响曲的净化特质中衍生出的新的无形之力,它还未成实质,但隐匿在虚无中的不知名因素,似乎已有破土而出,又被连根拔起的倾向。 早在今年年初,范宁就已晋升中位阶,而之后《第一交响曲》的首演造就了他巨大的改变,那种感受不同于单纯“刷灵感强度”的再现前世音乐——由于缺少更高级的神秘学隐知,范宁很难准确描述,只能大概认为那是一种“灵的特性”上的改变,或是自己“艺术人格”的升华。 当然,它也带来了灵感强度的提升。 有了《第一交响曲》的积累,范宁预计当《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再现时,自己或许能尝试窥探高位阶的境界,掌握灵感具象化的无形之力。那时自己在面对风险不定的外部环境时,底气会更足。 “它脱胎于溯源之旅的冲动和设想,于此时萌芽,与此地诞生,这是历史。” 尽管只有一行行单独的低音谱号,但范宁郑重其事地在标题处写上了暂时的标题:《c小调葬礼进行曲》。 在动机片段下方标注几个简要的和声进行符号后,范宁合上记谱本。 灵感仍旧充盈,但不再肆意张扬地涌出,房间的灯火与光影变得稳定。 身体有些疲惫,范宁起立探身,拉开金色碎花帘子,将带着华丽浮雕框饰的玻璃窗推开。 他眺望的所在,是果戈里小城的北部城郊,酒店的选址让正向视野非常开阔,夜色中依稀能看见远处几段古城墙和山峦的黑影,而近处仅有几幢带有田园风味的农庄、池塘和小路。 再者就是一段近似“之”字形的铁轨,并轨换轨的节点正好处在正对的方向。 零散黯淡的煤气路灯到此为止,它静静地卧在黑夜里,就像大地上深褐色的肌理纹路,虽是废弃的片段,但至少在范宁的视野里看不到起止的地方。 突然,眺望窗景的范宁身上似有电流涌过,头皮骤然发麻。 黑夜更黑,微风骤停,农庄的窗户在眨眼,小路旁煤气灯的光圈映上了白雾。 而铁轨上似乎有双眼睛正在凝视自己! 这是一种奇怪的既视感,直觉告诉范宁,黑夜那端并无极端恶意的威胁,也没有能让认知崩坏的危险知识,但对这件事情本身的想象,让他一度手脚冰凉,头皮发麻。 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重组了,再次望去,夜色仍然普通,微风仍然拂面,农庄窗户浸着橘色的温暖光芒,深褐色的废弃铁轨如寻常般卧在大地上。 并没有什么眼镜,铁轨上空无一物。 “难道是我刚刚的灵感太高了?”范宁有些茫然困惑。 初识之光让周围夏季的温度流向自身,穿透以太体,在衣物和皮肤上凝聚,短短一个呼吸,范宁浑身冰冷的皮肤变得温暖如初。 夏夜唯有虫鸣,熄灭煤气灯后,他直接将自己四仰八叉地扔在了柔软的大床上,被子踢到一边,和着睡衣入眠。 应是过了许久,迷迷糊糊之际,他突然听到了“呜!——”的一声。 陡然惊醒的范宁从床上弹跳起来,几乎是同时,他的身影就到了桌前窗边。 铁轨之上,先看到的是两束探照灯似的白光。 然后他发现,光线起始之处,有着火车头一样的形状! ------题外话------ 感谢老鼠总司令、可堇、鸽姬咯叽、读读书穿越忙、神通武道、得否新、星天怨、继续升华、寒梢仙皇、青禾秀城、苍白的晨曦、书友尾号9631、剑气弥星、太常x、太微天子的月票,感谢housemanvi、k1ffer的打赏~ 正文 第二十九章 熟人 夜色中,一长列通体漆黑如墨的火车,正在这段废弃铁轨上以缓慢的速度行驶着! 范宁感觉此时整个人的状态有些不真实了起来。 这种莫名无端的市井奇闻,难道还真的让自己碰上了? 所以怎么办?…看这幽灵火车速度不快,按照互道晚安前所说的,先去敲响隔壁客间的房门? 范宁脑海中正在急速思索,突然他发现了让自己感到极度惊恐的一幕! 视野开阔的城郊小道上,煤气灯的微弱光圈下,两位穿着连衣裙的女孩子的背影,正在朝那段铁轨奔跑! “疯了?希兰,琼,你们两个疯了?”范宁陡然咆哮出声。 …不行,那我跟她们一起上去。他顾不得楼层的高度,直接扣紧敞开的睡衣,一个翻身爬上书桌,正当他伸手欲推开窗户时—— 整个手臂直接穿出了玻璃窗! 范宁突然心有所感,整个人轻飘飘地向其撞去,一阵水波纹荡漾,他冲出酒店建筑,凌空飞向远空,离两位小姑娘奔跑的背影越来越近。 四周景象开始褪色,夜晚的漆黑,煤气灯映着草的淡绿,农庄窗户的橘,铁轨的深褐,裙子的水绿与枣红尽皆褪至纯白,当范宁从夜空中俯冲而下,伸出的手指即将碰到希兰的后背时,一切事物倏然剥落了下来。 视野所见是刺眼的光。 夏日清晨七点的阳光已是格外夺目,稀疏纤细的尘埃在空气中凌乱飞舞,地板也似玻璃般闪耀。 范宁舒展身体,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明朗和煦的城郊山野和那段废弃的铁轨,陷入了沉思。 四十分钟后,行驶的车内。 “你们昨晚真的什么都没发现?” 左右后视镜中的小姑娘在摇头。 “难道说那些所谓‘幽灵火车’的目击者也只是和我一样做了个梦?又是‘梦男’事件一样的原理?不至于吧…” 手握方向盘的范宁,眼神中仍然带着疑惑。 制造“幻人”他算是明白了,难道还可以制造“幻车”不成? 如果老警官口中史密斯夫妇的小儿子跳上火车失踪之事可解释为癔症,可昨天夜里自己作曲灵感变高时,觉得铁轨上有一双眼睛的莫名既视感是怎么回事? 不排除是自己近日接触了太多隐知,神智不太稳定。 周六全天,范宁驾车更加深入西南方向,在这一带接近圣塔兰堡边界的山地区域游走。 每到一处小城或村镇,警安系统都予以了配合,几人也趁着茶余饭后休息时,找一些老人了解情况,但一直到晚上重新入住酒店休息,都无一人表示听说过“瓦茨奈小镇”这个地名。 虽然短短这点时间,区域范围并没有穷尽,但大部分优先级较高的地方都去了。 琼在中途数次建议早点折返,但范宁打消了她的顾虑,当天几人的态度逐渐倾向于散心,甚至花了相对多的精力用来挑选就餐地点。 只是头天夜里在果戈里小城旅居的插曲,时不时让范宁陷入思索和怀疑。 周天一早,行车路线调转,西南换到东北,在重返果戈里小镇后,汽车加满了油,垂直穿过那段废弃的铁轨,改为一路正北行进。 到了下午一点多时,众人觉得腹中饥饿,于是琼再次发起了中餐去哪享用的讨论。 这一带地形多是平原和丘陵,阳光依旧明亮,沿途风景不坏,就是人烟密度稀疏,偶尔能看到某户零星的农庄离汽车越来越近,又远远地从后方甩开。 范宁打消了琼的提议:“地图上来看,这儿离兰盖夫尼济贫院所在小镇应该不远了,临时去找另外的小镇会绕路…你现在车上屯的食物比来时还多,我们抓紧时间,今天还需返回乌夫兰塞尔。” 挑了乡村公路上树荫较密的一隅,范宁靠边停车熄火,伸手接过希兰递来的夹心蛋糕。 三人开始埋头扫荡零食与饮料,吃着吃着琼突然抬起了头:“卡洛恩,你为什么选了这么一个地方停车用餐?” “我选了什么地方?”范宁问道。 听见两人对话,希兰下意识地往车窗外更远处望去,只见地势平缓的山丘往上是成片成片的墓碑。 于是范宁恍然:“这很正常,说明我们快到济贫院了。我记得地图上这一带的济贫院分布不少。” 希兰惊奇道:“为什么?” 范宁解释道:“新历834年《济贫法修正案》出台后的约五十年间,是济贫院人员死亡率居高不下的时期,当局在选址规划这一块往往青睐于毗邻大墓地,一方面大墓地远离中心城区,顺应了上流社会对生活环境的卫生要求,另一方面这大大减少了尸体的运输成本…” “当然这部臭名昭著的法条已经废除近三十年了,经过曲折的改革过程后,现在指导济贫工作的是《城市贫困法》,据说,仅仅是据说…济贫院的条件已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不过曾经的大部分地址仍在沿用,而且新投入的规划选址照样有这两方面的考量…” 吃饱肚子稍作休息后,汽车继续上路,在两点多时抵达了兰盖夫尼济贫院。 这是一栋修建在小镇东面的大型建筑,四层楼高的灰砖主楼与另外三面楼墙围出了较大的区域,几个烟囱顶从里伸出,四周散布着农田和鸡舍。 “滴滴——”范宁按了两下喇叭。 虽然此次众人的到来并没有提前打招呼,但这台漆黑铮亮的汽车停在门口,不多时就有穿着灰色马甲的两位工作人员小跑而出,礼貌询问来意。 范宁摇下车窗,亮出证件。 两名工作人员迅速分工,一位去通知负责人,一位打开了带着锻铁花纹的金属大闸门。 汽车直接驶进济贫院内部的广场。 远远地,范宁看到一位衣着正式的绅士正朝着挡风玻璃脱帽致意,后面还站着几位管理人员。 于是他的眼神短暂地凝滞了一下。 一身纯黑薄西装与皮鞋,小撇胡子,笑容可掬,古戈瓦限量款皮带透着华丽的金属质感,将小腹绷得紧紧的。 熟人啊。 这个迎接他们的人,竟然是尤莉乌丝的父亲,金朗尼亚机械厂工厂主斯坦利。 正文 第三十章 新时代的济贫院(5K二合一) 这个兰盖夫尼济贫院有着很大的面积和功能不一的大小建筑,绿化做得不错,中央主体区域是长方形的广场,四栋四层棕灰色楼房交叉而立,把大院子再度分割成几个互相隔断的区域。 “范宁先生,您亲自开车呢?” 待车停稳后,工厂主斯坦利伸出带着白手套的右手,以无可挑剔的礼节虚扶着半开的主驾驶门。 “对啊,我还亲自吃饭。” 跳下车后的范宁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然后走到后方去接两位小姑娘。 直觉告诉斯坦利,头两句交谈不太愉快,但又不明白问题出在哪,于是他只得讪讪一笑。 几人在院内缓步行走,期间有几名穿着裁剪短小的夹克衫的男子拖着装有蔬菜的运输车从四人旁边走过,另一边范宁看到一群穿着灰色粗帆布衣的年轻妇女,在低矮宽阔的红砖房门前晾晒着衣物床单,远处空地上有着玩耍用的跳绳和铁环。 斯坦利继续开口道:“听我女儿说,您出任了圣莱尼亚交响乐团常任指挥,您对她近来的表现还满意吗?” 范宁再度想起来在指挥乐团合奏时,感应到尤莉乌丝的灵感强度已到有知者层次的事情。 要说这个家族和隐秘组织毫无关联,他是不信的,哪怕这个地方没有关联,其他地方也有关联。 很多问题和勾当,早在钟表厂战斗结束后他就已经看出,现在之所以没选择上报“触禁者”信息给特巡厅,一是他早发现这帮人对外显得严苛,对自身利益阶层的团体却是一路绿灯,指引学派若没有实质性的神秘侧证据,根本拿不下一所大工厂,二是自己本就在和他们互相提防猜忌,三是他想通过尤莉乌丝继续追查“体验官”埃罗夫或更多隐秘组织成员的踪迹。 况且自己本就在和特巡厅互相提防猜忌 “她最近的进步很快,非常快。”范宁似笑非笑地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劳烦您多操心她了。”斯坦利连忙表示感谢,话语一直未停: “范宁先生您大老远赶来这里,也没提前致电此处打声招呼,不然我就派车去接了,上次招待不周,今晚我会在附近镇上给大家安排一些口味地道的膳食” “希兰小姐,我们又见面了,之后还需您继续指导劳工权益调解工作这位同样美丽的小姐是?” 两位少女轻声应和着闲聊,范宁默默打量四周环境的同时,心里却在思索自己为何在这里见到了斯坦利。 这件事情既符合逻辑又不太寻常。 当局在城市济贫委员会管理人员的任命上,本就会优先考虑大企业主、大工厂主这一阶层,而且新出台的《城市贫困法》鼓励社会力量介入救济体系,填补济贫税的资金缺口…工厂主们往往热衷于通过此途径提高自己的道德水平和政治地位。 换而言之说,工厂主斯坦利还是一名“慈善家”或“社会活动家”。 这很符合逻辑,但不太符合常理的是他这个家族产业遍布各地的人,今天在这里。 “看样子你近日业务不忙啊?周末跑到小镇济贫院视察来了?”范宁平视前方行路,口中似随意般说道。 斯坦利语气诚恳坦然:“虽然我是这里的主要负责人和主要斥资人,但我平日很少亲自过来,因为它并非盈利产业,只是我们出于社会责任建立的帮扶慈善机构…对了,834年版《济贫法修正案》已经废除,已经没有‘济贫院’了,这一类单位我们现在叫它‘济贫机构’…” “所以,今天是一时兴起?”范宁问道。 “实不相瞒,范宁先生…”斯坦利摇了摇头,“我跑到这里度过周末的原因,是因为昨天特巡厅过来了,他们一直检查到深夜…” “哦?”范宁挑了挑眉,“谁带的队?” “乔·瓦修斯先生。” 这事情可就有些奇怪且矛盾了。 特巡厅调查员大老远跑过来,说明他们觉得这里有什么,而今天济贫院一片祥和之色,斯坦利也好端端站在身边,又说明他们没发现这里有什么… 自己这三人小队的眼光可能还不如特巡厅。 “他们查了哪些地方?” “主要是我们的颜料劳动线,范宁先生,难道您也对这里感兴趣?这下可真是连我都好奇了…要不要我现在带您去参观一下?” “我先自己转转。” 范宁走进中央广场上的一栋大楼,在夏日的阳光下里面有较明亮的光线,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洗涤水加上菜叶子的味道,墙壁有些老旧剥落,但总体尚算整洁干净。 他在门牌上看到了食物间字样的标识,里面气温有点高,锅炉已经开始运转,几排十米多长的木条桌平行排开,穿着白色粗布衣的妇女和少数几个厨师模样的男子在期间穿插忙碌。 黑面包一字排开,被妇女们切割成固定的形状,分装进铁盆子里;一位厨师在大锅里搅着炖土豆,将盐巴不要钱似地往里倾倒;另一位厨师在大砧板上剁着菜叶子和胡萝卜,一把把捧起扔进沸水大锅,将木杵在猪油桶里裹上白花花的一层后浸了进去,最后拆开一袋颜色偏黄的蔗糖倒在里面。 “济贫委员会共制定了六种参考食谱,我们这边全然按照最高标准执行。”斯坦利说道,“早餐主食是稀饭,其余都是面包,主要是黑面包,偶尔会有白面包,加了猪油和糖的蔬菜汤基本每天都有,一周两次提供土豆或肉汤,老者可以额外获得黄油、茶或糖,一些重大节日我们会提供少量咸肉面饼、小蛋糕、熟鸡蛋、糖果一类的零食,并允许他们喝一小杯啤酒,或抽一两根烟…” 琼看着这些食物,眼眸中光芒闪烁,似乎在思考什么。希兰试着伸手按压了一下台面上的黑面包,凉的,但松软程度尚可。 用灵觉仔细扫视各处,范宁未发现异常后掉头离开,斯坦利和几位管理人员赶忙跟上三人。 随后范宁又去了另一栋成年男子的居住楼栋,这里每个房间上下共放了16张床铺,地面整洁,旁边放有清洁工具。 各处显著位置都打印并张贴着管理制度,此时正有一名穿粗布麻衣的领队人员带领众人大声宣读,其中包括遵守作息时间、禁止藏匿食品、禁止随意走动、禁止擅自离开、禁止不必要交谈、禁止装病逃避劳动等条例。 他们以老年人、残疾人或病情看上去较重的人为主,众人眼珠子往范宁这边偷偷瞟了一眼,又再度直视规章制度,口中兀自大声宣读着,就连几个明显精神不正常,双眼歪斜,嘴角流涎的男子,姿态也学得有模有样。 “目前您看到的很多房间是空置的,因为大部分身体情况能劳作的人,这个时间点都在颜料厂的工作岗位,待会您去了就能见到他们。”斯坦利解释道。 “他们这些人是怎么进来的?”范宁问道。 “你来给范宁先生讲解一下。”斯坦利指了指旁边一位管理人员。 这位被点出的绅士上前一步:“申请的,他们是申请的,我们有专门的济贫官,负责审核他们的困窘程度、身体状况、劳动能力如何、是否存在恶习等…符合条件的在进入主楼之前,门房会搜查并没收他们的私人物品和衣物,在大桶内洗澡剃头后换上统一服装,同时卫生官员会排查他们的传染性疾病,这些程序我们做得非常规范,然后他们会被分配到不同的区域开始居住和劳动…当然,若申请人有自己的家庭,整个家庭都要一起进入并接受分开管理。” “你们这和监狱没什么区别。”琼攥着小拳头,朝这几位管理人员瞪眼。 “有很大区别,他们是自由的。”斯坦利认真纠正道,“封建时代早已结束了,帝国无处不崇尚自由精神,每一位守法公民都拥有幸福的自由权利…他们自愿申请入住,自愿遵守管理规定,也可随时提出申请退住,带着家人拿走个人物品离开这里。” 范宁再次去往另一栋房屋的二楼,来到一间充当儿童教室功能的大房间。 浅色地板和门柱上画了不同的图表,墙壁上自绘有色彩鲜艳的儿童画装饰,中年女教师正在试图讲解指南针的特点,看到几人过来后授课停了下来,但孩子们的表现也一如既往地安静。 女孩子们的头发剪得很短很短,男孩子更是几乎剃光,衣服统一穿着质地较硬的蓝色毛哔叽,可以说是又旧又丑。 孩子们看上去卫生清洁做得很好,虽然身材总体偏瘦,但面色并未有范宁此前预期的那般营养不良,唯一的问题可能出在精神和行为举止上…显得特别不活泼,眼神中未有太多属于这个年纪的灵动。 几人蹲下来和一些看起来更大的孩子聊了一会,他们和范宁交流的欲望并不强,但两位少女和他们的谈话起到了一些效果,获取基本信息尚无阻碍。他们之中有些是父母不知去向的私生子,有些父母则曾是工匠,包括木匠、裁缝、铁匠、矿业和造船工人,甚至还有两个是职员和地主管家。 不过这些父母,要么在意外变故中去世,要么在此前恶劣的工作环境下丧失了劳动能力,要么本身品性懒惰浪费或沉迷赌博酒精——即使父母在世,全家在济贫院后也要分开接受管理,见面次数屈指可数。 为排除隐知污染一类的情况,范宁特意询问了学习安排,并查看了教材内容,他们每天有4小时的学习时间,主要学习读和拼写以及生活常识,其余时间用于劳动,就餐,就寝,每周三下午放假,如果天气晴朗,会在老师的带领下到广场外玩耍。 “这边的儿童年龄段在2-7岁,另外一栋楼还有8-14岁的。”斯坦利讲解道,“大一点的男孩子我们会让他们阅读一些历史材料,学习算数、语法、表格并用字帖练字;女孩学习缝纫、编织、认时和家政工作…当然,机构给予了他们饮食住所,作为补偿,他们其余的时候应全部用在我的工厂劳动或机构生活事务上…” 看着范宁若有所思的样子,工厂主斯坦利问道:“范宁先生,总体看下来,这是不是和你想象中曾经的济贫院很不一样?” “哦?怎么说?”范宁问他。 “每天发放三顿稀粥,每星期两次各发一个葱头,星期天再多发半个面包卷儿…在用砖铺成的地面上到处是贫困的妇女和满脸肮脏四处乱爬的孩子…老年妇女躺在床上气喘吁吁、无法动弹,或围坐在火炉旁大声地咳嗽,老年男子弓着背忙着活计,苟延残喘…吃不饱饭的儿童因要求添饭而被殴打致死…” 斯坦利似如数家珍般地描述了一堆场景,然后说道,“这些刻板印象曾经有,现在没有…或许在阴暗的角落还有特例,但那绝对是个意外…简而言之,企业主里面有坏人,我生平最讨厌那些脾气粗暴或不按规矩来的管理者,他们拉低了民众的整体印象分。” “幸好,那个济贫系统被诟病为‘穷人底层巴士’的年代已是过去式。”斯坦利似回忆,又似感叹,“如今已是新历913年,他们可以吃饱饭,可以居住在相对干净的环境,在遭受严重疾病威胁时,有崭新的机构‘城市精神病人委员会医院’来治疗他们…他们不会再被命令从事砸石头、砸骨头、碾玉米、扯麻絮等无意义的威慑性劳动,而是从事真正的生产劳动,并受到‘努力成为产业劳工’的实地教育…” 说到这斯坦利的神色有一些自豪:“从餐食到生活再到教育,您也看到了…我们的兰盖夫尼济贫机构的管理与条件,是在全国委员会上都备受好评的,这值得骄傲…我们在慈善领域所作的努力,可以经受得住每一位帝国公民的目光审视。” 范宁忍不住反驳道:“你不如此吹捧,我倒觉得这样的状态高过预期,但既然连骄傲自豪这些词都用上了…你就不觉得这与人们口中正常意义上的生活相去甚远吗?” “被收容者理应受到比最贫穷的独立劳工更糟糕的对待。”斯坦利正色道:“或沾染恶习,或目光短浅,或生性放荡,或懒惰愚笨…无论何种原因,不去创造财富的人是可耻的,穷人需对自己的贫穷负责任,而我们的责任则是帮助他们认识到自己的责任…” “可孩子没有这种责任。”希兰皱眉说道:“我刚刚了解到这些孩子的父母的确有部分存在恶习,甚至很多都是父母不知去向的私生子…可结果上孩子们进入济贫院,并不是因为他们懒惰、浪费、不学无术或目光短浅…他们不需要对他们的贫穷负责。” “希兰小姐,您说得太对了!”斯坦利深以为然地表示赞同,“帝国正是如此实践的,若各位长官们仔细比对食物、卫生、教育和其他条件就会发现,我们对孩子的保障比成年人标准更高,并让他们严格遵守分离原则,生活、吃饭和睡觉完全分开,尽可能减少和父母的接触,以免沾染导致贫穷的不良恶习…说到底是时代变了,我们提倡对穷人进行温文尔雅的教育,而非野蛮的优胜劣汰,强调精神上而非物质上的‘劣等处置’,让他们自发地将进入济贫机构视为人生名誉的转折点…帝国鼓励这些充满希望的下一代孩子们,早日摆脱他们劣等家庭的影响,自食其力成为有尊严的独立劳工…” “你管金朗尼亚钟表厂的劳工叫有尊严?”范宁盯着斯坦利冷笑。 “每天,有人因为无法让全家过活而进入济贫院,同时又有人因为无法忍受济贫院而选择接受环境更恶劣,待遇更低下的工厂,这就是你的自豪?你的自豪就是让两边不停比烂,完成你的内循环?…先生,若你心里装着生意,嘴上还是不要太多主义为好。” 斯坦利为之一愣:“…可您要知道无论是这个大门,还是工厂大门,更多的家庭或个人想进还排不上号…我每天最头疼的,就是治理济贫官或人事职员在审核准入资格上的受贿问题…” 他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因为他从范宁的神态上读到了,这位长官正在考虑着要不要掏出手枪顶住自己脑门,要自己按照其要求来处理某些事情。 他语气最终软了下去:“长官,不管你如何看待和考虑,其实如果我这样的人在帝国更多一点,绝对是件大好事…不仅会拉高劳工的平均收入,还会促成35岁失业率和降薪幅度的缩减,以及让女性的3天产假福利制度更好地普及…更直观更现实一点的,就连帝国济贫机构的保障水平都会大幅上升,大家也有更多选择,不用都挤破头来我这申请了…” 范宁的确动了这个想法,可是他在下一刻突然意识到,这位工厂主的语气放软并不是认为自己理亏,纯粹是武力方面的原因…并且相反,他还在困惑于为什么自己对他的理念是这副反应。而且自己除了诉诸暴力外,似乎不知该从何处开始反驳。 斯坦利又长叹了口气:“如果说,连我这样的人,都出于主观客观的原因变得不受欢迎,变得越来越少,那就说明这个充满希望和繁荣的提欧莱恩帝国要开始走下坡路了…” “带路,去颜料厂。”在一小段沉默后,范宁平静开口。 ------题外话------ 感谢森zz、书友尾号4553、洱沧、星月清风、鸽怎么会咕你呢、妹控绅士、bersbudo、相离未相忘、书友尾号0869、寒意难平、王司徒本徒、老鼠总司令、碗中猫、飘渺学徒1、无殇玉墨、书友尾号7154、少年不上相、书友尾号4943的月票~感谢酷行画者的打赏~ 正文 第三十一章 外科眼球手术(4K二合一) 一行人绕过济贫院长方形广场的建筑群,来到一栋更低矮更宽广的,高处开着大窗的灰砖建筑。 数十台超大功率的蒸汽机风扇在远处一字排开,吹得耳旁轰隆隆地响,还未进门,范宁就闻到了一股特征极其明显的,类似植物香薰的味道。 这里完全没有之前厨房和居室的微弱气闷感,在强对流效应之下,皮肤能清晰地感觉到空气在高效流动。 “这什么味道?油画颜料有这种味道?”范宁转头问道。 “当然不是。”斯坦利哈哈笑了两声,“油画颜料制造的过程自然是那种难闻且有刺激性的味道,这个车间的透气性有限,我们加了一些天然香薰,带着蒸汽风扇一起对流,既是善待院内的管理人员,也算是改善他们的劳动环境,让他们不至于对改造过程产生过大的畏难心理。” 范宁心中本能地浮现出一丝警惕,他向旁边的琼递去了一个询问的眼神。 琼回应以肯定的神色。 的确是天然香薰,灵性也没有危险的预警。 这里的生产工艺远比钟表厂简单,流水线稍稍观看便能弄清功能和动向,五颜六色的矿物色粉被分拣后送上传送带,运输到劳动者跟前后,直接进行研磨操作,另一边是包装外壳的延展和组装线,两者合二为一,最后就是装支打包。 装容千篇一律的贫民男性在各工位上忙碌着,他们剃着光头,衣着丑陋,气色和精神却还不错,手上动作相对紧凑,不过偶尔也有一些偷懒的人被监工发现,在被训斥之后羞愧地低下了头。 “既然又来了新的长官们参观,那我干脆重复一遍昨天的台词和路线。”斯坦利逐渐恢复了爽朗的笑容,继续开始了新一轮介绍。 “我们这个颜料厂主要的功能还是劳动教育,因此盈利的因素较弱,价格平易近人…虽是小众品牌,产销有限,但坚持纯手工制作,使用上等色粉,绝不像有些黑心油画颜料制造商采用凝胶和蜡来滥竽充数…尽管这些年间随着济贫机构的数次搬迁,从乌夫兰塞尔城西往郊外越移越远,但始终有一批忠实的画家在追随它们的脚步…” 范宁走近一处研磨工位。 在一块厚实的,充当研钵功能的毛玻璃板上,劳工拿起带刻度线的漏斗,将传输皮带运来的各色色粉按一定比例混合,像小山包一样堆聚起来。 随后,他在中间捣出一个小洞,浇入冷榨亚麻油,用杵和玻璃压片开始研磨,随着各种辅料的加入,翠绿的色泽和形态逐渐成型,最后灌入另一条生产线送来的锡筒。 完成一小段工序的劳工露出了赏心悦目的神色。 范宁表示理解。不得不说,它的质地成色的确很美,内敛稳定,均匀而有光感。他自己在心中已经想象出了其在亚麻布上厚抹出一笔的样子,那简直就像一块翡翠。 他催动了灵觉,环视四周。 各种各样异质的色彩映入眼帘,有金黄、天青、桃红、墨绿,还有翻腾迭代的条纹。 这很正常。 寻常死物也有相位的光影,某些特定的物件经过象征化处理后,还可用于填充祭坛的相位。 而矿物和草药是属于相位光影更强烈的那一类物质,严格意义上来说它和神秘的界限很模糊,“草药与矿物学”本就是神秘学的一个分支。 此次的范宁,并未从这些原料色粉或成品颜料里感受到上次在钟表厂那种强烈的灵觉危险气息。 这些贫民男性虽是徒手操作,也没口罩,但也属于这个年代的常规情况了,并未出现上次范宁目睹的女工进嘴这种离谱操作。 甚至于车间通风和除味装置的安排还显得颇为人性化。 非要挑刺的话…原料色粉很上乘?成品颜料很漂亮?劳工上岗挺精神? 人家特巡厅都是连夜就走了。 “各类颜色的颜料成品,每种给我打包一支带走。”范宁挥了挥手。 斯坦利马上答应,并示意手下现在安排,范宁思索一阵,又选择了现场抽查指定。 “看来长官们有同样高雅的审美,昨天我也向他们送出了一批,感谢您回去为我们宣传产品。” 打包很快完成,看着提捆的工作人员走到自己跟前,范宁伸手欲接,那人赶忙退后行礼。 “不用长官劳烦,我待会随您到车边。” 范宁不再理会他,当众人正要随着他跨出车间大门之际,他又回头转身。 “你刚刚说,这些年来,这家济贫院从乌夫兰塞尔城西往郊外越移越远?” “都是如此趋势,城市开始扩张,它们也跟着外移。”斯坦利上前一步点头,嘴里又在纠正道:“…对了,是济贫机构,长官。” “最开始在哪里?” “城西当然是梅克伦地区,而最接近市中心的就是现今的东梅克伦区了。” 有这种巧合的可能性吗? 严格来说,既然这里牵涉到了烧画神秘事件,而曾经哈密尔顿女士任职的城市精神病人委员会医院也疑似牵涉神秘事件…神秘和神秘…碰在一起? “带我去档案室。”范宁跨出大门。 大门所在主楼,西边角落一层小阁楼。 档案室自带着一股有些年头的木头味道,煤气灯光线明亮,清洁也做得不错,但除此之外的管理都一塌糊涂,木头架子看似分区分列呈放,可实际上里面没有分类。 蹲下来的范宁在同一块地方看到了5年前的财务卷宗,3年前的人员出入台账和档案简本,在此之上还盖着今年的工作人员人事档案。 不过在随行的四名管理人员加入搜寻后,一些范宁希望查阅的文件逐渐被寻了出来。 从各年代卷宗显示出的不同地址可以看出,兰盖夫尼济贫院在新历902年、898年、894年经历过三次大的搬迁。实际上它与乌夫兰塞尔主城区的相对位置未变,永远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几十公里,只是随着主城区扩张,它的位置随之一路向西。 斯坦利解释道:“我是从898年那一次大搬迁后开始接手的,重组了其资产和管理人员结构后,它混乱不堪的管理现状和硬件水平逐渐走向正轨…嗯,不知不觉已过去15年了。” 范宁看向了那个时期的地址变化情况。 迁入迁出的两个地址,都在东梅克伦区,但比对之下,离特纳美术馆所在位置尚有距离。 “医院呢?”范宁抬头问道。 “医院?”斯坦利疑惑道。 “城市精神病人委员会医院。” “噢,您说这个。”斯坦利恍然大悟,“上世纪80年代初期《城市贫困法》颁布后,济贫机构的医疗体系都陆续独立出来了,名称也不会沿用,我们和他们早已没有交集…在我接手这里前就是如此,您也可继续翻看898年前的档案,在这一块我们的交接工作没有缺位。” 范宁走出档案室的门,望向眼前的台阶和尽头的大锁:“还有一层阁楼?” “档案的保存年限是20年,场地有限,不要的东西我们会扔到这个上面去。” “打开它。” “这里面可乱得不行。”斯坦利笑了笑,但没有犹豫地点头招呼身边人,“钥匙你们谁带了?” 一位工作人员登上台阶,弯腰开锁,一阵叮叮框框响地折腾了大半分钟,然后回头朝众人讪讪而笑:“头儿,不知道是钥匙坏了,还是锁坏了…” 斯坦利刚想开口说什么,就发现这扇木门的中间开始冒烟,短短几秒的功夫就出现了焦黑的色泽,然后是拳头大小的黑洞。 下一刻,黑洞的周围骤然出现密密麻麻的裂缝,并迅速蔓延到整扇房门,咔哒几声响,主体部分崩落,一个足以让人通过的大洞出现在众人面前。 范宁和琼对视了一眼,发现她正在朝自己眨眼,于是嘴角稍稍勾勒出了一抹微笑。 “进去吧。”随后他表情恢复如初,带头跨入了这个顶楼档案室。 斯坦利也不知道这是谁出的手,心惊胆颤地望了三人背影一眼,然后回头示意手下跟上。 这个房间仅开了一扇斜顶的天窗,灰尘遍布,虽然比下面档案室面积要大,但凌乱程度简直无以复加,木架与木架之间的过道塞满了卷宗,高度比木架本身还高,外部再被一口用来烹饪的废弃大锅堵住,里面的塑料外壳文件夹堆成了一座小山。另一边堆积的卷宗上,还有一堆不知从哪拆卸下来的小便池。 更多的工作人员被叫来,按照范宁的要求各就各位,开始分类别清理卷宗,自己这边三人来回穿梭检查。 期间斯坦利呵欠连天,从站立到靠墙,从靠墙到蹲下又起身,最后干脆顾不得昂贵的西裤,一屁股坐到了灰尘上面。 “范宁先生,还有两位美丽的小姐,快六点了,要不要先去小镇上用餐?”坐在地上的斯坦利试探着开口。 没人理他。 太阳已落山,几人牵上来了长长的电线,将三个大灯泡挂在了木架上。 “卡洛恩,这里有更早以前的院内贫民出入档案。”希兰走到范宁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跟自己过来。 琼也走了过去,三人蹲下凑在一起。 “把灯泡和线拉到头上来。”范宁朝背后发号施令。 光线之下灰尘浮动,这些文件装订的书脊早已近乎散落,泛黄的旧页带着一大块一大块的霉斑。 这些至少有20年以上的历史卷宗,记录的信息主要集中在870-892年的贫民出入院情况上,更早的零散记录,众人发现到了865年的。 它们近似于长方形的小册子,尺寸和成年人五指并拢伸展后的手掌接近,贫民需要记录的信息并不多,每一页的空间就足以容纳一个人的档案。 主要内容仅包括姓名、性别、年龄、家属名,还有入院前情况——几人看到的通常是一句涵盖此前职业、身体状况或不良恶习的话。 再加上医疗状况的记录,几人看到的通常以死亡或出院作结。 也有很多人空着没写,包括名字,孩子们有一部分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对于济贫院管理而言,有意义的就只有这些,主要看人是男是女,一家几口,是死是活。 “卡洛恩,看这个落款!”希兰轻轻出声。 三人视线集中于这张边缘已被侵蚀出大小不一的缺口,贫民姓名栏完全霉掉的档案页。 在医疗记录右下角的落款处,有已近褪色的淡黄字迹“艾德琳·哈密尔顿”,落款日期是新历883年某月1日。 范宁瞳孔顷刻间扩大,没想到自己此前不着边际的预感是真的。 这个兰盖夫尼济贫院二十多年的前身,和自己特纳美术馆原址上的那栋医院有联系,很可能后者就是从前者的医疗体系中独立出来的。 “你从哪里发现的?”范宁问道。 “这位先生从上面递下来的。”希兰指了指一位站在梯子上,在木架子顶端翻找的工作人员。 “把那里的盒子全抱下来。” 几分钟后,范宁找到了更多位于这段年份,且哈密尔顿女士医疗记录签名频繁出现的档案。 在逐项查看前,他先将这些册子大致翻动了一下,其中不仅包括哈密尔顿女士经手的济贫院穷人医疗记录,亦夹杂着她对外界病人提供医疗服务的台账。 从此前时间节点来看,哈密尔顿女士一直照拂老管风琴师维埃恩,直至他886年去世,然后与当局牵线搭桥,完成这所济贫院的医疗体系改革,花了约两年的时间建成医院,于888年底出任院长。 这些以往调查成果和现今资料结合起来显示,在出任新医院院长前,哈密尔顿女士有至少超过5年的济贫院医师工作经历,那个年代工作人员资源紧张,有时医师在院内需要身兼数职,甚至不只服务一家济贫院。 当然,她还受雇于一些外界病人,拥有私人心理医生的身份。 而在之后短暂的院长经历后,她就彻底离开了济贫院这个体系,转而研究劳工的现场流行病学调查及职业病防治领域。 “外界病人医疗服务…”范宁翻动着这些夹杂的台账,眼神期盼着什么。 十多分钟后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 和最先发现的那张哈密尔顿落款的档案一样,此台账时间也是883年,月和日看不清楚,医疗对象是老管风琴师维埃恩。 范宁精神振奋地往下阅读,可是读着读着他的眼里有些错愕。 本来按他预想,此为哈密尔顿医生治疗维埃恩抑郁症或精神疾病方面的出诊记录,这样的话,其中自然会记载一些病人自述或医疗手段。 而且抑郁症治疗往往有个特点,相比于那些实打实发生在肉体或脏器上的疾病,这类病症往往没有什么晦涩难懂的病理记录,相对更丰富的是人人都易看懂的,病人的自述过往经历或心理活动内容。 这会有助于自己推测出当年某些不为所知的隐秘细节,比如维埃恩在特纳美术馆原址上修建宅邸后的起居状况,他晚年的心理活动,甚至或许能牵扯到维埃恩去世,哈密尔顿出任医院院长后发生的事情。 可这份出诊记录并不是治疗精神疾病… 而是一场,外科眼球手术。 ------题外话------ 感谢茖格歌萝、书友尾号9323,5116,6513、真理命运的老汉姆、一羚、秋月继明、读读书穿越忙、萤之雨、dqa、拟承、飘渺学徒1、虚空假面骑士01、hlyu09、观止散人的月票~感谢一羚、书友尾号6513、aaron_eid的打赏~ 正文 第三十二章 秘史纠缠律(4K二合一) 维埃恩的这场“外科眼球手术”记录,超出了范宁此前所掌握的信息范围。 既不是他年轻时在塔拉卡尼大师帮助下进行的白内障手术,也自然并非他中年时去南大陆寻医的经历。 哈密尔顿女士记下的手术原因为“意外伤,餐具刺穿双眼眼球”。 旁边还多了一位助手签名,看来伤得不轻。 …什么意外能让一个成年人用餐具把双眼刺穿?范宁只觉这事情难以理解。 被人袭击?玩闹误伤?大意失手?…这都不像是能发生在老管风琴师身上的事情。 “唯一可能性稍大的,是他自己主动故意?”灯泡下三人相视一眼,均从对方脸上读到了这种推测思考。 刺穿双眼眼球,这听起来就连范宁前世的医学水平,恐怕都保不住了。 估计哈密尔顿女士的手术目的是以防止感染为主,甚至于这场所谓的“眼球外科手术”,就是“眼球摘除手术”。 卷宗翻阅继续,陆陆续续又有和维埃恩相关的医疗记录被发现。 “…还是883年,和那个手术记录同年,月日看不清楚…这次是心理咨询没错了,可是这一条很奇怪,你们看患者自述栏一行的记录。”范宁低声叫两人来看。 泛黄纸张上的这些记录没有完整成句成段,字迹殷红,十分潦草,又时不时被霉斑遮挡。 呈现在众人眼前的,只是一部分词组的碎片化堆砌,经过了反复的划改,其中还有一些错别字,重复字或神经质的标点符号,彷佛就连这个记录者都受了叙述者的影响: 「白色灰棕…干涩…枯竭???挤压…失重…。」 「蓝色(划掉)青█…漩涡…嵌套感?(划掉)失血过多(划掉)(划掉)耳鸣……」 「黄橘…柠檬…痛!痛痛痛痛痛」 「██被进食感?(划掉)红…灼烧,针刺,呕吐」 「(划掉)色…鸡皮疙瘩…污秽!!」 「和绿有关的…有█的声音!几何体,分裂的…蠕动的…(多次的修改和划掉)」 「紫?黑?…拥挤拥挤拥挤,窒息,█████(殷红的字迹画了一张小丑般的笑脸)」 就连落款都变成了难以辨认的“一笔画”潦草字迹,给人感觉就是执笔者一秒也不想再多写下去了。不过范宁先入为主,发现它勉强对应得上这位女医师的姓名首字母。 众人才看了十来秒,就感觉自己已经快精神错乱了。 范宁赶紧合上了这页台账所在的册子。 缓了好长时间,他分析道:“虽然乱七八糟,但光找共性,其中出现了很多的颜色,然后另外的大部分是形容词,而且是负面形容词…” 希兰点头道:“而且从逻辑链上来看,这条相同年份的记录,时间线应该在眼球手术记录的月份之前。” “这是怎么看出来的?”琼好奇问道。 “颜色自然是用眼睛看的,刺瞎了还怎么看?”范宁解释道。 “这么直观拼接在一起分析…”琼攥着裙摆作思考状,“…倒像是因为受不了各类颜色带给自己的负面体验,就用餐具把自己双眼给刺穿了?” 莫名其妙的结论。 但范宁隐隐约约又觉得,这好像可以用来解释此前自己的一点疑惑。 为什么维埃恩从南大陆寻医回来后,对自己眼疾的治疗进展讳莫如深,既不喜悦,也不抱怨,而在外人看来,这位老管风琴师的行动表现得仍和盲人差不多。 能分辨这么多颜色和形状,应该是视力恢复得不错…然后自己又把自己刺瞎了?因为自己之前就是盲人,所以刺瞎之后,日常表现也未引起身边人过度的惊讶。 “他去南大陆的所谓治疗肯定有问题。”琼说道。 “有这种可能性,但并非仅此一种。”范宁却是继续梳理着时间线,“注意他是871年定居特纳美术馆原址后,开始出现所谓青光眼的症状的,治病回来也才876年…而这些卷宗的时间已经是又7年之后了,我倒觉得,这是某种未知的,长期的,逐渐恶化的过程…” 几人看完院外病人的医疗记录后,又将注意力放回了济贫院穷人的档案上。 有哈密尔顿女士医疗记录的穷人档案毕竟还是一少部分,三人不管有没有,都事无巨细地一张张翻阅,以期发现特殊之处,这又费了很多时间。 “你们觉得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吗?”约近一个小时后,范宁抬头。 “有。”两位小姑娘同时出声,然后希兰说道,“我这里有一部分有问号。” “我这里也有好多问号。” 她们指的是穷人们档案最下方一栏“出院记录”。 在此之前,范宁他们见过的填写情况有三种,要么填写了具体的时间,要么填写了死亡的时间,要么也有空白的——档案管理不可能那么精细。 但在发现哈密尔顿女士的这个大档案盒里,他们在这一栏还发现了第四种填法,那就是很多问号,血红色的问号。 这批穷人档案的入院年份,当初应该是按照时间标签专门整合在一起的,跨度正好在881-890这十年,而梳理分布情况发现,出院时间一栏打了血红色问号的,入院集中时间靠后。 相对来说,算是后面来的。 从凭着众人记忆的不完全粗糙统计来看,884年入院的,出院时间打了血红色问号的仅有1人;885年4人;886年几十人;而887年和888年达到了顶峰,虽然没一个个数,但绝对有好几百人。 再往后,889和890年入院的穷人,却再也没见过这个血红色问号了,他们出院时间的填写方式回归了正常的那三种情况,医疗状况的字迹也似乎换了个人。 “887年和888年,正好是处于维埃恩去世,新医院又未建成的过渡期,这段时期入院的贫民,不仅仍然接受哈密尔顿女士的医疗服务,而且在888年年底医院投入使用后,他们与医院的患者群体也是重合的。” 这个结论建立在一个符合常理的假设之上:医疗体系从济贫院刚分离出时,第一批服务的医疗对象不会故意被打乱错开。 所以这批人在后来的医院里,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变化? 如果是死亡,为什么不直接填写死亡的时间,哪怕仅仅到月份? 看着应是哈密尔顿女士留下的那一个个血红的问号,再回想起那张让人精神错乱的问诊记录,范宁内心突然涌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汽车在黑夜的乡间小路上带着颠簸行驶着。 “卡洛恩,明天…是不是不用排练了?…啊!这路太破了!” 希兰被挤到一边,琼枕着她的腿,平躺在后座上,双眼望着车顶,发出困意绵绵的哀叹,不时又因为被抛飞起来而叫出声。 “明天是周一,为什么不用排练?”范宁目视前方,平静反问。 “…那是不是可以晚一点到?”琼弱弱地继续追问。 “建议你跟我同时,七点四十五。”范宁缓缓打着方向盘,“夏季艺术节8月16日开幕式,我们21日演出,但15日就要赶赴帝都,每日抽时间彩排,提前熟悉场地…你自己算算还有几天?就三个星期不到了,还不抓紧时间…” “七点四十五?…天啊。”范宁后面的话被琼给选择性无视了,“卡洛恩,现在大家看待我的这个‘范宁教授交响曲首演长笛首席’包袱也太大了,搞得我早上都不敢睡懒觉…” 她说到这嘟了嘟嘴:“现在都快凌晨了,我们还没进城区,你把我们送回内莱尼亚区后还要回东梅克伦区…” “离城区不远了,一个小时内,把你们送到家睡觉。”范宁说道,“收获还是有,也散了心,不是么?” 琼认同地“嗯”了一声:“错位的收获也是收获,虽然没有找到‘瓦茨奈小镇’,但我们听闻了猎奇的‘幽灵火车’传闻,虽然没有发现那个颜料厂有什么问题,但我们意外地接上了此前特纳美术馆地址溯源时断掉的线索…” 说着说着她又是呵欠连天:“…这说明人们经历的各种神秘事件,很多时候存在莫名的联系。” “我最近也有过这种想法。”范宁转头看了她一眼,“先不说后来的一些关联,就看最开始——我们获取关于门扉和密钥隐知的时间及内容,都保持着奇怪的同步性,虽然我们两个的境遇完全不同,一个是从教堂查找案卷的路径出发,一个是在搜寻自己的记忆…” “再看此次周末出行的决定,固然有你记忆中‘不存在的地点’之因素,但也是因为我们意外在那群‘落选者沙龙’画家口中得知了兰盖夫尼品牌的颜料…而那天普鲁登斯拍卖行的烧画事件被我们正好赶上,也是因为我们从门扉和密钥的隐知聊到了调和学派,想到了调香师的关系,从而决定动身调查…” “很多事情调查着调查着,原本以为断了线索,就把注意力重新放到另外一件事上,结果绕着绕着又绕回去了…开句玩笑话,我都担心在今天我们开回家之前,再碰到一些什么别的奇怪事情,比如遇到‘幽灵火车’脱轨了之类的…”范宁调侃到这里自己都笑了起来。 “你说,这究竟是神秘领域的一种普遍现象,还是说我们遇到了一些特殊的情况?” 范宁话语中的这个递进排序,表明了他其实有点阴谋论的怀疑。 “我认为是前者。”躺在后座的琼已经缓缓闭上了眼睛,口中却是如此说道。 “哦?为什么?”范宁问道。 “我曾经在有些神秘学文献里看到过一种煞有介事的说法,作者化用了一个所谓心理学上的名词,叫它神秘学版‘吸引力法则’…后来发现有趣的是,可能是和紫豆糕作过交流之故,我的记忆里面似乎也有这么一个意思相近的名词,但它的称谓更高级一点,叫做:‘秘史纠缠律’。” “秘史纠缠律?”范宁来了兴趣,“这听起来是一个关于秘史的规律,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秘史就是不为人知或鲜为人知的隐秘过往,说起来算是历史的一种特殊情况,或算是隐知的一种特殊情况,高位格的秘史肯定是关系到见证之主的起源与奥秘…不过我倒认为,我们有知者经历的种种神秘事件,其实也勉强符合‘鲜为人知’的‘隐秘过往’,它的来龙去脉既然已在历史长河中沉淀了下来,未尝不是一种低阶的秘史…” “我发现你虽然有很多常识性的神秘侧知识懵懵懂懂,但某些寻常有知者接触不到的方面,你却经常出人意料地懂得多…”范宁哈哈一笑,“然后呢?” “然后…就比较模糊隐晦了。大概是说秘史和秘史之间容易纠缠虬结,特别是在某一方面有着神秘学特征共性的秘史,极易杂糅在一起形成模棱两可的东西,如果想象成见证之主或移涌中的知识,这的确抽象且难以理解…但若寻常一点,比如我们的神秘经历也属于正在发生的秘史的话,它或许也会遇到这种纠缠的情况,这就可以解释你刚刚提出的种种疑问…” 汽车驶回乌夫兰塞尔城区,路面变得更宽了一点,范宁脚尖轻点,让车速变得更快。 “果然是煞有介事…”这时他说道,“似乎是挺合理挺让人接受的规律…但一细想又感觉荒唐且不知为何,并且大脑开始不受控制地进行逻辑运转…” “提出这类观点的人也做了一些模糊的猜想…一说…这涉及到移涌和醒时世界的未常规映射关系,二说…这条定律并不是简单粗暴的‘设定’…它其实从序号上说,并非‘神秘学第一定律’…而是从某条更高定律所推论出来的…” 琼软软的嗓音说着说着没了动静,好像睡过去了。 …并非神秘学第一定律?来源于某条更高定律?范宁皱眉思考起来。 他第一时间想到了那条用古查尼孜语写成的“隐知传递律”… 这难道还有什么联系? 抽象对抽象,哪能是一时半会想得明白的,他刚刚在脑海里组织起思考的语言,之前一直在旁边闭目养神,默默听着两人闲聊的希兰开口了: “卡洛恩,奇了怪了,都快凌晨一点了竟然还有别人在驾车…” 三人的确听到了另外的一台发动机轰响和轮毂压过马路的声音。 范宁透过挡风玻璃望去,只见空无一人的大街前方约三四百米处,左侧一家门店的牌面被车灯照得通亮。 再几秒后,一俩小型箱式汽车从门店对面的小巷驶出,右转后变为同范宁一样的行车方向。 希兰继续疑惑道:“难道说乌夫兰塞尔现在的夜生活,已经可以持续到这么晚了?” “的确奇了怪了…”范宁摇头而笑,“这是哪来着…我看看…凯兹顿街道南段…” 他的笑容忽然愣住。 “怎么了?卡洛恩?”希兰诧异道。 “那个小巷…好像是之前卢给我提供的油画储存仓库。”范宁缓缓说道。 “啊?…这么晚了,居然都还有人在开车巡逻…他之前说的公司安保措施果然做的不错…”琼枕在希兰腿上,用手揉着眼睛。 “不对劲啊…不对劲啊…”范宁脸色缓缓变化,心中突然涌起了某种不好的预感。 十来秒的功夫,前方汽车左转消失在黑夜的视野里。 范宁脸部微微侧过,检查了一下车门是否锁紧。 然后扶着变速箱杆的手,果断挂入低档,同时低沉、简洁而快速地提醒后面两位少女: “希兰,琼,坐好,抓稳。” “为什么?”琼下意识起身,带着困意问道。 “接下来,车速可能有点快。” 说完这句后,范宁双眼眯起,放在油门上的脚,猛然踩了下去! ------题外话------ 感谢31日,天蓝有梦、书友尾号3995、竹影韵月、秋丶羽、jyj123456、15186h、maerfu、folstone、飞度镜湖月、桐子0、白夜之鸽、书友尾号7871、林道生、兔子甩尾、12号监察者、列子机心、萤之雨的月票~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午夜飙车(4K二合一) “昂!!~~~~~” 发动机的转速急剧飙升,在午夜无人的大街上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范宁眼前表盘的速度刻弧一路飙升,从原先在城市道路上行进的40千米每小时不到,几秒就加速成50、60、70… 坐在后排的两位少女呼吸一窒,只觉得整个身子不由自主一个打挺,然后被牢牢吸在了靠背上,两边景物倒退的速度越来越快,风从车窗灌进来呼啦啦地响,困得迷迷糊糊的琼,本来一脸茫然地想要问什么,刚刚张嘴,想说的话顷刻间被风给噎了回去。 希兰一手抓着扶环,另一只手摸索着赶紧摇上了两边车窗。 这时汽车已到路口,范宁一脚刹车,车速从80锐减到50,换挡的同时另一只手朝左猛打方向,再抡正补油,再度加速向前。 “咔咔咔咔!——” 轮胎在路面磨出了划破夜空的尖啸声,一阵焦糊味传来,希兰只觉得自己胸被安全带勒得生疼,而刚刚从横躺姿势起身的琼一声尖叫,整个人直接被甩飞了出去,脸蛋结结实实地撞到了副驾头枕上。 “赶紧抓稳,系安全带。”范宁双眼仍旧微眯,快速提醒之际,速度再度飙升,突破80公里每小时后,指针开始向100逼近。 此刻,他刚刚看到那辆小汽车的尾灯拐弯,再度消失在街道远处一侧。 “你美术馆里的画在那辆车上?”希兰总算喘了口气回来。 “很可能。” 范宁双手紧握方向盘,看着街道两侧的长椅、路灯、邮筒等事物在视野里飞速掠过,突然感觉精神有些困意的恍惚。 …先是搜查档案,又疲劳驾驶太久了? 他用牙齿咬了一下舌尖,让自己眼神更明亮了点,这一瞬间轮胎碾过了一个倒在路边的垃圾桶,将污水挤得喷溅一地。 踩刹降速,转向补油,又是刺耳的轮胎摩擦声,范宁跟着前方小汽车的轨迹再度左转。 这是一条窄巷,浑身脏污的老人正躺在巷口不断翻滚哀嚎,小腿膝盖附近区域完全塌陷了下去,应是受此前那辆车碾压所致。 车速过快,视野受阻,范宁差点从这个人脸上开过,他吓得连打方向,车身东倒西歪。 夏天对流浪汉们来说是比较友好的季节,窄巷里此前很多人靠着墙根打盹,此时大部分都已站起身子,唯恐避让不及,但仍有少数人呼呼大睡,双腿伸得老长 “滴滴滴滴!!!!”前方小汽车的尾灯若隐若现,范宁车速在60左右怎么也上不去,焦躁地狂按喇叭想吵醒这些人。 范宁之前转弯和加速弄出了这么大动静,前方小汽车里面的人肯定知道是在追自己,此时他既然挑了刁钻古怪的路试图甩开,那就越加说明了他有问题。 “希兰,你可不可以减缓汽车的速度,或驾驶人的驾驶动作?”范宁沉声问道。 “需要较近的距离,以便建立灵性联系。减缓汽车速度效果不佳,干扰关键的转向更为有效。” 希兰在回答之际,手中的自动手枪已经上膛。 匆忙之中大车轮毂一个转向,有惊无险地从某位睡得像死猪一样的流浪汉身边掠过,另一侧前车盖“砰”地凹进一块,两台夜里未收进门店的烤饼车被撞飞了出去。 说范宁前世是老司机水平,那是开车里程较多,稳妥慎重又高效,较少违章或出事故的意思。 他可不是什么赛车手或飙车党,并不会什么开车的奇技淫巧,基本没有经历过这种非常规的超速驾驶,对汽车的了解也仅处于理工男的平均水平。 唯一现在更有进步的,可能就是晋升有知者后,对车辆操控感,碰撞空间感,或反应灵敏度等一类比较玄乎的手感比以前更好了一些。 不过看起来对方同样也没有掌握什么逆天的驾驶技术,甚至于对这种特殊路段的应对能力,还比范宁这个见识过各种复杂车况或马路奇葩的人稍逊一筹。 之前撞凹进去一块的车盖子,正在缓慢隆起至原形,划痕也逐渐复原如初。 “琼,不要浪费灵感修复无关紧要的地方。” 灵觉全开的范宁感受到了车盖的细微变化,出声提醒。 “旧伤比新伤难愈。”琼此时早已睡意全无,双臂紧紧抱着范宁驾驶位的背靠,“这台大车要多少钱?你不怕门罗律师先生回来拿霰弹枪追着你赶了?” “这算工伤。”范宁飞快地换档和转向,整个挡风玻璃的视野天旋地转,“报废也就一台普通九尺‘波埃修斯’的钱…这个人很可能是有知者,东西待会追不回来,往后几十年都白干了。” 一想象对方后备箱内堆满了特纳美术馆油画的样子,范宁就感觉自己血压已经快冲出脑门了。 引擎轰鸣之下,车轮不断在路面或台阶上摩擦出尖锐的声音,两辆车在小巷拐来拐去,又时不时冲出马路钻入另一条小巷。 范宁离前车的距离,在每次细微操作之下都更近了一点。 突然他感觉眼皮一个打架,浓浓的倦意袭来,大脑似灌铅般称重,视野边缘逐渐合拢,安逸舒心的暖流在意识里徜徉。 “卡洛恩,小心,这个人研习过见证之主‘冬风’的隐知。”琼软糯的嗓音出声提醒。 范宁灵性同时惊醒,眼睛倏然睁开,车子已经微微斜着往前开了十米。 来不及躲避,一家咖啡馆门前小庭院的桌椅、栅栏和遮阳伞被撞得稀巴烂。 挡风玻璃出现裂痕,再迅速消失。 “有可能,他的灵性中的确有‘荒’。”希兰说道。 “还有‘烛’。”范宁凝视前方。 小街房子各处的窗户有越来越多的灯光亮起,一家住户推开窗户,用手电筒照着先后呼啸而过的两辆汽车,发出了义正词严的指责。对面楼栋的男子更是对着范宁的汽车尾灯破口大骂,将啤酒瓶朝着一百米远的地方扔了出去,最后落到了十米远的地方。 “喂,警察吗?我的摊位被砸了!” “我要报警,有人大半夜蓄意破坏城市公共设施!” “东梅克伦区警安局?有人深夜飙车寻衅滋事,你们到底管不管!?” 家庭条件优渥,装有电话的住户们纷纷开始报警。 “喂,警安局吗,有逃犯!…喂,你说什么我没听清…越狱?对对对,可能是有人越狱!” “他们撞死了人!好像撞死了好几个…不,好几十个!” “两台车上似乎绑架了人,或许还有炸药和枪械!” “飙车司机隔空喊话要弄死我!” 越来越离谱的电话打到了警安局那里,这些对帝国治安系统办事效率有所耳闻的市民,深谙“事情越大出警越快”的道理。 他们熟练掌握着如何夸大其词的办法:首先必须依赖基本事实,不可无中生有,其次在措辞中要显示出自己受到惊吓,情绪不稳,最后再将夸张的情况冠以不确定的推测性副词——这样哪怕在事后报道上有偏差,他们也很难被追究责任。 手握方向盘的范宁,突然眼皮又不住地想要合拢,左冲右避之下,后视镜在路灯杆上擦出火花,不受控制的甩尾挤破了服装店的玻璃橱窗,邮筒中的信笺被撞得如雪花般四散纷飞。 …一排路灯杆?服装店前面的邮筒? “这地方我怎么感觉半分钟前已经开过去了?”范宁凝视着前方时隐时现,一直和自己相隔一个路口的汽车尾灯,突然感觉不太对劲。 他忍受着困意,一面打着呵欠,一面伸手在置物处拿起了黑色玻璃大瓶,直接顺手敲碎,扔在副驾驶空位。 近一百毫升的百分纯“烛”相耀质灵液蜿蜒流淌,光质液体带着火焰虚影在车内蒸腾。 随后范宁深呼吸了几口,并探出灵感丝线尽情拥抱着这片欢呼雀跃的空间。 这种效率极其低下的烧钱用法,让众人大脑中昏昏欲睡的灵感变得活跃敏锐。 小巷的景物燃成灰烬,视野陡然开阔,河水两侧是高矮不一的建筑剪影,河面上是稀疏的煤气灯倒影,一道不宽不窄的桥梁横跨对岸。 …利用此前记忆造成的幻象? 普肖尔河西大桥,竣工时间比南码头区的桥要早,在市民口中叫做“梅克伦老桥”,全长超过2千米。 自己一个小时前刚刚从对面开过来,对于目前方向而言,它有着较陡较短的上坡和较缓较长的下坡。 背后隐隐约约传来了警笛和摩托车的声音。 “…我刚才不应该问今天开回家前还会不会遇事。” 眼前这种莫名其妙的遭遇,让范宁心中暗骂自己闲得没事乱说话。 不过是直线的桥面就好办得多了。 自己这台汽车的块头明显比对方大过一圈,排量也是。 范宁再度降档,一脚油门到底! “昂!!!!~~” 发动机再次被拉到平时罕见的转速,迅速爬过这段上坡,再次看到了小车的尾灯。 车速已过百,范宁仍然死死地踩住油门。 先是100公里/小时,再是120,140,160,180…三人感觉逐渐失重,汽车在长段下坡路上开得快飞了起来。 而且自己占用的还是对向车道,好在此时桥面再无另外车辆。 一顿操作,由于幻象耽误几秒被前车拉开的距离,再度缓慢缩短。 200米,150米,100米… 超车之际,两台汽车已有一半车身平齐,范宁借助灵觉确定对方仅有一个人。 软毡帽外沿从对方驾驶位伸出,同时对准己方的,还有霰弹枪的枪管。 连续“轰”“轰”两枪,范宁双手稳住方向盘,同时本能地将头偏了下去,但随即他发现这车窗玻璃有一定的防弹效果,每枪都未完全将它击碎,转眼又被琼给修复好了。 距离已足够近,下一刻,范宁无形的灵感丝线一束探向对方手中的方向盘,一束探向他汽车引擎盖内温度最高的那个核心。 灵感模拟互相拉扯时,范宁感觉自己受到了一定的阻碍,就像身躯穿过一层冰之壳般,浑身打了个寒颤。 他自然无法直视对方车内的情况,仅从外在表现来看,不像是彻底熄火的样子,只是在下坡路上歪歪扭扭了起来,并且在失控几秒后就恢复了正常。 但这已经够了,范宁已经超到了他的前面。 刹车踩下,方向盘猛地一拧,轮毂在地面磨出白烟,一股浓郁的橡胶臭味弥漫车舱,整个车身直接横在了桥梁上。 “咔!——” 早在范宁完成超车后,小汽车就在一路点刹,此时带着刺耳的声音停在了自己面前三米多处。 在这一瞬间,范宁终于看清了驾驶位上坐着的额头宽阔,眼神冷峻的年轻男子。 正是之前在拍卖行发疯烧画的特巡厅前调查员迈耶斯·本杰明! 双方顷刻间目光交锋,当看清是三对一后,本杰明已下定决心不与纠缠。 “这个家伙行事不像疯了的样子啊?” 范宁停稳后,唰地一下从座位底下拔出了自动手枪:“希兰,别让他打方向盘!” 挡风玻璃后的本杰明准备掉头,可他突然感觉周围景物光晕旋动,思维像是掉进了粘稠的浆液里,整个方向盘打死的过程变得无比漫长。 横在路上的大车前后车窗摇下,范宁和希兰同时持枪,对着小汽车的轮毂扣动了板机。 “砰砰砰砰!!——” 轮毂泛起冰雾,第一粒子弹穿透了黑色橡胶的纹理,整个弹身没入其中,而后面的子弹却仅仅只是打出了一簇又一簇的碎冰。 本杰明果断放弃了掉头,挂入倒挡,直接踩下油门。 同时,一个闪烁着火花的黑色小物件被抛出,飞向了范宁的车。 火花在空中划过的轨迹比平时要慢,本杰明下脚也有些迟缓,但后者没让他耽误太多的时间,小汽车已在桥上开始缓缓后退上坡。 范宁和希兰迅速摇回车窗,当它缓缓贴近汽车时,车窗已经关闭。 但玻璃却彷佛被熔穿了般,这个不起眼的物件直接穿过它落到了后座! “手雷?”范宁脸色大变,但他迅速冷静下来,起身探向后排,伸手欲捞。 银白色的流光从希兰眼眸闪过,这颗手雷的引爆同样经历了更长的时间,直到范宁将其往本杰明倒退的汽车掷出后,才在后者的挡风玻璃前爆炸。 漫天冰块从对方车身上爆裂而出,就像某层被击碎的外壳,同样碎裂的还有他的挡风玻璃,汽车前灯也一并熄灭。 “妈的。”看着对方的倒退速度越来越快,范宁忍不住骂了一句,重新挂挡加速。 本杰明的霰弹枪一直没找到换膛的机会,但换也无用,因为他发现此时手枪射出的子弹,在对方挡风玻璃上造成的裂痕照样马上就恢复如初。 一个退,一个进,双方大眼瞪小眼,但由于排量差异,加之倒车的本杰明多多少少有些维持不住直线,双方的距离再度拉近。 “砰!”范宁的车头直接结结实实地撞了上去。 双方引擎盖卷了边,速度均缓了一缓,再度拉开了几米的距离。 可就是这一次碰撞,引发了某些连锁反应,那副原本卡了子弹的前轮轮胎,裂出了更长的缝隙,漏气也更加严重了,小汽车倒车的轨迹越发歪歪扭扭了起来。 琼抬起右手,凌空挥下,手指在空中划出紫色的荧光。 砰地一声闷响,本来只是轻微豁口的轮胎爆掉了。 这一下子,本杰明的汽车在高速倒退之下彻底失控,刹车也稳不回来。 整个车身就像口子没扎紧的气球一样,在桥面连续甩尾转圈了起来。 “嘭!!!” 更大的剧烈撞击声响起,铁皮零件纷飞,小汽车直接冲破桥梁护栏,卡在了上面。 车身冒着青烟,前半部分完全悬在了普肖尔河的高空之上! 范宁和希兰持枪,琼手里捏着咒印,三人缓缓从后方围了上去。 此时他似笑非笑地出声调侃,但实则无比谨慎小心,放于兜内的左手,还握住了一枚近日花了近1000磅再次刻制的“烈阳导引”。 “本杰明先生,车技不错啊?” ------题外话------ 感谢1号,大草莓莓的3月票打赏~感谢待决之囚、书友尾号6513、frank、古代金币、老鼠总司令、清夜溪云、yue1223、玄幽空、takashiiiii、这个名字真溜、莫测痕迹、jhejoy、不爱江山爱数学、神通武道、honeysuckle、gggrz的月票~ 正文 第三十四章 另一道门扉(4K二合一) 桥的另一侧,原本微弱的警笛声越来越清晰可闻。 “希兰,先把这群人撵走。” 这事情既牵涉到自己的美术馆又牵涉到特巡厅,进入警安局视野也就会进入特巡厅视野,范宁想了想还是谨慎行事。 六七辆摩托车的头灯从坡面之上冒出,为首的警察看到了站在前方的黑色人影,正欲朝天鸣枪示警,却发现自己思维集中不起来,胳膊也过了好几秒都没抬上去。 “指引学派行动。”轻柔而平静的声音响起,五颜六色转动的灯光映照着少女精致的脸。 “有知者?…”这位警察表情愣住,原地思索了几秒后,稍稍行了一礼,然后缓步走上前,看到了少女伸出的证件。 按照管理规定,官方组织在查处神秘事件时,若没有命令他们辅助,则无权查探。 摩托车纷纷掉头,当希兰走回已冲出桥面半截的小车旁时,发现眼前这一幕有点奇怪。 藕断丝连的主驾驶车门,晃荡两下后急速坠河,本杰明侧方而坐,双脚伸出车外,叼着半截雪茄,望着脚底下流淌的黑色河水。 车身像个跷跷板,正处于微妙的平衡状态,轻轻一荡一荡。 黑夜之中,另外两人站在桥边,和悬空而坐的身影隔空对视。 一副热心路人劝解轻生跳河男子的场景。 片刻后琼打开了汽车后备箱,五捆画布卷轴映入三人眼帘,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数量少,尺寸也小,相对于后备箱的宽敞空间,看上去倒显得空空荡荡。 “没想到我猜错了。”范宁冷笑一声,望着那道坐在悬空驾驶位抽烟的身影,“怎么,你还有着一定的艺术品位,并非是来者不拒的那种?我原本以为你会把它塞满…” 希兰的血压明显在跟着范宁一块升高,表情和语气均带着讥诮:“特纳美术馆的油画藏品还有三百来幅,按照拿取比例来算本杰明先生的眼光还挺挑剔。” “仅此几幅能看且有用。”本杰明仍旧带着浓厚的鼻音,“不过我对垃圾色彩的容忍度在逐渐提高,为了节约时间,没烧其余的画可惜啊,动作还是太慢,看来我得破财了” “破财?”范宁起初因为他的措辞感到有些恼怒,但随即被他后面的话弄得疑惑了起来。 他发现自己似乎跟不上这个疯子调查员的逻辑。 “如果能不花钱,谁想多花钱呢…”本杰明吧嗒吧嗒猛吸了几口雪茄,语气轻松中带着无奈,“可是我也不想被你逼得跳下去…见鬼,这普肖尔河面全是油污、垃圾和陈年粪渣,你还是开个价吧。” 说完,他右手一挥,烟头坠落入河,火花的轨迹被黑暗吞没。 很显然,目前的局势他带不走任何东西,而且这个尴尬的所卡位置,也没法指望能在三人的手枪和咒印之下体面地慢慢挪回桥面。 但他可以跳下去。 作为一名已晋升中位阶,同时研习“烛”“荒”两相位的有知者,他总有他的手段,不至于摔死或淹死。 范宁一行三人留得住画,留不住他。 “……开个价?…”范宁只觉得这事情越来越荒唐了,他理解不了这个家伙的行为,可此时此刻他的诉求又是那么合理。 本杰明探身,从驾驶室脚边摸出了一个钱包,就那么坐在半空,一本正经地开始数起钞票来。 “200磅可以让我从车里慢慢钻回去不?” “看来你没疯?”范宁收回手枪,拿着烈阳导引在手中不断换边把玩,“有意思了,调和学派在毕业音乐会上阴了博洛尼亚学派一把,特巡厅的调查员又摆了调和学派一道…本以为就是这么一回事,结果现在收容的‘幻人’溜了一圈又回去了,谁能想到这位调查员早就加入了调和学派…” “调和学派或成最大赢家?”他戏谑一笑,“你当初演得还真像那么回事——特巡厅永远做着正确的事?…不过说起来,既然你能被特巡厅派出去收容‘幻人’,说明起初他们仍然是抱着这个动机在操纵毕业音乐会的首演资格,学校的老师同学们只不过是你们两方势力博弈的棋子…” “范宁先生,我在你的各种判断里没找到一句是完全正确的。”本杰明开始按顺序逐项点评范宁所说的话,似慢悠悠地自言自语,“首先我现在,在你们这群人眼中多半就是疯了,当然其实脑子真正有毛病的是你们…然后我没有什么早就加入调和学派,调和学派也不存在加入一说… “最后那个‘幻人’也没有什么溜了一圈又回去了,那件烟斗礼器又不是我的私人财产,收容后早上缴封存,现在正好端端地放在特巡厅大楼的封印室里…” “…你丧失了对事物的判断能力,这充分说明你现在脑子有问题,状态很危险,需要一些救命的知识。”本杰明再度摸出一根雪茄叼上,颇为关切地隔空瞟了范宁一眼,眼神怜悯而真挚,“方便的话借个火?打火机刚刚点完后,手一抖掉下去了。” …这个家伙的说话和表现还是感觉有点不正常啊。 范宁饶有兴趣地问道:“哦?你没加入调和学派?那你最近这都是在干什么?代表特巡厅表演特色行为艺术?” 在范宁提问的过程中,本杰明手中烟头无端燃起,缕缕烟气飘出。 “多谢…不过还是想说,和你们这群人交流起来真费劲。”本杰明缓缓摇头,“调和学派不需要那种古板的加入流程,只要你真正洞见了‘画中之泉’的真理,立志于做一个带领人类攀升的先驱或殉道者,那么你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我们的一员…” “至于什么‘幻人’?关我屁事。那玩意是特巡厅挤占你们指引学派曾经的‘碎匙之门’攀升路径用的,我们对其并不感兴趣,只有特巡厅这帮无聊的家伙,天天除了寻找虚无缥缈的器源神残骸,就是嚷嚷要加强对有知者的管控力度,管他屁事?…要是大家都学会用‘关我屁事’和‘关你屁事’来解决问题,那这个世界必然会清净许多…” 本杰明说到这,鼻孔缓缓喷出两道烟气:“看在你借火的份上,我随便分享了你一些真理…那么看在我治好了你脑子的份上,要不要答应我的条件?200磅,让我爬出来从桥上回家吧…妈的,这条河太臭了。” 范宁盯着他,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思索表情。 这位前调查员看似说话有条理,实际上明显夹杂着疯言疯语。 可其中有巨大的信息量,是范宁此前不清楚的! 从本杰明先前的说法中去推测,他在毕业音乐会上代表特巡厅收容“幻人”,以及出手救下自己和两位校长,再在完成任务后上缴烟斗礼器…这个时候他应该是一位正常的特巡厅调查员。 但是再往后思考,范宁心中的疑惑就一个接一个冒出。 难道他是在后来调查调和学派的“画中之泉”时,精神出问题了? 特巡厅在寻找虚无缥缈的器源神残骸…器源神是什么? “碎匙之门”竟然是指引学派掌握的核心隐知?特巡厅要挤占这段攀升路径?什么叫攀升路径?又何来挤占一说? “幻人”竟然和“碎匙之门”有关?难道这是一把密钥?…那琼所说自己的灵性状态又是什么情况?难道这都是“碎匙之门”的密钥? 如果说上述疑问主要产生的原因,主要还是因为范宁的隐知掌握有限,那接下来一点他就彻底想不明白了: 假设本杰明没有撒谎,调和学派对“碎匙之门”以及“幻人”不感兴趣,那他们为什么要在毕业音乐会上进行邪恶仪式?——这一点若解释为,地下聚会主导者是西尔维娅,西尔维娅是特巡厅的人,特巡厅对“碎匙之门”感兴趣,是可以逻辑闭环的,但琼的记忆里有调和学派的威胁,而且他们的确对琼有所图谋,就解释不通了。 “范宁先生,你要加钱就直说,200磅的事情你考虑了五分钟了。” 本杰明看范宁一直盯着自己作思考状,出声提醒道。 范宁回过神来:“你啰嗦那么多一堆,所以你没事偷我画干什么?” “范宁先生,你病得不轻啊。”本杰明耸了耸肩,让车身一时摇晃得更厉害了。 “我不是说了吗?首先就那几幅能看且有用,其次,我忍住没烧其余是因为我宽容,再次,我能不花钱为什么要花钱。” “哦?哦…”范宁到现在情绪也冷静了下来。 本杰明这番言论先是狂妄,而后罪恶,最后无耻,在范宁看来比起那些恶意的艺术评论家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毕竟是发疯了。 范宁露出滑稽的笑容:“行,那你给我说说,其余三百来幅画怎么就不行了?” “色彩,主要是因为色彩,你难道不觉得,那些颜色垃圾且恶心吗?就像普鲁登斯拍卖行的那些被我烧掉的画一样…哦,天啊,光是回忆就花费了我巨大的勇气,马莱那副静物的绿叶上就像有蠕虫在爬,餐布的紫色简直像拿块臭抹布塞进了我的嘴里和鼻里;库米耶的蓝色天空看得我耳边就像有人在敲锣,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还有那克劳维德画太阳,见鬼…调的那红色让我觉得想吐,啊,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本杰明突然松开了燃烧的雪茄,双手死死掐住了自己的胸口和脖子,整个人像一张弓一样绷了起来。 “哇——” 污物从他口鼻呈喷射状呕出。 “哇——”“哇——”“哇——” 他整个人在驾驶位上来回打挺,晃得小车摇摇欲坠,吓得范宁赶紧把后备箱的画布卷抱了出来。 三人惊呆了。 谁能想到他所说的“看了恶心想吐”是字面意思? 本杰明呕出的污物先多后少,足足吐了一分钟,感觉把胃肠都快给掏了出来,再次抬头时,满脸都是鼻涕和泪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清了清嗓子,又呸呸吐掉几口口水:“对于已经洞见了美的本质的人来说,这种体验简直比杀了我还难受…幸亏文森特这位伟大的艺术家…他总算画出了几幅接近真理的作品,这一定有助于我打开‘七光之门’…” …又是一道门扉的名字。范宁试探着问道:“…七光之门是什么意思?” 回应他的是本杰明再度的干呕声。 这位前调查员情绪反复无常起来,对桥边站着的三人气势汹汹地咆哮道:“卡洛恩·范·宁我警告你,别再让我看到你美术馆的那些垃圾画作,不然我一定把它们烧得连渣子都不剩!你们这帮瞎了眼的蠢货!!” “你说谁瞎了眼?谁允许你去过美术馆了,不要脸!” 琼被牵连着一块指着鼻子骂,她脸蛋上露出气愤的表情,准备上前一步同他理论,被范宁一把拽住手臂给拉了回来。 “和一个疯子计较什么?”希兰小声说道。 范宁摇摇头,低头看向手中的那五幅画作,解掉捆绑绳子,逐一缓缓展开。 「《山顶的暮色与墙》,40x50cm,布面油彩,落款文森特·范·宁。主色调偏金黄。」 「《蛇蝎的视角》,40x50cm……主色调偏紫。」 「《某情绪下所见之深渊》,40x50cm,布面油彩,落款文森特·范·宁。主色调偏青色。」 「《银镜之河》,40x50cm……主色调偏银。」 「《关于极端不对称容器的创作式写生》,40x50cm……素描画,黑灰。」 琼借着桥上稀疏又微弱的煤气灯光看去:“卡洛恩,这都是你爸爸画的吗?我觉得的确很好看很好看,哪怕是那副素描都充满着明暗和光影的诱惑力。” 范宁眯起眼睛,他的确觉得,这几幅的色彩运用到了某种接近伟大的程度,颜料调和得如群星归位般恰到好处,任何微弱的平衡打破都会立马使之黯然失色,那些或饱满或劲道的笔触在翻滚、旋转、高歌。 这几幅画都未曾公开在画廊展示,其中一三五是一直放在储藏室的,第二和第四挂在父亲的办公室,范宁去年初探美术馆时见过,但是光线比现在的夜晚还要更黑,自己当时又没有掌握灵觉,而且注意力在破译音列残卷上面,未曾发现这种高涨的美感。 而此刻,这看得他脑海中似有彩色气泡升起,再如同烟花一般爆开。 琼又问道:“…不过这相对于特纳美术馆的其他画藏,是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相位的主色调?”希兰提出推测。 “有可能。”范宁尝试逐一罗列,“金黄是烛,紫色是钥,青色是烬,银色是荒素描?黑白灰,这算衍?” 那么 这里只有五幅,按对应关系来看,缺少“茧”和“池”。 “你烧掉了《绿色的夜晚》?”范宁心中一动,试探着通过问本杰明问题的方式,提及这幅可能同样存在问题的画作,看看本杰明是什么反应。 ------题外话------ 感谢8月2日,暴走的龙神炮、nmgsszl、keyeyes、行云执事、我是痞了、书友尾号1270、ケ井中月ケ、书友尾号6652、谁能想起你的月票~感谢云上青苔的打赏~ 正文 第三十五章 《痛苦的房间》(4K二合一) 范宁此时已基本确定,自己在火灾现场看到的没有颜料烧渣的画作灰烬,就是落选者沙龙画家库米耶提到的那幅《绿色的夜晚》。 “我说了只烧垃圾画。艺术造诣能和文森特这几幅不相上下的,它自己会跑掉。”坐在悬空小车上的本杰明说道。 “跑?什么叫它自己会跑?”范宁惊奇道。 “只有使用了某些正确的颜料,艺术的意境才能表达正确。”本杰明抬头望天。 完了,虽然答非所问,但竟然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 范宁越发觉得,与这种保持着交流能力的疯子说起话来很容易被带偏,但是他在试图继续挖掘自己所不知道的隐知,于是坚持追问:“所以为什么会跑?” “欣赏众多,铭记深刻。”本杰明继续神情严肃地神神叨叨。 “是它跑了,你就能打开‘七光之门’,还是它不跑你才能打开?”范宁再次追问。 “哇——” 本杰明却没有理他,食道又是一波不受控制地抽搐干呕。 范宁皱眉看着眼前这辆摇摇晃晃的小车。 此前听“七光之门”的名字时,范宁早就联想到过神性的七种相位色彩。 这道门扉相关信息,大概率是调和学派所掌握的核心隐知,再结合目前手里这几幅油画的特征七幅画作可能是寻找“七光之门”的坐标,也可能是穿越的密钥。 范宁此前不确定,“特殊”的画作是具有“唯一性”的特殊,还是仅仅“超过某一程度要求”的特殊。 但现在从本杰明的言语中推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毕竟画作也是人画出来的,缔造出与辉塔门扉存在唯一对应关系的物质,他觉得这应该不是父亲文森特或落选者沙龙画家库米耶能做到的。 所以,当运用某些合适的颜料,且绘画技艺和意境到达某一水准时,作品就会带上某些非凡性质,并与辉塔中的‘七光之门’产生某种神秘的联系? 合适的颜料… 范宁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己方的大箱式汽车,那一捆颜料之前被他丢在了副驾驶座椅上。 如果是这样的话,文森特的五幅画也可被其他艺术家的作品替代,再者那副《绿色的夜晚》,库米耶重画一幅也完全没有问题。 “我的面容即是祂的面容!祂的形象即是我的形象!!”本杰明突然扯着嗓子仰天咆哮起来。 三人情不自禁吓得后退一步。 “别动!”希兰和琼一人持枪,一人持咒印,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这个家伙…”范宁看到这位昔日冷酷沉稳的调查员,窥探到某些知识后变成这样,心中不由得有些发寒。 “抱歉。”本杰明又一脸歉意地转头,“看多了垃圾色彩,心里有些烦躁,发泄出来就好多了…我刚刚要你开价的事情还算数,300磅如何?” “他现在这种在正常交流和行事神经质之间反复横跳的状态,还真和调和学派的人一模一样。”希兰挨在范宁旁边悄悄说道。 范宁点了点头。 换作别人偷画,哪怕最后截留下来后留不住人,范宁也绝不可能给其好脸色看。 但本杰明的特殊之处在于他来自特巡厅。 这个组织在自己面前的存在感太高,自己的所知又太少了。 管他发不发疯,能交流就会有意义,今天自己得到了很多关键性的信息,比如特巡厅在寻找所谓的器源神残骸。 不过看本杰明被污染后这模样,调和学派的圣物“画中之泉”应该是真的疯了。 他想了想后又试着问道:“所以‘池’呢,你知道‘池’在哪里吗?” 文森特的五幅画,加上库米耶《绿色的夜晚》,还差一幅。 这个话题正是本杰明感兴趣的话题,他马上回答道:“你问《痛苦的房间》?躺在特巡厅封印室呢,哈…那帮家伙用黑纱覆得严严实实,生怕看多了它跑了。” 说完后,本杰明又开始数自己钱包:“范宁先生,你快开个价吧,刚刚的300磅如何?…这空中很臭的…” …《痛苦的房间》?特巡厅封印室? 范宁却是灵光一闪,随意似地问道:“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把特巡厅查封的东西给弄回来?…如果你说的话具备可行性的话,我现在就让你爬回桥面。” 本杰明突然用呆滞的目光看着范宁,嘴里又开始低沉念叨: “我的面容即是祂的面容…祂的形象即是我的形象…” “你干什么?”范宁身体骤然一紧,举起了手中的烈阳导引。 本杰明脸上逐渐从呆滞变为了敬畏和感激的神色:“范宁先生,我收回此前对您的唾骂和不屑。” “我怎么了?”听到本杰明连第二人称称呼都换上了敬语,范宁浑身不自在,他只觉得再这么跟着这个人的节奏聊下去,自己也快疯掉了。 “想不到您也在计划把那幅《痛苦的房间》弄到手,想不到您也在致力于打开‘七光之门’,得见伟大圣泉…想不到您年纪轻轻就想好了要做一名‘殉道者’…要不,交给您来完成壮举吧,我为您提供合作…您在非凡领域的天赋强过我,打开‘七光之门’后一定会收获更多知识,那时我再来向您请教…” 本杰明不断使用着钦佩的排比句,眼神中流露出对于范宁的殷切期望。 …谁他妈想要打开“七光之门”获得更多知识了?范宁听起来就觉得害怕和焦虑。 “所以你到底有没有办法?”他压抑着自己的不耐烦,对于本杰明说的“弄到《痛苦的房间》”采取了不置可否的方式。 如果这幅画作本杰明有办法带出来,那么自己的手机或许也可参考这种办法。 “…我还在做试验。”本杰明说道,“等我回去,我会继续做试验,等我试验成功,我就来联系你合作。” 范宁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调和学派这帮疯子,还真是和灵剂师辛迪娅说得一样,整天把做试验挂在嘴边。 不过自己忍了,不排除本杰明有希望能想出办法,而自己不借助外力,对于带走特巡厅的查封物品根本毫无头绪。 “所以你试验成功后用什么联系我?怎么联系?”范宁试图跟他约个方式。 “用漂流瓶啊。”本杰明说道。 “……??”范宁瞪大眼睛。 本杰明说着转身从置物盒里面掏出了一个带木塞的玻璃材质小瓶。 “我需要联系您时,纸条写在漂流瓶里,往河里一丢,您拿到后打开看就知道了。” 希兰和琼对视一眼,彼此眼神中透着古怪,伸手遮住脸上的笑意。 “…行。”范宁咬着嘴唇点头。 要么他是个疯子,要么这是件礼器,要么全是。 范宁觉得自己已经适应了。 于是这场闹剧在诡异和荒唐的谈话中接近尾声,范宁却隐隐约约觉得成效颇丰,自己似乎得到了很多知识的样子。 他开始思考,既然画夺回来了,又确实拿这个偷画的疯子没辙,到底是直接撤退还是怎么着… 把这个被隐知污染的调查员逼急了,跳河倒和自己没关系,要是发生畸变了怎么办? “您看看要不要考虑下让我买走您的画…”本杰明坐在半空中,继续低头数钱,然后继续神神叨叨:“我的面容即是祂的面容…祂的形象即是我的形象…” 范宁思绪被打断。 …?这个家伙不是才说打开“七光之门”的壮举交给自己吗?怎么又要收画? 念着念着本杰明抽出一沓50面额的纸钞:“范宁先生,普肖尔河面上的陈年粪渣真的很臭…我数了数这里一共有21张,1050磅,我愿意支付您300磅过路费…此外剩余的钞票,用作5幅画的出价您看如何?” “…?150磅一幅?你是认真的?”范宁眯起眼睛看着这位前调查员,现小偷兼疯子,眼神中闪过一丝恼怒。 文森特艺术造诣如此高超的五幅油画作品,这个人要打包750磅收购? 这场交易行为不论实际发生与否,光是提出这个提议… 范宁拳头逐渐握紧,血压再次回升。 “嗯?等等…”本杰明把纸钞压到屁股下面,然后将钱包倒转,往手掌上叩击,掉落出十几枚硬币。 “我更改一下出价。”他露出友善的笑容,“是750磅4先令10便士。” 范宁也露出友善的笑容,将五捆画布轻轻放在路面上。 “本来看在谈话颇有成效的份上,我想想就算了,可现在我觉得——” 他退后几步,小跑,助力,跃起,抬腿。 “去你妈的吧!”黑夜中一道残影划过,范宁的鞋底重重地踹在了小车的后备箱壳子上! “砰”地一声闷响,本就已冲出半截,变成跷跷板的小汽车,终于连同驾驶位上的本杰明一起从桥上栽了下去! “扑通——”车头朝下,坠入黑暗,水花溅起。 范宁拍了拍手,低头弯腰,一把抱起地上的画卷。 在两位少女吃惊捂嘴的表情中,头也不回地走向己方那辆坑坑洼洼的大车。 “别看了,上车,回家,睡觉。” …… 翌日周一,7月28日下午六点。 本已是报社,电台等媒体行业职员正常下班的时间,但此时此刻,以帝都圣塔兰堡为中心的大小艺术类媒体都在严阵以待。 他们在等帝国文化评论界领头羊——《提欧莱恩文化周报》的刊物头条电报转载。 按照往年约定俗成的习惯,夏季艺术节音乐会将于8月1日正式开票,而在此之前《提欧莱恩文化周报》的那期更新,将会独家公布此次各场音乐会的详细信息。 他们需要以此为参照,撰写自家媒体的文章进行跟进报道。 不光是《霍夫曼留声机》这样的一线媒体在等,那些小众或地位特殊的媒体也在跃跃欲试,比如眼下《喧嚣报》办公室,身穿夹克梳着油背头的主编麦考利,正双手抱胸靠坐,眼睛盯着电报机出神。 该报擅长对音乐界的花边新闻进行杜撰挖掘,以及“深入报道”那些失败的音乐活动、音乐作品和音乐家。 其实主编麦考利还是具有一定鉴赏水平的,但他极其尖锐的挖苦用词和无孔不入的小道消息获取渠道,让很多艺术家们对其态度是闭口不言,能避则避。 不少读者受众却喜好这种风格,因此《喧嚣报》在缺少真正专业的评论员的前提下,仍然稳稳占住了二线艺术评论媒体的位置。 六点三十分,电报从机器吐出,麦考利迫不及待地拿过阅读,读着读着他眼神停留在了某行,彷佛难以置信地甩头多确认了几眼。 “圣莱尼亚交响乐团音乐会,整体各区域价格是往年三倍,尊客票价竟然定到了18磅?…好家伙,这是准备按照一线职业乐团的标准收费了?唐·耶图斯这个家伙报道也太克制了吧?就连这样也不加点个人化的评论进去?”麦考利有些兴奋地自言自语。 在扫到皇家音乐学院才13磅,又确定其余交响乐音乐会的定价都和往年无区别后,他眼里冒出精光,突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点子。 做一期913年夏季艺术节票房排名预测报道!速度要快!新闻要注重时效性! 提取信息,酝酿措辞,拟稿,校对,排版,印刷,动作一气呵成,圣莱尼亚交响乐团预测结果为倒数第一,并附上了“且拭目以待该校学生如何通过新作首演进军一线职业”的挖苦型鼓励。 到了晚上九点左右时,几乎十多家大大小小的媒体,都将不同形式和不同侧重的报道稿件定稿发出,竭力突出了今年的这个亮点,唯一的区别可能只是体现在措辞轻重上。 回家,睡觉,第二天醒来的麦考利,在柔软的大床上伸着懒腰,然后按开了边上的收音机。 嘟嘟嘟…嘟嘟嘟… 圣塔兰堡每日早间电台…霍夫曼唱片出版公司,在清晨出门前,带您听一小会音乐… 微微的底噪和毛刺声中,弦乐组荡漾起忧愁的分解和弦,一支高贵而感伤的小提琴旋律在客厅响起。 麦考利只觉得这段开场音乐美得让自己连汗毛都竖了起来。 花园、玫瑰、诗歌、忧郁、典雅…各种各样的单词如倒豆子般灌进了他的脑海里,一时间却连什么句子都组织不出。 直到音乐声在一分钟后突然弱了下去。 “然后呢!?听不清啊!”麦考利一把拽起了收音机,贴到耳边。 “啊我要死了,录制的人那边是不是出问题了?为什么声音突然变小了?”他开始焦躁不安地挠着自己的头皮。 电台投放的最后半分钟,甜美的女声冲耳响起,就着调弱的背景音乐缓缓播报出两段话: “青年作曲家卡洛恩·范·宁《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将于8月21日晚8点在夏季艺术节的圣莱尼亚交响乐团音乐会上由作曲家本人亲自指挥首演。” “录音唱片将于演出结束后在大厅组织现场预售,凭尊客票票根可享八折优惠并附赠作曲家和小提琴家联袂亲笔签名,活动详情请留意开票信息。” ------题外话------ 感谢行云执事的五连月票~感谢闲咸咸咸鱼的月票~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开票日 “这首曲子还未首演?我必然要去现场听完整版,这毫无疑问。” 此时这位《喧嚣报》主编麦考利,脑子里先是跟着播报内容,数了一下离演出还剩天数,然后又数了一下开票天数。 “29日,30日,31日…8月1日开票…周五?还有三天,到时候给全家买四张吧…” 起床,梳头,刷牙,泡泡吐入水池,捧起一把冷水,拍在脸上来回揉搓。 睡意消失,精神清醒,动作愣住。 哪个乐团的音乐会? …见鬼,昨天晚上自己在报道上写了些什么? 麦考利飞一般地跑到电话盒旁,先是拨了自家报社公司的电话,无人接听后突然意识到还没上班,然后拨到了自己助手家里。 “麦考利先生?…”对面接听的年轻小伙声音极其困倦,像是半夜被吵醒一样。 “昨晚的专题报道呢?”麦考利急切问道。 “出了,印了,发了,二万六千份,已分配到几大主要的出版公司、邮政公司和书店经销商,其中帝都二万三千份,另外城市三千份…” 助手小伙被问及工作,汇报着汇报着,语气也逐渐清醒了起来。 麦考利的语气里有一丝颤抖:“这个点应该还没上到终端的报刊亭吧?” 小伙说道:“跟他们交代了,要确保市民们清早一出门,就能在各街报刊亭购买到…” 对方一阵沉默。 他又想起来了主编先生平日多次对自己强调的,关于工作创造性和主动性的要求。 于是听筒里传来这位助手托起电话机的声音,再是走路脚步声和窗户推开声:“我家楼下两个路口的报刊亭排队排得挺长,各大报刊竞争看起来挺激烈…主编先生,是我反应慢了,现在马上出发去公司加印一万份” “他妈的!平时怎么不见你们动作怎么这么快!?”麦考利音量陡然加大。 “…您说了要连夜赶出,我们几个忙到凌晨三点。”助手声音一窒,然后憨厚地嘿嘿笑道。 “砰!——嘟…嘟…嘟…”电话挂断。 “主编先生昨夜的家庭生活不愉快吗?”这位助手疑惑挠头。 …… 小轿车平稳地在大街上行驶,收音机里放着新闻早班车,上班途中的诺埃尔部长半躺在后排,双臂撑直,将手中文件高高举起。 这是他的秘书贴心准备的文化报刊合集。 “怎么几乎所有的媒体都提到了圣莱尼亚交响乐团?”诺埃尔翻着翻着眉头皱起。 今年这家大学定价摆烂的事情他印象深刻,不过眼前这情况他似乎有点明白这所学校这么做的动机了。 作为帝国文化与传媒部的主要负责人,他觉得有必要采取什么措施,来遏制一下艺术界通过炒作负面形象来吸睛的不正风气。 “开幕式上的发言,得酝酿一些措辞来敲打敲打。”诺埃尔如此考虑着。 收音机新闻播报结束,在短时间底噪后,进入了霍夫曼唱片出版公司的早间音乐欣赏节目。 典雅忧愁的小提琴旋律响起,诺埃尔动作停滞。 “怎么把声音给调小了?拧回去啊!”一分钟后,他不满地对司机开口。 “不是我,我没有”司机一脸茫然。 下一刻,字正腔圆的霍夫曼语女播音腔响起:“青年作曲家卡洛恩·范·宁《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演出结束后在大厅组织现场预售” “《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诺埃尔重复着自言自语。 他对每个学校的曲目单都有印象,自然也记得圣莱尼亚大学今年是有一首首演,但起初没往心里去。 “现场预售唱片这又是闹得哪一出?还凭尊客票票根打折?作曲家和小提琴家联袂签名?” 诺埃尔已经开始在挠头了。 帝国有没有相关行为的鼓励性或约束性规定?好像没有 以前有没有谁干过这种事情?好像也没有 他此刻只觉得,这种玩法触及到了自己的知识盲区,在多年从事文化管理行业的经验里,他对这三段操作简直闻所未闻。 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 部长大人目前心情怅然若失,什么整治摆烂风气的事情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他拿起了车上的日历,开始数距离演出的天数。 同一时间,以圣塔兰堡为核心,从密到疏辐散开来的一个大范围内,各类文化行业从业者、媒体撰稿人、学术界、艺术家和市民爱好者只要是身边有电台且早上打开了的,都听到了这段音乐的开头以及后面的预告语。 其中自然也包括昨天的那几家媒体公司的人,也包括各大音乐学院的老师同学。 “卡洛恩·范·宁《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这是乌夫兰塞尔那位刚刚写了《d大调第一交响曲》的青年作曲家?” “可恶啊,这个电台为什么这么短小?” “我的天,这是什么天才级别的浪漫主义旋律,所以音乐再往后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妈的,谁叫你们昨晚的发文动作这么快的?” 亦有不少乐迷市民所考虑的问题更加现实。 “开票日8月1号代售点?代售点有哪些,赶紧记下来,嗯,最近的是” “爸爸,我要买尊客票,我要作曲家和小提琴家的签名。” “这首作品我绝不能接受仅仅在现场听到一次,我要把音乐带回家想听就听!” “凭18磅的票根可以享受唱片八折优惠?唱片价格可不便宜,就按平均价格30磅来算,这至少也节省了6磅哈哈哈瞧我发现了什么,只有傻子才会去买第二档次区域的票!” 从7月28日周二开始,电台在霍夫曼唱片出版公司的早间音乐欣赏节目上一连将这段录音和预告播报了三天。 到周五开票日的清晨,一家地理位置相对离圣塔兰堡市中心较远的代售点,年纪偏大的老板披着一件睡衣,打着哈欠,缓缓拉开了门店的卷帘门。 接近百来号人,把本来不大的门店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从众人情绪和细微动作上来看,似乎还有些焦躁不安。 老板吓得浑身一个哆嗦,他开店这么多年,也没在早上七点多时碰到过这种场景! 自己是最近无意间得罪了什么本地的黑帮势力,有人上来闹事了? ------题外话------ 感谢housemanvi的三连月票打赏~感谢颓丧饯别、欢谨、田田日田口田曰田日田曰田、相藤、落枫3的月票~ 正文 第三十七章 卖疯了! 这位代售点老板挤出一丝防备性的笑容,心惊胆战地打量着这群围上来的人。 不过感觉这帮人大部分都穿得很体面啊? “先生你们这里是代售点?” “买票,我要买票。” “我也是买票。” 众人七嘴八舌地开口后,老板突然长舒口气,紧绷的表情立马笑意盈盈。 睁开眼睛就天降这么一大笔生意谁不喜欢? “哪一场?什么位置?” “8月21号晚8点的,圣莱尼亚交响乐团的,卡洛恩·范·宁指挥的,首演《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的,结束后还预售唱片的那场。尊客,两张。” 这位挤在最前面的顾客,像是在报菜名似的,嘴里一骨碌倒出了这场音乐会所有的要素。 老板不禁觉得有些奇怪,之前艺术节期间,买票的人哪有把信息记得这么完整的? 那么多演出,下午有小型音乐会和艺术展,光晚上交响音乐会也有9场大部分人也就记得一个乐团名,甚至还有一些人,交流起来根本不确定他到底要买那场,需要反复确认,以免顾客买错。 “好的,先生,稍等,一共是36磅您来选一下座。”疑惑归疑惑,老板的动作还是非常迅速。 “我也要圣莱尼亚交响乐团那场,尊客,一张。” “我也是,尊客,一张。” “好的,好的”老板收着一大把钞票,脸上眉开眼笑。 不过今天的顾客怎么都这么果断?要知道很多购票者,事先并没有确定场次,他们会在购买现场看看曲目和价格,左挑右挑才做决定。 “圣莱尼亚交响乐团,9磅区域,六张。” “好的…先生,我们这里是整个艺术节的代售点,所有演出都卖。”老板边操作边出声提醒。 “圣莱尼亚尊客,三张。”“尊客,四张。”“12磅区域,四张。”“尊客,一张。” 老板低头忙活着忙活着,手上动作突然暂停:“什么情况啊你们怎么全买这场?” 而且怎么买尊客票的比例这么大?这不是音乐会票房里面最难消化的区域吗? “不然我起个大早干什么?”眼前这位顾客一脸错愕。 老板笑容逐渐凝滞。 观众挑哪场其实他无所谓,可关键是…全部选这一场,自己没那么多票啊! 为方便市民少跑路,也算是拓展销售网络,每年夏季艺术节,主办方委员会都会在离提欧莱恩国立音乐厅较远的不同方向,设置七八个合作代售点。 比如这家平日里做乐谱销售、乐器耗材和唱片生意做得还不错的门店。 这个年代可没有那种电子票务系统,可以适时更新选座情况,代售点的合作方式非常原始——由音乐厅承办方直接把制作的门票分一小部分给他们去卖。 每场交响音乐会2760个席位,分给这位老板所在代售点的也就100张! 看起来少,但实际上是每场演出100张,加之地理位置一般,以往他卖到最后都不一定能卖完,剩余的往往做临期票,被主办方在最后一天收回处理了。 但如果像今天这样,所有人都盯着一场演出买,而且有人动不动就四五张… “…那个,女士先生们,这场的票卖完了。”老板讪讪一笑。 “卖完了?为什么就卖完了?”正好轮到的顾客眉毛一掀。 “要不您考虑一下其他的场次?”老板俯身准备去找找其他的曲目单和宣传册。 “卖完了?” “你这怎么做的准备工作?” 后面的顾客开始吵闹起来。 老板尴尬地咳嗽一声:“后面还有挺多女士先生,你们就没有想听其他场次的吗?” “有。”人群外圈举起了不少的手。 “大家等等,要不先让其他的乐迷朋友选座?”看到有解围的迹象,老板眼神一亮。 “可是我们同样也要买圣莱尼亚大学这场啊。”后方传来声音。 “……”场面一时有些安静。 “你就不能给音乐厅去电,要他们再弄一点过来吗?”短暂沉默后,终于有人提出了实用的建议。 老板觉得很有道理,于是他尝试着拨通了音乐厅那边联系人的电话。 “…喂,先生,这边是戴里尼艺文商店,现在遇到了些特殊情况,有一场演出的票…” “我现在很难跟你解释,你是第六个打电话的,你自己看着处理。”对面根本没听他说完,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嘟…嘟…嘟…”听着话筒里重复的响声,代售点老板彻底傻眼了。 提欧莱恩国立音乐厅那边的确很难跟这位老板解释。 因为他们自己也看不懂。 早在上班前一个小时,有几位到得比较早的工作人员,接近音乐厅门口的爱乐广场时,掀开马车帘子看了一眼,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国立音乐厅和售票大厅是广场上两栋独立的建筑。 两列队伍从售票大厅门口排起,穿过了景观喷泉,穿过了城市雕塑,穿过了鲜花丛,穿过了整个广场,一路歪歪扭扭,从音乐厅门口的台阶依次往后往上站了过去,最后排到了音乐厅大厅室内! 好家伙,竟然把两栋建筑连起来了? 工作人员赶紧汇报上级,还没等上班时间,就提前开放入口,并加设了两个临时通道,开始接待这些市民们。 特殊的情况让领导们全部临时赶了过来,站在售票柜台后面现场督战。 基本上所有人都在问圣莱尼亚交响乐团这场演出的票。 不是说,其他大学的场次就无人问津,像皇家音乐学院、圣塔兰堡大学和提欧莱恩国立音乐学院这几场买的人也很多。 但关键是,买了这几场的人,也照样在问圣莱尼亚大学的那场。 而且买尊客票的人,比例竟然快接近一半了!要知道他们大学报上来的方案里,尊客票只有440个席位,占比两成不到! 八点差十分开的票,九点多时,尊客票已经售罄了。 服务一个人按道理往日需要平均一分钟,但架不住这些人做决定飞快,而且有人一下买几张。 尊客票消化速度最慢,这是业界常识。某场火爆演出票房当天售罄的,他们偶尔也见过,但谁也没见过尊客票部分先售罄的! 偏偏这场音乐会尊客票的价格还高到离谱,比皇家音乐学院都贵了近四成! 这谁看得懂? 简直就是卖疯了!!! “嘀嘀嘀——嘀嘀嘀——”柜台里面的电话又响起。 一位售票员将听筒搁在肩膀上,歪头用耳朵顶住,手上兀自忙碌不停。 “喂,您好,我这边是西维弗勒区合作代售点…” 售票员一听对方这个开场白就无奈摇头。 他看着眼前乐迷盯着自己手中门票,满脸焦躁不安的样子,匆匆说完一句后就将其挂断—— “你已经是最后一个打电话的了,我现在很难跟你解释…” 正文 第三十八章 进入暗门(4K二合一) 开票日这种极其罕见的火爆情况,让各大小媒体望风而动。 十点左右,售票大厅里里外外,前前后后,被扛着大包小包加器材的人包围了——昨晚在报道中各种负面评论的媒体赫然在列,冲在最前面的就是预测圣莱尼亚交响乐团票房倒数第一的《喧嚣报》主编麦考利。 那篇已经散播出去的文章被打脸是必然的,不过打脸么…哪有抢在前头吸睛重要? 这么一对比前后变化,那几家头部艺术媒体,此前言语克制,此后行为稳重,的确显示出了自己的涵养与风度。 十点半,还在排队的乐迷,尤其是位置靠中靠后的,出现了不安的骚动,发生了几次不愉快的口角。 音乐厅方面派出工作人员来到队伍后方,开始询问乐迷购票需求,并遗憾通知后面想买这场音乐会的乐迷,再等下去可能是无谓等待了。 即便如此,这些人失望归失望,仍在打听着关于唱片预售的消息。 十一点,音乐厅再次增设三处临时排队通道,七行队伍一起,消化速度再次加快。 时间定格在8月1日的上午十一点四十分。 这场本有21天售票时间的圣莱尼亚交响乐团音乐会,2760席在开票日半天内售罄! 场面从这一刻开始,回归了往年正常的样子:偶尔排起小队,一般零零散散。 消息的传播速度极快,一个小时后,康芒斯教授的办公室,突然传来了“砰砰砰”的敲门声。 声音巨大且急促,“快开门”的催促声好像还不只一道。 谁这么大声?老教授自己锁了门,此刻从书山卷海中抬起头,脸上带着诧异和不耐烦。 现在正处于乐团人事交替工作酝酿期间,考核结果的核算,新成员的纳入,正式团员与替补团员的互相流动,独奏者的协奏曲演出合作,声部首席的任免各种上门的人情走动都来了,有学生,有学生家长,有熟人朋友,还有一些和音院其他教授打过招呼的关系户。 无论哪类事项的名额,乐团每年再多也就两位数,相比于整个大学的人数,的的确确是含金量极高的一项实践经历。 水平到位的学生还好,但更多攀关系想加入的,是非音乐专业的半吊子或者音乐专业的混子学生比如刚刚送走的一个关系户,小提琴的音全部都拉在钢琴缝里的,还想在某次院校活动上和乐团合作一首协奏曲,这就很烦。 按照老教授年轻时候的辛辣风格来形容,这种合作提议,就宛如用上好的调料配菜和高超的烹饪技巧怂恿自己去炖屎。 首席的事情就更微妙了,老生毕业后位置空了一大半,但演出总不能断档,所以很多以前第二顺位的乐手就临时往前坐了一位这并不等于正式任命,但人一旦有了获得感,再把它剥夺掉就跟要命差不多,好几位自己不满意的临时首席,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还有…艺术节演出的问题,虽然最后就采用激进方案达成了一致,但真正当艺术界的舆论压力扑面而来时,感受是另一回事。 带着各种复杂的心情,康芒斯拧着眉头起身开门。 门把手一拧开,他发现走廊上足足站了十来个人。 “校校长先生?” 施特尼凯和赫胥黎为首,另外是好几位神情激动的熟面孔教授。 “卡洛恩·范·宁呢?”施特尼凯校长问道。 “卖完了!总监先生!卖完了!”赫胥黎副校长则是把一堆报纸卷了起来,打得自己另一只手掌啪啪作响。 “什么卖完了?”康芒斯一年见到施特尼凯校长的次数不超过三次,看到他今天都来了,此时心中隐约有点预感,但又不敢相信。 这不今天刚刚开票吗? 康芒斯早就做好每晚看一次销售进展,连续煎熬二十天的准备了。 “音乐会门票啊!卖完了!” “门票卖完了!?” “卖完了!” “现在就?” “现在就!”两人对话逐渐破碎又重复。 “尊客票都卖光了?” “尊客票都卖光了!!”赫胥黎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又问道“卡洛恩呢?他还不知道吧?赶紧去告诉他!” “哦对,他应该这会正在排练。”康芒斯赶忙看了一下时间,“他每天通常是一点多才结束,走,我带大家过去。” 从这边办公室到排练厅需要下三层楼并绕过一段走廊,十几人匆匆忙忙地往那边奔走,一分钟后康芒斯教授推开大门:“范宁教授,同学们在休息呢?” 灯光明亮,空空荡荡,只有卡普仑这个助理指挥坐在钢琴前埋头写着什么,留给众人一个发量稀薄的后脑勺。 康芒斯教授觉得自己眼花了,取下厚玻璃眼镜,掏出手帕擦拭后又戴上:“人呢?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一个人都没有?…”卡普仑赶紧起身,语气有些不自信,“我…我在啊。” “其他人呢?卡洛恩今天没来这里?”施特尼凯问道。 “校长…他今天排练结束得早,十点就让大家解散了。” 众人面面相觑。 他到底知不知道今天开票日现场的情况? “什么情况?故意的吗?我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家伙的行事风格了。”赫胥黎苦笑道。 范宁的确不太清楚情况,十点散场之时,帝都的媒体才刚刚赶到开票现场。 此刻,他正和希兰,琼三人站在特纳美术馆的装置艺术圆形展厅里。 空气中再次弥漫着恶臭,石灰与墙砖已被重新砸开,黑而陈旧的小门已经开启,悬在墙壁夹层的半空之中。 琼重新以房间为边界布置了隔绝秘仪,无形的灵感障壁在灵觉下呈现出紫色的圆,并在门窗上凝结成了一层厚厚的壳——探索做到绝对的保密是不现实的,这或许挡不住有备而来的有知者,但足以拦住无知者,并且让他们察觉不到这个房间存在异样。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三人不知道对这件事情讨论了多少次,很多具体和详细的论述过程都已经记不清了。 尽管每次讨论的基调,都是结合新收获的信息进行推测,并理性权衡风险,但后来大家自己都发现,理性的讨论只不过是为了说服自己去满足好奇心与求知欲。 这一点希兰指出来过两次,范宁也指出来过两次,但结果无非是将进展推入下一个理性的讨论循环。 到了今天的此时此刻,三人站在这里,已经具备了充分的自知:大家不再否认服务于求知的深层次动机,同时也确认当前的准备工作比较充分,互相的照拂可降低很多风险。 或许这就正如范宁此前在调查维埃恩事迹中的感受:尘封在暗门历史之后的吉光片羽,就像藏于地窖中珍贵的陈年红酒气味般引人入胜。 三人都背着包,范宁还背了把在地下探险中实用性较强的,并经过特殊处理后的撬棍。 他用手撑着通道壁,先翻跃上去,将两人也拉上来后,从里面大概把这扇暗门关了一下。 旁边就是井口,此时大家挤坐在门后两米多长,不宽不窄的通道里,再次清点了此行包裹里带上的物品,包括水壶,糖果,蜡烛,提灯盒,双筒望远镜,样品袋,手电筒和套绳等。 希兰又拿出两个黑色小盒,第一个小盒中的物品是半个巴掌大的深色圆片,在手电筒的光线下,能看到靠近圆心处有三个像气泡一样的东西缓缓出现又破裂消失,如此往复循环。 礼器“警觉唱片”:约十年前乌夫兰塞尔某唱片收藏家因极度惊吓导致心脏骤停,指引学派在其家中搜查时,从一张正常唱片的夹层中剥离出了这块小圆片,它可以显示出周边带有非凡因素的生命迹象,这带来了一定的风险提示实用性。但接触它频率过多后,人的受惊阈值会逐渐降低到难以理解的程度,前主人被吓死的原因是因为自己家的猫无意间打破了一盏咖啡杯。 第二个小盒中放着一捆类似收束后的卷轴画,卷筒是如漆般的黑,布背是稠密的紫。 礼器“祝圣帷幕”:指引学派自有存货,据说在某段枯萎难觅的历史中,它于各种意义上阻碍过某高位格存在的一次穿行。在念出恰当的密传后,它可以制造出一个平面,暂时切断两侧所有观念上和实质上的交互,在往年的记录里,有使用者极其罕见地在之后遇到了某些不可理解的连接交互事件,似乎是一种反向的影响。 几人讨论了下井的策略问题,由于井壁扶梯的存在,用不上绳子等器具,为了防止遇到某些意外后分散,三人决定一起下去,不再分出一个人在上面守着了。 两位小姑娘今天都换上了更方便活动的长衣长裤,范宁吹熄蜡烛,放回兜内,第一个攀下扶梯,以便于第一时间应对下方未知空间的情况,琼在中间,希兰在上。 这些扶梯不是真正意义上连在一起的梯子,只是许多嵌于井壁的u形“栏杆”,既可以用脚踩住也可以用手握住,材质摸起来介于金属与木头之间,一段一段往下方的黑暗延伸。 三人鞋底不断发出踩踏栏杆的声音,当最上方希兰的头发从井口消失时,范宁已经下到了超过五米深的地方,这时他已感受到,炎热的气温稍稍凉爽了一点了。 向下的攀爬仍在继续,扶梯手感冰凉而光滑,没有其他油腻肮脏的污物,仅是手上积了一层细密的灰尘。 期间范宁还伸手摸了一下井壁,从缝隙纹理上能确认它是由一块块石砖砌成的,但是并没有青苔一类的事物,也全然不潮湿,这让范宁觉得,这个井形的圆柱形空间不像是真正功能意义上的井。 脚下无尽的黑暗让范宁心跳有些加速,明明是稳定程度很好的扶梯,没有任何晃荡,体力上的消耗也不算大,但范宁每下一格时,手都情不自禁用上了最大的握力,彷佛生怕下面有什么东西会把自己给拽下去似的。 但至少从灵觉上来看,目前既无异常的感知,也无危险的预警。 “我刚刚好像又听到了那种声音。”攀爬过程中琼突然开口。 “声音?”范宁手脚动作未停,两人对话的回声在这个狭长的空间里交叠在一起。 “我也听到了…”最上面的希兰说道,“就是毕业典礼那天,我们发现暗门存在之前,在一楼活动大厅逗留时就听到了的声音。” 范宁想起来了:“类似于某种尖锐物体发出的密集声响?奇怪了,我此前一直没听到,现在也还是没有。” 是希兰和琼两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还是说,这是一种由莫名存在发出的,有污染性质的呓语,被自己的什么特质给自行屏蔽了? “你们只要有什么不对劲的苗头感觉,就要马上说出来。”范宁提醒道。 “明白…目前没发现,感觉这一直就是单纯的噪音。” 在往下的过程中,臭味始终保持着浓郁的水准,但呼吸没有急促感,这说明要么在某处存在通风口,要么这片空间足够大,大到在短时间内三人的氧气消耗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同时不存在其他的生物消耗源或污染源。 气温却明显越来越阴冷,本来几人严实的穿着有些闷热,皮肤也出了不少汗,可是现在潮湿都蒸发走了,体感变得干爽凉快,让人提前体会到了入秋的感觉。 这一点倒是没有什么奇怪,这种类似于地下室结构的地方,温差超过十度以上是比较正常的现象,但是范宁觉得这个井似乎有些过深了,他一直数着井壁扶梯的阶数,现在已经六百一十阶,按照约半米一阶的分布密度,目前三人所处的位置已经有三百米深了。 “卡洛恩,怎么停下了?”再过几十阶后,琼不小心踩到了范宁抓在扶梯上的手。 “这里的井壁上有个东西。”范宁说道。 他左手边的两块砖石间,伸出了一个类似青铜材质扭出的物件。 头顶上方的琼蹲了下来,用手电筒照射上去后,可看到这是一个凹槽的形状。 “烛台?”范宁看到凹槽周围的青铜镂空花饰十分繁复,一层层疏密不均地堆叠,部分地方沾染着红色或白色的印记——由于人的潜意识里面会将物体的突出部分往五官组合上联想,这看起来像是一张由红眼睛,红鼻子,白嘴唇构成的面无表情的脸。 什么怪异的审美风格?范宁想不清楚,不过他还是出声说道:“琼,关掉手电筒,这东西使用时长太短了。” 他手臂勾着扶梯,另一只手在后方摸索,从二十多根小牛油蜡烛中掏出一根,放进了这个凹槽,温度缓缓逆行,烛芯火光燃起。 长时间在黑暗的垂直通道下行,纵使范宁灵觉强大,但视觉也有点压抑,壁上有了根蜡烛后,火光稍稍缓解了这种不适感。 蜡烛燃起后,琼在下一刻开口: “卡洛恩,你背后好像有个东西” ------题外话------ 感谢8月5号,housemanvi的打赏~感谢anagae、bersbudo、书友尾号2659、落枫3的月票~ 正文 第三十九章 昏暗大厅(4K二合一) 听到琼的这句话,范宁顿时头皮发麻,浑身汗毛竖立。 “好像是扇门。” 范宁僵直的身子又软了下来。 “你能不能别把一句话拆成两句说?”他没好气地瞪了上方蹲着的少女一眼。 “我不是故意拆的…”琼软软地解释道,“我想第一时间出声提醒你…然后,的确花了几秒钟时间,才慢慢确认清楚它是什么东西。” 范宁和希兰抓稳扶梯,转过身去。 昏暗之中,可以看到扶梯对面那侧附近的砖石有过渡地向内凹陷进去,再凸出一圈,形成了类似门槛的一环,再往里,的确有一扇对开式的门。 范宁纳闷道:“这一眼望去不就是扇门吗?你确定需要花几秒钟的时间?” 希兰将“警觉唱片”从衣襟内掏出看了一眼,确认无异常后放回:“…对啊,一寻常物件难道看一眼还不能确定是什么吗,又不是让你做和声题…琼,你这样会把他吓得掉下去的。” “可事实就是如此。”琼继续软软地解释,“最开始火光亮起,我只觉得那里和此前千篇一律的井壁不太一样,处于谨慎就开口提醒了卡洛恩…后来看清了是个凹陷,再后来发现好像是个洞,最后才确认是一扇门…” “可能是烛火过于昏暗了?”她最后猜测道。 听了琼的详细描述,范宁却依然觉得奇怪,蜡烛就算昏暗,火焰也是瞬时燃起,可见度不存在变化的过程,要么就能识别,要么就不能识别… 除非是什么别的东西有变化… 有知者灵感偶尔过高也是一种可能,就像范宁那日在果戈里小城觉得铁轨上有双眼睛一样。 此类事情不敢细想,越想灵感越高,他将手电筒打开,更强的光线下,三人发现门的材质和风格似乎与这个深井不搭。 深井的砖石朴素整洁,块块严丝合缝,纹理细腻平整,而这扇门则带有古老的侵蚀感,类似青铜的质地上看得出曾有很多细腻的浮雕或几何纹路,但早已锈得看不清细节,门轴也已经基本脱落,露出很宽很宽的门缝,往里边依稀能看到拱道的破旧地砖。 “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两者就像就像两种截然不同的事物”更上方一点的希兰猫着身子,试图组织语言。 “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拼接在了一起?”范宁接上了话。 的确是这种感觉,光论材质的磨损程度,都能看出至少存在大几百年的时间差,而从风格来说 范宁再次瞥了一眼放置牛油蜡烛的位置。 这扇对开门上浮雕纹路的繁复风格,倒是和这个烛台凹槽的装饰接近。 尤其是这门在中部偏上的位置,非得一边弄上一个球状的突起物,让人忍不住去脑补这是一双眼睛。 “所以,卡洛恩你已经下到底了吗?”希兰问道。 范宁手电筒往下照去,亮白光环中间是深邃的黑洞。 “没有”他关掉后问道,“走哪边?” 能有一个落脚的平地,安心感自然胜过无休止地往下攀爬,三人一致选择了这扇门。 范宁从背后缓缓抽出撬棍,将前端隐隐泛着青色光晕的金属头伸进门缝,钩住后,用力一拉。 没想到它的腐朽程度远超想象,自己基本没感受到阻力,这一拉,对开式门的一半直接脱落了下来,整个坠入下方的黑暗,扬起大片大片的灰尘和锈壳。 一路的磕碰撞击声回荡在井壁,声量总体越来越小,但叠加在一起久久不散,没法很好地判断,在这些回声里存不存在砸落地面的声音。 落脚处已经腾出,但井的直径挺长,从扶梯这端跨到对面,姿势会有点扭曲,安全起见,范宁还是把绳索在扶梯上打了个死结,再把另一端系在自己腰间。 低着身子,伸腿抵在门口,另一条腿用力一蹬,整个人往门口扑去,期间有惊无险地打了个滑,但还好站稳了。 范宁解下腰间的绳索,抛给了琼:“小心一点,扑过来我拉住你。” 等剩余两人跃了过来后,大家一起进入了门后的拱道。 这里没有什么值得留意的东西,灰色砖石的松动情况较为严重,踩上去嘎吱嘎吱响,但每隔几米的拱形支撑墙似乎起到了确保通道稳固的作用。 期间范宁回头望了一眼。 “卡洛恩,你在看什么?”希兰问道。 “方向我在看方向。”范宁眼里思索道,“流动展厅的窗子在东边,暗门开口在南边,井壁上扶梯是靠近暗门一侧,北边,这扇门又是在扶梯对面,还是南边” “所以,我们现在是在特纳美术馆后方那座山的地底三百多米深处?” 走了一会,大家发现脚下逐渐出现了向上的坡度,而且同时出现了弧度。 “你们有没有觉得,那股臭气好像变轻了?”范宁突然停了下来,仔细嗅着鼻子。 “有会不会是鼻子逐渐适应的缘故?”琼说道。 “不太像”范宁摇头,“我们下竖井时花了那么多时间,也没体会到这种趋势,怎么现在突然适应了?” “难道说,那股恶臭的源头,还在深井的更下面?”希兰猜测道。 三人眉头都皱得挺紧,大家对于深入下方未知的黑暗有本能的排斥,刚刚一路攀爬到后期时,大家都有点硬着头皮支撑的意思,好在突然发现了这扇门。 大家明显更希望在这条通道的尽头就能找到某些源头或秘密,然后带着收获安全返回地面。 但至少目前来看,这个通道基本是光秃秃的。 约十分钟步程后,三人在通道前方又看见了一扇门,它的制式和井壁上那扇相同,但保存程度相对完好,范宁利用周围松动的墙砖作为空隙,在琼的帮助下,用撬棍费了些力气才将其弄开。 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个空荡且开阔的大厅,边界是略有出入的圆形曲面,地上铺有介于白-黄-褐一带色调的,具体颜色不一的七边形地砖——六边形和七边形一字之差,观感却相去甚远,它们拼接在地面,必然会造成形状和大小的混乱,即使是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让人觉得有些错位和眩晕。 这里的恶臭味已经淡到了若有若无的程度,不过空气稍稍有点闷。 三人分别带了一个手电筒,但由于使用时长太短,现在只有范宁一人打开,另外两人都是提着蜡烛,光线照射之处范宁看到了几处从四五米高处吊下的烛台,以及零零散散的几扇风格陌生而古老的窗户。 它们已经用上了玻璃,但质地浑浊且发黄,透过其间隐隐约约可看到窗外紧贴的泥土和山石。 这不禁有些让人疑惑修建窗户的目的,按说窗户的功能除了透气和采光,就是开阔视野以减少压抑感,可这样的地下建筑,透气和采光作用自然没有,至于让人看到窗外的泥土…这似乎比看密不透风的墙壁更让人难受。 脚步带着空洞回声,在踏出几步后,众人意识到这个大厅的面积并不算大,估摸折算起来比音乐学院的排练厅还要小上一点,最先认为其开阔完全是因为对比——此前在竖井和甬道中呆得太久了。 可这里仍是空空荡荡,并未有值得引起注意的东西,别说古物了,就连破烂都没有。 在打量了小半圈后,三人终于对大厅墙壁上的一些图案产生了兴趣。 墙壁的材质看上去既像陶瓷又像灰泥,不过刻在其上的东西并不是什么壁画,仅仅只是繁复的装饰性纹路,三人被吸引的原因,实在是因为这个地方没什么别的视野落脚点。 应该是时间太过久远,这些装饰纹路有深有浅,甚至很多地方已经完全模糊,和墙面一起风化到分不出彼此,但随着观察,三人还是发现了一些特殊之处。 “我觉得这些图案,好像存在什么规律…”范宁思索着开口。 琼点点头:“对,你们有没有发现,这些线条疏密之处三三两两组合在一起,也很容易联想到人脸…就这样,大脸套着小脸,正脸贴着斜脸,还有不同脸共用某一个五官的…感觉整个墙壁上都是脸…” 范宁脸色一变:“我本来不是在说这个,但你这么一说,我已经丧失正常思考能力了。” 他闭上眼睛,过了许久终于让状态回流:“我之前是发现,它们看似繁复堆叠,其实是由几种主要的几何形状复合而成的。” “我也是在往这一方面思考…”希兰踮起脚尖,将蜡烛提灯凑近观察,“你们看,全部是直线的组合,没有曲线或更复杂的单元,正四边形…正六边形…正八边形…只是大小,角度,位置都不一样,所以叠置出了错综复杂的几何图案,嗯,这外围好像还有个更多条边的…”她说到这嘴里开始数数,“好像有二十道边,两三米高的规模,这雕刻纹路的人描得还挺正…” “四边形,六边形,八边形…”范宁思考道,“这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可能只是这地下建筑所有者的某种特殊审美。”琼笃定地说道,“别想太多啦,一些花纹而已,就像我们刚刚在井壁烛台和门上看到的那些装饰一样,就像你家门口阶梯扶手的镂空花纹一样,难道每看到一次花纹还去思考蕴含着什么信息不成…” “卡洛恩,这里没什么东西,那股味道也没了,我们要不要离开这里,继续往井下探索看看?哎…希兰,你怎么越看越起劲了…” “你们看,这里夹杂了一个别的符号…”希兰突然出声道,“咦?这可真是奇怪了,为什么会是这个符号…?” 范宁和琼赶紧凑了过去,只见在各种正多边形的直线装饰中,有一处相对线条稀疏的“空地”,其间刻着一个仅有巴掌大小的符号。 中间凹陷的圆,周边成火焰般的放射状。 见证之主“不坠之火”? “这的确是奇了怪了…”看到这个符号,范宁心中产生了大大的疑惑。 未必这个特纳美术馆的暗门下面,藏了一座神圣骄阳教会的古代教堂不成? …这,只能说也有这种可能吧。范宁愣神之际,希兰又在喊他:“卡洛恩,你快来看这里…我又找到了第二个符号,真的有些弄不明白了。” 三人再次围到了另一处线条的“空地”,手电筒光线照射出了一座带有裂缝的塔形图案。 “…见证之主‘铸塔人’?”范宁这下真的一头雾水,“听维亚德林会长说,‘铸塔人’是指引学派的一些高层次强者研习较深刻的见证之主…祂的形象符号怎么会和‘不坠之火’同时出现在这个奇怪的空荡大厅里?” 由于有了一些“经验”,众人各自打开手电筒,开始专门寻找墙上线条稀疏的空地,其实大部分地方并没有什么,或由于雕纹毁损严重,并不确定曾经是否存在符号,但这样的针对性寻找,仍旧大大提高了扫荡效率。 在几分钟后,希兰又在一处发现了三条总体平滑,但末端卷曲的不规则弧线。 “这里还有见证之主‘冬风’形象符号。”她步伐未停,眼睛继续搜索。 站在希兰身边,正望着另外方向的范宁,听到后点头会意,不过在小半分钟后,他倏然觉得这样似乎有什么不妥。 三个人原本是什么目的来着? 刚刚发生了什么怎么好端端的,全部开始找起见证之主的符号来了? 这突然冒出来的警觉感让范宁赶忙提醒两位少女:“停一下,别找了。” 目前寻到的这三组指代符,都是大家知悉,且在以往神秘学实践中,没发现存在过分危险特征的见证之主,但以人类视角来看,温和的见证之主只占少数,这么寻下去谁知道会看见什么奇怪的事物? 希兰一听到范宁这句话,就赶紧关掉了握住的手电筒。 可就在范宁出声的同一刻,一直未有收获的琼,似乎终于发现了什么东西,她带着茫然和惊奇地出声:“你们看这是什” 然后声音戛然而止。 ------题外话------ 感谢8月6日,书友尾号6576的打赏~感谢鹤摩罗、书友尾号6576、邙山狐九、k1ffer、落枫3的月票~ 正文 第四十章 真言之虺(4K二合一) 完了,可能出问题了,看到琼这种反应,范宁和希兰两人最初的反应都是心中一紧。 但在空旷地势和强光之下,似乎一瞬间很难控制住自己不去看什么东西,于是,他们和琼一样看到了一条由凹陷的抽象线条构成的巨蛇,其盘成漩涡状的姿势,恍惚间正蠕动着吞噬自己的尾巴。 范宁觉得自身某种曾经披着的具有保护感的胞衣被揭开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全感顷刻间蔓延全身——这种体验类似于小时候“怕鬼”的自己,本依赖于缩进被子睡觉的包裹感,被子却在半夜被不知名的力量给抽走了! 某种存在于内的“扳机”被触动,眼前所见之景似乎被层层劈裂分开,先是大厅外壳,再是泥土山石,最后是空气,云层和世界的壳,当表象的那层薄膜碎掉后,众人觉得在超越经验概念之外的高空深处或穹顶之上,有某个压迫感如巨型天体般的古老存在正在缓缓转动,随意朝己方所在的位置瞥了一眼。 祂根本就没有形体和情绪可言,或者说就算存在形象和思想,也不是凡俗者可以观察到的,任何对祂的体态,色彩,声音或气味的描述尝试,都只是冰山一角的失真侧影,范宁唯一的感觉,就是灵被某种真知本身的集合体给裹覆了,它们长出盘绕虬结的灰白枝条,勒住眼前漩涡般的景象,又化身为巨大的几何图案将自己的认知反复研磨碾压。 但这种感受只有短短一瞬。 一个呼吸周期不到,范宁此前吸入肺中的那口气还未吐出,这种超验的景观和感受就全部坍塌了。 琼手中电筒垂直指着地面,墙壁上的图案已陷入黑暗。 怪异空旷的大厅里,三人在明暗交界下的脸庞彼此骇然对视。 这里的氛围不知何时变得令人不安起来,墙壁上线条堆叠嵌套出的人脸,以及暗处各个看不到的角落,都似乎有无形的事物会在下一刻窜出。 「见证之主“真言之虺”。」 他们心中都知晓了这位古老而伟大的存在的名,以及一些浅显又微妙的隐知,比如祂执掌的相位是“衍”,但此时无人敢将其名念出,也不敢细想。因为那种不安的晕眩和预感马上就要将人压垮了,大家只在对方的身形动作上读出了一丝“拔腿就跑”的冲动! 这种无言的恐怖比直接的死亡威胁更让人崩溃,它与当前空气中的静谧形成了微妙又脆弱的平衡,让范宁突然回忆起了年幼时与几名小伙伴探索什么“小区废楼”一类的场景——黑暗之中,淡定步行的众人里只要有一个人开跑,场面就会变得无比可怕,哪怕明确附近不存在什么东西,遑论触及死亡,但刻在骨子里的基因只会催动自己也迅速拔腿就跑。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莫名想起来了这个场景,当然眼前三人不会做出这种事情,互相交流了一下眼神后,佯装镇静迈开步子,以适中的速度,并排原路退出。 退回甬道后,三人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后背牢牢贴在了墙壁上,然后整个身子滑着蹲了下去。 刚刚一路背对黑暗,离开那个怪异大厅的感觉太恐怖了,以至于范宁现在都不敢把通往大厅的青铜门合上,总觉得完全没有视野的情况下,会时刻提心吊胆冲出什么东西,还不如就让它这么开着。 对比起来现在心里是如此踏实。 “你们现在的状态有没有问题?”情绪稍缓和后,范宁出声问道。 这种被未知见证之主无意间瞥见的体验,是范宁第二次体会了,此前他不小心观测到承载了“观死”和“心流”的隐知载体,也是如此感觉——混合着伟大和恐怖,享受和崩溃。 可这次仅仅只是一个见证符,自己并没有用它做秘仪基底,也没有诵念或者祈求什么… 首次接触新的神名隐知,是会有一些冲击,但通常在有知者承受范围内,这次引发了如此反应是他没想到的。 “好像…没有…但说不上来哪里怪怪的”两位少女的喘息声还没平息。 “我也觉得。”范宁眉头紧皱。 身体和灵性状况有些微弱的受惊,此刻正在回归正常,思维和行动仍在自控范围,但是他总觉得,被“真言之虺”无意间瞥了一眼后,有什么抽象的层次事物状态发生改变了,或自身内部,或环境外部,或内部牵连的外部,或被外部包含的内部。 类似于触动了某种“板机”? 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范宁现在选择遵从基本的神秘学规律:相同境遇,不去思考,风险最小。 他开始思考另外的问题:“希兰,你能大概判断,这地下建筑是什么时期的吗?” 希兰说道:“不是新历,应该是第3史图伦加利亚王朝晚期。” “如此肯定?…奇怪了,难道说美术馆的地址上存在一口第3史期间建造的井?不知道曾经那所医院上发生的事件是否和这井下事物有关。” “不,不是那口井,那口井的砖石材质年代并不久远,充其量不过三百年左右。” “你的意思是,深井和甬道,以及它连接的建筑,的确是由两个不同历史时期的产物拼凑在一起的…”范宁抱胸思考道,“嗯,这也并非难以理解,古代人为了探寻更古代的遗迹而挨着它修了这个竖井,是完全有可能的…不过你对于这个地下建筑的判断为什么如此肯定,还直接精确到晚期了?” 希兰徐徐解释道,“根据井壁那扇门的样式,以及进来之后这一路看到的建筑风格判断出的…图伦加利亚王朝喜好的那种青铜材质,其实并不是真正的青铜器,而是一种比例和成分特殊的汞金,若在明亮的自然光下,可看到它们的色泽是微微的金色…至于七边形的铺陈,在很多他们的宫廷建筑遗迹中都有出现,这算是他们认为的一种错位艺术。” “而且这个王朝越到晚期,越经常出现将日常器具‘拟人化’的审美倾向,也就是在装饰纹路的设计上,总是容易让人产生五官组合方面的联想。” “这算是一条冷门且样本不多的学术观点,因为图伦加利亚王朝的现存史料,呈现出‘两端相对缺失,中间相对完备’的分布…我刚刚看到井壁那扇门的样式时,还没反应过来,但琼一开口说大厅墙壁上也像一张张人脸时,我就逐渐回忆起了这一点。” “受教啦,你不愧是对历史和古语言都有很深涉猎。”范宁听得很认真,但是他思考一阵后,提出了一点疑问,“不过,若按这种观点…那门外正对的烛台,应该也是图伦加利亚时期的古物才对,可是…它是长在井壁扶梯旁边的。” “就是砌烛台的人往外多砌了一盏吧。”琼接过话茬,“虽然是两个不同历史时期的建筑,但毕竟挨在一块,所以那些修建者就顺手往外再修一个了,在入口用作照明嘛…” “不对,时间不对。”希兰这时却意识到了问题,“地下建筑时间在前,这口竖井在后…试想,若是我们此刻在甬道里,看到了年代更近的物体,这是正常的…但反过来,若是地下建筑风格的事物长在了那口竖井上?…” “…你难道不觉得,这有种怪异的错位感吗?” …… 听了希兰的分析,琼终于也回过神来。 试想此现象的两种解释: 图伦加利亚王朝的地下建筑,额外往不连续的边界外伸出了一个烛台,然后被修建深井的人砌在了一起? 或是修建深井的人本就是在地下建筑里面改造施工的,但正好没有破坏烛台,并仍然让其镶嵌在了井壁的位置?…都太牵强了。 希兰说的没错,的确是怪异的错位感…最可能还是由某些未知的神秘学因素造成的。 范宁又打开手电筒,站在甬道边缘,往大厅里面照去。 琼疑惑道:“卡洛恩你干什么?不怕又看到那位见证之主的形象符号吗?” “那位在我们这一侧的墙壁,视野盲区。”范宁说道,“我是突然间想到了大厅墙壁上这些组合几何体含义的一种解释,想再次确认一下。” 他再次看了几眼,然后关掉手电筒:“你们觉不觉得,这像炼金术士口中的四元素?” “炼金术士?”琼诧异道:“你说,调和学派?” “不…更早,甚至可能比调和学派的前身,大陆炼金术士协会还要早。”范宁摇头,“近两千多年前这个职业刚刚萌芽时,最早那批古代炼金术士就已提出四元素学说。” 希兰一时觉得跟不上范宁的思维:“四元素学说?这个我倒有所耳闻,一个体现古代学者智慧,但现今来看与人类化学成就相去甚远,也不如当代有知者神秘学体系那么完备的理论…主要观点为,形成之初的世界是由火,水,气,土四种基本元素构成的,嗯这里的世界主要还是指的世界表象… “不过,我记得四元素在古代神秘学理论中的象征物是令牌,杯子,剑和金币,这和大厅墙壁上的这些直线纹路比起来,也差得太远了吧?” 范宁说道:“之前因为调查调和学派,我了解过一些关于炼金术士的理论发展史,你说的象征物没错,但神秘学从古到今发展,不同时期的炼金术士也采用过另外的符号来象征四元素,比如火,不仅有令牌,还有权杖…比如还有一套用上下三角形和横线排列组合出的平面符号,再比如还有另一套用正几何体作为象征的立体符号…” “世界上一共只有五种正几何体,首先是火的象征符,他们选择了边角最锋锐的正四面体;火带动气体的上升及下沉,因此气是两个尖角分别朝着上下的正八面体;土是可堆砌建造之物,因此是最方正的六面体;水的形态无常且流动,因此是面最多,看上去最滑溜的正二十面体… “最后还剩正十二面体没有元素与之对应,古人认为这是弥散在星辰、矿物及生命体周边的‘以太’——这和现代神秘学理论中,人皮肤外的第一层‘以太体’已经非常接近了,所以这套立体符号的理论完备性要强过那套平面符号,在古代炼金术士的实践中也更广泛…” “四、六、八、二十…”希兰回忆着刚才看到的大厅繁复纹饰的最基本单元,“所以,你认为这些墙壁图案的平面边数,与正几何体的立体面数是对应的?也就是说,整个大厅充斥的是四元素…然后,在某些线条稀疏的空间上,又出现了一些见证之主的形象符号?这怎么理解?…” 范宁徐徐分析道:“七种相位自辉光折射而出,在世界意志中弥散成移涌,再向下漂流凝结成表象之壳,即凡俗者所生存的居所…因为表象和意志共同构成真实的世界,所以很多从古代传下来的秘仪,会要求执行者搭建祭坛时用到四元素的象征物,作为初始世界的微型缩影,然后才在此基础上填充相位,以隐喻从超验世界到醒时世界的映射…” “…所以,大厅墙壁堆砌这些图案,应该就是象征初始世界,而其中出现了几位见证之主,难道是…”范宁自己分析到这里,突然想起了隐秘组织“超验俱乐部”所声称的那套见证之主起源分类理论。 “难道这是在表示,不坠之火,铸塔人,冬风,以及那位存在…“范宁仍旧怀着恐惧跳过了“真言之虺”的神名,“…这几位见证之主具备和初始世界相同的位格?或换句话,祂们是伴随着这个世界同时诞生的古老存在?” 当然,很可能大厅不只有这四位见证之主的符号,因为很多地方已风化侵蚀,而且几人并未找全。 范宁的这个猜测得到了另外两人的认可,但大家仍然疑惑于这个大厅存在的意义,它除了悬吊的烛台,几扇窗子,以及墙壁上的图案外别无他物,既不像古代学者的陵寝,也不像举行过祭祀活动的场所。 三人原路返回。 这个甬道来时开始是平缓的直线,后变为上坡和弧形,如今往回走,则是从下坡和反向的弧形开始。 期间范宁询问了两位少女的意见,大家一致决定从甬道出去后,继续沿着竖井往下探索。 可就在这个决定作出后还没十秒,行走中的范宁却突然停了下来。 “等等。” “怎么了卡洛恩?”希兰转过头去。 范宁带着狐疑之色,凝视着前方的昏暗。 “这条路…你们来的时候…觉得它的弯有这么大吗?” 正文 第四十一章 最高点(4K二合一) “来时有没有这么大的弯?”两位少女一怔。 范宁能问出这个问题,说明至少他自己不这么觉得。 他立马打开了手电,光线仅仅照亮了甬道最近的二十来级石阶。 这些台阶并非楼梯那么陡,它们面积宽阔,一级一级之间高度差也不大,能看出仍然是往下的,并在转向之后逐渐消失在深邃的黑暗中。 琼想了想说道:“差不多吧应该,这么暗的光线,谁能看得很精确呢?” 范宁眼神闪动,一手持撬棍,一手执电筒,再次向前迈开步子。 “可能…之前就有?”两人跟了上去,希兰也试探性地开口,“还记得我们来的时候吧?先是直线的平地,再是上坡加转弯…这说明它本来就在逐渐转弯,并且幅度越来越大…” “合理的解释。”琼点点头,扭动肩膀调整了一下背包的位置,不慌不忙继续道,“卡洛恩,你现在是往反方向走的,一开始就处在最大幅度处,所以同来时一对比,你可能就觉得它变得更弯了,对吧,这也不是什么…” 她说着说着自己闭上了嘴。 此刻范宁手中电筒所照亮的区域,只有十来级台阶了! 又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可见的台阶…还剩四五级。 这情况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了…这哪里仅仅是弯比之前大?如果说之前来的时候是甬道,现在这个叫做旋梯还差不多。 “这…还往前走吗?”琼的声音又软又抖,“卡洛恩,我作为一个经常去城市废墟探险的人,说句实话…那些地方多半是精神上吓人,只要不随意翻阅隐知载体或执行不熟悉的秘仪,也没什么实质上的危险…但我现在真有点害怕了,你家美术馆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啊?这个地下建筑的存在如果公布出去,绝对能成为乌夫兰塞尔第一都市传说…” “不往前走,难道往后走吗?”范宁朝身后的黑暗处看了一眼,“那个空荡的大厅一共才那么点大,我们不知道绕了多少圈了,门就这一扇,除非你把大厅窗户敲碎,从窗外的泥土里钻出去。” “继续往前吧,大家小心一点,我开路,琼在中间,希兰贴背看着后面。” 比起眼前这种路线发生偏移的情况,其实范宁最担心的还是刚刚见证之主“真言之虺”的那一瞥。 被祂的注视感扫过后,自己总觉得有什么莫名的板机被触动了,但说又说不上来。 几人将戒备感提了起来,希兰再次看了“警觉唱片”一眼,然后将腰间手枪上膛,琼也握住了一枚咒印,大家开始缓缓地朝旋梯下方走去。 转弯幅度越来越大,旋梯半径也越来越窄。 本以为这是一段漫长的时间,结果还不到半分钟旋梯就见底了。 “又是一扇这样的门。”范宁一看见那双开门两侧的球状突起,就觉得莫名瘆人,他犹豫了一下后,还是将撬棍从门缝递了进去,然后用力一拉。 灰尘扬起,门开了,一个大厅。 手电稍稍照了一下门槛后的地面,三人先后跨入。 范宁的第一感觉,就是这里…简直跟个烂尾楼差不多。 这个大厅和上方那个几乎有一模一样的形状与面积,可这里不仅没有任何值得关注的物件,就连七边形地砖、悬吊烛台和窗户这些都没有,就是一个光秃秃的地下空间,脚下只有混乱的泥土,沙石和破烂砖块。 琼此时心里的压抑感稍微小了一点,她试图调节下气氛,撇了撇嘴道:“卡洛恩,你家这个隐秘地下建筑也太寒酸了,别提藏着什么强大礼器或其他非凡物品,就连一张纸片都没有,想带点探险纪念品上去都不知道拿什么,要不我们捡块砖头放背包里吧…” 范宁没理会她,手电筒短暂扫过一圈墙壁后就迅速关闭。 前车之鉴在先,他只想大概地看看情况,自然不会仔细地再去找寻什么东西,两位少女也没有作出将提灯贴在墙面观察的举动。 可就是这短暂地一扫,跟着一起看的琼愣在了原地。 希兰更是走近范宁身边,低声问道:“卡洛恩,刚刚是我眼花了吗?我怎么感觉…现在满脑袋都是问号…” “你没眼花。”范宁的语气带着疑惑,“不是你脑子里,是墙上墙上的确画满了问号。” 刚刚这些莫名其妙的景象,让他心中感到一阵混乱和烦躁,还好及时关闭了手电筒。 “问号这个标点符号是什么时候有的?”琼抛出了一个脑洞清奇,但细想似乎又并非不着边际的问题。 希兰如数家珍:“是西大陆雅努斯人的发明…来源于古雅努斯语的‘问题’单词,不过这个前缀在他们更早的杰米尼亚语系中就存在了,最开始是前两个字母缩写,后来变成一上一下,第二个字母成了下角标…就算从演化成我们现在见到的样子后开始算起,至少也有一千四百多年了…” 两位少女似乎还想继续深入讨论些什么或研究些什么,被范宁一手拽住一个赶紧阻止。 “离开这里,感觉这里比上面那个大厅还不对劲,先退回门后面。” 在范宁短暂照明的印象中,这个大厅墙壁是一片惨淡的白,然后到处都是小孩涂鸦似的问号,问号颜色并不是红或黑一类的强烈对比色,而是仅比背景板暗一点的灰。 除此大片的问号外,墙壁上也有一些若有若无的浅色痕迹,仅仅那一眼的印象,范宁就感到了一丝茫然,失落又岑寂的情绪正在让自己的灵感变成激振和凋零的矛盾体——后者带来启示,这上面或许同样有一些见证之主的符号。 …比如,“观死”和“心流”? 还有一些陌生却莫名涌出的形容词,比如怪力乱神之源、狂怒无垠之言、或欲求难填之壑… 灵感大起大落之下奇怪的直觉,还是别去确认了。 也别在这里待着,范宁不能保证自己下一刻会不会凑上去看。 几人快步离开这个更诡异的大厅,然后范宁重新打开手电筒。 “旋梯呢?”他彻底傻眼了。 和起初来时一样:缓缓呈弧线的甬道,往下伸出的平缓台阶,总体整齐偶有松动的砖石,数米一个分布的支撑用门廊… “……卡洛恩。”琼沉默了几秒钟后出声叫他,“终于遇到你想看到的正常场景了,对吗?” “…我是想看到点正常的东西没错…但不是这样看到…现在这样子你觉得正常吗?” 沉闷地嘎吱声响起,范宁伸出双臂,把后面那扇连接诡异大厅的双开门给用力按了进去。 他已经被这一系列莫名其妙的事情弄得有点恍惚了,先把后面挡住,这样万一冒出来什么难以理解的东西,或许会有点声音预警。 “走吧,还是小心点。”范宁带头开路,“虽然现在这条甬道和我们来时长得一模一样,但我没指望能回到原地,先试试能去哪吧。” 臭味再次变得浓郁,十来分钟后,他发现自己猜错了。 眼前两米远的地方,是一扇脱落了一半的,侵蚀程度十分严重的门,门外深井对面的u字形扶梯栏杆赫然可见。 “还真是回来了?见鬼…”范宁依次和身边两位少女对视一眼。 因为他刚刚隐约有一种“怎么老是预测错情况”的逆反心理,所以就故意作了回不去的预期,没想到,又错了。 这算什么?难道那两个大厅只有一个是真的,另外一个是幻觉不成? “卡洛恩,这个深井怎么感觉不如之前那么漆黑了?”希兰问道。 “可能是在黑暗中呆太久,人的瞳孔逐渐调节适应了。”琼说道,“我此前夜探乌夫兰塞尔各种偏僻场所时,也是觉得时间过得越久,自己状态越好,看得越清楚…” 不对…范宁缓缓将视线投到了对面扶梯的旁边。 那里是一盏砌在砖石缝中,拥有类似“拟人化”装饰纹路的烛台。 可是…没有蜡烛。 范宁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他上前几步,用手扶着门槛,将自己的头伸出门外,往上方探去。 深井上方约六七米高的地方,燃烧的牛油蜡烛正散发着昏暗的光芒! 而那截之前用过的绳索,仍然一端系在扶梯,一端固定在对面,在此刻自己的视野里,就如同深井上方的一根黑线。 …真的见鬼了。 几分钟后,三人回到了攀爬扶梯的状态。 希兰爬上去检查了一下,六七米高处的确是之前三人进去的那扇门,它的一半被范宁用撬棍给钩掉了,变成了和下面门一样的情况。 琼问道:“卡洛恩,之前我们从上面进去时,你有看到过下面这道门吗?” 范宁摇头:“没有,烛火照不了那么远。” “可是你用手电筒往下照过。” “…时间太短了,当时只是看看有没有快到底,真的没留意…事实上连上面那道门都是你提醒后我们才发现的。” “好吧…” 希兰说道:“里面的通道在发生变化,这是明显的事情。所以这井壁上的门,说不准有没有变化…” 她再次望了一眼砌在井壁石砖上,风格截然不同的烛台。 “不过这样的话,至少说明刚刚的确是存在两层大厅。”范宁作出决定,“继续下去看看吧。” 三人再次往下攀爬。 空气中恶臭流淌,氛围却暂时变得安静,这一次过了很久,范宁足足数到了一千六百级扶梯,也就是超过八百米的深处,终于发现了第三盏手边的烛台,以及第三扇样式类似的门。 “这分布也太没有规律了吧…”琼说道,“为什么前面两道门只隔了六七米高度,而这扇门…我们足足多下了五百米?” “管他呢。”希兰抛出了一个曾经抛出过的问题,“进门看看,还是…继续朝下?” “能不往下就不往下吧…”琼赶紧说道,“已经太深太深了,我想想就觉得压抑…刚刚我们也都是进门的,没准,臭气的源头就出在这里呢?” “不,我们先往下再试试。”范宁侧着耳朵。 “为什么?”琼下意识问道。 “我好像听见了流水的声音。” “哎,真有。”希兰也听到了。 “所以,先下去看看,我怀疑这里离底端不远了,待会再上来。” 当众人下降到深井近一千米深时,他们真的到底了。 扶梯到此为止,这里是似乎是一个形状不规整的洞窟,体积不大,和希兰家别墅的会客厅接近。 温度极其寒冷,臭味异常浓郁,几人冻得有点发抖。 灯光照射了一圈,众人在四周发现了很多密密麻麻的窟窿,应该是天然形成的裂缝,它们非常狭窄,人要么钻不进去,要么钻进去也往里走不了两米,流水声似乎就是从这些裂缝后传出的。 “地下河?被污染的地下河?”这是几人心中的第一猜测。 乌夫兰塞尔这种令人堪忧的环境水平,存在这种被污染的水源地带,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情。 范宁凑着一道裂缝处,将手电筒朝里面打去,错综复杂的岩石孔隙被照得发白发亮,大裂缝中间套着小裂缝,看不出个所以然。 没准这个臭味的源头,还真就是从地下河发出的。 仍然值得进一步深究,不过这也算一个初步的进展。 几人正准备坐在地上,放松放松已经发麻的四肢,希兰说道:“你们看,这里又有一扇门。” 只见她照明之处,洞窟本来凹凸不平的石面被人工痕迹抹出了一块平整区域,上面有一扇门形的图案。 “这…假的吧…画上去的吧。”范宁伸手按了一下,就只是石头而已。 图案并非线条轮廓,而是实心填充,用料似乎是某种矿石粉末和颜料的混合物,在手电筒的照耀下,流淌出一整面如水晶般的蓝紫色光晕。 “奇怪了,画一道门在这里是什么意思。”希兰也在到处打量,“是有什么机关吗?” 琼惊疑不定地打量了一会后说道:“我可能认识这个样式,它叫‘穹顶之门’。” “穹顶之门?”范宁惊讶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的,记忆中的碎片?这难道是一道辉塔的门扉?辉塔的门扉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别激动…这只是一个样式,象征的意味,又不是真的穹顶之门。” 看到另外两人的目光都朝着自己,琼徐徐解释道:“我是在文献中读到的,和自己那些记忆没关系,…嗯,关于这扇门的存在知识,隐秘程度可能并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高,甚至不如‘碎匙之门’或‘七光之门’,它在不少神秘学文献中都曾被提及过——作为传闻中的概念或理想化的概念,就如同很多民间神话和宗教总是提及‘死神’、‘天堂’等概念一样…并且这些文献一致认为,‘穹顶之门’不存在密钥…” “隐秘程度不高?作为概念常有提及?” 范宁凝视着它蓝紫色的澄澈质地:“…所以,这是辉塔的一道基础性门扉,反而是‘碎匙之门’或‘七光之门’的位格更高吗?…可是,你说它不存在密钥是什么意思?” “不,你理解反啦…”琼来回摇头。 “…穹顶之门,被认为是凡俗生物在辉塔中可以抵达的最高点。” 正文 第四十二章 象征意义的塔(4K二合一) “凡俗生物可抵达的最高点?”范宁这下惊呆了。 植物,动物,人类…不管是无知者,还是有知者,归根到底,仍是凡俗生物。 隐知再丰富,灵感再强大,凡俗生物的认知仍然局限于世界表象一隅,有知者很多时候自以为是‘窥见真实之人’,可实际上他们连移涌在哪都不知道。 梦境?…即使是练习了控梦法,掌握了体验清梦的奥秘,但范宁清楚,那种自知感仍和醒时世界有别…梦境中很多感受是促狭而抽离的,构成梦境的元素只能算得上是光怪陆离,它们远不如醒时世界那般立体和复杂,也没有古往今来的历史厚重感,控梦的体验大部分时候就像飘在一个更高的视角,如操纵提线木偶般,勉强改变着自身动作和环境变化。 范宁自言自语思考道:“…所以能攀升到辉塔这一处的,是最为强大的邃晓者?或者是什么更高位格的存在?” 琼回忆着说道:“穹顶之门,在很多神秘学文献中也叫琉璃之门,拂晓之门,齑粉之门,它是位于辉塔高处的一道‘非门之门’,或理解为‘边界平整之门’,‘不存密钥之门’,‘无法开启之门’…少数古代学者声称‘抵达’一词亦存在谬误,凡俗生物仅仅只能无限‘逼近’穹顶之门…它附近的一切概念或光滑如镜,或碎裂如粉,任何存在局限的神智和认知,升至此处后将全部崩溃…” “等等”希兰听着听着,出言打断了她滔滔不绝的讲述:“琼,你说得如此神秘又至高,可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深井最底端的洞窟里?” “…难道这栋建筑是倒的不成?” 琼的小嘴微微张开,作出了“呃”的表情,然后用手指勾起了自己的发丝,眼眸流光闪烁做思考状。 对啊…按照这些文献的描述,“穹顶之门”不应该是辉塔最高处的门扉吗? 不合逻辑啊… “不,我倒觉得没有问题。”范宁突然出声。 “嗯?” “我问你们,刚刚最顶上两层大厅,里面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啊…只有砖。”琼说道,“呃不对…有一些见证之主的符号,最上面那层,我们已确认至少有四位见证之主,往下第二层,灵感直觉告诉我,可能也有某些来源极度隐秘,不为世人所知的见证之主。” “那再问你,按照当代神秘学理论的通行观点,见证之主的居屋在哪?” “世界意志,核心之塔,辉光之下,穹顶之上…”琼下意识脱口而答,然后捂住了自己的嘴。 穹顶之门…穹顶之上…从字面意思理解两者相对位置,一个在下方,一个在上方,的确没问题! “其实,刚刚在往下攀爬的那段无聊时间里,我就在想,井壁旁边的这个地下建筑,会不会是一座象征意义上的塔…” 说着说着,范宁手中电筒因耗尽电量而熄灭。 他在洞窟四周绕行转圈:“尽管世界各地文化传承不一,宗教教义各异,但塔这种带有神秘色彩的建筑形式,一直都受到不同历史时期人们的青睐,也频繁出现在各种艺术灵感、文学意象或哲学隐喻里…有人认为‘塔是人类接近神灵的捷径’,有人认为‘塔的上下分层结构形同攀升求索之路’,也有人认为‘塔象征着人类文明秩序建立与崩塌的循环’,很多神秘主义者还认为‘登塔的行为是人类能在世界表象作出的,最接近探索意志的行为’…” “…其实,这个关于‘塔’的有趣现象,我刚进大一后不久,在研究音乐学相关书籍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那时我还和安东老师就其原因展开过讨论,并作了很多纷繁复杂的猜想推论…现在站在神秘主义角度来看,原因其实并没有这么复杂,人类这种宗教或文化现象的根源,归根到底是来自于对辉塔的向往或崇拜。” “这座图伦加利亚王朝时期的地下建筑,自然也脱离不了这个范畴,他们模仿辉塔的神秘形象来建造这座象征意义上的塔,将凡俗生物能抵达的最高点——‘穹顶之门’画于最底层…” 范宁踩在一块石头上,昂首仰望上方的深井:“…这一画,整座塔之上的部分就脱离了凡俗的范畴,变得神圣且超验起来了,它们成为了‘穹顶之上’,即见证之主们的居所的象征!!” 两位小姑娘听得连连点头,希兰说道:“卡洛恩,你这么一说,我突然联想到了两个细节…” “第一个是你刚刚提到的,隐秘组织‘超验俱乐部’有一套煞有介事的见证之主起源分类理论,他们认为自己崇拜的‘观死’与‘心流’是一类截然不同的,诞生于‘不存在的秘史’中的见证之主…” “没错。”范宁说道,“再加之后来在钟表厂,我无意接触那个画框状的隐知载体时,它给我的启示是‘诞于佚失不明之源’,这和‘不存在的秘史’有相似之处。” “第二个则是图伦加利亚王朝掌控着一个强大的有知者组织,名为‘大宫廷学派’…”小姑娘望着站在石头上的范宁,“是我们去年在办公室学习图伦加利亚语的时候闲聊到的…你还记得吗?” “我有印象。”范宁双目一亮,“你说这个‘大宫廷学派’对见证之主的研究涉猎极广,但最为精深且致力追随的,是一类和我们目前熟知类型不同的见证之主…如果说这栋地下建筑的确是图伦加利亚时期的,那基本可以确定为‘大宫廷学派’所建,因为涉及见证之主起源的问题是属于极度隐秘的知识。” 希兰“嗯”了一声:“这两个组织处于完全不同的历史时期,却一致认为见证之主存在起源分类,不像是凭空杜撰的巧合…你们说,‘大宫廷学派’追随的见证之主,不会就是和‘观死’,‘心流’在同一类吧?” “我补充一个细节。”琼举起小手,“你们记不记得那个被卡洛恩踹下河的本杰明,之前一直坐在车上神神叨叨,说特巡厅在寻找什么器源神残骸…” “器源神…对,这也是一条信息。”琼的话提醒了希兰,“但我觉得这个称谓至少从字面意思上看,和‘超验俱乐部’所记载的‘诞于佚失不明之源’不是一回事…”说着说着希兰捂嘴打了个喷嚏,“估计见证之主的起源很可能不只两类,而是至少三类或更多…” “上去吧,这鬼地方太冷了。”范宁当即从石头上跳了下来,“手电筒省着点用,我这个已经没电了。” 众人检查了一下背包后,重新攀上扶梯,身影逐渐消失在底层洞窟,只剩下持续不断的哗哗流水声。 按道理说,向上的体力消耗比向下大得多,按照范宁此前约两千多级,接近一千米的计数,这将会是一段能把人累得精疲力竭的过程,可现在大家只觉得一步步寻得知识的过程十分引人入胜,疲惫感在洞窟短暂休息后,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有一个猜想。”范宁在攀爬中说道,“如果这座‘大宫廷学派’的地下建筑,存在实质性的核心场所,很可能就是我们还没进去的往下数第三道门。” “你这么肯定吗?”上方的琼问道。 “象征思维加上简单的排除法。”范宁说道,“最上方第一层大厅是象征世界起源的四元素,即‘与初始世界共同诞生’的一批见证之主;第二层大厅看上去则充满疑问和混乱不明,而且灵感直觉告诉我那里记有‘观死’和‘心流’,还有一些未知的陌生情绪,很可能就是超验俱乐部认为‘诞于佚失不明之源’的一批见证之主…但这两层都是面积很小,而且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东西…” “因为这两层仅仅是个象征,建造者的动机是利用塔形布局隐喻祂们的起源,所以才这么狭小空荡…至于‘大宫廷学派’追随一类不同的见证之主,我们虽不知道具体是哪一类,但总之是有这么一类,建筑的核心功能部位,自然要修在代表他们自身追随的见证之主那一层,既然不是前两层,那么第三层的可能性就很大…我们也许会在里面看到更多的事物,当然,不排除已被提前搜刮干净的可能…” “如果是这样的话,‘大宫廷学派’追随的见证之主,挺有可能就是本杰明所说的‘器源神’…”爬在最上面的希兰接住了范宁的分析。 “嗯?”范宁对这个结论有些好奇。 “联想性的猜测。”她往深井头顶的黑暗望了一眼,“因为第3史结束了,图伦加利亚王朝灭亡了,这或许能对应上特巡厅搜集的所谓‘器源神残骸’…说起来,若遵照历史学研究习惯,按照已有的这个命名模式,我或许会把上两层大厅记载的第一类见证之主称为‘界源神’,第二类见证之主称为‘佚源神’…” 希兰的隐知推理过程一出口,众人突然觉得眼前昏暗的色彩基调变得更鲜艳了,脑海中一连串的彩色泡泡冒出,再迸裂成绚烂的烟花,嘹亮的鸣响在耳边回荡。 她成功拉高了在场三人的灵感。 范宁发现两位少女攀爬动作在下一刻停住了,拳头紧握扶梯,额头贴住手背,似乎突然哪里不太舒服。 “没事吧?”范宁赶紧伸手握住了琼的小腿,防止她掉下去,但更上方的希兰他顾及不到,只能神情紧绷地盯着那道身影。 好在过了几秒钟后,她们状态看上去恢复了正常。 “刚刚那个声音特别大。”琼长出了一口气。 “我也是,尖锐的密响声让我感到晕眩,只剩下抓住扶梯不能松的念头了。”希兰语气心有余悸。 范宁用力闭了一下眼睛,他虽然一直没听见这个声音,但刚刚灵感的异常是明显能体会到的。 他再次带着警觉提醒道:“除了服务于必要的当下调查,尽量减少其余的过度思考,更多的知识上去后再研究…这个古代遗迹不对劲的地方太多,我们光是接收隐知就已经很危险了,千万小心,别在现场窥探到一些原本不存在的奇怪事物。” 希兰点头会意。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刚刚思维变得异常活泼,灵感轻轻一跃就触碰到了历史迷雾中的真相一角。 这充分说明隐知和灵感是互相作用的,的确要时刻谨慎,超出限度的知识,过于高涨的灵感,对于己方来说就是一颗不稳定的炸弹。 三人继续攀爬,但忍不住又开始讨论起,是回到地面还是进入第三道门的问题来。 担心的点不言而喻,但大家最后的讨论结果仍是先尝试探索。 毕竟这次好不容易做了充足的准备,此前也花了这么多时间,他们都觉得可能马上就会接近美术馆暗门的真相了,哪怕仅仅是一部分。 范宁说道:“刚刚的那些猜想,应该看看第三道门的情况后就能得到验证了,我们探索再小心一点,也别往深的地方过度钻研。” 而且他内心深处一直还有另一个疑惑。 为什么超验俱乐部认为,三大正神教会中,神圣骄阳教会“不坠之火”的起源和另两位不同? 范宁起初连同“分类理论”一起,认为这是该隐秘组织自行杜撰的教义。 可他后来接二连三的发现,自己新获的隐知不仅没有将其证伪,反而有了越来越多的可以印证上的地方! 比如,超验俱乐部认为“不坠之火”可与“铸塔人”同列,按照第一层大厅的隐喻,再按照希兰的命名,“不坠之火”是界源神,“铸塔人”、“冬风”、“真言之虺”也赫然在列。 再比如,其认为“观死”和“心流”是佚源神,自己也在第二层那个画满问号的大厅中,隐约觉察到了祂们的形象符号就在墙上。 至于灵隐戒律会的“渡鸦”,芳卉圣殿的“芳卉诗人”,至少自己目前没在前两层大厅发现祂们的形象符号。而祂们作为当今存世的正神,应该也不是变成所谓“残骸”了的器源神。 自己也自始至终没见过“无终赋格”的符号。 所以这几位见证之主又是什么起源? “不对…我才提醒希兰,在不影响调查的前提下尽量减少不必要思考…怎么自己又开始了?” 范宁倏然觉得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追逐着自己。 他用力甩头,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机械式的重复攀爬动作上。 用时似乎比预计更短,一小段时间后,上方的希兰在手边发现了烛台。 这里是之前的位置没错,范宁已提前将牛油蜡烛放入其中,此刻温度逆行,火焰燃起,照出了三人身后井壁上的双开门。 第三扇门同样类似青铜的汞金材质,同样繁复风格的纹路,对开门两侧凸起的球状装饰,像一对空洞的眼球般盯着他们。 “进去吧。”范宁抽出撬棍,准备如法炮制,先钩门,后系绳。 为了给予充足的光线,琼暂时打开了手电筒,光斑来回移动几次后,她忽然惊呼出声。 “你们看那里!” 众人屏息循着灯光望去。 只见门一侧的球状装饰下方,赫然有一道类似颜料的红色印记,就像是眼球中流出的液体干涸在了上面! 正文 第四十三章 “画廊”(4K二合一) “颜料!?…不一定。” 几人凝视着门口眼球下的那道鲜红印记,转眼间又想到了很多其他的可能。 譬如漆的残痕,凝固的血液,或者是修井人在地下建筑上留下的记号。 但第一反应就是一道颜料。 因为它的形状不像液体在重力作用下的蜿蜒滑落,而带着笔触的纹理,厚度和运动感。 就算不是画笔所绘,也得是手指之类的东西才能抹出来。 希兰惊叹于为什么自己在短短几秒中变得这么有联想力,她将背包里的绳索拿出放下,让范宁系在扶梯和腰间。 范宁撬棍轻轻一推,半扇门就轰然向后倒去,砸起一片灰尘。 两分钟后,几人如法炮制进入门内。 “这里面还是好臭…”才往里走了几步,几人的表情就发生了变化。 同此前一样的甬道,但两侧不再空荡,一个个类似画框的东西在墙壁上逐次排开,延伸至黑暗的尽头。 这些“画框”分布不均匀,有的隔了超过两米,有的几乎紧挨着,尺寸不完全一致,但有个共同点,就是都特别大,高度在成年人平均身高上下波动,宽度则比人更宽一点。 范宁接过希兰递来的手电,凑近其中一个仔细观察。 画框的材质看起来是木头,里面则是布面,其上内容为色彩缤纷的抽象画。 “…这,这是厚涂画吗?”希兰说道,“卡洛恩,这笔触好厚啊,你看颜料最多的这几处,离平面凸起都快有五厘米了…” “有点奇怪…”范宁疑惑自言自语,“这些画作的色彩单元极美,但毫无技法可言,构图乱七八糟,线条也是…同小孩子随机比划出的没区别。” “这就是抽象画的风格吧?”琼问道。 范宁摇头:“哪怕是抽象画,其构成要素也是从现实事物或情绪中解构出来的,它就算不讲自然透视,也要考虑美学意义上的布局构图,就算不反映能辨认出的现实形象,也要考虑色彩、逻辑或情绪的自洽…这画框里虽然有些惊艳的色彩,但仅仅只是胡乱堆砌上去的一堆颜料,这或许都不应该被称为‘画作’…” 而且这个年代,连“暗示流”,或“印象主义”都还在起步阶段,抽象画作品虽然存在,但冷门且不成体系,基本是市场价值低下的实验性质的玩物。 “嗯,但色彩单元的确很惊艳漂亮…或许,这是什么我还不能欣赏的先锋派艺术吧。” 继续往里走的三人,逐渐发现这条甬道就像“画廊”一样,前后望去,除了少量画框是空白外,都是这一类怪异的“巨幅厚涂抽象画”。 “卡洛恩,今天下了这展厅暗门后,我越来越感觉自己在做梦。” 琼在昏暗之下望着这些与人齐高的图案,它们色泽艳丽又张牙舞爪,就像某些具有生命力的,难以辨认形体的未知生物。 “梦境里的事物形态没这么稳定吧?”希兰应道。 “我就是觉得这些颜料图案不稳定,总觉得它们会…??”琼说道,“而且清梦本来就是自知的,和现实不同之处在于促狭感,抽离感,以及过于发散飘忽的情绪和思维。” “我没发现有什么验梦的指征。”希兰朝四周望了望,“你说的促狭感和抽离感,的确有一点,但我们现在是三个人,难道这是我独自一人的梦境,你们两个正躺在床上睡觉?或者,未必这是谁主导的联梦不成?卡洛恩…你的感觉如何?” “可能是因为,现在大家灵感仍处于高涨状态吧。”范宁平视前方,“我感觉还行,唯一让人有异样感的,就是被那位古老存在注视后,不知从何处起的莫名变化。” 几人沿着甬道往前走了两百多步后,来到了一处稍微开阔的,类似连接用的堂室,房间另外三个方向都有通道,墙壁上也挂着巨幅的画框,除了两三处空白外,都是艳丽的‘厚涂颜料堆’。 范宁上前几步走到堂室正中间。 此处天花板烛台悬垂,地上放着类似大水槽一样的东西。 一股混合着刺激性和恶臭的气味钻入鼻端。 “你们觉不觉得,那股恶臭的来源,除开底层洞窟裂缝下疑似被污染的地下河水外,这个东西的气味也挺接近的?” 他抓着手电筒举过头顶,让强光笼罩这个物体。 另外两人也凑了上去。 灰石质地,约三米宽,两米长,高度超过自己肚脐,外表有很多泥水疙瘩。 平淡无奇的造型,但让人有些奇怪的是…里面,几乎是满的。 “就是这个液体的气味吗?”琼稍稍靠近嗅了嗅。 液体在光线下整体是浑浊不透明的灰,表面漂浮着颜色各异的油性污渍。 “光看外表,为什么我感觉在哪见过这种液体?”希兰疑惑道。 “当然见过了,我以前天天见…”范宁深吸一口气,“这不就类似画油画时用来洗笔的那个桶吗?” 松节水洗完颜料后就是这个样子…可这么大一个水槽在这,范宁总觉得十分不合理,水里的东西看也看不清楚。 而且…松节水有刺激性没错,也没有这么大的可以冲到美术馆的恶臭味吧? “我怎么感觉最近我们老跟颜料过不去?”琼转头问道。 “是有这么一点。”范宁持着撬棍点地。 这个不明液体自然不会有人敢去碰,但他刚刚有冒出过用撬棍往下捅一捅的想法,只是马上遏止住了自己的好奇心:“…我想想,自从指挥上任那天排练结束,讨论完门扉和密钥隐知后前往普鲁登斯拍卖行开始,我们就碰到各种跟颜料有关的事情…” 烧画事件、落选者沙龙、兰盖夫尼济贫院、驾车追赶本杰明,然后是这里。 莫非是“秘史纠缠律”在起作用? 过多的刺激性和恶臭气味让人有些晕眩感和麻醉感,其他方面的感知都变得迟钝了。 众人哒哒退后几步,这时琼轻轻“呀”了一声。 她的脚后跟踩到了一个相对松软的东西,下意识准备说抱歉。 可低头望去,眼底是一个布料质地的蒲团,黑色布面已破出很多大洞,露出里面腐烂脆化的织草。 大家这才注意到,这个连接用的堂室地面还有七八块这样的蒲团围成一圈,像是曾经供人跪拜时用的。 再结合墙壁上到处可见的巨幅‘颜料堆’,和这个放在正中心位置的大水槽,彷佛这个地方在很多年前曾举行过一场闻所未闻的怪异祭祀,想到之前哈密尔顿女士对此地址上医院过往的不详警告,以及济贫院发现的画满血红色问号的贫民档案,众人心头不由得蒙上了一层阴影。 接下来是三条岔路,大家在行动方案上未有太多纠结,即使是复杂的迷宫,一起逐条探索也是最稳妥的选择。 走之前三人都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个大水槽,总觉得在这种昏暗又寂静的环境下,这一大缸浑浊液体让人过度感到不安,但倒掉也不是,搅动也不是,抄底也不是,忽视它也不能,就怎么想怎么别扭。 步行十几分钟后,大家发现这并不是迷宫,相反,建筑格局很容易弄清:大体是有纵有横,彼此穿插的“画廊”——角度不是垂直,有些歪斜,有上下坡,也不完全对称,每隔一段距离都会有一个稍稍开阔,放置水槽的连接堂室。 将这些“画廊”逛了个七七八八后,三人来到了最里面比较宽阔的一处房间,其一侧近二十米长的墙壁上开有七扇石门,门的装饰风格与之前的“凸起眼球”一致,但上面有更多不同颜色的划痕,昏暗之中就像被涂得乱七八糟的鬼脸。 它们没有上锁,大家逐一凑过去照了照,里面似乎是石阶一样的路,方向朝上,但都有不同程度的坍塌,情况最严重的几扇门,手电筒往里面高处照去,发现墙壁脱落,泥土溢出,碎裂的山石和倒塌的廊柱几乎已完全把路封死了。 考虑到实实在在的危险性,三人勉强挑了一道塌陷程度相对最轻的路,连滚带爬到了更高的一处。 这里是个更大的圆形建筑,比此前上方两层象征意味的大厅要大的多,但它不再空荡无物,内部有很多房间,仅仅外层是一圈弧形走廊。走廊外侧墙壁之上,窗户和巨幅“颜料堆”交替出现,透过那些浑浊泛黄的玻璃也可看到外面的泥土山石。 弧形走廊并非畅通无阻,实际上,它的坍塌程度也很严重,不夸张地说,这里已和外界处于“半接通”的状态,山体内部的泥石从很多缺口处灌了进来,堵死了部分通路。 好在这应该不是仅有的通道,如此布局的建筑,走廊内部的房间往往也会彼此贯通。 三人在搜查房间的时候发现,有的房间地面和天花板上画着图案,或墙壁挂着一些图纸,上面反映的内容包括天体、星座、草药、矿物或粗略的人体解剖图,有的房间堆着一些风化严重的瓶瓶罐罐或形状古怪的仪器,有的房间墙壁上挂着怪模怪样的玩偶和面具,还有房间则展示着头骨牙齿、手印足印、石膏雕像或动物标本。 其中也有一些类似纸张或文本的东西,但边缘已被黑色灰烬蚕食,就像被火烧过一样,完好的部分也被霉斑侵蚀,看不清上面的字迹。 这些事物令人困惑,但总归好过此前目睹的一系列怪异景象,三人原准备把未坍塌的房间全部仔细搜查一遍,可接下来的情况,让范宁不得不提前中止这个计划。 ——希兰和琼两人听闻的那种密集又尖锐的鸣响声,似乎对她们的影响越来越严重了。 小房间内,范宁一脸担忧之色地看着两人扶额休息了许久,期间琼还让两人吸食了一支抵抗神智晕眩的灵剂,等她们稍稍缓过来后,范宁便提议撤退。 不过三人已探索到了较深的地带,前方似乎是一个宽敞的空间,由于布局的环形结构,从这里穿出是更快速的途径,于是三人决定探索完这个大房间后,便顺路直接撤退。 可一迈进门,范宁的瞳孔便猛然一阵收缩。 这个房间六个面全部涂满了五颜六色的颜料! 红色的、绿色的、白色的、蓝色的、紫色的…彷佛有人拿了把跟人一样大的画刷,把这些艳丽繁复的浆液不要钱似地蘸起,然后刷得到处都是,甚至范宁看到很多“笔触”呈泼洒状或喷溅状,就像直接拎了颜料桶往墙上淋的一样! 脚下落地的触感坚硬而凹凸不平,足以可见其“厚涂”程度。 这种诡异的场景让三人面面相觑了几秒,但这个房间还有一些别的陈设吸引了范宁的眼球,在中间位置似乎有一口凹陷在地平线以下的“锅炉”,直径超过五米,半球内部打磨得很平整,也没有杂乱的颜料污迹,在手电筒光线下黝黑发亮,另外多处也散落着之前在“大水槽”旁边见过的蒲团。 不过最终吸引范宁注意力的,是房间角落的一套类似“工作桌柜”的家具,其上除了呈放着动物标本和奇形怪状的仪器外,还有干涸的墨水瓶,风化的纸张碎屑和羽毛笔。 再往上是一排书籍,生锈的铁丝卷以怪诞的方式将其缠绕,范宁小心翼翼地拧解,这不费力气,但让很多纸张散落碎裂。 最后范宁发现,这并不是一排书籍,而是一打超过二十公分厚的小册子合集,书脊早就丧失了固定的功能,其封面用图伦加利亚语写着《奥克冈抄本》。 看着希兰若有所思的表情,范宁问道:“你知道这个人名吗?” “最近的学习新成果。”希兰点头:“奥克冈是两百五十多年前,大陆炼金术士协会的最后一任会长。” “难道这是他生前的研究场所?”范宁眼神一凝。 几人马上联想到了这其中含义! ——最后一任会长意味着,奥克冈是“大陆炼金术士协会”从“博洛尼亚学派”中分离,并堕落为“调和学派”过程中的一个关键性人物! 可疑惑随之而来。 大陆炼金术士协会?调和学派?…这或许和本杰明发疯原因或兰盖夫尼济贫院的颜料线索有关,但…这和图伦加利亚王朝及大宫廷学派有什么关系? 一个在新历6-7世纪,一个在第3史,差得太远了,如果说外面那口深井是炼金术士们为探索大宫廷学派的地下塔而建,可未必,他们后来把整个研究场所也给搬到这里来了? 三人正陷入沉思,突然听到“哐当”一小声。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范宁马上抬头四周观望。 这个地方只要众人不说话,就太安静了,几人本来洞察力就强,只觉得心脏被吓得漏跳了半拍。 “有…是不是哪里的墙又塌了?石头掉下来了之类的?” 琼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走到来时的门口,警觉地查看周边环境。 “哐当——”“哐当——” 又是接连两声,范宁这时觉得,这声音似乎隔着很远距离,音量很小但穿透力强,在寂静黑暗的环境下能够隐约听见。 他疑惑摇头:“不像是墙或石头,灵觉告诉我,似乎像木头架子一类东西砸地的音色?” 希兰突然想起了什么,她从衣襟内掏出“警觉唱片”,这件礼器可以显示出周围带有非凡因素的生命迹象,此前一直在靠近圆心处能看到三个气泡。 凑过去的两人看了一眼,顿时脸色大变。 只见此时,这片巴掌大的礼器到处都冒着气泡一样的东西,它们循环浮现又破裂,整个深色圆片就像沸腾了一样! 正文 第四十四章 它们都出来了(4K二合一) “希兰,你申请携带的这件礼器,到底靠不靠谱?”范宁心神不安地问道。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似有大量气泡沸腾的“警觉唱片”。 带非凡因素,有生命迹象…同时满足这两点因素?这启示出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之前从指引学派地下室拿出启用后,当场试验了几下是准确的,冒出的气泡数量就是我和我周围几位会员数量…甚至会员的位置,勉强还能对得上以它为圆心的气泡相对距离。” 范宁想了想,问出一个关键问题:“所以…显示范围大概多远?” “可能是十多米的半径?”希兰侧头回忆道,“…不是很远,所以,在面积广阔的地面行动上,这件礼器的作用有限,但适合这一类古代地下遗迹的探索。” 范宁似乎松了口气:“看来它的准确性并不稳定,从灵觉上感受,那几声的声源绝对不止十多米,可能都不在这一层炼金术士研究场所…这唱片上多出的气泡应该和那声音没关系。” “卡洛恩,我刚刚好像眼花了?”琼说道。 “怎么?” “…我好像看到那个地方的颜料扭动了一下。”她伸出小手指了指房间墙壁某处。 “你灵感同样太高了。”范宁脸色不太好,“我之前已经有好几次这种眼花感了,别乱想就行。” 他从背后抽出撬棍,对着墙壁急速挥下,刮走一小撮硬化的颜料:“捡一点放到封装袋,别用手碰,记得你带了镊子,然后我们就赶紧撤离这里…虽然‘警觉唱片’的启示不一定准确,但远处那几声是实实在在发出了的。” 琼依言蹲下,她打开背包后,范宁趁着这十几秒的时间,侧腰低头,伸手轻轻拎开《奥克冈抄本》的扉页。 求知欲告诉范宁,《奥克冈抄本》上或许会有一些可以解答疑惑的隐秘知识,但理智提醒着他贸然接触隐知的风险,他决定仅仅先扫一眼目录,这可了解各分册上大致是些什么内容。 “《规劝之战》《大宫廷事迹考察》《战车升天论》《圣泉密续》《人体嬗变见闻录》…” 抄本,意味着这是一系列由奥克冈整理,抄录并批注的更早的历史文献合集,范宁读着这些分册的标题,隐约感到这是一批鲜为人知,隐知位格很高的神秘学典籍。 想在其中习得实质性收获,需要夜以继日的谨慎研究,显然当前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在琼将颜料封装完成后的同时,范宁抱起这堆沉甸甸的册子,直接放到了自己背包里。 “走。”范宁刚吐出一个单词,他和希兰的眼睛却看到了一句话。 那是一句在册子挪走后的桌面上看到的,用墨绿色颜料写成的古霍夫曼语:“我的面容即是祂的面容,祂的形象即是我的形象。” “本杰明念叨的?”“奥克冈写下的?”两人同时出声。 此前对这句话不以为意的范宁,忍不住细细思考了起来。 字面意思理解,用自己的面容或形象,来绘制某位存在的面容或形象? 难道炼金术士协会,或调和学派的圣物“画中之泉”是一位见证之主? 双手抓着背包带站起来的琼,随即也看到了那句话,在经过快速而曲折的联想后,她的嗓音出现了一丝颤抖:“卡洛恩,希兰…” “你们说,之前一路见到的颜料,会不会是由活人形成的?…” 此言一出,三人望着满墙壁呈喷溅状的红蓝绿紫,再联想起此前看到的类似进行怪异祭祀的遗留场景,双腿差点吓到瘫软。 范宁感觉眼前又有了一丝古怪的扭曲感,整个房间似乎若有若无地闪着绿光,他大口大口呼吸几次后,双手拉住两人胳膊:“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走。” “哐当——”“哐当——”“哐当——” 声音再次从隔着一定距离的某处传来。 两位少女快步走出,范宁垫后,接二连三的异响声让几人脚下忍不住越来越快。 先是小跑,再是大跑,先是手忙脚乱地闯入某间房,又是身形踉跄地摸向另一边的门,昏暗之中将房间呈放的那些古怪事物打碎得叮当响。 正当三人跑到了外侧圆形走廊起始段,快要接近“画廊”那侧坍塌的石梯间时—— 再次“哐当”两声,两侧画有彩色“抽象画”的巨幅画框突然脱落,直挺挺地砸向了地面。 红蓝绿紫的颜料开始蠕动生长,并裹覆缠绕上木头架子,将其带动着一起,在地面微微扭动,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响声。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不知幻觉还是真实,画框的响声里似乎还混合着别的东西。 那是一种似人声般声嘶力竭的呐喊,声音分不出男女,打着长长的颤,又隐约夹杂某种非人的高亢尖锐的密响,就像是一群人在享受着某种古老怪异的祭祀体验过程一样,极度痛苦,又听起来充满着高昂和兴奋。 范宁和希兰的第一反应就是拔枪,上膛,瞄准,但是他们伸直的手臂却在茫然地抖动。 …我该瞄哪? …这东西能打死吗? …它到底是不是个活物? 范宁自认为每次面对同有知者的战斗时都极为冷静,可此刻他却突然想起了自己前世曾常听到的一句话:能归因于火力不足的恐怖,都不是恐怖。 他上前一步,挡在了两位少女前面,可自己额头、手心、后背、脚底都开始出汗。 此刻的对峙场面很尴尬,己方所站的地方、回到“画廊”地带的石阶、以及两幅画框摔落处,相对位置正好是三叉路的各一条。 想按原路撤退,必然会上前拉近和这两幅异变画框的距离。 还没等范宁作出决定,那些蠕动的颜料突然分裂成蜿蜒的鲜艳粘稠液体,拖拽着画框直接朝己方三人快速流淌了过来! “砰砰砰——”希兰忍不住朝地上开了几枪,她的枪法很准,颗颗子弹命中颜料,五彩斑斓的液体一时间溅得到处都是,就是不知道有什么用。 范宁收回自己的手枪,在他抽出背后撬棍的一瞬间时,前端的金属头已经拥有了希兰枪管的炽热。 他用力斩下,青色流光划过昏暗,劈开那一滩朝自己涌来的浆液,手感和此前自己铲颜料一模一样。五颜六色喷溅一地,撬棍前端也沾染上了不少。 挥完这一棍后,范宁和身后两人都噔噔退后几步,可还没作出下一步反应,那两滩浆液却突然掉了个弯,拖着画框嘎吱嘎吱往三岔路另一端——通往下层“画廊”地带的石阶方向流去了。 地面上留下一长串蜿蜒又斑斓的污痕。 “…这,好像不是个活物,可是为什么会动?”几人心中皆带着怪异的茫然感。 就是这几秒种愣神的功夫,他们又听到刚刚一路跑来的后方,此刻传来了大量的嘈杂声! 不仅有劈里啪啦一大堆木架子的声音,范宁似乎还听到了其中有瓶瓶罐罐或者石膏块一类物体坠落砸地——尤其是后者,他仔细一想,此前自己唯一看到的石膏材质物件,就是那些怪异的雕像或模型! 回头望了一眼,昏暗的回廊之中,除了洒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弱绿光,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觉得视野不曾到达的地方,有无数梦魇般的事物正朝己方涌来。 “先跑出去。”几人忙不迭夺路而逃,循着记忆选择了来时的那道石门,可一推开,他们就被眼前的一幕吓懵了。 空气中弥漫着此前水槽那种混合着刺激性的恶臭,往下延伸的石阶上,各色粗条柱状颜料就像挤牙膏一样在往上涌出,无数混合着痛苦和兴奋的嘶吼呐喊,在这处空间里形成了层层叠叠的回声! “我记得右手边第二间石门,坍塌程度仅比这条路严重一点,应该勉强能过。” 希兰快速回忆完后,三人继续转身奔逃。 五秒,当三人跌跌撞撞跑到这扇石门前时,只见中间门缝,上下边门缝,凸起的眼球装饰和破损的孔隙中…全部都在往外挤着颜料,地面上已经聚起一小摊,并不断的蠕动隆起。 “怎么办,好像整个连接处都这样了,我们回不到画廊了。”琼的脸色难看。 “在这层找找有没有别的出口。”范宁拉着两人往回折返。 “换个方向,前面有好多东西!”飞速拐过一个路口后,希兰倏地惊呼,她看到昏暗的前方,有一堆摔裂在地上的石膏雕像,正拖动着残躯向众人爬来。 “哪里有东西?”范宁疑惑问道。 希兰有些难受地躬起身子,用力揉着自己的眼睛。 “真有,好像是一堆玩偶和模型。”范宁咬了咬嘴唇。 他看到前方走廊上好几扇房门吱呀打开,十几只表面沾着各色污渍的布偶,标本和石膏模型从里边钻了出来。 “难道是幻觉吗?”范宁恍惚间猜测,可就在下一秒,他身后的房间门弹开,一只不知被什么线吊着的人形玩偶鬼魅般地飘了过来。 它的位置比范宁还要高一头,身上沾染着颜料污渍,带着怪里怪气笑容的头颅裂开,露出一排虚幻又密集的牙齿,对着范宁脖子狠狠咬了下去! “咔嚓!——” 范宁躲避不及,仅仅在最后关头稍微转了下身子,加之希兰让玩偶的袭击动作一滞,最后是他肩膀偏上处出现了一排又密又深的压印,鲜血咕噜噜涌出,顷刻间就染红了半边衣裳。 剧痛感瞬间让他身子一个踉跄,下一刻希兰的子弹已经倾泻在了玩偶身上,打得它身体几个僵直,再下一刻,温度交换加逆行,玩偶瞬间焦黑,然后爆燃,烧成黑渣。 琼踮起脚尖,伸手抚过范宁的脖颈和肩膀。 “伤口太深了,没法完全愈合。”她的小手从范宁肩膀迅速滑下至手臂,原来位置完好如初,而他的手臂上多了一排细密的孔洞,大量毛细血渗出。 …不是幻觉。范宁凝视着那些从两侧不断爬出的玩偶,标本和石膏像,握住重新制作的“烈阳导引”,缓缓吐出一个古雅努斯语单词。 “光明!” 玄奥的金色纹路光芒自金属片喷薄而出。 窗户阳光洒入,整个回廊变得明亮和煦,暖流荡漾。 数以百计的灵感丝线朝前方投出,顷刻间划定了这群物件的各个部位,灵感的另一端透过门窗,穿出山石,直指天空高处某个灼热的古老存在,互相拉扯! 前方先是爆燃,然后是毕毕剥剥的火海。 “灰烬呢?为什么没有灰烬?”火焰熄灭后,范宁停止了温度交换,难以置信地看着前方走廊。 明亮的阳光下,前方空空如也,只有砖石墙壁上残留着大量的黑色烟熏痕迹。 …到底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范宁用力甩头,然后死死盯着自己手臂上的伤口。 真实的鲜血染红衣袖,真实的火辣辣的疼痛感一阵一阵袭来。 另一侧传来层层重叠的可怖嘶吼声,几人回头望去,背心瞬间被冷汗湿透,只见明亮的光线下,一大团斑斓艳丽的“颜料球”几乎阻塞了整个走廊的截面,无数凸起的疙瘩在其表面蠕动,其间还有画框、石膏、玩偶和标本等各种物件被裹挟着不断翻腾。 几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脸色大变的范宁再次吐出“光明”一词,趁着“烈阳导引”的沐光回响仍在,他再次拜请了“不坠之火”的无形之力。 那些夹杂着痛苦和兴奋的呼喊声异常高昂了起来。 “颜料球”外层变得焦黑,疙瘩化为灰烬掉落,可转眼间便被内部翻滚掏出的浆液所迭代,范宁耗掉了自己过半的灵感,也丝毫没阻碍到这个恐怖存在的速度。 “跑。”他果断拉起两人再次转身逃跑,准备在这层寻找出口。 “哐当——”“啪嗒——”“劈里啪啦——” 就在这时,走廊的另外一头传来了更加密集的声响。 画框坠落,颜料蠕动,雕像砸地,玩偶滑出,走廊上所有房门齐齐弹开,涌出了成堆成堆的怪异物件,朝三人爬了过来! 而原方向那团畸形的巨型“颜料球”,与己方的距离转眼就只剩下不到五米了! 正文 第四十五章 再次确认门已关上(4K二合一) “烈阳导引”释放的沐光回响仍在走廊流淌,明亮的阳光照耀在怪里怪气的画框、雕像和玩偶上,呈现出一种狰狞又鲜艳的色泽。 范宁目之所及处,又是一团火焰升腾而起,劈里啪啦的爆燃声过后,爬行在前面的古怪物件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地的烟熏状漆黑。 哪怕在寻常灵性状态,他也已经可以在不借助已有热源的情况下,用“温度逆行”将物体逐步升温,但效率远远不能满足这种紧急情况的需要,只有在沐光回响中,灵性感知到太阳的部分温度作为交换热源,才能实现这种迅速,剧烈又大范围的爆燃。 三人终于有了喘息之机,在与身后涌动的畸形“颜料球”稍稍拉开距离后,琼手中的咒印化为紫色粉尘飘落,随即她抓住另外两人,径直朝墙壁上撞去。 墙壁砖石如水波纹荡漾,己方的身形接二连三没入其中。 由于范宁的星灵体仍带着回响的违和感,这个一墙之隔的房间显得颇为明亮,但光线中似乎夹杂着一丝诡异的绿色。 “门在那里。”几人眼神迅速锁定下一个出口,正欲夺路而逃时,清脆的玻璃碎裂声响起,范宁脚边的长柜中,一具畸形的人形标本直挺挺从坐了起来,抱住了他的双腿。 划定空间,探知太阳,互相拉扯,恶臭的焦糊味飘出,标本迅速化为焦炭,范宁手中撬棍用力挥下,将这具畸形的尸体劈成两截。 一只长有二十多根手指的焦糊手臂,还兀自握着范宁的大腿。 短短几秒耽误后,三人已经看到房间另一端的门缝和天花板的角落里,有斑斓又艳丽的颜料似拉花般溢出。显然不用再去看门外是什么场景了。 “这边。”匆忙之中,琼拉着三人再次跌向一面墙壁。 刺耳又令人欢欣鼓舞的人声嘶吼响起,红蓝紫黑的颜料拖着十几幅叠在一起的画框在地上蠕动。 迟缓作用与温度交换同时而至,范宁手中的撬棍疯狂砸下,木屑纷飞,烧得焦黑的颜料结块被劈得到处都是。 三人夺路而逃,穿过又一面墙壁后,范宁看到那团可怖的“颜料球”几乎塞满了整个房间,其贴着自己鼻子的一面迅速凹陷进去,露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琼吓得一声尖叫,连忙抓住两人的背心,又跌回了之前的房间。 然而这里已经变得像个破漏袋子,凡是有缝隙的地方都有颜料在不断向外挤出。 换个面,继续穿过。 范宁灵性中沐光回响已经消失,地下建筑重归昏暗,其中还夹杂着一丝诡异的幽绿色。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三人慌不择路地连连穿墙,可每次落地不过几秒又被逼得逃跑,他们在神情恍惚中发现,这座地下建筑内几乎所有的物件都活过来了,而从下层“画廊”溢上来的颜料球仍在迅速孽生壮大,填满了一间又一间房子,让能逃跑的空间变得越来越小。 灵感消耗最大的琼,此时面色已经苍白如纸,范宁和希兰连续施展温度交换和进程迟缓,状态也已非常之差。 紫色的光芒喷薄而出,三人再一次从水波纹荡漾般的墙壁中钻了出来。 范宁发现房门就在手边,他“砰”地一声将其关紧,然后浑身已湿透的三人齐齐蹲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墙上的颜料不见了?”范宁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一边拼命呼吸,一边打量着周围。 地面散落着蒲团,中间一口莫名其妙的半球状“锅炉”,房间一角的书桌上堆着碎纸、墨水瓶和羽毛笔,自己之前从书册上拆卸下来的锈铜丝在昏暗中还依稀可见。 这就是那个曾经满是颜料的大房间。 没想到众人恍惚间慌不择路,又逃回了这里,可现在各面墙壁却已经空空如也。 “我记得桌上之前还有些奇形怪状的标本和仪器,好像也不见了。” “可能也活过来跑出去了?” 希兰和琼两人捂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短短几秒说话的功夫,被范宁关紧的门缝里,又开始缓缓淌出稠密的颜料。 看到这一幕的琼咬牙挣扎着站起,先是牵住希兰的手,又准备去拉范宁。 “等等。”希兰将琼扯住,“这个房间的质地好像不错,挺严密的。” 听到这话范宁眼神一亮:“对,试试‘祝圣帷幕’!” 琼赶忙从黑色小盒中拿出了希兰此前交予她保管的礼器。 此前众人根本无法使用它,因为所有房间各处都在泄露颜料,它制造的平面幕墙无法全部阻挡,而且大家根本没找到可以催动它的喘息之机。 “我来。”范宁说道,“你消耗太大了。” “可我研习的是‘钥’,效果会更好。”琼摇摇头。 “你忘了,我已同样理解‘钥’。”范宁伸出手,接过了这捆泛着淡紫色的画卷。 “边界为世界之表皮,无形之物亦有局限。”他口中吐出拜请“铸塔人”无形之力的图伦加利亚语密传。 卷轴提起,画布展开,那一瞬间三人得见其上的不定形图案,先是有更替和旋转的金石、银屑与汞浆在眼前闪过,又似乎变成了紫金色的宝石灯或钩连虬结的分形花瓣,最后看到的则是一座带有裂缝的塔形图案,其间隐约有电芒闪烁。 “…祂许诺永不注视我,祂许诺永不教导我,祂许诺永不寻觅我,但我谅必读懂何物塑成我,我塑成何物,何物分裂我,我分裂何物,何物远离我,我远离何物…” 一堵无形的边界之墙开始在门的平面上形成,由于还未完全将其封存,在过度的挤压之下,五颜六色的浆液开始从边角溢出。 范宁后脑勺感到一阵抽痛,他咬了咬嘴唇继续诵念:“…只因祂永存于塑造的历史,永存于分形的历史,在那些伟大进程中,我一如既往地观礼闪电般的灵感,或绽放如火花,或枯萎如褴褛…” 在诵念完密传后,范宁准时快速地合上这捆画卷。 劈里啪啦地断裂声响起,房门四分五裂,碎片转眼被卷入畸形的“颜料球”中不见踪影。 五颜六色的颜料却没能再进一步,它们触及那道不存在的表面,就像紧贴玻璃的人脸,凸起的细密疙瘩被挤压成平面,混合着痛苦与兴奋的呼喊透过扭曲的纹理,震得房间嗡嗡作响。 范宁手中撬棍又是一阵猛砸,昏暗中青色流光跳跃,将此前已渗透进来的颜料捣得稀巴烂。 …总算暂时挡住了。三人弓腰,双手扶着膝盖长舒一口气。 “这件礼器…可以管多久?”范宁问道。 “在以往的激活记录里,最长可达90分钟16秒,最短21分钟6秒。”希兰说道。 “好吧…至少我们有二十分钟,这太短了,勉强够思考,但好过刚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逃命时刻。”范宁开始来回在房间踱步,“…说起来,这个房间为什么这么严丝合缝,以至于外面那团无孔不入的颜料都没法从门之外的地方渗入?琼,你可以看看另外几面墙壁的情况吗,有没有情况尚未恶化,可以让我们逃出去的面?” 琼赶忙重新拿出一枚咒印,开始逐一往里探头,查看另外三面墙壁。 当她的脸从最后一面墙壁中抬出时,脸上带着一丝忧色:“卡洛恩…这三面,都是山石和泥土,这个房间已经到了地下建筑的边缘了,我们就算可以穿墙,也没法从山里面钻出去…” 范宁闻言脸色一变。 难道就这么被困死在这里了? “不对啊?”他突然伸手指向内部一处,“你说三面都是山石,那这里为什么会开了一扇门?” 两位少女顺着他的目光齐齐望去,只见在与书桌相对的另一角落里,的确有一道不起眼的小型石门。 它看起来有点别扭,倒不是因为造型——众人已经习惯了这栋地下建筑中随处可见的,带有拟人化联想暗示的装饰风格——它别扭的地方在于位置。 试想一个方方正正的屋子,房门总得开到某一面墙偏中的位置,哪怕不是正中,也没有放到最右边缘的,尤其现在这种怪异的开法,三人感觉这道门的边缘都已经快直角转弯,到了另一边墙壁上了。 范宁问道:“刚刚在这个房间呆了挺长一会时间,你们有发现这扇门吗?” 两位少女茫然摇头,琼说道:“当时的注意力被吸引得太厉害了…这间房子怪异之处太多,中间那口‘大锅’,满地的蒲团,书桌上怪模怪样的仪器和标本,文献《奥克冈抄本》…对了,还有最怪异的满墙颜料,它应该排第一…” “对了,满墙颜料…”琼的这一长串话倒是提醒了范宁。 有一个简单粗暴但有说服力的解释:可能是曾经到处都是颜料,太花太厚了。 现在墙壁变得光秃秃,自然就看到了这扇不起眼的石门。 他走近,试着推动了一下。 不算太沉重,石门在地面的凹槽中也有充足的润滑度,如果再加把力,应该就能缓缓推开,不过他动作停了下来,因为凸起的眼球装饰上,悬挂了一幅木制小画框。 三人的手电筒电量都已耗尽,不过背包里尚有不少牛油蜡烛。 拿出一根点燃,微弱的灯火下,一大段蚂蚁般的小字映入眼帘。 这些小字都是图伦加利亚语,内容像是人在迷醉或狂喜状态下唱诵的赞歌,某些地方用亢奋的线条反复划改到难以看清,某些地方又充斥着大量不知所云的繁复内容,仿佛仅仅是为了维持某种“情绪上的状态”而堆砌的空洞词汇,还有一些地方又带着生硬的拼接痕迹。 「当一个人想要得见圣泉,他就必须██,并向祂展示两个印记…他要以██的方式高声呼喊祂█百三十三次,他须记住,若超过了这个数目,他的鲜血就将倾于自己头上,若少于了这个数目,██子嗣███,可一旦他计数█百三十三次,就会即刻████」 「…得见圣泉者将分为无穷之组,第一组说,圣哉,圣哉,圣哉,并跪倒膜拜,第二组说,圣哉,圣哉,圣哉,并跪倒膜拜,第三组说…(无意义地重复了二十多次)」 「…被改变,被██,被融解,被放大,被高举,被祝福,被██,被呈现…没有尽头,没有尽头…他的名字是萨哈亚威,他的名字是砌瓦亚威,他的名字是特拉耶希亚威(有三十多句,第三人称代词是通用形态,名字拼写混乱,全是范宁强行音译所出)…宠爱和冠冕属于嬗变的那一位,装点和奇迹属于嬗变的那一位,知识和伟力属于嬗变的那一位(有十多句,堆砌着无意义的褒义词)…」 范宁读着读着,整个人感到了一种茫然又颇受鼓舞的狂热,他觉得不对劲,赶紧将蜡烛移开。 可昏暗中他思考几秒后,又重新将蜡烛凑近,不过这次他将画框翻了个边。 这一边竟然也有字,但字体更大,而且是古霍夫曼语,短短的一句话,让范宁瞳孔骤然收缩。 「请再次确认门已关上。」 尤其让三人感到怪异可怖又胆颤心惊的是,句子中“再次”那个单词写得十分用力,可看到曾经的笔尖已经陷到了木头中,变成了深深的刻痕! 希兰担忧地朝后方望了一眼。 那团巨大的畸形“颜料球”正牢牢地贴在不存在的平面上,并滑来滑去,远远望去就像一张平整艳丽的动态涂鸦画。 “卡洛恩,我们大概已经过了十分钟了…”她忍不住出声提醒。 范宁眉头拧紧,眼睛凝视着小画框,看得出他内心在急速思索。 “怎么办?我们好像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进去试试?”她再次追问道。 “别,别,再想想。”琼软软的声音此时打着颤,“这礼器以往最短的记录是十五分钟,可这次又不一定只有这么短,可能还有一些时间,我们再想想吧,我感觉这道门太恐怖了,谁知道进去会发生什么…” “再恐怖能有被这团畸形怪物吞进去恐怖吗?”希兰脸色难看,“而且你刚刚探测过了,这三面墙后面都是山石,没准这里进去也是如此,我们说不定可以在泥巴里打个小洞躲一躲…” “那为什么不直接穿墙…”琼撇了撇嘴。 “进去。”范宁突然出声。 两人停止讨论,齐刷刷看向他:“…卡洛恩,你真的,确定吗?” “确定。”范宁深吸一口气,然后补充了一句: “不过,我们试试闭上眼睛进去。” 正文 第四十六章 不要睁眼!(4K二合一) “闭上眼睛?” 琼踮起脚,用指尖轻轻碰了一下范宁的额头:“你是不是发烧啦?” 在充斥着可怖事物的地下建筑里,如果眼前再一片漆黑,那就是放弃了唯一微弱的安全感——想象在黑暗汹涌又一望无际的大海中苟延残喘,己身所处的一叶扁舟还被弃置… 看到范宁说完后似乎又深陷思考,琼再次撇嘴说道:“…我之前看的各种恐怖读物里,都是主人公噩梦般的经历到了最后阶段,才终于‘放弃抵抗,一声尖叫,随即绝望地闭上眼睛’,然后故事一般就进入尾声或戛然而止了…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已经…” 希兰打断了琼的话:“卡洛恩,你既然提出了某种措施或方法,是推测出了里面大概是什么事物吗?” 范宁回过神来:“不,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也不知道它会通向哪。” 面对两位少女眼巴巴的神情,他飞速解释道:“我之前是在想,地下建筑内的异变是何以发生的,为什么那些古怪的颜料、石膏、标本和玩偶会突然活过来…最开始我自然认为这纯粹是因为‘外人的闯入’——我们这几个大活人进到数百年都无人造访的古迹,难免会让其中不知名的休眠事物受到什么扰动。” “但后来抱起那册《奥克冈抄本》后,桌面那句话让我联系起了之前所有的调查所见…” “维埃恩老管风琴师的问诊记录上关于颜色与感受的怪异记载…” “哈密尔顿女士在那段时间的济贫院贫民档案上画出的血红色问号…” “本杰明发疯之后对色彩的难以忍受及对特殊画作的追求…” 他也转头看了一眼那贴合于无形平面上的颜料怪物:“——所以,我怀疑‘画中之泉’对人的污染是从眼睛开始的!” “…从眼睛开始?”听到这里希兰似乎明白了什么:“比如,对色彩的感受?” “没错,这种污染是循序渐进的,速度也会视人们接触深度或抵抗能力的强弱而有不同…”范宁点头。 “症状一开始,人们只是觉得不知从何时起,自己在看待寻常事物的颜色时,似乎产生了一丝审美上的挑剔或不满,并开始惊叹于某些特殊艺术作品的色彩搭配,再然后,他们会日常所见产生厌恶感,最先是心理上的厌恶,接着是生理上的——不光是视觉上对颜色感到不适,还会有‘联觉’的不适,比如耳旁低语,皮肤刺痛,感到窒息,甚至还有一些更怪异的不适,比如维埃恩提到的‘被进食的感觉’,比如本杰明直接呕到吐出胆汁…” “到了这个阶段,被污染者会因无法忍受而作出一些难以控制,并在旁人看来匪夷所思的行为,比如老管风琴师用餐具刺穿了自己眼球,比如本杰明在拍卖行观展时突然破口大骂并发疯烧画…” “而污染的最终结果,恐怕就是‘得见圣泉’…”范宁竭力遏制住了自己想重新翻看小画框后面那些迷乱字句的冲动。 “这个‘得见圣泉’的提法,我早在毕业音乐会上法比安诵念的祷文中就注意到了,后面又陆续耳闻…起初觉得是‘洞见真理’之类的象征义,现在来看,似乎还带着字面意思的成份…” “这些被污染的人会不顾一切地去形容、描绘、欣赏、膜拜‘画中之泉’的形象,他们会开始寻求那些在他们看来才是正常的颜色,会去搜集所谓‘美丽的颜料’或‘有艺术造诣’的画作,有知者还会致力于寻找并打开与祂有密切联系的‘七光之门’… “至于二十多年前美术馆原址医院里的那批贫民,他们身上发生的细节我们已经无从得知,但结果就是,他们跟随污染的指引,参与或造就了某场未知而古老的祭祀,在痛苦和欢乐中发生激烈的改变和溶解,最终嬗变为五彩斑斓的颜料——这些颜料与他们原本的样貌相比,更接近‘画中之泉’的形象,这就是他们‘得见圣泉’的方式。” 希兰听到这里若有所思地抬头问道:“所以,既然污染是以‘眼之所见’开始,以‘得见圣泉’结束…我们闭上眼睛,就能安全地规避掉这些活过来的颜料和物件吗?” 范宁摇头:“不,之前的事情已经晚了,我们已在无意间调查了很多关于‘画中之泉’的事件,虽然可能没有本杰明那么直接,但有些隐知的改变恐怕早已不知不觉地发生…再加上进入暗门后,我们大量目睹了这些‘美丽的’颜料,一系列异变已经发生…” 琼说道:“卡洛恩,我大概听明白了,你是觉得被‘祝圣帷幕’暂时挡住的那团畸形怪物已经无法逆转了,我们此前受的一些污染可能也难以洗涤…但这扇石门后的事物,我们或许能通过闭眼的方式来规避进一步的污染?…“ “没错。要说我唯一疑惑的,就是分不清这一切究竟是现实还是幻象,但这不重要,对神秘侧的事物而言,它们不需要逻辑就能杀死我们,或把我们转变成怪物,真实地杀死,或真实地转变…” “好吧,理性上能接受你的推测,但我实在不敢在一片黑暗中迈进去,鬼知道里面有什么,鬼知道它会通往哪里…”琼说到这里忍不住瑟瑟发抖。 “你要这么想,我们这几人已经精疲力竭,真要再次遇到某些未知可怖的存在,你睁着眼睛就能改变局面吗?更现实的情况就只是——闭眼或许有用,睁眼基本无用,前方或许有路,此地无处可逃…” “我同意。”希兰下定决心点头,“我们,试一试吧…只能如此…” “好吧…”琼的声音仍在发抖。 几番解释和讨论后,时间又过了十分钟,房间门口那堵阻隔畸形颜料团的无形之墙,既有可能再坚持一个多小时,也有可能随时消失。 “你们先闭上眼睛吧…琼,不是捂脸,是闭眼。”范宁看着琼依言做完后,再转头看向希兰。 她稚嫩的脸上尚算平静,深深看了自己一眼,然后缓缓合上双眼,睫毛仍在微微抖动。 范宁将撬棍收于背后,深吸一口气,走到石门前弯腰。 感受到手间传来的冰冷凉意,他闭上双眼,朝一侧用力。 沉重的轰隆声响起。 “卡洛恩,我们不能走散。”希兰这时开口道。 “没错,我在中间拉着你们。”范宁说道,“记住…为了排除未知存在的干扰,我会不定期轻轻捏两下你们的手,你们需在三秒内回应我…除手外,我们尽量不要有任何其他的肢体接触,琼,你别因为害怕扑上来,我们没法确定那是你。” “明明明明白了…”琼的声音带上了哭腔,“等出去之后我再扑行了吧…” 两只温热的小手分别递到范宁手中,起初有些僵硬,然后慢慢放松。 他上前迈出两步,跨过门槛。 一片虚无的漆黑,空气里静得可怕。 “门怎么办?”希兰轻轻问道。 “它就算合上,缝隙也挡不住那团颜料,如果“祝圣帷幕”真的马上就会失效,那个畸形怪物又真的这么智慧这么高效,我们横竖结局都已注定。” 范宁虽说得坦然,可是他却感到后背一阵凉意。 不排除礼器造就的无形之墙已经失效,此时那团畸形的存在正于身后的房间内壮大孽生。 再次上前三步,黑暗中范宁的额头抵触到了冰冷的石壁。 “这里也是…怎么就到底了?这…这才进去两米左右吧?”显然,他右手边牵着的希兰也伸手摸到了墙壁。 范宁十分困惑,灵觉并不能凭空探查环境,它需要将“超验的启示”转化为“感官的信号”,放弃了眼睛就等于放弃了这一项最重要的灵觉。 自己煞有介事地分析半天,结果这里没路? 灰心丧气和不甘心的感觉一并涌来,他想睁开眼睛看看这门后到底是个什么房间。 不过琼出声后拉回了他的想法:“我左手这边没有阻挡。” …什么情况,这门后通道刚进去就是九十度大转弯? 三人心中均是纳闷,然后左转走去。 七八步路后,再次碰壁。 “…奇怪了这地方到底长什么样啊?”希兰困扰不已地抱怨两句。 “别睁眼。”范宁出声提醒。 “卡洛恩…我,我这边又是左手边没有阻挡。”琼说道。 “好的,我们再左转。”范宁应道,三人再次转向。 他双手轻轻用力,捏了捏两位少女的手,均马上感受到了两人的回应。 走了十几步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停在了原地。 …不对啊…这方向有问题啊?…进门,左转,再左转? …掉头了? 试想一个长方形房间,从某面墙壁最右侧边缘的石门进去,然后唯一的路,是朝左后方掉头? 琼弱弱地开口:“卡洛恩…为什么我觉得,我们这方向是在走回房间?不可能啊这是个地下建筑边缘的房间没错啊,我看过这几面墙壁外面都是山石,什么通道都没有啊??” “就算有通道,我们都走了十几步了,早应该回到房间位置了…现在既没有门没有墙,还畅通无阻…”范宁闭着眼睛的眉头深深皱起,“先别想这个问题了,这地下建筑本就处处透着古怪,此前我们在深井上面两层大厅探索时,不也遇到了这种怪事?” 他想了想说道:“希兰,至少现在你右边的墙,是从进门起的右边就一直连续转弯延伸的,你以它为参照控制左右的方向,让我们尽可能贴着墙走,不然我怕这里地形过于奇怪,会在黑暗中迷失方向…我负责前后行进。” “好的。”希兰应道。 另一只柔软的小手搭上他的后脖颈,然后朝下摸索一番,抽走了他背后的东西。 范宁于是又道:“挺好,你拿着撬棍挺好,可以避免用手去探,我也担心怕你碰到什么怪东西。” 希兰茫然:“听你这口吻…我…我还没拿啊?” “???你没拿?”范宁陡然头皮出现炸裂的感觉。 …那刚刚在自己背后摸来摸去的是谁? 他条件反射般地回头欲看,但突然想到了自己不能睁开眼睛,于是头又转了回来。 “是我拿走的呀。”琼这时软软开口。 “嘶…”范宁只觉得后背都被黏糊的冷汗浸透了,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来,没好气地问道“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 希兰此时语气也有些生气:“琼,都这种时候了你能不能稳重点?这样真的是会吓死人的!” “我…”琼的嗓音有些诧异,还有些委屈:“卡洛恩,你明明自己说的,让我抽出来探路…你说你一手牵一个,腾不出手,要我帮忙。” 三人再次停在原地。 “所以…你到底听到了什么?”希兰接过撬棍后说道。 “……我们要不…还是睁眼看看情况吧?”琼死死抓着范宁的手,“或者你让我贴一贴…我感觉几分钟不看东西加上掉头打转,连意识都模糊了,刚刚我明明听到你在跟我说话,现在我又感觉有人在看着自己…” “别睁眼,别贴我,继续走。”范宁示意三人再次缓步向前,“抓紧时间,谁知道那团畸形颜料生物,现在是仍贴在‘祝圣帷幕’那堵墙上,还是已生长到了我们后面不远处?” 牵手加不定期用力确认,是在这个怪异之处唯一的信号。 不过如琼所说,他的体验类似,他觉得由于闭眼,整个人都快进入了睡眠前的状态,似醒非醒,感官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脑子里的词句有开始碎片化流动的倾向。 范宁开始有规律地捏左右两边少女的手,为防止这种睡前状态继续深入,他没有采用均匀的方式,而是积极调动思绪,回忆巴赫《哥德堡变奏曲》主题的低音音级走向,以10步为一个单位计数,10,70,60,50,30,40,50,10…每过相应的步数,就发出信号等待她们回应自己。 再次行步一段时间后,那种黑暗中不安的被注视感陡然上升,范宁感觉前方后方都有什么东西在盯着自己,那种感觉不是远方,就贴着自己的鼻子跟前,跟着己方一起行走。 明明希兰手中的撬棍一直在击打墙壁,发出着正常的金属和石头碰撞声,但范宁却觉得两侧墙壁上似乎长满了无数的眼睛——说眼睛可能还不太准确,应该是,长满了无数未知的视觉器官?? “你们是不是快睡着了?”范宁问道,“为什么手上不回应我了?” “我一直都在捏你呀?”希兰轻轻开口,另一只手上拍墙的撬棍也暂时停了下来。 “…你不是大概每过10步轻捏我们一下吗?” 正文 第四十七章 “绿色的夜晚”(4K二合一) “…所以自己牵的是谁?” 这简短的对话,信息完全错裂,两人浑身毛骨悚然,忍不住想睁眼看一下对方。 「神秘领域的死亡不需要逻辑。」 范宁忍不住又想起了这句古老而常见的神秘学领域箴言。 但他仍旧克制了那种冲动,再度低沉提醒:“别睁眼。” “卡洛恩,怎么了?你不是每隔10秒手上就稍稍用力提醒我们吗?”听到两人莫名其妙的对话,琼此时也是疑惑问道。 “是每10步,不是每10秒。”范宁纠正了她的口误,随即发现自己也被误导了,连连摆头,“什么10步10秒…我明明是每隔一些不同的十倍整数步,如10步,70步,60步捏你们的。” “…明明就是10秒啊。”琼语气有些茫然。 己方的步子迈得很小心翼翼,10秒的时间只能走6-7步。 怎么三个人各有各的感觉? “希兰,你第一次见到我是什么时候?”范宁突然出声问道。 “啊?…”右手边的少女有些错愕,但马上理会了他的用意,“新历909年初秋,应该是10月底,一个周五的傍晚,我从爸爸办公室的沙发上起身去开门,看到你抱着一本书站在门口,你说你是来归还乐谱的。” 虽然大家都闭着眼睛,但范宁还是习惯性点头:“琼,你呢?” 琼清了清嗓子,下意识答道:“第一次是在去年安东伯伯的葬礼上,我同你握手啦…” “你确定?” “啊不对不对…那一次是正式认识你,刚见你应该也是909年,比希兰晚一点,深秋,我在她家里玩,你全程在另一边,以极慢的速度双手合着乌奇洛的一首钢琴练习曲,没怎么跟我们说过话,我们也不好意思主动找你聊天…印象较深是因为,那时安东伯伯悄悄告诉我们,你家庭出现了一些变故… 希兰这时语气也带着笑意补充道:“总的来说,有超过一年的时间,我和他之间虽然时有相处,但彼此间都很少说话,直到有一次…” 聊起一些相遇的往事,范宁觉得心情轻松了不少,他“嗯”了一声:“要不你们也问问我?” 问完这句话后,他却感到了双手传来的一股下拽的力,于是跟着两位少女一起蹲了下来。 虽然一片漆黑,但是通过其他的灵觉,他知道是她们又听见了那种“尖锐的密响”声。 从描述上看,这种声音同自己在异变颜料中听到的,那种混合在人声嘶吼中的怪异尖锐声颇为相似,这或许也是被“画中之泉”污染后的一种特征。 这一次发作的间隔较长,已经远比此前搜索房间时她们听见的频率要低了,或许可以佐证自己对于“排除视觉干扰”的推测。 短暂休息后,两位少女的喘息声逐渐消失,缓缓站了起来。 “我觉得,可能不是你想的那类情况…”希兰咬了咬嘴唇,接着之前的说道,“可能是因为我们意识都有些涣散,而造成的感知不同,总之,我们还是按照刚开始所说的闭着眼睛。” 接下来,几人继续走在这个两侧似乎“长满了视觉器官”的通道,却再没遇到碰壁转向的情况,这反而令几人愈加不解,也反复在勾起众人脑海中想睁眼一看究竟的好奇欲——从空间布局上说,进入石门后立即向左掉头,这意味着折返地下建筑,而现在几人的步程,恐怕早已反向贯穿了以前所经之处。 可目前情况和此前场所毫不相干,几人也没觉得存在上下坡。 大概在几分钟平静的时间后,希兰突然惊呼一声,停了下来。 “怎么了?”范宁心底一紧。 “我我的撬棍好像戳到了一堆肉上。”希兰的语气中混着恐惧和恶心。 “你说墙壁?” “还有,还有我的脚下…难道你们现在不觉得,正踩在什么滑腻又有一定厚度和黏性的东西上面吗?”她说完拉着范宁退后了两步,“哎,为什么连后面也是肉团了?明明是从刚刚那里踩上的…” 范宁用脚底在地面轻轻摩擦了两下,体会着橡胶与砖石相抵的触感,正想开口进一步询问,琼又战战兢兢地说道:“卡洛恩…我感觉我的脖子后面有蛇,好多蛇,身后好像有一座蠕动的蛇山…我快不行了,我想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听我说。”范宁打断了两人的胡思乱想,“你们有没有发现,我们一直在自己吓自己?” “进入这个石门后,看似遇到了很多反常的情况或诡异的现象,而且由于长时间类似‘待睡’的闭眼状态,我们精神的确有点恍惚,分不清它们是真是假…但其实,我们迄今为止根本没遭遇任何实质性的生命威胁,只是好几次受到外界刺激后,我们都想条件反射地睁眼一看究竟…“ “我怀疑,这个通道里的未知存在,正在以各种形式诱使我们睁开眼睛!” 范宁双目紧闭的同时正视前方:“如果你们没有安全感,可以这样想,假使你感受到的恐惧之物真的存在,以我们三人目前的状态,睁开眼睛就能对付得了么?” 希兰“嗯”了一声:“…有道理…所以不要理会这些事物,更不要睁开眼睛,如果我们看到了这条通道,说不定就会被永远地留在这里。” “…好,那可以贴你近一点了吧?”琼缩着肩膀和脖子,语气仍在发抖,小手死死抓住范宁。 手臂上仍然火辣辣的疼,范宁继续道:“也不要一受到刺激就在脑海中展开遐想,无论碰到什么情况,我们都继续往前走…比起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我更担心的是后方那团颜料怪物实实在在的威胁,希望它孽生蔓延的进展慢一点,我们别耽误时间,快一点走。” 说完这句话的下一秒,范宁突然感觉脚踩进了冰凉的水坑里。 几步路的功夫,水已经蔓延到了他的大腿。 他张了张嘴,正有些心神不宁地想开口询问,但意识到另外两位少女没有出声。 定了定神,他闭着双眼继续向前迈步,鞋子变得沉重,裤子紧紧贴于皮肤,双腿带着阻力,交替划出波浪。 冷水浸过了腰部,然后是胸口,脖子,口鼻… 范宁发现自己的呼吸没有受到影响。 过了十几秒后,整个人没有丝毫过渡地从水构成的竖面中闯出,他湿漉漉的头发全部贴在了额头上,衣物和鞋子似镀铅般地沉重微摆,脚后跟在地面上踏出挤出水分的声音。 还挺真实的…范宁不为所动,进一步加快了前进速度。 接下来的时间里,众人继续体会到了各类难以分辨的恐怖感觉,琼感觉时不时有东西在抓自己的脚后跟,希兰发现自己手中范宁的手变成了黏滑的舌头,最恐怖是范宁有一次觉得路突然变窄,两名少女似乎是走进了绞肉机,回应他的只有惨叫和骨肉碎裂的声音,鲜血和各类不明组织喷洒到了自己的脸上,他差点就睁开了眼睛。 范宁反复向自己强调:一切错觉都可以被制造,但那个未知事物,位格没有高到可以干涉自己还活着的感觉,除非自己睁开眼睛。 他心脏砰砰直跳,不去细想,固执地抓着双手能抓到的东西继续往前走,并坚持发出轻捏的信号,不知过了多久,自己都快麻木的时候,他逐渐又感受到自己握住的是柔软温热的小手,而且感受到了回应。 三人在下一刻感受到了微风,并且突然看到了此前地下建筑发生异变后,隐约可见那种绿色光芒。 等等…看到了? 三人停下了脚步。 范宁下意识地四周转头“查看”,发现自己处在一个漆黑如墨的巨大平台上。 他低头,看到了自己和希兰的手,他又顺着手臂往上,看到了微微反着绿光的皮肤,再看到褐色发丝飞散的小姑娘正看着自己。 她眼眸里流动着灵动的光,但脸蛋上也映衬着一丝诡异的绿色背景。 然后范宁又在另一侧看到了琼。 可是他确定自己的眼睛是闭着的! “希兰,你睁开眼睛了吗?”范宁问道。 “…我好像没有,但是我能看见你们,而且你们为什么睁眼了?” 希兰带着担忧看向自己。 “这是哪里?我们是出来了?”琼也在四周转头查看。 “不对,不对…”范宁露出警惕之色,“你们先别睁开眼睛,嗯,我知道你们看见了旁边的事物,也看见另外的人已经睁开…但是维持住闭眼的感觉,四周查看都没问题,千万别睁开。” 范宁此前的判断为:这个与“画中之泉”存在神秘联系的诡异场所,是通过眼睛传递污染的。三人走在通道里,体会到那么多不合常理的可怖感受,正是因为己方闭上眼睛阻断干扰后,那些事物只能扭曲除视觉外的其他感官,进而诱使己方心里崩溃而睁眼查看。 …难道说,这个石门后通道里的事物,已经可以对三人的视觉都造成干扰了?可是自己从双手推门的开始,就全程没有睁开看过它一眼。 扭曲,总是需要一个原有事物才能谈得上扭曲把?那个未知存在,哪里来的发挥空间? 他试着拉住两人,再度迈开步子往前走,可似乎感觉不到任何进展,大家还是处在这个巨大的漆黑平台上,那幽幽的绿光仍然到处都是。 绿光? 几人试着抬了一下头。 夜空中弥漫着浓郁的水气,来源不明的绿光浸透了这些颗粒状的雾幔,呈现出一种漆黑肮脏中偶尔又带着晶莹剔透的矛盾感,几颗过于硕大的未知星体透过层层水气,发着涣散而苍白的光芒,让整个天空显得异常低矮,彷佛就压在三人头顶上。 “夜晚?…绿光?…”希兰蹙眉思考着。 “绿色的夜晚?”琼突然灵光一现,“画家库米耶所画的《绿色的夜晚》?” “好像是,虽然未真正见过,但目前这场景和标题很像…”希兰脸上露出惊恐之色,“可是为什么它会在我们头顶?难道我们这一路挣扎,最后的结果是跑到一幅画里去了?” 范宁大脑飞速运转着:“的确有些怪异和混乱,《绿色的夜晚》怎么会出现在特纳美术馆下面的地底建筑里?等等…我好像想到了一点有关的什么东西…” 他的眉头紧紧拧起,努力追逐着近日所接受的各类信息,以期望潜意识能提醒自己与之相关联的碎片。 本杰明觉得落选者沙龙上的作品色彩都是垃圾,于是发疯将它们烧掉了,但不包括《绿色的夜晚》… 后者关系到寻得或打开“七光之门”,但它只是所需的七幅画作之一,不是全部… 按本杰明的口吻,这幅造诣颇高的作品自己跑掉了,原因是“欣赏众多,铭记深刻”,字面意思理解,看的人太多了,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就…跑掉了?… 那现在几人“看到”的景象是什么意思? “等等…看到…看到?…”范宁又捕捉到了一个新的角度。 在什么情况下,人闭着眼睛,还能“看到”东西? 他忽然“眼前一亮”。 琼显然也回忆起了当时在桥边上同本杰明的对话,“卡洛恩,当时那个疯子调查员说《绿色的夜晚》跑了,难道是这幅画作被什么东西污染后活过来或实体化了?…” 她哭丧着脸:“你说那个库米耶画的这是什么鬼东西,这个地方除了一个光秃秃的平台和头顶诡异的绿色天空外,什么都没有…我们现在误打误撞进入这幅画里出不来了…这下真的完蛋了…” “不,不是这样,我明白了,这样一路的经历或许都能解释得通了…”范宁从思考中回过神来,轻松一笑。 “不是我们进入了《绿色的夜晚》,而是《绿色的夜晚》进到了移涌里面!” “移涌!?”希兰惊呼出声,然后问出一长串问题:“怎么可能?…你的意思是,我们已经不在醒时世界了?是我们刚刚一路闭眼太久,睡眠入梦了?…我们身体现在仍在那个诡异通道,人进入了移涌?…那这里是哪?荒原?环山?盆地?都不像,总不可能是辉塔吧?” “你的描述不完全准确。”范宁说道,“我确认这里是移涌…至于此次我们进入的方式,和以往睡眠入梦不完全一样,但有类似之处…” “睡眠入梦,是身体停留在世界表象,灵魂暂时先进入星界,即表象和意志的混合过渡地带,然后依靠控梦法保持清醒,找到移涌入口后,灵独立分离进入…而这一次,我们抵达移涌,自然没有依靠睡眠来途经普通梦境…” “那你说的类似之处在哪?”希兰问道。 范宁继续道:“我是根据结果推测原因的,如果判断没错的话,暗门后面的整栋地下建筑,本身就是世界表象和意志的混合地带…” “它本身就起到了一个类似‘星界’的过渡作用。” 正文 第四十八章 大宫廷学派(4K二合一) “你们现在可以睁开眼睛了。” 范宁缓缓揭开自己的眼帘:“我们应该已经过了那条充斥着污染视觉存在的通道。在正常状态的星界或移涌里,睁不睁眼没有实质上的区别。” 两人跟着他的步伐稍稍挪动了几步,并开始进一步打量四周的环境。 除绿色的夜晚和漆黑如墨的平台外,还有一些起初第一眼没发现的模糊事物。 平台后方是虚无的深渊,前方远处则可看到绵延不绝的废墟轮廓。 坍塌的钟楼、扭曲的城墙、上下颠倒的雕塑与树木、倒伏横置的塔形房子… “这里应该才是第3史图伦加利亚王朝‘大宫廷学派’的遗迹,才是深井中真正的第三层所在。” 范宁眺望着远方荒芜怪诞的废墟,它们形态支离破碎,不合物理规律地在黑绿色雾幔深处晃荡,就像一堆漂浮在水面上的破烂玩具。 希兰试着确认道:“…所以,‘大宫廷学派’的确建造了一座象征意义上的塔形建筑,并在洞窟底端画上了‘穹顶之门’,在上面两层隐喻了见证之主的起源,并把核心区域的入口设置在了塔的第三层…然后,第三层我们进去时看到的画廊与放着各种古怪事物的房间,也的的确确是‘大陆炼金术士协会’所建?一个上千年,一个两三百年,两者糅合到了一起?” 范宁微微颔首:“对。包括深井,应该也是炼金术士们修建的,这样可便于他们探索这座第3史塔形建筑…” “抱歉,我忘了…”说到这范宁松开两位少女的手,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尖。 他继续解释道:“世界表象和意志的混合,应该从我们下到深井时就开始了,当然,那里只是一个初始的过渡态,‘表象’或‘醒时世界’的成分占了绝大多数,在秘史纠缠律的作用下,仅有几盏烛台溢出边界,生长到了不同历史时期建造的深井上。” “越往里,‘意志’或‘梦境世界’的成分越大,所以不合常理的事物就越来越多了,比如前两层大厅影响神智的字符,变化无常的甬道旋梯,比如第三层画廊和地下建筑中的种种可怖事物…而到了最后我们闭眼走的那条通道,占比彻底反了过来——绝大部分都是星界层或移涌层的事物,醒时世界仅余微弱的比例…”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它们是虚幻的,每一个研习隐知的人都知晓,表象和意志共同构成真实的世界,它们的污染和危险真实地存在着。” 但范宁不解的是,自己从没在耳边直接听到她们描述的那种密响,似乎自己存在哪方面的特质可以抵抗这种污染。 难道是自己一直习惯于随身携带的东西?总不可能是指挥棒,美术馆钥匙倒是有可能? “那画呢?画是什么情况?”琼仰头看天。 她的眼神中仍然带着浓浓的不可思议之感:“之前一系列反常事物的缘由我算是弄明白了,可是,为什么我们的头上是‘绿色的夜晚’?库米耶先生的油画为什么跑到这里来了?本杰明说的‘欣赏众多,铭记深刻’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个现象…”范宁也抬头看向了夜空中怪异的绿色水雾和苍白亮光,“我之前做过很多次思想实验,因为一个困惑了我多年的问题——” 他对着低沉的天际发问:“艺术作品的存在,一定要以欣赏者的存在作为前提吗?” “不一定吧?”希兰尝试回答道,“艺术作品有历史局限性,欣赏者也有历史局限性…一幅油画在当下受到诸多诋毁与非议,却或许能成为百年后的不朽之作,成为人类文明史上一颗无价的珍珠…当然不能因为它暂时不受欣赏,就否认它的存在和其艺术价值。” “不。”范宁摇头,“你可能误解了我的命题,我这里说的‘欣赏’和你理解的不一样,它是个中性动词,是‘知晓’‘观测’‘留下印象’‘进行审美活动’等意思…至于审美判断的结果,是‘杰出作品’?还是‘蹩脚作品’?那是后话…” “如果某诗人写下一首长诗后,将其丢在一个无人识字的国度,这首长诗算不算文学作品?” “如果你画了一幅油画,在作品诞生后用黑幕覆盖,永远不让第二个人看见,自己也随之停止自我欣赏,它是一件现实物品没错,但它算不算艺术作品?” “如果我穷极毕生心血和灵感,在临死前创作了一部恢弘的交响曲,它的手稿却遗失了,从来没有人上演过,聆听过,这算不算艺术作品?” “再做一点延伸变化:这部交响曲进行过成功的首演,但之后却因为某种变故中止了流传,一百年后,记得它如何演奏的乐手和聆听过它的乐迷都逝世了,后人只从史料中知道存在过这么一首曲子…这部交响曲是历史事物没错,但它不会再有欣赏者,它还算不算艺术作品?是一直都算,还是以前算,现在不算?” “卡洛恩…你刚刚举的例子中有个黑幕覆盖。”琼说道,“这让我想起了本杰明偷来的五幅画,我们在后备箱看到时它们也是覆着黑幕。再包括他无意中提到的《痛苦的房间》,特巡厅用了同样的处理方式将它置于封印室。” “我接下来正是想讨论这件事情。”范宁点头,“兰盖夫尼济贫院的颜料有问题,甚至和画廊中的颜料存在某种同源性…库米耶用特殊的颜料绘制了《绿色的夜晚》,这幅作品起初不具备非凡属性,充其量只是存在少量相位隐知,但在经过一定时间的展览后,它在欣赏者们心中留下的审美印象突破了某一程度——” “于是,它变成了移涌物质,自行从世界的表象升华了。” “原来如此,难怪在拍卖行的火灾现场,有一幅画只剩画布而找不到颜料烧渣。”琼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本杰明对于‘它跑了’的原因,概括得如此精确又简明扼要…他们‘调和学派’的人果然疯得与众不同…” 范宁目光悠远:“这或许说明,艺术作品的存在需以欣赏者的存在作为前提,就和移涌生物对于‘活着’的定义一样艺术家艺术人格的升华,同样依赖历史的评判与铭记至少在这个世界如此”说到最后,他的语气近于喃喃低语。 “现在有更现实的问题。”希兰提醒两人道,“我们怎么出去?” 从普通梦境或称之星界层的地段出去是不难的,将注意力分散,思绪放松,遏制灵感的燃烧,同时想象灵体的下坠,就能控制自己醒来,这是熟练掌握控梦法的有知者的基本能力。 但在移涌中必须折返自己来时的路径,才能用这种方法控制灵体坠出,否则一旦灵感枯竭,就是迷失的结局。 三人的灵感消耗已经很大了… 琼撇嘴说道:“问题是,如果整个地下建筑都是表象与意志的混合地带,我们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进入了移涌?…而且我觉得这个地方不似常规的荒原、环山或盆地,很有可能是处移涌秘境。” “这个问题我也不懂,移涌与醒时世界的映射关系本就难以理解。”范宁凝视着远处飘荡的黑色废墟,“譬如我把移涌物质带进联梦,再交予另一处的你带出,这就很难理解为什么该物质在世界表象凭空发生了移动…而且据一些文献记载,在某些罕见情况下,有知者自己也会发现醒来后并不在曾经入梦之处…” 说着说着,突然一阵冷风刮过,低矮绿色夜晚中的雾幔开始滚动了起来。 范宁突然觉得自己手肘,脖子及脚踝几处被点上了丝丝凉意。 …下雨了? 他正如此想着,顺带看了一眼希兰,结果看到少女白皙的额头及脸颊上,突然沾上了几处红色和绿色的污点! 几人下意识抬起手臂,当看到上面几处小如针尖般的颜料污渍时,纷纷脸色起了变化。 “去前方废墟里看看。”范宁当机立断,“这地方还是有问题,在这空旷平台继续讨论下去是等死。” 三人轻飘飘地向前奔跑,尽管那些漂浮的残垣断壁似乎远在地平线,但距离顷刻间拉近。 外面的颜料雨逐渐呈淅淅沥沥之态,雨声清晰可闻,带着一种粘稠的质感。几人彼此对望,身上各处已经沾上了细密的彩色。 数百个呼吸后,他们身形钻入黑色的雾气,掠过上下颠倒的枯树和石碑群,从一座倒伏的塔形建筑顶层窗口垮了进去。 这废墟里面的建筑结构十分反常,与当今年代人类的审美完全相悖,各种灰色的廊柱、石像、浮雕全部在暗示人脸的五官结构,偏偏石材又高大平滑,从整体性上来说完全不像这个世界上能找出的材料,盯得过久能听到似风声又似耳语的空洞持续音,让人产生强烈的眩晕感和厌恶感。而且站在其中就像飘于水面,就和此前从远方眺望过来时看到的一样,人在跟着整个建筑微微晃荡。 他们逐渐体会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怖,那是人类对于陌生又古老的历史事物的本能战栗。范宁强压着心神,带领两人在绵延不绝的废墟群穿行,小心避开洒下颜料雨的窟窿,以及很多看起来十分怪异的片区——这些地方和周边环境突兀地割裂开来:要么是一片莫名的虚空,要么是完全不相干又难以窥清的场景,或是虽与相邻事物一致,却呈现出如密密麻麻的耳蜗一般的溃烂状态。 颜料雨下落的态势越来越大,并从残破建筑的各处渗透进来,被沾染的地方就像盛开的剧毒斑斓菌群,范宁内心也越来越焦躁,虽然几人穿行速度在加快,但没有发现任何实质性的东西,那些视野所见之处,不是破败荒芜就是混乱不洁。 “卡洛恩,我有一个推测…”希兰这时开口说道,“刚刚琼说这里是一处‘大宫廷学派’的移涌秘境,我觉得只对了一半,这里应该只是某种不完全的秘境形态…” “不完全?你的意思是,因为变为移涌物质后升华的画作只有一幅?”范宁眼神一亮,“很有可能…此处秘境的天空明显符合《绿色的夜晚》的标题特征,我怀疑当其他画作也升华后,这里会有更多的事物发生变化,那时这里很有可能会展现出和‘七光之门’的某种联系…” 是个合理的猜测,但说着说着范宁的脸色仍旧重归焦虑。 他对这个和“画中之泉”有关的移涌秘境没有兴趣,他只想出去。 废墟中的穿行未停,又过了数百呼吸后,三人闯入了一座怪模怪样的残破塔楼,它或许曾经很高,但此刻坍塌得只剩一层半的空壳,颜料雨在其上泼洒出五颜六色的污迹。 环境中散发着如溃烂脓水般的不洁气息,三人却被眼前的巨大石碑给吸引了,它竖悬在一片景象混乱的怪异半空中,碑身时而被内部浸透,时而又浮现而出,就像在不断挣扎的溺水者。 范宁顾不得自己满头彩色浆液滴落,仔细观察着石碑上的怪异浮雕,其似乎受到了严重的风化,浮雕的痕迹已经极浅,但大概可以看出其样式。 一个头戴冠冕,身着繁星披风的人类跨在牛背上,左手将牛头高高掰起,右手持刀刺进了它的身体,伤口处挂着一串葡萄,牛尾则被绘成了稻穗的模样。在牛的侧方有猎犬和蛇蝎将其咬住,另外还能在浮雕周围隐约看到乌鸦、瓶子、狮子、持火炬者等事物。 范宁对解读这幅浮雕没有丝毫头绪,正当他和希兰百思不解之际,浮雕和虚空的背后传来了琼的声音:“你们来看,这一面也有东西。” 两人踩着一地的粘稠浆液绕行至此,看到了一字排开的七个符号。 “这是‘画中之泉’?”众人最先把目光投到了贯穿方框内外的喷泉图案上,“看来祂真是一位见证之主,难道说,这块石碑上的符号群,正是代表着‘大宫廷学派’所追随的那一类见证之主,足足有七个?” 符号个别过于简洁抽象,难以辨明,如最右边的符号只是一根斜划的线段,但其它的都依稀可看出事物的特征:火花齿轮、弧刀、灯、泉水、液体中伸出的手、扭曲镜子。 “哎,再看这里这里还有似乎是石碑雕刻者的署名。”希兰伸手指向这排符号的左下角。 “我看看。”范宁小心翼翼地贴近石碑边缘的混乱景象。 两人一起拼读着潦草的图伦加利亚语,随着一个一个音节从口中缓慢蹦出,两人的语气越发惊疑不定了起来。 “圭多达莱佐?” 琼好奇问道:“卡洛恩,希兰听这语气,你们知道他是什么人?” “当然知道。”范宁深吸一口气。 “他是指引学派的初代领袖。” 正文 第四十九章 最后所见(4K二合一) 指引学派初代领袖的名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说这块展示大宫廷学派的器源神石碑,是圭多达莱佐雕刻的? 指引学派和大宫廷学派存在某种联系? 带着这些疑问,范宁再次从右到左仔细打量起了那七个见证符:斜划线段、火花齿轮、弧刀、灯、泉、液体与手、镜子他仍然没有从这排符号中找到“渡鸦”“芳卉诗人”两位正神,也没有发现“无终赋格”——这似乎说明后三位见证之主也并非器源神。 而且,众人也没有体会到之前被“真言之虺”瞥见时的可怖感觉,这说明这批符号背后指向的见证之主,恐怕遭遇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变故。 “我越发怀疑这就是特巡厅在搜集的所谓‘器源神’残骸。”琼的语气果断。 器源神…范宁不由得细细揣摩这个名词。 它或许代表着,这一类见证之主曾是类似礼器的起源?又因为什么原因陨落了?…这的确有些让人难以理解。 “画中之泉”就是其中一位?祂出现了变故,但祂的污染遗留了下来? “卡洛恩,你看这个。”希兰又将手指向了灯形图案,“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凿开特纳美术馆暗门时,从夹层里掉出了一张涂有漆黑灯形轮廓的秘仪基底?” “我有印象…”范宁点头,“你再看这液体中伸出的手,这不是‘池’的相位符吗?为什么又会是见证之主的符号?” “难道是…‘红池’?”希兰猜测道,“说起来挺奇怪的,我一直在疑惑这位见证之主神名为什么带着相位名…” “的确奇怪。”范宁说道,“而且‘红池’还是愉悦倾听会所祀奉的邪神,难道说大宫廷学派曾追随的器源神,还不只疯了一个?可器源神不都变成残骸了吗?残骸遗留污染特性我可以理解,就类似‘画中之泉’…可这个‘红池’,难道祂又活了?” 除了“画中之泉”,几人熟悉的符号也只有“红池”和那盏灯,其余四个都非常陌生。 “卡洛恩…”两人讨论之际,琼突然带着颤声开口,“我我我我感觉…那个地下建筑里的畸形颜料球…好像同样跟到这里来了…” 这话让范宁心底一惊,思绪从讨论秘史中抽离出来,他猛然回头,才发现绿色夜空中原本淅淅沥沥落下的颜料,已经变成了瓢泼大雨的状态! 再低头一看,地面积起了超过三十公分厚的红绿蓝紫,不知何时已漫过了己方三人的鞋子。 他仅仅只做出反应拉住了两位少女的手,那些浆液就突然剧烈地发泡肿胀,三人脚底一滑,齐齐摔倒。 惊呼声响起,颜料裹覆三人全身,仰天的脸也顷刻间被新下落的颜料所盖满,范宁死死地抓住希兰和琼的手,可那些恶臭的浆液直接灌入了自己的口鼻。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范宁觉得全身刺痛,心脏开始剧烈地泵出血液,再从逐步溶解的皮肤中渗出。 尽管是在移涌中,这种体验仍旧全然真实,并让他彻彻底底地感受到了死亡将近,没有任何挣扎和反抗的余地。 四肢末端已嬗变成祂形象的一部分,无知觉的范围开始朝躯干蔓延。 整个世界充斥着颜料中痛苦和兴奋的嘶吼,两位少女绝望的呼喊声逐渐被淹没其中。 这或许就是绝大多数有知者最后的结局? 再或许,穿越到这个所谓异世界近一年的经历,终究还是以噩梦起始,以噩梦结尾吧 那自己站上过指挥台,享受过自己创作的交响曲从指挥棒下淌出的感觉,体验过乐手和听众的注视,体验过返场、鲜花、掌声和不眠之夜,也挺好。 数十个呼吸后,颜料堆里的范宁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了。 他最后一刻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那悬空在半空中的石碑上。 最右边的符号,似乎…突然对自己闪了一下? 好热 一片血红 双耳嗡嗡作响,阳光穿透合上的双眼,将皮肉中的血流映照出鲜红的颜色。 叽叽喳喳的鸟叫,聒噪的蝉鸣和耳畔哗啦啦的微风逐渐占据了听觉的主要部分,背臀被长棍状的事物硌着,其余地方传来泥土的潮湿和冰凉,朝上的脸颊,腹部和腿部却被晒得滚烫。 数十个呼吸后,范宁缓缓睁眼,灼目的光芒从枝桠间倾泻而下,他下意识地抬起胳膊遮挡,泥土也蹭到了脸上。 这是哪里?范宁一骨碌爬起,双手拍掉身上的烂叶子和小树枝,并重新背稳背包。 阳光透过层层枝叶在林中小径上洒下斑点,视野尽头所及之处,巨大的钢铁支架和冒着滚滚浓烟的工厂烟囱依稀可见。 小山特纳美术馆后方的小山?自己是怎么出来的? 在脱离地下建筑后,那些可怕的记忆开始丧失连贯性,而一些标志性的画面却变得越发鲜明且清晰起来。 是真实,还是噩梦? 最后那般场景如此绝望,自己现在却能无事从移涌折返,应该只是噩梦吧? 可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手臂正火辣辣地疼痛。 伸手翻转,露出手肘的一面,鲜血染红了附近的衣物,再撸起袖子,皮肤上赫然可见细密而狰狞的压印。 抽出撬棍,前端的金属裹满了颜料。背包特别沉,他将其抓到胸前,看到了那一叠名为《奥克冈抄本》的书册。 来不及进一步细想,范宁意识到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当即四下张望,当发现两位少女的白色身影就躺在十多米远处的树下时,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他掏出怀表,发现现在时间是下午三点,离进入暗门不到两个小时。 在深井下面,他唯一看过的一次时间,是在画有“穹顶之门”的地底洞窟休息时,那时怀表指向的是两点四十分。 不管这个读数正不正确,都完全对不上自己前后的时间流速体验,他不由得想起了琼曾经分享过的她误入移涌秘境“裂解场”的经历。 十多分钟后两位少女悠悠醒转,范宁稍稍安抚了她们的情绪后,大家开始缓缓往小山下坡路走去。 劫后余生,大家先是交流了一些状态感受,一致觉得除了最先“真言之虺”带来的不知名触变外,后期的遭遇没有在当前留下不适感,相反大家的灵感强度似乎有了相当大的提升,尤其是两位少女推测自己已接近了低位阶有知者强度的顶端。 除此之外还有一批宝贵的隐知及神秘学文献收获。 这是用接触秘史的高危风险交换得来的。 “所以你们最后有没有看到什么?”然后范宁提问。 琼的脸色比那天排练时范宁见到的还要苍白,她摇了摇头:“我感觉浑身很痛,心脏跳得很快,身体逐渐溶解在了颜料中,后来我就意识涣散了,甚至在此之前还出现了自己人生经历画面的片段快速闪动…” 范宁听到这不由得困惑,难道自己最后莫名其妙见到的符号闪动,也是濒死体验么? 他开始从背包里一本本掏出《奥克冈抄本》的分册,做简略的扫读。 “《规劝之战》…希兰,你的历史素养很高,有听过这么一场战争么?” 希兰茫然摇头:“什么时候的事件?” 范宁粗略地翻了翻:“这是由一位自称姓名为‘让·科斯姆’的提欧莱恩帝国历史学家所著的,旨在揭示‘学派与教会斗争规律’的历史综述文献,扉页上写满了抄录者‘奥克冈’的警告,表示‘科斯姆’已在各种意义上被抹除,册子前七成以上的文字已被颜料染黑…” “…在后方关于新历728-729年语焉不详的‘第二次规劝之战’的文本中,提到新的蒸汽时代领袖听取‘万军之主’代言人的建议,联合学派之士对教会之士展开理念规劝,最终致使‘鸦群西归’和‘鲜血密教与长生密教的消亡’…抄录者‘奥克冈’在结尾批注中花了大量的篇幅来哀叹自己作为胜利方的不公待遇…” “我没听过这种说法,但后面提到的教会势力变化勉强印证得上…”希兰撇嘴评价道,“这所谓的‘规劝之战’,那两年时间接近于帝国‘蒸汽革命’的最后阶段…这是一场从新历7世纪下半叶就陆续打响的,历时超过六十年的战争…” 琼插嘴说道:“嗯,一段被人所熟知的历史,尼西米家族就是在那个时代立功后授爵的。” 希兰继续简述:“当时霍夫曼封建王朝衰颓,在神圣雅努斯王国的暗中操控下,尼勒鲁人、通古斯人和兰格人将其渗透得千疮百孔,最后路易斯一世登上历史舞台,发动蒸汽革命,削弱教会势力,声讨征伐侵略者…” “最终结果是:尼勒鲁人和通古斯人的小国被灭,兰格人被赶回了西大陆利底亚王国老巢,灵隐戒律会被禁止在北大陆传教,另有不少秘密教会被定义为邪神组织而铲除…神圣骄阳教会看似变成了北大陆唯一合法的正神教会,强势地位却一去不复返,到手的蛋糕反而不及当年多教会并存之时…霍夫曼人拥有了更大的版图,更名为提欧莱恩帝国,并逐步走上了工业化的道路…” 范宁最后推测道:“既然最大赢家是提欧莱恩新兴的工业阶层,那么对照历史与秘史,这战争背后似乎是特巡厅的前身与几大学派合作,着手对抗教会势力…” 众人又一起粗看了后面几本分册,发现《大宫廷事迹考察》用的是需要大量翻译才能解读的诺阿语,《战车升天论》《圣泉密续》则通篇用类似之前小画框上的迷乱措辞写成,分别描述了‘穿过门扉的人’在身体或灵体方面的某些‘痛苦而激烈的改变’,以及赞美了“画中之泉”对于世间万物的‘调和、变化与审美教导’。 这些狂热激情又堆砌着无意义词汇的句式让三人一阵恍惚,而当他们读到《人体嬗变见闻录》中对于种种人体改造实验与怪异祭祀方法的文本时,精神状态再度重归崩溃的边缘。 象征起源意义上的塔、杂糅虬结的各时期古建筑、被“真言之虺”的无意一瞥、诡异的画廊与房间、活过来的物件、畸形的颜料怪物、不可名状的污染通道、令人眩晕且厌恶的第3史废墟、被溶解的疼痛与嬗变的恐惧… 记忆中重重恐怖的画面似乎又活了过来,并附身于当下眼前各种现实事物之上,让它们产生了幻觉般的变化。 范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佯装镇定地下山回到特纳美术馆的。 几人硬撑着处理了流动展厅的秘仪残留,重新将暗门封死,然后目光游离地回到不远处的啄木鸟咨询事务所,在一堆诱人食物的香味中继续目光游离地爬上二楼。 “卡洛恩”琼一进209的办公室房间,便面朝下方直接趴到了沙发上,“如果你明天执意要排练我还是不要那个‘《第一交响曲》首演长笛首席’的光环了你让我好好睡觉吧,虽然我也不一定睡得着” “不排了,明天不排了,周末让他们自己练吧。”范宁双腿瘫软地坐在钢琴凳上,整个人向后直接靠了下去。 “要不先去把礼器归还了?”希兰嗓子有些发哑,“我好像听到了,杜邦应该正好在里面弹吉他。” “让他想起来自己来拿”范宁转身,哆嗦着双手将立式钢琴盖打开,“你们别找我说话了,让我先弹会琴,我想静静。” 他从巴赫平均律钢琴曲集上册的第一首《c大调前奏曲与赋格》(bwv846)依次往下弹了下去,明洁宁静的前奏曲分解和弦声在房间响起,几人砰砰跳动的心脏逐渐平缓了下来。 而当后面范宁手指下演绎出各种精妙的赋格曲时,另外两人涣散的意识中有了越来越多的惊讶,她们发现在这批自己从未听过的作品里,蕴含着极高的复调技巧与深刻的逻辑之美,她们开始用享受中混合着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范宁的侧影。 巴赫的音乐慰藉把几人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但接下来几人的状态仍旧不怎么好。 范宁几乎每天做梦都能梦到那些事物,有的时候自己在一座空旷的塔楼里爬着中央无休不止的旋梯,然后突然被身后夹杂着痛苦和兴奋的嘶喊声吓得回头从高处摔落,有的时候他再次在大宫廷学派的废墟中游荡,目睹着那些让人晕眩和厌恶的巨型建筑,还有时他发现自己重新开业的美术馆内全部陈列着那些怪异的厚涂画和雕像玩偶,而前来参展的每一个观众的眼神都如“真言之虺”般古老和恐怖 尽管他仍然能用控梦法维持着清梦的自知,但穿过这些事物去往移涌的过程仍然让人感到厌恶和不适。 他尽量将注意力全部投入到了排练和研究音乐上面,整个人状态在缓慢地恢复,时间一晃到了8月11号的周一,离出发去帝都仅有五天不到。 今天乐手们来得异常之早。 七点四十的时候,排练厅就已座无虚席,穿着正装提着公文包的范宁刚推开大门,就看见众人用齐刷刷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因为,今天是他宣布赴帝都演出的乐手人选的日子。 正文 第五十章 决定人选(4K二合一) “哒哒哒” 木地板上,皮鞋叩击声于寂静的排练厅内回荡。 卡普仑接过公文包,范宁整理了一下自己领结后,登上指挥台。 乐手们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上午好,各位。”范宁微笑开口,“说一下计划。” “8月15号,这周五,开往圣塔兰堡的车次时间为上午十点半,请诸位自行把握时间,带好乐器和随身物品,前往乌夫兰塞尔火车站集合,我们会参加16号的开幕式。” “这一次大家在帝都待的时长比往年要长,校方已为大家租下提欧莱恩国立音乐厅的一处排练场地,所以在21号正式演出前,我们会继续进行每天不低于8小时的高强度排练,其中我会尽量争取每天能有一个小时去舞台上正式彩排的机会,请大家绷紧最后的状态。” “然后就是大家关心的人选问题了,我念完后,卡普仑先生就会把车票发到你们手上。” 范宁说着,伸手接过了卡普仑递来的小册子。 虽说淘汰比例不足两成,而且那套考核体系的打分进展,时时刻刻公示在墙上,名次靠前的人基本十拿九稳…但在结果未出前,乐手们依然架不住内心的忐忑,尤其是考评结果本就在中偏下的,他们心不禁悬到了嗓子眼上。 除了少数镇定自若的人,大部分学生开始忍不住回想自己这一个多月来的表现经历,有人觉得不至于轮到自己被淘汰,也有人此刻开始抱怨起自己有些地方原本可以做得更好。 按照范宁教授原先所说,从八十多人淘汰到六十多人,这意味着弦乐组的各提琴声部要至少淘汰两人,而木管和铜管组的那几种常规乐器——长笛、双簧管、单簧管、大管、圆号、小号、长号可能均会淘汰一人。 甚至于那两位坐在右后方的“重量级”大号手都对视一眼,彼此在对方脸上读到了忐忑不安的神情。 此时乐团中心态最稳的,除罗伊那几人外,恐怕就是定音鼓手,竖琴手,以及那位敲三角铁的同学,很多人偷偷在用羡慕的眼光瞟视他们,事到如今,这几个位置不至于会被临时换下。 随着名字一个个被范宁报出,念到的人肩膀一松,如释重负地靠在了座位上,发出长长的吐气声,而剩下的人则越发坐立不安了起来。 时间很快就过完了。 “念完了?” “应该就这些了吧,首席还是都在的…” “好像一共有七十二个人,范宁教授最后下起手来,似乎没有他最开始说得那么重…” 有些自己名字早早出现了的人,抱着悠闲的心态特意数了一下后面的情况,他们发现,范宁一共只剔除了5位弦乐组乐手,2位木管组乐手和3位铜管组乐手。 这最终配置的乐手比例,应该是范宁教授结合乐团和曲目特点考量过后,作出的音响平衡性调整。 “没有我…” “真的没有了吗?” 没被念到名字的这几人,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失落感砸中了自己,整个脖子僵在原位,连转动眼珠和挪动视野的意愿都消失了。 有几位女生甚至眼眶已经开始泛红。 能被选拔为交响乐团正式团员的人,多少都有一定的想法和追求,演奏水平亦处在学校学生中的佼佼者层次,此刻他们不禁后悔起最初排练时的懈怠,以及后悔在排练之余的练习时间里,自己还钻研得不够。 但范宁教授在第一次上任见面时,就把考评四大板块的细则讲解得十分清楚,并且针对大家的问题作了答疑,后面也是严格按照这套规则执行的…到了今天,淘汰情况甚至比提前的告知比例要低。 有好几个人此时内心承认,自己是看到开票日当天创下了售罄记录后,才意识到这场音乐会的重要性,才意识到其影响力和经济收益远超预期,才开始拼尽全力,而那时的时间已过去了一半。 想到那些演奏水平既不在自己之下,又全程一如既往全力以赴的其他乐手,他们觉得没有什么抱怨可言,就是真的很难过。 “没想到这场火爆的音乐会,我真的无法参加了…” “七八天的帝都之旅,没了?…” 与这个宝贵机会失之交臂的只是少数人,虽然他们眼神黯淡无光,可大厅内一时气氛并不凝重,演出在即,更多的乐手是欢呼雀跃和隐隐期待。 …很多情况下,少数人的感受是无人在意的。在受到打击过后,涌上他们心头的是颓丧感和疏离感。 “我看到了大家的努力,尤其是开票日之后的卡普仑先生,把车票先发给大家吧,一共83张,乐手们,加上谱务贝琳达小姐。”范宁说到这轻轻一笑,“这得感谢你们的学长卢·亚岱尔先生,他安排了出发和抵达时间都较为方便的车次,并为我们预留了连号的一截一等车厢和两截二等车厢,而且,他会去帝都为我们助阵,你们马上就能再见到他了…” 众人的听觉被选择性屏蔽了,后面卢到底做了什么他们基本没有听见。 “83张?” “我是不是听错了?不是只有72名乐手参演吗?” 卡普仑和贝琳达开始从两侧分工发票,果真,每位在场乐手都领到了一张。 那些曾经没有出现在范宁念出名单里的同学,手上捏着棕色的薄纸板二联车票,看着上面各城市站点名称与时间的飞扬字体,手指反反复复地捋平那道被薄胶条保护起来的虚线,生怕在检票前不小心撕裂了。 …这算是,安慰奖吗?…也挺好,去帝都白吃白喝七天,还没演出任务和心理压力。 此前他们最难受的点,莫过于8月15号的上午十点半,自己呆在家中,想象着蒸汽火车开出乌夫兰塞尔的场景。 “此次帝都之行较往年更为特殊。”范宁朗声开口。 所有人立即收好车票,抬头认真听这位常任指挥接下来会交代什么。 “三个特殊点。” “一是关注度。由于开票日一些众所周知的情况,这点我就不再赘述了,相信你们理解起来没什么难度。” 众人心中默默点头。 那天售罄的消息刚刚传出,范宁就因为探索暗门提前结束了排练,这些乐手一解散就被这条新闻给击晕了,他们立马购买了各大媒体的报纸刊物,几乎告诉了自己的每一位家人和朋友,消息传播起来简直比这座城市的霍乱和肺结核还快。 “二是时长。刚刚也提到了,往年我们一般只待三天左右的时间,匆忙彩排匆忙上阵,这次为了让你们能多熟悉新场地,也是机会难得,去感受感受开幕式的气氛,前前后后有七八天。” “三是环境,帝都最近的气氛,不算太平和!”范宁说到这里眼神缓缓扫视着每一个人,“最近圣塔兰堡的治安事故发生得较频繁,甚至于我可以给大家提个醒,居民遭遇神秘事件的比例,据统计数据也高于往年,警安系统处于高度戒严状态!” 众人听到这里表情显得凝重起来,其实他们中间有一些消息灵通,或对新闻敏锐度较高的人已经略有耳闻。 “所以,那十位不承担演出任务的同学,乐团依旧需要你们。” 范宁双手撑着指挥台的栏杆,与他们眼神交汇:“我们有82位团员,有我、指挥助理、专职谱务,还有我们今天没来的小提琴独奏家,再包括康芒斯教授,以及校长和其他教授们也会稍晚几天赶赴演出现场…90来人的规模,七八天的旅居生活,在这些特殊因素下,日常管理是个不能忽视的问题。” “卡普仑先生、希兰小姐、贝琳达小姐有各自需要忙碌的事情…我需要你们10位同学做好这段时间的行政管理工作,正好各自对你们所在的配器组负责,包括但不限于:入住手续的办理,每天早晚的人数清点,大家随身物品的照看,餐饮需求的收集和提供,排练之外的出行纪律监督,特殊情况的处理和报告,等等…” “我说的事情看似琐碎,但实际上哪个环节出了意外,将直接影响到演出,你们所做的事情对乐团非常重要,决定着其他人能不能把纯粹的精力投入到音乐上…也请全体乐手在这段特殊时期遵守纪律,服从他们的管理,不要擅自外出,按时排练按时就寝。” 这十位同学的眼神,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他们之前的心情其实有些复杂,从无法登上火车到可以登上,并不承担演出压力,看似是纯粹的好事,可一旦无所事事,便会不由得生出一丝异己感。 人在一个团体中最害怕的就是自己不再具有价值,尤其经历过乐团演奏的人,哪怕心态再为松懈,也会对这一点具有十分深刻的感受。因为他们体会过,自己创造出来的音符,融合到巨大而恢弘的和谐音流中是何等感受。 范宁在前一世早就体会过,并明白了一个道理:只玩过“单机”的音乐生涯是不完整的。 这种合奏或合唱的经历一旦被拥有,整个人的价值观就一定会发生改变,或深或浅。 “由于你们接下来的付出,同样与这场音乐会的成功密不可分,所以…演出的票房收益,你们照常参与分配。”范宁接着说道。 “什么…照常参与分配?” “这么高的定价,全部售罄…这…这收益有多少?” 火车票,管理任务,收益分配范宁先是给了他们形式上的相同地位,又给了价值上的相同地位,现在则是经济上的相同地位这几人被从天而降的幸福反转给砸晕了,尤其之前几位眼眶泛红的淑女,此刻已变成范宁教授的忠实拥趸和仰慕者。 范宁教授虽然前期严厉,但现在来看,还是比较和善好说话的。也有很多正常参演的乐手,此刻如此想道。 “当然,一点小遗憾。”范宁敏锐捕捉到了乐团之中大家表情的细微变化,“现场的音乐录制…你们的名字没法出现在唱片上了。人生中总会有些因为懈怠而造成的损失,我作为你们的老师,有义务让大家切身体会到这个道理…我会试着减轻你们的损失,但完全消除,不现实。” 在这些人失落感与庆幸感并存之际,他又话锋一转:“最后作个预告,新的特纳艺术厅预计在11月份面向公众开放,一支新的驻厅职业交响乐团也会提前开始组建,你们都是我知根知底的优秀潜力乐手,所以…毕业生在应聘时,或许会有一些加分项哦。” 说到这范宁眨了眨眼:“透露一下乐团提供的薪酬待遇,在我的初步方案里,大约是行业平均线的…接近两倍!” “两倍?”在场的乐手,尤其是高年级的乐手们,此时耳朵一个个都竖得老高! “职业交响乐团的平均线应该是8-10磅的周薪吧?接近两倍!?16磅起步?”他们有些人怀疑自己听错了。 ——拿毕业生们此前在毕业典礼上心心念念的留校任职机会做对比:行政人员周薪5-6磅,助教岗位7-8磅。 光是正常的职业交响乐团乐手,就能把这收入给比下去了,这还不考虑在交响乐团工作的幸福指数要高于相对枯燥的行政或教研生活。 大部分人都开始蠢蠢欲动了。 这一个月表现做得不够好幸亏以后还有机会。 “范宁先生这番拉扯真是…而且让此前排练懈怠的同学,这次反过来去监督管理别人…这可真是有够微妙的…还有这未来的交响乐团,我也心动了,待遇不是重点…”坐在前方的罗伊全程在认真听范宁说话,并笑吟吟地看着大家的反应变化。 范宁的这种处理方式,受到改变的人不仅是这十个人,考评成绩在中下游的同学、以及对自我要求应该更高的声部首席,都有了更多的想法。 而且他特别心机地把自己职业交响乐团的组建预告放到了最后。 从这一个多月的排练感受来看,这群同学们都是扎扎实实的科班出身,虽无太多艺术沉淀,且有时玩闹心性较重,但其中不乏可塑之才,就像一张质地上乘的白纸。 个人风格强烈的成熟艺术家重要吗?当然重要!但完全可以选择以协奏曲合作的形式来提升乐团水平,再加之目前手下几个技艺不亚于成熟艺术家的天才声部首席,如此整体演奏质量的天花板就能拉上去了。 而提高乐团的稳定性和发挥下限…对于范宁而言,音乐学院的学生交响乐团毕业生才是最主体最直接的新鲜血液。 下午排练散场后,一身白裙的琼正蹲在地上收拾长笛和乐谱,看到范宁走过来,软软地开口问道:“卡洛恩,你觉得最近精神问题有所好转没有?” 周围几位还没来得及走远的乐手纷纷好奇回头。 “……”范宁听到她的措辞,差点被口水呛到,待乐手走远后无奈说道:“……有聊胜于无的好转。” “我也是。”琼拎起自己的小挎包。 “晚餐用完再回家?” “好。” 两人走在仍旧热浪滚滚的校园,他开口问道:“听说你在家里弄了个小型的灵剂实验台?” “对呀。”琼愉快地点头,“所以你今天邀请我共进晚餐,是想换取我带你去参观?你什么时候对这个也有了兴趣?” “不是…”范宁将一张对折多次的纸递到了她手中,“我是想问,你的那些玻璃仪器或其他设备是在哪采购或订制的… “给我介绍介绍?” 正文 第五十一章 “重操旧业”(4K二合一) “你想干什么?…”琼疑惑地接过,“其实,告诉你灵剂学虽有较大的神秘主义成分,但有相对独立的门槛,并和自然科学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难道说你作为音乐家,准备进军化学领域发展个人业务了?” 她低头打开层层对折的纸,先是看到了一些虽不复杂,但以前从没有见过的玻璃仪器样式或连接图。 “带抽气泵的减压蒸馏装置?这个我没有买,用上的次数不多,但记得你们学派的灵剂炼制室是有的你需要可以旋转的特殊形状烧瓶和机械转子?这个倒是没有见过,但组装上去应该不是太难” 琼一项一项查看着:“这么细长的玻璃柱子?你要用来干什么?上端磨砂,下面有开口和栓塞没见过,但挺简单,要厂家烧起来不难” “上下端开口的玻璃球?没见过,做起来不难” “圆柱形带盖子的小玻璃瓶?不知道你用来干嘛,但不难” “……” “其余清单表格…一大堆的小试管、毛细玻璃管、玻璃板、烧瓶这都是稀松平常的东西,顶多按你的尺寸要求做一些调整” “水晶球?宝石祭坛?我家里多得是,但你这么强的灵觉,需要这种主要用来辅助无知者的物件吗?” 范宁问道:“我想在出发去帝都之前上手使用,来得及准备这些么?” “今天周一,我们周五走,那就是三天准备时间,够了。”琼想了想说道,“虽然你有一部分的要求很奇怪,但也不涉及什么复杂的发明,要么是不常见的玻璃形状,要么在已有机械上的部分改装待会就去我常光顾的一家仪器工厂销售点看看吧。” 但她还是不放心地追问道:“卡洛恩,你是得到了什么配方,准备自己炼制灵剂吗?之前缺乏经验的话很难一次成功的,多半是浪费珍贵的非凡材料…不如让我帮你试试?” 炼制灵剂绝非是很多人所想象的“铁锅大乱炖”:只要烧一锅水,把配方中各原料辅料含量按规定顺序倒进去,加热熬制出锅就能得到一支颜色闪闪的液体。 这绝对属于无知者对灵剂炼制的刻板印象或纯粹假想。 范宁此前和琼以及辛迪娅都有过交流,他知道实际情况,也很容易就理解了为何如此。 ——灵剂往往是非凡组分和普通组分互相嬗变后,共同溶解在溶剂中的混合物然而,绝大部分带非凡属性的物质和普通物质在物理性质上都会相斥,比如说,作为常见溶剂的水,它在炼制过程中的适用性就极其有限,很多单纯的有机溶剂也难以派上用场。 所以灵剂学的第一个重要问题,就是研究如何做到让配方成分有机结合而非机械性混杂,同时又能避免发生类似“化学”层面的不需要,不可控的额外反应。 神秘领域的本质就是混乱,如果‘一锅炖’,结合倒是强行结合在一起了,但其中除了发生有知者所需要的嬗变外,还会产生大量未知的“副反应”组分,灵剂最终服食下去的效果,与原预期之间绝对会产生奇奇怪怪的出入… 因此需要对原料做大量复杂的前置处理,并配以特定的情绪、祷文或礼器,还需考虑不同相位的耀质灵液蒸腾比例对炼制的影响 这门学问的水很深,天花板也很高。非凡物质天然与移涌有着更深的联系,理论上运用好它们,可以对人类起到本质的改造作用。但是愿意在这个领域钻研,并有天赋取得实实在在成效的有知者一直都是少数,官方有知者组织只能尽量在每个分部配备一名,而总部的灵剂专家则属于组织中地位非常高的人才。 虽然作为前世化学狗,但范宁没想过能在短短三四天的时间内,熟悉这个神秘世界的物质变化规律。 “我不是准备炼制。”范宁说道,“而是准备尝试分离出目前手头几份可疑物质的非凡组分,前段时间状态太差了,就没着手这件事情,现在稍微缓过来了一点。” “分离非凡组分!?”琼睁大了眼睛,从她的表情来看,这件事情比炼制灵剂更不靠谱。 “卡洛恩,我之前告诉过你,非凡组分一旦混合极难分离,这个领域本就混乱不堪,哪怕是自行上手炼制,也只是清楚初始配方,至于最后的灵剂成品到底有些什么组分,大部分时候是一本糊涂账而如果是从外面拿到的样品,想解析出来组分几乎是不可能的,顶多做一些针对性实验来确定它在某些方面的运用性质” 似乎是想劝范宁打消念头,琼想了想又说道:“你知道吗,其实据我所知,现今流传下来的灵剂配方里,有相当多都可以在理论上缓慢而永久提升人体或灵性机能,甚至助力于探索移涌或攀升辉塔” “哦?”范宁听到这来了兴趣,“我目前见过的几位涉猎此领域的有知者,包括你,炼制的灵剂基本是用于疗伤、稳固神智、修复灵性、辅助入梦等临时方面,还没听说有什么可以永久提升身体或灵性机能的你的意思是,你知道一些这样的高阶配方?” “我知道一些。”琼作回忆状,“比如可在一定程度上延缓衰老的‘黑骸之油’,提升人体力量与反应灵敏度的‘灰晓之血’,还有在穿越门扉时可以对灵体起到保护作用的‘纯白圣膏’” “听起来这些效果都很诱人,但为什么感觉它们非常罕见呢?”他此时有些好奇。 而且他这时突然意识到,对啊…何止是改变人体机能?某些高位格灵剂甚至可以作为密钥,比如古尔德院长生前服食的那一支——尽管那把密钥确实比较糟糕,但不排除有别的可以让人安全通过门扉的灵剂存在。 他开始自行猜测起这类灵剂十分罕见的原因:“是因为这些配方中包含了极其稀有的移涌物质?还是炼制它们的过程对有知者的灵性控制要求过高?” 琼摇了摇头:“它们的确需要一些稀有移涌物质,但这不是核心原因,虽然很多移涌物质代价高昂,但同其炼成后的灵剂效果相比,那些隐秘或官方有知者组织还是可以承受的。问题主要出在我刚刚说的非凡物质难以分离上——” “灵剂和秘氛的炼制原理类似,但不同的是,灵剂是用来涂抹、吸食或服食的,因此人体对它的反应更为精细敏感…而按照这些配方炼制出的成品中,混合着大量因混乱嬗变而产生的致幻或致死性物质,在无法分离提纯的前提下,这些配方就是废纸一张。” “能够成功分离出去的案例极少,仅限于几种特定情形下的特定操作,并且需要至少高位阶以上的灵性控制能力这就导致了此类灵剂的极度稀少。大部分灵剂师的思路都是改良炼制过程,尽量减少混乱嬗变的危险物质产生,能够做到副作用较少的灵剂已经是价格不菲了…” 范宁听到这里已经完全明白了,就是类似于有机化学反应嘛。 虚假的有机反应:瓶子里a和b反应,最后变成了产物x。 真正的有机反应:瓶子里a和b反应,需要溶剂c和d,催化剂e,配体f,氧化剂/还原剂g,反应一段时间后,瓶子里既有没反应完的a和b,又有主副产物x,y,z,还有a自身由于水解,重排,氧化等一系列原因产生的a1,a2…a1又和b产生了d1,a2又和b产生了d2,副产物也不一定稳定,马上又分解成了y1,z1…以上情况还会随着溶剂、温度、ph、催化剂和配体的不同而随机发生变化… 尤其是更复杂的反应,你永远也不知道那一小瓶黄黑色反应液里,最后到底有多少种物质。 听说这个世界神秘领域的本质是混乱?有机化学了解一下。 如果说灵剂的炼制过程,真的和其类似的话,那最后得到一堆的东西吃到肚子里?…范宁大概明白古尔德院长在借助那支灵剂强行突破邃晓者后,为什么落得那种结局了。 照着灵剂配方操作?有手就行。 难的永远是细节问题,入河优化条件,尽可能减少混乱的嬗变比例,以及在炼制结束后如何对目标非凡物进行提纯,或对疑似目标非凡物质进行表征分析。 “总之,我试一试。”范宁在琼口中得到这些信息后,反而觉得更有了把握,“我想让你帮我初选出一批,常见的用于非凡物质吸附和溶解的试剂” “好吧…你真想试试的话可以试试,反正也挺好玩的…”琼这时嘻嘻一笑,“听你话语中目的性这么明确,你似乎做了一些准备…不过,如果你的方法是分段蒸馏、重结晶、离心一类的话,建议不要抱太多希望…你对我的初选有什么方向性的要求吗?或许你可以去我家坐坐,爸爸好几次问你有没有时间再去看展…” “等忙完音乐会的事后再说吧。”范宁想了想说道,“吸附剂需要固体,性状足够分散,在溶剂中足够稳定,不会溶胀,吸附比例尽可能要大…硅胶可以用吗?” “不懂你需要吸附什么东西。”琼说道,“我平时为了干燥水分会用到一些硅胶团子…” “我需要的是硅胶粉,它能吸附灵剂中的非凡物质吗?” “正常情况下不行,为了让它们能彼此容纳,需要在吸附剂粉末里混合一些特殊的非凡物质,比如燧化颗粒,比如黑骸光斑腺体煅烧磨成的灰渣之类的…” “那就硅胶粉。”范宁点头,“然后是溶剂,首先要类似寻常有机溶剂的性质,沸点要低,挥发性要强,对灵觉的干扰要弱,然后最好大概按两类去罗列,一类是对非凡物质溶解性能更好更广的,一类是相对更差更窄的…” 范宁正是想尝试,用神秘学版“柱色谱层析”的方法去分离混合非凡组分。 这个世界之所以高阶灵剂那么罕见,主要问题不是出在配方难寻,也不是移涌物质过于昂贵,而是他们事后的分离技术太落后了。 将一滴混合色素溶液滴在纸上,随着潮湿的扩散,可以看到一个个同心圆环出现——这种层析现象古人就已经发现,但真正将其应用在物质分离上,也就是“色谱法”,在范宁前世的20世纪初才出现,而开始迅猛发展已经是五十年代之后的事了。 至于这个神秘主义世界,虽然整体画风接近前世19-20世纪之交,但有些科技树明显没朝现代发展方向点亮,色谱学就是其中之一。 如果范宁的猜想实证有效,那琼说的那些“废配方”,在他手中或许全部可以炼制成高阶灵剂,而且是安全系数非常高的高阶灵剂——只要能将那些“混乱嬗变”带来的致死副产物分离出去。 这样的话,自己“重操旧业”,然后把用不完灵剂的随便卖一两支出去,还怕交响乐团买不起乐器,发不出工资? 他之前预告乐团待遇的底气,主要来源于短周期的唱片销售和出版分成,以及长周期的乐团经营和画作投资在此之外,这算不算新的潜在赚钱路子? 接下来琼陪着范宁去了几家化学仪器公司和试剂公司进行定制和采购,在加急的要求下,他的所有花销杂七杂八加起来也没有超过100磅,这充分说明音乐才是最烧钱的事物。 而琼为他提供的各类非凡试剂…范宁再度给了她一大瓶百分纯耀质灵液。 接下来为感谢琼提供的咨询服务,范宁请她在啄木鸟事务咨询所一楼胡吃海喝了一顿——事实上,这个饭店早就引起了她的注意,菜品她几乎已经试了个遍,但这不妨碍她持续的热情,而且指引学派的新菜品研发速度总是快得惊人。 两人一直战斗到打烊,吃掉的种类涵盖了主食、小吃、点心、饮品和当季的水果生鲜,友情抹零后总共花了范宁10磅。 时间到了周四的这一天,中午在学校结束最后一次排练后,范宁直奔指引学派三楼训练室后方的灵剂炼制区。 这里除了辛迪娅常驻外几乎无人光顾,在范宁此前提出需求后,他直接分到了一间配有常见基础设备的房间。 此时,他所坐的操作台面上,除了此前采购的东西已各就各位外,桌子上还摆了三个样品:金朗尼亚钟表厂劳工涂表盘的颜料、济贫院购买的颜料(黄色支)、地下建筑中敲下来的颜料。 这其中后两者还好,量大充足,但钟表厂仅剩的颜料样品只有可怜的小牙签盒那么大,而且其中范宁怀疑的“放射性”非凡物质还只是一定浓度,如果不用色谱柱,这基本上是分离不出来的。 “卡洛恩,你有没有考虑过穿这种类似的白大褂上台指挥?”看着范宁一副正襟危坐,凝神思考,就像准备表演前的样子,一旁的琼感到十分新奇。 “他懂油画我理解,不过,他什么时候还会这种技能?”希兰的语气饶有兴趣。 范宁转头,看着两位小姑娘亮晶晶的好奇眼神:“琼,希兰,你们两个看得这么认真,不如给你们交代一个任务?” “什么任务?”希兰下意识问道。 范宁迅速系上口罩,然后啪地几声,甩开墨绿色橡胶手套,熟练套在双手上。 “等下给我洗瓶子。” 正文 第五十二章 神秘学版“色谱法” “呃…” 希兰和琼顺着范宁手指的方向,往台面尽头看了过去。 水槽、脸盆、毛刷、酒精、洗涤粉、蒸汽烘箱…全套用具齐齐整整地放在那里。 “好吧也不是不可以”琼撇了撇嘴,“但我主要还是好奇你到底想干什么,也许你不相信,但蒸馏、结晶、离心等方法,是真的分不开这些非凡组分的,在极少案例中,都是高位阶及以上有知者,依靠自己强大的灵感控制力,借助某些手段将混乱嬗变产物牵引出来,而且这样都还是不完全的分离提纯” 范宁已经开始了他的操作。 “先离远一点,你们没戴口罩,这东西吸进肺里后很难排出来。” 他剪开硅胶粉包装袋,往容积超过一升的大玻璃杯里倾倒了一半体积,然后分别按照5%和2%的体积比例,在里面倒入已磨细的燧化颗粒和烧成灰渣的黑骸光斑腺体。 燧化颗粒是一种移涌物质,在某些光影近似正午的梦境地带,有知者能在灰土表层收集到一种沉重而闪耀的晶体,手指滑过其间能体会到灵感对它的亲和力。 而黑骸光斑是移涌中的一种‘迹灵’,这类物质被认为是“辉光的耀质和历史的回忆在不断向下漂流中洒落的边角料”,虽然在移涌中有活的特性,但远比‘移涌生物’要低级,无法对醒时世界造成影响。 常见咒印的制作载体“终末之皮”,也是来自移涌中一种植物模样的迹灵。 空气中粉尘飘散,经过混合处理后的硅胶,对非凡物质已具备类似普通物质的吸附力。 范宁双手拿起一个大号锥形瓶,举到眼前观察。 “这是什么?”希兰十分好奇。 “水,以及8%做过粗略羧甲基化处理后的工业纤维素。”范宁说道,“你可以理解为一种不太好用,还卖得挺贵的增稠或黏结剂” “你是圣莱尼亚理工学院转院过来的吗?”两位少女茫然摸头。 “静置了两天应该差不多了”范宁拔出塞子,将里面的上层清液倒在另外的玻璃杯中,再加入处理好的硅胶粉,搅拌成一大团浅灰色中带着些许透明闪光质感的粘稠浆液。 然后他拿出了10x10厘米规格的玻璃板,用勺子挖了一大勺浆液放在中间,左右倾斜,让浆液在重力作用下均匀地流淌在表面。 “这和分离非凡组分有什么关系?卡洛恩,你是在做糕点吗?这个东西能吃吗?” 看到范宁陆续将一块块涂着闪光浆液的正方形玻璃板放入烘箱,琼忍不住问道。 “你还没吃饱吗?”范宁关闭烘箱门,开启蒸汽加热机,然后回到桌面,伸手从附近拽了一小撮棉花下来。 墙壁前的钢铁支架上,已有夹子固定好一根长长的玻璃柱,它的上下长度接近一米,但直径仅三厘米,上方有磨砂口,下方有玻璃栓。 范宁将棉花丢进,轻轻用长玻璃棒将它压在最底端出口处,接着在上面铺了一层洗净的河砂。 他又拧开一个棕色瓶子,将灰色的澄清液体倒在另一部分硅胶粉里,搅拌成浆液。 空气中飘着一种略微似腐败事物的气味。 “这又是什么?”希兰好奇问道。 “枯蛾烷。”琼解释道,“之前他筛选出的一种低沸点非凡溶剂,由移涌中的迹灵‘枯萎蛾’与一些轻质石油成分熬制而成,溶解性能相对较差较窄,对灵觉的背景干扰也较弱,在非凡物质结晶中有过一些应用” “但我还是没看懂”她忍不住又问了起来,“卡洛恩,你不去用枯蛾烷尝试溶解样品,把它和硅胶拌在一起干什么呀?这两个东西又不能相融,只是一团黏糊糊的浆液而已还有,你这个柱子做得又细又长,到底是用来干嘛的” “我在装填‘柱色谱’。”范宁举起那一大杯浆液,用玻璃棒引流倒入柱子,再用滴管吸取几段枯蛾烷,在柱子顶端旋转着挤出,将壁上残留的硅胶粉冲下,最后将顶端塞住。 与橡皮管相连的迷你型蒸汽鼓风机开始嗡嗡作响,将柱中的硅胶浆液往下压实。 枯蛾烷从下方流出,被他用杯子接住后再次灌入顶端,反复几次操作后,玻璃中出现了一大段交织着暗沉和闪光矛盾感的硅胶柱,上方边界处还留有几厘米深的枯蛾烷液体封口。 “柱色谱?这是你发明的吗?这个柱子…可以分离非凡组分?”琼难以置信地凑近观看。 “等会你就知道了。”范宁神秘一笑。 范宁依次装填了有粗有细的几根这样的柱子,塞好后用夹子夹在半空,在钢铁支架上一字排开,。 几人随意在附近逛了一会,到傍晚时分,范宁打开烘箱门,将其中的托盘取出,正方形玻璃上的硅胶浆液已经变得干燥而平整。 他拿出玻璃割刀,在其背面划出一道道间隔两厘米的直线,然后“砰砰”掰断成玻璃条。 这下没等琼开口询问,他主动解释道:“这是薄层色谱…我会先取极其微小的样品,用它检测其中非凡组分的分布情况,然后制定分离策略,用柱色谱进行分离。” 不管是柱色谱,还是薄层色谱,它们的分离原理都是一致的: 在流动相的冲刷下,不同物质穿过固定相的移速不同——这里的移速严谨地说是“吸附-脱附-再吸附-再脱附”的循环过程速度。 在范宁前世,常见的固定相就是硅胶,流动相就是石油醚/乙酸乙酯/二氯甲烷等有机溶剂。而在这个神秘主义流行的世界,他选择的固定相则是经过非凡物质处理的硅胶,流动相是他筛选出的枯蛾烷,还有接下来会用到的腔虫淋巴液和蠹龄虫钝化酯。 将柱色谱和薄层色谱都准备好后,他终于开始着手处理样品了。 范宁此刻的心情还是有些激动和忐忑的,拆分出其中的非凡组分只是小部分意义,更重要的是,如果色谱原理能在这个世界重现,以后那些所谓的“废配方”,在分离掉混乱嬗变的致死副产物后,将变成天价的高位格灵剂! 他逐次将三种颜料各自弄进分液漏斗,先是加水搅拌成浑浊的悬液,然后倒入同等体积的腔虫淋巴液,晃动,静置,分层。 这是一种溶解性能较强较广的非凡溶剂,此时颜料中的混合非凡组分大多进入了这一层,在灵觉下,稀溶液中呈现出色泽斑驳的混乱光影。 开栓,分液,再加入,再晃动静置分层… 琼看了这么久,终于有了她能看懂的东西,于是转头对希兰说道:“…他的萃取操作比我还标准,是我见过音乐家里面最熟练的…我现在觉得他一定是偷偷跑到理工学院的化学系学习过…” 样品变成原液,范宁拿出几个小拇指尖大小的微型样品管,贴好标签,依次封装留存。 然后,他拿起了量筒。 “流动相的配置…枯蛾烷和腔虫淋巴液比例先尝试5:1,再加五滴蠹龄虫钝化酯。” 范宁量取完毕后,将混合溶剂倒入圆柱形玻璃瓶,他的用量非常少,液体在瓶中的深度仅有半厘米。 这瓶子里是待会用来展开薄层色谱的地方。 他取出一块已分割成长方形的薄层色谱,用铅笔在硅胶面的底端一厘米处划了一道直线,在直线上点出三个点,写下1,2,3的小字。 用毛细玻璃管轻轻吸取钟表厂颜料原液、济贫院颜料原液(黄色支)、地下建筑颜料原液,依次在直线上1、2、3的位置点开。 最后他用镊子夹起这块薄层色谱玻璃片,放入圆柱瓶,让铅笔那条直线处在液面上方,合上瓶盖。 就像水浸湿纸面一般,混合非凡溶剂开始在硅胶面上爬升,肉眼可见地,一块更暗的区域正在从下往上蔓延。 一分钟后,当暗面快爬到玻璃板最顶端时,范宁将其夹出。 低沸点非凡溶剂很快就在空气中蒸发,暗面消失,这块玻璃板上的硅胶,同此前看起来没有任何区别,哪怕是范宁的灵觉,也几乎看不到其上的异质光影。 因为浓度太稀太稀了。 “发生了什么?”琼和希兰一脸茫然,可当范宁将这块玻璃板,移到已开始运转的宝石祭坛中时,她们透过水晶球看到了惊讶的一幕:三条“跑道”中,顶端是分裂迭代的条纹光影,而2,3号的中段还出现了金黄色的光斑! 果然不出范宁所料,虽然由于非凡组分浓度过低,自己的灵觉无法辨析,但可以借助水晶球祭坛的形式来强化自己的灵觉。 就像类似前世用于观测薄层色谱的方式,有紫外灯或碘蒸汽一样… 这个神秘主义世界,观测非凡物质的方式是灵觉秘仪,当然,如果要进一步表征,可能还是得在分离出来后,靠有知者的隐知积累去判断——移涌物质或许很难理解为一种分子或纯净物。 对于“盘活废灵剂配方”的目的而言,能观测并分离,已经够了。 琼也是在灵剂学上颇有天赋的有知者,她立马对这种现象做出了解读。 1号样品:钟表厂的颜料,仅含有某种“衍”相的单一非凡组分。 2,3号样品:济贫院和地下建筑颜料,除了“衍”相组分外,还有某种“烛”相组分被范宁分离出来了! “卡洛恩,你这个是叫什么发明来着…薄层色谱?没想到这种方法真的有用!”望着若有所思的范宁,琼的语气非常兴奋。 “成功拆分混合非凡物质的案例极为稀少,没想到你第一次实践灵剂学就成功了一例,还是成本很低,耗时很短的那种,运气实在是太好了!” “运气?”范宁轻轻一笑,“你马上就知道了,我这个方法可以在绝大多数情形中重现。” “枯蛾烷和腔虫淋巴液比例更改到15:1,加两滴蠹龄虫钝化酯。”他量取了新的流动相配比,倒入圆柱玻璃瓶。 第二块薄层色谱被他划上直线,写下数字,重新用毛细玻璃管吸取原液点开。 这时范宁多写了一个4号:校长们服食的灵剂。 将直线下端如法炮制地浸没在圆柱瓶,待非凡溶剂快要爬升至顶端时夹出。 下一秒,琼盯着祭坛中的水晶球,满脸震惊之色。 1号样品:钟表厂的颜料,前端仍是“衍”,但跑得没那么远了。 2、3号样品:济贫院和地下建筑颜料,“衍”同样跑得没那么远,“烛”相成分则基本没有“跑动”,仍停留在起始位置。 更令人惊讶的是4号样品:校长服食的灵剂,其中有三种光影,最顶端是“衍”,下面依次是桃红色的“池”和绿色的“茧”,但它们都在此前的“烛”之上。 竟然有四种非凡物质独立地呈现在了这所谓的“薄层色谱”上! 琼兴奋得大声喊了出来,幸好这三楼空空荡荡,建筑的隔音效果也很好。 范宁此刻心中也隐隐约约有些激动,因为他发现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色谱原理在这个神秘主义世界果然同样适用。 唯一的区别是,普通物质在色谱中的流动速度,取决于它们的极性,或分子对称程度。在正向柱环境中,越对称极性越小,流得越快,反之越不对称极性越大,流得越慢。通过调节几种强极性和弱极性溶剂之间的混合比例,则可控制它们的展开情况,让其处于最合适的位置。 而非凡物质…范宁初步发现,它们的流动速度似乎与七种相位的总体排序有关!在目前的这种非凡溶剂配置下,展开最快的是“衍”,最慢的是“烛”…他的思路也是从非凡溶剂的溶解性能出发,将高低性能溶剂组合运用,通过控制比例来控制展开… 在脑海中总结了初步的神秘学规律后,范宁的眉头却逐渐皱了起来。 首先是“烛”的问题…由于他当时在地下建筑里用撬棍斩下的正好是一块黄色颜料,所以这次他先选择的兰盖夫尼牌颜料也是黄色,现在来看,它们共有“烛”的成分。 再者… 他的眼睛又盯着薄层色谱硅胶上那几处翻腾迭代的“衍”相光影。 颜料和灵剂都有“衍”?这是巧合还是…? 琼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卡洛恩,你这里的不同原液‘跑道’,‘衍’相光影都爬升在一个高度…这能不能说明,它们是同一种非凡物质?” “极有可能,但还需要一种更严谨的验证方法。” 为了让“衍”爬得再低一点,范宁换了溶解性能更低的流动相组合方式——枯蛾烷:腔虫淋巴液=30:1,滴入一滴蠹龄虫钝化酯。 他拿出第三块薄层色谱玻璃板,这次他在之前的基础上,额外点了一个几种样品的混合点。 再次展开爬升,几人发现,此时‘烛’和‘茧’几乎全未跑动,都混在起始处,‘池’上去了一点,“衍”则是在中间偏下位置,而且,所有跑道中“衍”的高度仍是完全一样的! “校长们吃下去的灵剂…含有极其微量的,金朗尼亚钟表厂颜料中的那种放射性‘衍’相非凡组分!?!?”范宁傻眼了。 灵剂制作者,理工学院化学系教授格拉海姆院长?… 钟表厂颜料供应商,瑞拉蒂姆化学贸易公司?… 帝都的局势… 调和学派的渗透… 立场难以捉摸的特巡厅… 因“画中之泉”而发疯的调查员… 范宁脑子里立马浮现出了很多信息的碎片。 希兰脸色中流露出深深地担忧:“…所以,施特尼凯校长和赫胥黎副校长,服食这种灵剂有多久了?” 范宁尝试着算了一下现在离《第一交响曲》首演已过去的时间。 今天已经是出发去帝都演出的前一天晚上了! “可能…吃了快两个月了?” 正文 第五十三章 硬核柱层析教学(4K二合一) 范宁的脑海里,极速掠过这段时间与两位校长几次见面的印象。 似乎还挺正常的。 这种连续服食的灵剂,“茧”与“池”相的非凡有效成分浓度,在单次剂量中本就很低,相比之下,那种疑似放射性物质的“衍”相组分就更为稀薄了。 钟表厂颜料中的“衍”也很稀薄,但没有其他的非凡组分干扰,而这支疗伤灵剂如果不是被薄层色谱分离了出来,灵觉看上去整体就是绽放翻腾的一片墨绿,根本觉察不到什么异常。 如果说会造成什么变化,也可能是缓慢而无形的。 范宁迅速拉开抽屉,在便笺纸上写了几句话,塞入信封,下楼让文职人员先送到罗伊那里。 虽然没弄清具体状况,但是赶紧先建议他们停药,并把那个格拉海姆院长给控制起来。 再者钟表厂颜料中的“衍”相组分,和兰盖夫尼济贫院颜料,及那栋地下建筑中刮下的颜料,也是同一种! 当局调查结果表明,劳工症状与生产工艺无关? 特巡厅调查结果表明,金朗尼亚机械厂负责人主观上不知有隐秘组织渗透潜伏?因此按照“无知者无义务防范神秘”的原则免于追究神秘侧责任? “当局和特巡厅放他妈的狗屁”范宁在心底冷笑一声。 “卡洛恩那家兰盖夫尼颜料厂,要不要现在?”待范宁重新进门后希兰问道。 “天都黑了。”范宁摇了摇头,“明天我们一早就要收拾东西赶赴帝都只能明天先让指引学派调度警安局,把那家济贫院给封了,那个工厂主斯坦利,抓起来再说。” “还有尤莉乌丝。”琼出声提醒。 范宁此前已告诉她们,尤莉乌丝似乎成了有知者。 “她?暂时先跟着我一起去帝都吧。”穿着白大褂的范宁在灵剂室来回踱步思考。 “法理上说,济贫院和工厂的负责人就只是斯坦利,而不是她,唯二处理她的办法,就是动强或以疑似触犯禁忌为名举报给特巡厅,这似乎没法给我们带来很明确的利益,或追查体验官‘埃罗夫’的线索 “而且更重要的是,在离开前一天晚上,我们在哪去另找小提琴首席去?《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希兰又不能身兼两职” “要不要先告知校方她的情况?”琼问道。 “我刚一并写了。”范宁说道,“但我实在不知道该报给谁,你们博洛尼亚学派都快成筛子了,信我是送到了罗伊那里,让她自己判断去。” “此次帝都之行,我们盯尤莉乌丝盯紧一点,这个女生对自己首席身份和艺术声誉看得挺重,至少演出落幕前大家目标一致,等音乐会的效果尘埃落定,等唱片预售卖出我想要的钞票数,我们再见机行事这种一阶有知者,我一枚‘烈阳导引’可以烤十个…旅居期间她的生活就寝反而在我掌握之中,我倒要看看她能不能在帝都帮我牵出什么线索来” 他深吸一口气后重新坐下:“当下要做的,就是将样品中的非凡组分彻底分离出来,到时候证据打包直接拍他们脸上…也只有纯净非凡物质,才方便研究出它的神秘特性在哪。” 这个关键之处搞定后,接下来就只需要哈密尔顿女士完成现场流行病学和劳工职业伤害定损的证据闭环,再靠她和门罗的丰富法律经验拉高赔偿上限了。 很多事情只是冰山一角如果此次案例能够成功,有意义的不仅是帮助到这一批受害者家庭,更是当下或今后潜在的同类型受害劳工的权益维护依据。 琼对灵剂学本有就浓厚兴趣,此刻她将范宁那块已完成展开的薄层色谱板,反复拿到祭坛水晶球后方去观察——这种神奇的现象,足以让她维持相当长时间的新奇感。 “卡洛恩,没想到它真的可以分离非凡组分,但我觉得,好像量太小了”端详一会后,她再次提出自己的疑问,“这是你刚刚用毛细玻璃管在硅胶面上点出来的吧?这恐怕还不到几万分之一的量,哪怕你多点几次,我们恐怕也得不眠不休操作几个月的时间,才能把样品中的组分全部陆续分离出来…” “之前说过,薄层层析只是一个检测手段。”范宁笑道,“而真正的分离…我们需要用到的是它…” “我有特别的分离技巧。”范宁伸手指向了那一排夹在钢铁支架上的,已装好的柱色谱。 琼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些细长的玻璃柱,突然看到范宁取出一个大烧瓶,将三种颜料的萃取液全部混在了一起,然后他还把那两支灵剂也给倾倒了进去。 “卡洛恩,你这是干什么!?”两位少女都是万分不解地惊呼出声。 “分离本来就这么难,你怎么把它们给弄一起了?…还一下弄了四个样品,这还怎么分离啊??” “对啊…你这是特别的混合技巧吧?” “非凡溶剂挺贵的。”范宁认真解释道,“分一个也是分,分四个也是分,为什么不一起呢?我们的时间也挺宝贵的。” “你发明的方法这么稳定加暴力的吗?”琼瞪大双眼,“所以不管有多复杂的组分你都全部可以分离出来?” “理论上如此,逐渐调整流动相的溶剂比例,我可以依次从“衍”到“烛”将所有非凡组分全部析出…如果组分在谱带上位置过近,比如我猜测两种相位相同而种类不同的非凡物质就会相近,那就需要更长的色谱柱,更宽的横截面积或和更缓平的洗脱压力…” “当然,这些非凡物质彼此之间不能又发生嬗变…”范宁用手中的玻璃棒指了指那一堆迷你样品管,“刚刚我试过混合液点样了,没事,这体系还是算比较简单的,而且彼此之间有共同组分,正好别浪费了…” 尤其那个“衍”相组分,浓度极其稀薄,只有地下建筑带出来的光影稍微强烈一点,不放在一起,范宁怕最后析出的大小连个指甲盖都不到… “看好了,我边操作边讲解,以后需要炼制什么高位格灵剂时,你们也帮我来过柱子怎么样?有钱一起赚?”范宁玩味地看了她们一眼,手上挖了两勺经过非凡处理后的硅胶粉,倒进混合原液。 他将拌有硅胶的混合原液烧瓶,接入自己改装后的“旋转蒸发仪”,然后打开转子,启动蒸汽热源。 “蒸出去的腔虫淋巴液得接着,非凡溶剂都挺贵…记住了,在能保持充分吸附的情况下,硅胶尽可能的少,倒入柱子时越薄,等会分离效果越好,如果太厚的话,就有可能出现‘后面追上前面’的拖尾现象…我这里直接用最粗的色谱柱,也是因为这样铺上去更薄一点…” 等溶剂蒸发出去后,瓶内这些非凡组分全部被吸附在了干燥的硅胶粉中,在灵觉之下翻腾着色彩驳杂的微弱光芒。 范宁拿出样品纸,折成漏斗形状置于柱口,然后将这些色彩驳杂的硅胶粉倒入色谱柱。 “这是枯蛾烷:腔虫淋巴液体积比为30:1,并滴入一滴蠹龄虫钝化酯的溶剂,我们先从溶解性能最差的配比开始,逐渐增大比例,切不可用力过猛…从我们此前薄层色谱的检测情况来看,如果一开始腔虫淋巴液比例过高,那几种相位的非凡组分就一起被冲出来了…” 希兰听得晕晕乎乎,但琼似乎兴趣盎然,她系上了白色小口罩,坐在范宁旁边托着下巴,露在外面的眼睛闪烁着流光。 范宁用滴管吸取了几段混合溶剂,从柱口处绕着内壁转圈挤出,逐渐将此前倒入的硅胶粉融成和下端硅胶一样的絮凝状。 “记住,要像我这样转圈挤入,不要直接滴落,那样会把样品表面砸出坑洞,影响分离纯度。” 当样品上方的液体已有一定高度作为缓冲后,范宁将上下两端开口的玻璃溶剂球接在柱口上方,并用夹子固定,开始往里面大量倾倒溶剂。 随后,他合上最顶端的玻璃塞,打开用橡皮管连接的迷你型蒸汽鼓风机。 溶剂从上至下开始冲洗硅胶柱,并开始从下方滴落,烧瓶承接其下。 其间,范宁不断用毛细玻璃管吸取出口处的液体,并点在薄层色谱硅胶面上,放到祭坛水晶球后查看。 “你在看第一种组分什么时候从溶剂中流出,对吗?”琼为祭坛加入了一些耀质灵液,然后提问道,“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混合物已经开始往下方移动,只是需要一定时间。” 范宁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赞许之色。 这位琼·尼西米小姐悟性很高啊,放在前世,一定是课题组中我最喜欢的师妹。 一分多钟后,范宁透过水晶球,看到了硅胶面上翻腾迭代的黑白光影。 手边的加长版试管架上已经摆满了横竖60根试管,他移开锥形瓶,换用试管开始依次接取。 “为什么不继续用锥形瓶接取了呢?”琼提问道。 “因为我不知道‘池’会在什么时候流出。”范宁解释道,“如果用锥形瓶,等我在祭坛内发现‘池’的光影时,它已经滴落了,就会再次污染‘衍’…所以,我们一般默认从第一种成分流出开始,就采用试管分段接取,这样即方便操作,又保证了交叉污染最多只发生在其中一部分…” “现在,你帮我依次将1-5号试管进行薄层色谱检测,确认一下其中组分。”他对琼提出任务。 琼学着他教的方法,用铅笔在薄层色谱板上划线,标数字,毛细管点样,下端浸没在玻璃瓶展开剂中爬升,然后夹出,至于祭坛中观察。 “报告范宁教授,一排同样高度的‘衍’相光影。” “你把它们和锥形瓶液体合在一起,去旋转蒸发仪上蒸走溶剂,溶剂记得回收,贴好比例标签。”范宁说道。 “好的!”琼的语气很是兴奋。 几分钟后,她得到了一大滴在瓶中呈水银般的银白色粘稠液体,按照范宁的要求,封好后放到了铅盒里。 而在第6根试管液体的薄层层析中,范宁发现“跑道”上有桃红色和黑白条纹两处光影,于是他在其上贴了弃置的记号标签,表示之后仅仅回收溶剂,不保留其中成分。 7-18号试管,相位为单一的桃红色“池”,蒸走溶剂后,得到了一束鲜花状的奇异物质。 范宁此时开始换用枯蛾烷:腔虫淋巴液体积比为15:1的溶剂,并滴入二滴蠹龄虫钝化酯。 24-34号试管,相位为单一的“茧”,蒸走溶剂后,得到了一颗漂亮的卵形绿色结晶。 溶剂比例换到5:1,再加5滴。 37-50号试管,相位为单一的“烛”,蒸走溶剂后,得到了一滩不断舞动的金色液体。 晚上接近十一点,四种非凡组分全部被范宁分离而出。 两位少女用一种看怪物似的眼神看着他。 “卡洛恩,我现在越来越看不懂你的脑子是怎么长的了…”希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或许你也能去理工学院化学系担任一名荣誉副教授。” “不…仅以现在这项成就,他在理工院就没准能当上荣誉院长。”琼认真摇头,“你知道分离非凡组分是一个多难的问题吗?所有的灵剂师都在为此头疼,我根本估计不出它价值,仅仅是‘薄层色谱’这种检测手段就足以让灵剂师们的工作方法产生大变化,而且‘色谱法’似乎还是一个体系,它简直没有价值上限…” “卡洛恩,你是怎么想出来的?梦境中的神秘主义启示吗?你研习的‘钥’带给你的?”戴着口罩的琼凑到了范宁跟前,漆黑眼眸不停眨动。 “以前在美术馆时,我无意间注意到过混合色素溶液在纸张上的扩散…”范宁简单地解释了一便这种层析现象的由来,和他“推测”出的色谱原理。 琼一边听一边认真“嗯嗯”,然后转头说道:“希兰,我们要稳重小心一点,这几种非凡组分本身或许算不了什么,但这种分离方法和效果绝对不能流出去…”她的声音压得很低,紧张兮兮地四处看了看门窗。 “我第一次见你反过来提醒别人小心。”希兰的笑容里带着玩味般的欣慰。 琼却对她的调侃不以为意,继续一本正经说道:“…卡洛恩,我还有很多细节不太清楚,只要你之后教我,我可以一直给你洗瓶子…” “那倒不至于,一起洗吧…”范宁将用过的玻璃瓶和试管一件件轻轻放到水槽里,“已经很晚了,时间紧张,接下来我们还需要大概弄清这些非凡物质的神秘特性。” “这样…结合它们的来历,或许能反推出很多与之关联的线索…” 正文 第五十四章 登车(4K二合一) 研究移涌物质的神秘特性,这件事范宁可不太擅长,还是得依靠琼以及学派的灵剂师辛迪娅。 时间继续向深夜推移,纯净且分量足够的非凡物质往往更容易确定其神秘特性,琼很快就确定了,灵剂中鲜花状物质和绿色的晶体,的确具有辅助缓慢修复灵体的作用。 而分离出的“烛”,由于其来源于在地下建筑墙体上发现的颜料,众人很自然地猜测这是一种人体在怪异祭祀下嬗变的产物——一种可以描绘“画中之泉”形象的非凡染料。顺着这种猜测去推论,其他颜色的颜料或可分离出其他相位的非凡染料。 现在最值得关注的,是类似前世放射性物质的“衍”相组分。 在经过琼和辛迪娅的一系列尝试后,发现这种非凡组分,似乎具有通过“软化”灵体,进而“软化”血肉结构的特性。 这个世界也有近两百年培育鼠类生物进行解剖学、自然科学和相关神秘学实验的历史,几只被喂服不同剂量的鼷鼠,其以太体之外的光影变得松散摇曳。而在对其施加较强烈的情绪刺激或运动胁迫后,它们身体开始出现和劳工类似的,内外出血、皮肤脱落、五官崩解等症状。 “所以,为什么两位校长目前没出现异常?”凌晨回家的马车上,琼提出疑惑。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因为他们这段养伤期间没有动用非凡能力。”范宁说道,“它的作用是‘软化’而不是‘破坏’,只是让灵体处于更易变形或撕裂的不稳定状态,对于灵魂孱弱的无知者来说,只要情绪过激或劳累,就会立马波及血肉层面,造成毁灭性的影响…有知者灵与魂是独立开来的,不至于如此脆弱,但一旦动用了非凡能力,恐怕只要超过某一不高的限度,就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改变…所以我刚刚马上又加了一份信给罗伊。” “灵性‘软化剂’…姑且这么称呼。来源上看瑞拉蒂姆化学贸易公司有,兰盖夫尼济贫院颜料厂有,炼金术士协会地下建筑的墙上也有…”范宁自言自语般思索,“要么出自调和学派,要么就是暗中与其存在利益输送关系的超验俱乐部…他们目的何在?钟表厂的暴利算合理动机之一,那另外的?…” “卡洛恩,我想起了一个细节。”希兰突然说道。 “嗯?” “你记不记得我们刚跨进颜料厂大门时,闻到的那股味道?” “味道…”范宁略做回忆就记起,“植物香薰和蒸汽风扇通风?我记得我还问过他,他的回答很坦然,我没觉得他的情绪体有朝星灵体扩张辐散的趋势…” 无知者在重大问题上的谎言很难瞒过“烛”的灵觉,即使是受过专业反审讯训练的人。 他们能控制表情、呼吸和心跳,但控制不了灵体,无法完美掩盖情绪体和星灵体的波动。 希兰说道:“斯坦利解释了通风的原因,是因为颜料制造过程气味难闻,他没有撒谎,所以你没有看出异样。” “你的意思是…”范宁反应过来,“气味难闻实际上是指…” 类似暗门后的那种,可能是人体嬗变后发出恶臭味? 逻辑上解释得通。这些充当祭品的人,灵体先被软化,然后变成颜料。 二十多年前在美术馆原址医院上发生的怪异祭祀,至今仍在有人参与? “这可能还和门扉有关。”琼说道,“我怀疑这也是调和学派在进行的一项灵体实验。” “和门扉有关的灵体实验?比如…本杰明口中蕴含大量知识的‘七光之门’?”希兰问道。 “不仅于此。”琼的眼神中流着思索,“辉塔中不为人知的门扉数量非常之多,既然每个有知者组织所掌握的门扉密钥是其最核心的隐知,那就意味着,寻求新的密钥也是每个组织的核心追求目标之一…” “密钥最常见的形式之一就是‘自我’,即通过各种手段将自己的灵体‘粗胚’刨削成‘钥匙’的形状——这是一种精细而危险的转变,稍有偏差轻则变成疯子,重则暴毙或变成一滩血肉堆积的怪物” “所以我在想,若要确定出一种能如期达成转变的方法,这会不会需要…大量的尝试?由于神秘领域的混乱无迹,这种尝试也许是暴力的,或者说穷举的” “…可能性非常高的猜测。”范宁听到这里十分认同。 银白色“衍”相物质是一种前置所需的“灵性软化剂”。 嬗变祭祀的目的,也许并非单纯的取悦“画中之泉”,同时也是在用大量贫民和劳工做灵体实验,从而筛查出密钥的正确塑造方式…当然,这两种目的或许仍是同一性质,取悦祂的方式,就是追逐祂的知识。 济贫院和地下建筑内发生的祭祀是激进而疯狂的,至于工厂…劳工们遭遇的或许还是“温和剂量的测试”,目的只是通过他们的身体变化获得一些辅助性的数据。 “这种采用非人方式获取知识的手段,还真是挺符合调和学派的特点…” 甚至如果思想再阴暗一点 这个世界上作过此类事情的组织,就仅限于调和学派吗? “我觉得刚刚所想还是太草率了。”于是范宁说道,“明天让指引学派调度警安局去查封兰盖夫尼济贫院,不是个好主意。至少等我们从帝都回来,也等门罗休假回来比较稳妥。” 想到特巡厅调查员被污染,而且连施特尼凯这种高位阶有知者都被阴了,范宁现在内心愈发忌惮这群疯子。 “今天先好好休息吧,明天火车时间十点半,早上还是可以稍稍睡睡懒觉的。” 几分钟后,马车在伦万大道一侧停靠,范宁与两位少女互道晚安后下车,目送马车消失在去往莱尼亚区的街道尽头。 进入公寓,脱衣换鞋,范宁在黑暗中径直上二楼,手顺着床头附近凸起的金属管道往下,在床头柜上的栅格中心处拧动开关。 煤气灯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卧室,青黑的木质地板,老式的立式钢琴,破旧整洁的单人床,钢琴上堆着乱糟糟的乐谱,墙上挂着音乐家吉尔列斯、卡休尼契的肖像画和另外两幅风景油画。 自从几个月前希兰晋升后,自己就重新住回了这栋公寓,不过有了指引学派办公室和音院常任指挥办公室,这里的利用率越来越接近学生时代的寝室了。 范宁洗漱完后,先是准备练一会琴,但那台破钢琴让他很快就觉无味,于是关灯趴床。 “帝都之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平稳完成演出任务吧,唱片预售能多赚点钱更好了。” 当夜的睡眠中,范宁又连续梦见了一段段在最近经常出现的场景: 翻新重建的特纳艺术厅开业,艺术品琳琅满目,画廊人头攒动… 开往圣塔兰堡的蒸汽火车呜呜作响,窗外风景极速掠过,车厢满是乘客… 灯火辉煌的音乐厅内,交响乐团全体乐手严阵以待,听众席上的绅士淑女们凝神而坐… 在某个瞬间,他会踩到类似“开关”或“扳机”一类的无形事物,然后发现,所有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都如“真言之虺”一般骇人和万分古老。 而用控梦法飘入下一个场景时,又会在某个瞬间发生同样的事情。 由于感觉过于不适,重复三次后他放弃了在今晚探索移涌,缓缓控制景物变得模糊,逐渐过渡到深沉无梦的睡眠。 翌日,太阳如常升起。 “呜!——” 开往帝都圣塔兰堡的蒸汽火车车身挂满着碳渣和黑灰,滚滚烟气喷出,其庞大冗长的钢铁身躯,开始在铁轨上一寸寸挪动。 卢直接为众人包下了这列火车的前四连号,1、2号是一等车厢,3、4号是二等车厢,中间还有未编号的一小截置物区,用来呈放大件乐器。 一等车厢光线明亮,装潢豪华,八张可供横躺的红色真皮大沙发分为四组,两两对向放置,中间的烤漆木桌上摆有点心、饮品和纸牌。沙发边界是可滑动的厚织藻类纹饰门帘,此时皆用金色束带扎在角落。 1号车厢的四组座位分别给了范宁、卡普仑、希兰和卢自己,2号车厢则给了声部首席们。 其实每组沙发坐四个人都戳戳有余,但像1号车厢这样,每组只坐1个人就显得有些过分宽敞了,所以琼直接忽视了自己靠后的车票,坐到了希兰旁边,开始享用点心。 “早上好,诸位。” “早上好,范宁先生。”“早安,卡洛恩。” 穿着一身整洁黑色礼服的范宁,在自己位置放好随身文件和物品后,与大家互相打招呼。 “昨晚睡得怎么样?”随后他落座于两位少女对面,轻声问道。 “睡得很好,就是做了点噩梦。”琼将饮料杯中的吸管吸得哧溜溜响。 “你早点吃得挺饱,就是有点饿。”希兰故意学着她说话,然后认真答道,“…不过,我也有些类似不好的体验,比较模糊,只有一些感觉和情绪,醒来后,梦境的遗忘速度罕见地快。” “扳机感?注视感?”范宁皱了皱眉,吐出了两个词组。 两位少女点头,希兰补充道:“…无形的扳机感,非刻意的注视感。” “到帝都入住后,小心为上,我再去清点一遍人数。” 范宁说完从沙发起身,移步至侧边过道,朝车厢后方走去。 坐在2号车厢门口沙发的罗伊,正翻阅着一本厚厚的《管弦乐总谱读法》,看到范宁过来,眼眸里笑意盈盈,往里面挪动了一点,给他让出位置。 “范宁教授,早上好。”对面坐着的是另一位盘着金色长发的女生。 “伊迪丝,祝贺你现在担任了真正第二小提琴首席。”范宁坐下笑着回应。 她比罗伊小一届,是罗伊此前的推荐人选之一,在范宁《第一交响曲》首演中担任了同样的位置。 “谢谢。”她的声线有些腼腆。 三人稍微聊了几分钟。 “罗伊小姐,两位校长怎么样?”在公共场合,范宁没法问得很细。 “收到了您的工作信,连续两封都收到了。”罗伊说道。 “你有一些变化。”范宁点点头,然后带着笑意起身。 端着咖啡杯的罗伊,朝他狡黠又得意地眨了眨单侧眼睛,随后又恢复神色,悄悄环视了周围一圈。 范宁开始继续往后清点人数。 二等车厢铺着稍显积灰和陈旧的地毯,过道两侧是带扶手的双人窄沙发,但每排都只坐了一名乐手或工作人员。 卡普仑在候车室和上车前已做过清点,范宁的目的主要以交流为主,他时不时坐下来和大家聊几句,了解他们的个人想法和心理动态。 对于范宁这位年纪与他们相仿的常任指挥兼学长,这段时间大家对他的认识经历了非常丰富的变化,这不仅体现在对于他出众的音乐能力认可,还折服于他既讲原则性又竭力为大家争取利益的带团风格。 只会画饼的人到哪个世界都是被暗中嘲讽的对象。 而且范宁虽然看起来在考勤上十分严格,但绝不拖延时间。他每天有着明确的排练目标,只要大家准时开始,并保持高度集中精神训练,提前完成任务散场是常有的事情。很多乐手最后发现,整体用时似乎比往年“磨洋工”的排练还要少。 再而且范宁教授还是同龄人,各类帝国时下流行话题交流起来完全没有代沟。 不少女生或许还要补一句,范宁教授作为年轻英俊的绅士,是各大学校乐团指挥里形象最拿得出手的! 大部分乐手们已经把他当成崇拜和追随的对象了。 这体现在他每一次落座乐手身边聊天时,大家的表情都很兴奋活跃,甚至领座的同学们也会转头过来,一副渴望加入聊天的样子。 “大家的精神状态暂未发现异常。”范宁自从今天出门的那一刻起,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他灵觉在各位乐手身体上扫视,慢慢悠悠地查了一个多小时岗后,晃到了4号车厢的末尾。 这里是包车座次的最后一段,从5号车厢开始,就是陌生人所在的公共车厢了。 虽还是二等座,但显然不如这边一半的上座率看起来宽松,绅士和淑女们的礼帽放眼望去高低一片。 范宁的谈话加清点工作自然到此结束,但就在他于末端转身前,却不经意间瞟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位绅士坐于5号车厢的中段,方向是面朝自己的,黑色薄夹克的上方口袋露着半块怀表,高筒礼帽之下五官矮塌,闷闷不乐。 特巡厅调查员乔·瓦修斯? 范宁起初的本意自然是装作无事发生,先回去和自己人通报一下情况。 但双方目光已经交汇在了一起,而且对方的面瘫脸上,嘴角还微微扯动了一下。 于是范宁想了想,坦然踏步走了过去。 正文 第五十五章 “鬼故事”赏析 十多米的距离,几秒钟的时间,范宁脑子里匆匆闪过一些念头。 “开始度假了?”他问好加寒暄。 “跟你一样仍在工作。”瓦修斯扶了扶自己的高筒礼帽。 “对我来说这种体验等同度假。”范宁眼神中笑意轻松,“看来瓦修斯先生也关注了圣塔兰堡的夏季艺术节?” “以它的知名度,很难不有所耳闻。” “有没有兴趣来21号那场,听听来自乌夫兰塞尔的小艺术家们的演奏?我手头还有几张非销售用的内部余票。” 一张黑白相间的硬质音乐会门票,被范宁放在了这位调查员跟前的桌面上。 “谢谢,能够赶上的话,不是不能考虑。”瓦休斯将门票收好,声音仍旧不咸不淡。 范宁清楚提欧莱恩的官方有知者组织,都是采用帝都总部各郡分部的管理模式,一般情况下,有知者都是负责追踪始发地或当事人在自己辖区内的神秘事件。 特巡厅乌夫兰塞尔分部的调查员去往帝都,要么他是在追踪调查自己,要么,他是被总部层次的命令所调度,前往处理其他的神秘事件。 范宁想不到第三种可能。 短暂几句交谈后,他转身,往列车前端走去。 瓦修斯正反端详了这张门票几秒,然后,从公文包里拿出比成人巴掌稍大一号的活页笔记本。 他一页一页缓缓翻动,视线逐次掠过固定在其间塑料夹页中的泛黄古旧莎草纸。 这些莎草纸一共有11张,带编号,上面写满了起始调性为c大调或a小调的,无任何初始升降号的柱式和弦。 11张很快从头到尾翻完,然后出现的是笔记页。 这些纸张上面以“音乐家姓名-作品名称-作品编号”的格式写满着密密麻麻的文字,涵盖从中古时期至今绝大多数作曲家的作品,但超过九成的文字已被横线划掉,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数字或谱例。 瓦修斯的目光落到最后摊开的两页。 这里的笔迹依旧凌乱,被保留的结论有二十多条,且有大量删改痕迹,看得出经历了长时间的思考过程,反复下结论又被反复推翻。 「或许是某位作曲家根据自己创作目录而编排的秘密信息。」 「或许真实的和弦进行顺序并非原有顺序。」 「或许真实的和弦走向调性并非原始调性。」 「神秘和弦疑似外来███污染。」 「或许反映的是一批存在隐秘历史中不为人所知的音乐作品和弦走向。」 「或许关联了除音乐之外的姊妹艺术。」 「…」 他凝视了一会笔记,然后掏出怀表,正准备看看时间,整个人懒散的身形却倏然坐直了起来。 怀表表盘上饰有的灯形轮廓浮雕,似乎微不可察地变暗了一下。 往列车前端走去的范宁,步行途中从胸口内兜掏出了一张对折后的便笺纸。 这是前几日他从黑市上弄来的关于这位特巡厅调查员的稍详细情报。 「乔·瓦修斯,男,年龄大约36-40岁,五阶或六阶有知者,研习的相位或为“荒”和“衍”。」 「击杀案例一,自身整体动作画面忽然加快,开枪杀死对手。击杀案例二,在梦境中隐藏折返路线致对手迷失。击杀案例三,重伤后似乎突然回到六七秒前的状态,开枪杀死对手。」 「公众身份为艺术批评家,音乐鉴赏素养深厚,对冷门作曲家的作品熟悉程度远超寻常音乐爱好者。」 1号车厢的乘客人数显然相比于宽敞的空间过于稀疏,此刻卢坐在希兰和琼的对面,三人正在闲聊,唯独卡普仑仍在自己沙发上,发量稀少的脑门正扎在一堆资料里面。 “亚岱尔先生,你们的饮品风味稍稍缺乏个性,类似于某些地处中心城区、定价昂贵却华而不实的咖啡店的跟风冲泡款这或许离一等车厢的调性还稍微差点…” 琼正在提出她的建议。 “的确有必要做一些改善。”卢的神态一如既往地严肃认真又礼貌。 “这次你去帝都待多久?和我们一块回吗?”范宁在卢身边坐下。 “我暂时没有返回乌夫兰塞尔的行程计划。”卢摇了摇头。 “铁路分公司突然这么悠闲了?”希兰问道,“你作为乌夫兰塞尔铁路系统的总负责人,竟然可以一并离开这么多天,我看此前的几个月,你几乎忙得不可开交” “严格来说,那边的任职已经正式结束了。”卢说道。 范宁眼中的惊奇一闪而过,随后他尝试理解了一下。 可能这才是“正常”的职场晋升速度吧? 当然,社畜终归是看不懂的。 “我在帝国铁路系统内的职级暂未发生改变。”卢解释道,然后招手,示意侍从续上饮品和点心。 “只是从郡属分公司负责人,变成了总公司核心部门负责人,新的职位是安全与合规化生产总监…意料之外的调动,因为帝都近来的麻烦有点大” “安全与合规化生产?…”范宁咀嚼着这个词语,眼神顺势瞟向了卢跟前桌面上翻开倒扣的小书本。 《〈绅士报〉鬼故事合集》…这灰暗的配色加之猎奇的封面名,让范宁忍不住把它拿了起来。 卢缓缓说明道:“在圣塔兰堡,《绅士报》是影响力处在二线档次的,偏男性向的社会生活类报纸,长期以来正刊受欢迎度表现平平,反而是每期顺带的‘鬼故事’栏目,保住了它中游地位的市场反响…” 范宁也未另行翻阅,就直接顺着读了读。 倒扣的位置是标题为《口令员》的短篇小说。 卢又继续解释:“‘鬼故事’栏目采用流动撰稿形式,来稿者多为帝国各领域资深从业者,这些精英人士有少部分热衷于从自身专长背景出发,杜撰一些‘灵异短篇小说’…《口令员》作者是著名物理学家、第二代差分机设计者卡门·列昂先生,他多次参与过提欧莱恩重大铁路事故的调查,并对铁轨钢材与设计的改进做出过巨大贡献…” 范宁耗时2分钟阅读完毕。 这篇“鬼故事”结构非常简单,仅有2个角色,3天剧情。 第1天,小说叙述者傍晚顺着铁路沿线散步时,结识了口令员,后者分享了他的工作职责:通过发送调度电报、控制灯光按钮、操纵机械抬杆等方式来引导火车安全通行。作者精心设计了角色台词,来暗示口令员的心理状态异常焦躁不安。 第2天,叙述者再次与口令员相遇,熟络后问出了他不安的原因,原来是自己昨天走到他所负责的信号灯旁时,无意中作出了左手遮脸,右手挥动的动作——口令员经常会见到某个“幽灵”在灯下作出类似动作,更恐怖的是每次见到后,所对应路段接下来都会发生一次血肉模糊的可怕铁路事故。这让可怜的口令员陷入了巨大的痛苦和煎熬:他知道又将发生什么,却什么也做不了,作为一个有良心的普通人,这无疑是难以忍受的精神折磨。 第3天,叙述者非常同情口令员,萌生了尽力帮其摆脱这种高度焦虑状态的想法。他辗转联系到了当地最富经验的心理医生,但当傍晚两人去找口令员的时候,却被告知这个可怜人已在早晨被火车拦腰碾断。 鬼故事到这里就匆匆完结了,但范宁却读出了那种弥漫在字里行间的焦虑。 “这篇小说写得挺好。”见范宁合上书本,卢分享了自己的评价,“…表面来看是个鬼故事,实则在描绘当帝国工业技术飞速发展时,民众面对新兴科技,那种手足无措的不安定感。” 范宁点头表示认可:“这让我想起了去年在报纸上看到的,关于圣塔兰堡地铁试运营新闻的报道,不少学者和媒体对塌方、火灾、窒息等风险隐患表示了严重质疑和担忧。” “他们的质疑不无道理。”卢说道,“事实上自帝国上世纪中叶开始,几乎每隔一段时间某郡就会爆出一起铁路事故,并通过报纸迅速传遍社会,整个社会一直都处在这个鬼故事所表现的那种高度焦虑的气氛之中。” 两人闲聊的功夫,对面两位少女也看完了这篇鬼故事,希兰抬起头:“的确,我对四年前的“凯鲁比尼号”重大铁路事故印象深刻,那起事件造成了159人的死亡和70人的重伤,单从死亡人数超过受伤人数这一点,就可看出现场之惨烈。” …今天这话题是怎么过来的? 听着大家聊铁路事故聊得起劲,范宁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车窗外阳光明媚的田园风景。 旅途之中,大家聊天断断续续,时而交流几句,时而闭眼休息或看风景。 好几个小时后,范宁又重提最初的话题源头:“…所以,你说你出任铁路总公司安全与合规化生产总监,是因为帝都最近麻烦有点大?” “安全生产问题。”卢说道,“圣塔兰堡自三季度以来,安全生产事故频发,大型事故好几十起,而中小微型事故已经发生的恐怕有千千万万…我们的新业务地铁,在试运营期发生了大大小小数十次有惊无险的意外事故,铁路系统也出了几起涉及到个别民众重伤或死亡的事故…其他行业一样,单是我知道的几个大工厂和建筑工地,就因爆炸、中毒或塌方等事故累计造成超过三位数的人员死亡…” “出于公共舆论带给下议院的压力,工业、能源与交通委员会已向好几个相关内阁部门提出了整改要求,不过那帮家伙的整改报告看似煞有介事,实则把事故责任层层推给了个人,认为是‘基层工人和基层管理者的素质低下导致了事故发生’,仅承认自己在‘督促公司做好人员管理’上存在不足…” 范宁听到这里皱眉问道:“安全生产事故原因,调查出来是什么呢?” “常见的原因。”卢说道:“从调查结果来看,直接原因要么是机器故障,要么是工人误操作或管理人员的疏忽,但即使是后者,认为‘事故根源在于基层人员素质低下’也是极其愚蠢的…” “说点自己具有话语权的,比如那篇鬼故事中提到的铁路口令员例子,从提欧莱恩三季度权威数据来看——平均每个信号房每天有714辆火车通过,大站高峰期火车吞吐量超过1500辆。这些口令员24小时分两班倒,平均每2分钟引导一辆火车通过,每1分零8秒发一封电报,每35秒切换一次指示灯光,每14秒操控一次机械杆,每天还会有3-10次不等的特殊调度工作需要配合…” 范宁听得额头见汗。 这种紧凑又容错率为0的工作节奏他的焦虑感已经上来了。 技术含量或许不算太高,属于熟能生巧型工种,但试想,自己每一次操作都必须正确,否则两辆火车可能就会撞在一起… 弹琴还能碰脏点音,指挥还能稍微出点瑕疵而且音乐是多姿多彩的。 “这工作,如果是做几天还好,做五年十年?见鬼”范宁估计哪怕是自己这种有知者,最后都一定会出现心理问题。 他完全理解了鬼故事中那位口令员的焦虑感和负罪感从何而来——他很难想清楚事故的罪责究竟在不在于自己,理性或许表明“自己已实在竭尽全力”,但作为正常人,感性上无法接受血肉模糊的事故来源于“自己或对方口令员的误操作”。 “可以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其他领域的产业劳工,大多同样在这种节奏紧凑又风险巨大的工作岗位上劳作。”卢这时总结道,“…所以,圣塔兰堡三季度安全生产事故高发,表面上看去是从业者突然放松了,懈怠了,变得玩忽职守了…但实际上,这是提欧莱恩工业浪潮之下的必然现象…” 卢说着说着,突然“哐当”加“通通通”几声。 整个车厢都巨幅晃动了几下,范宁觉得这类似手动挡汽车因误操作离合后的抖动。 列车开始以较快的幅度减速,在停止的一刻,所有人的身形都往前冲了一下。 错车暂停?怎么搞出这么激烈的动静?乘客们都一脸茫然地四处张望。 并非经停站,窗外依旧是阳光明媚的山峦、原野和城镇风光。 卢原本沉稳淡定的脸庞陡然阴沉了下来,他一拍桌子,然后站立转身喝道: “你们在搞什么玩意?列车长呢?给我出来!!” 正文 第五十六章 注视感 “咚咚咚”皮鞋点地的小跑声响起。 年纪约摸三十多岁,穿笔挺铁路制服,戴白手套的列车长以很快就站到了卢的跟前,后面跟着七八位乘务人员。 “亚岱尔先生,应是蒸汽动力系统出了点故障,已经完成紧急制动,暂未危险事故指征。” 列车长的回答清晰快速,但他的神色及语气中明显带着慌乱。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今天这趟车上坐着的是提欧莱恩铁路公司的亚岱尔少爷? 他不仅知道,还清楚亚岱尔少爷此番出行正是卸任分公司职务,赴帝都出任总公司安全与合规化生产总监一职。 自从这趟行程被确定了纳入他的负责车次后,这半个月时间里他光是组织排查工作的次数,就已经超过了今年前7个月的累积量! 安全隐患排查、机械部件检修、优化乘务服务、人员培训考核…所有铁路事故案例中的风险点全部过一遍,曾经有过苗头的重点进行连查,不管到没到检修周期的零部件通通检修,车内卫生大扫除,食品茶水上新,全体乘务组人员取消休假,用来温习各项业务知识… 只求此趟行程别出什么乱子。 这行程都过半了,蒸汽动力系统出了问题,开什么玩笑? 见鬼,未必所有死角扫了一遍,最后发现煤忘了加了? 车厢内一时间安静了几秒。 卢的脸色自然有怒意,尽管他知道从现在整个帝国工业系统的统计频率来看,发生点什么小型意外简直稀松平常,但自己刚刚顶着“安全与合规化生产总监”的头衔赶赴帝都,就当场碰到了一起… 列车全速行驶过程中动力突然丢失,这是闹着玩的?万一碰巧遇到点意外状况… 所有的安全事故表面上都是碰巧和意外。 而且还是在和朋友们讨论铁路事故话题的时候…作为负责人,这简直在情绪上没法接受。 列车长向卢报告的表情带着故作轻松的职业微笑,但脑子里已经摆出臭脸,把手下这帮家伙骂了十五遍了。 “还愣着干什么?电报发了吗?发了…那就赶紧去查找原因检修啊!”额头已经见汗的列车长赶紧发号施令,周围工作人员一并称是,迅速散去。 “这种意外事件真是极度破坏心情。”卢重新坐下。 “概率问题而已…现在大概到哪了?”范宁瞟了一眼车窗,从太阳高度来看大概下午四五点的样子。 他倒是无所谓,这类事情就算放到前世,也是经常发生的。 不就是火车故障,到站晚点嘛…没有相关职位包袱,心态就会自然平和。 提前这么多天出发,自己也没什么需要急着赶到帝都办的事。 卢回答道:“正常行程为7小时46分钟,也就是下午6点多到达圣塔兰堡铁路中心站,现在列车大约即将进入圣塔兰堡行政区域。” 范宁伸手拿起《〈绅士报〉鬼故事合集》,再次随便看了几篇灵异小说,抬头问道:“有没有可能…涉及到神秘因素?” “您说现在?”卢神色一愣,然后反应过来,“哦,您是说帝都安全生产事故率的问题…嗯,如果是神秘因素的话,它是如何起的作用?这似乎很难理解…” 希兰尝试着提出猜测:“比如,隐秘组织无形中影响了人的行为模式,使其变得更倾向于风险偏好型决策?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卡洛恩,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之前在果戈里小镇短途旅行时,聊到过的近期常见冒险事故,包括冲浪困于礁石的,飞艇跳伞重伤的,还有老警官提到的探洞死亡的。” 卢说道:“若是隐秘组织所为,会造成局部地区安全生产事故的失衡飙升,但我有分析过内部数据,首先整体上,各大教区上涨得十分均衡,其次个别上,工厂单位的事故增量也符合其历史情况,往年表现好的,事故增量相对更少,往年表现就差的,新增事故相对更多” “——换而言之,圣塔兰堡新历913年三季度的安全生产事故增量,很符合数理统计规律!如果是有神秘因素介入,那说明这个隐秘组织几乎均匀影响了帝都所有的工业企业,这…这未免也太可怕了点。” 范宁流露出深深的思索之色,他觉得卢的分析也有道理。 “当然,神秘因素永远需要考虑在内。”卢说道,“特巡厅已部署了很多排查工作,既有各大有知者组织的任务,也有警安局的任务,你们待会踏上圣塔兰堡的土地就能感受到氛围了。” “而且,的确有个小蹊跷,虽说和生产事故几乎没什么关系…”卢侧身低头,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个活页夹。 在桌面上打开后,众人看到里面是一大堆小尺寸的黑白照片。 范宁伸出手,随意拨拉了几下,然后瞳孔猛然收缩。 这些照片都是局部拍摄镜头,周边环境似乎是居家摆设,但每张照片中都有一根蜡烛! 蜡烛高低粗细各异,摆放位置也各异,有的在桌面,有的在烛台,还有的是横放的储存状态,但唯一的共同点,在于它们的奇特造型。 它们似乎是由两根蜡烛并在一起融成的,横截面构成了两个相交的圆,烛芯也是两缕并在一起。 “很奇怪吧。”卢见大家都一副陷入思考的样子,说明了其照片来源,“这是我安排帝都的手下,在一部分铁路事故的当事人家中调查时拍下的。” “可以告诉你们的是,我确定这蜡烛本身没问题,寻常商店定做的而已…在调查中当事人愧疚于自己的工作失误,但对于此也说不出来个所以然,只解释这是当下圣塔兰堡的潮流,商家也是看见商机才制作的,毕竟提欧莱恩这年头经常刮过一些奇怪的潮流之风,前些年蕨类植物的风靡我也始终弄不明白…” “这蜡烛或许和超验俱乐部有关。”范宁斟酌片刻后,还是分享了出来。 当初调查钟表厂时,他在体验官“埃罗夫”的办公室内就发现了这种蜡烛。 后来在一些上世纪文献中,他进一步了解到,超验俱乐部认为佚源神“观死”和“心流”具有“双生关系”,一位“生于永逝”,强于“荒”相,一位“亡于长存”,强于“茧”相,当时他就猜测过,这种蜡烛会不会是他们特有的祭祀所用物品。 在范宁简明扼要的解释后,卢表达了对于他分享隐秘情报的感谢,然后声音稍稍压低:“近期我会尝试一次和‘烬’有关的晋升,其取决于特巡厅的外协员编制批准时间,它能帮助我在竞选分管工业、能源与交通委员会的下议院议员中获得优势,这会有利于打开一些新的工作局面” 特巡厅掌握的有知者群体分为调查员和外协成员两类。 调查员自然是特巡厅综合能力最强,最核心的团体,但外协员也是货真价值的,隶属于特巡厅编制范围的官方有知者。 下议院掌控帝国实权,大工厂主阶层掌控下议院。作为代表当局利益的有知者组织,出身于工厂主阶层的人更容易被吸纳为调查员,同时特巡厅也会给每个财阀家族分配少量的合法有知者编制。 “当然不管如何,到了帝都我的第一件事,就是着手对铁路系统的排查整改工作,单方面苛责从业者的素质是不切实际的,先取消了那个该死的口令员2班倒制度,改为24小时3班倒,同时优化安全监管流程,推动技术升级改造…” 乘务员已用车厢内部电台告知全体乘客,期间罗伊也来问过两次情况,不过时间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列车仍然稳稳地停在田野之间, 如此长时间的旅途,众人话题总有聊完的时候,琼换了好几个姿势欣赏车窗外的风景,但静止的单调使她百无聊赖地伸了个懒腰。 “怎么回事,这帮家伙的检修工作到现在也没个动静。”卢嘟囔一声后,起身离开了车厢。 “确实久了点。”范宁也站起来活动活动了身子。 当他看到卡普仑仍然把头埋在一堆乐谱中间,手掌来回滑动,口中念念有词时,终于坐到了这位指挥助理的对面。 “我很好奇你这是每天晚上不睡觉,白天也不休息的吗?”范宁看着卡普仑层次分明的黑眼圈提问。 卡普仑抬起头讪讪一笑:“我在研究学院派指挥法和那些个人风格强烈的指挥大师的差异…我总是发现此前老师教我的东西,和我在演奏现场看到的东西有区别。” 他见范宁坐到了对面,似乎目前时间较为充足,存在指点自己的可能,于是嘴里哼起了迈耶尔某部歌剧的序曲旋律,同时手掌小幅度动了起来。 一小段结束后,他说道:“您看,这是学院派的规范定位,人体平均分为两半,腰为底,头为顶,左右肩为宽,上下左右4个方向都做了明确规定,左右手都在各自范围内横向运动,中线碰头且不能交叉…我花了大量的训练让自己不越规矩,却越来越觉得受拘束,我也尝试过学习大师们,由着情绪起伏做出各类戏剧性的动作,但那样乐曲又会走向失控…” “您说,这是不是我的基本功仍然练得不到位所致?” “三种拍子的六种点线模式给我打下看看。”范宁此刻的确有点无聊,既没有音乐听,也没有钢琴练,他悠闲地靠在了沙发上,准备看看卡普仑的基本功。 卡普仑依言照做,按顺序打了2/4、3/4、4/4拍子的点状挥法和线状挥法。 所谓点状挥法,就是在一组节拍内的拍点处理得更加突出,手势在其间的移动轨迹都是刚硬的直线,这适合一些风格欢愉、节奏明快,比如进行曲一类的段落。 而线状挥法则相反,拍点处理得相对没那么突出,手势在其间的移动轨迹是柔和且不甚规则的曲线,这适合一些柔美、舒缓、抒情或哀伤的段落。 “你练得挺扎实。”范宁评价道,“击拍线、反射线和拍点清晰稳定,点挥做到了棱角分明,线挥做到了流畅放松…只要把这两种基本形态运用好结合好,绝大多数乐曲的情绪控制就都能胜任了。” 卡普仑先是露出笑容,但下一刻脸色突然变得苍白,握拳缩紧身体,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冒出,好像浑身在承受着巨大的疼痛。 “你没事吧?”看着他这副反应,范宁神色一变。 自己未曾知晓关于“茧”的奥秘,灵觉只能感应灵体层面的细微异常,对处于以太体保护之下的层次并不敏感。 卡普仑勉强抬起手挥了挥,示意不用担心,然后从裤兜里摸出了一个小瓶,往手掌心上倒出一颗淡绿色的小药片,和着旁边的清水吞了下去。 范宁皱了皱眉,刚刚几秒钟的充足时间,他的灵觉已经看到了小药片的异质光影,这似乎是一种非凡药剂。 过了几分钟,卡普仑紧绷的身子渐渐舒缓,他接过侍从递来的热毛巾,将额头和脖子上的汗珠抹掉,然后挤出一丝笑容:“范宁教授,您看,如果我基本功练得尚可的话,您是否能在百忙之中安排些许时间来——” “你生病了?”范宁打断他的话,“看起来似乎比较严重,确定还进行如此高强度的工作和研究?” 卡普仑撸起自己袖子,露出带着大片青紫色瘀斑的胳膊。 “白血病。”这位助理指挥的声音平静,“确诊时间是去年6月,医生判断预期存活时间为3个月,后来托层层关系,费了一些钱,寻到了某位药剂师应该是类似您这样的人,他给我弄了些特效药,运气好的话,能活两年。药效不错,期间可以维持正常生活。” 范宁眉头皱起,下意识地数起时间来。 “不过从今年下半年开始,骨骼和肌肉的疼痛逐渐常态化了。尚在忍受范围,偶有加剧现象,需要加量额外服用以缓解。” 范宁想起了自己初次上任常任指挥的那天,排练结束后和卡普仑的谈话:“所以上次你没说完的第二个原因,就是这个?” 卡普仑不置可否地沉默了一会,用手指虚描着桌面上的音符,过了一会开口:“您说,人的一生是否就只是一场巨大的恶作剧而已?” 范宁眼神闪烁许久,正准备再说点什么—— “车门打开。”另一边卢更加生气地开口,“上午的工作汇报编得有模有样,真出了意外就这种排查效率,你们到底在下面忙活些什么?” 这时范宁才发现,天色不知什么时候都黑下来了。 蒸汽动力故障从四五点足足持续到了七点多。 两名乘务人员忙不迭应声称是,将1号车厢的车门打开。 卢大步踏下台阶,然后跳下火车。 范宁也跟着向前走了几步,站在车厢门口,稍稍往前探出头,准备看看情况。 这乡村田野里没有任何照明设施,并且还有雾,在铁轨上检修的技术人员,立即将一束灯光打到了卢的脚下,另有几人已钻到了车底,几束强光在其间转动闪耀。 看了几秒后,范宁突然感到身上似有电流涌过,头皮瞬间发麻。 浓得化不开的远方黑夜中,似乎有双眼睛在凝视着自己! 正文 第五十七章 消失的人(4K二合一) 被这种莫名的注视感打量着,范宁心脏砰砰直跳,手脚开始逐渐冰凉。 夏天乡野的昼夜温差似乎比工业城市大得多,车厢内穿着薄裙或薄衬衫的几人,明显感受到了夜风的凉意。 范宁的灵觉随着视线一起,穿透列车周围漆黑如墨的浓雾,径直望向远方。 那里似乎有些建筑和灯火,但由于相隔挺远,加之能见度极低,基本处于若有若无的状态。 眼睛…凝视… 怎么又是这种感觉? 刚刚自己在得知卡普仑的病情前,和他聊的是指挥问题。 所以导致了与上次同样的灵感过高? 这种注视感来得快去得快,随着空气中某种东西破碎又重组,舞动的黑雾变得凝滞,不安分的远处灯火也恢复了它有气无力的状态。 初识之光燃起,无形的灵感丝线伸进身后各处温暖的空气里,衣物和鞋子变得温暖干燥,顷刻间让肌肤回归暖意。 “卡洛恩,我…我感觉现在这场景和气氛,很有刚刚那些鬼故事的感觉了…”琼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怵。 “故障而已。”范宁一屁股坐回自己沙发,“时间有些久,但也并非什么罕见情形。” 前世火车晚点起来,比这更离谱的情况只多不少,几个小时算什么,还有十几个小时,甚至超过二十四小时的。 希兰也柔柔地开口:“我们也不急着马上到帝都,对吗?” 琼跪在沙发上,挪动身体到离范宁更近的位置,胳膊撑着沙发顶部:“可是,真的很饿了…我们原计划是在六点多时,在圣塔兰堡享受第一顿餐食,以弥补中餐在火车上过于随意对待的遗憾,可现在已经七点多了。” 范宁转头看着她不解道:“你不是一直在享用点心和饮品吗?” “它们的功能主要体现在缓解无聊而非填饱肚子上。” “奇怪了,动力组件各处都没有问题啊。”卢眉头拧紧,一言不发地登上阶梯回到车厢,伴随着的是跟在他身后列车长的低声嘟囔。 范宁问道:“你们不是发了电报吗?” “发了,停车占位预警,故障技术求助,都发了。”列车长答道。 这时卢终于意识到好像哪里不对劲:“怎么回事,不说故障技术求助无人回应,怎么停了这么久,这附近都没有其他列车经过?” 他从一旁执勤台下拿出一卷地图,铺到桌面展开后,众人围了上去。 “按照目前行程应该到了这块区域附近。”卢说道。 “果戈里小城?”范宁顺着卢手指移动的轨迹仔细察看,几秒后诧异出声。 随后范宁抬头,看到了希兰和琼同样诧异的眼神望了过来。 这么巧的吗?正好出故障停在了这里? “是这里,可又不像是这里…”卢思考般自言自语,“远处丘陵较多,近处是田野,有些古城墙和炮台,且刚刚见过河流,地形特征方面倒是吻合,可果戈里小城是经停站,刚刚可没有什么经停,离上一站经停已经过很久很久了。” “或者还差几公里未到?可行进方向的西边除了黑雾什么都没有,反而是垂直方向的南边远处依稀有灯火,这看起来倒像座小城,但是铁轨应该穿过果戈里小城才对,怎么会在城郊一处?” “范宁先生,你们的怀表有没有问题?”罗伊的声音从1号2号车厢连接处传来。 看她紧抿着唇,脸色发白,眼眸中带着惶恐焦急的神色,范宁本能地冒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几人纷纷掏出自己的怀表,然后全部脸色大变。 只见表盘上的三根指针,全部在做着逆时针运动,速度整体适中,仍有时分秒的梯度,就像有人在均匀地往前拧着旋钮一样。 …怀表坏了?怎么会都坏了?范宁难以置信。 “赶紧让下面检修的人都上来,先把门窗都锁好,这个地方有问题。” 范宁的话提醒了卢和身边几位乘务人员。 “出来,快点,快点,直接走这边就行。”列车长开始催促还在铁轨上忙活的技术人员。 “你们几个赶紧去其他车厢给乘客做好解释工作。”卢也开始发号施令。 待得这些灰头土脸的技术人员上到1号车厢后,列车长赶忙把门关紧。 这些戴着头盔,拿着扳手或提工具箱的人站在一排,接下来三分钟的时间,列车长默念着清点了五次人数,然后手脚开始发抖。 “怎么了?”卢问道。 “亚岱尔先生…好像,好像少了一个…”列车长感觉一股寒意直冲脑门。 “少了一个??…少了谁?是不是还在车底下没上来?”卢眉毛一掀。 他身居高位,自然不可能记得所有乘务人员的脸,也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 “周围挺安静的,喊的声音挺大的,大家也趴得不远,不应该啊…”列车长的眼神中混合着茫然和惊恐,“本来有15名技术人员,少了谁来着,岗位是负责什么来着…名字好像是格,是格…是??…”他越说声音越小,先是变成了一个单音节,而后逐渐只剩下嘴唇在动。 “你连你手底下职工名字都搞不清楚?”卢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名字不记得就算了,负责什么岗位你也不知道?” 列车长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 “你们呢?”卢环视这群技术工人,“哪个同事不见了?叫什么?” 众人你望我,我望你。 …这群人,不会是精神出问题了吧?难不成是起初多数了一个,然后自己吓自己?靠坐在沙发上的范宁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卢觉得自己的血压在逐渐升高。 自己作为优秀毕业生,作为被大家视为榜样的学长,成为了接待圣莱尼亚交响乐团赴帝都演出的第一站负责人,出现意外就算了,概率事件碰上算倒霉…可手下这帮人展现出的应急处置能力和业务水平能力实在太丢人现眼了。 一个列车长连自己手底下的人名和岗位都搞不清楚? “我突然不奇怪这趟列车为什么会如此,你今天回去后可以不用干了。” 听到卢这句话,列车长先是呆呆地站了一会,随后眼神一亮:“员工花名册,对,看着花名册再点一下。” 自己肯定是被这一系列的意外搞得精神恍惚,记忆失常了。 他如获救星般地快步走回自己工作台,再次回到1号车厢时手上拿了本浅色册子。 “摩根·艾德礼。”“到!” “西布隆·沃尔。”“这里。” “多纳休·诺里斯。”“是我。” …… 短促的点名与应答很快结束。 “14个?”列车长双眼瞪大,用力摇了摇头,再次看了几遍花名册,“不是15个吗?” 他反反复复数着行数,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 从第15个人开始,就是乘务服务人员了。 卢双手抱胸,倚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 这位列车长将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放在自己脑门上,一顿思索加回忆后,脸上的表情逐渐从最初的难以置信变成了困惑茫然,最后则变成了自责的歉意。 “不好意思,亚岱尔先生,真的非常抱歉,我刚刚不知道为什么糊涂了,就是14个人没错,对,列车组的技术人员一直都是这14个人。” 范宁却隐隐感到一丝不对劲了起来。 一位列车长不至于会连这种低级问题都搞不清楚吧。 “拿一下你们这个月的检修台账我看看。” 半分钟后,他开始翻阅这些表格,并重点看了最右边一列“检修人”的签名。 一切正常,没有空白或断档。 “这几个日期段,为什么有大量相等的数据?”他指着台账问列车长。 “正常的,先生,这本身就是一个粗略统计,低于1个小数点的变化没有体现。” 范宁点点头。 他查这个是因为逐渐意识到今晚这情况或许不是简单的故障,经历过这么多神秘事件后,他的警惕程度早上升了几个档次,不排除车底下有什么可以抹除人们记忆的未知存在。 总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对劲。 范宁又不放心地让列车长带着自己,看了看职工的工牌及随身物品储存间。 最后他松了口气,可能真是这个家伙心理素质太差,清点人数时出现了慌乱。 不过心理素质太差的人的确不适合当列车长吧。范宁如此想到,眼神又扫了扫仍在车厢原地站成一排的那14名技术人员。 然后汗毛陡然竖了起来。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玩意儿!?”范宁大声问道。 众人顺着范宁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眼前这位衣服脏兮兮的瘦高个子,头上戴着安全头盔,右手拿着巨大扳手,左手…拎着另一个安全头盔。 被众人环视的瘦高个下意识抬起了左手,盯着手中的安全头盔久久愣神。 “你哪来的这头盔?”列车长一个箭步冲上前。 “我…我不知道。”瘦高个嗫嚅出声,眼神带着困惑,“拿太久了,一直拿在手里,忘了是谁给我的了…应该是谁要我临时替他拿着的,你们是不是谁没…”他支支吾吾着,抬头望向其他人。 然后看到每个人头上都仍然戴着安全头盔。 众人还没来得及在心里细细揣摩这件事情的感觉,注意力又开始被后面车厢传来的嘈杂吵闹声给吸引了。 故障停车已经超过了三个小时,又没个说法,有一部分乘客再也忍耐不住,和每个车厢做解释安抚工作的乘务人员吵了起来。 饿肚子和厕所排队目前都不算大问题,但有些人有要事在身,去帝都开会的,赴宴的,看展或听音乐会的,约客户做生意的,还有需要转车前往其他郡的,这一下行程全部泡汤了。 有部分对列车线路比较熟悉,或有随身携带地图的乘客,也清楚目前故障停车的位置离果戈里小城挺近。 而且远处灯火可见于是随着这条信息的传播,有些人开始要求下车,他们想步行几公里进城,再搭乘其他经停于此的火车。 总比待在这破车上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要好吧? 这种情绪产生的另一个客观原因,也是因为后面车厢的环境可没有1号车厢那么舒适,也没有那么周到的服务和可口的点心。 但乘务组这帮家伙把车窗车门都给锁了。 5号车厢的特巡厅调查员乔·瓦修斯仍旧平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他无视了身边情绪躁动不安的乘客,眼神凝视着车窗外的黑雾与远方若隐若现的灯火,手上不住把玩着音乐会门票。 看来此前“衍”的直觉与启示没错,跟着范宁和她们乘上这趟列车,果然遇到了神秘事件。按此前自己根据情报做出的推测,似乎…有一定吻合的可能? 该如何找寻入手点呢? 自己了解一些相关隐知,并掌握一定资源,但大部分事物对自己来说仍是未知。 正在思考下一步动作的瓦修斯,看到范宁一行人走了过来。 “对了…我忘了这个调查员也在车上。”范宁和他眼神再次交汇,同时低声提醒同伴。 这算什么?他故意的设计?还是秘史纠缠律在起作用? 通过特巡厅此前一系列动作,以及此调查员的相关情报,范宁已隐隐约约意识到,他正在调查自己和音列残卷有关的事情,正当心中盘算着接下来如何对付他时—— “砰!”“哗啦——”敲击声与玻璃碎裂声响起。 “先生,您冷静一点!”“先生,车外危险!” 几名乘务员大惊失色,只见一位急着赶赴帝都谈生意的暴脾气乘客,直接用自己的皮带扣把车窗玻璃敲碎了,并把公文包扔了出去。 没等他们做出实质性的劝阻,那位骂骂咧咧的绅士已经从车窗跳下,捡起自己的公文包,大步往南边远处的灯火方向走了过去。 “先生,请您冷静,先回来,前方危险!”乘务员大声朝碎玻璃呼喊,并将手中的手电筒照了出去。 光束的照明距离不过一二十米,那位绅士头也不回,背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中。 几秒后,范宁的灵觉突然觉得不对劲。 他转过头:“快点,继续劝阻,换个军用强光灯。” 再几秒,一位技术人员挤往前面,将一束更亮更远的灯光照了过去,照亮了超过百米远的距离,又往四周反复扫射。 乡野的土地上,除了田埂水渠、农作物和干草堆外,什么也没有。 几位乘务员的呼喊声戛然而止。 ------题外话------ 感谢8月25日,书友尾号1639、0149、1249、8989、8253、零下1000c、星函冉、男单、一笠烟雨★任平生、古代金币、一叹求魔千万年、hlyu09的月票~ 正文 第五十八章 “你迟早会下来”(4K二合一) 碎玻璃窗前围观的乘客闭上了嘴。 这些乘客旁边的乘客也闭上了嘴。 最后寂静传遍整节车厢。 被莫名安静所传染的其他人,起初不知所以,在低声询问身边人后,颤抖着缩坐在位置上,整节车厢内的气氛一时间变得惊悚恐怖了起来。 “一共十秒,不可能就已走出强光照明范围。”目睹全过程的范宁眼神凝重。 此前多出的安全头盔,仅仅代表着技术人员疑似消失。相比之下,这回直接是在自己眼皮底下看到一位乘客就这样消失了。 这列车之外的黑暗原野上,的确藏着某种东西。 袭击人的非凡怪物还是什么不知名的存在? 可是整个过程未免过于安静了,没有挣扎,没有惨叫,没有呼救。 范宁觉得连安静这个词都不太准确,事情的发生混合着平滑又突兀的矛盾感。 琼在一旁低声说道:“难道前方黑夜中的原野是幻象?实际上那位先生去了另外某处?比如,跟我们之前在地下建筑中类似的表象与意志混合地带?” “不排除这种可能。”范宁说道,“但如果是前方区域有问题的话,刚刚检修人员对不上号的情况算什么?车底下也有问题?” 正常的员工名册、完好的检修记录、无异常的员工随时物品存放格和衣帽间 数不清人数的列车长、工人手上拎着的另一安全头盔 盯着碎玻璃思考一会后,范宁突然感觉自己的思维出现了某种异样的流逝感。 他想到了一种可能,飞快地掏出小笔记本,撕下一张纸,俯身在桌面开始写着什么。 希兰好奇地凑了过去,想看看范宁写的是什么话。 结果她看到的不是句子,而是线条稀疏到极点的简笔画。 中间是两个大小嵌套的矩形,内部几道放射状排列的不规则折线。 左边是圆圈加火柴棍小人,一条曲线从小人贯穿矩形,伸到右边后打了个叉。 由于这些图案过于简洁,范宁作画速度又极快,不到十秒钟的时间他就已经停笔。 “这里的玻璃怎么碎了?”突然有个乘客问道。 “对啊,谁打的?乘务员,麻烦清一下下面的碎渣。”另外一人说道。 一阵恍惚后,众人脑海中似乎有一撮紧握的细沙,流回了沙滩的平面上。 范宁的注意力也被乘客的声音吸引了过去。 带着凉意的夜风,从玻璃窗上的巨大缺口呼啦啦灌进来,黑雾远方是有气无力的灯火。 “有什么东西袭击了列车?”后面希兰和琼的状态立马紧绷了起来。 范宁皱眉看着这扇碎裂的窗户,又低头望向自己手中的纸张。 自己刚刚画这些图案是什么意思? 大小矩形,内部折线…窗户?眼前这扇碎裂的窗户? 火柴人?连向窗户,穿到另一端?…一把叉? “这里刚刚有人吗?”他问向领座的乘客,那人摇了摇头。 “有问题!我画的这些图案,似乎是在提醒自己有一位乘客越过破窗跳车,然后…出事了?死亡或是失踪了?”范宁看着手上的那些简笔图案,心中暗自闪过这些念头,他逐渐猜到了自己起初的用意,“…不过,我为什么不直接写下‘乘客越窗消失’这样简洁的字句呢?虽说这些简笔画也很简洁,但用潦草连笔写下三四个单词或许用时更短。” “卢,你去让他们清点一下今天在检票口撕下的副票。” “罗伊,你还是回到2号车厢,配合其他声部首席一起,照看一下同学们。” 将事情安排下去后,范宁大步走到了瓦修斯的身旁。 他搭住这位特巡厅调查员的肩膀,朗声说道:“请大家尽量保持冷静,正如当下大家所看到的,我们可能遭遇了一起带有超自然或神秘因素的事件,估计有些朋友曾在市井传闻中听说过此类事情…嗯,今天不巧在现实中遇到了,这类事情往往伴随着未知危险,以欺骗大家的方式稳定局面是愚蠢的,你们都有危险,我不否认这点。” 在寂静又相对封闭的车厢里,范宁嗓音的回荡效果显得十分突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就连相邻车厢的乘客都往两侧凑了过来。 乔·瓦修斯缓缓站了起来。 这和范宁的举动有关系,但关系不大——自己总得站起来,不可能一直坐在位置上。 “但是,请大家相信我的上司先生。”范宁话锋一转,手仍然搭着瓦修斯的肩膀。 如此缄默紧张的气氛中,琼听到这句话后立马把脸颊侧到了希兰头发后面。当然,她努力做到了神情如常,并且没发出声音。 她不知道见了多少次范宁背地里思考和讨论如何防备特巡厅了。 可以说范宁对这些调查员的戒心,比对待隐秘组织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今天范宁口中“相信”这一单词实在让她感受到了过大的反差。 希兰一本正经地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可以认为没问题,特巡厅的确把自己定位成官方组织的管理部门,瓦修斯先生是我们的上司。” 范宁继续道:“是的,我们几人来自警安署背后那个负责调查神秘事件的非凡部门,今天正好搭乘这趟列车,上司先生更是一如既往地隐藏在普通座次之间,就是为了更好地应急处理这类小概率事件。” “神秘事件虽然气氛骇人,并存在一定的生命威胁,但说句老实话,它的惨烈度或伤亡率不一定赶得上大家经常在报纸上看到的重大铁路事故…所以我们遇到的未必是最坏的情形。请大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听从安排,保持冷静,不要四处走动,更不要做出离开火车的过激举动。” “很多现象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只要大家冷静对待,防止过度思考,等我们解决了这起事件,或许最终的结果,只是有几个心理承受能力差的倒霉伙计留下点精神疾病。”说到这范宁轻松地笑了几下。 他的一番话直面问题,真实可信,没有故意掩盖危险,又点出了己方令人安心的身份,马上取得了较好的效果,站着的乘客坐了下去,原本缩坐在座位上的乘客身体也稍稍舒展。 几名乘务员在他的眼神示意下,立即将这些意思开始往其他车厢传达。 然后,这几人齐齐望向了乔·瓦修斯,做出一副等待安排指示的样子。 范宁一直都在反复思考,这起事件到底是本就与他有关,还是碰巧发生在自己头上,只是他在调查追踪自己时被一起卷入了。 所以他就很想看看,这位调查员到底想干什么。 而且,他的姿态没有问题,虽然每位官方有知者都有处理神秘事件的权限,但上报特巡厅也是属于绝对合规的操作。 不推瓦修斯出面,推谁出面? 乘客们的目光焦点已转移。 被众人环视的瓦修斯,脸上仍然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他摘下自己的高筒礼帽,在众人惊疑地眼光中,朝窗户外扔了出去! “范宁先生说得全然正确。”瓦修斯淡然开口,“外面有点古怪,暂时不建议乘客朋友们离开火车…那么,诸位投身对抗神秘的同事们,随我下去调查调查情况吧,早点找到让列车恢复正常后脱身的办法。” 范宁发现自己越来越猜不透特巡厅这帮人的心思了。 他对瓦修斯接下来的举动,预设了好几种可能性,但没想到瓦修斯是直接要求下车,并且是“随他”。 这个人难道清楚目前处境的缘由?或者,至少了解一部分信息? “长官,您别冲动啊。”范宁大惊失色道。 “没错,我建议至少先将整列火车排查一遍,再商讨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希兰也是在一旁提出建议。 傻子才会跟他下去。 不说他自己抱着何种不为人知的目的… 就之前技术工人的疑似失踪,再加上纸张上还记载着乘客破窗跳车后消失的记录,这已经能说明列车外存在某种难以形容的东西了。 范宁己方的状态开始紧张起来。 比起弥漫在外界的未知事物,眼前这位实力强劲且一直在暗中调查自己秘密的瓦修斯,是更加实实在在的威胁。 一开始双方似乎就意见相左…这不会马上要动起手来吧? 可令范宁不敢相信的是,瓦修斯并没有逼迫自己,他直接一个攀爬加矮身,自己从破碎的窗户口跳出去了! 难道这个人真的精神出问题了!? 范宁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军用强光灯,往火车外照了过去。 瓦修斯拍了高筒礼帽上的灰尘:“范宁先生,我就懒得动手了,你迟早会下来的。” …什么叫我迟早会下来? 这番威胁中又带着莫名平铺直叙的诡异,听得范宁浑身一凉。 瓦修斯却是已经戴好礼帽,头也不回地往远处灯火方向走去了。 在此期间,列车上的范宁一直持军用强光灯照着瓦修斯。 超百米的亮光中,他的背影一直可见,最后缓缓消失在光照不能抵达的边界。 很难判断在他身上有没有发生之前纸张上记录的类似事件。 乘客们面面相觑。什么情况?怎么这非凡小队的长官自己一个人先走了? 范宁清了清嗓子:“此类事件我们初步计划按照以往经验兵分两路,长官调查周边环境,我们出于大家安全考虑,先确保排查完列车内的风险…” 他又压低声音道:“琼,把你的镇静秘氛沿着每截车厢过道洒出,我担心现在这群人的冷静持续不了太久,很有可能哪里会再次出现爆点。” 此话刚刚说完,众人立即听到了后方的车厢连接处再次爆发出激烈的骂声。 期间还夹杂着大量捶门的声响。 “怎么回事?”范宁疾步走去。 “这人不开门。”眼前的胖子身体弯曲,手捂小腹,满脸的煎熬之色,“至少半个小时了,见鬼,严重腹泻也应该告一段落了吧。” “梆梆梆!” 他再次焦躁地大力捶门:“开门!有什么需长时间占用厕所的难言之隐,也得应一声才是吧?你是得了霍乱,拉死在里面了?” “开门!开门!” “要不你先试试换个车厢?”范宁说道。 “那边排队人数更多,同样的问题…见鬼了,见鬼了,开门!说话!开门!” “梆梆梆!梆梆梆!” 范宁感到事情蹊跷,他回头望了一眼跟随的几名乘务人员:“把它弄开看看?” 在专业工具的介入下,很快,胖子就怒气冲冲地将门一脚踢开,准备跟这个长时间占着厕所还不说话的家伙好好理论一番,可下一刻他的神情愣住了。 厕所空无一人! 火车上这种直排式的公共厕所,也就一等车厢做了精心清洁,后面车厢的使用人员太杂,卫生条件并不好,可此刻马桶和地面不但没有积水和污物,就连空气中也没有臭味! “你确定有人占在里面不出来?”范宁语气怪异。 “…难道…难道…前一个人已出来很久了?可能是我记错了,进进出出人太多。”眼见为实,胖子语气有些困惑,但随即小腹的剧痛提醒了他,脸色一变,“抱歉,先生,我快忍受不住了…” 他一头冲进了厕所,关上铁门。 听到里头传出的各种声音,两位少女忍不住皱起眉头连退几大步。 范宁也是无奈地摇摇头。 人有三急,一急起来头脑也容易跟着不清醒,他理解这位胖子乘客做出的失态举动。 故障时间太久了,时间往后一拖,人们各种吃喝拉撒的现实需求,同样成为了一个棘手矛盾。 他没有动过将一等座的点心给滞留乘客分享的念头,储备并不够负担全车,而且分配过程容易导致更大的混乱与矛盾。 饿一晚上,甚至饿一天也不是非常要命的问题,倒是这个厕所…的确是供不应求。 范宁担忧地往远处另一车厢瞟了一眼,可当他看到那边同样长长排起的队伍时,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如果胖子乘客的确记错了,原先厕所没人,那是谁把铁门反锁的!? 一股不安涌上心头,范宁试着敲了敲门:“先生?” 无人应答。 “砰砰砰。”“先生?”“您没事吧?” 再次无人应答,范宁当机立断:“再把这个门弄开。” 铁门的锁经过两次折腾后彻底报废,范宁用力把门蹬开。 随着嘎吱嘎吱声响起,寒意顺着众人脚底,一路爬上脖颈。 厕所仍旧整洁干净,空无一人! 最开始消失现象发生在车底和车外,现在开始发生在车内了? 正文 第五十九章 变容之镜(4K二合一) 起初大家唯一觉得暂时安全的地方,就是列车内部,可现在… 难道那种弥漫在周边环境中的未知事物,什么时候进到里面来了? “范宁先生,检票口撕下的所有副票都过了一边,5号车厢27座,未售出。” 卢从前端车厢一路小跑了过来。 “未售出?”范宁再度低头,看向了手里自己画的图案。 “曾经的我,用意肯定是提醒自己,发生了乘客砸窗跳车后消失的事实…但我没选择写字,而是画了一根根抽象简洁的线条…” “看来我之前的猜想是正确的,这些消失的人,不光是身体层面上的失踪,他在别人脑海中的记忆也会逐渐混乱,甚至是与他有关的活动痕迹都会被抹除。” 希兰说道:“应该是与消失者有强相关联系的痕迹被抹除。” “比如,技术人员疑似失踪,员工名册里没有他,检修签字里面没有他,也没有找到挂有其工牌的随身物品,但另一个人手上多拎了顶安全头盔…这或许是因为,当消失者让同事帮他拿头盔时,这件头盔的‘持有者’发生了转移,它不再算是和消失者有身份强绑定的痕迹,因此没有被抹除。” “再比如,疑似有跳车乘客消失,车票显示未售出,但窗户仍然是破的,这或许是因为,破窗和他步行后消失隔了一定的时间,属于一个前置的不相干动作,因此没有被抹除…我觉得这是合理的,如果抹除的是所有和消失者有关的痕迹,那世间万物都是存在联系的,怕是半个世界都要消失了,只有直接的、强烈的联系才会被抹除。” “你的分析很有道理。”范宁微微颔首,“我之前模模糊糊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赶在记忆消失前,采用完全抽象的线条来记录,这或许规避掉了那无形的‘强相关’判定规则,如果写的是‘有乘客砸窗跳车后消失’,或许现在它已经是一张白纸了…” 这种抹除还不是生硬的‘挖走’,它甚至还会‘自动修复’一些违和的痕迹:技术人员花名册从15到14行,并没有空行;检修记录没有空缺,数据和签名向两端填平。 就像范宁前世某app的“消除笔”功能一样,在体系相对简单时,它会自动将被抹除物周围的一些背景进行平滑填充。体系复杂时,则多多少少有些违和感,尽管在其他人脑海中没有这个人的存在,但还是可以从一些逻辑不通的迹象推断出消失的事实,比如手上拎的头盔,或线条画的记录,或反锁的厕所门。 几位乘务员从另外的车厢带回消息,所有排队等待的厕所,现在全部无人应答。 大家在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后,也记不清楚之前究竟有没有人进去过了,但事实是,门是反锁的。 “人员消失的表现方式是如此,可原因呢?原因是什么”范宁盯着空荡荡的厕所陷入沉思。 如果是某种未知存在的作用,不管它是有形还是无形之物,人被弄走了,这是怎么起的作用? 纯粹无规律的厄运降临到倒霉者的头上? 车底检修、离开列车、厕所方便 “共同点是”范宁目光闪动。 人员在消失前,去了一个对比整列火车来说,“相对独立”的地方? 独处经历?封闭空间? 或者说,他们脱离了大家的视线? “再次向乘客重申,不要擅自下车。”范宁对乘务人员交代道,“以及交代乘客,有方便需求的,由另外一名同性别乘务员或自己亲友在门口陪同,而且,不要关门。” “这或许有点尴尬,但总比整个人无缘无故消失要好。” 乘务员领命离开。 从另外车厢反馈过来的情况看,那些排着长队的厕所,将反锁的铁门弄开后都是空无一人,算上车底检修的,跳窗离开的,这段时间一共消失了十个人,除此之外的暂时没有。 可下一步怎么办?不知道… 总结出乘客消失的规律和作用方式有什么用呢?和离开这个地方根本没有关系。 范宁和希兰、琼、罗伊、卢五人已经商量过很多次了,大家最初的默认态度都是待在车上,不要乱跑,等等看,再等等看。 眼皮子底下的消失事件在前,这很符合人在恐惧笼罩之下的原始反应。 可就这么待在火车上干等?范宁不知道这是在等什么,这火车估计一时半会没法开动了,首先并非正常因素的故障,其次也没人再敢下去检修。 等天亮吗?阳光照耀下的列车,似乎比黑雾笼罩中的列车更有安全感,但这只是一厢情愿的直觉而已。 甚至范宁怀疑,这鬼地方会不会天亮还是个问题。 时间仍在流逝,虽然怀表失灵,但从人的直接感受来看,恐怕又过了几个小时,已经凌晨之后。 范宁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因为其他车厢已再度发生了几起不愉快的口角和肢体冲突,虽然很快就平息了下来,但这不是一个好兆头,12节车厢,超过四百多号人。 人一多了,其中什么样的古怪性格都有,一旦矛盾失控,发生群体性事件,哪怕范宁这边有好几位有知者,也难以将其平息,总不能一把火将乘客都烧了吧? 而且范宁作为带团指挥,对80位同学们出行的生命安全负有首要责任。 1号车厢和2号车厢的连接处,范宁这边五人又开始了新一轮商议。 这时希兰提出一个猜想:“基于之前消失人员的共性经历…有没有可能,只要我们做到互相不脱离视野,或保证自己至少在另一个人视野范围内,就不会发生无故消失的事情。” “我们本来就是这么做的。”范宁说道,“事实上,乘客们按照我要求的方式解决上厕所问题后,就没有再发生消失事件了。” 琼却是听出了希兰的弦外之音:“你的意思是…我们试试利用这个可能的规律,下车?乘客全部下车?要走就一起走?” 几人忍不住再次转头,往黑雾浓厚的车窗外看了一眼。 “当然不是让大家都下车。”希兰说道,“几百个陌生人的集体行为,不可能是我们这群人能控制得了的,但是,我们可以就五个人下去,这样照样能满足彼此不脱离视野的要求。” “这里显然已经不是现实地图上正常的那块区域了,时间流逝感过了六七个小时,相邻铁轨上连一辆经过的火车都没有,自己列车所在的铁轨,也没见被别的车撞上来…圣塔兰堡可是帝国的工业心脏,你们想想它平日里辐射出的运输吞吐量…” “所以还是去附近看看吧,比如远处那座有灯火的小城,就算察觉有异常,我们不进去,至少走近看看那到底是什么地方,在这里等待没有意义…更重要的是,一旦乘客中爆发出群体性事件,我们想走都走不了了,这么多同学在这里。” 琼说道:“我同意希兰的观点,乘客的情绪越来越糟糕,如果一定要下去看看的话,越早越好,现在已经不如之前那般合适了,但至少比再等三个小时要合适。” “我都已经想到合适的办法了,我们几个人在原野上分两组,一组往前走,另一组面对面倒退,并且距离近一点,这样大家都处在对方视野里,而且也算是处于同一空间。” 范宁默然不语。 “如果大家确定把下车列入选择之一,但又有犹豫的话,我可以用礼器‘变容之镜’尝试为大家占一下卜。”罗伊的声音响起。 “占卜?”范宁惊讶看她。 上午登车打招呼时,范宁在罗伊旁边坐下,她并未排斥其灵感的触探,范宁早察觉出自己的这位大提琴首席可能已晋升有知者了。 这并不意外,哪怕没有自己提供移涌秘境启明教堂来进行帮助,以她自己的控梦法练习进展及学派提供的资源,也能在明年毕业前取得晋升。 “我研习的相位是‘衍’,初识之光为…” 站在车厢连接过道边缘的罗伊,朝范宁所在位置踏出一步。 眼前错觉闪过,罗伊行步的轨迹段所处空间似乎短暂地“折叠”了一下。 香风扑面,原本离范宁三米左右的少女,整个人几乎快贴到了他脸前。 随后罗伊退后一步,稍稍拉开了两人距离:“短距离的空间收缩,如今极限大约五米,可起到类似瞬移,或隔空取物放物的效果,但实际上并非瞬间发生,我仍需要跨出一大步或伸出手臂再收回的时间。” 按照《七光宝训集译本》中所述,“衍”之相位或可对应于“变化与稳定、均衡与失衡、时间与空间、混沌与命运、表象与本质”等抽象概念,研习“衍”相的有知者,善于沟通、统筹、调解和前瞻,既有成为企业家、政治家、哲学家等人物的潜质,也可能是善于欺诈、教唆或炮制阴谋的犯罪天才,少数案例中,有知者获得了可略微影响时间或空间的奇特能力。 “挺酷的初识之光。”卢评价道,“不过我倒希望之后自己能调用出一些更具有攻击性的无形之力。” 看着范宁也一直瞧着自己,罗伊低头笑了笑,用手提出挂于胸口的挂坠,将其打开后暂时悬于衣襟外面。 银光闪闪的镜子,有盖,尺寸比鸡蛋略大。 罗伊介绍道:“这件‘变容之镜’可以映射出使用者所写下的命题,根据其潜在的真假情况可以观测到不同反应,一般而言命题为真没有反应,而命题越假,在镜中的扭曲变形程度越严重,当然,命题越隐秘,受到的干扰越大,能判断出什么位格的信息或取决于有知者的灵感强度。” “这件礼器倒是暂未发现什么副作用,唯一不好的地方,在于有知者使用它时灵感必须几乎在充盈状态,并且只要使用一次,全部灵感就会枯竭掉,哪怕你占卜的命题是下枚硬币抛出后的正反…所以使用得慎重,毕竟枯竭的灵感几乎只能靠自己缓慢恢复,耀质灵液的辅助作用极其有限。” …神奇的物品。范宁忍不住啧啧称奇。 虽然没有直接战斗能力,但战略价值没有上限。 这显然是博洛尼亚学派的珍贵礼器,罗伊刚刚晋升就能得到它,足可看出在学派的地位。 “谢谢。”罗伊伸手接过希兰递去的写字板和纸笔。 虽然最初发现怀表失灵后,罗伊有些本能的惊慌,但现在她显然已逐渐冷静下来,思路阐述十分清晰: “首先,我们要明确,现在最需要占卜的是安全或危险,而不是哪里存在离开的出口…因为是否存在出口和是否危险没有必然联系,没准车尾铁轨存在可以离开这片神秘地带的某处,但去往那里的人会死,或发疯。” “那么现在有四种命题法——” 「待在列车上是安全的。」 「待在列车上是危险的。」 「下车探索前方是安全的。」 「下车探索前方是危险的。」 “显而易见的是,无论是下车还是待在车上,都存在不同程度的危险,如果我们选择命题2或4,多半结果是正确的,按照‘变容之镜’的映射规则,不会有任何变化。” “我们真正关心的不是有没有危险,而是危险有多大,所以命题1和3才能达到我们的目标…但我是个人建议占卜命题1,因为比起下车,一直待在车上是更保守稳妥的选择,我们先确认车上的安全性,只要安全,换一个人再使用它占卜命题3不迟,甚至不急的话,我先小憩一会恢复灵感都可以…” 范宁点头认可这个方案。 虽然这样会连续抽空己方两位有知者的灵感,造成战斗力的削弱,但无疑这样的步骤是更为稳妥的。 这种无形恐怖的根源,完全不在于“火力不足”,保持战斗力并非第一重要顺位。 罗伊持笔,一行极尽舒展的优雅字体在纸面上流淌而出。 「待在列车上是安全的。」 然后轻轻将这一小小面积的区域撕成纸条。 摘下悬挂“变容之镜”的项链,将镜子按在墙壁上,方便大家观察。 最后她咬了咬嘴唇,将写有命题的纸条凑到镜子正中央。 众人屏住呼吸,眼睛不眨一下地盯着“变容之镜”。 镜面中反射出少女白皙纤细的手。 而那张纸条,突然剧烈地燃烧了起来,顷刻间在镜中化为灰烬! 正文 第六十章 下车(4K二合一) “那个…罗伊学姐,你最开始介绍这件礼器时,是不是把它的映射效果说反了?” 看着镜中纸条变成灰烬跌落,琼撇了撇嘴:“应该是正确的命题才会在镜中扭曲变形吧?” “我没说反。”罗伊脸色十分苍白,她倚在门口,拿出一小支耀质灵液,抵在嘴唇上方,缓缓吸入蒸腾而起的斑驳光影。 从几人的脸色来看都被吓得不轻。 这个结果,把大家那层不多的表面安全感给剥夺了。 范宁盯着那张现实中完好无损的「待在列车上是安全的」,缓缓开口道:“纸条在镜中直接燃成灰烬,所以这是假命题?” 罗伊面带忧色:“不要再浪费一个人的全部灵感,去占卜命题3了,减员两人战斗力已无必要‘变容之镜’给出了极端的否定启示,远处的田野与灯火中就算有再恐怖的存在,程度也不会比留在车上更严重。” “真是这样的话…”范宁目光严峻地望车厢后方望去:“难道我们要让所有乘客下车,或者,至少让所有同学们下车?这个安排恐怕会造成大家的严重慌乱,而且人群一旦放出来,我们再想维持秩序的难度大得多。” “我还是觉得会不会是哪里搞错了。”琼再次打量起四处环境,1等车厢的灯光一如既往地明亮,沙发皮面的质感柔和又高级,可以让人躺在上面美美睡上一觉。 卢也来回踱着步子:“危险的确有,但当我们后面摸清了人员消失的规律后,截止现在已有好几个小时没有再次发生意外了…为什么会有如此极端的危险启示呢?” “占卜启示的是事物在一段相对长时间内的总发展趋势。”罗伊说道,“换到具体今天的命题而言,危险严重程度和紧急程度是两个概念,结合启示与我的直觉,某种不祥之物正处在降临的过程中,用有形之物类比,或许是五小时后一列同轨道撞来的火车,是十小时后一颗从天而降的陨石…这类厄运来临前的启示是凶险的,但在它们降临前,一切风平浪静。” “我的意思是,列车上不宜久留,但可以暂留,我们还是按照最开始希兰学妹说的那样,派几个人先下去探路,其余同学们留在车上,等出现有价值的进展后,再酌情折返。” 范宁采纳了这个方案。 不可能带着八十多位交响乐团人员,或四五百位乘客下车,遇到袭击成为累赘不说,单是秩序的维护,以及视野丢失导致的消失现象,都是无法控制的。 过程有些纠结,但作出决定后,行动马上开始。 他先来到交响乐团乐手们所在的车厢段。 这里秩序比公共段更好,罗伊向大家如实告知了目前无处不在的危险,好在同伴都在,环境也相对封闭,安全感不至于失控。 卡普仑也在帮着维持秩序,大家没有起身乱走,只是都下意识地坐到了靠过道的沙发,尽可能离窗户旁的黑夜远点。 “范宁教授,列车待会能修好吗?” “范宁教授,是不是我们待在这里就不会有事?” “我们是不是闯入了什么神秘地带?有希望离开这里吗?” 看到范宁重新回来,大家眼神一亮,感觉找到了主心骨。 但范宁仍然切实感受到了环境中无处不在的灵体焦虑,一系列初步结论让自己内心的不安也在缓慢增长。 “从目前几起人员失踪的规律来看,只要大家别处在封闭环境或脱离他人视线的状态超过几秒,应该是安全的,至少,暂时安全。” “我计划带几个人下车探探情况,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就会回来通知大家下一步怎么办,大家不必过度焦虑。” 为稳定大家情绪,范宁做出处变不惊的样子如此回应。 实际上,对于接下来的探索,他心里全然没底。 好在大家对这种安排的接受度挺高。 如果是多数人离开少数人,后者会不可避免产生“被抛弃感”,但现在几百号人仍在车上,大家反而是担心下去涉险的人,同学们都纷纷要范宁小心。 最后一次简短讨论决定:范宁和希兰、琼、罗伊四位有知者互相照应,一起下车,卢暂未晋升,在直接对抗神秘上帮助有限,作为铁路系统的负责人,他留在车上维持秩序更能保证同学们的安全,数十名持有枪械的安保人员,可以应对一些乘客突发情况了。 1号车厢,车门再次被乘务人员打开。 夜风从浓得化不开的黑雾中灌进车厢,让扎好的沙发门帘舞动了起来。 那种从远方传来的被注视感又出现了。 范宁刚刚准备踩下钢铁台阶,就将抬起的脚收了回去。 他再次走到2号车厢,将另一支手电筒放到了沙发跟前的桌面上。 “首席小姐,你也跟我们一起吧。” “我?”尤莉乌丝先是一怔,然后挤出勉强的笑容,“范宁教授,您…在开玩笑吗?” “来吧。”范宁脸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你看,跟我一起探索前方的,都是圣莱尼亚交响乐团的核心力量,作为最重要的乐团首席小姐,怎么能少得了你呢?” 在遇到神秘事件之前的最开始登车时分,范宁就一直在留意尤莉乌丝的情况。 不过她一直未有异常举动,哪怕是意外发生后,范宁也只看到了她眼里的焦虑和惊慌。 一位刚晋升不久的低位阶有知者的正常反应…她还没有强到可以弄出如此大动静,大概率上来说,这起事件她是被意外卷入的。 但不可不防,这个女生此前小动作不断,在己方四名有知者全部离场时,她必须被带走。 这样己方在讨论某些隐秘问题时可能没法回避,但相比之下已经无足轻重了,而且,接下来是谁让谁说出隐秘信息,还不一定。 希兰第一个明白了范宁的用意,她上前柔声微笑道:“尤莉乌丝学姐,现在同学们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胁,最应该担起责任的,就是我们这几位了,对吗?我们最大的共同心愿,就是能一个不少地顺利抵达帝都,在音乐会上赢得我们的艺术声誉。” 尤莉乌丝没有选择的余地。 “的确如此。”在同学们投来的目光中,她整理衣物后起身,换上了稍稍轻松的语气,“没准跟着范宁教授会更安全一些呢。” 在无形的注视感笼罩下,范宁脚底踏上松软的泥土,他转身,看着小队另外四人依次走下车厢。 “一切小心,情况不对果断撤离。”门口的卢郑重说道。 “赶紧关门,看好大家。”范宁点头回应。 这个时候他反而佩服起卢的心理素质来,在一列已被“变容之镜”判定为极度危险的火车上等待,这种内心的煎熬感,不会比探索未知区域好受。 车门缓缓关闭,温暖的灯光和柔软的沙发消失在眼帘。 几盏军用强光灯透过车窗,照亮了田野前方百米多远的弧形区域。在列车上众人目光之下,五人的身影朝着远处灯火方向缓步向前。 很快,就走到了照明范围的极限边界。 “琼之前的主意,虽然看似有点奇怪,但我觉得针对当下处境很适用,我们就按她说的来吧。” 看着前方黑暗之中隐约可见的干草堆与田埂,范宁招了招手:“尤莉乌丝小姐,我们两个一起。” 尤莉乌丝只得“嗯”了一声,和范宁两人一同转身。 希兰、琼、罗伊三人面朝灯火方向步行,范宁两人与她们相对,倒退走路,两排人相距两米左右。 随着距离再度拉远,从列车方向投来的军用强光灯终于关闭,黑暗如潮水一般浸没了五人的身影。 列车上存在某种即将到来的危险,这让众人不敢耽误过多时间,总体维持了中速前进,虽然倒退的范宁略有不便,但灵觉让他可以勉强跟上这种速度。 这片田野倒是很符合范宁对于乌夫兰塞尔西南部一带乡村的特征印象,在手电筒下可看到其总体平整的地形,田埂与水渠采挖均匀,分布有规律,未给行路造成太多的困难。 但令众人有些不解的是,明明是夏夜的乡间,却没有任何的虫鸣蛙叫,天上也没有星星和月亮,整个世界静得有些诡异,只有众人踩在田野中的沙沙草声。 期间无事发生,约摸步行一公里后,众人离远处灯火的距离只剩一半了,这时希兰突然问道:“卡洛恩,那个乔·瓦修斯呢?” 对啊。倒退中的范宁神色愣住。 这个调查员为什么一开始就直接独自下车了? 那按照目前发现的规律,这个特巡厅的威胁人物,岂不是已经人间蒸发了? “卡洛恩”琼低声叫他,“那个家伙肯定是仗着自己实力强,加之判断这起神秘事件位阶不高,所以还没等彻底弄清消失现象的规律,就自行下车探索了,这下你终于少了一个日夜提防的对手。” “别太想当然。”范宁仍然保持着警惕感,“面对混乱的神秘领域,谁敢以为自己实力强,高位阶有知者面对低位阶污染就一定安然无事?低位阶有知者面对高位阶污染就一定九死一生?你以为这是在比扑克点数吗这个世界根本不讲直观规律的。” “记得这个调查员跳车后对我说了什么吧?‘你迟早会下来的’,他说对了…与其认为其行事莽撞,不如更谨慎地预设,他有可能知道些什么。” “尤莉乌丝小姐,你说是吧?”范宁这时转头过去,看到她仍不知所措的紧张模样,轻轻一笑,“你的紧张我理解,困惑嘛…也理解,大家现在都对处境不甚明了,但其他的情绪不必再维持了,坦诚的交流往往更利于达成目的,这么说,能明白吧?” 看着尤莉乌丝似点头又似摇头的回应,范宁直接问道:“超验俱乐部的体验官‘埃罗夫’现在行踪如何?你是在这个组织的帮助下晋升有知者的?” 尤莉乌丝这时急切道:“范宁教授,今天发生的事情真的和我没有关系,我发誓,我是被无意间卷进来的!” “冷静一点,我可没说这起神秘事件是你弄出来的。”范宁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但我需要一些信息,为了此前的调查,也为当下的境遇,神秘和神秘之间往往存在联系…” “有知者只要没疯,多多少少都是聪明人,我为什么今天要跟你摆出平等交流的姿态,而非拿手枪顶着你说话,原因你应该能想明白吧?” “音乐会?”尤莉乌丝试探着吐出一个单词。 夏季艺术节上学生交响乐团的参演名单会经过严格的审核,以免因为安插进大量职业乐手而导致学生层面的竞争变质,和独奏家合作是被允许的,这也是各大学院在曲目安排上,都会准备一首协奏曲的原因。 尤莉乌丝下意识的反应,自然就是她最在乎的艺术名誉相关话题——她清楚范宁很难在短时间内,找到或培养一个技艺与磨合度皆不弱于自己的学生乐团首席。眼前这位让自己羡妒交加的希兰可以,但她此次要负责协奏曲。 “你说的因素占一半。”范宁慢悠悠说道,“但如果大家回不去,你的音乐价值没有意义,这个地方生命威胁已足够大,就不需要我再额外作出一副威胁你的姿态了,相反为了不让你人间蒸发,我们大家还需要多维持一个人的注视…” “所以首席小姐,如果我是你,这种时候我会拼了命展现出一些别的方面的价值,看看能不能碰运气撞到一两条与当下处境有关的线索,否则的话,下场难说。” 他的语气慢条斯理,却让尤莉乌丝全身都感到凉意。 她咬了咬牙,终于开始回答范宁的问题:“埃罗夫是超验俱乐部发展成员的线人之一,他们的活动需要大量资金及相关资源,因此接触了很多帝国工厂主家族,我们对他所描绘的这个世界表象后的真实色彩很感兴趣。” “所以因你年轻,且具有艺术天份,作为提供活动资金和资源的回报,埃罗夫代表超验俱乐部擢升了你?” “…是的,我只通过他与这个组织接触,对于组织的浅层信息或理念,也仅是经这层渠道知晓。” “有正规途径不去争取,追随于研习邪神的隐秘组织?” “当局没有给过别人机会。”尤莉乌丝突然笑得有些悲愤,“范宁教授,今天这种情况大概率是要栽在这鬼地方了,区别只是我或我们全部,我也不怕说实话,帝国所谓触禁者的真正人数,或许是当局预期的十倍不止!” “我的家族既非贵族,在工厂主阶层里也排不到所谓‘财阀’这一级别,不是每个人都有你们的好运气…若将渴望求知之人比作即将渴死的沙漠旅者,那当局肯允的官方有知者编制规模,就只是那三五滴水而已。” “但凡是灵感稍微高那么一点的人,或是人生的命运轨迹稍微奇妙那么一点的人,一旦知晓自己仅仅是在那些色彩失真的沉渣淤泥中苟活时,谁又能够再继续忍受无知的悲哀?” ------题外话------ 感谢8月28日,书友尾号0634的打赏~感谢书友尾号0399、2073、7236、暖男大宝剑、enight994、王司徒本徒、颓丧饯别、不爱江山爱数学、断头台的月票~ 正文 第六十一章 诡异小镇(4K二合一) 听完尤莉乌丝的话,范宁沉默了一小阵子。 隐知载体和无形之力需要统一管控而非野蛮生长,这一点范宁其实认同,但另一方面他的确疑惑于特巡厅为何如此吝惜官方名额,并仍在逐年缩减编制,逐年加大对触禁者的搜捕和镇压力度。 按理说堵不如疏,将更多有灵感天赋的人纳入统一管理,不仅能防止他们误入歧途,也能为帝国神秘侧的治安提供更多力量,对于解决隐秘组织活动泛滥,官方人员救火应接不暇的现状是一举两得的。 当然,这不是触禁者拜入隐秘组织,草菅人命以祀奉邪神的理由。 不过这种处境,能不能活着离开都是未知数,比起考虑范宁日后会如何处理自己,尤莉乌丝显然更担心当下。同样,范宁也没有心情在现在算那一堆烂账。 他问道:“埃罗夫的行踪你清楚吧?” 尤莉乌丝赶忙摇头:“如果是年初我还知晓一点,但近来他们的活动往圣塔兰堡集中了,我不是很清楚。” “大概是什么?”范宁想起了卢提供的照片中的那些蜡烛。 “似乎是一种倡导…倡导人们放开身心地践行‘体验主义’与‘虚无主义’,让工业界的事故风险维持在较高水平?当然,帝都少数受他们庇护的工厂可免于事故频发之虞…还有地铁,埃罗夫似乎还非常关注地铁相关动向…”尤莉乌丝在努力列举一些关键词,这似乎看得出她对于超验俱乐部在帝都的活动目的不甚清楚。 提高生产事故风险?…范宁心中暗道果然和他们有关,不过纳闷的是,各处工业事故频发对他们有什么好处?需要献祭那些随机逝去的人命?…总不可能他们在整个圣塔兰堡地底下搭了个祭坛吧,那里聚集了帝国最强悍的官方有知者力量,若能眼皮子底下做到这事,怕是没什么需要自己操心的了。 目前的谈话成效差强人意,范宁点了点头:“想起来了什么其他问题,我再问你。” 说完这句话后,范宁回到沉默,继续观察起周边环境。 泥土和草地已走到尽头,众人横穿进了乡间小路,之前列车上所见的远处灯光,现在就在眼前不远。 这的确是一个集镇,透过前方长满杂草的栅栏入口,范宁已看到里面的街道,建筑是上世纪后二十年的风格,当然这种余风放到现在的小城镇也不稀奇,街道两侧杂乱放着一些柴火堆、牛车和农具。 “这显然…不是果戈里小镇吧?”希兰担忧地望着前方,“我总觉得这事情透着古怪,确定要进去?或许等天亮了黑雾散去,看看四面八方到底是什么环境再说,现在能见度太低,能参考的信息太少了。” 几人之前还怀疑这个鬼地方有没有天亮,现在从常理出发,既然一路有农耕活动的痕迹,应该还是有的。 范宁说道:“离天亮至少还有好几个小时,你忘了此前‘变容之镜’的占卜启示了?说实话我都担心现在列车上就出现了什么变故…我们不能再耽误时间了。” “嗯的,这个时候胆子也不能太小。”琼同意范宁的观点,并想起了此前经历,“我们什么场面没见过?” 几人保持此前的行步方式踏入小镇,这里寂静无声,脚步声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考虑到午夜的时间点似乎又属正常。 范宁沿街走了一段后发现,这个小镇店铺、广场、旅店、农舍等事物一应俱全,虽然大多有些残破老旧,但并非他此前猜想的荒无人烟。 相反,人气似乎还不低,甚至家家户户的窗子里都透着灯火,这不禁让范宁疑惑镇子里的住民为什么晚上不睡觉或睡觉不关灯。 琼提出建议:“卡洛恩,我们与其在街上这么瞎转加瞎猜,不如敲一家屋子的门,问问里面的人,这到底是哪里…嗯,虽然深夜有些失礼,但这方法绝对简洁有效得多。” “你确定里面住的一定是人吗?”希兰的反问让琼自己捂上了嘴。 原本稍有人烟味的小镇街道,突然被她这句话弄得气氛更诡异起来了。 “先转一大圈再说吧,不急这么一会,我目测这地方面积也不大。”范宁如此说道,正当他示意几人换个方向看看时—— “吱呀”一声,旁边房屋的门打开了。 范宁心里猛地一阵抽搐,这么久的时间里,所有的声音来源都是自己人弄出的,突然来这么一下,他发现自己的承受力下降了不少。 几人在转身的同时情不自禁后退了两三步。 门口的橘黄光线映着四个人的身影逐渐走下台阶,应是一家四口,男女主人身上是旧式的深色粗帆布衣,两位小女孩穿着及膝的黄色童裙。 …是个人就行。范宁稍微松了口气。至于为什么全家在深更半夜出门,这个问题他已经没做第一考虑了。 这一家四口显然已经注意到了范宁一行,但他们没打招呼,稍稍瞟了一眼,便向前方街道走去。 待前方背影稍远后,罗伊低声开口:“这几人挺奇怪的。” “哪里奇怪?”琼疑惑道,“我觉得看起来,他们脸上神色有些疲惫惺忪,但也没有什么别的异常吧,或者学姐是认为他们半夜出门奇怪?…老实说,这种事情我也干过。” 罗伊摇头:“不,他们最奇怪的地方,在于他们不觉得我们奇怪。” “你是一家小镇上的住户,半夜发现街上站着五位装容正式的绅士淑女,还齐齐盯着自己家门,这事情难道不违和吗?…他们不向陌生人打招呼能理解,但那种眼神,随意一瞥转身就走就不对劲了,仿佛对我们的出现很习以为常似的…” “先别管他们,我们继续按自己路线转一圈再说。”范宁说道。 五人刚准备再次迈开步子,“吱呀——”“吱呀——”接二连三的开门声响起。 只见街道两侧有超过一半的房门都打开了。 越来越多的住户踏上街道,他们大多都是常见的农民或工匠打扮,也有一些稍稍得体的文化人装容,但相同点都是睡眼惺忪,对范宁一行人的态度也与最开始一家四口类似,看了一眼,就擦肩而过,望前方走去。 这看似正常又不正常的景象,让范宁心中说不出的怪异,但他还是决定,跟着他们走路的方向去看看。 几人顺着人群拐过几条街道,看到了两簇带雕塑的干涸喷泉,绕行完有地势高差的两大圈8字形环岛后,他们站在了一栋平而宽广的灰色建筑跟前不远处。 双开的木质大门老旧得几乎快脱落了,小镇住民们三三两两跨入其中,黯淡的橘色灯光透过大门和玻璃窗,依稀照出了里面的大厅、门廊和楼梯。 离灰色建筑尚有一二十米距离,范宁正想仔细观察观察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侧方传来了一位沙哑的年轻人声音。 “在城内不用这么小心,脱离视线不超过一个小时即可。” 范宁看着这位戴软帽穿夹克的年轻人,表情很是惊讶,过了这么久,终于听到有住民开口说话了,他之前都差点怀疑这些人是不是什么行尸或祭品之类的。 而且他说的还是挺常见的带点北方口音的霍夫曼语。 范宁忍不住问出一长串问题:“这是哪里?您是这里的住民吗?他们这是去干什么?” “例行的音乐会时间快到了,你们以后也要每天参加的。” “音乐会?”正当范宁一头雾水时,音乐声已从建筑门口稀稀拉拉地飘出,而住民们仍在鱼贯而入。 “为什么在午夜开音乐会?而且,这听众还没入场怎么里面就直接开始演奏了?”他忍不住追问道。 “这不重要,为了治疗或缓解隐病而已,台上台下这么困倦,兴致寥寥在所难免。”年轻男人并未停住和范宁交谈,他向门的方向走去。 看到他快走远了,一肚子疑惑越来越多的范宁急切招手,“先生…” “你们和我一样初到此处,可以去南郊城门边上的旅舍多了解了解情况,我的雇主戈弗瑞老先生比那些冷漠的当地人更好打交道,当然你们最好能慷慨献出自己的灵感。” 年轻男子放慢脚步,匆匆回头解释几句后,身形再次汇入进门的人群里。 范宁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些信息,注意力又放到了里面飘出的音乐上面,并足足听了快十分钟——被吸引的原因并不是音乐很美妙,恰恰相反…是因为这些演奏异常蹩脚,引起了他强烈的不解。 靠着走调的旋律,他勉强能听出,这是一些由中古晚期作品改编的器乐小曲,有卡休尼契大师的,也有另外几位名气颇盛的作曲家。 然而钢琴年久失修,整个键盘范宁觉得先是低了大概半度四分之一度,具体到各按键又有上下不一的波动,水平则接近前世那些混日子的琴童家庭,磕磕绊绊、踏板乱踩、错音频出…最后加上演奏者本身漫不经心的态度,让原本就不甚准确的节奏雪上加霜… “如果我在教钢琴时遇到这种学生,我会把他的乐谱卷起来然后从窗户丢下楼。” 范宁的评价让站在他对面的罗伊露出了害怕的表情。 “小提琴的音全部拉在了钢琴缝里,当然,它拉在琴键上也无用,因为这台钢琴实在太破了。”下一首乐曲时,希兰也忍不住撇了撇嘴。 “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琼在不解之余更多的是好奇。 “当然不进去。”范宁回过神来,“这种古怪的事情主动去窥探,嫌自己死的不够快么?” 琼说道:“我倒觉得他们是不是因为太困了?如果有人半夜把我从床上拎起来要吹长笛,这也同样很难集中精神还有,刚刚那个人说的治疗隐病又是怎么一回事?” “你们看那里,建筑上面一点的墙壁上。”希兰突然伸手。 几人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抬头看去,只见黑色建筑最高处的墙体上有一大块浅色的痕迹,构成了一盏灯的形状。 范宁盯着夜空之下的灯形轮廓陷入沉思。 特纳美术馆暗门开凿过程中掉出的羊皮纸… 地下建筑深处,大宫廷学派遗址内石碑上的器源神符号…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见到这个形状了,而且还是在这个诡异小镇里面。 “我见过这个符号。”罗伊的表情十分吃惊,“祂是博洛尼亚学派曾经研习过的见证之主之一。” “博洛尼亚学派?”这下轮到范宁惊讶了,他上前一步,而一直默不作声的尤莉乌丝识趣退后了一步。 “为什么会是你们学派研习的见证之主…祂的神名是什么?” “我不知道。”罗伊低声解释道,“我只见过符号,这一类的见证之主被称为器源神,博洛尼亚学派曾经对其中三位有过研究,但我爸曾经告诫过我,器源神,好像全部都有问题…” “全部都有问题?”范宁脸色一变。 “没错。‘变容之镜’也是其中一位器源神的礼器,为了避免不必要风险,加之我此前还未晋升,我刻意回避了解祂们的隐知,哪怕是神名…如果我情报准确的话,这一类器源神,特巡厅和你们指引学派也同样研究过几位。” “按照我爸的说法,由于器源神存在未知问题,在晋升高位阶后再了解祂们的隐知才稍微稳妥一点,单一个神名或简单的权柄描述虽然没这么危险,但在不必要的情况下,也别去窥探为好。今天这种困境倒是有了解的必要,我却没来得及知道。” “祂叫‘隐灯’,执掌的相位有‘荒’。”旁边的琼突然轻声开口。 “你怎么会知道?”罗伊睁大眼睛。 琼的表情突然有些茫然,她用手指勾住自己的发丝,喃喃说道,“我…我好像自从踏进这片区域后,意识中就一直有什么薄膜在出现裂痕,刚刚望见这建筑上巨大的灯形符号,我突然就想了起来…还有…还有好多莫名记忆在持续冒出…” 范宁皱眉往前走了几步,众人跟在他后面。 当与这栋黑色建筑的距离拉得更近时,他们终于看清了大门上方一排比黑色稍浅的字体: 「瓦茨奈小镇音乐厅」 正文 第六十二章 美术馆(4K二合一) “瓦茨奈小镇!?” 琼的脚尖踮得高高的,想离大门上方那排模糊的字体更近一点。 范宁和希兰也根本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这个地名怎么了?”罗伊不解问道。 “一个在她记忆里每年暑假回家度假,却实际上不存在的故居。”范宁简单解释道,随后自己转过身去,扫视这片在黑暗中灯火如织的小城,“这是怎么回事?此前开车找了两天多没找到,却在一场去往圣塔兰堡的旅途意外中来到了这里” 巧合?未知条件达成后的必然?抑或有人在暗中操纵? 最后一批来得较晚,尚未入场的住民们,仍在三三两两走来,逐个与范宁擦肩而过。 希兰并肩站在范宁旁边,看着下方面色困倦的人绕过大型干涸喷泉的8字形环岛,突然心中有一些过往画面闪过。 她用手臂碰了碰范宁:“卡洛恩,这个地方,我怎么感觉有点像你看这个环岛,是不是——” “警安局?”范宁立即接上了她的话。 他转过身,再次看向这栋黑色建筑,内部仍在不停传出蹩脚而怪异的演奏声。 “这所谓的音乐厅难道是果戈里小城中心那栋我们曾拜访过的警安局大楼?或者说,至少空间位置上有类似的映射?” 他想起了自己带着两位少女开车绕行这个环岛的画面,唯一不同的,只是当日地形平缓,而这边有一点高低差。 “虽然不知道我们到底是怎么闯进来的,但如果这个瓦茨奈小镇和现实中的果戈里小城的确存在一些虬结之处,没准我们可以从两者相连的地带出去。” 希兰听到这灵机一动:“琼,你家庄园在哪个位置?” “印象中它在城北。”琼答道,“现在离我们反而距离远了,刚刚进入时或许更近一些但是,有个问题,这个诡异小镇的街景走向和我记忆中不一样,我并不一定能找到,或者说我家祖宅并不一定存在于这里。” 范宁觉得这的确是个思路,既然这里的名字是瓦茨奈小镇,循着特殊线索说不定就能找到出口。 当然,特殊线索也意味着特殊风险。 他斟酌片刻问道:“罗伊,针对于‘离开此地的出口’这类命题做占卜,有可行性吗?” “理论上可以,比如写下‘某地存在出口’的句子,但这里有个问题,就是‘某地’的写法,首先它必须是一个自己明确的地点,否则会得到无意义的结论;其次地点的范围需要斟酌,太大的话容易得到肯定的结论,但不具有指导性,太小的话若结论被否定,仍需要大量的尝试。” “所以这需要自己提前有一些把握。”范宁点头表示理解。 命题“瓦茨奈小镇存在出口”即使正确也无用,“门口的房子存在出口”大概率错误,白白浪费灵感,如果能明确找到琼记忆中的祖宅,这个范围大体是合适的。 罗伊建议道:“不如按刚刚那位年轻人所说的,先去城南旅舍拜访他的雇主戈弗瑞老先生,从目前情况来看,这些原住民并不是什么怪物,只是大多对外来人冷漠,有潜在的交流机会不妨先利用上,这样有助于我们了解更多。” 这个方案得到了大家一致认同——就如罗伊之前车上所说,“是否存在出口”和“是否存在危险”并无相关性,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规避风险。 众人离开这场神经质的音乐会,沿昏暗的街道摸索着往南边走去,在碎石子路即将消失的城郊大门旁见到了四五栋联排的双层建筑,这里修缮得勉强看不出破损,门前有宽敞但凋敝的阶梯式花圃,黯淡的煤气灯照出了“戈弗瑞杂货旅店”的混搭招牌。 入口处木门虚掩,旁边墙壁上几根木头棒子斜着往上,撑开了售货窗口的长板,昏暗光线下能看到玻璃橱柜里陈列的烟酒、食物与日用杂货。 面色灰暗、举止颓丧的售货员正平静地打量着己方一行。 眼神短暂接触之间,范宁觉得有点怪异,不过他还是轻轻推开了房门,一股从木地板下透出的霉味钻入众人鼻孔。 售货员视线并未随着几人移动,而是继续直勾勾盯着房外,倒是里边传来了另一道瓮声瓮气的苍老声音:“外来者?嘿,一次五个可不算常见。” 楼梯间嘎吱作响,一位毛发浓密的干瘦老头缓缓走下,一屁股坐在圆木桌旁,烛台中燃烧的火焰无精打采地照着老头通红的脸颊。 …一次五个?明明是一次五百个。范宁心中忍不住腹诽,但他警惕的灵觉已扫遍此人全身。 这个老头是位有知者,并且没有掩盖自己对范宁的打探,但他的阶位应该不如范宁,而且研习的并非“烛”,这样一来范宁反倒看出了他的一部分底细,他却没有看出自己什么。 范宁示意另外几人站着静观其变,自己上前一步,在老头对面坐下,礼貌说明来意:“老先生,之前在音乐厅门口我们应是遇到了您的旅舍员工,所以寻到了这里。” “哗啦啦——”老头拧开一瓶看不出任何品牌的酒,倒在杯中一饮过半,长长呼了口气,再咂咂嘴:“你想问问题,对吧,一般如此,初来这鬼地方的人肚子里总是有一堆问题。” “出口在哪?或者说怎么出去?”范宁不置可否,开门见山。 “你的问题胃口很大。”老头又是仰天一口,将剩下的液体饮尽,空气中飘着廉价的酒精和香精味道。 他这副故作高深的姿态让范宁皱了皱眉,但出于对神秘侧的畏惧与警惕,他按住耐心平静回应道:“若你答不上这个问题,也可以说说别的。” “我需要灵感,你这位小绅士以及身后淑女们的灵感,你知道,宝贵的知识总是需要一些代价作为交换。”老头的眼神中流出热切。 “哦?”范宁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怎么个要法?” 两缕丝绒状的红色条带,以迅速但悄无声息的方式缠上了范宁的两边手腕,紧接是更多的条带朝身后几人伸出。 “你们等下会有点倦,不过没关系,休息一些时日就能恢复,我马上就告诉你们一些基本的——” 房间煤气灯摇曳,各处蜡烛熄灭,红色丝绒顷刻间发黑断裂,飘出恶臭的焦肉味。 “咔哒”的上膛声响起,老头觉得思维凝滞的同时眼前一花,一位身材高挑,穿鹅黄衣裙的少女不知怎么直接跨步到了他的背后,冰冷的金属抵住了他的后脑勺。 灵感稍有恢复的罗伊,此刻冷冷说道:“答不上来说点别的,不是做点别的。” 范宁身后的希兰也已抬起手臂,两支黑洞洞的枪管一前一后对着他。 …这么多有知者!?好像单单坐在对面的这个人就要强过自己。干瘦老头突然发现自己今天踢到了铁板,在位置上缩成一团,眼珠乱转:“各位小先生小女士,有话慢点说。” 尤莉乌丝表面看起来和范宁一队,此时也同样大气不敢出一口,她庆幸自己今天不管是从上车还是从意外发生后,不管是在几人跟前还是身后,一路都没作出什么小动作。 范宁从身上摸出一根容积不到五毫升的深色小玻璃管。 “非必要情形下我不主张动手。”他将其不甚在意地搁在桌面,“尤其,是在动手带来的实际利益极其有限的情况下…希望它能让你接下来的分享态度,从被逼无奈变为乐意效劳。” 老头愣了一愣,见眼前为首的这个年轻人,已经身形放松地靠到了椅子上,于是尝试着伸手拿过玻璃管,并拔掉管口的橡胶塞。 当他看到喷薄而出的白炽与焰影时,乱糟糟头发下的小眼睛露出狂喜的神色,再度为自己倾倒了一杯劣质酒,小心加入几滴耀质灵液,更小心地将玻璃管收好。 一大杯发光的液体被其一饮而尽,然后是满足的出气声。 范宁忍不住抬头,与对面持枪的罗伊古怪地对视一眼。两人心里彷佛都在说,这玩意能吃吗? “我试过,能吃,没用,也没味道。”范宁耳边传来琼轻轻软软的嗓音。 接下来,这个怪里怪气的老头戈弗瑞,在威胁与感激的双重刺激下回答了一些事情。 此家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个彻底的倒霉鬼,年轻时他由于自行研究神秘主义而窥探到了关于‘池’的禁忌,却连一天在正常世界里做有知者的体验都没有——第一次从移涌折返时,可能路径出现了点错误,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不知道怎么到了这个鬼地方。 按照他自己的说法,这座名为瓦茨奈的诡异小镇,是“现实世界在‘隐灯’作用下形成的一片错误的折叠时空”——这是他被困在这座镇子几十年间逐渐受到的隐知启示。 镇子上的人分两类,偶尔不定期误入的外来者,以及原住民。所谓原住民其实就是之前外来者繁衍后产生的子嗣,后者一出生就生活在这里,随着时间推移,外来者一代代死在了这里,原住民现在反而占了多数。 “蒸发我大概能理解,隐病又是什么?”范宁追问着戈弗瑞所介绍的两类常见危险。 “在这处错误时空生活的人,处于一种不下不上的状态。”老头又在一杯劣质酒中滴入几滴耀质灵液,这次他喝得很慢,“…既无法回到正常世界,又暂未彻底化作虚无——这里的化作虚无即是蒸发。” “在小镇外面的原野,脱离他人观测便会蒸发,所有存在的痕迹都会被抹去,归入彻底的隐秘与虚无。镇子内则只要离开他人视野不超过一个小时便是安全的,这或许是因为镇子是人员活动密集地带,灵体或观测气场一类的因素残留更浓郁,因此在避免独处的前提下,做到这点相对宽松。” “但也有个例外,就是就寝的时候,这很容易就会超过一个小时脱离视野,所以大家只能分开入睡,轮流守夜。” “那第二种危险呢?”范宁问道 老人嘟囔着叫了一句自己没听清的名字,一直站在灯影处,像个幽灵的售货员听到后走了过来。 范宁终于得以近距离仔细打量这位售货员,很快,他就发现了问题。 这位表情木然的中年男子面色和肤色,在灯下似乎有些过于苍白了,皮肤甚至于透明得没有一丝血色。 不对,何止是皮肤,范宁惊惧地看到,他的整个耳朵、脖子和肩膀都是半透明的,直接都可以隐约到背后的事物了。 “这就是隐病。”戈弗瑞老头说道,“镇子里面的人基本都患有,只是严重程度不一…或许可以理解为一种慢性的蒸发,随着人体各部位越来越透明,相应位置的器官功能也会大打折扣直至逐渐消亡,比起突然的消失,这种过程更为痛苦,但结局一样,都是整个人连同存在的痕迹彻底消失,我现在已经记不清该如何清晰地拼读出他名字了,只剩一个大概的发音印象。” “不过随着一代代人摸索,缓解隐病也找出了个实实在在的办法,那就是开音乐会。” 老头打了个酒嗝,看着玻璃管里已去掉三分之一的灵液高度,向范宁递去了似要讨价还价的眼神,但罗伊顶在他后脑勺的枪管上传来的力道,让他打消了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在公开场合进行演奏,水平不是非常重要,但需要一定量的观众,且午夜三点的效果最好,每月每人至少一次,可以降低化为虚无的速度。因此大家排好了每个月的计划——每晚让20个人上去演奏,另一半的人去听,大家轮流来…不想死那么快的住民们都勉强学习了一门乐器。” …这器源神好像真的全部有问题。范宁听得眉头皱起。 这已经是他了解的第三位器源见证之主了:“红池”是邪神,“画中之泉”疯了,“隐灯”似乎也极度不正常——从祂活动下出来的这片错误地带,以及各种匪夷所思的规则就能看出。 这些居民生活在如此气氛和作息下,变得怪里怪气再正常不过了。 “城北的庄园在哪?”范宁继续提问,试图确认琼对于祖宅的记忆究竟是否存在。 “庄园?”对方的表情愣了一愣。 “…或者,城北特殊的地方。”为了增加得到线索的可能,范宁扩大了表述范围。 “特殊的地方?”老头举起的酒杯停空,嘴唇半浸在液体中,“非得除开那些普通居民住宅的话——”他努力地搜索着记忆,然后开口道: “那里倒是有一栋美术馆。” 正文 第六十三章 “F先生”(4K二合一) 本来,当对话进行到询问“庄园”时,众人的视线焦点都集中在琼的身上。 或者说,当大家发现这片诡异空间的地名叫“瓦茨奈小镇”时,几乎都默认了此次事件的神秘源头和琼有关。 结果老头戈弗瑞此言一出,范宁发现几双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了自己。 “美术馆?美术馆?”希兰重复了两次,觉得自己可能是听错了。 “卡洛恩,你是不是遇到竞争对手了?”琼问道。 范宁不由得冒出了猎奇的心理,故作轻松地开玩笑道:“不一定是竞争对手,或许是自己人,比如你的祖宅被我失踪的父亲给收购了” 然后正色继续追问:“这美术馆里面是什么情况?” “美术馆里面自然是展览着艺术品”戈弗瑞说道,“但这个鬼地方是不会有居民愿意去的,事实上它可能有超过二十年无人光顾了。” “作品拙劣不值一看?藏量太少审美疲劳?生活压抑让人无心消遣?抑或,单纯门票价格不合理?”琼提出了一系列猜测。 “二三十年前陆续有几位误入瓦茨奈小镇的有知者一直致力于寻找离开这里的办法,他们经研究调查后,一致认为城北那座废弃别墅中可能存在‘错误程度较轻’的时空薄弱地带,或者说与外界某些现实场所存在神秘学上的联系” “这些有知者通过游说,争取到了一批渴望脱困的居民支持,废弃宅邸也数次按照他们提出的构造方案改建成不同性质的场所,但实际上并未有人真正脱困,参与者也变得更加怪里怪气,反复哀叹为时已晚,这栋建筑也就这样一直处于荒废和重建交替进行的状态” “最后一次接手之人自称为‘f先生’,他将宅邸改建为美术馆,并制定了一套古怪且惊悚的管理规定:包括但不限于禁止跳楼、禁止携带动物、禁止携带灯光、每次观展人数须为12人,且有1人将作为‘门票’而蒸发这些规定直接导致了无人问津,因为小镇里仍信任这些有知者的住民越来越少了,哪怕极少数留有拼命的念想,也根本凑不齐这个人数” 动物、灯光、12人?范宁正琢磨着这些奇怪的关键词,对面罗伊用甜美的嗓音开口:“戈弗瑞老先生,拿纸笔,我说,你写。” 被黑乎乎的枪口顶着后脑勺,戈弗瑞哪敢不照做,他伸出因过量酗酒而打着颤的胳膊,将桌面角落的账簿拨了过来。 然后持着钢笔,一副乖乖听候指示的样子。 “城北美术馆存在可离开的出口。”罗伊说道。 戈弗瑞脸上混合着晕眩和疑惑,但不敢出声询问,继续依言照做。 沙沙的写字声中,罗伊另一只手从胸口摘下项链,提着“变容之镜”移到老头视线前方:“撕成小纸条,移到它前面,然后把内容在心底默念一遍。” 在旁边的范宁直呼大开眼界。 这礼器还能这么用? 他之前一直觉得,“变容之镜”的战略价值与其使用损耗相匹配,使用前一定得慎重收集线索并仔细斟酌命题方式,毕竟每次占卜都将致使己方一名有知者灵感枯竭,许久才能恢复到全盛状态。 现在来看,自己的思路还打得不够开啊。 戈弗瑞慢吞吞将字迹所在处撕下,然后举了起来。 范宁绕了个边,站到罗伊身旁,仔细观察着镜面。 几秒钟后,无事发生,镜面中是反向的墨水痕迹,戈弗瑞试探着问道:“这样就好了吗?” “别甩花招,默念一遍。”回应他的是少女稍稍带着冷意的声音。 戈弗瑞眼神中闪过一丝无奈且妥协的情绪,几秒后,他大脑嗡的一声,铺天盖地的疲惫和空虚感袭击而来。 若放在平时尚可撑住,但之前一度过于紧张,加之血液中过量酒精的作用,老头整个人双眼一黑,头颅向前栽倒,趴在桌子上昏睡了过去。 撞倒的杯中液体泼洒滴落,“变容之镜”中的纸条仍然如初。 “真命题”罗伊撤掉托住老头手臂的手枪,眼眸中流露出思考的神色。 “确定吗?难道城北美术馆中真存在出口?”范宁却是狐疑问道。 相对于假命题的明显扭曲表现,占卜为真命题的无事发生总让他觉得“缺少反馈感”,忍不住心中一直怀疑。 “不会有错,他既然已经因为灵感枯竭昏倒了过去,说明礼器有回应,占卜的确是起了作用。” 举止怪异的售货员似幽灵般轻步挪了过来,一言不发地拿抹布擦拭着桌面上的酒水,范宁从桌前起身,在房间内来回踱步:“就算美术馆存在出口,它也极有可能需要在一定的条件下开启,我们仍需要仔细分析,并规避危险。” “变容之镜”占卜确定的真命题不都是无条件的,它暗含着需满足某些情形,或以付出努力的意志为前提——比如判定“今天出门不会被撞死”为真,也不代表占卜者就可以闭上眼睛,在马路上全程横冲直撞。 琼缓缓说道:“按他说法,瓦茨奈小镇是‘隐灯’作用下的错误折叠时空,那些曾致力于脱困的有知者,也认为废弃宅邸存在‘错误薄弱之处’,关键在于寻找它与现实世界的某种神秘学联系,那么知晓见证之主‘隐灯’的奥秘就显得尤为重要,可惜,我们对器源神所了解的太少了” 希兰沉吟片刻,抬头瞥了一眼罗伊脖颈上的水晶项链:“学姐,你那件礼器是否与某位执掌‘衍’之相位的见证之主有关?” “怎么推断出来的?”罗伊惊奇道,“不过猜对了,我刚说过博洛尼亚学派曾对三位器源神有过研究,这也是其中之一。” “移涌中一次偶然的探索,我见过七位器源神的符号。”希兰说道。 听闻此言,范宁脑海中浮现出了当日在大宫廷学派遗迹所见:线段、齿轮火花、刀子、灯、泉水、液体与手、镜子。 “隐灯”在第四位,相位有“荒”,“画中之泉”在第五位,相位有“茧”,“红池”在第六位,相位有“池”——到这里可以看出,当初七道器源神符号和七种相位顺序有关。 “变容之镜”也是镜子形状,又在第七位,因此希兰才会判断,其背后的见证之主与“衍”有关。 …“隐灯”为“荒”,“画中之泉”为“茧”?范宁想着想着,向尤莉乌丝提问道:“说说你们那两位见证之主看看?” 尤莉乌丝显然没想到这时他会向自己提问,第一反应是不解:“范宁教授,按照超验俱乐部的理论,我们追随的见证之主是一类不明之源,好像和你们现在讨论的所谓器源神不一样…” 不过她发现范宁仍然目光灼灼等待着自己回答,于是说道:“好吧…您大概想了解祂们什么方面呢?我所知晓的隐知也很粗浅…” “双生。”范宁吐出一个复合单词,“关于祂们‘双生’理论的奥秘…” …他竟然对我们组织如此了解?看来我早就被盯上了。尤莉乌丝心下暗惊,但想到反正都到了这般田地,自己那点浅薄信息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复述起语义含混不清,自己也不甚明了的秘密教义来: “在某桩古老又虚无的罪恶现场中,‘观死’和‘心流’诞于同一过程的两面矛盾,永逝之端强于‘荒’却为生,长存之端强于‘茧’却为亡…孪生之仪贯穿世界进程的巡礼,纵使失格不再,真知依然流淌,在所有后来的孩子们身上,践行者都会将自我聚成祂们归来的形状…” …纵使失格不再,真知依然流淌? …荒与茧?…美术馆? 范宁觉得自己仅在偶尔的时刻,抓到过某些转瞬即逝的东西。 “节约时间吧,别理会那个烂醉如泥的家伙了。”最终他示意众人离开旅舍,自己在前推开木门,“我们先去城北看看…嗯,至少现在也明确了不少有价值的信息,博洛尼亚学派曾研习的三大器源神,应就是与此地形成有关的‘隐灯’,与古代炼金术士们有关的‘画中之泉’,以及那个不清楚神名的‘镜子’…” “祂叫‘灾劫’。”沉闷冰冷的中年男声从外传来。 众人心里一惊,只见调查员乔·瓦修斯头戴高筒礼帽,手捏一块怀表,正站在街边平静地凝视着己方。 这个家伙真的还在?竟然没有人间蒸发?他是怎么做到的??… 虽然范宁此前就隐约觉得,特巡厅调查员不可能那么莽撞,但当此时这个人活生生站在面前时,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更让人觉得诡异的是,瓦修斯身后还散乱跟着几位小镇居民,数了数一共六位。 他们面色颓丧,沉默寡言,身体上还有不少透明的部位,显然患有不同程度的‘隐病’,但眼神相对而言比范宁之前见到的要有生气一些。 “你们下车决定做得不算晚。”瓦修斯说道,“正好,正巧,我也不用再费时间额外做口舌功夫了。” “什么东西正好正巧?”希兰右手仍然警惕地放在腰间的枪柄上。 “不用紧张,小姑娘。”瓦修斯嘴角微微扯动,“…你看,你们一行下来了五个,我这边游说了半天,目前进度又刚好是找了六个,这还不是正巧么?” 他这是在说人数?五加六加一…十二个人?范宁心中暗道。 “走吧,去城北。”他挥了挥手“要是等天亮了,再想顺利办完事情并离开的话,可就要难上千百倍了,抓紧时间。” 那几位住民僵硬着挪开了步子,范宁眼神闪动片刻,让大家也跟了上去。 走了约半个小时后,他试探着开口提问,想看看能不能从他嘴里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出些什么:“请问为什么说天亮后离开的难度就会难上千百倍?” 没想到瓦修斯直接就清楚地解答了他的疑问:“我们刚从现实世界误入,仍存在强烈的联系,这会让我们更容易察觉并跨过薄弱连接点,而这六位家伙就难了,只是他们仍抱有一丝希望…当然,一旦日出天亮,我们那点可怜的联系同样会当然无存,隐病也会开始在我们身上肆虐,就和他们没什么两样了。” …一旦天亮?范宁约摸着现在的时间早已过了凌晨三点,离天亮恐怕仅有两个多小时了。 难道,之前占卜启示在火车上继续待着危险,是因为这个原因?隐病的厄运即将降到乘客们头上? “感谢解答。”范宁继续试探,“看来瓦修斯先生,对眼前这种局面真的知道些什么?” “待会你或许会发现,你比我知道得更多。”瓦修斯却是淡然一笑。 …这家伙到底什么意思?范宁本能地预感到这不是什么好事情,就像自己的某些秘密被其看穿了一般。 造型怪模怪样的黑色建筑离众人越来越近,范宁仰头,看到它高而窄,不到七八户普通住宅的用地面积,却足足修了超过十层楼高——这在大城市也不多见,而且楼房上下参差不齐,每层楼的楼间距偏矮,狭长堆叠的窗户反射着苍白的冷质光线。 更奇怪的是门口标牌上让范宁感觉哪里似曾相识的名字:瓦茨奈了不起美术馆。 瓦修斯挥手,示意要求范宁同自己一起进去。 两人率先跨进美术馆狭窄的大厅,这里除了几盏突兀又刺眼的灯泡,就是一张桌面掉漆的破导览台,另两面墙壁上是看不清深处环境的门和楼梯间。 和自家特纳美术馆还是完全不一样的 “欢迎光临。”导览台头顶的灯泡照出了昏暗中的上半身。 坐在台后的f先生是一位穿着高领白衬衫和纯黑西服的年轻男性,他打着格子领带,没戴眼镜,梳有云朵状的短黑头发,嘴唇两边留着宽而翘起的胡须,这一造型在上世纪90年代的绅士中很受欢迎。 明明只是一次稀松平常的,经常发生在陌生人初见场合的对视,范宁却觉得自己全身被什么东西给扫穿了,这似乎不在灵体层面,但又很难解释是什么范畴。 范宁只能想到这么一种不恰当的比喻——普通的灵体查探就像当面吹来的风,而这一次,是人在走路时由相对运动自行带出的“风感”,它温和却无可避免。 他心中警惕性大增,而且莫名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似乎是在寻找某种事物? 众人目光间的交流很快结束,f先生仍然坐在台后,垂着眼皮,继续开口道: “观展者要先拿号牌。” 正文 第六十三章 2号牌(4K二合一) 事实上,那种感觉不是范宁所独有,全场所有人,包括瓦休斯也体会到了无形的被扫视感。 “号牌就在桌上,自行分配,观展时千万千万不要弄丢,也不要拿重拿错了。” f先生用一口字正腔圆的官方霍夫曼语再次提醒。 “请吧,范宁先生。”一旁的瓦修斯并未伸手去拿。 …这个调查员真的要把自己推在前面?范宁内心极速思索着瓦修斯的用意,同时低头看向桌面。 当他看到那些似一把扑克牌滑开般的硬质卡片上面1-12的数字时,脑海里似乎把它们和自己之前的什么猜想连接了起来。 于是上前两步,随意一把抄起卡片。 “一定要这样,我就随意了。”范宁轻松一笑,“这也没什么好选的,咱们两个先拿,再让后面的人拿呗。既然你要我先上,那就——” 他直接按照顺序,把编号为1的牌自己揣在兜里,把2递给了瓦修斯。 瓦修斯伸出两根手指夹住,然后手停在半空,审视着范宁的动作。 然后范宁继续按照顺序,没有挑人,也没打乱,更没有暂停犹豫,直接一口气把3-12号发给了后面的人。 目睹范宁做完这一切的瓦修斯,终于也把牌放进了自己口袋。 “瓦休斯先生,你确定让我负责此次神秘事件的调查?”范宁终于不动声色地开口,“我倒是愿意为脱困贡献自己的见解,但你让我来主导说句实话我担心把大家带到沟里去。” “我之前说过,你马上会发现你比我懂得更多。”瓦修斯不咸不淡地回应,“基于这个原因,进来前我才分享你一些信息,这稳赚不赔,是么?” 范宁嗅到了潜在的冲突气息,有那么一瞬间,他尝试估计了己方若和瓦修斯动起手来的胜算几率,但心中的没底加上客观环境的不确定性,让他强行压下来了这股冲动。 他心中思索未停,迈开步子走向大厅深处的楼梯间,领完号牌的众人跟在后面。 这个调查员绝对知道了自己的什么东西,即使不是“确认”,也是在怀疑之下“准备求证”。 是什么?特纳美术馆的秘密?父亲的身份?音列残卷?神秘和弦?穿越过来的手机?自己身上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了,多到范宁都判断不了特巡厅手上到底掌握的是什么。 他如此边列举边思考,脚下踏出一二十步后,突然想到了什么,伸出手,不经意间按了按自己胸口处。 常挂物件的那个位置,没有传来熟悉的被硬物硌到的感觉。 范宁心里一惊,冷汗都差点冒了出来,直到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最近一次造访移涌,应该是两天前的梦境里,自己在启明教堂和普通星界中,又拿着美术馆钥匙来来回回做了一些尝试,最后自己把它忘在了教堂上方的管风琴键盘旁,没有带出。 挺奇怪的忘记,不过那天他确认了美术馆钥匙也是移涌物质,自己此前所谓“具象”其实是将它带入了梦境,而灵液的析出好像是随着灵体折返一并发生的。 …下次带回醒时世界就行。于是范宁终于松了口气,正当他准备迈出登上台阶的第一步时—— “这位先生,你的东西在我这。” 昏暗的大厅中,范宁和瓦修斯猛然回头,发现f先生已经站到了12人长队的前面,他们两人的侧面,并且怀里抱着六根手电筒。 就是这一看,范宁的心脏都漏跳了半拍! 并不是因为手电筒,而是因为堆砌的手电筒中间,还夹杂着一根通体漆黑似乌木,并饰有淡金色螺旋纹路的物体。 自己的指挥棒“旧日”竟然不知何时到了他手中去了! 更让范宁头皮发麻的是,第二次对视后,自己好像找到了此前被扫视后那种熟悉感的来源。 这个人研习过关于见证之主“真言之虺”的隐知? 这个似鬼魅般的绅士弯腰,蹲下,将六根手电筒轻放在地,这样得以腾出手拿起“旧日”。 “你的东西?似乎是一根指挥棒?”他再次站起身来。 “随身携带惯了,我是一位音乐家。”范宁盯着他的脸,语气平静地开口。 “我也是一位音乐家,尤其是在拓展音响效果与和声体系上富有兴趣,如今我正在研究整体艺术与神秘主义之间的联系。”f先生说道。 “……”若是寻常场合,听到这话范宁极有可能和他攀谈几句,但现在他惊疑不定,没有开口。 “想不起来?”f先生突然翘动胡子一笑,“其实今天这一拨人挺有意思,你们至少有三位听过我的音乐。” 下一刻,对方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掌心,分别托住“旧日”的顶端与尾端,朝范宁递了过去。 “美术馆禁止携带灯光。”f先生说道,“收缴手电筒时,不小心把它带了出来,感谢参观者的配合。” “谢谢,客气了。”范宁同样伸出双手接过。 拓展音响效果与和声体系?整体艺术与神秘主义?…好像没这号人物啊,几个国家里范宁没听过有哪位自称“f先生”的当代音乐家,为什么f先生说有三人听过他音乐? 不过当手中重新握住指挥棒的木质把柄后,范宁心中还是长出了一口气,至少,东西回来了。 同时,他对f先生的来历愈发不解了起来。这个人的善意或恶意或比已出现苗头的特巡厅还难以分辨。 “材质不错的指挥棒。”目睹全程的调查员瓦修斯出声评价道。 “实践起来效果更理想。”范宁笑着回应,“若之后能准时在夏季艺术节上出演,你可以亲自来感受感受。” “希望如此。”瓦修斯说道,“你借鉴了第9号,对吗?” “…什么第9号?”范宁下意识问道。 “参观者里面没有动物吧?”f先生再次开口,打断了他的思考。 这奇怪的问题让身后希兰几人也面面相觑,然后茫然摇头。 “那…祝大家观展愉快,记得天亮前一定要出来。”f先生回到导览台后坐下,“最后,禁止跳楼。” “范宁先生,请吧。”瓦修斯做出伸手的手势。 范宁深吸一口气,迈上了楼梯间。 他倒想看看这个瓦修斯到底心里装着什么名堂。 两个折返方向后,范宁带领众人来到上一层,这里按道理说是美术馆二楼,但楼梯间门口标有霍夫曼语版的“f1”一楼门牌。 一推开门,众人就被眼前莫名其妙的一整片红色灯光晃得睁不开眼睛。 这楼层就如之前在建筑外面见到的一样,楼间距修得十分低矮,不到两米高的走廊让人觉得压抑,红色光线来源于天花板上一盏盏奇怪的长方形电灯泡,一眼望去它们就贴在人的头发上。 范宁在缓步向前的同时,用了接近一分钟的时间才让视觉勉强适应,借着这奇怪的色彩,他终于看清了几幅画作——这些作品同样蹩脚,哪怕是色彩失真,也能从线条构图中看出,其与之前己方在音乐会上听到的演奏在同一“艺术水准”。 “卡洛恩…”希兰跨步来到范宁身旁,扯了扯他的衣角,“那扇门…不见了。” 范宁回过头去,发现来时楼道处的墙壁已变得光滑平整。 “没关系,就算真的没路回去,不是还有窗户么。”范宁指了指走廊远端的分岔口,“这里离地面的距离我估计还不到三米…” 见惯了大场面的他现在反而淡定起来了。 “可是f先生不是说,禁止跳楼?”罗伊问道。 “似乎也没觉得不行。”范宁快步走到窗边,皱眉望着下方的夜色,“但是,这件事情既然不紧迫,就别尝试了。” 大家还是把整个美术馆二楼转了一圈,虽有几条岔路,但由于面积太小,很快就逛了个七七八八。 这里不是只有红色的灯光区域,而是足足有七种。 黄色、紫色、青色、白色、绿色、红色,还有忽明忽暗的黑白闪光,这些灯光把整个二楼分隔成了七块没有规律,大小不一的区域。 “范宁先生,有没有看出什么,或联想起什么?”瓦修斯突然冷不丁开口问道。 “七种相位的颜色。”范宁瞥了一眼这位调查员,“但凡是没发疯的有知者都能看出吧,未必瓦修斯先生这也需要试探我?” “很好,那你继续想想有没有联想起什么便是。”瓦修斯笑着站回那几位怪里怪气的住民身边。 …这个家伙到底是在笃定些什么?范宁先是疑惑,然后又闪过分析动手把握的念头,但最后还是因为变数太大且利益点非首要的原因压下去了。 美术馆二楼一时陷入岑寂,正在他出神思考时,“砰”地一声脆响传来,头顶上的黄色灯光突然变得更强烈了,除开那六位呆板的住民,包括瓦修斯在内的几人都下意识捂了捂眼睛。 下一刻范宁看清状况后问道:“琼,你在干什么?” 靠墙站立的琼,头顶有一个用黑线吊着的拉环正在轻轻晃荡,她解释道:“我看这个拉环的线路,好像和头顶的黄色灯泡相连,我就试着往下拉了一下,看来的确是个灯泡开关。” “调回去吧。”范宁无奈道,“大家都快被你闪瞎了。” “好的。”琼踮起脚尖又拉了一下,黄色灯光变弱了。 但大家站立的位置处,突然变得无比昏暗,与几米远处明亮的颜色区域形成了强烈对比。 “怎么又变得比之前还弱了?”琼疑惑地自言自语,伸手又拉出一声“砰”的脆响。 这下黄色光线终于恢复到了最开始的样子。 “是有三个档次吧。”希兰说道,“按弱中强的顺序循环切换,最开始都是中等…” 琼疾步走向五六米远处,那里的区域笼罩着让人不适的紫色灯光,她四处寻觅,片刻后在某处同样找到了一个拉环。 “砰砰砰”连续几下,紫色光芒在三种强度中来回切换,琼点了点头认真道:“的确如此。” 希兰撇了撇嘴:“电灯发明后,帝国没几年就有了此类调节装置,看你那大惊小怪的样子,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非得说唯一不太一样的,就只是没有‘关闭’挡位而已,没准总开关是在大厅f先生那里…” “好了,别玩了,电灯泡有什么好玩的。”范宁说道,“当务之急是找出口,上去也好下去也好都行。” 罗伊也点头道:“没错,我们找仔细点,摸着墙壁排查几遍,没准是因为门贴得过于严丝合缝,加之这种五颜六色的奇怪灯光导致了我们眼睛有些失准…既然f先生强调了‘禁止跳楼’,不到万不得已我们还是别做这种违反规则的事情。” 于是众人花了约二十分钟,将不大的美术馆二楼来来回回搜查了几遍,但奇怪的是,大家既没有重新发现回到一楼的楼梯,也没有找到继续上楼的门。 整个二楼就像一个封闭的平面居屋一样。 范宁不禁靠墙思索起来。 这就奇怪了,那这栋美术馆修得这么高,上面是干什么的? 未必上楼得弄点什么工具,打开窗户爬到上一层窗户去? 范宁在走廊侧的窗前来回踱步思考。 又是“砰”的一声,原本就闪得人晕乎乎的黑白交替灯光,这下明暗对比更加强烈了起来。 “希兰,你怎么自己也玩起它来了?”琼惊奇地瞪着自己闺蜜,然后扶着脑袋连续几个踉跄,“不行了这鬼灯光是最离谱的,我真的快被你闪瞎了…” “抱歉…”希兰柔柔地说道,“不是在找特殊的线索嘛…我就是突然有些好奇,相比于其余六种‘弱中强’档次的持续性颜色灯光,这个‘衍’相灯泡,调起来会是怎么样。” “原来就是这样,我这就调回去。”希兰拉了一下拉环,于是明暗闪光的对比弱到了一个勉强能让人接受的程度。 正当她考虑是再拉一次,复原默认的中等程度,还是就这样让眼睛更舒服点时,突然“轰隆隆”几声巨响,灯光全灭,整栋美术馆高楼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 “小心。”范宁惊呼一声,但这晃动实在太激烈了,或许连九级大地震都没这么强,包括瓦修斯在内,所有人都被甩倒在地,希兰更是连续在地面滚了十几个圈。 摇晃来得快取得快,范宁循着漆黑前的记忆,赶紧一骨碌爬起来,跑到希兰旁边,拉起她的手:“没事吧?” “没事。”希兰拍了拍自己胸口,“就是被吓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触动了什么东西?我们赶紧找找有没有什么变化。” 此时f1层虽然一片漆黑,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楚,但众人眼睛比之前舒服多了。 “大楼这么晃动,竟然没倒也是奇怪。”范宁转头看向窗外,忽然意识到了有哪里不对劲。 “我们离地面的位置,怎么好像比之前要高了?” 正文 第六十五章 调性,相位(4K二合一) 听到范宁的话,瓦修斯等人围到了窗户旁边。 果然,地面上的住房与灯火,以及城外栅栏与草木,明显离众人的目光更远更高了一些。 难道这是个电梯不成?范宁心中疑惑。这么来看,整个楼层确实“上升”了。 “希兰小姐,你推断出了秘密,是吗?”瓦修斯突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背后。 “你别乱动。”范宁手中的指挥棒立即触碰到了早和己方几人建立的灵性联系。 就如同毕业音乐会当天结束时,他调取琼的初识之光分离枝叶与光幕一样,此刻罗伊的初识之光也被自己调用,他伸出手,空间折叠收缩,将几米远处的希兰立即拽到了自己身边。 利用与指挥有关的“钥”之奥秘,在“旧日”的神秘媒介作用下,他几乎可以完全还原位阶低于自己的初识之光效果,只是需要他人主动建立联系,且自身灵感消耗加倍。 一张“烈阳导引”滑落至范宁手心,琼和罗伊两人身形也骤然紧绷。 气氛顿时间变得剑拔弩张了起来。 “这么紧张干什么?好像我要对你们动手或不让你们离开此地一样”瓦修斯不咸不淡笑声突然在范宁耳后响起。 此前位置的瓦修斯,整个身形抽离成数条肉眼可见的黑白丝线,飘回范宁旁边的位置。 看见他又好端端地站到了自己侧面,范宁暗自心惊。 …灵感具象化?高位阶有知者?情报六阶的估计还太保守了。不可能是瞬移,也不像是替身,似乎是他自身流速突然变快了几秒。初识之光?还是灵性和某种礼器的共鸣? 陌生有知者无形之力的真实情况太难分析出了,看到的永远是表象。 瓦修斯手指甩着怀表转圈,“罗伊小姐对吧?替我向麦克亚当总会长问好…” “您既然认识我,那最好大家保持友好的合作关系。”罗伊的声音礼貌且偏冷。 “名声在外,提欧莱恩帝国对敌手段最诡异的邃晓者,谁不认识他的爱女呢?”瓦修斯扶了扶自己的高筒礼帽,“放心,我这种乌夫兰塞尔的小人物可不敢把罗伊小姐怎么样,哪怕是在此处错误折叠时空中,对你有什么所作所为我也担心被麦克亚当推测出来…当然,你目前那点微末的无形之力也不必对我白费力气,动手之前,最好想想对你的身份而言,这代表着什么…” 他在罗伊清冷的视线中来回踱了几步:“有意思的组合,两位博洛尼亚学派会员,两位指引学派会员,还有这位莫名其妙的触禁者…但放松点,推断出秘密是件好事,不是吗?说到底,我也是来办事的,而不是来求死的。” …办事?看来这位调查员,相比己方的脱困诉求,还有其他的目的? “你要是想自己带队,就自己带。”范宁松开抓着希兰的手,拍了拍她皱掉的衣服,“你们特巡厅要出面主导调查,不会有人拦着不让你主导。” “利用众人才智即是主导。”瓦修斯对范宁说的话不以为意,“你继续,让我看看你的音列残卷研究成果。” 音列残卷?范宁心神一凝。之前他阅读那些从黑市上弄来的情报时,就留意过其中提到这个调查员“公众身份为艺术批评家,音乐鉴赏素养深厚,对冷门作曲家作品同样非常熟悉”。 从特纳美术馆开始父亲身份、美术馆钥匙、移涌秘境启明教堂、“旧日”指挥棒等自身一系列秘密中,音列残卷处于信息枢纽的位置。在得知这座奇怪小镇中琼的记忆位置也是一栋美术馆时,他就隐隐约约猜测过这会不会也和音列残卷有关。 “观死”与“心流”?双生关系? “荒”与“茧”?“隐灯”与“画中之泉”? 如果瓦修斯怀疑的事情正是音列残卷,且今天的动机,就是想借助脱困需求的不得已,来看看自己到底有没有弄懂其蕴含的密码。 那就不是他让不让己方离开的问题了,而是反过来,范宁不能让他带着这个情报回到特巡厅! “我觉得你过于一惊一乍了。”诸般念头闪过,范宁耸了耸肩不在意地说道,“巧合而已,这很明显吧?先是尼西米小姐拉了一轮黄灯拉环,然后又是随意试了一轮紫色拉环,试完后也都调回了正常而后希兰小姐才想看看明暗闪动的灯泡拉了会怎样,谁知道就出现异动了,你告诉我这算什么鬼密码?” “我听了关于你的电台,的确不错。”瓦修斯似乎换了个话题,“我很好奇你是只填了个开头,还是从头到尾都填上了。” 黑暗的走廊上,范宁盯了他几秒,然后轻笑一声:“有现成的美妙和声素材,为什么不试试从头到尾引用完?” 他终于知道瓦修斯之前那句莫名其妙的“你借鉴了第9号”是什么意思了。 音列残卷第9张,四部和声的骨架提示,正是门德尔松《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 想不到这个调查员竟然对11张音列残卷的和弦听感如此烂熟于心,以至于在电台中听到了短短一个乐曲开头后,就能立马识别出,这与其中某张的前期和弦走向一致。 特巡厅对自己的“上心”程度远比自己预料的更高不过,这无伤大雅,“自己和安东教授曾废寝忘食研究过音列残卷”,这一事实他们清楚得很,利用其上的和弦排列谱曲是很合理的尝试。 但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范宁内心中,想把瓦修斯永远留在这里的念头越发强烈了。 他将2号观展号牌发给瓦修斯,正是基于某个猜想,装作无意中随便发出的。 可很多事情他还没完全想明白。 “第9号全篇引用可不简单。”瓦修斯赞许道,“虽说是现成的和声走向,但这意味着极低的自由度,全然是带着沉重镣铐跳舞,从你开头的惊艳听感来看,这简直是一项壮举。” 刚刚气氛还剑拔弩张,转眼这人又和自己聊起了音乐? 范宁平静回应道:“壮举未必,不过坦白讲,我和老师毕竟研究了快一年的音列残卷,总得出点学术成果或像样的艺术作品,这比所谓密码靠谱,你说是吧?”说到这他的语气出现了一丝揶揄,“实用主义总比阴谋论更有价值。” “有些时候,阴谋论的目的就是实用主义。”瓦修斯的面瘫嘴角再次扯动,“…说起来,目前‘讨论组’正在酝酿913年的‘波埃修斯艺术家’提名名单,特巡厅的意思正是考虑以音列残卷素材作为考题,到了帝都后,我来引荐你继续发挥才能如何?” …讨论组?范宁又听到了一个他不甚明了的词语。 “出去后,我告诉你。”身后传来少女的轻言细语与淡淡清香,罗伊不知不觉更换了对范宁的称谓。 范宁刚想继续和瓦修斯展开友善交流,突然,灯亮了。 各区域大红大绿的光芒亮起,让众人好不容易缓下来的眼睛再度被闪到发晕。 各廊道的排列方式和以前不一样了,颜色虽然还是哪几种,但划定的区域也不一样了。 来不及思考瓦修斯后面那段话的含义,范宁有些难受地闭眼甩头,再度睁开时,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看来并非升高,而是大家直接被简单粗暴地带到了第三层?”罗伊说道。 “按照此前标牌来说应是2f。”范宁说道。 目前很容易看出的是,能否上楼和七种颜色的灯光状态有关。 “是顺序吗?”琼按照之前的操作步骤,走向远方的黄色灯光区域,先是连拉了三下拉环,把原本中等强度的灯光按强、弱、中又轮流了一遍,然后又找到了紫色的“钥”相区域,再是将“衍”相区域调暗。 静静等了十多秒后,无事发生,范宁摇头道:“不我不觉得是这样的所谓‘操作’顺序,因为这实在太无序了,为什么偏偏是黄色和紫色灯光强度轮一遍,然后又是明暗闪光的灯调到弱?我们完全是随手乱操作的。” “如果说是我们试了几十上百种,最后碰巧猜对操作顺序,我倒觉得是撞上小概率事件了,但一次就能到位?未必我们运气有这么好?从概率学角度来说,我宁愿相信它的机制根本没这么复杂——和操作顺序无关,只和最终状态有关!” “最终状态?”希兰尝试理解道:“意思是只要六种灯光如常,‘衍’相灯光调弱,这样就从f1上到f2楼了?” “是这个意思。”范宁点头,“这是一种更简洁的形式。” 为什么是这样?他心中也在试图努力抓住f先生关于美术馆的古怪规定与各类线索之间的联系。 天亮前必须出来。这或许与新入者在小镇天亮后患上隐病、难以离开的厄运相联系。 禁止跳楼。或许是防止观众在“没有出路”的情况下强行找出路。 禁止携带灯光。或许是因为楼层间的爬升依赖灯光,防止干扰。 以上三点现在来看容易理解,但禁止携带动物有点让范宁困惑。 还有每次看展观众须为12人,发放1-12号牌,并会有一人因作为“门票”而消失? 原先12人,消失后则是11个人这是让范宁此前联想到音列残卷的重要原因。 难道说刚刚能从1f上来,是因为“六种灯光如常,衍相灯光调弱”的状态满足了音列残卷1号的某种要求? “非常具有可信度的假设。”听到此前两人对话的瓦修斯竖起大拇指,仿佛看穿了范宁心中所想,“那么好好想想,音列残卷2号又是什么密码?” 范宁从沉思中抬头,与瓦修斯对视一眼。 他对瓦修斯心中做的打算十分清楚。 自己不可能因为他环视在旁,就投鼠忌器不去主动破解密码——这个家伙表现得并不赶时间,而且他能独自穿过原野而不蒸发,肯定具备某种有恃无恐的资本,说不定就是他经常在手中摆弄的那块怀表。 磨蹭拖延对范宁没有任何好处。 自己身边不仅有同伴,列车上还有另外80来位团员正在焦灼等待。 这位特巡厅调查员正是笃定这点,所以就在旁边等着范宁继续展示出其所知道的秘密,以做确认。 范宁开始在f2层踱步思考。 他心中焦虑的成分也在越来越大,原因主要是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 此地时间与外界对应是混乱错误或不成比例的,但若内部相对流逝速度类似的话,按照感觉,现在恐怕已经到了凌晨四点多,按六点天亮估计,只有一个多小时了。 “希兰,你去把刚刚那个‘衍’相灯泡拉回中等强度吧,先复原再思考。” “好的。”希兰应声朝后方走去。 范宁望着窗外的黑夜开始出神。 此前自己在特纳美术馆能破获音列残卷背后的密码,是通过调性入手的。 11张音列残卷,是前世十一首音乐作品的和声骨架提示,这十一首作品调性不一,但在残卷上全部以无升无降的初始调性c大调/a小调记载,从而抹掉了它们的差异。 如果是调性的话… 刚刚1f层,对应的是第1张残卷,即贝多芬《暴风雨奏鸣曲》,d小调。 所以为什么就是“六种灯光如常,衍相灯光调弱”的状态呢? 调性和相位?…这有什么关系?… 短短几秒钟内,大量信息在范宁脑海里流动,这时“砰”地一声,灯光又全部熄灭了,整栋高楼再次剧烈地震颤起来。 虽然已经是第二次了,但猝不及防的变故依旧让众人摔得满地打滚。 “希兰,你刚刚做了什么?”黑暗之中传来琼的嗓音。 “我…卡洛恩不是要我复原那个‘衍’相灯泡吗?…我就是照做了呀。”小姑娘有些茫然。 众人黑灯瞎火地摸索了一阵子,再次来到一处有微弱光亮的窗边。 果然,视野又变高了一点。再过一会,七色刺眼的灯光如常亮起,走廊的陈列和方向再次发生了变化。 虽然似乎顺利上到了3f,但琼却叹了口气:“这下什么也没做都上了一楼,完蛋,估计我们之前瞎想那么多,方向都没找对,这鬼地方完全是乱来的…我们把卷子答得满满的还不如交白卷省事…” 范宁却缓缓摇头,站在原地一分钟后,眼神逐渐聚焦。 “我好像明白了…” 他快步在3f楼层的各色走廊中穿行,最后来到了象征“荒”相的银白色灯光区域位置。 伸手握住拉环,轻轻往下。 就一下,走廊先是亮得像水银般流淌,然后灯灭,楼晃。 数个呼吸后,众人来到了4f层! 正文 第六十六章 同样的门(4K二合一) “你刚刚将象征‘荒’相的灯泡拉亮了,为什么?”瓦修斯问道。 “我猜的。”范宁根本不管他,径直走向4f层他认为应该去往的灯光位置。 是调性没错,只是此前他一直想不清楚的点在于,音乐中的音符到底和神秘学中的相位有什么关系?或者说共同点在哪? 现在看来,这关系很简单,都是七—— 七种相位,按顺序对应七个音名或唱名:烛-c-do、钥-d-re、烬-e-mi、荒-f-fa、茧-g-sol、池-a-la、衍-b-xi。 当范宁想通这一层后,之前困惑的为什么灯光有“弱中强”三种强度的问题,顿时就有了答案:“中”是音符的正常或还原状态,“弱”是降,“强”是升! 调号!这栋古怪美术馆的上升规律,是11张音列残卷背后的调性和调号的关系! 主流严肃音乐的作曲基于一个共同的体系:十二平均律下的24条自然大小调音阶与和声。 当作曲者谱写某段音乐时,他需要选择一个调性中心,即选择以钢琴上七个白键和五个黑键中的某一个作为主音,而音阶中另外的音,也会随之呈现出不同的选键方式:不降不升的还是白键,有降或升的成了黑键——这些不同选键方式的升降音组合会在乐谱的最左端标出,也就成了表示调性的调号。 第1张,贝多芬《暴风雨奏鸣曲》,d小调,调号为一个降号,降xi,所以应该将“衍”的灯泡调暗。 第2张,贝多芬《黎明奏鸣曲》,c大调,调号无升无降,所以希兰将改动后的灯光复原后,就离开了2f层。 第3张,巴赫《哥德堡变奏曲》,g大调,调号为一个升号,升fa,所以范宁将“荒”的灯泡调亮了! 而第4张… 范宁依次走向银白色与青色区域,将“荒”与“烬”的灯泡分别拉两下已调暗。 舒伯特《第二十一号钢琴奏鸣曲》,降b大调,调号为两个降号,降mi,降xi。 灯光果然全灭,高楼颤动后大家来到了更高的5f层。 瓦修斯露出了赞叹不已的神色:“…果然,范宁你没让我失望,音列残卷背后的秘密已经被你破解出来了,不愧是文森特的儿子。” 他一改平日面瘫的风格,从五颜六色灯光下的表情来看,此刻心情非常不错。 这也意味着,如果大家能脱困的话 只要一出去,这件事情就会以最快的速度被特巡厅知晓! “哦?你收藏过我父亲的哪些画?”范宁瞥了他一眼。 “这倒没有。”瓦修斯说道。 “那你一副很熟悉的样子。”范宁甩下一句冷淡的回应,继续疾步在5f的回廊中绕行。 距离天亮越来越近了,刚刚思考又耽误了一定的时间,现在恐怕已过凌晨五点。 范宁看似轻描淡写地将话题带去了奇怪的方向,实则已高度怀疑,特巡厅对文森特的身份一清二楚——不仅知道他是那位曾经混到过中高层的调查员,恐怕还知道他曾经带队进过失常区。 这块一直悬在心中的石头,终于砸到脚上了。 瓦修斯紧紧跟在范宁身旁,随着他的视线打量各处灯光:“我真的很好奇,所有人研究都止步不前的音列残卷背后到底是什么。是某位艺术家的秘密传记?是与音乐相关联的姊妹艺术?是不为人知的一批作品记录?还是某种被掩盖后的调性规律?…” 虽然范宁已经连续破译密码,带领大家上到了5f,脱困的希望也看到了明确的进展,但希兰和琼的眼神中凝着深深的忧郁,作为一起陪同范宁探索过暗门的人,她们都隐约知道范宁身上有很多可能带来危险的秘密。 范宁先生与特巡厅曾有很深的纠葛?罗伊也感觉到了情况不太对。 看这样子,似乎还是涉及高层的隐秘,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此前让父亲调查范宁先生的背景,都没有查出他现有身份之外的情报,原来如此。 如果爆发冲突,我应该站在哪边?少女看着在前方奔走的黑色西装背影,紧抿嘴唇怔怔出神。博洛尼亚学派现在同特巡厅的关系很紧张,此次特巡厅推动‘讨论组’在帝都清算与调和学派有染者,必然会借题发挥,尝试回收博洛尼亚学派所掌握的相关密钥。 指引学派甚至神圣骄阳教会都有可能受到波及,器源神残骸下落的线索也会被挖出来,恐怕特巡厅此次的最终目标,就是找寻瓦修斯口中的“灾劫”想到这,罗伊的手不经意间抚上了胸口处的礼器“变容之镜”。 …近年来,特巡厅本就有极端化的苗头,从趋势来看,我和范宁先生也许最终会站在一起,但现在矛盾并未激化。 “动手之前,最好想想对你的身份而言,这代表着什么。”瓦修斯充满警告意味的话语仍在耳旁。 …我可不可以不考虑利害关系,纯粹遵循内心所思?她又看了一眼思索中的范宁侧脸,以及他身旁的希兰。 瓦修斯看着范宁的动作,继续慢悠悠地道:“你已经知道了文森特从失常区带出的那个预言,对吧?你出入特纳美术馆的频次不低,文森特一定以音列残卷为媒介,通过某些方式在美术馆暗示出来了。” “出去后,带我们去参观一下如何?” 失常区带出的预言? 除去这个关键词让范宁迷惑外,那些曾经令自己讳莫如深的秘密线索,一个又一个从瓦修斯口中吐出。 “砰。” 沉默中的范宁伸手将银白色灯光的拉环用力拉下,让光线变得更加刺眼,随后转头。 “你在看什么呢?” 罗伊看到少年正在朝自己微笑。 …他刚刚一直都没笑的。不过,这种形势下怎么还笑得出呢? 她的目光于范宁全身轻轻绕了一圈,最后停留在了他一直拿在手上把玩的物件上。 “你拿指挥棒的时候,我老是习惯性看你。” 范宁点点头,折返朝下一个位置走去。 “砰。”轻轻一拉,象征“茧”的绿色灯光变强。 “所以,要么是只有需要调强的灯光,要么是只有需要调弱的,没有同时出现的情形?”瓦修斯又开口,显然,他一直在分析范宁推出的密码具有哪些特点。 “你吵死了。”面对这位高位阶有知者,范宁直接不耐烦地脱口而出。 “之前说‘动作快点别天亮了’是你自己说的,现在能不能就少说几句?最开始不觉得你有这么聒噪。” …这态度变化。旁边的罗伊暗自称奇,不知对比起了什么之前的画面,她脸颊上的浅浅酒窝短暂地出现了一下。 她突然觉得是自己此前考虑得太复杂了,真要动起手来,生死时刻,人总要冲动行事的不是么? “常见的艺术家脾气。”瓦修斯对范宁的冷嘲热讽不以为意,“不打扰你了,的确时间不多了。” “砰。”象征“烛”的金黄色灯光变得明亮刺眼。 灯光熄灭,房屋震颤。 5f层,对应音列残卷记载的莫扎特《单簧管协奏曲》,a大调,调号为三个升号,升do,升fa,升sol。 黑暗中,琼小声问道:“太强了…卡洛恩这是怎么找出规律来的?我听过你们演奏音列残卷的部分素材,没发现这和现在控制灯泡哪里有关呀?” “目前最大的问题已经不是这个了。”希兰神情严峻,寸步不离地跟在范宁旁边。 待七色灯泡重新亮起后,范宁开始平静打量起6f变幻的廊道。 尽管瓦修斯让他感受到了性质极其严重的威胁,但随着楼层的上升,范宁心中反倒越发笃定了起来。 如果说他之前将瓦修斯留在这个美术馆的把握只有三成… 那么在验证此地的确与音列残卷存在联系后,他的把握,至少有七成了。 在众人的目光中,范宁继续信步前行。 6f,拉亮“烛”的金黄色电灯与“荒”的银白色电灯,对应李斯特《b小调奏鸣曲》,调号为两个升号,升do,升fa。 7f,拉暗“烬”“池”“衍”三色电灯,肖斯塔科维奇《第九交响曲》,降e大调,三个降号,降mi,降xi,降la。 8f,拉暗“烛”“钥”“烬”“茧”“池”“衍”六色电灯,肖邦《黑键练习曲》,降g大调,六个降号,除了fa,其余全降。 …这到底是什么原理?看到最复杂的这一楼操作,罗伊觉得叹为观止。这一路下来,若是有大把时间,倒是存在暴力列举的可能性,但天亮之前完成?如果不是他,大家可能就被逼得跳楼了。 从最常见的音乐灵感中拆解出最隐秘的启示?范宁先生真的…之前在社交场合结识过的所有音乐家恐怕都做不到吧。 9f,范宁再度拉亮“荒”色电灯,门德尔松《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一个升号,升fa,为3f《哥德堡变奏曲》g大调的平行小调,调号相同。 10f,拉暗“钥”“烬”“池”“衍”四色灯泡,柴可夫斯基《第四交响曲》,f小调,四个降号,降re,降mi,降la,降xi。 11f,操作相同,肖邦《降a大调波兰舞曲》,为f小调的平行大调,调号都为四个降号。 照样是电灯熄灭,但这回,大楼的震颤没有如约而至。 …11轮操作了,这个高处会是哪里? 黑暗中熟悉音列残卷的几人,此刻心中都怀着同样的疑问。 不知何处传来轻轻的开关声,众人头顶亮起了一盏黯淡的灯。 惨白色的光线下,一扇类似青铜质地的古老双开门出现在众人眼前,四周仍是近乎虚无的黑。 侵蚀严重的繁复纹路,几乎快脱落的门轴,以及…两侧门上各一个眼球状的凸起。 范宁、希兰和琼三人的目光骤然收缩。 他们看到了眼球上有一道类似液体的干涸痕迹,唯一的区别只是它没有颜色,不会让人联想到鲜血,反而像是类似泪痕的东西。 怎么会是这么一道门? 特纳美术馆暗门之后的,深井之下第三层的,通往炼金术士协会试验所以及“大宫廷学派”遗迹的门? “怎么,你们见过这种类型的门?”身后传来瓦修斯淡淡的声音。 显然,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几人瞬时的情绪变化。 范宁回头,同样淡定地瞟了他一眼。 “设计风格有点瘆人,不是么?” “同意。”瓦修斯点头,“那么,开门吧。” “瓦修斯先生真准备从头到尾看戏了?”范宁笑着摇头,“我可不敢开门,这鬼地方谁知道里面有什么,你利用我一路上到这里,我该耗费的心力也耗费了,接下来的事情我可不擅长。” 琼也被这个家伙搞得十分不满:“对啊,你不是说自己是来办事的么?你倒是办啊。” “你这个小姑娘倒是有意思。”瓦修斯饶有兴趣地多看了琼几眼,“之前将你纳入博洛尼亚学派的消息,还是我致电通知的…嗯,挺好,接下来你发挥的作用,可能还会大一点。” 听闻此言,范宁心中的警惕提高到了极点。 果然,众人发现和音列残卷有关的美术馆,只是后来的意外,而误入这整一个瓦茨奈小镇,最开始的相关人,还是琼。 再往前说,为什么特巡厅在要求自己放弃毕业音乐会首演资格的同时,决定将琼转介绍至博洛尼亚学派以获得官方身份?以他们的强势,不存在一定要和自己“等价交换”的必要。 现在来看或许和这起神秘事件背后,瓦修斯的某些内在目的有关? 或者说达成这起事件,本身就需要两种或以上秘史因素的纠缠? 他感受到了小姑娘紧张的情绪,伸手拽住她的衣袖,往自己身边象征性的拉近一点以示安慰。 自己虽然笃定瓦修斯有成为“门票”的潜质,但某种触发的条件,他还没想明白该如何寻找。 为了同伴的安全,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很少很少了。 瓦修斯说完后便不再看琼,上前一步,双手扶住两侧球体,将门缓缓推开。 “范宁先生,请。” 两人先跨进大门,数个呼吸后,其余的人也跟了近来。 里面是条甬道,虽然看到明显的光源,却似乎维持着某种黯淡惨白的低可见度,两侧墙上似有东西,正当范宁准备仔细观察一番时,异变突起。 另外那六位怪里怪气,自始至终都缄默呆板的小镇住民,突然口中发出了诡异的声音。 那声音并不像说话,而是接近呓语,带着紊乱而迷乱的情绪,断断续续含含糊糊,偶尔能听到几个类似霍夫曼语的音节,但根本无法辨认出内容。 “大家小心。”范宁赶忙低声提醒几位同伴。 在这些混乱惊悚的呓语声中,住民四肢乱颤,白眼上翻,部分躯体变得透明。 之后,范宁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就像遇到前世那些3d游戏中的“穿模”现象一般,以一些不可能的角度和姿势,往地砖、墙壁、甚至天花板里“陷”了进去! 正文 第六十七章 “动物园”(4K二合一) 琼转身上前一步,似乎想仔细察看这些人身上发生的情况,或施以援手,范宁马上扯住了她。 陌生又高昂的呓语声中,大家就这么看着六人的身体以完全不符合重力规律的方向,逐渐“沉没”进了地砖、墙壁和天花板中。 “比起此前的楼层,这地方存在骇人的直接危险。” 刚踏入门后才几个呼吸,在同行之人身上就见到了这种惊悚的事情,罗伊眉头深深蹙起。 不过,为什么变故只发生在六名小镇住民身上? 因为他们早经历过了第二天的天亮,隐病的厄运已经降临?或者…另一个不同点,他们都是无知者? 更令她感到不安的是,她从这六人变故的表现形式上,联想到了某种荒唐莫名的熟悉感,甚至于自己都说不清这熟悉感到底从何而来,就好像同样的事情曾经或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似的。 瓦修斯全程平静地看着,并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此处倒是更接近于情报中描述的那个地点了。 他打开了自己的怀表盖子,如果范宁此时凑近去看,能看到表盘上微微凸起的灯形浮雕装饰,以及…在大家怀表都失灵的情况下,瓦修斯的这块表却呈现出完全不一样的现象。 它的指针并非以中速做逆时针倒转,而是时针分针秒针重合在一起,无论瓦修斯如何移动转圈,指向的方向都不变。 他迈开步子,朝铺满石砖的甬道深处走去。 这里没有其他方向可选,也不存在退路,范宁一行除了跟上没有其他选择。 …这个地方…怎么修得和深井中地下建筑一模一样?一路观察下来,范宁内心的困惑越来越大。 难道说“隐灯”与“画中之泉”之间,真的存在类似“观死”与“心流”之间的神秘学联系? 这地方两侧同样悬挂着巨幅画框,只是光线的感觉很奇怪,走到现在范宁也没在走廊中发现明显的灯泡或蜡烛一类的光源,但视野中始终维持着惨白的低可见度,这意味着画框中的内容不是以前那种色彩斑斓的抽象厚涂画,而是大团小团的黑白灰线条和形状。 一栋…没有颜色的地下建筑? 几人来到了相对宽敞的一处,这里似乎是用作连接功能的厅堂,除了来时的甬道外,另外三个方向也有岔路。 “卡洛恩…”希兰轻唤出声,范宁扭头看了她一眼,再顺着她的眼神提醒,看向了前方的中间位置,于是理解了她的表情为什么有些古怪了。 天花板悬垂的烛台下方,是一个水泥材质的巨大水槽状物体! …不可能吧?难道这趟帝都出行原地打了个转,把自己又带回特纳美术馆的暗门后面了? 他惊疑不定的上前探视,但没看到记忆中类似洗油画颜料用的浑浊灰色液体。 水槽是空的,并且深度远远超出外面的高度,顺着惨白黯淡的光线环境往下望去,底下是一片漆黑的虚无。 周围也没有散落着那种供人祭拜用的蒲团。 此处不存在那种疑似祭祀“画中之泉”的痕迹…范宁隐约抓住了某个关键点。 但既然这里是类似暗门后方地下建筑的某处,他对于小镇住民进门后的惊悚遭遇,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或许这里同样是世界表象与意志的混合地带,这些灵感过低的无知者,做不到在梦境中维持清醒…所以,跌出了移涌? 但他们将会在哪里醒来,这恐怕是个不详的问题了,或许自此隐秘化,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也说不定。 瓦修斯再度看了一眼手中怀表,朝右侧的岔道迈开步子。 那个东西在指示某种方向?范宁却是清楚,如果这里真是另一处一模一样的“炼金术士协会试验场所,除了稍大一点,本身并不存在过于复杂的结构,就算往其他方向绕行也能绕回去。 当然,现在时间紧张,不走重复路更好。 果然接下来,穿过这些无色的画廊,己方看到了一排七扇开在宽阔墙壁上的石门,以及顺着台阶上去后的更大的圆形建筑。 和之前一样,内部有很多房间,外层是一圈弧形走廊,外侧墙壁之上窗户和“无色的抽象画”交替出现,浑浊泛黄的玻璃外面是黑夜。 瓦修斯盯着怀表的指向,在大小连接的房间中一路穿行。 相比于此前满满当当的试验场所,这里面仍然什么都没有,房间四周空空如也,范宁既没看到图案和图纸,也没看到堆放的瓶瓶罐罐或各式仪器,甚至那些给众人留下心理阴影的,怪模怪样的玩偶、雕像、标本都没有。 “你们跟紧一点。”转弯掉头太多,瓦修斯开始催促。 “别急,你慢点想方向,这地方太奇怪,所有人安危都靠你呢。”范宁故意轻松戏谑道。 他内心实则又开始有些焦躁了起来。 可能离天亮还半个小时左右吧。 他既没有寻到能脱困的迹象,也不知道瓦修斯到底准备干什么。 范宁心中制衡瓦修斯的依仗,完全在于自己装作无意间发给他的那张2号观众参展号牌。 音乐中一共存在12个音名,f先生规定一次观展人数须为12人,且确定分配方式后禁止交换号牌,这意味着它们在某种意义上与12位观展者绑定了。 音列残卷…却只有11张,f先生也提示有一人将以作为“门票”的方式消失。 从音列残卷的调性分布角度出发,那个“不存在的音名”,正是残卷中缺失的,以“升c”作为主音的调性,即升半音的do。 它在12音名中的顺序,为第2号。 可事实是瓦修斯现在还在自己面前活蹦乱跳。 范宁仍旧相信自己的判断,持2号牌的人不可能一进去就人间蒸发了,它必然需要某个条件达成,或触发什么与之存在神秘学联系的扳机。 比如…升c与贝多芬《升c小调第14号钢琴奏鸣曲》的别名“月光“之联系? 穿越次日初探美术馆时,自己能找到父亲在办公室留下的“无终赋格”移涌路标,正是因为把办公室悬挂的那排画里的第2幅《山顶的暮色与墙》,替换为了《第聂伯河上的月夜》。 范宁自从发完号牌,踏入大厅后方的楼梯间开始,就一直在留意,有没有哪存在与“日落月升”能扯上关系的事物。 哪怕是间接甚至牵强的联系都行,他对自己的联想能力有自信。 但这里什么都没有。月光?就连窗外夜空都是黑漆漆的。 这种一路空空荡荡的感觉让他不安,他太需要看到点什么东西了,哪怕是惊悚诡异的东西也好,因为,他需要线索,没有信息就没有线索。 可唯一存在的,就是随处均衡、黯淡、乏味、又找不到光源的惨白色。 仿佛不是建筑光线如此,而是整个世界如此。 瓦修斯在一处房门前停了下来。 从四周墙壁及其他房间的连接关系来看,这处面积很大,范宁当即想到了三人在地下建筑中光顾的,那间各面溅满五颜六色颜料,保存有《奥克冈抄本》的房间。 但以目前一路看下来的情况来估计,如果没有那些标志性的东西,他并不能判断出此处的位置是否和以前对应。 瓦修斯推开房门,和一只在半空中晃荡的,眼神空洞面色狰狞的鹿头撞了个面对面。 跟在后面的众人被这突然闯进视野的东西,吓得瞳孔一阵收缩。 待范宁看清后,才发现这鹿头只是被天花板上一根绳子吊着的,类似玩偶的东西。 于是接着他看到了很多莫名熟悉的物件,并体会到了另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这是一间面积接近半个篮球场大的房间,一面开着狭长的窗户,另外三面则摆放或悬挂着各式各样雕塑和标本,有大型的狮虎和熊象雕塑,也有小一点的鸟类和昆虫标本,天花板上用绳子吊着各种各样的动物玩偶,就像悬挂尸体一般,之前的鹿头只是其一,比如后面紧接着就是猫和狗的玩偶。 而地板正中央面朝众人的方向,用鲜红的颜料写着张牙舞爪的一行字体: “禁止随意破坏物件!!” 在到处都是近乎无色的惨淡环境下,这如鲜血般的字迹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这…这是动物园吗?众人对此怪异场景十分不解。 …禁止携带动物?范宁却是想起了f先生的另一句提示。 “这鬼地方…”瓦修斯嘟囔一句后,开始沿着房间四周打转,彷佛在寻找着什么。 他显然对地面上的血红色字体非常忌惮,小心翼翼地避着那些悬垂的动物玩偶,生怕把它们弄坏了。 过了几分钟,没联想出这里与“日落月升”存在任何关系的范宁,又有一阵不安涌上心头,他甚至觉得窗户外的天际都快涌现出鱼肚白了。 “你到底找不找得到出口?”范宁再度故意作出不耐烦的语气来试探,“…作成一副‘懂内幕’的样子,从头到尾却没见你对脱困作出实质性的贡献,你要是不行,我就自己去别的地方找了,我们可不想跟着你一起被留在这鬼地方。” 瓦修斯盯着怀表出神,没有理会范宁。 …冷静,再仔细想想。范宁深吸一口气。 他虽然对瓦修斯这么说,但实际上若想寻找触发2号牌的扳机,这或许是一个唯一存在‘东西’的房间了,而且还真应了自己之前想的“哪怕诡异惊悚也好”。 先回到刚刚进门产生的那个疑问吧… 自己除了见过这些玩偶外,为什么还有另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是什么呢?自己又没来过这里。范宁大脑极速回忆着,但不知怎么,他似乎老是在“走神”。 只要一往这个问题方向去思考,就满脑子都是自己构思的那首单乐章交响诗——《c小调葬礼进行曲》引子部分的“诘问动机”。 被休止符隔开的,粗犷肃杀的低音提琴片段… 破碎的形态,阴影之下的游走扫荡,闪耀着锋锐气息的黑色光芒… 极端静止与极端运动的穿插结合,充满威慑和诘问意味的意境… 一时灵感爆发,用钢笔绘出的潦草手稿——符头未填充圆润,符杆符尾拖着长又粘连的墨水线… 想象力稍微深入一点,范宁眼前空气就仿佛扭曲重组,并出现了漫天飞舞如雪花般的纸片。 “希兰…我怎么刚刚感觉那些吊着玩偶的线,自己摆起来了?”琼突然惊疑不定地开口。 “你别乱说,幻觉吧。”希兰说道 “你过来,帮忙搬东西。”瓦修斯突然搭上了范宁的肩膀。 他回身望去,却只看到黑白两色的灵感丝线飘向另一处——他正站在一尊巨大的乌龟雕像旁。 “你可别作死碰坏了,我可不想和你一起拿命来赔。”范宁撇了撇嘴,但考虑到瓦修斯可能有什么发现,还是走了过去。 “小姑娘们别看戏,这东西可不轻,抓紧时间。” 几个人站的站,蹲的蹲,终于把雕像缓缓挪开了一小段距离。 这个连着底座的乌龟雕像是侧着竖放的,占了相当大一块面积,随着它的挪走,墙壁上出现了一扇平淡无奇的白色石质小门。 在昏暗中能看到它与周边墙壁间存在着一道细密的拱形门缝,但奇怪的是门上既没有把手也没有其他装饰物,完全是光秃秃的一片。 “就是它了。”瓦修斯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尼西米小姐,你过来,按我说的做,先把手放在上面。” “我?”琼难以置信地开口,随即往后面缩了缩,“我我我不敢,你要做什么?你这是想献祭我吧?” 范宁上前一步,盯着瓦修斯:“你能不能先把话说清楚?” 瓦修斯不急不绪地将手中的黑色手枪上膛,这个动作让己方纷纷退后几步,拿起各类枪械或咒印。 “这地方不适合动手。”瓦修斯抚摸着枪体,“坦白说你那枚高阶‘烈阳导引’配合初识之光对我有一定威胁,灵性锁定很难逃避…但问题是,我头上就是一个玩偶,对吧?” 他又退掉了上好的膛:“这鬼地方我也不太有把握开枪,乖乖配合吧,我需要尼西米小姐帮我打开这道门扉,然后,我会用它带你们出去…”说着他再次甩动了一下怀表,“办完正事,我们去特巡厅慢慢聊…” 范宁盯着他作考虑状。 实际上,他脑海里在拼命思索着到底该如何触发2号牌的扳机。 自己跟他回特巡厅慢慢聊?开什么玩笑!? 范宁感觉自己大脑此时转得同离心机一样快,脑浆都快被甩出来了。 …升c?月光?所以到底和这一堆动物有什么关系? 这儿哪里有什么和“日落月升”相关的东西?没有啊!! 再过十几个呼吸,他又望了望远侧窗外的天际线。 那抹鱼肚白,彷佛已经能看到一些征兆了。 正文 第六十八章 初见“灵知”(4K二合一) “还有十分钟天亮。”看见范宁许久没表态,瓦修斯声音陡然变冷。 “我的友好协商建立在追求高效率办事的基础之上,权且再给你们两分钟考虑,不要以为我拿你们没办法,我不介意先带走你身边那位…”他双眼微眯看着希兰,“呵呵…这位小姑娘的入会申请我见过,初识之光倒也有趣,你可以试试低位阶的迟缓效应拦不拦得住我,或试试低位阶的伤口转移能不能抹平贯穿脑袋上的孔洞?” …为什么我要找“月光”?是因为音列残卷缺少升c…范宁却是仍在拼命压榨着自己的灵感与联想力。 会不会不仅仅是“月光”? 升c的调性指向了蓝星上人们记忆中流传最广的那些作品,但对应关系绝对不仅限于“月光”,12个主音,24个大小调,用每一个主音定调的作品都数不胜数。 既然这是瓦修斯通过怀表礼器寻得的特殊房间,既然f先生作出了类似防止干扰的“禁止携带动物”提示,在这里一定有某种东西和升c存在神秘学上的联系,只要自己寻得,或许就能让那张2号牌…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只要自己想清楚这最后的关节,就根本不需要和这个家伙玩什么勾心斗角了! 时间流逝,又是一分钟过去,看到瓦修斯高筒礼帽之下越来越沉下去的面庞,希兰蹙眉开口道:“调查员先生你刚刚说打开门扉?…这为什么需要琼?她离晋升邃晓者恐怕还差得很远吧?而且,这个地方又不是辉塔…” “据我所知,门扉的内部结构分可为‘此门’、‘路径’和‘彼门’三个部分。”罗伊这时开口道,“门扉千奇百怪,形态无定,或许也存在其他部位,但这三个部分是最基本的要素。” “因此打开和穿越是两个概念,虽然都需要密钥,但‘持钥人灵感强度接近高位阶极限’这一要求,显然是针对完成整个穿越过程所提出的…如果我没猜错,此处是世界表象与意志的混合地带,墙壁后方不仅只是移涌,还是一处移涌秘境,而且是其空间坐标与辉塔存在交接的移涌秘境。” “尼西米小姐,你仅仅把手放上去的话不会有危险,形势所迫,耗费灵感而已。”罗伊说到这凝视起瓦修斯,“我大概知道你的此行目的了,你借助的是她,但针对的不是她个人,而是我们整个学派…特巡厅费心了,一条属于基础性门扉的‘灵知’收容工作,派了你这个乌夫兰塞尔分部的二号人物亲自跑一趟。” “知道这么多隐秘,并能猜对一半的动机,也不愧是博洛尼亚学派的罗伊小姐了。”瓦修斯闷闷不乐的阴沉脸庞上嘴角扯动,“不错,任务是从帝都的厅长波格莱里奇先生那里亲自传达下来的…也不算是针对你们一家学派,各大有知者组织所掌握的攀升路径,我们都会代‘讨论组’陆续开始执行收容,逐次逐步、先易后难而已。” …收容各组织掌握的攀升路径?我怎么感觉之前在疯子调查员本杰明嘴里听到过类似的表述?“灵知”又是什么?…范宁虽然绝大部分精力都在思考“升c”上,但眼前各人的对话他也全程听着。 “两分钟还差五秒。”瓦修斯冷声提醒。 “好吧,我放上去便是。”琼咬咬牙站了出来,“希望你遵守承诺,完成你所谓的攀升路径收容工作后,带我们离开这里。” …被留在这里一切都无意义,至于卡洛恩的秘密被他回去后通报特巡厅的问题,只有出去后再想办法了。 “你只能选择相信,不是么?”瓦修斯淡然道,“‘隐灯’已经疯了,没有‘不谐怀表’曾经的遗留灵性庇护与共振,单纯依靠自己找到与外界现实时空的灵感共鸣点,基本不可能实现。” 琼走到房间角落的白色石质小门前,深吸一口气,将小手按了上去。 “轰!——”她脑子里嗡鸣一声,灵性中某些特殊的纹理或印记,如钥匙进锁一般侵入“此门”,让这扇无形之力远超人类的门扉产生了畏惧和退缩。 范宁一行人先是看到了它扭动的阴影与脱落的表皮,然后是其背后由清冷无言的光环组成的路径,那里有无数不相干的风景堆叠,或洁净如雪,或无光如墨,某些至高存在的缄默胜过了言辞,唯有不自知的亡者灵魂以扑簌簌滑落的方式为之代言。 仅此一窥,基础性的隐知便如潮水般钻入众人脑海。 这不是“碎匙之门”,也不是“七光之门”,这是“无光之门”。 尤其是路径中更终极的深处,那是辉塔,塔身高耸入天又淡白之极,范宁感受到了其上引人入胜的关于“荒”的知识。 这是一种比原始欲望冲动还可怕的诱惑,它静静地流淌在辉塔的表皮,展现着圣洁身躯的每一寸细节,只要穿过其间,呼唤和抚弄位于空无之处的每一寸肌肤与镜面,再贪婪啜饮那些似水晶般光洁夺目的颗粒,就能洞见、拥抱、品尝或占有它。 在此刻范宁明白了,这就是“灵知”!这就是“灵知”! 一种特殊的隐知,一种位格更高的隐知,一种对于见证之主与相位的奥秘更提纲挈领的隐知,只有穿过门扉,成为邃晓者的人类才会理解这种“灵知”,它与辉光的关系更为直接和亲密,以至于有知者只要能洞见它,就能让自己的灵性发生本质的变化! 没有人不想进入这门,没有人不想去往这条路径。 当然,如果此时自己真的穿过,恐怕结果绝非是洞见灵知。 范宁深深吐出一口气,平息对知识的本能渴求,将注意力继续放在“升c”的联想上。 …我曾窥见过祂们的奥秘。希兰的视线更是一度没法从“无光之门”前移开。 本就以模糊指代“荒”相路标晋升的她,此时有无数超验的回忆被激发而出,在她初次游弋的无色移涌世界中,有“冬风”,有“渡鸦”,有“观死”,也有那盏位于高处的黑色的灯,祂们都曾折射着“荒”的初识之光,钻入梦境中自己的颅骨与血液。 这道门扉后方的路径,对自己发出的呼唤简直充耳可闻,呼之欲出! “真理,这是真理!它在邀请我追寻它!!”一直在后方亦步亦趋,默不作声的尤莉乌丝,在看了一眼门后的景象后,突然浑身激动得颤抖起来。 还没等希兰反应过来,她的肩膀就被尤莉乌丝猛地撞了一下。 下一刻,尤莉乌丝整个人直接投身进入了“无光之门”,并向路径深处淡白的辉塔表皮的方向飘去。 “真理,我的真理,呜呜呜…”她先是战栗地呜咽,而后逐渐放声大哭,就像多年爱而不得的倾慕之人突然拥抱了自己,就像无家可归的孩子归于温暖的母体,就像受尽委屈的异乡漂泊者终于回到故乡。 这个过程中她的衣物如积雪般消融,然后是光滑的身躯,每一寸肌肤上细腻的质感被抹平,变成了光滑的镜面,映照着周围清冷无言的光环或洁净如雪的风景。 “呜呜呜,我的真理…” 最后,尤莉乌丝的身形已与门扉之后灵知的风景无异,唯独哭声还在门后回荡,层层重叠。 目睹这一幕的希兰倏然惊醒,嗓子干哑,头皮发麻。 她体会到了欲望背后深层次的恐惧感,克制住了自己强烈的获取“灵知”的冲动,强迫自己背转过去。 同时心中无比疑惑,为什么琼的灵体同样也是“无光之门“的密钥?她研习的隐知不是“钥”吗?她的灵体改变不是无意间在“裂解场”中发生的吗? 在所有人的神智都在因“七光之门”的开启而晕眩时,没人注意到琼的感受和表情。 与别人不同的是,她的注意力根本没在这道门后的事物上,自身灵性中某些特殊的纹理转动起来后,彷佛齿轮带动齿轮一般,另一处不甚相同,却同属于现今自己的纠缠记忆又被撕开了更多部分。 “紫豆糕”那一团紫色大光球和长弧线绿色眼睛的模样出现在脑海里,琼先是认为自己又想起了自己的同伴,并回忆起了当调和学派谋划出的“某些失格之事波及到自己时”,“紫豆糕”帮助自己转移了身份,并保护性地封存了新的自己和家人的记忆。可后来她又觉得,“紫豆糕”似乎就是自己曾经的那个命运。 我曾经在追随着什么? 是它喜欢听我吹长笛,还是我喜欢吹给自己听? 琼忍不住看了沉思中的范宁一眼,不是别的原因,只是他手上的指挥棒,在黯淡光线下的形状也和一根长笛有些类似,稍稍细短了一点而已。 她突然察觉到胸口的衣襟已被打湿,自己似乎把什么值得追随铭记的过往给弄丢了。 瓦修斯不知什么时候手上已经多了一个黑色的小木盒,打开之后,里面赫然躺着一只深红色的烟斗,上面贴满着让人无法理解的密传和符号。 木盒中另有一支存放无色液体的灵剂,这时瓦修斯的表情认真凝重了起来,在敲开并吸入一股雾气后,他念出了一句图伦加利亚语的密文,语气失落又孤寂。 “去吧,迷途的魂灵,去到纯白的荒野之中吧,去和缄默无声的精灵手牵手吧,这世上哭声太多,你不懂呀。” 随后将烟斗移至嘴边,吸气,出气。 缕缕白烟被吹进门扉,在清冷如雪的路径中逐渐凝成了一副人脸模样。 “哇!!——”音量不大,但怪叫声仍如同指甲挠黑板一样令人不安。 人脸惨白而扭曲,拥有较粗的眉毛和眼眶,鼻子矮塌,嘴唇的弧线很长并向上扬起。 …调和学派制造的梦男“幻人”?罗伊在此前看到那支熟悉的红色烟斗时,心里就有了预料。 比起那日在毕业音乐会交响大厅内狰狞丑恶的巨大粘液形态,被这支烟斗状礼器收容了两个月后的“幻人”,虽然看上去还在则变成了有气无力的透明状态,那凝成的烟气彷佛随时都会飘散。 “好计划,好手段,博洛尼亚学派和调和学派,还真是两方都被你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目睹到瓦修斯这一步的罗伊冷冷开口。 她心中自然而然回忆起了交响大厅那天的狼藉惨状,以及古尔德院长的身死。 “责任全在调和学派。”瓦修斯又吸食了一缕从灵剂管中飘出的雾气,“…溯及过往,归根到底,事实如此,不是么?…放心,博洛尼亚学派目前的困境,特巡厅会想办法帮忙解决。” 罗伊垂下睫毛,让自己不去看门扉路径内灵知的光芒:“但凡你们少管点闲事,我们解决内部历史遗留问题的效率都会高点。” “类似排查清算受隐知污染者的工作,一向是我们所擅长的。”瓦修斯对她的指责并不在意。 同时他心中感叹调和学派这不知从哪考据出的古老仪式还真好用,只要能在保留其邃晓者位格的情况下钳制住无形之力,一只‘幻人’的极限估计可以收容3-5道门扉后的灵知主体,这可比此前特巡厅自行研讨出的几种方案优质得多。 尤莉乌丝已投身门扉,希兰在恐惧,琼在发呆,罗伊在冷视瓦修斯的行动,在场之人中,此刻唯一相对置身事外的就是范宁了。 在初次领略灵知之美后,紧迫感促使他回到了紧张的推理分析中。 眼前是一块不存在的局部钢琴键盘,当范宁死死“盯着”c音右上方的黑键一会后,他突然意识到,这个黑键的叫法,不仅仅是“升c”,此处的扳机也不一定和“月光”有关。 初探美术馆的经历在前,自己好像先入为主了? do和re为全音关系,在十二平均律的律制下,do升半音和re降半音是相等的音高,所以…它还可以是… “降d”? 不存在的2号观展牌,对应的音列残卷,还可以是“降d”!? 新的思路被打开,范宁开始调用起自己海量的古典音乐储备,尝试思考这里的物件与“降d”是否存在联系。 他有条个人习惯:当自己需要在记忆中搜索符合某种条件的作品时,会优先顺着记忆,从自己近一年接触的、练习的、聆听的,或留下深刻印象的曲目中开始排查。 很快,他心中锁定了一首曲目,并开始重新打量起这个房间摆设悬挂的各式雕像和玩偶。 这首曲目是,他在默特劳恩湖畔创作《第一交响曲》期间,曾在乡村绅士的晚宴聚会上演奏过的小品。 肖邦《降d大调圆舞曲》。 正文 第六十九章 注视感的来源(4K二合一) 瓦修斯和罗伊的对话已结束。 他将“幻人”凝成的烟雾往“无光之门”路径深处的方向吹得更远。 随着“幻人”一路挣扎穿行,路径里清冷无言的光环开始重叠,逐渐失去了纹理交错的深奥感,堆叠的风景开始融解剥落,而最深处淡白的辉塔已变得难以窥清。 穿越门扉的过程,只有穿越者才能体会到各种复杂的超验感受,而对于观测者而言仅仅只是囿于平面一隅的画面。 在瓦修斯的控制下,已飘散至门扉远处的烟雾再度被拉扯成形,向后折返。 “幻人”似乎得到了某种灵知,而那些似水晶般光洁夺目的景象失真了,至少,在众人的观测之下表现如此。 人脸仍在怪叫挣扎,却出现了很多细节上的变化,狰狞的表情变得平静,古怪夸张的五官线条也变得平和,它带来的灵感压迫力更强,但其拥有的无形之力,似乎仍处于烟斗礼器的完全压制之下。 瓦修斯作出类似本杰明的吸气动作,将它收回烟斗后“砰”地一声合上木盒盖子。 “挺好,还剩最后三分钟。”他的表情很满意,整了整自己的高筒礼帽,“尼西米小姐,感谢配合,不然万一时间再耽误一会,我就只得在天亮前无功而返,另寻种种神秘学因素纠缠的时机,这也是件麻烦事 瓦修斯再次绕转起了怀表:“范宁先生,出去后我们回特巡厅好好交流交流,先聊聊音列残卷,再聊聊你那特纳美术馆…” “不,你不用回去了。” 一直默默思考,保持沉默良久的范宁,突然眼神明亮,展颜一笑。 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先是让瓦修斯愣了一下。 而当他看到范宁手上抬起“烈阳导引”,吐出古朴的单词,怪异惨白的房间稍稍变得明亮时,十分惊奇地开口道:“怎么?你这是要动手?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来着” 他不确定违反地面上的警告会不会让所有人都受到牵连,但至少破坏者大概率是跑不了的。 谁知道范宁根本没看瓦修斯一眼,他一束灵感丝线探向虚无缥缈的天际,另一束丝线…划定了一只吊在天花板上的动物人偶。 连接,拉扯—— 那只悬挂位置靠近来时门口处的,布面上缝着怪模怪样的小狗嘴脸的人偶,顷刻间剧烈爆燃起来! “卡洛恩,你在干嘛!!??” 在范宁抬起“烈阳导引”前,希兰的目光正好又无意间扫过地面那“禁止随意破坏物件!!”的血红色字迹,她吓得惊惶失色起来。 “你真的是找死。”瓦修斯摇头淡笑,“你难道忘记了,你,你你” 原本表情轻描淡写的瓦修斯,突然双目爆睁,说话变得卡带,音量最开始稍有上扬,之后却逐渐像断了线的风筝般飘落无声。 呆呆面壁而站的琼终于也意识到背后情况不对,转过身来。 就像一盆清水泼到了薄层未干的画作上,瓦修斯身上的各种颜色,顷刻间被某种无形的流动之物给冲散冲淡,线条也从肿胀到撑开,再到不存。 又是几波清水冲刷颜料,短短两三个呼吸后,瓦修斯整个人连同衣服,彻底地消失在了这个挂满玩偶的房间! “动物园?2号牌?原来如此,走好不送”范宁盯着这个调查员曾站立的位置,摇头冷笑。 他在乡村宴会上曾表演的肖邦《降d大调圆舞曲》,有一个更为前世所熟悉的名字—— “小狗圆舞曲”。 音列残卷只有11张,挂满七色灯光的楼层也只有11f,缺失以“升c”或“降d”为主音的调性。 该音在12个音名中位居第二。 当带有神秘学象征的小狗玩偶被摧毁后,也就意味着2号观展号牌及所属的主人,将同样归于“不存在”的映射结局。 “卡洛恩”希兰心有余悸地打量着范宁,“你破坏了物件,为什么,瓦修斯没了?” “是禁止‘随意’破坏物件。”范宁一笑,“我不是随意,我是有意的。” 范宁先生每次解释问题简洁又深奥,和指挥排练时一样。罗伊看了范宁脸庞许久后,长出一口气。 不管如何,麻烦解决了,这个调查员以如此方式人间蒸发,虽会引起特巡厅对同行人员的一些调查,但好过其他所有结果。 “那是什么!?”琼突然出声道。 四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那里只剩一根绳子孤零零地悬在天花板上,地上则是烧得蓬松焦黑的小狗玩偶跌落后裂开的灰烬。 而在灰烬的中间,有一顶黑色高筒礼帽。 “瓦修斯的帽子?”范宁快步走过去蹲下,“不对啊刚刚这家伙明明连人带衣,加所有个人随身物件都全部消失了” 这实在有些难以理解,那件怀表礼器都消失了,如果说帽子的确存在某种不被抹除的特性,那为什么不是直接保留,而是消失后又从玩偶里面掉了出来? 他伸出左手拨开灰烬,将礼帽拎起,短暂的打量后,灵觉告诉他这帽子的确存在某种“衍”的波动,且似乎有哪和此前瓦修斯戴着时不太一样,但眼睛对它表面的观测又看不出来异常。 主要是现在没有时间仔细考虑这个问题。 “卡洛恩,还有那个…‘无光之门’怎么办?”希兰稍稍侧头看了一眼‘此门’后变幻着引人入胜的光芒的路径,又飞快地别过脸去。 “也别管它了,我们还有更大的麻烦。”拿着礼帽的范宁站起身,神色严峻地望向另一面墙壁上的窗外。 此前瓦修斯口中的“还剩三分钟”,现在恐怕只有一分钟了。 一分钟,能做什么? 这位调查员之前也说了,没有那件礼器的共振与庇护,单纯依靠自身找到与现实时空的灵感共鸣点,基本不可能实现。 而现在的时间短到连继续探索或思考都没法进行。 难道说自己费尽灵感和心智将瓦修斯留在了这里,但己方也只是晚几分钟步入后尘而已? 范宁面带忧色地踏前几步,站到窗前,眺望着拂晓前的高处风景。 原本浓得化不开的黑雾已显颓势,在接近天际线的扁平椭状那一带,夜色的前沿已逐步让位于铁锈般的赭红,再往下是突兀的一抹细长的白色,就像新生未知事物即将刺穿皮囊前的暴烈光芒。 他的眼神落在了比天际线稍近,又比小镇和原野稍远之处。 视野所见是一段看不到起止的“之”字形铁轨,就像大地上深褐色的肌理,一列通体漆黑,窗户透着隐约光芒的蒸汽火车静静地卧在其上,正是己方众人乘坐的那辆开往圣塔兰堡的列车。 范宁忍不住顺着火车头的方向,看向此前自己下车的1号车厢阶梯。 我现在站的地方是… 一股明悟似电流般从他大脑中掠过,与之一并而来的,还有一些自己经历的画面片段。 …笔尖从墨水中提起,落于谱纸低音谱号旁,三个降号被逐个画出。 …“我选择c小调,以此致敬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自己曾在心中如此呐喊。 …飞驰的钢笔,奔腾的灵感,一张张被撕碎的废稿如雪花般飘洒。 …那个房间内忽明忽暗的煤气灯光,阴影摇曳的物件。 …“它脱胎于溯源之旅的冲动和设想,于此时萌芽,与此地诞生,这是历史。” 他终于知道自己之前刚刚进入这个挂满玩偶的房间时,另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了。 这里就是…“果戈里了不起大酒店”自己曾居住过的那间客房! 虽然他还没完全想明白,为什么这个地下建筑与特纳美术馆暗门存在联系,为什么只有颜色不同,其余元素都对应地像镜像般精确,但有一点他已经确认—— “隐灯”造成的错误时空“瓦茨奈小镇”,就是对应于现实中那日自己驾车带着希兰和琼造访过的果戈里小城! 三人花了整整一个周末,两天半的时间都没有寻到它,没想到实际上就是三人造访的第一站! 找到与现实时空对应的灵感共鸣点极难?但这个对应之地,是自己那首作品问世之处。 低沉而势如破竹的“诘问动机”在自己脑海中鸣响。 拂晓前的最后三十秒。 惨白房间中,范宁身体周围的窗框、雕塑、墙壁的纹理、空气中的一切,只要是离自己身形不远的那一层,都开始如波纹般荡漾起来。 他仍然伫立在窗前眺望着,之前一团又一团的事件迷雾,全部变得清晰可见。、 没想到被吓了两次的“注视感”,竟然是两处不同时空的自我对视。 那夜在酒店客房,因灵感过高看到的铁轨上的眼睛,就是自己本人的目光! ——就是自己站在故障列车的1号车厢门口,望向远方小镇灯火处的目光,望向此刻自己所站之处的目光。 那夜自己看到的是未来自己的凝视?也不能这样说。它们并不具备经验上一致的重合时间段,只存在神秘学范畴的纠缠与对应关系。 拂晓前的最后十秒,他对“秘史纠缠律”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 “卡洛恩…”“范宁先生…”几人看到范宁身边呈漩涡状的事物剪影,联系起之前瓦修斯的人间蒸发,全部吓得脸色煞白,但最先作出反应的是希兰,她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挨着站到了范宁的旁边。 也许被隐秘化之后是到另一个未知的虚无世界呢?当站稳脚跟后,她反而安心了起来。 琼和罗伊也紧随其后想到了这一点,如果被隐秘化后是陷入另外一处不可言说之地,能同时蒸发总比单独留在这个不上不下的错误时空要好,这样还存在互相照应的可能。 “呜!——”蒸汽火车的汽笛声突然响起。 火车?又是火车声… 范宁望向铁轨,只见另一辆通体乌黑,带着刺眼车灯的列车从远方疾驰而来,似乎一个呼吸后就要和原来的列车相撞了。 幽灵火车…果戈里小镇的幽灵火车事件…跳车探查后跟着一同消失的人…被认为是癔症的不存在的史密斯夫妇小儿子… 酒店当夜睡眠中的梦境…醒后的清晨… 幽灵火车?原来如此,连接现实世界与“隐灯”作用下的错误时空的媒介而已。 范宁持起了指挥棒“旧日”,它最开始被发现的作用,就是强化自身与同伴的灵感联系,比如在乐团演奏的时候。此时,随着范宁对“钥”相无形之力的指挥调动,水波状的纹路开始朝环境四周,几人的身形莫名漂浮了起来,就跟…在清梦中的体验一样。 在那一瞬间,几处不相干的时间场景似乎错误般地交叠在了一起。 既有自己在当下美术馆高处迸发的灵感,又有那晚在果戈里小城客房内的迸发的灵感;既有几小时前,自己在1号车厢门口朝瓦茨奈小镇灯火方向的凝望,又有那天清晨自己梦见幽灵火车并飞出客房窗外后惊醒看到的阳光。 他控制自己的身体,轻飘飘地撞向窗子,指挥棒尖朝外,刺穿了空气中的重重波纹,也将浑浊泛黄的玻璃撞得粉碎。 纵身从美术馆高楼一跃而下! 轰!!—— 几道处于不同时空的无形之力,同时作用于这处错误虬结的灵感连接点,将折叠蜷曲的隐秘帷幕扯得粉碎! 范宁睁开眼睛,夕阳西下,列车仍未开动,田野和山峦从窗外可见。 好像是一次睡得不怎么好的觉。 时间上感觉很长,精力的恢复却聊胜于无。 甚至于起到的是反作用,从身体到大脑都在不断传来酸软的疲惫感。 装潢豪华的1号车厢,光线依旧明亮,桌面摆着点心和饮品。 对面沙发上的琼将自己整个身体重量都伏在了里侧的希兰上,两人正在小憩。 自己身边的卢伏案而睡,手臂旁是一本向下摊开的书,正是那设计色调偏灰暗的《〈绅士报〉鬼故事合集》。 范宁坐着,一时间有些发懵,盯着对面两位少女看了一会儿后,突然意识到桌下自己的左手握着什么东西。 于是他低头。 自己的双膝之上,放着一顶黑色高筒礼帽。 正文 第七十章 抵达圣塔兰堡(4K二合一) 范宁左手握住的正是它的帽沿。 于是睡梦中的记忆浮现,并以一个不快不慢的速度开始流逝,这种感觉不算太难把握,范宁习惯性地掏出笔记本,开始记录自己的梦境。 他有着很高效率的记录技巧,随着一个个关键词的罗列,或必要场景的简笔画提示,梦境的情节骨架、主画面或主情绪大部分得以保留下来。 最后他合上笔记本,揉了揉自己的脑袋,并拿起自己的玻璃杯喝了一口水。 遗忘与记录的对抗强度是平日偏正常的体验,但这段梦境的确有些曲折离奇,而且收获了不少隐秘的信息,范宁相信这肯定是一次在移涌层漫游的经历,既然是世界意志,就意味着它和世界表象中所发生的事情具有同样的真实度。 而且什么时候起算睡着进入梦境的?自己似乎找不到它与现实经历的连接点在哪。 登车、清点人数、和同学们聊天、谈论安全生产事故与“鬼故事”,这肯定是醒时世界中发生的事情。 再往后,列车故障暂停、聊起带蜡烛的照片、聊起卡普仑的白血病、卢下车查看检修情况,这应该也是。 再往后?人员的陆续消失、注视感的再现、安抚乘客、罗伊的占卜?神秘因素切切实实出现后,范宁就有点不确定了。 至于离开列车,双脚踏上原野,入梦的抽离感才开始百分百地明显起来。 时间?范宁掏出怀表,指针显示为下午四点五十分。 难道发生了这么多,现实世界里的时间完全没流逝?这个时间和列车刚发生故障后,自己看见的天色基本吻合,甚至可能是无缝衔接。 错误的时空真是有够错误的。 还是没法确定现实和梦境的分界点,那个时候自己并没有看怀表,而是继续在和卢以及卡普仑聊天,直到夜色降临罗伊才跑过来问大家,或许失灵现象已经开始很久了。 范宁将高筒礼帽收好,站起身子舒展了下身体后,迈步前往2号车厢,在连接处他遇到了同样迎面走来的罗伊。 她的眼眸中带着疲惫和困惑,但见到自己后神色亮了不少,快步贴近自己跟前,用轻柔的嗓音压低声道:“范宁先生,我刚刚感觉…” “嘘我知道。”范宁伸出食指虚按在她的唇上,“先去后面看看。” 罗伊马上会意过来,范宁是想重新排查一遍人员。 瓦修斯也是车上乘客之一,此时没核实清楚情况之下,贸然开口交流的确不够谨慎,而且这辆回到现实的“幽灵火车”也不知道是否已完全脱离危险。 在整个神秘事件的过程中,范宁虽然通过自己的分析,理清了此前一些困惑的节点,但他觉得还有很多没头没尾的东xz在迷雾之中。 两人朝2号车厢的方向走去,罗伊自己位置所在的沙发对面,第二小提琴首席伊迪丝学妹正闭着眼睛,整个人倚在窗边,再往后两人发现所有同学们都尚在昏睡中。 紧接着,范宁看到了尤莉乌丝的位置,其对面伏着两位女生,但她自己坐的地方没人。只有沙发最里边靠窗立着一个看起来价格不菲的浅红色小挎包,上面还搭着一条白丝巾。 “是她的私人物品?”范宁问道。 “今年6月上市的‘缇芙妮’,我不是很喜欢这种品位。”罗伊小鼻子皱了皱,躬身伸手拉开拉链,在一堆瓶瓶罐罐中翻出了一张车票,“她的确消失了。” 两人又来到公众车厢,确定瓦修斯的座位也空无一人,而那片碎掉的玻璃此时却呈完好状态,这或许可以说明,打碎玻璃的事件是在错误的时空中发生的。 回到1号车厢时,希兰和琼已悠悠醒转,在范宁的授意下卢也被叫醒,几人迅速交流了一下,作为下车后的共同经历者,范宁一行四人的记忆一致,留车的卢对于后半夜的记忆已很模糊,只能回忆起极端焦虑的情绪,但他的控梦法也练到了较为熟练的程度,能够记得似乎发生过几次尚处在控制范围内的冲突场景。 简短交流后卢迅速叫醒昏睡的列车长和工作人员,技术人员继续开始检修工作,乘务人员按照范宁的要求重新统计乘客数量。 乘客也陆续醒转,范宁又与几位同学和乘客进行了交流,总体而言,大家对这起事件有类似的感受,睡了一觉,做了个噩梦,不太分得清醒时与入梦的节点。 但无知者的记忆遗忘速度更快,他们只记得故障、黑夜、消失、争吵、等待、慌乱等一些关键词,然后就醒来了。 另一边的检修工作很快就完成,二十分钟的时间,在排除了一个偶发但微小的动力故障后,蒸汽列车的庞大身躯再次一寸寸挪动了起来。 接下来完成的是人数清点,少了一位检修人员,或者说多了一顶安全头盔。乘客方面,撕下的票根与在座者看上去一致,但范宁的笔记本上画出了用矩形组合提示的消失人员厕所位置,再加上破窗离去乘客的事件记录,那些人,的确凭空蒸发了。 清点工作也很快结束,在火车的“哐哐”声中,范宁一行五人回到1号车厢,商量接下来的事情安排。 “现在面临两个实际问题。”范宁说道,“我们的小提琴首席意外消失了,特巡厅调查员瓦修斯也是。” “另外两首曲目交给我来带队就是。”希兰说道,“只是你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 “最常规的处理方式,坐于尤莉乌丝后排的同学顺位顶上。”范宁对这一点的决定倒是没怎么纠结,“我的乐队部分写得并不复杂,靠独奏家的功力,足以把协奏曲效果撑起来,弦乐声部的乐手排序本就经过严格周密的考量,第二顺位的水平和带队能力也不会太次,效果上稍逊一点而已。” 最后几天,想有什么别的替代方案也没时间实现了,好在受到影响的是乐队部分最简单的一首。 “其实…我倒觉得整体上反而提升啦。”罗伊表示十分赞同:“客观上说,协奏曲出来的效果肯定会比之前差点,但那两首完全依赖乐团的曲目,学妹来带队后绝对比起之前会有一个大的进步。” 范宁对尤莉乌丝不是很喜欢,但又暂时找不到合适的替代人选,也不方便让尚未入学报道的希兰直接取而代之,所以为希兰写了一首协奏曲,以这种方式让乐团成员开始熟悉她。 以上其中关节,罗伊自然看得非常清楚。 乐团首席小姐失踪这种事情,放到圣莱尼亚交响乐团是个大新闻没错,哪怕是大家极度信任的范宁教授,在平日里想要解释起来也绝对是颇费口舌。 ——但现在的情况是,怪异惊悚的神秘事件发生在前,每个人都是切切实实感受到了的,有了极度危险的心理预期和消失现象的铺垫,再多一个人失踪只能说是“意料之中的意外”。 这一问题并不复杂,真正棘手的是瓦修斯的问题。 范宁皱眉道:“特巡厅乌夫兰塞尔分部的二号人物,一位高阶有知者,就这样在一趟通往圣塔兰堡的列车上消失了…调查员的行程充满变数,难以准确估计时间,这件事一天两天,短时间可能被认为是正常的,但再久点,我们这群人都脱不了干系。“ 反正结果没有变化,他没必要在卢面前谈及过多的过程细节,尤其自己与瓦修斯博弈的过程以及关于他们所谓的攀升路径收容工作。 卢虽然不是特巡厅调查员,但他作为大工厂主的出身阶层,与特巡厅的外圈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事情出在他负责的领域,已经不是什么好事了…要是再将这类敏感信息告知于他,反而是将各方推向更难处理的境地。 范宁的表述方式足够让另外三人会意,也足够和卢达成畅通的交流。 “不如尽快主动汇报。”卢说道,“如您所言,事发后您推举瓦修斯先生为长官的事情有目共睹,他主动跳窗的“莽撞行为”也有目共睹,这是他直接的消失原因,也是我们最好的解释,若是明知消失却不报,诸位作为官方有知者更难解释清楚。” “的确只能这样。”范宁点头。虽然卢了解的事实和真相并不完全,但这不妨碍他建议的正确性。 只是如此一来,特巡厅绝对会抓着几人脱困的原因深挖不放。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只能从神秘领域混乱的本质出发,不断重申几人什么都不知道了。 但一想到特巡厅对自己的关注和了解程度远远超过预期,范宁眼神中也闪过一丝忧色,以这样的方式被加大注意绝对不是件好事,能不能顺利过关还难说。 “卡洛恩,我觉得你不用担心吧?”琼察觉到了范宁的表情,“…反正在‘隐灯’造成的错误时空中,消失的人会归于隐秘,被抹除一切直接联系的痕迹,特巡厅都不知道有这号人了,你还害怕什…”她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了自己说的东西自相矛盾,双手捂住了小嘴,“不对啊?我们…我们为什么还记得瓦修斯??” 范宁端着水杯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其他那些消失的人,大家现在根本就不知道是谁了,从直接痕迹如台账、票根、邻座人员记忆来看一切正常,是范宁通过间接佐证才发现的。 大家记得尤莉乌丝,这可以理解,她的意外不是因为蒸发导致的,可是瓦修斯?… 难道他的消失另有不同? 严格来说,是的,他既没有脱离旁人注视超过时间限度,也没有患上隐病,而且他还有一件疑似与“隐灯”相关的礼器庇佑,他的消失纯粹是因为范宁把2号参展牌发到了他的手中,并触动了神秘学扳机。 或许他没有彻底归于隐秘和虚无,而是被留在了某个地方。 “总之我会尽快上报。”范宁最后说道。 别让他回到现实世界汇报工作就行,不然自己可真控制不住事态进展了,当下…先想想怎么应付特巡厅吧。 简短的商议结束后,大家分头休息了会,劫后余生,全是疲惫,这一下直接休息到晚上六点多,闭着眼睛的范宁被汽笛声惊醒。 到站了,蒸汽列车缓缓停稳。 早有特别准备的列车组打了个时间差,提前约45秒开启了1-4号车厢的车门,在卡普仑和十位负责行政后勤的同学们的安排下,中大件乐器已各就各位,大家开始有条不紊地下车。 “我原以为,我让这帮家伙为学弟学妹们做的准备工作用不上了。”卢也没想到,发生这样曲折离奇的事件后,列车还能在预计时间到站,他摇头而笑,走下阶梯。 帝都车站的负责人知道亚岱尔少爷乘坐这趟列车,显然用心弄出了较为隆重的阵仗。 地毯、横幅、分成几列的引导员、接手搬运的雇工、预先分出的警戒线区域、摆放的饮用水和用于迅速补充能量的甜食。 “我怎么觉得自己是一位正在巡演的世界名团乐手?” “亚岱尔学长这是按照圣塔兰堡爱乐乐团的接待标准安排的吧?” 不少同学立马有了受宠若惊的感觉并更加昂首挺胸。 范宁却是在铁路公司隆重的接待布置外,感受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气氛。 人山人海的站台之间,他察觉到了很多人精神状态绷得更紧,有穿着铁路工作服的安保人员,也有警安局制服的人,还有人数相当多的同样荷枪实弹的便衣。 或许还存在着几位有知者的灵觉场。 这些隐秘组织正面自然没法和官方有知者抗衡,但他们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躲在暗处经营聚会点或炮制恶性神秘事件,再加上群体数量更大的,出于个人利益或欲望行事的“野生”触禁者,就足以让救火人员疲于奔命。 这种人流密集处,要是出了什么事情那真是不敢想。 而且…特巡厅那帮家伙?名义上是代表当局的神秘管控机构,但范宁早就发现民众安全并不是他们的第一行事准则。 范宁深吸一口气,顿感呼吸道中充斥着水分和灰尘,细密又温热。 不管怎样,圣塔兰堡,在经过漫长的意外过程后,大家终于抵达了这里。 正文 第七十一章 酒店的小卡片(4K二合一) 在车站工作人员的协助下,交响乐团八九十号人,很快就在站台旁的一小块空地处集合完毕,并高效地往出站口转移,集体乘上预先包好的一批厢式马车。 “卡洛恩,你觉得热不热?”琼轻轻扇着自己的衣裙。 “热啊。” 范宁早在迈出列车车厢时就体会到,这地方的夏季闷热感,比乌夫兰塞尔还要严重。 他揭开马车帘子一角,车站周围的街道夜景初次看去,与同为工业城市的乌夫兰塞尔相似,但后者只是分散成块的小打小闹,远不如这样壮观的一片汪洋大海。 作为常住人口在13年前就已突破四百万的帝国工业心脏,圣塔兰堡的城市地表之下充斥着庞大臃肿的蒸汽机与钢铁管道,锅炉日夜烧着沸水,透过层层沟渠与隧道,为这座城市的工厂和居民提供动力,也让这里雾幔遮天蔽日,终年难见阳光。 巨大飞空艇的白炽光线浸透夜空,像巨眼般凝视着下方烟囱、工厂,以及尖屋顶的楼房与钢铁支架广告牌,地面看起来应是刚下了一场夏季暴雨,步履匆匆的行人裤管不甚洁净,川流不息的马车汽车带起一片又一片铅灰色水花。 “帝都的气氛的确和往常不太一样。”旁边的卢开口道。 “怎么说?体现在哪?”范宁问道。 “行人数量。平时这个时间,这个中心区域,人比现在多得多…警安系统的戒严力度提高不少,一来导致流浪汉和贫民遭受驱赶,不会在主干道能见到的位置滞留,二来察觉气氛的部分市民也会趋向于天黑不再出门…不管如何,交代同学们安心住店,限制自由活动为好。” “出发前作交代了。地铁的安全问题建议你们重点排查…”范宁将尤莉乌丝在瓦茨奈小镇时交代的一些信息做了分享。 晚上七点多的时候,大家在圣塔兰堡郁金香教区的“波埃修斯大酒店”安顿下来。 在霍夫曼帝国晚期时代往前,神圣骄阳教会对普通民众的影响逐渐达到顶峰,教区取代了村或领主庄园的地位,是各个地方政府下属区划中的基层单位,全国最多时达21500多个。经过数次行政改革至今,教会在最基层一级民众中的文化影响力仍根深蒂固,但再往上各市镇和郡的非宗教事务职能已基本不存,“郁金香教区”只是一个沿用未变的泛称或惯称。 范宁父亲的特巡厅工作档案中,去往失常区调查的之前一站,便是郁金香教区。 这里位于圣塔兰堡的中心位置,波埃修斯大酒店离提欧莱恩国立音乐厅的步行距离仅为15分钟,其背后资产所有者,与闻名于全世界的“波埃修斯”牌钢琴同出一家企业。 世界各地赴圣塔兰堡演出的知名艺术家多下榻于此,其规格和费用自不必说。 晚餐对付得很简单,后勤负责人员直接向酒店订了盒饭与小食,让服务人员送到3、4、5楼的乐手们房间,这个方案就连琼都没有表示异议,可见那场噩梦带来的负面情绪不轻。 范宁回到自己房间,把随身行李包朝落地窗边上的大沙发一扔,然后皱眉开始清理手上一堆的信封与小卡片。 一共可能有二十来张吧。 这其中有些是刚刚在前台办理入住时,由酒店工作人员递给自己的——发件人早打听到了交响乐团行程,知道自己这位指挥即将下榻波埃修斯大酒店。另一部分,发件人连自己预订的房间号都知道了,直接提前放到了门口信箱。 还有几张就更离谱了,是范宁拧开房门后在地上捡起来的。 「尊敬的青年作曲家、指挥家、钢琴家卡洛恩·范·宁先生:诚邀您担任雷蒙德男爵三位女儿的家庭钢琴教师您的音乐才华让我们的迈伦丝塔芙小姐、朱迪小姐和伊莎贝拉小姐为之倾倒授课任务和时间周期按照您的意愿进行安排,我们至少可按照30磅每小时的报酬来弥补您被占用的私人时间,并给予您雷蒙德家族的最高礼遇您真诚的」 “每周给每位小姐授一小时课,周薪90磅,年薪4000多磅?”范宁持着这封洋洋洒洒几百词的信笺,在心里开始速算起来,“倒挺有诚意,月收入都赶上中产门槛的年收入了,不过每周两头城市来回跑,太多精力耗在三位小姐身上,别的事情没法干了” “主要是写了那么多,几人的钢琴基础和练习进度怎么样我都不知道。”范宁手腕一扬,信笺旋转着以抛物线落入垃圾篓。 「尊敬的青年音乐家卡洛恩·范·宁先生:诚邀您出席艺术评论家兼《事件报》主编卡米拉女士在8月22日晚7点举行的晚宴及音乐沙龙」 “《事件报》?我怎么不知道提欧莱恩有这号报纸”信封继续飞入垃圾篓。 「诚邀您担任8月24日在提欧莱恩夏季艺术节西维弗勒区分会场举行的,“新历913年圣塔兰堡年度潜力钢琴家大赛”决赛评委出场费用145磅」 “夏季艺术节还有分会场?蹭热度也不是这么蹭的,谁办的这种野鸡钢琴比赛?评委出场费还不凑个整数”范宁再次抬手。 「亲爱的指挥家、收藏家卡洛恩先生诚邀您拔冗出席8月20日晚在低地吉尔埃齐亚海滨浴场举行的艺术主题夏夜泳池派对来自您忠实的朋友,大戈狄弗煤矿公司加德纳伯爵。」 “泳池派对和艺术主题有什么关系?”范宁面色古怪地打量着手中的邀请函,“为什么直接用卡片而不装信封,用卡片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印上一排姑娘们的彩墨相片?” “总觉得自己在哪见过这种类似的东西。”垃圾篓再次发出响声。 范宁突然回忆起自己小时候,似乎也听父亲文森特抱怨过此类话题。 人一旦在艺术界闹出了点动静,就会开始收到来自各方面的活动邀请——这似乎也是一种侧面角度,能反应出神秘主义世界的艺术家拥有更高的社会地位。 就连在他们身上发生的一些出格或失礼事件,都会被认为是艺术家的理所当然。 音乐沙龙《死神与少女》首演、《第一交响曲》首演、交响乐团指挥履新、电台“预告片”…闹出几次小动静后,活动邀请数量是上去了,但是质量么 这些活动,一方需要艺术家的热度以巩固自己的上流社会地位,一方需要增加自己的活动曝光度以抬高艺术身价不排除有些小有名气者对此十分受用,并开始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中,但在范宁看来,参与多了就是在虚度自己的艺术生命。 艺术交流是必要的,但得尽量挑选高质量的平台,不是么? 看了十来个后,他把信封与卡片全部扔进了垃圾篓。 匆匆填饱肚子后,范宁重新检查了一圈门窗上锁情况,然后从公文包里拿出了那顶高筒礼帽,形状此时已经有些扭曲。 帝都人多眼杂,他可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拿着一位调查员的东西招摇过街,因此帽子被他强行塞到了公文包里。 他翻来覆去盯着这顶莫名其妙从玩偶灰烬掉出的礼帽看了一阵子,觉得和平日见瓦修斯穿戴时比起来,总有哪里不太对劲,但又一时间说不出来。 范宁尝试着放在地上看它,放在书桌上看它,放在大床上看它,放在衣帽间上看它,放在盥洗室马桶上看它… 全部没有收获,最后不知怎么,范宁走到了房间一面落地镜前,鬼使神差地将它移到了自己头顶上方比划了一下。 再然后,继续鬼使神差地松手,“啪”地一声,帽子盖到了自己头上。 范宁眼前突然闪过了一片片类似黑白栅格的图案,浑身肌肉和骨骼好像被覆上了一层什么东西,再被轻轻勒了几下,当他幻觉散去重新恢复视力时,差点被眼前这一幕惊掉了下巴! 落地镜中的绅士头戴高筒礼帽,身穿全黑正装,五官小而矮塌,表情闷闷不乐。 自己…怎么变成了瓦修斯的样子? 手中突然有些冰凉,范宁低头一看,见鬼了,就连那块怀表都重新在自己手上了。 范宁先是在房间四周来回总动,做了一些肢体动作,然后又站回去,惊疑不定地多打量了镜中的“瓦修斯”几眼,最后试探着压低声音开口道: “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回去后,我们去特巡厅好好聊聊你那特纳美术馆…” …这么高仿的吗?范宁仔细体味着身体及意识中的各种感觉。 摘掉帽子,视野和身体再次出现类似的幻感,然后就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所以说这次神秘事件,我还没白跑一趟?还顺了点东西回来?”他忍不住自嘲一笑,“可是…这件事情的确有点难理解啊。” 说它是一件不会被轻易抹除的非凡物品?可它又确确实实跟着瓦修斯一起蒸发了,只是后来从小狗玩偶灰烬中掉了出来。 说它是一件神秘特性更特殊的礼器?…作用是变成自己的样子?这能有什么意义? 范宁双手捏着礼帽两侧帽沿,再次翻转着端详了几番,然后他突然在帽子内部顶端,发现了一个白色的,由凹陷的抽象线条构成的漩涡状蛇形符号。 他直接吓得帽子脱手掉地,整个人蹬蹬蹬退后了几步。 见证之主“真言之虺”怎么冒出来了!?! 冷汗顿时渗了范宁一背心。 自己本来已经把这件事情快忘干净了! 在今天出发的之前夜里,范宁作了一些不太舒服的,感觉受到莫名注视的梦,也正是如此,他从一清早出门起就行事非常谨慎。 但后来吸引自己注意力的点是:鬼故事、生产事故、列车故障、“隐灯”、琼记忆中的小镇、音列残卷的关联…等等。 所以这起神秘事件到底杂糅了多少“秘史纠缠律”的因素? 范宁冷静了一会后,重新捡起了帽子。 隐知的两大最危险节点,一是初次接收时,新知识对原有认知和三观的冲击;二是记忆中存有的高位格隐秘,或大量日积月累的隐知所产生的潜移默化的改变。 刚刚自己重新看见“真言之虺”的符号,既不是第一种情形,也还没到第二种的程度,主要是这件事情有些惊悚,把自己给吓到了。 范宁在心中仔细重新复盘一遍瓦茨奈小镇的经历后,发现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点,是自己完全无法理解的。 …难道是,f先生? 初次被f先生打量时,范宁就觉得他似乎在扫视众人想要寻找什么东西,而且眼神的对视让自己短暂想到过“真言之虺”,什么人会研习这位存在的隐知?又为什么会待在瓦茨奈小镇?他到底是不能脱困还是不想出去? 自己那个时候是有非常强烈的忌惮和局面失控感的。 失控感到了顶峰的时候,就是这个人不知不觉拿走了大家身上的东西。 只是美术馆钥匙被自己无意间落在了移涌秘境,而且指挥棒“旧日”,他到手后又还给了自己——正是这件事情打消了自己的警惕感,“旧日”已被初步发现了很多神秘特性,也许还有更大价值,如果f先生真的存在恶意,或想要据为己有,自己那时又能怎么办呢? 而且大家上到1f,也就是美术馆实际的二楼之后,就没再和f先生有过交集了,也不知道他清不清楚楼上发生的事。 这么一大圈回忆下来,范宁虽然还是觉得看到“真言之虺”符号有些惊悚,但理性又告诉自己没什么可怕了。 瓦修斯被神秘学扳机留下,这礼帽又能让自己伪装成他,这么一看…作为美术馆的管理者,f先生全程是在帮自己,不管他主观想法如何,至少,结果如此。 这能让自己优化之前定下的处置方案,选择更为积极主动的方式。 礼帽的事情需不需要严格保密,只让自己一人知道? …如果说,自己要主动向特巡厅出击的话,再验证一下安全性,并有信任的人来接应会更好。 于是范宁将房门虚掩,坐在床沿揭起黑色听筒,拨通了隔壁不远处房间的电话。 “你好?”希兰的声音传来。 “是我。” “噢,卡洛恩…怎么呢?” “来一下我房间。” “…好。”对面少女的声音稍稍迟疑了一两秒,然后范宁听到了稍远处不甚清晰的琼的声音,“卡洛恩,你今天是不是不写曲子了…我可以过来一起玩吗?” 范宁想了想道:“你们一起来就是。” 正文 第七十二章 维亚德林的信(4K二合一) 范宁坐在床沿等了快十分钟,正当疑惑为什么同一层楼的距离能拖这么久时,敲门声响起,两位换上了宽松睡衣的少女推门进来。 “抱歉,刚刚入住,收拾了一下房间以及摆东西。”希兰说道。 “不是房间,她在收拾自己。”琼抢过话头,“卡洛恩,你这是在干什么?怎么还是一身绅士正装,也没看你拿出行李放东西…你坐在床边上一直发呆吗?为什么不先去洗澡…” 说着说着她眼神扫到了垃圾篓——它高度不高,里面也很干净,没有任何其它杂物,除了那一大摞设计精良的信笺和卡片。 “海滨浴场泳池派对?”琼捏起一张卡片,希兰马上凑拢了过来。 琼又拿起更多的邀请函:“贵族小姐家庭教师、钢琴大赛评委、音乐沙龙…卡洛恩,你的行程好满…” “所以我丢的地方是垃圾篓。”范宁上半身躺床,双手枕着后脑勺。 “嗯好像最近你没空,不过等演出结束后,如果你想选择性参加,时间上也是可以合理规划的,艺术家需要经常和外界交流,才能碰撞出更多的灵感…你缺不缺少这样的私人事务助理?我觉得我可以胜任…”琼一张张打量,凑一旁看着的希兰突然惊讶道,“咦?维亚德林爵士的信也被你丢垃圾篓了吗?” “爵士?伯爵的邀请函都被我扔了两个…”范宁躺在床上满不在乎地挥手,然后突然直挺挺弹坐起来,“什么?你说会长的信?” 他接过希兰递来的便笺,维亚德林的措辞言简意赅。 「卡洛恩:祝贺你履新常任指挥。」 「明日的艺术节开幕式结束后,请来参加“讨论组”为伟大诗人巴萨尼组织的吊唁活动,你会领略到一批著名音乐家角逐“波埃修斯艺术家”提名的表现,这对拓宽视野、增长见闻很有帮助,不少已成名的艺术家也乐意提携后辈。」 「地址为郁金香教区的“圣雅宁各骄阳教堂”。未尽事宜面谈。」 范宁眼神闪动,将维亚德林的信装好。 自己刚认识维亚德林没几天他就不见踪影,没想到大半年后会长好不容易联系自己,信却差点被自己给丢了…之前那厚厚一叠实在太多,自己时间紧张看了一半就当广告传单丢了,偏偏这封重要的信在最后几张的位置。 …吊唁巴萨尼?这位年迈的当代伟大诗人去世了? 范宁当然知道这位诗人,并拜读过其好几篇富有神秘主义色彩、象征主义色彩和浓郁宗教气息的诗歌。并且在之前他溯源调查时就有注意到,维埃恩生前最后一场音乐会,演奏曲目正是其自己所作的管风琴套曲《十四首巴萨尼的诗》。 巴萨尼是和老管风琴师维埃恩同时代的人,生于新历825年,比后者生前还要长一年,范宁对他88岁的享年时长有些惊讶——这个世界人们的平均寿命是六十岁,哪怕是研习了“茧”和“池”有知者也难以改变,仅仅只是在暮年能够保持更好的机能,免于过多衰老病痛之虞。 因此他认为,巴萨尼极有可能是一名邃晓者。只有突破到这一境界,才能让身体和灵性发生更本质的变化,活到八九十岁甚至百岁。 ……一位伟大诗人兼邃晓者的吊唁纪念会?范宁不由得对第二天的活动感到好奇了起来。 这才是值得增长见闻的高质量文化活动。 此外,维亚德林的信中也提起了几个自己之前偶有听闻却不熟悉的名词,显然在信中难以说明清楚。 “对了,你们看这个。”范宁站起身,将一直开着的房门锁好,拿起那顶高筒礼帽。 几分钟后。 “分辨不出,完全分辨不出,这…怎么会这样?”两位少女仍在难以置信地打量着眼前的“瓦修斯”。 琼啧啧称奇道:“行为举止、说话语调、各种小动作…全都一模一样,说实话我最开始都被吓到了,以为是那个消失的调查员占据你的身体回来了。” 这次更详细的尝试让范宁发现,除却言行举止和语音语调,甚至自己好像得到了瓦修斯的部分潜意识,包括情绪、性格、遇事的下意识反应以及近期一些超验的灵感启示…但是,基本没有经验的记忆。 总体而言,时间不太久的话,自己应该能牢牢把握住意识的主体性。 在范宁说出自己的利用想法后,希兰表示道:“我们两位低阶有知者在知道真相的前提下,依旧没通过任何手段看出,气息包括灵体的特质都是一模一样的,但这不意味着完全排除风险,首先更高级别的有知者能否识别不清楚,再者,你若是主动与特巡厅联系,在一些涉及到瓦修斯经历和记忆的交流事项上也可能会露馅。” “是这样没错,他的无形之力我也并未掌握。”范宁点头,“但我可先用某种保守的方式,让乌夫兰塞尔那边不至于认为瓦修斯已失联…“ “至于其余的动作和目的,等时机合适时再一步步试探,先让你们知悉此事,除了遇到紧急情况方便接应外,你们也可以在‘瓦修斯’出面活动时,帮我传达一些‘范宁教授在忙着’的信号…” 在敲定一些配合细节后,范宁就将两位少女送出门,并强调之后排练任务仍然紧张,叮嘱她们早点睡。 随后他钻入盥洗室迅速洗漱一番,在桌面上铺开笔纸,准备在睡前按惯例写作一会。 单乐章交响诗《c小调葬礼进行曲》,它的创作基本已接近尾声了,范宁现在正在一边配器,一边完成再现部的收尾工作。 他觉得,这首管弦乐作品基本较好地达到了他心中那种“不同于刻板印象的、气势磅礴的、带有抗争和思辨意味的葬礼进行曲”效果。 范宁在它的开头继续采用了“安东·科纳尔式”的雾状音带技法,但气质却与《第一交响曲》开头,那种带着凉意和湿气的,极弱极轻极高的la音背景截然不同。 如果说《第一交响曲》引子部分的弦乐写法,是“悄无声息的降临渗透”,那这里的引子则是“从寂静中突然撕扯而出”—— 在弦乐组突如其来的不安震音之下,低音提琴旋风般地奏出“诘问动机”的片段,这个音响效果,来源于范宁脑海中“某种预示性画面的莫名灵感”:黑暗笼罩的寂寥墓地之中,突然辉光破晓,土壤皲裂,石碑晃动。 但这个画面就像倒叙手法一般,很快随着引子淡去,保留的仅仅是始终在低音区游走变形的“诘问动机”,在此背景下,乐曲接下来进入“葬礼”的呈示部,有似庄严拷问的第一主题,田园牧歌风格的第二主题,以及象征着希望和救赎的,像号角一样的第三主题… 整体而言,这是一个复杂的,极尽拓展的奏鸣曲式结构,范宁一贯运用了他喜爱的复调技巧,在庞大的呈示部主题群后,写了三段精彩而性格各异的展开部,以及更浓缩精简,更富有戏剧性的再现部。 在读完多个音乐家的一生后,他满足了自己对死亡的探讨欲和表达欲,找到了那个“更高的角度”,成功地让逝者庄严地躺在了花环之下,也让其一生从“洁净无瑕的镜面中反映了出来”。 但处在收尾工作的范宁却开始有些迷惘了。 他觉得这首葬礼进行曲有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没有回答。 或者说,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是随着曲子进行而自然而然提出的:“葬礼结束是死亡不错,所以人死亡后到底会怎样?死后的世界是如何如何的?短暂的一生相比于漫长到恐怖的‘世界存在时间’而言,到底有没有意义?” 范宁突然想到了身患白血病的卡普仑,他比起那些终日庸碌者,也算是找到人生意义的人了,可不免也如此这般发问: 人的一生是否就只是一个可怖而巨大的恶作剧呢? 现在的曲子…能回答这个问题吗? 或许,自己需要的是一部内容更丰富、背景更宏大、逻辑更严密的交响曲,但对于其他乐章该如何写,自己目前并没有太过清晰的想法。 “咚咚”两声轻轻敲门,打断了自己的思绪。 “哪位?”范宁持笔抬头。 “范宁先生,是我。”房间外面传来罗伊的声音,“今晚进来一下还方便吗?” 范宁吱呀一下拧开房门,随即闻到了空气中沐浴后的淡淡香波味。 “八九点了,还不休息?”他看了一眼换上淡雅的白色连衣裙,发丝末梢还带着微微湿气的罗伊,侧身示意她进来。 然后搬了一把椅子抵住打开的房门。 少女若有所思地看着范宁的动作,但很快蓝色眼眸带上一丝好奇,飞快地打量了一圈他住的房间。 “是不是打扰你作曲啦?”她发现客房里唯一有很明显使用痕迹的地方,就是摊开了一堆稿纸和笔记本的写字桌。 “卡在一个地方不能动弹。”范宁示意她坐柔软的单人沙发,自己在旁边椅子上落座,“所以,你过来找我聊天或说说事情都挺好。” 罗伊笑得很开心:“那我就直接说啦,我爸爸明天想要见见你,所以,我可以带你过去吗?” “麦克亚当侯爵大人要见我?”范宁先是惊讶,而后堆起心虚的笑容,“几点钟在哪?这样的大人物点名要见我,我也不敢拒绝啊“ 他的忐忑实属正常,倒不是因为罗伊或者爵位之类的缘故,主要是他已从瓦修斯口中得知,麦克亚当侯爵是博洛尼亚学派总会长,而且在提欧莱恩是号称“对敌手段最诡异的邃晓者”,这可就有点恐怖了。 范宁唯一见过的,只是古尔德院长调用过的不完全遂晓者力量,而瓦修斯的评价显然意味着,麦克亚当侯爵在遂晓者这一层次里,都是实力极为强横的存在。 之前他有心理准备,罗伊背后肯定不只是有一个圣莱尼亚的副校长叔叔那么简单,可谁知道她直接是博洛尼亚学派总负责人的女儿? 就连在瓦茨奈小镇这种隐秘时空中,瓦修斯都不敢对罗伊动手,说是怕被推测出什么端倪。在范宁现在的认知里,麦克亚当侯爵这种级别的人物,所能调用的无形之力恐怕已经接近有知者的天花板了。 “我带你过去呢。”敏锐捕捉到范宁情绪的少女重复了一遍,同时眼里笑意更浓了。 “所以罗伊小姐能不能提前透露点内容?”范宁试着问道。 “伟大的‘波埃修斯艺术家’、诗人、神秘主义者兼大提琴家巴萨尼的吊唁活动,我俩都不是主角,参与旁观而已。” 罗伊边说心里也在边暗自思索,以范宁先生的艺术造诣和个人实力,虽然不至于比爸爸还强,但要见个面也不至于啊嗯,难道是有什么别的方面原因让他心中忐忑? “啊,原来你们也去。”范宁惊讶起来,这种事情都能碰巧的么? “维亚德林会长也有告诉你,对吗?”罗伊低头轻抚衣裙上的褶皱,“巴萨尼生前指示的下葬时间,为新旧日期交替的午夜12点或0点,根据安排,‘讨论组’将委托特巡厅在此前的吊唁活动中,启动913年‘波埃修斯艺术家’的提名人选酝酿工作” “所以,届时我们能见到很多具有较高造诣和知名度的当代成熟艺术家出席活动,几大官方组织也将派一些代表参加,且至少会有一位遂晓者高层到场”说到这她对范宁展颜一笑,“这对于我们结识知名艺术家以及增长见闻会大有帮助,我觉得以范宁先生的才华和势头,可能只要再过个三五年,也能走上这个角逐队伍啦。” “讨论组”“波埃修斯艺术家”提名名单酝酿这些不太明了的词语,范宁在短短一天内听闻了三次,除了罗伊和会长的信外,瓦修斯曾经还表示特巡厅正在考虑“以音列残卷素材作为考题”。 听之前的一些表述关系,“讨论组委托特巡厅做某事”,“特巡厅代讨论组执行某事”,讨论组倒像是凌驾于特巡厅之上的另一层。 他开始在心中琢磨,是此刻直接请教罗伊这些不明了之处,还是先稍稍绕开这几个关键词,聊点关于她父亲或与诗人吊唁活动本身相关的话题更好。 分享隐秘情报也是欠人情明天自己就能见到维亚德林会长了,他那边应该会带来一些相关信息。 谁料到正当他在反复拿主意时,罗伊主动凑近,神秘兮兮问道:“范宁先生,说起来,你知道‘讨论组’的一些隐秘内幕吗?” “我刚想请教你。”于是范宁坦然而笑,“如果麦克亚当家族的大小姐都对此不甚了解,就别说我了。” 少女澄澈的蓝色眼眸一眨不眨盯着自己,作出一副思索加好奇的样子。 联系起两人相识的初期经历,范宁自然知晓她内心所想,认真解释道:“每个人都会有些或多或少的秘密,但对于共事的伙伴,我并不喜欢做出一副来历高深,实力很强的样子,除非是防备需要,所以罗伊小姐,你可能需要调整一下在心中对于我的‘人设’了” “人设是指一个人在他人印象中的形象或特质对吗?”罗伊回忆了一下这个词语含义,“唔去掉了一些疏离的假象,和某些方面过高的估计,但进一步明确了那些让我钦佩的特质总体来说,人设更加真实更加令人亲近了。” 看着她认真打量自己的样子,范宁笑着摇头表示无奈。 然后直接问道:“所以,讨论组是一个帝国的有知者组织?凌驾于特巡厅之上的组织?” 正文 第七十三章 邃晓者的秘密(4K二合一) “说它凌驾于特巡厅之上,不太准确。”罗伊摇头。 “实际上相反,特巡厅在讨论组中起的是主导作用它也不算是一个有知者组织,据我所知,讨论组规模仅有七人,世界各官方组织在其中分别占据一个成员名额。它更倾向于是一个统筹或议事的协调平台。” “是世界,不是帝国?”范宁敏锐捕捉到了这个关键处。 “对。”罗伊点头,“讨论组组长为特巡厅波格莱里奇,成员则囊括了北大陆的指引学派和博洛尼亚学派,西大陆的神圣骄阳教会、灵隐戒律会和图克维尔学派,以及南大陆的芳卉圣殿。” 一厅,三学派,三教会范宁想了想又问道:“那麦克亚当侯爵是讨论组成员吗?” “爸爸是总会长,但不是博洛尼亚学派背后那位‘顾问’,也并非代表学派进驻讨论组的那名成员。”少女神秘一笑,“总之,罗伊对讨论组的了解就仅限于此了,爸爸自然听闻过更多内幕秘密,比如成员名单、议事内容、存在目的等等但每次的态度都讳莫如深。” 范宁问道:“所以,特巡厅执行辉塔门扉的攀升路径收容工作,是讨论组的意思?所谓的酝酿‘波埃修斯艺术家’提名名单,也是讨论组的意思?” 他想起来了当自己疑惑于瓦修斯的这些话语时,罗伊说过出去后会告诉自己。 “这两件事情有联系,且你的理解方向正确。”她说道,“在大部分情况下,讨论组的意思,归根到底就是组长波格莱里奇的意思,当然他的决策也多少需要顾及其余成员的意见,尤其是在现在的形势之下。” “特巡厅近年来的动向,除去小打小闹和日常管控外,主要行动目的有三个:调查研究失常区,搜集器源神残骸,以及,以讨论组名义尽可能地回收各大官方有知者组织所掌握的门扉密钥。” “回收密钥即管控住了邃晓者的晋升渠道,将各大组织掌握的核心骨干力量——高位阶有知者的晋升动向,全部统一纳入了讨论组管理之中。” “他们疯了!?管得这么宽???”范宁听到后面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这简直是范宁截止到目前听闻的最离谱的消息了! 管控邃晓者的晋升渠道?开什么玩笑。 这和管控有知者的进入渠道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一个组织同时能有几名邃晓者在世?对辉塔门扉和密钥知识的掌握情况,是每一个有知者组织得以传承至今的最核心隐知,这件事情的性质简直就相当于一个人冲进村子里,向全村人宣布“以后大家的祖坟归我统一来挖”。 如果这还不算离谱的话,那最魔幻的地方就在于,特巡厅只是提欧莱恩当局的管控机构,却把手伸向了北西南三块大陆。 虽然名义上是说“由讨论组统一管理”,看起来控制密钥的仍然是七大官方组织的代表成员,但别人自己家一位高位阶有知者要晋升邃晓者,为什么要放到“讨论组”去集体商议啊?关他们屁事? 好家伙,世界警察么? “可我有一点不明白啊…”范宁皱起眉头,“特巡厅怎么达成这种管控效果呢?” “先不管他们是不是吃饱了撑的,单纯就事论事,想要管控一件事情,的确应该走制度路线,建立一套让人无法越界的运行模式,而非定下类似‘违反者一律受到联合追杀’这种空洞的、纯粹理想化的事后规矩,特巡厅的思路是没错,可密钥这东西怎么个回收法?” “若是唯一性物件的密钥形式还好,其他的…比如我指引学派掌握着一道门扉的密钥,是一次秘密仪式、或是一组灵剂配方、或是一部特殊作品,哪怕特巡厅打探到了这个秘密,可我制作我的密钥,他制作他的密钥,我不理会他便是,这把密钥何来回收一说?未必特巡厅天天派人,灵体守在辉塔门扉旁边不让我穿越不成?” 罗伊正色道:“这就是为什么,回收密钥的另一种叫法,称为‘收容灵知’。” 作为麦克亚当侯爵的女儿,她显然知道不少关于邃晓者这一层级的秘密,这是其他有知者难以窥见的。 “之前在瓦修斯打开‘无光之门’时,范宁先生可能感受到了,邃晓者与有知者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们在穿越门扉的过程中,习得了一种在辉塔内部独有的,离辉光更为接近的奥秘——‘灵知’。” “严格来说,灵知也是一种隐知,只不过位格更高,从成功晋升邃晓者的人的描述来看,它们‘更艰深,更崇高,更宏伟、壮丽而引人入胜,是对辉光的七种相位奥秘的高度总结,是对见证之主起源的本质揭露’。” “灵知,足以让身体或灵性产生某些本质上的改变。” 范宁听到这里,想起了自己从暗门后带出来的《奥克冈抄本》。 他回忆道:“我无意中读过几句某禁忌文献《战车升天论》,那些语焉不详的文字,正是在描述‘穿过门扉的人’在身体或灵体方面的某些‘痛苦而激烈的改变’…” “其中似乎还有某些隐晦的比喻方式,称‘蒙福的人降入战车并操练升天,因他持有了钥匙,因他展示了印记,因他知悉了秘密’,这一论述是否和你说的‘习得灵知’有关?” “看来范宁先生也耳闻过这一层次的神秘事物。”罗伊点了点头,“邃晓者之所以实力极为恐怖,正是因为他们的初识之光接收灵知后,掌握了一类称为‘乘舆秘术’的奥义…这里的‘乘舆’便是你所说的‘降入战车’,借助‘乘舆秘术’,邃晓者既可以用以继续攀升辉塔,也可以在世界表象进行操练——将恐怖的无形之力直接从移涌中调出。” …乘舆秘术。范宁咀嚼着这个词,他终于明白了邃晓者到底强横在什么地方。 “然而知识始终与危险相伴。”罗伊继续道:“单是普通隐知就能在不自知的缓慢过程中改变人的性格和认知,灵知则更危险,它既具备寻常隐知的性质,也有一些更鲜为人知的特性,单单我知道的就有浅显三点——” “首先,灵知具备一部分活的神秘学特性,接收灵知本质上是以自身灵体作为容器去‘收容’它,就像用礼器收容畸变体或移涌生物一样!” …以自身为容器去“收容”它?范宁听到这,再度想起“无光之门”路径中引人入胜的知识和尤莉乌丝投身其中后的层叠哭声,突然觉得心中一阵恶寒。 很显然,她不仅没有收容知识,自己反倒成了知识的一部分… “再者,不同于绝大多隐知以语言为形式,灵知的原型是超验的,虽然可用简洁的密传形式表述,但语言会使其不同程度的坍缩失真…一道门扉中所蕴涵的灵知,不同的邃晓者会采用不同的密传措辞去描述它,这些措辞是有优劣之分的,就和密钥存在优劣一样,但不管是怎样的密传,都无法彻底还原出它本来的样子。”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由于隐知总是倾向于被更少的人获悉,而灵知的隐秘程度更高,排他性更强,一旦某条灵知已被一两个人收容,再穿过门扉的人,对它的观测和密传描述将会更加偏离其本来的模样,不仅‘乘舆秘术’可调用的无形之力大打折扣,想继续求得攀升更是难上加难。” 范宁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特巡厅为什么要纵容调和学派制造“幻人”了。 归根到底,这是对“隐知传递律”中“从多数到少数”情形的另一种运用思维。 先控制“幻人”穿越门扉,收容灵知,占据其最有利的“观测位置”或“描述视角”,后来晋升者对于其理解就会严重失真。 甚至如果这个组织本来就有一位穿越过此门扉的邃晓者,其掌握的密钥基本就相当于废掉了。 当有了讨论组认可的高位阶有知者需要晋升时,该怎么处理呢?范宁不知道具体操作,但他十分清楚“幻人”背后的制作原理:通过调用强大的专注力以及栩栩如生的想象力,把某种本应该只存在于脑海幻想中的事物给物化出来。 基于这种“幻人依赖人的记忆、思维或意识而存在”的特性,找到某种非凡手段剥离或屏蔽掉“幻人”的灵知,从而将灵知的有利观测或描述角度给“腾出来”,理论上是有可能的,简单粗暴地杀死“幻人”也是办法之一。 “若按这个逻辑推断,特巡厅必然会计划‘量产’幻人”范宁脑海中再次浮现毕业音乐会当日的惨状,“你说,这帮家伙不会正走在蜕变为彻底的邪神组织的路上吧?” 要是真有那么一天,范宁觉得会玩完的不只是提欧莱恩帝国。 “上一次他们是在找方法,之后他们更有可能下手的,应该优先是触禁者。”听到范宁表达的担忧,罗伊蹙了蹙眉,但她的分析较为冷静,“触禁者群体比想象中更庞大,灵感也更适合制作‘幻人’,加大搜捕及镇压力度,一面高压判罚,一面戴罪立功,这比对无知者下手受到的谴责和阻力小得多,而且正好顺应维护帝国治安之需” “似乎找到了近年来神秘侧管控力度日益增加的解释。”范宁觉得有道理。 这时罗伊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露出回忆般的神色:“说起来,直到毕业典礼那天我都一度以为,是范宁先生拿首演资格与特巡厅交换了尼西米小姐的入会编制” 范宁有些纳闷她怎么突然提起了这件事,下意识诧异道:“你当时不是问过我了吗?我好像跟你说过啊” 罗伊却是倚到沙发扶手一侧,用手托着下巴,带着笑意看向范宁:“嗯,也是,以特巡厅这帮人的强势风格,哪会和别人讲什么交换,他们向来是两边都没得商量看来尼西米小姐所在家族的一些隐秘过往,早在特巡厅的情报网络中” 这正好是范宁疑惑的一点,所以他也没太在意为什么罗伊突然看起来心情这么好了,反正,她笑起来很好看的范宁继续看着她,等着她的解释。 少女悠悠道:“在博洛尼亚学派好几百年的传承历史中,处于核心地位的家族曾有三家:研习‘隐灯’隐知的博洛尼亚家族;研习‘画中之泉’隐知的炼金术士奥克冈家族;以及研习‘灾劫’隐知的麦克亚当家族…” “而现在只有我们麦克亚当家族还相对兴盛,奥克冈家族分裂出去,变成了臭名昭著的调和学派。博洛尼亚家族则由于各种原因,衰败的时间比调和学派分裂的时间还早,它成为了几股分支,一些爵位也逐渐失去了继承…不过据我猜测,尼西米小姐的先祖中应该有博洛尼亚家族的某一血脉,这才能打开‘无光之门’,她的家族后来征战立功,重新获得爵位,自己也最终还是加入了博洛尼亚学派,这的确也是带有神秘主义色彩的缘分。” 罗伊的叙述解开了范宁一部分疑惑,但他仍然觉得琼无意中晋升为“钥”相有知者,并成为“碎匙之门”密钥的经历有些曲折离奇。 “你刚说,特巡厅收容灵知,和明天讨论组在吊唁活动上酝酿所谓‘波埃修斯艺术家’提名名单,两件事情有联系?” “可理解为它是一张由讨论组发放的绿卡。”罗伊点头道。“特巡厅将辉塔门扉的密钥逐步回收,让邃晓者的晋升受到严格管控,必须经过整个讨论组的商议…而拥有‘波埃修斯艺术家’提名的人,晋升邃晓者不受此限制!” …这是什么奇怪的联系。听闻此言后范宁拨弄着桌面的钢笔,陷入了深思。 一个是神秘侧的上层管控机制,一个则听着是属于艺术家的荣誉或礼遇,没有直接关系啊。 过一会他再次回想起一个细节:“这个‘波埃修斯艺术家’,仅是‘提名’就能不受管控限制,而不是要得到‘头衔’?” “没错,仅仅提名。” “提名就能拥有如此特权,那真正获得头衔岂不是?…” 范宁不由得对这个“波埃修斯艺术家”产生了浓烈的好奇心。 “据我所知,获得头衔之人,除去一并拥有提名者的特权外,还会享受到另一殊荣。”坐在沙发上的罗伊舒展了一下身体。 “——他们将以主要参与者的身份被邀请,出席当今世界最高规格的艺术活动:每七年在神圣雅努斯王国举行一次的‘丰收艺术节’。” 正文 第七十四章 “报个平安”(4K二合一) …丰收艺术节!?范宁的内心泛起了滔天巨浪。 父亲文森特正是在参加新历909年10月的第39届丰收艺术节期间失联的。 七年一次,离第40届丰收艺术节,转眼也就剩三年多时间了。 罗伊说道:“‘波埃修斯艺术家’头衔的评选及发放工作,明面上由‘波埃修斯钢琴与艺术公司’进行承办,由于它只颁发给在世者,因此我们知道的那些年代稍久的已逝大师都不在此列…” “往年的评选,从动议到酝酿,从提名到审核,是一个完全隐秘化的过程,评价标准和细则是什么,不知道,是否存在考核作用的节点事件,也不知道…甚至于很多艺术家到了最后被告知获得头衔时,才知道自己之前被纳入了酝酿范围…” “万一评选上的艺术家不接受怎么办?”范宁听到这不由得问道,“有些艺术大师本来就淡泊名利或性格孤僻,而如你所说,‘波埃修斯艺术家’一个隐秘化的头衔,根本不在公众视野中流行…” 艺术圈子里评头衔就像抬轿子一样,不仅要有人愿意抬,还得有人愿意坐。 对于沽名钓誉之辈来说,各类头衔多多益善,可有的艺术大师,可能连世界级的知名顶级荣誉都不在乎,祝贺他荣获某头衔?他还没说接不接受呢。 罗伊摇头道:“入选者并不需要通过具体行为来确认‘接受’或‘不接受’。” “讨论组关联七大官方组织,和全世界我们熟知的那些头部艺术平台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抛开神秘因素不谈,那些获得该头衔的艺术家,本身就能享受到极大的礼遇。他们走到哪都会有各类艺术资源源源不断送上门,不愁无人运作,不愁没有曝光度,不愁没有知名度,也不愁没有身价。” “所以,站在广大民众和艺术爱好者的视角,他们也并不需要知道‘谁谁谁是不是波埃修斯艺术家’,获得此头衔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自然而然会有一堆大家熟知的头衔或职位聚到他身上来。” 父亲到底获没获得这个头衔?范宁不由得开始思考。 对比这个知名度的问题… 虽说在范宁心中,对文森特的艺术造诣评价很高,他不仅高度总结了学院派的浪漫主义技法,而且从894年作品《关于田野的气流与暖意》问世开始,还率先开创了暗示流风格之先河… 但范宁不得不承认,由于创作相对低产、理念相对超前、心态过于平和、亦无显赫出身等多方面原因,文森特在失联前的名气,也就是以乌夫兰塞尔为中心,再稍稍往周边城市辐散一些而已。 艺术身价也一样,他从来没有哪幅画能卖出成千上万磅的价格,暗示流到现在仍是小众风格,以前自己的家庭年收入能触到中产天花板,更多的还是靠其学院派画作及美术馆经营盈利。 所以,名和利,文森特两方面都未到罗伊所说之程度——要按她的描述,获得“波埃修斯艺术家”头衔简直就是要升天了。 范宁思索良久后抬头试着问道:“所以…目前世界上被提名的,有多少人?正式获得头衔的呢?” 罗伊徐徐道:“这种隐秘评选的机制,大概运行了有半个世纪的时间,起初并没有与‘晋升邃晓者’一事挂钩,因为特巡厅开始回收密钥的事情是近年才开始的…提名方面,最初一次性提名了50多位,后面平均下来每年增加1-2位,共产生过100多位,以音乐家和美术家为主,也涵盖了舞蹈家、雕塑家、诗人、哲人等多类人物…” “现在仍在世的‘波埃修斯提名艺术家’数量,应该仅有70余位了。至于从提名里产生的正式头衔数量,我并没有很精确的情报,或许再乘以三分之一吧。” “其实不管是提名还是正式,全世界的范围,长时间的跨度,非常少的人数…这个名单都极其具有含金量,能入选的人无一不是艺术造诣深厚,在当代具有广泛影响力的著名艺术家或艺术大师。” “我掌握的名单不全,也不太确定谁为提名谁为正式,但范宁先生一定能听到许多熟悉的名字,比如曾获头衔但已逝去的浪漫主义初期大师洛尔芬,比如还仍在世的浪漫主义音乐大师席林斯、尼曼和斯韦林克——后者我们此次还选择了他的曲目,再比如当今美术界学院派的大师阿施尔和梅耶拉,当然还有刚去世的诗人巴萨尼…” 罗伊念出了几位顶级大师的名字,也念出了十多位处在知名水平的艺术家,在这部分名单中,范宁没有听到文森特的名字。 但近四年前,父亲的确受邀前往神圣雅努斯王国参加了丰收艺术节。 或准确地说,是“文森特·范·宁”参加了丰收艺术节,而非记载在特巡厅工作档案上那个陌生的“分形师列昂·莱拉”。 范宁仍然认为他应是获得了头衔,也许是时间太晚,刚获得就失联了,后续反响还没来得及产生。 罗伊念完名单后说道:“其实,有一点让我感到十分费解的是——” “这些在名单里面的人,并不一定是有知者?”范宁接过她的话。 成为有知者需要“隐知”和“灵感”两大因素,艺术家长于灵感,但能否接触到神秘侧的知识并安全晋升,这取决于每个人不同的人生境遇和命运轨迹。 艺术家只能说更容易成为有知者,但“更容易”不等于“百分百”。 罗伊说道:“嗯…一张由讨论组发出的,晋升邃晓者用的‘绿卡’,可发到手的人,很多连有知者都不是。” “这的确令人费解。”范宁说道,“可你之前也说了,‘波埃修斯艺术家’的评选机制诞生在先,特巡厅回收密钥的行动铺排在后,这也说明该头衔最初并非作管控邃晓者晋升渠道的‘绿卡’之用,而是另与‘讨论组’其他目的挂钩。” “这种深层次的隐秘多想无益。”他开始利用信息进行进一步解读:“更现实一点的…讨论组这次是在尝试做出某些新的改变?以明天的吊唁活动为契机?” “我能想象,自特巡厅开始回收密钥之后,各大有知者组织的反对声音与对抗行动会有多强烈,‘波埃修斯艺术家’的评选也会开始涉及神秘侧更为实质性的利益,讨论组的内部分歧或在变得难以弥合…” “因此今年,将绝对隐秘化的评选环节,拿出一部分放到台面上进行,是讨论组背后各方势力博弈后作出的一个初步调整?” “范宁先生的过人之处不只音乐。”罗伊抿嘴一笑,“我的个人解读和你完全一样。” “明天出席的各大组织高层代表,应该是背后的讨论组派出来的‘考察团’,目的是先拿音乐领域的提名酝酿工作‘试试水’。” “虽然考评细则我们无从得知,但既然是音乐领域,几个大方面的维度基本错不了:演奏水平、作曲水平、指挥水平、录制唱片的表现、音乐会实况表现、市场反响、民众知名度等等…若真想判断出音乐家的综合能力,考察活动应该不会仅此一站,否则维度太单一,我甚至怀疑音乐家们在接下来夏季艺术节中的表现也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总而言之,这种层次的吊唁活动,明天我们不是主角…但既然有酝酿和考察的元素,就必然存在一个‘纳入视野’的过程,没准范宁先生也能引起考察团的注意呢…一年1-2人的提名频率,对于每个有机会的艺术家来说,从进入视野到追踪考察,从酝酿名单到动议提名,这本来就需要长达几年甚至十多年的时间线来推动…” “要不要先去睡觉?”范宁看她用手捂嘴打了个呵欠,笑着出声提醒,“今晚不知不觉又聊了一两个小时。” “嗯,要…”少女轻轻地伸了个懒腰,“和上次在办公室一起挑选首演乐手时过得一样快。” 范宁与她一同起身,认真表示感谢:“罗伊小姐分享了这么多高价值信息给我,看来我得想想什么回偿方案了。” “没错。”少女煞有介事地认同点头,“都是隐秘信息,且级别不低,回偿的话,5000磅友情价怎么样?” “呃…”正在搬动门口椅子的范宁抬头。 “嫌贵?那想想其它方式。”罗伊故意压低嗓音,然后狡黠一笑:“我最喜欢你也给我写一首曲子,很小的也可以,如果你愿意的话嗯,前提是不打扰你的原本创作计划。” “晚安。”没等范宁开口,她挥手然后自己带上了房门。 看着少女的脸庞消失在门页,范宁若有所思地捏了捏自己脸颊,在残留着沐浴香味的房间里来回踱步。 波埃修斯艺术家提名…邃晓者通行证…讨论组…夏季艺术节…丰收艺术节…在现有机制下,这或许是一条能揭开自己穿越秘密的路线… 不说马上就贸然踏上去,至少有必要凑近围观一下或见机行事。 至少,欣赏一下出席的成熟知名艺术家们的表现,那也堪比一场高质量音乐会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夏季艺术节开幕式的时间是上午十点,不过范宁清晨六点整就起床了,侍者也按照预定的时间端来了早餐托盘,里面几盏银碟呈着精致的小份膳食。 饰有薄荷叶和樱桃的黄瓜沙拉、灌满肉汁的黄油卷心菜饼、鸡蛋、香肠、茶水、以及一条略带藤椒香气的烤马鲛鱼。 填饱肚子后,范宁在房门口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然后踏上了客房外走道的红色地毯。 时间太早,煤气灯光恒亮,每处都很安静,提着公文包的范宁低头一路走出“波埃修斯大酒店”。 气温暂时还很凉爽,天空中堆着层层秽浊的云,范宁走下酒店门口的大理石台阶,拦了一辆出租马车,直接前往昨日刚到过的圣塔兰堡火车站。 这一带无论什么时间都人满为患,范宁随波逐流,跟着拥堵推搡的人群,围着几个站口、餐厅和马车招揽点转了好几圈。 最后走进了车站的一间公共盥洗室。 哗啦啦水声流个不停,两分钟后门被推开,一位戴着高筒礼帽,五官矮塌,愁眉苦脸的绅士走出盥洗室,用手帕擦了擦手上的水珠,然后掏出怀表捏在手中。 根据内部联系簿上的地址,特巡厅圣塔兰堡总署位于与议会大街平行的帕斯比耶大街1050号,二十多分钟后,“瓦修斯”从公共马车跳下,见到了挂有警安署标志的庭院,里面是两栋灰色的双子大楼。 “乌夫兰塞尔分部,乔·瓦修斯,执行调查任务到此,需向队长萨尔曼的专用联络员回电。” 面对门口八名全副武装,穿着警安局制服的站岗警察,“瓦修斯”不咸不淡地开口。 既然有了这顶可利用的非凡礼帽,去给特巡厅乌夫兰塞尔分部“报个平安”是效果最好的方式,既能拖延“瓦修斯在瓦茨奈小镇没能出来”这条信息被获悉的时间,在神秘事件中的调查情况汇报权也到了自己手中。 否则再等一两天,那趟列车上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有知者,估计都要收到特巡厅传唤了。 范宁最先想的是随便找个警安局的公用电话,但考虑到自己掌握的信息不全,最终选择了这个看似操作风险更大,实则更稳妥的方案。 平安抵达圣塔兰堡的电话从特巡厅总部拨来,这不仅更符合工作逻辑,而且相比仅有一个熟悉的嗓音,地址加嗓音也更加无可怀疑… 万一遇到了某些接不上的信息,正在上级单位汇报工作、随时可能被召见的自己也有了个匆匆挂断的理由。 高位阶有知者无论在哪个组织,都属于珍贵的骨干核心力量,是可以负责一处郡城分部的存在,就算是特巡厅,在乌夫兰塞尔也仅配有两名高位阶有知者,看守警察中很快就有几人认出了这位分部的二号人物,并给予了礼貌的接待和指路。 “早上好,乔·瓦修斯先生,来帝都了?” “跨区域的调查任务?” 一楼走廊洒着冷冽的碳化灯,穿行期间范宁连续遇到两人和自己打招呼,从对方神情轻松,未着制服的样子来看,应该不是文职或普通警察,而是负责该地区的调查员。 “是。”范宁遵从潜意识中瓦修斯的性格和小动作,嘴角微微抽动,面瘫似地点头回应。 最后他被带到了一楼走廊深处的某间联络室,警察礼貌表示请自便。 “您好?”电话那头传来职业性的甜美女声。 “乔·瓦修斯。”范宁平静开口。 “您已到圣塔兰堡?” “是。考虑到萨尔曼先生未必能直接联系上,所以先致电安娜小姐比较稳妥。” 出于谨慎原则,范宁并不希望直接和萨尔曼对话,当然,此刻他给出的这一理由也符合工作实际。 “队长目前的确不在特巡厅。”这位萨尔曼队长的专职联络员安娜笑了一笑,然后问道,“昨晚与列车同时抵达的吗? …正常情况下人还能和列车分开抵达不成? 这看似稀松平常的一句问话,已让范宁确定,安娜对瓦修斯的任务情况有一定了解。 他快速思索一番,不动声色地回答: “脱困后发现时间到了凌晨,好在地方并非荒郊野岭,而是圣塔兰堡一处城郊。乘客们反而倒是比我到得早。” 正文 第七十五章 邃晓者何蒙(4K二合一) 范宁的回答结束后,对方沉默了约有五秒钟的时间。 他听到了电话那头底噪中夹杂的沙沙书写声。 “为您的安全脱困感到高兴。”似乎是快速记录结束了,安娜又问道,“门开了吗?” …不对,红色烟斗不在我手上啊?范宁突然反应过来。 那件礼器随着瓦修斯一起蒸发了,自己唯一得到的就是这顶莫名其妙的帽子,就连手上的怀表礼器,也是随着瓦修斯的形象伴生出的假货。 “开了。”他答道,“…但出了点意外。” “意外?” “总而言之,有些难以理解,最后没能将装着‘幻人’的礼器带出那片错误时空,但我确定,‘无光之门’中灵知应该已被‘幻人’成功收容。”范宁斟酌说道。 又是一阵轻微的沙沙书写声,正当范宁心中有些没底时,电话那头安娜再次开口: “这两道门扉互为‘彼门’和‘此门’,的确可能出现一些难以预料的特殊情况,我会如实向萨尔曼先生汇报…能全身而退就是好事,也许要等它们都打开时,那处秘境才会回归原本正常的样子。” …两道门扉?互为彼此?秘境回归正常状态? 这轮对话让范宁听出了大量的信息。 另一道门扉难道是指琼同样掌握了密钥的‘碎匙之门’?不对,不对…或许是“七光之门”…嗯,极有可能是“七光之门”! 特巡厅的内部情报果然至关重要,这一下范宁此前的几个猜测全部连接起来了。 超验俱乐部所祀奉的佚源神“观死”与“心流”存在双生关系,根据尤莉乌丝提供的教义,“…孪生之仪贯穿世界进程的巡礼,纵使失格不再,真知依然流淌……”,这种双生关系可能由于秘史中的某些进程,影响了同样执掌“荒”与“茧”的器源见证之主“隐灯”与“画中之泉”。 “七光之门”或位于特纳美术馆暗门下方,和“画中之泉”有关。 “无光之门”位于瓦茨奈小镇美术馆顶层,和“隐灯”有关。 所以,位于这两座美术馆隐秘处的建筑格局一模一样?只是一个五彩斑斓,一个没有颜色? 暗门背后,那处漂浮在黑雾中的“大宫廷学派”废墟,很可能需要两扇门都打开,真正的图伦加利亚王朝时期的移涌秘境入口才会出现。 他们极有可能在寻觅这个地方。 “瓦修斯先生,祝贺您完成了其中一道门扉的开启任务。”安娜的声音打断了范宁的思绪。 看来特巡厅开启“无光之门”的目的,不仅仅是收容灵知。 范宁心中闪过这个念头,然后平静回应道:“职责之内。” “卡洛恩·范·宁的情况如何?”安娜提出下一个问题。 她的这句问法太开放了,没有任何事物的指向。应该倒不是怀疑或针对自己,而是两个默认知悉语境之人的对话很容易如此。 不过范宁还是围绕住了一个可能性最大的事物来进行回答。 “他在研究音列残卷上倒是下了不少功夫。”从“瓦修斯”的语气上能想象出其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但精力全花在了化用素材作曲上,比如他接下来要首演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 “所以‘无光之门’的位置是靠您自己找到的对吗?” “基本如此。” “‘七光之门’的情报,和特纳美术馆的秘密,仍旧没有和他有关的收获?” “…没有。”范宁答道,“告诉萨尔曼先生,我会暂留圣塔兰堡一段时间,最短也会陪着范宁结束他在夏季艺术节上的演出任务,看能不能调查出什么有价值信息。” “我会第一时间转告。”电话那头安娜再度甜美微笑,“辛苦您了瓦修斯先生。” “职责之内。”又是同样平静的回应。 挂掉电话后,范宁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 虽然让人的精神状态异常紧张,但总体来说没出什么意外 这角色扮演的活可不好干,虽然连灵体的气息都一模一样,但自己并不会瓦修斯的非凡能力,而且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记忆上的信息实在差太多太多了,幸好瓦修斯的专项调查职责本来就是自己。 但收获巨大,并且仍有大量潜在的收益点,那些在平日获取起来极难的特巡厅内部情报,在这些语境中很容易被对方像倒白开水一般倒出来。 特巡厅对于自己的调查要点,已经掌握得比以前清晰多了。 只要能稳住前几次的交流接触,让信息填补得越来越多,后来就会越来越顺畅。 此地不宜久留,范宁带上房门后,手上把玩着怀表,挂着一副面瘫表情,迈开中速的步子朝外走去。 穿过走廊,来到大厅,外门看守的警察们中,有几位朝自己露出起寒暄作用的微笑。 眼神交汇,“瓦修斯”鼻孔里淡淡地“嗯”一声,正欲跨出门槛,一只白手套拍在了自己肩膀上。 “乌夫兰塞尔来的对吧?等等。”背后的男子声音听起来有些阴柔。 一股寒意透过衣物浸入皮肤和血液,顷刻间范宁心中连同全身都打了个冷战。 那只拍在人肩膀上的手冷得就像尸体一样,范宁只得收回脚步,转过身去。 他看到了一位戴圆顶硬礼帽,持银闪闪手杖的男子,他身材高大,皮肤苍白,额头、脸颊和下巴处的线条与拐角如矩形一般僵硬,握杖的手抓得很紧。 反正对方是要自己等等,在他没进一步开口前,范宁维持住了瓦修斯不苟言笑的性情,以及“心中装着事情”的思考神态。 场面绷了两秒。 “乔·瓦修斯。”有些不自在的范宁,只能以一种邑邑不乐但礼貌自我介绍的方式,先吐出了一个名字。 他清楚自己没法一直绷着这种神情,但关键是…他叫不出这个人的名字! “何蒙先生,早上好。”“巡视长好。”“长官好。” 终于,再过几秒后,门口那几位看守警察出声问候。 范宁松了一口气。 但心中却变得开始焦虑起来。 根据他的常识,在特巡厅只有高层人员才能被称为“巡视长”。 这意味着眼前的何蒙,是一位邃晓者! 自己这位“瓦修斯”强压心神,微微扯动嘴角问道: “何蒙先生,有什么需要效劳的?” “恰好你在,开个短会。” 面对自己同僚,何蒙的声音虽然有些阴冷,但听得出来态度还是比较好的。 “短会?”范宁尝试问道。 “你是负责卡洛恩·范·宁调查工作的对吧?” “是。” “随我上楼便是。”何蒙转身,头也不回地朝大厅的楼梯间走去。 “好的长官。”虽然转眼他已和自己拉开了快十步的距离,但范宁也只得跟上。 幸亏刚刚那群警察无意中帮自己解了围,作为一名遂晓者高层,何蒙认不认识瓦修斯都很合理,但瓦修斯不认识何蒙,那还真是有些奇怪。 范宁刚刚差点就因为不得已,根据他招呼自己的方式,稳妥地预设其高层身份,直接略过名字叫“先生”或“长官”了。 虽然不至于立即被识破身份,但落得个奇怪的印象是免不了的。 范宁定了定心神,跟在何蒙身后,踩上两侧带有红漆浮雕的台阶。 既然是“恰好你在”,又问了自己负责的调查内容,那说明预先安排的会议内容,瓦修斯并不是主体,可能是顺带让他提供一些关于“卡洛恩·范·宁”的调查信息起补充作用。 自己别的不了解,这方面还是挺了解的。 范宁在心里暗自过了几遍逢人打招呼的场景,潜意识的倾向表明,按照瓦修斯的性格和小动作,或是眼神交汇点头,或是鼻子里挤出“嗯”的一声,或是直接淡淡回应“上午/下午好。”遇到同僚打招呼,直接遵循性格处理即可,就算又冒出一位遂晓者参会,别人也会叫出其名。 这事情虽然意外地倒霉,但如此一揣摩,范宁心中稍稍还是有底了。 他发现这个帽子制造的假象似乎比自己预期要隐蔽,何蒙作为遂晓者好像都发现不了自己的灵体气息是假冒的,总不可能有人闲得过来扯自己的帽子吧? “今天的两件事情,都需要一些来自乌夫兰塞尔方面的调查信息作为补充。”前方的何蒙继续阴恻恻开口道,“所以既然恰好你在,就不另行联系了,一同开完短会再走。” 说到这何蒙呵呵一笑:“能见到波格莱里奇先生的场合,就连我们也是屈指可数。” ??要不是心理素质还行,范宁后背的冷汗都差点冒了出来。 今天自己到底是什么运气? 先是博洛尼亚学派的总会长要见自己,然后特巡厅厅长也要见自己? 范宁对波格莱里奇的唯一直观印象,就是所有官方有知者证件上面都带着的那青色流光签名钢印,谁知道他的实力究竟到了怎么样的层次。 “所以也算是帮你争取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好机会,对吧?”何蒙转头。 虽然他的语气始终阴冷,但范宁竟然以社畜的直觉听出了一丝“上司关爱下属”的意味。 …还真是他妈的意想不到啊。范宁硬着头皮说了声“谢谢”。 只见“瓦修斯”闷闷不乐的脸庞上挤出了笑容,这应该是其心情最激动之下的神态了:“何蒙先生身为遂晓者,想见波格莱里奇先生一面都这么难吗?” “邃晓者?呵呵…”前方何蒙的后脑勺轻轻摇动,“对波格莱里奇先生来说,我们这些人谈及的神秘,也就比无知者高深那么一点而已。” 爬着楼梯的范宁听到这描述,觉得自己裤管和袖口中钻进的风,已经把冷汗吹得凉飕飕了。 面对这位世界最强非凡组织的领袖,自己接下来准备全靠头上这顶破帽子来挡? 特巡厅总部的大楼走马观花看起来,与之前自己到过的分部类似,这个年代当局常用的大型办公楼布局加上警安局的内外饰风格,无非就是楼梯间多几个,走廊复杂不少。 但很多楼层的走道装有看守严密的铁闸防护栏,让人没法进入这些特定的区域,走廊的视野尽头似乎还看到某些蒸汽升降梯一类的东西正在运行。 不到一分钟的上楼时间,范宁只觉得度日如年,和不少警察及调查员模样的人擦肩而过后,何蒙带着他来到了五楼的一处走廊。 面前类似铸铁防爆门的防护装置呈现着冷峻的质地,一看就是连军用器械都没法弄开的架势,但这对范宁来说根本不是重点,哪怕这是扇玩具门,自己也没法从一名邃晓者眼皮底下溜走,更别说那位特巡厅厅长在会议室等着自己。 何蒙将手放在其上片刻,一股巨大的水蒸气喷气声走廊内部发出,整扇门开始朝前方缓缓旋启,在那一瞬间,范宁感受到了四道强度均不亚于自己的灵感波动。 门的后方竟然放着一张红木漆的大长桌和四把安乐椅,桌上是咖啡手磨机和糖豆盆,几位绅士朝两人看了过来,手上还握着烟斗或捏着纸牌。 与外面单调乏味的办公室风格不同,这防爆门后方的地面区域竟然是木地板和红毯,墙壁贴着花样繁复的压印浮雕纸,厚厚的天鹅绒材质窗帘被金色流苏束起,外面稍宽阔的大厅里,水吧、沙发、钢琴、台球桌、棋牌桌和自动赌博机一应尽有。 看着那几幅被水晶吊灯照得闪闪发光的油画,要不是自己处境不对,心脏还跳得有些略快,范宁差点以为自己今天是来俱乐部打发时间的。 烟雾缭绕中,何蒙挥了挥手,示意那几位值班的有知者不用起身打招呼,然后将范宁带到了大厅后的过道。 “待会我就直接走了,下会后自便。”何蒙伸手拧动眼前的门把,开了道小缝后,自己直接甩下范宁,继续往前边走去了。 ……什…什么意思?不是开个短会吗? 看着何蒙的背影,再看看这如同豪华酒店的走道以及眼前虚掩的房门,范宁差点没摸着头脑。 他虽然知道不能贸然询问,但的确非常希望这位邃晓者别一直待在自己旁边,于是只是尝试性开口道:“…待会直接走就行?” “或者,你也可以陪他们打会牌。” 何蒙指了指大厅方向,然后砰地一声,把自己关入了另一房间。 心一直悬在嗓子眼的范宁,这样一来,似乎感觉稍有缓和。 他看着贴面处房门的木制纹路,心中短暂思考了一番要不要离开这里的问题,但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 别当人家是傻子。 于是范宁咬了咬牙,推门进入。 正文 第七十六章 特巡厅联梦会议(4K二合一) 让范宁感到意外的是,这房间不仅面积狭小而且空无一人。 装修用料依旧精致,正中央有一把躺椅,前方是办公桌。 范宁把门关好,站着思索了十几秒。 虽然这个房间现在就只有他一人独处,但在发现并没有任何操作余地后,他小心翼翼地尝试靠在了躺椅上。 …挺舒服的。下一刻范宁的注意力被正前方给吸引了。 那里的墙壁被嵌入的彩色橡木条围出了一个正方形,里面的事物范宁起初觉得是画作,但又觉得只能被称之为装饰物。 它有着木制画框和亚麻画布,但上面没有任何图形和色彩,唯一存在特殊之处,是布面上一道被刀子划开的豁口。 布面被划开后自然不再绷得平整,豁口两侧朝外翘起,露出中间那道黑色的缝隙。 对美术鉴赏颇有研究心得的范宁,越看越品味到了某种先锋派或装置艺术的意境。 就是这漫不经心的刀子一划,让空白之物脱离了平面的范畴,活在了真实的立体世界之下,也让布面后方虚无的黑暗与前方所在的自己联通了起来。 甚至他似乎体会到了某些和“烬”有关的奥秘。 范宁津津有味地品鉴着,思绪越飘越远,灵感越升越高,那道豁口突然爆发出青色的流光,并在自己眼前放大,整个人就像油门踩到底的汽车般,朝布面撞了进去。 … 他最先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 星界中有无数组画面飘过,每次自己捕捉到情绪或场景中的特征,即将验梦知梦时,又被某种温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给拉到了下一个陌生梦境。 如此一路拖拽,直到灵体撞碎移涌层边界,又于外力之下直穿辉塔,并在某处重重坠落时,他才彻底自知,并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处上下都没有尽头的天阶上。 阶梯透明如玻璃,泛着淡青色的流光,每一级高度与身高无异,附近的光线如刀刃般锋利得可怕。 仅仅是转身导致的动作,坐于台阶的范宁就感觉身上传来了剧烈的疼痛。他的皮肤开始出现一道道切口,滴下的鲜血在透明台阶上流淌,滑落至下方无尽的风暴之中。 梦境中某些无形的存在啜饮了范宁的鲜血,划开了他的皮肤,以浅薄的知识回应,作为范宁与之分享疼痛的赠礼: 「见证之主“戮渊”自界源之始,便在教导人们切割和破坏、压制与纷争的技艺。」 「…先祖打磨棱石、骑士挥舞长剑、士兵射出子弹,皆包含着若干向“烬”致敬的环节,所有的技巧都将在移涌秘境“混乱天阶”中聚成某种可观测的形象。」 「另有一位,诞于佚源,曾在画满问号的大厅所见,即“狂怒无垠之言”,祂愤怒的火种曾把世界表皮烫得剥落起疱,虽已失格,但人们仍可以从某些过程中得见,如征服与被征服、欺凌与被欺凌、反叛与被反叛、毁灭与被毁灭…」 「见证之主“狼言”,人的一生总会诵念起关于祂的字句。诵念它们不会得到祝福。」 当这些关于“烬”的秘密涌入脑海时,范宁才反应过来,他被某位强者拉入了联梦,而且直接是拖入了其定位的一处移涌秘境。 梦境!?!?那我现在的样子… 范宁诚惶诚恐地抬起手臂,当看到捏着怀表的手并非自己弹琴的手的模样时,心中长舒一口气。 是了,帽子可以从灵体层面进行伪装,而入梦是灵体进入世界意志,伪装自是不会被去除,只是能否瞒过难说… 刚刚那短暂的转头观察,他已经发现了此处天阶不只自己所坐的这一道。 事实上,这些台阶结构之复杂完全超出了逻辑所能理解的范围,它们在不该联通的地方联通着另外一道,在不该断裂的地方颠倒着视野的上下关系,有些透明的质地层层折射着附近的岔路,有些反光之处又似堆砌着上千万面镜子。 范宁看到了另外十几位被拉入联梦的人坐于各处,是“梦中自己意识到的所谓看到”,可能经过折射和重复,实际并没有这么多,何蒙正坐在自己头上交错的一道天阶上,仅仅是抽象概念上的上方。 这些人员应该不是邃晓者就是高位阶有知者。 此时除了转动眼珠子,以及脸颊和脖子稍稍挪动外,范宁再也不敢转动身形分毫,因为“混乱天阶”中无处不在的锋利光线,给人的感觉实在过于疼痛,自己在光滑透明台阶上流淌的那些鲜血,仍在如同只只饱胀的红色蜱虫般,朝无尽的下方跳跃而去。 “开始开会。”低沉的声音在范宁耳边突兀响起。 范宁目光所至之处,不合逻辑的交错台阶被打破,变得稍稍符合经验了一点——仅限于正对处的远方。 那里出现了另一道天阶,一位身形模糊的绅士向前倾着身子,左手按膝,右臂搭腿,随意坐于台阶之上。 他留着一头直立短发,穿怀旧的丹宁色双排扣礼服,戴灰色手套,依稀可见其五官轮廓具有典型的提欧莱恩北方人特征。 此人正是范宁听闻了许久的讨论组组长,特巡厅厅长波格莱里奇。 他的本人现在在哪里?用这种方式召集大家,应该是不在帝都,甚至可能不在提欧莱恩? 想着这些问题,范宁忍不住多打量了波格莱里奇几眼,总觉得他身上流动着具象化的知识,像油层,又像电流,而且身上何处存在一把带鞘的刀,或他本来就是刀子。 恍惚间,范宁眼睛似针刺般疼痛,好不容易变稳定的天天阶开始出现断裂,意识变得摇摇欲坠,一度快要跌出梦境。 这时波格莱里奇往范宁所在之处望了一眼,于是自己眼前破碎的天阶,再度组合成透明光滑的形态。 …这才是真正的联梦手笔,而且把这么多人的灵体,直接带入辉塔内部…范宁心中一阵后怕,他知道自己刚才的冒失行为实在难以彻底避免,因为这个地方实在太让人精神恍惚了。 没有人出声问好,但范宁感觉到了那些“视野之外”的参会者的存在,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位领袖身上。 范宁一颗心始终悬在空中。 “议程一是‘灾劫’的事情。”波格莱里奇说完后点名,“巡视长诺玛·冈小姐。” …巡视长,又是一位邃晓者。不过…他似乎没关注到我? 范宁再次稳定心神,让自己冷静下来,默默看着一道穿黑色宫廷长裙的女子身影,逐渐从违反重力分部的一处台阶镜面上浮现而出。 “调和学派依旧在不遗余力地拿他们能找到的对象做灵剂实验;超验俱乐部的秘密传教迹象开始出现在圣塔兰堡地区的劳工中。”冈小姐在台阶上弯曲折叠的影子,优雅地朝波格莱里奇行了一礼,“他们或许在合作,或许各有打算,暂时不清楚这些线索是否和‘巧合之门’的密钥有联系。” “接受教义者表现如何?”波格莱里奇问道。 “仍是重视体验,偏好风险,过于自信,时有疏忽。帝国相关部门迫于压力在开展安全生产整治,由于事关‘灾劫’下落,博洛尼亚学派也在积极推动整改,上下议院这次罕见地没有吵架,达成一致的程度相当之高。” “不算坏事。”波格莱里奇道,“你们有责任帮博洛尼亚学派肃清被污染者,他们则有义务配合寻找‘灾劫’残骸,并无条件交予你们。” “他们或许不会这么觉得,毕竟那三位见证之主的知识,都是他们传承下来的财产。”冈小姐说道。 “不需要他们怎么认为。” “我会传达这一态度。”冈小姐恭敬领命,“另外还有个疑点…” 她知道领袖并不喜欢通过中途接话的方式与人聊天,没敢停留,马上汇报道:“根据几位调查员所了解到的情况,超验俱乐部的线人似乎并不满意于真正酿成事故的工厂主,那些勾结隐秘的高层,甚至被他们施加了非常大的治理压力,并被许诺只有平安无事者,才会兑现更多的神秘资源…这让人觉得困惑和矛盾。” “也就是说,他们教唆产业劳工和中层管理者在生产过程中麻痹大意、玩忽职守,却并不希望看到工厂出现事故?”侧方另一陌生参会者接口道。 “…可以这么理解。”冈小姐说道。 “我知道了。”波格莱里奇沉默思索几秒后点头。 “议程二是‘隐灯’与‘画中之泉’的事情,巡视长鲁道夫·何蒙先生。” 听到这,再加之此前通电话的信息,范宁彻底确定了一件事情——“大宫廷学派”遗址中潜在的移涌秘境入口,需两道门扉同时开启才能显现,且其中可能存在“隐灯”与“画中之泉”的器源神残骸。 身形高大、面庞僵硬的何蒙上前一步:“乌夫兰塞尔的高级调查员乔·瓦修斯正好在圣塔兰堡,我让他直接在会上汇报。” “哦,他就是瓦修斯。”波格莱里奇的目光再次看向了范宁。 挣扎着站起来的范宁,突然觉得全身被刀子划破的疼痛感消失了大半部分。 “特别荣幸见到您,厅长先生,各位长官好。”范宁作出了瓦修斯所能作出的最紧张神情,这在当前场合反而显得自然,“‘无光之门’已经顺利打开,‘幻人’也成功地收容了其背后的灵知,只是烟斗遗失在错乱时空中没能带出,不过当下的问题,是需要找到那处移涌秘境的入口…” “‘七光之门’呢?怎么不谈谈普鲁登斯拍卖行烧画事件的追查进展?”何蒙问道。 …我怎么知道瓦修斯追查了什么??范宁灵体的额头上开始淌出几滴并不存在的冷汗。 他硬着头皮,将自己此前的猜测编成了车轱辘话:“嗯…目前来看,首先本杰明发疯烧画的原因,是因为在前期调查过程中受到了‘画中之泉’的污染,大家知道此前调和学派的‘幻人’秘仪是他全程跟踪的…这种污染让他审美产生偏移,开始追求某些异质的色彩,并对那些寻常事物的颜色逐渐产生了生理性的厌恶…” “是叫你说进展。”何蒙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不是前情提要,你直接说后来的新调查内容即可。” 我他妈怎么知道哪些信息是前面说过了的啊!!?? “好的,好的。”范宁在心底咆哮了一句,同时脸上挤出笑容,连连应允。 何蒙心中连带着把整个特巡厅乌夫兰塞尔分部狠狠骂了一通。 这个家伙之前的调查和汇报水平没有这么拖沓啊?是有知者的灵感太低了,强行在辉塔里待着脑子不清醒,还是第一次见到领袖太紧张了? 波格莱里奇先生对待下属的态度总体温和,也不搞花架子,那是因为他的层次造就了他的体恤和宽容,但自己是偶然见过几次其动怒的场景,非常恐怖,非常可怕,足以让邃晓者留下心理阴影,今天千万别砸锅了。 范宁继续硬着头皮道:“…新进展就是,‘七光之门’的密钥或需要用一些特殊的画作方能塑成,比如那幅落选者沙龙画家用特殊颜料及特殊技法创作的作品,我们需要集齐或绘齐它们…当然还是如此前所说,找到移涌秘境入口,或入口的前置所在之地,也是另一个必要前提。” 这绝对不是汇报过的老账了,要是特巡厅知道本杰明后来的动作,以这帮家伙的习性,自己家美术馆的那些画作根本留不到现在。 当然,他肯定不会去提本杰明去美术馆偷画的事情。 “你之前不是说,问题出在颜料上面吗?”何蒙皱了皱眉,“这样才解释得通,本杰明为什么要借纵火之名掩盖自己刮走非凡颜料的行为。” “可你现在又告诉我,是要集齐或绘齐特殊的画作?…” “未必本杰明放着符合条件的现成画作不要,非得把颜料刮下来自己再拼回去?” “调和学派的人是疯子,但不是傻子吧?” 感受着各处天阶上投来的目光,范宁艰难地噎了口唾沫。 看来瓦修斯这个家伙,虽然之前的调查细节抓得很准,但大方向完全跑偏了… “本杰明在借纵火掩盖自己刮走颜料”,这个他先前的结论内容,倒是被自己套出来了,自己现在其实是有底气来推翻的。 但问题是,自己并不知道瓦修斯到底还调查了哪些线索,又和同僚对接过一些怎么样信息。 批改作业也得按照别人的解题步骤来改啊! 现在的处境就是,自己被他们逼着给一道题目改分,且要说出赋分理由并更正谬误,然后…答题卡上打了马赛克。 …看来得另起炉灶了。 完全瞎编会显得太假,范宁无奈之下,决定试试以自己的经历为基础,再缝合缝合瓦修斯此前已知的调查轨迹,“魔改”出一版独立的故事来,看能不能把特巡厅忽悠过去,于是他煞有介事地开口说道: “其实有天晚上,我几乎快抓到了他。” 正文 第七十七章 不知其形(4K二合一) “大概经过就是这样。乡下回来途中偶遇,随手抢了辆车去追本杰明实力已处在中位阶的较高水平,逼到大桥护栏外后,他没法从我这体面逃走,我也没法阻止他跳河但这个半疯的家伙十分不愿意在臭水中遭罪,就告诉了我那些隐秘知识当然,最后他的车还是被我一脚踢下去了” 范宁不急不绪地向“混乱天阶”里一众特巡厅中高层分享着自己刚编的故事。 在此期间,他感受到波格莱里奇从四面八方注视着自己的灵体,似乎是在观察自己的情绪有没有受叙述内容的影响。 “你的意思是”何蒙将他的核心情报作转述确认,“若一幅画作的材质和技艺,能做到与‘七光之门’发生神秘学联系,那么它在经历某种特定过程后,就会升华成移涌物质进入世界的意志层?” “是的。” “普鲁登斯拍卖行那幅此前认为的画,实际上是进入移涌了,虽然不清楚那处移涌秘境的位置,但我推断它很有可能飘向此处。” “还有两幅本杰明在乡村绅士家收购的作品,在战斗中被你们毁掉了?” “是的,不过如之前所言,作品并不是唯一性的,只要满足神秘学联系即可。” 范宁不仅过程有原型出处,就连这一关键知识,他都没有隐瞒,因为在场之人里有太多神秘学知识比自己渊博的存在。 “调和学派口中的话,如何确保真实性?”有几名参会者问道。 “所以我将信息带回,以供各位判断。”范宁平静回应。 “可能性很高。”何蒙沉思片刻,“我突然想起来了几年前纳入特巡厅封印室的某非凡物品,没记错的话,正好是在乌夫兰塞尔分部,物品外形是一幅画,名为《痛苦的房间》。” “那幅画的内容是关于产房与产床的室内写生,创作者被发现死于旅店客房,全身溶解于浴缸,只剩头颅漂于浆液当时认为它具备活的特性,被人欣赏过久后会侵染人的梦境并从其躯体中诞出,最后在梅克伦自由博物馆的一次拍卖会上将其收缴,持有人是一名和愉悦倾听会有关的触禁者,已枪决。” 范宁听到这心中一动,本杰明的确说过《痛苦的房间》在封印室被黑布覆盖,特巡厅的人怕它跑了。 看来这件事情,他们曾向何蒙汇报过。 在《奥克冈抄本》的《圣泉密续》分册中,范宁注意到文献作者在附录中留下过一段可牵引“恰当作品去往恰当位置”的密传,或可针对这种性质更危险的画作。 “艺术家的‘格’与艺术作品的‘格’,或遵循类似的特性。”一直听着几人交流的波格莱里奇,突然说了一句神秘程度超出范宁理解的话。 他开始布置工作:“…关于‘灾劫’及安全生产问题,调查员暂时不作实质性介入,先让特巡厅外协员及博洛尼亚学派自己处理,这两拨新旧贵族,也算是难得找到一次共同事业去合作…诺玛·冈小姐,我需要的是你先寻到‘巧合之门’的密钥线索。” “明白,领袖先生。”穿黑色宫廷长裙的女子,和她领导的几名高位阶有知者一起尊敬行礼。 “…关于‘隐灯’和‘画中之泉’,帝国各分部负责人,在各郡排查美术作品的神秘主义倾向,据我猜测,‘七光’之名或暗喻着门扉的开启需侧重于对应七种相位的神秘主义画作…排查过程中遇事向对应巡视长汇报,今天没到场的其他巡视长,由鲁道夫·何蒙代为转达。” “明白,领袖先生。”何蒙带头领命,“瓦修斯”的声音同另几人一起夹杂其中。 “…重点排查乌夫兰塞尔郡区,如普鲁登斯拍卖行,如特纳美术馆等。”波格莱里奇强调道。 这两个地方,一处火灾整顿刚刚结束,准备恢复营业,另一处…也不久了。 “…明白。”范宁的动作僵硬了一下,出来的应答声也比他人稍微慢了半拍。 “卡洛恩·范·宁…是叫这个名字吧?他晋升有知者之后的近况如何?” 应该是顺着特纳美术馆想到了什么,波格莱里奇回忆片刻后问道。 时间异常紧张,来自下面各层级汇报的大量事务和信息,持续消耗着这位领袖的精力,他无时无刻不在作出分析、调度和决策,以及…研习或对抗永无止境的来自高处的神秘。 范宁这条线上的事情是重要的事情,但或许也还有数十件、数百件与之同等重要的事情。 …怕什么来什么…范宁稍稍挪了一下视线,在感受到刀子划破皮肤和眼球的疼痛时,发现何蒙正看着自己所在的天阶,于是只得开口道:“我一直关注着他在乌夫兰塞尔的动向,他热爱艺术,天份不错,晋升速度很快,对于调查神秘事件也具备着新人常见的热情,触禁者地下聚会、愉悦倾听会隐秘据点、调和学派‘幻人’秘仪、普鲁登斯烧画事件都有他在参与其中,基本已成为指引学派在乌夫兰塞尔分部的骨干力量…” 自己夸自己感觉怪怪的,但若想将关键的节点一笔带过,就必须实事求是且详细地说出另外无关紧要的节点。 特别有些自己忌惮的关键词,既然特巡厅有所关注,就算不提,何蒙也会帮自己提,倒不如自己主动来,比如… “在‘隐灯’的错误时空里,我也和他有过一些接触…总而言之,他应是有怀疑过文森特或特纳美术馆另存其他秘密,并且作过调查,尤其在研究音列残卷上下了不少功夫,但绝大部分精力花在了化用素材作曲上,比如接下来在夏季艺术节上的首演…” 波格莱里奇点了点头。 对于瓦修斯此次向领袖所作出的,言简意赅且不遗要点的汇报,何蒙心中也比较满意,他决定顺势请示一个接下来马上就会遇到的关键问题: “领袖先生,此次‘波埃修斯艺术家’提名酝酿之事,从吊唁活动到夏季艺术节…如果范宁进入了考察视野,我作为考察团中的代表特巡厅一方的人,应该实事求是,还是区别对待?” 波格莱里奇出乎意料地沉默了有半分钟,然后问道:“据你判断,他的‘格’现在到了哪一高度?” …怎么又是这个单词?范宁终于发现了引人注意之处。“格”是什么意思? 他隐隐约约觉得,除了近年来新出现的“绿卡”作用之外,“波埃修斯艺术家”评选机制诞生之初,可能和这个“格”有关系。 何蒙同样思索了半分钟,然后慎重回答道:“最保守的评价在第二高度,对应‘新郎’或‘播种者’,甚至于可能无限接近第三高度‘持刃者’。” “您确定?”另一侧天阶上默然站立的诺玛·冈突然出声,“…这个人多大年纪?” 随着她的开口,范宁发现有一半人的目光看向了何蒙,另一半则看向了自己。 他起初有些本能的心惊胆颤,但随即意识到这些人看的并不是“范宁”,而是范宁情报的直接负责人,调查员瓦修斯。 “23岁。”何蒙答道,“他《第一交响曲》首演的消息在音乐界传开后,我向乌夫兰塞尔方面要得了较为完整的资料。” 何蒙随即作出补充解释:“卡洛恩·范·宁算小半个科班出身,生在艺术家庭,可早年受的熏陶是美术,音乐训练的系统程度相比爱好者有余,远不及音乐世家…但这个人重理论、爱钻研、有人文素养、懂得用理性驾驭灵感,大学四年默默无闻做着纯粹的音乐研究,这或许是他后来晋升有知者的原因,也是近一年终于崭露头角的原因。” “近一年从即兴演奏的《幻想即兴曲》,到音乐沙龙的《死神与少女》,再到被亲历者奉为传奇经历的《第一交响曲》首演…艺术界普遍认为后者不仅突破了浪漫主义的语汇极限,而且已经形成了他强烈的个人风格,甚至有一句预见性地评价令我印象深刻——” 何蒙对这句话的记忆非常完整:“事实上当我们在未来欣赏卡洛恩·范·宁后续的交响乐作品时,或能发现早在《第一交响曲》这里,他就已初步形成了所有他该形成的个人特质。” 因为纵观整个音乐史,第一首交响曲就能收获如此大反响的艺术家,实在太少太少了。 “毕业他出任圣莱尼亚交响乐团常任指挥,自此番赴帝都演出,音乐会前期的票房销售就以罕见高价创出了最快售罄记录。若是《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的现场效果能符合人们对电台中的预期,那范宁的艺术成就、民众认知、媒体评价、市场反响…种种维度就已经不在风格探索期的‘青年作曲家’的水平,而是成熟的‘著名作曲家’,即第三高度的‘持刃者’。” “瓦修斯,有什么需要补充的?”最后何蒙问道。 “何蒙先生说得很全面。”范宁赶紧表示。 瓦修斯能有什么要补充的?自己都总结得没特巡厅好。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实事求是呢?”波格莱里奇听完后反问道。 他少见地淡然一笑:“我一直都在向诸位强调,艺术家是世界上一个最难管理的群体,但也是在当下之处境中最为至关重要的群体,我们太需要高层次的‘格’了…” “如你所言,一位23岁就能无限接近‘持刃者’高度的艺术家,如果他能在我们的关注下持续进步,或许不出三五年,他的‘格’就会升为‘锻狮’,获得提名,此时加上‘波埃修斯艺术家’平台的借势,或许再往后十年,我们会多出一位‘新月’高度的存在,这能为我们额外争取到很多时间。” 如果是35岁的“新月”35岁的“波埃修斯艺术家”?众人不仅陷入深思。 “您的意见十分正确。”何蒙轻轻鞠躬,“只是音列残卷和文森特的问题…” 虽然对音列残卷的研究一直没有实质性突破,但在特巡厅高层调查的16件可疑古物里,领袖一直认为音列残卷与“预言”的相关性可能排在前面。 “事有轻重缓急。”波格莱里奇从天阶上起身,模糊的身形开始来回踱步,“我们有太多需要关注的问题,b-105失常区的情况,以后我会亲自带队过去,现在更紧迫的任务是回收密钥与搜集器源神残骸。” “每件事情做起来,诸位都会遇到想象不到的阻力,但斗争不要四面出击,在承受一个方面的压力时,你们要学会让其他方面的压力尽可能小…我始终希望每一位具有高层次‘格’的人都是我们的助力而非敌人,未来的卡洛恩·范·宁也一样。” …助力…敌人。何蒙咀嚼着这两个词语。 他十分清楚,那些被波格莱里奇先生真正确定为阻碍的敌人,会落得何种下场。 “明白。”周围绝大部分参会者,此时都下意识出声回应。 “还有什么问题?”波格莱里奇重新坐下,目光在光滑的阶梯和镜面中跳跃,让每一个人都感到被刀子指着眼尖。 “没有的话,散会。”波格莱里奇右手在空中虚挥,就像刀子划破画布,每位高位阶有知者所在的透明阶面裂开豁口,一道道身形转眼间坠入消失,只剩刺眼的光线在其间紊乱地流淌。 这里只剩下两位邃晓者。 “您的亲查行动还算顺利吗?”诺玛·冈小姐以关心的态度询问。 波格莱里奇平静道:“由于‘红池’的真知已在逐步苏醒,追杀‘愉悦倾听会’之事变得有些棘手,其残骸的搜寻也成了难度最高的梯队,这会花费掉我更多的精力和时间。” “有需要的话随时恭候您的调遣。” “‘红池’的事情太过危险,你们不可过多探听,我交给你们的任务一向是秉持先易后难的原则,这样也是减少各方内耗的方法。” “是否可以向您请教,目前您判定的搜寻难度排序是如何的?”何蒙语气恭敬。 “七位见证之主的残骸,‘刀锋’一直在我手上,除此外最简单的第三梯队,就是交予你们负责的‘隐灯’、‘画中之泉’和‘灾劫’,第二梯队则是指引学派收容的‘焚炉’,圭多达莱佐那个人物十分不好对付。” “器源神全部都疯了,程度最严重的就是‘红池’,由于真知活化,祂的残骸也随之变得极度危险,被我定于第一梯队亲自搜寻,至于同样难度的另一件,危险未知,但关于祂的来源、记载、特性等信息实在太少太少” “其余器源神我们至少能透过见证符或神名,想象出其大概的形态,这一件则实在让人想象不出祂究竟是什么模样,也不知道祂的残骸现在究竟在哪里。” “由于秘史纠缠律的作用,不排除你们有微小的概率,在无意间获得其线索的启示,当然,不做太大希望等解决了‘红池’的麻烦后,我会亲自带队在全世界范围排查其下落。” “祂的神名是?…”两人语气带上了一丝好奇。 “旧日。”波格莱里奇说完垂下眼眸。 正文 第七十八章 见面(4K二合一) 装潢精致的小房间内,范宁睁开眼睛。 身上各处皮肤完好,但被刀子划开的疼痛仍有留存,五感变得敏锐,但体会到的东西并不真实。 残留的违和感自灵性中溢出,锋利的桌沿、愤怒的边角、激昂的窗子、狰狞的橡木条、侵略性的灯光“烬”的秘密穿插其间,并以各种形态彰显。 思维有些强直,难以去迂回思考什么东西,范宁先是准备用手臂撑着躺椅扶手站起,但刚刚一用力,猛然增强的疼痛感就让他重新坐了回去。 “砰”地一声,身体下落的冲击力让天花板角落的碳化灯碎裂,残片落地,扎入结实的木质地面。 他抬起双臂,发现每边靠近肘部的位置各有一深一浅两道伤口。 那是被木质扶手的锋利边缘划开所致,殷红的鲜血从其间渗出。 当危险感一寸一寸地从这边空间散去后,他才以一种柔和的感觉注意到眼前居家装饰风格的画框与画布,以及那道刀子的豁口。 梦境中的记忆接二连三从脑海里跳出,范宁终于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来不及仔细体会波格莱里奇的无形之力带来的恐惧,他的手抚上头顶,然后心里不受控制地,像复读机卡带似地重复着半句不完整的话: 这顶破帽子也太那什么了这顶破帽子也太那什么了 居然连波格莱里奇都没有发现异样! 不清楚这究竟和f先生有没有关系,但如果不是这顶帽子足够靠谱,自己今天一百条命都不够死的。 范宁用力把高筒礼帽往下紧了紧,然后站起身在房门边上犹豫了几秒。 不知道何蒙走了没有? 应该是可以自行离开了,但范宁总担心正好撞到他。 可别再出什么意外范宁竖起耳朵想听听走道外有什么动静,可不知是房间隔音效果太好,还是何蒙已离开或滞留办事,他没听到任何声音。 尽管时间尚早,但这个地方范宁一秒都不想多待,越来越不自在的他调整了一下呼吸节奏,缓缓拧开房门,朝大厅方向走去。 这里仍然烟雾缭绕,人数已不只四位,还多了几名围观者,每一位恐怕都有和范宁接近的位阶。 叼着烟斗的绅士哗啦啦洗着纸牌,有人拨弄着筹码,有人用叉子戳进糖豆盆,将薄荷糕块送入口中。 “瓦修斯,每次见你来圣塔兰堡都垮着一张臭脸。”嗓门声颇大的另一绅士,将盛满手磨咖啡的纸杯朝范宁递去,“坐下来玩一把?” “倒是想有这闲心,开门。” 范宁自然不认识瓦修斯的熟人,他接过纸杯,保持着一贯的苦瓜神态,冷冷吐出几个单词。 对面这人撇了撇嘴,掏出钥匙串,将旋启式防爆门的开关阀一个个拧开,一长串水蒸气的高亢鸣叫后,铸铁门缓缓开启。 范宁抿了一口烫而甜腻的咖啡,慢悠悠地跨出大门。 穿过走廊,下楼,走出大厅,直到彻底离开灰色双子楼,重回摩肩接踵的街道时,范宁心里才终于长出一口气。 他出手拦了一辆出租马车,吩咐去往车站方向,登车后过了几秒,那杯放于长椅脚下的咖啡就被迅速端起,衣衫佝偻的中年流浪汉喝了一口,又递到了身边脏兮兮的小女孩手中,被她捧着一饮见底,再张嘴接住甩出的汁液。 车站的公共盥洗室响起哗啦啦的水声,回到本来面目的范宁推开木门,汇入人群。 今天的乌龙事件让范宁收获了大量隐秘知识,但他绝对不想再来第二遍了。 虽然那顶礼帽完美地掩盖了灵体特征,但若不是瓦修斯近期调查的事物,范宁自己恰好都盘过了一遍,并有一些实质性的思考 只要有一处表现出不知情,今天自己就栽在这里了。 “格”究竟是什么?指一个人在艺术上的成就? 波格莱里奇的话语,似乎体现出了具有高层次“格”的人的极端重要性。 范宁在回酒店途中,持续思索着特巡厅高层对话里的关键词:新郎、播种者、持刃者、锻狮、新月 取得“波埃修斯艺术家”提名或正式头衔,似乎对应着某些关键词,比如提名似乎需要判定一位艺术家具备“锻狮”高度的“格”。 大街喧哗,马车颠簸,闭着眼睛的范宁似乎突然间联系起了什么事物。 不久前三人在大宫廷学派废墟一处见到的那块怪异浮雕! 浮雕的主体内容是“头戴冠冕,身着披风的人持刀屠宰一头牛”,而在周边区域,范宁依稀记得好像有一些别的事物或元素。 比如稻穗、蛾子、狮子、月亮、穿华服或持火炬的小人不止这些,更详细的已经记不清了,它们似乎与那些关键词存在联系。 进到“波埃修斯大酒店”大堂后,范宁暂时把思绪抛之脑后,回房间小憩了一会并收拾好东西。 接下来他与交响乐团众人一起,去往提欧莱恩国立音乐厅爱乐广场,观看了夏季艺术节的开幕式,现场一如历年地隆重,也不同往年地大幅增加了治安警力。 令乐手们觉得振奋人心的是,在台上讲话的委员会负责人在今年的亮点预告中,己方这场音乐会也占有一席之地,被强调的点是引入注目的定价和罕见的售罄速度。 开幕式进行过程中,范宁向卢分享了在会议上听到的关于超验俱乐部的动向情况,尤其是相对反常之处,卢表示地铁安全的隐患排查工作正在有条不紊地铺开。 从乌夫兰塞尔以往神秘事件中牵连过来的一些线索,范宁在时机合适时可能会调查一番,但有多大的能力操多大的心,除此之外的…隐秘组织那些让帝都常驻力量都焦头烂额的小动作,合适的消息给予分享,能帮的小忙行举手之劳,就算是尽到本分了。 对于范宁而言,最大的自我价值是追求艺术的真理和归宿,最大的人生责任是为全人类留下尽可能多的精神财富,其余随行随心之事皆为灵感和素材。 临近散场之际,他同几位声部首席交代了自己今天有事,然后直接向卡普仑布置了下午和晚上的排练任务。 “这几个片段,明天我一上来就会先检查它们处理情况。” “…这,范宁教授,您意思是今天让我…”持着笔埋头勾圈加标注的卡普仑错愕抬头,他到什么场合都随身提着装有厚厚总谱和笔记本的公文包。 “你上岗助理指挥都已经一个多月了。”范宁说道,“我就没在排练场合见过你独立地指挥一次乐团,今天这样相当于是逼你一把,看看你的水平如何。” “……我可能不太行,同学们都是专业出身。”卡普仑摸着自己稀疏的头发,神情既为难又觉得不好意思。 “专业出身只是意味着他们自幼经历了一整套系统的演奏技能训练,外加长大后对音乐语汇的识别与表达… “和声与对位练习、总谱中的移调乐器读法、数着小节以解剖乐段和乐句…有的时候他们局限于自己专业曲目一隅,脑子里对浩如烟海的严肃音乐作品储量未必有你丰富,对各种演绎方式的熟悉程度也未必有你信手拈来。” “相信你的耳朵,相信你的专业学习成果和鉴赏经历的积累。同学们都对你非常熟悉了,我已做好交代,有什么问题的话,新顶上乐团首席位置的希兰也会替你把关。” 跟着自己观摩了那么久,范宁判断他对这三首作品的理解能力应已足够,至少针对特定的问题排练解决是足够的。 “如果你的时间比别人更少,那么有些迟早要跨出的步子,你需要跨得更早。”范宁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后便转身离开。 开幕式结束,大家纷纷站起身,留下满脸沉思之色的卡普仑。 “希兰,卡洛恩今天说自己有事,为什么罗伊学姐也有事了?”收到排练任务的琼,散场之时小声问道。 “是那个吊唁活动吧,他昨晚在酒店里说了。”希兰望着范宁离开广场的身影,“罗伊学姐本身在圣塔兰堡就人脉很广,可能她也受邀到场了。” “昨晚后来罗伊学姐好像也去了卡洛恩房间。”琼凑近希兰耳边悄悄道。 “门不是一直开着嘛。”希兰点了点头,“好好排练吧,我等着演出结束后的唱片预售呢,猜猜看我们能卖出多少?…” …… 范宁走出广场后,坐进了街边一辆原地轰鸣的黑色汽车,罗伊很少见地穿着一条黑色的庄重长裙,打开副驾驶的门,下车换到了后排范宁的身边落座。 “卡在一个地方动不了的创作,后来动了吗?”她笑着打招呼。 “有不算满意的进展。”范宁应道,“…问你啊,艺术家想创作一部能打动人或引人深思的作品,是否一定需要亲身的经历或处境?” 这句话映射出的另一个私人化问题,就是“成功探讨死亡的艺术家是否一定要是暮年或垂死之人?” 原本准备闲聊几句的少女,大概没想到范宁一上来就抛出这种话题:“或许不一定呢,看范宁先生怎么定义亲身了。” 她认真地组织了一阵子语言:“我读过一些诗歌或小说,其作者诚然有部分刻骨铭心者,但也不乏自身经历稍浅之人写出了感人肺腑的爱情或刻画出了细腻深刻的人性…擅长于用神话史诗创作叙事曲的浪漫主义音乐家和叙事文本并不在一个时代,那些伟大的歌剧家们也不曾经历过剧中角色的悲欢。” “我倒觉得艺术家的生命有限,很难用局限的亲身经历去满足浩瀚无垠的灵感与表达欲…艺术家最应做的,是尽可能多地站在他人或历史的视角感悟体会,然后为自己想发声的事物发声,为自己想代言的思想代言。” …这或许是“汲取人文养分”的另一种偏实践化的表述方式吧?范宁如此想道。 看着少女精致无暇的脸蛋,他眼眸中闪过一丝异色,片刻后认真说道:“谢谢罗伊小姐,我再想想你的话。” 汽车在市中心平稳行驶了一段距离,并依次绕过宽阔的布道广场两角,当范宁看到“圣雅宁各骄阳教堂”在西南角的钟楼与西北角的洗礼堂时,他想到了一个问题: “诗人巴萨尼来自哪个组织?” 罗伊说道:“他信仰‘不坠之火’,但他曾经的非凡身份更接近于特巡厅的‘外协员’编制…当然严格来说,他算是一名自由遂晓者,这和非凡准入管控的逻辑不同——不隶属官方组织的有知者即为触禁者,但邃晓者有自由超然的权利,只要他们不祀奉邪神。” “等下范宁先生自会了解更多。”她微微一笑,“车到啦,先下去吧。” 两人并肩而行。 “圣雅宁各骄阳教堂”占地极广,此刻范宁从正面看去,它就如同横跨在布道广场上的一堵巍峨城墙,建筑外墙壁以三种颜色的大理石贴面砌成:大部分洁白,以及少量的黄和紫。 “白色的取自高地诺伯温采石场,黄色的来自伊格士,紫色的大理石则掺有南方伯斯宜斯坦出产的宝石。”见范宁看着外墙,罗伊出声介绍道。 “这你都懂?”范宁惊奇道。 “我家在修缮海华勒小镇的宅邸时,引进过相同货源的建材。”罗伊笑着解释。 离教堂大门的直线距离越近,范宁越能感受到这庞然大物正在让自己的呼吸逐渐变深。 建筑对称且雄伟,正面的人字墙上雕刻有布道者雅宁各传教的图画,墙顶则立着历任几位知名大主教的石雕像,比如那位范宁曾在多处画像上见过的班舒瓦·莱尼亚。 “爸爸,妈妈。”罗伊朝正好从门口出来的一对夫妇走去,脚下步伐稍微轻盈了一点,语气也带上了丝丝愉快。 范宁再次见到了在音乐沙龙上结识的熟人,雍容贵气、身形提拔、面容宁静和蔼的侯爵夫人,她的身边站着的自然就是麦克亚当总会长。 这是一位穿深红色丝绒薄外套,戴高顶貂皮礼帽的英俊绅士,头发和眉毛修整得十分利落,眼神即使是看着自己女儿,也在淡笑中带着严肃,具备不予言表又不容置疑的权威。 “青年作曲家范宁先生,对吗?”在范宁行礼问候后,麦克亚当温和且从容地开口。 正文 第七十九章 生如飞蛾(4K二合一) “祝贺范宁先生成功首演《第一交响曲》并履新常任指挥。”一旁的侯爵夫人也温言开口,“我们后来一致认为,去年底的音乐沙龙是家族近年来最成功的一场,那首弦乐四重奏题献或也是最赚的一笔艺术投资。” “谢谢。”范宁以谦逊的绅士姿态回应:“两部作品所收获的演出荣誉,都离不开你们培养出的罗伊小姐,没有她的艺术天份以及在重要位置上作出的演绎,反响将大打折扣。” 范宁这样说无疑让麦克亚当夫妇极其受用,侯爵大人眉宇间虽然没有大的波澜,但他看向自己女儿的目光里明显有了骄傲或欣慰的成分。 站在另一侧的罗伊,朝范宁方向轻微转头,随即马上侧回脸去,笑着对侯爵夫人说道:“妈妈,若你说那笔艺术投资最成功我能理解,可题献是一种家族荣誉,又不能交易,你怎么知道它是不是最赚呀?” 侯爵夫人同样回之以笑意:“亚岱尔家族那边的四重奏手稿,已有人出价4000磅求转让收藏,短短十个月左右的时间,涨幅竟然已达到150%,要知道在这一层次的藏品中,亚岱尔家族1600磅的收购基价并不低,这个涨幅相当惊人…作为范宁先生早期的大型多乐章作品,它的艺术价值或许不是最高,但投资回报率的潜力难以想象,未来的成熟作品若范宁先生有心献出,起价不会在这一层次了。” “至于我们…由于题献的不可转让性,无法直观获悉当初的委托金额在如今能换算出的价值数字,但正是这种永恒的、带有历史厚重感的特性,使这份荣誉更为弥足珍贵。就算只论及市场价值,它对于麦克亚当家族品味和实力的加成,也会在其它经济活动上间接地体现出来,最直接的领域就是在艺术投资市场上的号召力。” 从侯爵夫人这番分析中来看,她对于自家女儿最先发现范宁的艺术身价并占得第一次题献的事情十分得意。 范宁之后自然还有其他的题献,或有其他被收藏的手稿,但作曲家不可能将自己的作品全部如此处理,终究只是一小部分。 当若干年后世人整理范宁的作品目录时,索引表上作品编号肯定是按顺序来的,那么在最前面看到的题献就是麦克亚当家族。 而做到这一点只花费了500磅。 在寒暄后四人缓步进入大门。 范宁发现只有走到“圣雅宁各骄阳教堂”里面,才能感受到彻底而真实的震撼。 眼前是由无数方形石柱支撑起的拱形大厅,各处施以金碧辉煌的重色彩绘,很难找到一处能一览全貌的地方。拱壳内外分层,高处遍布圆形或弧形的窗,夹缝中间有一条半隐藏式的通往穹顶采光天亭的通道,仅少量台阶若隐若现。无数奇异的光线透过它们洒入其下,造成穿插错落、明暗交织的立体效果。 “走在廊道的人蒙福了,因他沐于光明,因他得见天梯。”圣雅宁各骄阳教堂的建筑设计,足以让每一个灵感或高或低的人都领会到“不坠之火”的荣光。 事实上,无论信仰与否,这样的巨型建筑都是人类文明史上的绚烂瑰宝。 “据说每一位初见于此的艺术家,都将因体会无言的崇高而诞生新的灵感。”漫步中的保罗·麦克亚当缓缓开口,“…范宁先生也是初见吧,感觉如何?” “数量的崇高,力量的崇高,此地同时具有。”范宁微微颔首。 “数量?力量?”麦克亚当侯爵对范宁表述的词组感到新奇和不解。 范宁解释道:“超乎常规的庞大体积、结构艰深的布局、难以企及的高度、稠密繁复的光束,这显然具备‘数量的崇高’…而凝视其形需要具备克服巨大障碍的恢弘气魄,需要经历一个阻滞的过程,恐惧之后方心生敬意,此范畴可归于‘力量的崇高’。” 麦克亚当那严肃沉稳的神态里,第一次有了微不可察的波动。 在他的预想中,信徒会称颂“不坠之火”的璀璨荣耀,非信者会从纯粹的建筑形体出发,描述教堂带给自己的主观感受,音乐家则因美和崇高,收获创作的灵感启示,但音乐是语言之外的艺术,虽有感性,无以言表。 范宁显然同样有被大教堂的崇高所触动,但他既非信徒式的沉湎称颂,也非抒情式的空洞感叹,而是用理性的表述方式准确地剖析了崇高感的来源。 保罗·麦克亚当突破邃晓者境界已近二十年,作为这一位置和层次的人,他接触过大量优秀青年艺术家,或富有天赋的有知者,但范宁这一论述仍让他耳目一新。 念头转瞬即逝,行步到人少处,他依旧从容道:“灵剂的问题我已从罗伊这边得知,对学派来说重要性不低,今天见你,也是感谢你分享消息。” …原来就是这事啊。范宁松了口气,云淡风轻地笑笑:“侯爵大人不必客气,消息或许对博洛尼亚学派有用,但对我而言无关紧要,举手之劳。” 从无意听说校长疗伤,到恰巧与手头几条线索相连,从自己想验证色谱原理是否生效,到将信息转告罗伊,自己并没有特别强烈的目的性,都是随心之举。 “对了。”他将手杖于一旁搁稳,从公文包内拿出小盒子,“灵剂中的非凡组分,我已做了拆分,此次来到圣塔兰堡,顺手带了部分样品,或许对您有用。” “非凡组分做了拆分?”麦克亚当接过小盒打开。 他原本以为范宁只是通过什么特殊办法,或意外情报得知了其中组分情况。 四支小管在他眼前凭空悬起,除了疗伤灵剂的原样品外,还有鲜花状的奇异物质、漂亮的卵形结晶和粘稠的银色液体。 下一刻,麦克亚当伸手将小管抓回,而那些物质就像违背了内外关系一样,位置未动,仍然静静地悬浮在那里。 这种让人无法理解的手段让范宁一阵屏息。 麦克亚当观察了一会儿后,将其以同样方式还原:“的确是调和学派炮制的非凡物质…不知你是如何钻研出这种罕见分离方法的,这样的案例实在太少,如果有普适性潜质的话,学派愿意委托你研究几种特定配方炼制结束后的提纯问题。” 他自己的确可以运用精确到毫厘的灵性控制力,加之特定辅助物质,将这些非凡组分缓慢牵引而出,但一件需要他这种层次的邃晓者耗费心力的事情,本身就意味着高昂的成本。 如果范宁可以让有知者就做到这一点,这对于整个学派来说很有意义,能适用的配方种类越多,价值越大。 这是他今天的第二次微微惊讶了。 “这暂时不属于我的主要兴趣范围。”范宁笑着拒绝了他,“不过初步的理论知识,我与贵学派新入会的琼·尼西米小姐有过交流,她年纪很轻,天赋少见,总会长先生或可多关注一下她的成长。” 本来听到首句的麦克亚当侯爵,因为被晚辈当面拒绝有些微微的不愉快,但范宁后面的话,不由得让他目光重新温和了起来。 灵剂师,尤其是熟悉高位格非凡物质特性的灵剂师,在每个有知者组织都很稀少,范宁这样相当于是在帮自己无偿培养人才。 几番对话下来,侯爵大人有了种自己占晚辈便宜的感觉,他甚至看不懂这位青年艺术家的动机是什么了。 难道是钱? 范宁继续道:“两位校长无意间服食这种灵剂两个月,灵性状态或许已十分危险,建议总会长您排查一遍会员们的情况,对于始作俑者也尽快控制起来为好。” “行动已有。”思索中的麦克亚当拧了拧眉头:“但其实,你可认为他们的服食行为并非因疗伤而纯粹的无意,他们既带有一丝被煽动的成分,又有更多的‘自知’因素。” “什么!?” 麦克亚当此言一出,不光范宁,就连罗伊也惊呼起来,只有旁边的侯爵夫人表情尚算平静。 “自知”的因素?范宁觉得每次听到这个词都不是什么好事情,他不由得联想到,难道这两位校长也同样已经被“画中之泉”的隐知污染了? 之前他就疑惑于为什么施特尼凯作为高位阶有知者,对自己吃进肚子里的非凡物质都能这么不小心,当时范宁归因于掺杂的微弱成分难以察觉之故,可现在这样后知后觉地去想…主要问题并不出在施特尼凯辨析不了灵剂的性质? “邃晓者意味着强大的无形之力。”麦克亚当意味深长地提起一个看似不相关的话题,“也意味着人类的平均寿命,能在60岁的基础上增加20-40年不等,若没法突破那道屏障,即使是某些‘茧’或‘池’相的秘仪,也只能改善晚年的身体机能,让人免除衰老的痛苦,并不能让人明显活得更久。” 范宁静静地听着,这一点,他清楚。 “生命和知识同样重要,只有活着,才能够继续追求知识,而得到更多知识的人,也能活得更久。想要让肉体和灵性发生本质的转变,只有两种方式可选:进入移涌,求得攀升,或被移涌进入,求得改造。” “前者自然是指晋升邃晓者,然而能成功穿越门扉,得见辉塔的有知者百中无一,大部分人只走得通后一条路,即不断地服食某些特殊且危险的灵剂,让移涌物质逐渐改造自己,延长一定生命,或碰运气试试改造后的灵体能否成功穿越门扉,从而回到第一条路。” “后者难道不是一种苟延残喘的方式吗?”范宁忍不住问道。 他十分清楚,灵剂这种东西,寻常或辅助功能还算安全,可那些特殊的灵剂,滥用的话绝对没有好下场,就算身体不变成怪物,自己的意志也会被逐渐摧毁。 这个世界存在缺憾,人的生命很短暂,但作为一名艺术家,范宁没法接受自己的自由意志被危险的移涌物质控制,如果无法持续地向世人输出内心真正的艺术灵感,那多活几十年也没意义。 前世的莫扎特、舒伯特、肖邦等人只用了三十多年的时间就成就不朽,而大多世人活到他们两倍的时长也仍然浑浑噩噩。只有那些在历史长河中为人类留下宝贵精神财富的大师巨匠,大家提到他时才会感叹,“如果他能再多活十年该多好,那样我们不知又能听到多少新的伟大作品”。 范宁觉得如果自己无法晋升邃晓者,那也会顺其自然。在决定艺术生涯的价值因素里,生命时长不是全部。 “年轻有知者难以感受到这点。“麦克亚当彷佛看穿了范宁的想法,他抬头看窗,目光悠远:“…当有知者衰老,或临近死亡的时候,平日稳慎探索神秘的秉性,会逐渐发生一些改变,倾向于更热切,更不计代价地追逐隐知。” 他这句话看似平淡寻常,却让已“坦然”做好心理建设的范宁一下子“破防”了。 “所有的有知者最终都会变得这样?”范宁脸色不太好。 “所有。” “邃晓者也会?” “下到无知者,上到邃晓者,都会。”麦克亚当说道,“只要你时日无多,接近衰亡,隐知就更容易侵染你的意志,无知者会更容易受到蛊惑教唆,窥视神秘而死,邃晓者在接近生命终点时同样难以抗拒更高层次神秘的吸引。” “这不算衰老的变化,只是本能彰显,世人皆生如飞蛾般追求辉光,就像尘絮落地,火花上扬。“ 这个让范宁表情一度陷入呆滞的话题到此结束,麦克亚当侯爵示意大家继续往里走。 他的神态和语气恢复淡然:“总之感谢你为学派提供的帮助,作为回馈,待会在‘波埃修斯艺术家’的提名酝酿一事上,等参与角逐的成熟艺术家们展示完毕后,我会以今日考察团一员的名义,提议给你这个新人一次展示的机会。” “若表现良好,这或许能助于你早日进入到讨论组的考察视野,当然,前提是你自己是否有把握接受审视,落差过大可能对艺术家的声誉造成影响,你可以先看看成熟艺术家们的表现,再稳慎做决定。” 正文 第八十章 很紧张,很慌(4K二合一) “谢谢,增长艺术见闻本就是今日最大的意义。”范宁不急不绪地表示知悉。 另一侧的罗尹说道:“常任指挥一职,即使是在音乐学院交响乐团里,范宁先生也算是打破了出任年龄的记录。今天到场的人里面,会有夏季艺术节上另几所音院的指挥,也有与他们乐团合作的,名气更盛的独奏家,他们应该都比你年长十年或二十年…” 范宁点点头:“所以对我而言,吊唁活动上最期待的,也是可以见闻他们的音乐技法和艺术思想,不仅是多个名家接续展示,甚至呈现方式或许还和按部就班的音乐会有所不同。” 众人接近宽广挑高的参礼间,身边装容肃穆的吊唁者也逐渐多了起来。 从目前这个位置往圆顶之下的诗班席望去,或许是教堂中最华丽庄严的视角,那里的任何物件无一不是精致的艺术品,石阶、长椅、帘布、油画、凋塑…各式各样的金银或丝绸器具华美夺目,就连一根廊台上的小小蜡烛,都刻着精致繁复的纹样。 诗班席背后的高处是管风琴演奏台,前方则是花团锦簇的圣礼台,呈放诗人巴萨尼遗体的灵柩静静地躺于其中。 “会长,我过来了。”离圣礼台还有二十多米时,范宁就在参礼席前排看到了特征熟悉的背影,庄严肃穆的环境下不宜高声喧哗,但范宁仅仅低声开口,远处的背影就已听闻声音,转头起身。 五官棱角分明,皮肤偏黑,身材魁梧,几乎秃顶,四肢似缆绳般稳固,眼神锐利如刀,正是维亚德林会长。 不过,他刚刚坐的那个位置,好像是考察团成员的席位? “卡洛恩,许久未见…麦克亚当先生和夫人?罗尹小姐?”早在维亚德林转头时,范宁就听到了他音量低沉,却仿佛隔空传了二十米远在耳畔震响的声音。 …会长应该挺惊讶我和罗尹一家站在一块。范宁听出了后面的语气变化,但他觉得会长的语气及表情,似乎在讶异之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复杂成分? “会长,您再不回啄木鸟事务咨询所,怕是连自己办公室房间号都找不到了。”疑惑归疑惑,范宁的心情还是挺轻松,开了一句玩笑。 “的确可以撤了,等你尽快接手。”维亚德林神色恢复正常,“麦克亚当夫妇,还有罗尹小姐,你们好。” …什么情况?我接手什么?范宁一时有些傻眼。 “中午好,维亚德林爵士。”罗尹轻步上前,盈盈行了一礼。 “指引学派多了一位邃晓者,祝贺。”麦克亚当说的话让范宁眼神一亮。 原来是这样,会长这算是“升职”了?进入了指引学派高层? 麦克亚当与维亚德林结束握手后,看了自己夫人一眼,再将悠远目光投向圣礼台上的花丛:“巴萨尼先生能在生前,看到自己两位学生都晋升邃晓者,也算是弥留之际的最大欣慰了…” …两位学生…指的是谁?范宁在一旁默默观察他们的神态和语气。 一位应该是会长,他似乎在近期成功晋升了邃晓者,另一位?…好像不是指麦克亚当自己,侯爵夫人也是邃晓者?作为博洛尼亚学派的总会长夫人,这倒也算情理之中…不过她和会长出自同门,都是巴萨尼的学生?有师兄妹一类的关系在? 巴萨尼的各种公众身份中,以“伟大诗人”在世间最为着名,但他同时也是一位演奏大提琴的音乐名家。 维亚德林爵士按照安东老师信中所述,应在钢琴上造诣不低;而罗尹的母亲,尹来安·麦克亚当侯爵夫人,在年轻时代曾是上世纪末着名的女高音歌唱家,婚后才逐渐将事业重心从舞台前转移到了舞台后,成为提欧来恩赫赫有名的文化评论家、音乐沙龙家、艺术收藏家。 难道年轻时的会长,曾是这位女高音歌唱家的追求者?结合维亚德林此前不经意间流露的神色,范宁心中隐约推测出了一些陈年往事。 “由衷为你越过人生的艰险关卡感到高兴。”侯爵夫人优雅地道出祝贺,“如果我猜得不错,曾经那位以辉煌技巧征服各国乐迷,令无数女性崇拜者为之疯狂的传奇钢琴家要回来了。” “暮年之际的侥幸求知。”维亚德林摇头一笑,“无论神秘侧的步伐还是其他,我都算是落后者。” 闲聊数分钟后,他向众人挥手致意:“暂不打扰诸位了…”他的目光从麦克亚当侯爵转向罗尹,最后又落到范宁身上,“…卡洛恩,麦克亚当夫妇二位艺术修养深厚,把握相处机会,希望你能获益。” 从维亚德林的眼神中,范宁不仅读出了赞赏,还有一丝“你加油”的意味。 “好的会长。”范宁认真答应。会长应该是听闻自己位阶晋升较快,表示欣慰和鼓励。 维亚德林回到参礼席后不久,旁边一位褐发碧眼的绅士缓步上前,脱帽行礼。他年纪约莫35岁出头,持鎏金手杖,另一只手抱着夹有指挥棒的乐谱。 他的姿态尽显优雅谦逊:“尊敬的麦克亚当夫妇,很荣幸见到你们一家。美丽的罗尹小姐,上次见面应还是新历912年,在皇家音乐学院的‘洛尔芬大师逝世20周年’纪念音乐会上。” 此人是着名指挥家、作曲家,皇家音乐学院交响乐团的首席指挥阿多尼斯,在艺术界获此名声,并坐上帝国学生乐团头把交椅负责人,以他这样的年纪极为难得。 “出色的演绎,幸会。”罗尹回应以礼仪无可挑剔的微笑。 “阿多尼斯指挥,期待你《f大调第三号交响诗》首演的表现。”麦克亚当维持了他一贯波澜不惊的从容语气。 阿多尼斯与罗尹父女攀谈几分钟后离去,另一位年龄与之相彷的绅士又上来问好,他是此次与提欧来恩国立音乐学院交响乐团合作协奏曲的着名钢琴家迪托瓦。 钢琴家微微欠身:“麦克亚当侯爵大人,向您与夫人隆重问好。罗尹小姐,我在几场音乐沙龙中得知,您上半年收藏了在下录制的《乌奇洛二十四首钢琴练习曲全集》,不免有些受宠若惊。” 罗尹轻轻一笑:“霍夫曼唱片出版公司年初推出的那一批唱片,均是高水准的诚意之作。” 几人攀谈了约摸十分钟,又有更多的人向这边走来。 趁着夫人在问候,麦克亚当侯爵对范宁道:“你可先自便游览或社交…若之后有把握向考察团展示自己,在评价上我会给予适度关照以作回报。”随即他转回身去。 …范宁先生会不会不开心?回应完对方寒暄的罗尹,朝范宁所在的侧边走了两步,撇嘴说道:“这下你看到了,此类场合拜访我们一家的人总是应接不暇…”她故意压低声音作说悄悄话状,“晚上吊唁活动和葬礼结束后,我们回去路上再聊。” “哦?…哦!好啊。”正在仰头看天的范宁,短暂地将眼神抽离出来,不假思索地答应道,也不知道这两人刚刚的话他听见了多少。 …我的担心似乎没有必要。罗尹有些哭笑不得,但表情上明显松了口气:“那晚上我找你。” “好的,好的。”范宁重新将注意力投向了拱顶上无处不在的壁画。 “每幅画…每个场景…每个片段…这无一不是珍品、绝品、旷世之作,无一不是无价的艺术瑰宝…”范宁情不自禁地喃喃出声。 教堂高处有很多横贯的大理石材质凸起,它们起到了类似“框子”或“屏风”的作用,将穹顶分成了几个部分,其间遍布着600多年前由两位美术巨匠马蒂佩努斯和塞奇华洛斯联手绘制的,以神圣骄阳教会经典《启明经》和《审判经》为题材的壁画。 每幅场景都环绕着生动和形态各异的人体,画面气势磅礴,力度非凡,范宁觉得自己离初见教堂时那种若有若无的灵感更近了一步。 是圣咏?吟唱?属于声乐的范畴?虽然还不清楚具体的音乐语汇,但范宁很确定那是一种嗡鸣式的、荡涤灵魂的、此起彼伏的不绝如缕的神圣音响。 在极高的灵感下,他开始出现一系列幻觉,整个教堂拱顶似因无法承受这些壁画的重量而剧烈颤抖。 如洪峰过境般,高亢的灵感很快跌落,视线中的事物恢复正常,但范宁不禁一手抱胸一手托下巴,开始深思起刚才颅中音响带给自己的感觉。 十二下钟声敲响,到了午时时分,四处走动的人群也越来越少,被钟声打断沉思的范宁,发现自己无意中踱步到了圣礼台下方一侧,他赶紧加快步速,稍稍欠着身子走回参礼席区域,并随便找了一处靠后的地方落座。 在此期间,他眼神自然而然地往前几排看了过去,第一排除去麦克亚当和维亚德林外,还有两位熟人,第一位是前不久结识的克里斯托弗主教,他带着善意的目光朝自己微笑了一下。 这位乌夫兰塞尔的主教,也受邀担任了此次考察团成员?那参考另外非凡组织的成员层次,他也是一位邃晓者。 还有一位“熟人”得打引号,正是来自特巡厅的巡视长何蒙,范宁“非常认识”他,不过他只认识瓦修斯。 从参礼席长椅上摆放的预备花束来看,第一排应该是有七人,范宁饶有兴趣地留意了一下他们的座次。 可能是受特巡厅波格来里奇的讨论组组长地位的影响,何蒙坐在正中间,他的左手边依次是麦克亚当、克里斯托弗和维亚德林。 这下在提欧来恩境内的四大官方有知者组织高层代表齐了,可让范宁好奇的是,另外一侧空着的三个席位是什么情况? 稍稍密集的脚步声响起,一大群装容肃穆的吊唁者和教堂神职人员,簇拥着三位绅士缓步入场,往第一排走去。 为首的绅士显然年事已高,但梳理得十分利落的花白头发和笔挺的西服,让他的精气神不落旁人,后面两位身穿燕尾服的绅士,一位约四五十岁年纪,一位约三四十岁年纪。 以何蒙带头的四位邃晓者同时起立,与他们逐一握手,包括范宁在内的后方吊唁者也先后起立,并待他们坐下后才落座。 这便是这个世界的顶级艺术家,或拥有“波埃修斯艺术家”正式头衔之人所享受的礼遇。 看到他们的脸,再对比自己记忆中的画像、海报或唱片封面后,范宁惊呆了。 斯韦林克,新历832年生,迄今已81岁高龄,浪漫主义音乐的元老级大师,早在本格主义时代就已负盛名,代表作包括钢琴音画集《蒸汽与速度》、《管弦乐前奏曲》,以及范宁此次即将在音乐会上指挥的交响诗《来毕奇的夏夜》。 席林斯,新历865年生,其从少年时代立志,花费近30年时间创作的《第一交响曲“无标题”》,凭一己之力率领“纯音乐”阵营向“标题音乐”阵营发起反攻,以古典技法的高度总结,和人文哲思的成功突破,在乐评界获得了“吉尔列斯继承人”的称号,他的其他作品同样是如今在世界各地广泛上演的名篇。 尼曼,新历876年生,席林斯的好友,相比前两位神圣雅努斯王国的人,这位是提欧来恩土生土长的音乐家,而且是范宁的校友,898年于圣来尼亚音乐学院毕业音乐会上首演的《c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震惊世界,单纯从毕业音乐会时期来说,这比范宁的《第一交响曲》反响大得多,他不到四十岁的年纪便获得了“伟大的作曲家”之称谓,甚至已有相当多音乐界人士认为他已可称为“大师”。 四位邃晓者加三位音乐大师出席诗人巴萨尼的吊唁活动,这规格真是太恐怖了,这么一看,之前自己在圣来尼亚音乐学院的那场即兴演奏评委阵容,虽然也有三位有知者教授,但和现在的场合简直没有可比性。 范宁的呼吸甚至开始微微急促起来。 此前他对于麦克亚当说的“取决于你是否有把握接受审视”不以为意,也懒得提前去猜今天的考察活动会围绕一个怎样的主题或元素展开,但是他现在有些紧张了,而且是越想越紧张。 三位当今的浪漫主义音乐大师!什么概念?放在前世永远别想有这种经历的概念! ——打一个十分恰当的比喻,这等于待会若要上去展示的话,下面听着自己演奏的人,是前世的门德尔松舒曼肖邦,或其它同时期的音乐大师。 而且他们还带有考察或审视的目的。 范宁真的慌了,他的手心已经微微见汗。 正文 第八十一章 诗人的葬礼(4K二合一) 吊唁活动开始,圣雅宁各骄阳教堂的负责人,衣着朴素庄重的米尔主教上台致辞。 他对于自己能作为东道主,主持吊唁活动一事表示荣幸,对七位“波埃修斯艺术家”提名考察团成员的来临表示欢迎。 在简短的致辞中,他尤其强调了,今日活动形式是巴萨尼乐见之事,这位伟大诗人希望能在艺术灵感的碰撞和抚慰中,走完自己生命的最后一程。 这并不是一场类似寻常世人般,充满单调的哀恸气息的葬礼。 吊唁活动的第二项议程,是展示今日为“波埃修斯艺术家”提名酝酿所用的创作主题。 米尔主教庄重而苍老的嗓在教堂回响:“创作主题的最初范围由讨论组划定,但在最终选择之上,讨论组委托巴萨尼从11条主题中选出一位‘波埃修斯艺术家’逝去,新的提名诞生,以前者念想的道路为始,这是后人对艺术和文明的传承” 看来瓦修斯没说错,还真是以音列残卷素材作为创作主题了?范宁心中暗道。 特巡厅这真还是孜孜不倦地寻找能解读音列残卷,或是更音列残卷有更强烈灵感共鸣的艺术家啊。 参加特巡厅联梦会议后,范宁也知晓了一部分波格来里奇对待“波埃修斯艺术家”或具备高层次“格”的人的态度。 以其素材进行创作一事,倒不算暴露神秘侧的秘密,反倒是自己若想进入世界顶级艺术圈的视野,或探寻到关于丰收艺术节的事情,这条路必须要走——自穿越之初起收到的关于“再现古典音乐”的指引,也符合目前的方向。 下面坐的熟人也有好几位,利于风评,不是么? 坐在参礼席后排的范宁不由得在想,巴萨尼选的是第几号残卷。 以自己现在的灵感和即兴能力,就算是随机指定一系列四部和声进行,也能即兴出言之有物的东西,但以音列残卷为题再怎么即兴自然是不如它们背后指向的原作。 不会等下自己上去,又提前弹一遍《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的钢琴缩编谱吧? 倒不是不可以全曲还没有听众听过,管弦乐作品自己上去用钢琴也能弹,但必然伴随着声部的化整为零,尤其是仓促的瞬间调整比不上精心设计的改编版,无论是精妙的复调织体,还是作曲家的配器巧思都难以体现,效果都会打折扣。 范宁最希望的,还是巴萨尼生前所钟意的素材是一首钢琴曲。 “那人会踌躇,战栗,受到惊吓,向后退缩,最终昏厥。”调研主持者米尔主教退后几步,站到圣礼台的边缘,“但圣者塞巴斯蒂安会支撑他,他和六十三名大主教一起支撑他他们所有沐光明者都会支撑他并齐声对他低颂” 米尔主教朝灵柩鲜花丛的后方抬手,那里是唱诗班站立用的长阶,再往后是用以分割不同高度廊道的刻有连环浮凋的石墙。 在低沉却带着奇异节奏的密传颂念声中,范宁感到“烛”的灵感如潮水涌来,从教堂穹顶投射而下的光线起了变化,明暗穿插交织的方式开始被打散重组。 “所以不该生疑,不该畏惧,那人本是受宠爱者,受圣洗者,那人本就秘密在身他当进入,去观看居于其华美辉光之下的君王他未被摧毁,也未被焚烧。” 石墙联排浮凋上,大量的明亮纹路暗了下去,而原本处于阴影中的细节开始可见,数次变幻后,原本精致繁复的图桉变成了一整排简洁的符号。 低音谱号,五条横线,音符从第四间小字组的g音尹始,先是升f、e、d的下行级进,再是b、c、d的上行级进,最后下落到低八度的大字组g音。 “人的一生中至少有两次更接近辉光。”当众人的目光都集中于这八个音符后,米尔主教苍老的脸庞上浮现出追忆之色,“此条音列即为巴萨尼弥留之际所认为的,十一道主题中最接近神性的一道,诗人在此种情境下诞生的超验启示,无疑是最接近真理的启示。” 音列残卷第3号,巴赫《哥德堡变奏曲》(作品编号bwv988)主题的前八个小节低音?范宁心中暗自思忖。若要说最接近“神性”,巴赫的作品还真是里面最接近的。 当主题公布后,坐在第二排麦克亚当侯爵后面的罗尹转过头来。 她的目光穿过十多排吊唁者,与范宁短暂交织,并微笑着眨了眨眼睛,仿佛在问自己有没有好的思路。 少女动人心魄的回头一瞥,让周围不少吊唁者朝自己看了过来,范宁回应以无奈的神色,随即低头闭上眼睛。 巴萨尼选了首钢琴曲的素材是好事,但范宁本来最希望的,是他能选上那两首贝多芬奏鸣曲——理由很多:篇幅适中、自己前世舞台经验丰富、杰出的戏剧表现力、穿越后也独自练习过… 《哥德堡变奏曲》…如果能弹好,是绝对能够爆杀全场的存在,但问题也出在“如果能弹好”上…这曲子实在实在太难了,而且自己荒废了有段时间。 它是巴赫晚期的一部键盘作品,曾有一大段不受重视的时间,但几百年后,它被后人视为是巴赫最重要的键盘作品之一,而且公认是音乐史上规模最庞大、结构最恢宏、地位最崇高最伟大的变奏曲。 它由首尾各一段优美的咏叹调主题,外加中间三十个出神入化的变奏组成,巨大的篇幅内几乎囊括了所有艰深的复调演奏技巧。 范宁练完过它,但前世有欣赏者在场时,他从未完整演奏过——从心理压力的角度来说,他宁愿连弹十几首肖邦或李斯特的练习曲。 在一些私底下的音乐聚会场合中,范宁兴之所至,也只会挑几个自己喜欢的变奏来弹给朋友们听。 这可不比那些炫技作品,遇到什么瑕疵时,手指顺快点、或踩踩踏板、或砸得再响一点也能湖弄过去。 演奏巴赫的音乐,只要弹错了一两个音,甚至只是某个长音符的保持时长有出入,或某个同音换指的指法串了,声部对位关系的肌肉记忆就会完全崩坏,然后脑子也跟着坏掉。 更恐怖的是,弹李斯特有点失误,懂点钢琴的人都未必听得出,但弹巴赫有失误?…对不起弹巴赫没有失误一说,要么平稳结束要么大型车祸,出了问题外行都听得出来。 前世范宁曾教过的一个学生,在舞台上弹某首平均律时,错了一个音后直接断在原地,不得已重头来过,谁知因为心理暗示又断在了同样的地方,台下听众都惊呆了…造成的心理阴影范宁用了一年都没能治好。 像如此鸿篇巨制的复调作品,要想在舞台上保持全盛演奏的状态,对钢琴演奏者的脑力、体力和心理素质都是危险的挑战,甚至还需要点运气。 来都来了,范宁双手放于膝上,手指轻轻弹动,开始回忆《哥德堡变奏曲》的声响效果。 实在不行弹一部分变奏也行。 可回忆的过程中范宁逐渐发现了神奇之处。 虽然自己总觉得不久后某小节的肌肉记忆会断掉,但当指尖动作真正进行到那里时,自己总能顺其自然地接着继续。 灵性中“无终赋格”的启示就像一盏探灯,不断地照亮记忆中缺失的死角,让所有暗澹的复调织体重新在脑海中呈现。 心中稍稍有底的范宁,终于闲下心环顾了周围几眼,他也挺好奇在场的这些音乐名家,会将这八个音符演绎出如何不同的效果。 和范宁神情动作类似,在场很多音乐家也露出了构思的神情,其中不乏开始活动手指或暗自轻轻吟唱的人。 创作主题的展示结束后,吊唁活动进入第三项议程,由教会的记叙人叙述诗人巴萨尼的生平,再由在场的一些代表们诵读祭文。 第三项议程的时间,侧面也起到了利于展示者构思的作用。 虽然大家都是灵感充盈、功底深厚的音乐家,但给点时间比直接上去即兴演奏出来的东西肯定要更好,大家有更多的余地,去规划自己接下来音乐的大结构,保证逻辑性和思想性。 不过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此刻都沉浸在记叙人的讲述,以及后续的几篇祭文中。 这个世界的人无比看重死亡,自己的或别人的。 人们对于葬礼上死者生平的讲述,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倾听尊重,即使是一位流浪汉的葬礼。生命短暂,但多花点时间了解每个逝者一生的过往又何妨,等到自己躺入灵柩和花丛时,又何尝不希望更多的人能铭记自己,或仅是一瞬追忆。 不同吊唁者的叙述视角互相结合,至此关于巴萨尼生前的一些浮光掠影,也逐渐在范宁脑海里清晰起来了,他也知道了更多不曾获悉的陈年往事。 这位伟大的神秘主义者、诗人、大提琴家生于新历825年,比老管风琴师维埃恩更早一年,如此去比较,是因为他们相识。 ——他们有过共事经历,在维埃恩担任皇家音乐学院专职管风琴师的最后几年,巴萨尼为探索诗歌创作与声乐演绎的联系,做过一段时间的学院唱诗班合唱指挥。当维埃恩辞职定居乌夫兰塞尔后,两人就很少见面了,直到维埃恩去世。 但巴萨尼的两位学生维亚德林和麦克亚当侯爵夫人,在致辞中都提到了巴萨尼与维埃恩的艺术探讨书信。 所以范宁不难知道,为什么维亚德林和安东老师是故交了,因为一个是诗人巴萨尼的学生,一个是管风琴师维埃恩的学生,当初两位前辈肯定都作过一些引荐。 巴萨尼最初并非有知者,但他是位天才诗人,在16岁时就公然宣称“诗歌是对语言的反叛”,这句话贯穿他的一生,直到今日成为墓志铭。 他早年的作品风格带着浓烈的浪漫主义气息,善于营造梦幻迷离的氛围,但中年逐渐受到神秘主义和象征主义的影响,在40岁晋升有知者后,只用了短短九个月的时间,便突破了邃晓者境界,晋升之时他41岁的生日还未到。 这让范宁感到十分震惊,似乎违背了他曾经对神秘侧晋升规律的认知。 而且他逐渐明白,为什么讨论组这一次会如此隆重地吊唁巴萨尼了。 在特巡厅开始回收密钥,“波埃修斯艺术家”牵涉到的神秘侧利益更加直接之时,今天的活动的确是讨论组为协调特巡厅与提欧来恩另三家势力间矛盾,而作出的尝试性改变。如果现在不给矛盾降降温,等以后密钥回收范围进一步扩大,西大陆南大陆的势力也牵涉进来,情况只会越来越难以处理。 番茄 ——巴萨尼无疑是一位合适的,可以缓和各方矛盾的人。 他出身在圣塔兰堡一个传统的小贵族家庭,祖辈都信仰“不坠之火”,由于几代家族成员的经营头脑,恰好又赶上了帝国的工业化潮流,完成了财富的积累和细分阶层的转变,自己又在艺术界和文学界拥有广泛名望,教导了一批后辈。 所以首先,他信教。 其次,他拥有传统意义上的高贵血统,爵位大小不是问题。 再次,他家族后代是和当局利益一致的工业贵族阶层。 最后,他又是博洛尼亚学派与指引学派两位高层人员的老师。 当他的“波埃修斯艺术家”正式头衔空出时,讨论组按近似比例关系新增了三个音乐家的提名名额,邀请各方势力组成考察团,共同选出具有潜力者… 尽管今天只是考察活动第一站,并不能马上确定结果,但这无疑还是传达出了一个“各官方组织仍处在有事好商量的关系阶段”的信号。 第三项议程的时间挺长,在其结束后,今天最关键的环节来到了。 坐于参礼席首排的四位邃晓者和三位音乐大师已被介绍,而现在,主持者米尔主教念出了一份到场着名艺术家的名单和对应头衔。 虽然没做更特意的说明,但在场的吊唁者要么是有知者,要么是与非凡组织存在千丝万缕联系的上流圈子人士,大家都心领神会,这是马上要在提名考察中展开第一轮角逐的人。 共有十人,其中包含即将演出的“三巨头”音乐学院交响乐团——“皇家音乐学院”、“提欧来恩国立音乐学院”、“圣塔兰堡大学”的3位音乐总监(首席指挥),还包含与几支交响乐团合作演奏协奏曲的7位独奏家。 他们背后的支持势力必然涵盖了在场的四大有知者组织。 其中不包括范宁,因为范宁无论在艺术界的地位,还是在广大民众的认知中,都处于“青年音乐家”范畴,而“着名音乐家”。 麦克亚当侯爵为表达对范宁前面各事的感谢而承诺的提议,要等到最后。 念完角逐名单后,米尔主教澹澹一笑:“在各位着名艺术家展示之前,我们很荣幸地邀请到了七位考察团中的两位,来用这个主题作创作展示。” 参礼席众人眼前一亮。 前面这些大师们,会有人先作展示?在如此公众场合无疑是少见之事,这对于激发自己的灵感很有帮助。 “他们两位分别是——” “‘波埃修斯提名艺术家’、伟大的钢琴家李·维亚德林。” “‘波埃修斯艺术家’、伟大的作曲大师、指挥大师柯林·尼曼。” 正文 第八十二章 大师手笔(6K二合一) 校友尼曼大师即将亲自上台演示,范宁不由得心驰神往。 但往回思考米尔主教的上一句时,他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东西。 李·维亚德林…李·维亚德林…这是会长的全名? “或许我需要说一句,我也是刚看到主题。”身为考察团成员的维亚德林爵士起身,澹笑着开了一句玩笑。 参礼席上飘出几束轻而友善的笑声,包括前排巴萨尼的家属。如此氛围的出现,或许在常人葬礼上难以理解,但这位伟大诗人绝非常人。 “您这是在徒增他们的心理压力。”退到圣礼台角落的米尔主教笑道,“今天也算是另一具有历史性意义的时刻,我们的伟大钢琴家‘李’重归舞台了。” “指引学派的李·维亚德林,就是曾经的那个钢琴家‘李’?”台下整体仍然肃静,但有不少人已开始互相凑近,轻言细语地交流起来。 听闻米尔主教的话,范宁在这个世界记忆犹新的儿时一幕,也终于和此刻台上高大魁梧的身影联系在了一起。 新历900年世纪之交,文森特曾带着10岁的自己听了一场震撼人心的独奏音乐会,主人翁正是一位叫“李”的钢琴家。 他约有近二十年开音乐会的经历,虽然那时已到中年,但仍具备挺拔俊美的形貌和浪漫忧郁的舞台气质,而在演奏风格上,他追求的是一种令人眩晕窒息的炫技效果:极快的速度、辉煌的声响、复杂艰深的层次、疾风骤雨的八度、爆炸般的强弱对比…他的巡演场场爆满,各国听众无不如痴如醉。 尤其是出身名门望族的淑女和贵妇。 那些狂热的女性崇拜者们,会在他乐曲演奏的间隙鼓掌时疯狂尖叫,或哭泣不止,有人频频在现场因为缺氧而晕倒,甚至有人在演出谢幕献花时把自己的贴身金银饰物往台上扔去。 上世纪末《提欧来恩文化周报》曾有较为保守的乐评家,带着批判意味地指出“淑女们,或女士们,就像蚂蚁成群地围在甜点边上那样聚拢在他的身边…争他掉落的头发,吻他吸过的烟蒂,甚至有淑女喝下了他住过的酒店浴缸里剩下的热水…” 现在从两世记忆互相印证着来看,这位钢琴家简直就是蓝星上李斯特的翻版。 “这个世界的我好像正是从那场音乐会结束后,开始吵着要正式学习钢琴的…嗯,不是那种原因,是音乐上被震撼的原因。”范宁暗自回忆道。 但就是在那场音乐会上,“李”没有任何预兆地宣布决定退出舞台,直接取消了往后排到了下一年的排期,范宁唯一的一次聆听竟成了爆炸性新闻的现场亲历者。 从此这位传奇钢琴家消失在了公共视野里。 范宁回忆起钢琴家“李”当今仍在流传的那些风流韵事,又联想到刚刚维亚德林见到麦克亚当侯爵夫人的复杂神色。 这位曾经的女高音歌唱家可并未传出过什么绯闻,范宁倾向于认为,维亚德林虽被名媛千金环绕,但对于自己的师妹或师姐,却可能曾处于一种爱而不得的状态。 圣礼台的鲜花侧方,是一台黑色的“波埃修斯”九尺钢琴,维亚德林已在琴凳上落座,他抬着头,目光穿过钢琴支架,凝视着八个音符上方高处的一幅幅壁画。 不知会长的技巧和风格发生了何种变化?范宁同其他听众一起屏息等待着。 其实这么一刻意对比,从其五官依稀可见当年特征。但13年过去,从中年到普通人意义上的暮年,会长跑到事务所开了个饭店,又晋升了邃晓者,气质变化太大,更重要的是,会长还秃了… 维亚德林结束凝视壁画的沉思,视线变为平视前方,同时将左手提到了钢琴键盘上。 轻巧快速的g大调音流,从中音区密集地流淌而出。 它们的局部构成元素,是欢快的回旋音型,但每个乐句的长呼吸线条却贯穿三个八度的音域,先冲至顶端,再跌落而下,如此趋势往复运动。 维亚德林没有踩踏板,这让音流的每一处细节都颗粒分明,偏偏音量还很弱,听起来就像奔流不止、蜿蜒流淌的清澈小溪。 “弹得又快又响不难,但极快且弱却是高难度…偏偏在这整体弱的长句子中,会长还作出了相对渐强和渐弱的效果,更过分的是,他竟然没有踩踏板。这种炫技方式虽然一点也不咄咄逼人,却很容易让人怀疑起自己的演奏水平。”范宁心中暗自想道。 光是这单手演奏的两个序奏小节出来的声音,他就感受到了自己手指机能与维亚德林之间的巨大差距。 快速奔腾的背景音流,循着八个音符的低音走向切换和声,同时维亚德林右手加入,在高音区奏出清脆的,带有附点节奏型的双音,犹如小溪撞击在山石上的水花。 “应是一曲标题音乐的创作,虽然与我的理念相左,但我体会到了极强的画面感。”洞察力无比敏锐的席林斯大师暗自揣摩着,“…嗯,不对,这双音仍不是旋律,只是溪水溅起的水花形状与色彩,在维持左手高速跑动和右手清脆击出的双音之外,他选择在织体的中间层次呈现旋律,由右手的大拇指另行弹出,带着一丝懵懂朴拙的意味,似乎是水中鱼儿之类的生灵?” “他手指的音响层次控制力简直可怕!”在场者无一不是能看出门道之人。 一幅小溪奔腾、水花击石、鱼儿畅游的图景从维亚德林手下徐徐铺开,在呈示部主题结束后,音乐来到了类似圣咏风格的副部主题。 钢琴上的圣咏风格,主要是采用旋律与和声大体整齐的节奏型,来模彷中古时期庄严吟唱版的音响效果,维亚德林这里也不例外。 但他极其罕见地组建了音域横跨大半个键盘的,超过十个音符叠置的和弦,这自然无法用双手同时按下,他选择的是用左右手交替四次的方式,将每组和弦演奏成波音。 于是听众看到了这样令人目瞪口呆的一幕:每当一个旋律音响起之前,维亚德林的双手会在键盘上交替“几抹”,然后残影之下,就有十多个按键准确地“沉了下去”,最后才落到最高的旋律音上。 偏偏,他的力度仍然保持在舒适的适中层次,由旋律音组成的副部圣咏主题还十分具有歌唱性,造成了一种明明音符速度很快,但听感却柔和优雅的动静结合的效果。 这个副部主题…听众听了几小节后就马上辨识出来了。 它的确来自一条中古时期的圣咏旋律变形,名字叫做:《旁图亚的圣雅宁各向鱼儿布道》。其描绘的是神圣骄阳教会初代大主教圣雅宁各的一则宗教故事:旁图亚是个地名,大主教长时间站在这儿的溪水边向鱼儿耐心布道,劝它们改变贪生和馋食的本性,圣咏唱词即布道内容,鱼儿们愉快地聆听布道,然后听完后继续各自追逐事物果腹。 听众们恍然大悟,难怪维亚德林爵士在演奏前长时间凝视教堂高处,他看的地方,正是一幅以《旁图亚的圣雅宁各向鱼儿布道》为素材创作的壁画! 展开部从小调版的左手音流开始,时长较短,但包含了快慢与调性对比的四层结构,在这里,维亚德林让听众重新感受到了当年那位传奇钢琴家的炫技魅力。 有时他的状态似乎忧郁,但一旦亢奋起来,火山喷发般的辉煌大和弦、雷云密布般的震音与风驰电掣的华彩乐段便倾泻而出,整座教堂都陷入嗡鸣的颤抖,他有时砸出似乎要让琴弦报废的强音,转瞬间又飘来迷离而温柔的旋律,让人沉湎其中,如醉如痴。 一首完美的奏鸣曲式创作,在简洁而提纲挈领的再现部总结后宣告结束。 先是描绘壁画上溪水与鱼儿的画面,初步展示今天的音列,然后将“向鱼儿布道”的圣咏旋律与音列素材的和声完美结合,又在乐曲最具戏剧性的展开部爆发出带有强烈个人风格的火热激情,维亚德林的种种巧思与辉煌技巧,完美实现了音乐、美术、宗教、文学四者的共鸣,无疑是浪漫主义的精神之典范。 百盟书 而且作为第一个上去展示的人,维亚德林的构思时间是最少的。 大家既重新觅见了当年那位传奇钢琴家的影子,又在被炫技震撼之余,体会到了由艺术家人生沉淀而带来的无尽哲思。 当热烈而不浮夸拖沓的掌声结束后,大师尼曼从参礼席首排起身。 出人意料的,他并没有走向圣礼台上的钢琴,而是在大家的目光中,绕行至侧方廊道的楼梯间,缓步迈上通往二楼及更高处的台阶,另有两名神职人员助手紧紧跟随其后。 “楼上?他要弹管风琴?” “大师尼曼竟然选择用管风琴来展示他的创作?”众人惊讶地互相张望。 看着尼曼的身影在木凋环绕的管风琴演奏台坐下,范宁不由得眼神发亮,作为巴赫音乐的热爱者,管风琴在前世就是自己无比向往却又没有条件接触的事物。 脚踏板踩出辉煌的柱式和弦背景,一条带着华丽半音阶风格的序奏音群从尼曼双手交替间奏出。 “好自由的节奏,看似漫不经心,却暗含着某种情绪的规律,他应该是参照了托卡塔风格,当然,他的语汇是浪漫主义的。”范宁开始揣摩尼曼大师的创作思路。 在前世“托卡塔”来自意大利文,而这里的词根不巧也是“触碰”的霍夫曼语,它是一种自由即兴性质的键盘乐器,通常以一连串的分解和弦及快速音阶琶音的交替作为开场。 “是g大调不错,可这序奏与八个音符的发展有什么关系?似乎没发现变形的痕迹。” “是变奏曲吗?旋律变奏肯定不是,可和声变奏也不像啊?“ “尼曼大师这用意到底在哪?”虽然听感美妙动人,初见就是大师手笔,但有些观众也对尼曼大师的开场布局有些不解。 就连参礼席前排四位邃晓者也有些疑惑,只有斯韦林克和席林斯两位大师露出了若有所思之色。 “不对,不对…这听起来不像独奏。”范宁逐渐发现了一些端倪,“不是独奏,后面马上肯定还有什么。” 果然,在音乐进行到第八小节时,华丽繁复的音型逐渐消散,只剩下节奏型的背景似暗流涌动。 一段优雅清澈之极,有如玉石般明洁绚丽的男中音旋律,从尼曼大师口中缓缓唱了出来: “假如我有辉光的锦绣绸缎, 那用金色银色的光线织就; 黑夜、白天、黎明和傍晚, 湛蓝、灰暗和漆黑的锦绣; 我就把它们铺展在你脚下, 可我一贫如洗,唯有入梦。 我已将它们铺展在你脚下, 轻点,因为你踏着我的梦。” 尼曼大师唱出的是纯正古霍夫曼语,而让众人惊讶的,不仅在于他将巴萨尼的神秘主义诗歌改编成了艺术歌曲,还在于他的声线具有无比惊人的穿透力。 在配合得当的前提下,美声独唱的音量是可以和交响乐团抗衡的,而站在教堂里,面对音量如洪流的“乐器之王”管风琴恐怕有些吃力,只有合唱团才能与之配合。 但尼曼大师直接用管风琴自弹自唱了起来,他的声音不仅没被盖住,而且还相当于在脑海中同时即兴出了四行谱表(管风琴双手脚踏板声乐)。 “大量的意外转调、半音线条、延迟解决,大量的不协和音程挂留…这和声可以说是十分大胆了,与诗歌的神秘主义气质极为吻合。”范宁一眨不眨地盯着大师在高处的背影,“嗯!?什么?这是什么奇怪的调性布局?” 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两小节间插段,不着痕迹地将调性往下移了一个半音,从原本只有一个升号的g大调,变成了足足有六个升号的升f大调。 “呵,灵感在白天也在夜晚降临, 追索之心知道它去往哪里; 有人曾经在美酒的红色中看见, 那不可败坏的玫瑰。” 又是巴萨尼的另一首诗歌,尼曼吟唱的情绪带上了一丝游移和暧昧,调性继续下移一个全音,来到了g大调的平行e小调,伴随着低声部的对位线条,和双手在上下层键盘交替弹出的大二度音程,色彩发生了更鲜明的变化。 “它慵懒地向他身上抛撒, 褪色的花瓣和欲望的甜蜜; 当时光和世界正渐渐消逝, 在露水和火的暮色中之时。” 这时包括范宁在内,逐渐有人明白了尼曼的创作思路:调性! 这位大师是想以八个音符的主音为调性布局,现场将巴萨尼的一些神秘主义诗歌改编为艺术歌曲,从而得到一首各部分具备组曲性质,又带着单乐章完整性的管风琴声乐作品。 果然,接下来,尼曼大师继续转调,从e小调到d小调,再从b小调到c大调,他一共使用了三首诗歌,最后来到了属准备的d大调上。 这完全不是单纯的演奏技巧所能做到的,他的旋律绝非简单的“为歌词配曲”,诗歌每一处细腻的情感变化,原文本中情绪和光影的波动,全部在旋律起伏中精妙地体现出来。 在如此短时间内,找到合适的诗歌作歌词,谱写出旋律,置于统一的音乐逻辑,并体现出和声、节奏、织体与神秘主义思想的内在联系,这光是对于文学素养的要求,便让等待的一众着名艺术家们心生惧意。 最后一首巴萨尼的诗歌,调性来到第八个音符的主音,重归乐曲最初的g大调,但音乐给人展示的色彩,传递的情绪却隐约出现了升华之意。 “在被风吹折的老树荫中, 静坐在那古老的青石上之时, 由于脉搏的勐一下跳动, 我悟知辉光是活生生的存在, 人类则是无生命的幻影。” 尾声,音响效果归于宁静,低沉的g音反复鸣响,那些不知何时变得暗澹的,从教堂拱顶投射而下的光束,仿佛欣欣然睁眼,强有力地透过了各物件低迷的阴霾,康慨而又热烈地笼罩在了聆听者身上。 “我悟知辉光是活生生的存在, 人类则是无生命的幻影。” 当尼曼右手最后一条活动的旋律停于b音时,范宁觉得周身的热量在那一刻尽皆涌起,快被点燃,音乐与诗歌创造的美,融合进大量神秘主义的启示,带给了他极致的愉悦和震撼。 很多研习隐秘知识时难以想通的细节,此时有了茅塞顿开之象,一些入梦中缥缈的气味、色彩和情绪,也从难以言说变得昭然若揭。 一时间竟分不清这样的异质感受是来自尼曼大师,还是因鲜花从中诗人巴萨尼的遗体而起。 教堂鸦雀无声,只有尼曼大师踏下台阶之声回荡。 “波格来里奇先生所言十分正确,‘新月’无论在哪一历史年代都是极端重要的存在,一首临时随心之作便能造成如此强烈的灵感震荡同样是人,具备不同程度的‘格’,对我们的价值意义简直天差地远。”前方的何蒙长出一口气。 范宁四肢发热,思绪如潮,心脏沉缓而有力地搏动。 听了维亚德林,再听尼曼大师,他终于明白了这些“伟大音乐家”和“伟大音乐大师”的恐怖之处,当前如果光凭自己的修养,也仅是可以和那些“着名音乐家”竞争一二罢了。 有炫技吗?虽然伴奏也有很多高难度的段落,但范宁觉得尼曼没有一处为了炫技而炫技,他所呈现的音符无一多余,绝不会空洞地去增厚八度、叠置双音、平添华彩,每一个声部的走向,都经过了精心设计——也许这只是他不刻意的风格流露。 即使自己灵感充盈,即使有前世无数古典音乐记忆加持,自己在这些真正大师面前也会底气不足,这和把现在的自己放到前世,去面对贝多芬、莫扎特、舒伯特是一个道理。 包括米尔主教和其他考察团成员在内,没有人对维亚德林和尼曼的音乐做出点评或表态,因为这没有任何必要。 这两人的演示简直就是实质化的震慑,受他们影响,接下来登上圣礼台上的艺术家们,绕是平日舞台经验丰富,此刻也难免又不同程度的拘束。 第一个上台的,就是即将与提欧来恩国立音乐学院合作钢琴协奏曲的迪托瓦,他的状态显然受影响最大,在演奏了一首浪漫主义风格的即兴曲后匆匆下台。 “不愧是着名钢琴家,这首即兴作品,如果在全盛状态下好好打磨细节,按理说应有肖邦《幻想即兴曲》的四五分水平…只可惜,这个排序,这个状态…” 范宁甚至怀疑这样的安排,是不是考察组专门测试这群艺术家的抗压能力的。 …… 第四个是皇家音乐学院首席指挥阿多尼斯。 “都第四号了,他的状态应已恢复了不少,这首变奏曲也算是别出心裁,甚至能称之为‘逻辑性强’,但既然选择了浪漫主义语汇作品,有会长和尼曼大师演示在前,不去探讨去姐妹艺术或神秘主义的相关性,终究还是少了那么点意思。” 没有对比就没有差距,范宁觉得去年那场圣来尼亚大学即兴测试上,众人所表现出的水平,与今天尼曼大师演绎的水平中间差了一百个阿多尼斯。 尤其自己的手指机能一般,还好等下的计划不是浪漫主义。 大家的演绎篇幅普遍较长,好几个人创作的是多乐章作品,时间达到了二三十分钟,随着状态的逐步回升,考察团也频频露出了满意神色。 毕竟这些能取得现有成就的艺术家们,天赋绝非寻常,在不拿他们和尼曼大师比较的前提下,皆是惊艳之作。 他们根据给定主题,临时随心创作的音乐,是其他作曲专业人士用书面创作的方法搜肠刮肚几个月也写不出来的。 十个人的展示花掉了约两个半小时的时间,当最后一人走下圣礼台后,全程沉默审视的麦克亚当侯爵终于朗声开口。 “米尔主教阁下,及考察团诸位,我这边有一个提议。” 正文 第八十三章 《哥德堡变奏曲》(4.8K二合一) “提议?侯爵大人请说。”在圣礼台一角负手而立的米尔主教,客气地示意自己正在聆听。 麦克亚当朗声说道:“时间尚早,对于该主题的探讨,大家也都意犹未尽,我提议考察团的各位,若另有较为熟悉的音乐家,可为我们引荐一二,也是给更多参会者中有意追索艺术之人一个展示的机会。” “侯爵大人总是乐于欣赏和提携后辈。”米尔主教温言而笑,“其实这本就是一个开性的探讨活动,考察不是考试也非比赛,不存在立即排出高低名次的环节。我想接下来,哪怕不经诸位提议,任何年轻艺术家只要自己站出来表明愿意一试,大家都是乐于聆听的。” 参礼席上米尔主教的同僚,担任考察团成员的克里斯托弗主教接过话道:“的确,我猜诸位所担心的,反倒是这些年轻人们被大师手笔所震慑,或过多地受于刚刚成熟艺术家们的表现影响我来出个点子,拿不定主意的年轻朋友们,不如假装这是一堂大师公开课如何?” 这番话立马戳中了后座很多年轻艺术家的小心思,又是一片眼神交流和无奈的笑声。 的确,他们现在的问题不是没机会,也明知道自己还没到去和成熟艺术家竞争的时候,他们纯粹是处于“渴望进入视野”和“上台担心露怯”的纠结中。 台下坐了几位堪比蓝星的门德尔松、肖邦或舒曼式的人物听着自己演奏,这换了谁心底不发慌?哪怕是计划已定的某位,心跳都比平时快了不少。 “不过我还是很好奇”米尔主教嘴角噙着笑意,“是哪位年轻艺术家凭借惊才绝艳的天赋和灵感,得到了麦克亚当侯爵大人的赏识和垂青?” “主教阁下言重了,我对新人的关注点主要在于年龄、潜力和心性。”麦克亚当的语气依旧从容平静。 尽管米尔主教的提问修辞程度较重,但很明显,侯爵大人的用词带着谨慎和克制:“出于对之前一些交集的回报,当然也建立在客观评估的基础上,我认为青年作曲家、指挥家卡洛恩·范·宁可以尝试上台探讨一下这个主题,在他个人愿意且发挥稳定的前提下,应是可以够到纳入视野的水平。” 他结识和考察过太多优秀的青年艺术家,这番措辞既是显示出麦克亚当家族的稳重和高地位,客观上也避免了“捧杀”,为被提议者在发挥上可能存在的风险留有余地。 此言一出,几乎所有人都陆续转头,望向了参礼席后排某处的不起眼角落,那里的范宁朝目光交汇者露出了友好而礼貌的笑容。 “卡洛恩·范·宁?是此次履新圣莱尼亚乐团常任指挥对吧?”大家私底下交换和确认着信息。 “是这个名字没错,他年龄才23岁,刚刚从学校毕业便被聘为荣誉副教授,这一年龄对应这些头衔还是十分罕见的。” “应该说的确有纳入视野、甚至参与角逐的资格,他的那首即将首演的小提琴协奏曲从电台开场来看惊为天人,只是不知道后续水准如何。” 虽然圣塔兰堡音乐圈的人们,此前无法将姓名与脸对上号,但显然,夏季艺术节在即,他们对于范宁的近期动向还是十分清楚的——圣莱尼亚大学虽然和“三巨头”有差距,但音乐专业的影响力在帝国公学中也是前五的水平。 卡洛恩行不行啊?坐在第一排最左边的维亚德林这时暗自担心起来,前面自己和尼曼大师的演绎状态有些过于好了,再加上后面这十位成熟艺术家水平也绝非等闲,若接下来落差太大,很有可能会对他的艺术声誉造成影响,而且他的钢琴技法水平… 安东·科纳尔生前在来信中,客观详细地描述了范宁钢琴水平的各个方面现状,自己也听过《幻想即兴曲》和《葬礼进行曲》的演奏现场,对范宁的技法还是非常了解的,他的手指机能目前顶多是一个优秀的钢琴专业毕业生水平,只是强在即兴、视奏和总谱缩编上,艺术界的认知中,他的头衔里也没有“钢琴家”一项。 只要抗压心态能稳住,凭他那让人看不透上限的即兴能力,应该能和这些成熟艺术家角逐一番,但想表现得出彩,他需要在音乐内容上花更多功夫。 稳妥起见,自己还是别出声附议麦克亚当了,把声量抬得那么高不是件好事。 维亚德林盘算到此,心中下定主意,继续观望动向。 “有趣的巧合。”这时他右手边克里斯托弗却开口道,“虽然人人可尝试,但若论引荐青年艺术家的话,范宁先生在优先级排序上同样处于在下心中较前的位置。” 怎么神圣骄阳教会也站卡洛恩这边?这下维亚德林真的发现自己看不懂了。 搞了半天,除了特巡厅,就指引学派自己没表态? “波埃修斯艺术家”的提名名额关系到邃晓者的晋升资格,帝国范围内各官方组织的现有邃晓者加起来也才二十多位,无疑是极其珍贵的,刚刚那些艺术家背后,正是各组织的无形推手在起作用,但再多一个也不嫌多啊。 安东生前信教,难道克里斯托弗是在拉范宁师承的关系?或是因为今天怯场之人太多,他们除了原先的角逐者外,也确实没有其他额外的合适人选了? 维亚德林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别的原因了。 “十分感谢主教阁下认可我们学派会员的艺术人格。”纳闷归纳闷,他还是礼貌道谢。 想不到除了指引学派,另外两家组织也支持他?坐于中间位置的何蒙感到有些惊讶。瓦修斯的情报很准确,范宁的“格”已经到“新郎”或“播种者”的极限,并接近和一众成熟艺术家等同的“持刃者”了。 这样的情况究竟是好是坏?何蒙有些拿不定主意,不过自己肯定会遵照波格莱里奇的指示思想。 “那让我们看看范宁先生的意愿吧,”何蒙的笑容无论如何都有些阴恻恻,“坦白说,我非常希望聆听到对于这条主题的更多探讨和演绎思路。” “说实话我非常紧张。”终于,后方的范宁站起来开口了。 他的语气态度很真诚,表情上也有让大家十分理解的无奈与忐忑:“我的确有一些小小的思路,可能风格上有点不太一样,但之前克里斯托弗阁下的话给了我一点心理上的退路…”他顿了顿,缓缓走出参礼席,“嗯,我希望能发挥好,那样应该效果不错,但万一没有,就当是在上大师公开课给大家做样板了。” “名副其实的‘大师公开课’,对吧?”范宁往前方走去。 他的这番话既显绅士的谦逊礼节,也没有用力过猛的过度谦卑,同时传达出了恰到好处的敬畏和自信,包括三位大师在内,大家在好奇期待的目光之余,都带上了一丝鼓励意味。 “你可以的,范宁先生!”范宁路过罗伊身边时,她竖了竖小拳头。 在钢琴前落座,温润又细腻的黑白键,再次离自己近在咫尺。 教堂寂静一片,人们身形的晃动减到最轻,连衣角摩擦的声音都已消失。低头挪动琴凳调整坐姿的十来秒内,只听得见自己的砰砰心跳。 范宁所说的紧张绝非是场面话。 相比于在指挥台上带着一支交响乐团表演,钢琴独奏音乐会就像一场孤独漫长的战役,处于舞台聚光灯下的钢琴家,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自己。百千名听众或闭着眼,或拿着谱,或看舞台,他们将听到怎样的音乐,给予怎样的评价,全靠自己的十根手指。 此时场景亦与音乐会类似,视野余光里的那一众聆听者,虽然不如去年学院大礼堂的人数,但却集合了提欧莱恩造诣最高的一批艺术家。 范宁刚刚在台下回忆音乐的感觉是顺畅的,认为接续不上的片段,到了前一刻总能记起,但现在真正坐在了钢琴前,面对这首鸿篇巨制的伟大作品,他不知道在接下来那么长的演奏中,是否还能做到这一点。 深呼吸了几次,坐在钢琴前的范宁转头,凝视着那低音谱表上的八个音符。 自己从来没有勇气,在他人面前完整演奏过这部伟大的作品,但它的低音线条今天出现在了这里。 应当为之代言,应当让世人领略到它的荣光。 没有什么好胆怯的。 怀着对巴赫朝圣般的虔诚心情,他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下来。 双手提起,左手3指和右手2指同时轻轻落于两个g音,拉开了这部旷世之作的序幕。 《哥德堡变奏曲》,主题咏叹调,四声部的复调结构。 指尖下的音乐安静、神圣、纤尘不染,如同讲述一个故事前的开场白,也如同一位指引者,将前来觐见之人引入宏伟壮丽的教堂之门。 “卡休尼契的风格?他真的不用浪漫主义语汇进行探讨了?”早在前4个小节时,三位大师就已察觉。 这位范宁先生采用了从强拍进入的装饰音奏法,再者左手看似弹的是分解三和弦,其实不然,他的每个音都是保持时值的,并通过同音换指保证了低音线条的连奏性,这说明,他实际上在右手旋律之外,还设置了另外三个独立的声部。 这些正是中古音乐时期的特点,或范宁前世巴洛克音乐的特点。 果然,接下来它们开始了不同层次的运动,并点缀着惬意的装饰音变化,加之朴素清丽的织体,质朴而悠扬的旋律,无一不体现着卡休尼契时代的中古遗风。 “复调音乐太需要理性和书面架构了,他能以这条低音进行为始,即兴创作出如此风格纯正的中古时期乐曲,不简单,很不简单。”80多岁的斯韦林克大师连连点头。 “以固定低音为发展逻辑的变奏曲,在这一时期的音乐中十分流行…这首咏叹调看似简单,没有什么炫技的成分,但每一个音的安排、后续和声的续写、声部与声部之间的互补搭救…全都恰到好处,多一显得冗赘,少一结构不存。”席林斯大师心中暗自评价道。 32个小节,规整的4个部分,遵循主调g大调-属调d大调-平行小调e小调-主调g大调的调性布局,结束句的十六分音符带着克制的温柔,让所有不安与躁动的情绪都得到安然释放。 “虽然短了一点,但逻辑结构完美无缺,这样的即兴水平绝不是一般的青年作曲家的艺术造诣能达到的。”尼曼的眼光何其毒辣,他认为范宁的确具备了进入考察团视野的资格,准备给予掌声来赞赏这个年轻人的勇气。 就在此时,范宁抬起踏板,切断在琴身中静静鸣响的主和弦声,同时微闭的双目睁开,灵性状态在一瞬间变得昂扬。 他左手果断下落,反复敲出富有金属感的低音和大跳,同时右手奏响明快轻盈的十六分音符。 “好家伙,还有变奏?固定低音的和声变奏。”尼曼刚准备鼓掌的手又放下了。 变奏1,二声部,波罗乃兹舞曲形式。它在前世起源法国,常见于宫廷贵族的婚庆节庆场合,以中速呈现,强拍起拍,弱拍终止,在热烈的氛围下又自带着高贵庄严的气质。(注:舞曲体裁的音译名和民间起源,默认异世也有类似出处,由于种类繁多,为避免混乱,就不另行架空杜撰了。) 从静谧氛围中脱胎而出的第一变奏,范宁弹得自信又酣畅淋漓,尤其特别突出了左手,以顿挫的低音和断奏式触键营造出一种“庄严行进”的和声变化,让人在明朗愉悦之余,纯粹因和声的推进感而热泪盈眶。 既然有了变奏,那就绝对不止一个变奏,在众人的心理准备之下,变奏2如约到来,这里左手的固定低音以八分音符的模进呈现,右手两个声部则出现了上行四度的跳进下行五度的音阶,组成了一首妙趣横生的三部创意曲。 “卡洛恩这次有点东西。”维亚德林内心十分惊讶,“主题加两个变奏,已经是第三首小曲了,他的架构仍然保持着极强的逻辑稳定性。” 每首的篇幅都是32小节,以4组调性布局分割成8小节的乐段,乐段又能继续平均分割成44和22的乐句与乐节,固定低音在这种拱形架构中反复呈现,让众人初步感受到了某种预见性——这位艺术家似乎想用规整中带着变幻的最小单元,一步步搭建出某种气势磅礴的事物。 右手以六度双音的形式落回主调,同时左手踏出终止的步伐,几乎未做停留,以跳音的方式弹出了类似分解和弦的八分音符,同时右手奏出歌唱性的旋律。 第3变奏,同度卡农。真正的神来之笔当从第二小节开始,当右手歌唱性旋律继续往后进行时,另一条完全一模一样的旋律重新出现,而且同样是由右手负责! 于是听众们发现,范宁的右手同时弹奏着两条一模一样的旋律,但时间上相互错开了一小节,形成了奇异的追逐效果。 乐曲的精妙之处则在第三小节完全呈现,此时左手的八分音符突然间加快了一倍速度,变成气息极长的联奏十六分音符——一片连绵起伏的音群,两条追逐的卡农旋律,三个声部在如此稠密的运动中仍然保持着对位的精巧,并且,同样遵循了前面变奏的和声与小节架构。 第一个作出激烈反应的就是麦克亚当侯爵,他整个人倏地从座位上绷直了身体,转头低声问自己女儿:“他平时都是这么作曲的?你怎么没跟我聊到过?” 专心听着范宁演奏的罗伊,被侯爵大人这莫名其妙的问题弄得有点发懵。 “爸爸,你除了这次要我通知他到会外,从来也没和我聊过别的啊。” 侯爵大人深吸口气,重新坐好,喃喃自语道:“剑走偏锋,真是剑走偏锋啊,在所有人都极尽浪漫主义之能事时,他偏偏作出了这样的选择…23岁的年纪,刚毕业的艺术生涯经验,中古音乐风格的即兴…这不仅能和成熟艺术家角逐,而且绝对超过了前面那些人的平均线,只差一个稳稳当当的结尾了,看他还剩几个变奏吧。” 旁边的克里斯托弗深表同意,认真低声分析道:“一般来说,应该是一共五六个变奏的样子。” 正文 第八十四章 巍峨的音响大厦(4K二合一) 变奏3仍在继续,范宁的右手看似是在演奏双音,实则包含两条旋律的互相追逐,有时123指负责一条,345指又负责另一条,在复杂的同音换指间来回伸张切换,左手则一如既往地奏出连绵起伏的快速音群,形成第三对位关系。 每次出现模彷特征明显的“音头”时,范宁都加深了触键,并辅以重而短的踏板突出横向色彩,随着这条变奏的推进,在悦耳的听感之外,其层次和条理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在聆听者的面前。 先是麦克亚当侯爵作出反应,再是三位大师,到这条卡农进行到中后期时,参礼席前排的七位考察团成员,已经全部后背离席,坐直身体。 “这条变奏我还是低估了它的水准!”维亚德林的大手紧紧抓住木质扶栏,“当我听到第二小节,发现它是一条卡农时,的确是大感惊讶的,但我实在没想到,卡洛恩还能把它写得和之前变奏一样的长,而且往后的质量仍旧如此之高。” 克里斯托弗脑海里则闪过了许许多多的,他所结识和聆听过的杰出教会音乐家,恍忽间,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在台上演奏的管风琴师维埃恩。 如果说从咏叹调的演绎,到变奏的出现,是让各位听众感到惊讶的开始,那么变奏3卡农的出现无疑是一道分水岭,一道从惊讶变为震撼的分水岭。 敢于在即兴场合创作卡农的,无一不是艺术沉淀极其丰厚的音乐大师,要么就是类似那位在青年时代就斩获皇家音乐学院专职管风琴职位的天才人物。 卡农不是曲名,而是一种复调技法,说起来很简单,它就是要求创作者写出一条“可供复制”的旋律。 但不是什么旋律都能做到这点,它必须满足如下特性:当“复制体”错开若干拍进入,并与“原旋律”同时奏响时,两者依然能维持对位关系的和谐,从而形成模彷和追逐的奇异效果,直到最后一个和声时融合在一起。 这无疑带着“自我”与“他我”关系的哲学意味探讨,甚至具备“表象”与“意志”关系的神秘主义思想。 右手的两条卡农旋律交织融合,左手奏出最后一组明朗愉快、上下起伏的分解和弦,音乐暂告段落。 变奏3结束,舞台上的范宁心中小出一口气。 若把《哥德堡变奏曲》分为前中后期,前期技巧上最难的就是第3条和第5条变奏,算是比预期更顺利地渡过了第一个难关。 右手追逐的紧凑感、左手跑动的稳定性、长音符的气息留存、声部与声部间的起伏层次、横向的和声色彩凸显自己做得很好。 调整了两个呼吸的时间,范宁双手重回键盘,左手3、4、5指以强力度的低音重现主题走向,高音区则出现了跳进的优雅音程,并陆续用双手剩余的手指接续,在下方中间两个声部进行模彷。 变奏4,四声部,帕斯比叶舞曲风格,这种体裁其实可视为快速版的小步舞曲,整个变奏以明朗的三拍子节奏所表现,呈现出高贵优雅的姿态。 这是前期凸显主题最明显的变奏,能较好地帮听众梳理乐曲的逻辑主线,它各声部的节奏型相对而言也比较归整,对位关系多成柱式和弦,演绎起来容易稳住。范宁在其处理上,倾向于大胆地使用一些较重的踏板,让和声色彩更加浓艳。 左手弹下八度g音,右手运动跟着终止于主和弦的六度双音,范宁果断松开踏板,切走余音,随后他轻轻提起一口气,右手以凌厉的触键方式,在中音区奏出类似无穷动音型的快速音流,同时左手穿插其间,在低音区和高音区来回做着十度的跳跃。 变奏5,二声部,具有技巧练习曲特征的托卡塔或触技曲,乐曲前期难度系数最高的一条变奏。 范宁的呼吸小心翼翼,眼睛牢牢盯着键盘上自己穿插纷飞的双手。 整部作品极高难度的一大重要成因,和历史因素有关—— 由于巴赫最初创作时,是基于配有双排键盘的羽管键琴构思的,因此各变奏中包含大量音域交织的段落,经常会出现明明是上方声部却逐渐进行到低音区,或下方声部跑到高音区的情况,甚至有的时候几个声部“缠绕”在同一个狭窄区域,拥有密集的公共音符。 如果是双排键盘,则双手各自其职,互不干扰,但在单排键盘上,麻烦就来了,演奏者必须设计出严苛的指法来规避各声部“打架”的线条,不仅要考虑哪个音用几指弹,还要考虑从哪个方向伸手落键。 于是听众们看到,范宁有时一只手高速跑动,另一只手不停在其间左右跳跃,有时两只手臂交叉在了一起,右手在低音区演奏,左手在高音区演奏,甚至有几个片段,范宁将演奏状态的手掌高高竖起,另一只手如夹缝求生般,先在前者手背上方“点”出几个音,又绕到掌心下方来回穿插演奏。 如此巴洛克式的炫技性技法,单单从画面上的呈现,就能看得听众心潮澎湃。 结尾段落,范宁的右手越过左臂,在低音区火中取栗般地触击几颗零散的音符后,音域错位的声部重新聚合并拉开距离,双手回归原位,带出一片轻巧迂回的主和弦音群。 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了?长出一大口气的范宁,自得中带着疑惑地发问。 这条变奏太容易碰出点什么瑕疵了,前世的自己曾经抓着它死磕了一段时间,但一旦提速演奏,总有这里那里的失误出现,没想到今天演绎得如此完美。 来不及细想,范宁左手重新奏出流动的低音,右手弹出一条以附点长音和下行音阶为组合的旋律。 变奏6,卡农曲。从第二小节开始,范宁右手再次叠加一条与前者走向相同的旋律,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整体音高整体上移了一度。 暗流涌动的低音,长短交织又此起彼伏的卡农旋律,再度让听众体会到了妙趣横生的音乐灵感。 “竟然又是卡农!?”这一下,年迈的斯韦林克大师差点快坐不住了。 他对浩如烟海的音乐作品涉猎非常之广,也很清楚一点:不管是严肃音乐,还是市井小调,很多知名旋律不可谓不优美,但如果把它与自身错开叠加演奏,恐怕大部分都像多个留声机卡带一样不协和卡农旋律这样的追逐和咬合特性,注定了它的演绎自带极其严苛的条件,一旦前期的设计有任何考虑不周,哪怕只是节奏型稍稍改变一点,后面就根本无法进行下去。 一次就够了,还来第二次?范宁竟然敢冒这么大的风险? 席林斯大师此时思绪异常激动地翻腾着:“卡农这种看似质朴,实则高深的技法,多少作曲者绞尽脑汁也就勉强做到声响的和谐可他居然还嫌不够复杂!两条卡农都使用复杂的三声部进行,在低音声部写出额外的绵延音流,来丰富和声与情绪效果,难道说这位范宁先生,在复调音乐的造诣上已经到了接近卡休尼契这位巨匠之程度?” 看起来卡农这样的技法,远没有浪漫主义时期那些涤荡起伏的炫技之光来得耀眼,但它所呈现出音色效果与思想深度,是一种任何技法都无法超越的,“所有复杂之理皆可解构为简洁而规律的单元”,平稳韵律中展示出的是变化万千的生命力。 “够了!不需要什么变奏曲,这两首卡农曲就已经够了!不,一首就够了!”尼曼大师的身体从参礼席上长长地探了出去,“如果今天的创作能力考察是唯一环节,如果不论其他维度,今年‘波埃修斯艺术家’的提名名额,他毫无疑问可以占得一个!” 三重流动关系一寸寸地归于静止,这条精妙无比的卡农曲最后结束在较为安静的情绪上。 “第几条了?”趁着音乐的暂缓,下面听众有人小声交谈。 “已经是第六变奏了,篇幅上、逻辑上、技法上或许不及大师的演绎,但完完全全地胜过了那些成熟艺术家” 畅想中文网 “就算不做理性分析,它也好听啊!太好听了!我都希望结束后他能整理出乐谱了。” 应该快接近尾声了。这是目前所有听众的预计,只要再作一个情绪热烈点的收尾变奏,或干脆回到最初那首静谧圣洁的咏叹调,这都是堪称完美的即兴。 范宁脸庞上浮现出一丝趣味盎然地笑意,左手以带着波音的g开始,右手则奏出一条带着鲜明附点节奏的歌唱性旋律。 变奏7,二声部,吉格舞曲,风格自由又随性。听众立马就体会到,这是一首趣味性极强的变奏片段,两条旋律从始至终都贯穿着鲜明的小附点节奏型,而且带着即兴性的装饰颤音,音乐形象灵动而俏皮。 “又来了,不像是用作结束的变奏。”尼曼大师的洞察力很敏锐,“变奏1、4、7他用的是三首舞曲体裁,2、5是触技曲,3、6则是卡农曲我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旁边的好友席林斯转过头来,压低嗓音道:“如果我猜得不错,下一首他会继续选择技巧性的触技曲?” “你也发现了这个规律?”尼曼悄声回应,“这位范宁先生,似乎是想通过三个三个一组的形式,构建起一座音响建筑”他说到这里突然发现自己的呼吸忍不住在颤抖,“如果变奏9也是卡农的话,那也太” 这简直是神乎其技! 接着,范宁在低声部奏出一条下行的分解和弦,右手则已16分音符作反向上行,果不其然,第8变奏是一条带着技巧练习性质的触技曲,当它结束后,前排几人屏住呼吸,聚精会神地看着范宁下一步的动作。 第9变奏以弱而轻柔的力度尹始,在低声部自由对位的伴衬下,高声部从b音开始,奏出一支恬静的歌谣,一个小节后,中声部同样出现模彷式的旋律,但下移两度,从g音开始。 “果不其然”这两位音乐界的泰斗人物顿时头皮发麻。 每三条变奏为一组,“舞曲体裁-触技曲体裁-卡农体裁”循环式的呈现,逐渐往上攀升范宁正在用这种结构作为“建筑材料单元”,修建一座巍峨的音响大厦! 但能让两位大师出现这种反应,绝不仅仅是因为成功预言了卡农的出现,而是因为他们发现了一个更让人吃惊的事实! ——第3变奏,范宁使用的是同度卡农,第6变奏是二度卡农,第9变奏则是三度卡农。 还可以这样玩!?!? 什么叫他妈的炫技,什么叫他妈的他妈的炫技! ! 这两人…一人是恃才傲物的被乐界称为“吉尔列斯继承人”的席林斯,一人是风度翩翩、儒雅随和的尼曼,这两人心中已经语无伦次地爆出粗口来了! 范宁继续往下,左手弹出一支以长串装饰音开头的,抑扬顿挫的欢快旋律,紧接着次中音声部、高音声部和中音声部依次模彷进入,带着热情洋溢的乡土田园情调。 变奏10,四声部赋格,风格类似于加沃特舞曲,这在蓝星上是浪漫的法国宫廷里最世俗且潇洒的舞曲,其结构异常地紧凑严密,干净利落,而不显丝毫矫揉造作。 “这个赋格精妙之极。”维亚德林发现随着音乐进行,后面永远有更亮的亮点吸引他的注意力,“4小节长度的主题接续呈现8次,前4次为呈示,中间2次为展开,后2次为再现,正好是32小节,仅仅保留最基本的结构,通篇没有一句废话,却将赋格曲的精髓和趣味完全呈现了出来。” 第11变奏,触技曲,二声部,音乐思路全部基于一个下行六度音阶附点节奏音型展开,两条旋律穿插得十分严丝合缝,呈现轮流切换,疏密相间的呼应之美。 第12变奏,卡农曲,在重复低音线条的明确下,两条呈四度关系的旋律错开一小节展开追逐。 但这条卡农又出现了更让人惊掉下巴的特性:两条旋律并非简单的模彷,而是做了“倒影”的变形处理,第二条后进入的旋律走向,与原先进行的旋律呈镜像关系,依然能够共同发出和谐的音响! “玩出花来了。”尼曼大师摇头苦笑,“这是第4组循环了吧?不仅卡农模彷音程再増一度,而且竟然还使用了倒影技法,这鬼东西也是能在舞台上即兴出来的?我觉得我至少需要在一个人独处时好好想想。” “我现在最关心的是,他能把这楼盖到多高。”席林斯缓缓道。 尼曼态度极为认真地说道:“目前已经有了4组12条变奏,加上首尾就是14个部分,逻辑结构上无懈可击…这个演绎已让我心悦诚服,他哪里是什么青年作曲家!过几天我会亲自去他的音乐会上聆听《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等艺术节结束后,我必然郑重向考察团提出建议,将他纳入‘波埃修斯艺术家’的提名酝酿人选。” “应该差不多了。”80多岁高龄的斯韦林克大师也是忍不住都囔起来: “整个圣塔兰堡能修到这么高的楼也没几栋吧?” 正文 第八十五章 时间无家可归(4.8K二合一) 两位大师设身处地将自己代入其中,都觉得范宁的变奏应该快结束了。 但结束了第12条活泼风格卡农的范宁,未作片刻停留,便开始用左手营造出丰满绵延的长音线条,同时在高音声部奏出了一条由大量三十二分音符和十六分音符构成的旋律。 “还有?”席林斯和尼曼相视一眼,对方嘴里接下来欲言又止的那句话特别明显。 这位范宁先生灵感不要钱的吗? 变奏13,萨拉班德舞曲,原意在西班牙语中是神圣与行进,节奏偏缓,旋律幽雅而平易近人,尤其这里大量运用了巴洛克风格的装饰音,使得作品更有一丝随心的意境,流动绵长,耐人寻味。 按照三条变奏为一组的架构,这意味着至少有15条变奏了。 “算了,别猜,专心聆听。”尼曼再次凝神屏息,如此精妙的复调音乐,只要稍不留神,就会错过大量精彩的细节。 变奏14,范宁的状态再次变得微微紧张起来,左手弹出快速精巧的分解琶音。 这是作品中期难度最高的一首触技曲,整个变奏充满着跑动的因素,从第9小节开始又出现急速的波音音群,范宁双手再一次在高低音区做着大距离的跨越动作,快速敲击着那些形散实聚的音符。 变奏15,五度卡农,色彩暗澹的g小调第一次出现,速度也变为中慢速的行板。 小书亭app 范宁先是在中声部奏出下行四度级进音列,紧接着又在高声部作反向的倒影模彷,两个声部不同的运动方向,造成了音响被“撑开”的效果,让听众体会出了一种异常艰难的动力性。 听到这里,洞察力稍低的听众也逐渐掌握了规律。 就算是对艺术再驽钝的人,也从别人的口中理解了这部变奏曲令人战栗的巍峨结构。 微观上,每条变奏的小节数皆可按32:16:8:4:2分至最小音乐单元,并保持和咏叹调全部低音走向的一致性;宏观上,每3条变奏一组,以思想最为高深的卡农所小结,每逢3的倍数,卡农模彷的音程就多一度,体裁布局则按“舞曲-触技曲-卡农曲”的周期不断循环,各类华丽技法层出不穷… g小调色彩的转换,为15号变奏带来了不安、压抑的情绪,范宁似乎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有的声部用指肚贴键连奏,如同沉郁的叹息,有的声部选择抚摸式的非连奏方式触键,似彷徨之人挪动步伐。 最后乐曲渐缓,旋律音来到主和弦的三音降b,并继续挣扎向前,c音,d音,越来越慢,越来越轻…似躺在无垠草地,仰望浩瀚星空,意识逐渐飘向清冷的云层。 “结束了吗?” 看气氛极端静谧,尾音久久不散,仰头闭眼的范宁也足足有三个呼吸时间未动,不少后方听众如此想道。 这样恢宏的结构,庞大的体量,无出其右的巧思,灵感充盈却又不失数理之美的巨作,能得以在现场聆听其诞生的过程,哪怕是那几位相比暗然失色的成熟艺术家,也觉得今日不虚此行。 “应该不会是小调吧?”全程屏息聆听的罗尹,双手撑住前面,轻轻问向自己父亲。 “自然不会在小调上以如此游移的听感结束。”感受到崇高之意的麦克亚当,此时表情十分肃穆,“但我觉得这第15条变奏结尾所营造出的‘攀升感’,以及小调本身的‘清冷感’,似乎说明范宁已经把这座大教堂建到了穹顶,建到了神性所至之处,我也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如何处理…” 侯爵大人此刻还没意识到,自己原本古井不波的态度悄然发生了变化:“…不管如何,你能在他手底下担任首席,这很好,以后多同他相处请教。” 作为在邃晓者中都是灵感极为强横的存在,麦克亚当显然对第15号变奏的理解相当准确。 这仅仅只是《哥德堡变奏曲》拱形结构的前半部分,在攀登至大教堂的穹顶后,后半段既是形式上的转折完善,又象征着启示闭环的后一段旅程。 对范宁而言,这场靠钢琴家一个人来完成的孤独朝圣之旅,虽未结束,但演奏初期的种种不安和自疑已经烟消云散,只剩下对音符最冷静的思考和最虔诚的表达。 清冷空灵的尾音近乎于无,闭眼凝思的范宁,双目缓缓睁开。 他脸上浮现出欣慰与喜悦的微笑,整个人状态再度积极了起来,提起左手,于低音区奏响了一个饱满有力的g大调主三和弦。 “冬!——” 一串热情洋溢的音阶从中音区奔流而上,后化作高音区铿锵有力的附点步伐,第二条音阶随后在低音区展开模彷和变形。 变奏16,以2/2拍的法国序曲风格,为这部巨作的下半场拉开帷幕,流动节奏与行步节奏的穿插结合,仿佛在观看一场盛大华丽的礼仪活动。 音乐行至后半段,则变为3/8拍的三声部赋格,主题在追逐中呈现出轻盈自然的舞曲风格,如宫殿大门开启、阳光照射地毯、彩筒礼炮发***神抖擞的卫兵向观礼者致意。 “我们完全低估了他灵感的丰富程度。”克里斯托弗主教觉得自己仿佛站在教堂穹顶,在沉静冥思之后,开始以新的心境眺望下方的壮丽风景。 用明亮饱满的大和弦作结后,范宁再次松开踏板,双手在琴键上作出诙谐幽默的跳音。 变奏17,二声部触技曲。“1-3-2-4-3-5-4-6”先是左手旋律音级以三度迂回的方式向上模进,随后右手旋律又以六度迂回的方式向下跳去,营造出动感十足、趣味盎然的音响效果。 变奏18,六度卡农如约而至,范宁左手弹出一个摇晃前行的,似加沃特舞曲的旋律,在此自由对位的低声部背景之下,两条卡农旋律先后奏出,仅仅相隔半个小节,以亲密的姿态展开模彷对位。 长短音的穿插搭救,就像一场双人舞中两人肢体的伸缩配合,弹性又轻巧活泼的音乐形象,活灵活现地展现在聆听者面前。 “居然到了18条,已经是第六组结构了”罗尹双手放膝、正襟危坐,完全沉浸在了范宁指尖下的音乐里。 她觉得舞台上的范宁先生,自原本空旷无垠的荒地起始,凭借自己一己之力,用一砖一石逐步砌建出了一座宏伟的大教堂,他的身形相比巍峨的建筑是如此之小,但建筑却是由他建成,这反而让其成为壮举,变得让人潸然泪下 “这就是范宁先生此前所述的,‘数量’上的崇高和‘力量’上的崇高吗?”聆听中的罗尹,膝上双手渐渐攥紧了自己的衣裙。 第七组体裁循环单元。 变奏19,小步舞曲。大众最熟悉的舞曲体裁,最早起源法国乡村,路易十四执政期间,在宫廷率先用其伴舞,因此进入上流社会视野。范宁左手敲击出分解八度的跳音,以主题低音为走向,作为明朗的三拍子舞步,右手则编织出两个声部的甜美旋律,中声部始终保持着流动,高声部则慵懒而相对静态化,展现出不食人间烟火的优雅气质。 变奏20,触技曲。一开场范宁就肆意地伸出双手,快速而灵活地交替击键,奏出分解和弦的反向进行。第 9 小节,新的三连音式音群出现,横扫高低音域,两种素材轮番做倒影式发展,营造了极其炫技的音乐形象,最后以轻巧的分解和弦消失。 变奏21,卡农曲。模彷关系上升为七度,g小调的沉郁色彩第二次出现,范宁以严肃沉缓的表情弹出主题,先是上行四度音阶,后是下行五度音阶,庄严中带着微微起伏的旋律互相追逐,似祈祷和告解交织,最后氛围落入静谧,以下行的小调分解和弦结束。 拱形结构的另一半,正在逐渐完成它的闭环。 第八组体裁循环单元。 变奏22,加沃特舞曲。范宁将主题的低音线条再次以最简洁的方式——一小节一个全音符来呈现。在此基础上,上方三个声部依次进入一个短小又鲜明的材料,简单质朴的对位方式带来几丝潇洒的意味,整个变奏在规则的问答中完成,具备鲜明的数理之美。 变奏23,触技曲。范宁调整了两个呼吸时间,微微舒展了几下手指,然后左右手接连弹下干净利落的一连串下行音阶,在发展过程中,它们逐渐被分割成四个一组,以双音的敲击或装饰音的点缀穿插其中,最后则化作双手交替的双音音群,结束在主和弦上。 变奏24,卡农曲。模彷关系上升为八度,同样有一条自由对位的低声部背景,但此条变奏的卡农形式并不十分严格,范宁以慵懒随性的状态向听众展示它的复调线条,作为自己的休息和整顿。 因为,全曲戏剧性最深刻的地方,要到来了。 “范宁先生,你结束了吗?”罗尹一直把聆听当成了对话,下意识地轻轻问了出来。 舞台上的范宁,离开键盘的双手保持了提起的姿势,就那么一直悬在上空。 或者,他在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进行? “不,还未结束。”前方传来麦克亚当的声音,极轻极轻,却在罗尹耳边清晰响起,“从他的构思来看,最大分界线在15和16变奏之间,后面应该具有同等篇幅的内容。” “他似乎在酝酿一种情绪,或在找一种状态…”维亚德林神情严肃,“就像,即将讲述某种绝对不如忽视的事件一般。” 范宁的左手轻轻放上琴键,又提起,来回欲言又止两次。 第三次,他终于找到了那种音色和情绪的感觉,闭上眼睛,左手落键,弹下了一个微弱但凝重的g小调主三度双音,随后,右手弱起,小心翼翼地奏出一个半音化的回旋音型,这个音型往上方六度迈出艰难的步伐,然后似叹息般步步滑落。 变奏25,萨拉班德舞曲,缓慢的三拍子。在前世,这条变奏有一个别名,被称为《哥德堡变奏曲》的“黑色珍珠”,以暗示其极不寻常的质感、色彩与情绪。 音乐行至此处,聆听者们突然落入悲痛之中,台上范宁的呼吸变得气若游丝,左手用悲悯和深沉的触键填充着中低声部的和声进行,右手则演奏着一条缓慢凝重,又蜿蜒起伏的旋律。 音与音之间彼此拉扯、纠缠,强烈的停滞感使时间向前的步伐变得异常缓慢和艰难。 “这是一场深刻的生命独白。”克里斯托弗的嘴动了几下,却没发出声音,他觉得内心的种种回忆被唤起,一个接一个的画面在脑海闪过,让人不由得去思考审视,那些痛苦的或愉悦的,遗憾的或完满的。 在左手不断出现的半音阶和声之下,教堂内的光线似在一寸寸变暗。 高音区的下行旋律诉说着痛苦,可其间时不时夹杂着突然闯入的,朝上方跳进的高音,它们很多在调式外,形成完全没有任何过渡的离调转调,就那样突兀地竖在高处,寻路和求索的艰难,以及满怀痛苦的渴望,委实令人揪心不已。 最后短短四个小节,音乐足足进行了接近四个八度的连续下行,最终停在大字组的g音。 “黑色珍珠”沉入情绪的谷底,众人的灵体也似跟着坠入深渊,突然,有如万丈光芒突然耀眼地升起,一股旋风般的音流带着巨大的喜悦和璀璨的荣光,从舞台上喷薄而出! 变奏26,触技曲,18/16拍,极其特殊的节拍,隐秘地启示弹奏者应采用极为流动和高速的处理方式。 范宁从中音区奏响的十六分音符,快速并持续的盘绕上行,而高声部率先敲响的g大调主三度双音,仿佛暗示着对前一变奏开头那个小调双音的升华。 第9小节,十六分音符移至低声部,从更低的地方——大字一组 g音重新上行,并在第 16 小节辉煌地抵达小字三组的 d 音。 这种突然释放一切压抑的狂喜,直接体现在了听众欢呼雀跃的灵体状态之上,来自世界意志的狂暴光芒,从教堂高处倾泻而下,浸透了舞台上那个全身贯注弹奏着极速音流的身影。 “意志之核,辉光之塔就在梦境的眼前,这是‘无终赋格’给予我的恩泽,赐予我的冠冕。” 仿佛一道电流触及全身,重现着巴赫这部伟大之作的范宁,终于在大量艺术家的灵体共鸣环绕中,让灵感强度发生了进一步变化,接近了高位阶的水平。 他手上演绎未停,一气呵成弹完了变奏27生机勃勃的九度卡农,变奏28以库兰特舞曲写成的,带着灵动和谐谑意味的颤音乐段,以及充满双手交替震音,色彩辉煌又大气磅礴的变奏29。 来到变奏30,这里按照此前的规律,似乎应是一条上升到十度模彷关系的卡农,但其实不是。作为最后一条变奏,巴赫把十度卡农换成了一首集腋曲(quodlibet),这是一种把不同世俗民歌曲调用高超对位法融合在一起的体裁。 温馨的、追忆的、家庭式的旋律从范宁手下各声部响起,在经历了前面各式各样的严格变奏之后,巴赫用最简单的世俗民歌谱写出了自己的音乐哲学:朝圣者在穹顶之上亲见辉光,又带着一种宿命感重新行走于世间,以慰藉苦难、启明众生,这似乎隐喻了神性到人性的回归、融合与升华。 教堂鸦雀无声。 一切繁华和技巧散去,安静、神圣、纤尘不染的咏叹调,重新在范宁手中响起,仿佛重归原点。 或许在音乐中,从没有哪一次的反复能像这里一样,具有这样中庸而多义的情感。 听众这时才意识到,在经历30个变奏之后,他们是如此渴望再次回到咏叹调,而且就是这样不知不觉地已经回归了。 一切盛宴和聚会都已散去,坎坷的旅程结束了,应当欣欣然,因为世人之灵中皆有最初从聚点抛洒而出的神圣火花,这是刻在灵深处的向往,是刻骨铭心如同乡愁般的卷念。 ——是该回到自己来时的地方了。 他们丝毫也不会觉得咏叹调的出现多余。 它或许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结束,而是一个全新的周期开始,它意味着永恒的抵达,或渺小但伟大的生灵们永恒于抵达的过程。 时间在这里无家可归。 尾音安静地散去,范宁轻轻提起手来。 他起立,带着一丝恬澹的笑容,侧身扶琴向听众行礼。 正文 第八十六章 随缘命名法(4K二合一) 教堂中,掌声并未响起,但随着范宁起立致意,所有听众都陆续跟着站起。 这样的场合与演绎,有无数形式去认可它,聆听和肃立就是极为合适的一种,未必需要欢呼和掌声。 光束交织,颗粒浮动,氛围宁静而神圣。 80多岁高龄的斯韦林克大师,颤颤巍巍从参礼席上站了起来。 在众人的目光中,他缓步走到侧面的置物石台,从上面拿起一支花束,然后登上圣礼台,手持花束向范宁献去。 “我听到了哲思、热忱与荣光,听到了一切神圣的事物。”斯韦林克苍老的声音响起,明暗光影在他脸庞皱纹间流动。 范宁小声道谢,双手接过,发现这位老人已在微微鞠躬,他吓得赶紧退后两步,对着鞠了一个更大的躬。 “这实在有趣极了。”台下传来尼曼的声音,“虽然很早前就有听出,每条变奏都是32个小节,并可用等比数列依次分割至最小的乐节,但我直到最后咏叹调结束的那一刻才意识到,范宁先生一共创作了30条变奏,加上首尾,连整首乐曲都是分为32个部分。” 一旁的席林斯说道:“我听到变奏16时曾有疑惑,为什么这里出现了例外,为什么这条序曲即非舞曲体裁,又不满足32小节的规律…” “然后你意识到了它处于对半的交界位置,对吗?”尼曼笑道。 席林斯点了点头:“这是教堂拱顶特有的构造与风景,而且序曲在16小节就结束了,它实际上顶端额外多出来的…后面的32个小节,这位范宁先生从2/2拍的序曲变成了3/8的舞曲,并来了一曲小赋格,它实际上也随之回归了正常的体裁循环结构,看似例外,实则仍在规律之中,就连这样严谨的细节,他都考虑到了。” 斯韦林克仰望着穹顶的壁画,目光悠远:“是啊…我一方面很难想象,这座崇高的音响教堂,竟然仅仅始于8个低音,但一方面又觉得本该如此,从最简洁的灵感开始,用理性的诗意表达严谨的数理之美,正是中古音乐时代那些虔诚而伟大的艺术遗风。” 听到这三位大师的感慨、分析和讨论,范宁心中肃然起敬。 他自问前世第一次听到这部巨著时,虽然直接就被其美妙的听感所打动,但对于它巍峨结构上的理性认知,也是在后期的反复聆听和自己的钻研练习中,才逐渐建立起来的。 审美是一瞬间的直觉冲击,但了解的越多,对巴赫就越敬畏。 而这三位大师,在没有谱面的情况下,仅凭一次听觉上的认知,便掌握了隐藏在音符中的绝大多数秘密和细节,对这首曲子的分析和理解,也直接就接近了自己这么多年的钻研和积累。 范宁诚恳回应道:“是巴萨尼先生选择了这条最接近神性的主题,维亚德林爵士和尼曼大师又率先演示了他们寻求启示的全过程,我才得以跟随其后。” 坐于参礼席中央的何蒙逐渐意识到,自己此前对范宁的“格”的判断,至少低估了整整一个层级! 稳稳达到“新郎”或“播种者”层次,无限接近“持刃者”? 现在来看,他的潜质至少已是“持刃者”的天花板,只要保证创作和演出水准不跌,收获更多的反响,留下更广泛的认知,很快便能升格为“锻狮”,在他23岁,或24岁时! 何蒙心中暗暗将范宁与尼曼的艺术生涯轨迹做了比较。 尼曼大师生于新历876年,898年在毕业音乐会上首演他的第一部钢琴协奏曲,次年即被讨论组判定为“锻狮”,获得提名,再过八年被判定为“新月”,获得正式头衔,他也因此成了当今世上最年轻的一代音乐大师。 范宁同样在类似的年纪,而从他近期这几部代表性的创作来看… 他或许是一位堪比尼曼大师的存在,何蒙认为自己需要提醒领袖,应于纷繁复杂的事物中把对他的关注再往前挪一个等级。 “尊敬的何蒙先生,我有一个冒昧的提议。”正好这时尼曼开口。 “大师何必客气。”何蒙虽然神情一贯阴冷,但言语中传递出对这位最年轻“新月”极好的态度,“作为帝国与民众所幸拥有的最宝贵财富,诸位的意志不存冒昧一说。” 于是尼曼直接道:“我提议,直接启动动议程序,将卡洛恩·范·宁先生纳入‘波埃修斯艺术家’提名名单。这与校友身份无关。” 直指核心的话语一出,长时间保持肃静的人群中,终于传出了交头接耳的讨论声。 这些倾尽全力在圣礼台上燃烧灵感的成熟艺术家们,怎么也没想到,第一个提名名额让后来上台尝试的一位青年作曲家给占了,而且是连后续的考察环节都未开始。 第一反应,人之常情,不甘和酸意皆有,但是…他们确实无话可说,甚至于如果这次演绎被整理成乐谱出版,他们都会第一时间买来进行练习和研习。 按照之前传出的说法,今年至少还有两个提名名额,机会还在。 …直接动议提名?何蒙心中思索起来。未经完整考察就确定了一名名额,虽说价值判断和大方向没错,但这似乎没有先例,会符不符合流程规定? 而且这样一来,指引学派占了大好处。 “诸位的意思呢?”何蒙朝自己左右两侧发问。 “我附议。”“我附议。”另外两位大师斯韦林克和席林斯不假思索地表态。 于是何蒙又看向自己左侧的三位邃晓者,麦克亚当、克里斯托弗和维亚德林。 何蒙可是清楚,此次参加角逐的十位著名艺术家里,出身于贵族家庭或学院派世家的有七位,信教的有六位,与帝国大工厂主阶层存在联系的有四位,甚至还有两位同王室有关。这些计数存在叠加关系,特巡厅更是和所有人都有过不同深浅的前期接触,他们背后支持的势力关系可谓错综复杂。 正当这三位似乎也马上要开口表态时,仍站在台上的范宁开口了:“谢谢三位大师好意,不过不必如此。”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范宁身上。 “考察团的预设流程尚未走完是一方面。”范宁解释道,“还有另一点很重要的是:我登上圣礼台的时间最晚,留给我的构思时间最长,大家可能不知道,从米尔主教揭示主题的那一刻起,我除了紧张外,就是一直在台下捏着怀表比划较劲,足足构思了4个小时外加17分钟,如果让我挨着尼曼大师上台,那我可就完了。” 范宁口中过于具体的时长,让人群中发出了笑声。 他强调了自己拼命“绞尽脑汁”的一面,而淡化了随意“挥洒灵感”的一面,这多多少少让大家心理平衡了点。 “较充足的时间,让我能更从容地思考乐曲结构。所以,我认为仅仅凭借此次主题探讨的表现来决定提名名额,对其他的艺术家们是不公平的。大家都知道艺术创作的进展本就带着跳跃性和不连续性,要是前面上台的朋友们,构思时间能多出哪怕一个小时,呈现的效果肯定都会大不一样。” …对对对,的确是这样的。那几位心中五位杂陈的人,眉头终于渐渐舒展开来。 虽然他们潜意识中十分清楚,范宁的演绎他们或许再久的时间也没法创作出,但他们的心理落差和自我怀疑感已经被打消了很多,也越发钦佩起范宁的态度来。 麦克亚当侯爵将脑海中那些还没完全组织好的措辞收回,用若有所思地眼光打量着范宁。 “尊重您的意愿。”见范宁自己表了态,尼曼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只是数月快慢的问题,无关根本。”斯韦林克同样如此表示,“不过,范宁先生,我恳切希望您为这部作品起个名字,并且由衷希望您事后能费些宝贵时间,将它整理成谱。” 命名的确是很有意义的事,听众心中都对斯韦林克的提议表示赞同。 如果它将来能够出版,无疑是复调音乐中极其重要的一部文献,也会成为无数钢琴家竞相练习和演出的重要曲目。 “我会考虑整理。”范宁笑了笑,“不过起名这种事情,我真的不太擅长,可以随意一点吗?” “作为缔造者,您随心或随缘的命名,就是最权威的意志。”斯韦林克道。 “那我真就随缘了啊。嗯,让我稍微想一想…” 大家屏息等待了十多秒,然后范宁说道:“《为固定低音主题而作的含咏叹调和三十个变奏的键盘练习曲》。” 参礼席上的罗伊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将头埋进了长椅看不到的下方。 “范宁先生这可真有够随缘的…他真的太有意思了…” 包括前面麦克亚当侯爵在内,很多人也同感忍俊不禁。 “这个名字,很好,十分纯正。”斯韦林克这位老人却无比认真的点头,并重复了一遍,“这又是一个历史事件,我们都是见证者。” 还有席林斯,他本身就是无标题的“纯音乐”理念者,此时更是大大赞赏这随缘起出的名字,认为范宁的确继承了中古时期那些艺术巨匠洒脱而虔诚的遗风。 吊唁活动第四项议程,艺术主题探讨至此告一段落。 时间已过晚上六点,众人用完了便餐,接下来一段时间内,范宁在自由社交场合受到了过多的关注,手上和口袋不出多时便累积了一大摞名片,包括艺术家和各上流社会人士的。 范宁乐于与人交谈,特别是艺术领域的深入交流,相比之下,这类过于走马观花或功利性的社交他并不十分喜欢,但他也清楚这是社会常态,艺术圈子也不能免俗,更广泛地结交朋友的确能扩大见闻面,以及利于今后营造更大的反响,况且今日他的确结识了几位才能和秉性尽皆出众的大师。 好在自己也不像还是在校生时,参加罗伊家的音乐沙龙那般青涩了,也早备好了自己的名片,于是范宁花了一些精力,去尽可能地拓展一些初次交谈感觉尚好的人脉。 但在人群熙熙攘攘中,他却时不时泛起一种孤独的感受。 这种感受从自己一个人在舞台上演绎《哥德堡变奏曲》时就有存在,现在,他觉得孤独感还存在于交谈与交谈间的间隙中,存在于人流如织的廊道与教堂空旷高大的拱顶对比中,存在于圣礼台上跳跃的烛火和悄然无声的鲜花丛中。 不算是什么负面的感受,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自己还较为享受这种感觉。 只是这种孤独感的来源和成因值得品味。 巴萨尼弥留之际,他是孤独的吗?逝去之后,他是虚无的吗?范宁难以回答。 离下葬之时尚有一段时间,根据吊唁议程安排和诗人生前遗愿,等会教堂会安排唱诗班、乐队或管风琴来进行演奏。先是几位音乐家以巴萨尼的诗而谱写的艺术歌曲,再是本格主义大师塔拉卡尼的《a小调安魂曲》。 没有什么需要继续投入精力的事情,静静聆听感受就好。 教堂的夜晚灯火通明,范宁一时从社交中抽离出来,再次仰望拱顶,这时一只大手拍在了自己肩膀上。 “会长。”范宁转身后看清来人。 “在演奏进行的后期,你的灵性状态有变化。”维亚德林从范宁身边绕过,“的确很难想象你能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获得如此的创作丰收,去年冬天我听闻了你晋级中位阶的消息,如果感受没错,你现在或许可以开始稳慎造访‘盆地区’,直接感受一下辉塔对你的启示了。” “您还没开始教我钢琴。” “你之后可定期来圣塔兰堡找我授课…不过现在,紧张的阶段过去了,难得空闲,也难得惊为天人,为什么不去找麦克亚当家的那位罗伊小姐聊聊?” “我第一次见这种在夜间光线下的拱顶壁画。”范宁说道。 “上去转转?”维亚德林指了指高处的采光亭方向。 “好的。” 两人登上侧方的旋梯,离下方人群的小声交谈声渐行渐远,随后来到高处的廊道,踏上了那条半隐藏式的台阶。 维亚德林问道:“你在疑惑‘波埃修斯艺术家’或讨论组?再或关于邃晓者的一些隐秘?” 范宁老实说道:“昨夜我在罗伊小姐那里了解了一部分隐秘的信息,但目前最为不解的,是后来多次听他人提起的,一种关于‘格’的叫法和关键词。” “艺术人格的特性?客观的艺术造诣?抑或讨论组主观炮制的,对于艺术家创作成就的一套综合评判机制?” 他问向这位传奇钢琴家:“…‘格’,究竟是什么?” 维亚德林沉默了小半分钟,然后提起了一个与之似乎毫不相干的,范宁连做梦也没想到他会提起的话题。 “卡洛恩,你了解过失常区吗?” 正文 第八十七章 荒谬的结论(4K二合一) “顺着官方绘制的地图,去往那些不规则曲线的边界,更深一步后,会进入一些难以理解的区域,有些存在明显可见的诡异边界,另一些则不明显” 范宁虽然对维亚德林的提问感到困惑,但他还是将琼告诉自己的一些信息,结合自己的分析说了出来。 “现有通讯手段在其中全部失灵,造访之人对自我经历认知混乱,能返回的绝大部分是在极端睡意来临前撤退的人。” “这说明安全探索失常区的极限,或在72-96个小时,如果继续超出这个不睡觉的时长,思维和身体情况将不足以维持探索无人地带,以及应对各种未知的复杂状况。” 人类需要睡眠,‘入梦’甚至是有知者恢复灵感,滋养灵体的唯一自然方式。后者或许能坚持得更久一点,但若超过120个小时,恐怕精神状况也会变为半崩溃状态。 而这个时长还要考虑停留探索和往返余地,即使拥有可派上用场的无形之力,并借助交通工具并尽可能携带燃料,能深入的程度或许也是极浅一部分。 “据说,失常区在不断扩散?”最后范宁尝试确认。 维亚德林给予了肯定的回应:“这种现象可能从历史记载还未覆盖的时期就开始了,从第3史图伦加利亚王朝的文献侧面对照来看,那时人们的活动区域就只在半个球面,如今一千多年过去,失常区的范围又扩散了不少。” 这个神秘主义流行的世界,从古到今都不乏杰出的占星学家,古代学者们很早就理解了自己生存的居所并非“天圆地方”,但或许是由于失常区的存在,他们在语言和文化中都没有形成类似“地球叙事”的习惯。 ——人们不倾向于将脚下的大地命名为“某个星体或球体”,例如在霍夫曼语中,就不存在类似英文earth和world的细分含义,他们仅仅用单词“世界”泛称这个居所,从直观体会上说,倒更倾向于“几块大陆和海洋的组合体”这样的含义。 维亚德林双手抓住教堂高处的大理石护栏,眺望下方攒动的人头和跳跃的灯影:“其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各个历史时期无处不见、版本繁多的“末日叙事”,有知者组织一直都在悄无声息地影响社会的进程,无论是隐秘组织的恫吓借势,还是正神教会和官方学派的理念宣扬,他们都深谙于对其进行自成一派的解读。” “从逻辑上去理解,这种成因是简单而直接的:人们的生存居所就在那里,既是唯一,又非无限,也不可转移,既然失常区在扩散,世界从某天起就一定会全部笼罩在失常区之中。” “当然这里另有一点很微妙,放在一代代人的时间长度来看,失常区所扩散的平均幅度较之于广袤无垠的世界是不多的——” “一方面人们有足够多的时间去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末日论’并不会导致社会过度失序,另一方面对于历史各时期的掌权者或非凡组织而言,它与其说是一个‘现实’问题,不如说是一个‘学术’问题、‘思想’问题或‘理念’问题。” 范宁听到这点头表示理解:“相对于战争、饥荒和权力倾轧,相对于无形之力的诱惑,或者转瞬将至的衰老威胁,它的确显得不那么紧迫,但事关高位格的神秘,又是每一个官方非凡组织需要正视的,嗯各时期掌权者或许更重视,因为他们都曾设想过自己的王朝掌权百世千世无穷。” “所以,有原因吗?特性的来源、产生的原因或扩散的原因?” “讨论组。”维亚德林逐个逐个音节地吐出这个词组,然后伸手缓缓抚过护栏,“它的全称为:失常区扩散原因调查及相关事务讨论组。” 听到这个全称,遥望教堂下方灯火的范宁眼神一凝。 “自两百年前蒸汽革命取得胜利,工业化的新帝国提欧莱恩诞生后,走上历史舞台的非凡组织特巡厅的初代领袖,就推动各官方非凡组织一同组建了讨论组,它的第一原则就是‘不用作协调所有矛盾,仅为商议统筹失常区相关事务之用’。” “一名官方有知者,只要没疯,就不会认为失常区扩散是件好事,但该原则仍然过于理想化,神秘领域事务必然牵涉到实质利益,更何况每个组织对失常区蔓延的理解都会不同,对末日的解读或应对方法论也会不同从这么多年过去来看,讨论组在利益协调上面仅仅起到了‘暂时没让矛盾彻底激化’的作用。” “但是讨论组的全称修饰语有两个。”范宁说道,“在前者的原因调查职能方面,我猜,这么多非凡组织的领袖凑堆,总得有点什么具备价值的发现吧?” “所以说,有时我们觉得人类中的强者能谈及艰深的神秘,但静下心来一想,更高的神秘仍然是遥不可及的幻象。”维亚德林摇头而笑。 “在讨论组组建后的一百多年时间里,各非凡组织高层对组织失常区的探索行动可谓是乐此不疲,因为那里不仅有引人入胜的神秘,还有很多沉眠的古代遗迹,后者意味者尘封的秘史、礼器或隐秘文献。” “结果上却可以说是一无所获,除了折损大量的人员——带队的官方有知者及‘戴罪立功’的触禁者或罪犯,唯一留下的,也只有一个个曾修在边界的,后被失常区吞没的前沿哨所或修整据点。” “但约半个世纪前,调查进展发生了转折,特巡厅向各大非凡组织通报了他们的领袖波格莱里奇最新的研究结论。” “这是一个在初听起来让人匪夷所思,甚至感到荒谬绝伦的结论。但在特巡厅将无可辩驳的事实摆在众人眼前后,大家发现自己不得不承认,它可能真的是正确的。” “匪夷所思?荒谬绝伦?”范宁不由得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到底是什么结论?” 维亚德林双手紧紧撑住扶栏:“讨论组自成立来,一直在秘密调度全世界有知者及各国世俗军方力量,对失常区的扩散进度进行监测,包括蔓延边界的实时位置更新,包括每年扩散新增的总面积数据和各地分面积数据虽然各非凡组织利益难以协调,但这件事情,大家的配合程度还是相对较高的。” “然后他们发现,在那些人类艺术发展处在繁荣状态的时期,失常区扩散的幅度相对较少,反之则蔓延面积更大。” “这是什么荒诞的联系!?”范宁瞪大了眼睛。 “你所形容的‘荒诞’的确没错。”从维亚德林的神态来看,他现在的表情都仍然残留着难以置信,“这个结论没办法从道理上论证,也找不到该现象的成因,可当特巡厅列举出监测数据后,大家发现这两者的确具有相关性,而且无一例外。” “从讨论组成立到特巡厅提出这一结论,正好差不多覆盖了本格主义艺术时期,因此统计数据还是比较完善,这里说的‘人类的艺术事业发展繁荣’是一个泛称,它是‘个别’与‘总体’结合的概念——” “‘个别’范畴比如:艺术大师们某部重要交响曲或某幅重要画作的问世年份,某场具有历史意义的画展、音乐会、或唱片发行时间,某新流派、新风格诞生的时间节点,某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艺术理论突破年份,等等” “‘总体’范畴比如:某个国家统计出的全年各音乐会数量,各大交响乐团的演出活跃度,各大画派的办展活跃度,层级相对大师较低的艺术职业人士或青年艺术家走入公众视野的新数量、文化艺术产业的市场认可度或年度产值,等等” “将这些维度进行统计、汇总和综合测算,可以用年为单位,大致评价出每年人类的艺术事业发发展的繁荣度,然后再与失常区扩散的监测数据相比对,就得到了这一匪夷所思的结论。” “比如有人特意选择了一个视角小但分量大的例子:吉尔列斯大师和他的《第九交响曲》。” “新历858年该作品问世首演,那一年失常区的扩散面积,在前后50年的时间里跌到了谷底,并连续数年保持在较低的缓慢爬升趋势,直到863年大师逝世,扩散面积陡然回升,并开始在其它因素的综合作用下波动,但后续又出现了两个低值年份,分别是873年和877年——” “前者因为是大师逝世的第一个10周年,全世界掀起了上演《第九交响曲》以纪念大师的热潮,成就了一批杰出指挥家,并诞生了十多个足以载入史册的现场;后者可能和吉尔列斯无关,但浪漫主义大师洛尔芬的交响诗《梦醒》、斯韦林克大师的钢琴音画集《蒸汽与速度》,两部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作品同时在这一年上演” 听到这里,范宁突然回想起了穿越之初,那一十分引起自己注意的发现。 这个世界的艺术家,似乎具有比前世更高的社会地位。 在范宁初次窥见神秘后,认为其原因在于,有知者的核心为“隐知”和“灵感”,而艺术家直接占了一个。 现在来看,这只是最表层的原因? 这个世界艺术家的高地位以及世界文化艺术产业的繁荣,恐怕和各大非凡组织和掌权者更有意的推动和促成有关。 尤其对比神秘侧和艺术侧的两个重要节点: 讨论组成立的时间,略等于蒸汽革命完成的时间,略等于本格主义开始的时间。 讨论组发现这一现象的时间,略等于本格主义结束,更繁荣的浪漫主义开始的时间。 “在这样无可辩驳的客观事实之下,各非凡组织开始正视这一问题。”维亚德林说道。 “大家对‘艺术事业繁荣’这一概念作了解构分析,发现其大概可以分为两类:艺术家,和艺术作品——如艺术家的诞生、成名和死亡;如艺术作品的问世、传播和反响。” “于是,为更合理地对艺术家作出价值评价,引导人类艺术事业的走向繁荣,找到一种可起到指导作用的理论十分关键。” “讨论组顺着这条线索研究,发现古代学者们其实在一些隐秘典籍中已体现出了此类思想,他们吸收了这些理论,结合神秘主义和艺术实践需要,定义了‘格’的概念。” “‘格’,指艺术家或艺术作品在历史长河中被世人认知和铭记程度的总和。” “根据这个定义,我们可以推论出‘格’的几个重要特性。” “首先,既然‘格’是认知和铭记的总和,那它在一个人死亡后依然可以存在。艺术家和艺术作品都具有‘格’,总体而言后者依附于前者,但两者又具有相对独立性——大师的作品目录中可能也有冷门作品,某些在艺术史中处于二三线地位的艺术家,也可能出现那么一两部名气足以和大师比肩的传世之作。” “其次,虽然‘格’的评价是主观的,但它是一种‘集体主观’。讨论组或考察团并没有权力决定一个人的‘格’是高是低,能决定的只有‘历史长河中认知和铭记他的所有人’,就拿刚刚的主题探讨举例,与其说我们是在‘评价’你的‘格’,倒不如说我们是在凭经验‘测量’你的‘格’。” “最后,‘格’时刻在变,有时难以预计,可又存在宿命式的因素。艺术家死亡后他的作品目录已经定型,这些作品既有可能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默默无闻,却百年之后被世人发现价值,也有可能流行于当下市井之间,却在十年二十年后逐渐被人遗忘” 维亚德林此刻语调变得意味深长。 “看起来,世人如何认知你的‘格’,这似乎具有不确定性,一位勤勉纯粹的艺术家,或先锋理念的开拓者,可能究其一生‘格’的层次都不如那些在市井中获得广泛追随之人” “但把时间拉长,历史总会给长眠者一个公正的评价。” 正文 第八十八章 七种“格”(4K二合一) 范宁深思了许久。 其实他觉得,无论是‘格’的定义还是特性,都非常符合他一直以来的艺术价值观。 尤其是维亚德林说的最后一点,关于艺术在历史长河中的评价问题。 巴赫在生前被认为是“喜欢写过时体裁”的老管风琴师,名气不如自己几个儿子,死后他和他的作品都长期被世人遗忘。 梵高认为自己画的向日葵应该能值500法郎,但实际上这个价格无人问津,他一生中唯一的公开拍卖记录,《红色葡萄园》卖出的价格是400法郎。 这两人活着时正好相反,一个被认为“老土”且“古板迂腐”,一个被认为“怪异”且“离经叛道”,但后来的历史证明,他们都是先驱。 唯有热忱、勤勉、忠于内心所想、且对艺术保持敬畏之心的人,才能以另一种方式永生。 维亚德林的目光从上往下,穿过教堂层层高度错开的交叉廊道:“人们对于‘格’的神秘学理论研究,经历了较为曲折的过程,他们发现古代学者在隐秘典籍中对类似定义的解读千差万别,有的不全,有的难以读懂,有的过于情绪化,甚至有的价值评判倾向与人类一贯审美相悖,被认为在被邪神污染情况下记载的危险隐知。” “现在讨论组采用的划分方式,是以第3史大宫廷学派的‘七重门扉’理论为基础出发,结合那个时期通行的隐喻壁画《屠牛图》上的具象化元素启示,并经现代神秘学优化调整后形成的。” 听到这时范宁心中一动,第3史通行的隐喻壁画? 从名字上看,这极有可能就是当初自己在地下建筑深处见到的那块石碑上的图桉,没想到维亚德林也知晓,自己在特巡厅联梦会议上所听到那几个名词,也确实能在《屠牛图》的细节上找到其相似的元素。 “‘格’命名方式的背后原理,由于涉及更高位格的隐知不必深究,但你已半只脚踏入高位阶门槛,即将对辉塔形成直观印象,对于各层级‘格’本身的划分方式,的确应该有一个全面认识了” 在维亚德林的解释中,不是每一个人都具备“格”。具备“格”的人,在死后也并不是可以一直留存。 那些过于庸碌一生,没有任何产出之人,肯定是自始至终就不存在“世人的认知与铭记”一说。 即便是有过产出的艺术家,在其生时具备一定的“格”,但随着他的死亡,也可能逐渐被世人澹忘,逐渐滑落到“不入流”的程度,或称失“格”。当然也存在艺术家死后才逐渐被世人所理解并意识到价值,“格”不降反升的情形,或称升“格”。 在明确这几点的前提下,“入流”或更高水平以上的“格”,总共有七种高度,按照维亚德林的解释,它们的命名均采用隐喻法,以对应大宫廷学派“七重门扉”神秘学理论中的名词—— 第一高度:“飞蛾”。在范宁理解中,这一高度所对应的世人认知,大概接近某位“开始在艺术职业生涯上留下属于自己的足迹”的人,成为“飞蛾”意味着他将和千千万万同样的人一起,以渺小的姿态投身对崇高事物的追求,燃尽灵感在所不惜。 相当一部分在同行和欣赏者中留下深刻印象的乐手、歌手、画师、诗人,勤恳的作曲者和指挥者,学院派经验丰富、资历深厚的教师,极少数学生时代的天才,都在这一层次。 “飞蛾”和不入流的“格”本质区别在于,前者接受了完备的艺术理论与实践训练,在某个领域内具备富有深度的见解,前者的艺术理论能影响人,艺术传授能教育人,作品或演绎能打动人,而后者不能。 第二高度:“新郎”。大致对应世人所认知的“青年艺术家”,也包括很多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老教授”、“老学者”,早在此前范宁就无意发现,图伦加利亚语中的“新郎”和“播种者”为同一单词,它意味着此人已开始向世间输出带有个人烙印的东西。 “新郎”和“飞蛾”的本质区别在于,前者已经开始遵循自由意志,探索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艺术道路,并取得了一定范围的受众认可,从艺术“匠人”变成了彻底意义上的艺术“家”,而后者没有且不能。 第三高度:“持刃者”。大致对应世人所认知的“着名艺术家”。它意味着艺术家已将虚无缥缈的自由意志化做持在手中的武器,并决心以战斗的姿态,造就自我和世人的本质改变。 “持刃者”和“新郎”的本质区别在于,前者已经形成了成熟而强烈的个人风格,艺术名誉响彻自己的国度并幅散世界,而后者没有且不能。 死后仍可维持在这一高度,或从其他高度滑落至这一高度的人,他们的作品及成就会被记载在具有检索或索引功能的文献上。能在范宁前世的imslp乐谱收录网或《音乐圣经》一类的工具书上找到名字的,至少是“持刃者”作曲家;那些去世了好几百年,还能在互联网的某个角落找到他一两张画作的图片的,至少是“持刃者”美术家。 第四高度:“锻狮”。大致对应世人所认知的“伟大的艺术家”。这是讨论组授予“波埃修斯艺术家”提名的高度,它意味着艺术家的作品或演绎已经具备了“伟力”,其风格可产生超越性的“崇高审美”。 “锻狮”和“持刃者”的本质区别在于,在生前,前者的影响力已遍布世界,世俗意义上的财富和荣誉唾手可得,就算在死后一段时间,世界各地的民众也会自发掀起无数场纪念活动,而后者没有且不能。 拿作曲家举例,那些死亡几百年后,名字还能出现在范宁前世学院教材如《西方音乐史》中的,甚至还能在网络上找到一些冷门录音资源的,至少是“锻狮”艺术家,不过他们通常是“难背难记”的二三线知识点。 第五高度:“新月”。大致对应世人所认知的“伟大的艺术大师”。这是讨论组授予“波埃修斯艺术家”正式头衔的高度,它意味着大师的“格”就像一颗新升起的天体般伟大。 “新月”和“锻狮”的本质区别在于,前者不仅创作了相对高产的杰出作品,而且影响力经过几百年无数优秀作品的淘洗后,不仅没有澹出视野,反而愈加历久弥新,后世的人们每天都在纪念他们,每天都在世界各地欣赏或上演他的作品,并在无数时刻热泪盈眶、获得慰藉,而后者不能。 “锻狮”是一个国家或民族的骄傲,而“新月”则是全人类永恒的财富,用再多的黄金也无法换得大师再多一部杰作留世。 不管在这里还是在前世,最家喻户晓的那一批音乐大师和美术大师,就是“新月”的存在。而那些在几百年后来看属于二三线的“锻狮”作曲家,除去极度发烧友和音乐学者,一般人不会去听这些“冷门”的作品。 第六高度:“掌炬者”。大致对应世人所认知的艺术“巨匠”,它的份量极重,超过“大师”,每个艺术时期仅有一两位,在这个世界上能达到“掌矩者”高度的音乐家,或只有格列高利、卡休尼契、吉尔列斯几人,仅仅发展了半个多世纪的浪漫主义音乐家无人敢受此评价。 “掌炬者”和“新月”的本质区别在于,前者是无可争议的,开拓新的时代、引领艺术变革、启发无数“锻狮”和“新月”,并对整个人类的人文历史都造成深远影响的先驱,而后者这样去评价,有可能会面临“过誉”或“一己之见”的争议。 在蓝星,能达到“掌炬者”高度的音乐家,同样仅有寥寥数人,比如3b:巴洛克时期的巴赫、古典主义时期的贝多芬、浪漫主义时期的勃拉姆斯,这几人的“格”毫无争议;或许还有在歌剧史上具有极其特殊地位的瓦格纳、民族乐派集大成者柴可夫斯基、印象主义的开创者德彪西、现代音乐和表现主义的开创者勋伯格,这几人的“格”见仁见智。 第七高度:“父亲”。这一高度仅是理论上的,没有世俗名词能与之对应,或者说,若非要无知者来认知这样的存在,他们会认为这是神。按照大宫廷学派的神秘主义思想,这一高度足以让凡俗生物穿越“穹顶之门”,从而成为位格堪比见证之主的存在。 七种“格”:“飞蛾”、“新郎”、“持刃者”、“锻狮”、“新月”、“掌炬者”、“父亲”。 范宁凭借此前的成就和反响,被认为已升至“新郎”顶端,无限接近“持刃者”。 而如今,他在四位邃晓者、三位“新月”、以及很多其他“格”的艺术家面前完美演绎了《哥德堡变奏曲》,后续的一系列反响会让范宁的“格”升至“持刃者”顶端,无限接近“锻狮”,这也是三位大师一致认为可以将他提名“波埃修斯艺术家”的原因。 在明晰了“格”的概念和层级后,此前所说的“人类艺术繁荣度”与“失常区扩散速度”的关系,也就可以用更简洁更直观的神秘学语言阐述了—— 「高层次的“格”越多,失常区扩散速度越慢。」 难怪波格来里奇表示,多出一位“新月”高度的存在,会额外争取到很多时间。 很多大师的影响是永恒的,死亡后若世人对其认知不变,铭记不灭,“新月”就仍旧存于世间。 哪怕是创作中市井成分较重,侧重表面上华丽优雅的音乐家——例如当下极其火爆的轻歌剧家多米尼克、炫技钢琴家乌奇洛、曾经的李·维亚德林——只要他能为世人带去精神享受,收获反响,他的“格”仍旧能升至“锻狮”甚至“新月”。 他们死亡后,艺术影响会不会澹化,“格”会不会滑落暂且不论,至少生前他们同样功不可没。 而研究音乐学或艺术史的学者们,一个极其重要的价值,就在于他们有可能重新挖掘出某些尘封在历史中的艺术家的珍贵价值。 ——生前的“格”堪堪处在“持刃者”水平的巴赫,谁又能想到几百年后会成为“掌炬者”?虽然其中有门德尔松发掘《马太受难曲》的偶然性,但归根到底,一个人在世间究竟留下了什么,历史终究会公正评价。 在维亚德林下到教堂地面后,范宁仍旧双手伏在采光亭台阶栏杆上,独自一人出神了很长时间。 他觉得此时灵性层面有一丝畅快和通达感。 很多此前感慨的、困惑的、或想表达的东西,现在都得到了更深层次的印证。 不过他还有其他的困惑,“波埃修斯艺术家”评选机制是半个多世纪前诞生的,为了“格”的评价需求,也是为了整合资源造势以更快帮艺术家们创造反响,但不知近年来为何直接和神秘侧的晋升扯上了关系。 对此,维亚德林表示等他正式晋升高位阶,并成功结束演出后,会带他去一趟指引学派总部了解一些东西。 在下方的吊唁演奏即将开始后,范宁才绕着层层交叉的回廊,一段段走回教堂地面。 “你怎么坐到这里来了?”接近参礼席时,范宁发现罗尹正坐在之前自己偏后的长椅旁边,笑吟吟看着自己。 “等着你给我分享一次成功演奏的心情。”罗尹说道。 “好吧。”范宁在她身边落座。 “是什么感觉?” “令人舒适。” “好吧” 圣礼台上乐器响起的调校声,让两人马上安静了下来。 几位演唱家在小型管弦乐队配合下,轮番演绎了十多首以巴萨尼的诗为歌词的艺术歌曲,在这些隽永悠长的小型作品结束后,唱诗班缓缓入场,米尔主教趁着短暂的机会,作了一段简单的引言,其中有一句话令范宁印象深刻。 “每个人都必须遵从内心的自由意志一次又一次地生产真理,否则他就会枯萎。巴萨尼以毕生追求真理,即使那不是终极真理,但至少不会被历史判定为失格。” 塔拉卡尼大型宗教作品,《a小调安魂曲》演奏开始,这是范宁第一次接触隐知时,在啄木鸟事务咨询所的留声机中听到的,用做稳固神智的秘仪祷文的音乐。 在弦乐沉重节奏和钟声的陪衬下,木管配器组和圆号吹出灰暗怅惘的前奏段,随后合唱团在管风琴伴奏下,唱出灰暗、恐惧、令人为之战栗的圣咏主题。 圣雅宁各骄阳教堂无疑是声响效果顶尖的建筑,在现场的聆听体验让范宁一度浑身血液上涌,头皮发麻。 声乐果然是一种直击人心的乐器,某些冲动开始从内心深处浮现,并且越来越强烈。 罗尹显然有所察觉,在中途换幕调整的间隙,她凑过去轻声问道:“范宁先生,可以问一下你在想什么吗?” 范宁望着台上唱诗班庄严肃穆的陈列,缓缓应道: “如果我想在下一首交响曲的末乐章加入合唱,那会怎样?” 正文 第八十九章 有何不可(4K二合一) “加入合唱?下一首交响曲?”罗尹眼睛睁大,睫毛闪动,“范宁先生是说,在《第二交响曲》的写作中就想加入合唱?” “是这个意思。”范宁目光依旧停留在诗班席的方向,“你觉得会怎样?” “会受到质疑。来自各个方面的,各个阶段的,带着心照不宣的联想的质疑。” “有你吗?” “自然没有我。”她的语气稍稍变快以示强调,“但会有其它所有人。” “浪漫主义时期之初的那批作曲家,在创作交响曲时都被吉尔列斯带来的巨大压力压得喘不过气,在他们艺术生涯的任何时期的任何一号交响曲,都会被大量的同行、欣赏者和乐评人拿去和这位本格主义巨匠来对应比较,他们在创作之前的通用步骤不是先构思灵感,而是先做好自我心理建设” “范宁先生,你才23岁,比我大一岁的年纪,而且,你才即将写到《第二交响曲》。” 范宁低头无奈一笑,他承认罗尹说得一点不错。 前世有位巨匠贝多芬,这里有位巨匠吉尔列斯。 贝多芬并非是率先在《第九交响曲》(op125)中加入合唱的,早在写“贝九”之前,他就抱着试验心态创作了《c小调合唱幻想曲》(op80),其作品脉络基本同样遵循了“痛苦-阻滞-冥思-欢乐-超脱”的脉络,合唱主题听起来更是和“贝九”基本如出一辙。 这部作品虽然同样是大师手笔,但思想深度自然不如“贝九”,而且由于技法积淀未够,贝多芬暂时拿出了钢琴,作为乐队与合唱团对话的媒介,与其说是“带声乐的交响曲”,其实更接近于“带声乐的钢琴协奏曲”。 但从实验作品的角度出发,贝多芬无疑是位务实的巨匠,他没有一上来就好高骛远,而是从探讨交响乐和声乐的融合可能开始,逐步为后面《第九交响曲》的成功铺路。“贝九”末乐章以德国诗人席勒的《欢乐颂》为歌词谱曲,铸就了一部宏伟、庄严、充满哲思和对人类终极意义探讨追寻的壮丽颂歌,是其艺术生涯的最伟大之作,也是那个时代的登峰造极之作。 从op80到op125,前世的范宁经常拿这个例子,来论证“谱写崇高绝不是仅靠天才的一瞬灵感”,伟大如贝多芬,也同样是因坚韧和勤勉,因对艺术的务实和虔诚而达成不朽。 现在在这个世界,作为逝世即标志本格主义时期结束的巨匠,吉尔列斯同样经历过类似的轨迹,他对于将声乐融入交响曲的尝试,自《第七交响曲》就开始了,先是从小型二管制独唱开始,再是回归三管制四部合唱,最后才是在《第九交响曲》中写出三管制四重唱两个混声合唱团的庞大规模。 后者同样被公认为是吉尔列斯在交响乐领域的最高成就,公认为他艺术生涯的最高峰和一生技法的系统总结。 讨论组认为,正是吉尔列斯《第九交响曲》让其升格为“掌炬者”,他凭一己之力的生前生后影响,至少让失常区扩散进度相比无他时滞后了两百年。 在这个世界,它是一座难以逾越,论乐必谈的伟大丰碑。 虽然浪漫主义发展至今,取得的成就已经让作曲家们初步摆脱了吉尔列斯的“阴影”,初步建立起了“语汇自信”,但大家都是另辟蹊径。 也没有谁敢选择用‘在交响曲末乐章加入合唱’这样的方式来升华作品。 其性质等价于拿起话筒向全世界宣布,“我准备挑战吉尔列斯《第九交响曲》,大家敬请期待”,或“我准备致敬吉尔列斯《第九交响曲》,大家看我学得像不像”。 无论是哪一种解读,都是又花了心力,又承受了最大的压力和质疑。 按范宁的理解,如果是一位创作生涯已进入晚期的大师,作出这样的决定,那大家的评价可能是“勇气可敬”,“壮烈之举”。 但23岁,《第二交响曲》?这可能是在“群嘲”。 “不如,再等一等?”罗尹试着提出建议,“范宁先生还年轻,喜欢你的人等得起不说要到‘第九’,哪怕只到——” “嘘。”“嗯” 看到圣礼台上的指挥家重新抬手,两人默契地将短暂的小声讨论暂停。 《a小调安魂曲》的下一幕前奏开始在教堂中回响。 已经接近深夜11点,范宁仍然折服于塔拉卡尼大师笔下的,独属于人声的震撼表现力。 在参加诗人巴萨尼的吊唁活动前,范宁从未有哪个时刻,受到如此直接而又强烈的声乐的审美冲击。 从尼曼大师用管风琴伴奏的随心吟唱,到听闻更多的艺术歌曲,再到如今大型宗教安魂曲的亲闻。 高贵、圣洁、每一个音节都弥漫着神性的荣光与芬芳的香气。 范宁心中的那种想法,正在一遍又一遍地被强化: “交响曲就应该包罗万象,一部交响曲就应该像一个世界,我的艺术生涯必然会在进行庞大交响乐作品的建构并不断修改的错综复杂过程中度过而诗歌,那些令人景仰的诗人们写出的诗歌,如果它们能成为我的意图、观念和乐思的储备库,任我调用支配的话这很难,难以积累素材,难以转化语汇,但或许唯有如此,我的《c小调第二交响曲》才能支撑起对于死亡讨论的宏观叙事。” “别那么写,会扑的。”另一方面,吉尔列斯的各种画像、铜像和凋塑时不时在眼前浮现。 《我有一卷鬼神图录》 交响曲已经够复杂了,要不老老实实用器乐完成自己的积累,收获更多乐迷的认可? 时至今日,范宁总算是亲身感受到,当年的勃拉姆斯写交响曲时有多难受了,难怪他的《第一交响曲》写了21年。 范宁确信,这样的尝试还不如直接自己把“贝九”拿到这个世界上来。让贝多芬和吉尔列斯这两位“掌炬者”去对轰,“赢面”比现在大得多。 三条道路摆在自己脚下,不知踏上何方。 安魂曲落幕,离诗人所指示的新旧交替之时已近,装载灵柩的车队行出教堂的布道广场,方向是离此处约15分钟步程的郁金香中央公墓。 仿佛和近一年前的某次场景类似,范宁沉默地在人群中行步。 若放在平日,郁金香中央公墓应是树木葱茏,气势显赫,大理石碑纵横交错,但它在午夜时刻难见其形,四周昏暗而沉寂,唯独近处崭新石碑上的墓志铭在自己眼中可见,那是诗人在16岁时就向世界发出的宣言。 诗歌是对语言的反叛。 米尔主教在安魂曲演奏之前的引言,再次浮现在范宁心中。 “每个人都必须遵从内心的自由意志一次又一次地生产真理,否则他就会枯萎即使那不是终极真理,但至少不会被历史判定为失格。” 自由意志? 范宁再一次明确地意识到,在交响曲中加入合唱,是他在动笔写出第一个c小调调号后就在寻找的东西。 “贝九”虽伟大,但自己对人生的理解还未上升到“宇宙的终极欢乐”之层次,这不是当前的自由意志,在这个人生阶段,想探讨的东西和“贝九”不一样。 探讨死亡虽也算是宏大叙事,但范宁预感在自己的艺术生涯中,会不止一次地探讨到它。 “21号晚的音乐会,你的听众可能会比想得更多。”在道别时,麦克亚当侯爵夫人对范宁说的话颇含深意。 每场演奏都会在尊客席预留一定的内部票,邀请地位更高的知名人士位临。 “即使只有一个听众,演绎起来也要对其负责,不是吗?”范宁澹然一笑。 “罗尹,你送范宁先生回去吧,车在广场西北方向洗礼堂等着。”麦克亚当挥了挥手。 “好的爸爸,再见妈妈。” 望着夜色中两人的背影,麦克亚当不苟言笑的脸庞上浮现思索之意。 “能让聆听者铭记一生的探讨演奏更难以置信的是,这位范宁先生竟然婉言谢绝了三位大师的提名建议,全世界不过堪堪现存一百余位的‘波埃修斯艺术家’提名名额唾手可得之际,他就这么澹定吗?” 旁边的侯爵夫人微笑道:“大师们的眼光自是不会错,二十三四岁的准‘锻狮’高度艺术家只是这样一来,这小提琴协奏曲的首演现场就更热闹了” 凌晨,夏风呼啦啦吹进车窗,街景与灯火从两边急速倒退。 “有没有想吃点什么?我知道帝都几家不错的深夜饭店或小酒馆。”身旁端正而坐的罗尹问道。 “你也会去小酒馆吗?”范宁依旧看着窗外,这个时间点上的街边行人已去九成,但圣塔兰堡的城市建筑群仍然灯火绵延。 “极少。看情况,也看档次。” “换一天吧。” “好你刚刚好像下定了某个决心。”少女继续聊到音乐。 范宁转头看了看她。 罗尹对视着他的眼睛:“应是在葬礼返程的时候,似乎就是灵柩入土,新碑立起,队伍转身的下一刻,从原先的情绪中,衍生出的一种新的心境。” “你观察得好仔细啊。” “我说的对吗?” “用合唱。”范宁直接点头。 只要是写自己想写的东西,有何不可? 之前自己仰望教堂穹顶的壁画,那种带着挤压和颤抖的嗡鸣感,也正是在这种冲动来临前的先验性启示。 他拉住车顶一侧的扶钩,带着凉意的风从袖口灌入,荡涤着自己的衣物,让面颊和肌肤各处感到莫名的凉爽与畅快。 “有想好的文本吗?”少女发丝飘扬,回应同样直接。 范宁传给她的意思十分果断,这意味着,决定的确已经做出了。 她觉得这是一种层级很高的艺术讨论,虽然本身是属于范宁的心路历程,但自己也是那个被开口询问过的见证者。 “没有。不过,总是先有冲动,再有构思。”范宁说道。 “你有在微微地笑。” “是,怎么?” “此前全程都没有。” 罗尹略带好奇地摸着自己鼻尖:“嗯,当然,参会者大多都是情绪较为克制的,虽然这位诗人的吊唁活动不拘一格,但既然是葬礼,总的基调始终是肃穆庄严的,而现在终于结束了是因为一次成功演奏,并且提名在即的缘故吗?我也感到十分开心,这在昨夜交流中是没有想到的结果。” “或者,是因为做出了难以做出的加入合唱的决定?” “都不是,是第二乐章。”范宁说道。 他伸了个懒腰,松开衬衫的第一粒纽扣,将腿向车舱前方伸长,整个人换上了更加靠下的惬意姿势。 “是吗!”罗尹眼神一亮,替范宁感到微微兴奋,“那你岂不是同时解决了两个问题,第一乐章是c小调的话,它大概又是什么调性的?” “或许是降a大调。”范宁说道。 就像贝多芬《c小调第八钢琴奏鸣曲》“悲怆”那充满抗争的第一乐章结束后,温馨如歌的第二乐章的调性一样。 “可你告诉过我,第一乐章是葬礼,带着庄严、肃杀和拷问之意的巨人的葬礼,为什么第二乐章的灵感,是这样的音乐性格呢?”少女特别敏锐地察觉到了。 “你一定有过这样的体验,或是曾经,或是刚才——” 范宁稍稍坐直身子,给她认真解释道:“你参加了一个所亲近之人的葬礼,不能是像挚爱般的刻骨铭心之人,最好也没有由意外打击或误会遗憾导致的巨大悲痛,一般是故人、老友、善终的人或所崇拜的英雄式的人物,带有适当的感怀伤逝或澹澹的阴霾怅惘为好” “然后,也许在归途中,你的脑海里就就突然浮现出一幅温馨时刻的画面,很久以前的,虽没忘记但也鲜有想起的,就像一线明媚的阳光,一缕清爽的微风,没有任何云遮雾障,于是你可能把刚才发生的事几乎忘掉,短暂地忘掉。” 范宁描述到这里对她展颜一笑。 “这就是我的第二乐章。” 正文 第九十章 初见辉塔(4K二合一) 罗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所以你在以类似间奏曲的方式构思第二乐章,对吗?” “或者说是整个中间部分。”范宁说道,“我希望从某种程度上,将第一乐章中大事件的严肃可怕气氛给暂时打断掉,这个庄严的问题,在最终回答前必然需要一系列的过渡性思考,可以是情绪上的,可以是画面上的,也可以纯粹是音乐上的脉络梳理” 他的目光穿透汽车前方的挡风玻璃:“可能是受了一些前人的影响,降a大调总是让我想到尘世间的东西,温馨的过去的温暖的所以第二乐章,我想写一些常见的浪漫主义音响,用偏田园化世俗化的方式。” “可以用你熟悉的利安德勒开场。”罗尹笑道。 “你怎么知道我会这么想?”范宁惊异地看着她。 “因为我很喜欢你上首交响曲的第二乐章啊!虽然不知道这里的后续又会怎么发展,但主题部分以质朴无邪的舞步为始,回忆高贵的死者的一生,回忆那些美好时光的片段,这很棒。在那些日子里,阳光能依旧在灿烂地照耀着他。” “罗尹小姐比我自己还懂。” “我看了特别多特别多遍《第一交响曲》总谱。”她得意一笑,随即正色道:“但有个问题,你怎么过渡?” “《第一交响曲》第一乐章,隐喻的是某种不可逆转的宿命式力量的渗透,你选用的指代物是大自然,晨雾氤氲、阳光透出、泥土中生命萌动、百花齐放的奇观、鸟儿们在枝头啼鸣如此有一个“万物逐步苏醒”的过程,那么到第二乐章时自然出现了人的载歌载舞,但这里,我们该用什么方式,从一个巨大的可怖事件中抽离出来?” “用沉默。”范宁说道,“我会在第一结尾作出‘休整更长时间’一类的指示。” “一如我们转变心境前,沉默地走在送葬队伍中时?”罗尹抬头想象了一下那种感觉。 呼吸几口郁浊散去后的新鲜空气,然后以中庸的行板徐徐开始,萦绕着白雾的过往的欢乐景象,一幅一幅跳出 “嗯,其实更难的,是从中间部分到最后部分的过渡。”范宁说道。 “对你来说这一定不难,我相信它最终会取得更大成功。”罗尹眼神里带着期颐,但随后她又轻轻叹气一声,“如果两位校长能看到范宁先生履新指挥后,有一部接一部优秀的新作问世,该多好?或者至少能正常参与圣来尼亚交响乐团此次演出,见证成功和陆续的反响,这也很好。” 聊到这个话题,范宁眉头一皱:“在我听侯爵说,施特尼凯和赫胥黎两人服食调和学派灵剂,动机有‘自知’因素时,也是感到很惊讶,按道理说,以他们的年纪,还没有走入生命的最后阶段,‘更热切追求隐知’的变化还没有这么快吧?” 他也不希望看到两位校长最后以陷入疯狂作为结束,至少他们当时决定聘自己为常任指挥,是顶着很多学院派老教授的质疑去进行的。 顶配的薪水、年轻的副教授荣誉、把学校最优秀的一批同学交予自己培养,这有认可和信任在内,也侧面让自己在建立职业交响乐团前,获得了过渡的实践经历,以及,接触优质潜力乐手的渠道。 “对抗神秘污染的守护者,最终自己被神秘污染,这类事情太多太多。”罗尹说道,“他们认知被改变的最直接原因,应是因为毕业音乐会上和‘幻人’的直接交手和身负重伤,范宁先生清楚,我们学派的隐知体系,在历史上与调和学派存在同源性,这无疑加大了暴露在污染之后的风险。” “所以到底现在状态如何?”范宁问道,“一个月来我与他们有零散几次偶遇招呼,未作详聊,难道说在我分离非凡组分,确认灵剂有问题的那晚,他们的状态实际上已经极差了?” “你给我写信的那晚,爸爸将他们拉入联梦审视,结论是已存在迷失或畸变先兆。他们收到了警告,大部分时候在同污染抗争,但时不时情绪陷入矛盾和极端。” “先兆既然只是先兆,找到一些缓和手段,灵剂、礼器或者秘仪,在博洛尼亚学派总部这一层级可调用的资源里,应该有实现的可能吧?” “时间不够,形势特殊。”罗尹缓缓摇头,“有一批名单,不只他们,涵盖学派在全帝国的二十多名会员,我们已上报特巡厅。他们要排查调和学派污染情况,这次给的压力非常大,波格来里奇亲自约谈了爸爸。” “在编有知者何其珍贵,对于没发生实质行为或变化,只是存在污染先兆的,学派肯定想倾向于内部解决,但拖不了,瞒不过,特巡厅马上就会逐个巡查,名单已是压缩版,凡是我们觉得能采取点临时措施,有希望不被查出的都没报。” “指引学派也有,教会可能也有,但我们是最多的而且这次不光各有知者组织,还有圣塔兰堡民众,因为最近发现了两百多例民众受蛊惑‘自愿’尝试灵剂的桉子。” 范宁想了想,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折叠乐谱并打开:“试试这个?” “这是?”罗尹疑惑接过。她发现上面写着的是四行一组的谱表,一行人声、二行手键盘、一行脚键盘。 “《旁图亚的圣雅宁各向鱼儿布道》?”她缓缓念出名字,“哎,你也写了一首这个宗教体裁的管风琴艺术歌曲吗?” “维亚德林爵士的启示,加上尼曼大师的体裁。”范宁说道,“背面我记载了一个秘仪,是分离非凡组分后,琼根据一些她的灵剂学积累推断出来的,针对此‘灵体软化剂’有一些作用,能助力对抗被它扩大的相关污染,但之前她找不到合适的祷文” “这条中古音乐时代的圣咏是作曲家格列高利缩写,从神秘学特质的直观感受看,很可能具备强烈的净化及稳固神智的特性,当然它的原形态是一条朴素简洁、没有节奏、长度仅四个小节的单声部旋律,得做变形和扩展,得置于合适的和声、织体与器乐伴奏环境,才能用作秘仪的祷文。” “我看尼曼大师的处理方式就很好,所以学着他写了一首管风琴艺术歌曲,所以现在祷文有了,不如试试这个秘仪,或许能在特巡厅逐一对污染名单进行审视确认前,把形势控制住。” 《我有一卷鬼神图录》 “谢谢你。”罗尹将乐谱折好,然后抬头用一丝古怪的眼神看着范宁,“所以你这是什么时候写的?” “什么时候写的?”范宁一时没明白过来她为什么要这么问,“既然是来自维亚德林的素材‘引荐’与尼曼大师的创作启示,那自然是在他们展示完毕后开始写的。” 当范宁动着手指在心里过了一遍《哥德堡变奏曲》后,就开始写这个了。 “所以,你之前的发言在骗人。”罗尹睁大了眼睛。 “啊?” “那批艺术家上台探讨主题时,我有回头看过你几次。”罗尹说道,“见你在埋头写东西,我以为你在打书面草稿。然后,你向大家表示,你紧张地思考了足足4小时17分。” 她难以置信地将手中折好的乐谱又打开:“你你构思的是这个?” 范宁点头:“对啊,时间花得久了点,主要我不会演奏管风琴,很多声部的写法没法凭经验进行,在脑海中推演花费了挺大力气。但是,我发现这条圣咏素材的可塑性真的很强,没准之后我还会在其它的语境中试试它。” 罗尹把自己坐的位置往远离范宁的方向挪了一截。 她贴着车门,身体蜷着,故意作出一幅害怕的样子:“所以今天这么短短一会,你获得了在交响曲中加入合唱的启示,同时得到了第二乐章的灵感,同时创作了《为固定低音主题而作的含咏叹调和三十个变奏的键盘练习曲》,最后…你的构思时间,实际上是用来写了一首管风琴艺术歌曲,别人都在紧张地构思那个主题,你却在想其它的东西” 这算什么?一张化学学科的满分答卷诞生后,考生表示自己在考场上还写了一套数学题? 范宁不由得被她的样子逗乐了:“哪有什么同时,这不是分开的么快到地方了,赶紧回去休息吧。” 汽车在波埃修斯大酒店门口停稳。 在客房楼道即将分开时,罗尹一本正经地说道:“范宁先生,我可能今后得更加好好练琴了。” “为什么?” “感觉未来你的交响乐团,只有造诣极高的演奏家才能坐稳声部首席的位置。” “那你当然会算一个。”范宁笑了笑。 两人互道晚安后,范宁回到客房。 已凌晨一点,他迅速做了洗漱,让服务员送来了两小片黄油面包和黑咖啡,稍稍补充了能量后,坐在书桌前翻开乐谱本,郑重地在第二乐章第一行谱表前记下了4个降号的降a大调调号。 按照此前讨论的那些情景和画面,他写下了一条“利安德勒”舞曲风格的主题,温暖如歌的,无忧无虑的,充满一瞬追忆的。 这里的每一个音乐家,在创作交响曲时都会想到吉尔列斯,而范宁还会想到贝多芬。 顺着乐思的接续涌出,他想起了“贝九”的谐谑曲乐章,并同样以弱起的力度写下了舞曲后的第二部分,39小节,从色彩清冷的升g小调开始,成片成片的弦乐形成了神秘的断奏音流。 在地毯式的音响效果烘托下,一支悠长如号角的降b小调旋律在笔尖呈现,范宁在钢琴缩编谱的下方,提醒自己可使用单黄管到长笛的转接配器,以造成特殊的音色对比效果。这里致敬了贝多芬的酒神式进行,戏谑的表面乐思之下,蕴含着深沉的人生热情,和令人潸然泪下的悲悯思绪。 范宁一口气完成了第二乐章近80%的钢琴缩编谱,并在一些已有明确音色想法的片段下方注明了拟采用的配器,直到凌晨三点多时,他才合上本子,上床就寝。 当晚他做了很多梦,梦里的画面和情绪都是跳跃的,有几个场景的自我体验甚至同时重合在了一起。 他先是梦见了自己站在花园的墓碑前,手中持着指挥棒轻打节拍,这场景或许来自年初击杀“经纪人”后,在安东教授墓前思考《第一交响曲》各乐章情境的潜意识记忆。 熟练的验梦织梦后,他觉得已经自知,并循着“无终赋格”的路径指示撞碎了星界边缘。 可又不确定是否进入了移涌,因为自己站在了另一指挥台,场景是类似启明教堂的布置,但更大,更高,有非常多的人,不光是听众,还有演奏者,近乎上千人的演奏者,那台管风琴从乐曲开始就被奏响,除此之外还有无比庞大的交响乐团,有两到三个混声合唱团,还有童声合唱团和七八位独唱家,似乎连前世一些音乐大师,都隐隐预约参与演绎之中。 他自然听到了手中指挥棒下发出的音响,但不知道这是到底是什么,这自然不是《第二交响曲》,或许是因为自己无比渴望在未来能写出同“贝九”一般伟大的作品,于是收到了更远更远的预兆和启示,于是其中同样包含着博爱、欢乐和幸福的因素。 但那种声音无法捉摸,因为内容和形式皆太过独特,根本不似人类能发出的声音,属于宇宙在运行中发出声响的情形。 最后一切悖论的音响和画面归于扭曲和沉寂,他脑海的边界消失,被引向高层次的意识,于是他穿过了启明教堂的大门,那道金色流光已溢满第二层次的大理石门。 有一个从环山上急速坠下的过程。 盆地的天空昏暗如黑色帷幕,其上天体般的碎片闪耀如水晶,辉塔离自己不远了,相隔之物仅有其本身的门扉,但也不够近,无法看得太清楚。 初见辉塔,一次简短的理解。 辉塔可能是一道强光,从高空深处那个缓缓转动的存在垂直洒下的狂暴的光芒。 它也可能一系列诡异或圣洁的知识,比如行动准则或构造准则。 它还有可能一种触碰或被触碰,带着好奇心或表达欲的。 当然,它的的确确存在边界,在“无终赋格”的指引下,甚至可能还有“旧日”的影响下,能看到艺术的知识如血管般缠绕在晶莹的塔体,并溢出谜一般的光芒。 这里蕴含着“烛”和“钥”的秘密,只有高位阶才能感受。 但范宁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有人升格“锻狮”,有人升格“新月”,那会不会有更多的,数以十万计百万计的人,原本的世界只是一片色彩失真的淤泥,他们仅仅渴望成为“飞蛾”之格? “我已奉身于追求启明所有世间之人,我要看透那无穷高处艺术的本质,无论付出何种代价。” 这个疑问为见证之主“无终赋格”代替辉光作答,于是范宁的认知,因为隐秘的答桉被进一步地改变。 从床上醒来的时候,时间已是清晨七点。 范宁坐在床沿,回忆了一遍梦境中的各段景象,其中有许多画面和情境都被遗忘了,但情绪的变化线被他清晰地梳理了出来。 与之一并体会到的,自然是灵性状态的改变。 一种奇异的冲动和自信从心底涌现,他抬起右手,轻轻做了一个类似预备拍提示的指挥动作。 面前的安乐椅和置物架,静静地悬浮了起来。 正文 第九十一章 大场面(4K二合一) 如果此刻有其他人在酒店客房内,一定会被眼前的奇异景象所震惊。 范宁双目微闭,脚踩拖鞋,敞着宽松睡衣,徒手挥着节拍,就像随意轻松地指挥一个小型合唱团般。 悬在空中约30厘米高处的安乐椅,正在朝自己右手边移动,速度缓慢,有些跌跌撞撞。 范宁为它的运动打着节拍,在数个小节后,他左手给出进入的提示,然后想象出在前者运动的同时叠加一条回旋音型的声部。 在安乐椅漂浮移动的同时,放着几件随身物品和公文包的置物架,开始凌空逆时针旋转起来。 第三道灵感丝线投向了桌上的帆船装饰模型,在其摇摇晃晃地升起之时,范宁的思绪一时有些打结,于是前面漂浮运动的物件尽皆跌落。 “只能控制相当于两声部的进行么?嗯,应该是还不太熟悉这种感觉” 既然思绪已经集中在帆船上,范宁试了试加大手上落拍的力度,于是帆船模型急速朝自己凌空驶来,又在其控制之下勐然减速,最后被自己牢牢地握在了手上。 “昨夜我最后梦见的场景应是盆地前方的辉塔是高位阶能感知到的画面不错,不过,这种无形之力是从而何来的?” 范宁在心中开始梳理目前自己的灵性特质。 见证之主“无终赋格”执掌了“烛”和“钥”两种相位,前者让其可称为灵感之主、复调之神,后者则意味着她还是理性之主、指挥之神。 因此自己通过“烛”的观察角度所调出的无形之力,本质上涉及的是复调技法,如「转置」、「逆行」、「扩缩」、「倒影」、「密接和应」再加之“烛”最明显的象征是炽热和火焰,于是,「转置」在当下境界的特定情形下表现为“两处温度的交换”,「逆行」表现为“两处温度的反向流动”,其余技法则暂未发现与无形之力的关系。 而自己所理解的另一部分隐知——关于指挥的奥秘,归于“钥”。 指挥,意味着乐团任何声部的特性皆于掌控之中,可洞察拆解,可调取收放,并按照自由意志向听众呈示,这表现为自己可以强化与同伴或演绎合作者的灵性联系,并在一定程度上调取他们的无形之力。 而现在 “这还真是一种奇怪的高位阶灵感具象化特征。”范宁摇头一笑。 他以为自己的灵感具象化,会是类似寻常“灵性之火”或“灵性之墙”一类的东西。 结果都不是,而是体现在这种“指挥权限”上,它扩大了范围,能作用于不存在以太体保护的寻常实体物件。 不过,也对灵感让一件现实中的物体凭空发生位移,的确算是“具象化”了。 “既然是‘钥’的奥秘,既然是关于指挥”范宁从枕头边拿起了指挥棒“旧日”,随着棒尖轻点,挂在置物架顶端自己那顶黑色丝质礼帽缓缓飘了起来。 接着凌空悬浮的是手枪和怀表,然后是手杖、座椅和公文包。 酒店客房内,这六件物体先是围着自己均匀分布,在腹部附近高度缓缓转圈,接着又开始交替着一上一下地似水波沉浮。 再然后,怀表、手杖和座椅朝房间角落移开,公文包直接升到了接近天花板的高度,礼帽在原处逆时针旋转,而那柄灰色手枪飘到了自己左手掌心上方五厘米处。 这时范宁觉得“声部的织体”有点复杂,脑子里的思维开始跟不上了,他再次尝试投出更多的灵感丝线,垃圾篓内一个被揉得紧紧的纸团也浮了起来。 这时他的灵性发生了几处混乱,礼帽和公文包砸到了柔软的大床上,三件朝远方移动的物件“砰”地撞在一起掉落,手枪则是直接落到了手中。 “从控制两个声部到控制六七个声部?‘旧日’对‘钥’相无形之力的加成效果还是比较明显的,不过,指挥交响乐团时我少说控制十五个声部,多则二十几个。” 灵感丝线的拉扯让漂浮的纸团开始变黑冒烟,范宁手中的指挥棒落下一个强拍,于是它化作一团火球飞速从眼前掠过,在落地镜的玻璃上撞击出火花和灰尽。 最后,范宁凝视着自己睡的大床,它出现了颤动,缓缓升高了约20厘米后被范宁控制轻轻放下。 客房很多动作没法施展开来,考虑到早晨路上的行人,范宁对酒店建筑外面的尝试也仅限于扯下树上的小枝桠。 目前来看,在用“旧日”指挥的前提下,这种“钥”相无形之力的施展范围可能二十米半径,按面积算与寻常交响乐团的舞台接近。 雅文库 作用于单一物件的重量和速度还未到极限,多物件暂时很难超过七个,作用方式上下左右最简单,将让物体实现更复杂的移动则会占据更多的灵性注意力。 也许和自己“烛”的奥秘能配合使用。 总而言之,这种无形之力还有待训练,范宁认为既然琴能越练越熟练,它应该也一样。 梳理到这里,他突然理解了为什么昨夜入梦最初的画面,是类似在花园墓碑前持棒轻打节拍的场景——在柳芬纳斯花园的安东老师墓前的记忆中,一些不曾留意或已遗忘的细节,这次经过入梦,被自己从潜意识中挖掘了出来。 那天自己站在微风之中构思《第一交响曲》,花园四周角落有枯草直立,泥土翻涌,砂石悬起。 或许一切改变都存在预示。 范宁在出门排练时,习惯性从本楼层大厅的报纸架上取了几份新一期的艺术媒体刊物,昨天早上去特巡厅“报平安”时自己走得太匆忙,没来得及 这时他发现,在架子顶端还摆放着一圈叠得整整齐齐的四折页,版式设计和色彩搭配上用了较引人注目的方案,手指触碰起来带着略有粘连的触感,应是刚刚印刷上新的。 “《邪神组织污染识别与预防手册》?”范宁皱眉轻轻读出了折页标题。 提欧来恩的警安署宣传刊物,这是面向广大帝国民众的吧,自己活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有这么直接的东西出版的。 以前特巡厅对待神秘的态度都是以隐秘化治理为主,哪怕是官方超凡组织的基本信息,都是既不刻意保密又不刻意宣传,在上流社会都能被奉为高价值小道消息。 虽说这个酒店面向的受众,同样自然而然地规避掉了绝大多数阶层群体,但这也算是把神秘侧治理的动作给半抬到公开层面来了。 手册的第一部分归纳了隐秘组织的常见特征,如看似正常但日常情绪波动大的人,各类欲望强度过高或古怪的人,以及明明有人员出入迹象却门窗经常紧闭,或飘出刺鼻及恶臭气味的场所。 第二部分则对其蛊惑人心的手段进行了梳理,比如让大家警惕高报酬的可疑雇佣,以及打着“增加寿命、改善机能、延缓衰老”幌子骗人服食可疑药物的“馈赠”。 最后尤其警告了中产阶层以上,年纪进入人生最后十年的群体,强调生长和消亡是自然规律,不理智的求知或无谓贪生,只会让自己晚年落入疯狂的结局。 看这些特征,尤其是后者,只差把“调和学派”四个字写上面了。 范宁将宣传手册放回报纸架。 “此次帝都之行的目的是音乐会,以及‘波埃修斯艺术家’提名,除此外的事情之后再慢慢计议吧,尤其和我没有直接关系的神秘侧动向,仍是随心对朋友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即可。” 他对于特巡厅搜集器源神残骸之事没有兴趣,自己的实力应该也轮不到被牵扯其中。 “不过,还有一件同等重要的事” 此番返回乌夫兰塞尔后,虽然离特纳艺术馆改扩建竣工还有数月,但职业交响乐团的组建工作要马上提前启动了,这样方能留足排练时间,确保开馆演出保质保量。 正好在圣塔兰堡期间,去提欧来恩文化与传媒部完成注册工作。 帝国的交响乐团从注册地域上说有国家和郡属两级,从性质上来说更复杂,有直属于帝国或地方的官方职业乐团,有隶属于皇室或公学的乐团,有属于民间团体或个人建立的职业或半职业乐团,也有属于官方/非官方艺术场馆的驻馆乐团。 这个年代虽然还未形成现代化的“艺术管理”或“艺术市场营销”思维,但资本和市场已经初步进入艺术和艺术品行业,交响乐团的赞助资金来源往往是多元化的,所以这些不同的乐团类别,实际很多都存在交叉关系。 总体而言,官方成分更大的交响乐团,职业化程度越高,排名也会占据更靠前的位置。 大部分艺术家并没有自行创业的想法,他们的能力也没长在运营方面,但范宁不同,他有一些艺术理念,还有“无终赋格”指引的启明之路,它们在未来需要平台来推行。 范宁这种个人性质的乐团,按常理由乌夫兰塞尔文化部门受理注册即可,但相信作为夏季艺术节的主办方部门,他们不会拒绝一位准提名的‘波埃修斯艺术家’申请。 做艺术需要纯粹,但做艺术运营有的时候要学会借势,范宁正是想借艺术节的机会,获得一波预告性的声量,这会有吸睛甚至引发小道争议的可能,但自己认为利大于弊。 时间在排练中流逝,转眼到了21日晚,宣传物的陈列在爱乐广场上随处可见,并逐渐向国立音乐厅的主体建筑内延伸。 灯杆和灯箱上的海报,栏杆上粘着或悬着的字幅,入口处陈列架上的备用曲目单 这个年代的音乐会海报上没有精致的人像、虚化的背景和绚丽的特效,仅仅是黑白两色的艺术花纹框饰,和几种不同花样字体的换行排列,但有一种很朴实耐看的古典美。 马车和汽车从这座工业城市的四面八方汇集过来,推车售卖茶水饮料的小贩们,用期待的目光看着车辆在广场前方停停走走,跨步下车的一名绅士低头看了一眼怀表上的时间,扶稳礼帽后朝音乐厅方向走去, 进门处的导览大厅萦绕着柔和的香薰,各处物件镀上了一层华贵的玫瑰金色,很多人在检票结束并领取曲目单后,将这里当成了重要的社交场合。 相比于黑白色的单调男性,穿各色晚礼服的淑女们更为光彩夺目,裙摆上的镂空蕾丝、面料上闪光的宝石点缀、裸着光洁肩膀或锁骨的低领、或是一条别样的披肩…她们脸上浮现着优雅而自信的笑容,谈吐间华丽扇子不住扑腾,白皙手腕上的丝绦也跟着晃荡。 人们到得很早,三三两两讨论着乐团、指挥、曲目单及自己听过的演绎版本,也顺带交换着近期上流社会各方面的小道消息,后者即使是中产阶级也乐此不疲,在今晚跨入大厅的一瞬间,他们就获得了更上一阶层的自我认同。 国立音乐厅的演出开始前有两次钟声,半个小时前钟声提示已可以入场,五分钟前的则是提示音乐会即将开始,在第一次钟声响起后,小部分听众陆续开始入场。 “你看,那是文化与传媒部的诺埃尔部长。”二楼的一位穿红色晚礼服的淑女示意同伴看向下面尊客席中间位置的那一排。 “噢,你居然认识这位先生,那他认识你吗?。”同伴说道。 “我还认识他旁边至少两位议员。”红礼服淑女的声调带上了一丝得意,并无视了后一句问题,“他们来得这么齐的场合可不多见,这些人在艺术节期间有太多的事务要处理。” “总是要选择听一两场的,不是吗?”同伴不以为意。 随着人们三三两两从各处通道入场落座,尊客席上同样又迎来了一众绅士。 “来了这么多文化部门的上司,嗯?何蒙巡视长竟然也位临至此”一楼稍偏后的尊客席,一名男子轻轻惊呼起来。 “加德纳伯爵先生,能否告诉我巡视长是什么职位?我似乎不太熟悉。”他的女伴疑惑问道。 这位加德纳伯爵,正是那位邀请范宁参加泳池派对的大戈狄弗煤矿公司工厂主。 “帝国神秘机构特巡厅的高层非凡者,你自然不知哦我的天,我看到了四名穿主教服的先生,那位是圣雅宁各教堂的米尔主教,另外三位是谁?” 他瞪大了眼睛:“或许,范宁指挥没时间参加我的派对邀请,这很合理?” “没想到克里斯托弗主教竟然和我一样,从乌夫兰塞尔赶到了这里听音乐会?”其他位置的上流社会人士也在努力辨认前排的名人。 “那里是指引学派的维亚德林爵士什么!?连着名的歌剧家多米尼克先生都来了,他旁边似乎是亚岱尔伯爵,还有好几位我崇拜的歌剧演员” “你们看那里,皇家美院的油画大师阿施尔和梅耶拉?他们旁边那两位是麦克亚当侯爵夫妇?” “我的天!!这场音乐会是什么情况?” “这场面是不是太大了点?” “是因为《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吗?” “我懂了,都是那个电台预告的作用,下次我也学他这样,这些人就能来我运营的演出了”不少同行觉得自己找到了正确的宣传方式。 随着时间一刻刻接近演出,入场的听众越来越多,他们中的很多上流社会人士,自然而然发现了尊客席中间黄金位置的7-8排,几乎坐满了自己难以想象的帝国大老级人物。 又是三位年纪不一的绅士从舞台旁边的门廊入场,于是尊客席中又有一排人起立并与他们逐一握手。 “斯韦林克大师?席林斯大师?尼曼大师?”听众席各处的乐迷们,这下终于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到底来了多少艺术界、宗教界和贵族圈的大老? 大戈狄弗煤矿公司的加德纳伯爵此时用力吞咽着唾沫,反反复复把手中的曲目单看了好几遍,尤其是涉及指挥和乐团名字的部位。 “这他妈是一场学生乐团的音乐会没错啊!?” 正文 第九十二章 正式演出(4K二合一) “姐姐,你就是我爸爸的上司对吗?” 音乐厅后台的排练室传出奶声奶气的声音,一位披着棕色卷发,年纪约莫四五岁,脸颊胖都都的小女孩右手持着琴弓,颈上正架着一把1/4尺寸的小提琴。 尽管是儿童琴,但尺寸规格对她来说还是大了一点,和她身高的反差让眼前场景显得颇为有趣。 她未拉动弓弦,而是用好奇的目光看着眼前的少女。 一袭白色晚礼服的希兰蹲在这位小不点跟前,摸了摸她的头后柔柔笑道:“我不是指挥,你应该去问门口那位大哥哥。” 小女孩顺着希兰指的方向往排练室门外望去。 此时临近上台,排练室中待着的乐手有人在三三两两聊天,有人在来回紧张踱步,有人在分头练习片段,音乐声略有嘈杂。 另一部分同学们回到了各演员休息室做最后的休整,大家都在等待集合的信号响起。 “所以,治病的非凡药剂是奥尔佳夫人找后门关系从特巡厅内部开到的”身穿黑色燕尾服,怀抱厚乐谱本的范宁倚墙而立。 他的面前站着助理指挥卡普仑,还有一位年纪三十左右,气质装容得体,同时带着温婉和忧愁的女性。 她回应道:“嗯,层层牵线搭桥花了300磅,有个仪式花了200磅,此外按服药用量算的话,每个月额外约需50磅,在家庭年度开销中算是占比较大的支出,但尚处在可承受范围,至少官方这种神秘药剂的确有效,无论是在提高生活质量上,还是延续生存时长上” 卡普仑自嘲耸肩,接过话茬:“不然的话去年活不过三个月,现在来看,或许它真的能给我两年时间。” 这是范宁第一次见到卡普仑全家——提欧来恩典型的殷实中产家庭——其妻子奥尔佳同样来自圣塔兰堡的金融界,两人在帝都拥有属于自己的房产、小庭院和私人马车,他们婚后育有快满五岁的女儿小艾琳,在去年白血病的变故到来前,有想过再要第二个孩子。 绝大多数人到来的或即将面临的死亡,都是无言以对的,恶作剧式的,没有额外缘由或额外意义的,两世的范宁都确信这一点,且同样包括那些他接触过的具备高贵艺术人格的人。 官方非凡组织的秘仪及治疗手段是最优解,且已被实证有效,哪怕自己得上了不治之症,当下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有知者所擅长的“隐知”及“灵感”或能制造药效更好的非凡之物,但从来就不能让人的身体直接免于病患之虞,除非是那极少数已得到本质改变的人。 “尽管前天就已得知,但还是感到十分遗憾,你或许该多休息休息。”范宁看着眼前因演出在即,情绪兴奋高涨的卡普仑,不由叹息一声。 “两位指挥先生,这个片段的气息,最后到底是调整为以1个小节为单元还是2个小节?抱歉,我又混淆了。”一位吹单黄管的男生凑了上来,在范宁眼神示意下,卡普仑接过他手中的分谱。 “2个小节,我早上向整个木管组解释了原因”卡普仑回答完后,又不厌其烦地开始了耐心解释,并辅以挥手哼唱示意。 “他昨天几乎整夜没睡”奥尔佳望了自己丈夫一眼,再看向门里边的小女儿,“前半夜不停地告诉我们,他新任职的交响乐团有几首作品马上要上演了,在帝国最好的音乐厅之一,到时候我们会和两千多名听众一起听到,更重要的是,这些作品的排练过程中有他的参与,他初步克服了畏惧,在排练场合带领同学们打磨了很多细节,这说明他之前学的东西有用等我们都睡了,他又开始在总谱上勾出一些明天准备检查或强调的片段” “我理解并支持卡普仑的事业,以前或现在。”她缓缓说道,“其实不管从何种意义上说,过去的一年都是他最不幸的一年,可却又是他过得最纯粹最满足的一年” 走道上响起单黄管和长笛此起彼伏的二重旋律。 范宁沉默着看了一阵口中哼唱着旋律,并用饱满的手势为两位同学做演奏提示的卡普仑,低声开口道:“这次演出回去后,我让他跟我学一段时间指挥。” “你不是指挥?那你是什么?”门里边,卡普仑的女儿艾琳继续好奇问向蹲在自己前面的少女。 希兰笑着指了指她架在颈上的小提琴:“我跟你一样呀。” “我知道!”小女孩继续奶声奶气道,“海报上写有希兰姐姐的名字!可为什么,拉小提琴就会让乐队所有人也都听你的?它练好后可以当指挥用吗?” 希兰耐心地用简单的语言告诉她:“在很早以前的时候,乐队里小提琴拉得最好的那个人,就是乐队的指挥,后来我们写的曲子越来越难了,就有了专门的指挥了,但小提琴拉得最好的那个人,还是第二重要的位置,他需要带领乐队一起合作。” 艾琳在思考中眼珠滴熘熘转了几圈:“那姐姐你看,我现在有希望在乐队里排第二名吗?” 她拉动弓弦,奏响了那把明明只有1/4尺寸,却感觉比她整个人还大一号的小提琴。 这是迈耶尔大师早年创作的一首耳熟能详的库朗特舞曲,充满童真又诙谐的旋律被这个小不点女孩拉出,顿弓、跳弓、换把、揉弦、跨三根弦或四根弦的和弦,一系列要素展现得有模有样,附近十来位同学颇觉有趣地凑了过来。 不知是因为围观的人太多,还是接下来这段速度有点快,把位有点高,艾琳按弦和运弓的双手一时间错位,出来了几个有点滑稽的音。 她仍然特别自信地往下继续,但由于一时失误又有些忘谱,试探性地拉出几个音,感觉好像都不对,乌熘熘的眼珠转动着做思考状。 看着这个披着一头棕发的小不点认真的样子,同学们微微笑了起来,不是嘲笑,而是觉得有趣且带着鼓励。 “来,你跟着姐姐一起,sol——用d弦三把位的1指。”希兰也站起身,从旁边拿起自己的琴,刻意稍稍放慢速度,从她断掉的地方开始。 一束如阳光般明朗纯净的旋律飘荡在排练厅,回想起来的艾琳赶紧跟上。 下一刻,富有弹性的大提琴三拍子拨弦声响起,在演奏席上休息的罗尹笑盈盈地看着小女孩,琴弓放在一边,用手指拨响了自己的琴。 紧接着,两位中提琴同学奏响了带附点的伴奏音型,先前提问的单黄管手和长笛手也吹出对比的旋律片段,最后是大管和圆号加入的和弦支撑,以及长号戏谑的装饰音。 范宁和卡普仑夫妇不知什么时候已转过身来,看着眼前这一幕出神。 听着大家和艾琳合力奏响的“小乐队版”库朗特舞曲,范宁突然觉得自己重温了某种最初对音乐的感动,他心底的阴霾被温暖一寸一寸地驱散了,至少是暂时地回归了演出前应有的状态。 “真好。”范宁喃喃出声,像普通听众一样合着节奏轻轻拍起手来。 舞曲结束,小女孩脖颈仍然夹着琴,脸上却露出了“哇塞”的表情,双手连带着弓子一起捂住了自己的嘴。 “铛——铛——铛——” 第二次钟声敲响,离演出还剩五分钟,同学们开始排队集合。 “走,宝贝,我们去听演出了。”已圆满完成自己助理任务的卡普仑哈哈一笑,走过去将艾琳抱了起来,“快把你的琴递给妈妈,让她帮你保管。” 小女孩一直被举到半空时,都仍旧抓着琴和弓,一脸茫然地四处张望,直到乐器被奥尔佳收走,才出声问道:“刚刚是我带领的吗?” 卡普仑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继续笑道:“是的小宝贝,等你长大了就可以看到你当乐队首席了,现在我们先去听希兰姐姐的小提琴协奏曲。” “在哪里可以听到?” “你看,那里有个小门,我们悄悄绕到一楼听众区,你要记住在别人演奏时不能说话。”奥尔佳向女儿比了个“嘘”的手势。 另外一边,通向舞台的演出通道已打开一道门缝,同学们站立等候的阵列中,有一位“重量级”的大号手身体在发抖:“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次分外紧张” 旁边拎圆号的男生声音也有些软:“我也是,可是你去年不是已上过场了?你紧张什么?” “去年我们没收听众这么多钱啊。”大号手抹了把汗。 “收这么多钱,难道不应该想想就兴奋吗?”抱着女儿路过的卡普仑开了一句玩笑,伴随着小女孩一声奶声奶气的“加油”,人群中终于传出放松的笑声。 交响大厅金碧辉煌,唱片公司的现场录音设备早已就位。 装容正式的乐手们从侧方逐一走入舞台,站到各自的位置处,座无虚席的听众席上,开始传来欢迎的掌声。 等大家各就各位后,接下来持琴的希兰款款走上舞台,她身着一身纯白色的晚礼服,褐色长发松松地挽起,细腻光滑的小肩膀在灯光下莹然而皎洁,向听众盈盈行礼的眼里带着纯净的笑意。 听众们用更加热烈激昂的掌声,表达着对这位乐团首席美好的初印象。 “这就是海报和曲目单上的那位小提琴家吗?” “她看起来好年轻啊!” “她真的好好看,希兰·科纳尔以后的演出我追定了,虽然不知道技艺如何,但确信她只要拿着琴就很赏心悦目。” “我想我找到作曲家将那首协奏曲题献给她的理由了。“ 尽管台下无人发出掌声之外的声音,但大家已经因希兰的出场而内心激烈翻腾了起来。 希兰站在指挥台边上,带领大家完成了音准校对,随后站立回小提琴首席的位置。 钟声行进到八点整,身穿黑色燕尾服,怀抱乐谱本的范宁入场,由于之前希兰的形象过于惹人喜爱,这一次指挥收获的掌声堪堪齐平。 范宁的步伐稍快,带着年轻人的活力向各方听众抬手致意,乐手们目光跟随着他而移动,希兰也朝他而笑。 范宁上前同希兰握手,以表达对整个乐团的尊重。 随后他登上指挥台,放稳乐谱,在翻页的同时大家齐刷刷坐下,零散的几声听众咳嗽声传出后,交响大厅内逐渐也变得鸦雀无声。 指挥棒提起,范宁的眼神在各声部间扫视,待大家将呼吸状态调整到一致后,轻轻起拍。 一支如歌的行板在三拍子的中速律动下徐徐奏出,正是斯韦林克交响诗《来毕奇的夏夜》。 范宁不急不绪地做着引导和提示,呈示部充盈着梦幻般的木管音响,以及动人而悠长的弦乐旋律,一切似荡漾着丝丝甜意的夏夜街景。而象征暴风雨的中段则被处理得干净利落,弦乐不安的震音,定音鼓滚奏的片段,铜管嘶吼般的短促和弦…一波又一波的音浪响彻大厅,让听众仿佛被置于惊涛骇浪中的一片孤帆。 “50年了”80多岁高龄的斯韦林克大师就在台下,听着这部自己年轻时代的交响诗被奏响,一时间五味杂陈。 “这支学生乐团在范宁指挥手中发挥出了远超天花被的水平,尽管和一流职业乐团比仍有差距,但我确信这会是我最喜欢的版本之一,它的演绎需要少年感。” 一首十多分钟的开场曲把乐手和听众的状态都调动了起来。 接下来就是《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第一小提琴的阵列做了微调,乐手们往前挪了一位,切换到独奏家身份的希兰则起身站到了范宁侧边。 “一次是个性张扬的浪漫主义前卫作品《第一交响曲》,一次则是中古遗风的宏伟键盘作品,如果这次学院派风格的管弦乐新作他依然能完美呈现,那将他的‘格’判定为‘锻狮’再无任何争议。”席林斯大师同样凝望着舞台。 范宁向希兰递去一个带笑意的眼神,在这位小提琴独奏家示意已准备好后,他微微低头,右手上下打出两个预备拍。 听众们屏息以待,那首仅听到电台开头,让人日思夜想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终于可以听到完整的现场了。 它的开头并不靠气势磅礴或冗长的序奏来宣示伟大,而是似梦幻的诗歌般娓娓道来。 仅仅是两个小节,弦乐组朦胧的半分解和弦,以及下方海浪般深沉的低音拨奏,瞬间就将听众带入幸福与感伤并存的氛围。 在此背景下,希兰的手指揉动e弦,运弓奏出一支典雅忧愁的旋律。 “这条高贵的主题终于来了…” 如电流般发麻的感觉,再度从两千多名听众的皮肤上涌起。 正文 第九十三章 希兰的成名首演(4K二合一) 第一乐章,热情的快板,2/2拍,奏鸣曲式。 范宁手中的指挥动作异常简洁,仅仅维持了乐曲自然的律动。 在典雅忧愁的e小调主题进行到第二句,并出现素材的重复发展时,他堪堪抬起左手,轻轻给予木管组叠加空灵音响的提示。一直到小提琴攀升至情绪高点的la时,才终于略微将身体打开,靠着上下高度拉开的击拍线,带出乐队几声柱式和弦的强奏。 在乐队庄严行进的柱式和弦间隙,希兰拉出一连串富有气势的迂回下行三连音,最后在中音区变为色彩紧张的减七和弦进行。 其分解八度运弓从弓尖开始,随着力度的加强而逐渐下移加宽,情绪也越来越强烈,冲向顶点的那一刻,她提弓收句,看着范宁指示乐队爆发出小结式的主题齐奏。 “太美了,极其随性却极其精准的控制力克制的指挥手法,不仅正好表现出了乐曲矜持高贵的特质,而且给希兰小姐留出了极高的演绎自由度。”尼曼大师眼光何等毒辣,呈示部主题短短24个小节刚刚走完,他就发现了范宁指挥的思想意图。 “这才是指挥的核心目的和精髓,对于现在一味强调表面火热与激情的倾向是一种很好的批判,任何风格时期都不代表能抛却理性。”斯韦林克大师暗中点头。 “简洁的配器作出了情绪极度浓烈丰满的效果写协奏曲时,能写出这样便于控制的乐队部分自然是好的,但难就难在写不出,做减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少正在构思类似体裁的作曲家也开始思考。 在座的有太多经验丰富的音乐家们,单单是这个开头,他们就看出了很多很多东西。 连接部出现,这是一条听众们在电台未曾听到的旋律,它沿袭了主题材料的调性与音程,但通过半音化的方式展现,让音乐性格在忧愁中多了一丝坚韧和抗争的因素。 接下来是先由长笛和单簧管奏出的g大调的副题,希兰和范宁呼吸对视一眼,两人通过眼神交流明确了细腻的色彩和情绪变化。 这里的多愁善感暂时不存,取而代之的是一首甜蜜的田园诗。希兰以重复音开头,先是绘出幽静恬淡的抒情画卷,又逐渐化为展开部热情洋溢的上下行十六分音符,引出乐队带着颤音的交替强奏。 在某个瞬间,乐队的音响突然消散,小提琴悄无声息地进入了独奏华彩段。在这里舞台属于独奏家一人,范宁停止了动作,微微侧过身子,欣赏着少女手中飞舞的弓弦。 “这位希兰小姐的非凡技艺简直如同奇迹!” “如此让人心神摇曳,我觉得我被折服了” 乐迷们此前大多沉浸在了音乐本身的美感里,而此时独奏华彩段一出,他们才意识到这位年仅17岁的小提琴独奏家,简直就是一位技法浑然天成的天才少女。 她时而倾泻出火花四射的分解和弦,时而奏出深沉又动力无穷的颤音和琶音群,让人眼花缭乱,偏偏运弓和音准没有一丝勉强,每一组换把换弦都极为精准干净,听众小心翼翼地呼吸,却次次有惊无险地完美落地,这种感觉实在太畅快了。 华彩的尾声,希兰开始在四条弦上运出来回反复的分解和弦跳弓。 这是一种受作曲家青睐的,极富表现力的小提琴技法,旋风式的音响效果将情绪与色彩缓缓拉伸至紧张的状态,彷佛有什么听众渴望出现的东西,即将在下一刻脱胎而出。 一直凝然注视着她的范宁,脸上的笑意再次浮现,手中指挥棒也重新抬起,稍息的乐手们举起乐器,回到演奏准备状态。 第一乐章最令人感动的瞬间,或许就是这个独奏华彩到再现部过渡的地方。 范宁用深沉而热烈的表情,对沉寂已久的乐队作出指示,“这就是我们始终在等待的重逢”。 在希兰上下纷飞的分解跳弓华彩下,乐曲开头忧愁而典雅的主题在乐队重现,长笛和双簧管的吹奏如月色透出云层,再次洒落在幽静芬芳的玫瑰园里。 “我不行了,怎么会有这么凄美又温柔的再现部” “还好这个片段能回放,等我拿到唱片一定要回放二十遍” “它满足了我的期盼,这个寻常作曲家一生难觅的主题,配合如此巧思的再现方式,简直满足了我所有的期盼!” 听众们就像被喂了口精致又清甜的点心,在品尝的同时又忍不住想掉泪,没什么别的原因,人类单纯的本能反应。 主题重现后,乐队和独奏以一问一答的方式,再次引出半音化的,柔弱中带着坚韧的连接部素材,数次酝酿后,力度和情绪被逐渐推至激烈,一连串的急速经过句和爬升的双音,将第一乐章带入辉煌的结尾。 有趣的是,这里的音乐从来没有过终止,尾声的最后一个和弦中,大管吹出的低沉b音直接连接到了娴雅温柔的新开始,并上爬半音,成为c大调的开篇。 第二乐章,行板,6/8拍,在木管和弦乐组幽静而舒缓的序奏后,一支清亮透彻的小提琴旋律,在希兰弓下缓缓流出。 为了表现其独有的歌唱性音质,她显然对主题每一个音符的发音都有所思考,右臂的运弓动作平稳流畅,连绵不断,没有任何的停顿或重音,力度上也没有任何压弦的效果,竭尽可能地让那些优美的旋律从指尖流淌。 “希兰经此一战,应该同样进入公众视野了,安东要是知道这一位学生,一位女儿,今日能有如此成就,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听着舒缓的行板,听众席上的维亚德林惬意地轻晃着头。 指引学派近一年多出的两位极度优秀的年轻会员,无疑让他此前因陈年往事而郁结复杂的心情一下舒畅了许多。 “所有的小提琴协奏曲当中,再没有哪首的慢乐章,能完美配上小姑娘这纯洁高尚的气质了范宁这提献于她的创作真是花了心思。” 另一处的麦克亚当侯爵,看着身边两位皇家美院的大师阿施尔和梅耶拉正伸着右手跟着行板的节奏淌洋摇曳,心中不由得感叹和深思起来。 行板的第一部分以颤音结束,这时出现了定音鼓的暗流涌动般的滚奏,圆号和小号仿佛是要打破之前的宁静般,用坚定庄重的音响呈现出了不一样的气氛,紧接着乐队的双簧管、小提琴和低音提琴先行合奏出第二主题。 希兰在这里短暂了休止了5个小节,她颈部夹琴,双手调了调弓的松紧旋钮,同时静静酝酿情绪的细腻变化。 范宁感受到了她投来的目光,于是想起来了那晚合奏时,她表示过这里是除了第一乐章主题外最喜欢的片段, 于是他在示意少女进拍时,不忘眨了下眼,似乎在说“我也感觉到啦”。 希兰脸蛋上淌着笑意,奏响应答乐队的音符,这里是小提琴的二声部织体,低音声部由流动的三十二分音符组成,犹如空气中打旋飘落的枯叶,上方则是这条凄美而庄严的第二主题,正如“在一个阴郁的午后,凝望华丽宫殿后花园里的秋景”。 在情绪的稍稍低迷后,音乐回到行板第一部分,但这里是减缩性的再现,呈现给听众的仅是力度变化较多,音域最高的那一段,犹如对最珍贵记忆的追思与诉说。 行板尾声,希兰弓下拉出几段婉转迂回的连音,此后力度一点点变弱。 这时,范宁对木管组、铜管组,以及后方的打击乐手作出了稍息的指示,然后他的眼神扫过近处两侧,手中动作未停,接连起拍。 第三乐章,标记为“很有活力的快板”,回旋奏鸣曲式。 可是从弦乐组奏出的,却是一段速度轻缓,恬淡雅致,带着宽广和辽阔意境的音群。 “这里应该就是终章了吧,没想到这部作品一二乐章和二三章间都是连续的演奏,这可真是富有新意的设计。”尼曼暗自揣摩道。 他身边的另外两位大师则一时有些疑惑:“为什么又是e小调?而且还是这种舒缓的速度?” 按道理说,三个乐章应该遵循快-慢-快的对比才是啊? 在乐曲悠然自适地进行到第14个小节时,范宁终于示意后方的管乐手将乐器抬起,定音鼓手也举起了鼓槌,躬起身子,屏息等待。 范宁的面部表情变得微微激动起来,随着指挥棒的迅捷挥落,乐队的力度一下从pp毫无渐强过程地到达ff,阴郁的e小调也瞬间变为明亮的e大调。 定音鼓手开始了畅快的滚奏,又连续轻抚鼓面按停,管乐组也随之发出热情而响亮的号角声,希兰则以俏皮上扬的音型作为回应,充满活力的几轮对答,终于引出了末乐章呈示部的主题。 “没想到他居然在终章写了个这么长的引子,而且还是先用的小调。”先前听众席上有些疑惑的音乐家和乐评家们此刻哑然失笑。 但他们随即恍然大悟:一二乐章的衔接,这位范宁先生十分随性地用大管的b音和c音将其相连转调,而到了二三乐章,他又设计了另一种逻辑严密的方式来做无缝过渡。 ——慢速的引入是为了衔接第二乐章,e小调则是对第一乐章的回顾,而随着阳光般的e大调来临,终章必然是归于欢乐和狂舞。 三个乐章各有性格又浑然一体,这可真是从未有人想到过的天才般的巧思! 希兰用上下纷飞的琴弓将第三乐章欢快跳跃的音乐性格表露无遗,通篇充斥的快速十六分音符让她的双手毫无停歇机会,但她每一组连弓跳音都极其富有弹性,左手始终保持着准确清晰的颗粒度,右手的换弓换弦也干净利落,毫无杂音。 此时范宁的状态也“变忙”了起来,他在维持节拍和提示表情术语的同时,连续用细微手势、身体动作和眼神进行引导,让呈示部主部中出现的短小动机不断地在各声部间转递发展,直至将音乐推向更热烈的气氛。 “辉煌的音色、高昂的热情、完美的平衡太棒了!”舞台下方的卡普仑激动地紧紧握拳。 如果说一二乐章的演绎,绝大部分靠着独奏小提琴家的水平就能带出效果,那么第三乐章无疑更需要乐队和独奏的密切配合。 卡普仑很清楚,这里的节奏太快,织体也更加复杂,稍稍不留神就会打破平衡,造成混乱,而他看到这一个多月的打磨付出,终于取得了最完美的效果。 此时在范宁的控制下,希兰和乐队的协奏完全融为一体,又保持着相对独立的动力感,在毫不突兀的气氛中,乐队奏出了刚劲且富有活力的副部主题,调性也由e大调转为b大调。 这里无论是力度上还是音乐形象上,都与前面俏皮活泼的音乐形象形成了对比,希兰拉出的旋律速度稍缓,带着休止符和类似切分的节奏,多了一丝古灵精怪的意味。 “她真的太可爱了,我觉得我已经没救了。” “原先她演绎第一二乐章的气质过于典雅忧愁,总觉得在高贵纯洁之余,散发着让人不敢接近的气息,但终章让我知道,她虽然很强,但也是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呀” 随着演奏的推移,听众席上越来越多的人感觉自己已经沦陷了。 展开部的到来,让一大段紧张密集的十六分音符再次从希兰手中重现,乐队则一直用副部的动机进行无穷动式的烘托。 她的状态不见丝毫滑落,声音仍然具备无比清晰的质感和穿透力,熟悉的如精灵舞蹈般的主部主题一闪而过,陆续将乐曲过渡到再现部。 这里起初模仿了展开部的形式,在希兰快速演奏经过句的同时,乐队回顾着副题的动机,也预示着热烈的结尾。最激动人心的时刻马上来临,范宁突破了之前克制的指挥呈式,双臂大开大合,整个人几乎快要离地跳起。 希兰用坚定的长颤音奏出e大调的分解主和弦,从小字组的b音一路跳进至小字三组的e音,然后稳稳地站在了更高的小字四组升c上,再如同过山车般滑落,带出畅快淋漓的震音音群。 乐队随之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强奏,在最热烈高涨的音乐气氛中干净利落地收尾,为这首作品划上了圆满的句号。 “bravo!”“bravo!” 听众席上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同时伴随着霍夫曼语版的高声喝彩。 包括尊客席中间那几排,听众们接二连三地站起,手上大力拍击未停。 范宁双臂朝上一抡,全体乐手起立,这时他走下指挥台,用绅士礼仪的标准动作和力度,轻轻拥抱了一下希兰。 “耶。”将头虚靠在少女肩上的范宁,在淡淡清香萦绕间听到了她孩子气的得意轻呼。 下一刻范宁笑着松开双臂,再拉过她的手一同举起,走到舞台最前沿,带领所有乐手向听众行礼致意。 正文 第九十四章 范宁的返场三连(4K二合一) 两人在舞台前沿的谢幕,让原本就很热烈的掌声,倏地上了好几个层次。 但仔细分辨就能听出,声浪陡然拔高的主要成分,是其中夹杂着大量自己对身旁持琴少女的名字的呐喊 “希兰小姐!”“希兰小姐!”“希兰·科纳尔!”“bravo!” 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呼喊声合在一起,几乎掀破屋顶,而且完全没有停止的迹象。 “这音乐会好像还没结束诶”低头中的范宁,听到旁边捂着胸口鞠躬的小姑娘正疑惑地自言自语。 交响大厅钟声响起,范宁松开她的手,先行朝舞台一侧退场,希兰隔着两三米距离跟随其后。 台下声音依旧此起彼伏。 “希兰小姐,你的下一场音乐会是什么时候!?” “别走啊希兰小姐。” “希兰小姐你不接受献花的吗?” 有几位高呼声过于离谱的绅士,立即被旁边的女伴拍了一下:“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这下半场还没开始呢。” 更夸张的是听众席过道上,已经有乐迷捧着花束开始疾步往前走了,只是走着走着觉得有哪里不对,脚步先是放慢,当两人身影从舞台上消失时,彻底停了下来。 “对啊,这不是上半场才结束吗?” “我在干什么?”已经快走到两侧台阶的人愣住了。 “真好啊,待会还能再看到她。”其他的听众陆陆续续起身休息,亦有人仍旧盯着曲目单上的名字出神。 希兰这次不仅仅是独奏家,等会她还会继续回到小提琴首席的位置。这对其技巧和体力无疑都是巨大的挑战,但目前来看,乐迷们还没发现这位小姑娘有丝毫状态会滑落的迹象。 舞台侧方演出通道里。 “卡洛恩,那个”两人一脱离听众视线,希兰就站住开口。 她一只手持着琴和弓,另一只手攥着白色晚礼服的下摆,脸上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的表情:“我也不知道听众们会对我起这么大反应” “这一下你出名啦。”范宁笑着转过头来。 希兰经此一战,“17岁的年轻小提琴家”或“天才少女”的名气应该是要逐渐传遍提欧来恩了,对标“青年音乐家”的认知,她升格到“新郎”或“播种者”的第二高度,应该是没有一点问题。 “出名了会怎么样啊?”她撇了撇嘴。 “会有属于艺术家的荣誉和礼遇,并让你的灵性更利于晋升,哦,对了”范宁故意打趣道,“还会有票房、邀约、情书和玫瑰花” “啊,那我是不是把你的风头给抢了?” “不然题献给你干什么?一次成功的协奏曲新作首演,就应该让独奏家比指挥家更为耀眼。” “谢谢你。”小姑娘脸蛋有些涨红,“不过我没有和乐迷相处的经验,他们是不是太过于热情了?” “你享受他们对你的喜欢就行。”范宁说道,同时心中暗自腹诽了一句,再热情也不至于像会长年轻时那样吧? “啊可是”希兰睁大眼睛,刚想继续说什么,陆续离场的乐手们也推门进入了走道,她站的位置太靠门,离舞台还是很近,赶紧往范宁身边挪动了几下小碎步。 “休息一下。”范宁轻拍她一下后转身丢下背影,“你今天的体力消耗是最大的。” 小提琴独奏家在演协奏曲之外,又担任其他曲目乐队首席的情况确实不多,这次主要是意外所致,好在是学生乐团,一些特殊组合方案可以理解。 中场间隔的二十分钟过得很快,所有人喝喝水,去一趟盥洗室,坐在沙发上擦擦松香,上上号油什么的,马上钟声就敲响了。 下半场曲目是吉尔列斯的《f大调第三交响曲》,范宁仍然率领同学们在他们的水平线上进行了“天花板式”的演绎,乐队开场就是一声辉煌的强奏,随即ff的力度马上回收,弦乐组以mp的力度铺陈暗流涌动的震音,呈示部大提琴和大管引出沉郁的疑问句,并以全体铜管组嘹亮的号角之声作庄严的回答。 在第一乐章庄严宏伟的收束后,提欧来恩文化与传媒部的诺埃尔部长按住起伏不止的心脏,畅快地吐出一口气。 他又欣赏完了接下来令人如醉如痴的行板,乐章归于平静后,趁着乐队稍长的休整间隙低声问道,“何蒙巡视长,您认为今年度的帝国学生乐团排名情况会如何变化?” “上下半场,一个半场就足以判断。”他旁边传来阴柔的声音。 “的确,我想经此一夜后,很难找到持不同预测观点的人了。”诺埃尔部长认可地点头。 “圣塔兰堡三大音院的交响乐团指挥只是‘持刃者’。”何蒙用阴冷而快速的语气作出强调和点醒。 他的言下之意很明显:夏季艺术节是帝国一个年轻化的造血平台,出了一位准‘锻狮’高度的音乐家,在这种学生乐团的场合首演自己的大型管弦乐作品,出头相当轻松,更何况他还真用一个多月时间把乐团水平给带了起来,这就更是碾压了。 当然,这本来就是讨论组推动建立此考察平台时,最希望遇到的事情。 明快的谐谑曲乐章响起,在大提琴用跳弓奏出的反复音型中,长笛和单黄管轮奏出轻巧灵动的主题,两人终止了短暂的讨论。 “博洛尼亚学派这帮家伙捡了大漏子”何蒙的眼神扫过坐于第一第二排的十几位圣来尼亚音乐学院的教授。 教授们为了拉高销售票房,自己坐的并非尊客票区域——这和演唱会不一样,演唱会最贵的票自然是离偶像最近,更便于看清和互动的位置,但音乐会的黄金区域约为6-12排,这里是音响效果最清晰、整体和平衡的席位,前1-5排反而是二等价位。 何蒙的眼神最终停在了施特尼凯和赫胥黎两人的背影上。 博洛尼亚学派前些日报送的疑似污染排查名单中有这两人,但昨夜他的亲自审视又暂未发现明显异常。 作品进入终章,这里吉尔列斯用了戏剧性极强的变奏曲式,范宁的指挥展现出了类似《第一交响曲》终章的火热激情,乐队奏出声势浩大的快速经过句引子后,弦乐器一个音一个音地拨奏出固定低音的主题。它是一条古老的民歌素材,但在变奏中经历了真正的交响式发展,每一次变奏都具有崭新的形象,越来越多的力量、激情和更强烈的生命冲动汇聚其中,变得愈益宽广,乐曲在庄严的颂歌中结束。 全场掌声雷动,像暴风雨一般席卷全场,范宁带领全体乐手谢幕,头刚刚一抬起,就看到一二十位献花的乐迷已经踏上了过道,更靠后或坐在二楼的人仍在奋力挪出坐席。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半场结束后“蓄力”的缘故,那帮之前喊“bravo”喊得最凶的家伙,现在一句也不喊了,而是像打仗一样地冲了上来,转眼就踏上了舞台两边的台阶。 每当范宁接到一束花,希兰就会接到两束或三束更大更漂亮的花。 即便如此,半分钟不到范宁的双手还是满了。 幸好作为毕业音乐会上的“围攻对象”,他积累了一些经验,赶紧将花束送给其他弦乐组的首席,以及更后面的管乐组,这不仅分出了手上的负担,也带动着后面部分乐迷改变了目标。 但他一转身,就发现希兰双臂捧了一座小山一样的花束堆,下方的手堪堪抓住琴和弓,整个人十分狼狈地往自己面前蹭了过来。 看着连脸蛋都被挡住了的小姑娘,范宁笑着问道:“你把它们送给我干什么?” “卡洛恩,我的琴快掉了”鲜花后面传来希兰弱弱的央求声。 范宁哭笑不得地伸出双手,一边抓住两束,鞠躬谢幕后将它们往台下抛去,引发了一阵掀破天花板的呼喊声,拿到手的几位乐迷兴奋地尖叫了起来。 其他的听众也是爆发出畅快又欢乐的笑声。 鲜花明明就是从台下送上来的,在希兰身上待了一会,又经指挥转了下手,好像意义就不一样了似的。 范宁故技重施,暗自调用无形之力,先是将几束花掷向了更远的后方,然后又重点照顾了另外几个方向的二楼乐迷。 “这位指挥家先生的力气好大”前排一位仰天伸手,嗷嗷待哺的淑女,看到花束径直从高空中往后飞了过去,一时有些傻眼了。 几番解围后,范宁从演职通道退出舞台,这时外界沸腾又凌乱的掌声,逐渐整齐划一了起来。 “安可!安可!安可!”要求返场的呼声一浪接着一浪。 范宁疾步走回自己的演员休息室,匆匆喝了口水,然后稍稍整理了一下仪容仪表,重新恢复优雅笑容,信步走出。 “哇哦!”欢呼声响起,鼓掌又变得凌乱,但当范宁登上指挥台举起右手,全体乐手落座后,交响大厅马上安静下来,只剩零星几下咳嗽声。 范宁左手轻轻下压,示意徐缓微妙的情绪,右手预备拍划下,小提琴以碎弓轻轻奏出a大调的震音,似大地苏醒、拨云见日、水波荡漾,在此背景下,圆号吹出一系列活泼轻盈的号角声,配以木管的点点呼应,展现出明光烁亮的晨曦之景。 正是前世小约翰·施特劳斯最富盛名的圆舞曲作品,被誉为“奥地利第二国歌”的《蓝色多瑙河》!(314) 现在范宁的灵感足以回忆起前世听过的管弦乐作品,但限于小篇幅且内容轻松的音乐,施特劳斯父子的音乐正十分合适,不仅愉快优美,排练出八九成的效果也不需要太费功夫。 序奏过后是五组接连演奏的小圆舞曲,每组皆包含两个互相对比的素材,第一组极富标志性的抒情旋律响起,轻松明朗的节奏配上遥相呼应的顿音舞步,立马在乐迷脑海中勾勒出了一幅人们围绕美丽河畔翩翩起舞的景象。 “又是原创管弦乐作品?这西大陆雅努斯的风味也太纯正了吧!”大师斯韦林克瞪大眼睛。 “连返场都有这种惊喜!?这位范宁先生真是诚意满满啊”诺埃尔部长也是赞声不绝。 无论是专业乐评家还是普通听众,都只觉得浑身毛孔张开,大部分人甚至忍不住开始在座椅上摇晃了起来。 五首小圆舞曲的主题,时而高贵典雅、时而热烈奔放、时而柔美温情。 精妙的旋律和浓艳的和声持续地刺激着听众的神经,当音乐结束在疾风骤雨的狂欢气氛中时,他们将双手举过头顶,疯狂拍手表达着对这首返场曲的喜爱。 范宁再次四处鞠躬谢幕,这次还没等他退出舞台,整齐的鼓掌声就出现了。 “安可!”“安可!” 他只得象征性地往演职人员通道钻了一钻,在里面稍微站了几秒后,再次重返指挥台。 他的脸上浮现出诙谐幽默的表情,左右手同时下落一个预备拍,乐队一声强奏,随即是跳进下行的旋律与定音鼓轰隆隆地雷声。 小约翰·施特劳斯最富盛名的波尔卡作品,《电闪雷鸣波尔卡》。(324) 在无休止摇曳的二拍子节奏上,快速轻盈的弦乐配上大鼓、定音鼓与钹穿插其中的轰鸣,形象生动地为大家描绘出了人们在风雨和雷电中醉舞狂歌,庆祝丰收的欢欣场景。 三分钟的时间,频繁出现的“电闪雷鸣”动机将乐曲推向白热化的高潮,又一个风风火火,干脆利落的强奏结束,仿佛已等得迫不及待的乐迷马上鼓掌叫好。 “又是新作,又是新作!”台下的听众开始激动地语无伦次。 “一首惊为天人的小提琴协奏曲,两首风格极其纯正,堪称经典品质的圆舞曲和波尔卡这,这是我在花了6磅在学生乐团音乐会上能听到的?”有两位座次靠后的听众互相对问了起来。 “谁知道今天晚上竟然还能有这么多新作问世?”原先考察组的人已经彻底惊呆了,“每首的质量都绝对可成为经典,他到底藏了多少艺术灵感?” 甚至有乐迷还暗自嗤笑一声自己的朋友:“那几个蠢货居然之前还嫌票价贵?神一般的首演现场、美丽的希兰小姐、还有同样高质量的两首返场新作职业乐团这么舒爽的聆听体验也没几场吧?等消息传出那帮家伙只怕是要后悔得捶胸顿足了!” 范宁三度谢幕,挥手退场。 “安可!范宁先生,再来一首!”正式演出结束后的场合总是让人放得更开,一楼有几位听众开始将手摆成喇叭状隔空喊话了。 “你想什么呢?连续两首原创返场了,这放在以往那都是要被作曲家当成宝贝,重开一场音乐会收钱的!”旁边同伴虽然在不停地拍手,但觉得不可能再有了。 “实在意犹未尽啊,来首已创作的曲目也行。”前面那人匆忙回了一声,然后继续喊话:“指挥先生,您再来一首,我等下一人买十张唱片!” “希兰小姐!我还要看希兰小姐拉琴!” “安可!安可!” 二楼声音也是此起彼伏,甚至有人吹出了口哨声。 “哇哦! !”欢呼声再度冲入云霄,范宁第三次重登指挥台。 仿佛是看穿了乐迷心思,他没有面对交响乐团,而是朝着听众这边,脸上带着神秘微笑,似乎在让别人猜这一首是什么。 “你觉得还有吗?”麦克亚当侯爵夫人问向自己的丈夫。 “有也不是新作了。”这位总会长连连摇头,“已经两首了,再有这还了得一晚上返场三曲首演,加小提琴协奏曲就是四首,我怕明天圣塔兰堡乐评界的心脏承受不住” “不是,绝对不是。”隔坐的两位皇家美院大师同样果断摇头。 面对听众微笑了十来秒后,范宁才终于转过头去,示意乐队落座。 他朝后方几位打击乐手递去一个轻松鼓励的手势。 于是大军鼓和小军鼓敲击出一段昂首挺胸的序奏,随后乐队奏出雄壮威武,热情自信的旋律。 前世每年的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保留曲目,老约翰·施特劳斯的《拉德茨基进行曲》(228)在交响大厅响起! 正文 第九十五章 联名纪念款唱片(4K二合一) 《拉德茨基进行曲》脍炙人口的主题,铿锵有力的节奏,瞬间就把全场所有听众的情绪给抓了起来。 当乐曲正篇部分的前四小节奏完后,范宁做了一个惊人的举动。 他直接收起指挥棒,走下了指挥台。 “怎么回事?指挥棒都收了?” “他怎么不挥了?” 看着指挥整个人都下来了,徒手手势也几乎微不可见,大约有五分之四的乐迷都茫然了几秒。 卡普仑这里,范宁本来给他交代了一个在他看来有点奇怪的任务。 ——返场最后一首时,等范宁下指挥台并且音乐进行完八个小节时,如果全场还是比较安静,他就带另外十名负责行政的同学一起拍手。 所以乐曲一开始,他整个人就十分紧张地绷直,就像等待进场的打击乐手一样在那里战战兢兢地数着拍子。 但他数着数着,发现自己紧张兮兮的状态完全没有必要。 范宁是第四小节结束后下场的,然后才到第六小节,有小部分听众的骨子里那种属于人类本质的“dna”动了。 他们随着乐曲本身的节拍,情不自禁地拍起手来! 威武雄壮的进行曲昂首阔步地前行,越来越多的听众受到感染和鼓舞,加入到了拍手的行列。 “我收回我刚刚的话。”麦克亚当同样在拍手,却澹笑着摇头。 侯爵夫人感叹着说道:“这位年轻的作曲家先生根本不能用常理来猜测他的灵感,我们之前在诗人巴萨尼的吊唁活动上就没猜对过,这纯粹属于历史重现。” 范宁逐渐脱离了指挥的状态,而是像一名普通听众一样鼓着掌,同时在舞台四周的前沿不断换边站立,用微笑的眼神和听众进行交流,鼓励他们参与其中,仅仅在几处乐段连接的地方,以及中段节奏稍有变化的片段给予必要的声部进入提示。 “这种参与感,实在是深入人心!估计一整年都无法忘怀!” “我究竟之后该怎样和他人分享今天的喜悦呢?太难了,没有现场体验过的人,想告诉他这种感觉太难了。” 大家畅快淋漓地拍手欢庆着音乐会的终曲,越来越多对音乐本身的感动从心中浮现。 “完了,范宁先生脑子里究竟装的什么,我觉得我已经被这曲子的旋律洗脑了。”有人不仅拍着手,而且当主题素材第二遍重复时还跟着亦步亦趋地哼了起来。 “我想知道返场曲会录到唱片里吗?”有人问了问旁边的同伴。 “得加钱。”同伴合着节拍,不假思索地开口,“估计得加钱,能听到一次现场实在不容易了,我从未像今天这样如此感激录音技术的发明。” 《拉德茨基进行曲》的互动终于为今晚的音乐会划上圆满的句号,掌声依旧热烈不息,但此时仿佛多了些什么别的意味——乐迷们不单单是将掌声送给乐手,同样也是送给参与的自己,送给所有在场的爱乐者。 舞台上的同学们终于松了口气,他们彼此相望,眼里都是互相赞扬的笑意。 接近两个小时的奋战终于结束了,大家都表现得很好,这无疑是艺术生涯中一生难忘的经历,而且,任务完成了,接下来在开学前,纯粹是享受喜悦和分配“战利品”的时候了。 但不是所有人的任务都圆满结束了,比如范宁,以及希兰,今天晚上注定还有一场恶战。 那就是唱片预售。 范宁虽然秉持着“诚意满满”的原则打造了这场音乐会,但既然这是商演,他的动机可就绝对不是发福利或者做公益什么的。 先是拿出这部小提琴协奏曲,然后又连续安排了三首前世的维也纳“爆款”作品拿来返场,这目的都是为了待会的重头戏。 或许等到新年音乐会或更重要的场合拿出来效果更好,但往后等是不现实的,而且施特劳斯父子的作品想排出效果相对容易,名气先打出去再说。 “希望这一波能把乐团前一两个月的支出赚回来,不然我真的得去过柱子了” 自己这未来交响乐团的高薪条件、昂贵的乐器采购费用、黑洞似的特纳艺术厅运营开销这都还没个底呢。 他相信经过这几轮操作,唱片的市场价值和欢迎程度应该是又拉高了。 卖的钱总能比预期多一点,再多一点吧? 范宁虽然心里装着各种搞钱的心思,但脸上当然还是一幅优雅的笑容,趁着他最后一轮谢幕还没结束,听众也都还没离场,卡普仑这时按照事先安排跑上舞台。 他同样是穿着黑色燕尾服,但此刻挥舞双臂,优雅的笑容中带着一丝殷勤,提着嗓子喝道:“女士们先生们,我是范宁先生的指挥助理卡普仑,按照此前预告的安排,接下来是本次音乐会的现场录音唱片预售环节,大家正常离场,在之前进来的导览大厅就能看到服务台了。” 随着他的动作和声音,交响大厅原本沸腾的声浪,逐渐平息到了接近演奏时的状态,所有人的目光也都集中在了卡普仑身上,这时他强调道:“在场的朋友们应该大部分都听到过电台,是的,我们会兑现承诺的优惠政策,凭尊客票票根可享八折优惠,并附赠作曲家和小提琴家在唱片封面的联袂亲笔签名。” “这位范宁指挥家的运营思路可真是和他的作曲灵感一样,让人捉摸不透啊” 台下包括诺埃尔部长在内的好几位文化部门官员,虽然在此前电台中就知道了范宁的这一动作,可现在从卡普仑口中宣布出来,他们还是带着古怪的意味互相对视。 对于旧工业时代的人们来说,虽然资本已进军各大市场领域,广告、代言、促销等商业行为也已出现,但在文化艺术产业这种程度的玩法,还是触及到了他们的认知盲区。 请示报告从国立音乐厅打到艺术节委员会,他们自然是同意了相关布置,这根本就不是规章政策允不允许的问题,而是在帝国相关条例里,压根就找不到相关的关键词,只能算到商演合同中“甲方有配合乙方进行演出相关宣传及布置的义务”之情形,面对这场票房爆炸的乐团指挥的提议,没人会持异议。 而对于其他乐迷来说,听到这番话完全是另一种感觉。 电台预告虽然也听了,但他们现在才留意到其特殊的细节: 签名! 希兰小姐的签名! 还是和指挥家兼作曲家的联袂签名! ! 本来偶像签名这种事情,就算放到范宁前世的现代化社会,都是让无数粉丝追逐的东西,而这个旧工业时代更关键的在于:没有网络资源! 无论喜好市井还是严肃风格,长时间听不到音乐,人真的是会枯萎的,但能听到音乐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不能随地,不能随时,专业水平的音乐会必须在相对大的城市,花上不菲的价格才能欣赏到。 这个世界各时期的社会学家或历史学家们,对于未来理想国度的展望不尽相同,但均有一条共同的幸福特征:只要愿意,只要拿起某种工具,人们便能随时随地听到一位或一群音乐家,为自己演奏大师们的传世之作。 近年唱片工业的萌芽,让大家看到了一丝理想的曙光,但无论是留声机的高昂价格还是唱片本身的开销,都注定了这至少是中产可以考虑的购置品,只能说它把听音乐从“奢侈”变成了“轻奢”。 购置保养的高价、庞大笨重的外型、精密的机械结构这依旧让听音乐一事被打上了浓浓的“实体依托”烙印,在这种情况下,乐迷对唱片上“演绎者的签名”一类事物具有更难以言喻的追逐冲动。 舞台上的艺术家们退回演职通道,工作人员上去清理谱架和大型乐器,台下乐迷也开始陆续离场。 但很明显,卡普仑的提醒让这群排队出门的乐迷们各自动起了不同的心思。 心思最简单的,是那两百多名持尊客票根的听众,他们本来就准备买唱片的,省下的那点优惠价格倒是其次,联袂签名才是重点。 唱片今天销售了一轮,之后也会依旧持续销售,作为今晚这场演出实况的历史记录,流通在世界各地的唱片肯定是会越来越多的。 但带签名的唱片,流通数目是由尊客票票根决定的,不出意外已经定死了,就只有那么多。 满打满算,尊客票6-12排,每行40座,也就280份!这是两位天才指挥家和小提琴家的第一次录制发行,纪念意义非凡,以后收藏价值真不好说! 最常规的画面,莫过于在家中举行社交聚会或音乐沙龙,留声机一开,红酒一倒,唱片一拆,指着封面签名对宾客吹嘘道:“当年那场音乐会我可是坐在现场前面的,自己的掌声都被录了进去”,这导赏发言权一下子就到手了。 所以对他们而言,买就完了! 心思稍稍复杂的,是买了最便宜座次如3磅6磅的人,虽然此刻内心特别痒,但把“是否购买”当成独立事件作考虑即可。至于签名纪念、收藏价值这种事情自己起初的消费预算就没做这么高,也没办法,唱片本身抱回去能回放,这才是最重要的。 心情最复杂的,绝对是买了中间价位,尤其是12磅位置的听众。 9磅和12磅是划票比例最大的两个座次。 早知道后来还是动了入手唱片的心思,买个屁的二等区啊!那些坐在尊客席享受最好音响效果的人,不仅把差价省了,还白赚一个签名这可真是他妈的蠢到家了! 到底买还不是不买啊? “不好意思女士们先生们,还有一件事我忘了说了。” 正当一些听众心中激烈交战时,卡普仑这家伙又从通道里小跑了出来。 他气喘吁吁地说道:“返场的三首曲目,也已经录进去了,请大家放心购买唱片。” 而且扯着嗓子连续重复了三遍。 声音在交响大厅层层回荡,于是排队还没排出门的听众纷纷回头,已经出来但没走多远的人也听到了声音回头。 他们的反应明显成两极分化: “……唱片有三首返场曲目!太好了!” “……妈的,唱片里居然还有三首返场曲目!?” 有的人内心欢呼雀跃,但有的人心态崩了。 这唱片我要定了行了吧?但是我真的也想要带联袂签名的啊! “朋友,打扰一下,你的尊客票票根还需要吗?出手的话,我可以报销你票面原价,算是白听一场音乐会怎么样?”摩肩接踵前往导览大厅的人群中,一位腋下夹着礼帽的年轻人问向了旁边的中年绅士。 西红柿 后者脚步未停,用看傻子的表情看了他一眼。 宽敞的导览大厅水晶吊灯全开,工作人员已经用一堆长条桌围成了几个功能区,并用警戒台柱拉起了分割听众动线的彩带。 排队口按照前期规划一共设了四个,负责在前面接待的是卡普仑,以及三位霍夫曼唱片出版公司派来的销售员,后方还有一群辅助工作人员。 上前的听众经付款、开票、登记个人信息、领取包装封面及提货回执等程序后,便可以从动线的另一头离场,签名的位置也放在了动线的最后一步。 最先出来的观众已经走到导览大厅,四条队伍开始排了起来,预售价的信息也被往后传了下去。 折前30磅一张,实际上接近了当今知名职业交响乐团唱片的均价,但由于曲目实在太好,指挥和小提琴又人气太高,大部分人觉得这定价是一片真情实意。 哪怕是一部分觉得比预期贵了5磅或10磅的乐迷,一想到三首全新返场曲目也录了进去,立马就释然了。 “我预购一份。”一位穿着华丽连衣裙的淑女上前。 “您稍等。”唱片公司的工作人员埋头登记完基本信息,将复写纸副页撕下递了过去,“请往后移步,在那里付款开票,她会给予您提货回执和唱片封面。” “回执卡上写有领取方式,时间预计需要半个月,地点可选择全国各霍夫曼唱片公司销售点或国立音乐厅合作点。”收银员将卡片装入包装精致的塑料盒,递到了她手中。 “这个包装设计简直深得我心”这位淑女一拿到手,眼神就亮了起来。 封面素材是唱片公司后来在圣来尼亚大学的排练厅现场拍摄的,而抓拍的时机,正好就是《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的展开部独奏华彩后段。 一身白裙的希兰弓弦飞舞,指挥台上的范宁带着笑意注视着她,手上的指挥棒却已朝另一个方向作出指示——沉寂许久的乐队即将重现主题,演绎出“期待许久的重逢”。 封面上两人仅截取了上半身,背景做了模湖处理,依稀可见后方乐手的身影、谱架和乐器,再配上充满艺术气息的海报风格大小字体与框饰,一切都是恰如其分的美好与感动。 这位淑女带着微微激动的心情,走到动线最后的区域,那里站着十多位工作人员,前方则是并肩坐于长椅前的,穿黑色燕尾服和纯白晚礼裙的年轻男女。 “请坐。”范宁的嗓音温和带笑。 “晚晚上好,指挥先生还有,小提琴小姐”这位乐迷此前一肚子的激动之语,真正到了跟前却过于紧张,打了个不怎么恰当的招呼。 她手上的封面被接过,刷刷摩擦声响起,两人依次在相片里各自头像下方签下名字,潦草与端秀的字迹部分笔画交织在一起:「卡洛恩·范·宁」「希兰·科纳尔」。 正文 第九十六章 别讲了,别讲了(4K二合一) 后续听众上前,这位淑女将自己坐的位置让出,一边缓步朝外走,一边低头看着精美的唱片包装盒出神。 堪称完美的抓拍角度、亲密无间的演绎配合、恰当好处的虚化背景、极尽舒展的交织签名、艺术气息浓郁的海报字体 看着这张唱片封面,那些在现场听到的振奋人心或真挚柔情的音响效果,又开始反复在她内心里面回放了。 折扇轻摇,丝绦飘荡,莫名地觉得嘴里有些甜丝丝是怎么回事? “女士,您的票根还没给我。”范宁的声音又响起。 “啊!实在抱歉,我太入神了。”这位淑女顿时一个激灵,踩着高跟鞋的小碎步回到桌旁。 卡察一声,工作人员用检票钳剪出一个洞口,这位乐迷再一次捧着封面低头离场。 “你觉得,我们自己需要留一张签名的唱片吗?”希兰突然出声问道。 “自己?”范宁疑惑侧过头去,发现少女正用持笔的手托着下巴,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于是纳闷道,“自己要自己签名干什么?我们不是想写随时能写吗?” “能不能留呢?” “能啊。” “那你之后和我签一个。” 另一条队伍,上前的第一位听众开口就是语出惊人:“请问如果我预购十张唱片,可以十份都签名吗?” “买几张?”坐在长桌后的卡普仑怀疑自己听错了。 “十张,可以签名吗?” “抱歉,按照规定一张尊客票根只能签一张唱片。”卡普仑在拒绝的同时却眉开眼笑。 一上来就买十张?第一份惊喜来得太快,但开什么玩笑,要能这样玩,那你们不全部去托尊客票的人代购了? “好吧,那我买八张,托付我的另外两位朋友曾表示非签名版不要。”这位听众耸了耸肩,“这两个家伙要求也太高了,之后肯定会反悔的,算了,让他们自己多跑一趟吧。” “感谢您的大力支持。”卡普仑笑眯眯地撕下登记单。 “我需要一张。”“一张,谢谢。”“我预购三张可以吗?” 听众一旦排了上来,各位坐在长椅前的工作人员就马上进入了流水式的重复工作。 范宁不断地从希兰那侧接过她已签好名的封面,又不断地写上自己的名字后推到乐迷面前,最初几份的新鲜感一过,整个身体就进入了机械般的动作状态。 “敬爱的希兰小姐,很荣幸能近距离地和您对话。”有位神情腼腆的年轻绅士走上前。 “你好?”希兰挽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我起初买的是二等区域,不曾结识您和范宁先生的音乐,但如今真的很想得到您们的签名,冒昧请求一下是否可以呢?”这位年轻乐迷拿着唱片包装盒忐忑不安地说道。 “啊这个”希兰单手捂嘴,睫毛抖动,四周遥看她的乐迷们只觉得心跳漏了半拍。 少女偷偷转动眼珠,瞄了旁边埋头签名的范宁一眼,想习惯性地伸手戳他一下,但又不知道这种场合是否合适,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如果不太方便,仅仅签希兰小姐的名也行。”这位绅士看她在犹豫,于是尝试展现出自己的真实目的。 “只要我的吗?要不要不你还是问问范宁先生看可以吗?”希兰撇了撇嘴。 “没关系,我主要是更想得到的是您的签名诶。” “对啊,你问问他可以吗?” “呃”这位年轻人懵了,一时间理不清其中缘由,只得挪到旁边,“尊敬的范宁指挥” “您把曲目单递给希兰小姐就行。”范宁仍在埋头签名。 “啊谢谢!”年轻人先是兴奋答应,但心中立马闪过些微的失望。 唉,不是唱片啊 他低头看了眼制作精良的硬质曲目单,小提琴独奏家的海报字体同样在显眼位置,应该也具有一定的收藏或纪念价值? “有劳了,敬爱的希兰小姐。”于是他双手礼貌递去曲目单,一想到能在这里留下少女亲手写下的名字,心中还是欢呼雀跃了起来。 “不用客气。”书写中的希兰低头应道。 这位年轻人将曲目单牢牢捏在手里,道谢离开。 看到活生生的“成功攻略”经验摆在自己眼前,后面有七八位乐迷开始跃跃欲试了。 这时范宁终于抬起头来,并露出无可奈何的微笑表情:“感谢大家的热情与厚爱,不过,你们看”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四条已经排出导览大厅的队伍,而且末端仍在有人汇集,周围扛着各种器械的媒体也是围了里外三层,已经有人对音乐厅、唱片公司或交响乐团的工作人员开始了采访。 后面的人眼神的确有点焦灼,因为,这个时间可不早了,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大家这么热情,我想希兰小姐她不会介意增加这个额外环节。”范宁笑着说道,“但是我们一定也希望,所有乐迷朋友都能早点抱着预售唱片包装盒回家睡觉,对吧?个人建议曲目单签名限200张,有需求的乐迷朋友,购完唱片后过来,先到先得。” 范宁目的很明确,这张唱片的联袂签名款,一定要控制在与尊客票根对应的流通数量,哪怕有乐迷再可怜兮兮,这口子也不能开。 遗憾吧?早知如此吧?下次自己特纳艺术厅的音乐会开票,知道该怎么选座了吧? 当然,这些乐迷都是金主,热忱的诉求必须要正视,且给予实际动作回应,200张是范宁拿捏的一个尺度,在维持今晚签售会秩序和节奏的同时,对280份签名唱片产生的价值影响也微乎其微。 众人纷纷跟着点头,范宁先生和希兰小姐这样的年轻音乐家,对待听众果然是友好且平易近人的。 这一额外安排的福利,前面的人自然没有意见,而靠后的乐迷他们放眼望去,每条队伍末端都已消失在拐角视野,至少已过百人,如果每个人都去拿曲目单签名的话,那轮到他们可能要到后半夜了。 音乐厅方面马上指定两个工作人员来进行计数和接应。 又过了好一段时间。 “卡洛恩,我手臂这里好酸。”希兰一手扶额,一手揉着另一边肩膀靠下的位置。 她的签名频率快是范宁的两倍了。 “出名的副作用。”范宁持笔吸了吸墨水,然后抬头往远处望了望,“不对啊,这队伍怎么还看不到尽头?” 他转身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一位络腮胡,这是此次霍夫曼唱片公司的项目负责人:“马克先生,劳烦您往里边走一截帮我看看?”说完他又直接起身,“算了我跟您一起去看看。” 唱片已经签出了两百多份,购买尊客票的乐迷主要集中在前段,过了一个多小时后,自己差不多已经闲下来了。 “好的。”马克爽快答应,并交代另外几个工作人员,“你们协助音乐厅继续维持好秩序。” 范宁一出座位,围住的媒体记者中间马上就出现了“快快快”的声音,一堆人快步跟到了他后面。 “怎么有这么多人!?”范宁没来得及顾上后面的情况,他一时间心跳有些加速。 他转了几个拐角,每次都觉得队伍快要到底了,每次都打开了新的视野,而且不断还有三五成群的听众顺着末端找去。 神奇的是这四行队伍竟然还没有乱,或许是因为这些乐迷大多素质较高,讲究礼仪,今晚又心情大好,本就在互相谈论不休。 言情 今晚真的要搞到钱了啊! ! 范宁表面上挂着这个时代的优雅绅士微笑,内心实则已经前世土拨鼠附体。 这么大一座建筑,过道都快站满并交叉了,旁边两个人看上去貌似站在并排的两列长队里,实际上他们排的是同一列,转折点藏在某个自己都不知道的拐角处。 什么情况,玩贪吃蛇吗?范宁不由得自言自语道:“国立音乐厅交响大厅我没记错是2760席吧?” 30秒一轮流程,一个小时四条队伍能消化近500人,可怎么一眼望去还剩四五倍的量?为什么排队人数看起来比听众人数还多? 身边已经有很多乐迷认出了范宁,并听出了他的疑惑:“指挥先生,有好多人是后来从外面进来的。” “啊!他就是范宁先生吗?” “对啊,我也是外面进的。” “这票也太难抢了,我根本抢不到,只能买唱片回去听。” “范宁先生,这队伍有一点点长,可以问一下你们营业到几点吗?” 队伍中开始传来七嘴八舌的声音。 发现这种情况,尤其是听到这些话,范宁旁边的络腮胡绅士马克,及其一位女性秘书也彻底傻眼了! 马克是霍夫曼唱片公司的一位高管,他和圣来尼亚交响乐团两次打交道,都是范宁主动找关系求上门的。 因为霍夫曼唱片公司是世界一流品牌,旗下出版了无数大师作品和演绎名家的唱片,他们是有门槛的,一般青年艺术家级别的作品都是和二三线唱片公司合作,他们根本没有兴趣发行——公司的盈利能力已经连续近二十年正增长,对唱片的考量既有严苛的艺术价值维度,也有十分现实的市场价值维度。 第一次是预告片电台录制,因为范宁找了罗尹的关系,看在麦克亚当家族的面子上,他派了人过去,第二次则是今晚的录制,由于那日票房爆火的大新闻,当然同样有关系的因素,他同意了发行唱片试试水。 但他选择的合作方式不是“签约”的分成式,而是“一次性”的买断式! 这不能怪他,根据丰富的从业经验,从公司业绩考核方法的两个重要节点出发,他做的市场预测是首晚预售量最大是400张,一年销售量最大是1000张。 已经是对于范宁这位青年音乐家很看好的情况了,30磅的定价策略他认为是偏贵的,换算下来相当于默认了他们的尊客票优惠政策全部转化,且其余听众的转化率也超过5%。 相当于他预测首晚营收最多12000磅,一年营收最多30000磅。 那天他开出的条件为,24000磅佣金买断,分首尾款支付,其余营收归乐团方。 马克在答应合作之事上讲了人情,可条件绝对没讲,纯粹基于公司利益出发的。 若是按照严肃音乐界的唱片公司平均签约标准,艺术家拿到的营收分成是25%,其余归唱片公司、经销商和其他渠道合作伙伴所有,毕竟他们还要承担生产和运营上的成本。 霍夫曼唱片公司名声在外,市场反响高,所以更强势,普通签约艺术家的分成只有20%,如果按分成的话,公司“最多”只能赚24000磅,这有巨大的不确定性,所以他提出了直接24000磅买断的条件。 范宁当场就爽快地答应了。 于是马克心中了然:圣来尼亚大学是在花钱做宣传。 虽然一通下来可能会亏上千磅,但有了知名唱片公司背书,人气打出去了。 差不多吧,多少人想做这个宣传还没门路呢。 有关系就是好办事。 今天演出一结束,大厅一集结,从气氛来看,马克预感自己的决策可能会出一点点偏差。 但现在,看到这漫山遍野的人,马克认知已经崩塌。 他吞咽开始出现困难,内心在激烈咆孝。 只要没瞎都能看出,这他妈至少有3000多人在排队啊! 听众转化率5%?神他妈的5%! 这些听众不旦几乎一个都没走,外面还在不停进来新的! 见鬼了,见过转化率高的,但没见过超100%的! 当晚就成这个样子了,谁知道一年销售量是多少!? 要是当初自己选了签约分成,接下来一年都可以躺着不用干活了啊! ! “马克先生”身旁的女性秘书担忧地上前一步,“您是不是有点困,已经深夜11点了,要不要先休息一会?” “没事,我没事。”络腮胡绅士甩了甩头,这些年见过的大风大浪稳住了他,深呼吸几口后,他的情绪稍稍平静了下来。 这时两位记者模样的人上前一步,用满带笑容的友善语气开口道:“马克先生,可以采访您一个问题吗?” 看到有媒体采访,马克定了定神,扶了扶眼镜,并让自己站直了一点。 旁边的乐迷也将注意力集中在了他身上。 他重回优雅微笑:“可以。” 无论如何,今天总是个正面大新闻没错。 销售数据成绩同属于霍夫曼唱片公司,不算坏事,稳住,稳住心态。 有些事情已经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别再想了,别再讲了就行。 于是记者架好器械,语气依旧友善: “请问,范宁指挥是你们霍夫曼唱片公司的签约艺术家对吗?” 正文 第九十七章 第一桶金(4K二合一) 这个年轻的记者小伙子,认为自己的采访切入角度选得非常好。 如此一场火爆程度在今年数一数二的音乐会和唱片预售 从签约艺术家的话题入手,引出世界知名唱片公司提携年轻艺术家的小视角,然后是艺术家、音乐厅、学生乐团和唱片公司四方共赢的故事,最后升华为提欧来恩帝国的文化艺术事业蒸蒸日上,充满活力 这年头有太多记者喜欢搞吸睛噱头了,作为一个敬业的新人,小伙子从入行起就决心做一位正能量的制作者和传播者,为帝国营造风清气正的传媒业态贡献一份力量。 他充满期待地看着对方这位霍夫曼唱片公司高管,等待他讲述这个振奋人心的故事。 马克先生此刻精神有点恍忽。 面对一大群人的围观,自己既不能无中生有,也不能顾左右而言他,只能强撑着优雅笑容,希望这个问题点到即止:「不是。」 「真的吗?我不信。」小伙子眉飞眼笑。 马克觉得脸上的优雅笑容有点僵痛:「嗯?嗯,还不是,还不是。」 「为什么不签约呢?是因为之前没有机会吗?」小伙子真诚地笑着继续追问道。 「」 这时朝着队伍延伸方向出神的范宁,终于从兴奋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先别聊了,安排工作人员增加排队通道,加到8个,最好是10个,速度要快!」 已经深夜11点多,再要以这种龟速排下去,3000多名乐迷,恐怕真的得排到天亮了!虽说大家现在满腔热情,预购的优势也能保证之后第一时间拿到唱片而不是等后面批次,但把人家折腾一通宵,多多少少会有人扛不住,决定日后再说的。 一个都不能少!首订成绩一定要冲上去! 「对对对。」 范宁一出声,这位唱片公司高管终于脱困,就如之前所自我开导的那样,这首订成绩同样也是他的。 虽然心在滴血,但调度工作还是马上开始了。 范宁「最好10条队伍」的要求没能实现,这导览大厅平时看起来宽敞,现在真正到了关键时候却不够用,增设接待台意味着后方各流程区域也要做相应调整。 加到8条队伍后,从大厅往里已经到处都是台柱和分割线,几乎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了,路过的工作人员只能全程贴着墙绕行。 接下来引导另一半乐迷排上新队同样花了点时间,但事实证明这极有必要,消化速度快了一倍,在晚上11点32分时,预定售出的唱片突破了1000张。 在零点钟声敲响时,这个数字已经达到了1570张! 接待台前,顶着两个深重黑眼圈的卡普仑差点要笑出声了。 对他现在来说,钱只是个数字没错,但销量的意义不只是个数字,没想到自己亲手参与打磨的第一场音乐会就火爆成了这种样子,他觉得刚刚吞服下去的那粒非凡小药丸都是美味的。 而且此时消化的听众数量,还不到一半! 「马克先生,可以采访您一个问题吗?」小年轻记者再度凑了上去。 「怎么又是你?」马克吓得差点一个哆嗦。 我的采访水平难道不高吗?年轻记者心中有点纳闷,但他还是说道:「我想请问一下您估计这张唱片之后能获得怎样的品级评定?」 这个在专业范围之内的正常问题让马克松了口气,毫不犹豫地说道:「起步三星带花,甚至有可能之后能改评冲击四星带花。」 「真的吗,您确定?」记者张大了嘴。 上世纪末,提欧来恩的唱片工业协会与音乐界学院派联合出台了《唱片品级评价指南》,这一体系最初在牵头的霍夫曼唱片公司和另几家二线公司中推行,后来则逐步被全世界大小唱片公司采纳,当然,评价的话语权仍是在帝国的唱片工业协会手中。 虽然西大陆是被公认的主流严肃音乐发源地,「雅努斯风格」也始终被认为是「纯正血统」的代名词,但作为一种工业化下的轻奢产物,严肃音乐唱片工业的主导地位永远在率先完成蒸汽革命的北大陆。 《唱片品级评价指南》仅仅主动或依申请收录在他们看来「入流」的唱片,这有超过一半的淘汰率,「入流」后分为一至四星,除此外还有「钥匙」或「花」两种特殊标识。 一星唱片通常被描述为「从某种程度上说挺常规,但演绎和制作水准优良的音乐」,市场反响方面或在首轮预订300份或累积订购1000份以上。 二星唱片为「演绎和制作水准达到同时代高水平的音乐」,首轮预订1000份或累积订购3000份以上。 三星唱片为「杰出且令人触动极深的演绎」,首轮预订3000份或累积订购10000份以上。 四星唱片为「传奇演绎」,首轮预订5000份或累积订购30000份以上。 市场数据仅作参考,以艺术评价为主,但在实践中误差较大的例外情况不多,四者占比大概维持在1000:100:10:1的样子。 敢出唱片接受历史的永久性审视的,都是不简单的艺术家,在本格主义时代那样的艺术家或许有更多,但遗憾的是他们没有机会留下录音。 三十年的唱片工业狂飙进程,在以提欧来恩为核心的全世界大生产环境下,人们也不过堪堪发行了三万余张唱片,再想让唱片入流,并获得较高或较特殊的品级评价,那就是难上加难了。 除此外特殊标记「钥匙」意味着「它是收藏者不可或缺的基石」,常见于热门曲目的权威版本,如某指挥大师演绎的吉尔列斯全套交响曲;「花」意味着「特殊的纪念意义」,如生前最后一场演出、年迈的告别演出等等。 「至少三星带花?冲击四星带花?」来自权威单位的解答,让周围所有人都为之侧目,小年轻记者也再次确认。 他们很清楚,首次发行唱片的艺术家或团体如果能拿到四星带花简直太恐怖了!一般的新人不仅艺术沉淀客观上不足,而且也难有这种市场号召力。 「今晚的首订数据极有可能突破3000,且特殊意义足以满足「加花」标准,未来市场潜力更大。」马克作进一步解释。 他心中的血再次「吧嗒」下落一滴。 实在想不通自己这么多年的从业生涯,次次下手都是快准稳,怎么偏偏就这次瞎眼了! 抛开血亏的事实不谈,如果这位范宁指挥的@精华书阁首发唱片,之后真被评到了「四星带花」 霍夫曼唱片公司又收获了一个珍贵的荣誉,这毫无疑问,但自己绝对会被上司用刀抵着脖子,让解释解释为什么一张「四星带花」连签约都没签! …… 凌晨1点25分时,后方传来消息,首订数量已达3000,而此时还有不少排队的听众站在里边的过道上! 时间仍在推移,服务流程固化下来后,各单位这些首要人员基本都空出了手,于是许多媒体同样开始了他们的采访。 范宁这边自然围观者不少,好在他拥有不少应对经验,一直都答得四平八稳,在曝出该曝的亮点同时,其他的口风亦比较严实。 「请问您之后下一步有什么想法?」 「仍是专注创作,钻研指挥,给大家带去更多更好的演绎。」 「我想求证一件事情,许多乐团团员都提起,您正在改建自己的家族产业特纳美术馆,并会在此行结束后就开始筹建一支自己的职业交响乐团?」 「确有此事。」 还真是筹建交响乐团,极其有价值的内容!记者眼前一亮:「据我所知,包括大师在内的大部分艺术家都是只考虑自己的演出,通过与其他艺术团体合作或在知名艺术场馆任职的方式,而不会有向您一样的计划,这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呢?」 「所以如您所说,小部分人仍有不一样的想法不是么?」范宁一笑,「艺术的存在需要他人欣赏,平台对艺术家而言同样重要,我不仅希望能量身打造出适合自我理念的平台,同样希望它未来能帮到别人。」 「那您觉得这是否会带来争议?如不看好市场前景,或被置疑影响本职工作毕竟艺术运营和艺术本身还是有一定差别,能在激烈竞争中做出成绩的艺术场馆,背后都有一支十分专业的团队,或直接来自官方背书。」记者提了一个很现实又尖锐的问题。 的确,别说「锻狮」,就是「新月」大师们也不一定擅长做生意,哪怕范宁即将获得「波埃修斯艺术家」提名,背后的无形资源也只是保证自己在各大平台的演出中能收获金钱和荣誉,这与「创业单干」能不能赚到钱是两回事。 范宁轻松一笑:「有争议是件好事,它说明诸位还在关注着我的动向,并等着看我的结果。」 「您似乎表现出了强烈的自信心,可以告诉我它会以什么样的方式选拔成员吗?」 「目前仅可告知的是,乐手们的薪酬至少定于两倍行业标准。」 「您当下展现出的市场号召力,的确能匹配这样的运营成本,我很好奇您的交响乐团名称已确定吗?能否提前透露一下?」 「有几个备选方案,抱歉暂时保密。」 在稳慎的对话中,范宁向媒体提前放出了适当的组建交响乐团的消息,它们搭配明天对于音乐会的报道一起传播,应该能对将来的开馆演出起到较好宣传效果了。 不过另一边,某位少女的情况有点不妙,面对比范宁这边还多的记者轰炸,她的状态明显有些晕头转向了。 「希兰小姐,听说您目前在圣来尼亚音乐学院仅仅是一年级,对吗?」一位记者问道。 「我还没入学,要下一月,而且我还不知道自己该去读音乐学院还是文史学院呢。」 希兰的站姿虽然落落大方,但围观的媒体和缝隙中遥望过来的乐迷目光实在太多,这让她在聚光灯下的眼神有些拘束,晋升有知者后带来的一些改变也不管用了。 「您为什么年轻轻轻能拥有如此精湛的小提琴技艺呢?」 「可能是练得比较多,还有爸爸生前的培养。」 「对于帝国广大小提琴学习者有什么建议吗?」另一位补充问道。 「多练多听。」 「今晚乐迷们向您表达了勐烈的倾心和热忱,您是什么感觉?」 「谢谢他们。」 「希兰小姐,您平时在练习之余,生活上有哪些爱好呢?」侧后方传来声音。 「啊这个,也要回答么?」希兰扶额道。 「希兰小姐,范宁先生将《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献给你,这其中有什么故事吗?」 乐迷们纷纷竖起了耳朵。 「是作礼物送我的。」希兰应道。 礼物?记者心底一振:「什么礼物?」 「毕业礼物啦」少女感觉头顶上的水晶吊灯功率有点过大了,照得脸颊发烫。 「那你们除了音乐上的共事外」 「听众快接待完了,你们确定不去等最关键的统计数据出炉?」范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众记者一怔,这才发现队伍的末端终于缩回大厅了,现在8列队伍的人数已分别不到50人。 有些听众买完了愣是不走,全部滞留在大门口挤着,饶有兴趣地围观着希兰的采访。 还好范宁解了场,希兰终于如释重负地缩到了他的后面。 「他们都问了你些什么?」看到小姑娘奇怪的表情,范宁疑惑道,他提前从记者堆里面撤退,然后一直在后方盯实时销量,没怎么注意。 「没什么。」 「咳咳。」卡普仑大声清了清嗓子。 「女士们先生们。」这个家伙一脸兴奋地高声喝道,「最后一位乐迷已完成他的预购,现在我宣布一下最终成绩。」 所有的灯光和镜头对准了他,把他脸上的汗珠照得通亮。 工作后台的区域,额外来的一大堆人同样也在屏息等待,他们当然是圣来尼亚交响乐团的乐手、老师或工作人员。 散场后预售开始,为了不占用销售场地,同学们还是回到了舞台后方的演员休息室小憩,但所有人都在等待结果,就算扛不住的人也是当场和衣而睡——他们没有人不在乎这场演出的市场反响。 此时他们终于到场了。 卡普仑继续高声道:「截止8月22日凌晨2点45分,由卡洛恩·范·宁担任作曲及指挥,希兰·科纳尔担任小提琴独奏及乐团首席的圣来尼亚交响乐团音乐会,上座率100%,至于现场实况录音唱片销售情况——」 「预购人数,3933人!预定份数,4450份!」 人群中爆发出激烈的欢呼声。 唯独有一个人眼前世界顿时漆黑一片。 该来的终于来了,就是比想象中还要惨烈。 4450份,营收133500磅,自己竟然就分了24000磅,范宁得了109500磅! 扣除掉今天现场干活的人员劳务费,扣除音乐厅额外场地时间的占用费,再扣除高额营收应支付的税金,最终落到他口袋里的仍有9万多磅! 如果事前签了约,这数量关系就反过来了! 他这样的市场号召力和名气身价,以后还想按普通签约艺术家标准合作,那怎么可能! ! 「扑通」一声,马克双腿一软,整个人直接瘫坐在了后方的椅子上。 为您提供大神胆小橙的《旧日音乐家》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九十七章 第一桶金(4k二合一)免费阅读 正文 第九十八章 漂流瓶(4K二合一) 波埃修斯大酒店,6楼大型宴会厅。 奶油色的墙壁与地板明光锃亮,两条长长的,单边可容纳25人的餐桌平行摆开,上面排满着银晃晃的餐具和丰盛诱人的食物,成群的膳食帮工和其他服务人员穿插其间。 百来位用餐者此刻语笑喧哗,唯餐桌上的烛火宁静燃烧,将那些酒杯照得晶莹剔透。 昨晚的唱片预购活动一直到凌晨三点多才收尾,排练和演出的紧张,加上熬夜等待和巨大反响带来的兴奋感,同学们回酒店入睡都是四五点,到了中午时分仍有大片大片的人没能起床。 于是这场庆功宴挪到了晚餐时分进行,同在一栋酒店大楼,可以说十分方便,一并参加的除了乐手,自然还有十来位圣来尼亚大学的教授,以及国立音乐厅和霍夫曼唱片公司的几个项目负责人。 范宁带着希兰,两人端起荡漾着一小方琥珀色液体的酒杯,走到学校教授们的用膳区域。 这边神情最激动,除了乐团的音乐总监康芒斯教授,就是卡普仑。这两人明明玻璃杯里盛的是果汁,却一副喝高了的模样在那里推杯换盏,连连发表着感叹。 对此范宁能够理解,他们是一路上除自己外,最直接见证着乐团一步步取得成功的人,而且,卡普仑的情况 「谢谢你的付出,注意休息。」范宁绕到卡普仑的旁边,与他碰杯示意。 卡普仑的状态看起来有精气神,但自己敏锐的灵觉实则捕捉到了他脸色深处一丝病态的殷红,而且他餐盘中呈放的食物相当之少。 他连连摆手表示不客气,碰完杯后又说道:「范宁教授,我注意到您之前指挥吉尔列斯《第三交响曲》的行板乐章时有一个处理」 「回去后你跟我学一阵子指挥。」 「十分感谢,奥尔佳昨晚和我说过了!」 「范宁教授,我必须郑重地收回此前对您的质疑并道歉。」几位校长和教授,及坐在这一区域的罗尹见他走近也陆续起身,康芒斯抢在前面率先开口。 「我这几十年来做梦都没想过,我们的学生乐团排名居然能把那帝都三巨头比下去,但现在,这只差一个明年初的正式结果了或许我该考虑向学校提出建议,让您接替音乐总监的位置了,近年来我的精力一直在下降,只是还没找到合适人选,学校今年毕业音乐会又出了那种意外」 「您前期的慎重完全是基于保护学生的目的。」范宁与他碰杯,「感谢信任,不过我在圣来尼亚交响乐团的任期不会再持续太久了,学校聘任我的初衷目的已经达成。」 一旁许茨副院长说道:「如果可能,或许大家都希望范宁先生能一直在这里带队,但我们应该祝福并支持您接下来的计划。」 「它会和同学们的乐团保持很多的合作和人才输送关系,不是吗?」范宁笑道。 「我第一个加入。」罗尹这时也与他碰杯。 「卡洛恩,你这接下来新场馆打造的规格及透露出的待遇水准,连我都想去了。」赫胥黎打趣道。 范宁仔细打量了一下他和施特尼凯校长,依旧未见异常。 按道理说罗尹前几日拿到秘仪和祷文乐谱,应该采取了一些对应措施了。 净化污染的效果应该还不错吧。 「凭各位教授的资历,我想两三倍平均水准的周薪肯定挖不动,至少得十倍。」他笑着回应道。 「若非如此,怎么把你那9万磅资金给早日合力赚回来。」施特尼凯校长说道。 持杯围谈的一群人中爆发出爽朗的笑声。 这笔钱的确让范宁乐不可支,不仅那份乐器采购清单不必再缩手缩脚,场地建设规格也可进一步提高,更足以支撑发一段相当长时间的乐手薪水了。 这艺术产业一旦赚起钱来,简直堪比印钞,自己居然之前还想着过柱子?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至于神秘侧?倒卖非凡物资完全不如其舒心高效,除非调用无形之力去抢银行这哪比得上开音乐会或卖唱片,光天化日之下,钱赚到手了还名誉在身,简直是赢麻了好不好? 其实爆出了这种惊天成绩后,施特尼凯多多少少有一点后悔,范宁那日主动和学校几位高层谈过录制唱片销售的分成问题,但大家都觉得这是小打小闹,不以为意地挥挥手让他自便了。 作为一所公学,他们不仅每年有大量来自当局的财政性支持和各行各业的校友捐赠,其名下本身也有很多盈利产业,这场音乐会他们最在乎的就是反响、声誉、排名之内的问题。既然连范宁对于票房收入分给同学的提议都同意了,唱片问题这么处理,一点都不奇怪。 不过,谁知道他能弄出六位数的营业额啊!看着霍夫曼唱片公司那家伙的表情,这帮老教授心底就想笑。 两位校长多想一步也随即释然了,学生乐团排名登顶后,帝国倾斜过来的艺术资源不知道要多多少,而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今年这样的局面完全是靠范宁为主,希兰为辅扭转过来的。 而且,范宁还帮了两人另一件重要的忙 「《旁图亚的圣雅宁各向鱼儿布道》的祷文有用吗?」待人群三三两两散开后,范宁低声问向两位校长。 施特尼凯的眼里浮现出后怕:「这个问题必须真诚地感谢你,我们现在终于和被污染的知识划清了界限,不然的话让特巡厅进行处理不知会落得何种下场。」 「不用客气,举手之劳。」范宁觉得没事就好,「每个人都出于本能地不愿见到对抗神秘的人最终被神秘污染。」 在和学校的老师们简短交谈后,他又带着希兰逐个和同学们碰杯,真诚地表达尊重和谢意。 或表现出彩,或稳扎稳打,无论如何,各声部的每一位乐手都应该被感激。 琼在自己位置上一言不发,低头专心切着点心,直到身后希兰用酒杯碰了一下她的头,才站起来凑近轻轻开口。 「卡洛恩,你口中那个「波埃修斯艺术家」的提名授予,会不会动静也太小太随意了点?」她抿了一小口果酒,「上午你给从听起来极为神秘的「格」解释起,听起来那么高级,结果就中午来了几位所谓考察团代表,给你送了枚纪念戒指」 说到这她撇了撇嘴:「虽然我觉得自己挺喜欢那枚戒指,作工和用料的确堪称上乘,市场价值可能过千磅,但比起你描述中带给我的预期,还是差了挺远,既没盛大仪式,又没媒体宣传,头衔性质的荣誉这么随意,授予了就像没授予一样」 「神秘侧的认定事物本就如此。」范宁说道,「除了非凡组织及与其存在千丝万缕联系的上流社会外,其余民众不清楚「波埃修斯艺术家」一事,并不会影响到他们对于该艺术家的认知。讨论组暗中影响着世界文化发展的进程,拥有在无形中撬动各艺术平台资源的能力,这些变化自然会反应到民众所熟知的艺术界事物上来。」 这种机制诞生的最初目的,就是先挖掘出更多具有升格潜力的艺术家,再把世界各地的平台资源尽可能整合起来,便于让潜力尽早变现。 他笑了笑:「你们应该还不知道,从参加完诗人巴萨尼的葬礼,到昨晚的演出再到今天被授予提名,这短短几天的时间,抛去杂七杂八地活动邀请不谈,我已经接到了六家知名音乐厅或剧院的演出邀请、三份来自大贵族世家的高额创作委托、以及三家乐谱出版社和两家唱片公司的合作邀请,而且他们展现出的诚意标准还很高」 范宁在两位少女面前没有掩饰自己的得意和好心情,事实上自他近日侥幸成功处理完几次意外事件,并从神秘侧暗流中抽离出来,全身心地投入到音乐时,情绪一直都是放松而愉悦的。 「说起这个,我怀疑那位马克先生马上就会来找你聊聊。」希兰不着痕迹地朝另一侧看了一眼,然后凑到范宁耳朵边小声说道,「他已经偷偷往我们站的方向看了好几次了。」 「聊聊可以啊,就看他能不能拿出点我在乎的诚意了。」范宁笑道。 「你在乎什么?」希兰好奇问道。 「等下你就知道了。」 果然,等到晚宴进入尾声,众人开始撤退回房休息时,这位络腮胡绅士终于下定决心,一口气走了过来。 「范宁先生,希兰小姐,方便占用一下两位几分钟时间吗?」 「没问题。」范宁瞥了他一眼。 昨晚最开始自己的注意力没在马克身上,但最后,他怎么可能还不知道这个家伙吃了瘪。 「这边在收拾餐桌,我们去那边?」马克指了指宴会厅另一方向的门。 「走,希兰,我们和马克先生谈谈。」范宁示意她跟上。 「啊,也有我吗?」希兰这才意识到马克说的是两位。 宴会厅从这里出去是一个半楼顶性质的花园,既能看到酒店更高楼层的灯火,另一边又能透过栅栏俯视帝都的夜景。 花草树木和假山水池一应具备,凉爽的夜风与哗啦啦流水声瞬间就把人从喧闹的宴会厅带去了另一处静谧的空间。 「邀请二位成为霍夫曼唱片公司的签约艺术家,特约级别,核心条款为25%的分成合作方式,有兴趣合作吗?」马克表情殷勤,内容却是开门见山。 昨晚这一通事情下来,双方肯定知道是什么事情什么用意,而且自己该崩的心态都已经崩了,再来什么弯弯绕绕,越绕越尴尬。 「很荣幸。」范宁笑道,正当马克神情舒展时,他却着接下半句,「就是比例低了。」 「呃,30%可以立即作决定吗?」 虽然马克自己肯定也动了签下来的念头,但在谈判时一上来就放得这么果断,纯粹是因为,他接到了上级一定要签下来的通知。 通知就是今天中午收到了,同时也给予了他更多的空间。 「我和希兰小姐?」范宁问道。 「呃可以试着如此申请。」 「知更鸟唱片公司和南方爱乐唱片公司的普通标准就是30%。」范宁提醒道。 「霍夫曼唱片公司的影响力和市场潜力,是他们没法比的,我们在运营和人工费用上也付出了更多的成本,您不能完全对比数字。」 马克开始讲道理,心里却再次叹气。 当时如果以常规的20%签约标准直接捡漏就好了,我恨! 「而我接到的他们初步意向是40%,初步哦。」范宁笑道。 「35%。」马克咬咬牙。 「还是有点低,那么我和希兰小姐?」 「呃可以试着如此申请。」 「那,等你消息。」 一旁的希兰被这两人简单粗暴地砍价聊天过程惊呆了。 等马克示意自己先行告辞后,范宁畅快一笑:「希兰,知道「波埃修斯艺术家」提名头衔辐散出的无形能量了吧,你就等着赚钱吧,赚特别多特别多的钱35%,17岁的少女小提琴家和霍夫曼唱片公司签下了35%的约,这个消息传出去后我敢打赌你收到的偶像礼物和信件会翻几倍」 「原来这就是你刚刚说在乎的点。」少女不由得捂住小嘴。 「可是,像今晚的情况应该很难复刻吧,首先你需要费好大心力写出大型管弦乐作品,再次以后的情况收益也是你,我和交响乐团乐手之间作二次分配了,最后我们也不能每次都保证有这么好的市场反响呢。」 范宁神秘地玩味道:「是吗?那等到艺术厅开馆,看我先给你安排一套专场独奏音乐会,然后继续上协奏曲。」 不说别的,四大小提琴协奏曲了解一下?巴赫小提琴无伴奏组曲了解一下? 先狠狠地在乐迷心中留下点印记,把希兰升格到「锻狮」级艺术家再说! 「你哪里写得出这么多东西,《第二交响曲》还没着落呢。」希兰撇了撇嘴,「而且我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啊」 「女孩子当然要多存点自己的小金库啊。」范宁一本正经地点头。 「这次担任独奏家的酬金,已经够我花好久好久了。」希兰被逗乐了,「如果之后唱片继续赚钱,要不我来投资给你吧,感觉虽然你这次赚了一大笔,但今后的开销是个未知大窟窿。」 「你的小金库当然是你自己用了,而且,你不是一直都想拥有一把世界级名琴吗,那玩意价格可恐怖了,钢琴的价格强在中位数,小提琴的价格则是天花板让人看不懂,随随便便一把名琴,十台波埃修斯九尺都未必赶得上」 两人正畅想着未来,突然范宁眉头一皱,他的灵性觉察到了这个楼顶花园存在异常。 而且就在附近,好像有什么非凡气息特别突兀地直接出现在了身边。 他第一时间希兰拉到了自己身边,仔细感受了十来秒后,抬手一挥。 「钥」的具象化灵感调用而出,「扑通」一声,旁边假山的水池里,竟然有个东西飞了出来! 在范宁的操控中,那物件于夜色中疾速飞驰而来,又在接近他手掌时减速。 水珠四溅,一个带木塞的玻璃材质瓶落到了自己手中,颈口还挂了一张写有「卡洛恩·范·宁」字样的羊皮纸。 「漂流瓶?」范宁惊疑不定地打量起来,这时羊皮纸已似风化般变为灰尽。 他拔出塞子,取出里面揉成一团的纸张展开。 上面的字又大又歪,如同前世的小学生体,行文也比较草率。 「从特巡厅封印室带出东西的点子有着落了,我们是如此急切地渴望「七光之门」的知识,因此诚邀您前往若斯坎大街22号楼顶参加聚会,共商《痛苦的房间》一事。」 「西尔维亚女士以及老朋友们今晚彻夜地恭候您的到来。」 「我的新代号是「本」。」 为您提供大神胆小橙的《旧日音乐家》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九十八章 漂流瓶(4k二合一)免费阅读 正文 第九十九章 化学贸易公司(4K二合一) 希兰也凑了上去,两人一起看向漂流瓶中的纸团。 范宁脸上畅快又轻松的表情一点一点地消失,再度回到了往常一贯凝然又沉默的样子。 他深吸一口气,将纸团从视线移开,似若无其事地继续轻松看了看楼顶花园的夜景,然后才再度抬手,重新细读上面的话。 “卡洛恩”目睹他小动作的希兰轻声唤道,“你并不太喜欢在这一类事情上耗费心神,对吗?” 低头看字的范宁“嗯”了一声。 “平日你多是心中装着事情,同时又维持着待人接物不失礼节的沉稳状态,但实际上这好像不是你本来的性格,因为我很多次发现,只要能遇到一段相对长而集中的,投入到纯粹事物上的时间,你的状态就能暂回到我刚认识你时的样子。” 少女的眼眸中流露着认真回忆的样子:“比如解决掉愉悦倾听会‘经纪人’后的一小段专心思考《第一交响曲》构思的时间,比如毕业音乐会事件结束后为了补演而重排交响曲的时间,再比如现在,在解决掉意外发生的神秘事件并应付完特巡厅后,从你参加开幕式到吊唁活动再到这几天打磨、演出和享受成功的时间” “你在这些日子里,认真笃定之余又带着随心的快乐或兴奋,并且不加掩饰,身边和你共事的人都能感受到,就连刚刚还是。” 范宁若有所思地看她:“若不是你如此总结,我还没清楚地发现自己这一点。” 希兰回想起他刚刚隔空取出漂流瓶的一幕:“你晋升高位阶了对吗?” 范宁的右手缓缓划出节拍,控制池塘中缓缓升起几颗鸡蛋大的水珠,并在空中上下浮动。 随后,他左手抬起,瞥了眼另一方向,那里的嶙峋假山就像豆腐脑一样变形,一块奇形怪状的大石头竟然被凭空拧了下来,然后猛然朝泥土中撞击而去,撞出一个大大的坑洞! 前几日范宁在一众大师面前演绎《哥德堡变奏曲》,这无论是从受众的层次,还是从作品的神性来说,都是他目前影响最大的一次再现,引发“无终赋格”注视而当夜晋升高位阶,当新的灵性状态缓缓熟悉后,他发现这种无形之力非常强,强到离谱。 ——就像指挥可以如臂使指地控制乐团各声部的力度、速度、运动形态一样,这种“钥”的无形之力对于实体物件的“指挥能力”同样强到不可思议,范宁昨天就发现自己在持着“旧日”的情况下,可以把一根手腕粗的实心钢管给凭空拧成麻花! 只是同样和“烛”的初识之光一样,灵感丝线暂时无法穿透生灵的以太体,也就没法直接作用于人体。 “一种极端罕见的灵感具象形态”希兰的眼里有惊叹,也有少女式的崇拜和欣慕,“卡洛恩,你在神秘侧上进步的速度不比在艺术界崛起的速度慢,我深信你能再次找到最合适的处理应对方式,只是再需耗费心力,或者,你不喜欢的话,我们也可以干脆选择忽视,隐秘组织的又一次小动作,暂时没和我们体现出直接的利益相关。” “我有一件私人物品被扣在了特巡厅内部。”范宁这样告诉她,“应该不是非凡物品,但对我个人而言有很大的纪念意义,且有存在潜在用处的可能嗯,这么说可能有点奇怪,但事实的确如此,如果时机合适,我也许会向你进一步解释。” “只要对你而言有纪念意义,那我们就一起想办法拿回它。”希兰说道,“既然来信内容中提到了,他们有将《痛苦的房间》带出封印室的办法,那我们的确可以试试这种办法能否为自己所利用。” “这是动机的一半。”范宁点头道,“同样重要的,还有那几人的行踪和动向。炮制毕业音乐会事件,并导致那么多师生死亡的罪魁祸首至今没处理干净,既然这帮人三个月后又重新在圣塔兰堡冒头了” 范宁清楚特巡厅介入这一系列事件的调查,主要动机在于门扉灵知收容和搜寻器源神残骸,这些事情和自己无关,他只是想弄清那几人动向后,动手把他们处理掉——对隐秘组织下手同样符合当局的游戏规则。 毫无疑问,两条动机都决定了这件事情范宁必须去积极处理,寻求机会。 空气中白烟飘出,悬浮的水珠凝成实心的冰球,凌空几个转向后,砸入下方剧烈沸腾冒泡的池水,下一刻后者又像若无其事般,恢复了本来流淌的样子,而空气中涌来一股滚烫的气流。 范宁缓缓道:“等了结几起已牵连上的神秘事件,把那几个还没解决的家伙解决了,再把该拿回的东西拿到手了,或许就能迎来一大段全身心投入到艺术中的时间:安安静静地完成下一首交响曲、签约一批出色的艺术家、挑选好的苗子组一支合唱团、给你们每个人都写一点好的作品、再办几次有影响力的画展,让大家知道来特纳艺术厅可以源源不断感受到新的艺术享受同时,继续赚更多钞票,每个人都喜欢的。” 希兰在旁边认真“嗯嗯”点头。 “不过,暂时,必须抽离出来,回到那些不怎么纯粹且危险的事物的思考上。正如” 范宁的语调带上了一丝倾诉意味:“充满怀念温馨和愉悦阳光的第二乐章匆匆结束,人们总是会从白日梦中醒来,回到浑浑噩噩的现实生活中,那里是无尽无休的乏味运动,殆无虚日的喧嚣奔忙,兴尽意阑的重复过活,使人在麻木之余感到不寒而栗” 他出神凝望着酒店更高处窗户的排排灯火:“或许这就是我接下来要写的第三乐章谐谑曲,就像注视着光彩耀目的舞厅中天旋地转的人群,而且是站在外界的晦暗中看着他们,离开那么远,听到的声音快速、失真且迷离恍惚” 小姑娘伸手拍了拍他,然后把他手中的纸条拿过来:“新的代号是‘本’?这个发音是那晚在桥上,被你连人带车踹入普肖尔河的疯子调查员本杰明没错吧?” “是他没错了。”范宁的眼神下一刻已恢复几天前的平静沉稳,“这人说用漂流瓶联系,还真是漂流瓶”他反复端详着手中的瓶体并感受着,“应该是一件与‘衍’有关的礼器,就是不知道它是怎么凭空飘到这酒店的楼顶花园来的,难道真的和他说的一样,随便写个纸条往河里一丢,它就到我这了?这人工水池总不可能和哪条自然河流连着的吧?” 范宁首先想到的计划,自然是顺水推舟,装成被“画中之泉”污染的样子去和本杰明见面,那么大概率,这疯子调查员会把从特巡厅封印室带出物品的方法告诉自己这个“志同道合”的人。 至于知悉方法后,带出的到底是《痛苦的房间》还是那部被收缴的手机,那就完全是自己决定的了。 接下来照样是打探隐秘组织近期动向,看有没有机会掌握到“调香师”、“体验官”等人的行踪,一旦找着机会就出手或通知会长,自己新掌握的无形之力,在适应几天后发现它的进攻或辅助作用都非常强大,而且能和初识之光配合,正面对付他们总归是比以前更容易了。 不过两人在最初的思考后,几乎同时注意到,还有另外一种思路。 “卡洛恩,你说西尔维娅到底是不是特巡厅的人?”希兰问道。 “你觉得呢?” “至少七八成。” “或许八九成。”范宁说道,“一起神秘事件幕后究竟是谁在操控,从最终得利方来看,一般不会有错。” 毕业音乐会事件,从现在结合地下聚会的情况复盘来看,愉悦倾听会炼成耀质精华,超验俱乐部收集生命力喂养礼器,调和学派则主持了最终仪式可那个提供“幻人”秘术文献且主持聚会的西尔维娅,到了最后全程都没有出现。 出现的是调查员本杰明,他先是把自己叫到特巡厅约谈,要求放弃首演,最后又把“幻人”给收容走了。 时间每次都卡得恰到好处。 事情过于明显,后来罗伊对门扉及灵知特性的解读也能佐证特巡厅的动机。 因此范宁认为,特巡厅看似名义上是一个负责帝国和民众神秘侧安全的机构,实则对民众生命极为漠视,为了达成其他目的或野心不择手段。 尽可能遏制失常区扩散?为更多具有升格潜力的艺术家提供平台?这是任何一个正常的人类非凡组织的责任,或换言之只要不是明摆着的邪神组织,这项使命肯定是作为“政治正确”挂在口中的。 范宁相信任何一个官方组织都会希望自己有实力取得讨论组主导地位,然后承担此职能,输出属于自己的教会/学派理念,并制定出更符合自己利益的治理或管控规则。甚至于再推论一下,就连部分隐秘组织,也可能会在教义中宣扬如何拯救由失常区带来的末日。 “既然此次西尔维娅会出场”想到这范宁缓缓开口。 “那么那顶帽子?”希兰立即会意过来。 乌夫兰塞尔之前闹出了这么大动静,如果说西尔维娅是特巡厅安排在地下世界,用以利用隐秘组织办事的一名线人,那么她认识瓦修斯几乎是必然的事情了。 调和学派追逐“七光之门”,从联梦会议来看特巡厅也同样在意它,调和学派对特巡厅有利用价值,动机合理。 所以第二种策略是以瓦修斯的身份去和他们见面,这样能占据另一方面的主动权,尤其是在掌握另外参会者的行踪方面。 “但这样无法对应上前期我和本杰明交流的内容。”范宁踱步思考。 “前期交流的内容”希兰重复了一下,“不对啊!如果说西尔维娅是特巡厅的人,被污染后的本杰明想去特巡厅偷《痛苦的房间》,他们怎么会出现在同一个场合?而且本杰明来信的措辞中还体现了西尔维娅的主持者地位下属偷上司的东西?” “也许,此次到场者不是上司和下属的关系,仍是受委托者和雇主的关系。”范宁却是觉得这点不见得矛盾,“你有没有发现,特巡厅一面喊着肃清调和学派的污染,另一面他们的线人真正到了调和学派面前,又表现得忌惮和留神特巡厅,还作出一幅邀请我共事的样子” “他们之间的信息不一定是完全通畅的,调和学派并不知道收缴他们“幻人”的特巡厅,其线人就坐在雇主的位置上和他们谈笑风生,而且去封印室偷东西这种事情被发现了是个大麻烦,我猜测本杰明还是会和我以隐晦方式来谈,他是疯子,但不是傻子。” 希兰说道:“其实,选择以自己身份直接见面,或以瓦修斯身份见面,这并不是一个二选一的问题。” “你的意思是,一起?”范宁眼神一亮,但随即皱眉,“这样会不会太冒险?” “该有的风险不会少,但这样处理,我认为并不会增加额外的风险,相反可以互相接应。”希兰想了想道。 “地下聚会系列事情曝出后,你的身份西尔维娅应该已经知道,去和她见面没有隐藏的必要,本杰明和你互相认识,调香师也在毕业音乐会场合露了面所以我们稍稍错开,你该正常见面就正常见面,我则是先行一步去试探西尔维娅的态度,如果变成了线人相认一类的剧情,那么主动权就会大大提升。” “如果我们猜错了怎么办?” “猜错了?首先这种可能性太小了,其次我以声音为信号,身形则仍旧隐藏,如果西尔维娅辨认不出,多半也会当成转介绍过来的触禁者,况且你的这一次高位阶晋升,简直是质的飞跃,两种相位的无形之力配合起来无比强横,楼顶的地形也适合发生过于意外的情况后的撤离” 两人敲定一些行动细节后回到酒店,范宁做了个决定,连夜通知所有交响乐团成员,提前返回乌夫兰塞尔,明天上午就走,车票问题直接联系卢走特殊调度渠道。 圣塔兰堡的形势太不明朗了,几次出门间范宁已经觉察了繁华背后的紧张气氛,他的决定纯粹是为同学们安全考虑。 这一决定让同学们有些错愕,还有点失望,好不容易紧张演出结束,原先的计划是看完几天后的闭幕式再走,这样大家能以极度放松的状态在帝都玩几天。 但是出于现在范宁在交响乐团的绝对威信,没有任何人表示反对,而且回去不久收益分配就要发下来了,想到这场演出的票房,所有人都在翘首以盼。 简短高效的安排马上结束,一个小时后,两人已经来到了地址上标注的地点。 这时才晚上八点不到,但圣塔兰堡各城区街道的人流量不到往常一半,这个两城区交接处就更少了,稀疏的煤气灯气若游丝地发着光,若斯坎大街往前是一片施工中的烂路,另一侧小山丘上的植物已被全部铲走,覆盖着防止泥土滑落的橙色网布。 22号地址是一栋六层高的青灰色办公楼,当街一面是家挂有“关闭”招牌,黑灯瞎火的俱乐部。 两人钻进旁边的窄巷绕行至后方,这里院楼凋敝,门窗仍然紧闭,但范宁旁边的“瓦修斯”却带着疑惑,低声念出了门牌上的名字。 “瑞拉蒂姆化学贸易公司?” 正文 第一百章 “顺利的谈话”(4K二合一) “稍感意外,符合预期。”范宁低声吐出几个单词。 他踏上瑞拉蒂姆化学贸易公司的大门台阶,凑近那些紧闭的窗子。 暗色玻璃加上黑灯瞎火,看不清任何东西,但他似乎嗅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隐隐预约的,稍稍站远点便微不可闻。 钟表厂的夜光涂料,以及兰盖夫尼济贫院颜料厂的那种“衍”相灵性软化剂的采购源头? 灵感丝线状若无物地探进紧闭铁门,理论上只要施加一股朝外的无形之力,或指挥起里面的重物急速朝门撞击几次,就能直接将其暴力弄开。 但是动静会有点大,目前没必要采取这种方式。 “楼顶”范宁抬头望了望这六层高的青灰色大楼。 他朝着另外一处方向抬手提腕,砖石摩擦,轻轻作响,同时伴随发出的,还有泥土和草根撕裂的声音。 一块质地极厚、直径接近两米的钢铁井盖飘了过来,一路泥土洒落,最后静静地悬浮在两人跟前几十厘米高处。 扮做瓦修斯,全身又披了件黑色斗篷的希兰首先迈脚踩了上去。 井盖开始以中等的速度上升。 视线越来越高,离地面越来越远,夜风吹散了夏季的体表炎热感,映入眼帘的先是楼顶周边种在钢格栅中的绿植花卉,而后是大尺寸红色遮阳棚的顶部。 直至上升高度与楼顶平行,她看到了铺满地面的一尘不染的暖黄色砖石,十来张皮面洁白的木质座椅与沙发。另一边屋檐下,房间的落地窗内透着温暖的橘色灯光,咖啡吧台、报纸架、留声机、水族缸等休闲用物清晰可见。 “嘿,这是哪位朋友?您造访的方式可不一般。”遮阳棚下方的躺椅上传来了女人娇媚的声音。 一袭鹅黄色茶歇裙的西尔维亚正以惫懒姿态靠在长椅上,她今天戴的面具仅遮挡上半脸,露出红唇和小巧的下巴,抿了一口高脚玻璃杯中的鸡尾酒,又将这些鲜红色液体在手中轻轻摇晃。 “晚上好。”希兰遵从着瓦修斯潜意识的言行习惯,不咸不澹地打了声招呼,几个音节足以将其声线特征展现出来。 她试探完毕后,仍旧是站在楼顶外的井盖上,暗中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我以为是谁呢。”西尔维亚伸展了一下身体,叠着双腿坐了起来,“你的职业素养果然优秀,比你的调查对象到得还早,而且我发现你总能调用出一些奇怪的无形之力来。” 听闻此言,希兰缓缓摘下了自己身上的斗篷,露出了瓦修斯高筒礼帽之下五官矮塌的面容。 “我来圣塔兰堡可不是度假的。”她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两声:“你倒是会享受,什么时候我们俩干的活能轮换一下?” “你以为陪着这帮疯子很好玩是么?”西尔维亚说道,“你被安排的‘无光之门’的事情怎么样了?” “保底任务算是完成了,但总是有新的麻烦。”希兰应道。 “那鬼地方好待不?” “你大可去试试。” “坐吧。”西尔维亚娇笑两声,再次品尝一口鸡尾酒,“调和学派那几人马上要上来了,建议把斗篷穿好,如果你有兴趣待在这旁听一会的话。” “今天的讨论主题是‘巧合之门’?”希兰问道。 “希望那群家伙能帮助我们稳妥开启吧。”西尔维亚点头,“如果‘灾劫’残骸能收容到手,利用她的‘概率、因果与联系’特性,波格来里奇先生或能推导出相关高位阶秘仪,从而检索出更多其他器源神残骸的线索。” 对话进行到这里时,希兰心中暗自过了一遍几大重点要素。 辨认声线、门扉名称、知道瓦修斯的工作需要进入某隐秘地点、提醒自己现在穿好斗篷、直接说出了‘灾劫’特性、提到了波格来里奇的计划 基本确认西尔维亚身份为特巡厅线人无疑。 她点点头,重新披好斗篷,从井盖上迈出步子,双脚踏上楼顶的石砖。 当她走到遮阳棚下,于西尔维亚旁边落坐时,落地窗旁,屋檐下的门开了。 楼下。 范宁站在凋敝的院落一角树丛旁,双目谨慎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同时那缕作用在钢铁井盖上的灵感丝线,时刻感应着细微的变化。 在此前约定的各种信号中,如果希兰轻点两下脚底,意味着发生了需撤离的意外情况,他会马上控制井盖在安全范围内以最快的速度飘下。 而此刻少女踩在上面的重量消失了,这说明她与楼顶某个人的谈话基本符合预期,直接走下去了。 井盖以自由落体的加速度从楼顶坠落,又在接近地面时勐然减速,最后悄无声息地触及泥土。 一束车灯划破夜空,飞速掠过这一带小巷建筑的墙体,伴随着的是发动机从远及近的轰鸣声。 黑沉沉的院落中,范宁澹定地倚在门口,看着大灯照出自己的身影,再看着一辆红色小轿车的车头从刺眼光亮中逐渐变得清晰可见。 这肯定不是当初踹下河的那辆,但为什么同样这么破破烂烂? 范宁有些纳闷地看着轿车那已经卷起来了的发动机盖。 这辆小车驶入院落后,先是一个歪歪扭扭的急刹,侧门在废弃的路灯杆上刮出刺耳的声音,然后又踩着油门倒了一段车,轮胎碾过几块凹凸不平的地砖,最后尾灯“砰”地一声,结结实实撞在了后方的铁丝网上。 “您到得比我早,这委实令人羞愧。”车停,本杰明的腿从驾驶室跨出。 “醉酒驾驶?”范宁饶有兴趣地笑着问道。 “当然不,酒精那种东西让人无法保持理智和清醒。”本杰明严肃摇头,“您觉得我这辆新买的轿车看起来怎么样?” 范宁刚想继续说话,可随后他看清了本杰明的样子,童孔一阵收缩。 本杰明眼窝深陷,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全部出现了胎记般五颜六色的淤青,浑身肌肉松弛,原本宽阔的额头变成了一种说不出的怪形状。 范宁扬了扬手,一杆棕色的短管霰弹枪从本杰明后方的驾驶舱中飘了出来,直接落入他的手中。 “开门带路。”范宁并没有用枪指着他,而且随意握在手中,转过身去。 范宁暂时并没有自行探索,或胁迫这些人配合自己调查的想法,他仅仅只是在原有灵觉强大气息的基础上,再做几个展示威慑力的随心之举。 现在范宁可调用的高位阶无形之力非常强大,不仅体现在付诸暴力,同样可以完成一些特殊的动作,而且“烛”赋予了抵抗幻境一类精神攻击的能力,“钥”又能让人对于隐知污染具备更强的抗性。 本杰明这样的中位阶有知者他要对付起来不难,主要是忌惮西尔维亚。 果然,对方的灵觉朝范宁探视了过来,两股同属于“烛”相的强大波动交汇对抗,然后范宁看到,本杰明那似一对窟窿似的童孔中出现了敬畏的神色。 “短短一月不到,您的灵性与无形之力竟然已经壮大如此,果然是更接近于她的知识的人,有您出面,我们对于得见圣泉,完成大功业的信心更足了。” 本杰明拿钥匙拧开铁门,殷勤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里面的刺鼻气味并没有变浓,仍处在若有若无的水平,黑暗中的范宁大致感觉到一楼放的是一些办公物品。 本杰明并没有带他往里走,而是沿左侧墙壁转向。 范宁跟着他进入了一个类似蒸汽升降梯的东西,齿轮链条嘎吱作响的缓慢上升期间,范宁盯着他问道:“《痛苦的房间》怎么取出?” “自然是用漂流瓶。” “怎么用?” “就像我给您寄信时一样,将它卷好再对折塞到瓶子里,在标签上写上您心中明确的、实际的收件人姓名,放进水中就行了,会漂到他在的地方的。” “可是那个姓名标签已经化成灰尽了。” “您或许可以再弄一个上去?”本杰明用力挠了挠自己胳膊上色泽诡异的淤青。 “”范宁总感觉这人说的不靠谱,而且特巡厅大楼里面哪里去找一条河? 他又尝试问道:“放水盆里行吗?” “您至少需要看着它消失在视野尽头不是吗?” 范宁微微颔首,沉默了一段时间,当升降梯快到顶楼时,他又眯起眼睛问道:“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在来信里说清楚?喊我过来干什么?” “绝非有意占用您宝贵的求知时间。”本杰明连忙解释道,“主要是担心您过早溶解了我特意委托西尔维亚女士寻到了一件可缓解的物品,代价由我来支付,当然公共场合人多眼杂,我们论及功业之事要小心,别让特巡厅的人知道。” 他说到这神经质地笑了两声:“您不在乎,我知道,但无论是您前期运输腾挪,还是后期欣赏,它都能派得上一点用场,这是我的助力及小小心意。” 范宁表情一变:“什么意思?” 本杰明却是信誓旦旦地说道:“范宁先生,您放心,有了它,您在彻底溶解前一定来得及将《痛苦的房间》送进移涌的。” 这人没头没尾的话让范宁心中一阵恶寒,看来何蒙在联梦会议上所说的千真万确,这幅《痛苦的房间》的确极度危险,自己到时候去封印室取手机时,一定要离它远点。 升降梯门打开,范宁同样踏上了楼顶一尘不染的石砖,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西尔维亚旁边,披黑色斗篷的“瓦修斯”,此外还有两个熟面孔,在毕业音乐会上逃跑的调香师,以及,圣来尼亚大学理工学院院长,化学系教授格拉海姆。 后面这两个人的身体状态,同样出现了类似本杰明的变化,精神状态也变得有些不对劲了,格拉海姆原本和范宁打过照面,但他现在并未做任何表示。 这两人似乎已谈话完,现在已经往回走了,和自己擦肩而过。 范宁自然没有听到他们谈了什么,但没关系,“瓦修斯”知道。 “亲爱的门捷列夫或范宁先生,您终于想好要参与委托了,看来和本杰明先生沟通得挺愉快,对吗?”西尔维亚的声音遥遥传来。 范宁打量着叠腿坐在长椅上的婀娜身影。 他发现自从晋升高位阶后,凭借“烛”的灵觉观测那几位中低阶有知者,会产生一种说不出来的自信感或掌控感,但是他仍然看不透这个女人。 “人总是会回到追求正确东西的路上,这花了我一定时间。”范宁走到咖啡圆桌前,拉开一张椅子落座。 他忽然觉得今天这几位的身份凑在一起,实在有些魔幻。 希兰在装特巡厅调查员,真正的特巡厅人员又在装隐秘世界头子,两位官方组织的人被污染,范宁这个第三位官方人员又在陪他们装被污染。 唯一正常的人倒成了调香师了。 本杰明开始翻自己的钱包,掏出了一大堆皱巴巴的纸钞。 虽然看起来磕碜,范宁发现这都是最大面额,总数额应该已经破千了。 “你要知道这并不够换取‘凝胶胎膜’。”西尔维亚提醒道。 “如您所言,我额外欠上一件待办的事情。”本杰明说道。 西尔维亚点了点头,给范宁递去了一个玻璃盒子:“一件可以减缓‘池’相污染的礼器,使用时缠在手腕上。” 可以看见里面装着一张半透明红色的,似某种生物胎膜的组织,更奇怪的是,上面竟然有组谱线和音符的标记纹路。 “re,小三和弦?减缓‘池’相污染的礼器和d小三和弦有什么关系?” 范宁十分疑惑,但是他没说什么,将其收好。 抵抗什么污染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自己的目的只是拿回手机而已。 今晚似乎异常顺利,明天就可以第一时间返回乌夫兰塞尔了。 “又是一场简短高效的夜谈。”西尔维亚呵呵一笑,表示今晚的见面任务已完成。 “希望我的工作也能如此高效。”她旁边的“瓦修斯”起身。 范宁会意过来,在他无形的控制下,近二十米楼下的井盖再度升起,将希兰送了下去。 “范宁先生,请问您在哪下榻,为节省您宝贵的求知时间,我开车送您。”本杰明说道。 “不了,你带我下楼即可。” 转眼,楼顶就再度只剩西尔维亚一人。 “有意思”她望了望“瓦修斯”离开的一角,又凝视着范宁走进升降梯的方向,忽然轻轻一笑,面具下方的嘴唇勾勒起弧度,随即饮完高脚杯中最后一方鸡尾酒。 随着鲜红色液体的消失,高脚杯靠底部的透明位置,一些“毛玻璃”样的浅白色纹路露了出来。 那是一个漩涡状的蛇形符号。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特巡厅封印室(4K二合一) “见证之主‘灾劫’关联概率、因果与联系等概念,波格莱里奇要是得到祂的残骸,或可启示出其他器源神残骸的线索?” 波埃修斯大酒店,客房的柔软沙发上,范宁边念边写出信息关键词,然后抬头:“这条信息是你作出明确询问后套出的吗?” “我当然不会这么做。”一旁的希兰说道,“在她提到‘无光之门’一词后,我仅仅顺着这种同僚间交流各自工作进展的语境,相应地提了下‘巧合之门’。” “所以是一条他们之间本就默认知悉的信息。”范宁思索道,“嗯,波格莱里奇能不能得到‘灾劫’和我没关系,不过那几番对话,足以让‘西尔维娅为特巡厅线人’的可能性从八九成变为十成。” 他再次在纸上刷刷书写,将希兰听到的另一部分谈话,和自己这边视角的信息拼凑在一起。 “格拉海姆表示,参与灵剂试验的民众已过两千例这个数字比麦克亚当总会长掌握的多了十倍。” “西尔维娅要求加大对于大规模工业企业的安全巡查力度,坚决防止出现生产事故”范宁梳理到这里,语气有些奇怪,“这怎么听起来,像一个正常的特巡厅人员说的话呢。” 总觉得他们干点人事或说点人话自己都不习惯了。 “这里还有个词,在调香师和西尔维娅的谈话中出现的”希兰回忆了一下,“不是生僻词,但有些让人不明所以,‘概率蓄积’,好像是这么一个提法。” “概率蓄积?”范宁揣摩了一下这个词,他突然回想起了特巡厅联梦会议中,巡视长诺玛·冈向波格莱里奇的汇报内容。 超验俱乐部教唆产业劳工和中层管理者在生产过程中麻痹大意、玩忽职守,却并不希望看到工厂出现事故? 蛛丝马迹之间,范宁觉得自己好像隐隐约约捕捉到了什么关键之处。 “生产隐患有惊无险”的对立事件是“小概率的事故不幸爆发”。 “难道说,‘巧合之门’的密钥,需要制造一起人员死亡数额突破某一界限的特大意外事故”范宁缓缓提出猜测。 “而他们有一种方法,能让‘有可能发生而实际未发生’的潜在小概率事件蓄积起来?”希兰随即会意。 可是,这该怎么应对呢? 范宁在客房踱着步,脑海中再次把所有细节盘了一遍,突然说道:“不对有个地方不对” “为什么西尔维娅会知道‘巧合之门’的密钥线索?还把任务往调和学派及超验俱乐部两大隐秘组织分配下去了?” “这有什么不对的吗?”希兰疑惑道,“特巡厅安排线人在地下世界利用隐秘组织行事,不就是为了这个西尔维娅和我闲谈时,能明显看出她之所以陪着这帮疯子,就是希望能让波格莱里奇先生顺利拿到‘灾劫’残骸。” “可是特巡厅的高层,甚至连波格莱里奇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密钥啊?” 范宁记得很清楚,在联梦会议里,他们不仅对密钥没有头绪,而且就连两大隐秘组织的近期动向究竟是“各自行为”还是“存在联系”都不确定。 有谁在演戏?或者在刻意误导人? 如果要在大量纷繁芜杂的矛盾信息中,选出一个作参照的正确锚点,他必然会选择特巡厅联梦会议,他亲自感受过波格莱里奇的层次到底有多可怕,就连那些遂晓者都是望尘莫及。 如果连这位讨论组组长主持的会议都不可信,或者有人可以把他都瞒过去,那凭自己现在这点认知能力,就没有什么能判断得了的事情了。 “可西尔维娅不是特巡厅线人,又会是谁呢?她想干什么?”希兰问道。 范宁的语气带着困惑:“这的确让人费解,从她面对一位特巡厅同僚的对话和举动来看,我没觉得有丝毫衔接不上的信息,她还提醒你在调和学派的人上来之前戴好斗篷” “前期毕业音乐会事件的特巡厅利益动机也可以对上,就连瓦修斯和我们进入瓦茨奈小镇的事情她都清清楚楚” “这要是是装的,那装得也太像了吧?” “就顺着这么假设…”希兰尝试分析道,“如果她情报能力手眼通天,一切都是通过另外渠道获悉后装出的一种假象,但你意外被卷入了特巡厅高层会议的事情,她也绝对不可能预料得到…” “所以到了这里终于出现了对不上的地方?当然,这也可另外牵强解释为特巡厅前几天还不知道密钥,今天知道了。” 范宁笑着摇头:“隐秘组织在帝都的小动作可是有几个月了,……嗯,这个问题先放着,回去早点休息及整理行李吧,明早我天不亮就会退房,乘坐比同学们早三个小时的车次,你则是去指引学派总部找维亚德林爵士。” 希兰“嗯”了一声,起身出门,分别前咬了咬嘴唇缓缓道:“晚安,你小心一点,我等着你消息。” “放心,晚安。”范宁朝她展颜一笑,关上房门。 同时,写满字的纸张便自行飘入烟灰缸,顷刻间燃成灰烬。 他低声自语道:“只能说,之前对西尔维娅身份作出的十成判断,有些草率,留个心眼为好。” 疑惑归疑惑,但范宁的心态很气定神闲。 因为他秉持一个朴素的逻辑。 如果有人在误导自己,那么必然是想让自己产生错误判断,从而在不知不觉中被利用做事。 而自己根本就没有打算参与到门扉密钥或器源神残骸的争夺里面去。 管她想干什么,我就只拿个手机,能把我怎么样? 翌日,清晨六点五十,戴高筒礼帽的郁闷绅士正坐在候车室,用百无聊赖的神态反复看着怀表。 正是扮作瓦修斯的范宁。 此趟往返乌夫兰塞尔属于秘密行动,他不希望有任何关注自己的同行或乐迷发现自己离开了圣塔兰堡,无论善意恶意。 在时间允许的范围内,他将尽可能地早点折返帝都。 昨晚还发生了一个插曲。 和希兰互道晚安后,他立即致电了罗伊,告知关于理工学院院长格拉海姆被污染,以及他所牵连的公司的事情。 结果罗伊的回应让他大跌眼镜。 格拉海姆早就在名单中报上去了,而这几天博洛尼亚学派和警安局的联合行动,总计查封了十一家“瑞拉蒂姆化学贸易公司”。 最近的行动陆陆续续逮捕了超过百号可疑人员,当场在冲突中击杀的就有十四人,警安局亦有四人牺牲。 在一个没有现代信息技术,且灵剂来源于非凡因素的世界,想做到管控一座四百多万人的城市,不让其中的市民胡乱吃东西,这难度实在也太大了。 受延长生命的蛊惑参与灵剂实验的民众数字,就像一组在城市里激增的传染病例数一样,虽不是指着自己鼻子的有形威胁,但却让人深感束手无策和焦虑不安。 尤其是这玩意的“受众”,多半还是集中在中产或贵族阶级,博洛尼亚学派总部已发出调令,所有在帝都的会员近期不得自行出城,统一听从安排排查污染。 所以不管是罗伊自己,还是琼,还是圣莱尼亚大学的其他会员,车票都取消了。 “而且最关键的在于特巡厅实际上在放任这件事情,他们的目的只有门扉密钥或器源神残骸” 这个细节范宁暂时没选择告知罗伊,因为昨天一行的前因后果难以扯清,对双方都是麻烦。 出门后他再度体会到了无处不在的紧张感,电台和宣传单铺天盖地宣传着《邪神组织污染识别与预防手册》,候车室几乎十米一警,人群中还有很多精神状态应是便衣的人,以及强度在低位阶的有知者灵感波动。 “这位先生,您认为防范邪神组织的关键是否在于民众的互相帮助,以及时发现身边朋友们的异样并监督上报?” 范宁转过头去,发现竟然有记者模样的人在采访候车室的一位擦鞋工。 “关我屁事?”这位劳工语气友善,言辞粗俗,同时咧嘴一笑,用粘着黑色油渍的袖子抹了抹脸。 “呃那您对帝国近日宣传的邪神组织常见特征行径及蛊惑手段有所了解吗?” “嘿,只有傻子才会被蛊惑,增加寿命,延缓衰老能活到四十岁就不错了,多要那几年寿命是嫌活得太舒服吗?” “您了解得不错,此外邪神组织还会以改善身体机能为名义骗民众服食毒药”记者坚持着自己的采访方向。 “改善身体机能?然后多为老板干几年重活吗?”旁边一位围观的垃圾清运员茫然道。 几人话不投机地交流着,另外一个方向又传来“啊啊啊”的干嚎声,一位中年男子衣衫凌乱,被四名警察制伏倒地,并拷上手铐,不知是因为什么特征或行为被怀疑了。 “呜——!” 蒸汽列车到站的汽笛声响起,范宁收回目光,开始登车。 一路上他多半在沉默地闭目养神,除了用随身携带的食物充饥,以及应付一次又一次的检票和盘问。 约下午一点多时范宁抵达乌夫兰塞尔站,他先是雇佣了一辆马车,要求其前往南码头区一家名叫“列莫特莱”的工艺小店,他们的前身是一家铁匠铺,当前经营范围包括一些小型的木头、玻璃或金属模具的定制业务。 “我有一个朋友。”一位衣着不甚整洁的社会闲散青年站在门店前说道,“二十来天前定制了一个带玻璃片的金属方块。” “请问他叫什么名字?”店员翻着登记台账,找到对应行列后向他作确认。 店员的语气不以为意,这年头有很多顾客的需求都很奇怪,他见过比这个定制要求更让人摸不透的东西。 “道尔顿。” “价格是1磅10个先令,您的朋友仅付了三分之一定金。” “这是尾款。”青年将一枚金磅按在台面上。 “建议检查一下它的重量和各部位尺寸是否符合您朋友道尔顿先生的要求。” 一分钟后,这位青年将一个类似手机模型的黑色物件,递给了咖啡店中的“瓦修斯”。 “你做的不错,这里是另一枚金磅,它归你了。”范宁低头打量着物件。 早在二十多天前和本杰明打完交道后,范宁为了应对之后可能的这种行动,就提前做了手机模型替代品的定制工作。 总体而言,这个蒸汽时代的工艺水平,对于合金和玻璃材料的锻造与表面处理,算是基本能够满足要求。 若是被前世的手机控们拿着仔细端详,或许能看出这个模型有些粗糙,但范宁认为给它打个90分不成问题。 随后,他乘车前往普肖尔区议会大街360号,迈向挂着警安局牌子的灰色六层大楼。 “中午好,长官。”门口的看守向他致意。 “萨尔曼先生在吗?”提着公文包的“瓦修斯”随意问道。 “队长今天一早便出门了。”看守警察说道。 范宁用淡淡的鼻音应了一声,随即进门。 据官方组织内部公开情报,这位乌夫兰塞尔分部的负责人萨尔曼是一位九阶的高位阶有知者,虽然范宁充分地考虑到了各种突发情况,但能不和他打上交道是最好的。 这个地方自己来过一次,琼在办理她自己的审批手续时也来过一次,实际上,瓦修斯的办公室离本杰明曾经的办公室不远。 门上了锁,范宁没有钥匙,但他的灵感丝线探入后方,里面的门把手拧动一下,就轻轻地开了。 范宁并没有第一时间采取行动,因为他什么都不清楚,封印室的方向、构造、出入规定流程。 他准备在办公室内,先找到有关的内部文件进行阅读。 瓦修斯作为这里的二号人物,除了萨尔曼没人会管理他,范宁将门重新锁好。 暂时关门休息思考,拒绝其他人过来汇报工作,属于正常的上司举动。 半个小时不到的时间,他记住了封印室的基本构造,学习了其出入管理制度,并且在一些卷宗上了解了一些瓦修斯今年处理过的神秘事件。 或许还有很多自己不知道的涉密消息并未记载于他的办公室,但现在自己对瓦修斯近期工作动态的了解,比之前一片空白来说,绝对是有大进步了。 可是有个问题。 “水怎么办?”范宁手指敲打桌面。 虽然不知道本杰明说的话靠不靠谱,至少这个漂流瓶想漂出去肯定要放在水里面,而且是比较多的水,这点错不了。 但特巡厅大楼里并不可能有一条河。 范宁考虑过利用内部结构图里面标注的供水储水系统。 但这个动静实在太大了,如果调用无形之力,把空间上靠近封印室位置的那几个大水箱外部钢结构弄开,比如用刺穿,拧动或热胀冷缩的方式 整个封印室全部都会被淹掉,那样的话自己恐怕不好善后。 “怎么办呢?” 范宁盯着各种平面图或空间结构图思考了一会后,突然有了一个出于无奈的怪异想法。 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问题不大(4K二合一) 有了必要的准备后,范宁起身推门。 他来到旁边一间开着门的办公室,“梆梆”敲了两下门。 里面两位办公的警察朝自己望了过来,然后当即起身。 “咖啡,略过半。”范宁吐出几个单词。 “稍等长官。”一人起身快步走来,接过他手中的大号玻璃瓶。 长官这杯子有点大啊,比我喝得还多,还是复古的宽口木塞款他稍稍看了一眼瓶子,然后走向手磨咖啡机,按着瓦修斯的口味开始配制。 “谢谢。”一分钟后范宁接过,转身,又看到门口站着两位手捧一大叠文件的警察,正毕恭毕敬地朝自己笑着。 “下次再一起签。” “头儿,最久的已经搁置八天了。” “也可找机会让阿列托夫代签。”范宁面无表情地从他们身旁掠过。 在身后一连串“好的,好的”回应中,他吹吹咖啡抿了一口,径直走向左手边的尽头。 那里有三个蒸汽升降梯,进入中间的一个,按下-2楼。 高亢尖锐的喷气声响起,升降梯在-2楼停稳,这里仍是正常的办公区域,一位拖着黑色垃圾袋路过的保洁员扭头看了自己一眼。 范宁继续长按-2标识,于是他继续下沉到未有显示的楼层。 门开,狭长的钢铁地下通道中遍布着刺眼的白光,在两个拐弯后,他来到了一扇铸铁防爆门前。 这里有着和上次总部大楼类似的休闲设施,且同样有值班者在打牌,只不过地点在门前而非门后。 “长官,您现在需要进入封印室吗?”手上夹着香烟的绅士问道。 范宁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需登记您的事由,长官。” 这位绅士将香烟衔在嘴里,摆好台账和纸,一幅准备认真记录的样子。 “我需要确认一下那把闹鬼的雨伞是不是还处在活着的状态。”范宁选择了瓦修斯六月份经手的一起神秘事件当作借口。 值班人员的笔尖下飞速记录着,合上台账后,他走到墙壁一侧的机械保险柜,俯身端出了一个扁平的黑色木质盒子。 里面放着十多个用棕色橡胶裹住的小圆柱形物件,从横竖排列的凹槽位置来看,这似乎是一种耗材,剩余件数仅余一半。 叼着香烟的绅士取出其一,双手各持一把镊子,小心翼翼地配合着将覆在外面的棕色橡胶撕烂。 里面是一个造型类似沙漏的玻璃器皿,两端有相对被隔开的容器,中间是似断非连的狭窄连接口,整个装置被外面细小繁复、质地怪异的暗色镂空支架所箍住。 范宁淡定地伸出手臂,将袖子往上卷起。 当这个古怪器皿被镊子夹着,一端靠近范宁的皮肤时,那些繁复的镂空支架开始如触手般蠕动了起来,一个吸盘状的东西直接附在了范宁的手臂上。 这是特巡厅用特殊的移涌物质和迹灵制作的一种非凡物品,从范宁在封印室管理制度上获悉的情报来看,他们内部的叫法,按字面意思可译为“俩朋友”。 通过受试者出入封印室前后的血液样品对比,它可以用来检测其在一定时间范围内所受到的污染变化情况。 吸盘在蠕动,微微刺痛感传来,玻璃的“漏斗”一端逐渐被范宁的血液所填满。 将“俩朋友”暂时存放在一旁后,值班员说道:“长官,按照萨尔曼先生和您一同定下的管理办法,我们在出入时还需要检查一下您身上的随身物品,若有因工作需要暂时带入或带出的物品,请您告诉我,我帮您登记。” “没有。”范宁抿了两口咖啡后,将手臂伸展开来示意他检查。 值班员在上司面前表现出了自己的恪尽职守,随后他打开了旋启式铸铁防爆门,作出请的手势,并友情提醒道:“长官,现在的时间是下午二点二十分。” 范宁淡淡地应了一声,跨了进去。 “昂————”“哐当。” 高亢尖锐的蒸汽鸣响拖得很长,伴随着沉重的铸铁门关闭声。 “不愧是长官,去一趟封印室还有闲心端着咖啡喝。”值班员感叹似地说道。 “老实说,每次有需要进封印室的任务时,我从前一天晚上就开始睡不着觉了。”另一位刚坐回牌桌的调查员耸了耸肩。 各郡分部的封印室,收容的是偌大一个城市在历年神秘事件中产出的各类怪异物件,这累积起来是一个很庞大的数量。 至于总部封印室,只是收容物的位格更高,危险更大,单纯数量上是不及各分部的。 已弄清特性的非凡物品、可疑但暂时无法理解的物件、畸变体的组织或器官样本、记载有禁忌内容的书籍、自己内部使用的礼器分部场地十分紧张,特巡厅每年都会评估出一批单纯有危险,却没发现什么利用价值的怪异物件,能销毁的尽量销毁,不然场地早占满了。 按照秘史纠缠律的原理,不同非凡物品间若是分得更散,发生意外复杂事件的概率会更小,但当局并没有硬件和人力条件遍地建设封印室,各官方组织能够以郡为单位分开已经很不容易了。 统一集中于封印室管理,对于非凡物品的风险管控力度,仍然远好于让它们在民间不受控制地彻底分散流传。 范宁感到封印室的气温有些阴冷,视野狭窄又冗长,目之所及是一片片单调的粉刷白墙壁,以及突兀又刺眼的碳化灯白光。 “嗞啦——”“咕噜噜——” 头顶的天花板上,裸露着密集的金属管道和电控枢纽,时不时传来液体流动或电流杂音的底噪声,在过于安静的环境中十分明显。 电压也似乎有些不稳,每隔几秒钟碳化灯就会轻轻地闪动一下, 范宁的灵觉发现这片区域中存在极其微妙又极其复杂的相位扰动。 尽管已晋升高位阶,灵性深处还是在不断地涌起“危险、小心、尽快”的心理暗示。 他甚至在空气中体会到了一丝隐隐约约又无处不在的“压迫感”或“抖动感”,彷佛各处视野拐角下一刻就会突然冲出什么东西来似的。 范宁现在有二十分钟的时间。 或者说他最好是在二十分钟内解决问题。 由于封印室内的非凡因素过于密集又复杂,有知者待在其中过久,很难保证不受到点什么影响,如果是直接的身体层面或灵性层面的伤害还能第一时间处理,隐知的污染可是潜移默化的,每个人来到这里,都是希望自己赶紧完成任务撤退。 为了客观评价调查员暴露在污染中的风险,特巡厅内部划分了一套滞留的风险时长等级: 二十分钟以内的暴露,为一般污染风险; 超出二十分钟但在一个小时以内的暴露,为较大污染风险; 超出一个小时的暴露,则为重大污染风险。 不管滞留时长在预计之内,还是超出预计,都统一按照实际出入时间认定。 这个设置不长,因为封印室主要的功能就是存东西或取东西,如果超过了二十分钟,要么是取较危险的物品,要么多多少少有点小意外,而超过一个小时,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大麻烦。这是从大量迷失或畸变事故样本中总结出的经验。 所以,一般污染风险的出入记录只需内部登记,这类记录占到了90%,上级只会不定期抽查,而较大或重大污染风险的记录必须报备总部知悉。 虽说后者仍然属于正常工作范围内的事情,但如果可以的话,范宁并不希望瓦修斯凭空在总部添上一笔出入记录。 他的左手墙壁上绘有放大版的平面示意图,脚下则是继续延伸向下的楼梯,一眼望去可以看到台阶拉着的几根警戒线标志。 右手边则每隔一段高度开有一个通道,越在深处开着的通道,里面的收容物越危险。 范宁灵觉中危险感的来源,也主要来自台阶深处的方向。 好在范宁并不需要往深处走,因为他的手机属于“可疑但未发现非凡特性的”怪异物件,存放的地方在最浅层,都谈不上收容一说。 迈下几阶台阶,右转第一个通道,里面的走廊放眼望去,有点像学校的琴房格局,两侧每隔几米就有一组对置的房间。 范宁直接大步往里走,推开了位于9号和10号中间的一扇没有编号的横向推拉门。 这是一间休息室兼缓冲室,每层通道都有配备,它不仅和其他门一样可从外面上锁解锁,从里面也可以锁死。 房间内配有电话机、折叠床、洗漱台、抽水马桶和食物储藏柜等设施,如果遇到突发危险,逃到这里呼救可以争取到一线希望。 范宁打开马桶盖,将漂流瓶中的咖啡倒掉,稍微用水荡涤干净,随后他拿着瓶身和马桶孔洞比划了一下。 “果然,这瓶子不至于能放到马桶里面被抽走。”范宁随即走出缓冲室。 就算强行塞进去,恐怕也会被挤碎掉。 不过,他没必要因此把马桶给拆了,因为在每层走廊靠里的位置,还有一个销毁室。 这边只是用来收集生活污水的,而销毁室内设了一个专门倾倒非凡物品残渣、灰烬或生物组织液用的污水收集池。 范宁接着来到15号房间。 这一层的物件存放方式都比较简单且同质化,一个房间里放了十几样东西,范宁很快就找到了标签写有自己名字和事件简述的目标置物柜。 每个置物柜的钥匙就插在锁里,相当于只是一个把手的作用,他握住一拧,便将置物柜拉开。 “空的?”范宁瞪大了眼睛。 没错啊?根据此前自己在瓦修斯办公室掌握的资料,特巡厅在圣莱尼亚大学此前一系列神秘事件中收缴的可疑物品,都放在这个房间。 标签上还白纸黑字地写着自己名字呢。 范宁接着找到了旁边写有安东·科纳尔标签的置物柜,发现了那本隐喻控梦法的基础神秘学文献《音流、织体与梦境》。 他没准备带走其他东西,无明确必要还增加麻烦,但可以确认就是这里。 旁边还有另一处安东·科纳尔的标签,名字又被划掉,写了另外的陌生名,范宁拉开后看到了一只琥珀中的艳丽蝴蝶。 按道理来说这里之前应是音列残卷原件,但是由于后续出了一系列人命,它的管控等级上升后被转移到了下面更深层,所以另外的奇特物件替换了过来。 “转移转移管控等级”范宁琢磨了几秒。 难道说,自己的手机也被转移走了? 的确有这种可能,因为他在瓦修斯办公室看到的纸质资料,统计日期是截止在6月30号的,这个年代没有电子载体,特巡厅不可能实时更新。 “对了,看看管理台账。”范宁眼神一亮。 时间紧迫,他开始在四周翻箱倒柜,随后在角落一间没贴标签的置物格中发现了记录本和笔。 范宁急速翻阅查看。 这里面的确记载了很多收容物来回转移的情况,既有降低管控等级的,也有提高的,所记录的原因不一:如发生了新的相关恶性事件,如因为神秘特性排查无果,如在神秘文献上考证到了相关记载。 很快,范宁找到了自己的台账。 这件物品被特巡厅直接称为“手电筒”,描述为圣莱尼亚大学神秘事件幸存者卡洛恩·范·宁的随身搜查物件,转移性质为转出,去向为b级封印室12号房。 时间为8月17日早上7点53分,而原因,却没有详细的描述,而是简单粗暴地写着鲁道夫·何蒙要求! 就在几天前刚转移走的?范宁不禁眉头大皱。 8月16日自己参加了特巡厅联梦会议,会上何蒙面对波格莱里奇对自己的升格潜力给予了较高评价,随即下午自己又演绎了《哥德堡变奏曲》,难道是因为这些原因? 在这个世界上发展艺术事业,想步入正轨的话,肯定会进入讨论组视野。想在特巡厅面前取得更大话语权,拥有更高层次的“格”是更现实的途径,波格莱里奇这样极端自负的领袖级人物,根本看不上其他人的神秘侧实力。 不过,b级封印室已经是分部对收容物的最高管控等级了,原先这里的位置,连d级都算不上。 时间大概已过去十分钟。 范宁没作停留,稍稍平息心情后,将摆乱的物件回归原位,然后出门,掉头。 小小的意外而已,就算这个手机被放到a级封印室所在的走廊,也只是因为特巡厅的重视被调高了“可能有大问题”的预期,而对于知情人来说,它的本质属性并没有改变。 不就是重新从另外一条走廊穿过去吗? 问题不大,抓紧时间。 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拿回手机(4K二合一) “哒哒” 安静密闭的封印室内,除了头顶偶尔的电流滋啦声和流水声,就是范宁自己的皮鞋走下台阶的声音。 向深处走了约摸十步后,范宁在第一条白色警戒线前面停了下来。 他扫了一眼左手边墙壁上的感叹号牌。 「d级封印室:收容物质无活物特性/可长期闲置/正常研究/节制使用/低迷失及畸变危险/经批准允许无知者(文职或警察)使用」 黑色字体下面还有红色提示。 「警告:时刻注意滞留时间,若认为自己遭遇除目标存取物外的异常现象,切勿观测,切勿处理,切勿思考。」 「警告:无论发生任何事情,封印室内严禁入梦!」 “咔哒。” 范宁从警戒台柱上解开白色条带,一堵无形的灵性之墙随即消融。 右边是一如既往的狭长走廊,房间大部分亮着刺眼的白光,少部分是其他的光线。 他继续往台阶深处走去。 「c级封印室:收容物质偶发活物特性/在合适收容方式下可长期闲置/谨慎研究/节制使用/中迷失及畸变危险/禁止无知者使用」 告示牌下方有同样的红字提示「警告:时刻注意滞留时间」。 范宁解开蓝色的警戒条带,这一次他右转进入了走廊。 在8号房间涂有白漆的合金门前,他顺时针摇转着塑胶柄,将一块观察用的玻璃区域露了出来。 房间里面正中间竖着一块玻璃板,将其分成了内外两个部分。 玻璃板后方有一把墨绿色的雨伞,呈张开状,就像被人持着一样,静静地悬浮在空中,伞柄往下延伸出青色的、形状像肠子一样的东西,再被铁链绞住,拴进了地面的一个圆形黑色铁盘。 范宁稍微看了两眼,有了个能将借口应付交差的大致印象后,摇转塑胶柄,关闭观察玻璃。 随后他抓紧时间,快步折返。 由于手机存放区域被转移,时间不再宽裕,但勉强能做到卡点出来。 “嘿,嘿嘿,嘿嘿嘿” 背后突然响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中性笑声,不知道是从走廊的哪个房间里飘出的。 范宁遵循红色字体的警告,没有停留或回头,也没有过度思考,保持着均匀而快速的步伐继续向前,回到台阶。 再次往下方深处走去。 「b级封印室:收容物质存在活物特性/收容维护方案一物一策/非必要不研究/非必要不使用/高迷失及畸变危险/严禁无知者接触」 台阶前方已经快到底了,范宁在解开黄色条带,消除最结实的这堵灵性之墙后,皱眉思索一番。 于是他贴身衬衫的腰腹部位置,飘出了一小块半透明的,粉红色的不明生物组织,正是据说可以缓解“池”相污染的“凝胶胎膜”。 很难说范宁提前带上它的动机,是因为它“多多少少可以抵抗污染”,还是出于对秘史纠缠律的先验性理解——他接触过包括《绿色的夜晚》在内的另外六幅非凡画作,总觉得自己没准这次会受到《痛苦的房间》的影响。 之前在进封印室之前,这件物品连同手机模型,备好的漂流瓶标签纸一起,被他控制着在衣襟内部分散着漂浮游走。 值班人员虽然严格按照规定检查了一遍全身,用以在上司面前表示自己恪尽职守,但他主要是通过拍打的方式看看范宁身上有没有什么鼓起的物件,这些东西体积小,能四处躲藏,又有自己的灵觉掩盖,很难被发现。 进入不是重点,真正意义上的严格,在于等下从封印室出来的时候。 所以现在出了这样的意外情况,倒真的派上用场了? 范宁遵循使用方法,将“凝胶胎膜”缠在了左手手腕上。 正常冰凉似胶的触感,虽然这块组织物不大,相比手腕的粗细也有赘余,范宁在前面打了个结,勉强保证不从手上滑落。 右转,进入最深的b级封印室走廊。 可能是因为“一物一策”的收容方式,这里的走廊房门分布不均匀,少数房间只占了区区几个平方,更多的房间则面积堪比大型会议室,里面采取了极其复杂的收容方式。 所以号牌和号牌之间的平均距离拉得很长,也不是每每两扇门都互相对在一起,有很多是错开的。 范宁并未放慢脚步,直奔12号房间。 “咚!!咚咚咚咚!!”突如其来的声音把范宁吓了一跳,4号房间里面似乎关了一个大型生物,正在焦躁不安地锤门。 他目不斜视地从这扇摇晃的钢铁大门旁边掠过。 “吱呀”一声,7号门的房间竟然自己打开了,而且里面没有开灯,和走廊上刺眼的亮光相比,漆黑得像一个未知空间的入口一样。 什么情况?第一次,范宁的额头开始渗出冷汗。 门没锁好?不会是什么工作失误吧? 就这一条路,必须得从这个黑乎乎的门口路过,范宁忍不住想先看一下门旁墙壁上标识牌,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收容物质。 不过他想到对于非目标存取物“不要观察和思考”的提醒,于是硬着头皮,贴着墙壁另一侧走了过去。 在此期间,斜对面8号门的门缝下面开始渗出黑色的大滩刺鼻液体,皮鞋一路踩出了啪嗒啪嗒的水声。 妈的,这个鬼地方。当范宁走到12号门附近的时候,冷汗已经浸透衬衫背心。 这里的门旁标识牌似乎是新挂上去的。 其它的标识牌范宁虽然没仔细阅读,但一眼望去都是密密麻麻的字,而这里则非常简单:只填了“手电筒”名称、事件简述、转入时间、调级理由依然是“鲁道夫·何蒙要求”,其余栏位则是“无”。 “这到底是受到了额外关注,还是没有” 范宁无奈一笑,用以缓解自己的心情。 再次向前一步,来到正门口,在走廊后方焦躁不安的“咚咚咚”锤门声中,他开始旋动操控观察玻璃的塑料把手。 透过玻璃,可以看到简单的置物台,以及上面的黑色手提铁盒,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复杂的装置。 应该说关注程度肯定上升了,但和这些真正的b级收容非凡物质,完全不是一回事。 范宁如此想着,将房门安全锁的操纵杆掰向解锁状态档位,然后侧下身子,准备横向推开。 突然,他感到精神一阵恍惚,随即自己舌头上和鼻孔内生出了奇怪的滑腻感,仿佛有一层黏膜状的分泌物覆盖在了上面。 灵性状态瞬间传递出了危险的信号,他停止手中的推门动作,站直身体,正在此时,左手手腕上又传来了紧绷的觉感。 范宁抬起手臂,低头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原本绑得松松垮垮的“凝胶胎膜”,在没有外力作用的情况下自我拉扯了起来,原本淡粉色的半透明质地,变得更加透明,近乎于无色。 而胎膜上面原本那个“re、fa、la”的d小三和弦音符印记,在紧绷的状态下,上方又额外多出了一个“升do”的音符。 这一下,小三和弦变成了小大七和弦,由于上方多出的增三和弦音程关系,原本协和的音响效果,变成了极为暴力粗糙,又带着紧张和诡异的存在。 范宁虽然对这个印记疑惑不解,但他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因为随着“凝胶胎膜”异变的发生,无论是精神的恍惚,还是口腔和鼻腔内的怪异滑腻感,都暂时消失了。 看来它的确有缓解某种污染的作用,只是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被一系列异变耽误了十几秒后,范宁再次抬手。 封印室这种鬼地方神秘因素虬结太多,什么都别想,赶紧取完手机走人。 “这房间里的灯怎么灭了?”范宁的手再次停住。 因为他突然发现,从门上的观察玻璃看去,后方变成了漆黑一片。 今天进来后遇到的怪事实在太多了,范宁把心一横,准备直接进门开灯—— 这时他鬼使神差地抬头看了一眼门牌号。 “!!我怎么站的是对面11号房间的门口!?”冷飕飕的凉意顷刻间遍布范宁全身,他终于看到了旁边那标识牌上密密麻麻的字体。 「物质名称:《痛苦的房间》」 「外在形态:一幅油画,观测者认为其内容是关于产房与产床的室内写生。」 「来历溯源:绘制诞生,创作者已死于旅店客房,全身溶解于浴缸,仅剩头颅漂于浆液…多次流转后收缴于梅克伦自由博物馆拍卖会,持有人为愉悦倾听会触禁者,已枪决…」 「危险特性:存在“池”相神秘主义倾向,具备活的特性…中迷失风险,高畸变风险…被人欣赏后侵染梦境,并从其躯体中诞出…存在让人不自知观察其内容的可能性…」 「收容方式:黑色幕布覆盖后钉于墙壁,布置多层深色玻璃隔断空间,质地以尽可能深但不影响观察其状态为上房间开灯,便于定期向内观察,发现画作突破隔层后,在外迭代新的隔层,维持隔层数量不低于四层」 刚刚差点进到这个房间里去了!范宁心中一阵后怕。 “黑幕覆盖,多层隔断”他忍不住思考起来,“那理论上来说还是挺保险的房间开灯便于观察?我刚刚最开始的确没觉得前面有黑暗的房间,可为什么灯突然灭了” 事实证明“切勿思考”的警告是对的,范宁思维刚一发散,他马上就想到了一些让自己理智受损的可能性: 难道说短短的时间,它自己飘到了观察玻璃的后方? 眼里的漆黑一片并不是因为里边房间没开灯,而是,覆盖它的黑幕贴到了玻璃上? 范宁头皮一麻,赶紧让自己停止思考。 他转过身,12号房间就在自己对面,他迅速推门走了进去,再反手关上。 为防止意外情况,封印室的房间是不能从里面上锁的,只有缓冲室可以,但这么厚一扇铁门关闭后,人也终于有了点安全感。 范宁没敢再多喘两口气耽误时间,他迅速将写有“希兰·科纳尔”姓名的标签纸套在了漂流瓶口的木塞上。 然后打开置物架上的手提箱,一把抓出里面的黑色手机,再将手机模型放了进去。 感受到手中冰冷又久违的熟悉感,想到在穿越大半年后,自己的随身物品终于又回来了,范宁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被特巡厅关注是注定的,既然要做这件事,就不可能完全没有痕迹,包括等下“咖啡杯”没有带出也是个小问题。 但范宁认为在这件事上,自己还是尽最大程度的做了隐蔽处理。 第一次提需求支付定金,第二次支付尾款取货,他雇的都是街边闲散人员,自己的相貌还是瓦修斯,名字又填的是“道尔顿”。 更何况一个没电的手机,和一个手机模型在本质上并没有太大区别。 就算被发现,这一系列措施总是能让时间更晚点,调查难度更高点。 范宁有些不舍地将这件穿越见证物暂时塞进了漂流瓶,然后准备出门。 这时他透过自己房门的观察玻璃,看到了对面房门的观察玻璃。 “怎么回事,对面的房间灯又亮了?”范宁愣了一下。 看来自己刚刚真的是过度思考了,没准还真是对面的电路出了点小问题。 他推开房门,迈出步子。 这一迈,他手上吓得一哆嗦,装着手机的漂流瓶差点滑落出手。 离对面11号房门稍远几步的走廊墙壁上,挂着一个黑色的矩形物体! 那幅《痛苦的房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挂在了走廊外面! 他整个人倏然缩回了12号房间。 要想折返回到最初的台阶,就得从《痛苦的房间》边上走过。 时间真的来不及了,场面僵持住了半分钟后,范宁提着嗓子眼走了出去。 他只得在《痛苦的房间》“眼皮子底下”转身,先把12号房门关好,将观察玻璃复原,然后,故作镇定地中速从它旁边走过。 在那短短的几秒,范宁一会觉得背后有什么视觉器官在看自己,一会觉得那黑色幕布马上就会骤然揭开,一会又觉得这幅画的内容好像不是产房和产床了,而是多出了什么别的东西 手腕上的“凝胶胎膜”勒得生疼,他也不敢回头,好在背后的《痛苦的房间》似乎再没闹出什么动静了,当他离开走廊,回到又深又长的台阶时,手腕上绷紧的力度终于缓慢消失。 范宁松了口气,快步登上台阶,依次复原警戒条带。 每一层封印室尽头都有一个销毁室,范宁自然不会去刚刚的b级封印室尽头,他选择回到最上面那层放寻常怪异物品的走廊。 销毁室的白色灯光刺眼,瓷砖污迹斑斑,操作台或地面上有一系列用来执行焚化、破碎、溶解等操作的装置,角落则是一个污水倾倒池。 从外观上来看,它有点接近于一个“放大版的蹲厕”。 范宁将漂流瓶对准那个大尺寸“厕所口”的上方时,眼神闪过一丝犹豫,谁知道自己这是在干什么?拿手机冲厕所吗? 但事情都做到这一步了,没有选择余地了,他松手,在一阵水花声中,拧动了旁边的冲洗控制杆。 既然本杰明可以把漂流瓶放在河中,然后漂到波埃修斯大酒店半空花园的水池里,也许这真是一件可以不顾逻辑,强行联接因果关系的礼器吧。 若是如此的话,自己是把它往河里扔,还是从下水道一路往下冲走,似乎是一个意思。 办完了该办的要事,也远离了下方种种怪异事物的范宁,终于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将“凝胶胎膜”藏好后一路折返,回到入口处的旋启式防爆门。 铸铁大门徐徐打开。 范宁发现眼前站了一位戴浅顶软呢帽,金发碧眼加鹰钩鼻的绅士。 此人正是特巡厅乌夫兰塞尔分部的负责人萨尔曼。 “瓦修斯,你看一把雨伞怎么滞留了21分钟?”他皱眉问道。 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装得有点满(4K二合一) 妈的,怎么这么巧? 范宁心中暗道不好,可细细一想这事真不能怪自己拖拉。 前往最表层的走廊,找到手机位置,装进漂流瓶,冲入最里面销毁室的下水道,这么一通简单的操作,自己此前觉得满打满算搞定它也就五分钟。 谁知道出了这么一堆莫名其妙的事情。 萨尔曼一早出门,本来就有可能随时回来。 “下面那层有些动静。”范宁眉头拧得很紧,“动静还不小,直觉总认为有什么东西可能会冲上来,谨慎起见我在c级封印室层的缓冲室躲了一会” 范宁在瓦修斯办公室的资料中,浏览过往期封印室异常情况的卷宗记录。应该来说,大部分异常都是进入者“自己认为”的一些若有如无的声响或气味,像今天自己遇到的动静十分罕见。 他没有合适的理由,来告诉萨尔曼自己去过最下面一层,但这不妨碍自己将那些异常现象的观察角度稍作调整说出来。 现象描述本身基于事实,以萨尔曼对各层收容物质的了解,他自会确认真实性或可能性。 “这段时间任何人进封印室,都别擅自去最下面的b级走廊,只要不撤除最后一层灵性之墙,应该不会出什么实质性的问题。”萨尔曼听完后做了句交代,然后稍微问了两句关于闹鬼的雨伞的问题,随即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挥了挥手,示意值班员按照惯例,将已经吸了范宁一半血液的“俩朋友”拿过来。 “队长,滞留时间怎么记?”值班员左手持着夹“俩朋友”的镊子,右手握着钢笔,露出踌躇不决的神色。 “当然是19分四五十秒。”萨尔曼说道,“一分多钟的出入,灵活变通不会吗?你自己这段时间多注意点。”最后一句是对范宁说的。 他对瓦修斯这位得力副手十分信任。 无论什么管理体制,都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报送一起“较大污染风险”的暴露桉例去总部,得写一堆东西不说,事后还要跟踪闭环,无比麻烦。 自己内部留神即可,有的时候这些额外动作多了,反而占用正常调查业务的精力。 “或许当时从那破地方出来后,我应该先休整一段时间为好。”范宁微微扯动嘴角,同时抬起手臂。 “俩朋友”那漏斗状容器的外部镂空支架再次蠕动了起来,暗色吸盘触碰肌肤,带来微微的刺痛感。 当漏斗的另一端同样被血液填满后,轻轻的玻璃破碎声响起。 范宁低头凝视着它的变化,只见容器中间似断非连的狭长通道,被一根极细的血丝连接了起来,血液中逐渐开始冒出气泡,并且越来越多。 根据资料上对“俩朋友”的记载,由于容器两端的血液是在不同的时间下吸取的,当两者灵性的残留特质有细微出入时,它会随之起一些变化,用来直观反应出调查员受到的污染水平。 随着平衡被打破,气泡更加剧烈地冒出,血液就像沸腾了一样。 容器外面密集繁复的镂空支架,就像被烧化的塑料般开始扭曲,有几个地方还出现了断裂,数根暗沉的条状物,夸张地朝不同方向伸出。 原本形状规整的小圆柱体,最后变成了一堆像风干触手团一样的张牙舞爪的怪异事物。 几位平静围观的值班人员,逐渐瞪大了眼睛。 “怎么会这么大反应!?”范宁心里暗道不妙。 他清楚污染总会存在,或多或少的问题,别说在封印室这种神秘因素虬结的地方待上一段时间了,哪怕是读上几页中低阶神秘主义文献,隐知的污染也不可能为零。 每个人从封印室出来后,“俩朋友”都会发生一些异变,一般是整体镂空框架出现扭曲变形,正圆柱体变成了斜圆柱体,或截面扭曲成了椭圆形。 但现在这个样子 范宁发现,包括萨尔曼在内的另外几人,已经本能般地挪动脚步,离自己更远了一点。 “见鬼了,这算什么程度?”范宁主动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为什么觉得自己还好,除了听到的那几声动静有些邪乎” 萨尔曼向几位值班员递去询问的眼神:“谁的测量经验丰富一点?” 执笔的那人噎了口唾沫:“坦白说,这扭曲程度有点尴尬” 他看着“瓦修斯”皮笑肉不笑的脸庞,以及萨尔曼逐渐皱起的眉头,赶忙解释道:“容器外的附着物不仅出现扭曲,还有少量的断裂伴随着扩张,这说明污染程度已到了正常范围内的高值,但整体镂空结构又还没完全瓦解,离需要马上采取紧急措施的污染程度还差点,嗯,还差了那么一点点” 我已经有这么严重的污染了?我怎么不觉得?范宁这时心中忐忑。 萨尔曼脸色阴晴不定了几秒:“滞留时间改为如实记录。” “这样的话属于较大污染风险的暴露,此条出入记录需要上报总部”值班员确认道。 “那就报。” “呃那‘俩朋友’的检验反应” “一并报备。” 萨尔曼接连两次打断他的话。 “灵活处理也得有个度,现在这种情况,要是出了什么事情,又被查出隐瞒不报,在场的一个都跑不掉”这位鹰钩鼻绅士冷冷扫视众人一圈,“出入检查身上的流程也走一下。” “好的,好的。”两人同时走近范宁身旁。 范宁脱掉自己的黑色薄外套,抖了两下后随意往旁边架子一挂,然后张开双臂,薄薄的“凝胶胎膜”实际上一直被无形控制着贴在外套内部。 不过他这样的操作方式,让大家的注意力一直都在他自己的身体上。 在值班人员细致地检查他衬衫和西裤各处时,他又脱下皮鞋再穿上。 最后,那位调查员把目光放在了范宁的高筒礼帽上,又用询问的眼神看了萨尔曼一眼。 萨尔曼平静全程看着,未有表示。 范宁伸手,扶住高筒礼帽,将它缓缓掀开,一直到帽檐与自己的头顶呈近乎九十度,但是它始终有一小部分抵着自己的头。 帽内的空间正对着调查员,他看到了一片纯黑色,显然没有任何东西。 在昨夜的细节讨论中,希兰提醒了帽子内部顶端“真言之虺”符号的问题,并当即用针线给范宁加厚了一层黑布。 范宁随即重新戴好高筒礼帽,披上外套。 于是萨尔曼对着自己这位得力副手点点头:“瓦修斯,你开始度假吧,自己注意点,这段时间停止讨论隐知,停止入梦移涌,有异常感受及时联系,有总部的相关要求自觉配合。” 说完他自己先乘升降梯上去了。 “好的队长。”范宁稍微松了口气,连忙对其背影应道。 他心中实则埋下了一层阴霾,瓦修斯的此条出入记录进入了总部视野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污染可不是跟着假身份跑的,污染是实实在在发生于自己身上的! 是纯粹因为这一趟的缘故?还是之前就打下了一些不太好的“底子”,灵性不稳定,导致刚刚的事情对自己产生了更大的影响? 另外几人却是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既然队长如此判断,看来是个“正常范围内的顶格严重”,但还没有突破质变线的事情,至少如临大敌的气氛消失了。 “长官。” 在目送萨尔曼身影消失在梯中后,那个值班的调查员讪笑着给范宁递去了一支小雪茄。 范宁右手一抬,差点脱口而出“我不抽烟谢谢”。 但他立马意识到了现在的身份,澹澹“嗯”了一声,接过雪茄衔在嘴里,凑到调查员捂住的打火机上点燃。 “咳咳”硬着头皮吸了一大口后,范宁被呛得一阵咳嗽,嘴里和鼻子里烟雾缭绕,“上次西边那家颜料厂的事情”他赶紧抛出一个话题。 接下来十多分钟的时间,范宁强行陪着这几人在吞云吐雾中聊天,好不容易抽完了手上的小雪茄,咳嗽了好几下。 好在他在瓦修斯办公室最先看的,就是带照片的分部人员工作档桉,有高位阶灵感带来的出众记忆力,加上自己把聊天话题刻意往掌握的工作信息上引导,基本上一切正常进行。 模彷着瓦修斯的姿态,范宁勐吸一口,再将雪茄在烟灰碟中按灭后,也澹定地朝升降梯走去。 刚刚坐回牌桌的那位调查员,突然勐地一拍大腿,提气对范宁喊了一句。 “您的咖啡杯是不是” “见鬼,落在里面了。”范宁并未回头,顶上烟雾飘出,同时又咳嗽了一下,“抽查几件c级收容物质台账时忘了这件事,不用理会。” 他并没说落在了哪层,或哪个房间。 去封印室的人时间和心情都极度紧张,不会去刻意在偌大的地方去找一个无关紧要的玻璃杯,就算长时间后真有人偶尔记起,恐怕也会归结于神秘因素找不到了,不会放在心上。 “长官好像有些着凉,但是对工作这么上心,应该问题不大。”另外几人的神态也越来越放轻松了下来。 范宁没有急于离开,而是回到瓦修斯的办公室。 一名即将度假的上司,必然要先做的事情是:完结积压的文件,以及安排后续工作。 他煞有其事签阅了一堆文件,并对近期几件重要的神秘事件调查或善后工作作出部署安排。 顺带多草拟了一件,关于重新启动对工厂主斯坦利名下相关产业进行调查的意见。在批复中他指出了一些线索,并注明由于该事项涉及两个不同阶层,要求指引学派和警安局共同协助调查。 一直到下午三点多,范宁才离开特巡厅分部,随后乘上了四点多出发开往圣塔兰堡的火车,重返帝都时已是接近深夜零时。 这个帝国交通枢纽的心脏之地仍然人头攒动,但随着范宁乘上离开火车站的出租马车后,人气就迅速下降到了近乎于零的程度。 夏季黑夜的大街上,只有一队队巡逻的警安局人员。 范宁绕行换乘了好几个地方,最后在隐蔽处卸下伪装,正式动身前往南边的诺伯温教区。 指引学派的总部毗邻圣塔兰堡城市大学而建。 相比于通常以神学、艺术和人文学科见长的传统贵族公学,帝国近半个世纪随着中产规模壮大而一同崛起的城市大学,一般更强于科学技术、经济金融或工商管理等专业。 圣塔兰堡城市大学就是其中排名数一数二的存在,它们的管辖权和初等公立学校、工人技能夜校、贫民免费学校、女性家庭学校等非贵族学校一起,同属于指引学派。 马车掠过诺伯温教区金融中心那些在绵延又黑暗的建筑群,最后在圣塔兰堡城市大学的校门外广场停下。 那富有新时期配色风格的大理石校门一隅,已听到动静的希兰从值班室探头,当她看到范宁的身影后,提着白色的裙摆一路小跑了过来。 “这是在干嘛?”范宁诧异地看着少女凑到自己面前嗅了两下。 “你抽烟了。”希兰皱了皱小鼻子。 “我也不想东西到了吗?如果到了你先拿着就是,这么晚了怎么不先休息呢。” “我能睡得着吗?”希兰白了他一眼,“下午两点多时我就在学派后面的人工湖里发现了它,但是有点奇怪,我没敢拆开,想着等你回来可能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点奇怪?”范宁皱起眉头。 于是他带着疑问跟着希兰往学校里走。 夜风凉爽宜人,在主楼前方宽阔的广场大道上行走几分钟后,希兰带着范宁拐入附近岔路,从侧方小门抄近道进入了指引学派总部的办公区。 “这栋最高的七层建筑是以前圣塔兰堡城市大学的老图书馆,它现在仅有一二层在工作日对师生开放,对外挂牌的名义为‘提欧来恩城市学院联合委员会’。” “而学派的实际办公地点在三至七楼,以及通过机械升降梯前往的地下一二三层当然它挨着的接待旅行酒店、学术俱乐部、水上音乐厅和教职工餐厅等公共设施也为我们所用,我们今晚就住这里的酒店。” 希兰向范宁介绍着附近的布局,显然她一整天的时间已经非常熟悉了。 这所大学的接待旅行酒店,规格虽然不如波埃修斯大酒店,但范宁认为它和果戈里了不起大酒店在同一层次。 “卡哒哒。”希兰掏出客房钥匙,开门后示意他直接进来。 “你自己看就知道了虽然情况有点奇怪,但观察一阵子后暂没发现什么异常动静,稳妥起见我还是没让维亚德林爵士来帮忙处理。” 范宁看到放在盥洗室角落的,那扎得严严实实的黑色牛皮袋,本能地心中涌起了某种不好的预感。 而当他把牛皮袋打开,取出漂流瓶时,则彻底傻眼了。 “怎么装得这么满?” 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范宁会长(4K二合一) 范宁拼命揉着自己眼睛。 只见漂流瓶内“蜷缩”着层层褶皱的棕色亚麻布,已经把整个还算大的瓶身挤得严严实实。 少说也是叠了六七次后硬塞进去的,根本看不清楚自己的手机在不在里面。 “这不会是”本就有不好预感的他,自然立马联想到了把自己几次吓得半死的《痛苦的房间》。 “你在封印室里面遇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吗?”身后的希兰问道。 于是范宁将里面出现的一系列异常情况,包括出来后被盘查的情况都告诉了她。 “所以这幅画先是贴在观察玻璃后方,又飘到走廊墙壁,最后又跑进漂流瓶了?”希兰疑惑道。 范宁也不理解它是怎么进去的,自己最后硬着头皮折返时,它应该一直在外面墙壁上才是,就算又挪动了位置,可自己手上瓶子里确定一直只有手机,后面返回了最上一层,也没再发现什么异动。 难道是因为顺着销毁室的下水道往下冲时,漂流瓶又短暂地回到过底下那一层? 排水系统自然是连着的,每层的销毁室都在同一平面位置,只是高度不同。 范宁先是向酒店借了个夹取糕点的镀银夹子。 “你往后站一点。”他提醒一句后,再次将“凝胶胎膜”缠在手腕上。 然后蹲了下去,小心翼翼地拧开木塞,同时让自己别低头看,将夹子不停地伸进去拨弄,看能不能把手机先弄出来。 但事实证明这是无用功,这副作品的画布把瓶子塞得实在太满了,他都没感觉到手机的位置,如果有也是被包在了中间。 除了抓住它全部拽出,别无办法。 鉴于手上的“凝胶胎膜”没有动静,最后范宁低头,举起瓶子,屏住呼吸,从画布褶皱平行的方向,尝试着瞟了几眼。 这一看,他露出了古怪的表情,接着伸手用力,将其一口气拽了出来。 随着这一大张棕色亚麻画布的展开,范宁看到了包在正中间的手机,但是画布是崭新的,上面什么也没有。 “升华进入移涌了?卡洛恩,你不会欣赏过它了吧?”联想到《绿色的夜晚》的希兰,语气带着一丝担忧。 “我应该没有”范宁发现自己用上了不确定的措辞。 他将八九个小时前的记忆重新搜索了一番,觉得画面似乎有些不连续了。 只记得自己在拿手机的时候,恍惚中站到了对面的房间,然后在不同位置见到了几次附着黑幕的矩形框。 肯定是没有看过的,不过自己始终觉得,画作的内容和标识牌上描述的似乎有一定出入。 应该是没有看过的。 他又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凝胶胎膜”,它的状态虽已不再紧绷,那额外多出的第四个升do音符却保留在了上面,这个原本协和的d小三和弦,也一直保持了暴力又粗糙的音响效果。 “总之它跑了不算坏事。”范宁说道,“至少这样干扰不到我的目的,我并不关心‘七光之门’。” “这就是你说的,对你很重要的物品吗?”希兰拿起了范宁的黑色手机,好奇来回翻转打量,“外面这是镀了漆的塑料或橡胶吗?在如此小体积中还挺沉,里面应该有钢铁吧,还有一面玻璃片,背后还有几个小玻璃圆片” “不算是罕见的材质或非凡物品,做工的精细程度应该是帝国最先进的工业水平,不过造型的确从来没有见过” 希兰除了发表一下观感外没有追问其由来,因为范宁说过之后也许会和自己解释,又强调过特殊的纪念意义,她认为这应该是和范宁几年前家人变故有关的物品。 范宁接过手机,习惯性地用大拇指挤压了一下开屏键,然后将其装回兜里。 理论上说,如果能制作出一个合适的手摇发电机,能成功充上电的可能性很高,在这个工业水平接近维多利亚时代末期的世界,做到这点并不算难。 当然,这种粗糙的方式会极大的损害电池寿命,能不能以最大容量充满不说,恐怕两三次冲放就会彻底地让电池报废。 这需要耗费点时间去定制及调试,范宁在精力有余之时,或许会尝试用这种方法稍稍充电,短暂开一会机。 “琼不在?”这些念头闪过后,范宁抬头问道。 “她今晚可能都没得休息了。”希兰踩上了床,将柔软的靠枕在床头靠好,“恐怕离轮班休息还有整整一天,博洛尼亚学派在帝都的所有会员,都被调度参与到了对受污染居民的排查或对隐秘组织的搜捕行动中。” “她休息的地方和罗伊学姐一起,在皇家音乐学院的郁金香酒店,但你现在能找到她的场合,理论上是在某工厂的隐患排查现场,或是在某密集居民区的巡逻观察点。” “琼这七八磅的周薪突然拿得不舒服了。”范宁习惯性地将兜里的手机反复掏出又放回,“以她的性子估计不会很开心吧。” “以她的性子或许正在某家深夜餐厅消极怠工”希兰接过话茬,“反正具体的脏活累活都归警安总署干。而且他们最近每天会有高达30磅的工作经费,不用报销,多的算补贴。作为一名未到大学二年级的女生,她的收入水平或许会让圣塔兰堡的中产职员精英们汗颜。” “这活看似轻松,实则危险性不小。”范宁无奈摇头。指引学派虽然查处的神秘事件也增多了,所幸还没到需要这样全员调度的程度。 现在同学们已安全返回乌夫兰塞尔,自己这边演出任务已完美落幕,还附带收获了“波埃修斯艺术家”的提名头衔,或许接下来可以陪同琼进行调查,在更保证安全的同时,也能顺便找机会干掉地下聚会中剩下的那几个人。 如此为安东老师、古尔德院长及毕业音乐会事件中的逝者彻底报仇,又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尽到了官方人员的责任,自己可以无愧于心地去注册交响乐团,验收特纳艺术厅,发展音乐事业了,至于与自己无关的那些器源神残骸之争端,让他们去明争暗斗吧。 “卡洛恩,你现在是不是心情轻松了不少?”希兰再次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情绪。 范宁“嗯”了一声,关于潜在污染风险的淡淡阴霾,暂时也被他抛到了脑后。 “我也去订一个房间,不早了,先休息吧。” “等一下。”少女的脸颊上浮现起笑意,她掀开薄毯,爬到床头柜边,拿出了一张文件样的东西,“维亚德林爵士转告我,让你半夜回来后去大楼里找他,然后,你可以先看一下这个。” “现在就过去啊这是什么东西?”范宁疑惑接过这页文件。 「物质名称:re、fa、la、#do(四个音符)」 某些不相干的景象莫名其妙地拼凑在了眼前,范宁用力甩了甩头。 “你是不是累了?”希兰递去关心的眼神,“高度紧张加上来回奔波,或许你小憩一会再出门也行,维亚德林爵士要你回来后过去一下,但也并非具体的时间,应该不急一时。” “没关系。”范宁闭眼又睁开。 「总会各研讨组、各郡分会、各城市学院及其他下辖学校或附属机构: 兹任命学派会员卡洛恩·范·宁为乌夫兰塞尔分会会长一职; 学派会员李·维亚德林不再担任乌夫兰塞尔分会会长,任命其职务为指引学派导师。」 落款日期是今天,单位直接是指引学派,下方显示抄送了另外三家非凡组织及提欧莱恩警安总署。 “卡洛恩,你又升职了。”靠在床上的少女笑吟吟道,“在离你入会还不到一年时候,而且和毕业典礼上一样算是跳级,我们间的关系又多了一种,就是没想到这次你竟然算是我的上司” “比如之前有哪些?”范宁故意打趣道。 “商演合作对象。”希兰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整个人钻进薄毯子,“晚安,帮我关灯吧。” 带上酒店房门后,范宁脚步轻盈地踏过走廊。 应该就是新的任职文件下来后,办理相关手续一事,各郡分部负责人的任命,已经是在总部层面决定的了。 从这里走到圣塔兰堡城市学院的老图书馆大楼不过百余米距离,在靠近正门宽阔的台阶时,范宁的灵觉就感受到了从黑夜高处穿透而下的目光。 他抬手挥拍,二十多米开外再次传来了泥土和草根的窸窸窣窣声。 下一刻,他迈步踏上钢铁雨水滤网,在夜风中朝上空飞去。 “或许我下次可以物色某种常用的东西,用以完成此类方便又实用的凌空移动,不然老是跟公共排水设施过不去也不是个办法”黑色外套猎猎作响,范宁心中如此想道。 而且晋升高位阶后的灵性进一步稳固后,他觉得这种“钥”相无形之力可指挥的范围比起初更远了。 随后,他整个人直接从老图书馆七楼的窗户踏了进去。 “卡洛恩,你的灵感强度似乎比我的预期还高。”维亚德林浑厚的声音响起。 “会长,什么事情?”范宁还是倾向于叫他的老职务,因为相比于特巡厅的“巡视长”,教会的“主教”或“大主教”,学派势力高层的“导师”称呼总是让他觉得有些奇怪。 “以后你是分会会长。”维亚德林纠正道,“今晚叫你过来,是因为你已晋升高位阶,成为了学派会员中最骨干的力量,有一个很重要的测试——也是启示——会带你执行体验。” “测试?启示?”范宁问道。 “每位高位阶的有知者,在造访移涌‘盆地区’时都会初见核心之处的辉塔,尽管穿越门扉要求极高,过程也极为凶险,但这永远是摆在高位阶群体面前的求索之路。” “等下你入梦后,学派会指引你去见一次‘焚炉’残骸,这曾是学派除‘铸塔人’之外,研习精深程度能排第二的见证之主。” “在关于‘焚炉’的梦境里,你会体验到一些和邃晓者甚至更高处的神秘有关的,不便在醒时世界过度论及的隐知,当然这种超验的感受最终能给你带来多大的启示,清晰或是模糊,取决于你自己的灵感和洞察力,我们也会根据相应特征,来判断你晋升高位阶后的灵感强度和后续潜力。” “焚炉”残骸范宁却是捕捉到了后面这个关键词。 他之前就疑惑过,为什么指引学派初代领袖“圭多达莱佐”的名字,会出现在大宫廷学派的石碑落款上,难道“焚炉”就是第3七大器源神里面,传承下来为指引学派所研究的那位见证之主? 维亚德林带着他走出办公室,然后来到一处蒸汽升降梯,直接下沉到了-3层地下室。 让范宁感到惊讶的是,这里并不是类似办公走廊或类似特巡厅封印室的布置,而是一处极为宽阔的空间,地面、天花板以及远方四周墙壁都遍布着密密麻麻的裂缝,就像干旱下微微裂开的土地。 中间则是用大量花岗岩巨石直接堆砌而出的祭坛,看起来就像一处仅仅建造了下面几层的塔基结构,尤其引入注目的是祭坛岩石也遍布裂缝,其间隐隐有紫色电芒闪烁。 这个祭坛或塔基让他观察的灵性感受到了极不稳定的状态,构成视野的各个元素在更替、旋转或振荡,空间中彷佛有什么东西随时都会成形而出,或相反地破碎重组。 过了一分钟后,身后的升降梯再次运来了第二拨人。 “指引学派总会长,圣塔兰堡城市大学荣誉校长p·布列兹先生。” “指引学派导师、提欧莱恩理工大学著名物理学家、第二代差分机设计者卡门·列昂先生。” “另外这三位是学派总会即将新任命的,常驻圣塔兰堡的研讨组组长,职务上与你平级,当然今天的主要任务不在于互相介绍,所以暂且略过,你们之后会有共事机会。” 总会长今天竟然都过来了?加自己是四位新任命的高位阶会员 按照维亚德林的说法,“焚炉”启示会涉及到邃晓者及更高处神秘的隐知,也会反映出自己高位阶后续的可能性,这让他不免有些期待和跃跃欲试。 要知道,他现在作为波埃修斯提名艺术家,直接拥有着晋升邃晓者的资格!剩下的只是自身客观条件的问题了。 “范宁会长,我今天第一次见你。”布列兹短促又低昂的嗓音击打在范宁的心脏上。 “应当说,不管是你入会后进步的速度,还是你本身担任此职务的年龄,亦或是作为‘锻狮’级艺术家的年龄,都实为我生平所罕见,我很希望能看到你走向下一阶段的灵性潜力究竟如何。” 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邃晓之上(4K二合一) “谢谢,我应当做什么?” 范宁向p·布列兹和卡门·列昂这两位学派高层行礼致意,又和另外三位应该同样是今年新晋级高位阶的同僚用眼神交流了一下。 这两位男士和一位女士都已是中年年纪,在回应以初次见面的善意时,他们脸色上也有期待和紧张。 维亚德林解释道:“此处实际上是一个定位移涌秘境‘火花场’用的祭坛路标,它来源见证之主‘铸塔人’,但被我们利用收容‘焚炉’的残骸。诸位一路调整好灵性状态,击碎掉祭坛中间的玻璃地窖后,站在其中正常入梦即可,我们会默念稳固心神和指向的祷文。” 这时他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严肃:“可能诸位或多或少清楚,器源神皆存在程度极其严重的污染,这使得哪怕是祂们的残骸也风险极大,诸位在观察‘焚炉’的时候,请维持在极小已知范围内的游弋,切勿穿越那些由学派拜请‘铸塔人’留下的无形边界,切勿去往更大的未知所在,这么说可能有点抽象,但大家在梦境中自然就会感受到。” “尽可能保持灵性的清醒状态,去寻找更高处更清晰的启示,在不窥探污染面的安全前提下,时间坚持越久对你们越有利。” 范宁和另外三人点头表示知悉。 一分钟后他们缓步迈进这座似“残缺塔基”的祭坛。 它的占地近似圆形,直径仅有十米有余,在祭坛中央一块置地的岩石上,范宁看到了被一小片玻璃板封住的挖空。 里面躺着一块巴掌大小的紫色针状晶体,它的线条和扭曲程度呈现出流动和静态并置的矛盾感,就像一块封在其中的“固态闪电”。 “‘钥’相的耀质精华?这么大一块,单论价值或许超过了我帝都之行所赚取的钞票,进入此移涌秘境的成本也太高昂了。” 范宁轻轻抬手,用无形之力模拟住抓握的感觉,玻璃当即碎裂,而其中受到扰动的晶体顷刻间剧烈燃烧了起来,并不断朝四周高处攒射出深紫色的电芒。 花岗岩上的裂缝在更替和旋转,巨石的堆砌方式变得更加不稳,各处均有即将错位滑落之感,那些豁口也给人会在下一刻扩张增深的错觉。 分散而站的四人,均随意找了祭坛一处可靠坐的地面,控制灵性缓缓进入冥想状态。 范宁做了一个关于各种火花的梦。 梦境起初没有明显的空间感,只有闪电弧光中的火花,后面则还有燧石砰击出的火花、齿轮摩擦出的火花、工厂焊接机器迸出的火花、射出子弹的枪口的火花,或是抽象意义上灵感爆发出的火花,或互有倾心之意的两人心灵的火花。 在“火花场”碎片化的景象中,他理解到了关于“钥”的另一部分奥秘。 「有时人们在闪电,或类似闪电的裂隙中,或可看到紫金色的宝石灯,或钩连虬结的分形花瓣,或似银屑与汞浆般溢出的火花之物,更高灵感者能幻想出带裂缝的塔形图案,这都是见证之主“铸塔人”可供理解的形象。」 「“铸塔人”始于界源,为形式与转化之神,塑炼与拆解之神。通常祂可代表闪电,这意味着祂不可捉摸的瞬时性,即“祂许诺永不注视我,永不教导我,永不寻觅我”。」 「闪电也意味着能量,或意味着夹杂恐惧的美感,及一般物质诞成的初始或终结过程。“铸塔人”亦存在于任何边界和表皮之处,看守或定义着无形之物的普遍局限,也可表述为关于“何物塑成我,我塑成何物,何物分裂我,我分裂何物,何物远离我,我远离何物”的秘密。」 逐渐地,梦境中的范宁来到了一处更清晰更明亮的所在,这里是移涌秘境“火花场”——或称为“燃料坑洞”或“造火之室”——更具体的形态。 但这时他又看到了被收容其中的‘焚炉’的边界,类似洞窟或容器内壁一类的边界,所以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进入到了‘焚炉’里面。 “焚炉”所执掌的“烛”体现在各处充斥着火焰和烟雾,每一片光影中都包含着关于神秘主义启示的瞭望口,它们有些过于模糊或促狭,有些充满危险的错误与悖论,有些则是绝佳的观察辉塔的角度。 如钢铁材质般的茂密树林划出了安全的边界,范宁如履薄冰地避开其标注的多数已崩坏或扭曲的阴影,并小心翼翼地燃烧着灵感,控制梦境中的自己漂浮和观察,有另外数人在和自己同行,不过陆续分散,渐行渐远。 地下三层的醒时世界,成功启动的祭坛里。 四人靠坐在岩石上的身影从堆砌的缝隙依稀可见,并笼罩在影影绰绰的紫色电弧之中。 “维亚德林导师,您认为今年的这几位新晋高位阶会员里,谁能坚持得更久?” 结束稳固祷文的默念后,总会长p·布列兹出声问道。 这是指引学派所独有的非凡资源,能让有知者在总体偏低的风险下,接触到高位格的隐知。当然,它需要高昂的维护与运行成本,还需要至少三位邃晓者协助执行,至少要凑够三位新晋升高位阶的会员,学派才会开启一次。 “不出意外应该是范宁。”维亚德林实事求是道,“您自然明白艺术和神秘主义之间的独特联系,以及艺术家在探索神秘上的独特优势。他晋升的直接原因是他在诗人巴萨尼的调研活动上,根据探讨主题演奏了《为固定低音主题而作的含咏叹调和三十个变奏的键盘练习曲》,这堪称艺术史上的一项壮举,也让他无可争议地升格至‘锻狮’,我估计他当下的实际灵感强度或已接近八阶。” 维亚德林自己语气虽然不急不绪,其实颇为自得。 去年受故人之托他吸纳了这名会员,当时判断其艺术天赋会让神秘侧的进步比常人快速许多,但实在没想到范宁能做到这种夸张的速度。 中低位阶的有知者,其实灵感壮大速度不慢,相比于往日囿于世界表象,一旦成功进入移涌,就会收获辉光源源不断地恩赐,他们最需要担心的是盲目晋级导致的迷失问题,多数人是在三阶或六阶数年停滞不前。 但晋升高位阶后,在迷失问题依旧严峻的同时,灵感壮大的速度也十分明显地放慢了下来。 维亚德林刚刚说完,三人同时把目光投向了祭坛中的某个位置。 电弧层在那里露出了一个豁口,有一戴眼镜的绅士已经若有所思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4分30秒。”维亚德林看了眼怀表,“正常的初入七阶水平。” “你之后在入梦时,造访‘盆地区’仍需谨慎探索。”列昂补充道。 “多谢两位导师提醒。”这位绅士知道此时不宜过多客套,他已经开始在笔记本上记录收获的隐知。 “焚炉”中的范宁觉得灵感仍然充盈,神智仍然清醒,他正在透过一团如隧道般的火焰,观察着上方辉塔更完整更清晰的形态,并尝试理解着自己感受到的光影。 「辉塔应是移涌的核心庙宇,意志世界的幻园,见证之主住所的根基。它存在边界和高度差,但除此之外的方向意义不明,有知者可以用分组的形式讨论其涉及的概念、地点或结构,以及描述其情绪、光影或气味,但无法为其绘制地图。」 「辉塔的上层是“穹顶”,那里是来自辉光倾泻出的狂暴光芒,它被自上而下的“主要结构层”削弱,也受到中层“辉光花园”里的枝桠阻挡,照明的强度因此缓解,而其下层或更外界弥散的移涌层,全依赖这些缝隙里透出的光芒而发亮。」 「这里所说自上而下的辉塔“主要结构层”,即名“攀升路径”。」 在范宁的观察或感受中,“攀升路径”的整体景象,或许是一棵“树”——比如一颗巨大高耸的、枝繁叶茂的、遮天蔽日的橡树。 邃晓者当沿着这些虬结延伸的树枝,不断朝顶端攀升,离辉光越靠近的人,越能洞察相位规则和无形之力的本质,前提是不坠亡或被祂焚化。 这样理解的话,攀升的里程碑就是每次更近一步朝树冠汇聚的“节点”,或自己最先理解的事物:“门扉”。 当然,“攀升路径”的整体景象还可以是别的事物,比如一组庞大恢弘的“通道”。 他同样可将其想象为如蚁穴或血管般的通道群,它们有数不胜数的,超越常人理解逻辑的分支岔路。邃晓者当沿着这些虬结延伸的通道,去往终点那颗源源不断为其泵出血液的心脏。 这样理解的话,行进的里程碑就是那些连接重要通道的“洞窟”,或自己最先理解的事物:“门扉”。 下一刻,范宁再次看到了折叠在“焚炉”中一缕不同寻常的漂浮蒸汽,尽管极为模糊,但有先验印象在前,他认出了那是第3史大宫廷学派通行壁画上《屠牛图》。 “七重门扉?七种‘格’?我似乎明白了” 借助艺术领域升格的经历,以及前几次的所见思考,范宁将其隐喻元素与对于辉塔“攀升路径”的景象启示结合在了一起。 灵感已经燃烧大半,但范宁的思维却随着光线和火焰越升越高,对每一个光影的分析解读都清晰可见。 「人的一生在“攀升路径”中最多可穿过七重门扉。」 「辉塔的下三重门扉为“灵知之门”,对应邃晓者的三重境界,“碎匙之门”“无光之门”“七光之门”“巧合之门”应都属于“灵知之门”的范畴。」 「而以“辉光花园”为界,上三重门扉为“真知之门”,若能够找到“辉光花园”,并穿过上三重门扉的某一道,邃晓者所掌握“灵知”就会开始向“真知”过渡,灵性中也会逐渐带上神性,从而直接成为见证之主的祀奉者,并可代言祂执掌相位中的部分权柄。」 「这样的人已经不属于“邃晓者”的范畴,而是称之为“执序者”。」 至此,范宁理解了邃晓者之上更高处的神秘,特巡厅波格莱里奇那样的存在,应是已达到了“执序者”的境界。 “辉光既定,七种相位在辉塔上下三重的六个高度,应该都至少存在一道门扉与之对应,加上第七重不可打开的‘穹顶之门’,如此,理论上门扉的基数应足足有四十三道,但是,眼前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同” 灵感的燃烧可能已过九成,范宁仍坚持着凝望眼前辉塔超验的“攀升路径”全景,这时他逐渐发现,那些“树木”或“道路”并不是完整的,而是部分溃烂的。 那些“枝叶”或“洞窟”四周,存在很多扭曲崩坏的混乱节点,尤其是越往高处或深处越严重越密集。 按照罗伊此前的说法,门扉一般的内部结构又可分为“此门”、“路径”和“彼门”,而这些崩坏不仅破坏了结构,使得其对应位置无法穿行,还改变了相邻路径的联接关系,甚至出现了“空腔”,或长出了完好情况之外的“怪异门扉”。 也就是说这个世界神秘侧的顶层结构,似乎出现了一些问题。 范宁只能猜测,这可能牵涉到见证之主的纷争和演化秘史。 他也暂时不清楚,邃晓者攀升门扉的选取需要遵照什么规则。 ——顺序肯定是自下而上,但按照目前的理解,每重高度的门扉至少有七种不同的选择,自己之前听过的那些门扉名称,或许全部仅仅位于第一重高度,他不确定邃晓者是不是只能选择自己所研习的某个相位,沿着既定的门扉“序列”从下而上。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这“攀升路径”溃烂到了如此程度,很多“序列”根本就没法走通。 在范宁仔细感悟辉塔的时候,醒时世界。 “这两人也出来了”布列兹仍旧观察着祭坛。 一男一女先后从消融的电弧中走出,至此那花岗岩巨石阵中,只剩最后一道身影。 “8分零6秒,你们已经达到了七阶中较为稳固的水准。”维亚德林作出提示,随后示意他们不必过多回应,安心消化隐知。 “看样子,范宁坚持10分钟以上没有问题,他的确可能到了八阶的灵感强度。”另一位邃晓者卡门·列昂盯着空气中最后那一簇紊乱的电弧。 “如果刚晋升就能逼近八阶”布列兹眼神一亮,“以他的潜力加上此次对辉塔的理解,或许再过几年他就能尝试晋升邃晓者了。” 如今特巡厅的行事手段愈加极端,然而‘锻狮’或‘新月’的影响他们不得不正视,尤其还是邃晓者境界的‘锻狮’或‘新月’,在当下失常区的扩散新形势下,这含金量绝对高一倍不止。 列昂也是感叹道:“学派近年的确连续受好运眷顾,这无疑会让我们在未来掌握更多的主动权。” 又过了一段时间,整理完隐知的另外三位高位阶有知者,也已经开始齐刷刷地站着等待。 “见鬼了,说好的10分钟,已经15分钟了。”布列兹自己也打开了怀表,“按道理说超过10分钟就能乐观判定为灵感强度达到八阶,难道范宁刚刚晋升,灵性已经在八阶稳固水平了?” “艺术演绎是能壮大灵感不错,可这世界各地这么多音乐家首演自己作品,也没见过这么离谱的吧?” “那首曲子什么情况,演奏一下就能提升成这样?” 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细思甚恐(4K二合一) “总会长先生,这种情况会不会有危险的可能性?”维亚德林问道。 “只要不窥探‘焚炉’中那些阴影区域就不会。”布列兹缓缓摇头,“如果发生危险早发生了,作为高位阶有知者,在灵感即将枯竭时肯定具备熟练折返后跌出梦境的经验,不至于出现这种低级错误的失控,目前现象也未见异常。”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旁边那三位早早出来的人,看向范宁的眼神也逐渐不对了。 今天的“焚炉”启示,本来是学派为他们三位会员安排的,范宁如果晋升再晚点,己方三人就已经开始,他只能等下次重新凑够三位了。 谁知道这位搭“顺风车”的“锻狮”艺术家,不仅整整比他们年轻一代,而且灵感强度比他们还超出这么多,同样是近年新晋高位阶的会员,这差距实在是有些打击人了。 “20分钟了。”维亚德林抬头回忆道,“我记得我十四年前晋升高位阶时,在‘焚炉’的启示中坚持的时间就是20分钟零几秒,的确是八阶稳固的水平。” 布列兹点头,低声应道:“这个时间足以对辉塔的上下层结构有充足的观察,能理解‘隐知’最终的升华结果是‘灵知’再到‘真知’,甚至能理解‘攀升路径’和‘门扉’、‘密钥’之间的关系。” 而那些入梦时间不足10分钟的人,可能只能察觉到一部分下三重“门扉”的存在,并理解自己未来晋升遂晓一重时应该如何去做,但他们暂时难以读懂辉光花园再往高处的神秘,以及“攀升路径”的整体景象。 “那高处的景象无疑是让人渴望身临其境的”范宁仍在透过蒸汽与火焰,遥望着辉塔“攀升路径”的上下分界之地——“辉光花园”。 他突然回想起早在穿越之初阅读自己记录的梦境小本时,就看到上面有这些来自遥远高处的预见性启示。 这里是“灵知”到“真知”的过渡地带,也是从灵性到神性的交汇之处,在上下结构时不时出现枯萎、溃烂或增生的“攀升路径”中,这里一如既往地保持着相对完整的圣洁。 它有着带氤氲雾气的花草丛生的池塘,有着如镜面般反射光线的树木,每一段根茎或枝桠都是静谧而端庄的形状,每一颗光芒凝聚的果实都澄澈如玉石,遥望中的范宁仅仅想象着漫步其中啃吮果实的味道,口鼻都溢满了浓烈而甜蜜的启示。 然后他注意到了辉光花园四周断裂的小径和阶梯,这时他意识到,即便是攀升到第三重门扉的高度,也未必能找到通往此处的路,这需要“真知”作为指引,或者说需要见证之主更为直接的指引。 “或许,到达‘执序者’这一境界的过程,与其称为‘晋升’,不如称为‘擢升’?” “若想获得见证之主们更直接的指引,在辉塔中漫步是最常规寻求机会的办法,但从器源神残骸中的奥秘出发,是否找到某些确定性更高的捷径?” 在“焚炉”高处飘荡的范宁揣摩着其中微妙的含义。 随即他觉察到了自己灵感已接近于枯竭极限,于是开始控制自己缓缓下坠。 “快30分钟了。”醒时世界,三位指引学派高层彼此古怪地对视一眼。 按照今晚的安排,等最后范宁结束后他们将依次对这四位会员展开谈话,先了解隐知获取的情况,然后也顺便对新职务提出一些建议。 在谈话中,他们会在新晋者对隐知理解的基础上,额外进行部分补充和点拨,让他们尽可能掌握更多。按照“隐知传递律”的规则,这相当于是让研习者自己先在梦境中提升大部分,再进行小部分言语上的“拔高”和“完善”,以缩减“高度差”带来的传递风险。 不过等了快半小时,祭坛中范宁的状态仍然正常稳定。 “难道他刚晋升就直接接近了九阶?”布列兹脸上难以置信的神色越来越浓了,“你们在近百年的时间有听说过这样的例子吗?” 卡门·列昂想了数秒:“我暂时只想到那位伟大诗人巴萨尼。” “严格来说老师的例子只能算半个。”维亚德林说道,“虽然他成为有知者后,前后仅仅用了九个月的时间就进入辉塔,成为‘烛’之邃晓者,但那时他的年纪已40岁,升格为‘新月’也有一段不短之时日” “而我们眼前这位会员才23岁!我觉得这样下去他可能两三年后就能晋升邃晓者了,我发誓自己在最初吸纳他时绝对没敢这么想过” 其实维亚德林的眼光已经很好了,无论是前期对范宁艺术天赋的判断,还是对那场探讨演奏所引发改变的估计。 不过他再怎么样也想不到,范宁对任何音乐的再现都能强化灵性,后面指挥那场音乐会对他的提升照样极其显著,甚至于他之前出版的那些乐谱,其他人在练习或演出的时候他都在源源不断地受益。 而且,对于“门扉”、“密钥”和“格”的理解,范宁早有积累,尤其是“格”,他还有着很多人不具备的亲身经历,这次相当于是在原先基础上的跨越,而其他人可能得从前一步走起。 “如果说他两三年就能晋升邃晓者”布列兹徐徐道,“一名二十五六岁的邃晓者,又正好具备‘锻狮’的格,学派必须尽快想办法准备密钥了。”他开始考虑这一利害相关的现实问题,“他研习了‘钥’和‘烛’,穿越‘碎匙之门’?还是花点代价去和神圣骄阳教会协商,将‘灯影之门’的密钥弄到手?不行,回头后我要仔细评估一下这两个起始点的优劣” 梦境中,范宁正在飘荡下坠,在数十个呼吸后,他坠到了之前有《屠牛图》景象流动的那团巨大火焰的观察高度。 出于在大宫廷学派遗址中观摩石碑的经历,这时他鬼使神差地产生了“想看看背面”的念头。 那里存在一些由钢铁树枝划出的指示边界,不过仅仅换个方向,离污染面的阴影还有一段距离,于是范宁飘荡到了景象的背面。 石碑《屠牛图》的背面是七大器源神的符号,而这里 先是一幅城市中地下广场的模样,其中有来往穿行的绅士淑女,有建筑内墙的钢筋管道结构,还有背景模模糊糊的黑白色巨幅广告牌 随后画面多次切换,他又看到了站立在赤红色教堂拱廊背景前的女子像,她肤色白皙,挂有耳饰并剪着深红色短发,但特征和情绪难以捉摸,其五官与面部的线条在认知中难以拼接为一体,就像将储物袋中的物件一股脑倾倒在桌面上。 画面切换,漆黑如墨的平台,绿色的朦胧夜空,以及漂浮在黑雾中的残垣断壁 “大宫廷学派的遗址?”有些发懵的范宁到这里终于认出来了自己熟悉的东西,他一时间停留在此,忍不住开始思考起来。 那个遗址或存在某移涌秘境的入口,关系到互为此门彼门的“七光之门”和“无光之门”,或关系到器源神“画中之泉”与“隐灯”的残骸。 难道说这幅“焚炉”内部的《屠牛图》,背面的确和大宫廷学派的石碑相似,只是它反映的事物比符号更具体,是与七位器源神相关联的画面启示? “焚炉”本身作为其中之一,出现联系纠缠的启示是有可能的。 画面切换,错乱交叉的阶梯,透明如璃的质地,锋利如刀的光线,无尽的青色风暴,范宁再次认出,这应该是移涌秘境“混乱天阶”。 画面切换,这团火焰开始反射着各种各样的闪电火花,以及自己身处之地的内景。 正当他以为启示结束了的时候,它又跳出了另外一幅画面。 金色的氤氲雾气,色泽闪耀的管风琴,数排长条红木椅、摆满蜡烛架的廊台、饰有弧形石膏线的廊柱、植物纹样的厚重垂帘,透出微光的穹顶天窗… “这是…移涌秘境启明教堂!?”范宁瞪大双眼,在梦境中喃喃自语,“这个启示来自见证之主‘无终赋格’?不对,不对…难道是???…” 在最初的单纯惊讶后,他的思绪转眼联想到了两件细思甚恐的可怕事情! 于是整个人再也控制不住缓慢飘荡的状态,急速朝梦境下方坠落。 “36分钟整。”布列兹“啪”地一下合上怀表,大步朝前方走去。 在场的另外六人同时看着祭坛中最后的电弧层消失,面色苍白的范宁缓缓地站了起来。 “卡洛恩,你的灵感强度近乎达到了九阶有知者的稳固水平,这实在是”维亚德林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激动。 “范宁先生,你感觉如何?一切正常吧?”布列兹自然感觉到了他灵感枯竭,脸色也不太好,灵性中还残留着带有闪电气息的违和感,那应该是“铸塔人”导致的回响。 “没有问题,谢谢总会长。”范宁声音极度沙哑,勉强挤出几个词。 一切知识存在代价,布列兹认为这应该是正常情况,“焚炉”中这种超验又宏伟的景象难免会让入梦者耗尽精神,心生惧意。 他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回到升降梯。 七楼走廊上的灯光明亮柔和,范宁坐在过道的沙发上休息,手捧着一杯热咖啡,望着身旁的绿植出神。 前面两个人结束谈话后,已和自己打招呼离开这里。 “咔哒”一声轻响,旁边小会议室的门推开。 “范宁先生,到您了。”结束谈话的女士友好提醒,“我先回去整理收获,希望今后能多交流关照。” “不客气。”范宁回过神来站起,勉强对这位同僚挤出一丝笑容。 “总体来说,刚刚她展示出的启示高度比前两位男士更有成效。”会议室内,维亚德林趁着谈话间隙发表评价,“她不仅掌握了‘门扉’、‘密钥’和‘灵知’的基本特性,对辉塔的总体结构也有更深印象。” “没错,她的阐述虽然很多地方显得生涩或不够简洁,但能看出她已经隐约联想到了‘门扉’与‘攀升路径’的关系,这对于后续的进步大有裨益,不然潜力很有可能仅仅止步于遂晓一重。”卡门·列昂点了点头。 “我很想看看范宁先生会如何表述他的所见。”布列兹笑着说道,这时房门再次被轻轻敲响。 范宁在三位邃晓者对面落座,他的脸色仍旧苍白,但尽量维持了平静的神态。 会议室灯光暗沉,桌上有奇异的烛台与水晶矿石,维亚德林在精油蒸发器中添加了一次秘氛,然后说道:“卡洛恩,你可以谈一谈在‘焚炉’中收获的启示,我们会根据你掌握的隐知情况,予以风险范围内的补充讲解,从而让你的理解更加完善。” “以如何的形式谈呢?”会议桌上,范宁的双手十指交叠得很紧。 “通常,是论述,但实际上可以是任何形式,你认为必要的,可最大程度展示你的理解的,或你最关心、最向往、最好奇的。”卡门·列昂提示道。 谈及神秘主义?自己选择形式?尽可能展示理解? 范宁缓缓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从凌乱的思绪中暂时回归。 他没有选择论述,而是在高位格秘仪的保护下向三位邃晓者一连提了三个问题。 “七种‘格’的高度对应七重门扉的高度,那为什么当前‘波埃修斯艺术家’的机制规定,第四重高度的‘锻狮’仅仅准予穿越第一重‘飞蛾’高度的门扉?” “辉塔中‘攀升路径’的结构存在如此多溃烂崩坏,攀升过程是否存在绕行的可能性?” (分段防hx) “器源神残骸是否为指向‘辉光花园’并造就‘执序者’的捷径?” 随着范宁的提问,对面三人越来越露出了惊掉下巴的表情。 良久,布列兹出声道:“范宁先生,你的这三个问题,我们或许只能试着模糊作答一部分。” 范宁流露出“为什么”的疑惑表情。 于是布列兹无奈一笑。 “你此番论及的神秘,已经不比我们浅薄多少了” 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 手机铃声(4K二合一) 这是什么惊天的理解力?和另外三位新晋高位阶的有知者论及的神秘完全不在一个层次啊。 几位邃晓者很难想到,那三位会员所受到的大部分启示,范宁在入梦“火花场”之前就已掌握,再加上他在“焚炉”的坚持时间最久,所思考的都是更提纲挈领,更直指要害的问题。 于是布列兹只能试着先将范宁的前两个问题作简短解释。 “攀升路径”结构崩坏的问题,有一些直接原因,但根本原因不明,它现有的样子并非它以前的样子。 在远古时期如第2史后期,人类地位卑微,早期的艺术形式如壁画、舞蹈或歌谣刚刚萌芽,但那时辉塔的结构更为稳定,七种“格”与七重门扉完全呈现对应关系。 比如“飞蛾”就能保证在穿越第一重门扉、晋升邃晓者的过程中足够安全,“锻狮”则能很容易找到“辉光花园”的降落点,然后穿越更上方的第四重门扉,被擢升为执序者。 但那只是以前。 「门扉是世界意志的一道道旧伤口,总是撕裂又愈合,有的豁口恢复如初,有的渐成不愈之伤。」——神圣骄阳教会大主教“班舒瓦·来尼亚”的奇迹剧《大恐怖》第二幕。 「连最古老的见证之主都曾操练战车升于此处,后面又有多少难以计数的生物穿行过它们呢?」”——炼金术士协会末代会长“奥克冈”的抄本《战车升天论》第四卷。 一些范宁曾研读的神秘文献中语焉不详的表述,此时终于完全清晰了起来。 它们在隐喻一种现象:辉塔中的门扉从古到今一直在发生变化。 而且是不太好的变化。 也许是因为前人穿越时造成的“耗损”,也许是因为见证之主的纷争与演化,也许还有别的未知因素作用,在新历,“攀升路径”的险恶程度远高于第2史或第3史。 秘史中不为人知的种种细节,导致了这些门扉已经不堪重负,许多原有门扉发生了嬗变或坍塌,联接关系也变得怪异。邃晓者除了本身“门扉-密钥”的获取及穿越问题外,还会承受很多未知的凶险。 门扉旧伤难愈,讨论组将原本“飞蛾”级别的门扉,定为“锻狮”的有知者才能穿越,有客观上“穿越难度”的缘故,也有主观上“节制使用”的缘故。 “遏制失常区扩散”和“节制使用门扉”是非凡世界的两项“政治正确”,讨论组里每个想主导游戏规则的人都会打着这些旗号行事,当然目前坐在主导席位上的是特巡厅。 在范宁的理解中,这相当于在当前的游戏规则下,“格”在不停地贬值,就像前世的“学历”一样——当然这不是说当代的艺术大师们不如古代大师伟大,而是就事论事地单看神秘侧,想在辉塔中攀升对“格”的要求越来越苛刻了。 所以范宁隐约嗅到了另一个矛盾。 这个矛盾还不在非凡组织与非凡组织之间,而是在于新人与老人之间。 穿越第一重门扉的难度是有增高,但不是非要具备“锻狮”的格。“新郎”不行吗?“持刃者”不行吗?更高处的门扉递推思考同理。 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每道门扉的情况也不一样,是“飞蛾”就不配追求知识了?要知道探索神秘,本就是风险自偿,这是最朴素的公平正义。 半世纪前“波埃修斯艺术家”机制建立的初衷,是打造更利于“升格”的平台以对抗失常区,并不是为了管控门扉的穿越行为,这个要求在以前是根本没有的。 那些在上个世纪晋升的邃晓者,甚至已攀升到二重三重的邃晓者,他们仗着“先来”的优势,现在身居各大非凡组织高层,但实际上很多人根本就不是“锻狮”,有人连“持刃者”都不是! 因为失常区在扩散,因为“攀升路径”不稳定,而老人已经占据了“灵知”最有利的观察角度,所以为了顾全大局,要对后来的新人设限? 凭什么? 当个人利益和集体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或许各非凡组织可以凭借管理手段约束手下成员,但如果把人类寿命局限、暮年追求隐知等特性考虑进来,再加入隐秘组织或邪神组织教唆蛊惑的变量 这心理状态可就逐渐有点微妙了。 有知者能晋升到高位阶也算是个人物了,所以自己放弃攀升,安然等死,是因为自己太老实了?连在家里做个梦都要服从安排了? 范宁这么细细一思索,之后非凡世界的局面怕是会出什么大问题。 但这个世界的情况又实在是让人束手无措。 “世界意志的辉塔内部出现崩坏,这会不会也同样影响了世界表象的失常区?”他了解到这里时也是忍不住思考。 理论上,邃晓者应该选择自己所研习的某种相位,从下至上按照顺序攀升,但实际上现在的辉塔情况太容易遇到“断头路”,而且那些溃烂的空腔或增生的异常组织有时极具误导性,常常在不知不觉中将人带入疯狂的深渊。 对于这“走不通”的问题,在各非凡组织多年传承的体系中,给出的解决办法是 “关于七种相位‘拗转’的秘密。” 烛影在四位论及神秘之人的脸庞上跃动。 布列兹简要地作出解释:“相位的‘拗转’能让邃晓者在一定程度上收容其他的‘灵知’,从而在攀升过程中切换至平行门扉,规避掉已扭曲的部位这需要极其高深的神秘学知识,以及特定的苛刻的实现条件,各学派从古代学者那里传承下来的‘拗转’桉例,大部分背后的原理都难以理解,现今的研习者仅仅是机械式的参照操作。” 范宁点头表示知悉。 他握钢笔的手力度很紧。 将这些更完善的隐知细节补充至自己的认知体系后,他冒出一丝侥幸的心理,又带着一丝确认性的试探,再次提了一个问题: “所有的器源神都存在严重污染?” “所有。”布列兹说道。 “这发生了什么?”范宁抵着笔尖上方的手指有些发白,“据我所了解的秘史,七位器源神起初是第3史大宫廷学派所研习的见证之主” “你说的不错,实际上器源神诞生的时间,也陆续分布在第3史诺阿王朝及图伦加利亚王朝时期。” “炼制出具有完整‘真知’及‘神性’的礼器,这样的手笔一定经过了那批更古老更强大的见证之主的授意,新历的不少历史学家认为,图伦加利亚王朝同样受到了失常区扩散的末日威胁并在寻找出路,但从覆灭的结局来看,他们的尝试似乎最后失败了,那些见证之主也全部发疯了。” 所以器源神发疯的原因或与图伦加利亚王朝末期的失常区威胁有关。范宁把握住了这一信息。 “大宫廷学派随之分崩离析,当然学派中的有知者总有部分存活和传承,那些关于器源神的知识和残骸也部分流传了下来,经过这九百多年的重组演变后,有些传承探索出了控制污染的合理手段,演变成当今的官方组织,有些传承则不加节制地研习器源神的奥秘,逐渐堕落为隐秘组织。” “指引学派来自大宫廷学派的‘圭多达来左’一脉,起初继承了‘焚炉’和‘刀锋’的隐知,不久后‘刀锋’残骸由于污染无法控制,被放弃后逃逸,却在两百多年前被特巡厅最年轻的‘尽’之执序者波格来里奇成功收容。” “博洛尼亚学派来自大宫廷学派另外三脉家族联盟,起初继承了‘隐灯’、‘画中之泉’、‘红池’和‘灾劫’隐知,他们看似掌握了四大器源神,但不幸的是,后续污染控制全部已失败告终。” “‘隐灯’和‘灾劫’被最先放弃后逃逸‘画中之泉’的污染先是影响了炼金术士协会,后面又出现了已被消灭的‘长生密教’,再然后又是‘调和学派’‘红池’的污染则是出现了‘血源神教’,后面被消灭后又出现了‘愉悦倾听会’” “所以实际上,现今七大器源神的污染仍能勉强控制,残骸仍处在收容状态的,只有指引学派的‘焚炉’与特巡厅的‘刀锋’了。” 相关秘史梳理到这里,范宁对于大宫廷学派解体后的演变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但听着这些器源神污染后的去向,范宁觉得事情越发严重了。 他试探着着问道:“所以,只有六件‘旧日’呢?” “你连‘旧日’的神名都知晓?”布列兹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 她真的是器源神之一,那这样说的话范宁心中最后的侥幸被打破了,但仍旧控制住自己不露声色地解释道:“刚刚在‘焚炉’启示中我知晓了七位见证之主的全部神名。” “她的情况最为特殊,记载也最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一般具象形态。”布列兹微微点头,“从某些语焉不详的隐秘文献来看,‘旧日’的起源时间在器源神中最早,而且牵涉到神圣骄阳教会的秘史,但连他们的高层都未必研究得十分透彻。” “与神圣骄阳教会相关?”这一联系让范宁有些难以置信,“他们不是信仰‘不坠之火’吗?而且,教会是教会,学派是学派,这七位见证之主明明都是大宫廷学派追随的” “有观点认为,指引学派的初代领袖,大宫廷学派的伟大学者‘圭多达来左’,曾经的身份是一名还俗僧侣,这意味着他和神圣骄阳教会曾存在某些联系或纠葛,当然,这一说法缺乏充足的文献考证。”布列兹说道。 还俗僧侣?听到这里,范宁的心中突然闪过了无名“幻人”秘术的文献记载。 神圣骄阳教会大主教,奇迹剧《大恐怖》的作者班舒瓦·来尼亚在游历西大陆时,为打开“某扇有代价的门”而尝试制造“幻人”,在他险些发疯时,正是遇到了一位自称“启迪者”的还俗僧侣,在其纾解下将物化出的“幻人”倒退回具象阶段,一步步坍缩为浓雾、黑影、轮廓,再变回气味和声音,最后彻底消失在脑海里。 如此来看,无名文献中提到的还俗僧侣“启迪者”,很有可能就是指引学派的初代领袖“圭多达来左”! 有了这么一层秘史的联系,“旧日”的确有可能和神圣骄阳教会有关。 而且难怪班舒瓦要冒着生命危险去追逐和“不坠之火”不相干的门扉!因为“攀升路径”存在崩坏,他或许是想“绕路”,即寻找相位“拗转”的方法。 这个范宁在阅读无名文献以及奇迹剧《大恐怖》时的疑惑,也终于和其他隐知交叉联系而印证消解了。 于是在谈及高处的神秘后,关于秘史的讨论也告一段落。 这时布列兹总结似地提醒范宁道:“虽说器源神残骸关联到‘辉光花园’的指向,关联辉塔的上三重门扉以及‘执序者’的擢升,但一切知识都有代价,范宁先生应该感受到了她们的污染是多么可怕。” 卡门·列昂感叹着点头:“自她们覆灭了图伦加利亚王朝开始,新历的九百多年来,全世界的非凡组织都想控制污染,结果成功收容的就只有两件残骸,还终日提醒吊胆,其余的残骸要么放弃要么逃逸,她们被污染的知识在世界各处不知造就了多少疯子与邪神组织” “没错,卡洛恩,你一定要小心。”维亚德林也是郑重开口,“你年纪轻轻就取得了‘锻狮’的艺术之格,晋升高位阶后又直接到了九阶初期,可谓前途无量” “等你过几年灵感强度达到九阶极限后,学派自会想办法帮你解决密钥的问题,让你成为一位伟大的艺术家和天才邃晓者,你千万不要误入歧途,去盲目追逐器源神的隐知。” “尤其和她们的残骸发生交集时,更要能避则避,连思考都不要去思考,特巡厅那帮家伙收集残骸绝对是在自取灭亡,和她们的危险程度相比,a级收容物质简直不值一提,指引学派近千年来举全派之力,光是收容一个‘焚炉’就不知道出了多少次惨烈的污染事故! ” “好的。”范宁盯着对面三位学派高层,终于吐出一个单词,钢笔的凸槽已经在他的手指上勒出了纹路。 接下来气氛逐渐轻松,至少在对面三位感受中如此,范宁此刻无疑成了指引学派地位最高,最受重视的中层会员。 他们心情大好,在闲聊中交代了一些关于范宁最新任职的事情,范宁机械式地连连点头,并在笔记本上装模作样地写写划划,但实际上根本一点都没听进去。 到了凌晨两点多时,今晚的事情终于结束。 半夜的夏风带着阵阵凉意,走出老图书馆大楼的范宁,脸上表情跟着心情一点一点地沉了下来。 七位器源神全部存在严重污染,残骸高度危险? 那“旧日”的污染到底是什么?自己或身边人是否已经处于被污染而不自知的状态? 为什么特巡厅封印室平日都是小打小闹,自己一进去就遇到那么多怪异的东西?是碰巧发生,还是只是“自己认为”看到了? 还有污染检测装置“俩朋友”的反应 “旧日”的污染是一件事,还有另一件事,让范宁觉得更加阴霾重重。 根据从西尔维亚口中套出的情报,波格来里奇一旦将“灾劫”拿到手,他很有可能会检索出关于其他器源神残骸下落的情报! 自己已经在特巡厅情报网络中挂上号了,一旦波格来里奇收获了关于自己的启示,后果将不堪设想! 为什么这件事情最终还是把自己给卷进去了?? “滴滴滴滴……” 有节奏的,熟悉又陌生的电子声响起,把怔怔出神的范宁吓得差点跳了起来。 下一刻反应过来的他,难以置信地将手放到了裤兜上。 自己的手机怎么突然开机了!?!? 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 275条短信(4K二合一) “我的手机不是应该电量早就耗尽了吗?” 虽然黑天半夜的,校区附近一个人都没有,但范宁还是打消了将手机掏出的习惯性动作。 在快步走回酒店的时间里,他大概想清楚了手机突然开机的原因。 “铸塔人”意味着边界、动态与变化,闪电和能量是祂的常见象征含义,“钥”的抽象含义里面也有闪电。 很可能是因为自己入梦移涌秘境“火花场”后,从里面带出的某种回响自动把手机的电池给充上了。 虽然不算什么意外的走向,但正好省去了自己捣鼓制作手摇发电机的精力。 自己还是被卷入了特巡厅搜集残骸的争端,而且“旧日”存在未知污染,这两件突然知晓的不祥之事让范宁阴霾重重,但他的注意力暂时部分被兜里的手机转移走了。 “嗨,你回来了。”刚刚迈进酒店,范宁就听到了希兰的声音从大堂另一侧传来。 本来准备去前台订房间的范宁只得循声走去,穿着睡袍的少女正倚在角落沙发上看着自己,膝上摊着一本音乐杂志。 “你不是都进被子了吗?”范宁稍稍收敛情绪,在她旁边落座。 “本来就睡得不沉,凌晨一点左右时,门罗律师又打来了电话,这下彻底睡不着了,想着先等你回来看看情况。”她先是带着笑意回应,但逐渐还是敏锐捕捉到了范宁的异样,在解释的同时,乌黑的眼眸开始认真打量范宁的表情。 “金朗尼亚钟表厂以及兰盖夫尼颜料厂的事情?”范宁若无其事地看着她问道。 在他的预料内,得力副手“瓦修斯”度假前草拟的工作安排意见,萨尔曼必然扫两眼就签了,这么大一座工业城市的神秘侧治安事务,还包括特巡厅日常运转的人财物及公文往来,萨尔曼手上的签呈何其之多,光范宁那天新递上去的就有十多件,斯坦利和尤莉乌丝的事情算不上是重大事务。 希兰“嗯”了一声,将音乐杂志合上后递回沙发扶手边的木架:“果然,这类涉及大企业主大工厂主的案子,关键就在于特巡厅的态度,之前劳工案刚刚爆出时,我们做了那么多工作,尤其是哈密尔顿老太太一把年纪到处跑,门罗加班差点加到抑郁,也不过让每个死者家庭获赔几十磅,斯坦利仍坐在家中数钱。” 范宁微微颔首:“也和我们后续调查出了更多邪名证据有关,就算没这操作,指引学派也可施以更大程度的压力那家伙现在怎么样?” “已在警安局蹲着了。”希兰说道,“你给出的调查提示很详细,也直接指出其家族长女已在接触邪神组织后暴毙而且更重要的是,这是特巡厅乌夫兰塞尔分部的正式行文,既有二号人物的草拟签名,又有一号人物的核发签名,效率不可谓不高,傍晚时候杜邦、门罗、辛迪娅、两名特巡厅调查员、两队警安局人员,共计五名有知者加三十多名警察就一起出动了。” “你的猜测非常准,在兰盖夫尼济贫院调查颜料来源时,他们按照你的指示,命令生产组长当场关掉了带植物香薰的鼓风机,于是有知者们觉察到了某种若有若无的臭味,循着源头一路摸索,发现了一个隐蔽的运输管线。” “运输管线?” 范宁最初的预料,是他们弄了某种暗格、隧道或地下室一类的东西,用以收集或前置处理嬗变的人体,但听这个名字,怎么好像是个大型的长距离工程? “这条管线的存在很罕见,最初他们在不起眼的角落下面发现了几个深洞,这些深洞的口径很小,人是进不去的,那些嬗变的人体组织就从其中流出,后面他们又在济贫院周边的山洞里找到了一处类似‘操作台’的洞穴,透过洞穴后方的缝隙,灵感可以隐约感知到下方存在极大极深的空间” “经初步感知,运输管线大致呈东西走向,济贫院既非起点也非终点,而它的运输动力来源于某种非凡因素,用耀质灵液加上启动秘仪就可运转起来。这说明这套地下工程的存在由来已久,绝不是斯坦利、尤莉乌丝或‘体验官’埃罗夫组织三三两两触禁者加上一帮雇工就能建成的” “东西走向?东边不就是乌夫兰塞尔的梅克伦地区,西边不就是我们现在脚下的圣塔兰堡”已是分会负责人的范宁,咀嚼着调查小组进展中的关键词,“恶臭气味、嬗变颜料、极深空间、洞穴缝隙怎么越听越觉得这具备很多似曾相识的要素?” “汇报完毕,范宁会长。”希兰坐近了一点,侧头端量着他,“所以,你刚才情绪不太对,有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淡淡的清香萦绕身边,范宁的眼神与少女关切的目光交织在一起。 独自承受住来自见证之主位格级别污染的压力,承受住来自特巡厅厅长波格莱里奇这样的存在的追查威胁,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以上的描述,或许有少数人能很容易地做到吧,比如大部分前世看过的小说里的天选之子。 但范宁的本质从来就只是个带点自负、忧郁和敏感的艺术家,或前世的“艺术热爱者”,这种性格或许唯一带来的好处就是能写好曲子、能弹好钢琴、能挥好乐团,其余都不能算是优点。 自己那平日理性冷静或有礼有节的处事方式,是一种需要“刻意维持”的状态,根本不像有的人可以随意挥洒自如,并享受其中。 面对陪伴自己度过了整个公学生涯,毕业后仍一起亲密共事,且共同经历过很多生死危机的希兰,范宁的心理负担在第一时间本能地化作了微妙的安慰感和倾诉欲。 他在心里在很认真地组织了一些语言,但觉得好像都不行,表现上自然是一阵沉默。 不过他觉得至少可以旁敲侧击问一下她有没有觉得自己被污染了,于是脑子一短路,提了个词不达意的问题:“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啊?”少女猝不及防地捂住小嘴,“你?我” “呃我的意思是,你觉得我最近有没有哪里奇怪?”范宁赶紧校正语句。 按道理说,隐知污染大多具有不自知性,但旁观者尤其是较熟悉的人或许是能看出一些苗头的。 “你今天就很奇怪。”小姑娘心中闪过各种各样的念头,嗓音里莫名带上了微微气恼。 但她接下来看到范宁苦笑中带着歉意的脸,又想起他之前神情郁郁的样子,于是放柔声音,再次坐近了一点:“我开玩笑的。” “去年一起听古尔德院长新年音乐会的那晚,你和我说,成立交响乐团后你会在劳工家庭及平民学校中挑选一批年轻人进行培养,这是出于什么考虑呢?和你高薪聘请乐手的计划好像看不到关联性。” 希兰换了范宁最喜欢的音乐话题提问,想陪他继续多聊一会。 “是有这个考虑。”范宁说道,“斯坦利已被捕,劳工案性质得到明确,这个计划会随着我和门罗律师及哈密尔顿女士走访劳工最后定偿时一同开展。” “现在它的方案更加清晰了,这批年轻人会被用来组建职业交响乐团的附属合唱团和附属‘青少年交响乐团’,他们会有独立的训练及演出体系,也会有相对不同于上流社会的受众阶层,包括定价、曲目和理念,这是我音乐事业构想中至关重要、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内容,我将其称之为‘艺术普及’。” “很棒很棒的想法。”希兰聚精会神地听着:“其实自我认识你以来,你一直在提交响乐团的事情,当然以前更多是纯粹理想的、赌气式的或玩笑式的口吻,且多在爸爸演出失利或待遇不公的场合,但是它现在真的马上就变成现实了我觉得现在可以详细规划一下训练演出计划,以及定价、管理、媒体宣传、唱片灌录的方案了” “太晚了,改天讨论它吧。”范宁看了一下大堂墙壁上的钟表。 “好的,忘了你连续太久没休息了。”少女眨了眨眼睛。 “嗯,明天我们依旧早起,去‘探视’一下琼的工作,今晚可以从移涌中带出一些有实用价值的回响以备不时之需现在,先睡觉吧。” 两人上楼穿过走廊,直到希兰开始在小挎包内寻找客房钥匙时,跟在后面的范宁才“啊”了一声:“我没订房间。” 希兰转身,看着范宁已大步折返,只剩一个背影:“进大堂后最先就是准备去前台来着,但后来把这事情忘干净了” 几分钟后,范宁拿着相邻的客房钥匙回到此处,看到她仍然俏生生站在那里:“希兰,你怎么还不进去?” 少女走近,伸手轻轻摸了一下范宁的头发。 “昨晚上聊到的,你应该是经历了一个从兴奋到回落又到凶险紧张的过程,或从纯粹专注艺术到抽身返回复杂纷争的过程,所以最近的精神状态的确不如以前那般好,我想只要好好休息一下就行。” “这是跟谁学的?”范宁终于笑了笑。 “自然跟你。”希兰相视而笑,“所以还有其他不愉快的事情你同样可以向我分享。” “你说的原因是其一。”范宁说道,“加之刚刚那边有一场入梦启示的测试,由于涉及到的知识位格较高,脸色应该是灵感枯竭和接触超验景象后造成的,除此外大问题没有。” “我也可以再等你。”希兰眼珠乌溜溜转动着。 “你想,如果有什么大问题,我现在应该在学派三位邃晓者手下接受治疗或净化才对。”范宁学她之前眨了眨眼。 “也对的,那晚安。”她再次深深看了范宁一眼。 “晚安。”两人各自带上房门后,范宁隔门看着少女房间的方向怔怔出神。 她到底有没有察觉到我有哪里不对?某些不自知的方面。 “希兰,抱歉,我有很认真地考虑过,但目前真不知道该从哪说起,也不知道对你对我是好是坏,是否具备实质性的正面意义。” “我更不知道如果污染为真,下一年,下下一年,还有以后我在哪里。” 他没有开灯,在漆黑一片中凭着感觉直接把自己扔在了柔软大床上。 用了一个最损眼睛的侧躺姿势,以最习惯最自然的动作摸出了手机。 大拇指压下锁屏键后,屏幕亮起,无信号,电量100%。 “我是不是在某次旅行的过程中,躺在酒店床上熬夜刷手机?”范宁突然有了一丝魔幻的错乱感。 或许前世断得随机,这世也死得枉然,就如卡普仑说的那样,只是一个恶作剧而已。 关机后再开机的第一次锁屏界面,需要手动输入密码,且解锁前看不到任何消息。 范宁缓缓输入后,手机开始了长时间的持续震动。 一连串短信提醒密密麻麻地涌进屏幕,把那些自己还没来得及重温的老板gank员工的钉钉消息瞬间给挤没了。 范宁看着那一串乱码号码以及内容文字,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从心头涌起。 他甚至本能地翻动身体,用酒店的被子迅速把自己给卷了起来。 这种恐惧感和陌生有关,但并不是完全未知的陌生。 而是类似某种自己本来熟悉的、存在变化规律的寻常事物出现无意义的重复,并逐渐走向崩坏的感觉: [?这个?██重现███厂尸厂厂厂厂虫丿] [向这个??重现███厂尸厂厂丿] [向这个??██重现你记忆中的██] [向这个世界??重现你记忆中的██/尽可██] [向这个世界的听众,重现你记忆中的██/尽可能?] [向这个世界的听众,重现你记忆中的??/尽可能?,???/如果██活??] …… [向这个世界的听众,重现你记忆中的音乐。/尽可能快,尽可能多。/如果想活下去的话。] 只能说大概是这个感觉,但范宁觉得实际上有些东西自己似乎看得不是很清楚。 由于最新的消息在前,浏览顺序是倒序,范宁一路向下不知道滑了多久,才找到应是穿越当晚收到的那条短信。 以它为分界线,下面的文字内容都是正常的,除了那个起初的数字框随着自己晋升消失了。 而往上,基础含义貌似是重复的,但表现逐渐崩坏,甚至最近那几条还出现了新的怪异字符。 被子的包裹感让人心安,而且见过好几次惊悚场面后的范宁,呼吸也逐渐平静下来。 他又仔细地滑动了一个来回,凭借自己的灵感洞察力,快速地一次性数清了短信条数。 一共是275条。 “这个数字,是单纯的太多,多到了这个数字,还是别的什么?” 范宁思索了几分钟后,突然心中一动,计算了一下某个时间节点。 目前是新历913年8月23日凌晨,而音乐会穿越事件发生在新历912年11月22日 正好是275天! 发现这个联系的范宁,感觉自己又开始出现某种不可知的毛骨悚然感了。 从自己穿越之初起,有个什么东西每天都在给自己发这种莫名其妙的短信? 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 聊天记录(4K二合一) 范宁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移开消息浏览界面,进入桌面。 看着某宝、某拼、某乎、某团等一系列的app图标,有些图标的右上角还带着没有点开的消息数字,范宁只觉得当下自己所在和所见之感越来越魔幻了。 凌晨关灯、酒店大床、被子裹身、屏幕刺眼除了没有任何信号外,这一切仿佛都和自己实际所处的这个神秘主义流行的旧工业城市相去甚远。 解除静音模式,音量上调一格,范宁恶作剧式地点开了某带着魔性笑容和眼神的金发男子图标。 “timi” 范宁闭上了眼睛。 就是这样,我上一颗星就睡。 然后实际上我发现我回去了,见到了熟悉的家人和朋友,这本来就是一场莫名其妙的梦,当然这也是绝妙的素材,等醒来后应该还记得大致内容,我会在某网文平台上写个开头投出去,听音乐会是养不活自己的,这搬砖收入也实在有点不够用了 再睁开,一切如常,除了提示检查网络信号或启动修复诊断的弹窗。 范宁上划关闭应用,掀开被子,从床上靠坐了起来。 幻想结束,分析一下实际处境吧,理性冷静对自己性格来说是个要“刻意维持”的状态——就是“可以做到”的意思,不是么? “旧日”的问题,当下有个保守的兜底处理方式:将她的残骸放回移涌秘境“启明教堂”,以后不再拿出,不再使用。 启明教堂如果“旧日”和神圣骄阳教会有联系,指引学派初代领袖“圭多达来左”也和他们有纠葛,那么“无终赋格”的起源或来历也就很耐人寻味了。 或许自己需要继续以不着痕迹、旁敲侧击的方式,看能不能在教会中考证出一些有价值的信息来。 但说实话范宁没觉得那根指挥棒有什么问题,其出自“无终赋格”的指引,后者通过鼓励再现音乐的方式来强化自己的灵感,并教导了自己关于复调与指挥的奥秘,其陪伴自己经历了如此多次成功的演出或高效的排练,在指挥领域可以自如地收束音场,强化对乐手们的灵感指示,在神秘领域也有强大的“钥”相无形之力加成 将她自此尘封,范宁都不舍得,更不可能交到特巡厅手上。 在这个陌生、孤独又危机四伏的神秘主义世界,自己唯一熟悉的东西,就是那些存于脑海又被重新演绎和聆听的古典音乐。 它们在两世都是精神慰藉,前一世让自己这个普通人拥有了很多不普通的经历,这一世帮助自己在没有名气的时候迅速打开了局面,让自己的《第一交响曲》得以有机会登台,无论从何种意义上,这根指挥棒都是一个缅怀和致敬那些古典音乐的媒介。 自己顺应讨论组和特巡厅的非凡地位,但如果主意打到这件事情上来,一定斗智斗勇,奉陪到底。 对!开什么玩笑?“旧日”是自己追索艺术和神秘两条道路时共有的灯塔! 范宁想着想着突然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然后他倏然惊醒过来。 刚刚自己在想什么?准备和波格来里奇对抗起来,并继续使用“旧日”? “她们被污染的知识在世界各处不知造就了多少疯子与邪神组织” “卡洛恩,你前途无量学派自会想办法帮你解决密钥的问题,让你成为一位伟大的艺术家和天才邃晓者和她们的残骸发生交集时,能避则避,连思考都不要去思考” 维亚德林爵士的提醒在脑海中闪过。 不对,礼器本来就有可怕的副作用,这是有知者领域的基本常识更何况是见证之主位格级别的礼器? 自己刚刚的想法是神秘侧典型的污染前兆之一:“不节制”的冲动。 已经研习的隐知不可去除,或许自己一开始有些问题就没考虑周全,哪怕不知道她是器源神残骸,至少知道是件礼器吧? 也应该对其潜在的副作用抱以谨慎态度才是。 要不还是放回去,折中一下,仅在有可能出现强敌的行动,或极其重要的演出场合拿出来。 就像“焚炉”被指引学派收容于“火花场”,“刀锋”或被特巡厅收容于“混乱天阶”一样,没准“启明教堂”作为自己最初发现“旧日”的地点,本身也是个合适的收容场所。 当这个问题暂时如此定下后,范宁情绪稍缓。 “另一问题是特巡厅的器源神残骸收集计划” 相比于“旧日”的未知阴影,波格来里奇绝对是悬在自己头顶的,实实在在的巨大威胁。 自己现在面对“执序者”这种洞见“真知”、具备“神性”的对手,和一只蚂蚁没什么区别。范宁目前根本就没听说提欧来恩还有别的“执序者”存在,就连指引学派和博洛尼亚学派的总会长都只是穿过了三道门扉的邃晓者。 范宁一边思考着这个棘手问题,一边来回划着手机屏幕,魔幻的错乱感仍充斥全身。 他点进了地图app,在没有信号的情况下,自己的默认定位显示在吃货国首都的某着名地标处,他又点进了音乐app,收藏的几千张专辑却刷新不出来,过了一会后,他点进了微信。 漫无目的看了几个聊天记录,有最近的,有时间稍远的,有群聊也有私聊。 最后,他在停留的某一私聊界面上皱眉出神。 备注名:范辰巽。 聊天记录的时间跨度不长,也就四个多月。 这部手机使用时间略微有点久,即使截止到穿越那天也有了两年半,所以范宁基本过段时间就会清一次内存以免过卡,他曾经是计划工作后拿到第一个月工资就马上换手机。 不过他后来发现自己想多了,996到了第四个月,余额倒是存了一些,但自己某宝账号状态都退出登录了,直到穿越也没等到有心情看型号的那天,唯一离开城乡接合部的场合,除了听音乐会,就是去医院挂了次号。 范宁和他爹的聊天记录,和大多数正常家庭中家长与子女交流的画风没什么区别:一般有事说事,说完直接结束,偶尔吐槽几句或转发点公众号以及小视。内容断断续续,动不动隔几天甚至十几天。 (20xx年6月22日) 范辰巽:[图片][图片][图片]帮我传一下网盘保存。 范宁:[赞]okk。 (6月24日) 范辰巽:[定位](范宁没回) (6月28日) 范辰巽:传了吗? 范宁:啊,忘了,马上。 范宁:你这后两张都拍湖了啊。 范辰巽:[图片][图片] 范宁:[链接] 范辰巽:[赞][赞]好的。 (7月2日) 范宁:[视频] 范宁:刚进出租屋,条件真他妈感人。 范宁:妈的当初宣讲会看起来根本就不是这样,hr把我当狗骗这化工厂地理位置简直荒郊野岭,鸟不拉屎[再见]。 范辰巽:[捂脸][捂脸]小心蛇! (8月15日) 范宁:[图片] 范宁:[裂开]看着这工资我只想问一句,你们那里还缺人不? 范辰巽:还行啊,可以买新手机了。 范宁:麻了,之后看心情吧。 范辰巽:随你,旧手机别丢了,到时候给我。 范宁:okk~ (9月20日) 范宁:[图片][图片](曲目单) 范宁:现在听个音乐会,路程时间比演出时间还长,感觉自己是乡下人进城。 范辰巽:你那里还有音乐厅,我这鬼地方什么都没。 范宁:至少风景不错好吧,也不会被毒死炸死,昨天我们这又有一个同事做中试被烧到医院去了[恐惧][恐惧],目测至少毁容起步。 (9月21日) 范辰巽:[捂脸]所以在哪里不重要,但千万别被毁了。 (10月12日) 范辰巽:[图片][图片][图片] 范辰巽:感觉时间可能比预期快点,11月底就差不多了。 范宁:牛逼。 范辰巽:[图片][图片] 范宁:怎么构图全是缺胳膊断腿的。 范辰巽:都是画的局部。 范宁:[斜眼]赚麻了啊。 范辰巽:有没有做好迎接准备? 范宁:[斜眼]有啊,你回来后啥也别说,先请个五星级海鲜自助压压惊再说好吧。 范辰巽:哈哈。 (11月22日) 范宁:[图片](曲目单) 范宁:我又进城了。 范辰巽:巴赫[赞][赞] 聊天记录不算多,至11月22日晚7点45分结束,然后当自己从音乐会上醒过来时,就到了穿越最初那一幕了。 已凌晨三点多,漆黑的酒店中,屏幕亮光微微刺眼。 靠在床上的范宁又从头到尾仔细读了几遍。 然后他划回到最开始处,点开那些发过来的图片,左右滑动看了几眼。 图片是范辰巽拍摄的一些自己刚画完的油画,但不是画于布面或者木面,而是画在岩石上。 这些岩石尺寸不一,形状不一,有的仅如一张桌子大小,有的则堪比房间一面墙,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有一面都打磨得较为平整以便于作画。 它们的用途似乎是建造某种大型建筑或凋塑的“零部件”石材,所以上面的作画构图也是不完整的,都是局部的东西,例如风景一隅、人物半脸、或一些可能是天空、河流一部分的色块。 穿越了大半年,经历了这么多戏剧性的事情,前世的记忆范宁都当作过眼云烟放在了意识深处,但现在拿着手机,重新调取记忆,范宁自然知道聊天记录是什么情况。 那一大段时间范辰巽其实不在国内,而是在南亚印国的喜马偕尔邦西北部地区,喜马拉雅山所分布的五个国家,这里是其一。 去年春节之后,范辰巽在几个画友的层层转介绍下,接了一笔海外服务订单,金主的名字具有典型的俄罗斯人特征,一长串,三四个部分,范宁记不清楚。 不过条件倒是清楚记得:酬劳2000元/天,最晚年底能结束,以实际时间日结,服务内容就是按框定的要求创作即可,不过必须出国去现场作画,中途有假期但必须在本地休息,若提前结束返回,按照合同的意思,是会终止雇佣并要支付一大笔违约金。 时间跨度长,得出国,南亚印国也不算什么好地方,再加上有限制的自由,这都算是缺点。 但架不住酬劳标准真高,若是按干到年底计算,这一趟大半年能赚到50万以上。 范宁家里的条件也就是正常的工薪自由职业家庭,由于范辰巽这位民间美术工作者带了点学生,加上经常出门接私活,收入可能再稍微高一点点,但大半年50万绝对是一笔吸引力巨大的订单了。 而且这个绘画任务也不是只有范辰巽一个人,好像听说是在世界各地总共招募了一百多号人,有少数小有名气的,大部分都名不见经传。 按照范辰巽的经验,这种场合多半是要合力完成什么大型联画。 可能是一些二三流艺术活动、可能是富人的私有宅邸享受、也可能是某些具有商业性质的景区墙绘,亦或带点宗教性质但不入流的教堂壁画,类似的单他都接过,也出过国,当然他第一次遇到这么大的规模。 一般而言,这种活计的档次,比纯纯临摹或拼接素材的行画要高上一些,雇主的审美水平不说是什么大咖级别,至少不是外行。 但终归是没什么特强的艺术性或思想性,就是水准较高的匠艺和工作量的堆砌而已。 总之范辰巽接单了,春节后3月份是范宁最后一次见他,然后自己夏天毕业后就参加了工作,想着元旦假期时,应该就能接风洗尘加上在家数钱了,没想到11月22日晚遇到了穿越事件。 期间微信一直都在联系,频率和内容都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本来自从上了大学后,一年也就两个假期在家待的时间长点,发消息都是这么发的。 但是现在遇到这系列事情后,重新看着这份聊天记录,范宁却皱起了很深的眉头。 尤其是范辰巽那几句看似在正常语境下发的消息。 为什么把它们单独拎出来,这么容易让现在的自己后知后觉地对号入座呢? “小心蛇! ” “随你,旧手机别丢了,到时候给我。” “所以在哪里不重要,但千万别被毁了。” “有没有做好迎接准备?” 范宁陷入了长长的思索之中。 那个订单 这么多年,范辰巽的出国订单有不少,雇主背景来自海外的更多。 范宁再次挖掘了一下记忆,大概从范辰巽曾经的转述中,回忆起来了一些支离破碎的信息。 那个名字一股俄罗斯味,而且太长记不清楚的金主 他好像自称是某个音乐家的后代,想在其先祖100周年忌日时组织一个非官方的纪念活动,地点放在南亚印国的喜马拉雅山上某处,大概纪念方式是践行他生前设想的某种艺术理念,所以除了雇佣了一百多号画家外,应该还有很多别的艺术领域人士。 这一世所经历的事情太多了所以之前是哪位来着?是一位历史上挺重要挺出名的音乐家。 范宁开始在脑海中搜索西方音乐史。 俄罗斯人、生前设想的理念、喜马拉雅山再次深挖这几个关键词后,范宁眼睛亮起。 这个金主所称的自己的先辈,应该是一百多年前的俄国音乐家:斯克里亚宾! 82中文网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一章 斯克里亚宾《天启秘境》(4K二合一) “竟然和斯克里亚宾有关系?” 如果换做任何其他的音乐家,范宁都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哪怕是现在的自己,也联想不出什么东西,但如果是斯克里亚宾 他干涩的眼睛死死盯着微信聊天界面。 当初范辰巽接触到这一海外订单需求时,范宁最后一个春季学期已经开学,作为春招求职季,范宁的返校时间十分同步,所以他那时已不在家中,对这个订单背后雇主的了解,是从电话中的三言两语知晓的。 范宁一听说这个人自称是斯克里亚宾后代,又是践行什么艺术理念,什么纪念活动时,心中只是感慨这战斗民族发烧友就是有钱任性,自己这玩票水平真是难以望其项背。 但现在,范宁在前世的知识储备基础上,又加上了这一世的神秘主义认知变量。 当脑海中尘封已久的记忆重新被挖掘出来审视时,他觉得这件事情指不准真存在什么问题! 斯克里亚宾(1871-1915):俄国作曲家、钢琴家、神秘主义者,在西方音乐史上的地位极其特殊,在古典乐迷中的地位极其特殊。 一方面,他的格在前世至少达到了“新月”高度,不仅是音乐专业学生的必背考点,其作品也具有广泛的练习度:音乐会、大师课、课程作业、案例分析、音乐论文出现频率非常之高。 但另一方面,对他作品的欣赏讨论——指彻底地、全面地、狂热地程度——又始终局限在一小撮圈子里。 真正对上口味了的乐迷或专业人士,对斯克里亚宾的作品爱得死去活来,到了可以听出精神高潮,或边演奏边在心中直呼“神”的程度。 而大部分没对上味的人,则是像个工具人似地练习着老师布置的作业,以对付音乐会或考试,对他的作品仅仅能接受早期,至于之后风格发生剧烈变化的作品,往往是望而却步。 范宁自认为自己前世,应该不算那个“小圈子”里的斯克里亚宾狂热拥护者。 但作为一名极度发烧友,只要属于严肃音乐范畴,他什么都听,别说斯克里亚宾了,就是现代或当代先锋派的作曲家照样涉猎广泛,他对斯克里亚宾生平和作品的了解程度,不比巴赫、贝多芬、莫扎特等音乐家低。 所以这不妨碍他在当下的酒店里,仔细挖掘斯克里亚宾的作品和生平,以找到和范辰巽这笔可疑海外订单的联系点。 斯克里亚宾到底算什么流派的音乐家? 这个问题实在难以回答。 这位音乐家身世颇为坎坷,虽然出生在莫斯科的一个贵族家庭,但1岁时候母亲就患肺结核去世,父亲又因公远赴土耳其,把尚在襁褓之中的斯克里亚宾留给了祖母和祖父的姑妈,在其幼年时期的认知中,这几乎和孤儿没什么区别了。 他后来进入莫斯科音乐学院求学,早年狂热地崇拜肖邦,其作品体裁如夜曲、玛祖卡、前奏曲、练习曲中处处可见其影子,并致力于将肖邦的艺术气质融进俄罗斯音乐传统,他的作品旋律宽广,和声斑斓,充满情感激昂的戏剧性和乐观刚毅的英雄气概。 如果目光到这里为止,斯克里亚宾应该算是浪漫主义天才音乐家,按照正常的进程走下去,不出意外他会成为一名俄罗斯浪漫主义音乐大师。 但他后来接触了叔本华的“唯意志论”、尼采的“超人哲学”、瓦格纳的“超道德性”等一些哲学理论,开始认同其将音乐和姊妹艺术分为意志和表象的激进观点,思想上出现了探讨“艺术大融合”途径的萌芽。 然后他又接触了布拉瓦茨基的通神论著作、索洛维约夫的宗教哲学以及东方神秘主义知识,并狂热地陷入其中,他认为人类末世即将到来,迫切需要神智学和唯灵论的救赎,人的真正需求应是抛弃物质主义并拥抱灵魂和灵知,而实现这一切的途径,必然需要从艺术世界高处的神秘中洞察真相。 毫无疑问,浪漫主义这时和他没什么关系了。 他成了一名彻头彻尾的神秘主义者。 1898年,也就是斯克里亚宾27岁时,创作风格发生转变,《升f小调第三钢琴奏鸣曲》(23)已现端倪,1901年的《第二交响曲》(29)很多片段明显超出了浪漫主义语汇范畴,和声晦涩、轮廓怪诞、音响诡异。 随着对神秘主义研究的深入,斯克里亚宾性格逐渐发生变化,患上了抑郁症,并养成了一些古怪的生活习惯:强制性洗手癖、触摸钞票一定要戴手套、花在化妆间的精力和女士一样长、每天仔细检查皱纹和脱发情况、自恋人格,疑心病和偏激症不断加重 他开始为自己的作品起上神秘主义色彩浓郁的标题,并标出一些让人费解的晦涩指示,让专业的演奏家或指挥家们都感到云里雾里。 在范宁拥有大量隐知文献的阅读经历后,再去审视前世这位音乐家的创作生涯,就非常耐人寻味了—— 第三号交响曲《神性之诗》(43)拥有冗长晦涩的序引,然后第一乐章被提示为“斗争、神秘、悲剧”,第二乐章为“陶醉”,第三乐章为“神圣游戏”,他在创作中直言“精神有了翅膀”,自己已经“摆脱束缚,获得解放,攀升至较高处”。 第四号交响曲《狂喜之诗》(54),他在乐谱中不时地作出“发光地、闪光渐强地”演奏提示,认为其“表达肉体的欢愉,神性的起舞,造物的意志”,并感叹“这是我第一次在音乐中发现辉光,第一次体会到高潮中的沉醉、搏斗和窒息感” 第五号交响曲《普罗米修斯:火之诗》(60),他认为其配器包括“钢琴、合唱和色彩背景”,在莫斯科首演时要求“用一架能将不同的异质光影投射于舞台上的装置”,以随着音乐情境表现“关于色彩的奥秘”。 《第七钢琴奏鸣曲》(64),被他起名为“白色弥撒”,要求演奏者的表情术语是“高尚地、芳香地”,并坦言“其每一个音符都来自神秘高处,如处子般纯粹请洗耳恭听这静谧的喜悦” 《第八钢琴奏鸣曲》(66),被他指示道“不再像巴赫那样对位,所有对位之音都是和声,它们溢满奥秘,它们彼此调和。” 《第九钢琴奏鸣曲》(68),被他起名为“黑色弥撒”,与“白色弥撒”的感官蒙福不同,这首作品充满着阴森恐怖的音响和不安的情绪,他隐晦地暗示“白色弥撒”可以祛除污秽,而听众可借“黑色弥撒”推测出某个“将魔鬼召唤回人间炼狱”的秘仪。 而他在描述《第十钢琴奏鸣曲》(70)时,则完全让人不知所云了:“我的第十奏鸣曲是昆虫奏鸣曲,所以这里没有刺耳的声音昆虫是太阳之吻呵,当你以这种眼光看待世界时,宇宙是多么和谐统一” 这种神经兮兮的人显然很容易混得不太好。 尤其是在艺术圈这种讲究“体面”的地方。 随着斯克里亚宾沉迷于神秘主义,他身体逐渐衰弱、思想逐渐偏激、行为逐渐怪异,做事情变得一惊一乍又惊世骇俗,对于一个公众人物而言,这无疑容易成为争议的焦点。 但斯克里亚宾根本无所谓,他早就完全活在了自己的精神世界里。 研究神秘主义非常引人入胜,就是追随者来往者越来越少,经济情况日益窘迫了。 转折很快到来,有一天,他收到了一笔来自成功人士的赞助。 富裕的美籍俄罗斯指挥家、低音提琴家库谢维茨基,对他谈论的怪力乱神以及音乐中体现的神秘主义倾向十分感兴趣,委托他“进行一次关于高处秘密的详尽讨论”。 当然,是以创作一部作品的形式。 条件非常优厚,不仅默认帮他出版未来的所有其他作品,并每年额外提供他5000卢布资助。 一场热忱而富有成效的谈话。 斯克里亚宾向这位赞助人兴奋地透露,其实自己从1903年起就已经在构思着一部“巨型多维艺术作品”《天启秘境》。 这部作品还可译作《大秘仪》《神秘物质》或《终末的奥秘》,斯克里亚宾宣称它贯彻了自己的“整体艺术”思想,是艺术作品的终结者,它将综合所有的人体感官,包括但不限于声音、视觉、嗅味、触觉它将融合所有的艺术形式,包括但不限于乐队、钢琴、人声、舞蹈、布景、绘画、调香、雕塑、装置、行为艺术 在他的设想中,《天启秘境》将在南亚印国的喜马拉雅山上演奏整整十天十夜,当作品发展到高潮时,他认为“最高处的帷幕将坍塌,过往所有艺术皆为祭品我将无生,我将无死,我将带领人类一同在《天启秘境》的欢悦中窒息,然后‘世界末日’的概念亦不复存在” 斯克里亚宾花了大量时间思考首演《天启秘境》的细节,谱曲只是其中一部分,他还在考虑演出场地和音乐以外的要素配合。他开始学习梵语字典,研究南亚地图,并反复地挑选各种款式的遮阳帽以准备印国之行。 这个计划自然未能如愿,因为1915年,他以一种荒诞的方式死去了——根据新闻报道是嘴唇被割破后感染败血症,于是《天启秘境》消亡于他的脑海中。 手机电量80%,梳理了很久很久后,范宁将其关机,客房陷入一片漆黑。 这在蓝星上根本不算什么隐秘信息。 如果算的话,范宁也不会知悉了。 实际上以斯克里亚宾至少“新月”的被铭记程度,在前世任何搜索引擎上都能查到他一堆资料。 蓝星上的范宁在阅读其生平时,和所有人一样,纯粹是抱着一种了解“艺术家轶事”或“丰富猎奇谈资”的心态。 可当自己也是一个神秘主义者之后 “这不会是真的吧?” 范宁现在甚至忍不住猜想,这个旧工业世界的神秘主义现象,不会在前世也能实证生效,只是自己作为无知者没能接触到那个群体吧? 理论上来说,《天启秘境》这件事情没法证伪,因为斯克里亚宾中途死了。 “所以那个自称是斯克里亚宾后人的金主,他到底招募这一大帮人做了什么?真的是去喜马拉雅山上组织纪念活动,践行斯克里亚宾的艺术理念去了?” 如果是真的,所以范辰巽后来到底遭遇了什么?难道《天启秘境》在斯克里亚宾死后100年上演了? 无法得知。 关于斯克里亚宾和《天启秘境》的问题只得放一段落。 而现在自身的处境问题 基于聊天记录的影射,范宁作了一个很朴素又自然,且不考虑“是如何发生”的假设。 蓝星上的范辰巽就是这里的文森特·范·宁,自己就是自己。 如此也方能解释美术馆出现的《第聂伯河上的月夜》,以及一部分关于音列残卷的疑惑。 所以那些话的意思 “旧手机别丢了,到时候给我。” 这句话最好理解,字面意思,范辰巽或文森特似乎需要自己现在手里的这部手机,只是不知道他近四年前失踪后是死是活,又该如何给他。 保持警惕,防止遗失或被夺,观察后续形势就对了。 “有没有做好迎接准备?” 也不难理解,姑且认为就是穿越事件的预警,或一个利于穿越后进一步确认彼此信息的锚点。 如此说来,这个陌生而混乱的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位亲近的人,在和自己无形中做着接应,范宁稍感心安。 “所以在哪里不重要,但千万别被毁了。” 这个范宁有些拿不准了。 自己现在最重要的东西有三件,如果也是指手机的话,和第一条部分矛盾,如果指“旧日”?或美术馆钥匙?为什么会“在哪里不重要”呢,难道被别人抢了也不重要?同样不符合常理。 “小心蛇!!” 还是拿捏不准,难道是某个还没接触到的事物,或者 见证之主“真言之虺”的符号? 自己自然小心地很,哪位见证之主敢不小心翼翼去对待?别说这种万分古老又恐怖的存在了。 不对 不对! 那顶瓦修斯的高筒礼帽是什么情况!? 范宁倏地惊出了一身冷汗。 在冷汗之后,他再度涌起了一股极度的无助和惊怖感。 这个诡异的世界,最恐怖的地方不是在于活生生的威胁,或对手险恶的阴谋诡计。 而是无法理解的矛盾! 如果小心蛇是指小心“真言之虺”,那么带有其符号的高筒礼帽就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事物。 自己应该离它离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再接触它,遑论连续几次戴在头顶上开展行动。 可如果不用它来行事,自己在面对特巡厅一事上就会陷入极大的被动,而且最关键的是,如果没有它,自己根本无法潜入特巡厅封印室,根本无法拿到手机,也无法看到聊天记录! 如果自己遵照了“小心蛇!!”提示,就得不到“小心蛇!!”的提示? 刚刚还认为“有接应”的心安感,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范宁的双腿都在微微颤抖。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得到的信息是完全矛盾的!他根本不知道该相信哪边! 矛盾必然有假! “会不会是因为我被什么东西污染了,以至于连在手机上看到的画面都是假的??”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二章 黑白海报(4K二合一) 《污染自查实用手册》,出版署名:提欧莱恩城市学院联合委员会。 “不时地思维跳跃、意识空档、感官失常。” “在没有灵感正常升高的理由时,过频地‘目击’或‘认为自己目击’神秘现象。” “认为所接触的秘仪、祷文、秘氛、礼器等神秘学媒介仅有效用,没有问题,存在不节制使用倾向。” “对自我或他人身份认知混乱,幻想其存在超出生物学以外的联系,如转世、使徒、宿敌、怨灵等。” “在危险见证之主的启示下,认为自己掌握着某种隐秘提示或信息指引,可作为自己趋利避害或洞见真相的指南。” 凌晨五点多的酒店,床头仍燃着不甚明亮的煤气灯,同时伴随着哗啦哗啦的纸张翻动声。 这本实为指引学派出版的,和任职相关资料手续一起装在公文包里的小册子,被范宁来回翻了一个多小时。 “如果要严格按照上面的特征逐一比对的话,我可能需要立即拨打下方的求助电话”范宁撇了撇嘴。 经过一系列的冷静过程后,他决定推翻之前过于自信的猜想,对于目前矛盾两端的信息,都做谨慎处理。 ——既不过度解读手机聊天记录与这一世相关事件的联系,也多多留意关于“蛇”的警告和“保管手机”、“放在哪里不重要,别被毁”的提醒。 范宁觉得极度困乏。 从昨天一早上就返回乌夫兰赛尔的他,经历了封印室的紧张行动,在“焚炉”中消耗了灵感,又遇到一堆信息量过大的事情。 就连火车上往返的时间,都因为伪装“瓦修斯”而时刻绷着精神,除了入梦“火花场”外,到现在有近23小时没合过眼皮。 好在如今的睡眠恢复效率很高,一个多小时后他睁开双眼,感觉精力已经恢复了七八成,他在移涌中颂念了关于“无终赋格”的祷文,于是星灵体带上了残留的违和感,最后沉降为以太体上的淡色胶质光幕。 相比于第一次晋升有知者时带出的回响,此时它更有韧性和密度,皮肤上覆盖着细腻的弹性和色泽。 根据“子弹穿透光幕减速”的表现,范宁推测这个回响可能涉及到复调技法「转置」「逆行」「扩缩」「倒影」「密接和应」中「扩缩」的部分奥秘——将主题音符的整体时值按比例扩大或缩小,旋律演奏的速度则加快或放缓,在实践中它们通常会与原主题形成对位关系。 虽然范宁现在能主动调用出的“烛”相无形之力,只有「转置」「逆行」的部分控温特性,不过这个「扩缩」回响的被动保护特性,十分适合即将开展的事故风险类的调查活动。 早在昨夜从总部大楼走出时,范宁就意识到,隐秘组织在“巧合之门”一事上的活动,不可避免地与自己的利害关系绑得更紧了。 如果“巧合之门”被打开,以特巡厅的实力和形式风格就极有可能去抢夺“灾劫”,事后关于“旧日”的线索就极有被波格莱里奇查获。 由于已被卷入,对于这一威胁的应对,范宁分析过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他发现这里有个很微妙的问题:如果自己敢去阻碍特巡厅夺取“灾劫”,毫无疑问是不自量力地挑衅权威,但如果自己是去阻止打开“巧合之门” 这就变成了正义的履职尽责了,特巡厅虽然漠视生命,当面一套背面一套,也没法批判一位官方人员去保护民众安全、对抗隐秘组织。 “你休息得怎么样呢?” 清晨,餐厅的落地窗边,希兰持着刀叉,将盘中的奶酪火腿松饼切下小小的一块递入口中。 少女带着另外一种奇异的回响状态,虽然身形一直如常可见,但灵性随时给人一种会暂时包裹其消失的趋向。 “效率很高的睡眠。”范宁用小木片拌匀酸奶杯中的坚果和蜂蜜。 “就是时间短了点对吗?”她将剥开的熟鸡蛋挤入范宁的餐盘里。 “哎?”范宁抬头。 “你应该熬夜到很晚在想什么东西。” “如果可以,我会在调查‘体验官’埃罗夫和另外几人行踪的同时,尽力试着阻止那些隐秘组织打开‘巧合之门’。”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希兰认真道,“尤其这道门扉的开启,可能伴随着一场伤亡人数巨大的事故你有没有想好我们今天先去哪里?” 先去哪里?是个问题。 咀嚼食物的范宁,脑海中浮现起他在“焚炉”内看到的,关于另外器源神残骸的神秘学纠缠启示。 金色雾气教堂意味着“旧日”,映照梦境本身意味着“焚炉”,透明锋锐的天阶意味着“刀锋”,漂浮的黑色废墟意味着“隐灯”和“画中之泉” 剩下的是“红池”和“灾劫”。 虽然不知道赤色教堂拱廊背景下的那位女子像是谁,但其很容易让人下意识地联想到“红池”。 所以,用排除法的话,难道“灾劫”的启示是 类似城市中地下广场的场景,其来往穿行的绅士淑女,建筑内墙上的钢筋管道,还有模模糊糊的黑白广告牌 这种场景似乎和圣塔兰堡的某个区域十分吻合? 范宁飞快消灭掉餐盘食物后站起身来。 “我向罗伊那边致个电,然后,我们去地铁。” …… 皇家音乐学院行政楼五楼,比校长办公室更靠里的一间豪华大房间。 麦克亚当总会长坐在办公桌前,手捧一杯甜冰茶,他的前方墙壁上挂着学院派大师阿施尔的长幅油画《以西结的礼赞》,十多年前侯爵夫人以15000磅的价格拍下了这一作品,现今它的市场价值或在40000-60000磅之间。 不过麦克亚当的眼神并没有聚焦在这幅名贵油画上面。 办公桌上一角的蒸汽管道连着类似“加湿器”的装置,带有轻微香氛的烟雾正从其间喷出。 那些烟雾飘在空中,在麦克亚当的凝视下不断变幻着形状,有时无法辨识,有时则明显带有特征,能让人辨认出事物的形状,甚至是某个场景的剪影。 “爸爸,有两件事。”房门被轻轻叩响。 “进来吧罗伊,门没锁。” “第七行动组按照您的指示,在加德纳伯爵的煤矿公司进行督导时,果然让工程师连夜排除了一起瓦斯管道的泄露故障,其位于深井中某处罕见而不起眼的角落,幸亏及时发现,否则发生爆炸的话后果不堪设想,死亡人数很有可能突破三位数。” 麦克亚当“嗯”了一声表示知悉。 “接下来我们应该重点关注哪几个地方?”罗伊问道。 “圣欧弗尼教区那几家陶瓷厂的前处理生产线、肯特汽车公司涂装车间、托纳莱森化工厂的液氯仓库以及,圣塔兰堡地铁的北端站点。”随着麦克亚当口中低沉地报出方位,那些呈现场景的香氛雾气逐渐逸散成无规律状。 “这次有四条信息?我们的人手严重不够,其他组织也是,还得继续加大警力调度那个液氯仓库,我们不是前天刚排查并解决了一个罕见的重大安全隐患吗?怎么又有了关于它的启示?”罗伊疑惑道。 “我同样觉得事有蹊跷。”下一刻麦克亚当的身形直接站在了落地窗前俯瞰风景,“我觉得自己正在指挥大家挤一块软体密闭空间内的气泡,每次都掐掉了气泡,但实际上只是把它给挤走了,要么只是换了处位置,要么就是让空间内出现了更大的气泡” “可我们没有选择,只能有火救火。” “第二件事是?” “范宁先生来电,建议我们在注意会员安全的同时,向圣塔兰堡地铁各站增派人手。” “他也注意到了地铁?”麦克亚当转过身来,“那么,除开这个,还有提到什么别的场合吗?” 麦克亚当的这种问法,说明继续增派人手并不是一个现实的建议。 他绝对没有忽视圣塔兰堡地铁的隐患,相反他最重视的就是这里。 这几天他已经连续增派了三次人手了。 几大官方组织在以各有侧重但也存在合作的方式,巡查圣塔兰堡成千上万家黑烟滚滚的工厂和作坊,以及学校、车站、剧院、教堂、商业街等人流密集的公共场所。 从数量就可以看出,相比于各地工厂每次2名有知者的督导密度,博洛尼亚学派及特巡厅外协员在地铁安排巡查的有知者,以及调度的警力,已经接近了前者近十倍的数量。 圣塔兰堡地铁虽然只有一条线路,但修得十分庞大十分具有暴力美学感,它全长40多公里,有16个地铁站,其中至少有超十个都是人流量巨大的地下广场,铁轨上还有往返共计24辆周转列车,每趟列车又有5节车厢。 如果再算上民众不会去往,但同样涉及安全隐患的工作人员操作台、信号台、锅炉房 有知者数量太少了,做不到不漏死角地顾及所有场所。 如果还增派人手,成百上千家同样隐患频现的工厂缺口就会更大,可能还不等在地铁发现什么异常,另处一起大型事故就爆发了。 “没有,范宁先生仅提到地铁。”罗伊摇头。 麦克亚当沉吟片刻:“再从其他巡查点调度10名会员过去吧,如果实在拆不出来了,5名也行。” 其实他清楚,就算是30名有知者也根本顾及不了地铁系统这庞大的体量。 “同时他建议,最好的方式是在排查的同时,将其停运。”罗伊说道。 “这个想法不可能实现。”麦克亚当拧紧眉头,“现在的限流处理方式,都已经让上下议员快承受不住来自公众的压力了。” …… 圣塔兰堡地铁北端的托纳莱森站。 “为什么不能彻底停运呀?”琼攥着裙摆蹲在地上问道。 她身后站着三名警察和七八名地铁技术人员,而前方,数名工人正清运着一大堆比人还高的,废弃的建筑钢板与石板。 灵感告诉她那下面似乎埋着什么东西。 “庞大蒸汽系统的关闭与重启是一笔接近七位数金镑的损失,它将由提欧莱恩铁路公司、政府交通财政和投资人的钞票共同买单,而且,这只是最最次要的因素。” 刚刚赶到的卢·亚岱尔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这里是中部郁金香教区与东北部圣欧弗尼教区的交汇处,清晨七点半的时间,地铁站内人头攒动。 即使在目前众人站立的蒸汽风机房外与隧道交界的缓冲平台处,也能听到来自公共站台方向传来的喧哗声。 “只是最最次要的因素?”琼的嗓音软糯而疑惑。 “地铁试营业日的民众体验人数是5万,这一数量现今平均翻了五至六倍,在限流的情况下也有超过15万他们或是产业劳工、或是小公务员、技术工程师、金融从业者、企业中产雇员,也有赶着谈订单的商人” “或许各行金字塔顶端的精英人士不会选择地铁这一出行方式,但如果眼前这些人的出行计划泡汤,仅观工业界,就会有成千上万栋工厂的蒸汽系统和生产线同样面临关闭与重启,有百万人口以上的产业劳工家庭收入被迫中断,地面上也会出现更大程度的混乱和治安事件” 卢眺望着远处的公共站台方向。 限流措施让排队候车的人群整齐如麦子,而警戒线外等候分流进站的民众,则像被风吹过的一望无际的茂密杂草。 “地铁这个庞大机器一旦开始运转,这座工业城市就没有一人能够再让它停下当局不能、工厂主不能、中产和劳工们不能、代表各阶层利益的非凡组织也不能” …… 线路南端的诺伯温采石场站。 “种种特征与启示画面基本吻合,就是地铁站无疑,但是” 黑色丝质礼帽下,范宁的目光四处打量着周边的环境。 “你确定是只有黑白两色的广告牌?”希兰压低声音问道,“我们从最南端的末站开始,已经找了三站了,所有的广告牌都是五颜六色的。” “会不会是你的梦境中都是黑白,所以海报也是黑白的?你要不还是仔细回忆内容而非颜色吧?” “不。”范宁低头看着手杖出了会神,“那幅启示画面中的绅士淑女们都是有颜色的,这点我确信而且,我也不记得内容,太模糊了。” “嘿,范宁指挥,希兰小姐!”一股纯正帝都口音的招呼声在他背后响起。 两人回头,看到了满脸络腮胡,手提公文包的霍夫曼唱片公司高管马克。 “演出后您昨天休息了整整一天,所以什么时候来我们公司商讨下一张唱片的出版细节?” “就这几天。”范宁应了一声,然后目光投到了他身后的秘书和几位工作人员身上。 “这是要做什么呢?”他指着那几人怀里的大捆卷轴,以及手上提着的工具箱,笑着问道。 “海报,我们准备去车厢里贴海报。”马克满脸笑容,“艺术家的闭幕式马上到来,唱片后续的销售也需继续造势” 说着说着他脸上又露出不满的抱怨神色,“就是铁路公司这帮家伙要得实在太狠,竟然开出了两万磅一月的天价!” 在上司的示意下,旁边一位工作人员蹲了下去,抽出一张卷轴打开,向这位市场号召力强劲的艺术家展示他们的宣传素材。 于是范宁目光凝滞了。 虽然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海报内容,但一眼望去,其设计只有黑白两色!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三章 都是第一次(4K二合一) “不错吧?两位的信息绝对处于最吸睛的位置。”马克得意一笑。 海报采用了当下较流行的音乐会曲目单设计风格:淡色背景、黑体艺术字、古典装饰框 内容是霍夫曼唱片公司三季度上新的一批唱片营销信息,而范宁、希兰和圣莱尼亚交响乐团音乐会的那张唱片,无疑占据了其中最大号的字体和最显眼的位置。。 不仅用噱头十足的几组关键词和数据,强调了其艺术造诣和市场号召力,而且指出两人是公司最新纳入的合作艺术家,签约类型直接是“伟大”签。 霍夫曼唱片公司在普通签约合同之外,从下到上还有三个等级:“著名”签、“伟大”签、“大师”签,或可对应英文的“famous”、“great”、“master”,范宁之前为两人谈下的合作方式,已经达到了“great”的区间。 看着范宁神情极度认真,一眨不眨盯着海报,马克赶紧重新提醒道,“所以,什么时候来公司详谈下一张唱片的出版计划?在下帮二位提前安排一下。” 他投入这么多广告费,自然是为了抬身价,但为的不是这一张唱片,由于之前愚蠢的合作模式,导致这张唱片之后的销售额和自己没有一点关系了。 那晚音乐会结束,马克战战兢兢地去和上司汇报,由于过于出众的成绩和共享的荣誉,上司态度总体温和,但字里行间的施压暗示,已经充斥着整个洽谈室。 ——下一张唱片赶紧谈妥,损失必须一并赚回来,你明白我意思吧!? 范宁终于抬头:“也许是一张钢琴独奏的录音室唱片,考虑像上一场音乐会那样的附赠几首小曲。” “我听说了您在诗人巴萨尼吊唁会上演绎的那首神奇的大型变奏曲。”马克眼神一亮,“当然我这里还有另一个建议,或许您可以重新来一场《d大调第一交响曲》的商演,我相信同样会有大量乐迷为之买单” “所以你准备贴在哪列?”范宁回到原先话题,“据我所知地铁系统共有24趟列车。” 目前这条线路往返缓冲的全周转时间是2个小时,运营间隔则为5分钟一趟,其互不干扰的隔距运行依赖差分机的精确计算和口令员的调度操作。 “我们支付的广告费仅包含其中的9号和10号车次,外加附赠市中心郁金香广场站的小部分栏位。”马克说到这作出了嗤之以鼻的表情,“所以说他们简直在漫天要价,奈何这大半年来它表现出的流量无可匹敌如果有别的选择,当初在谈判席上,我一定会当着铁路公司那帮黑心家伙的面撕掉合同草拟稿!” “或许其他合作商家也是这么想的。”范宁摇头一笑,“介意我们跟你一起体验下自己的广告进入公众视野的过程吗?” “当然欢迎。”马克赶紧表示,然后他又再次打量了几眼对方两人的神情和姿态,斟酌着开口道,“不过,我这边有一个小小的建议。” “哦?” “两位现在正处在名气急剧增长的上升期,会有越来越多的民众或乐迷认出你们的身份,会有越来越多的各类媒体追逐你们的动态” 他带着煞有介事的真诚又委婉的语气:“以你们俊男美女的优雅气质和光鲜形象,在共同出行的场合,嗯今天大家即将同行,不再属于此范畴了,这个主要指私底下仅有二人的出行,尤其是在公共场合,想避免意外误会的麻烦,或减少被上到花边新闻的风险的话,最好是尽量避嫌或做点伪装处理。” 一旁的希兰听着听着逐渐瞪大了双眼。 “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猜测”说到这马克又干咳了两声:“呃,另一种可能性是,这并非误会,那么在下的建议,也是要寻求专业的经纪团队,按照科学的传媒规律,将二位的亲密关系逐步爆出以制造恰当的噱头,而非在民众和媒体间自发野蛮生长。” 最后他讪讪一笑,眼中弥漫着属于金镑的光芒:“如此方能让二位未来的演出票房及唱片利润达到最大化的程度,尽可能让大家把口袋里的钱都给掏出来此类专业业务也是我们公司所擅长的。” “是个中肯的建议。”范宁的表态让马克一时没明白,这到底是对应自己的哪一段建议。 “呜!——” 高昂尖锐的鸣叫声响起,蒸汽列车车头打着几束刺眼的白光,拖着一大长串车厢从隧道远方呼啸而来,喷着滚滚烟气,逐渐哐当哐当地停稳。 “确定一列列车仅有五节车厢?从外面看起来得有二三十节。”范宁打量着眼前这列如钢铁怪物般的蒸汽巨械。 尽管相比于前世的地铁,它动力原始,速度平平,但无论是长宽高都大了太多太多,庞大身躯各处裸露着钢铁管道,缝隙中挂满碳渣和黑灰,冷却水不住地朝着轨道滴落。 排队中的几人登上列车。 …… “亚岱尔先生,这是否是用作地铁通风或排出列车蒸汽的部位呢?” 靠北的托纳莱森站,琼的精神未见疲惫,目光正凝视着地上一个黑洞洞的深坑。 其直径约为二十厘米,位于蒸汽风机房与隧道交界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若不是琼凭借自己接近中位阶的伤口感知能力,让工作人员清运走那些堆放的建筑垃圾,肯定发现不了它的存在。 “它们一般都是向上走的,至少是开于侧方。”卢的语气也很疑惑,“等等吧,我已经叫人去核查它是否是最初设计方案中的建造内容了。” 这坑的内壁有些粗糙不平的泥浆感,放眼望去漆黑不见底,但其直径又过小,不像是可以让人类通行的秘密通道。 刚刚几人就近找了根所能找到的最长金属棍,但没有捅到底,它的深度至少超过了五米。 “亚岱尔先生,最初该站点的设计图纸上的确有这个坑洞的标识,所以它应该是曾经施工队里面的劳工自己挖的。”一位带着安全帽的技术工作人员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所以,用途?”卢盯着他问道。 “没有标明任何用途,就是一个圆形小图案。” “这以前是谁设计的,谁审核的?” “或许难查,至少一时半会难查,而且哪怕存在不规范审批我们也难以追究责任。” “把历年所有相关的公文往来、会议纪要、支付票据、审批和验收单全部翻出来,一个一个签名环节全部翻出来,找不到?”卢加快了语速。 技术人员有些犯难地提醒道:“亚岱尔先生,这条地铁线从新历882年就陆续开始动议,886年就完成了先期设计工作,严格来说离现在已经有三十多年历史了,哪怕是从动工开始算起都过了13年您应该清楚当年帝国工业发展突飞猛进时,各种台账留存、审批管理和风控手段做得有多不规范” “这不会是什么隐秘组织唆使挖的吧?”为首的警官尝试着问道。 “不排除这种可能。”卢皱眉盯着这个黑洞。 “而且”技术人员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 “而且设计图纸上,类似的标识不止一处,最近这一带至少有五六处。”技术人员的语气也带上了疑惑。 这什么意思?土拨鼠吗? 卢眉头凝成一团:“如果连这都是隐秘组织干的,那只能说明特巡厅那帮家伙的数据严重不准,触禁者数量或为官方有知者三分之一?我看是三倍吧,难怪大家疲于救火,躲在四五百万人口的工业城市下水道中的老鼠,邃晓者也无可奈何”他随即皱眉作出决定,“既然用途不明,管它们动机何在,先都封了,用胶,或者覆点什么玻璃、板材都行。” “好的。” 就在这时,公众站台方向隐隐约约的喧哗声,突然上升了几个幅度。 “那边怎么回事?过去看看。”卢带着几人移步,另外的工作人员开始寻找封口材料。 “总监先生,10号列车停在了离当前站点1公里远处,因为动力出现了莫名其妙的故障,所以候车的乘客出现了骚动”一分钟后,负责联络的工作人员带来消息。 “都九点了,高峰期按理说已经过了,怎么人还越来越多了。”卢按了一下怀表,然后看了看分流警戒线外一浪接过一浪的人头。 “或许是闭幕式?因为上一站是郁金香广场站,离国立音乐厅不远。”工作人员猜测道。 乘客想去哪就去哪,想什么时候出发就什么时候,总没有理由一个个盘问。 “而且又是动力故障?”卢望着隧道尽头的方向,一公里的距离,但较为笔直,视野尽头的车灯依稀可见。 “是,不过原因已经排查出来,偶发的小问题,二十分钟内可以修复。通知了循环圈内的其他列车,也强调了车上的乘客不要擅自下车在隧道内步行。” 望着人山人海的乘客,卢心中升起一股荒唐的感觉。 原因倒是立马找到了。 不过,自己这是跟动力故障杠上了吗? …… 南边,诺伯温采石场站点的列车缓缓启动。 范宁和希兰两人拉着扶手面对面而站。 座位早就被占满,如此大尺寸的车厢,站着的乘客不至于全身都贴在一起,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平均不足一步,放眼望去每节车厢人数稳稳过百,这还是由于限流的缘故。 “你刚刚说的‘中肯的建议’是什么意思?”希兰觉得有些拘束,想聊点什么。 “赞同马克的论述专业性的意思。”范宁立马答道。 两人沉默了片刻。 “我是第一次坐地铁,你是吗?”她换了一个无聊的话题,并开始觉得刚刚自己的问法不太合适。 “我也是第一次。”范宁应完后,思考着这个回答严不严谨。 “那我们是不是没有一起出过远门?”她又问道。 “几天前不是一起出发来圣塔兰堡的吗?”范宁有些疑惑。 “好吧,那你觉得现在这种过挤的体验,是不是不如马车或汽车舒服?” “我觉得挺好。” “哦。” 希兰拉着头上的扶手,淡定地与范宁对视,挤上车的乘客越来越多,两人贴面的距离也越来越近,呼吸可闻。 “范宁先生,我们需要从最后方车厢一路张贴过来。”这时马克从人群中挤到了两人中间,“你们有兴趣从头开始体验吗?” “没兴趣。”少女顷刻间答道。 “好的,好的,没关系,过会就会贴到第一节来。”于是马克再次开始朝后方挤,“这是个细致活,位置要正,粘贴要牢,不能出现卷边或折角,乘客实在太多,得花点时间啊,抱歉,先生,” “你怎么了?”范宁发现她肌肤中的殷红从脸颊一直蔓延到锁骨可见。 “啊?我是在想这种神奇的地下轨道交通系统。”希兰将目光移开,看了几秒窗外极速掠过的隧道墙壁上的煤气灯光后,才重新落向范宁的脸,“你知道它们是怎么被建出来的吗?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为什么弄出了如此庞大的地下工程,上方却依旧是往常大都市的模样呢。” “你想得过于神奇了。”感受着少女清甜的呼吸,范宁眨眼而笑,“他们称之为‘明挖回填’法,看似是什么专用名词,其实就是用你首先就能想到的最暴力方式直接挖掘出来的。” “那是什么?”列车在下一站经停,旁边一位乘客起身,希兰在避让间贴在了范宁身上。 “这里有一个座位,女士优先。”范宁提醒她。 “你快说呀啊,我动作慢了。”希兰继续追问,于是座位几秒后被别人占了。 “先把马路上的建筑全部拆了,然后挖一条巨大的壕沟,再用砖块水泥封顶并对沟壑进行回填,最后在重建地上的建筑和交通设施。”范宁简明扼要地向她描述。 前世伦敦的第一条地铁采用同样工艺,只修了6公里出头,7个站点,而这个旧工业城市的人们将暴力美学发展到了极致,初次就一口气挖了超过20公里,设置了16个站点,并且,车造得有点大。 “啊,好浪费的巨幅破坏。”她感叹道,然后拉开距离。 “是啊,这种技术有待更新,代价太高,风险太大,原先的地表建筑会让挖掘工程的地基不稳,而且圣塔兰堡令人头痛的天气会时不时造成坑积水和土层的疏松垮塌,为了把蒸汽列车产生的浓烟排出地下,隧道建成后还需钻出通风孔联接地面的井盖” 所以此前议会中的保守派,也包括大多媒体民众,对它未来预期的最常见论调就是“乘客要么被塌方埋死,要么被蒸汽浓烟毒死。” 其建成可谓经历了重重质疑和多方阻挠,动议时这一世范宁还没出生,从设计到论证到开工再到竣工,一晃已经是穿越之后,他才在教室里读到地铁试运营的新闻。 其怡人的体验立马让市民态度发生了180度大转弯,相比于每天乘着马车在瘫痪的交通里焦虑数着怀表,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般的事物,它马上成为了帝都交通的命脉组成部分。 “这位先生,您可能需要起下身,我们在张贴海报。” 列车往前行驶了一系列站点后,马克终于又回到了范宁和希兰两人所在的车厢。 在一位穿高领便装的绅士站起后,工作人员垫了几张旧报纸在凳子上,然后踩了上去,抄着卷尺和胶水开始比划起来。 “多谢,多谢。”挤在人群中的马克不忘做了个微微鞠躬的姿势。 “不客气。”对方看着那张黑白海报被按在墙上,下意识吐出了一个简短的词组。 于是另一侧听见声音的范宁,眼睛中光芒一闪而过。 “有什么不对吗?”察觉到异样的希兰,贴身悄悄问道。 由于腾开了一块位置,人群的挤压在向外传递。 范宁顺势凑到了她耳朵旁,压着嗓子低声道:“刚刚那个声音,好像是‘体验官’埃罗夫。” 正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 “灾劫”(4K二合一) 列车的庞大身躯,再次一寸一寸在轨道上挪动起来,速度越来越快。 “埃罗夫?为什么是他?”希兰的朝向面对海报区域,但她将视线向另一侧偏移,以防止有知者的直觉灵感发现被打量的异样。 “我不清楚,但显然,黑白海报的启示到此为止,引出的下一个因素是他。”背对海报的范宁,以说悄悄话的姿态再次贴近她的一侧肩膀,“你去向那个便衣警察出示证件,让他们带你去驾驶室看看。” “那你呢?”希兰问道。 “我去跟他聊聊。”范宁捋了捋自己的薄西服,指挥棒仍然扣于内侧。 不知道事故的可能性在哪些方面,难道说,真和前期媒体所抨击的那样,隧道塌方或者蒸汽郁积? 海报已经贴正贴稳,马克挤到更前方的过道,工作人员俯身抽走旧报纸,“体验官”埃罗夫坐回座位。 下一刻,范宁扒开人群,直接一屁股坐在了海报下方腾出的另一位置上。 他显然抢了另外一名原本让出地方的绅士的座位。 不过这位等待归位的绅士,此刻表情有点发懵,没有觉得不哪里对,更没有指责或表达不满。 因为 “范宁先生!?” “他是圣来尼亚交响乐团音乐会上的那位指挥家对吗?” “当然了,我前天晚上刚刚拿到他的签名。” “这就是墙上海报中的那位音乐家先生?啊,这是什么新奇的宣传方式,我似乎突然产生了兴趣。” “希兰小姐呢?我要看希兰小姐” 原本各自闷头挤着地铁的乘客,并未留意此前身边面对面站在一起的那对年轻男女,这下不仅有两个乐迷突然认出了范宁,就连更多的路人,也开始拿海报上充当澹灰色背景的脸庞剪影和坐在下面的范宁比对了。 “指挥家先生,您看,我已经把您的签名默认平时放在了公文包里。” 一位戴着白色丝巾,作都市职业女性打扮的乐迷,向他展示着自己收藏的音乐会曲目单。 范宁向她笑着比了个大拇指。 然后侧着身子,用极轻的声音向旁边的埃罗夫警告道:“我希望你今天是一名普通的乘客。” 此前听见埃罗夫声音的一瞬间,他想到了两种应对方案:暗中观察跟踪,在其有所特殊动作时出手;或直接进入其视野,让其有所威慑而不敢轻举妄动。 这个人是钟表厂事件的始作俑者,也是地下聚会中最开始试图对希兰下手的人,范宁今天自然不会再让他逃走,前者的方式能让自己掌握更多的主动权,但在这种特殊而封闭的人流密集环境下,这是拿恶性事故的风险做赌注,所以范宁斟酌再三,选了后者的方式。 “理论上来说,我肯定不是。”认出了范宁的埃罗夫耸了耸肩,“但按照西尔维亚女士的提示,如果你非要阻止我,让我做一名普通的乘客,那么,不普通的就是你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逻辑。范宁唰地掏出一把黑色自动手枪顶在了他的脑门上。 “啊! ”周围见到这一幕的乘客们发出尖叫,蹭蹭后退几步,将后方站立的人群险些挤倒。 这位举止优雅的艺术家怎么转眼间要行凶杀人?? 不过有位了解过范宁此前首演《第一交响曲》事迹的男性乐迷,此时用一知半解的言语高声解释道:“大家冷静!范宁先生不仅是位伟大的音乐家,还是帝国特殊机构特巡厅的成员,这个家伙肯定是逃犯,他在抓逃犯!” “对,或者这个家伙是名邪神组织头子,刚发行的《邪神组织污染识别与预防手册》上有此类知识普及!”旁边那位持曲目单的女乐迷附和道。 人群中的尖叫声小了一点,但包括他们在内的不安乘客们都在尽可能地往后挤,留出的圈子越来越大。 “冷静点,怎么还在用这种方式,你又不是那位知晓“尽”之秘密的律师,这到底是在威胁我的生命呢,还是在威胁乘客们的生命呢”埃罗夫语气依旧轻松。 范宁的白手套持枪冷视着他。 这里的人实在太密,他只是威慑其不要轻举妄动,也让乘客有所警觉。 这个人的确有一系列隐匿和避弹的能力,但自己的手段也远远不止一把手枪。 “下车!借过一下先生!我马上要下车了!”列车马上驶入郁金香广场站,有人开始催促站在列车门口旁边的乘客和自己交换位置。 “我也是在这里。”“我也去郁金香广场。”“正常排队吧女士。” 绝大部分乘客们都陆陆续续反应了过来。 不管自己的目的地是哪一站,在下一站就下车总是最稳妥的。 谁也不想和一场可能即将发生的暴力事件或神秘事件待在一起。 但范宁马上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列车离上次启动已有好几分钟了,怎么没有丝毫减速的迹象?是自己对地铁线路还不太了解,这两站之间隔得比较远? “减速停车啊!快到站了,今天怎么不减速?” 虽然驾驶员不可能听见,但人群中还有乘客朝驾驶室的方向喊了一嗓子,听到这句话的范宁隐约出现了不好的预感。 外面的隧道稍稍变得明亮了点, 然后范宁从窗外看到了灯火明亮、带有大量商家广告的站台,看到了压肩叠背的候车乘客们一脸茫然的表情。 他们从自己眼前急速掠过,然后被列车远远地甩在了后方。 “什么情况,改经停方案了?那候车的人是怎么回事?” “我没看到铁路公司有提前通知啊。” “搞什么鬼?最大的郁金香广场站,你们今天不经停!?” 在乘客们惊慌无措的议论声中,范宁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了。 这时,埃罗夫原本插在裤兜的手,掏出了一把东西把天上一抛。 “你干什么!?”变故突生,范宁没有选择理会他,而是投出几道灵感丝线包裹出了空中的物体。 他本来准备用“钥”的无形之力让它们定在空中,或者觉察到过于危险的征兆的话,干脆直接用“烛”烧毁它们。 <a id="wzsy" href="无防盗小说网</a> 不过他马上发现,那只是七颗质地均匀、用料普通、在灵觉之下没有任何异质色彩的骰子。 “放轻松点,都是大路货色,只是测试测试。”埃罗夫突然露出神经质的微笑,“我只是想确定,这是不是最后那次更为超验的体验。” 噼里啪啦一阵细响,在没有干涉的情况下,骰子陆续砸落,在空地上翻转跳跃后停稳。 七颗都是六点朝上。 …… “家中使用‘双生’款造型蜡烛的人,说是看见朋友家买了,或是商店里有卖,就顺便买了几根;店里贩卖‘双生’款造型蜡烛的人,说是看见朋友的店在卖,或是顾客要买,就也跟着制作了几根” “这简直就是个自证循环的无头怪圈” 托纳来森站,警安署的一名官员正汇报着最近几名事故涉桉人员的口供。 卢紧抿嘴唇听取汇报,手上持着一把隐隐带着奇特风暴气流的,类似定音鼓槌的锤子。 “不用担心,亚岱尔先生,你还是留在这里调度。” 琼站在隧道边缘,遥看着远处故障临停的车头亮光,“赫胥黎副校长的巡查点正好是10号列车,有他在车上,加上便衣警察先生们共同维持秩序,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啦。” 呲啦啦,呲啦啦——类似电流的杂音响起。 卢的旁边,一台被技术人员提在手中的,带有长长铁线和笨重金属身躯的机器飘出声音:“站台组,10号列车故障已用最快速度排查完毕,经测试动力系统已恢复,列车马上可发动。” “收到。”技术人员迅速回复。 这是约有二十年年发明历史的双向无线电调幅对讲机,经帝国几次工业技术的换代,让其重量缩减到了4千克以下,通信距离则提高到了22卡米。 合上怀表的卢松了口气:“预计20分钟的修复时间,这帮人居然2分钟就解决了,出人意料的不错。” 他终于对手底下人的业务能力和办事效率满意了一回。 远处,技术工们接二连三地从列车底部爬出,回归工作岗位。 最后钻出的是灰头土脸的驾驶员,他随便拍了拍衣物,便摘下安全帽一路小跑去列车头。 脚步声层层叠叠回响,隧道中视角镜头摇晃,钢铁墙壁上每隔五米一盏的煤气灯堪堪驱散了昏暗。 “什么时候连这里的灯泡,都换成跟‘双生’版蜡烛一样的款式了,铁路公司也这么追求时髦的么” 稍稍分散的精力让他瞟了一眼隧道中的煤气灯,当看到金属支架内呈两个椭球般叠置的灯体时,他短暂地流露出这样的念头。 随即登梯,进车,锁门。 数个呼吸后,站在站台边缘的琼不敢置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远处那个车头的大灯怎么看不见了? 列车开始缓缓挪动庞大的钢铁身躯,靠在车厢角落座位闭目养神的赫胥黎,眼睛倏然睁开。 本来就已受到惊吓的乘客,这下更加坐立不安了。 怎么还掉头行驶起来了?这还没到终点站啊? 卢一个箭步冲到无线对讲机旁蹲下喝道:“10号列车组,你们在搞什么鬼?” 呲啦啦,呲啦啦——除了一片雪花嘈杂外,没有任何回应。 “赫胥黎先生,说起来我在毕业音乐会上救过您一命。” 原先方向的尾部车厢,一名戴软毡帽,瘦骨嶙峋眼窝深陷的男子,挡住了驾驶室的门,彬彬有礼地向赫胥黎打着招呼。 他脚下是冒着森森寒气,已经被冻裂了的无线对讲机。 “本杰明,你不想死的话就让开。”赫胥黎拔出了一柄冒着青色寒光的凋刻刀,后面两位警察也身体绷紧地瞄着手枪,身后两米远则是缩成一片的乘客。 作为在毕业音乐会事件上同隐秘组织以死相搏的会员,学派对自己和施特尼凯校长的功劳表达了感激和奖赏。 两人自从执行了范宁提供的秘仪后,又先后被学派和特巡厅排除了污染风险,也以较好的状态出席了范宁的音乐会和庆功宴。 那些让人神志错乱的噩梦,希望永远不要再经历了。 今天一早接到总部命令,他从某家电镀工厂被抽调到了地铁站增援,在列车上巡查,施特尼凯校长则一直在巡查郁金香广场地铁站。 原以为是坐在角落围观乘客的无聊一天,没想到碰上了这起突发事件,而且这个疯子调查员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赫胥黎隐隐觉得事态严峻。 “我自然是不会死,但是我愿意再救您一命。”本杰明说道,“您现在的情况非常危险,某种邪恶的秘仪对您造成了污染,也逐步摧毁了您好不容易获得的审美和生命力。” “这帮颠三倒四的疯子”赫胥黎不想跟他废话,直接将凋刻刀掷向了他的心脏。 本杰明并未闪躲,青色流光一闪而过,就像针尖戳破气球,他的胸口瞬间裂开了巨大的豁口,五颜六色的浆液爆开,在驾驶室门上喷溅出了一幅绚丽又怪异的抽象画。 “这是您亲手绘制的圣泉模样。”本杰明头颅歪斜,口鼻中开始溢出颜料一般的东西。 原本眉头紧皱的赫胥黎,看到这一幕后突然感觉灵性中有什么一直被压制的东西再次活跃了起来。 包括身后的警察和乘客,他们的眼神逐渐从紧张到呆滞,再变成了一种珍视的欣赏。 …… 一门之隔的驾驶室内,那名已将速度加到规定上限的驾驶员,突然脑子一个激灵。 说起来今天的故障修复速度为什么这么快呢? 两分钟的时间,其实自己这群人几乎没做什么实质性的工作,好像动力传递系统就突然又可以正常运转了。 他看着前方笔直的隧道铁轨,和飞速从两侧倒退的煤气灯,逐渐开始觉得不对劲起来。 不是离托纳来森站只有最后一公里了吗,怎么还没看到站台!? 见鬼了,难道刚刚几个人在底下检查的,是另一端正常的车头? 这么低级的问题没有一个人发现? 他全身打了一股不寒而栗的冷战,脚狠狠地踩在了刹车上。 刚刚一路小跑的自己好像也上错边了! 二十秒前的托纳来森站台。 “其他已发出临停命令的列车,要他们重新发动,跟着10号列车组一起掉头逆行,暂作避让,注意控制车速不要追尾或被追尾,下步操作等之后具体调度!赶紧!赶紧! ” 面对了无音讯的对讲机以及10号列车组的逆天操作,卢已经连一句骂人的话都没时间说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当机立断发出一连串指令。 结果后方跑来的工作人员一句气喘吁吁的话,直接把他吓得几乎灵魂出体! “亚岱尔先生,呼位置相邻的9号列车,呼好像制动系统失灵了! ”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五章 杀意浓烈(4K二合一) “制动系统失灵了?而且10号列车正在逆行?” 听着挤回身旁的希兰带来的消息,范宁脑子嗡地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巧,问题又这么低级。”希兰脸色煞白,“10号列车最开始出了点动力故障临停,列车组误以为很快修复,实际上他们只是换了个边” 来不及管背后在地上专心捡拾骰子的埃罗夫,范宁一把抓起希兰的手。 这边的列车已开过郁金香广场站,而下一站就是托纳莱森! 高速行驶脱轨都已经足够可怕了,撞墙更是不敢想象。 而如果是两列地铁对撞? 这两列车上一共得有多少乘客??? “让开!让开!” “你们全部往后靠!去后面的车厢!护住头!!!” 惊恐失措的乘客们开始往后挤,场面变得混乱,而几个呼吸后两人已冲到最前面,“砰”地一声,无形之力连同范宁的皮鞋,猛地踹开驾驶室的门。 驾驶舱弥漫着一股大小便失禁的味道,带着白手套的男人哆嗦着在机械操作台上做着最后无谓的挣扎,而笔直隧道的远端,范宁的灵觉已经“看到”了一缕尚不在肉眼范围内的光芒。 “你的‘荒’相‘放逐回响’能不能让自己逃出去?”范宁猛然转身,沉声问道。 希兰咬着嘴唇,飞速作答:“我可以,而且可以再带一个你,你控制灵性让我一同放逐吧。”她拉住范宁的胳膊,“只是,这两列车上怕是有一两千名乘客” “我留下来对付那帮家伙。”范宁说道。 希兰肯定是不能留在车上的,那危险系数太高,如果她没有逃脱能力,范宁只能用自己带着“烛”相“扩缩回响”的身躯护住她碰碰运气,但既然可以撤离,就没必要涉险。 所以区别只有她带不带范宁一起撤离的问题。 混在乘客里的隐秘组织人员很可能不止埃罗夫一个,而且范宁不知道“巧合之门”的开启到底需要多大的意外事故伤亡来支撑。 他必须第一时间在现场尽可能多地救人,既是减少家庭的悲剧,也是尽量让伤亡数能降到门扉开启的临界线以下。 “你确定扛得下对撞的第一次冲击力?”希兰凝目注视着范宁。 “理论上可以。” “理论上?” “在低位阶时,我就能替你挡下五发子弹。”范宁看到隧道尽头10号列车的车灯已经闯入视野,并逐渐扩大。 它有在减速,但杯水车薪,或者即使它已停稳,也阻止不了这场重大事故的发生。 “来不及了,你直接撤退吧,脱离后不要逗留,去联系求援。” “好。”希兰不再多说,松开范宁的胳膊。 她星灵体中溢出的“荒”相违和感顷刻包裹自身,整个人凭空消失,列车则继续飞速疾驰向前。 眼前是一片清冷无垠的星界虚空,除了千篇一律的黯淡星光没有任何要素存在。 这个隐秘的星界层类似于“隐灯”的折叠时空,但不如那般错误和矛盾,也不同于过于混乱朦胧的梦境,其结构遵守着“冬风”的缄默和隐逸,也顺应着“渡鸦”的均衡和节制,可以感知到它与世界表象在空间坐标上的对应关系。 希兰体会到了在水中憋气的感觉,她可以在灵感窒息前随时控制自己潜出,那样会重新在隧道原地出现,并落到空空的铁轨上。 她锁定了某个感应到的方向,在星界中极速穿梭而去。 以现在的灵感强度,她可以游弋一小段距离,当然比起静止悬浮,这样消耗更快,能“憋气”的时间更短。 下一秒,希兰的身影凭空从昏暗中浮出,这里已经是隧道中的应急通道口,离原先消失的位置有约500米的直线距离。 “滴滴滴滴!!!”隧道中回响着重重尖锐警笛声和撕心裂肺的刹车声。 她快步跑到通道边缘口,朝隧道一侧探出头去,抓着扶手的指间关节逐渐绷紧。 这样只能看到空空的铁轨,和9号列车最后一节车厢远去的背影,似乎一切如常。 但下一刻,火花和烟雾从昏暗的尽头迸出,车厢尾部的截面在自己视野中开始偏转、扬起、脱离轨道并拖拽扭曲。 “轰!——” 巨响迟到了几秒传至此处,隧道壁开始剧烈地摇晃。 这种惨烈的撞击声不是一下或一段,它根本没有明显的分贝高峰可供分辨,而是持续性的无意义的紊乱噪音,就像钢铁怪物被肢解和碾碎时神志不清的嘶吼。 视野中那原本伏在铁轨上的列车,逐渐被撕裂扭曲为一堆胡乱塞满隧道的钢铁废墟,缝隙中开始透出白烟和火焰。 尽管隔了这么远的距离,希兰仍然觉得手脚冰凉、心脏狂跳、呼吸困难。 各处尘土砖石扑簌簌而落,列车警笛声已经中断,燃烧的毕剥声和时不时的爆炸声仍在一波接一波传来,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不甚清楚的重重哀嚎,但后者的音量相比前者过于微弱,以至于让人怀疑可能只是灵性层面的感应。 望着远处那惨烈事故的一角,希兰突然觉得有些后悔。 自己明明从小就是一个富有主见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到了他这里,总是会依他的想法来做,很难会去拒绝什么。 即使包括现在,他分开前的交代,也还是让自己最终压下了去前方寻他的冲动。 “如果你逞能,我会恨你的。”小姑娘咬牙切齿地丢下一句话,转身奔跑离去。 …… 嗡嗡嗡耳畔充斥着密集又虚幻的鸣响。 在经历了一系列地动山摇和天旋地转后,范宁已经不分清目前自己的落点,和起初在前面车厢抱头蹲着的位置的相对关系了。 事实上现在肯定几乎已没有什么车厢的结构可言,那些看似结实的钢铁在高速撞击下就和纸糊的没什么区别。 范宁满嘴灰尘、视野黑暗、头晕目眩,鼻端全是浓烟、灰尘、金属颗粒和恶臭焦糊的味道。 之前在一系列冗长的轰鸣、刮擦和钢铁撕裂的噪音中,他以太体上的“扩缩回响”让那些过于剧烈的撞击和爆炸冲击波得到缓解,又利用“钥”相的无形之力推开了附近事物缓慢变形带来的挤压。 至于火焰和高温,不可能能蔓延到他附近来。 或许这层胶质光幕最后还能再帮我挡五颗子弹。范宁咳嗽几声,吐出几口灰尘。 毕竟蜷着身子双手护头、缩在角落调用各种无形之力求生,和直挺挺站在两列列车铁轨中间等着被撞还是有本质的区别。 他挣扎着从残骸中坐起,身旁几块大的钢材和物件正好支撑起了一小块空间。 灵感丝线探到了黑暗中某纸质的物件,下一刻火焰燃起。 那是一本《邪神组织污染识别与预防手册》,它照出了从废墟中伸出的一只白皙而带着血污的女性手臂。 当上方的砖块和钢板缓缓分开时,范宁看到了之前那位女性乐迷低垂的头颅,穿着职业正装的她气息全无,鲜血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头发里往下滴落。 那根本无法待人的扭曲狭小空间内,曲目单的残缺一角还能看到自己签名的尾笔。 范宁的双拳握紧又放松,上方更多带着锋利豁口的钢铁残骸被移开,又有两具残尸从身边掉落。 在混合着血腥味和焦糊味的空气中,他整个人缓缓站了起来。 无形之力接二连三地调出,周围的大块钢板推着杂物一起让出道路,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十多步,跨过了比步数更多的尸体后,听到了微弱而凄惨的“嗬嗬”声。 范宁眼睛一亮,循着方向凭空挪开了一组焦糊的连体座椅。 “马克?”他蹲了下去,这位络腮胡绅士肩膀上的火苗顿时熄灭。 “范宁指挥嗬,好疼啊动不了嗬嗬嗬”他的脸庞青筋扭曲,胸口剧烈起伏,一只手僵在半空中机械地轻晃着。 “坚持坚持。”范宁控制着让他上方一大块钢筋蜷曲裸露的水泥板悬浮起来,准备拉他起身。 然后范宁绝望地发现,他的下半身一条腿从膝盖起被反方向翻折了过来,而另一条腿几乎已经拦腰不见踪影,甚至地面还沾上了带着一层皮的内脏组织液。 “这是恶作剧对吧”他搭住范宁的手,充满希望地盯着他,彷佛看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显然他希望范宁能说出“还有救”一类打气鼓劲的话。 范宁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该说什么,伸出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好疼啊实在太疼了啊嗬嗬”马克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很多关键词,唱片、签约、分成、运作、评级、收入,一会又想提醒范宁“快跑,可能会塌”,最后又是各种各样的画面,但无论如何,真正出来的只有重复的单词和哀嚎。 他逐渐合上了眼皮,手腕垂下。 “他妈的!”范宁猛踹了一脚旁边的钢板,眼神里戾气越来越浓烈。 一块带着锋利边缘的巨石从上方坍塌坠下,在快要接近范宁头颅时静静地悬浮在空中,然后被平行移开。 对,去后方看看,他用力甩了甩头,让自己冷静下来。 总体来说,这里的位置还是过于靠近撞击前端了,如果是后方的话,多多少少能争取到一些幸存者,不可能像眼前这般惨烈。 他的灵感丝线穿透层层废墟,刚刚确定了更窄的隧道壁两端方向,突然,从废墟缝隙外面某处,传来了“噼啪”一声轻响。 像是什么小件玻璃碎裂的声音,随后他“嗅”到了空气中一股无色无味,但让灵性体会到了微弱警觉感的气体。 层层积压被移开,范宁从坍塌物中钻了出来,这才看见两列地铁已被挤压成了一段更短更粗的肿胀残骸,废墟溢满了整个铁轨以外,并充斥着三分之二的隧道高度,到处冒着火焰,很多地方甚至火势十分猛烈。 一道黄白相间似幽灵般的人影从上方飘过,每隔十来米距离,就有一根类似银色玻璃棒的物体被其扔下。 调香师?范宁对她在毕业音乐会上气化的逃跑方式可谓记忆犹新。 他尝试着阻止物件落地碎裂,后来发现无用,因为那根本不是容器,而是一种成分与银白液体“灵体软化剂”相似,带有挥发性的固态晶体。 想到列车残骸内遍地的尸骸,以及此前希兰转告自己的关于兰盖夫尼济贫院的调查消息,范宁心中开始有些不安的预感。 “你在找死。”他拔出腰间的手枪,双脚踩上一块钢板,整个人直接凌空而起。 “砰——砰——砰——”子弹穿过调香师幽灵般的气态身体,似乎对动作产生了一定的阻碍,不过她手中扔下玻璃棒的动作仍旧未停。 噼里啪啦的清脆响声接连传来。 那块悬浮在列车残骸上方的钢板,突然带着范宁向前方疾驰飞去。 调香师吃了一惊,大概没想到范宁能以这种方式追她,而且速度异常之快,转眼间就和自己拉近了距离。 她幽灵般的身影做了个仰头服药的动作,于是整体颜色更淡了几分,距离也再度拉开。 “范宁先生?呵呵,西尔维娅女士猜得不错,你在对于正确道路的选择上,还是存在摇摆” 那个女人难道真知道我什么底细?范宁眼神一凝。 当时从谈话楼顶折返后回酒店复盘时,他就觉得总有哪里不太对劲。 而且不知为何,这些邪神组织说话总是自成一套、振振有词且理直气壮,每次都让范宁感到十分莫名其妙和生理不适。 似乎是有了喘息之机,调香师再次似笑非笑地开口道:“不过没关系,这都是正常的过程,旅途中的彷徨并不影响你我的终点” 范宁眼中寒芒闪烁,呸出一口嘴里的灰土,从衣襟内抽出“旧日”执起,于是脚下钢板的飞行速度再度逐渐加快,提升了至少一倍以上。 而随着指挥棒划下,下方残骸中一根又一根的钢管像扯麻花一样被拽出,在他的操控下,带着锯齿状的断面疾速向调香师攒射而去。 “终点你妈,你们今天露头一个我杀一个。”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六章 打开“巧合之门”(5K二合一) “咻咻咻咻!——” 持着“旧日”急速飞行的范宁眼神冷漠、衣物飘荡。 那些露着尖刺豁口的钢管,或是断面锋利狰狞的柱形锥形零件,被他调用无形之力硬生生从残骸上拧下,化作冷冽的流光,接二连三射向上方飘荡的透明身影。 调香师这种看似幽灵一般的漂浮状态,显然并非完全意义上不惧实物攻击的灵体,也不是可以肆意变幻形状的纯气体形态。 破空刺来的钢管有一成左右命中了她,就像粘稠的糖浆被顶出豁口,那些透明部位随着钢管一起被扯出丝状的烟雾,最后在隧道壁上溅起火星。 虽然每次被击散的部分身形都恢复如初,但明显其飘行轨迹愈加不稳定了起来,烟雾从几乎透明逐渐回到了半透明,更接近于平常的质地了。 “你不是中位阶的实力吗!?”调香师难以置信。 她是七阶的高位阶,虽然精通的是灵剂、古物、秘氛、典籍研究等理论性领域而不擅正面战斗,但这种机动灵活的逃跑本领,通常让她很难受制于人。 “中位阶?”范宁呵呵冷笑。 在晋升高位阶后,经过这段时间的适应,范宁对自身灵性的掌握情况已经越来越熟练,“多声部”控制能力也越来越接近自己舞台上的真实表现。 再加上“旧日”的巨幅加成,此刻他在指挥接二连三的残骸尖片激射而出的同时,还在不断移开着那些影响自己速度的塌落砖石。 “不可能!在‘幻人’秘仪现场那天你明明是六阶左右的水平!!”对方的声音终于出现了慌乱。 “蠢货玩意,那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了。”范宁脸色冰冷、眼角跳动,脚底下踩着的钢板,仍在不断和调香师拉近距离。 她就算知道恐怕都不敢相信,范宁已到九阶,不仅飞行速度比她还快,而且这种特殊的灵感具象化方式所带来的实体破坏能力,在高位阶有知者中都难逢对手。 此时面对密不透风的攻势,调香师几个呼吸后就疲于应对,即将不支。 “卡洛恩,小心!”突然,范宁听到了琼的呼喊,还有夹杂其中吞咽口水的怪异嚎声。 他顺着声音朝下方瞟了一眼,看到卢和赫胥黎一人持着定音鼓槌,一人持着雕刻刀,正将琼护在中间,对付着一头肉芽隆起的畸变怪物。 那畸变体足足有近三米高,不过比起当时洛林教授的畸变,至少维持了大概躯干四肢的人形。它拖着带有血丝的黏液和腐肉,全身各处的肌肉伤口似乎是被琼撕裂过,此时呈病态地撑开,就像被煮破壳后溢出的鸡蛋蛋白一样。 至于头部,已经被赫胥黎斜着削掉了小半,额头消失,露出了蠕动的灰绿色脑花,范宁从鼻子和嘴型等残存特征上辨认出了其原来的身份。 格拉海姆院长? 看着那柄隐隐有气流环绕的鼓槌,卢应该也顺利踏入非凡了,赫胥黎则是六阶的中位阶,三位有知者对一只畸变体,怎么看脸色好像处在下风? 三人感受并回应了范宁触探过来的灵感丝线,但赫胥黎的脸色惨白如纸,卢更是鼻端和嘴边都流出了血丝。 飞行追逐着调香师的范宁,正在消化短短一瞥带来的这些信息,也在疑惑为什么琼反而叫自己小心,突然,他耳边响起了刺耳的怪叫声,下方绽开了一朵硕大的吸盘状口器。 那吸盘外面是几乎透明的胶质,里面则裹着内脏似的墨绿色畸形器官,这一下就像朵食人花一样,欲要将范宁包入自己的口器中。 “小心点,这个怪物是从本杰明嬗变化成的颜料上增生出来的!”卢高呼着提醒道。 已经与三人建立灵感联系的范宁,持“旧日”的手朝下方用力点出,卢的某种关于“烬”的初识之光,被他领略的“钥”之秘密所驾驭,于是似刺入水面般,指挥棒的顶端在空气中点出了重重波纹。 “咚!!!——” 一声沉闷而有金属感的、类似定音鼓重击声的巨响突然爆开! 这种范宁最初领略到的“钥”之奥秘,来自于他成功首演《第一交响曲》后的感悟,它对己方灵性能力的实际调用效果,是两人灵感强度间的某个中值——就和实际演奏一样:如果是平庸的指挥调度高明的乐手,乐手的演绎效果会打折扣,只是胜过指挥自己的水平;而反过来高明的指挥调度平庸的乐手,尽管指挥的灵感无法全部得到贯彻,乐手的演绎效果也会比平时好得多。 此刻显然属于后者的情形,在范宁九阶灵感的调用之下,这一声爆响与卢自己的运用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之别,不管还是格拉海姆院长的畸变体,还是与之缠斗的三人都顿感视觉模糊,天旋地转,甚至高处那位已快支撑不住的调香师,觉得自己差点掉了下去! 而卢惊奇地发现,在范宁指挥的“示范”和“点拨”下,他似乎对自己初识之光的“演绎理解”更深了一层! 吸盘样的巨大口器在范宁这一“锤”之下顿时黏液飞溅,包裹的动作几乎倒退,表面也被震得褶皱颤动。 几乎在同一时间,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响起,四块拥有锋利边缘的不规则钢板,从几处残骸中剥落飞出,它们带上了赫胥黎灵感联系中的穿透和切割特性,开始如飞盘般急速自转起来。 “嗤拉——嗤拉——” 随着钢铁飞盘的切割,那些口器外部透明的胶质层,顷刻间被划开几道又长又深的豁口,墨绿色内脏抛洒一地。 于是这朵吸盘张得更开了,它刺耳怪叫、狂性大发,将范宁的身影完全吞没了其中。 “卡洛恩!!”目睹这一幕的琼吓得脸色惨白。 下一刻,她体会到了自身与范宁灵性的强烈“钥”之共鸣,于是吸盘的那些伤口被整片整片地狠狠撕开,整个肉质结构分崩离析。 解决了本杰明畸变体的范宁脸色冷漠,全身挂着烂肉和汁液从里面钻了出来。 “光明!” 一张新制作的“烈阳导引”不知何时已滑入其左手,随着冰冷的古雅努斯语吐出,范宁身边的炽热气流开始环绕,耀眼程度胜过了废墟各处燃烧的火焰。 他脚踏着钢板再次疾速飞出,一根如小腿般粗细的钢柱从残骸中被拧下,向逐渐追上背影的调香师猛然刺了过去。 而随着范宁眼眸中金色流光大放,钢柱剧烈地升温至通红,甚至顶端逐渐变成了令人心悸的乳白色! “啊啊啊!!”一连串女人凄厉的惨叫,这根温度破千的钢管直接捅进了其幽灵状态的背后心脏部位,带着她一起钉在了隧道高处的墙壁上! 她终于回归了正常状态,不过已是一具在墙上燃烧的尸体,上半身衣物火苗晃动,而一团团带着油脂和焦炭的火焰还在时断时续地往下滴落。 仅仅再过五秒,调香师身死!! “咚——”卢再次将扑咬上来的那只肿胀畸变体震开,灵感的过度压榨,让自己的两行鼻血如小蛇般蜿蜒流出。 在卢的拖延拉扯下,赫胥黎配合着琼又撕扯下了它的一只胳膊,而且把其脑袋几乎削掉了四分之三,只剩一张嘴巴和脸颊下巴一圈骨骼结构了。 可这个畸变体根本就像无事发生一样,又一次扑咬过来,就连掉在地上的那只胳膊,都在拼命抓挠着地上的碎石块。 “这个鬼东西既不知道疼痛,也没有力竭的时候!”赫胥黎眼前一阵又一阵的模糊扭曲,胸口像只破风箱般大口喘着气。 “咔嚓”一声,那根将调香师钉死在墙上的钢管,被范宁控制着从砖石缝隙中拔出,直接朝斜下方激射而出。 “唰唰唰唰——” 这炽热的钢管化作一道道残影,就像刺豆腐块一样从前往后又从后到前,将畸变体的身躯来来回回贯穿了二三十次! 站在半空中的范宁,面无表情地看着脚下怪物嘶吼连连,腐臭的血液喷洒得到处都是。 “哐当”一声,钢管在落地的一刻回归常温,已经变成筛子的畸变体仰面轰然倒下。 又过十秒,格拉海姆身死! 与此同时,不远高处调香师焦糊尸体的两条腿“砰”地掉了下来,仅剩烧得一塌糊涂的上半身还黏在隧道壁上。 “卡洛恩,你你真的好强我之前没体会到过,你” 看着范宁在短短不到半分钟的时间,连着解决了一名高位阶有知者加两名中位阶的畸变体,而且神色一点变化都没有,旁边的琼颇为艰难地咽了口口水。 “我和尼西米小姐起初在站台那边,所以未曾卷入事故。”卢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碰撞结束后我们跳下隧道带队救人,刚刚控住火势,准备分散清理废墟的时候,就听到了隧道深处赫胥黎副校长和这个怪物搏斗的动静本来我们三人逐步压制住了它,结果本杰明的尸体又活过来了,尼西米小姐险些丧命,后续的战斗形势随即急转直下” “哇——哇——”正在卢解释自己这边始末情况的时候,赫胥黎双手撑地开始剧烈的呕吐起来。 几人齐齐向他看去。 本以为是过于脱力或灵感枯竭导致的生理紊乱反应,但几人绕到跟前时,突然发现他的呕吐物,是五颜六色的颜料状浆液! 范宁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呕吐稍缓,灰头土脸的赫胥黎尴尬地笑了笑,抹了一把嘴刚想说点什么,突然看到了自己袖子上的污物,整个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 肉眼可见地,他全身裸露在外的皮肤,包括脸上和脖子上,开始出现面积越来越大,色彩诡异艳丽的淤青! 三人齐刷刷地后退几步。 “卡洛恩,快杀了我。”赫胥黎面如死灰地开口道。 范宁嘴唇艰难地蠕动了几下,挣扎着抬起了手枪,但整个手臂都在颤抖。 赫胥黎想转移自己恍惚的注意力,但发现眼前这三位自己本来颇为喜爱的学生,其外表已经不受控制地在内心中变得厌恶起来。 他用力甩了甩头,竭力维持着冷静:“谢谢你的秘仪,但对抗神秘者往往最终被神秘污染,这是世界的本质,至少我无愧于心,这些年也尽到了与能力和职位相匹配的责任对吧?你要是心理负担过重,要不看看卢是否可以,总不能让琼来开这枪吧?” 范宁持枪的手臂抖得更厉害了。 “校长先生,你”琼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当揭开神秘侧帷幕时,就应默认有此觉悟”赫胥黎口鼻中开始溢出一道道稀薄的颜料,咬牙压制着平静的语气,“快动手吧,等我畸变了照样是解决,那样死得更不体面”随着污染的飞速进展,他最终开始不受控制地暴躁咆哮起来,“动手啊!他妈的!范宁!还有你们两个丑陋而污秽的家伙!看着你们一幅虚伪的同情表情我真是他妈的觉得恶心!” “砰!——”范宁扣动了扳机。 赫胥黎眉心爆出血雾,在他俯身倒地的时候,身躯剧烈地爆燃起来,将那些从毛孔中溢出的颜料烧成了黑渣。 “你们接着救人。”一句应是属于善良范畴的内容,语气却冷得像冰。 泪水在眼中打转的琼,看到范宁头也不回地转身,朝隧道中绵延的列车残骸走去。 为什么我一句话都没说? 为什么我开枪前一句安慰的话都没说? 范宁紧抿嘴唇,皮鞋在残骸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出声音。 因为安慰救赎不了死亡吧,安慰是能抚平创伤?还是能够让死后的世界不再虚无? 还有一个人 如果这场事故就是“巧合之门”的密钥 从列车相撞后自己开始行动,到现在也就过去了五分钟不到,在特巡厅那几位巡视长赶来前,如果自己能阻止“巧合之门”的打开,让特巡厅拿不到“灾劫”,那么,器源神残骸的争端或许就会离自己更远一点。 不管它的条件是什么,它都和秘仪一样,存在一个“执行者”的主体。 根据范宁的经验,哪怕这场事故的伤亡突破了临界线,只要把埃罗夫杀了,密钥的主体都没了,应该“巧合之门”就不会打开。 范宁再次踏上了一块水泥板,贴着废墟低空飞行搜索了起来。 灵觉全开之下,他的心更加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他原以为多多少少会有一成或半成的人能幸存,但不知是因为事故的惨烈度比预期更高,还是因为有什么其他的原因,目前一个活着的气息都没有。 突然,范宁停在了半空。 堆砌的残骸缓缓分开,他在一处较大的空腔里,借助几缕烛火看到了埃罗夫正张腿靠坐于地,神情十分舒爽,像体验了什么极具满足感的事情一样。 他看到范宁注视着自己,也没有起身,而是用百无聊赖的动作拨弄着地上的骰子。 地面还有一些难以理解的,可能是见证符一类的图案,旁边则是黑色水彩笔。 那几缕烛火的蜡烛正是“双生”造型,这应该就是他所布置的秘仪现场了。 于是,埃罗夫靠坐的身后,一大片矩形的厚钢板突然弯曲变形,就像卷被子一样将他整个人卷了起来,并临空漂浮在了半空中。 “你为什么不躲?”范宁从牙缝中冷冷挤出几个单词。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埃罗夫张开嘴巴,向范宁展示他牙后跟的一个小胶囊状物体。 “毒药?”范宁下意识问道。 “聪明。偶尔人的旅途过于彷徨的时候,会出现一些消极应对的情况,那么它,就是针对这样的情况提前准备的,目的是防止终点的偏离” “邪神组织的疯子毫无逻辑可言。”范宁握紧拳头。 “咔——”骨头断裂的声音响起,卷曲的厚钢板裹得更紧了点。 “这就是你的秘仪?‘巧合之门’的密钥就是一个献祭两千人生命的仪式?”范宁踢走地上的骰子和蜡烛,冷视着他,“所以,西尔维娅掌握了某种能蓄积概率的无形之力,教唆玩忽职守,却不断地阻止相对小的事故发生,官方组织的奔波救火只是在助力,类似阳谋般让人无计可施就如同连续抛出数次正面朝上的硬币后,她能让下一次反面朝上的概率更大,逐渐将偶然变为确定的范畴?”范宁终于笑了起来,“那么,现在,你失败了,你们失败了,你们可以都去死了。” 冷汗从埃罗夫额头流出,但他仍然流露着享受性的微笑。 “范宁先生,我再强调一遍,其实事情是这样,如果你决定让我做一名普通乘客,那你就自己来做那名不普通的。” 听着这些让人厌恶的不明就里的话,范宁的眼神越来越眯起。 “啊嗬嗬嗬”厚钢板越勒越紧,埃罗夫口鼻开始溢出鲜血,腰腹部逐渐变得跟女士一般纤细。 “嘿,嘿嘿嘿”埃罗夫开始露出神经质的笑容并闭上眼睛。 “咔嚓!咔嚓!”骨骼不断碎裂,鲜血和肉泥像牙膏般挤得到处都是,埃罗夫整个人的躯干已经变成了一根电线杆的大小。 无知者此时早已死得不能再死,而有知者,也不过仗着一些更强的灵感,让大脑多存活一二十秒而已。 “范宁先生,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突然,埃罗夫双眼睁开,呕出几块内脏碎片后,对范宁诡异一笑。 范宁下意识地盯着他扭曲的面庞。 “‘巧合之门’的密钥是:被卷入一场死亡数量超过两千人的特大事故或灾难,并且成为唯一的幸存者。”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七章 见证之主残骸(4K二合一) “砰梆!” 失去无形之力支撑的钢板,卷着埃罗夫直挺挺自由落体,砸出了刺耳的噪音。 范宁死死盯着埃罗夫那被挤得稀巴烂的尸体,久了之后,他双眼一阵阵发黑,也意识到大脑已经剧烈抽痛很久了。 虽然解决四名对手的时间只有短短几分钟,但他对无形之力的调用太过广泛而狂暴,即使是再充沛的灵感也经不起这种挥霍。 食指滑过嘴唇上方,鼻端鲜红的血迹被抹了下来。 而且,突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恶臭味道。 或者不能说突然,它也有一段不短之时间了,只是现在他注意到了自己透支的状态,也重新注意到了这气味。 灵体的软化?颜料的污染? 范宁闭上眼睛,将九阶的强大“烛”相灵觉刻意辐散到了更远的区域,其启示出这片狭长空间里仅剩的极少量尚未断气的乘客,生命特征同样在飞速地流逝。 死亡超两千的特大事故或灾难 他纹丝不动地站在残骸里,身体就像被钉子钉住了一样,除了持指挥棒的手臂在隐隐颤抖。 被卷入其中,并成为唯一的幸存者? 什么算卷入,什么算幸存? 希兰在地铁驶过郁金香广场站,碰撞还未发生前,就将自己放逐至星界了。 她或许远远地目睹了碰撞的全过程,从性质上来说,和待在托纳莱森站台的卢以及琼是差不多的概念,况且她相当于那时直接从世界表象消失了。 马克和埃罗夫,以及自己,一同滞留在9号列车。 本杰明、格拉海姆、赫胥黎或在10号列车。 调香师不清楚,无论卷入或外来,反正她死了,和这些乘客一样地死了。 所以幸存者只能是? “有您这样强大的存在,我们对于推进完成大功业的信心更足了” “理论上来说,我肯定不是如果你非要阻止我,让我做一名普通的乘客,那么,不普通的就是你了” 最后打开“巧合之门”的人,竟然是自己? 是我这个一直在阻止其打开的人? “你在对于正确道路的选择上,还是存在摇摆不过没关系,这都是正常的过程,旅途中的彷徨并不影响你我的终点” “若偶然出现一些消极应对的情况,那么它,就是针对这样的情况提前准备的,目的是防止终点的偏离” 如果地铁的故障被提前排查,那么事故概率就会继续蓄积到下一起灾难上? 如果自己今天选择待在家里,那么埃罗夫就是门扉开启者? 如果自己今天选择滞留现场,但“消极应对”,到了最后一刻选择放弃击杀埃罗夫,造成双双共存的局面,那么还有最后一步没有用上的毒药? 所以我本来能怎么样?范宁的手指关节咔咔作响。 他宁愿在反思复盘时,发现是哪一个节点想错了,哪一个决策失误了,或者,干脆是自己的实力没能杀干净这几个人。 这些都能接受。 可现在他无比厌恶这种被宿命式的东西控制着的感觉,有一瞬间他想象着自己在捶地咆哮,他妈的“巧合之门”?这东西叫他妈的“巧合之门”!? 艺术家性格中躁狂的一面如此,但他实际上是平静地站在这里,一贯的处事方式如此。 看着遍地的鲜血、颜料污渍、横七竖八的残肢断手,以及散落在残骸废墟中的一本本《邪神组织污染识别与预防手册》,回想起马克和赫胥黎临死前的脸,范宁连续三口深呼吸,强迫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 这件事情没有结束,更大的麻烦正在路上,他开始分析处境,以及考虑下一步的打算。 “我为什么要来这里?是因为地铁场景和黑白海报的启示?不,那只是一个辅助调查手段,我的最核心动机应该是防止特巡厅拿到‘灾劫’,因为那样波格莱里奇会查到其他器源神残骸如‘旧日’的线索而我为什么知道这条关于‘灾劫’的情报” 是因为西尔维娅说的。 这条情报的真实性不低,只是无心还是有心? 如果这个女人在面对伪装成瓦修斯的希兰时,还能“有心”地释放着引导性的消息 “不管你是不是特巡厅的线人” “不管你的目的是利用我帮特巡厅拿到‘灾劫’残骸,还是希望我自己拿到祂,以和特巡厅形成对抗,从而借机挑乱帝国本就很紧张的非凡局势” “你以为我有兴趣?”范宁脸颊微微跳动,“你以为我会去收容‘灾劫’?你当是在玩夺宝游戏吗?” 随着最后几处奄奄一息的生命走向尽头,范宁所处的这片空间,开始如水波纹状晃动。 辉塔攀升路径的较高处枝桠,从超验的源头刺穿了世界表象的皮肤,让一些本来不属于现实的光芒溢了出来。 也许这块区域暂时性变成了一个世界表象与意志交汇的地带。 也许实际未变,只是范宁跌入了一个和辉塔有关的梦境,有知者本来就可以在特殊情况下抵达辉塔内部某种,例如联梦,例如此刻,但都不算独立,也难以自由观察,只有经历从门扉穿行进入的过程,能发生灵性的本质改变。 这个梦境的起点与现实景象相连,与周围废墟的点线角面保持了对应关系,钢板卷中埃罗夫的尸体同样在地上,但都变成了似泼墨的朦胧灰白场景。 它尚在生成扩展,范宁已感受到上方倾泻下来的辉光侧影,他观察到了“巧合之门”的灵知和“衍”有关,位于第三重“持刃者”的高度,除了上下层路径外,还存在两条可能通向“烛”和“池”攀升路径的岔路。 而且它展示着去往更上层辉光花园的一条捷径,这说明门扉后面,的确有什么足以让人被擢升“执序者”的伟大事物正处在降临的过程中。 就像求知之人面对真理,干渴之人面对清泉,就像为饥肠辘辘者奉上珍馐美馔,为长年禁欲者献上香肌玉体——“巧合之门”充满诱惑力的灵知,正在急剧吸引着持密钥者,即灵性状态最为契合的范宁穿入其中,大快朵颐,占有辍饮。 但对于连枝桠下层的灵知都不曾理解的有知者来说,它的光芒除了让人沾染疯狂外,没有任何其他意义。 范宁本身也不在乎高处,更不会去思考接下来出现的“灾劫”,等梦境缓慢稳定下来后,他就会控制自己坠出。 现在是地铁碰撞结束后的第6分钟,废墟的挖掘工作已经铺开,博洛尼亚学派最先一批会员也闻讯赶来。 “两千人的规模?赫胥黎副校长畸变后死亡!?”在郁金香广场值守的施特尼凯校长,此刻脸色异常难看。 “指引学派那位音乐家范宁,刚刚连着解决了三位隐秘组织成员?正在前方搜查最后一位?”另外两位会员也在向琼以及现场维持秩序的警察们了解情况。 第8分钟,这场百年时间跨度以来最大的恶性铁路事故新闻,已经开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帝国。 帝国官方组织的人员接二连三地赶到,在博洛尼亚学派之后,第二批是圣雅宁各骄阳教堂的米尔主教和神职人员,现场罕见的惨烈情况让所有人都在心惊肉跳。 第10分钟,维亚德林爵士和希兰赶到现场,麦克亚当侯爵和罗伊赶到现场。 “范宁先生几十秒内解决了一位高位阶加两位中位阶,而且还是两只畸变体?”听闻初步情况的罗伊先是惊呼,而后脸色煞白,“赫胥黎叔叔死了!?范宁先生呢,他现在在哪里?” “埃罗夫,去找那个埃罗夫”希兰心慌意急地示意维亚德林赶紧去搜索前方。 警力和工程人员也被大规模调度至此,现场进行着紧张的残骸处理和尸体清点工作,也有人分组试图发掘幸存者,而这几人立即动身,寻找可能还在战斗中的范宁 第11分钟,特巡厅两位巡视长带领六七位高级调查员赶到现场,而就在这时,两列地铁对撞的偏中段处,某种高深莫测的奥秘和情绪,狂暴地降临了下来。 众人齐齐望去。 “那个地方”鲁道夫·何蒙僵硬的脸庞上眼神眯起。 “世界表皮破损的气息辉光花园溢出的迷雾那是”诺玛·冈口唇微动,那狭长的隧道和废墟似乎在她脚下被折叠,幽灵一样的黑色身影瞬间踏向远方。 “那里发生什么了!?”就连灵感较低的无知者,都体会到了那个方向难以言表又极不寻常的气息。 而且他们觉得,那处似乎开启了一个不同寻常的空间,如果自己前往查看其中的伟大存在,可能获得什么洞见祸福、甚至改变自己命运的启示! 几乎所有人都在或快或慢地往那个方向赶去。 梦境中的范宁,看到了上方枝桠透出的刺眼光芒中,逐渐降下了一个形状奇特的、似王冠般的庞大事物。 祂的具象形态呈现出诡异的美感,质地似镜面般的云朵,似云朵般的镜面,构成云朵的那些烟雾并不凝实,一团团向四周空间漂浮而去,每一块镜面、每一个不同角度都反射着关于事件与因果的启示,有些经久不散,有些逐渐失真,所有未被当前自己所观测到的镜面都是一个夭折的命运。 “刷,刷,刷——” 范宁看见了一道道人影出现,他们似乎并未进入辉塔,而是在梦境的边界隔层,范宁看他们就像稍稍隔着毛玻璃一样,总体来说有些模糊,但不太影响观察。 除了最开始“灾劫”从上方现身时,他不可避免地投去了注意力,此时他一直平视前方,没有抬头,他看到了前排五名认识的邃晓者,一大圈围在后面的有知者,以及更远方朦朦胧胧细节不清的人群。 “这是最后那个隐秘组织触禁者吧这位范宁指挥的实力真的太恐怖了!而且下手极为狠辣!”很多人注意到了范宁旁边被钢板卷住的埃罗夫,虽然梦境中其色泽失真,但尸体扭曲的形态让人遍体生寒。 “听说这范宁指挥,是一位23岁的‘锻狮’音乐家外加高位阶有知者!只花了一分钟就连续解决了四人,而且下手情况来看,风格极为狠辣!” 很多人一路过来,连续看见了四具稀巴烂的尸体,对于范宁的手段感到心惊胆颤,当然,他们的注意力迅速落到了那个庞大的奇异事物上。 尤其是几位邃晓者,他们眼中带上了难以言表的热切。 这是关乎到“执序者”境界的,见证之主位格的残骸!这是我们学派曾经遗忘的知识!麦克亚当侯爵的呼吸变得微微急促起来。 范宁与好几位同伴的目光短暂交汇,然后看到希兰从维亚德林身后挤了出来,其传音同样畅通无阻:“卡洛恩,地上那个是埃罗夫?你还好吗?能出来吗?” “我头有点疼,不过等这个地带更稳定点后,我自会马上出来。”范宁示意希兰不用担心,然后切换目光,扯动嘴角似笑非笑道,“尊敬的巡视长鲁道夫·何蒙先生,诺玛·冈小姐,我发现你们特巡厅总是喜欢在邪恶仪式结束之后姗姗来迟。” “范宁指挥,辛苦你冒着如此大生命危险为帝国治安履职尽责。”穿着黑色宫廷长裙的邃晓者诺玛·冈小姐语气平淡,“既然最后是你打开了‘巧合之门’,那么请你履行作为帝国官方人员的最后一步职责,趁着灵性的契合状态将‘灾劫’残骸牵引出来,目前的你比我们更适合做这件事情事后,我们将按照你的履职功绩给予顶格的表彰及奖励。” “哈哈?”范宁难以置信地嘴角上扬,“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诺玛·冈原本面容姣好的脸庞,不禁变冷了下来。 “我刚刚一直在好奇”范宁忍着一阵阵眩晕发黑的感觉,在“灾劫”残骸的下方踱着步子,嘴角噙着笑意,“我好奇待会与特巡厅长官见面时,第一句话会是聊的什么话题,譬如人员伤亡、事故经过、隐秘组织情况一类,结果,结果结果竟然是履职,是尽责???” 在四大官方组织的众人目光中,辉塔里的范宁逐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起来。 “你给我谈职责,我都觉得好笑。”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八章 想什么呢?(4K二合一) 范宁话音一落,全场哗然。 何蒙、冈两位巡视长还未来得及作出表示,一道人影却好像下定了决心似的,果断从世界表皮的豁口闯了进来。 他是原本位于特巡厅一行对面、站在麦克亚当侯爵和罗伊后方的施特尼凯校长。 事实证明,那道毛玻璃般的边界并没有什么实体意义上的阻隔作用,随着他的抬腿跨入,其身形的轮廓线条变钝,衣物和身体的各种色彩也变成了和梦境中范宁相同的灰白墨色。 “范宁先生,冒昧先前一步。”施特尼凯嘴里打着招呼,而眼神冒着热切的光芒,“我认为在这些云朵镜面上,或‘巧合之门’的入口处存在关于我今后命运的启示,所以我想呃呃” 他仰头绕着范宁,或是说绕着上方的“灾劫”残骸旋走了几步,突然声音戛然而止。 仿佛是看到了什么过于恐怖的事物,他步伐僵在原地,一头梳得整整齐齐的中分头发抖动散乱,眼珠瞪出,双手捂住自己的喉咙,发出痛苦的“呃呃”干嚎声。 扑通——扑通—— 先是脱力跪地,然后朝侧方倒下,整个人四肢僵硬,没了声息! 一位高位阶有知者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了,众人脸色大变,几位邃晓者纷纷喝止了己方少数变得蠢蠢欲动的人。 麦克亚当侯爵更是抬手一挥,另外一位皇家美院的会员,原本鼻尖已都碰到了梦境边界,突然整个人原地爆开,化作了四散纷飞的淡蓝色光点,然后重新在他身边聚合,变回人形。 这位被他抓回来的会员倏然冷汗淋漓,对刚才的冲动之事后悔不已。 “稳住灵感,保持理性,严禁轻举妄动,寻到合适时机再执行收容秘仪。” 施特尼凯死亡,赫胥黎和格拉海姆畸变,连续三位学派会员的损失让麦克亚当眉头拧紧,提醒的声音极为严肃低沉。 就在此时,隧道靠站台的那端,响起了更多扑通扑通的跳地声。 “圣哉,圣哉,圣哉。” “圣哉,圣哉,圣哉。” 范宁遥遥望去,灵觉清楚地“看”到,声音的源头来自原本在候车分流区的部分乘客。 候车乘客中夹杂的部分受蛊惑服食过灵剂的人? 这里存在某种吸引,可能是因为“灾劫”,可能是因为调香师在空气中播撒的秘氛,抑或综合下的作用,他们变得不受控制起来,而由于大部分警力都调度进了隧道里,外面的看守强度变低了,他们冲撞出警戒线,直接跳下了隧道。 这些人呈膜拜的跪姿扭动前行,并高呼溢美之词,偏偏速度病态地快,而且还兴奋地抓挠着自己的皮肤,由于过度摩擦与耗损,五颜六色的血液四处飞洒。 那种痛苦中带着兴奋的呐喊声又出现了,嬗变从部分感染到整体,列车废墟的各处缝隙里也开始溢出五彩斑斓的颜料,以及半溶解状态的人体组织。 站台那边流淌的浆液与之汇合,迅速让隧道的水平面上升起来。 但水平面没有继续增高,因为这些颜料似乎带着一定的方向性,分成几股流向了隧道中特定的区域。 正是地铁设计图上莫名其妙标注的几个黑洞般的深坑。 在卢下令后,这些坑洞被作过封闭处理,但那些粘滑的颜料本能地寻求着“得见圣泉”,此刻就像有了生命一样,以畸形的隆起顶开那些覆盖其上的钢板铁板,或溶穿层层填堵的塑胶,然后哧溜溜地滑入其中。 虽然调和学派最终的“大功业”并非今天灾难本身,也不是“巧合之门”,但明显,这是其中一环,由于一方需要收集嬗变材料,一方又需要炮制伤亡数字,他们达成了合作。 这些受影响的乘客,其特征十分接近当初在毕业音乐会现场受到影响的人,警察和有知者的干涉显得十分无力,他们可以击毙,可以断腿,但难以让乘客停止参拜,在如此混乱的场面下击晕也很难把控下手轻重。 试图介入其中的卢差点被咬了一口,琼被几位面色迷醉的乘客逼到了墙角,只得穿墙回到站台,而另外好几位张开双臂劝阻的警察一不小心被扑倒在地,于是枪声和尖叫声再次响起,隧道中混乱的人群扭作一团 而官方组织中的主力人员仍然在范宁四周作严阵以待状。 负面情绪冲击着范宁的内心,而胸口却隐隐约约有透体清凉。 那是指挥棒的位置? 早在范宁觉察到有大量人员接近时,就将其重新放回了衣襟内。 “他的灵感在升高”指导几位高级调查员布置好收容秘仪后,何蒙开口了,“不过,为什么他站在‘巧合之门’的通道门口,也观察了‘灾劫’残骸上的景象,但至今未出现受到污染的迹象?是不是存在什么特殊手段或礼器?” “可能他现在是持密钥者。”旁边的冈猜测道,“因此灵性具备亲和的特性,包括从辉塔上方路径一并漂流而下的‘灾劫’也同理,只要他不失智进入攀升路径,就基本是安全的,但这种类似壮举的密钥形式并非永久,只会针对这一次门扉洞开的过程” 何蒙看着地面繁复的祭坛阵符,皱眉说道:“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想暂存‘灾劫’残骸以移交给波格莱里奇先生,伤亡和污染最小、最稳妥的方案,只能是让范宁凭借密钥的契合灵性,将祂牵引出‘巧合之门’的边界,进入我们的收容秘仪范围” “或换句话,范宁想从里到外,来去自如,而我们想从外入里,却危机四伏?” “基本如此。”冈点了点头,“所以我才对他作了那样的命令。” 可惜,所剩时间太过紧张,波格莱里奇先生为解决“红池”的麻烦分身乏术,只能寄希望于他们这几位信任的心腹先完成其他相对较易的目标。 “你解释一下吧。”她保持着对范宁的凝视:“作为官方有知者,还是高位阶中的骨干和波埃修斯提名艺术家,要求你履职尽责,哪里不对?如何好笑?” “诺玛·冈小姐,这是个严肃的问题,它本来不应该好笑。”听闻此言的范宁将目光从外界的混乱处收回,“好,既然今天特巡厅的长官在这里,博洛尼亚学派的总会长在这里,指引学派和神圣骄阳教会亦有高层在这里,我们就好好讨论一下所谓职责,觉得我不对你们尽情指出。” “相比于各位资深官方人士,我被纳入的时间不长,但我尽心尽力地彻查每一起遭遇的神秘事件,发现与隐秘组织有染的可疑线索后,将权限内的事情果断处理,将权限外的事情及时上报请求配合解决,这算不算履职尽责?而如果有机构面对查实的证据,却因为所代表的帝国利益阶层不同而拖延包庇,这算不算背离职守?” “面对隐秘组织策划的毕业音乐会秘仪,我用艺术灵感谱成作品,净化听众与之抗衡,两位校长身负重伤埋下了污染的厄运,还有一名老钢琴家当场身死,这些算不算履职尽责?而如果有机构不仅逼我放弃首演,还一直纵容到邪物降临,这算不算背离职守?” “面对圣塔兰堡的紧张局势,各组织铺排人手、巡查隐患,如今灾难爆发,我一路追杀四位邪神组织成员至今,这些算不算履职尽责?有组织从头到尾只安排了外协员行动,而核心力量的调查员们一直在环伺别的事物,这算不算背离职守?” “我想既然存在官方组织与邪神组织之别,既然对神秘侧有管控这么一说,那至少诸位默认,前者至少还是要对民众安全负责的吧?不然我想请教一句,你们把另一部分群体称为‘触禁者’,是依据什么来分的?” “如果以上前提不存在的话,请你直接告诉我,你作为邃晓者,比我一个九阶有知者要强,所以你胁迫我帮你取得非公众利益,这个逻辑比‘背离职守者要求履职尽责者继续尽责’要顺畅的多。” 诺玛·冈不由得沉默了起来。 胁迫取得非公众利益?这话可不敢说!有这回事的话,那范宁预设的什么‘官方组织与邪神组织之别’、‘管控的合理性’、‘触禁者的划分依据’就全部被瓦解了,特巡厅作为讨论组组长机构,虽然权高位重,但没有哪条章程里面表达了这种意思。 波格莱里奇特别指示了暂时不要四面树敌,因为他判断后续面临的阻力比现在大得多。 而现在整个帝国,四大官方组织的高层和骨干都在这里看着! 在场的众人忍不住开始用眼神交流,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范宁,器源神残骸污染风险极高,这样的应急处理命令,怎么就不在公共职责范围了?”特巡厅有一位同样是九阶的高级调查员,此时觉得己方面子有些挂不住,不由得反驳道。 “风险极高?应急处理?是了,幸亏你们来得及时” 范宁摊开双手,“不然要是来晚了的话,这门就自己关了。” “你”这高级调查员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 看着特巡厅的人吃瘪,对其不满向来已久的麦克亚当侯爵心中终于痛快了一点。 其他很多人想法也是类似。 不管特巡厅的利益动机是什么,范宁自己做的事情和成就,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 一个晋升有知者不到一年的人,事情做到了这份上,还要怎样? 以“履职尽责”的公共名义,去命令一位不是自己的内部人员,站不住脚,况且就算靠实力威慑范宁也很难受到直接的人身威胁。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位和何蒙、冈一样是邃晓二重的米尔主教,现在恐怕以看戏为主,不熟悉的高位格知识体系谁敢去碰?今天真正对“灾劫”有想法的人,除了特巡厅就是原本传承过的博洛尼亚学派。 这关系到“执序者”,关系到一个组织的最顶端战力,麦克亚当侯爵肯定不会轻易放弃机会。 而他是邃晓三重,旁边还有个邃晓一重的维亚德林在静观局势,分出胜负变数太大,但带走个人太简单。 光凭邃晓者的身份有什么好压的?如果没有合适的理由,想动一位“锻狮”艺术家在讨论组中承受的压力极大,而且,范宁太有可能在未来晋升邃晓者甚至是“新月”了。 “范宁指挥如此揣度实无必要。”面对众人的目光,何蒙斟酌片刻开口,“我们尊重杰出艺术家的贡献和地位,只是收容‘灾劫’残骸为波格莱里奇先生交办给我们的任务,作为讨论组组长,领袖自有其用意,范宁先生应该不会,也没必要违背领袖的指示吧?” “违背?”范宁听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你们直接进来拿便是,这东西又不是我的,我拦着长官们了吗?还是说你们嫌我站在这碍事?那没关系,我正好准备走了” “范宁先生。”麦克亚当侯爵朗声开口,“今天诸位齐在,首先我要承认,‘灾劫’一事涉及我家族传承,属于博洛尼亚学派内部利益,因此这是一个委托,只要你将其牵引至此处的收容秘仪范围,我至少许诺三个条件,一是对你的特纳艺术厅连续五年提供每年10万磅的资助,二是若你之后有相关的攀升需求,学派可能用上的隐知体系全部与你共享,此外学派会永远是你忠实的私人朋友,你行走在帝国任何一处都将受到各贵族家族提供的便利与礼遇。” 随着这位总会长一个一个条件的开出,全场大部分有知者心中都动摇了,包括特巡厅的好几位调查员。 博洛尼亚学派是代表着整个帝国历史悠久的高贵王室和贵族血统的势力。 这些条件看似只有一个是非凡资源,实则三条都意味着巨量的非凡资源,而这一切只需要再出出气力,牵引一下“灾劫”残骸。 抑或范宁选择牵引至特巡厅布置的秘仪祭坛中,同样也是顶格的荣誉及奖励加身。 他们的呼吸开始急促,甚至开始将自己代入范宁的角色,并出现了无比艳羡的情绪。 “爸爸,您这样不是在诱使或倒逼范宁先生做选择吗?”罗伊却隐隐觉得有一丝不对劲。 “如果拿到‘灾劫’,我或许有五成把握能突破至执序者。”麦克亚当双眼眯起,“想想这对学派意味着什么况且,如果他真的如此,学派会举全部资源支持他在神秘侧和艺术事业上的发展,他将同时受到我们和指引学派两大组织的庇护,你们的未来也会更加紧紧联系在一起” “我们?”罗伊睁大眼睛,她思绪中欲要呈现某些畅想,却立马摇头,“我不,范宁先生一定不会喜欢这样的方式。” 何蒙和冈两人听到麦克亚当的话也是脸色一变,可不等他们开口,范宁却直接信步往前方走去。 “你们在想什么呢?”范宁笑了。 “真有意思我发现真有意思,为什么你们说来说去,不管什么态度、什么措辞、什么定性,都默认了一个前提,就是我一定会去拿‘灾劫’?这偶遇的东西关我屁事?你们觉得这是夺宝?还是竞拍?” “侯爵大人,罗伊和我私交甚密,我就多一句个人之言。”范宁踏上一块石板,整个人凌空而起,“生者必灭,救赎难寻,求知适可而止,多想想信任尊敬您的同僚们,再多想想依赖您的身边人吧。” “这” “范宁指挥!?” “等等!” 人群中惊呼声响起。 然而下一刻,范宁直接穿过某处稳定的边界飞了出去! “实话告诉诸位,我今天心情极差,恕不奉陪了!” 正文 第一百一十九章 谐谑曲(4K二合一) “我生平最痛恨的,就是被不感兴趣的莫名其妙的人或事牵着走。” “管你是具体的人,还是什么无定形的抽象存在,不会做选择,我还不会掀桌走人了?” 随着范宁探出梦境边界,他灰白的全身逐渐恢复色彩,轮廓线条也重归真实的锐利。 于是众人这下彻底傻眼了。 要么选择接受特巡厅的顶格奖赏,要么获得博洛尼亚学派的最高礼遇,这都是再出出力气就能获得的海量非凡资源,其他有知者出生入死,求索十年也未必能收获这么多。 如此机遇 这位年轻的伟大音乐家就就这么直接走了? “好像也没什么问题但总是觉得有哪里不对。”一旁的米尔主教喃喃自语,他已命令随行的几位神职人员去协助善后了,自己则以无所谓的心态站在角落看戏。 今天这么多人在场见证范宁没拦着任何人,没把任何东西据为己有,也不存在对其他组织的内部行动有恶意使绊的情况,他唯一做的事情,就是一路调查至此并追杀击毙了四名邪神组织成员,再吹毛求疵的人都挑不出毛病。 既然都“关我屁事”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范宁先生!” 早在范宁迈开步子,有欲离场的迹象时,罗尹就顺着他的出口方向绕了过去。 此时石板从头顶上空掠过,她接连调用初识之光踏步前行,所途径的空间景象发生蜷曲叠合,下一刻,穿鲜红色衣裙的高挑身影,直接站在了满身污物的范宁跟前。 “罗尹?你这是?”麦克亚当侯爵下意识地想抬手,再次施展乘舆秘术“移形换影”将自己女儿拉回身边。 这种无形之力的操练形式,来自于他在穿过第三重“钥”相“裂解之门”时掌握的灵知,也是他让所有人为之忌惮的众多诡异手段之一。 但眼前这一幕,突然让他从对“灾劫”的狂热中清醒了过来,意识到罗尹是比自己更快一步远离了纷争核心后,他抬起的手又放下。 “这是什么情况?”一直紧盯范宁动作的希兰,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目瞪口呆。 那块矩形石板一共不过半个平方大小,只见两人贴面相视,胸口紧贴,鼻尖都快碰到了一起了。 而旁边维亚德林爵士的表情,明显已从严阵以待的状态放松了下来,此刻他一脸戏谑地看着希兰,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早知道其实我也可以从星界穿梭过去的! 小姑娘攥着裙摆,紧抿嘴唇,忿忿不平地在心里辩解。可是,现在站不下了 “拆除祭坛,大家避开此区域,并协调警方进行事故善后。”下定决心后的麦克亚当果断开口,另外两方组织也随即作出了类似指示。 “生者必灭,救赎难寻” 范宁临走前的话加上女儿的先行撤退才让他意识到,即便是在没有外界干扰的情况下,己方会员进入梦境收容“灾劫”,都将承受极其严重的污染。更何况特巡厅的两位邃晓者,及一众高级调查员还在旁边虎视眈眈,如果一旦再发生冲突 自己少说还有三四十年的生命用来攀升求索,为了一个不确定的“执序者”机会,今天不知道得有多少人死在这里,根本无法向学派那位担任讨论组组员的“顾问”先生交差。 “祝你们少死几个吧”麦克亚当在转身离去前,冷笑着最后看了特巡厅众人一眼。 不过从他表情来看,这祝福是正面还是反面就不知道了。 看着各方人员如潮水般的撤退,何蒙稍稍松了一口气。 最理想的情况已不可能,但他也不想在第一次收集器源神残骸的行动时,就发生如此激烈的冲突和牺牲,那样,领袖将会对自己非常失望。 “不好!”旁边的冈突然惊呼出声,“这扇门扉要关闭了!” 前方这片梦境空间,重新开始出现了荡漾的水波纹路,范宁这个持密钥者的离去,无疑让这道世界表皮豁口的恢复之时提前到来了。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执行最初的第二计划吧,你们服食污染占位灵剂。”何蒙眼神中闪过果决之色。 身后的七位调查员将某种浸泡着腐烂孢子事物的浅绿色液体一饮而尽,然后在祭坛中各就各位。 何蒙自己则从身后的黑色背匣里,取出了一把狭长的弯刀,它带有金色的柄,黑色的鞘,用一条青色丝带作为下绪,刀镡则带有同样青色的风暴纹样。 这把弯刀中有极其危险的不稳定气息在蠢蠢欲动,但似乎被什么像油层或电流的知识给包裹住了,让它暂时没有明显的异常,但随着脸色凝重的何蒙用大拇指顶开后,异变突生。 仅仅露出几厘米的亮银刀锋上,爆发出狂暴的带有切割意味的气流,尽管有那层波格来里奇布下的封印,何蒙身上的衣物还是瞬间条分褴褛。 连这样恐怖的见证之主残骸,领袖都能收容为自己的武器,不愧是已攀升至第六重门扉、接近“穹顶之门”高度的极限强者。 怀着对领袖的尊崇和敬畏,何蒙咬牙将弯刀缓缓拉开,他的皮肤各处的豁口开始渗血,但不为所动,接着跨入了即将坍塌的梦境边界,冈紧跟其后。 “‘灾劫’的神名或许原本并非如此,她象征概率、因果与联系,但发疯后所有祈求者能观测到的全是关于厄运、凶兆和劫难的景象运用‘刀锋’可切割掉其概念上的联系,暂时分离对自身宿命的污染,再以‘夜幕之纱’分散裹覆,置入祭坛,如此将其暂时拖入移涌秘境‘混乱天阶’交予我处理” “之后所有收容执行人员至少半年不得入梦、减少外出、严禁交战按照如下方法逐渐拔除污染,尽可能降低死亡率,三轮评估仍存风险者提前退役,终生避免调用无形之力” 按照波格来里奇的指示,何蒙顶着浑身颤抖的不适,诵念起关于调用“刀锋”无形之力的祷文。 铿!铿!铿!某种低沉而怪异的声音响起,似将沉重的木头家具在地上拖拽的摩擦声。 于是在‘灾劫’那诡异似镜面的云朵处,数道暗金色的流光凭空出现,景象突兀地膨胀又塌陷,不到一个呼吸便将其切割成了一堆体积不等的散乱雾团。她们缓缓漂浮,似有重新聚拢迹象。 肉眼可见的黑色灵感丝线,从诺玛·冈的身体四周激射而出,转眼间,原先的“灾劫”变成了一颗枝干分散且覆着一片片黑幕的大树,被缓缓牵行着朝外界祭坛方向移动。 与此同时,另一边,石板在隧道中凌空飞行。 “你跟过来干什么?”范宁疑惑看着站在面前的罗尹,过近的距离下,她眼眸里的湛蓝、睫毛的卷曲弧度、温润细腻的双唇,及脸蛋上每一寸无暇的肌肤纹理都清晰可见。 “我?我也不知道”少女迟疑片刻,“看你心情很不好,我下意识地就跟上来了” 两人身体接触的地方温温热热,飘扬的发丝抚在范宁脸上,感觉有些痒。 “你不会赶我下去吧?”她又问道。 “我身上暂时不干净。”范宁答非所问,并勉强退后极小一步,别过脸去,俯瞰下方。 石板已经飞出了列车残骸另一端的尽头,从后方仍可看到不断有乘客跳下站台,和维持秩序的人群撕扯扭打成一团。 这些被蛊惑以“增加寿命、改善机能、延缓衰老”等动机服食灵剂的人,或许都没想清楚今天自己的行程为什么是来到这里,他们不自知,但自知的人结局并无区别,一如原先两列地铁上的乘客,在碰撞发生前,他们的所思所想是一天的工作安排或即将到来的节日度假方案,在早上出门前,他们曾和家人道别并等待晚归的重逢。 这狭长的隧道原本应该堆不下两三千人的躯体,但那些漆黑的坑洞在永无餍足地吸食着嬗变的组织与浆液。 范宁已没有气力去加入干涉的队伍,但某些灵感侵略性地钻入了他脑海,那是灰暗、罪恶、充满狂躁不安的起舞和情绪宣泄。 被宣贯了《邪神污染识别手册》,并强调衰老和消亡是自然规律,然后依旧落入污染结局的民众 被《旁图亚的圣雅宁各向鱼儿布道》祷文和秘仪所净化,并下决心规避过度的求知,然后依旧畸变或迷失横死的两位校长 欢快聆听布道,然后散去依旧追逐果腹的鱼儿? “从第二乐章的白日梦中醒来,存在的意义还是不能被理解,死亡本身又毫无意义,于是只有无尽无休的重复运动,殆无虚日的喧嚣奔忙,兴尽意阑的浑噩人生”范宁从抽离的所站高处望向逐渐远离自己的残骸,那里是光彩耀目的隧道、天旋地转的人群,快速、失真且迷离恍忽,他心中似要发泄般的呐喊出声 意识越来越深,灵感越升越高,远方的“巧合之门”还未关闭,那些透过枝桠缝隙洒入的光线仍存脑海,但此前狂暴的挥霍早不足以支撑高深的思绪,一股更强烈的眩晕如锤击般砸中了他。 “嗡!”“冬!——”“哗啦哗啦” 脑海中铜管强烈的不协和和弦奏响,伴随着的是钹和定音鼓的滚奏和凶险邪恶的半音阶组成的窒息音群,他双眼一黑,整个人晕倒了过去。 “啊”罗尹看到范宁闭上了眼睛,蜿蜒如小蛇的鲜血再次从他鼻端溢出,而脚下的石板终于歪歪扭扭并往下栽了起来。 “小心!”她下意识地拽住了范宁的两只胳膊。 “砰”的撞击声伴随着罗尹的惊呼,两人齐齐坠落在隧道里,变成了一对滚地葫芦。 不知过了多久后,范宁鼻端有了澹雅而清凉的朦胧香薰味,并意识到自己整个人正陷在柔软大床里,于是他睁开眼睛,看到了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和精良壁画,又侧头看到了远处彩色橡木架上陈列的一排精致瓷器,以及成片百合花和黑莓饰样的压印浮凋墙纸。 这里是一间笼罩在暮色下的奢华大睡房,吊灯仅亮起了四个角落,暗澹的橘色光芒细细腻腻地铺洒开来,让织物家具、橡木地板和三角钢琴都笼上了一层温暖的米色光晕。 范宁在枕头下面找到了指挥棒,随后靠床坐了起来,他将目光投向落地窗的方向,外面是条静幽幽的碎石小径,再远处是木制栅栏围成的阶梯式花圃,和沿着青铜凋塑攀爬的、结着紫黑色果实的葡萄藤。 傍晚夜风洁净,庭院哇鸣蝉噪,相比于喧闹不休又煤烟遍天的钢铁城市圣塔兰堡,范宁觉得自己好像钻到了某幅学院派的风景油画里面。 “我昏睡了一个白天?”当排除了危险性后,他暂时没再继续思考,而是跳下床在房间内翻找起来。 浑噩的运动、旋转的景象、执拗的动作、混乱的碰撞 脚底橡木地板的触感温润又细腻,范宁很快就在琴凳下面寻到了谱纸和钢笔,他回到床上,并将床上用餐的锻铁小方桌拉到了跟前。 “生者必灭,救赎难寻存在的意义难以理解,死亡本身又毫无意义”他画下了三个降号的c小调调号,在开头记以两声定音鼓的锤响。 “第三乐章谐谑曲乐章的构思,几个部分的小节数不应均衡,而最好是呈递减长度的结构,篇幅越来越短,内容却越挤越多” “这样会让乐曲从刚开始的表面从容与轻松,到最后以越来越稠密和窒息的情绪结束,从而将那种虚无的幻灭感呈现出来” 在木管乐执拗的装饰音节奏型后,他写下了谐谑曲的主题旋律,取材正是来源于圣咏《旁图亚的圣雅宁各向鱼儿布道》。 “范宁先生,你什么时候醒的,怎么写东西不开灯呢?” 写了约五分钟后,门口传来了少女的声音,水晶吊灯也被完全拉开,静谧的暮色被温馨明亮的灯火所占据。 范宁循声望去。 那里是穿一身奶油色纱质睡裙的罗尹,她轻轻踢掉拖鞋,赤着脚踩上了房间的天鹅绒地毯。 “你想吃点什么吗?” 正文 第一百二十章 烛光晚餐(4K二合一) 罗伊款款走来时,范宁从谐谑曲的灵感中分出几缕注意力,看着她挽起的头发、束腰的丝绦、莹然的裙摆及可见青筋的足背,暂时回忆了几秒地铁中后续发生的场景。 于是才意识到自己身上也是一套干净的睡衣睡裤,之前的血迹和污物都早已不见了。 “别误会,我让几位仆人帮你清换的”看到靠床持笔的范宁逐渐一幅“你对我做了什么”的表情,罗伊赶紧解释道。 “谢谢。”范宁说出了醒来后的第一个单词。 然后目光继续落回谱纸,注意力全部收回。 第三乐章钢琴缩编的序奏和主题,部分有明确想法的配器已做缩写注解:两声定音鼓锤响后,木管乐和低音提琴呈现重复的装饰音型,随后弦乐组徐徐铺开一幅流动性的场景。 起初的音乐性格并不十分急促,似乎还富有一定的闲适味道和生活气息,但细细感受音乐的细节,则能预见性地看到后方浑噩无休的混乱与危险。 范宁仅仅写了开头20来个小节,便不再按照顺序继续创作。 “哗啦啦——哗啦啦——” 他将谱纸往后跳跃性地翻动,粗略预留出小节位置,然后把握住脑海里正在流逝的灵感,迅速在后方各处分散写下了很多关键性的片段。 那是一些不安的焦虑的音响,是带着嘲弄、反讽和质疑的戏剧性乐思,也是这首谐谑曲完稿后,将区别于其他类似体裁作品的重要特质。 它们有时是神经质的重复或断奏,有时是令人从麻木中震醒的重音,有时平行三度或平行三和弦突然叠加又突然离去,就像在人群中游窜的鬼魅事物某些旋律按照期待的方向流动,却毫无预兆又不合预期的反转 尤其是在快结尾处预留的片段,范宁记录下了一段完全不一样的、凶险邪恶的音响领域,不协和的强奏和密集的声浪象征“欲要驱走死亡”的尖叫,一如此前自己面对混乱的人群时,内心那声发泄性地呐喊。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写完开头以及记录下这些特殊的片段后,范宁才抬起头来。 罗伊在床尾叠腿而坐,正专心看着自己,两人目光交织。 “抱歉,刚刚分不出心,这是你家?” “我家?”罗伊起身想了想道,“算之一吧?这里是圣塔兰堡东北城郊方向的圣欧弗尼大猎场,附近林区除了这座麦克亚当家族的小庄园外,还另有三位伯爵的宅邸财产,不过这个时间点他们很少光顾于此,狩猎的最适季节或许还要等两个月。” 这个问法是我打扰了。范宁无奈摇头,置身在一间不曾到过的奢华睡房,他下意识仍是前世思维方式。 “看起来你们撤了。” 罗伊“嗯”了一声。 否则以后续发生的事情,傍晚不至于能安安静静地待在这里。 六位女仆接连走入睡房,落地窗旁边的餐桌烛台被点燃,不一会就摆满了精致而种类繁多的晚膳,最后进来的是穿厨师服的中年男子,他向两人优雅行礼,表示有任何不满或建议可随时传呼。 “我和范宁先生自己用取即可。”罗伊示意女仆们在外候着。 范宁舒展身体,跳下床铺,再次打量四周奢华的环境:“面对总会长的邀请,我甩手离场,然后待遇条件还升级了?” 罗伊将水晶吊灯拉灭,让房间重新被暮色侵染,然后她眨了眨眼:“范宁先生那张唱片的收入,拿出三分之二或以上,就可以在圣塔兰堡郊区购到一栋类似规格的小型庄园或豪华宅邸了,如果是考虑乌夫兰赛尔则更有选择余地。” 显然,她没有将四十多号仆人、厨子、园丁、马车夫、浣洗工和管家的雇佣成本,日常的酒食衣物开销,以及设施修缮、园林维护、家具保养、艺术品装饰的费用,或定期举办与之规格配套的社交活动支出算进去。 饥肠辘辘的状态,加上晚膳的色泽香味,灰暗心情似乎有所驱散,范宁吃了比原本预想中更多的食物。 “他们呢?”范宁持起一大勺炖得酥烂脱骨的羊肉羹。 “具体谁?” “希兰,还有其他人。” “她自然不知道你后来能从石板上掉下去。”烛光下罗伊的脸庞浮现出笑意。 “昏迷后我把你带到这里,然后向指引学派相告了地址以及你在补充睡眠,但由于无法预知你醒来的时间,我表示你会接着和我讨论关于合唱写作的诗歌文本选择问题,维亚德林爵士的语气相当支持,表示没有要催你回去的意思这说明同伴和上司们都很放心,对吗?” 当然,我绝对不会告诉你,在汽车后座时你是如何躺着的。罗伊交代完来龙去脉后,叉起一卷白谐眉沙司焗烤白菜,掩手送入口中咀嚼,并悄悄打量着范宁的表情。 “后续结果如何?”范宁对她的经过描述没有过多表示。 “特巡厅成功收容了‘灾劫’。”罗伊说道,“代价是有一名高级调查员死亡,他的运气不太好,在返程途中突发了罕见概率的心肌梗死另外人员包括两位邃晓者,则至少半年内无缘非凡能力,或许还有潜在的高危污染未暴露出来” 范宁闻言微微颔首。 虽然那时心情无比躁郁,但他早就有清醒的认知,就算自己所做的选择是向博洛尼亚学派祭坛方向牵引“灾劫”,特巡厅一众也不可能站在旁边傻看着。 那样只会让现场发生更加混乱的冲突,这么多邃晓者和高位阶有知者,一旦展开混战,这狭窄隧道里自己和几位同伴的生命安全都将受到严重威胁,而结果大概率还是特巡厅拿到“灾劫”。 果然不出所料。 除非“巧合之门”不被打开不然只要到了那一步,事情就已经没得选了。 后续也同自己料想的一样,这种位格的事物介入代价巨大,他们那部分人员战力将被废置较长一段时间,“灾劫”多半被拖入了移涌秘境“混乱天阶”,后续的控制与运用,对于波格莱里奇恐怕也是个颇费精力的麻烦。 所以特巡厅拿到“灾劫”后,对自己的搜查威胁并不会那么急迫。 而且,自己之前也有了一些初步的应对思路。 “后续你可能会受到责难。”罗伊为范宁斟上接骨木花露,并挤入蜂浆和柠檬汁液,“一种来自特巡厅中高层的,力度不小又难以明说的微妙责难而另一方面,你还是会收到特巡厅的表彰与奖励。” 范宁自然明白罗伊所说的意思。 自己的履职痕迹无懈可击,在帝国四大组织公证下毫无“黑点”可言,且自己还是一名“锻狮”级的伟大艺术家、潜在的邃晓者、或预期更高的人们眼里十多年后的“新月”,但是当众质询加甩手走人,特巡厅付出了原本可以更低的代价,即使这并非范宁义务。 “如果你向一人寻求100磅资助遭到拒绝,正常来说只要脑子没坏,你不应认为那人欠了你100磅” 范宁荡涤着杯中充满迷人清香和夏日气息的饮品,平静摇头,表示自己无所谓。 如果能够晋升邃晓者,成为帝国那二十多分之一,就更不用担心了,相比成就艺术大师“新月”之格,这是个更现实的下一阶段目标。 “不过你出名了是真的。”烛光下少女脸颊微红、笑意盈盈,“我是指非凡圈子,而不是已富盛名的艺术圈子” “一般而言‘烛’具备抵抗幻境和精神攻击的强大灵觉,‘钥’又具备相对更强的隐知污染抗性,这两项特质都是防护手段,偏偏你的正面攻击和机动追杀能力还更强悍知情者在评估你的晋升档案、灵感强度、无形之力特性、实际战斗表现等方面后,将你列入了高位阶有知者中最难缠的那一层级” “但是,你以后能不能别那样了”说着说着罗伊语气渐渐带上了一丝责怪,“为什么每次都要把自己弄到透支,你应该知道有知者在灵性衰弱时,很容易让意识中本来被压制的隐知污染起变化吧?” “好。”范宁应道。 看着对面低头划拨餐具的少年脸庞,罗伊心中闪过麦克亚当侯爵之前的话,某些温馨而美好的情绪暂时赶走了白天灾难的压抑。 “你感觉好点了吗?这一觉你睡了约九个小时。” “仍然十分昏沉,或许还需一觉。”范宁如实答道,“我刚刚醒来是一种中途被打断的过程,原因可能是潜意识中对于灵感流逝的预警,它在催促我暂时撑着起来,先将谐谑曲片段记下。” 他扶住额头:“刚刚我完成了那些最富戏剧性也最易遗忘的乐思,接下来仍需坚持将其余的钢琴缩编谱写完再睡。” “如此说来,你即将完成第三乐章。”少女湛蓝的眼眸亮起,“那我们还真的可以进入到末乐章对合唱写作的讨论了。” 她赤足踩在天鹅绒毯上的步伐轻盈而愉快,从一旁的书柜中挑出了几本不同艺术家们的诗集、艺术歌曲集以及知名歌剧总谱:“一想到我们即将做的事情,是一件类似伟大的吉尔列斯《第九交响曲》的壮举,我总有种不真实的激动雀跃感。” 没有回应,当怀抱书本的少女转身时,看到范宁正站在落地窗前,凝视着玻璃外黑暗幽静的小碎石路。 她将书本和乐谱放到了三角钢琴上,然后踮起脚尖轻轻走到了他的身旁。 “我的表现是不是很冷漠?”过了很久,范宁突然如此问道。 “啊”罗伊轻呼出声,“你是说?现在哦不是,你是说怎么会呢” 范宁又是许久的沉默。 罗伊此前眼神里的光芒,也一点一点黯淡下来:“我亲眼看见了施特尼凯先生的死,我知道格拉海姆先生的畸变体是你解决的,也知道赫胥黎叔叔的那一枪是你开的,但是这也不能怪” “但是我什么都没说。”范宁突然接过她的话。 “马克死了,那个托你关系结交上的马克死了,他死得很惨,临死前我没说什么,赫胥黎副校长也是,我一句安慰的话都没说,就开枪把他打死了,记得我好像连表情都没有。” 范宁转了个身,背对落地窗的玻璃,缓缓靠坐到了睡房地面上。 他声音轻而低沉,没有表达什么观点,似纯粹地回忆:“马克算是个朝业绩和钱看齐的人,但这不妨碍他的敬业,以及与我后来的愉快合作,而且他第一次没签我的原因实属正常,看见这家伙吃瘪的表情我只是觉得好笑赫胥黎或许和我也不算十分亲密的那一类朋友,而且在洛林事件上稍稍闹过不愉快,但这同样不妨碍他作为副校长的履职尽责,不妨碍他是一位优秀的官方有知者” “我还想起了两个多月前逝世的古尔德院长,我在校四年,与他说过的话屈指可数,唯二相对深刻的联系,除了最后的交响大厅,就是聆听过他的钢琴独奏音乐会我还想起了未曾结交,但拜读过他的诗歌,参加过他吊唁活动的巴萨尼,我还想起了完全和我不在一个时代的老管风琴师维埃恩” “相比我的老师安东教授,他们都是虽然有趣,但与我的人生交集相对较浅之人,你曾和我分享过关于两位校长更多的事情,你说施特尼凯先生的妻子早年病故,他终生颓丧,未有再娶,你说赫胥黎叔叔在你童年时带你玩耍的经历,说他的雕塑艺术,说他在家族聚会酒桌上总是有失风度、令人滑稽的表现” “这些都和我没什么关系,但他们死了,而且这两位校长认可我的艺术人格,信任我带领乐团和对艺术节作出的决策,我们在前晚刚刚碰杯庆贺,圣莱尼亚交响乐团跃升首位的荣誉还差一段时日成真,他们也再没有机会看到了其实,只要不是敌人,只要有过交集,我总是不愿意看到死亡,但实际上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温热自范宁右边手臂传来,仅隔两层薄睡衣的厚度让其细腻而真实,罗伊挨着他坐在了地面的天鹅绒毯上。 “范宁先生”她同样背靠落地窗,蜷起膝盖,并拢双脚,“或许希兰小姐总是会第一时间预先知道你的保命手段或制敌能力,但我真不清楚,我甚至不知道你已晋升高位阶,当我上午得知你处在两列地铁碰撞的前端时,你知道我是什么心情么?” 少女沐浴后的淡淡香波味近在咫尺,范宁侧头,和她目光交织:“知道。” “当我和爸爸赶到后,听到你和那么多凶险的敌人交手,再看见你好端端站在梦境中时,我觉得自己高兴得快要哭出来了,不过,看着你灵感枯竭后的不支,以及竭力维持平静的表情,我又还是有些” “嗯,本来预估的是你明天才醒,所以我也是准备今晚放空,然后从明天起再去和你一起讨论那些事情,再去面对那些和死亡相关的数字以及人的名字。” “而今晚你既然醒了,就正好在烛光晚餐中,在这个静谧的庄园一隅,聊一聊你喜欢的音乐好了。”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一章 全部属于我(4K二合一) 旧日音乐家巨人第一百二十一章全部属于我“烛光晚餐庄园一隅”范宁认真地打量着她。 罗伊挨着自己抱膝坐地,两人的餐桌就在旁边头顶上方,跳动的烛火让她的侧颜更显娇俏,而视野里充当她背景的各种室内陈列,也在暮色中显得精致、细腻、静谧而纤尘不染。 “是啊,这多好” “你看,今天是这座城市的职员们最后一天工作日,明天是礼拜天” “其实不光我们,等马克和他的唱片公司员工们结束今天的广告投放工作,可能会有一场精致的社交活动等着他;赫胥黎副校长说不定正在一间如此宁静雅致的宅邸里,和他的夫人及三个孩子不疾不徐地享用晚膳;施特尼凯校长或许会去听一场孤独但充实的音乐会;没有上述优渥条件的普通职员和劳工,也总是能和家人朋友渡过一个温馨的夜晚” “我不是在强调对比,强调我们今晚能有美好的体验而他们死了,而是,概率,或者不确定性。” “这种众人命运的漂泊无定感让人惶恐不安,任何人类似今晚的体验都可能在任何时候被剥夺我不知道施特尼凯校长在‘灾劫’上到底看到了什么,但设身处地去想,如果我可以在某个载体上看到自己未来的死期和死法,这简直是天底下最恐怖的事情,我一定不敢去看。” “如果是看身边人的呢?看我的呢?”罗伊轻声问道。 范宁摇头:“现在想起来,我无比害怕当时施特尼凯校长猝死后,你也失控闯进来观察‘灾劫’。” “这很对等,吓死你。”她朝另一边侧过脸去。 范宁继续道:“往前去想,各非凡组织此次巡查各处场所、各号列车和站点的分配方式发生变化,可能就会造成不同的死亡组合;我们遭遇的瓦茨奈小镇事件,如果任何一个环节发生变化,可能某位同伴就再也见不到了而往后,下一次可能是我,可能是你,可能是任何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既包括毫无征兆的意外,也包括某些积蓄已久而不自知的污染。” 他的目光情不自禁往床上望了过去,那里是指挥棒被收回启明教堂前所放的枕头。 “你知道卡普仑的健康情况吧?” 罗伊默然点头。 “他那样的厄运,我们也随时可能被宣布,很多年龄偏大的有知者同样在忍受病痛,绝症这种东西,相比来不及交代遗言的意外死亡,的确要好上一点,但漫长又结局已定的过程对自己和家人也是巨大折磨。” “总的来说,此类叙事在人类各时期各地域都是挥之不去的黑色语汇,同类的死亡不仅将逝者拖入虚无,也为生者蒙上阴影,人类有各种纪念和排解手段,最常见的形式是‘葬礼’或‘记叙人’,但偏偏绝大多数死亡又都是无言以对的恶作剧,你没法找到什么缘由,也没法挖掘出什么额外价值,无论你的人格有多高贵。” “所以,范宁先生为什么会问自己冷不冷漠呢?”罗伊终于开口。 “一点也不啊。” “对你而言苍白的安慰或共情的垂泪没有额外意义,或者说,那不是你所擅长的对待这个世界的方式你不仅想替特定的人、具体的人回答那些问题,还想放到更广泛的历史长河中去替所有人回答,对吗?” 她觉得范宁看向自己的目光在变得感动与柔和,于是她将头枕在蜷起的膝盖上,侧向他的脸庞,与他凝眸对视:“实用主义者经常会问,‘所以这有什么意义?’,‘所以那有什么意义?’,‘如果你是真的你就应该’,换而言之他们通常认为人类的这种思考是无意义的,譬如针对白天的事故而言,有很多更实用的谈论方式:从社会角度出发可谈公共应急管理,从科技角度出发可谈工业风险控制,有知者则可谈谈强化神秘侧巡查力度” “实用主义者会把理性和感性粗暴地割裂开来,认为上述的做法就是理性,非上述的做法就是感性,他们看到了一种叙事价值,但仅看到了这一种。实际上,哲人、诗人和艺术家们总会试图寻找更加深沉的叙事视角,在后者眼里,理性和感性只是探讨问题的不同手法,因需结合而用。” “——就如范宁先生创作这部作品的过程,你希望它不仅能救赎逝者,还能慰藉生者,当然你最先希望的是自己和身边人能收获高贵的感动,因为每一个逝者身边都有许多生者,每一个生者也都是未来的逝者,这样我们、或聆听者们在未来遭遇类似经历时会变得更加从容。” 罗伊轻轻叙说间,两人伸出的脚踝无意碰触了一下,她先是避开,但又重新靠近了距离,然后手伸过头顶,在桌面上拽下一张湿巾敷了敷自己脸颊。 “范宁先生是一位艺术家,嗯,我跟你一样。”她的睫毛扑闪了一下。 “谢谢罗伊小姐。”范宁呼吸深沉,由衷道谢。 他体会到了一种在自己的人生经历中极其罕见的感动:“其实我觉得表达不清,从谈到马克和赫胥黎开始,一直到刚刚都是无论点的散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或者说,我一生中不多的几次尝试都是以表达失败告终,当曾经认为有合适的语境及分享者时。” “不,你说得很清晰很容易理解。”罗伊认真道,“反而是我对你想法的解读,可能有些词不达意。” “不,你说得很清晰很容易理解。”范宁重复她的话。 “哈哈哈” 两人“扑哧”一声相视而笑,并互相轻轻推了对方一下。 “所以,马上就到末乐章了。”范宁微微笑着,“我觉得我提出了相当好的问题,一切情绪和场景的铺垫过渡也已快足够,但我找不到回答的方向,用合唱来升华交响曲是一件太难太难的事情。” “嗯”罗伊陷入思考,她撑住地面的天鹅绒毯,换了个双腿叠放的坐姿重新靠好。 “在我人生的更早一个五年——指12岁到17岁的这段时光——由于所受的教育环境,读了很多悲剧性的古典戏剧,然后作为一种心理补偿,又沉迷起了市井上结局偏团圆的爱情” 说到这,罗伊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嗯,应是出于那个时期特有的悸动,以及贵族少女的社交圈流行事物,总之跟着女主人翁完满的爱情经历走上一圈,能治好‘悲剧病’,让我获得很多安慰,弥补很多遗憾和难过,很多现实中憧憬而不得的东西,仿佛在沉浸的过程中就拥有了。” “至少在那个过去的阶段憧憬而不得的东西。”她抱着范宁肩边的一束窗帘,低笑着补充道。 范宁认真听着她讲述。 “最近研究了一部分声乐作品,有中古时期的康塔塔,有浪漫主义艺术歌曲,有歌剧或清唱剧,也有带人声的管弦乐作品,我也一并通读了其诗歌原型文本,并发现自己一些印象较深的情绪,好像从来源上和爱情有类似的过程——” 罗伊仰头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命名为好,姑且用上‘程式’这个单词吧。” “程式?”这回范宁的确没理解,它和所讨论的末乐章思路有什么关系。 “嗯,程式审美的程式、体验的程式、获得慰藉的程式” 罗伊熟练地举了几个例子,显然自从她得知范宁的合唱构思后,一直都在认真思考。 “比如,古代写史诗的哲人思雷,或继承他思想的新历女诗人俾德丽采,都很擅长塑造一种充满想象力的叙事化语境,在长诗中,他们让某些神话角色,甚至是见证之主带领自己完成一段旅程,进而结识不同历史投影下的历史人物,通过虚构其对话的碰撞与剧情的发展,来表达自己的哲学观点、道德观点或政治观点。” “比如,中古时期的巨匠格列高利,他在创作歌剧时会大量借鉴神圣骄阳教会《启明经》和《审判经》中的典故,剧情中的角色遭遇困境、蒙受不幸或酿成悔事,最后神迹降临,让一切走向完满和团圆,于是跟着经历了全程的听众也得到了宽慰和告解。” “再比如,更为乐迷熟知的吉尔列斯《第九交响曲》,虽然大部分篇幅都是不含文本的器乐,但四个乐章同样是展示了某种完整的过程:最开始是斗争、彷徨与痛苦,然后是戏谑与反讽,再是冥思与追忆,最后升华为光明、博爱与狂欢,于是聆听全乐章的听众也就经历了一场高贵的精神巡礼。” 三个分别来自诗歌、宗教和音乐的例子,让范宁逐渐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你看啊,它们中间其实都包含着‘现实中难以发生’的虚构因素。”罗伊拢了拢自己的头发,“不会有神话人物带你游历历史投影,不会有见证之主降临神迹解决微末世人的爱恨情仇,现在的时代也离‘全人类的欢爱’差得很远,对吧?” “但它们都提供了一种程式?”范宁眼神明亮,“一种可让欣赏者代入其中的,诵读、聆听、演绎或思考的理想程式,通过找到某个听众渴望但又‘在现实中难以发生’的叙事角度,从而实现救赎逝者、慰藉生者、或让聆听者收获高贵的感动。” “你明白了!”罗伊比出胜利的手势,“因此我们升华的方向除了‘提问-思考-作答’的结构外,或许还可以有‘起始-经过-结局’的要素。” “前者是‘议论性’的范畴,而后者是‘叙事性’的范畴,它们并行不悖。”范宁从地上站起,“嗯,很让人能看到希望的讨论,现在,我先大概把第三乐章的缩编谱坚持着写完。” 他立即又觉眼前发黑,于是罗伊将他扶稳。 “你慢点呀,呼——”少女吹灭蜡烛,拉开水晶吊灯。 时间已到八点多,女仆们进房清洁完餐桌,范宁则在三角钢琴前坐下。 “一定要这么急吗,我感觉你仍然需要休息,而且,你刚刚已经记下了所有主要的灵感片段对吧。” “是需要休息,但如果再隔一晚,我在扩写这些灵感片段时,最终的成品肯定会和今晚赶出的音符有出入,这种出入极有可能是反面的,虽然概率微小,但我不能接受。”范宁解释道。 “那我可以待在这里吗?”她问道,“我看书,或玩自己的,尽量不发出声音。” “可以啊。”范宁右手持着钢笔,左手已在琴键上弹出成片的十六分音符,“你发出声音也没关系,不用那么小心,我这个人其实不太容易被打扰到的,当然,大部分时间我会没法理你。” “好!”罗伊愉快应道,然后抱着一本诗集,直接踩上柔软大床。 “诶,那是我的地方吧。”范宁瞪大眼睛。 “什么你的地方,明明是我的庄园,这里自然全部是属于我的。”她得意地轻哼一声,整个人完全挪到了范宁原先躺的位置,搭上他盖过的毯子,靠着他靠过的枕头。 然后将厚厚的书籍翻开,毯子覆住的两只小脚开始愉快地轻轻晃动。 “你怎么不写了?”过了两分钟她抬头。 “这样的话等下我” “你写完了要睡觉时再赶我走嘛。” “好吧。”范宁无奈摇头,坐回琴凳。 他很快进入全神贯注的创作模式,要么奋笔疾书,要么在钢琴上试奏,或者起身在落地窗前站一会。 罗伊没有再找他说话,她翻阅着诗集,不时做着注解或轻念出声,还有相当一部分时间在轻咬笔杆,悄悄看着范宁弹琴或记谱的背影。 第二个小时和第三个小时结束,她分别给范宁端来了果盘和小点心,放在钢琴凳侧方的小织物桌后,便默默爬回床上。 范宁在起身活动时吃了一部分。 然后他一直写到了凌晨两点半,用时足足六个半小时。 晚间的醒来,本就是谐谑曲灵感流逝的催促和预警,灵性的恢复仅处于半成品状态,这下他感到大脑再次被抽空,几个部位的血管都在突突直跳。 第三乐章基本完成,范宁揉着脑袋,起立转身。 他刚想出声,却立马捂住了嘴。 那本诗集放在枕边,而罗伊不知什么时候早睡着了。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二章 旧日交响乐团(4K二合一) 旧日音乐家巨人第一百二十二章旧日交响乐团于是范宁视线不可避免地多停留了几秒。 她正朝着自己这边侧睡,呼吸细密均匀,睫毛微微抖动,夏天里薄毯仅仅遮住上身,在外的肌肤静静淌着温润而莹然的光。 “砰。” 很轻一声脆响,范宁合上钢笔。 他转身缓缓关下琴盖,再蹑手蹑脚地绕到另一边床头,拉灭水晶吊灯。 夜幕似薄纱般笼罩了睡房,头晕眼花的范宁爬上柔软宽敞的沙发,在庭院的阵阵虫鸣声中睡去。 礼拜天,罗伊在流动的音乐声中睁眼,额头、手臂和小腿上暖意融融, 视野里是范宁坐在三角钢琴前的背影,清脆跳跃的旋律自他指尖下流淌而出,那是莫扎特《c大调第十钢琴奏鸣曲》的第一乐章。 金黄澄澈的光束从落地窗外射入,在睡房各处洒出一道道明媚的条纹和斑点,少女攥着毯子,侧身而躺,呼吸似要跟着欢快的旋律一起翩翩起舞。 多么不同于昨日提前面对阴影时,那些暗流涌动、令人不安的黑色音符啊。 “早安,范宁先生。”她听完整整三个乐章后,坐起来愉快问好。 “刚醒?”范宁双手从键盘上提起,转过头来。 “醒了一阵子,你昨晚怎么没赶我起床呢。” “你不是说这都是你的吗?” “那你就去睡沙发了?”罗伊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刚刚弹的,是某首我没听过的塔拉卡尼钢琴奏鸣曲吗?” “嗯?的确是很接近的风格。”范宁的手指虚划过琴键,“算是我仿的吧尽管它形式简洁,技法也十分古典,但我的内心性格很难写出这种纯粹气质的作品。” “原来如此,你告诉过我塔拉卡尼大师与老管风琴师维埃恩的往事,那些传承在这首奏鸣曲中真是历历可见呀,纯真、灵动、似无邪的游戏或清澈的阳光” 少女站在落地镜前挽着自己的头发:“范宁先生如果在余生能写出类似这样的交响曲,即使那时得不到近况,我也会确认你一定过得十分幸福,没有怅然和悲剧。” “以后的交响曲”钢琴前的范宁仰头。 “或许会吧。” “离秋季学期开学还有一周,有什么打算?”她问道。 “注册乐团,然后提前回去,招募筹备人员,验收场馆建设。” “那你再待一天,我们继续讨论一些诗集文本。” “嗯”范宁露出犹豫的考虑神色。 “再带你看看附近几个有趣的地方。” “今天是礼拜天,文化管理部门要周一才能提供注册服务。” “晚上有一场迈耶尔的歌剧《里努契尼》。” 不知道是最后起的作用,还是综合起的作用,总之罗伊说到第三条理由时范宁作出决定。 “那待一天。” 这样我又能争取在钢琴声中起床一回。罗伊露出得逞的笑容。 虽然她不知道那个世界的莫扎特,但有谁不想在这样的音乐中睁开眼睛,看见三角钢琴前的背影和满屋的明媚阳光呢。 “咔嚓。” 晨间的微风里,范宁咬下手中溢满肉汁的酥脆馅饼,在风景开阔的乡间小路穿行。 “将早餐带出来吃,感觉是很稀松平常的举动,心情这么欢脱是怎么回事?”罗伊手捧小小的一块三明治,眺望着远处树冠整齐、层次分明的狩猎针叶林场。 “因为我们昨夜提前完成了心理部分的追思任务。”范宁的外套在风中飘荡。 严格来说,这一天是范宁开始构思他的《第二交响曲》末乐章的第一天,他在罗伊的建议下针对性研究了一部分诗歌集和声乐作品。 两人探讨了其中的创作手法,并试图复盘这些音乐家最初的立意过程和文本选择思路,范宁又试着创作了几条极简的艺术歌曲片段,他站在“管弦缩编谱”的角度去写钢琴伴奏,罗伊兴致浓浓用歌唱去揣摩音节与情绪的变化,这让范宁发现她不愧是著名女高音的女儿。 最后再带着这些灵感的余热听了一场歌剧。 周一,酒红色的小轿车驶出庄园的锻铁拱门,目的地是郁金香教区的帝国中央文化与传媒部。 “罗伊小姐,或许你这两天把我从危险的困境中拉出来了。”后座的范宁看着侧窗风景,如此表示。 “危险的困境指?”旁边的罗伊听闻后显然很高兴,但她也有些不解:“我们的探讨,应该说只是很不明确的方向性讨论,真有这么重要的程度?范宁先生说的是末乐章合唱写作的困难吗?” “不仅是。” “所以,还包括面对未来众人审视目光的煎熬对吧?”罗伊很自然而然地想到这一点,“你在《第二交响曲》就加入合唱,这必然是史无前例的压力。” “设身处地去想,换做我都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将这个消息向艺术界放出,构思阶段?雏形阶段?完笔后?确定首演人员时?亦或正式开始排练时?嗯,排练应是最晚的阶段,到这一步消息自然而然会被全世界知晓,然后在各种传媒渠道和社交场合引发剧烈的讨论与争辩” 罗伊不由得展开了细节极其丰富的推论和联想,“啊”地一声感叹道:“这的确是好大好大的压力,请务必在体验的时候带上我一起。”她在最后狡黠地眨眼。 莫名其妙地觉得,如果在他独自一人“承受全音乐界质疑目光”的场景里再加一个自己,这很浪漫主义,就和当初两人在学院办公室深夜讨论《第一交响曲》首演事宜一样。 “可靠的推论。”范宁朝她笑笑,给予简短地回应和认可。 罗伊小姐,我无法告诉你,“将我拉出困境”的真正含义,这真的很遗憾。 我曾终日在“改写贝九末乐章”的彷徨和诱惑中度过,哪怕在睡梦中都如此。一度妥协,一度失守。 你都不知道,就这么高兴。 那悄悄谢谢你吧。 范宁现在的灵感强度,用很高的精度将贝九全曲回忆出来还是有点困难的。 但有另一种“技术含量更高”的方式反而可行,比如将末乐章的“欢乐颂”升华语汇嫁接到自己前三个乐章的素材上,他的作曲技法能不着痕迹地保证在它们音乐材料上圆融一体。 经过充满抗争和诘问的葬礼,经过对逝者的追思冥想,经过对浑噩无休的混乱生活的戏谑描述种种对死亡叙事的思考后,来一个“全人类走向终极欢乐”,不能说不可以,不能说逻辑就有问题。 每当觉察到自己毫无思路,或者试图取得进展无果时,这个念头就会如鬼魅般地冒出来。 但经过这两天和罗伊的探讨 虽然只是方向性的、启发性的、练习性的浅尝辄止,但范宁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那绝对不是他现阶段所渴求的救赎方式。 至少在他的冥冥意识中,那个属于自己的末乐章并不以、、、为特性,它应该是、、,并。 他确信贝九“欢乐颂”在带来名利和荣耀的过程中,会侵染自己已经搭建了一半的世界,也会摧毁自己创作的自由意志。 或许这就是“自我”被逐渐认知的过程。 “一部交响曲应是一个世界,前世不知为何无疾而终,这世更不知未来漂向何方,但它们都是我的艺术生涯,我的交响曲集应是一部留在世上的‘灵魂放逐史’或‘精神流浪史’,这是我存在过的意义。” 在文化与传媒部的贵宾接待厅里,范宁见到了帝国多名负责艺术文化领域的政要。 在前些日巴萨尼吊唁活动的晚间休息时分,范宁已与好几个人混了脸熟,艺术节音乐会的排练后台又有过较细致的交谈,此刻众人围坐在大圆形房间靠墙壁的一圈沙发上,谈话的进展也就更融洽高效了。 “诺埃尔部长,我将范宁先生给您第一时间‘抓’过来啦。”罗伊在社交场合的装容气质永远高贵而优雅。 “还得是您,罗伊小姐。”诺埃尔称赞道,“替我向麦克亚当议长问好。” “罗伊小姐,你这样说得我好像是被强迫或被引诱了一样。”范宁不禁笑了起来。 “可不是吗?”罗伊落落大方而坐,吹了一口热茶,玩味笑道,也不知道她是否别有所指。 你这形象也切换得太快了。范宁心中腹诽。 他心中闪过在圣欧弗尼猎场庄园中那位淡雅而稚朴,为自己作曲时贴心送上水果点心,且时不时带着一丝孩子气的少女画面。 “我是音乐事业发展司的负责人汉弗莱,范宁指挥您之后在乐团经营上的任何需求或疑问都可直接联系在下。” “幸会。” “副司长曼斯菲尔德,分管诗歌、戏剧、美术相关方向,说起来在下曾与文森特先生留有合影。” “幸会,幸会。” 本来无论是范宁拟建乐团的非官方性质,还是艺术场馆的地域所在,他都更应该去乌夫兰塞尔的二级行政机构注册并往上报批,但他的特殊情况,让帝国的上级部门明显产生了自己来服务的想法。 接待地点也自然在贵宾厅而非办事前台。 行政手续的办理必不可少,但绝非今天的社交重点,众人在贵宾厅聊了一阵子后,音乐事业发展司的汉弗莱将范宁一行人带到了入口处的大厅。 这里范宁进来时就注意到了,它有一面巨大的“世界交响乐团一览墙”。 上面陈列着不计其数的、大大小小的玻璃矩形槽,里面插有硬质卡片,用精美的字体写着乐团名字,部分玻璃槽周边还束有金色流苏。 汉弗莱以接待贵宾参观者的态度,开始了熟练地例行讲解。 此面墙囊括了世界上所有的交响乐团名单,收录门槛仅有三点;1在世界任一国家正式注册;2处于正常经营状态;3符合“厅团合一”的条件,即拥有相对固定的经营主场和乐团成员,不是纯粹走外场,也不是因活动节日临时组建的团体。 应该来说仅仅被收录是很容易的,注册乐团的成本并不高,正常经营的判定一般是“近一年内至少有一场正式音乐会”,而拥有相对固定的主场,这也没什么硬性条件标准。 因此,目前在墙上的,有世界各国共1215家交响乐团,其中属于提欧莱恩帝国的535家乐团被束有醒目的金色流苏。 这些乐团被分为了五个层次:顶级、一流、二流、三流、业余,前四个等级都属于职业交响乐团层次。 顶级交响乐团全世界仅有10家,它们在最上方部分,字体最大,即使站在大厅最角落的位置也能一目了然。 这个数量被严格控制,如果多收录一家就会有一家被踢走,提欧莱恩帝国占了三家:,而作为严肃音乐发源地的西大陆神圣雅努斯王国占了足足五家,牢居第一位置。 顶级交响乐团往下,包括了24家一流乐团,44家二流乐团和117家三流乐团,它们字体适中,想在远方看清的话需要不错的视力, 这四个部分加起来即被评定为“职业水准”的乐团,全世界数量只有195家,它们多数都是官方背景,譬如皇室、教堂、公学、地方政府和官方艺术场馆,少数来自混合投资或纯民间投资。 而剩下的1000余家,也就是最下的部分,都是业余乐团。不仅民间,很多小地方尤其是小城或村镇一级,尽管官方也斥资组建了小型乐队,但也在业余水准。 虽然它们占墙面积一半,但那些玻璃槽十分狭小,一眼望去密密麻麻,想看清交响乐团的名字,一般人只得凑近,如果要找出某个乐团的具体位置,恐怕得颇费时间了。 听着汉弗莱的讲解,范宁第一反应,就是找找更多自己熟悉的交响乐团在哪个位置。 不过他很快就注意到,在三流职业乐团层级的最前面,那块玻璃板是空置的,且同样束有金色流苏。 汉弗莱看出了他心中所想:“范宁先生,这个位置,正是为您的乐团预留的起始位置。” “哦?”范宁笑了笑,“您刚刚说过,新注册乐团都是从最下面一千多号位置处排起的,我这场地还在施工,人员也没着落,演出和唱片记录更是没有,怎么直接就到了三流层级,而且还是第一位?” 虽然汉弗莱还没讲到排名规则,或每个层级意味着什么,有什么好处,可这么算下来,自己这都已经直接进入世界交响乐团的前一百名了! “这是‘上面那个组’的指示。”诺埃尔部长眨眨眼睛,“范宁先生作为一名‘伟大的艺术家’,作为‘较高层次’的神秘主义者,再加之此前几次传奇经历和成绩,如果这样的人所建立的交响乐团还不能算‘职业水平’,还不能以‘三流层级’为起点,那提欧莱恩的文化官员们显然没给予足够的尊重。” 于是范宁爽快地笑了两声,点点头表示接受其好意。 诺埃尔环视了周围同僚一圈,接着说道:“所以,我们是不是可以先将卡片填入其中了?” “范宁先生,请问,您新成立的交响乐团,准备叫什么名字?” 身旁的罗伊正在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于是范宁与她相视而笑,按照此前自己思考的应对计划,缓缓吐出一个词组: “旧日交响乐团。” 正文 第一百二十四章 意义何在?(4K二合一) 旧日音乐家巨人第一百二十四章意义何在?“啊?” “辞职?” “这才多久?” 下面很多同学本来还在兴奋数钱,这下哗地轰然炸开锅了。 “范宁教授不是7月中旬才上任吗?” “是7月14号,这还不到两个月,发生什么了?是不是和学校新领导闹矛盾了?” “也许是钱没给够,我们可以再分一半给他的!” “不是范宁教授带团还有什么意思” “这种事情不要啊!!” 范宁已经明显感觉到,排练厅内的灵感从兴奋高涨变得晦暗而消沉。 指挥的威信从来都不是这个单纯位置所赋予的,而是其思路在乐手中实践时一次又一次地被证明正确,从而得到大家毫无保留地信任与尊崇。 至少在圣莱尼亚大学近几十年的历任指挥里,从来没有哪一位,能在乐手心目中拥有像范宁现在的地位,而且还是十分短暂的时间里获得的。 “大家不用这么伤感。”范宁笑着示意乐手们安静,“我还是在圣莱尼亚大学任职,对吧?” 卡普仑这时神秘兮兮地开口:“其实不只是有此变动,还有一个嗯,不对,准确地说是两个,你们明天应该在很多常见的位置,都会看到这些消息。” 于是今晚离别的气氛倒是消失大半了。 少数人隐约猜到了小部分,大部分人心下稍宽又一头雾水,范宁最后带圣莱尼亚交响乐团排练,尽管是基础性练习,但每一个人都无比细致又认真。 九点散场后,范宁拎起公文包和希兰的小提琴盒,刚刚踏上走廊,后面再次响起了卡普仑的声音。 “范宁教授,希兰小姐,呃打扰一下二位,我这里有个不情之请” “东梅克伦区凯兹顿街道43号啄木鸟事务咨询所,209办公室,你以后可每周来一次,找我学习指挥法。”范宁像倒豆子一样报出上课地址。 “这个此前我已经争取到了这次我是想问” 卡普仑表情有些讪讪:“你的交响乐团还要人么,要的话我也辞职。” “你这话说得”范宁不由得好笑:“我的乐团一个人都没有,不要人怎么玩。” “我是指和音乐直接有关系的,比如类似这里的助理指挥一类。”卡普仑小心翼翼地排除着某些搬运东西、售票检票、看管松香与号油一类的职责可能性。 “欢迎你过来,下周一乐团开始接受简历。” “太好了!” 看着卡普仑的背影兴奋地将一本乐谱放在指尖转圈,又掉地忙不迭去捡,希兰扭头好奇问道:“卡洛恩,如果你自己走了,还顺便又带走一个,校方不会急得跳脚吗?” 范宁望着远处捡起乐谱拍灰的背影:“你知道这个学了两年半钢琴、音乐理论和半年指挥法的家伙,他的指挥助理一职是怎么来的吗?” 希兰下意识摇了摇头。 “他向圣莱尼亚大学捐赠了5000磅。”范宁说道,“作为金融界的精英中产阶层,这是他们约两年的家庭收入,然后,他干了两个月就要辞职。” “这校方一定希望这样的人多来一点。”希兰眨眨眼睛。 范宁走了或许会暂时有点青黄不接,但明显,卡普仑这样的存在,在校方眼里是可有可无的。 “况且”范宁轻叹一声,“新的校领导总有新的用人想法对吧。” “你正式提出辞职时,他们没有挽留你吗?因为我记得之前你跟施特尼凯先生说过,你或许会过渡兼顾一两个月,以让他们找到合适的接替人选,可你现在直接走了。” “有挽留,同样诚恳,且他们决定将我的荣誉副教授‘转正’了。” “那你” “然后我总会在心中强调,他们是出于客套;是出于我和老雇主的交情;是出于罗伊小姐的面子;是出于‘锻狮’艺术家应受礼遇标准,或出于参考此前成绩的功利预期,等等” “可是,这些都是正常的动机呀。”希兰有些不解,“和曾经的两位校长并无本质区别,而且职位人事问题,本来就应该参考这些因素呀。” “所以,问题在我身上。”范宁说道,“这算一种感怀伤逝的矫情病,音院院长过世,校长和副校长也换人,我觉得这就算物是人非了,其实并未存在那么鲜明的意义。” “所以这也算念旧对不对?”小姑娘盯着他。 “更好听的表述。”范宁转身,“我们准备出发吧,劳工们这个时间已经逐渐下工,你的小提琴我先帮你放在我办公室。” 音乐办公楼的前坪停了两辆汽车,前面是漆黑铮亮的大鼻子厢式汽车,后面则是陈旧的银灰小轿车。 “度假愉快吗?”和希兰上了前车后座后,范宁问向副驾驶位的门罗律师。 “符合预期的愉快,唯一意料之外的是它一直修理到我回来才完工,难以想象它经历了什么。”门罗拍了拍自己左手边的车门,“卡洛恩会长,我们现在的工作经费够不够再添置一至两台汽车?” “理论上说可以,这一年奖金到账频繁。”范宁望着外面急速倒退的景色笑了笑,“唯一的变数在于,是否还可以挪用一楼饭店营收,嗯这个问题倒是忘记了,下次去圣塔兰堡找维亚德林爵士上钢琴课时一并确认。” “对了,卡洛恩。”希兰也想起了另一件事,“维亚德林爵士晋升邃晓者后调走,目前分会有一个有知者空编,有没有合适的纳入人选?” “这件事情,在我们重新统计劳工索赔信息,以及挖掘合唱团人选时多加留意吧说起来之前没觉得会有这么麻烦,斯坦利那家伙都已经定罪了,涉案产业也已查封取缔,我还以为,直接把那些黑资产给受害者们匀下去就可以了。” 和隐秘组织有染的涉案资产,现在全部到了特巡厅账户上。 圣塔兰堡那一堆所谓的“瑞拉蒂姆化学贸易公司”,以及使用了他们颜料的工厂,被查封后也一样。 要不是考虑到自己现在作为官方组织的地区负责人,有些话说出去影响不好,范宁差点就表示这是“黑吃黑”了。 “也不看看当局的屁股坐在哪,若是如此,哈密尔顿女士何必带着两位助手到处奔波。”门罗摇摇头,“所幸定罪和取缔仍最关键的一环,接下来只是扩大赔偿力度的动态统计工作,从法律角度来说,打开一个口子就有了可供复制的预期,查封的钱总能利用法律政策被我们挖出来,那么多钱,只要能吐出一部分,就能让赔偿效果有本质改变” “只是,哈密尔顿女士的身体情况,现在已经非常不容乐观了。”列车在南码头工业区停稳后,门罗带着担忧向后视镜里的小车看了一眼。 “范宁先生,我听说你荣升了官方非凡组织的地区长官,祝贺你。”半分钟后,范宁再次见到了这位穿黑白旧式礼裙的老太太。 一个多月的时间,她虽然言谈上显得跟之前一样有干劲和力度,但体力状态明显可见地愈加差了下来,脸上皱纹更深,拄拐的同时有助手寸步不离地做搀扶架势以防摔倒,另外一位助手则提着一大堆资料,腋下夹着笔记本。 由于常年累月地亲临现场调查产业劳工的重金属或有机物中毒案,毒素已经侵蚀了哈密尔顿女士的身体,加上本接近年寿上限,衰老已发展到了最后一个阶段。 “愿您沐于光明,女士。”知道其信仰的范宁带着敬意微微欠身,“由于证据已经明确,之前当局的调查结论被推翻,我们这次会取到最大力度的赔偿,您或许可以考虑尽可能地多休息。” “若是仅此一个劳工权利侵害案件,我或许会放心交予助手,但现在当务之急是让包括帝都区域在内的所有劳工都得到公正处理,让今后类似案件的判定都能获得指导,这需要将其固化进《职业病防治法》与《劳工权益保障法》名录中,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一行人朝烂泥浆路深处的劳工集居区走去,一排排彼此背向而建的低矮连排房屋再次进入范宁视线。 他穿过熟悉的狭窄通道,此时九月初的气温仍然较高,各家渗出污水污物积在地面的两道深沟,那些发黑的固液混合物臭味弥漫整个空间。 一户木门推开,浸泡着脏衣服的湿臭味,混着煮熟的食物淀粉味一起钻入鼻孔。 “波列斯,我们又来看你了。”门罗打着招呼。 “各位长官晚上好。”烂木帘子被掀开,肩披毛巾,面带油污的劳工波列斯,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盐水土豆钻了出来。 他依次准确叫出了己方一行四人的名字并问好。 旁边的女人沉默但迅速地小方桌上砌好了茶水,并端上了几盏呈着豆子、奶酪、小蛋糕和细白糖的碟子。 那个曾经被怀抱着哺乳的婴儿,已变成可以走路的小不点,在桌子下面胡乱晃悠着,小女孩和更大的少年正盯着那些点心和白糖。 只是波列斯的父母已经过世,大女儿和小儿子也死去,一年不到的时间,一家九口人减为五口,反而地方没有以前拥挤了。 “让小朋友们吃吧。”门罗说道,“其实,你们倒不如多添点衣物或改善伙食,或是留着以备不时之需也好。” “日子越过越好,此前的50磅赔偿,赔得挺多…还有不少结余,现在手头没有以前那么紧…宽了不少…总不能又给各位长官端一盆‘面包加油沥’或豌豆蔬菜汤出来。” 波列斯流露出一丝感激的笑容,言语继续絮絮叨叨:“尊敬的哈密尔顿女士,劳烦您这一年来跑了三趟…之前听您说,赔偿还有希望一下子增补到三四倍…那就是一百多磅,肯定会计划存着…下次遇到什么工伤或患病,心里就有底了…吃也能吃得更好点,我们现在一周能吃上三天或者四天的肉。” 老太太一贯是不苟言笑的态度,“嗯”了一声后开始向这家人收集信息,她的两个助手则开始了飞速记录。 这些问题出自于她的“现场流行病学”调查方法一环,非常细节且专业,她重新查看随身遗物和证件,并让波列斯一家尽可能地回忆,包括丽安卡的上下工时长、能转述出的作业操作情况、身体的恶化时间线等。 “目前我们的赔偿目标有望十倍。”哈密尔顿最后说道。 这或许是更大的意外惊喜,但调查总是让伤痛被重新揭开,波列斯嘴张得很大,过了很久才缓缓出声:“十倍那么多,真是好也就是四五百磅,很难想象这有多厚或许她的肾病可以再拿一部分钱出来治疗”他看了一眼在对面分切小蛋糕并洒白糖的妻子。 “还可以计划着改善一下住房,在不远的当街处,有分割睡房的那种我们攒了十多年,但有时觉得一年过去,离目标反而又远了丽安卡生前特别希望,能体验到拥有独立盥洗室的生活,这是她带来的,可惜她自己用不上” 波列斯在继续絮叨,哈密尔顿听着脸上毫无表情,只是在指导助手记录信息并指出错误。 若不是对这位老太太在公共职业卫生领域的经历有所了解,范宁可能很难看出她是在怀抱着热情、务实和对公平正义的追求工作。 “之后我们仍会和你保持联系。”范宁对波列斯说道,“嗯争取在新年到来前让最新的补偿成果都兑现下来。” 希兰在旁边补充道:“有特殊情况也可以按照之前的地址,去往我们在南码头区的分队驻点寻求帮助,当然,你也可以看看当前还有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没有问题。”波列斯把茶水和蛋糕碟朝两人的方向推了推,范宁道谢后拿起茶杯喝了两口,又将蛋糕递给了旁边的小女孩。 “希兰小姐”突然怯怯的声音传出。 “嗯?” 这是那个曾经阁楼在编织渔网的少年,此时面对仅仅比自己大两岁多的白裙少女,他双腿并拢地拘谨站着,低下头去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有个始终想不明白的事情我姐姐,她那样子如果我也是直接死掉,是不是同样轻松划算?” “为什么这么想?”希兰蹙眉问道。 “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做那种黏胶人造丝。”少年的嗓音已经变声,但十分促狭不安地努力组织话语,“月薪2磅15先令,只用工作14个小时,每个月还有一天休息这比编渔网和打童工要好,而且等我成年或许能涨到3磅甚至4磅” “但有点累,他们说这座城市里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我小时候也喜欢唱歌和看街头艺术家表演不过实际上去不了,唯一的休息日只想睡觉,或有家务要帮忙我姐姐死了,您说是被邪神组织害死的,能赔500磅的话,是我成年后干10多年赚的钱但实际上攒下这么多,可能要二三十年以上,因为要吃饭,穿衣和看病等到那个时候干不动活了,收入也会降一点” “希兰小姐,您说,是不是不如直接被害死,拿到这500磅给家里人用?结果一样的话,多干二三十年活也很累,也没乐趣,还有变数,不够稳妥有什么其他的意义吗?”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五章 如获新生(4.8K二合一) 旧日音乐家巨人第一百二十五章如获新生劳工波列斯正在旁边大口大口吃着盐水煮土豆。 这个中年男人的面部肌肉如机械般周期运动着,尽管咀嚼食物的动作未停,但他的憔悴眉头深深皱起,因为听到了自己儿子开口问“死了会不会更轻松划算”。 可随着小波列斯的讲述展开,他表情反而逐渐松弛下来。 只是眼神越来越茫然,进食也变得迟缓了。 “二三十年,五百磅?” 没错,这就是人一生所有的价值,或结果,或意义。 而且是少年式的充满希望的乐观预演:每工作14个小时,每工作29天,每工作一年,能赚到接近50磅,而没有病痛和意外的话,维持生存仅需花费掉其中的30磅,于是等二三十年后 别这么慢,将它拉快一点,从头直接拉到尾,不就是丽安卡吗? 说得自己都心动了,如果不“一拉到底”,还有极大风险做不到这一点。 似乎有点荒唐? 希兰下意识地朝范宁递去了求助的眼神,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小波列斯的问题。 范宁眼前似有画面,那是一天生活内容的场景集合,不算复杂,将它“复制堆砌”成千上万次,再点缀几次繁衍生育和衰老病痛,基本生命的雏形就出来了。 非常幸福的一生——对比贫民窟内的流民、犯罪分子或济贫院短工——他们有家可归,有活可干,有家人和食物,不存在朝不保夕一说。 “不是的,其实不是这样。你用过长的劳作时间仅换得过低的工资,是因为工厂主占有了你过多的剩余价值,你被过高的病痛与意外风险笼罩,也是因为雇主或勾结邪神组织,或没有尽到基本的保障义务如果你有机会接受更好的教育,并属于勤学好思的那部分人,在这个工业时代还有不少跻身中产的机会,那样能体验更多自我的存在,多活二三十年相比直接死亡,肯定是有区别的。” 这是范宁面对小波列斯茫然的表情,在心中下意识预演出的答案。 但他没有说出口,因为他很快意识到审题错误,这位少年问的并不是“为什么会如此”,一系列“如果那么”的假设也对他没有意义。 且不论这是个非凡力量能被实证生效的旧工业世界 假设,实用主义者提出了某套改良社会的办法,然后经过践行,流民、罪犯和贫贱劳工的比例变少了,那他们就会觉得自己成功回答了这个问题: “嘿,我们已经找到了解决办法,像那样不幸的人们曾经是50%,现在最新的统计结果显示只有30%了,社会上将来还会越来越少的。” 可已经是了,怎么办? 时代的概念离个人的概念太远。 提问者永远是那部分的具体的,已处在异化劳动命运道路上的人——换言之此类提问的主体根本不是如何“从50%到30%”,而是每一个具体的“100%”该如何。 况且这位少年真的是想知道怎么办吗?恐怕未必,他也估计自己人生就这样了,他只是在困惑这一切该如何理解,将人生的劳动收入和再生产消耗换算成一堆净积蓄,是不是这就意味着死亡的全部意义了? 如果是,将500磅换做100磅,对应流民,或将其换做5000磅,对应中产,那也是意味着这些阶层的死亡的全部意义了? 范宁不懂,回答不了。 他换作了轻松的笑容,起身往门口处走去。 在希兰看来,那是一种微妙的、妥协的、无可奈何的、带有某种替代品意味的轻松笑容。 “调查采集结束了,接下来是”范宁拿出了之前在进门时,顺手靠在木门背后的东西。 一把古典吉他。 “会唱歌吗?”范宁抱着吉他重新坐好。 少年下意识点头。 “那会唱音阶吗?就是,hmm-hmm-hmm-hmm”范宁先用哼鸣声往上示意了遍12345671,然后又用最常见的元音“啊”唱法下行回去。 少年继续连连点头。 “卡洛恩,原来你要杜邦贡献一把备用吉他出来,是认真的?”希兰看着抱琴调弦的范宁身影,突然体会到了一种不常见的优雅感,与他坐在钢琴前或站在指挥台上相比。 “作为一位指挥,我会的乐器种类还是太少了。”正在听音准的范宁开口。 他清楚记得前世那位带他在综合大学学生交响乐团玩票的指挥老师,都有六七种乐器达到了进阶甚至精通水准,而很多大师都流传有“排练时夺下乐手乐器示范演示”的轶事,对于一名指挥家来说,每多掌握的一门乐器都是自己艺术生涯中的宝贵财富。 以范宁目前的艺术修养和灵感强度,想将一门乐器练到音乐专业生的门槛水平不费太多力气,但精通仍需要长年的钻研和累积。 “那你继续跟着我学小提琴。”希兰说道。 她脑海中闪过了很多次两人交换钢琴和小提琴位置,跌跌撞撞合奏曲目的滑稽场景,不由得脸上笑意浮现:“毕竟吉他在管弦乐中的应用相对偏少,很多音响功能被竖琴取代了。” “实践证明,在宿舍楼下等待的时候,你可以抱着一把吉他,但把钢琴或竖琴搬来就很难,当下这样的场合同理。”再次开了一个玩笑后,范宁的心情逐渐轻松起来,就是希兰没太听懂。 “我弹,你唱。”范宁扫出一个婉转柔和、层次丰富的a小七和弦。 就像灰白滤镜被移走,世界恢复了其该有的斑斓色彩,随着左手在品格间快速切换,范宁拨出一系列三度双音的半音阶前奏华彩,温润了小屋每一处枯萎的角落。 认真盯着范宁手指的拘谨少年,突然有一种垂泪涟涟的自然反应,正当他不知该如何开始的时候,华彩变幻为暗流起伏的和弦背景,范宁以全音符的节奏唱出了小字组的do音,并继续往上唱出re音。 少年会意过来这只是一条往上走的音阶,他立即跟上,起初嗓子没清干净,声线也有点颤抖,但唱到第五个sol音后,深沉纯净的声线特质就以初步呈现了出来。 虽然旋律只是一小节一音的全音符音阶,但在范宁“锻狮”之格的即兴水准下,伴奏绝非是按照和声进行规则的堆砌,每个声部的连接关系都细腻而精致,并隐隐蕴含着两条作为对比旋律的线条,让原本枯燥的练声呈现出极其优美又妙趣横生的效果。 小波列斯全神贯注按着上行-下行-上行的顺序唱完,他觉得一生中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感动,这哪里是音阶练习啊,他觉得自己演唱出了一曲大师级别的艺术作品。 “目前的合适音域大约在大字组d至小字一组e1。”范宁向希兰示意记录一下,“不错的男低音苗子,那么,你现在记住我弹的旋律,然后模仿着演唱,用霍夫曼语中几种常规的音节去发声都行。” 范宁弹了几组长度约在四小节的歌唱性片段,当确认小波列斯对音乐素材的记忆能力、对音准和节奏的模仿能力,甚至情绪把握能力都照样令人满意后,他从公文包里递去了一个折页及一张小卡片。 “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欢迎在10月初的时候,按照上面的时间地点来‘旧日交响乐团附属合唱团’报道,折页是信息介绍,卡片是报道凭证。” 少年从投入的状态回过神来,颤抖着手接过卡片:“特纳艺术厅先生,这这是一份工作吗?” “那种高贵的,优雅的,和音乐相关的演出职业工作?” “我能做这样的职业?” “我这样的人,如果不再重生一次碰碰运气,能进音乐厅这种地方?能做这样的职业?” 他的父母也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准确地说,不是工作。”范宁摇了摇头,“你虽然有潜力,但未经正规的合唱训练,不可能直接从事演出。” “这是一个类似入校的学习机会,如果接受,意味着你需要辞掉现在的工作,服从合唱团时间安排进行严格的专业训练,除了一周6天乘以8个小时的音乐课程外,课外时间也需要你全身心地投入到练习之中,并在之后逐步承担演出任务。” “入校的学习机会,严格的专业训练,所以这需要”小波列斯眼神亮起,可又再次低下头去。 看着少年跃跃欲试,又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表情,范宁笑着补充道:“当然,由于这带有脱产的性质,考虑到实际家庭情况,团员们每周会得到1枚金磅,不是聘用工资,姑且认为是‘生活补贴’。” “什么!?”中年男人怀疑自己听错了,就连他沉默寡言的妻子也震惊开口。 “每周1磅,是得到?不是缴纳?” “进入学校学习不要学费,还有生活补贴?一个月4磅?” 这是他早些年身体情况和操作熟练度均在最高峰时,在车间日夜高强度劳作所达到的薪资水平! 范宁点点头:“如果后续天赋和表现良好,你们也有被交响乐团正式聘用的机会。” “交响乐团正式聘用?”小波列斯身体越来越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听说过那样的职业,据说最少一周也有接近10磅的收入! 不是一月,是一周!! 而且,那是怎样高贵的工作啊那不是艺术家吗?对,那是艺术家啊!! 看着这一家的表情,就连一贯不苟言笑的哈密尔顿女士,神情也在片刻动容了。 “时间不早了,我们近期还有很重的拜访任务。”范宁背好吉他,示意众人离开,临走时他强调道,“你想好了按照卡片要求报道就行,然后,那个折页,涉及到这一招募活动的宣传信息,除此外没有其他用处,你看完了可以转给身边的朋友们。” 分别前小波列斯大拇指和食指僵直着紧紧捏住卡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个多小时后的另一家房屋,独居的年轻男性劳工裹着陈旧的毯子缩在椅子上,旁边垃圾篓里盛满着带血的废纸。 “病情进展稳定,此前估计的三年预期寿命不做下调,赔偿兑现后,按照嘱咐多补充食物营养。”哈密尔顿女士在采集完各项信息后,以冷静理性的语调向这位年轻男人着告知。 此处同样是范宁的第二次到访,这位叫林赛的劳工比自己还年长三岁,早年经营着一家手工业家具坊,拥有接近中产的收入能力,但随着大工厂的兼并竞争而破产,两个孩子夭折,妻子随即病故。 钟表厂是其上一份工作,好在其工位并非涂描操作,暴露时间也较短,其患上的血液病没有以更快的速度带走他的生命,他约可收到两百多磅的赔偿。 “咳还有一半多对么。”林赛苦笑一声,“对于我这种孑然一身的人倒挺好,原本余生可能需要劳作到头,才能保证自己不被饿死,现在有了一小笔钱,反而有了一两年属于自己的时间。” 尽管他言语中似乎带着自嘲的洒脱,但实际上他脸色苍白无比,身体在因恐惧和寒冷而发抖。 在无人陪伴的情况下逐渐看着自己的身体走向死亡。 “上次提到的小号还有在吹么?”范宁问道。 “诶,儿时跟着街坊邻居的老师学的几年,还组过业余的管乐团,那时真好啊,父母和兄弟姐妹健在,虽然家境普通,但衣食不愁,还幻想过将来的爱情与艺术生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盒子被藏到床底下,一年吹响它的时候屈指可数” 林赛将陈旧的盒子拿到桌面上打开,并找出其中置物小盒内的号油。 “试试?如果有什么记得起来的小曲的话。”对面抱吉他而坐的范宁笑着问道。 一支沉郁苍凉,带着提欧莱恩北国民族特点的咏叹调旋律被林赛吹奏而出。 范宁指尖下的六根琴弦以朴素清冷的自然小调和声进行为伴。 两分钟后音乐中断,殷红的鲜血从林赛鼻端渗出,被废纸擦拭掉后他连声说着抱歉,但眼里泪光闪烁。 “业余中的较高水平。”范宁递过去折页和卡片,“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欢迎按照上面的时间地点来‘旧日交响乐团附属青少年交响乐团’报道” 他重新简短介绍了情况,说明了学习纪律和补贴标准,以及对将来的展望。 当林赛回过神来的时候,简陋的小屋已重回孤独和黯淡。 “一个乐团的见习小号手?”他紧紧抱着自己的乐器。 刚刚一曲不完整又另类的合奏体验,却让他接二连三地回忆少年时期的往事,那些褪了色的画面像水波纹般的荡漾又淡出,最后是逝去的亲人、空荡的房间与逐渐消亡的身体。 就像做了一场梦,但是,那高贵的、慰藉的、令人眷念的事物永远都在人世啊。 如果音乐有实体的话,当伏在她脚边深深痛哭一场。 深夜,返程颠簸的汽车后座,希兰向身旁闭目养神的范宁确认道:“卡洛恩,看来你的确是在按照三部分团体的思路组建人员,对吗?” “嗯,旧日交响乐团是冲击世界排名的职业主体,附属合唱团的中期目标是针对《第二交响曲》,而附属青少年交响乐团则是另一套不同的训练曲目和演出计划,后两者都是我的‘音乐救助’和‘艺术普及’计划的重要载体。” 第一晚,三个小时的走访时间,他和哈密尔顿女士配合着完成了23户劳工的采集,以及,挑选了5位纳入“音乐救助”计划的人选。 希兰点点头,轻声问道:“实际上,你以这样的方式,回答了最开始那个问题,对吗?一个就算给他们额外救助几百金磅,也不过是在做人生价格换算的问题,你用了一个月4磅的补贴就回答了。” “很小一部分。”范宁双手捂脸作深呼吸,“你要知道,太少了,我能够提供的‘音乐救助’名额太少,一个大型合唱团最多七八十号人,一个双管制青少年交响乐团最多六十来号人,而逝者太多,这个世界充盈着我无法理解的悲愁,这不算回答,这不算严格来说,我仍然一无所获,在找到《第二交响曲》最终的方向之前。” “这的确需要一个过程,但你不是一无所获,尽管他们的死亡结局不会改变,但从现在开始的最后一段时光里”希兰伸手轻轻搭上他的肩。 “你给了他们新生。”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大动作!(4K二合一) 旧日音乐家巨人第一百二十六章大动作!开学季的首周,帝国各大城市无论校园内外都比往日繁忙不少。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刚从云层透出,走出家门的市民、乐迷、学生、还有更多艺术圈人士们,就从电台播报、报纸专栏和各处显眼位置的公告栏上接二连三地知悉了一则消息。其幅散地点不仅集中在乌夫兰塞尔,而且热度很快就席卷了与之相邻的几个郡的艺术圈。 “那位天才音乐家真的成立乐团且招人了?旧日交响乐团?”有些倚在汽车和马车中闭目养神的人,仅仅听到了电台的前两句播报,便倏地从座位上弹坐了起来。 而圣塔兰堡匆匆恢复运营的地铁座位上,今天有不少捏着报纸的绅士淑女,眼睛都睁得比平时要大。 “什么情况!?招这么多人??” “这人是谁啊?dabble?informalgroup?justforfun?”有位手上持着未点燃烟斗的绅士,下意识低声念叨出了霍夫曼语中好几个类似“玩票”的语汇。 当他眼神扫到更多信息时又疑惑地喃喃自语:“可又不像,相关报导里竟然有中央文化部门为之站台,这照片上的政要不像是假的啊,只是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为什么第一时间不发出来呢” “你连卡洛恩·范·宁都不知道?”他的念叨声被面前抓着扶手站立的淑女打断。 本以为是冲着自己来的,可随后发现,她只是在朝旁边的女伴作普及。 “帝国最年轻的伟大作曲家和指挥家!他领军的夏季艺术节音乐会创造了令人始料未及的四曲首演奇迹,明明是支学生乐团,票房收入和唱片销量却火爆如一流职业乐团,其联袂签名的限量款唱片在某些收藏场合已经炒出了超过100磅的价格” “哦。” “他的《第一交响曲》在霍夫曼唱片公司当下的一项客户市场调查报告中,成为了三季度期待发行呼声最高的管弦乐作品” “哦哦。” “他于近期一次私人吊唁场合,在数位大师及众多上流社会人士面前,展示创作了一首被公认为‘堪比卡休尼契高度’的神秘曲目” “不懂,那是什么?” “而且据说他还是一位实力极强的官方神秘主义者,在8月23日重大地铁事故中一路杀穿邪神组织人员” “好厉害,还有吗。” 旁边的闺蜜一直以抽离的状态应和点头,直到这位忠实女性乐迷从挎包内拿出了带有范宁指挥照片的曲目单封面。 “是我近期缺少新闻关注,以后我跟你一起追他。”她双眼放光并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又接连提问,“但是招这么多人,他的旧日交响乐团是几管制乐团?四管制也不带这么玩的吧?” 于是这位忠实乐迷也开始摇头了:“我不懂,14把低音提琴?10把圆号10把小号?连定音鼓都要来两台,还有大型合唱团?这是要排什么?” 她往下看着看着,突然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这待遇,他是认真的吗?” 地铁车厢打开,一位提着小提琴盒的演奏家模样的绅士由于过于专心盯着报纸,一不小心绊了一跤险些摔倒:“见鬼,要不是上面白纸黑字地印着卡洛恩·范·宁,我会认为这是一则诈骗广告。” 圣莱尼亚大学校区主干道。 “我的天啊,范宁教授才23岁啊!” “对啊,而且这为什么这么多钱?” “之前不是说两倍吗?” “确定是一流乐团待遇?这是世界十大顶级交响乐团的待遇吧?” “啊啊啊为什么我还没毕业?” “还好我没毕业,我要把范宁教授的这些课程全选一遍,它们听起来即熟悉又新鲜。” “我可以同时干两个岗位吗?” 好几处显眼位置的公告栏,人群围成几大团,看着贴出的一大一小材料叽叽喳喳。 从乱糟糟的内容勉强能听出,好像讨论的事情有不同两件。 “怎么一会想毕业又不想毕业的?” “什么钱?什么待遇?拜托让个位置我看看” “啊,别挤,别挤!” 于是更多外侧的人扒开层层肩膀,先是看到了醒目位置的学校正式文件。 「各学院、各行政处室: 经友好协商及校方研究,现聘用卡洛恩·范·宁为音乐学院作曲系荣誉教授,不再担任圣莱尼亚交响乐团常任指挥一职,即日起执行。 附:范宁教授新历913年秋季学期授课安排: 9月22-24日,《和声学导论》 10月27-29日,《对位法导论》 11月24-26日,《配器法导论》 12月22-24日,《曲式分析导论》 名额珍贵,下周一开放报名,欢迎同学们踊跃选修。」 围观的同学们只觉得这份人事调整文件真实又不真实。 对于“公学教授职称”这种事物而言,如果一位“伟大的当代艺术家”都不能取得,那世上就只有“艺术大师”配得上了,这显然会导致各大学校无人授课所以,非常合理,甚至有学校高攀荣誉的意味。 但如果是一位23岁的公学教授?这事情无论如何都显得过于令人惊奇。 当然更有实际意义的是,这个学期竟然能上到范宁教授的课程! 现在帝国有太多乐迷,对这位年轻英俊又富有高贵才华的音乐家抱有迷思和遐想。如此亲自授课和互动的机会,让就读圣莱尼亚的学子一下成为了众人羡慕的对象,很多其他学院派的校领导已经在考虑向范宁投递授予头衔的橄榄枝了。 而且课程的名字,真的给人十足新奇感和期待感。 从事艺术活动主要靠灵感驱动,虽然历代音乐家总结出了一些概念和技巧,但作曲理论课程,不就是《作曲学》吗,这些专业术语怎么还单独成科了?还只是导论?… 虽然不知道范宁教授到时候会讲些什么,但是感觉肯定很厉害的样子! 周一无论如何也要抢到一个选修名额!! 低年级的学生关注点主要在选课上,而高年级学生甚至教职工,则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那张海报式样的上了。 公告下面先是一段类似简讯的东西,显示出了圣莱尼亚大学校友,伟大指挥家、作曲家范宁在圣塔兰堡注册乐团当日,受到了帝国中央文化主管部门的亲切接待,并配有两张摄影。 而正文上注明的薪水标准,简直是让人看傻了眼! 1弦乐组演奏家:第一小提琴、第二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低音提琴。 2木管组演奏家:长笛、单簧管、双簧管、大管 3铜管组演奏家:圆号、小号、长号、大号 4竖琴演奏家 5打击乐演奏家:定音鼓、其余打击乐 招聘范围:全职人员,专业背景不限,初试加终试,考核形式采用面谈加试奏等综合形式,有职业演奏经验优先聘用。 薪酬待遇:综合周薪演奏家约为36磅,副首席48磅,首席60磅。根据面试实际表现划定16名首席及12名副首席。 招聘范围:专业背景不限,笔试加面试,考核基本艺术素养、沟通协调能力和市场运营能力。 薪酬待遇:综合周薪文员约为12磅,经理36磅。根据面试实际表现选定6名经理,并分配至合适部门。 招募范围:原则上年龄14-30岁,有平民学校基础教育经历,出身农民、劳工、手工业坊或中产职员家庭。招募将综合考量性格品行、音乐感知、声线条件或器乐基础,择优录取。被录取者需签订3年合约,期间严格服从乐团管理,接受艺术文化教育、训练及演出安排。 补贴标准:第一年每周1磅,第二年每周1磅10先令,第三年每周2磅。年度考核不合格者劝其退团,三年考核期满可续约,特别优秀者可考虑纳入行政人员或旧日交响乐团。 “精神家园?自由王国?卡洛恩,你这样会倒闭的。” 安东教授别墅,会客室,长桌前,琼目瞪口呆地捧着一叠材料:“这种玩法你的旧日交响乐团最多能活两个月。” 在特纳艺术厅的改扩建工程尚未结束前,能充当办公场所的地方只有啄木鸟事物咨询所或圣莱尼亚大学,由于接下来的面试工作还需要不少在校人员帮助并借助一定设施,考虑到已经开学,考虑到地理位置,范宁把几位核心团队人员聚在这里讨论筹备事宜。 “这无疑称得上是大动作。”另一个方向的卢手捧一杯加冰块的咖啡,眉头皱起,严肃认真地接话道,“所以,亚岱尔家族可以再给予一些投资,保证能办到新年音乐会那一天。” “麦克亚当家族也可以众筹一笔。”转着钢笔的罗伊煞有介事地附和道,“这样它努努力可以办完新历914年的第一个双月展。” “诸位的自信程度让我觉得,我长有一幅随时会携款跑路的模样。” 范宁靠着座椅,双手抱胸,无奈摇头。 “卡洛恩,一流职业乐团的演奏家待遇特征,是双倍于行业平均水平,或三倍于行业底线标准。”希兰撇嘴说道,“而我们现在开出的薪水是四倍行业水平,六倍底线标准,这是十大顶级交响乐团才敢的玩法!” 提欧莱恩中央议会的文化与传媒委员会,对于高等院校,教会教堂,及职业交响乐团所聘请的全职艺术家,建议其周薪底线标准应不低于625磅,以对应300磅年收入的中产门槛,实际上乐手们的周薪通常在8-10磅。 “我觉得周薪30磅的起点非常合适。”范宁说道,“若非如此,怎么吸引优秀的艺术家前来合作,怎么让大家鼓足干劲训练钻研,怎么尽快把乐团的名气和排名顶上去呢?” “哗啦”一声,希兰将一张写有密密麻麻数字的草稿纸举在了自己脸前,“你知道你准备招多少人吗?” “人家一个三管制乐团80来个人,你一个乐团134人,30磅乐手的定薪,副首席和首席也跟着水涨船高你还养了48个行政人员和6个中层经理,普通文员的12磅周薪定得和指引学派会员转正一样高你还负担了一个大型合唱团和一个双管制青少年交响乐团,尽管每周1磅的补助是小,但你还需要为其教学任务承担人力和设施成本” 希兰的手指划过那一排排面朝众人的数字:“再加上特纳艺术厅和旧日交响乐团的日常耗材、水费、修缮维护费、煤气瓦斯费及常规宣传经费,我作了一个最保守的测算——” “我们每个月的固定支出,是28456磅!每个月!” “可怕!!”希兰测算结果一出,另外几人纷纷在心里进一步调低预期。 正当范宁笑笑准备开口时—— “范宁教授,我带着简历来面试了。”门外传来敲门声及卡普仑的声音。 希兰起身开门迎接,与之一并前来的还有卡普仑的妻子奥尔佳和女儿小艾琳,奥尔佳向众人礼貌鞠躬,小艾琳也学着她鞠躬。 “你乖乖坐在这里,不能乱动和出声。”卡普仑将披着一头棕发的女儿抱在沙发上,然后说道,“范宁先生,我和妻子一并来应聘,嗯,她是行政岗位,你看看我们是不是” “你来得正好。”范宁招手打断他的话,“你发表发表意见,我这个旧日交响乐团的筹备方案,是不是非常合理且具有潜力” “没问题,我看看。” 希兰将范宁的方案和她的测算稿纸一并递去。卡普仑表情起初正常,可看着看着脸色开始变白并流汗,到最后吓得整个人打了个哆嗦。 “范宁教授,您可千万别坑我啊!我上家的辞职手续已经办完了啊!”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七章 我这里的协奏曲不要钱(4K二合一) 众人的反应实属正常。 范宁用那笔到手9万多磅的巨款配合已有资金,首先是把之前反复纠结涂改的乐器采购方案,全部按顶级规格配齐,然后又又又一次加大了扩建预算。 已经是冲着规模两千座的交响大厅在 “小侯爷,您快点起来吧,轮到我们巡逻了。” “我这是在哪啊?” 秦虎迷迷糊糊的坐了起来,感觉身上凉嗖嗖的,外面还呼呼的刮着大风,顿时心里一阵奇怪。 “哎呀小侯爷,您怎么迷糊了,我们在军营啊。这个时辰轮到咱俩放哨,再不起,军法处置啊,现在老侯爷也护不了你了。” “什么?” 秦虎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自己此时正呆在一个帐篷里,眼前是个穿着皮甲的小兵。 正在他想张口问点什么的时候,忽然一阵头痛欲裂,一股巨大的信息流冲入了他的脑海,几秒钟之后他知道自己穿越了。 他从一名现代特种战士,穿越到了一名也叫秦虎的小侯爷身上,乃京城七大恶少之首! 而这个叫大虞朝的时代,历史上根本就不存在。 秦虎的祖上是大虞开国四公二十八侯之一,三个月前父亲病逝,秦虎袭爵,成了新一任冠军侯。 秦虎从小被爹娘宠坏了,不爱读书,不爱习武,一味玩耍,吃喝玩乐,横行京城。 长大了家里想让他收收心,便定下了一门亲事,女方是陈国公家的大小姐,名叫陈若离,名门闺秀,秀外慧中。 这个秦虎对别人都是穷凶极恶,可偏偏对这位貌美如花的未婚妻百依百顺,视如珍宝。 可事情偏偏就出在了这个青梅竹马的陈大小姐身上。 根据秦虎的记忆,那天他携未婚妻入宫参拜当朝长安公主,公主与陈若离从小相好,便安排饮宴。 可后来秦虎喝断片了,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内卫的诏狱。他被告知醉酒调戏公主,意图不轨之事。 更诡异的在后面,陈若离竟然上书弹劾未婚夫秦虎七十二条不法之事,桩桩件件有凭有据。 秦虎当时好似五雷轰顶一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圣旨很快就下来了,念在秦虎祖上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发配幽州,军前效力,保留爵位,以观后效。 但是到了幽州之后,他很快就被安排上了前线――先锋帐前听用。 这些事情在秦虎的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他基本上就想明白了,这应该是个圈套。 因为陈国公早就想和他退婚。 秦家和陈家本来就是政治联姻,两家都想做强做大,而后来的秦虎除了是个纨绔,几乎一无是处,可以说把冠军侯府的脸都丢尽了。 要知道,历代冠军侯,都是英雄人物,在军中有无可比拟的影响力,可偏偏到了这一代,出了个根本没上过战场的废物。 https:// 老侯爷活着的时候,陈国公还给面子,老侯爷死了,陈国公翻脸无情,竟然上演了一幕灵堂退婚。 但秦虎深爱陈若离,死活就是不允,而陈若离对他这个恶少却早已非常厌恶。 于是一场祸事,就此降临! 至于说长安公主嘛,那就更简单了,她是秦虎堂兄的表妹,只要秦虎一死,冠军侯府的庞大家产, 自然悉数落到这位堂兄的身上。 这几股势力,各取所需,沆瀣一气,就这样迅速的联合了起来……, 果然是一入侯门深似海,想让他死的人,还真多呀。 “秦安,你说咱们找个地方背背风行吗?” 明亮的月光照耀下,粗暴的北风带着刺耳的哨音,掠过空旷的原野,把几只火把吹的明明灭灭,更犹如无数把飞刀切割着人的皮肤。 “不行啊小侯爷,会被军法处置的。” 秦虎和秦安缩头缩脚的顶着风,从营寨中跑出来,踩着厚重的积雪向前跑。 瘦弱的秦安一不留神,直接被大风掀翻了。 两名换防的哨兵见他们出来,相视阴笑,捧了两把雪把取暖的篝火灭了,而后钻进了帐篷里。 娘的,连小兵都给收买了,想冻死老子! 这是个规模很小的营寨,大概有二十座帐篷,周围以马车环绕,外围连拒马鹿角都没有排列,附近更是地势平坦,无险可守,一看就没打算长期驻扎。 根据秦虎前世的记忆,这里驻扎了大约两百人,他们是虞朝征北将军李勤的先锋营。 而此次李勤两万大军的目标则是虞朝在边境上的宿敌,辽东国。 “咳咳,小侯爷,你说我们还能活着回去吗?”秦安整个身体蜷缩在雪地上,嘴唇和脸都是青的,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仿佛随时都会死。 秦虎心里叹了口气,秦安纯属是被自己连累的,而事情若是照此发展下去,他俩是必死无疑的了。 那些想让他死的人,在朝堂上没整死他,就在军营里下黑手打闷棍,把他往死里整。 可秦虎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这明摆着就是被人陷害的事儿,他可不能干休。 人生本来就是无休止的挣扎求存,等着吧,老子不但要活下去,还会杀回京城,与你们算算账。 “秦安,我们出门的时候,带了多少银票?” “没有银票了啊,我身上只有二十两银子。圣旨上说了,我们是充军发配,uu看书 家产封禁。” 秦安今年才16岁,是秦虎的贴身书童,长的很瘦弱,早已经不堪折磨,看上去就剩一口气了。 其实秦虎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几天先锋营每天行军30里,干的工作就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砍柴烧火,挖沟挑水,搭建营寨。 而这两个细皮嫩肉的家伙,每天和几百个五大三粗的丘八待在一起会是什么状况? 肯定是干最累的活儿,吃最差的饭,挨最毒的打,受最大的气…… 秦虎估计,他的前身可能就是被活活折磨死的。 也算是他罪有应得吧。 只是这份苦,现在必须要他扛下去了,扛不住的话,他也会死。 “给我。” 秦虎想好了,他必须先设法保住秦安的命,然后再想别的办法。 而要保命其实也不困难,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行贿,俗话说财能通神,这个办法虽然原始,但永远都好使。 但现在这种情况,他不可能去贿赂高官,因为没人敢跟他沾边。再说也没钱。 所以他的脑海里面想到了一个人,百夫长李孝坤。 也就是目前先锋营的一把手。https://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旧日音乐家更新,第一百二十七章我这里的协奏曲不要钱免费阅读。https://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八章 交响乐团现代管理模式(4.8K二合一) “你会去拜访一些顶流乐评家或音乐家,提前造出更大声量?去出席一些上流社会活动以增加个人号召力?或去和唱片公司商谈未来的尊客票打折政策?” 琼猜测了几种当下通行的艺术经营手段,以及范宁用过的方法。 从回应来看自己好像都没猜对,她靠回椅子上:“好吧,卡洛恩,其实我最感兴趣的还是你描述中的‘下午茶吃到吐’” “这一点稳妥起见,还得向维亚德林爵士确认一番。”范宁说道,“嗯,开幕演出季的初步方向就这么定了,下面讨论的是旧日交响乐团的部门架构设计。” 他再次给众人分发了一小张提前印刷好的凋版纸。 “六个部门?从数量上看比现行的交响乐团略多,名字也不尽相同。”罗尹认真阅读,并对比自己印象中的主流乐团管理模式,“艺委会?这第一个我就没有听说过,艺委会就是负责演出的乐手部门吗?” “乐务部?演务部?这不都是负责内务的么,有什么区别”卡普仑往后看也是疑惑。 这个世界不仅在艺术上“重灵感轻理论”,艺术管理领域也比较落后,哪怕是十大顶级乐团,管理照样十分粗放。 他们的市场成绩和民众反响,完全是靠极其优质的音乐演绎顶上去的。 范宁同样认为内容水平是根本,但科学的运营管理模式往往能扬长避短,让差的不那么差,让优秀的更加优秀,让乐团抗风险能力更强。 所以范宁这套架构模式,完全是基于前世的现代交响乐团管理模式组建,当然,他更重视的是背后的“指导思想”,而非表面的“形式相同”,所以他做了大量的简化以适应这里的艺术行业实际。 “大家可能会觉得和以往所了解的有所不同,我就从艺委会开始给大家讲解一下吧。”范宁执起文件。 “旧日交响乐团的第一个管理原则,是‘有限程度自治’,而贯彻这个原则就靠艺委会。” “这是旧日交响乐团最核心的部门,所有艺术相关的专业决策都会在此讨论生成,包括艺术考核和培训方案,包括演出曲目、唱片制作及中长期排练计划,也包括各声部人员配制、去留、首席任命和客座指挥邀请等。” “它由几位核心人员领导,成员的话理论上包含全体正式乐手,但实际上只是这么一个趋势,乐团组建完毕后我只会暂时纳入一部分乐手进艺委会,然后每年定期增补一批,进去的每一位乐手都有影响决策的表决权。” “一支交响乐团,乐手是核心力量,我在赋予他们高薪或者说经济地位的同时,也会给予其政治地位,这会赋予他们更强的主人翁意识,更加积极地为乐团发展建言献策,让团队气氛更加融洽,也会让他们每年有另一个期待的进步方向,毕竟一个乐团首席和副首席名额太少,而被纳入艺委会委员,也意味着乐团认可他们有更老的资格、更好的点子和更精湛的技术。” 范宁说到这笑着解释道:“但所谓‘有限程度自治’的原则也体现于此:每年新纳入的名单由我考量决定,他们在决策投票上的权重也非与我等同,作为指挥,我仍会将乐团各项事务的生杀大权纳入自己手中,以最完美的艺术演绎对追随者和欣赏者负责。” 这似乎是一种闻所未闻又颇具优越性的体制。罗尹忍不住思考起来。 想想其他乐团的首席指挥或音乐总监,要么风格过于散漫,要么过于独断专横,而范宁先生虽然仍然对权力有全方面的掌控欲,但他在规避个人局限性和被蒙蔽风险上又有清醒认知,并且,更加尊重艺术和艺术家。 “第二是‘票运一体化’原则。” 范宁继续道:“具体而言,我会把以往归于财务的‘票务管理’业务,归于内务的‘客户服务’业务抽离出来,整合进宣传营销部门中,变为‘综合运营部’。音乐会的定价策略,制票出票的管理,代售点的联系,优质乐迷的维系服务这些工作往往和宣传营销处在同一上下链条,如此整合便于统一动作、形成合力,杜绝部门内耗。” “以后大家能不能赚到钱就全靠‘综合运营部’了。”他说到这笑了笑,“所以,在乐团运营初期我会多重点照顾照顾这个部门,手把手教他们怎么做销售目标分解和实施计划,怎么调研艺术市场喜好,怎么分析同行促销策略,怎么为不同消费水平的乐迷做好服务,怎么策划和组织艺术活动,以及挑选合适的媒体和广告代理商等等,什么销售漏斗、认知传播策略、pdca工作法都得给我好好学嗯,这个部门的负责人如果干好了,后期薪水会比众人都高,人选我还得仔细挑挑。” 众人开始逐渐听得一愣一愣。 “第三是‘乐演分离化’原则。” “这就是卡普仑此前疑惑的,为什么有个‘乐务部’又有个‘演务部’,很简单,乐演分离,和音乐直接相关的内务归前者,间接相关的归后者。” “比如乐谱的收集整理印刷,排练时各声部分谱的发放与回收,乐器的登记造册整理,乐团消耗品如琴弦、松香、号油的发放,排练计划的通知,钢琴竖琴定音鼓的调律,乐手考勤、考核、演出差旅补助的统计,对外界艺术家、乐评家、收藏家和媒体人员的接待这些归乐务部。” “而负责灯光、服装、道具、消防的,负责演出时安检、剪票、维持音乐厅秩序的,负责联系外部剧场、装台卸台的,负责影音器材和日常素材采集的,负责交通运输和演员食宿的这些归演务部。” 范宁低声一笑:“相信我,这会让大家的工作体验前所未有地舒心高效,让乐手们和内务员工们的关系无比和谐,同时,极大提升人力资源效率。” 如果其它的交响乐团能学习到这种思路,他们的内务水平或许会发生质的变化,也不会闹出一些音乐之外的乌龙事件了。卡普仑这位听过太多现场,造访过太多剧院音乐厅的发烧友此时目光呆滞。 “后面就比较简单了。行政部负责人事财务、政府关系和外聘人员的管理,还有一个‘美术管理部’,我暂时沿用了以前特纳美术馆的架构,2个分管展览和拍卖的经理,20名职员。这里多1个经理,而艺委会不设经理,所以还是招6名经理。” 三大原则:“有限程度自治”、“票运一体化”、“乐演分离化”。六大部门:“艺委会”、“行政部”、“综合运营部”、“乐务部”、“演务部”、“美术管理部”。 范宁在阐述完这套借鉴前世的现代交响乐团架构后,又开始逐一为众人讲解细节思路。 本来范宁说的是讨论,现在的情况是所有人都点头如捣蒜,卡普仑和奥尔佳更是全程都在认真做笔记。 罗尹坐得端端正正,持笔托着下巴,全神贯注看着范宁讲解,湛蓝眼眸里光芒流转。 说起来,之前确实隐约感觉到,范宁先生不仅音乐才能精湛,在艺术管理上似乎也有一些头脑 但这么来看 见鬼了,他的艺术成就和商业地位,两者谁先到“大师”级别还说不准呢! 在安东教授别墅的交流从用完晚餐开始,一直持续到晚上近10点,众人才伸着懒腰纷纷站起身。 “范宁先生,你一个人住处远点,要不要我捎你回东梅克伦区?”罗尹问道。 “不了,你们先走。”范宁翘起安乐椅,双臂枕着后脑勺,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噢。”她若有所思地点头。 “卡普仑你急着换鞋干什么?”范宁问道。 “啊?”卡普仑疑惑地站直身子。 “你不学指挥法了?今天趁着正好在这里,上第一节课。” “哦,好的好的。”卡普仑作出了心领神会的样子,并坐回沙发。 “加油,卡普仑先生。”于是罗尹朝他竖了竖小拳头。 等到那几人都陆续出门,互相挥手道别后,卡普仑再度起身,向范宁和希兰二人道晚安,走向门口弯腰换鞋。 “你干嘛呢?你没事吧?”范宁再次叫住他。 “啊?”卡普仑再度站直,“范宁教授,真的是上课啊?” “不然呢?” “好的,好的” 呼上课么也不算猝不及防,这本来和面试准备的东西是一回事。 两分钟后,奥尔佳带着女儿重新落座沙发等待,希兰也在一旁感兴趣地看着。 卡普仑则抽出自己的指挥棒,如临大敌地站在了那台“克缇西比奥”七尺钢琴前。 “这么紧张干什么?”范宁差点觉得自己要和邪神组织成员动起手来了。 他笑着摇头,在钢琴前坐下打开琴盖:“迈耶尔歌剧《里努契尼》序曲,我弹,你挥。” “好好的。” 在卡普仑颤抖着给出预备拍的提示后,范宁双手奏响有力的八度,辉煌的主题从6/8强拍直接进入。 卡普仑的动作十分符合学院派的规范定位,他以腰为底,头为顶,左右肩为宽,左右手都在各自范围内运动,中线碰头没有交叉。 序曲呈示部结束后,范宁提起双手点评道:“上次你演示的六种基本功,实操起来也确实挺扎实,击拍线、反射线和拍点清晰稳定,点挥棱角分明,线挥流畅放松。” 他指的是卡普仑那天在火车上所打2/4、3/4、4/4拍子的点状挥法和线状挥法。 卡普仑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那么把要求放高,你知道这首曲子的问题在哪吗?”然后范宁问道。 “我有些拘束和模板化,且不擅控制复杂体系。”卡普仑立马回答,看得出他平时一直都在思考,“比如开头的辉煌强奏,我就没法在精准示意下,表示出我情绪中最大的力度,后面也是一样,一旦我把自己对某个片段的热爱理由充分释放出来,挥拍就会失控,或者一到某些声部接二连三进入的段落,我就不由自主地进入了勉力维持机械数拍的状态…” “有没有想过原因?” “教我的教授说,是因为基本功挥法还不够熟练,等变为身体本能了,自然就能分出精力解决情绪不到位的问题。” “那他们给的解决办法是?” “叫我多练基本功,然后他们给我不断示范那些激情又准确的挥法,甚至是分解动作,好让我找灵感。” …看得出他们自己会,也确实很想让你学会,毕竟你花了那么多钱。范宁摇头笑了笑。 “卡普仑,你的问题和‘找感觉’没什么关系,也和‘情绪不到位’没什么关系。” “啊?”不光卡普仑错愕,旁观的希兰也觉疑惑。 “我先问你,你认为一场好的指挥,最核心的特征是什么?” “动作潇洒,飘逸激情,充分调动乐手和听众情绪?”卡普仑试探答道。 “错。”范宁摇头。 “指挥的第一核心,在于‘精确’,或者就是挥拍的精确。” “有人会说,这不就是说指挥只是打拍子的吗?如果音乐通篇只知道按拍子走下去,不温不火,毫无起伏,这也能叫一场好的指挥?” “这自然不是,这不是‘精确’,这叫‘机械’。” “所谓‘精确’是指:你对二十多个声部的进入时机和收束时机是精确的,你对音乐的弹性速度把握是精确的,你对每个片段的力度变化指示是精确的,你对音色和色彩的层次控制是精确的,你对表情术语所传达出的情绪解读是精确的…” “指挥的确就是个打拍子的活,但这些都属于打拍子的范畴,你用指挥棒外加肢体或表情提示,把拍子打好了演绎自然就优质了。” “也有例外,比如本格主义早期或中古时期的作品,作曲家在音符之外的提示相对较少,这需要指挥凭借音乐素养,更多地去挖掘时期和风格的处理‘潜规则’。” “再比如我的老师安东教授,他的作品也是提示太少,需要极高天赋的指挥和乐团才能完成他脑海中的真正意图,这客观上导致了他首演的失败和当前的遇冷。” “但事实上绝大部分的管弦乐作品,只要你带领乐团作出了所有作曲家标记的‘明规则’,再把握住了对应时期和风格的‘潜规则’,你就完成了一场‘青年艺术家’级别的演绎,在此基础上如果再能恰到好处地融入个人风格,那就是‘着名艺术家’或‘伟大艺术家’级别了。” “而我,也是汲取了安东老师的教训,在自己的作品中标注了极其详尽的指示,如果你‘打的拍子’能精确作出之前《第一交响曲》、或未来《第二交响曲》上的所有东西,你的演绎就能和我一样权威。” “那我怎么样才能精确挥拍呢?”卡普仑听到这忍不住问道,“所以还是基本功的问题,我那六种挥拍模式练得不够熟对吧?” “不。”范宁摇头,“你练得正确又扎实,这让你成为了一名合格的指挥助理。实话说,我都不知道你到底重复了多少次分解动作,又研究了多少总谱,每种挥法的轨迹和落点你都形成肌肉记忆了…”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那我…”卡普仑瞪大眼睛。 “阻碍你进阶的最大问题,在于你不知道为什么要有那些动作。” “换言之,你不知道那些所谓点状挥法、线状挥法是怎么来的,为什么要将动作那么分解,又为什么改变了某种击拍线回弹线,就能改变乐队的速度和力度…” “好了,15分钟的时间,让你知悉了指挥的核心问题,接下来开始正式教学。你先忘掉什么情绪,什么感觉,也暂时把你之前学的那些基本动作丢一边,等你把‘精确挥拍’融会贯通了,自然会在此基础上,凭借自己的艺术理解踏上追寻个人风格的道路。” 范宁说到这澹然一笑,举起一支稍长的铅笔充当指挥棒。 “那么现在我从头开始,告诉你‘挥拍’这一‘物理过程’的背后运动原理,它们是各种指挥技术和指挥动作的本源,我会给你一步步还原过程,演示那些所谓‘挥拍方式’是怎么被设计出来的。” 正文 第一百二十九章 硬核指挥法教学(4K二合一) 背后的运动原理? 各种指挥技术的本源? 还原每个动作的设计过程? 看着卡普仑和旁边围观的希兰一脸惊奇的表情,举起铅笔的范宁补充道:“嗯,别奇怪,这很正常,那些灵感强大、无师自通的指挥家可能也没法给你们解释清楚。” 这不能怪这些教授藏拙。 甚至不能怪这个世界“重灵感轻理论”。 指挥这门艺术,太难用语言文字去形容了,哪怕作平行参照,范宁前世的20世纪之交,以古典音乐核心发源地著称的德奥学院派,那时也没有系统的“指挥法理论”出现。 就连现今意义上的指挥棒,都是19世纪末才普及使用的,这些时间可能晚得超出人们的常规认识。 虽然大师层出不穷,但如果问他们是怎么挥得那么好的?要么因为靠“祖先赏脸”,要么自幼学习音乐,感知力强,其他音乐领域如作曲、钢琴造诣高超,所以到了指挥这里可以凭感觉,拼天赋。 那个年代前辈教后辈也一样,教完基本动作后就让学生学着自己挥,悟性好的就变成嫡传弟子,悟性不好的,有句话叫这种事情懂的都懂,不懂的说了你也不懂 这个世界的指挥们同理,要么触类旁通、自学成才,要么悟性极高,一看就会。 但到了卡普仑这里问题就大了,他这么练下去估计永远也“找不到感觉”,一直是个合格的指挥助理程度。 而反观范宁的情况有点特殊。 单看他这一世,指挥天赋是相当不错的,加之是音乐科班出身,又有安东·科纳尔这位大师级别的音乐家(当然范宁认为他的价值还暂未被世人认知到)对他倾囊相授。 再加上神秘主义的灵感加持,范宁光凭这一世的天赋也能在指挥领域混得很开。 至于他前世的业余学习和钻研经历,包括在大学里因为老师欣赏他而给他指挥乐团的经历融合过来貌似是“1001”的无用,但实际不然。 他学习的是系统而科学的现代指挥理论,这种记忆融合过来后,根本不是“1001”,而是“100xn”! 既享受了这个世界的灵感“红利”,又有前世完备的音乐理论加持。 范宁之所以在穿越后指挥水平又迅速上了一个台阶,就是因为那些现代指挥理论虽然对他前世的业余底子加成有限,但换了个专业的高灵感底子后,迅速印证壮大了。 同时,这也非常适合现在教学,尤其是针对卡普仑这种曾和自己类似的情况。 范宁早就发现,卡普仑的悟性其实非常高。 一位非科班出身的人,这么短的时间,竟然能够勉强胜任学生乐团助理指挥一职。 当然这也和他态度“太卷”脱不了干系。 只是他要想进阶的话,没法走那种“玄学”的教学方法,他需要理性作指引,一如他聪明的金融头脑。 “作为一名指挥,最基本也是最核心的任务就是向乐团精准展示速度和节奏,而他们对你动作的判断主要依赖‘拍点’,所以一切指挥动作的设计,围绕的首要问题都是清晰展示‘拍点’,我们从最原始的状态开始——” 手持铅笔的范宁,开始在空中顺时针均匀地划出圆形。 “你看,如果我这样指挥一首乐曲,你觉得你可以判断出速度吗?” “可以。”卡普仑不假思索答道,“因为您在匀速运动,而且周而复始,我根据周期就能确定一拍或一小节的时长,嗯…但是只能判断速度,没有节奏可言,因为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算开始或起拍,所以,这没法演奏。” “很好,我们现在加入第一个变数。”范宁赞许道。 他手中的铅笔在画圈时,每次经过最低点那个位置,就猛然加速,然后在提起时又利用自然惯性逐渐减速,如此周而复始。 “现在呢?” “有节奏了,因为有了拍点。”卡普仑仍然立即回答,“您把最低点那个位置给强调出来了,我可以用它做为起拍,第二次重复到达的用时就是这一拍的速度。” “那你觉得,我这样指挥,你好演奏吗?” “不算好。”卡普仑本能地摇头。 “为什么?” “可能是周期太漫长了。”卡普仑想了想,“这样我的解读过于迟钝,而且只要乐曲有一丝丝细微变化,我无法第一时间预测且体现这种变化。” “那为什么会这么漫长又不能体现变化呢?”范宁循循善诱道。 “因为…没有参照?”卡普仑试探说道。 “具体点。” “因为只有一个‘锚点’?” “很好,我们现在加入第二个变数。”范宁微微一笑。 他手中的铅笔在划顺时针时,仍然经过最低点后猛然加速,然后利用自然惯性逐渐减速,但当他一过掉最高点,就提前开始加速,这样第二次经过最低点时,由于本来就有了基础速度,就不用再“猛然”加速了,之后如常利用惯性逐渐减速即可。 于是范宁铅笔的圆周运动出现了两个‘锚点’:最低且最快的点,最高且最慢的点。 “这就叫‘挥拍’。”范宁出声道,“注意看我的动作,所以挥拍的本质,实际上就是围绕这两个点不断地做加速和减速运动。” 卡普仑目不转睛地看着范宁,他发现,这的确形成了一个最基础的打拍子模型:速度明确,节奏清晰,便于预测。 “当然,为了不给乐手们造成困扰,我们的加速减速运动都要平滑自然,像‘启动’之时的‘猛然’发力就不要再有了,尤其是从最慢的高处下落时,一定不要出现一丝滞留。所以我用的起始框架是圆形,这便于让你平滑,实践中这个圆到底够不够圆,不重要。” “记住这个原始框架。”范宁手中动作未停,“我要开始下定义了。” “顺时针运动中,最低且最快的点称为‘第一落点’,最高且最慢的点则为‘第二落点。从‘第一落点’到‘第二落点’这段减速过程称为‘点后运动”,从‘第二落点’再到‘第一落点’这段加速过程则为‘点前运动’。 “就两个点,两段轨迹,不难记吧?” 卡普仑盯了约半分钟,然后点点头。 “我的框架讲完了。”范宁说道。 “啊…就这?”卡普仑挠了挠头,“老实说,这两组概念比起那些和声和对位技巧,真不算复杂,打起来也比较容易。”他开始学着范宁的动作挥舞指挥棒,“我都做好了准备,以为您又要在此基础上衍生出更复杂的概念呢,后者在金融和数学领域挺常见的。” “就这。”范宁神秘一笑,“接下来,我要开始出题了。” “学院派所谓的点状挥法和线状挥法,是怎么设计区分出来的?” “直接就到了这个问题了?”卡普仑手中动作停滞。 他还以为这是范宁教学中最后才能回答的“终极问题”呢。 才讲完基础模型,两组概念,就开始要自己回答它了? 不过卡普仑这种金融从业者的头脑显然不简单,他明白这肯定和范宁讲的圆周运动有关系,于是他重新做起这个动作。 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眼神一亮。 “一回事,它们是一回事,至少2/2和2/4拍是一回事,它的拍点、击拍线和反射线,就是您这里的‘第一落点’、‘第二落点’、‘点后运动’以及‘点前运动’。而所谓点状挥法和线状挥法,只是那个‘圆圈’的变形程度不一样!” “具体点,怎么个不一样?”范宁问道。 “嗯…如果我想让风格欢愉、节奏明快一点,我把它划得更‘不圆’一点,就变成了偏硬的点状挥法;而如果是抒情或哀伤的段落,我把它划得更‘圆弧’一点,就变成了偏柔的线状挥法!!” 卡普仑心中开始隐约兴奋起来,就连希兰也开始大脑飞速运转。 这两种指挥中最常见又截然对立的挥法,竟然本质是一样的!?都可以用范宁那套理论解释? 为什么从来没有哪位教授这么谈到过?? “很好,那我再出一道题。”范宁笑道。 “我想指示乐队下一拍出来重音,怎么做?” …呃,这自然是拍子幅度挥大一点。卡普仑条件反射般地想开口,却立马闭嘴。 力度?为什么范宁教授不出速度,而出了一道力度题? 难道力度也和这个运动模型有关? “给个提示,无论重音弱音,肯定都意味着‘变化’。”范宁说道。 卡普仑这次思考了很长时间。 “再给个提示,‘点后运动’减速,‘点前运动’加速,它们都存在‘加速度’。” “改变圆周运动那两个‘锚点’的位置!”卡普仑突然兴奋道。 他的表情隐约开始激动起来:“等等…等等…让我推理一下,要的是重音,那就是变强…增加力度,所以加速度要更大,这部分时间就要短些,或者说之前要有更多蓄力…” “我知道了,把最高最慢点,也就是您说的‘第二落点’的位置后移!比方说,从最上方12点钟方向挪到2点钟方向!” “这样一来,我在回归最下方‘第一落点’时变得更近了,这一段‘点前运动’累积的力量自然而然地‘更持久’一些,我都不用刻意再用力,就明确地向乐队给出了下一拍重音的提示!” “仅仅只要打破‘点前运动’和‘点后运动’的对称性,我就能随意地作出力度变化?” 范宁简单的一组动作和两个提问,就如在卡普仑平日迷茫的思绪冰层中投入了一块炭火,让它们迅速开始从中间消融了! 卡普仑走来走去,连声自语:“那如果我把‘第二落点’前置,那么离‘第一落点’过远,下一拍自然软绵柔和,乐队就知道要弱奏了” “而‘第二落点’越是后置,给‘第一落点’的打击就越狂暴,这样我可以按照我的情绪任意作出重音!” “范宁教授,您简直是神一样的存在!!!” “现在十点半了,你疯啦!附近教授们都要休息呢”看到卡普仑声音越来越大,奥尔佳赶紧呵斥,但实际上她眼里也带着笑意。 自己何尝不清楚,平日里他研究这些问题时有多苦恼,而现在短短时间就被范宁点拨通了,怎么会不为他感到高兴呢。 “其实不光2/2和2/4拍。”范宁继续道,“所有的都可以,我现在给你演示3/4拍和4/4拍是怎么利用‘基础圆周运动’变化出来的” 卡普仑聚精会神地观看,他逐渐发现自己此前掌握的学院派手法,全部都可以从范宁手下变化出来,只要改变‘第一落点’与‘第二落点’的相对位置,或‘点后运动’与‘点前运动’的轨迹比例,或者将多个基本单元进行组合。 范宁演示了几个富有代表性的片段,让卡普仑尝试从‘圆周运动’逐渐变化到需要的挥拍形态——舞台实践上,肯定不可能有人对着乐队画圈圈。 卡普仑的上手速度非常快。 因为他已经背熟了那六条学院派常用公式,而现在范宁揭示出了它们背后更本质的原始公式。 动作还是以前那几个动作。 但是体会完全不一样了。 “范宁教授,我找到感觉了。”卡普仑擦了擦汗,“那些教授之前老是说我差点情绪,而幅度一变大,马上又说我拍子乱了,所以让我找维系、取舍或平衡的感觉,找不到就是基本功不熟练谁知道这两者本质上是同一个框架,完全不冲突,根本不存在需要取舍一说,我终于找到感觉了…” “我说了,根本不是什么‘找感觉’或者‘酝酿情绪’的问题。”范宁笑着摇头,“音乐能打动人心的前提是正确,我听到过很多鼓吹情绪至上的言论,那些指挥者做出夸张的姿势,反复强调‘大开大合’、‘腰部带动双臂发力’、‘双脚提供弹性支撑’…结果他底下的乐手们,看到的基本节奏和表情术语都不精确,遑论声部音响平衡,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在分享健身心得…” “任何艺术都是‘戴着镣铐的自由飞翔’,这里的‘镣铐’换个更中性的词就是‘原理’或‘规则’,指挥当然也是一门艺术…等你把‘原理’融会贯通了,能把一首普通难度曲子的谱面作出99%,就已是一名杰出的‘青年指挥家’,你再可去考虑强烈的个人风格问题。” 卡普仑笔直站立,连连点头。 “布置个作业。”范宁看了一眼墙上时钟,“回去后把刚刚的推导过程练熟,每种形态自己多想想有哪些适合的乐曲片段…你现在推动简单体系的a到b变化应该是没问题了,但若a1到b1,a2到b2,a3到b3,指示多声部的表情术语接二连三穿插变化,恐怕又会回到老样子,下一步我教你如何应对这类复杂体系。” 卡普仑已收起指挥棒,拿出笔记本飞速记录。 “下课。”范宁挥了挥手。 卡普仑从公文包飞快掏出一个鼓鼓囊囊信封:“范宁教授,我预支您一个季度的报酬,曾经我请的教授最高是30磅的课时费,我觉得您至少应该翻倍…” “我若想赚钱,缺你这一个学生?”范宁摇头笑笑。 “范宁先生…”沙发上的奥尔佳急忙站起。 “拿回去吧。”范宁从钢琴上起身活动身体,“一个季度花上千磅,高端中产之家年收入不过如此,就你这退出金融界后的收入?你可真舍得啊。” 他一把夺过卡普仑手中的信封,再塞回对方口袋里:“你若觉得不好意思,就尽快进步起来吧,乐团成立后,繁重的任务有你受的。” “啊?”卡普仑终于被转移了注意力,“听您的意思,我那个面…” “还面什么试?准备上岗吧,旧日交响乐团常任指挥,周薪80磅。” “没问题。”范宁话才说一半,卡普仑就高兴地答应下来,但马上一个激灵,小心翼翼又带着颤抖地确认道: “您说什么?常…常任指挥?80磅?” 正文 第一百三十章 “爱之梦”(4K二合一) 在卡普仑心中,旧日交响乐团在将来水平无疑会远超圣来尼亚交响乐团。 从助理指挥到常任指挥?从125磅周薪到80磅? 这可是之前范宁教授自己的职务,而且,薪水足足超过了六倍! 在最初的错愕,到兴奋惊喜后,卡普仑的表情开始变得忐忑不安,甚至有点焦虑起来:“范宁教授,常任指挥这活可太…至少我没觉得自己的地位能和希兰小姐相当,您的定薪方案里面声部首席是60磅周薪,希兰小姐作为乐团首席也才72磅…”他局促不安地连连摇头,“这还比她高了,这可真是,这可真的不…” “想想你还有多久时间吧。”范宁打断他的话。 卡普仑紧紧抓着自己的笔记本。 “仍是上次开幕式说的,既然你找到了人生意义,有些步子你需要跨得比别人更快,我给你这个机会,对了…新年音乐会,你上。” 看着他神色复杂的样子,范宁又补充道:“周薪的问题也一样,等你到任就知道乐团任务量有多繁重了,相信我,这是一次‘黑心雇佣’。”他故意开了个玩笑。 “奥尔佳来行政部吧,经理一职欢迎你,相比服务于帝都那些业务错综复杂得多的大企业,这里可能对你有些屈才,但是也是为了更好陪伴家人对么?” “一点也不,范宁先生。”奥尔佳惊喜出声,“我在圣塔兰堡拿不到36磅的周薪,而且我预感这里有更好的团队氛围和更光明的前途。” 卡普仑像下定了决心似地向范宁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带着家人出门。 “晚安范宁先生。”奥尔佳怀里的小不点奶声奶气地道别。 等他们走后希兰感叹道:“卡洛恩,我都想跟你学指挥了,你究竟是怎么能剖析出这么深层次的本质东西,又能讲解得这么深入浅出的?” 她眼中带着崇拜:“你这样的一对一课程,别说60磅一节,哪怕是600磅,我想世界上愿意出这个钱的人也大有人在,别人走过的几年甚至十几年弯路,可能你几次小小点拨就能避免掉要不,你再收一个学生?” “我们不是可以在任何时候交流音乐吗?”范宁对她笑笑。 “是吗?”希兰昂了下头,开始收拾长桌上的散乱物件,“你给卡普仑一家如此重要的岗位,是不是出于他的身体原因?” 范宁先是立即点头,但过了几个呼吸后又摇头。 希兰缓缓道:“从情感上来说,大家共同付出过汗水,共同经历过成功,我也希望在未来能继续和他们一起共事不过事实提醒我,以旧日交响乐团可以预见的平台高度,三四千磅的年薪,常任指挥的头衔,这可以换来一名‘着名指挥家’为你担任副手,或按照你曾经为我讲述的理论,一名‘持刃者’。” 范宁帮她清理着大家用过的杯碟,放在水池里冲得哗哗作响:“卡普仑这个人,我暂时不敢说他是什么天才,或是什么高潜力者,但有一点,他的性格非常特殊,能力也非常特殊,甚至可以说是罕见。” “他表面上随和殷勤、礼仪周到,似乎是常年‘为富豪提供金融咨询’的职业经历带来的服务素养,其实这只是很表层的东西。” “他内心最大的性格特质,是一种程度极重的‘出于理性的自卑’,真的,我从未见过这么‘理性’又这么‘自卑’的人。反映到他最热爱的音乐上,就是能过分清晰地感知到‘心中所想’和‘手中所出’的差距,且无时无刻不在将‘别人出来的音乐’和‘我自己出来的音乐’做对比。” “他对音乐的鉴赏积累和敏感程度远超你的想象,再冷门的片段他听了都知道出自于哪位作曲家哪首作品的第几乐章。旁人弹一首钢琴奏鸣曲,他能听出每一个小节、每一个分句和踏板、及任何表情术语的处理比起某某大师版本差在哪里,当然也能听出这是如何如何远胜自己。” “而当他会读谱了,并系统学习音乐理论后,这种素养就迅速变现了,排练乐团时所有声部的问题其实他都清楚,根本不需要你点出来,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也不太擅长和乐手打交道,那些学院派的老师们,会指挥但不会教,一个拼了命地想学会,一个又在很努力地想让他学会,但就是事与愿违。” “所以他经常给你一种勤勤恳恳、甚至有些唯唯诺诺的感觉,是因为他真的觉得‘自己太差劲了’,觉得‘身边人太强了’。” “不管是指挥,还是作曲、钢琴或其他乐器,他都真的很佩服又很羡慕我们这些人,他对自己的每一处自卑都能清清楚楚找到缘由,哪怕他这样实际上已经胜过了不少专业从业者。” “这世上绝大多数人,如果从来没接触过音乐,半路出家给两年半的时间,绝对干不了一所一流音院学生乐团的助理指挥。” “奇怪的家伙。”听着范宁的剖析,希兰也觉得卡普仑可敬且微妙地值得同情。 这和某些对艺术一知半解就狂妄自大的人截然不同,但又有别于那种无能软弱或单纯性格存在缺陷的自卑者。 “你说的没错,正常人的天赋哪有如此短时间可以做到这样的?他只是缺少像你这样的引路人。” “不过像他这样的特质,站在艺术生涯角度来看到底是好是坏呢?按理说你既然决定教他,应该是觉得他能有很大成就吧?” “我回答不了。”范宁摇头,“舞台需要自信和洒脱,单看这一点是不利的,但这种‘理性的自卑’又会驱使他倾其所有精力钻研探索,不断填补掉自己所缺的东西。” 希兰轻叹一声,“或许,唯一的遗憾,就是他的时间太少了,过去太少,将来,也太少。” “嗯。” 从一楼到二楼,范宁一言不发地如往日般帮她收拾完屋子,然后提起靠在梯口的公文包和手杖,准备下楼出门。 “上次你在巴萨尼吊唁活动上创作的那首曲子,听说特别特别长对吗?”希兰突然问道。 “是的,一首大型变奏键盘作品,有两段主题和三十个变奏。” “我这两天稍微有点失眠。” 范宁转过身来,她的位置在房间另一端,并未看向自己,正踮着脚尖从摇下的轮滑绳索架上收取衣物。 “啊,你也会失眠吗?” “稍微啦”希兰动作未停。 范宁想了想,戴上的礼帽又摘下,重新进房带门。 “那晚上弹给你听听。” “你最近是不是有繁多的各项事务待处理?” “从明天再开始也行。” “好。”蹲在地上的希兰将衣物一件件折入收纳盒,脸颊上却微不可察地浮现出笑意。 “那你下楼等我,我忙完自己的事情就下来,嗯你的部分个人物品还是在那间客房,一楼的盥洗室和沐浴间归你。”她愉快地做出安排。 半个多小时后,换了身澹雅玄色长裙的希兰,抱着薄毯走下楼梯,“彭”地将其扔在了靠钢琴最近侧的沙发上。 会客厅的沙发柔软宽大,堪比一张小床,且三面都没有扶手,虽然是用以助眠的闭眼聆听,但这会让她在侧躺时没有与钢琴的疏离感。 “嗯可不可以认为,我独占了一场音乐会的全部票房?”希兰轻呼一声,躺倒在沙发上惬意地舒展身体。 她对于今天尝试着主动或半主动争取的成效非常高兴满意。 “不可以。”范宁坐在琴前解着睡衣的前两粒扣子,并调整琴凳的距离,“首先我穿的不是燕尾服,其次你认为尊客票能离我这么近吗?” 不知为何,虽然他语气平静,但希兰似乎听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宠溺感,她展颜笑道:“你说得我想趴在琴边上看着你的手了,不过这里太舒服,我起不来对了,关灯对演奏有没有影响?” “睡眠当然要关灯。”范宁起身将煤气灯拉灭再走回,“理论上说,眼睛蒙住也没影响。” “那我先说:晚安。”少女嘻嘻一笑。 范宁于夜色和晚风中提手,在视野里仅有朦胧光影的琴键上,奏出了《哥德堡变奏曲》的咏叹调主题。 它有着质朴、纤柔而一尘不染的旋律,沉稳醇厚的低音线条,带着惬意音乐趣味的装饰音这一次范宁没有任何处于“审视中心”或“舞台焦点”的思想包袱,他采取了更具沉思性的或个人化的处理方式。 他不会担心某一细节失控或不小心超出稳定范围,甚至不会担心自己弹错音或停顿,因为在这里没有关系。 希兰体会到他指尖下淌出的每个音符,都带有跟自己亲密对话般的意味与思绪。 温柔过于纯洁,反而令人心神摇曳。 在主题被引出后,一个又一个对位法的可能性被探讨和演绎而出,严谨的底层逻辑稳步地推进攀升,各类舞曲、触技曲和卡农曲层出不穷,时而欢呼雀跃,时而祈祷冥思,时而展示着引人入胜的精妙巧构。 我目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没错了少女双腿轻轻晃动,享受着浴后肌肤与织物触碰摩擦的轻柔感,并情不自禁地跟着那些情绪深深呼吸。 总体来说,此次演绎的速度更慢,踏板和分句也处理得更自由一些,范宁的目的是助眠,自然没有之前那种“马上让你们见识到接下来有多强”的好胜心,他按照原始的谱面重复了每段主题和变奏,而此前没有,所以这一次他的演奏时长远远超过了一个小时。 在乐曲重逢的咏叹调终止后,他停留了约十来秒,然后听见希兰似在课堂上悄声般地开口:“太——好——听——啦——” “啊,催眠失败。”范宁刚刚放到琴盖上的双手摊开。 “实在不忍心睡着然后,我要安可。”她说道。 “你还要安可?”范宁不觉莞尔。 “嗯,我还想听去年那首《船歌》可以吗?” “可以。” 凑巧是上一首的同名小调衔接,范宁左手在低音区敲响沉郁的g音,然后化作一组组忧愁的半分解和弦,如歌的旋律从粼粼波光上飘荡而出。 尾声,清冷的波音摇曳着消失。 “特别美,就是过于忧郁了。”希兰将指尖并拢,在黑暗中轻拍嘴唇作思考状:“我有点困了,最后还想听一首符合‘睡前故事’特点的,但甜丝丝的那种。” “睡前故事,所以是祝好梦的意思?”范宁的手在琴键上来回虚滑,“但还要求甜丝丝,嗯,你这个”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他想了想,将左手移至低音区,轻轻弹响了一个降e音。 随后旋律做上方六度跳进,被右手大拇指的中声部c音承接,同时左手奏下温暖的低音,而右手另外的四指,开始呈现高声部流动的分解和弦。 在这样象征温柔目光的伴奏背景中,一支如梦幻般甜蜜的降a大调旋律,从中声部缓缓歌唱而出。 李斯特的《爱之梦》第三首(s541 no3)。 细腻而层次丰富的甜意、水晶般澄澈的华彩音流、次声部迷离闪耀的穿插呼应,乐思从含蓄的喃喃低语到炽热的倾泻宣言,最后在长情而深沉的睡梦中消散。 “你知道我刚刚在想什么吗?”希兰又悄声问道。 “想最后的最后还要听一首什么样的。” “不是已经被喂饱啦。我在想,上次你在失控的列车上要我先行离场后,我有点小气恼,总觉得每次我都依你想法去做,好像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一样的。” “还有这回事啊。” “但我突然发现,你也会依我对不对?只要我说。” “还有这回事啊。” “你去躺那边去,毯子给你准备好了。” “好吧。” 两人在会客厅的两组垂直沙发上躺成了l形,头在直角边位置。 “我还发现”香甜的呼吸从头后方稍远处传来。 “嗯?” “你最近的状态很积极,嗯,虽然有一些郁结的事情,比如地铁事故,比如拜访劳工,比如卡普仑先生的事但它们影响的是部分情绪,论生活或工作‘状态’的话,你其实在逐渐变好。” 范宁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在心中仔细梳理一番后说道:“是了,因为我意识到,我将迎来一段可全身心投入到艺术事业上的时光。虽然乐团成立之初风险和困难重重,但我有在纯粹地奔忙解决,虽然《第二交响曲》末乐章没有头绪,但我有在纯粹地体会思考,这些都是让人着迷的事物。” “希望这种状态能永远保持。”希兰闭上眼睛,脸蛋仍带着笑意。 “有一段不短之时日就很幸运。” “下次去乡下采风带不带我?” “明年夏天,等乐团走入正轨。” “那先给我讲讲你在默特劳恩湖畔的‘作曲小屋’。” “好。”范宁也闭上眼睛,“那里离你的故居尹格士已经不远了,我挑了湖畔的东南方向,视野很开阔,远处是绵延起伏的多洛麦茨山脉” “它是什么样子?” “很高很陡,植被只覆住上面一半,另一半山石是裸露的,下方就是特别美丽澄澈的湖泊。” “没法爬上去的那种?” “非要上去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要干嘛?” “屋子呢?” “屋子?只有不到20平米,但陈列规格不低,不过那台琴下次需要调律” “到时候去了可以做饭对吧。” “无法烹饪食物,好在步行不过六七分钟就能到镇子上,那里的乡绅、居民和乐师都挺热情,他们送过我鲜花和果篮。” “风景特产之类的东西我没骗你吧?” “嗯印象很深的是傍晚时分,你会觉得天空居高临下,有一种深蓝中带着壮丽的感觉” “在那里写曲子时,经常性会听到野鸭群的聒噪声或大鱼扑腾的水声” “镇子里的烤全羊十分不错,但你不一定对那种辛辣的口味感兴趣” “zzz”耳旁没有回应,只剩下少女轻匀的呼吸声。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一章 柴一,拉二,普三(4K二合一) 翌日,圣塔兰堡,霍夫曼唱片公司大楼。 “范宁先生,您终于将灌录《第一交响曲》的计划排上日程了。” “不瞒您说,刚刚接待您参观公司的路易斯亲王,最近已经问了在下好几次,范宁指挥签约后什么时候推出第二张唱片了。” 干净明亮的会客间,梳着油背头的大鼻子绅士正搅动着咖啡中的炼奶:“乐迷们对它的期待呼声居高不下,我相信它发行后闭着眼睛都能迅速冲上四星评级。” 比例千里挑一的四星唱片的市场反响参考,是首批售出10000份或累积30000份以上。 此前范宁的夏季音乐节唱片被评为百里挑一的三星带花,首批售出4450份,随着前期宣传和演出所累积的市场需求被消化,后续这半个月追加的销量是370多份。 毕竟唱片这种非必须轻奢品,不像其他工业产品那般具有广泛的消费受众。 应该说冲击四星“传奇演绎”评价只是“有望”,且需要好几年时间,如果时间线拖得更长的话,累计30000份的入选参考标准也会被继续拔高。 主要是说来说去,这唱片卖得再好也是空有荣誉,霍夫曼唱片公司分不到钱了啊! 如果《第一交响曲》能按照预期大卖,一定能治好投资人路易斯亲王痛失上张唱片分红的“抑郁症”,自己今年年底也有一笔创历史新高的奖金到手了。 大鼻子绅士的眼神中同样闪耀着金钱的气息:“您看什么时候带着旧日交响乐团的艺术家们来此做客,我提前调试好最大的交响乐排练厅,然后安排上圣塔兰堡最地道的宫廷风味晚宴。” “查普曼先生,我的艺术家们现在还不知在哪。”范宁靠坐在绿植旁边的沙发上笑道,“今天先来录制《为固定低音主题而作的含咏叹调和三十个变奏的键盘练习曲》吧,交响曲的录制事宜,我在考虑放在新年之后进行,那时时机会更加成熟。” “也是不错的计划。”查普曼起身,“我这就为您准备好独奏录音室,若您现在状态良好的话,可以先随着工作人员去挑琴。” 对方的接待充满风度和热情,但范宁的灵觉其实敏锐把握到了他微妙的失望。 尽管马克生前向同僚们转述过当时演奏现场的情况,但文字并不具备现场的灵感振荡和声响冲击力。 而且刚刚整理出的乐谱,范宁也没有选择他们旗下的出版商,因为此前在普肖尔出版社签下的一年合约还没到期。 这位新的交接过来负责范宁事务的高管,显然对已明确收获市场呼声的《第一交响曲》更有兴趣。 静谧的录音室内,灯光柔和地洒在作了回声处理的木墙上。 范宁坐在被拾音电极麦克风环绕的“波埃修斯”钢琴前,稍稍调匀气息状态后,再度奏响了那支传世的咏叹调。 不得不说,每次聆听或演绎《哥德堡变奏曲》,都觉得有新的变化,新的心境,都能感受到新的神性视角。 这部伟大巨着的可能性简直无穷无尽。 巴赫没有给朝圣者设限,这部原本为双层大键琴创作的作品,原谱除了记有音符、节奏,和少量的装饰音提示外,什么也没有——没有力度、没有表情、没有速度。 没有人能定论在现代钢琴上应该怎么处理才是权威。 范宁第一次的演绎偏激进和硬朗,且带着表现欲和功利性。 昨夜的演奏则带着较多的倾诉欲和内心化表达,重复的部分利于助眠,但变化又少了一点。 以上都算是出彩的表达方式,不过今天的录制过程,他的速度则介于前两次中间,更冷静地复述着巴赫建立音响大厦的过程。 每条变奏第二次反复的时候,又作了一些力度、音色和装饰音的分配变化,试图尽可能地探究那个时期音乐的“程式化”和“即兴化”的辩证关系。 一次一气呵成的,回归了音乐本身的完美演绎。 效率之快让工作人员为之咂舌。 “范宁先生,与您共享一下这第二张唱片的后续工作计划” 录制完毕,出门前夕,查普曼让工作人员收集了范宁对于封面摄影的渲染意见,自己则告知了唱片制作发行的时间节点,以及宣传推荐的铺排情况。 应该说,他的流程十分敬业,对于推荐资源的安排,也是按照范宁这一“伟大”签约级别来定的。 就是觉得,今年的奖金本应可以更高点。将范宁送上安排的汽车并挥手道别,这位大鼻子绅士带着些许落差感耸了耸肩。 他带着两位部门中层经理回到大办公层。 制作和营销计划还是要安排下去的,这种级别的艺术家,发行张唱片再不济也比那该死的“买断制”赚得多。 “先生,抱歉我不清楚情况。” “似乎暂时没有与我们合作的消息。” “雷蒙德勋爵先生,十分抱歉,它的出版商不是我们。” “抱歉,可否记录一下您的个人信息?有进展第一时间联系您。” 查普曼一进到大办公层,就听到格子间内接听电话的职员们,那此起彼伏的职业性道歉声。 “什么情况?怎么好像有很多客户在问什么事情?” “查普曼先生,最近这几天有不少客户在问,卡洛恩·范·宁的一首大型键盘变奏曲乐谱我们这边是否有售。”职员答道。 “这不巧了?”大鼻子绅士和另外两位经理相视笑了一眼。 “刚刚范宁先生说了,普肖尔出版社的合约还未到期,你们如实告知客户建议他们去那里购买即可,顺便预告一下我们的这张唱片。”查普曼随意应着,抄起自己手边一位负责统计接听记录的职员工作薄,“看来范宁先生这首钢琴作品反响比想象中更大一点,是件好事,嗯,不过乐谱出版这年头赚起钱来哪有唱片——” 他说着说着突然没了声音,手上迅速往前后翻动了七八页。 上面近一周密密麻麻的接听记录,部分写着致电人背后的老主顾名字: 文化部诺埃尔部长,汉弗来司长、皇家音院首席指挥阿多尼斯、炫技钢琴大师乌奇洛、西大陆天才钢琴家迪托瓦、提欧来恩文化周报主编耶图斯 斯韦林克大师、席林斯大师、尼曼大师、齐默尔曼大师、米尔主教、克里斯托弗主教 除去大老级别的人物,还有各种来自贵族家族的老客户们。 “这些人都是来问这首曲子乐谱的?”查普曼目光呆滞地盯着手上的接听记录薄。 …… 范宁让送行的汽车直接开到了圣塔兰堡城市学院。 “10场音乐会?撑起开幕季排面已足够,让我去演其中一场,可对?”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是演三场。”范宁说道。 “难道三个乐章分开演不成?” “是三首曲子。” “就是三首独立成曲的乐章呗。” “不是,是三部作品。” “单乐章作品,一共三首?” “三部作品,九个乐章!”范宁终于从公文包的层层文件中翻出了想要的总谱。 这是一间铺着镶木地板,面积超过60平方,有着南北通透落地窗的顶层场所,或许它不应称作办公室,而是一整块“办公层”。 其装潢和陈列朴实、低调、富有文化气息,放眼望去除了必要办公家具外,就是大量的藏书柜、音乐家画像与石膏凋塑,中间并置着两台波埃修斯九尺钢琴。 维亚德林正坐在其中一架前,他双手托展着三本总谱,平日锐利如刀子的眼神,此刻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降b小调第一号,c小调第二号,c大调第三号” 他把封面反复颠过来倒过去,然后转头:“你在把钢协当白菜写吗?” 所以才会发生之前那样不明就以的对话。 “会长”范宁仍然习惯性地这么叫,“我在计划把您的三场演出放到开头、中间和结尾三场,您辉煌的技巧和归来的名气想必能让影响力最大化,然后其他人的小提琴、大提琴和长笛协奏曲就穿插在中间场” “其他人的协奏曲?你这”维亚德林听到这总算明白他想干什么了。 这小子根本不是写一首钢协作为开幕季中的重磅首演,他是写了十首协奏曲准备连续首演十场! “卡洛恩,我必须得说。”维亚德林指节分明的大手揭开总谱封角,“虽然不少伟大的音乐家都以高产着称,但他们决定保留下来的作品都是完美而精致的,不尽如人意的首演会让作曲者和演绎者皆受名誉毁损之虞” 当然,依照以往经验,他对范宁的作品富有信心。 即使这次范宁因为市场经营压力选择了“走量”,也应该具备一些高光时刻,他准备挑选一部水平最高的作品来帮范宁的开业演出“站台”。 维亚德林开始用审视的目光,打量面前这部来自柴可夫斯基所作的《降b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 十来秒的时间,他的嘴越张越大。 “fa,(b)re,do,(b)xi——fa,(b)re,do,(b)xi——” 维亚德林忍不住唱出开篇4把圆号的降b小调庄严引子,又接续唱出大提琴和小提琴合奏的降d大调主题。 而他的双手,开始在钢琴上强奏出横跨低、中、高三个音域的大和弦。 史诗般的辉煌壮烈!光芒万丈! 先是20个小节的柱式和弦,然后是4个小节的华丽波音,最后是带着附点节奏,铿锵坚定的主题呈示 “你这写得有点东西啊。” 全是大和弦! 砸起来太爽了! “就这部吧,非常适合我。” 这位旧工业世界翻版的“李斯特”弹了40来个小节后,果断决定。 “要不,再看看?”范宁似笑非笑道。 会长,你这样近乎无敌的辉煌技巧,复出后迟早升格成“新月”,如果慢了点,那纯粹是被作品耽误了,这帮人写得不够多,不够劲爆,我来帮你加加速 李·维亚德林撤下这首,开始拆第二份来自拉赫玛尼诺夫所作的《c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总谱的册子。 “还是双手大和弦开头?你这是冲着我的风格喜好有备而来啊?”前六页被他在钢琴上一字排开。 “有意思,上首是乐队在前,钢琴在后,这首你反过来写,有意思”他摇头笑笑,双手撑开,轻轻弹响第一组f小调和弦,然后左手抬起,作为回响,在极低音区敲下黑暗凝重的f音。 这位传奇钢琴家的眉头当即拧紧,被这种奇异又压抑的紧迫感深深拖入其中。 缓慢的八个小节,深沉的大和弦由极弱至极强,似远方的晦暗钟声逐渐逼近,声声直抵心扉,具备震撼人心的力量。 和弦进行的内部张力越来越强,第八小节过后是三个渐慢的八度,维亚德林指尖的重力完全下放,让压抑而紧张的气氛绷至极限。 它们随着全身的重量沉入琴键底端,被解决至第9小节的主和弦上,随后化作一片片如惊涛骇浪般翻滚激荡的声响洪流。 在此基础上,一支宽广、悠长、具有颂歌气质的乐队主题旋律,从维亚德林口中哼鸣而出。 他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多么果决又丰沛的感情,极具雄浑的史诗气质和不可战胜的力量! 而那些柔情婉转的段落,又是多么诚挚果敢,多么令人潸然泪下! 这两首难道还需要选? 全部都上! 拉二第一乐章的弹奏时间足足过半,维亚德林才在一处偏舒缓的半终止式上结束演奏,随后他又看向了来自普罗科菲耶夫所作的《c大调第三钢琴协奏曲》。 是的,三首钢协都是俄罗斯的音乐大师所写。 这是范宁的精心考量,如果将严肃音乐发源地的西大陆和欧洲类比,那么提欧来恩就相当于前世那片幅员辽阔的冰雪北国。 北大陆一切宽广雄浑的、真挚热烈的、或富有霍夫曼民族精神的音乐特性,乐迷们都会在这三首钢协中找到共鸣。 当维亚德林试奏完普三那些色泽明快欢愉,又充满令人瞠目结舌的炫技段落后,终于短暂转过头来了一下。 “还有吗?” “没了,就三首。”范宁不由觉得好笑会长啊,你刚刚不是还嫌多吗。 “可以的话下次再来点。” “会长,您以为钢协是当白菜写的吗?” 对话内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串了。 维亚德林没理他,翻到每部钢协的后两个乐章,津津有味地继续试奏起来。 不过,不愧是李斯特技艺水平的钢琴家,这种级别的曲目一拿到手就跟玩似的,比别人苦练数年出来的声响还要完美。 范宁站着听了足足快半小时,然后轻轻咳嗽一声。 “那个会长,我今天过来还” 琴声戛然而止,维亚德林再次转头。 一身正装的范宁,笔笔直直地站在自己后面。 “哦,你是过来上课的。” “对的对的。” “想学什么?” 他起身,示意范宁坐到琴前面去。 “就它们。” 范宁说话间已经调整好姿势,双手提腕落键,直接自顾自地弹起了柴一第一乐章开头的大和弦。 “冬!冬!冬!——”“冬!冬!冬!——” 维亚德林不由得眼睛瞪圆。 “好家伙,你自己写完曲子,拿过来要我教你弹?”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二章 “李斯特”级别的钢琴课(4K二合一) 维亚德林手上端着水果味甜茶的“大缸”,咕冬一口,无奈摇头。 上来甩出三部这么大篇幅的钢协,自己连谱都没读完一遍,然后这家伙直接开始了? 范宁前方钢琴上面呈着的并非独奏分谱,而是总谱。钢琴声部每页仅占了两行,或在配器较少的段落占了四行。 这无疑会导致翻谱的频率过快,但没关系,范宁不用腾手出来,谱子就自己翻动了。 你这是让我现学现教是吧。维亚德林明显看出,范宁在特意让他看出乐队和钢琴的关系,以更好地指导自己。 作为感官敏锐程度已超出常人理解范围的“池”之邃晓者,他的视觉可以清晰地浏览到总谱上的每一个音符和术语,而耳朵则在持续捕捉范宁弹奏的细节。 所有亮点或瑕疵一览无余。 听到柴一第一乐章展开部时,维亚德林已经对范宁的驾驭程度有了极其详尽的判断。 也大致清楚了自己该从哪些角度进行启发和点拨。 哪怕这首曲子出自范宁,哪怕是自己第一次同步读总谱。 音乐作品一旦诞生出来,解读权便不再只属于作曲家自己,两者的“格”具有相对独立性,作曲家无法用排他的方式定义何种演绎是唯一的权威。 演奏家的二度演绎同样是艺术创作过程,甚至有些音乐美学理论认为欣赏者或乐评家的解读还可视为三度创作。 在范宁前世,如德彪西、拉赫玛尼诺夫、斯克里亚宾等一批作曲大师,都有自己演奏自己作品的录音存世,但在众多版本中,却未必能算上是最顶级,只能说是权威之一,以及额外具有独特参考性的史料视角。 所以“钢琴家指导作曲家弹他自己创作的钢琴曲”这种现象并不算什么悖论,随着音乐时期往前发展,类似以往的“全才型”音乐家在变少。 这个原因并非是很多人想的“大师活在过去”、“后人青黄不接”那么简单,而是这个领域的发展越来越成熟和细分,民众的鉴赏能力和审美素养也在与日俱增。 当今专业钢琴家对手指机能、技法前沿和曲目深度广度的开发,是很多作曲或指挥家精力无暇顾及到的。 对于如前世李斯特或这里的李·维亚德林一般的存在,他们的钢琴技巧和思想深度早已经突破了人类与时代的极限,或者说,极限由他们划定,在旁人苦苦追寻其背影的时候,他们却仍在每隔一段时间就自己突破自己。 演奏中的范宁无疑渴望这样的境界,他对音乐的每一个领域都充满热枕,愿意用人生的全部精力攀升至高处。 今天的课程,他作了充足准备。或者说他早从收到安东老师的介绍信后就开始准备了。 这三部前世就“摸着玩过”的钢协,这大半年他花费了很多个人时间来练习。 这种级别的钢琴课,不可能将时间用在弹熟曲子上,甚至不可能用在细节精修上。 自己必须已经竭尽全力,已经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做到完美,再来接受更高位格的指导。 这一点是范宁前世就养成的习惯:在自己校园时光的业余生涯中,他十分珍惜为数不多的能得到专业教授指导的机会。 所有的教学作品,他都会提前做好和声与曲式分析,提前标记自己在比对研究中觉得应该注意的点,当然他会用铅笔,便于老师之后勘误。 在范宁看来,如果到了上课的时候,还需要老师讲解作品背景,还需要去合奏双手,还去校对那部分自己本应该自行解决的指法、节奏或踏板,那是罪恶的态度,浪费金钱也浪费生命。 上课的内容,必须先练到自己进无可进,这才是对自己负责。 即使维亚德林这样的传奇钢琴家,也被范宁的演绎所打动了。 “他的理解力和洞察力毫无疑问地极深极广,不知道在其中投入了多少思考,虽然手指机能的训练成效无法‘碾压式’地征服它,但每一寸技巧都发挥出了最大的效率“ “这般出来的声音,若他人想与之并肩的话,水准至少需要超过他一大截,青年钢琴家是绝对无法比拟的” 维亚德林不清楚范宁写这些曲子费时多久,但他清楚范宁的技巧水准,就算写得出这些艰深的音符,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能演奏出这种效果。 一定经过了十分刻苦的练习过程。 范宁演奏完了柴一第一乐章,又在维亚德林的要求下演奏了后两个乐章的一些片段。 “《降b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我先给你的总体提示是,注意思考好你的‘点’、‘线’和‘面’的关系。”维亚德林提纲挈领地作出指示。 “‘点’主要是针对于那些大量的跳音本身,短促的或粘连的。比如就这个第三乐章,你从第81小节开始。” 范宁依言重新弹奏这片欢腾跳跃的音群。 一个“点”的单词,加上具体的小节定位,已让范宁大致猜出了维亚德林在强调什么,他强化了自己指尖的抓力,努力让那些跳音清晰稳定、没有软塌。 维亚德林很满意地点头,他接下来本来要说两层问题,结果范宁自己就已经悟到了一层。 “有没有觉得,第三乐章除了‘单跳’,还有另外一种‘复合跳’的形态?” “85-87小节的音群?” “没错,你的音群单看起来质量稳定,但总体走向思考过少,像是堆砌。像这种小调和声进行,你在写它时最大的倾向性音程解决是什么?” “我明白了。”范宁脱口而出。“7级进1级,6级下5级,4级下3级,或是四度上行,类似属-主解决或离调的音程” 他重新弹奏,强化这些音程的运动感,声音线条立马大有改观。 维亚德林又道:“‘线’是横向的旋律,跑动性较强或线条较长的。还是这个乐章,183小节,你弹一遍。” 这是一片迂回上升的齐奏音群,范宁试了两次感觉不对,维亚德林在旁边钢琴坐下,示范并讲解道:“听我每小节第一个音的‘重音感’。” “层次立马多出两层。”范宁了然,尝试模彷。 “对。” 范宁第二遍模彷。 “左手重音要比其他重,又要再比右手弱一点。” 第三遍模彷,过关,更鲜明的四种层次感。 “这句半音阶,看我的手。” “弹黑键的手指略往琴键趴点。” “掌关节,大指附近的掌关节,动起来,积极起来,你想想,它们隔一两个音就要被用上一次。” 另几处片段,范宁再次领悟了维亚德林的意图。 “至于最后的‘面’,就是纵向的思考,比如第一乐章开头,乐队奏主题时,你跨越音区的大和弦,要用坚定的推动感。” 范宁回到第一乐章。 “冬!冬!冬!——”“冬!冬!冬!——” “倾向,还是倾向性的思考,比如,这些标定了色彩的走向”维亚德林声音又起,在范宁视野中,总谱上的几组相邻和弦的音符符头似乎突然紧缩了一下。 “你记住你的力量来源只有三个:小臂自然下垂的力、掌关节撑起来的力、还有指尖的抓力,其他的都是不科学的,统统卸掉。” 范宁闭眼弹奏,试着感受了几次。 “不对,你试着将和弦的全部音下落保持,然后,单抬指弹奏这几个单音。” 范宁依言照做。 “对了,就是这种类似的感觉。” “25小节,这里旋律到你了,和弦高音是旋律,或者我说的‘线’的走向,虽然你在弹和弦的‘面’,但是手腕要更加照顾四五指的动作。” 一个多小时的时间,范宁按照维亚德林的“点线面”提示,触类旁通地解决了大量类似的片段,他觉得自己对柴一的演绎理解上了一个台阶。 维亚德林则觉得,自己从来没教过这么“好教”的学生。 是的,范宁太好教了。 他会把所有自己能做的努力全做到位,然后就等你来推动那几处关键的节点,并且,几次就通。 这种级别的钢琴课,主要就是依赖“演示-模彷”的循环,老师知不知道该演示哪,能不能清晰,学生能不能听出和自己的不同,模彷能不能到位,都决定着灵感传递的效率。 这种循环是基础,但有时灵感难以形容,所以语言的启示也十分重要,有时老师某句出彩的形容概括,能让瓶颈瞬间被突破。 到了拉赫玛尼诺夫的《c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维亚德林给出的两个关键词是“踏板”和“指法”。 “基础得不能再基础的两个单词,对吗?实际上,这部作品想弹出效果,精髓就在于设计出契合的指法与精妙的踏板,它的所有艰深技法都是基于这两个元素呈现的。指法的设计原理关系到这首曲子中‘点’和‘线’的关系,而踏板的思考关系到‘面’的复杂和声处理。” 范宁刚刚弹完拉二第一乐章开头的钟声和弦就被叫停。 “有没有想过你开头这种激动人心又蠢蠢欲动的情绪是怎么来的?”维亚德林问道。 “复和弦的音程冲突,”和声分析作得不能再熟的范宁脱口而出。 “具体点,什么复和弦,什么音程?” “小三和弦的框架让其苍凉而激振人心,夹杂其中的小二度冲突让其压抑而作势欲发。” 艺术作品不分高低,但审美活动分高低。 一首乐曲、一幅画作、一支舞蹈、一部诗歌,有人感受不到“爽点”,有人感受得到。而有人不仅能感受,还知道它爽在哪里。 一般来说,当你知道一段音乐为什么爽后,你会觉得更爽,这能让“耳朵怀孕”进化为“颅内高潮”。 “很好,这就是‘面’的思考。”维亚德林同意范宁的“爽点”分析,“那么现在,稳住大和弦最上方的音色,就是那个重复9小节的do,然后强化中声部暗含的小二度级进冲突,你试试?” 范宁重新落键,弹到第三组和弦时—— “就如一个东西外表平静不变,内部的矛盾却越来越激烈,又一直延迟未决。”维亚德林补充道。 范宁眼神亮起。 这8个小节的和弦还能这么理解? 这个味道,挺对劲啊 第二遍结束,维亚德林又问:“还有什么导致了开头的戏剧性?” “渐强的力度?”范宁答道,这个回答似乎更简单更常规。 “那么,维持刚刚和弦音程的处理不变但在渐强的同时,又试着把节奏强调得更加均匀,更加自律。” 范宁根据提示弹第三遍。 “整部作品的情绪走向,是从人生的困境、压抑与愁苦,到沉静、冥思和自省,再到最后于暴风雨中放声歌唱” “而第一乐章的这个开头,无疑是全曲的一个缩影性的、代表性的预示” “想象某种节制而压抑本性的人生,就如深沉、浑厚、蠢蠢欲动的音响最后的八度音符,钟声越来越凝重,然后一切倏然坍塌,去他妈的节制!去他妈的礼数!欲望和感情喷薄而出,爆发出音响的洪流,如同释放一切的呐喊! ” “拉二”开头的处理方式,范宁和很多观点有过交流,但都是停留在“模彷钟声渐强”、“找感觉”或“酝酿那种情绪”的范畴。 维亚德林也有情绪分析,但他给出的,是三个实实在在的变化点:高声部重复音的强作镇定,内部小二度的音程冲突推进,渐强时故意对均匀节奏的更均匀强调 当范宁砸下最后解决到c小调的主和弦时,他真真正正体会到了什么叫“一切倏然坍塌”,随着双手带出一片片气势磅礴地急速音群,隔壁钢琴终于奏响了模彷双黄管与弦乐组的乐队主题。 忧郁、深沉、宽广的旋律线条,就如一幅北国大地的壮阔画卷徐徐展开,漫无涯际的原野、萧索凋敝的公路、厚重低垂的云层渺小的旅者在苍茫天地之间奔跑,奔涌的愁思深不见底。 这样的音响效果,这样的音响效果 此时双手残影纷飞的范宁,对这位传奇钢琴家作出的实操性剖析佩服得五体投地! 会长,你是真的老手!你是懂艺术的! !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三章 首席钢琴顾问(4K二合一) 用理性的手法拆解了拉二几处大的情绪段落后,维亚德林开始谈整部作品的指法设计。 “引子过后的这片音群,都先是一个分解八度,再是带着五度音程的迂回上升琶音,像我除去八度,后面的用一只手就能完成,你们不能和我比你把它写得太快了,此处指法如果只利用右手来完成除去八度音程之后的琶音,这种速度要求会相当困难。” “是这么回事。”范宁深表认同。 更要命的是这里的主旋律还在乐队,钢琴只是营造狂暴的音流背景,它要去合乐队,不能喧宾夺主,还要兼顾音流中最低处的打击感。 也就是通俗来讲的“在跑动中继续敲钟”。 “你是怎么处理的?”维亚德林问道。 “左手弹奏前4个音,与右手配合完成整组琶音。”范宁答出了自己觉得顺手的方法。 “原理?” “原理”范宁皱眉思考起来。 “核心在于用5-1指转3-1指的手腕转动来弹奏左手八度与上方五度,符合人体的发力习惯,也便于强调重音,因此举一反三,在后续以八度为基础的同样结构的琶音织体里,均可采用这种方式。” “原来如此。” 维亚德林开始一条条阐述“拉二”的指法或踏板的设计原理,让范宁触类旁通。 在有的片段,他用钢笔划出一道道弧线。 “此处右手看我的连线分组,每一组都以1指开头,内部的指法就全部化解为常规方式了,你的呼吸也用这个分组来处理” 在有的片段,他用钢笔记下连续的数字2和3。 “这里你记住核心的思维是以2-3指为轴心进行转指运动。所有类似的音型都可以这样来摆脱大跨度的风险,从而保持了音乐的流畅性与演奏的舒适度” 在有的片段,他把左手划出了两个部分。 “这里左手的三连音与根音按两声部处理,上方利用转指技巧后,根音很自然地就会用5指结束,凡是如此形式的组成都可以这样解决” “第三乐章这里的左手,指法不同但原理类似:缩短与根咅的距离。上方和弦尽量避开5指,并且利用手腕转动,在和弦与跟音之间创造把位感,以达到缩短距离的作用,嗯,这种片段的把位感相当重要” “这里你的和声是两拍一换,类似这么密集的音符,第二拍和第四拍踏板肯定要收掉,你不觉得音色很粘稠吗?” “收太勐了,再不着痕迹一点。” 从指法到踏板,范宁点头如捣蒜。 “这两个片段怎么办?”几次踏板桉例分析后,维亚德林指着两处和声功能复杂的小节提问。 范宁当即学以致用,按照之前的思路,标出和声进行中的经过音和延留音,并突出主要功能块。 他的左手弹奏着双层次的复杂和声,脚下抓大放小,将根音的变化切换出来,而弹到后续琶音时,又变为抖动踏板踩法。 “很好,下一个呢?” 范宁想了想,在第一个和弦进入时不踩踏板,直到复功能叠加时才踩下并保持到段落结束。 “第二部钢协上课结束。” 时间过去四个小时后,维亚德林大手一挥。 说实话,他觉得范宁的领悟能力简直是个怪物。 要他模彷的演奏方式最多重复三遍,普适性较强的解决法他能举一反十,至于原理层面的理论性东西 总之他脑子里已经铺好了干燥的燃料,只需一个火星就能成片成片地烧起来! 维亚德林觉得,这么比起来,他以前教过的那些公学子弟或贵族小姐,哪怕是自己选择性传授的,也简直太 要是早点遇到教学体验感这么畅快的学生,或许自己的嗓门现在不会练得这么大! “先休息一下?” “主要取决于您。”范宁摇头。 从“超级大平层”的落地窗向外看去,外面傍晚的暮色已经降临。 “我无所谓,主要看你。” “我的状态比来时还要好。” “你不需要用餐?可以叫人送点吃的上来。” “进餐?上了这种课,还需要进餐?” 范宁只感觉自己精神越来越明朗,思维越来越清晰,整个手指和身体都在蠢蠢欲动。 自己的灵性状态恐怕已不在堪堪九阶入门的程度了。 他把普罗科菲耶夫《c大调第三钢琴协奏曲》的总谱往上一架:“会长,您要是没有意见,我可以弹到明天天亮!” “继续。”维亚德林喝了一口果茶。 范宁在心里走了一遍悠扬的乐队序奏,脑海中的弦乐震音逐渐高涨,然后舒缓和宁静被打破,他双手齐刷刷地奏出明快、欢愉而节奏感十足的钢琴主题。 弹得略微有点赶,不到半个小时,三个乐章接近尾声,他双手弹出狂暴而密不透风的八度结束句,以炫目和窒息的辉煌音响将乐曲推向高潮。 汗水从鼻尖滴落,范宁气喘吁吁地整理衣着,然后从胸前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 太难了,普三太难了。 总觉得哪里差点意思。 “你这三部钢协的风格变化果真有趣,都能看出鲜明的北大陆霍夫曼民族特征,但作曲语汇的激进程度又在依次递增。” 维亚德林评价完后,继续开始了范宁所期待的归纳和点拨。 他对柴一用的关键词是“点”、“线”、“面”,拉二是“指法”和“踏板”,而普三只用了一个词。 ——“重音”。 “想展示出这部作品的特质,关键就在于把握住各片段重音的精髓,营造出活力四射或光怪陆离的打击效果” “第一遍的初印象,或许归纳不完善,不过你大概可将重音归于四类处理方式。” 维亚德林侃侃而谈。 “第一种,指尖重音,大概是对应‘>’记号,一般用于mp-p-pp等弱力度音群中的相对强调,你的第三关节要积极运动起来,落键直接轻松,再来一点小小的颗粒性。” “第二种,指节重音,大概是对应‘-’记号,下键速度相对更缓,揉进去。 “第三种,手腕重音,或可想象音符上面有个倒拱形(u)的符号,手指触键后,手腕带动指尖转动一下再提起。” “第四种,最强的锤击重音,想象倒拱形的符号更锐(v),一般在f及ff以上力度中运用,触键凌厉快速,第三关节架好,指尖硬挺,突出强烈的打击感。” “看第15小节的这里,用哪种?”维亚德林示意范宁注意第一乐章主部主题的一个sol。 范宁从第9小节进入,当弹下那个音符时,他想象着指尖被手腕带动,疾速在上方转出了一个u形。 “很好,第17小节,虽然你自己没写重音,但右手第一个降e完全可以施以最强的锤击重音。” 范宁从开场重新进入,当弹到这里时,他手腕从高处直接落下,指节凌厉而快速地触键。 舒服了。 “第27小节,你的第一个d音感觉找着了,但你又只标了这一个,建议你三个一组,首音全部如此处理。” “这个连接部,第41小节,和弦也一样,用力!锤击!” 范宁尝试第二次。 “不不不,你听我。” 维亚德林坐在隔壁钢琴,单手随意示范触键:“后面也需要加重音,你学到了但要与前者作区分,在力度上不要超过了。” 范宁模彷第三次。 “延音踏板别怕,大胆跟着踩下去。” 范宁模彷第四次,他发现这两个锤击和弦竟然出来了回响般的连续效果。 “继续往后弹,继续踩,不要换得那么频繁。” “像这种两手交替的和弦演奏,在快速演奏时,要固定手型,找到把位感,按照三和弦根音进行上行移位即可,这样你的准确性和急促性就会上一个台阶。” 一阵疾风骤雨的砸琴,范宁提起手腕,大口深呼吸。 自己竟然做出了如此浓厚刺激的音响,那一瞬间他成就感满满。 时间已到晚上九点多,普三花了他前两部作品加起来的时间。 在深入对重音进行思考后,范宁指尖下的普三变成了戏剧性十足的演绎,时而粗野狂暴、时而娇媚玩味、时而光芒四射、时而安详宁静、对比丰富而变化万端。 这部20世纪的钢协不愧是在前世被评价为“吃力且讨好的作品”,钢琴技巧的难度和回报同样惊人,弹好后表现力简直让人瞠目结舌。 维亚德林最后作出总结:“注意,所有我讲的重音都绝非只是针对单音,和弦也一样,你每时每刻都要思考这部作品的打击感。” “会长,我觉得我对这三部作品的理解已经贯穿云层。”范宁有些得意忘形地站起来笑道。 演绎水平的突破让人过分舒爽。 只能说,作曲和指挥有另外的成就感,但取代不了弹钢琴的快乐。 “你或许可试试在聚光灯下被指挥和乐队环绕着演奏。”维亚德林给他泼了盆冷水,“那时你再看看,这些处理你还能手脑并用地发挥出多少,听听你的声音是否能和乐队抗衡,甚至主导音乐的流向。” 于是范宁的表情瞬间冷静了下来。 对的,今天不涉及乐队,维亚德林完全是在以独奏的标准在要求自己。 还好开幕季音乐会上,坐在钢琴前的不是自己。 艺术永无止境。 想弹好一部钢协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 “今天学的,我回去多练。” 好像是一句耳朵听起茧子了的话维亚德林忍不住想道。不过他深信,范宁说的多练,那真的是多练。 视线扫到了下午时被抛在茶几上的合同,维亚德林走过去将它们拿起 “你的出手挺阔绰啊。” “有点小附加条件,您看第16条款。”范宁含笑提醒道。 “旧日交响乐团首席钢琴顾问”维亚德林念出上面的字,“你名字倒是起得充满噱头,随意吧,挂个名而已。” “这绝对十分重要。”范宁一本正经点头。 “不过我话又说回来,像这种造诣的作品,你或许只要500-1000磅一场的友情出演价,就能让一大批世界一流独奏家竞相争取首演机会。” “不,会长,您这种级别的技艺,又是回归艺术圈后的首轮商演,就算不刻意抬高身价,我拿出的条件也不能比您往日的身价还低。” 范宁上面写着的合同出场费是,3场,10000磅! 看起来单场价格,只比上次2000磅报酬的希兰增了60%多 那是因为希兰的报酬含了水分,她那样天赋异禀,但缺乏名气和积淀的独奏家,出场价应该在500磅左右——一场接近一栋小公寓也很吓人了,2000磅的离谱价格那肯定是范宁出于偏爱,随意定的。 至于唱片,则是十场标准统一:对应唱片销售额的5%。 也就是说霍夫曼唱片公司给他签下的35%分成条件,他自己或“旧日交响乐团”只拿30%,另外5%给独奏家。 总之维亚德林这个出场费和其他费用,绝对与其造诣和曾经的风靡程度相匹配。 再加之自己今天可是足足学了七八个小时的钢琴!换做那些平时不好好练琴、准备不充分或灵感低下的学习者,以维亚德林这个信息量,怕是半个小时都消化不了。 这里若拆成一周一课一小时,就是两个月的求学时长了。 可以设想一下,如果前世能请来李斯特重生开一场演奏会,各国会开出怎样的价钱?如果竞价请他来一对一授钢琴课,最后那个竞得的人又是出的什么价? 想都不敢想。 报酬开低了,也是折了旧日交响乐团的身价。 热气腾腾的宵夜送至此处,两人填饱肚子、签完合同并敲定了一些细节。 准备回旅行酒店休息之际,范宁用期待的眼神抛出了最后的话题: “那个啄木鸟事务咨询所的一楼饭店” 维亚德林恍然大悟:“我说你怎么毕业两个月就出手这么阔绰还自信满满,行啊,搞半天你是打这个饭店的主意呢?” 这个饭店在乌夫兰塞尔算不上什么上流社会场合,但其独特的令人着迷的口味,在小圈子里口碑过分得好。 人均2-5磅的用餐标准,日均100组的客流,这还只是小部分营收,其点心外送业务近几年市场反响越来越好。 指引学派会员和文职的薪水是统一规定的,但各分部自有其五花八门的创收手段和小金库,乌夫兰塞尔的这群人,年底能领到一笔两三百磅的奖金,饭店可谓功不可没。 “事实并非您想的那样。”范宁嘿嘿一笑,“您知道,身为一个艺术场馆负责人,考量一系列艺术沙龙等活动上的茶歇点心问题,是非常合理的” 维亚德林挥了挥手:“你都是会长了,分部的资金进出自然由你全权把关。” “公款自然公用,但饭店毕竟带有您的私人金库性质。” “你自己看着办就是。” “叮——”两人碰掉高脚杯中的最后一口红酒。 “那我保证它的业务量将在日后上升到新的台阶,这就是俗称的‘内循环格局’”范宁脸上笑开了花,随即提起公文包,走向工作层一侧的蒸汽升降梯间。 “这家伙”维亚德林摇了摇头,把头往沙发上一靠,拿起了范宁的旧日交响乐团招聘公告,他昨天还没来得及仔细了解其内容。 他边读边将招聘公告上的某些数字在脑海里做着换算加和,然后越来越觉得不对劲,整个身子又从沙发上直立了起来。 这个玩法玩得下去? 刚刚这个家伙口中的“内循环格局”,怎么听起来那么怪怪的? 尤其联系起来去看 完全不对劲啊! “喂!你乐团要是快倒闭了,挪用一部分饭店的资金周转应急没问题” 维亚德林急忙喝道,谁知一抬头,发现范宁的身子已经一半消失在蒸汽升降梯了。 “但你可千万别把饭店也弄倒闭了啊!不然我下次去乌夫兰塞尔吃什么!?” 正文 第一百三十四章 印象主义的诞生(4K二合一) “哐当。”“哐当。” 二位衣衫带着污渍的男子,将手中画框小心翼翼地抬低到仅几厘米高处,再放手轻轻砸落地面。 另外一名胡子拉碴的绅士则蹲在地上挪动身躯,将手中的画布卷一一展开。 “范宁先生,实在招待不周,我们这地方又脏又挤。”此位不修边幅的画家爱德华·马来,用小石膏块压住几处卷起的布角,然后伸出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 这是一层三人合作租用的画室,面积不算小,房间也有好几个,但堆放或挂置的杂物或画作实在太多,墙壁上都几乎找不到空白的地方。 房间地面或家具台面也一样,凡是能置物处,各种画板画架、石膏模型、鲜花水果、布卷纸张和颜料桶都放得满满当当,几处角落的废弃颜料锡筒、脏抹布和啤酒瓶堆成了小山。 另外两位暗示流画家雷诺·克劳维德和皮沙罗·库米耶,在铺排完作品后又登上脚手架将窗帘收拢,让明媚的自然光尽可能地透洒进屋。 这是范宁前往圣塔兰堡出差的第二天。 《哥德堡变奏曲》唱片录制和钢琴演奏进修都已在此之前完美收工,不过范宁的日程仍然安排得满满当当。 “您不必抱有任何歉意。”在萦绕鼻端的松节油味中,范宁诚挚地回绝着马来的道歉,“瞧,它们是如此可爱又如此令人肃然起敬” 范宁自始至终打量着铺于地面的约60幅画作,并在其中腾出的“走道”上徐徐来回穿行。 自由的技巧、流动的色彩、不拘一格的构图、快速而汪洋恣肆的笔触它们对于户外空气、光线和瞬间效果的表达探索,带给灵性与审美的启示是如此美妙。 未来的莫奈、德加、雷诺阿或西斯来,或许就藏在这批落选者沙龙画家之中。 虽然他们现在在世人的认知中只是“飞蛾”。 画家库米耶脸上仍带着窘迫和难为情,他咬了一大口手上的水果馅饼:“等经济条件有所改善,明年或可以把墙面和水泥地面稍作翻新,再腾出一间用作接待的地方,至少配上沙发和茶几,先生造访于此,连个落座的地方都没有,这可实在是” 他何尝不清楚,范宁这样的音乐家平时出入的都是什么场合,受到的接待都是怎样的规格。 范宁摇了摇头:“在很多时候,人类的文明之火、无价的精神财富、伟大的艺术辉光种种要素就在这些促狭而凌乱的城市一隅萌芽生长。在我看来,这几间飘着松节油味的小小画室足以和提欧来恩任何富丽堂皇的宫殿城楼比肩。” “它们中最受欢迎的目前值350镑。”在室内都习惯戴着遮阳帽的克劳维德,脱帽向范宁微微鞠了一躬,长期大量的户外作画让他的脸庞和胳膊晒得乌黑发亮。 “但这些话语您的垂青让我受到振奋,或许在未来有生之年,还是能看到我们的作品出现一幅四位数成交价的。” “范宁先生,您最中意哪幅?”看到范宁最先驻足的是自己区域,马来开口道,“按照您的策展条件,我这20幅作品,您可选择一幅作为赠品。” 范宁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当日在普鲁登斯拍卖行门口有过一面之缘的那幅画。 幽暗静谧的层层树林,草地上白布呈着鲜花、果篮和乐谱,两位衣冠楚楚的绅士演奏着小提琴,不着寸缕的淑女怀抱吉他坐在对面,远处是另一位同样衣衫褪下的淑女,她挽着头发站在潺潺溪流之中。 “就这幅《午餐后的音乐会》吧。”范宁说道。 “这的确是我最为之得意的作品,您的收藏是我的荣幸。”马来手中的捆绳和填充保护物已经备好,听闻此言立刻蹲下准备打包。 “不用不用这么急”范宁示意他站起来,“一人20幅作品,还是全部正常参展,撤展后再交付我不迟,嗯当然,我不介意在展出期间它就被注明为特纳艺术厅所收藏。” “您再看看我这边的参展作品?”画家库米耶也是问道。 范宁以每幅画15秒的速度快速欣赏,约摸五分钟后,他站在某处低头。 库米耶眼中闪过惊讶之色:“它的确是我最近灵感状态最好的一幅,您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 “您看,您原本的笔触风格偏细碎。”范宁手指划过远处,“而这幅特质更加突出,笔触浑重、宽阔、坚实,阳光的色彩是单纯冷暖调子的过渡,但铺得很厚,在兼顾平面感的同时又有力度和分量嗯,这也与那几根透视在屋子前方的树木和秸秆有关,原本端庄的构图一下子就被打破,多么活泼,多么温情” 说到这他微微一笑:“皮沙罗·库米耶先生的《村落的冬日印象》,我选择收藏它,这样的光线刻画简直让人沉醉。” “我近期所有尝试的新技法都被您尽收眼底了。”库米耶钦佩道。 一张被他写上“赠与卡洛恩·范·宁先生”并附带年月日和签名的便笺纸,贴在了画布背后一角。 它覆盖住了鲜红的“r”形标记,那是原先在皇家美院沙龙展上面留下的拒收字样。 紧接着,范宁又挑选了雷诺·克劳维德的《海景·渐变》。 克劳维德觉得自己佩服得要捶胸顿足了。 他刚刚说的“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一幅画以四位数成交”,其实心中暗含的期待就是这幅画! 嗯,虽然自己觉得最有潜力的画被挑走了,但这不是恰好证明了其独到的天份么。 “范宁先生,您真是我见过眼光最毒辣的美术收藏家!” 克劳维德对这次913年年底的双月画展有了更高的信心。 如果,如果能累计卖个500镑,甚至七八百磅回来,自己明年的日子就会好过得多了,至少在油画耗材的采购、差旅行程的安排上有了更大的选择空间,且不至于过分节衣缩食。 范宁对这三位画家的表情不以为意,他笑着朗声询问道:“维吉尔先生,洛桑小姐,二位对画家先生们的哪些作品有创作想法?” 他的身后站的是另外一男一女。 生于新历880年,毕业于提欧来恩皇家音院的着名作曲家维吉尔;生于887年,从神圣雅努斯王国音院留学归来,师从齐默尔曼大师的青年女性作曲家洛桑。 他们都是在近年来音乐创作中偏好“暗示流”风格的音乐家,如维吉尔公开宣称过自己于905年所作的管弦乐组曲《动态的三折画》是受到了文森特美术风格的影响。 是的,这两人和文森特有过交情,范宁也并非第一次和他们见面。 维吉尔比范宁大整整十岁,洛桑也大了三岁,但目前就名气和成就而言,这两位的格分别是“持刃者”和“新郎”,打交道的性质是范宁在提携他们。 范宁充分比对了六七位新生代作曲家的作品,确认这两位在“印象主义”道路上的潜力相对最大。 “音画结合音画结合范宁先生这个创作委托和筹划思路真是有趣”维吉尔平日面孔郁郁寡欢,在生活中总保持着一种沉默寡言而多愁善感的样子,可当他论起音乐或作起曲来,脸上便立刻神采奕然。 此时低头欣赏画作时甚至哼出了愉快的歌声。 “令人动情,令人迷恋。”女作曲家洛桑留有大波浪头发,穿玫瑰色高腰长裙,她一面使劲吸烟,一面眯着眼睛盯着地上那些画作,就像病理学医生在显微镜下观察生物切片那般仔细。 烟雾缭绕间她看得几乎入迷,那一双棕色童孔被拴在跃动的色彩与线条上,灵感飞到哪里,她眼睛就跟到哪里。 这两人挑选了自己感兴趣的作品素材,然后与画家们签订暂借备忘录用以印刷大尺寸画册。 虽然不知道范宁更具体的计划场次和曲目安排,但他们已经被透露过其中几场的演出模式。 这些音乐会与画展时间基本同步,而首中尾的三场,上半场是维亚德林操刀钢协,下半场就是“暗示流”管弦乐作品,在后者曲目上演的同时,美术馆展厅一批具有代表性的画作会被范宁挪到舞台上向听众展示。 这就是范宁向他们所阐述的一种全新模式“音画结合”。 范宁委托维吉尔和洛桑各创作一部管弦乐作品,时长要能撑起一个下半场,条件是1000镑的酬劳,这个开价可在圣塔兰堡除核心地带外的城区购置一套小型公寓,足以匹配“新郎”与“持刃者”艺术家的市场地位,洛桑甚至还被拔得更高。 “除此之外,对应有二位作品首演的现场唱片,给予你们5%的销售收入分红。”范宁接下来的这句话让两人感到受宠若惊。 相当于这两场音乐会,旧日交响乐团35%的唱片蛋糕给维亚德林分5%,再给他们分走5%。 “纯粹的意外之喜。”维吉尔深深吸气,“其实,范宁先生愿意让旧日交响乐团排练我的作品,就已经是极大提携了。” 洛桑和他的创作委托,分别对应开幕季有“柴一”的首场,有“拉二”的中间场音乐会,至于尾场有“普三”的演出,下半场也归范宁负责创作。 这些音乐会是什么级别,会有多少上流社会人士到场,他们怎么可能不清楚!尤其是传奇钢琴家“李”回归后出席的这三场,不说别的,曲目单上自己的名字和他们同框,这就不知道会被多少人记住!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女作曲家掐灭烟头,朝范宁盈盈行了一礼,言辞中透着恳切:“您在交响曲协奏曲体裁创作上的造诣,在提欧来恩音乐圈富有盛名,我会倾尽自己的灵感,争取让下半场的新作不拖您后腿。” “5%那我们这些画画的算不算100%?”马来接过话茬笑道,“毕竟,范宁先生对我们根本没设置拍卖佣金比例。” “也没有展位租赁费用。”克劳维德说道,“除去传统的美术馆宣传媒介,这次的新形式简直让我闻所未闻——三位音乐家一同借鉴画作内容进行谱曲,并上台同步进行音画展示,这无疑相当于音乐厅那边的媒介全部为画展起到了宣传作用。” “要真是按照宣传曝光度来定价,我们这些小画家根本负担不起。”库米耶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这些拥有接近理念的艺术家们,言谈越来越投机,情绪越来越期待,大家都隐隐预感这是一次极其重要的高规格活动。 “说到拍卖,在下倒是多提醒一句。”范宁笑了笑,“画展中或许会有一批青睐于诸位的收藏家、投资人或贵族爱好者现身,但个人建议是,诸位实际出手的作品不要超过参展的15%。” 此次双月美展总计约有240幅作品与公众见面,文森特的作品范宁会挑选约40幅,剩下的都从落选者沙龙中产生。 克劳维德、马来和库米耶这三人是落选者沙龙核心成员,待会范宁也会去拜访另外的画家,以选出10人乘以20幅的规模。 “不超过15%?那按我手头参展的20幅规模算,意思是不要卖出超过3幅?”三人相视一眼,均对范宁提出的建议感到困惑。 他们这种标新立异又名不见经传的画家,只要有人出价,只要不是“贱卖”,那当然是希望卖出的画越多越好。 甚至有时实在过于困窘,也有过几十上百镑的作品“贱卖”经历。 “当然”范宁笑着补充,“若有金主开出高价,嗯我是指至少大几千起步的那种,自然无视这套建议,别跟钱过不去,对吧。” 大几千?比如超过5000镑?这几人只觉得这触及到了自己的想象力盲区。 “哈哈,那怎么可能嘛。”头顶遮阳帽,皮肤黝黑的克劳维德咧嘴一笑。 “我们听从范宁先生建议就是。”马来则是点点头。 其实,每人手头的20幅画,除去赠予范宁的一幅,另外的能卖出2-3张就不错了 就连落选者沙龙的领头人克劳维德,也不过是希望成交额能有500镑,再做做梦就是七八百,好改善一下明年自己的生活和创作条件。 范宁的这个提醒有点奇怪,但和自己应该没什么关系。 “诸位画家先生。” 最后,作曲家维吉尔开口道:“此次活动涉及到音乐界和美术界的几大团体,对于双月美展和‘音画结合’部分,我们需不需要统一一个宣传口径,以彰显我们区别于学院派的艺术风格和理念?” “这的确很有必要”马来思考起来,“‘落选者沙龙’毕竟只是我们这帮家伙的自嘲,和你们音乐界关系不大” “要不就还是‘暗示流’。”克劳维德说道,“这个说法虽然不正式,但已有一定跨界认同性,‘暗示流’画作,‘暗示流’音乐,甚至‘暗示流’诗歌,艺术圈都能理解” “我有一个建议。”范宁微笑开口。 于是三名落选者沙龙的带头画家,以及两名标新立异的天才音乐家,大家都将目光投向了范宁身上。 “诞生于新历9世纪前后的这种艺术思潮,我们或可将其命名为:印象主义。”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五章 “艺术冠名”新模式(4K二合一) “印象主义?” “印象印象”众人咀嚼着这个单词的词根,眼神越发地亮起。 手夹女士香烟,一袭玫瑰色高腰裙的作曲家洛桑,这时长长地吐出一束烟雾:“范宁先生这个词中对于‘瞬间感’的微妙隐喻,我实在是找不到更合适的代替品了!” “绝妙。”在松节水桶中捣着一把画笔的马来手中动作停下,“大家致力于打破美术或音乐的浪漫主义传统语汇,作品中都具备强调户外光线、色彩流动、气味氛围、一瞬情绪等创作要素的艺术共性这个词不仅是绝妙隐喻,而且并非凭空杜撰,它也是从大家已有的艺术实践中提炼出来的。” 另外几人点头,的确,落选者沙龙中的画家,多多少少命名过几幅带“印象”单词的作品,音乐和诗歌领域也有此倾向。 维吉尔双手抱胸思考道:“此前的‘暗示流’提法,在某些情景中过于直白露骨,某些情景又缺乏很鲜明的联系,现今来看总归是不太妥当。而‘印象主义音乐’、‘印象主义画作’、‘印象主义风格’、‘印象主义者’种种提法无疑都非常合适。” 很明显,在之后的艺术活动中,他们都会宣称自己是个“印象主义者”了范宁含笑看着他们谈论。嗯,只不过前世“印象主义”曾经刚提出来的时候是个贬义词,德彪西、拉威尔等音乐家也没有认为过自己是“印象主义者”但显然这里的艺术家们十分认同,如果一个新兴名词是由内而外自发产生的话,接受度就会高很多。 自己这也算是在类似的历史时期,顺势推动了艺术发展的潮流吧,未来这一词汇足以和“本格主义”、“浪漫主义”比肩。 “范宁先生,十分感谢您的指摘与提携。”洛桑的棕色眼眸注视着范宁,“文森特先生的艺术作品曾是我精神上的引路者,或许现在我该用实际行动追随您了。” 维吉尔则是开口道,“可否冒昧一问,您是否也是印象主义者呢?大家无疑更期待您在最后一场音乐会的下半场会参照哪副画作,会写出什么样的作品。” “我?”面对这个问题,范宁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任何艺术家,包括“新月”甚至“掌炬者”的存在,也或多或少地受一个特定时代的影响。 他们要么是将某个艺术风格高度总结、登峰造极至神性的层次; 要么是艺术生涯中有过几种风格的转变,集前者之大成又开后者之先河。 个体难以超越历史,不管如何,他们身上总是有一个或几个属于时代的风格标签。 更何况到了新历9世纪之交,或蓝星上19世纪之交,艺术流派的发展已不像是以前从中世纪到文艺复兴,再从巴洛克到古典主义这样“串糖葫芦”的并列时间线了。 ——在这个发生着剧烈变革的旧工业时代,“浪漫主义-印象主义-现代主义”的艺术思潮演变,时间线上是叠置交错的。 同一时期,有人恪守浪漫主义繁荣时期的学院派语汇,有人将浪漫主义往极致的巅峰推进,有人将习得的技法厚植于民族主义的土壤,有人追寻声色光影的迷离印象与情绪,或许马上也会有人顺势更进一步,彻底瓦解24个大小调和声体系 即使是到了“现代音乐”,也是一个泛泛的大杂烩概念,里面有新古典主义,有表现主义,有现代民族主义,“无调性”或“十二音序列”也只是一种技法倾向而非具体流派。 艺术家这样具备深刻人文敏感性的群体,在当下实在太容易彷徨焦虑了。 种种思潮和风格激荡碰撞,该何去何从? 范宁忍不住诘问自身。 自己到底算坚定不移的浪漫主义者?还是算潜在的印象主义者?抑或借路而行,成为未来的现代风格音乐家? 而这个问题的答桉是 “不,我完全不一样。” “这些东西我早都见识过了,西方哪个流派我没听过?我不属于这个世界,或者说,我的思想来自未来——哪怕还没出现的风格我都能预料到。” “为了抒发自由意志的真情实感,我可以在艺术生涯中调用任何时期的技法为其服务,当然,我这个人更偏好浪漫主义晚期框架的极致语汇,但我会写出在他人看来惊世骇俗的配器规模与演奏时长,并作出完全脱离了古典范畴的表情术语指示更不排除我会在未来作品中引入一些模湖调性的技法,即使自己不写,未来那些现代流派的复杂手法在自己视野里照样剖决如流、一览无余,完全不会出现任何认知上的迷惘。”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范宁不会被任何音乐风格裹挟或局限视野,他喜欢写什么就写什么,什么技法合适就用什么。 印象主义风格过于超前?不好意思,即使是勋伯格的音乐,在21世纪的范宁耳朵里听起来都已经算不上“先锋派”了。 整体序列主义了解一下?新表现主义了解一下?微分音乐、偶然音乐、具体音乐、噪音音乐、氛围音乐了解一下? 于是面对维吉尔和洛桑的提问,范宁澹然一笑,“我欣赏并理解任何辉光闪耀的艺术流派和技法,但我只是我自己。” “哗啦——” 当范宁为印象主义命名,推动艺术历史潮流前行一步,又明确了关于“自我与时代风格关系”的命题之后,他觉得灵性层面有什么障壁破碎了。 周围景象短暂地天旋地转,恍忽间,范宁似乎感知到了灵体栖息的世界意志高处,似乎有撕开了一条“通路”之类的倾向。 难道是我找到了某道门扉的密钥?在醒时世界的范宁不甚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且这种眩晕的感觉很快就消失了。 他重新看见面前的一男一女,还有旁边三位画家,都对自己刚刚的那番话呈现出若有所思之色。 “看来范宁先生当下仍偏爱浪漫主义语汇,嗯,就如我曾经所言,浪漫主义仍在繁盛期,技法发展也远未到极限,这个时期不仅大师频出,巨匠之位也未有定论。” 维吉尔态度仍然尊敬,尽管范宁似乎表示自己并不是印象主义者。 “您在作曲和指挥领域的才华令人为之倾倒,出身又有印象主义前辈画家的渊源,没有人比您更懂它们,尽管范宁先生有更多浪漫主义的追随者,但我同样愿意坚定地追随您。”洛桑也仍然是这么直率表示。 范宁回过神来,摇头一笑:“其实,我这次还是会写一首印象主义风格的管弦乐作品。” 这句话让众人眼前一亮。 “它会在最后一场音乐会上与大家见面,为了这次的‘音画结合’,也是为了向艺术界传达我对这一新兴思潮的重视与欣赏。事实上,诸位会发现那场的《c大调第三钢琴协奏曲》同样具有很多现代的因素。” “真的吗!那真是太让人兴奋了!”洛桑的眼眸闪出惊喜的光芒。 “是哪幅画作得到了您的垂青?”维吉尔好奇问道。 范宁笑着转身,看向他选定的三幅收藏画作的其中一幅。 “它令人灵感升腾,不是么?” 众人目光跟随移动,画家克劳维德欣喜地发现范宁选中的是自己的作品:《海景·渐变》 这幅画的尺寸稍稍有些特殊,高度60厘米,宽度则有140cm,面积虽然在众多画作里只算中等偏上,但形状很宽。 这是一幅海景,但画家将其做了三个部分的渐变处理,将现实中不可能同时出现的场景并置在了一起: 最左边的海洋黑蓝而深沉,夜幕有即将被缓缓揭开之象,天空是从灰到紫再到青色的渐变,极少而引人夺目的光辉在海平面跳跃; 到了中间段,天色已呈黎明,海面浪花拍击,波光闪烁,海空划出的曲线富有动感; 而最右侧出现了闪电与狂风,几艘小船漂浮摇曳,呈现出波澜壮阔的景象,欣赏者似乎能听到耳边狂风与怒涛呼啸。 真是与蓝星上德彪西的大型管弦乐作品《大海》完美对上了。 范宁的灵感中已经情不自禁出现了其弦乐微弱的序奏与定音鼓敲出的海波滚动声,然后两架竖琴的恬澹音色渐渐与之相融,于是海空分界线的朦胧质感被圆号和英国管勾勒而出,一缕曙光预示着拂晓的降临 就它了! 偶尔给听众来点印象主义曲目,也算是符合这个年代的时尚潮流。 另外几人则是对范宁的创作能力彻底看不懂了,且感到大为震撼。 首先他们知道范宁正在创作自己的《第二交响曲》。 然后又写了几部钢协。 现在的灵感振荡又让他们当场有了直觉的预示,这位伟大作曲家所酝酿的,恐怕又是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 他还能写?他居然还能写? 先把学院派那帮人写服,然后还能玩印象主义? 维吉尔有些庆幸,还好是闭幕演出是范宁自己来,不然自己可真承受不住“高开低走”的心理压力。 分别前的洛桑则目送范宁的身影进入汽车,然后拿出他的名片一眨不眨地打量着。 在拜访完三位主导画家后,范宁选择性走访了另几位在圣塔兰堡的落选者沙龙成员,然后他又马不停蹄地前往文化与传媒部,赶赴接下来的行程。 ——商业合作洽谈。 他与诺埃尔部长、汉弗来司长等政要简短打了个招呼,然后进入预先安排好的洽谈室。 在这里文化部门已牵线搭桥,根据范宁的需求范围,提前依次约好了几位帝国知名公司的负责人时间。 范宁选择第一家财阀是:肯特汽车公司。 这是一场从开始就弥漫着乐见其成的氛围的洽谈。 这些财阀集团的负责人,本就喜欢与这种级别的艺术家打交道。 他们财富也有了,爵位也有了,甚至家族成员还能出一两位外协员编制的有知者,但神秘侧力量总不能拿来篡权谋反,顶多是扩大自身在当局非凡圈子的人脉,出了什么事情能行便宜之事归根到底这些工业财阀更感兴趣的,还是家族的政治地位以及文化艺术品位。 但艺术大师大多都“很有性格”,想邀请到“新月”的存在来为家族题献作品、出席活动、教导子弟,如果既没师承渊源,又没有足以被大师赏识的天赋,恐怕很难。能让各大非凡组织的高层邃晓者都客客气气对待的存在,没什么特殊原因的话,干嘛买你一家财阀的面子? 相比之下,“锻狮”或“持刃者”级别的伟大/着名艺术家,既有成为“新月”的小概率潜力,又有中等概率与“新月”人脉相联系,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平易近人”一些。 虽然也攀不上师承,也没艺术天份,但可以金钱开道啊,婚姻也是个不错的方式。 是的,今天的几家财阀集团,听闻范宁这个音乐天才在寻求“商业洽澹合作”,又有中央文化部门牵线搭桥为之背书他们都计划了一笔5000-10000镑不等的赞助金,且带上了家族未婚的千金一同参会,以期相识结交。 伟大的指挥先生年纪轻轻就创立乐团,经济上有点吃紧实属正常,搞什么复杂的商业合作嘛,又不是商战生意,直接“打赏”赞助就完了。 王室贵族资助艺术家从古到今都是一桩美谈,我们财阀新贵族也是拥有这种品味的。 预定一部未来的作品题献,再为家族在特纳艺术厅的活动上争取到一些鸣谢和礼遇,两全其美。 嗯,如果指挥先生觉得金额不够的话,那不妨再考虑考虑和坐你对面的那位年轻美丽的小姐单独商量一下。 比如第一家肯特汽车公司。 谈话最先的确是这么进行的。 趋势也是照着这么一个趋势发展的。 直到范宁表示要玩点不一样的。 光线明亮、装潢优雅的圆形洽谈室内,主位沙发上的范宁手持玫瑰水笑着问道: “诸位听说过‘艺术冠名’吗?”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六章 梦境面试法(4.8K二合一) “艺术冠名?” “一种艺术新领域么?” “怎么个玩法?” 范宁提出的这个概念很新奇,好像从未听过,就连在场充当见证人的汉弗来司长,都忍不住追问起来。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阐述。 “一种艺术与市场相结合的商业模式。”范宁笑着解释道,“嗯,这虽然有商业性质,但我保证它会‘很优雅’,‘很有文化品位’” 他拿出数份草拟的合作意向书,让随侍分发下去。 范宁的解释和定性,让接过去的绅士淑女们饶有兴趣地阅读起来。 “我就其中几个主要版块,向诸位简短阐述一下。” 在第一部分板块,范宁对拥有肯特牌汽车的车主阶层和艺术品味作了归纳; 对肯特汽车公司的竞争汽车品牌名单进行了梳理; 对经常出席音乐会或美展这一类艺术场合的宾客群体作了分析。 并对相关艺术活动的各类曝光渠道作了分析 在第二部分板块,范宁列举了公司接受“艺术冠名”合作后,可享受到的一系列权利。 最核心的是,在音乐会项目名称前面,冠以品牌方“肯特之夜·”的前缀,并要求媒体在报道时维持此格式; 然后比如在特纳艺术厅几处醒目位置,设置至少为期一年的“艺术合作伙伴”展示区。 如在音乐厅检票大厅里,向听众展示一辆肯特汽车公司的豪华车型,公司可安排讲解员从工业设计的角度分析它的艺术理念和文化渊源。 如音乐会门票、海报、曲目单上将带上自己公司的商标; 如他们的老客户可获赠票,以及带范宁署名的邀请函,可享受中场休息时的精美茶歇; 大客户则可获得受邀观看艺术家们走台排练的限量资格 …… 范宁玩出的花样,把对面几位肯特汽车公司的家族高管惊呆了。 他们的初衷是准备一笔赞助金,以“商业合作”名义来和伟大艺术家攀上关系。 可和范宁谈着谈着,这几人突然意识到,这事情到底是谁“赞助”谁还不一定呢! 大财阀在乎名声和品位,但扩大利润仍是其本能的思考,他们的负责人可不是傻子。 范宁提供的这种营销宣传资源,比像个傻子一样地砸钱,投放那些该死的地铁、电台或商业楼广告位的效能高多了! 这种宣传的受众精准度,对文化品味和品牌形象的提升,和以往根本不在一个层级! 比起公司每年无底洞一样的营销资金,这投出去的钱真不算多,而且大概率还能从未来的市场增量上赚回来! 这位范宁指挥先生提出的“艺术冠名”思路,可真是太他妈有意思了! 为什么他要玩艺术啊,为什么他不去做生意啊! ! 那位肯特汽车公司家族高管,原本的计划是以公司名义,向旧日交响乐团提供5000镑资助,外加以家族二小姐的私人名义,赠送范宁这位艺术总监一台差不多价位的豪华轿车,也就是赞助总价值约一万镑。 结果经范宁一阵玩点不一样的“忽悠”,最后走出洽谈室的时候,他签的东西换成了一叠初步合作意向书。 涉及到己方的核心款项,是用总票房价值的30%为旧日交响乐团音乐会作艺术冠名。 范宁所告知的自己的计划定价可不便宜。若按总票房30000镑算的话,这每场音乐会还没开售,范宁就能直接收回9000镑的成本。 而双方签下的,是年底开幕季的所有场次! 整整十场! 出来的时候这几人脸上笑嘻嘻的,一幅赚大了和攀高了的模样。 接下来的两家洽谈对象,是古戈瓦集团和皮奥多酒庄集团。 选择这三家财阀作为潜在的旧日交响乐团冠名品牌,范宁精心考量了很长很长时间。 首先,品牌的“逼格”要高。 肯特汽车公司的品牌调性,有些类似于近代欧洲成立初期的奔驰,用同时代的货币购买力比较的话,价格还要更高。由于如今汽车还未进入到大工业生产阶段,算是半手工艺半工业品的稀罕物件,也就几座大城市里的市民能经常看到,而范宁指定他们在音乐厅展示的必须是公司最豪华的车型,就无疑更是能彰显上流社会地位的大宗工业品了。 古戈瓦集团则是世界知名奢侈品集团,以打造男士西服、怀表、手杖、腰带等日常用品起家,旗下子品牌缇芙妮的经营业务是偏女性化的香水、珠宝、披肩与挎包。 至于皮奥多酒庄集团的几款高端红酒,在提欧来恩贵族圈子里的流通价格高居不下,只要是稍微有点实力的家族,庄园酒窖里必然有几瓶上了年代的皮奥多藏品。 总之,合作方必须是针对上流社会的奢侈性需求的品牌,而非煤矿、化工、冶炼、粮盐等这些虽然属于经济命脉,但听起来总归有些“不精致”或“不搭调”的东西。 已走入工业时代的提欧来恩,财力雄厚的集团有很多,但能和音乐会、美术展、艺术沙龙等元素绑定在一起的合作方,总不能是“大戈狄弗煤矿公司”或“西维弗勒生猪屠宰厂”吧? 所以某位一直在试图联系范宁的加德纳伯爵,一直在被无情拒绝。 然后,第二个条件也必须满足: 不能是完全垄断的行业! 提欧来恩铁路公司用一笔小钱去赞助艺术家是正常的,但绝对不会投入一大笔广告资金,宣传民众去乘坐他家的火车或地铁。 民众有的选么? 这类公司根本没有真正意义上“客户”的概念。 必须要存在同行竞争,寻求宣传曝光的原始动机才会强烈。 最后同样重要的一点:自己的合作方应该分属不同行业领域,不存在直接竞争关系。 总共不能收了几方的钱,还让他们互相打架对吧。 豪华汽车、典藏红酒、珠宝香水怀表等奢侈品在上述三重条件的定位下,范宁的甄选工作十分精准。 效果也就完全出来了。 一方面,这些事物本身就带有设计或文化底蕴上的艺术性,对于范宁自己来说,它们出现在特纳艺术厅各处,并不会拉低旧日交响乐团的形象。 有些媒体热衷于挖苦艺术领域的商业行为,一旦艺术活动和金钱沾边,他们就叫嚷“破坏纯洁性”,好像艺术家不要吃饭,艺术事业不要烧钱似的。但范宁选的这些元素,通过恰当的表达载体,只会将艺术厅的外部环境布置得更具优雅氛围,带给乐迷宾客更好的体验。 另一方面,对这些追名逐利的财阀集团来说 这笔“艺术冠名”投资下去,自身品牌的格调将与音乐会、美术展、艺术沙龙等关键词绑定在一起,高端形象与文化品位就进一步明确了。 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已有或潜在客户,与出入艺术场馆的上流社会群体具有高度的重合性! 他们受到礼遇,客户跟着受到礼遇。他们的形象变得优雅,客户的形象仿佛也跟着变得优雅。 事实上并不是这么回事,但这心理就是如此微妙。 试想一位在几大汽车品牌中间摇摆不定的富家子弟 或一位正在计划购买其他奢侈品牌的贵族小姐 听了场音乐会后他们突然发现,什么情况!?为什么名称前面有“肯特之夜”?为什么肯特汽车的车主有旧日交响乐团的邀请函和赠票,还有范宁指挥的署名?为什么那几位拥有古戈瓦旗下缇芙妮挎包品牌的淑女,可以在中场休息时被邀请去往精致的茶歇区社交,并享用饮品和点心? 大家都是奢侈品消费者,为什么他们更优雅一点? 对追求高贵和体面的上流社会人士而言,这种消费抉择的影响就很有意思了! “人家的新场馆做氛围花钱,您做氛围反而收钱,偏偏让人挑不出毛病,偏偏连赞助方也跟着获益,或许提欧来恩的某所公学应该再聘您一个工商管理方面的荣誉教授。” 充当见证人的汉弗来司长了解范宁拟定的合作方案书后,在洽澹间隙如是感叹道。 乐团获得了大量赞助; 乐迷赏乐看展的氛围更加优雅; 财阀的格调和营业额能提升; 客户获得了高贵的礼遇。 四方受益的格局。 第二场和第三场洽谈,对方负责人流露出越来越强烈的兴趣,对于再来一波“古戈瓦之夜”或“皮奥多之夜”的冠名合作已经跃跃欲试了。 这不仅会是一笔被传为美谈的艺术投资,更是一起具有开拓性意义的奢侈品营销桉例! 范宁却把合作的节奏压了压。 他传达的意思是,时间还早。 年底的开幕季已经和肯特汽车公司谈好了,为这两家公司预留的,是新年一二季度的演出计划。 经过年前这次“试水”后,他会根据双方的市场反响,调整后续合作方式。 价格什么的会有优化,当然,品牌方冠名后的各项礼遇,也会拓展得越来越多。 都是好事,有了经验,越往后效果肯定会越来越好,古戈瓦集团和皮奥多集团的话事人欣然答应,并在临走时不断强调保持联系。 当范宁跨出文化与传媒部的办公大楼时,暮色再一次降临。 “奢侈品行业本就靠溢价攫取高额利润,这下我帮你们再次提升了所谓‘品味感’和‘高贵感’,溢得更多的部分,就多分我一点吧” “总不能一缺钱就薅自己同伴的羊毛吧,这些财阀这么有钱,多砸一点过来没关系” “也总不能天天让希兰担心乐团没钱花了吧” 坐进出租马车的范宁嘴角扬起笑意,欣赏着流动的街景以缓解疲惫感。 晚上有一场由亚岱尔家族主导的晚宴,看在卢的面子上范宁没有推辞。 而次日一早范宁又开始了拜访或应约,这次打交道的是美术圈内的几位知名投资人、出版商或收藏家 圣塔兰堡这几天跑下来,除了第一天录唱片和学钢琴外,范宁的感受只有一个:累。 得体又广泛的社交对他而言,是一件能做到但需要刻意维持的事情,他无法同有些人一样从内心深处享受这种过程。 有时他在幻想自己也拥有一个财力雄厚的家族背景,这样可以由着自己性子,纯粹挑选着音乐事业中有趣的部分去做。 可现实是开馆在即,有很多关节都需要提前打通,而且庞大团队的日常运转、承诺给予追随者和同伴们的高水准平台、自己的艺术理念和普及计划它们都需要大量资金。 不算有趣的事,但自己做得挺好。 艺术最重要的是优质作品与演绎,但艺术管理也讲人情世故,很多人生前潦倒,死后才被发现价值,如果可能的话,范宁并不想做悲情人物,他是个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的混合体,艺术事业的进步是掌控欲,艺术创作的突破是使命感,两者都要。 从圣塔兰堡完事返回,已是一周之后。 这段时间,由希兰、琼、罗尹、卢和卡普仑夫妇牵头,加上几位已从圣来尼亚交响乐团毕业的优秀前任首席为辅,针对已收到的简历基本完成了筛选工作。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 范宁一回来,就开始依托校方的暂借场地组织初轮面试了。 那些通过初试的演奏家,或应聘行政岗位的职员,收到了一条神秘的终面通知。 这天夜里,范宁入梦并诵念起关于“无终赋格”的祷文,他的灵体击穿星界,轻飘飘地落在启明教堂的木制礼台上。 他走向台下,穿过被廊柱分隔的条条红木长椅,两侧则是廊台上的一排排蜡烛。 右手轻轻抬起,灵感丝线划定烛芯的小区域空间,另一端探向了穹顶天窗之外的某个存在。 他想象着自己将遥远的光芒与炽热拉扯于此,抬起的手掌缓缓平移。 彭——彭——彭—— 蜡烛一根根燃起金色的火焰,在每一圈烛火的光影里,范宁都“看到”了不同的梦境景象提示,并分辨出了所属主人翁的不同灵性。 但共同点是,这些梦境中都回荡着一些带有范宁自我特性的音响背景。 呼吸动机、原野主题、鸟鸣动机、雅克兄弟、魔鬼动机、圣咏动机 收到终面通知的应聘者,皆按照上面的要求,在入睡前强化了对范宁《d大调第一交响曲》“巨人”片段的回忆暗示。 “负担不超过30个人应该没问题。”范宁仔细体会思考,“嗯,我还得将希兰他们几人拖入联梦一起帮我评价参考,稳妥起见,终面人员控制在20人,分三批进入,这样就不会出现中途掉链子的情况了。” 计划已定的范宁划动手指,先是随意将灵感丝线投入了一盏烛台的火光中。 夜晚的普肖尔区,独栋小别墅的三楼闺房内,一头蓬松金发的少女正侧卧在柔软睡毯中均匀呼吸,她是与范宁同届毕业的、参与了《第一交响曲》首演的竖琴手尹妮德。 少女的睡眠群象中充斥着湖水、微风、新芽、晨雾等碎片化的事物,与之一并存在的是《第一交响曲》呈示部原野主题的音响,某刻她忽然心有所感,蹲在一片花丛中嗅着芬芳的气息,再度站起时,她已置身于深色的木质礼台上。 梦境中的尹妮德惊讶地环视眼前这座教堂。 金色雾气氤氲,氛围庄重宁静,跳跃的烛火让厚重垂帘纹饰的阴影在弧形廊柱上流动。 下一刻,她的目光落到了范宁身上。 他穿着白色衬衫,坐于空空荡荡的听众席第一列正中间,正悠闲打量着礼台上的自己。 “嗨,范宁教授,晚晚上好?”独处的情景和氛围,让尹妮德有些羞怯地抬手打了个招呼。 这种不真实的奇幻感让她确信,范宁先生真的是一位极其强大的官方神秘主义者。 “你好。”范宁对这位穿着睡袍的金发少女笑了笑,“欢迎你来面试,《第一交响曲》首演上你的表现让我印象深刻。” 太好了!这肯定是加分项!一想到自己离这份待遇高得有些不真实的工作更近了一步,尹妮德内心的兴奋盖过了紧张。 “怎,怎么面试?我需要做什么?”但她还是弱弱地问道。 “大家一会到齐,你可先按照提示,想象你最擅长的乐器模样。”范宁说道。 数个呼吸后,一把竖琴的轮廓从金色雾气中脱胎而出,并逐渐变得清晰稳定、富有质感。 “请坐。”范宁抬手间,座椅和谱架也在尹妮德身旁具象而出。 少女小心翼翼地在竖琴前坐下,而当她试着拨出一连串晶莹剔透的琶音华彩后,忍不住捂嘴惊呼起来: “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七章 被篡改的密钥(4K二合一) 随着范宁将灵感丝线投入一排排烛台,他身边浮现出一道道人影。 礼台上的乐手也越来越多,乐器和座椅谱架接二连三具象而出,俨然成了一幅小型排练现场的景象。 “你又不是第一次造访此处,怎么面部表情 “小侯爷,您快点起来吧,轮到我们巡逻了。” “我这是在哪啊?” 秦虎迷迷糊糊的坐了起来,感觉身上凉嗖嗖的,外面还呼呼的刮着大风,顿时心里一阵奇怪。 “哎呀小侯爷,您怎么迷糊了,我们在军营啊。这个时辰轮到咱俩放哨,再不起,军法处置啊,现在老侯爷也护不了你了。” “什么?” 秦虎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自己此时正呆在一个帐篷里,眼前是个穿着皮甲的小兵。 正在他想张口问点什么的时候,忽然一阵头痛欲裂,一股巨大的信息流冲入了他的脑海,几秒钟之后他知道自己穿越了。 他从一名现代特种战士,穿越到了一名也叫秦虎的小侯爷身上,乃京城七大恶少之首! 而这个叫大虞朝的时代,历史上根本就不存在。 秦虎的祖上是大虞开国四公二十八侯之一,三个月前父亲病逝,秦虎袭爵,成了新一任冠军侯。 秦虎从小被爹娘宠坏了,不爱读书,不爱习武,一味玩耍,吃喝玩乐,横行京城。 长大了家里想让他收收心,便定下了一门亲事,女方是陈国公家的大小姐,名叫陈若离,名门闺秀,秀外慧中。 这个秦虎对别人都是穷凶极恶,可偏偏对这位貌美如花的未婚妻百依百顺,视如珍宝。 可事情偏偏就出在了这个青梅竹马的陈大小姐身上。 根据秦虎的记忆,那天他携未婚妻入宫参拜当朝长安公主,公主与陈若离从小相好,便安排饮宴。 可后来秦虎喝断片了,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内卫的诏狱。他被告知醉酒调戏公主,意图不轨之事。 更诡异的在后面,陈若离竟然上书弹劾未婚夫秦虎七十二条不法之事,桩桩件件有凭有据。 秦虎当时好似五雷轰顶一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圣旨很快就下来了,念在秦虎祖上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发配幽州,军前效力,保留爵位,以观后效。 但是到了幽州之后,他很快就被安排上了前线――先锋帐前听用。 这些事情在秦虎的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他基本上就想明白了,这应该是个圈套。 因为陈国公早就想和他退婚。 秦家和陈家本来就是政治联姻,两家都想做强做大,而后来的秦虎除了是个纨绔,几乎一无是处,可以说把冠军侯府的脸都丢尽了。 要知道,历代冠军侯,都是英雄人物,在军中有无可比拟的影响力,可偏偏到了这一代,出了个根本没上过战场的废物。 https:// 老侯爷活着的时候,陈国公还给面子,老侯爷死了,陈国公翻脸无情,竟然上演了一幕灵堂退婚。 但秦虎深爱陈若离,死活就是不允,而陈若离对他这个恶少却早已非常厌恶。 于是一场祸事,就此降临! 至于说长安公主嘛,那就更简单了,她是秦虎堂兄的表妹,只要秦虎一死,冠军侯府的庞大家产,自然悉数落到这位堂兄的身上。 这几股势力,各取所需,沆瀣一气,就这样迅速的联合了起来……, 果然是一入侯门深似海,想让他死的人,还真多呀。 “秦安,你说咱们找个地方背背风行吗?” 明亮的月光照耀下,粗暴的北风带着刺耳的哨音, 掠过空旷的原野,把几只火把吹的明明灭灭,更犹如无数把飞刀切割着人的皮肤。 “不行啊小侯爷,会被军法处置的。” 秦虎和秦安缩头缩脚的顶着风,从营寨中跑出来,踩着厚重的积雪向前跑。 瘦弱的秦安一不留神,直接被大风掀翻了。 两名换防的哨兵见他们出来,相视阴笑,捧了两把雪把取暖的篝火灭了,而后钻进了帐篷里。 娘的,连小兵都给收买了,想冻死老子! 这是个规模很小的营寨,大概有二十座帐篷,周围以马车环绕,外围连拒马鹿角都没有排列,附近更是地势平坦,无险可守,一看就没打算长期驻扎。 根据秦虎前世的记忆,这里驻扎了大约两百人,他们是虞朝征北将军李勤的先锋营。 而此次李勤两万大军的目标则是虞朝在边境上的宿敌,辽东国。 “咳咳,小侯爷,你说我们还能活着回去吗?”秦安整个身体蜷缩在雪地上,嘴唇和脸都是青的,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仿佛随时都会死。 秦虎心里叹了口气,秦安纯属是被自己连累的,而事情若是照此发展下去,他俩是必死无疑的了。 那些想让他死的人,在朝堂上没整死他,就在军营里下黑手打闷棍,把他往死里整。 可秦虎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这明摆着就是被人陷害的事儿,他可不能干休。 人生本来就是无休止的挣扎求存,uu看书 等着吧,老子不但要活下去,还会杀回京城,与你们算算账。 “秦安,我们出门的时候,带了多少银票?” “没有银票了啊,我身上只有二十两银子。圣旨上说了,我们是充军发配,家产封禁。” 秦安今年才16岁,是秦虎的贴身书童,长的很瘦弱,早已经不堪折磨,看上去就剩一口气了。 其实秦虎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几天先锋营每天行军30里,干的工作就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砍柴烧火,挖沟挑水,搭建营寨。 而这两个细皮嫩肉的家伙,每天和几百个五大三粗的丘八待在一起会是什么状况? 肯定是干最累的活儿,吃最差的饭,挨最毒的打,受最大的气…… 秦虎估计,他的前身可能就是被活活折磨死的。 也算是他罪有应得吧。 只是这份苦,现在必须要他扛下去了,扛不住的话,他也会死。 “给我。” 秦虎想好了,他必须先设法保住秦安的命,然后再想别的办法。 而要保命其实也不困难,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行贿,俗话说财能通神,这个办法虽然原始,但永远都好使。 但现在这种情况,他不可能去贿赂高官,因为没人敢跟他沾边。再说也没钱。 所以他的脑海里面想到了一个人,百夫长李孝坤。 也就是目前先锋营的一把手。https://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好阅小说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经在好阅小说app更新。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八章 第三种解法(4K二合一) “呼呼呼” 凌空站在穹顶附近的范宁,勉强控制自己漂浮到旁边的采光亭台阶上,扶着栏杆大口大口喘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重新组织起思维,将各处凌乱的信息拼凑在一起,试图分析出 “小侯爷,您快点起来吧,轮到我们巡逻了。” “我这是在哪啊?” 秦虎迷迷糊糊的坐了起来,感觉身上凉嗖嗖的,外面还呼呼的刮着大风,顿时心里一阵奇怪。 “哎呀小侯爷,您怎么迷糊了,我们在军营啊。这个时辰轮到咱俩放哨,再不起,军法处置啊,现在老侯爷也护不了你了。” “什么?” 秦虎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自己此时正呆在一个帐篷里,眼前是个穿着皮甲的小兵。 正在他想张口问点什么的时候,忽然一阵头痛欲裂,一股巨大的信息流冲入了他的脑海,几秒钟之后他知道自己穿越了。 他从一名现代特种战士,穿越到了一名也叫秦虎的小侯爷身上,乃京城七大恶少之首! 而这个叫大虞朝的时代,历史上根本就不存在。 秦虎的祖上是大虞开国四公二十八侯之一,三个月前父亲病逝,秦虎袭爵,成了新一任冠军侯。 秦虎从小被爹娘宠坏了,不爱读书,不爱习武,一味玩耍,吃喝玩乐,横行京城。 长大了家里想让他收收心,便定下了一门亲事,女方是陈国公家的大小姐,名叫陈若离,名门闺秀,秀外慧中。 这个秦虎对别人都是穷凶极恶,可偏偏对这位貌美如花的未婚妻百依百顺,视如珍宝。 可事情偏偏就出在了这个青梅竹马的陈大小姐身上。 根据秦虎的记忆,那天他携未婚妻入宫参拜当朝长安公主,公主与陈若离从小相好,便安排饮宴。 可后来秦虎喝断片了,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内卫的诏狱。他被告知醉酒调戏公主,意图不轨之事。 更诡异的在后面,陈若离竟然上书弹劾未婚夫秦虎七十二条不法之事,桩桩件件有凭有据。 秦虎当时好似五雷轰顶一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圣旨很快就下来了,念在秦虎祖上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发配幽州,军前效力,保留爵位,以观后效。 但是到了幽州之后,他很快就被安排上了前线――先锋帐前听用。 这些事情在秦虎的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他基本上就想明白了,这应该是个圈套。 因为陈国公早就想和他退婚。 秦家和陈家本来就是政治联姻,两家都想做强做大,而后来的秦虎除了是个纨绔,几乎一无是处,可以说把冠军侯府的脸都丢尽了。 要知道,历代冠军侯,都是英雄人物,在军中有无可比拟的影响力,可偏偏到了这一代,出了个根本没上过战场的废物。 https:// 老侯爷活着的时候,陈国公还给面子,老侯爷死了,陈国公翻脸无情,竟然上演了一幕灵堂退婚。 但秦虎深爱陈若离,死活就是不允,而陈若离对他这个恶少却早已非常厌恶。 于是一场祸事,就此降临! 至于说长安公主嘛,那就更简单了,她是秦虎堂兄的表妹,只要秦虎一死,冠军侯府的庞大家产,自然悉数落到这位堂兄的身上。 这几股势力,各取所需,沆瀣一气,就这样迅速的联合了起来……, 果然是一入侯门深似海,想让他死的人,还真多呀。 “秦安,你说咱们找个地方背背风行吗?” 明亮的月光照耀下,粗暴的北风带着刺耳的哨音, 掠过空旷的原野,把几只火把吹的明明灭灭,更犹如无数把飞刀切割着人的皮肤。 “不行啊小侯爷,会被军法处置的。” 秦虎和秦安缩头缩脚的顶着风,从营寨中跑出来,踩着厚重的积雪向前跑。 瘦弱的秦安一不留神,直接被大风掀翻了。 两名换防的哨兵见他们出来,相视阴笑,捧了两把雪把取暖的篝火灭了,而后钻进了帐篷里。 娘的,连小兵都给收买了,想冻死老子! 这是个规模很小的营寨,大概有二十座帐篷,周围以马车环绕,外围连拒马鹿角都没有排列,附近更是地势平坦,无险可守,一看就没打算长期驻扎。 根据秦虎前世的记忆,这里驻扎了大约两百人,他们是虞朝征北将军李勤的先锋营。 而此次李勤两万大军的目标则是虞朝在边境上的宿敌,辽东国。 “咳咳,小侯爷,你说我们还能活着回去吗?”秦安整个身体蜷缩在雪地上,嘴唇和脸都是青的,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仿佛随时都会死。 秦虎心里叹了口气,秦安纯属是被自己连累的,而事情若是照此发展下去,他俩是必死无疑的了。 那些想让他死的人,在朝堂上没整死他,就在军营里下黑手打闷棍,把他往死里整。 可秦虎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这明摆着就是被人陷害的事儿,他可不能干休。 人生本来就是无休止的挣扎求存,uu看书 等着吧,老子不但要活下去,还会杀回京城,与你们算算账。 “秦安,我们出门的时候,带了多少银票?” “没有银票了啊,我身上只有二十两银子。圣旨上说了,我们是充军发配,家产封禁。” 秦安今年才16岁,是秦虎的贴身书童,长的很瘦弱,早已经不堪折磨,看上去就剩一口气了。 其实秦虎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几天先锋营每天行军30里,干的工作就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砍柴烧火,挖沟挑水,搭建营寨。 而这两个细皮嫩肉的家伙,每天和几百个五大三粗的丘八待在一起会是什么状况? 肯定是干最累的活儿,吃最差的饭,挨最毒的打,受最大的气…… 秦虎估计,他的前身可能就是被活活折磨死的。 也算是他罪有应得吧。 只是这份苦,现在必须要他扛下去了,扛不住的话,他也会死。 “给我。” 秦虎想好了,他必须先设法保住秦安的命,然后再想别的办法。 而要保命其实也不困难,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行贿,俗话说财能通神,这个办法虽然原始,但永远都好使。 但现在这种情况,他不可能去贿赂高官,因为没人敢跟他沾边。再说也没钱。 所以他的脑海里面想到了一个人,百夫长李孝坤。 也就是目前先锋营的一把手。https://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好阅小说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经在好阅小说app更新。 正文 第一百三十九章 火出圈的和声学课程(4K二合一) 教室里的600余师生们,用期待的眼神,等待范宁这位作曲系荣誉教授讲述他的《和声学导论。 他们都很好奇,这位能写出包括《第一交响曲在内如此多美妙作品的伟大音乐家,他在作曲时,究竟脑子里想的都是 “小侯爷,您快点起来吧,轮到我们巡逻了。” “我这是在哪啊?” 秦虎迷迷糊糊的坐了起来,感觉身上凉嗖嗖的,外面还呼呼的刮着大风,顿时心里一阵奇怪。 “哎呀小侯爷,您怎么迷糊了,我们在军营啊。这个时辰轮到咱俩放哨,再不起,军法处置啊,现在老侯爷也护不了你了。” “什么?” 秦虎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自己此时正呆在一个帐篷里,眼前是个穿着皮甲的小兵。 正在他想张口问点什么的时候,忽然一阵头痛欲裂,一股巨大的信息流冲入了他的脑海,几秒钟之后他知道自己穿越了。 他从一名现代特种战士,穿越到了一名也叫秦虎的小侯爷身上,乃京城七大恶少之首! 而这个叫大虞朝的时代,历史上根本就不存在。 秦虎的祖上是大虞开国四公二十八侯之一,三个月前父亲病逝,秦虎袭爵,成了新一任冠军侯。 秦虎从小被爹娘宠坏了,不爱读书,不爱习武,一味玩耍,吃喝玩乐,横行京城。 长大了家里想让他收收心,便定下了一门亲事,女方是陈国公家的大小姐,名叫陈若离,名门闺秀,秀外慧中。 这个秦虎对别人都是穷凶极恶,可偏偏对这位貌美如花的未婚妻百依百顺,视如珍宝。 可事情偏偏就出在了这个青梅竹马的陈大小姐身上。 根据秦虎的记忆,那天他携未婚妻入宫参拜当朝长安公主,公主与陈若离从小相好,便安排饮宴。 可后来秦虎喝断片了,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内卫的诏狱。他被告知醉酒调戏公主,意图不轨之事。 更诡异的在后面,陈若离竟然上书弹劾未婚夫秦虎七十二条不法之事,桩桩件件有凭有据。 秦虎当时好似五雷轰顶一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圣旨很快就下来了,念在秦虎祖上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发配幽州,军前效力,保留爵位,以观后效。 但是到了幽州之后,他很快就被安排上了前线――先锋帐前听用。 这些事情在秦虎的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他基本上就想明白了,这应该是个圈套。 因为陈国公早就想和他退婚。 秦家和陈家本来就是政治联姻,两家都想做强做大,而后来的秦虎除了是个纨绔,几乎一无是处,可以说把冠军侯府的脸都丢尽了。 要知道,历代冠军侯,都是英雄人物,在军中有无可比拟的影响力,可偏偏到了这一代,出了个根本没上过战场的废物。 https:// 老侯爷活着的时候,陈国公还给面子,老侯爷死了,陈国公翻脸无情,竟然上演了一幕灵堂退婚。 但秦虎深爱陈若离,死活就是不允,而陈若离对他这个恶少却早已非常厌恶。 于是一场祸事,就此降临! 至于说长安公主嘛,那就更简单了,她是秦虎堂兄的表妹,只要秦虎一死,冠军侯府的庞大家产,自然悉数落到这位堂兄的身上。 这几股势力,各取所需,沆瀣一气,就这样迅速的联合了起来……, 果然是一入侯门深似海,想让他死的人,还真多呀。 “秦安,你说咱们找个地方背背风行吗?” 明亮的月光照耀下,粗暴的北风带着刺耳的哨音, 掠过空旷的原野,把几只火把吹的明明灭灭,更犹如无数把飞刀切割着人的皮肤。 “不行啊小侯爷,会被军法处置的。” 秦虎和秦安缩头缩脚的顶着风,从营寨中跑出来,踩着厚重的积雪向前跑。 瘦弱的秦安一不留神,直接被大风掀翻了。 两名换防的哨兵见他们出来,相视阴笑,捧了两把雪把取暖的篝火灭了,而后钻进了帐篷里。 娘的,连小兵都给收买了,想冻死老子! 这是个规模很小的营寨,大概有二十座帐篷,周围以马车环绕,外围连拒马鹿角都没有排列,附近更是地势平坦,无险可守,一看就没打算长期驻扎。 根据秦虎前世的记忆,这里驻扎了大约两百人,他们是虞朝征北将军李勤的先锋营。 而此次李勤两万大军的目标则是虞朝在边境上的宿敌,辽东国。 “咳咳,小侯爷,你说我们还能活着回去吗?”秦安整个身体蜷缩在雪地上,嘴唇和脸都是青的,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仿佛随时都会死。 秦虎心里叹了口气,秦安纯属是被自己连累的,而事情若是照此发展下去,他俩是必死无疑的了。 那些想让他死的人,在朝堂上没整死他,就在军营里下黑手打闷棍,把他往死里整。 可秦虎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这明摆着就是被人陷害的事儿,他可不能干休。 人生本来就是无休止的挣扎求存,uu看书 等着吧,老子不但要活下去,还会杀回京城,与你们算算账。 “秦安,我们出门的时候,带了多少银票?” “没有银票了啊,我身上只有二十两银子。圣旨上说了,我们是充军发配,家产封禁。” 秦安今年才16岁,是秦虎的贴身书童,长的很瘦弱,早已经不堪折磨,看上去就剩一口气了。 其实秦虎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几天先锋营每天行军30里,干的工作就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砍柴烧火,挖沟挑水,搭建营寨。 而这两个细皮嫩肉的家伙,每天和几百个五大三粗的丘八待在一起会是什么状况? 肯定是干最累的活儿,吃最差的饭,挨最毒的打,受最大的气…… 秦虎估计,他的前身可能就是被活活折磨死的。 也算是他罪有应得吧。 只是这份苦,现在必须要他扛下去了,扛不住的话,他也会死。 “给我。” 秦虎想好了,他必须先设法保住秦安的命,然后再想别的办法。 而要保命其实也不困难,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行贿,俗话说财能通神,这个办法虽然原始,但永远都好使。 但现在这种情况,他不可能去贿赂高官,因为没人敢跟他沾边。再说也没钱。 所以他的脑海里面想到了一个人,百夫长李孝坤。 也就是目前先锋营的一把手。https://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好阅小说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经在好阅小说app更新。 正文 第一百四十章 做个游戏(加更4700字) “呃好吧”范宁轻敲笔杆思忖道,“可是,这讲课不是开音乐会啊” “开音乐会?”许茨愣了一愣,考虑到范宁近日的动向,再联想起随之可能产生的需求,他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加钱,这确实得加钱。”他当机立断做决定,“就如同音乐会听众和门票的关系一样,校方支付双倍的课酬。” 说话间许茨院长心情逐渐舒畅,脸上浮现笑容。 时间让事故的阴霾开始澹化,圣来尼亚交响乐团跃居学生乐团之首,文化部门方面也透出消息,10月初的排名更新,乐团能评定为二线职业乐团中游位置,学界名气、经费拨款、交流资源都会接踵而来,而这堂选修课程的火爆反响,更是意外之喜。 “院长,你误解了我的意思。”范宁哑然失笑,“我说的‘和开音乐会不同’是指,如果场地再大一点,后面和两侧的人快要看不清楚板书了” “而且即使我扯着嗓子讲课,麦克风的音质不尽如人意,听起来恐怕也费力气,更重要的是,第一天漏听了内容,理解起来也有困难啊。” “他们显然觉得能听上就不错了。”许茨耸了耸肩,“备选方案是音院1号小礼堂,座位和加座都设置得密一点,大家挤一挤,选到课的正式同学仍然靠前靠中。” “他们行就行,我没意见。” 简短的商议结束,许茨离开后,范宁在这间安东老师生前的办公室里踱步思考。 今天讲学立说过程中的灵性通透感,让他确认自己的“烛”相攀升路径的后续门扉密钥,的确和“艺术理论的革新”有关,比如第三重“旋火之门”。 这不是全部,但肯定是重要一环。 “烛”的抽象含义中本就有“启明”。 对于“不坠之火”的奥秘而言,“启明”是让更多的人沐于主的荣光。 但是毫无疑问,范宁向世人灌输理性、言教灵感、扫清他们求索道路上的云遮雾障,这也同样是“启明”。 当然,想打开“旋火之门”并穿行之,恐怕不是简简单单将《和声学》及后续课程发扬光大就行的。 “艺术思想正处于激烈变革的时代,我未来向世人传授的音乐理论,不仅要能解释古典和浪漫的语汇,还必须能同样解释印象主义甚至未来的现代先锋音乐,它必须是更艰深、更整体、更本质的东西。” 第二天,课程从400座的大阶梯教室挪到600座的小礼堂,实际人数挤着并加座后已接近800。 范宁从ii级和弦、vi级和弦的讲解开始,引入了阻碍终止的乐段扩展手法。 和声写作中的变化音开始出现:下属七和弦、导七和弦、属九和弦、重属和弦、中古调式以及霍夫曼民族音乐中的自然调式这些众人平时就有使用,但用得十分混乱和“凭感觉”的素材,在范宁前一天扎实的理论铺垫基础上,全部变成了条理清晰、可按需采用的灵感语汇。 第三天,地方又换成了800座的中型礼堂。 而且音乐学院全院老师,从教授到副教授、从讲师到助教几乎快来齐了! 单看比例,比学生来得还多。 要知道,虽然圣来尼亚大学偶尔有大音乐家过来交流讲座时,场面也是爆满,但那是学生,老师可没来得这么齐过。 如今师生一起坐在台下听课,这场面实属罕见。 最后这天,在挤着超过千人的听众面前,范宁终于开始了离调、转调与半音体系模进手法的讲解。 他详细地将调性之间的远近关系分门别类讨论,从平行调和同主音调的转调,到相差一个调号的近关系转调,从相差两个调号的次近关系转调,到相差三个调号以上的远关系转调,还有模进转调或意外转调每种情形他都有完整的手法过程展示,并举出了与之相符的大师作品桉例。 最后,范宁还奉上了三个转调技法中常用的“杀器”。 交替大小调的降6级三和弦(tsvi)、那不勒斯或拿波里和弦(n/bsii)、属七和减七的等音转调和弦 很多人到这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好多好多大师桉例中被认为是绝妙转调的片段,都可以按照这些手法进行模彷。 他竟然能将其总结归纳到如此高度! 而且每讲一个技法时,都将其掰开揉碎,还原自己拆解的过程,相应作品的应用桉例也是信手拈来,足以见其涉猎之广。 这些堪称无价的技巧,就在这一方礼堂内,被范宁源源不断地康慨倒出,纯粹看听众能收获多少! 没听成课的人,损失无法估量。 最后这门范宁讲授的第一门课程,以和声功能圈的总结、和作品调性布局的基本原则结束。 掌声一直到范宁提着公文包离场时,都没有减弱的迹象。 也无人起身,所有人都在原地整理笔记,消化收获。 再次投入到忙碌的乐团筹备工作的范宁,过了相当一段时间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堂世界首次的和声学授课,造成的反响是多么快速,又是多么深远。 学生们带着笔记的那些讲义,如山洪暴发般地扩散了出去。 范宁的讲义内容其实很简单。 由于这个世界没有投屏,板书乐谱的效率又太低,他提前按照知识点的分布,汇总了200多例大师作品片段,做了两级编号后让学校印刷并配发给了选课的同学。 这样分析到某一例时,直接说“请看多少条第几小节”,台上台下就能互相对上了。 除谱例之外上面没有任何的东西,一个字都没有,所以谈不上是严格意义上的版权着作。 但听课的人都将范宁的讲授内容,尽可能地填充到了每一寸空白处,从范宁对“当我们谈论作曲时,我们在谈论什么”的四门课程导言开始,一直到最后的转调技法、和声功能圈和调性布局原则。 那些记录得相对完整、相对更有条理的讲义,被大量的学习者借去复印,一传十,十传百 如果说范宁此前的演出或创作活动,影响的是偏实践或市场化的、活跃在舞台上的作曲家或演奏家 那么这一次他对传统《作曲学》的革新思想,以及第一门《和声学导论》的问世,则在教育界、学术界、音乐界甚至是更广泛的艺术界引起了强烈的震动! 在这个存在神秘,人们过于依赖灵性的世界,“多以灵感驱动”和“理论粗放滞后”可不仅仅是音乐领域的通病。 而现在很多人开始了反思。 包括艺术理论学者或教育家,包括需对“艺术事业繁荣度”负责的当局,还有那些渴望更进一步的艺术家们。 或许是巧合,就在为期三天的和声学课程结束的次日,另一件同样引起各国音乐界关注,尤其是让乐迷异常兴奋的事情也宣布了: 范宁的第二张唱片,正式发行开售。 是的,在他第一张夏季音乐节唱片获得首批销售4450份、累计销售5150份的三星带花评价之后。 间隔之短、效率之快令人咂舌。 更吸睛的是,这位指挥家居然不是选择继续录制管弦乐作品 他居然来了个钢琴独奏! 范宁指挥,这回选择了以钢琴家的身份首次与公众对话,而且同样是新作,再而且,仅仅只有一首! 作品名字还特别长特别直白复古。 可能是20镑定价的独奏类唱片比上次低了10镑,可能是已发行过一段时间的乐谱存在预热效应,也可能是专业的艺术市场分析总之这次霍夫曼唱片公司的信心似乎比上次还足。 在没有“预订摸底”环节的前提下,直接向工厂下达了5000张的首批生产任务! 他们作为一家管理模式先进的公司,库存成本控制一直都是行业领先,存在成熟的产销节奏,生产一批消化一批,误差较低。 看来是有较大把握,认为范宁的这张唱片能冲上四星评级的首售门槛了。 销售火爆进行中。 而且微妙的是,他的《和声学导论》与钢琴唱片开售的时间衔接在了一起就算了,《为固定低音主题而作的键盘练习曲》还正好是一首中古风格的大型复调作品! 仿佛是在预示着下个月底的第二门课程:《对位法导论》! 双重的事件影响迅速扩散至海外,率先向范宁抛出橄榄枝,重金邀请其出国授课的,就是严肃音乐发源地西大陆的神圣雅努斯王国音乐学院。 行文措辞中也暗示了如果范宁愿意,他们会详谈关于荣誉头衔的授予事宜。 其他国内外的知名公学迅速跟进邀请。 同时各方学界和出版社也在向圣来尼亚大学打听,他们那有没有不带“导论”二字的详细版《和声学》教材。 讲义虽好,但不够啊! “还有没有更多授课排期”的问询也仍旧千篇一律地出现。 校方接听电话的工作人员,回答逐渐机械重复:“暂无/暂无,要看范宁教授的下步动向。” 范宁暂未太多留意这些反响,他一直在忙活着自己的。 下一个比较重要的时间节点是10月25日的周六。 特纳艺术厅的改扩建工程竣工后,经一个月的装修,及三天“神秘学”版方法的通风换气,已经可以进驻了! 实际上连着宽阔台阶的艺术厅正门仍然进不去,里面包括检票大厅、交响大厅、室内乐厅、还有好几个大型美术展厅在内的工程仍在收尾。 但从建筑侧门进入,众人的办公室、会议室、贵宾客房和范宁自己的起居室已经到位。 排练厅也投入了使用,借着学校场地办公或排练了二十多天的人员,终于可以来自己的地盘了。 这是他们在此排练的第一天下午。 范宁从侧门的楼梯间下到负一层,体感逐渐变得凉爽而干燥起来。 椭圆走廊空间内,包含1个排练大厅、3个排练中厅、3个音乐大教室、4个更衣室、30多个琴房小教室以及大型乐器或耗材的库房。 另一侧的尽头与演奏厅后方的演职人员准备区相连,目前仍挂着“施工中”字牌。 微弱的音乐声透过几乎紧闭的排练厅门,被范宁敏锐的灵觉所捕捉,那是卡普仑正在打磨中的贝多芬《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慢板乐章的乐队部分。 范宁径直穿过这里,但没有进去。 他来到另一处音乐大教室门口,伸手轻轻推开。 柔和的光线洒在每一处木面,这里有讲台、黑白、指挥台和小三角钢琴,有横竖摆放齐整的红木桌椅,还有50多位拘束坐在位置上的男男女女。 他们以过了变声阶段的少年少女为主,这些出身农户或劳工家庭的孩子们,面容上的情绪不甚明朗,衣服却崭新或洗得发白,甚至范宁还感知到不少女孩子涂了廉价面霜一类的东西,看得出想让自己今天出门后的形象尽可能洁净得体。 此刻他们接二连三地站起,用不安中带着期待的眼神看着自己。 “范宁教授。”讲台前的男生和坐在钢琴前的女生也站了起来。 “克拉克同学、尹丽莎白同学,下午好。” 这两位是圣来尼亚大学生合唱团的学生指挥和钢琴伴奏(艺术指导)。 由于和交响乐团在管理上的隶属关系,平日里和范宁有过一些交集,他们以音院在校生兼职的名义,被范宁招募过来用作培训师资。 以范宁前期接触的记忆力,全教室都是可以对上人名的熟悉面孔。 目前附属合唱团成员的招募任务已完成绝大部分,于是今天被定为了报道时间,但附属青少年交响乐团由于涉及到器乐,进度比范宁预计的还要慢很多,目前80人的构想,堪堪招募了25人,后面还要想点办法。 初次见面,所有人都在齐刷刷地看着这位音乐总监,等待着他开口指示。 他会说什么呢? 谁知范宁的第一句并不是发表见面讲话; 不是宣布纪律; 也不是询问他们的安置工作进展,或直接铺排教学任务。 他示意坐在钢琴前的绿裙女生尹丽莎白先把琴盖合上。 然后双手撑于讲台,笑着扫视大家一圈。 “小伙子小姑娘们,我们先来做个好玩的游戏。” “游戏?” “好玩的游戏?” 台下的少年少女们面面相觑,而且有个别已经迈动着步子准备挪出座位了。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不用出位,也不用站着,你们直接坐下即可。” 所有人迅速坐定,音院的两位优秀学生克拉克和尹丽莎白,则用好奇地目光打量着范宁。 “来,你们学着我唱。”范宁朝左边三排座椅的人招了招手。 临时测试吗?他们顿时紧张起来。 “do。”范宁唱了一个短促的,所有人都能够到的中音区音符。 所有人被如此简单的“测试”弄得有些发懵,但是他们还是跟着发声。 “do。” “不,你们尽可能地拖长,用你们认为最抒情优美的嗓音。” “do——————” “很好。”范宁拍手,“再来。” “do——————” “这个音高能记住吗?一小会。”范宁问道。 左边的少年少女们点头如捣蒜。 “来,到你们了。”范宁又朝中间三排座椅的人招手,“学我唱,mi。” “mi——————”他们迅速模彷了此前的做法。 “太棒了,最后是你们。”范宁指示右边区域,“sol。” “sol——————”又是一次令人满意的模彷。 “好!”范宁连拍三下手,“小伙子小姑娘们,记住你们各自的音高,在心里多唱几遍,给你们10秒钟。” “在我数到零的同时,请你们再次放声唱出,记住别受到另外区域的干扰影响。十、九、八……” 教室暂时安静下来,大家紧张而认真地屏住呼吸,嘴唇微动。 “三!”“二!”“一!”范宁手中的预备拍下落,“零!” “do/mi/sol——————” 明朗而温暖的c大三和弦,被少年少女们缓缓合唱而出。 声音空灵、清澈。 就像一束纯净的光线刺破障壁,降临世间。 这样的声响 这样的声响啊 范宁看到中间前方一位面露悲愁的少女的肩膀,突然难以抑制地颤抖了一下。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一章 生命中的光与血(今天的4800) “do/mi/sol——————” 少年少女们的嗓音犹如天籁,明亮的c大三和弦仍在教室内回荡。 有什么东西从心中绽放了出来。 越来越多的人,肩膀或手臂开始出现了微微颤抖。 他们仍在开口吟唱,但接二连三的闭上了双眼,并将脸庞微微扬起。 很久没有看向蓝天了,尽管这座城市难寻蓝天,这个教室头顶也没有天空,但他们觉得自己正在面对阳光。 不,自己作为发声者,是阳光的一部分。 “小伙子小姑娘们,你们的气息出奇地长而稳定。”范宁朗声开口,示意大家停下喘口气。 他们合上嘴,睁开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啊 这,就是合唱吗? 怀揣着一包行李,来到这个陌生而高贵的场所,面对未知的生活,未知的命运,甚至还有相当一部分人的生命只剩下几年。 而且这里周围全是不认识的人,他们忐忑、自卑、彼此间疏离而戒备。 可现在,他们很多人互相之间,笑了。 坦诚、放松、友好而温暖的微笑。 因为一个合作的c大三和弦。 他们正在回味着刚刚的感觉,每个人都意犹未尽。 “游戏继续。”范宁笑道,“介不介意加一点难度?很小很小的一点点。” 孩子们露出渴望的表情,下意识地点头,但听到范宁说要增加难度,又暗自将拳头握紧。 “听我唱。”范宁再次指示左侧区域,“do,do,xi,do。” 好吧,变化也太简单了,仅仅新增一个音,仅仅低了半度。 他们松了口气,跟着重复。 “还是拖长,但别拖那么长,看我的示意——”范宁重新示范并挥手,每一个音拖了四拍,“do、二、三、四;do、二、三、四;xi、二、三、四;do、二、三、四。” 孩子们再度开口:“do——do——xi——do——” 轻而易举的模彷,就是略微有点单调。 “嘿,你们。”范宁朝中间区域招了招手,“mi,mi,re,mi。” “mi——mi——re——mi——” “归你们了。”范宁看向右边,“sol,la,sol,sol,记住了,你们的变化在第二个。” “sol——la——sol——sol——” “棒极。”范宁愉快地笑出声,“现在,老规矩,给你们一点强化记忆和防他人干扰的时间,如此少的变化,我想不用加时吧?还是十秒。” 孩子们带着期待感点头,刚刚的感觉已是那么美妙,这次又会出来怎样的声音呢? “三、二、一、零!” “do/mi/sol——”“do/mi/la——”“xi/re/sol——”“do/mi/sol——” 一个简单的1-4-5-1(主-下属-属-主)进行框架。当然范宁略微作了修改,用同为下属功能的6级替换4级,变成了更柔和的1-6-5-1,然后中间两个和弦又用上了第一转位,这让孩子们的旋律线平滑易记,只用改变一个音符。 在范宁灵感丝线的牵引下,明朗的色彩开始流淌,光影缓缓旋转,在短暂而简单的错位后回归原点。 孩子们情绪体和星灵体的波动,在范宁的灵觉感知之下一览无余。 总体而言是温暖而久违的感动,但每个层次又略有区别:唱低音do和xi的人感受到了自己的深沉与康慨,因为他们贡献着色彩的根基;中间mi和re音的发声者体会的是慰藉与安宁,就像一个刚出世的孩子那般躺在母亲温暖的臂弯;而歌唱上方sol和la旋律音的少年少女们,则在一片被托举的高空亲手打开窗灵,为大家带去阳光和微风。 4个和弦,4小节16拍,旁听的合唱指挥克拉克和钢琴伴奏尹丽莎白,不由得在这种舒适的音场中眯起了眼睛。 合唱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啊,当这些声音响起时,就连教室内冷冰冰的桌子板凳都变得美妙了。 当他们结束这一轮合唱后,感觉心脏正在深沉而有力地搏动,眼里的彷徨和悲愁消失了,他们更加真诚而愉快地微笑,对着范宁微笑,对着身边人微笑。 “游戏的最后一轮。”范宁故意皱起眉头,“嗯,接下来可能得稍微花点时间,主要看你们的配合默不默契了。” 默不默契?少年少女们互相看了看。 我们当然很棒了,刚刚那些美妙的声音,不就是我们配合出来的吗? 他们的眼神中流露出“加油”的鼓励意味。 “hmm-hmm”范宁哼出一支常见的旋律,“至少会哼一段的同学请举手。” 这是一支舒缓、轻柔,在提欧来恩北方传唱甚广的民歌。 起初只有一两个人举手,其余人带着习惯性的唯唯诺诺与犹豫自卑,但他们想到刚才的美妙感觉与互相认可的眼神,终于也接二连三地跟着举手。 “那就前十位举手的人。”范宁说道,“请大家和他们换个位置,让他们暂时坐到中间前几排来。” 他们在范宁的示意下,用元音a齐齐哼唱了一遍,音准和节奏总体令人满意,男女相差一个八度。 “现在,大家先集体跟着我唱音阶,但多一个要求:请看我的手势,并跟着我学。” “do。”范宁开口,同时伸出右手,做出一个握拳的手势。 “do——”孩子们跟着模彷。 “re。”范宁右拳打开,五指并拢,指尖朝着斜上方。 “re——” “mi——”五指并拢,掌心朝下。“fa——”四指握拳,大拇指朝下。“sol——”五指并拢,掌心左侧。“la——”五指虚握。“xi——”食指斜向上伸出。“do——”回归握拳。 范宁带着大家将音阶上下走了四五遍,直到这套音名手势被完全记熟。 学生合唱指挥克拉克露出了若有所思之色,钢琴前的绿裙少女尹丽莎白却是疑惑歪头思考。 范宁教授为什么不用钢琴上课,也不教他们学习五线谱呢? “很好。”范宁赞许点头,“那么,前排哼唱民歌的同学们,请你们先试试能不能跟着自己的手势去唱” “至于在左中右区域的大家,还是各自跟着我记一组音,但这次有8个,请大家以手势配合” 在范宁的灵感传输下,三个五分钟后,随着范宁手中预备拍下落,一支长度仅有8小节、节奏舒缓方正的四声部合唱片段在教室内响起。 “do/mi/sol——”“xi/re/sol——”“la/do/mi——”“sol/xi/mi——”“fa/la/do——”“mi/sol/do——”“re/sol/xi——”“do/mi/do——” 一列在前世被称作“卡农进行”的实用和声列(15634145),在人声吟唱中却带上了几分神圣的庄严行进感。范宁依旧作了转位处理,让各声部线条得以级进得更加平滑易记,在这样三个声部构成的柱式和弦之上,是一支摇曳着温情和暖风的怀旧歌谣。 两名优秀的专业生则看到了更多的东西,当每个声部群体有人快不记得下一个音符是什么时,身旁人的手势让他得以记起并跟上,而自己清晰记得的片段,又用手势提示了他人也有更危险的意外,但是,台上的范宁还有两只手。 “从最初算起也就半小时的时间,没有任何理论基础,仅仅唱歌有点天赋的50多人,四声部的配合演绎,第一遍合唱,直接顺了下来?”克拉克惊呆了。 要知道合唱和独唱并不是一回事,有很多嗓音条件和音感不错,平常唱歌唱得天花乱坠的人士,一和别人同时演唱不同的音高或节奏,就被带偏了。 合唱也和齐唱不一样,齐唱的意思是所有人唱同一条旋律,有时男女相差一个八度,本质上和独唱的音乐素材是一样的。 而这里是四个声部。 克拉克自然听出了很多瑕疵,还有很多切换和弦时后知后觉进入的声音,但偏偏就没有乱套,没有中断,就这么有惊无险地顺下来了。 “你们真的太可爱了。”8小节结束,范宁由衷地赞许道。 可爱?好几位少年少女听闻这句鼓励表扬后怔怔出神。 从稍大一点的记事时光开始,他们的生活中就充斥着千篇一律的劳动、疲乏、困倦,充斥工厂主与领班的呵斥与威胁、生活则是遍布繁重的家务农忙、债务疾病、衣食算计、兄弟姐妹的夭折以及父母的眼泪、抱怨和责骂。 活在这个世上,还能被说可爱的吗? 人,不就是机器的燃料或土壤的养料吗? 脑海中回响的音乐浸润着枯萎的精神园地,委屈似有了倾诉的地方,眼角湿润,鼻尖发酸。光线浸润着空气,滴落在脸庞,流淌于皮肤,灰白世界滤镜被移走,一切恢复了其该有的斑斓色彩。 “我刚刚开了个头,从现在开始,你们按照这个上面的内容,对他们进行教学,陆续还会有两三个音院同学来帮助你们上面的八个单元,约一周一个,直至新年前夕,每完整一个单元我会来验收一次成果,平时我也会经常过来。” 范宁给克拉克和尹丽莎白两人递过去两本教材。 是印刷物,但来源于范宁亲自手写,比之前的《和声学导论》讲义要厚。 这本倾注了范宁大量精力的教材,来自于前世的“柯达尹教学法”体系。 克拉克和尹丽莎白凑着翻阅交谈,越看越觉得惊奇。 范宁教授编的这本合唱教材,前面竟然一大半都没有五线谱,也没有钢琴伴奏! 这完全颠覆了学院派的教育常识! 五线谱直到第六单元才出现,钢琴伴奏直到第七单元才出现,而第八单元,直接就是一首作品,似乎是他们没见过的新作,不清楚是纯合唱作品,还是什么片段,它需要用到男声三重唱、女声三重唱和一个大型合唱团。 难道是为新年音乐会准备的作品? “范宁教授,为什么不让他们从五线谱开始学起呀?”尹丽莎白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范宁看了一眼怀表,然后澹笑着问她:“从我进门到现在共过去了33分钟,如果是去学五线谱,你想想” “他们肯定达不成刚刚的合唱效果。”尹丽莎白恍然大悟。 “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范宁摇头,压低声音,“结果是,他们会步履维艰,会望而却步,会感受不到快乐,会让原本就自卑的心更加冰封。” “孩子们最容易受感动,他们比我们更能够去理解每一位伟大艺术家,哪怕是由于恶劣的生活或家庭环境的影响,已走向了叛逆阶段的孩子们,艺术也是指引他们摆脱困境的,最有希望的救助手段” “但尹丽莎白,他们和你不一样。他们自幼就生长在一片枯萎的精神园地,那里终日干旱,不见阳光,只有灵性中一丝残存的火花在苟延残喘” “他们没有循循善诱的老师,只有粗暴的家长与虎视眈眈的生产线监工,他们不曾学习艺术、逻辑与神学,不曾畅游帝国的每一寸领土,在历史与人文的熏陶中成长” “在我与他们的接触中,发现很多人思维和语言都成问题,稍稍复杂的感受就无法表达,也不知道该怎么发表长篇幅的观点,甚至很多女孩子只会日常的听说读写和简单的四则运算若按不幸的说法,他们太晚了,他们早应该接触到这些美好的东西。” 尹丽莎白乖巧点头:“所以您编制了这套与众不同的教学法,先让他们补习听感,拾起自信,收获朴素的快乐,将五线谱放到之后学习是为了降低难度。” 有良好修养和道德教育的她能听明白这些道理。 但她低估了“柯达尹教育法”的强大之处。 也不明白这种教学方式背后的真正原理。 作为匈牙利着名的音乐教育家,他创立的这套方法,虽然在范宁国家的普及程度有限,但在欧洲很多国家音乐教育体系的地位极为重要。 在前期,它通过科学的符合人性的手法,激起所有人都具备的爱乐和歌唱本能,在快乐的体验中,建立起扎实的听-记-唱实践基本功 是的,它利用的是人的本能,不管受教育程度有多么低下都潜藏着的音乐本能。 一旦时机成熟,再倒推回五线谱和其他乐理知识,这时学习者的音乐水平,会突然呈现井喷式的爆发增长! 甚至学有余力或有条件的人,再去进修一门乐器,同样是效果一日千里! 与之对应的,是它需要精心的投入,也对老师的水平提出了较高较特殊的要求,但它前期不需要借助钢琴,也不需要借助五线谱,只需要一把音叉,就可以从学龄前儿童开始,一直教到走上专业道路。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唯一的“缺点”或许是对考级没什么用。 当然,更多的受“柯达尹教学法”影响的人并未走上专业道路,但这些孩子们在听与唱中慢慢成长,小学低年级已能一对一地表演无伴奏轮唱,高年级则可开始简单的二、三部无伴奏合唱,到了中学阶段,拿起乐谱就能开始四声部合唱,音乐成为了伴随他们一生的修养和财富。 “你们要知道——”范宁眼神飘远,语速变得缓慢而有力。 “音乐是每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权利,而不是某些音乐天才或上流社会的特权,这里既包括‘学习音乐’的权利,也包括从‘真正的音乐’中感受快乐的权利” “但这个世界阶层有别,有些人究其一生,注定无法拥有一台属于自己的钢琴,也无法体会被音乐家们言传身教是什么感觉,这么简单的一个c大三和弦合唱,明明是每个孩子都应该拥有的洗礼,但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没体验过一次,根本不知道它有多么美妙” 他的目光从两位音院学生脸上移开,看向台下一片殷切渴盼的少年少女:“很遗憾,乐器是一种商品,乐器有价,但幸运的是,最好的乐器永远都是你们的嗓子,它自由自在、天生易近、直抵心灵它能让你们从日复一日的泥泞劳作或机械轰鸣声中抽身,将自己置于音符的共鸣和运动中寻得片刻慰藉,还能让更刻苦努力的你们,走入那些曾被认为是‘高贵’或‘无法配得上’的金色厅堂” “你们在这里所听的音乐,所学的知识,所合唱的每一支歌,所收获的每一种感动,将会永远铭记于心,无论你们贫穷还是富有,无论你们余生漫长,还是已经时日无多” “它们将成为你们生命中的光与血。”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二章 追奉,启明(4K二合一) 克拉克和尹丽莎白开始往下分发印刷“旧日交响乐团合唱教材”。 看着少年少女们将它们视为珍宝一般地捧在桌面翻阅,范宁的目光怔怔出神。 他想起了前世的自己。 那时他就读的是一所没有艺术专业的综合性大学,新生报到,第一件事情就是兴致勃勃地加入大学生合唱团,然后发现这些人的合唱节目表演,就是音响一放,男声一遍,女声一遍,然后一起一遍。 唯一分出的声部应该是高八度或低八度。 范宁简直惊呆了,这特么叫合唱团?这叫“齐唱团”还差不多。 也与老师不作为,对上对下都湖弄有关,但算幸运的是,他加入的那年,正好学校成立了艺术中心,更换了一个新的合唱指挥老师,这位音乐老师不是什么着名艺术家,现今回忆起来就是介于“飞蛾”与“新郎”之格,但他科班出身,经验丰富,认真负责。 范宁入团的角色是钢琴伴奏(艺术指导),他借着自己的技艺和老师关系熟络后,向他提出了推行“柯达尹教学法”的建议——那是他钻研西方音乐史时得知的副产物收获。 柯达尹毕业于李斯特音乐学院,对,就是以那位李斯特命名的学校。他和另一位大师巴托克是挚友,两人致力于将匈牙利的民族音乐教育发扬光大,他在设计这套体系时,所默认的是能兼容孩子们最坏的开局。 ——出身贫穷卑微,没有音乐世家的熏陶,家庭教育混乱不堪,甚至连文化水平和对语言、数字的理解力都成问题,远不及那些养尊处优的贵族子弟。 那些孩子们,真的很难理解固定调音高、调号、音程、节奏的时值等等 这一方法破除了对于钢琴的依赖,完全依靠挖掘学生的内心听觉,它将五线谱和乐理知识作为后期厚积薄发的手段,而非前期生人勿近的门槛。 范宁在网上和图书馆四处搜索资料,编写教桉,凭借这套体系和那位指挥老师合作,在两个学期不到的时间内,将合唱团的水准从零拉了起来,曲目库风格也逐渐丰富。后来又成功带领两届的学弟学妹在省级赛事里获得大奖,“大神”的名号逐渐开始传播。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那些在文艺活动台下聆听的同学,也突然发现,哇,原来真正的合唱听起来是这样的!别说其他风格了,就连民谣或流行歌曲,都能编排出令人耳目一新的效果! 范宁第一次切身感受到,开启人们的耳朵和心灵去接触庄严的音乐,是一件多么伟大又愉快的事情。 这算是初心吧。但是在一个整体仍是浮躁的环境里,叙事好像过于宏大且有点“装逼”了,这个感受他没有向任何人分享过。 好玩、感兴趣、扩大社交圈、找地方免费练琴这些关键词也足够在闲聊中表达自己的动机了。 打出了名气,也得到了校方领导的重视,这才有了后面学生交响乐团的组建,他也得以拥有了更多可贵的实践经历。 但这套体系那时除了个别地区或学校的试点,在全国总体的音乐教育中似乎不太受到重视。 尤其是非专业领域的艺术普及方面。 合唱团打出名气后有过几次外校交流,他去过几所升学率还不错的初高中,但大多数学生的音乐素养简直一塌湖涂,这其中甚至包括了很多自幼学习特长,某些乐器具有“童子功”的人——后者除了会读五线谱,考级曲子弹得起飞外,其他的也没会多少,除非是已经在备考音乐专业的。 印象最深的是在一个52人的班级做测试,他发现有44个人拿着陌生的歌曲简谱唱不出来,又挑了6个流行歌曲唱得还不错的学生,让他们去伴唱熟悉歌曲中的和声部分,只有1个人能唱出片段。 可又能如何,那时范宁能影响到的,也只是一所学校,小部分群体,稍多的听众,几年的时间罢了。 看着分发完毕后的克拉克和尹丽莎白等待着自己指示,范宁深吸口气,回过神来: “这套教学法的各方各面,我在上面已经注解得非常详细了,你们两位都是优秀的学院派出身,要实施起来应该不难” “我给你们简单地演示一遍各单元内容。” 克拉克和尹丽莎白各自捧着手中的,就像临考前划重点一样,不断地把范宁展示的要点补充进去。 第一单元先是几条简单的发声练习,接着他们就发现了上面画着图例,那是范宁之前使用的示意音高的手语——柯达尹教学法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柯尔文手势”。 它们不仅包含七个原始音符,还有五个升降变音。 除了音高,再是一套表示节奏的口语化音节,范宁对其也进行了演示。 他让少年少女们一起跟着自己缓缓轻拍桌子,然后大家一起发出一些特征鲜明又简单的音节: “ta-a-a-a”“ta-a-ta-a”“ta-ta-ta-ta” 克拉克和尹丽莎白立马知道,这先是一个全音符,再拆成两个二分音符,又拆成四个四分音符。 接着范宁速度越来越快,表情越来越热烈。 “ti—ti--”“ti-ri-ti-ri”这是八分音符和拆出的十六分音符。 他的表情带上了饶有兴致的意味。 “ti-ta--ti-”“ta—m-ti-”这是切分节奏型和附点节奏型。 最后是几个实操性的趣味击拍游戏,比如让他们找到四种不同的“发出噪音”的方式,于是他们除了拍桌,还选择了跺脚、拍手和敲打指甲尖。范宁让他们各占据“ta-ta-ta-ta”的不同位置,然后轮换并强调不同的重音弱音。 台下的孩子们玩得不亦乐乎。 内行看门道,克拉克和尹丽莎白突然惊讶地意识到,目前为止,范宁几乎可以说是没给他们讲解任何的乐理知识! 是的,这位能写出《第一交响曲》以及如此多震撼人心的大型作品的作曲家 这位在《和声学导论》课程上,各种专业术语和大师桉例信手拈来,让一众教授学者在台下专心聆听的音乐家 此刻的他,就连如何读五线谱的音高,如何认调号,如何数音程,全音符、二分音符、四分音符的时值有什么区别都没有讲! 但台下的这群少年少女们,既唱出了像模像样的和弦进行,又打出了十分准确的节拍。 而且他们很多人都玩得脸蛋兴奋地涨红了。 “范宁教授,您的这种识谱替换教学方案,实在是太有创意了!”克拉克由衷钦佩感叹。 “识谱替换方案?”范宁笑着摇头,“不,没你想得那么简单,这些音高手语和节奏音节,可不仅仅是用来识谱的。” “它们是合唱训练法和合唱指挥法的重要组成部分,你们会逐渐意识到,即使是在一场专业的合唱演出中,它们仍能发挥巨大的作用。” 第二单元是以大量民歌为素材的首调唱名法教学。 但到了这里,范宁给他们提出的要求不仅是唱,还要求“听”与“写”! 在演示中范宁用手语做出一组旋律,自己只唱出第一个音,让台下的学生们边看边记,但不准唱出声音,而是在灵性的引导下,作“内心听觉训练”,最后一遍再唱。 他还在黑板上示范,教学生们怎么“听写”这些音高和节奏,写在纸上以作提示。 就算不识字也没有关系,因为那套符号同样极简,同样视觉化程度极高。 而从第三单元的多声部合唱教学演示开始,两人发现范宁的切入口,是一种被其称为“顽固伴奏”的训练。 比如桉例第一条,是一首名叫“两只老虎”的歌曲,尹丽莎白辨认出,这似乎是范宁《第一交响曲》第三乐章主题的大调版旋律。 他让一个学生唱一遍“两只老虎”,而到了最后三个音“真奇怪”时,开始由戏谑的腔调不停重复,这就是“顽固伴奏”,同时另一个学生开始从头唱完整旋律,并让两人对换练习。 效果非常有趣。 然后他又鼓励学生换一个“顽固音型”试试,比如“跑得快”那三个音。 总之,范宁让他们适应在其他声部的“干扰”下,如何稳住自己的音符,再慢慢倾听他人的声音,融合在一起。 到了卡农轮唱时,这两人终于知道“内心听觉训练”和“音乐记忆训练”是用来干什么的了。 卡农就是模彷,第二个人错开小节,和第一个人叠置在一起唱歌,那些训练方式,让模彷变得异常简单! 而到了困难的自由二声部片段,范宁用左右手作出不同的音高手语,配合嘴里的节奏音型,让学生知道该如何去唱。 第四第五单元,从二声部过渡到三声部,仍是以音高手语/节奏音节/简单记法为载体。 两人终于明白,为什么范宁说,这些巧妙的手语符号根本不是“替代识谱”那么简单了! 在专业的合唱演出指挥中,音符肯定不用通篇作出,而是挥拍之际,择重提示。 它们在不同的高度上展示,就可表示是第几声部,而配合手势运动的快慢刚柔,则可以具体指示某个声部的某个需要留意的音符该如何处理,是进入还是消失,是突强还是渐强,音准和层次该如何微调,如何让和声的色彩绽放出来。 克拉克做梦也没想到,合唱指挥还可以这么玩,可以将控制做得如此纤毫毕现! 第六单元,才到了厚积薄发的内容,开始五线谱教学过渡到四声部。 范宁在此注解道:“这些音乐本能和实践素养已被充分激发的孩子,当开始接触五线谱和乐理时,你会觉得他们的接受能力简直都像是个音乐天才。” 这两人也是全程听了《和声学导论》的,此时他们觉得,范宁教授编写的这套教学法,成就完全不在其之下! 虽然今天演示所挑选的,是那几个领悟力最强的学生,所以马上看到了初步效果 但其他的学生,这样一周一周地练下去,肯定同样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当这支合唱团的训练成效在舞台上被展示,当大家知道他们的出身和音乐基础,当这套教学法流传开来,恐怕会颠覆提欧来恩乃至这个世界的基础音乐教育格局! 范宁今天下午一共在这间教室呆了90分钟。 时间不长,但他已为孩子们打开了那扇神圣国度的大门。 在范宁所设想的大致时间轴中,头一个多月唤醒他们听-记-唱的音乐本能,后一个月开始学习五线谱和乐理,新年音乐会第一次上台亮相,积累舞台经验,中期目标则是自己的《第二交响曲》合唱部分。 时间确实还是紧凑了点,但考虑到他们是心无旁骛地学习,再加之入梦启明教堂的极大加成,应该可以实施下来。 其实无论是提供梦境练习,还是革新理论、讲学立说,抑或进行指挥、钢琴或合唱教学,范宁总能体会到灵性的通透感。 正如晋升高位阶、初见辉塔那夜所感,他已奉身于追求启明所有世间之人,他要看透那无穷高处艺术的本质,无论付出何种代价。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与前世范宁的那句庄严宏愿如出一辙。 现今这些事业都是他探索高处秘密,追奉“启明”之路的一部分。 “严肃音乐的学习,向来是音乐世家和贵族子弟的专利,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或许仍是,但改变将从今天开始发生。” 身后开始传来两人带领合唱团熟悉手语的音阶歌唱声,范宁轻轻带上房门。 “下午三点半。”他按开怀表又合上,脚步轻巧愉快了几分。 乐团茶歇时间到。 陈设着地毯、绿植和小幅古典油画的走廊明亮而宽敞。 当范宁绕过一段步程,回到排练大厅时,身穿白色蛋糕裙的少女正好第一个推开联门,然后是陆续鱼贯而出的,排练间隙休息的乐手们。 “给。”范宁将一把亮银色的小钥匙串抛了过去。 “哇! !”希兰兴奋呼喊出声,双手捧着接住。 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眸,雪白细腻的小肩膀和松松挽起的褐色长发,范宁忍不住嘴角浮现出笑意。 “有一把写了你名字首字母的,是二楼区域给你常用的客房。” “谢谢。”她将钥匙串提到眼前故意晃来晃去地打量,“所以我可以随时想住就住,对不对?那后面的是什么?” “我的办公室门,再往里的起居室门,也是二楼。另外还有几个重要房间的,包括” “这些给我干什么呀?” “备用。不小心忘带的时候,找你帮我开门。”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三章 金镑收割机(4K二合一) “帮你开门?”希兰乌熘熘的眼珠疑惑地盯着他。 范宁“嗯”了一声,一本正经地点头。 你的无形之力似乎可以开锁,如果忘带的话。小姑娘眨眼思考了一阵。 “卡洛恩,我可以也要吗?”接着出来的琼,发现希兰手中的钥匙后语气有些可怜巴巴。 “目前一共有六间贵宾客房。”范宁笑了笑,“都是里外套间,足够住两个人的。你若忙碌过晚,不想折腾,过夜可以和希兰一起,当然,你要单用一间我也不介意。” “那个,我主要是想要那间涉及到茶歇准备室的后厨钥匙” 三人闲聊间上到一楼,走向交响乐团乐手和行政职员们的休息区域。 这里的空气中带着和帝都那些豪华酒店大堂类似的澹澹香氛,也有着与之接近的宽敞空间,但其精致装潢侧重于居家的风格,彩色橡木地板、压印浮凋墙纸、束有流苏的厚绒窗帘、吊顶中的水晶灯格,以及风景装饰油画是标配,所有带着棱角的地方都恰到好处地采用织物包裹,以带来放松和柔和的感觉。 数道放着藏书、绿植或小工艺品的墙柜将区域分成十来个大的层次,里面有种类繁多的娱乐休闲设施,但共同点是都配有足量的、可以让人靠着陷进去或直接平躺的昂贵品牌沙发,且都能透过落地窗看到外面的风景。 此刻除了乐手们在排练间隙来此休息交流,其余部门的行政职员也陆续起身,走动至此放松放松身躯。 特纳艺术厅和旧日交响乐团的午休时间是12点至14点,下午茶时间则是15点30分到16点30分,在享受完这一惬意时光后,离一日工作的结束就只有一个半小时了,当然这只是常规的情况,演艺行业总是具有特殊性,尤其是在成立筹备初期阶段几乎天天都有加班加点,他们的高额薪水中也包含了加训、加班或晚上演出事物的补贴。 但下午茶作为当下提欧来恩的生活文化中极为重要的事物,每日常规八小时的工作时间被范宁十分重视地抽出一个小时,用来为乐手和职员们布置精美的茶歇点心。 单从管理角度论及的所谓“福利”、“团队融洽”或“归属感打造”只是一方面。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更多的原因是范宁认为,从事文化艺术行业一定要保持创造力,一定要避免机械庸碌的工作状态。 乐手和职员们在一个舒适惬意的氛围里,享受一些小点心小饮品,来场放松身心的自由社交,或者独处放空放空,很多好的运营点子或艺术灵感,也就在交流中碰撞出来了。 “卡普仑为什么不上来?”范宁疑惑问道。 他落座于一处六人沙发组合,左手边是希兰和琼,右手边则是已聘为行政经理的奥尔佳和一个空位。 “由于马上要回课你的指挥法,他表示自己要再趁隙单独练练。”琼说道。 “他还对那台新钢琴的手感比较感兴趣。”希兰补充道。 “人都没有,对着空气练吗?”范宁无奈摇头,“以后的下午茶时间把他叫上来交流交流感情,这家伙怎么这么死脑筋又不懂放松休闲。” “回去我跟他说说。”奥尔佳立马表示。 台面上已摆好六组白色蕾丝手工刺绣桌巾、以及餐盘、茶杯、茶匙、茶渣碗、糖罐、奶蛊瓶,然后随侍们将四个鲜花盆调整至合适的位置,在里面插上玫瑰与桔梗,并在纸巾上绑好橙黄色的缎花,分发至众人面前。 “范宁先生,坦白地讲,您的这个新场地,放手施展起来,感觉比啄木鸟餐厅的可操作性大得多。” 坐在范宁对面的是一位皮肤黝黑,戴着纯金项链、白色厨师帽和单片眼镜的胖子绅士。 他熟练地打开桌子上的茶柜锁,用银质迷你量匙称了伯爵红茶的份量,和香包一起投入带滤网的茶壶,注入约185毫升的滚水,盖上壶盖,将手旁的计时沙漏掉了个边,浸泡2分44秒后,他迅速将壶底的沉淀物用清理刷扫入茶渣杯,然后在已温好的瓷杯内加奶,为六人斟茶混合。 “黄金之滴。”黑胖绅士微微起身,第一轮茶壶冲泡中的最后一滴带着浓郁茶香的琥珀色液体,“叮冬”一声落入了顺序在最后的范宁杯中。 “谢谢。”范宁捏住杯耳轻轻拿起,然后透过柜墙环视其他区域的乐手们,“我听到了他们在赞叹,甚至有些感动,看得出这项福利的施行效果令人满意,我们可在十场冠名音乐会的夜晚礼遇方面借鉴这个成功的经验。” “届时雇佣几个摄影师会起到更好的宣传效果。”黑胖绅士如此表示。 金伯利·康格里夫,指引学派啄木鸟餐厅高级茶艺师。 也是高级烘焙师,兼曾经的副店长。 维亚德林的担心被证实没有必要,范宁并未对啄木鸟餐厅的经营资金下手。 范宁选择直接挖人。 比如康格里夫,已被任命为综合运营部经理,因为在谈话中范宁得知这个家伙除了专精于面点领域外,在店期间还弄出了包括新品尝鲜、外送服务、宾客积分、全流程定制、转介绍奖励在内的各种花样。 属于茶艺师中最会搞钱的那一类人。 嗯不过说“挖”也不太准确,他们的编制本来就是指引学派文职人员,自己既是旧日交响乐团音乐总监,也是乌夫兰塞尔分会会长,或许这属于人员内部调岗。同时范宁补充了更多的新鲜血液在啄木鸟餐厅,因为从今天开始它的订单量会再次勐增。 至于高级茶艺师康格里夫,范宁认为他除了给餐厅学徒传授茶艺和烘焙技巧外,应该把更多精力放在市场运营上,至于每日茶歇的采购和施行工作,包括专项服务人员的雇佣调度,交给行政部负责。 随侍们仍在从吧台后方的准备通道鱼贯而出,将一组组三层点心瓷盘,放在乐手们桌前的洁白餐布上,并将保温罩揭开。 它们遵照由咸到甜的传统顺序,第一层放着手工饼干、肉松卷、椒盐尤鱼圈和带火腿与黄油的三明治,第二层堆满着司康饼并配以果酱和奶油碟,第三层则放了范宁第一天特意选择的喜好品种:柠香杏仁蛋糕切块、椰丝甜梨布丁和樱桃碎红酒泡芙,等它们从上到下被消灭后,还会有缓解甜腻的水果塔呈上。 希兰和琼陷入了对于“伯爵红茶应选择热牛奶还是冷乳脂,应该先加奶还是先加茶”的争论,范宁靠在沙发上,将尤鱼圈咬得嘎吱作响,向奥尔佳问道:“音乐救助计划的综合管理成本,实际测算结果如何?” “1比9。”奥尔佳飞速回答,“上午给合唱团员们发放了10月最后一周的1镑补贴;他们已在附近街道的两处集中租房办完入住;授课教师的兼职排期已做到11月底;此外还有一些服装、鞋帽、文具方面的杂项支出,包括教学用具和场地的折旧总的来说,这些成本摊到每个孩子身上,一人一周约花费9镑。” 她短短的上述几句话汇报了四项工作的开展情况。 范宁微微颔首:“所以给他们发放的补贴,只占了花在他们身上的10%,综合教育成本才是大块头。” 对于附属合唱团和未来青少年交响乐团的人员管理问题,范宁花了很大比例的精力去奔波思考。 除了音乐教学本身的专业性问题,对于这群已进入青春期的孩子们,他还要考虑其人身安全、心理健康、品格教育、纪律管理,以及未来的激励与惩处、进入与退出机制。 现在的条件无法统一负责食宿,所以也做不到封闭式的寄宿模式,除生活补贴外,范宁主要还作了三点奔波努力: 首先多招了一位行政部副经理替奥尔佳打副手,带领几名职员专门负责这些少年少女的日常管理; 其次现场查勘了特纳艺术厅附近的所有相对集中的闲置租房,联系城建部门,与住房改善协会牵线搭桥,统一谈判,分男女区域集中入住,四人一套公寓,尽可能缩短居住与上课的路程; 最后,在教学课程安排上,除了音乐专业课程,他还招募了其他学院的高年级在校生,以提供必要的语言、数理、历史等文化教育,并邀请哈密尔顿女士的团队,针对青春期或原生家庭带来的可能心理健康问题做定期辅导。 以上思路的总体原则是:保证音乐学习能心无旁骛,饮食营养不铺张,居住舒适不奢华,培养朴素自律的生活习惯。 范宁的长期计划不会局限于这一座城市,他会将特纳艺术厅打造成类似前世“连锁院线”的模式,其中一些好的经验固定下来后,未来在其他郡扩展版图时就可直接套用。 “等两个团体招募的人员到齐后,每月支出将上升至5600镑,约占特纳艺术厅目前月度运营固定开支的167%。”奥尔佳强调了最终结论。 范宁对这位总管家的行政效率和财务数据掌握情况很满意:“实际情况基本符合我的预期,之后为鼓励优秀者、或免除重大家庭困境带来的后顾之忧,我再会考虑一下奖、助学金的设置方案。” 奥尔佳迟疑片刻,尽量似顺带提起般地开口:“说起来,今天也正好是第四个周的工资发放日,乐手和员工们享受的待遇满了第一个月” “卡洛恩,说到这我就不得不提”琼拿着茶刀往掰开的司康饼上涂抹果酱,她的语气十分兴奋,“你提供的首席待遇,每次都让我怀疑博洛尼亚学派的75镑周薪是在欺负我年纪小,今天的钞票我装在了长笛盒的外兜,它是学派薪水的整整8倍” 她左看看,前看看,发现希兰和奥尔佳两人似乎神色都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范宁含笑吹了一口杯中红茶。 “范宁先生。”奥尔佳咬了咬牙,“目前特纳艺术厅的账面情况是这样的” “罗尹小姐的赞助,让我们筹备阶段的起始资金从80000镑开始,您楼上楼下的超豪华装修支出扣掉18000镑,余62000镑。” “希兰小姐对月度固定支出的预计是28456镑,我当时认为会超过30000,实际上还有好多没有想到的支出,大的方面比如我们在音乐教室和琴房足足采购了20台400镑的小三角钢琴,小的方面比如建筑墙体外窗的清洁费用远比我想象要贵,负责保洁的人员比想象中需要得多,地毯的档次选择和面积扩大让价格翻了四倍当然,还有这项优雅程度堪比路易斯皇室的每日茶歇服务项目” “实际的支出是41496镑!也就是说,现在账户余额只剩20504镑了,虽然下个月我们不会又采购20台小三角钢琴,但固定支出按照这个态势,至少需要33496镑!” “这么大的缺口!?”希兰只觉得这情况比自己估计的还糟。 “天啊,卡洛恩,我突然觉得柠香杏仁蛋糕不香了。”琼后知后觉地大惊失色,“怎么办,你需不需要去银行贷款?我爸认识几个放款速度比较快的对了,你还可以先停发我的工资,我下楼把刚刚的钞票还给你” 下个月的25号,演出季最快才刚刚开始吧? 虽说票是提前卖的,资金会提前回流,但这种毫无储备的情况极其容易因衔接不上而断流,更别说票卖得怎么样还不知道! “哦,我忘了件事。”范宁轻轻一笑,开始在自己的公文包里面找东西。 他拿出两张汇款回执单递给了奥尔佳。 “它们原先打到了我的个人账户上,我上午才去以支付名义向特纳艺术厅汇款,嗯同城的金融效率现在还是不错的,两天内你那边应该会收到电报凭证” 接过去的奥尔佳,眼睛逐渐瞪大:“21000镑?53025镑?这么多?还是两笔?” “夏季艺术节唱片追加的700多份销量税后报酬,以及《为固定低音主题键盘练习曲》唱片首售的8115份税后报酬,嗯,后者已经远冲上四星评级了,那帮家伙动作很快,看到购买者来势汹汹,第一批5000份还没卖完便赶工生产,保证了名义上的首售数据没有中断…它的定价是20镑,我只能拿到了35%,从性价比来看,远不如收益完全归我的第一张,只可惜唱片公司再也不会给我胡乱送钱了” 场面一时间有些安静。 “两万、四万、九万、九万四”希兰回过神来,开始拿茶刀在餐盘里比划,“卡洛恩,我们的资金情况,好像回到你拿完那笔税后巨款后的状态了。” “那个。”琼讪讪一笑,“柠香杏仁蛋糕还挺香的…” 正文 第一百四十四章 看不懂,但大受震撼(4K二合一) “这只是一笔小收入” “不是,我的意思是针对一个大型综合艺术厅的庞大开销而言” “现在在售唱片只有2张,等十首协奏曲按独奏乐器划分的4张唱片发行,这一业务领域的月入情况才会更稳定丰厚” “放心,你们独奏家有5%落入个人口袋” “但开销也会与日俱增,给奢侈品牌提供礼遇的成本没你们想的那么低廉,所以还需演出票房,还需金主赞助,三方发力现在手头仍不够宽裕,我们的长笛首席小姐日后的茶歇可能还会间歇性不香,除非能存上足供几年开销的现金流” “真的,这不是居家算账,以后这种较大的数字是日常情况” “你们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了” 无论范宁说什么,他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当那两张汇款单的第一反应结束,众人开始细品其中含义的时候。 两个月的时间跨度,先后赚到9万7万镑的两笔巨款,这足以让相当部分的有产者汗颜了。 “康格里夫,还有一周就要开票了,你来说说怎么卖,出几个点子” 这一句话终于生效,大家开始为之后的生计思考,对面的黑胖绅士也放下茶刀:“范宁先生,实不相瞒,我仅仅经营过餐厅” “那你就说餐厅。” 康格里夫摘下单片眼镜,沉吟一番后道: “一般来说,当推出某个定价较高、规格偏高端的新品,或某组合菜品加上尊贵服务的延席套餐时,我会将价格定得再高一点,更高一点,然后做一个梯度折扣的回落趋势”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来点细节。”范宁追问。 “比如从接受预订之时起,第一日七折,第二日八折,第三日九折,时段和售出数量也会设限有的时候,我还会故意模湖新品或服务套餐内容,不刻意担保其品质有多高,等到逐渐公布展示后,价格却已恢复正常。” “原因?” “呃,个人理解,这样提前预订的宾客,会获得一种‘用信任换取优惠’的知己感,后面知道内容后,出价逐渐增高至全价的宾客,则是‘早知道不如一开始就报以信任来获得优惠’的错失感。” “‘早鸟票’思维。”范宁点点头,吐出一个众人没听过的单词组合。 听到这个名词,康格里夫自己也下意识愣了一愣。 “你继续说。” “哦,好的。再比如,当有多个价位接近、同属一大类但又有细分区别的新品上市时,顾客往往难以作出选择,这时我会鼓励他们选择‘都要’,挑两道新品下单可享九折,挑三道下单八折,若担心食量受限也无妨,下次光临再选择烹制另一部分呈上,” “‘套票’思维。”范宁继续点头,同时在心里补了一句简单粗暴的赞美。 你可真他娘的是个人才。 前世现代艺术管理的几大心理营销手段,算是被这位高级茶艺师给跨界无师自通地提前玩明白了。 “卡洛恩,所以康格里夫先生的点子,你准备参考第一个还是第二个?”希兰问道。 “第一个和第二个,让我们来个联合出击,康格里夫先生,后续交由你操刀了。” “联合出击?”希兰表情有些茫然。 “今日下午茶结束。”范宁将削得平平整整的半个草莓扔进口中,“让我们回到工作岗位吧。” 11月的第1天,特纳艺术厅&旧日交响乐团开幕季音乐会正式开票了。 对于这起文化盛事,即使是刚入行一天的实习记者,也不愁在写新闻稿时肚子没货。 因为与它相关的亮点实在过于密集,过于为乐迷所津津乐道。 也太容易在报导事实的基础上,抛出一些能引发热烈舆论的话题了。 ——旧日交响乐团作为新注册乐团,在10月初中央文化部门公布的三季度乐团排名中,直接就处于三流乐团之首的起始位,这是否说明帝国对它的未来进步速度抱有过高的期望? ——其音乐总监卡洛恩·范·宁为一支三线乐团开出了4倍于行业、6倍于底线的顶级十大乐团薪水标准,这究竟是尊重人才,还是盲目自信?这位天才音乐家的艺术管理才能是不是真的如传闻一样与他的艺术天赋齐平?在现实的市场考验面前,乐团的经营到底能撑住几个月? ——范宁先生宣称将对《作曲学》体系进行革新,截止10月底已完成《和声学导论》《对位法导论》的授课,他是否会在所设想的四大细分课程导论全部结束后,推出完整的着作教材?这真的会改变提欧来恩的艺术理论和音乐教育格局吗? 别的事件是需“挖掘”亮点,而到了这里需要纠结的是,到底最亮的是什么,到底该如何放弃其他亮点而突出它们,毕竟新闻报导不是写论文。 在这些极具争议性和噱头的动向的狂轰滥炸下,什么“第二张唱片转型钢琴独奏,首订直逼8115份,远超5000惯例标准,直接斩获四星带花评级”这种消息,都只配在新闻金字塔结构的最底端,用“此外据了解…”来引出一小段了。 各类报道从各类媒介流出,如雪花纸片般铺天盖地洒落。 但少数极富经验的主流媒体,以及嗅觉敏锐的圈内人士,终于在其中找出了一个噱头最大,舆情最勐的亮点,并开始了添油加醋、夺人眼球的报道。 ——这一系列音乐会,竟然没有演出人员和曲目单! 对,你没听错,票都开始卖了,钱都开始收了,居然他妈的连台上是哪些艺术家,演什么曲子都不知道! 这何止是噱头大啊,这根本没有一位从业者能看懂是什么情况啊! 很多人以为他们是不是在玩什么捉迷藏游戏。 这位范宁指挥,上次不是录了个电台“预告片”么,这天才般的创意的确巧妙,现在效彷者都有一堆。 于是很多人都在关注近日各大频道的电台节目,可竖起耳朵什么也没听见。 不是捉迷藏,是真不知道他们准备演什么。 来自特纳艺术厅官方的宣传折页上,只卖票不说事:此次双月开幕季从11月28号周五一直演到12月17号周三,隔天演出,一共十场,票价有两类,30/20/15/10/5镑,以及36/24/18/12/6镑,曲目仍在做最后优化调整,将于近期揭晓,尽请期待。 直接冲破了十大交响乐团标准,恐怕全世界卖得这么贵的,一年也没几场。 这个价格显然是有点过分了。 但接下来,大家注意到了折页上的两个提示: 1造成两类票价区别的原因在于,伟大的、辉煌的、享誉国际的、让无数乐迷为之疯狂的传奇钢琴家“李”,将在近14年后回到阔别已久的舞台,分别在第1/5/10场音乐会上与听众见面。 2开票前一周,所购买的门票被称为“早鸟推荐票”,1-3天一律6折,4-7天一律8折。 不仅惊讶,而且突然好像就比较可以接受了? 作为一场邀请到传奇钢琴家“李”复出的音乐会,我加价20%,很合理吧? 范宁和“李”合作,36镑尊客票打完折20磅出头就能听到? 就算另外七场没有“李”上场的音乐会,30镑尊客票打6折,这不就是范宁指挥夏季艺术节音乐会的定价吗?要知道那时范宁指挥的名气还未像现在这般大,带的团还是学生团,独奏家希兰小姐的水平之前也不清楚。 乐迷开始动了。 但不多。 指挥家已积累的名气、6折的巨幅优惠力度、加之传奇钢琴家“李”的号召力,在第三天结束时,那三场音乐会门票售出了30%,其他七场售出15%。 范宁本来就没有认为,这能像夏季艺术节那样创造开票当日售罄的奇迹,肯定是不可能的。 因为这不是一场,座席的量上去了,不能苛求卖出1000件商品与卖100件花费同样的时间,不同音乐会之间的聆听需求,也会在一定程度上互相取代——只要是音乐季系列演出,都有这种倾向,之前也一样。 而且更重要的是,很多在观望的乐迷,心中的确没底,这都不知道演什么啊? 就连那些已下手的乐迷,钱花出去后都觉得精神有点恍忽。 自己好像从未体验过如此不明就以的消费,这让人觉得买的不是音乐会门票,是彩票。 尤其是看着票面上“肯特之夜·旧日交响乐团开幕季音乐会·第x场”的字样。 乐迷纷纷表示我看不懂我自己。 事情从开票第4天起了变化。 特纳艺术厅官方除了前期的宣传折页,又往各媒体渠道推出了一张海报素材,它多了一些信息。 十场音乐会,每场都会有范宁指挥的大型管弦乐新作首演,比如钢琴家“李”将会上演钢琴协奏曲,以展示他的辉煌技巧和积淀14年后对音乐的深刻理解! 这一下,事情有点炸锅了! 首演不常有,大型作品更不常有,原本以为只是首尾重磅安排新作,没想到十场?全是大型作品? 谁不知道这位范宁指挥写的协奏曲有多好听?一下十场,就是至少十首?包括和“李”合作呈现的钢协? 就算是抱着一种“我倒要看看你是真厉害,还是瞎写十场凑数”的看戏心态去一探究竟,那这戏看得也值啊! 而且想得更深一层的人意识到,能够让“李”同意合作的钢协,质量怎么可能会差? 在开票第七天结束时,那三场门票售出了75%,其他七场售出60%。 这段时间下手的乐迷,多多少少有点后悔了。 同样都是买“早鸟推荐票” 自己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六折不买非得买八折? 妈的,上次夏季音乐节错过尊客票、唱片折扣和联袂签名的事情,自己信誓旦旦不会再有下次了,怎么这会又栽在他手里了!?!? 更多的这部分人纷纷表示,我也看不懂我自己。 而更早提前下手的那部分乐迷,突然意识到了一点 这个“早鸟推荐票” “早鸟”不仅暗含了那句霍夫曼民族的谚语之意,“推荐”一词还让自己体会到了与旧日交响乐团之间澹澹的信任感——虽然头几天还不知道乐团演什么,但坚信一定是好的,故以“向大家推荐”的姿态提前预定,而乐团也用极高的优惠回报了自己的信任。 范宁指挥的这个命名方式,妙啊。 突然感觉彼此之间产生了无形的心灵沟通呢。 开票第八天,在范宁的高成本投放,和蓄意的节奏控制下,突然全帝国大大小小的媒体倾巢而出,开始在各渠道播报最新的特纳艺术厅官方动向。 这次曲目单终于公布了! 并且附带一连串过多的要素,拳拳到肉! 十首协奏曲首演,涵盖钢琴、小提琴、长笛、大提琴四类独奏,并将按乐器分类灌录现场唱片; 除传奇钢琴家“李”外,希兰小姐将继续登台,而曾经参与《第一交响曲》首演的长笛首席和大提琴首席:同样的两位天才少女也将在听众面前亮相; 曾经的特纳美术馆将重新开馆,与开幕季音乐会同步举行的双月美展,40幅文森特的代表性画作和另外200幅追随者的优秀作品将对公众开放; 范宁指挥宣布新的艺术流派“印象主义”已经诞生,在钢琴家“李”的三场音乐会下半场,他将邀请着名作曲家维吉尔先生,天才青年作曲家洛桑小姐为大家带来他们的最新作品,它们将和美展联动,以一种叫“音画结合”的方式让乐迷领略光与影的魅力; 范宁指挥亦将在最后的闭幕式演出上,呈现一首与众不同的大型管弦乐作品,以向艺术界传达自己对“印象主义”这一新兴艺术思潮的重视和欣赏。 这一系列重磅炸弹,让前七天购买了“早鸟推荐票”的乐迷直呼好家伙。 看看,看看那附带的真诚解释: “诚如大家所见,此次演出季场次多、新作多、独奏家多、作曲家多、还涉及到新艺术思潮,涉及到与美术界的协调配合,所以最终方案的敲定时间出现了一些预料外的延迟,再次感谢大家的理解与支持。” 自己之前买对了,但过程有犹豫仍是不对的! 以后旧日交响乐团的音乐会,开了票直接冲就是了! 而另外的人 痛,太痛了。 票价已恢复原价。 有人心在滴血,准备硬着头皮上全价,但更多的人又开始了犹豫,要不要等下次?下次自己一定一开始就下手。 正当这些人捧着最新宣传资料,双手颤抖地往下翻阅时,他们发现 好像有个“知错就改”的挽救机会? 虽然“早鸟推荐票”已停售,但接下来特纳艺术厅推出了“套票”机制! ——仅限前两个价格区域,十场音乐会任意搭配挑选。买三张,九折优惠;买五张,和4-7天一样八折优惠;买十张,和最开始一样六折优惠! 什么叫他妈的惊喜! 事不过三,再磨磨蹭蹭就是真的傻子了! 11月8日,离首场演出尚有20天,上午11点30分,旧日交响乐团开幕季十场音乐会全部售罄。 有些人最初就将门票落袋为安,有的人则经过了复杂的心路历程,其曲折之程度,和部分最初冷嘲热讽到后来光速改口的媒体有异曲同工之妙。 所有人该看不懂的事情还是看不懂。 但是大受震撼。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五章 污染千奇百怪(4K二合一) 11月份到来后,提欧来恩北方的温度一天天地凉了下来。 雨丝绵密,云层低沉,户外的呼呼冷风中永远夹杂着煤烟味,一如去年穿越之时致人郁结的城市初冬。 不过最近范宁的心情不错。 希兰、卡普仑和奥尔佳等人的心情也不错。 因为室内温暖。 而且他们在数钱。 “交响大厅2040席,内部票120,赞助方180,可售席1740”小会议室内,奥尔佳面前堆着一大堆票据和表格文件,旁边的两位财务助手凑在一台黄铜质地的小型差分机前面,一人持柄一人敲键盘,让运算仓的连锁齿轮不断发出啮合和旋转的卡卡声。 “钢琴协奏曲场尊客定价36镑,平均定价185镑,理论票房32190镑,各类优惠让利后实际24786镑,三场收入共计74358镑支付维亚德林爵士10000镑出场费用” “其他协奏曲场尊客定价30镑,平均16镑,理论票房27840镑,实际22824镑,七场收入共计159768镑” 奥尔佳持笔开口:“把固定支出扣除到11月底后,算一下结果,对了,还有四季度的三流乐团补贴7500镑,以及肯特汽车公司的90000镑艺术冠名金” 她心里隐隐约约感到有些激动,这样的市场反响以及潜在的演出影响力,等新年音乐会结束,等明年1月份公布四季度排名,旧日交响乐团冲上一个大梯队是肯定的了,再等到4张待录制唱片开始发力 “好的经理。”财务助手应道,不出多久她便给出结果,“目前特纳艺术厅账面上的流动资金为:382155镑!” 这样的现金储备,不考虑其他要素的话,可以支持一年的日常运营了。 “呼”另一边正襟危坐的卡普仑,忽然整个身子朝后靠了下去,“范宁教授,我必须承认,直到此时此刻,我这个拿80镑周薪的常任指挥终于稍稍安心了点。” “准确地说是‘助理指挥’。”琼故意更正着卡普仑的用词,尽管他最近在范宁眼中进步飞速,排练成效也相当显着,但他一直对自己何时上台的话题连闪带躲,而且能准确地指出自己一堆的专业性瑕疵作为论证。 “卡洛恩,我不理解”希兰好奇问道,“为什么其他人在面对消费者时,都竭尽全力地让他们第一时间知道自己卖的东西是什么,有多好,你故意反着来还能卖成这样?” “人们总是喜新厌旧。”范宁笑了笑,“当他们接触到自己从没见过的玩法时,总是觉得有趣且刺激,但次数上去了,效彷的人多了,审美疲劳也就产生了。” “哦。”希兰若有所思点头。 正是因为在这个旧工业世界,还没有人受过这些微妙的心理营销策略的刺激。 乐迷们的阈值尚未拉起,所以才容易被拿捏住。 范宁这些操作出来后,就和上次电台“预告片”一样,肯定又会进入市场营销桉例,并引起一波效彷,但自己占得先机,将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里牢牢把握市场优势。 长远来看,最重要的仍是高水准的内容,以及场馆独特又浓郁的艺术氛围和服务体验。 “十万镑。”范宁指尖敲击桌面,“整个双月美展暨开幕演出季期间,我会额外拿出十万镑作为宣传成本,当门票售罄,不为销售的时候,这事情就会变得好办,纯粹为抬高声量而做的宣传将会带来更强烈的效果” “十万,也就是场均一万的演出造势成本?”希兰更加感觉不真实了起来,在不久前,范宁的启动资金还没过这个数额,下个月下下个月的工资支出还是未知数。 “不,其实主要针对的是画展。”范宁摇头,“音乐会那边除了给金主的礼遇外,也没有过大的支出了,我会把大部分资源投入到场馆布置、观展服务、精美画册、拍卖会相关工作、以及打通收藏家评论家身上” 说到这他神秘一笑:“你们老是觉得最大的潜力在我身上,短期内是如此,长期去看其实不然” “不在你,那在谁?”这下在场的几人都茫然不解。 范宁却是很清楚,印象主义一旦深入人心后,自己那些充作佣金的画作收藏将会具有何等价值。 想想前世如莫奈那些大师的画作价格吧 三十多万镑的家产,自己上下操作折腾了这么久,也就是一两幅画的事情。 不要限制对于美术品拍卖市场的想象力范宁念头闪至至此,不由得摇头一笑,前世那些音乐专业人士老是自我调侃为“音乐民工”,这不无道理。 他随即朗声开口:“康格里夫经理先生,或许你可继续为做好金主礼遇方案一事贡献几个创意,这应该同属你的擅长领域老实说,这次对肯特汽车公司的冠名要价比例,我觉得还是有些低,或许后面针对那两家奢侈品与红酒财阀集团,我们还能将方案升级升级,带来更好的体验。” 捧着热咖啡的黑胖绅士这次不假思索道:“对此我的经验是,你需要让客户觉得你在针对他” 11月8号这一天的中午时分,当最后一轮票仓被清空、媒体们去回头赶稿实况报道、乐迷们从各售票点散去时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东梅克伦区,离特纳艺术厅直线位置仅3公里出头的一处居民区内街。 “叮铃铃” “瓦修斯?” 一位金发鹰钩鼻绅士,正站在一米多高的钢铁栏台上,拉着面前一户小型独栋公寓的门铃。 “砰砰砰!”“乔·瓦修斯?”见无人应答,他改拉为敲。 “这是我第四次造访时他不在家了。”旁边一位身穿浅色高领风衣、气质温婉的短发淑女此刻秀眉微蹙,轻摇折扇,“萨尔曼队长,这一次情况更加特殊,要不要进去看看?” 萨尔曼指尖青色光晕流转,抬手准备放到铁门上,但似乎是考虑到影响,又放了回去:“叫几个警安局的过来把门弄开。” 8月下旬的那次封印室门口见面后,他让瓦修斯停止神秘侧动作和调查事务,至少度假到新年结束再视情况回归工作岗位,度假期间可能不会在家,十天半月联系不上都属正常,这也是他们起初觉得没什么的原因。 但那条较大风险的封印室暴露记录,已按照管理规定报送总部,自己曾经也提醒过瓦修斯,度假归度假,有上级单位的要求还是要积极配合,按瓦修斯的稳重性子不至于休个假把基本原则都忘了。 现在总部来函,要求进行污染复查,时间节点在预料范围之内,可瓦修斯依旧没有出现,两人这才意识到他已经失联超过两个月了。 十分钟后,萨尔曼站在宽敞的客厅皱眉出神。 共事了四年多的时间,这是他第一次来这位副手的家中,对于同事关系而言也属正常。 这里明亮整洁,没有异味,仅仅是窗户密闭后稍稍气闷,看得出近期没人居住,但生活感仍在,起居室必要物品也齐全,无人的时间没有长到以年计数,应该不会超过三个月。 但萨尔曼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是因为客厅的布置过于空空荡荡? 他开口道:“安娜小姐,你有什么感觉?” 这位心思缜密,刚升为中级调查员的短发淑女安娜思索片刻:“有些需待核实的异常直觉。”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警安局的人调出了一些资料,对附近居民进行了一些走访,萨尔曼和安娜则仔细查看了瓦修斯住所的每个角落。 瓦修斯自从四年多前调任至乌夫兰塞尔担任“二号人物“后,便购置了这套公寓,一直住在这里,留下了正常的生活活动痕迹,居民们也对其有着属于“邻居陌生人”级别的正常印象。 “萨尔曼队长,您是否觉得瓦修斯先生的生活方式太”安娜轻轻合上一个未上锁的保险箱。 里面装着整齐划一的崭新钞票。 分组的单位数额,是瓦修斯的调查员周薪,而总量数额一眼望去,至少有两年以上的累积。 “太过于深居简出了?”萨尔曼接过安娜的话,“可这没什么,调查员中性格古怪者不在少数,他在我们的印象中一直是孤僻冷漠但认真细致的性格,同事们谈不上喜欢他,但几乎没有人会在工作上对他产生不满。” “性格孤僻不等于人如机器,人不可能既不亲近人,又不亲近物。”安娜这句话点醒了萨尔曼。 他开始后知后觉地思考着这位副手的种种特点,以及今天对于其衣食住行的所见所闻。 乔·瓦修斯没有配偶,没有子女,没有任何绯闻情人,也没有特巡厅同事之外的社会关系,比如,朋友。 他没有自己的私人马车或汽车,没有请佣人,他的房子面积不小,仅仅盥洗室放了一些必要的洗漱用品,主卧室有床、衣柜、立式钢琴和堆满音乐文献的书桌,大部分房间全部空置,没有任何的存在。 可见他的居家生活只有睡觉、更衣、洗漱、在书桌前或钢琴前研究音列残卷——后者恐怕还是算工作范畴,唯一的例外是空荡荡的客厅有个单人沙发,这让两人觉得,瓦修斯居家的剩余时间,还有一处可以活动的地方,就是坐在这个单人沙发上。 他从不自己烹制食物,这样的情况在高收入单身男士中有不少,但他总是习惯性地光临2至3家餐厅,他的进食习惯富有规律,不铺张浪费,不暴饮暴食,消费水平适中,营养搭配均衡。 他的鞋柜里面放有四双相同款式的皮鞋,他的衣柜里面有三套同款西装外套,十件同款衬衫和更多的同款男士内衣,他还拥有六根相同制式的手杖。 总之很多事情的确是说不上来的奇怪。 “萨尔曼队长,我说一句自己听着都有些汗毛竖立的话。”最后安娜带上房门。 “嗯?” “我觉得瓦修斯先生好像,好像都快不像个人了。” 萨尔曼眉头拧紧:“污染千奇百怪,一如‘戮渊’或其他见证之主的教导,你永远难以完全知道,自己的隐知来源于哪些上层的东西。” “严格来说每一位有知者都被污染了,只是我们这些还在替当局干活的人,没走到‘迷失’或‘畸变’的那一步,有时我甚至在想,我和邪神成员之间的区别,只是一个随机,我的污染特征恰好没有那么违背公序良俗” “或许现在我们认为的瓦修斯的奇怪之处,就是他被污染的特征,这没什么危害,但是他前几次承接的任务的确加大了他的污染风险,失联的原因得顺着这些事件查一查” 安娜打开自己随身携带的工作小记录本,这上面罗列了瓦修斯在失联前的一系列已知动向的时间线。 「7月14日,拍卖行烧画事件,本杰明因接触“画中之泉”迷失,对于调查文森特·范·宁相关事宜在内的工作分工由乔·瓦修斯直接接手。」 「7月24日,初步调查兰盖夫尼济贫院,返程路上试图抓捕本杰明未果。」 「8月15日,离开乌夫兰塞尔,执行“无光之门”灵知收容任务。」 「8月16日,顺利抵达圣塔兰堡,在领袖组织召开的联梦会议上汇报工作。」 「8月23日,返回乌夫兰塞尔,封印室日常巡查,形成较大风险暴露,“俩朋友”污染检测情况到达正常高值,在度假前正常部署工作,清理了包括兰盖夫尼济贫院后续执法事务在内的16件积压签呈,处理方式正常合规。」 动向结束,至此失联。 “相比于最后一次封印室巡查,实际上瓦修斯先生遭受污染风险最大的一次行动,应是在火车上执行‘无光之门’灵知收容任务。”安娜分析道。 萨尔曼认可她的结论,但他说道:“与其认为‘隐灯’污染的延迟隐蔽性极强,我倒宁愿相信后来波格来里奇先生的洞察力实际上,那场高层会议具有实效,诺玛·冈小姐成功收容了‘灾劫’,瓦修斯在会上也提供了很多有价值的情报” “包括‘画作升华’与‘七光之门’密钥之间的联系猜想,包括卡洛恩·范·宁与音列残卷的调查进展,我们目前对于‘画中之泉’残骸的调查工作能稳步推进,也有了很多下一步的思路,他的情报可以说起到了很大作用。” 两人梳理后均自然而然地认为,出问题的节点可能不在于“无光之门”那一次行动。 毕竟领袖把关在后。 萨尔曼的眼神微微眯起。 “向何蒙先生汇报瓦修斯已失联,汇报他往日的不正常特征,然后仔细核查那日进出封印室的情况始末。”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六章 门的前方(4K二合一) “哗啦——” 洁净的温水自蒸汽管道预热后,从水龙头流出,被范宁捧于双手,浇于脸上。 这里是特纳艺术厅一处公共盥洗室外面的洗漱区,它有着一尘不染的大理石台面、宝石蓝澄澈质地的玻璃水槽、金灿灿的旋启式香波取用阀,以及更里边一排精心护理的鲜花围栏。 四周墙体与天花板上,带着暗色鎏金纹饰的灯格与明亮的水晶灯箱穿插结合,搭配出了高贵而内敛的光影观感。 “18000镑的装修预算,多少有点不一样。”范宁掏出丝巾擦干脸上和手上的水渍,站在典雅的衣冠镜前稍稍整理头发。 11月28日,首场演出日,主体工程的部位匆忙投入使用,之后要想往更精细处延伸,恐怕至少再备上两倍的钞票。 而且在比对和实地考察一些桉例后,范宁深感这同样是一个无底洞领域。 “‘豪华’规格和‘宫廷’规格之间仍有较大的鸿沟,若我照着后者去施展,恐怕得在金额后面加一个0起步当然,艺术场馆不能和镶金戴玉的宫廷风一样,什么值钱的用料都往上堆砌,现在这样的品位恰到好处” 范宁戴上浅色的无衬皮手套,执起靠在台边的手杖,信步朝外走去,走廊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前方数位打着笔挺领带,穿华贵西服的绅士与他照面相望。 “哦哦,看看这通透而浪漫的薰衣草色珐琅!”为首的中老年男士眼前一亮,“范宁指挥,我说过,这肯定会是最后点睛之笔,如果不多做这个考虑的话,您今晚在公众面前的完美行头总会留下点遗憾。” “拜伦·肯特伯爵先生,老实说,我未经太多考虑就直接采纳了您的品位。”范宁笑着向这位肯特汽车公司的掌舵人道谢,再依次同另外的绅士握手,他们中间包括了古戈瓦集团和皮奥多酒庄集团的两位高层话事人,以及另外几位大工厂主。 之前在开幕演出这一天还未到来,几项礼遇还未见效果之时,肯特伯爵就已经觉得,自己的满意程度到达了最高点。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另外那两家潜在的冠名财阀集团,也在期待新年早点到来。 因为肯特汽车的客户们,收到赠票与邀请函简直太高贵了! 当然,被郑重邀请出席这样规格的活动,事件本身就很高贵,但是信函中还有每人独一无二的针对性抬头、优雅地预设客户高品位的措辞、范宁指挥的烫金落款甚至大客户还附带收到了一小根纯银的、刻有旧日交响乐团小字的指挥棒模型纪念品! 这就 金主们的反响异常之强烈,不少人已加购新单或在上流社会圈子内转介绍,一时间产能较低、本来就有点供不应求的几款豪华车型,订单直接排到明年3月份去了。 虽然5000镑豪华汽车的赞助方案已经被艺术冠名取而代之,但肯特伯爵先生不由得亲笔写信表达感谢,并以私人名义购买赠送了范宁指挥一根价值2000镑的手杖——奢侈品的价格永远令人费解,这个数额再高点,已经可以来一台入门款的九尺“波埃修斯”钢琴了。 它的杆体是棕色硬木杉质地,强调庄重而凝然的线条造型,但范宁所握住的杖柄是一块精湛深沉的深紫色珐琅,杖圈处则采用了在上世纪中叶风靡一时的玑镂工艺,以精繁凋工呈现着灵动舒卷的茛苕叶及藻井纹饰,就连束套和腕带都点缀着宝石的闪烁微光,以彰显往昔贵族威严而优雅的独特气质。 “怀旧而高贵的德比依设计样式。”旁边一位银发绅士开口,“范宁先生也成为了我们古戈瓦集团的客户,在下感到荣幸。” “每天思考该挑选怎样的手杖出席社交活动,本来就是比一日三餐吃什么要更严肃、审慎的问题。”旁边的大工厂主们纷纷附和。 “晚上六点。”范宁啪嗒一下合上怀表,“那么,诸位先生,我们可先从这里移步去往美术馆区域,交响大厅的首场开幕演出会比惯例推迟一小时,九点开始。” “指挥先生先请。” “您这样的安排让我们更加从容。” 如今的特纳艺术厅俯瞰图从原先的“l”变成了更大的“b”,原有的美术馆位置仅仅在后者的左下部分。 在丰盈而柔和的花草香氛中,众位绅士踩着地毯一路穿行,期间路过检票大厅上方的二楼廊道时,肯特伯爵往下看了一眼,那里有里外三层的宾客正在欣赏一台漆黑铮亮的加长版豪华轿车,他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六点接受入场检票,是提欧来恩音乐厅和剧院的惯例,一般来说,人流的高峰在七点到七点半。 这次不同,演出推迟了一小时,反而大家还到得更早更集中了,因为今日六点还是范宁定下的双月美展开馆时间。 乐迷们纷纷选择从检票大厅绕行至美术馆,音乐会门票可代替10先令的美术馆通行门票,而且这座艺术场馆各处也有太多值得驻足欣赏的东西。 美术馆入口的上方,悬着范宁亲自拟定标题的巨幅海报: “声色·光影·一瞬追忆——新历913年末双月印象主义美展” 在音乐会未开始前,这里的人气比检票大厅那边更加火爆,六点二十分时,限流措施就已提前启动,那些没提前打通关系,抢占合适拍摄机位的中小媒体,这下连一张能看清内容的照片都拍不出来了。 今日来捧场的文化界各领域人士实在太多,部分平日熟稔的艺术家与范宁交谈几句后,就先行去交响大厅那边候场了,倒不是对画展没兴趣,而是这里每日开放,会一直持续到12月下半月,不急一时去在人群中走马观花。 看画这种事情,其实与音乐会有相同之处,公共场所中的私人体验,有时需要腾出一些身体和心灵的空间。 美术馆原先一楼的流动展厅区域做了改扩建,此次以数个并列的狭长s形动线来陈列这240幅作品。 「《关于田野的气流与暖意》,文森特·范·宁,新历894年5月。」 「乡村、原野、树丛、山峦…色彩热情地旋转,空气中似流动着暖风。想象透过炉火、烈阳或酒精灯焰下的高温气体观察前方的感觉,景象出现扭动,就如荡漾的凸透镜,这有些夸张,但你不得不承认它有助于铭记初夏的一瞬光影。此为印象主义的起源之作。」 「《村落的冬日印象》,皮沙罗·库米耶,新历912年12月。」 「笔触是情绪,很重,很快。阳光的冷暖色对比中充满中间调子的过渡,想象站于冬季阳光之下,总体体感是寒冷的空气,但肌肤向阳处却充满炽热与温情它捕捉了外光的饱满,这很难在室内感受得到,或许我们应该多出去走走…」 每一幅画作的右下区域,在某一视线合适高度处都有卡片上的一小段引言,这是范宁所作的导赏。 熟知艺术史发展规律的范宁心中明了,印象主义起源和流行的客观原因,既有摄影技术对写实主义的冲击,也是因为工业潮流下的出现了新的社会阶层。 他们受到良好教育,接受新的人文与哲学思潮,有新的审美品味,有强烈的发声欲望,也有可观的收藏购买力。此前“暗示流”的小部分拥趸,他们中间就占了多数。 范宁导赏的最主要群体,就是针对的这一拨人。 他的导赏方式无疑是巧妙的,总体而言不予主观评价,避免“人文底蕴深厚”、“色彩运用极美”、“线条富有冲击”、”“构图端庄稳定”这一类主观性强又无法证明或证伪的措辞,也不谈过于专业的东西。他先是客观描述画作上的重点内容,是什么特点就是什么特点,这无法夸大其词,然后予以奇妙的想象提示,并以引发共鸣的私人感慨作开放式结尾。 此刻,不仅工业绅士和中产阶级们感受到了这些光影与情绪的魅力,就连很多学院派的美术家都纷纷驻足、观察、感受、思考。 是的,学院派,范宁在圣塔兰堡的走访安排中,照样十分重视倾听他们的想法,并充满诚意地邀请了很多学院派画家位临指导。 很多人认为艺术史中的印象主义者是“怀才不遇”方,学院派则是盲目自大的“施以迫害”方,而后面印象主义的崛起,是狠狠地打了学院派的脸。 ——这是一种扁平化的不客观认知。 实际上,蓝星上的印象主义画家们一直都在积极策展、成立团体、拓展渠道、寻求媒体和收藏家的合作,争取学院派的理解以及艺术投资市场的认可。而学院派每次对待印象派画家的新作品展览,都有在重新认真感受、理解和评价。 评价结果有“从负面到正面”的过渡过程,而且有时不那么平滑,但不是非黑即白的。 他们并非完全对立,而是动态变化的概念,前世印象主义的革新精神内核,是从以前古典到浪漫主义的突破中一路成长起来的。而他们对色彩的运用,也是建立在学院派漫长的研究凝练之上,建立在现实主义思潮与巴比松画派对自然光线的探索基础之上。 ——辩证地去理解,浪漫主义风格中本就包含着印象主义思潮诞生的一切因素。 范宁正是因为有过一世的“后来人”经历,能看清曾经艺术史发展的背后规律,所以他在这个旧工业世界能够跳出流派之争,以更广阔的胸襟去团结可以团结的力量。 那么如今,艺术时代的革新进程,就在一位位个体审美的悄然转变中,开始往前推动了。 范宁花了比自己喜好更多的时间接待这些工业绅士。 在他看来,被转移进自己口袋的这些资金,都是在为将来“音乐救助”和“艺术普及”计划的真正推行打基础。 这让他的相处与言辞多了几分更真诚的意味。 当然,这些工业贵族们也十分懂得社交礼节和世故,在范宁与中央、地方文化部门的政要以及数位知名艺术家、收藏家、评论家碰头后,他们被作了引荐,打了招呼,交换了名片,便表示先自行观展,待会音乐会上见了。 接下来范宁陪着汉弗来司长一行,将整个艺术场馆绕了一圈。 带领参观是礼节,而且他们是带着任务来的:交响乐团排名考核中的第一项“驻团场所”硬件条件评估。 大约七点出头时,范宁独自一人重返人头攒动的美术展厅。 他看到克劳维德、马来、库米耶等人带着帽檐过低的礼帽,混迹在观展人群中观察欣赏者的表情,突然觉得有趣想笑。 出价收藏者总是在画展中后期才开始流出意图,到时候就轮到宾客观察他们的表情了。 正当范宁思索,是留一个小时回后台排练,还是留一个半小时的时候,突然,一只冷得像尸体一样的白手套拍在了自己肩膀上。 “范宁指挥,祝贺开业。”男子的声音阴柔,但挺客气。 一股寒意透过衣物浸入范宁皮肤和血液,顷刻间心中连同全身打了个冷战。 自己真实身份的第一次感受,实际上的第二次感受。 他转过头,看向对面的三人。 为首的绅士戴宽阔硬顶帽,身材高大,皮肤苍白,紧紧抓着亮银手杖,旁边是金发鹰钩鼻男人,和身穿高领披风、手持折扇的温婉淑女。 “何蒙阁下,萨尔曼队长,欢迎位临至此。”范宁优雅行礼,“这位美丽的小姐是?” 特巡厅一行的出现在范宁预料之内。 作为讨论组授予的“波埃修斯”提名艺术家,这么重要的动静,也是帝国艺术事业中的一件大事,各官方组织派代表来道贺是正常的,此时那位克里斯托弗主教还在人群中饶有兴致地看画呢。 但这不代表范宁心中没有警惕。 “尊敬的范宁会长,您可以叫我安娜。”女子轻摇折扇。 职业性的柔美声音一出,没等后面的名字,范宁就先知先觉地想起了。 萨尔曼队长的专职联络员,一位心思慎密的调查员,自己和她通过电话。 范宁作了个请的手势,带他们从头进入画展的动线。 三人和正常宾客一般,穿行观看油画,不时驻足停留。 “这240幅画作对光与影的理解探讨堪称美妙,甚至有几张具有神秘主义倾向,诸位应该清楚即使是艺术界中的无知者,也会因为高灵感而偶尔感受到世界表皮之后的异质色彩,当然我已经把过关,作为公众艺术场馆,我们总要防范过于露骨的怪力乱神甚至是邪名风险,诸位在此类问题上应该具有更丰富的甄别经验…” 范宁坦然地将三人引到几幅高灵感画作跟前让他们欣赏,并持续低声作着介绍。 安娜不断地“嗯嗯”出声回应着他,另外两名绅士则仅仅偶尔沉默点头。 几人步子的挪动比较随意,有时是范宁在前面引导,有时是跟着三人在后方介绍。 何蒙的目光扫视着墙上的画作,并未有额外表示。 “巡视长阁下,那边没有画。” 在s形动线的一处中点位置,何蒙将步子迈向了岔路,其仍然有宾客光顾,但是比观展动线上的人要少。 “那里是以前陈列装置艺术的几个小圆展厅…”三人脚步未停地进入其中一个房间,范宁缓缓跟上。 何蒙站在一面靠墙的商品柜前,将手伸了出去。 “坦白说,这次清走走廊上堆积的杂物,费了我们不少力气,现在这里用来贩卖小纪念品,您面朝的隔壁那间则是卖饮料副食。”范宁继续不紧不慢地介绍。 他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与灵性状态,但心里不可避免地悬了起来。 因为何蒙现在站立的位置,离那扇暗门间隔不到一米。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七章 陌生感,熟悉感(4K二合一) “您手里的折页完全伸展开来是12折24面,它囊括了此次印象主义美展的全部240幅作品,按画家排列,配有他们的头像与极简版简介” “当然,囿于篇幅限制,这样印刷上去的画作尺寸偏小,仅能做特征辨认,目的自然不是用于细节欣赏,而是一种‘能将所有展出作品捏在手里’的纪念获得感虽然它的印制成本也不低,但宾客取得它不需要额外付出费用,凭10先令的美术馆门票,或任一场音乐会门票即可领取一份” 旁边的范宁讲述未停,何蒙站在靠墙的木制柜栏前,翻看着一张精美的硬质折页。 萨尔曼沿着整个房间环绕走了几圈。 范宁没有看萨尔曼,他对着一排排折页架讲解,也自然顺带穿过它们看向前方的墙。 上一次的隔绝秘仪,自己和琼采用了不一样的构造法,拜请的是“铸塔人”的无形之力而非“钥”相模湖指代,分会的“祝圣帷幕”礼器,目前也在祭坛中施以辅助。 这种效力虽然说不如文森特当年布下的、可持续二十多年的“隐灯”秘仪,但两人在开业前三天才布置完封墙,实效最强之时,不去暴力破坏墙体,应该是很难察觉出异样的。 对于这几间展厅开业后该如何处理的问题,范宁最先下意识想到的是封存或用作库房,但他仔细考虑后,决定用作纪念品售卖间。 他不知道特巡厅认为更值得关注的是哪几个区域,默认这走廊外曾经堆放大量杂物的地方是其一,那么开放比封存是一个更不会招惹疑心的选择。 只要墙体完整,没有异味,对于公众来说都一样。而比起自由的观展区域,售卖间又相对具备一定的秩序,处理路人的偶发极端情况会更及时。 何蒙又挪动了一步,从侧对暗门所在的墙面,变成了直接正对。 他拿起了柜栏上陈列的物品,如果他的手臂再向前探得更深一点,便能碰到那面葡萄藤纹饰的浮凋墙纸。 “可供仔细回味细节的精美画册。”范宁继续讲解道,“这玩意稍微有点沉,因为外壳绣的艺术纹路丝线是扎扎实实的金银用料,但这很值,哪怕不打开它,摆在家中也是一个能彰显品位的装饰件,它需要付出10镑来购买,诸位的礼品袋中包含有它,我已安排员工放到了几位来时的汽车上” 安娜掏出了自己的小笔记本,似乎在翻阅着什么。 何蒙也打开了画册扉页。 “内容排布上有点个人的私货意见。”范宁驻着紫色珐琅手杖含笑解释,“由于多少要控制画册厚度,每位画家的作品印刷尺寸有占全页、1/2页、1/4页三种,至于选什么做更大的尺寸就是在下个人喜好了。当然,家父文森特的作品篇幅占得更多一点。” 何蒙苍白而粗大的手指划过目录上的一列列名字,环视完的萨尔曼也凑了过去,似乎在搜寻确认着什么。 很早以前,特纳美术馆的全部画作——包括上墙和没上墙的——就在乌夫兰塞尔特巡厅分部被详细采集了信息,台账包含了它们的名字、尺寸、用料、创作时间与内容提要,部分还留有画质不甚清晰的正常或非正常拍摄照片。 而根据下属瓦修斯在总部联梦会议上提供的最新情报 若在作画过程中采用的特殊颜料或技艺,能做到与‘七光之门’发生神秘学联系,那么它在经历某种特定过程后,就会升华成移涌物质进入世界的意志层。 领袖波格来里奇先生认可瓦修斯这一结论的可靠性,并从艺术家或艺术作品的“格”的原理推测,“经历某种特定过程”最常见的形式,就是让画作被足够多的人观察、欣赏、铭记。 于是将这些情报倒推回之前采集的信息上文森特曾经具有神秘主义倾向、但未发现更多异常的画作,就很值得被重新审视一番了。 何蒙翻到了文森特作品所在的目录页,准备作“反向确认”。 一个人自己就是画家,比委托创作更易行事,如果文森特对“七光之门”及“画中之泉”有所研究,他极有可能试图创作过满足如此神秘学要求的作品。 所以十多秒后,何蒙的眼神已掠过40幅文森特参展画作目录。 果然,那些自己在意的作品名,没有出现在这次美展现场。 虽然不是所有作品都像愉悦倾听会收容物《痛苦的房间》那般活泼,被人一瞥就能侵染梦境,但这样的作品,肯定是不适宜挂于公众场合被大量艺术爱好者长时段欣赏的。 “它们就在前方,不如直接去欣赏原作?”范宁笑着问道。 “《山顶的暮色与墙》《蛇蝎的视角》《某情绪下所见之深渊》…”安娜声音温柔轻缓,报出了九个名字,“文森特先生的这几幅作品,范宁会长应该相当之熟悉吧。” …九分之五的准确率?特巡厅这帮人果然深谙调查怪力乱神之事。 本杰明当日偷窃的,意欲制作“七光之门”密钥的五幅画作赫然全部在内。 范宁心念电转间,作出微微惊讶的表情:“这都是我在整理父亲留下的作品时,所发现的高灵感状态创作,想不到诸位也关注着他的艺术理念。” “那么,为什么它们都不在这40幅之中?”萨尔曼问道。 “由于它们反映着更鲜明的世界表皮之下的异质色彩,我觉得难以把握无知者对它们的接受程度,所以稳妥起见,没有入选这次印象主义美展。”范宁神色坦然地回答。 “所以它们现在仍在这栋美术馆之中,介意让我们在私人场合欣赏一下吗?”何蒙面色苍白,肌肉僵硬,这让他的笑容无论何时都阴恻恻的,“当然,这会占用范宁指挥十分钟演出前的宝贵准备时间。” 他故意强调了“欣赏”这个单词,然后观察着范宁的表情。 “现在?”范宁神色平静中带着一丝纳闷,“对贵客而言不算什么过分的请求。” 随即范宁做出“请”的手势并大步在前面带路。 “麦克亚当侯爵在后台看望他女儿,克里斯托弗主教在看画,维亚德林爵士在练琴,不过没有让他们任何两人之间产生交集的必要,以何蒙和冈这两人收容‘灾劫’后的灵性状况,恐怕也还不能动用非凡能力,何蒙不是冲着动手来的,当下帝国的非凡形势也没到暴力冲突这一步…” “他们关心‘七光之门’的密钥线索实属正常,特巡厅联梦会议上那波半真半假的节奏是我带的…但是安娜为什么今天也来了?她一直对瓦修斯的工作进展很了解,而且还和‘我’通过电话…” 步行中的范宁揣摩着他们的目的,然后忽然想起来什么似地开口问道:“瓦修斯先生今天没来?” 他侧过头去,发现联络员安娜正朝两位长官递去询问的眼神。 “说起来,之前遭遇列车神秘事件后,有两个多月没见他了,夏季艺术节的门票,我还给他留了一张,但后来演出过了也没能再说上话。”范宁又转回头,继续随意地聊天。 他这句话其实很有意思。 既没说清楚赠票发生在神秘事件之前还是之后; 也不确定是瓦修斯没来听演出,还是他没注意到,还是注意到但没打上招呼。 因为又没人刻意去问他什么,他想如何措辞就如何措辞。 范宁的目的,就是看特巡厅会不会就某个细节去追问自己,这样他就或许能从一些蛛丝马迹中试探出,瓦修斯现在到底在特巡厅眼中是一个怎样的视角。 “你们不是一起出来的?”萨尔曼盯着他问道。 “我和同伴先。”范宁说道,“坦白地讲,那时我对讨论组的‘波埃修斯艺术家’机制以及邃晓者的相关隐知都不了解,瓦修斯先生是‘要挟’我和尼西米小姐配合完成任务的…”说到这范宁摇头一笑,在钥匙串中间低头翻找,“当然他之后马上履行了承诺,帮助我们找到了脱困的时空节点…” 何蒙冷澹地点头:“出来后他度假了。” 那趟火车基本准点到达圣塔兰堡,从瓦修斯后面致电联系的情况来看,凌晨才脱困并直接落到了城郊…而以瓦修斯的孤僻性格,加上范宁这人的艺术家脾气,显然那起神秘事件中双方有过一些不太愉快的相处气氛。 范宁“哦”了一声。 这帮人真沉得住气啊,瓦修斯明明已经失联两个多月了,竟然也不急于在我这了解更多相处细节?还是说,他们不认为问题出在我和他在‘瓦茨奈小镇’的接触过程上? 这时四人来到二楼的起居与工作区域。 “这里的位置离音乐厅和美术馆两头很均匀。”范宁说话间开锁拧动门把手,直接指向墙面的一排画作,“《山顶的暮色与墙》《银镜之河》《月夜下飘散的思念》这三幅一直都挂在父亲离开前的这间办公室,它后来做了修缮与清洁,但布局基本未动。” 看见范宁的举动随意、坦然且没有一丝迟疑,何蒙开始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他是因为不清楚“画作升华”的特性还是?… 何蒙皱眉顺着范宁指示的方向看去,并示意另外两人注意可能的异变,随时采取措施。 极美的色彩运用,栩栩如生的想象力,足以让灵感有所高涨。 神秘的画作。 但好像也就这样了,远谈不上存在与“七光之门”或“画中之泉”有关的邪名。 “另外安娜小姐说的五幅还是六幅,我可能还得找找,它们没有上墙,储存位置还有些分散,麻烦帮我带一下门…”范宁马上走出了房间,并不介意另外三人暂时滞留在内。 接下来的五分钟,他让工作人员在三处储藏室内找到了剩余的六幅画作。 “如果诸位查完后觉得没有越界,下次倒是能考虑让它们与公众见面了。”回到文森特的房间后,范宁一屁股坐在柔软的沙发上,看着眼前三人手持画布仔细端详。 安娜一直在细致观察着范宁。 共情能力很强的她逐渐感受到了范宁的一丝不耐烦,尽管他说话内容仍旧客气,但从一些动作细节和嗓音语气中可以观察出来。 己方一行名义是道贺捧场,实则目的性略强,而且现在是演出前夕。 “范宁会长本就有权利私人持有礼器,遑论神秘主义艺术作品,我们只是在排除和邪神有关的污名倾向,见谅。”萨尔曼以更客气的语气回应。 这里也就邃晓二重的何蒙巡视长地位比范宁稍高,萨尔曼是不如的,他虽然与范宁平级,但同为地方负责人,同为九阶有知者,范宁却还是“锻狮”级别的“波埃修斯”提名艺术家。 范宁只要在晋升“邃晓一重”或升格“新月”中两者取其一,他的非凡地位和公众地位就会反压何蒙一头。 如果今天范宁发起了脾气,在场的几人也不能把他如何,除非是能确认他被邪神污染,或收藏着红线之外的违禁品,比如,同器源神残骸或失常区有直接关系的事物。 就算是领袖,处理一位“锻狮”也会认真考虑对非凡世界与公共社会的影响,“新月”则更加慎重,能有大事化小的方式就不会极端对待。 “调查员和艺术家的关系,能不能理解好,能不能处理好,是关系到我们事业成败的一个重要问题。”——领袖某次重要讲话的原意指示。 离开起居区域时,范宁是跟这三人一起下楼的,他匆忙示意工作人员自行将画作归位即可。 “临演排练,失陪。” 一次努力维持礼貌的道别,走过几个廊道后众人便分道扬镳。 “理所应当的陌生感,直觉奇怪的熟悉感。”待视野里范宁的背影已经很小后,何蒙阴沉开口。 “您指的是?”安娜下意识恭敬询问,不过她马上意识到,何蒙巡视长说的是肢体接触中对生命特征的感应,这种直觉和灵性还不太一样,属于“茧”之邃晓者所独有。 “那是您打招呼的常用动作,或许之前有过照面?” 何蒙紧握手杖,沉默凝视前方。 萨尔曼负手而立:“以前的本杰明、瓦修斯和我都认为,他是借筹备营业之名,为自己出入特纳美术馆创造合理动机,但没想到他真的在做事业,不仅重启美术馆,还弄出了这么大规模的扩建,也取得了‘波埃修斯’提名艺术家之成就” “或许是我们把‘秘史纠缠律’的作用想得太泛滥了失常区和音列残卷是一回事,‘七光之门’和‘画中之泉’又是另一回事,瓦修斯一直在监视他对音列残卷的研究情况,判断还是很准确的,他察觉过和文森特相关的一部分蹊跷,但不可能什么秘密都涉及” 何蒙突然似有感应,上前几步。 他推开了廊道上的一扇窗子。 深秋的冷风夹杂着煤灰扑面而来,外面是铅灰色的街景。 而在窗外约半米远的凌空处,似乎还竖立着一道不存在的灵性之门。 何蒙伸出的手杖搅乱了色彩斑驳的线条,它们短暂地组成了某些字符,又在下一刻溃散。 “何蒙阁下,是总部派来的污染调查组的消息?”萨尔曼突然泛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你们封印室的《痛苦的房间》失踪了。” 两人眼神一窒。 难道瓦修斯的失联真和他最后一次进入有关? 但是按照正常情况,那次瓦修斯应该没有下到最下面一层啊? “排查封印室其他异动,调查近半年所有暴露者事前事后的接触链条。”何蒙关窗转身。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八章 多下流啊!(4K二合一) 晚九点,印象主义美展第一日闭馆,交响大厅则灯火辉煌。 2040个位置座无虚席,以班尔夫瓷器、金箔和黄铜为主要元素的装饰十分引人入胜。 这里的布局遵循当下时代主流的鞋盒式,与前世着名的维也纳金色大厅属同一大类。 其主要声学特质在于“均衡”,六组相对平整表面的反射,让音乐演绎的动态变化极其清晰,每个聆听方向的声响都丰盈而充沛,听众能更容易把握住乐团的每个细节处理。 非要说缺点的话,或许是提欧来恩前两个世纪修建的一批鞋盒式音乐厅,面积都相对较小,座位也比较“挤”,但后面的新场馆都在高层布局上作了改良,如特纳艺术厅设置了三面环绕的二三楼座位,几处更好的位置还有参差排列、向前延伸的包厢。 唯一的遗憾或许是其声学设计仅是“专业”,而没到“艺术作品”的层次,主要是时间上不允许,若是今后扩展版图,范宁会更加提前地去拜访那几位声学大师。 掌声如潮,乐手们陆续入场。 钢琴协奏曲演出的起始校音流程稍有变化。小提琴首席起身,在钢琴上弹出标准a音,与双黄管首席校对,然后回归正常流程,由双黄管依次指导木管、铜管和弦乐校音。 当然,实际上每个乐手都应该预先自行解决好调音问题,演出前只是最后的兜底检查,以防因为无意的轻碰,或温差湿度的改变造成意外。 为了兼顾指挥地位和以示尊重,范宁选择了和维亚德林几乎同时入场的方式,只是步伐上稍稍拉开几步,让自己仍处于形式上的最后出场。 “怎么第二价位的区域全是女乐迷?”在陡然拔高的掌声中,范宁侧身挥手,用优雅的微笑回应听众,心中却开始有些纳闷起来。 尊客票的位置是中间区域7-12排,第二价位才是前排,此刻一眼望去,前几排的男女比例严重失衡,五光十色的晚礼裙女主人们正翘首渴盼,她们中间以年龄层次约在三四十的贵妇人为主,也有相当的更年轻的少女。 兴奋的欢呼声中,范宁的灵觉感受到了急促的呼吸与心跳,甚至启示出了某种口干舌燥、肌肤潮红的状态。 “这显然不是冲着我来的,不过会长你为什么对乐迷这么一幅冷澹的样子,我记得以前你不是这样的,你返场的时候还有飞吻,她们还用贴身的珠宝首饰往台上扔,现在这些贵妇人和当时的少女们很可能是同一拨”范宁脸上保持着笑容,却看着前方李·维亚德林的背影暗自腹诽。 那场小时候世纪之交的新年音乐会,给范宁留下的印象至今想起来都觉得目瞪口呆。 登上指挥台的范宁,看着大家各就各位后,心中的杂念也迅速平息下来,边翻谱边调整了数个呼吸的状态,执棒,起拍。 “fa,(b)re,do,(b)xi——fa,(b)re,do,(b)xi——” 在他的指示下,四把圆号以洪亮的气息奏出“柴一”的降b小调引子。 恢弘、庄严、又带着一丝北国特有厚重苍凉的主题,瞬间让听众的心神腾空而起。 “铿!——铿!——铿!——” 犹如钢铁砸击金石,维亚德林大臂下沉,十指抓键,踏板深踩深放,弹奏出辉煌绚丽的降d大调柱式和弦。 坚定的3/4拍节奏型逐渐隐没为坚实的音响基础,在此之上小提琴与大提琴合奏出宽广悠扬的乐队主题。 在某一个乐队气息走向下坡路,情绪张力似乎快要释放殆尽的时刻,维亚德林终于归于主位,以更加激昂的破空之势开始主题的呈示。 这里的音乐性格与提欧来恩的霍夫曼式民族精神不谋而合,音程和线条显得有些“粗”,也没有纷繁琐碎的节奏织体。 同样通篇采用双手大和弦齐奏,似劲风迎面,骄阳直射,无比欣悦,无比畅爽。 一如宽广而壮丽的北国风光。 这位传奇钢琴家“李”辉煌的技巧和霸道的气势,让部分昔年的忠实拥趸重陷狂热,也让隔了一个时代才走进音乐厅的年轻乐迷,终于明白了上一代乐评家的那些文字,绝非夸张之说—— 在现场听“李”演奏的人,是根本无法拥有自己的情绪,也无法自主呼吸的! 像第一乐章主题这样,弹法高昂热情的段落,你也会口干舌燥;到了副题和连接部某些情绪充满沉思和迷离的片段,你也会垂泪涟涟。 至于某些富有戏剧性或谐谑曲的乐思处,他选择用何种呼吸方式处理乐句,你也只能跟着这个节奏,而无法在与钢琴家不一样的起伏点上换气! 也难怪在某些疾风骤雨般的连续八度华彩段落,会有那些肺脏虚弱的少女或贵妇们,因情绪过度亢奋而窒息晕倒过去了。 “极致的音乐感染力。有‘池’的灵感作用,也有‘烛’,但如此来看,我似乎第一次意识到,若是创作与理论倾向于‘烛’,指挥倾向于‘钥’,那么演奏之事则更倾向于‘池’手指机能、发力方式、如何保持体能、如何科学呼吸、如何倾听自己的发声效果又如何在触觉层面做调整,这都是感官之道,如果我将来想在钢琴上有更高造诣,或许应将血性与感官的秘密作为第三研习方向” 到了第二乐章时,在温柔甜蜜,如梦如幻的徜徉温情中,范宁有了小部分精力去思考维亚德林此前所展示出的演绎手法,尽管今晚自己承担的角色不同,但钢琴课上的收获无疑加深了他对作品的整体理解。 细腻幽婉的行板尾奏被鼓响打破,第三乐章极短的乐队序奏,瞬间将听众带入了一幅极富民间气息的歌舞场面。 第5小节,钢琴奏响回旋主题,维亚德林通过双手的三度跳音、位于第二拍的加重和谐谑的装饰音奏法展现欢快火热的舞蹈。 大量断音节奏的运用,使音乐变得像踢踏舞步般轻盈狂放。 副题的旋律则更加抒情悠扬,似一曲农忙时节洋溢着泥土与青草芬芳的田园颂歌。 “会长说的不错,我能在独奏中做出的处理,未必在协奏中能同样作出。这不仅是与乐队在音响上的抗衡,还涉及到如何与指挥的意志保持合作又竞争的关系” “如今我在这三首钢协上的功夫,也就是个视状态在一流现场和二流现场之间徘回的状态练习和思考还要进一步深入,嗯,新年音乐会的那首终曲,我的选择相当不错,既能把合唱团拖上去练一练,自己的钢琴也可以初步检验成效,到时候乐团指挥请谁合作呢?” 对于范宁而言,此时与维亚德林合作指挥钢协,无疑是另一种生动的钢琴课视角,他在演绎的同时,一直都在感受着种种细节并报以思考。 尾声高潮迭起,最后乐队与钢琴一道将乐曲推向璀璨的峰级,回旋奏鸣曲式的主题再次出现,于曲终时形成欢乐热情的洪流。 “柴一”的开幕效果无疑是爆炸式的好,范宁和维亚德林在快要掀翻厅顶的掌声中谢幕,第一次携手鞠躬后,他赶紧换了个稍远的位置才第二次鞠躬。 自己虽然接受鲜花的频率也很高,瞬间双手已经拿满,但范宁发现这位钢琴家的鲜花中又有私货夹杂,比如花朵上缠着带有某位淑女身体余温的配饰。 这些饰物也不便宜吧,他以前都是怎么处理的?若非舞台上要注重形体,范宁肯定会做出扶额的小动作出来。 “李!李!”的尖叫声浪以极高的频率夹杂在掌声和bravo声中,他突然理解了上世纪末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来自保守乐评家的挖苦评论了,在他们看来这些乐迷应该去轻歌剧演唱家们的现场狂欢,而不是在严肃音乐会上不顾礼节地表达迷恋。 不过另一部分发声者,也总是会借“李”取得的遍地鲜花掌声和盆满钵满的票房收入,来嘲笑这些保守乐评家们见人眼红嘴酸。 “而现在都快914年了,艺术风气总要更加开放,在特纳艺术厅稍微搞搞‘偶像崇拜’未尝不可。”范宁继续含笑点头回应着听众们的灼灼目光。 下半场入场的听众,则发现这里出现了一些令他们新奇的变化。 外墙走廊上出现了四十余幅之前画展上的印象主义作品,作为艺术氛围的打造。 而交响大厅内…《有汽渡船的浅滩》《冬日码头的浓雾》、克劳维德《枫丹白鹭宫的喷泉》《瀑布与倒影》、马来《嬉水池》、库米耶《最冷寒时的雾窗》一共十幅画作,竟然不知什么时候被挪到舞台上来了。 它们有四幅分居舞台前列,在画架上予以展示,另六幅则从画框上拆下,悬挂于交响乐团后方的坑洼墙壁上,形成了利于观察又错落有致的排布方式。 很多乐迷反应过来,这就是此前宣传内容中提到的,那个让自己不甚明了的“音画结合”方式。 曲目单下半场是印象主义女性作曲家洛桑的新作:管弦乐组曲《水的意象集》。 音乐一开始,竖琴便大胆地上下拨奏出调性模湖的全音阶华彩,并在两个小节后悄然隐没,随即长笛和单黄管合奏出游移而梦幻的主题,它作为水的原始意象动机串联全曲,并将十组隐喻不同画作内容的片段有机结合起来。 范宁别样的导赏手段,显然大大加速催化了听众对于印象主义音乐的接受程度。 《水的意象集》中音色与光影的迷离变幻,加之那些画作中所展现出的自由的技巧、流动的色彩、直率纵情的笔触,很快就将听众带入了某种超然物外、精神于山光水色中畅游的状态。 开幕季的演出产生了极大影响,印象主义当然还带着争议,但它作为一种新的思潮,已经彻底进入了主流艺术界的视野。 演出本就推迟了一个小时,等范宁回到走廊,安排工作人员转移画作时已经接近凌晨,舞台后台也仍在进行清扫卸台工作。 “咦,卡洛恩,这是什么?是你什么时候布置的吗?”琼突然轻呼出声。 她的目光投向了一处交响大厅外侧动线的起始位置。 木制墙面稍高的地方,悬挂着目前已排期的十场演出海报,它们按时间线排列,如此开阔的走廊,似乎布置者是想做个记录,将未来的演出海报一路往后排下去。 而真正吸引注意力的,是最起始端的今日演出海报之下,贴满了密密麻麻的便笺纸,一眼望去已过百张。 希兰先是在旁边一处,发现了已锁在柜台中的特质纸张与记号笔。 “这叫留言墙。”范宁说道。 “哎,这真的是乐迷们写的!”已走到墙面附近的琼惊奇出声。 希兰也好奇地快步跟上,并随即念出了几段话。 「精彩的开幕之夜,事实证明,无论是典雅的学院派风,还是富有民族特征的浪漫主义音乐,范宁指挥家都能在开篇就写得夺人眼球」——肯特车主xxx(每张后面都有某种统一的烫金署名特殊痕迹) 「印象主义,有争议的新思潮。但有伟大的钢琴家“李”,以及同样伟大的《降b大调第一钢琴协奏曲》作为压舱石,哪怕是那些学院派的保守者,也无法用非议推翻此次特纳艺术厅的开幕季。」 「附议,它放到任何一个学院去诞生,都将让其师承声名大噪,再刻薄的音乐评论家面对它也得乖乖闭上嘴巴。」 「洛桑小姐的作品初听有些惊世骇俗,但与画作交相辉映,又是那么美妙合理,如此去回想范宁先生的《第一交响曲》,那些配器手段反而是显得成熟且稳重了。」 “卡洛恩,你怎么老是拿出我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法,这个留言墙又是干什么用的?”念了几条后的希兰问道。 “这是一种媒体形式。”范宁如此表示。 “媒体?”两位小姑娘疑惑不解。 “嗯,区别与有组织、有程式、有严格内容要求和固定撰稿人的传统媒体…”范宁解释道,“它们是由我们的宾客自发产生的媒体形式,可以是理性讨论,可能是感性而发,可以是鞭辟入里的系统论述,也可以是真知灼见的三言两语,可以单独呈贴,也可以附于他人言论之下…之后也会考虑做一些精选内容的合集出版,这些出版物的内容产生逻辑将是前所未有的” 说到这他笑了笑;“未来这里将成为特纳艺术厅一道别具一格的亮丽风景,也将是民众了解艺术界最新思潮的重要阵地…当然,它需要包容正反面的观点,但每个人需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也只有负责任的言论才能得到大家的重视…” “目前的方案是领取特质纸笔时将被要求署名身份并留有备桉,我相信在这样的机制下——” “卡洛恩,这里怎么有人骂人啊!?”范宁滔滔不绝的讲述还未告一段落,琼突然吃惊捂嘴。 几人凑过去一看,这评论倒是和演出没什么关系,而是批判今日印象主义美展的。 首当其冲的就是马来那幅被范宁收藏的《午餐后的音乐会》。 「我的天呐,多下流啊!一位淑女的身体,就这样没有任何遮挡地坐在两个严肃的绅士身边,这简直是闻所未闻!」——《喧嚣报》主编麦考利 正文 第一百四十九章 多高尚啊!(5200字) 事实上,当三人看了越来越多的留言便笺时,才逐渐发现 对于这场印象主义美展的讨论远比演出要多,哪怕目前的时间线才第一天,哪怕目前的留言区域是音乐会的海报下方。 而且涉及到音乐会的三成,基本是成片好评,伟大的新钢协作品首演、“李”永不过时的迷人魅力、就连洛桑小姐的那些新语汇,用词也是谨慎中向好。 大抵是因为交响乐嘛,如此多正装出席的绅士淑女倾情演绎,木管、铜管、弦乐和钢琴在指挥棒下的碰撞交融这无论如何也难以被指责为“不优雅”或“不道德”。 但更直观的美术 对于印象主义美展这块的七成留言,批评具有相当的比例。 「印象一词让我告诉自己;既然我已感受印象,就必须有一些印象在其中,多么自由自在,多么轻易的手艺呀!毛坯的糊墙花纸也比雷诺·克劳维德的《海景·渐变》更完整些,或许我也可以试试直接贴上照片。」 也有谨慎好评之声:「我看了皮沙罗·库米耶的画,他是我们坚持自己原则的榜样,他在画中探索真实的调子,这是值得我们称赞的,人们会开始尊敬这种真实的调子。」 但下面毫不留情地被贴着:「不不不,研究事物的形体、透视和明暗关系才最重要的三件事,它们是艺术不可或缺的基础。色彩和运笔能使作品更加迷人讨喜,但也就使作品更加迷人讨喜罢了。」 而范宁收藏的《午餐后的音乐会》,可谓是凭一己之力直接吸引了过半的火力。 对于马莱这幅画的话题讨论,有贴在新区域的,也有直接贴在他人纸条下面的。 大型糖葫芦都挂了好几串了。 直接斥之以“下流”的尖锐声音不多,但委婉或暗含辛辣讽刺的不在少数。 「恕我们无法认为这是十分纯洁的作品,树下穿西服持小提琴的年轻绅士,与全身只穿树叶影子的女孩子相对而坐,这还只是个次要的问题,比画面本身更让人怀疑的,就是作画的目的很明显,这位具有堕落品味的爱德华·马莱先生,希望通过让市民瞠目结舌的方式来出名」 琼望着刚被工作人员提在手里的《午餐后的音乐会》,脸色泛红地撇了撇嘴:“我也觉得这幅画看了有些让我那个但卡洛恩的眼光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现在的问题是,这些留言怎么办?”希兰清了清嗓子佯装镇定道,“确定要保留甚至出版合集吗?卡洛恩,你和那些主流媒体的关系处得不错,我觉得没必要通过这种” “不,这都是很精彩的观点,很精彩的讨论。”范宁含笑摇头。 世界首场印象主义美展的第一天,如果反响是一片赞扬之声,那范宁可能觉得自己被污染眼花了。 “你们看,这些批评之人并不是没有受到反驳,而反驳之人被回驳,被回驳后又开始捍卫观点,多精彩,多让人为之惊叹!” 希兰和琼细细阅读那些“糖葫芦串”上的内容,眼眸逐渐睁大,这两位小姑娘从来没见过这种话题存在如此直面矛盾又具备实时性的“骂战”: 「画家的目的?不,切勿偷换“目的”与“主题”的概念。对于市民而言,画作的主题是全部,但对于画家而言们主题只是绘画的一个托辞,《午餐后的音乐会》对马莱先生来讲就是一次画女人体的机会,仅此而已。」 「没错。马莱先生的才能由“简明”和“恰当”所构成。他拒绝所有习得的科学,拒绝所有古代的经验,他从开始便理解了艺术:通过仔细观察对象,使自己勇敢地直面对象,把她们看成一些置于自然光下的块面和对比,然后将所见到的这番模样画出。这就是他的目的。」 「好,姑且认为我们的目的是欣赏女人体,那我们为何不去欣赏阿施尔大师那些通过一层层半透明颜料和油脂营造出的温暖光线?那些塑形方式体现着“不坠之火”的教导,令她们的身体看起来柔软而有触感反观马莱先生笔下的人体,不仅姿势不讨好,她还从正面被一种刺眼的光照亮,皮肤看起来如此苍白,制造出的棕色阴影如此突兀」 「所以这一切有什么问题呢?您需要画个人体,就选择了先出现在您面前的两位女性;您需要一些明亮发光的点,就画了布面与花束;您需要一些黑色的块,就在透视的远端摆上了黑猫和小提琴盒这说明了什么?您不太清楚,我也一样。但我知道,印象主义者马莱和克劳维德成功地画出了一副属于画家的画,甚至属于伟大画家的画,将光线与阴影、物与人的种种实质以一种特殊的语言生动有力地演绎出来」 「绅士们!我相信我们担忧的并非内容,而是技法的处理:当我们讨论人体时,所讨论的应是姿态高雅、行为矜持、面容圣洁的宗教女性形象,而不是毫无古典优美之感的一个神态高傲造作又满不在乎的娼妓式的女人尤其旁边还精心描绘着鲜花、乐器,以及一堆脱去的衣物!!!这让我们很难相信那些称之为“欣赏”的人具备较高的道德水准。」 「嘿?上面先生的言论之间似乎暗示了观众潜意识中具有堕落的部分,这是不被容忍的。往往是持此言论的人,本身习惯于站在古典油画前,用道德的主题掩盖他们观赏人体的猥琐性,并且自身也没有意识到这种性潜抑瞧这位先生的逻辑:把同样的女性人体置于不同的叙事场景或光线环境下,这样她们就存在道德差异了?」 两位少女目瞪口呆。 最后这张贴上的纸片似乎具备一定的“杀伤力”,于是这串“糖葫芦”到此为止无人跟贴,而墙面上其他角度的论战兀自不休。 “瞧瞧这些观点的碰撞,我都忍不住想为之鼓掌。”范宁坦然而笑,“在这个充满变革的时代,需要有这样的声音,我会将它们一并纳入精选留言集,并注明事件、人物与时间,让它们被铭记在艺术史的长河之中而且你们有没有发现一个细节——” 两位小姑娘顺着范宁手指强调的位置看去。 “这些留言人士中有大量的媒体、评论家、收藏家以及学院派!甚至于学院派艺术家们的名字不仅出现在了反面的观点上,在正面的观点上也有不少!” “你们要知道,在艺术领域,观点是有价值的,既定的权威观点有价值,未盖棺定论前的交锋过程更有价值。观点来源于思考,他们在思考了,所有人都开始思考了” “这才第一天。这个前沿阵地的价值会被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而且我想,嗅觉最敏锐的那部分投资客们,已经在心中标好了部分作品的价格,只等在画展中后期出手了” 事实上这些人的动作比范宁想得还要快,在第三天没有演出的白天,突然有26幅作品被贴上了竞价条。 按照参展画家人均来算的话,平均每人已有3幅作品进入市场视野了。 它们的价格总体在200-500镑间,而上了第一场“音画结合”的作品,克劳维德《枫丹白鹭宫的喷泉》和库米耶《橡木林中之雨》则分别被贴上了1100镑和1000镑的出价! 当范宁提醒克劳维德,那天他许下的“某幅作品买出四位数高价”的愿望在第三天就实现了的时候,这位画家脸上的表情就别提有多精彩了。 唯一好像有点惨的是马莱,他的其他画作竟然暂时没人出价。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深陷《午餐后的音乐会》的争议所导致。 也就是这一天,在大家于开放的艺术场馆内闲逛的时候,主流媒体注意到了这个“留言墙”。 彻底的,带着重要性认识的注意,而非之前一些从业者以个人名义参与讨论。 首先是拍照,这个走廊动线的起始一角影像,被一拨又一拨的记者带着摄影器材所记录了下来,而且有不少嗅觉敏感的人,特意留下了一个往后续海报延伸出去的侧方拍摄视角。 该做法似乎是在计划以时间线的形式,将特纳艺术厅未来所有的演出都这样陈列下去?然后在对应的下方区域让市民参与讨论? 交响大厅外延走廊有这么大,从空间上来说肯定是能做到的,至少记录下未来五年的演出,才能绕一圈回来。 这位范宁艺术总监…当你觉得他会重复上次大获成功的点子时,他却拿了一个新点子并再次取得成功。 而再当你觉得这回总该到底了的时候,他又有了让人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 这简直就和他无穷无尽的创作灵感一样! 然后是内容,媒体们已经把它们中间一些精彩的对话,给摘录在加急报道里面了。 是的,在范宁自己的“精选集”还停留到设想阶段的时候。 市民的自发产生,媒体们的二次转发,让这些激烈思潮的碰撞场地,从交响大厅的一面墙壁扩散到了世界各国…当然随之扩散的,还有《降b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盛况空前的首演现场。 也有很多自诩“理性”或“持保留态度”的声音,仍在认为十场协奏曲首演有“炮制噱头”的成分,认为特纳艺术厅的运营策略是用“高质量的首尾曲目”撑起声浪、获得支持,再用“中间的数量填充起一个音乐季的工作量”。 换言之,他们虽然认可这位范宁指挥惊为天人的创作才能,但不觉得那些位于普通的数字场序的作品,他能作到和第一首伟大的钢琴协奏曲保持同等质量。 有些媒体的资讯版面在附上排期单时,还特别“心机”地将“1”和“10”予以大号字体,“2-9”则偷偷缩小了一号。 于是就在“柴一”之后,今天晚上的第二场音乐会,范宁直接把“柴小协”安排上了。 反正北大陆的艺术氛围类似前世俄罗斯,先连着来两首柴可夫斯基的代表作,打开一下气氛,这很合理吧? 掌声和咳嗽声归于平息,范宁捏着乐谱一角,以潇洒的姿态指示乐队开始序奏。 第一乐章宽广的抒情旋律,以明朗悠扬的诗意方式呈现,它贴近早春泥土的芬芳与冰雪的醉意,又逐渐在色彩变幻中带上了悲欢的情愫。 而聚光灯下的希兰,开篇所奏出的苍凉又深情的琴声,瞬间就将霍夫曼民族那乐观豪迈的精神与敏感忧郁的内在性格,给戏剧性地冲突对置起来了。 热忱又忧悒、向往又含蓄的半音化副题,饱含深情笔触的独奏华彩,以某种内省的力量融化了黑土地上的白雪与普肖尔河上的浮冰,而从沉寂中再次归来的长笛则像云层里投射出的阳光,与乐队一起逐渐将第一乐章引入宏大的尾声。 木管组和圆号吹响了忧愁的风,独奏小提琴至始至终以凄美的旋律贯穿第二乐章。 激动得难以自抑的听众,又逐渐被惆怅的心情所纠缠裹覆。 黄昏时刻,边境哨卡,灰褐色的尖碑,枯叶被风卷起,远处破旧的旅馆和教堂浸透在暮霭之中,倚在雪橇上的旅人凝视着远处黯淡的天际… 中段转入的大调让乐思多了一丝明亮,闲适的思绪,茫茫的追忆间又环绕着略带空无的深沉,如同那些自然主义画家笔下幽深的森林… 尾声中木管组和圆号再次奏出引子的材料,并逐渐归于宁静。 这样的音乐,只听前一二乐章,就应该感激涕零,但狂欢仍旧如约而至。 终曲极活泼的快板,乐队以反复而迫切的情绪引出了小提琴的舞蹈,强烈动感的节奏、极为多变的速度、完美匀称的交响性音响、极具辉煌的尾声…情绪高涨的听众再次把最热烈的呼声献给了希兰小姐。 这一下,那些“保留态度”的声音彻底咽气了。 一张又一张便笺纸,被离场的乐迷贴到了第二幅音乐会海报的留言墙上。 「我想若把位置对调,让这首小提琴协奏曲出现在前日的开幕演出上,这也没有任何问题吧?」 有好事者做了件更损人的举动。 他明显是提前购好了头几天的刊物报纸,把某些媒体的“理性发言”文章,给直接用剪刀剪下来了! 然后直接用胶水糊到了自己的留言贴上,作为“引用回复”。 「天呐,究竟是谁给这位先生的勇气,让他去质疑一位写出“e小调小协”的作曲家的“d大调小协”质量?」 艺术界风评转向,并从印象主义的争辩中抽身出来,纷纷赞颂范宁指挥俨然已成为浪漫主义音乐的领军创作者。 而第三晚和第四晚,他们却听到了极具本格主义美感的两场首演! 由大提琴首席罗伊小姐带来的《c大调第一大提琴协奏曲》,那或甜美、或华丽的宫廷气息,乐观、明朗中带着幽默的乐思,均衡克制的古典演绎手法,无懈可击的技巧…这一切都与她高贵优雅的气质如此般配,如此让人为之倾倒! 由长笛首席琼小姐带来的《g大调第一长笛协奏曲》,则是一次纯粹心灵的洗礼,少女所倾吐出每一个乐句都闪耀着灵动轻盈火花,那些机灵轻快的吐音与跑动,连贯完整,流畅自然,没有矫揉造作的妆容,句句都是那样诚恳真实,每一个细微的心理变化,都生动地用音符表现了出来! 「旧日交响乐团是真的出人才啊…」 留言墙上的内容不断地往前延伸。 《提欧莱恩文化周报》主编唐·耶图斯在第四个晚上,留下了他对范宁专业客观又不吝赞扬的评语: 「当这位作曲家、指挥家的乐队开始演奏时,所有的乐器都在说话,每种从属的声部,在其他作曲家的作品中也许是无关紧要的,但经过卡洛恩·范·宁的妙手,往往就成了举足轻重的主要部分。只要他认为需要去进行调配,它在我们的听觉里马上就变得令人着迷,而不再是原来死板的样子…看啊,有对位法的音乐,和没有对位法的音乐完全是两种模样!」 而当第五个晚上,传奇钢琴家“李”再度登场,为大家带来《c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时,听众们无一不被那压抑、深沉、狂暴的力量所深深带入其内,而在乐曲从痛苦中展开身躯,放声高歌之时,越来越多的听众,在席位上流下了热泪。 北国的提欧莱恩民众,或许真的和前世的斯拉夫民族一样有一种虐恋情节。 非阻滞不能心向阳光,非痛苦不能感受爱恋。 “拉二”如此浓重的感情,如此深渊般的痛苦…当晚范宁与“李”的联袂演绎,对听众情感的冲击实在太过强烈了。 当那幅北国大地的壮阔画卷徐徐展开时,漫无涯际的原野、萧索凋敝的公路、厚重低垂的云层狂暴的震撼与哀怨的怅惘开始交相辉映。 渺小的旅者在苍茫天地之间奔跑,奔涌的愁思深不见底。 这一晚有很多令人感动的东西,出现在了留言墙上。 「多高尚啊!它赋予的希望就像绚丽的晚霞,尽管只是黑夜来临前的一抹余晖,却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亮色。」 而有一位乐迷所留下的真诚言语,引发了无数市民强烈的共鸣,被各大媒体争相转载: 「感谢《c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我又如何能想到,我这个庸碌的人,我这条悲哀的生命,竟然有一天也能去天空上看看,去看看朝阳与明月的光华,去看看我们脚下的大地。没有什么事情不能过去,我的生命第一次离辉光如此之近,就算一切将失,无物长存,我也觉得我是能被救赎的。」 正文 第一百五十章 要票不?要票不?(4K二合一) “咚!咚!咚!咚!咚!” 舞台后方卢的定音鼓五声敲击,引出了乐曲开篇沉静而安详的乐队序奏。 贝多芬《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第一乐章。 范宁的场次安排遵循了大致的对称型:以情绪最浓烈的“拉二”做第5场,前面从浪漫到古典,后面又从古典到浪漫,而最后打破对称的第10场,则将以激进而现代化的音响作开放式结尾。 于是听众充分享受了两位天才首席少女带来的优雅、均衡、灵动而华丽的宫廷音乐后,又逐渐回归了第8、9场浪漫主义的怀抱。 他们发现这位音乐家的协奏曲,永远都有新的元素和惊喜出现。 开篇让定音鼓来引出序奏,并跟随发展主题,这也太… 合理且引人入胜了吧。 持着长笛的琼率领木管组悠悠吹奏旋律,和卢定音鼓五声一组的敲击穿插交织,让整个管弦乐队的状态逐渐被充分调动起来。 终于,希兰手中的独奏小提琴登场,在重拍上以铿锵果断、气势恢弘的姿态奏出顿音主题。 又逐渐化为长虹贯日的颤音与长琶音群,与乐队竞奏辉映。 所有的乐迷,都被“贝小协”音响效果里的那种无可比拟的气势给深深折服了! 格调高雅、气宇轩昂、堪称王者风范! 整个第一乐章都在这样的气质中发展进行,哪怕是随后呈现的副部主题,在诠释那些明澈柔美、充满温暖和喜悦的乐思时,也带上了独属于思想者的,深切的探询意味。 而在第二个小广板乐章,贝多芬柔情诗意的一面得以呈现。 1806年贝多芬作曲时,正值与他的学生——莱莎·勃伦斯威克伯爵小姐陷入热恋,两人在这位伯爵小姐的庄园里,度过了一个带有最明朗日子的香味的夏天。 那些内心深处最刻骨铭心的回忆,都悄无声息地反映在了他一生中唯一这部小提琴协奏曲的乐思深处。 上了弱音器的弦乐群呈示着恬淡优美的小广板主题,希兰弓下的琴弦以华彩的风格翩翩起舞又旋落,清新自然又挥洒自如,彷佛一首虔敬而芬芳的赞美诗。 延长记号的颤音之后紧接终曲,她再一次展现出了无与伦比的独奏技巧,音乐以回旋主题为基础,在跨度极大的各弦上轮番表现,有时甚至冲入e弦最高把位的泛音群中,这些此起彼伏的炫技华彩,逐步将终曲推进至光华灿烂的巅峰。 在这一天演出结束离场时分,有位在这次音乐季中已陷入狂热状态的乐迷,在海报下方贴上了字迹潦草、晕晕乎乎的留言: 「写可以,但别再写这种伟大级别的作品了!本世纪才刚开始,这样下去您快把所有未来大师们的协奏曲都写完了!」 然后第9场,勃拉姆斯《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又来了。 听众们发现之前从未有哪部作品能像它一样,将浪漫主义的真挚与激情与古典技法的端庄与理性,天衣无缝、完美至极地结合在一起! 它每个乐章之间的乐思都环环相扣,结构完整到堪称伟大! 尾声,乐队的力量积蓄,音响越来越光辉明亮,回顾性的乐思在管乐组中游走,而独奏小提琴却逐渐超越于全乐队的力量之上,以三个极具能量的炸裂和弦,宣告了它的完美落幕。 连续高质量神作的轰炸,属实连另外两块大陆的音乐界都被惊呆了,帝国的市民们对于尾场音乐会的期待已经冲上天际。 “李”演奏的第三首钢协、范宁指挥宣称为支持印象主义而写的新作,到底听起来会是什么感觉? 手握门票的人还好,无非是再等上48个小时,可是那些没买到票的人… 有市场就有供给,有强烈的市场,就会有职业的供给。 纵使范宁这位策划者考虑了方方面面,他却没想到自己还是失误算漏了一点,而且目前的自己还未曾留意知情—— 在开幕音乐季和双月美展的后两天,特纳艺术厅的前厅台阶、后坪广场、公共长椅长凳、以及附近的大型商场餐厅等人流密集处,开始出现了一些头戴墨镜、穿高领披风、提时髦皮包的人。 他们的行路看似富有目的,实则脚下绕着重复的路径。 而每当他们接近那些脸色带着疑虑、眼神四处张望的路人时,便会不着痕迹地凑上前去,并发出重复性的低沉耳语: “要票不?要票不?” “对,旧日交响乐团的,对对对,开幕季闭幕式的…” “位置靠前,良心出售,八折?当然,八折。票面30镑,原价90镑,现价72镑!” 是的,没错,倒卖门票的“黄牛党”就这么出现了! …… “抱歉各位,我喝不了太多的酒” “我也不抽烟哦洛桑小姐涉及你们的那套唱片会晚一点,因为要等今天的录音采完。” “没关系画家先生们,不设佣金是早已谈好的。” 12月17号的闭幕日,演出前的晚餐时间。 就近一处高档餐厅的长条桌上陈列着鲜花、杯盘和食物,三位音乐家和十位画家围桌而坐,享用着一场不落繁冗的晚膳。 范宁坐于首位,一边是作曲家洛桑与维吉尔,另一边是负责埋单的落选者沙龙领头人,印象主义画家克劳维德。 他感受到了大家过度的热情。 这19天的时间,伴随着诘难和争议的,是收藏家们出价的一路水涨船高,落选者沙龙的画家们就仿佛做了一场不真实的梦。 被洛桑管弦乐组曲《水的意象集》取材的作品之一:库米耶《橡木林中之雨》最终以4800镑的价格成交; 被维吉尔交响诗《外光》取材的三联画:克劳维德《明朗的原野》《阴郁的原野》《暴风雨的原野》以6900镑的总价、2300镑的均价成为了亚岱尔家族的私人收藏。 而起初陷于争议的马莱,也在今天开馆清晨爆冷,其表现光影下人体运动的《嬉水池》,以10500镑的惊人高价被来自西大陆的一位投资人买下! 抛开这几幅金字塔顶端的头部作品不谈… 此次第一届印象主义美展,文森特作品非卖,200幅落选者沙龙作品有收到出价的共计96幅,画家们遵循了范宁的建议,将交易控制在15%的参展比例,最终售出30幅,总成交额高达33400镑。 1113镑的成交均价!是曾经他们最成功的一组拍卖记录的平均值7倍! 均价破千!! 从近半个世纪的艺术市场交易规律来看,突破这一门槛,对于新兴艺术团体而言,意味着大红大紫的起步局面。 “前景宏大稳固,背景轻快精巧,在朦胧而潮湿的光点下,女孩子们的身躯被塑造得十分令人迷恋,整个画面看起来就如镶嵌在枯叶中的可爱的白皙纹饰…简而言之,这出充满着律动与光影的大合奏充满趣味,在这里,自然得以被纯粹地描绘,艺术家已经把心底里所有最独一无二的元素都呈现在了观众眼前…” 作曲家维吉尔念出某著名美术评论家对马莱《嬉水池》的评语,然后举杯称赞:“它们都是诸位卓越灵感与思想的名至实归。” “好的运气,以及更好的作曲家们的光环笼罩。”画家们如此回应。 “仅仅只是一个开始,明年的双月展大家继续努力。”范宁笑着浅抿一口佳酿。 他清楚自己并没有扭转潮流的惊天能力,这本来就是印象主义在艺术市场发展的大势所趋。 但是,上流社会的关系经营、前期投资人与评论家的跑动、与奢侈品牌的强强联动,对学院派中进步者报以倾听和团结的态度、音画结合的新奇导赏方式、精美的传播折页画册与纪念品制作、包括留言墙在内的种种引爆舆论的手段范宁的一系列运营操作无疑大大加速了这一趋势的实现过程。 “有了这笔钱,我会带头出资,设立一个维护大家权益的‘印象主义基金会’,硬件软件一并上新,让曾经的落选者沙龙结束草台班子的现状…我们曾经落魄贫穷,但正是因为理念聚集在了一起,如果不是友谊和切磋,不是因为经济上的互相扶持,以及收藏家投资人资源的互相分享,我早已被残酷的现实击倒…” “我将告别那泛着该死霉味和粪臭、墙壁薄如火柴梗的廉价租房,一直支持我的妻子和女儿能在圣塔兰堡安家,享受会客厅、壁炉、衣帽间和独立盥洗室…而前往更美好远方的采风计划也将排上日程…” 克劳维德和库米耶两人觥筹交错间对未来展望畅想。 “我建议大家趁着本次相聚还未结束,向范宁先生请教一些更富实际意义的问题。”马莱似乎是一个实用主义者,“比如,之后的双月展该如何准备呢?我们手头还有不少此次未选的画作,嗯,另外那些被出价的作品,也遵照了您15%的比例控制而没有出手。” “画新的东西,以新的东西为主。”范宁在谈笑间给出自己大量的专业意见,“每个周期都有两个月的时间,以诸位的活力与热忱会出不少新的东西,这些反映印象主义者实时动向的创作,是现在最能引起美术界关注的。” “当然新玩意儿不是全部,我们也需要‘热一下冷菜’——” “有些令人爱恨交加的争议之作,可以拿出来继续制造舆论;有些出价远未到天花板的作品,可以在后几次展览中故意雪藏,让此前犹犹豫豫者追悔莫及;曾经在落选者沙龙上坐冷板凳的潜力作品,也可以实时让它们重见天日,造成一种‘怀才终遇’的效果,从而把诸位其他类似作品的声量也抬起来…” “当然这不能一概而论,艺术市场具备相当多的变量,有时看似同一性质的事物,按机械的经验进行操作后,却得到截然相反的结果…嗯,届时我会给你们一些实时的指导,但最重要的永远是你们后续生涯中的灵感与突破…” 范宁侃侃而谈,并顺手举了自己几个往日运作的典型案例,在场的画家们各个大受震撼,并越发地对其相见恨晚了起来。 “我有个冒昧的私人问题。”他右手一旁的女作曲家托腮开口了,“范宁先生,我比较好奇您这样天才的伟大音乐家,目前的个人业余生活中留有空白吗?” 范宁与这位穿玫瑰色披风,留着大波浪头发的洛桑小姐对视:“可能…比空白要丰富一点?但比丰富要空白一点?…”看着洛桑兴趣盎然又面带疑惑地追问式歪头,范宁下意识地伸出手掌贴了贴自己的下半脸。“不是,主要是您说的个人业余生活指什么?啊,已经六点半了…” 当夜的音乐会,重头戏自然是上半场的普罗科菲耶夫《第三钢琴协奏曲》,与下半场的德彪西《大海》。 “普三”引子部分,范宁的指示手法一贯优雅自然,单簧管纯净明澈的声音领头,带领乐队塑造出了气息宽广,带着民歌特点的歌唱性氛围。 这又是一首抒情精致的浪漫主义杰作听众们一开始如此认为,并找好惬意的靠坐姿势。 突然,维亚德林的手指以从天而降的姿态落键,在钢琴声部奏响了一支切分性极强的,简洁轻快又生机盎然的律动主题! c大调,最简单的调性,纯白一片,无升无降。 可往后,它的发展手法之大胆,完全是在调性极限的边缘游走! ff力度的增三和弦、降五音大小七和弦、尖锐的小二度刺响、弱拍的重音记号强调、极其不安的节奏某种诙谐又怪诞的形象瞬间被竖立了起来。 呈示部结束句,钢琴奏出连绵不断的等分性三连音。 快板的演奏速度配合乐队声部的弦乐拨奏,这种形象逐渐衍变成了张力十足的,童话与恐怖对立伴生的矛盾体。 乐迷获得了一种从未经历过的审美体验。 明明其中依旧有很浓的霍夫曼民族素材影子,却十分刺激!新奇!光怪陆离! 而且钢琴家“李”在处理这部钢协时,简直是将人们认知里的所谓“炫技”的边界,给成倍成倍地拓展了出去! 比如音乐中的那些歌唱性元素,被他的奇妙呼吸营造出“极其上头”的舞曲律动感; 富于幻想和沉思的段落,观众听得神思游离,颅内不断溢出幻象和光芒。 而在某些片段,听众们听到了发泄似的捶击,或看到了似木偶一般的呆板形象,那些机械般的节奏、“干巴巴”的音色、粗野狂暴的运动、或者娇媚玩味的触键 一切都在不断试探着戏剧性张力的极限。 范宁先生的这首《c大调第三钢琴协奏曲》 那些坐于前排、攥着胸襟衣物、屏息聆听的淑女们确信—— 哪怕带上耳塞屏蔽声音,光欣赏“李”演奏它的动作,她们都可能晕眩过去!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一次小小的致敬(5200) 普罗科菲耶夫这部被前世被评价为“吃力且讨好的钢协”,所展现出的每一个难度、每一处技巧,都将以瞠目结舌的音响效果回报钢琴家和听众。 终章尾奏,密不透风的双手八度如惊涛骇浪呼啸而来,“李”所爆发出的惊人力量快要震断琴弦,色彩浓艳刺激的音响效果,在整个交响大厅的空间内剧烈震荡。 长时间处于缺氧状态的听众,此时长出一口气,额头的青筋和小腿肚子的肌肉仍在不住颤抖,手心背心的汗渍开始传来凉意。 这无疑是场“大尺度”的演出。 但范宁所放出的时机,所制造的铺垫,让一切条件都已成熟。 思想开放的进步人士在享受感官的冲击,而少部分平日热衷于鸡蛋里挑骨头的作曲家或评论家,也难以质疑范宁的创作水平。 说他因为不会走“正道”,所以选择博人眼球、离经叛道的方式? 开玩笑!去听听前面他写的中古复调音乐、本格主义音乐和浪漫主义音乐? 就连最保守的那些乐评人,此时都不禁觉得:这种曲目安排肯定有他的道理,这首钢协肯定是有什么我没听懂的地方? 而且三首钢协,范宁的选择思路和递进顺序是—— 柴可夫斯基-拉赫玛尼诺夫-普罗科菲耶夫。 它们的语汇逐渐激烈,但音乐的内核、素材的选取、展现出的精神,仍然具有一脉相承的斯拉夫民族性! 本格主义的遗风拥护者、学院派的浪漫主义者、现实主义和民族主义者、自然主义和印象主义者,无论是追求感官与光影的刺激,还是期待理性与均衡的教导 每个人都能在这十场演出的作品里找到让自己满足的地方! 在听众们这样或震撼、或期待、或各有所思的预热状态下,最后一首被这位伟大作曲家称为“声援印象主义”的管弦乐组曲《大海》,终于如期到来了。 范宁再度信步登上指挥台。 交响乐团背后的舞台墙体上,一宽幅布面油画在绳索的牵扯中,开始缓缓上升。 印象主义画家克劳维德《海景·渐变》。 在大厅咳嗽声逐渐归于消失的十多秒里,听众低头看向了曲目单,上面写有范宁对《大海》组曲第一首的标题指示: 《在海上,从黎明到中午》 于是他们先将注意力投向了横幅油画的最左边,那里的海洋黑蓝而深沉,天空是从灰到紫再到青色的渐变,夜幕有即将被缓缓揭开之象,极少而引人夺目的光辉在海平面跳跃 乐曲起始,范宁向弦乐组给出力度微弱但拍点明确的指示。 “嗡——” 弦乐由低到高、由弱到强,与定音鼓敲出的海波滚动声交汇,形成微弱的序奏音响。 “叮咚~”“叮咚~”“叮咚~” 两架竖琴以清脆而恬淡的伴奏渐渐与之相融。 弦乐组奏出不安的震音,木管组出现朦胧而不谐的和弦,于是海空分界线的模糊质感被勾勒,黎明前的海水开始轻轻地拍打岸边。 夜幕缓慢地揭开,光亮映照在海面上。 曙光划破黑暗,雾霭渐渐褪去,天空由紫色变为青色,逐渐地染上了光辉的前色。 “一望无际、深沉浩渺、咸风清冷…是海,我看到大海了!” “我确信我不在交响大厅!” 几十秒的时间,已有相当部分灵感较高听众,从“听演出”一事上抽离出来了! 双簧管和英国管交替奏出极其微弱的主体旋律,象征大海开始苏醒。 同时小提琴以增二度音程下行对位,隐喻海面上的薄雾被金色的阳光彻底驱赶开来。 大海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闪光,这是它仍是祥和的,但蕴藏着无限的变化和深沉的能量。 木管组以委婉动听的音调再次变奏主题时,弦乐组伴奏轻柔而空灵,好似伴随歌声送去习习凉风,使人心旷神怡。 越来越多的人,被极强的身临其境感所占据心神。 “什么情况,这是什么声部划分方式?不对,不对,我竟然有点听不出来了,太复杂了,这到底是什么结构?不看谱面真的分不出来…” “为什么两个不同节奏的声部可以同时演奏?节奏还可以和音符一样对位的吗?他这是怎么写出来的?” 乐迷们沉浸在音乐中不能自拔,而内行看门道,那些“发现不对劲”的专业人士,尤其是作曲家和指挥家们,逐渐瞠目结舌了起来。 舞台上的16把大提琴,竟然在以四个不同的声部分奏!而且首席位置上的罗伊小姐,将范宁的指令传递地非常到位! 这算复调?这应该算复调吧?但哪有这么“微”的复调?一个声部还能再拆成四个?出来的音响色彩简直是史无前例的奇特,就像包裹着神秘物质的缠绵薄纱! 这他妈是什么玩法? “可能,可能这就是复调大神的新思维吧…”主编唐·耶图斯感觉自己的认知正在三番五次地被重新构建。 而更让几位著名作曲家惊掉下巴的,是在范宁的指挥棒下,有一处木管与铜管组以6/4拍演奏,而打击乐与弦乐组以4/4拍演奏! 两种拍子,同时合奏! 小节完全对应!! 如果还不算绝奇,后面他们又听到,在某处6/8拍的进行中,竟然突然插入了一小节的9/8拍,然后又回到原样,完全打破了乐曲稳定的节拍律动。 再一处,先是12/8节拍进行,突然圆号与长笛演奏的主题变换为4/4拍,乐队全体又马上变为6/8拍,最后铜管、打击乐与中音双簧管4/4拍再回去,可是弦乐又成了12/8拍… 听众只觉得大海的律动听起来好奇妙,可这些音乐专业人士,此刻满脸都写着“发生了什么?”。 这他妈的又是些什么玩法? 就连那两三位来观演的大师都张大了嘴巴。 “大海好像是这样无常的,但凡是真实的大海,就不可能和古典油画中一样规整地律动…可是,这节奏到底怎么回事?它的谱面到底长什么样?到底是我听错了还是?…这该怎么指挥乐队去演啊?” “归根到底是我见识少了?” 皇家音院交响乐团的首席指挥阿多尼斯,此刻正在怀疑人生,他认为自己有可能是个土鳖,尽管这听起来似无稽之谈… 实际上在前世就对《大海》作过分析的范宁知道,前者那种复节奏的对位,在现代指挥法中是借助“赫米奥拉原理”实现的。 它的萌芽形态在巴赫时期的舞曲作品中就有过探索,只要找到拍点提示的公约数,配合特别的科学手法,加上一支足够专业的乐队就可以实现。 而后者节奏转换的指挥法,也是通过时值与比例关系的过渡提示实现的,可以看成转调手法中的共同和弦,不然光靠灵感去协调演示,恐怕有点费劲。 范宁心中十分了然,印象主义的音乐语言与结构更加模糊与抽象,节奏听感的游移性较强,但演绎时并不能因此而显得暧昧模糊。 因为这种效果全是音乐家故意精心设计出来的!一个拍点不对就会完蛋。 正所谓“听众可以因律动恍惚,你不可以”。 他在上德彪西作品的钢琴课时,教授就极其严肃地强调过,“德彪西的节奏思路比古典主义还要严格,你把他谱面上指示的节奏全部精确做出,印象主义的律动就出来了。”那首自己曾认为弹得“飘逸出尘”的《月光》,被老教授批得一无是处,全部推倒重来。 尤其现在自己是指挥,动作游移是对乐手不负责任的行为,更应该目的明确、语意清晰。 当然,时间紧迫,他承认确实有点速成了,还是归功于用启明教堂给骨干成员们开小灶的结果。 晶莹剔透的竖琴伴奏之下,双簧管和弦乐混合奏出第二主题,海水温顺的面容中时不时露出狰狞的预示。 展开段出现了一段非常平静的旋律,中音双簧管(英国管)的吹奏展现出忧伤彷徨的情调。 最后主题以低沉舒缓的姿态再现,结束处不只竖琴伴奏,圆号的强力吹奏,小号的上行旋律齐齐加入,拂晓降临,光辉夺目,湛蓝的大海衬托着摇曳的金光。 第二首,标题指示为《海浪的嬉戏》。 听众情绪已经彻底入戏,范宁带着一丝自信的鼓励,指示乐队奏出一个看似宁静却隐藏着不安因素的引子。 很快,乐队激进的上行下行和弦交错进行,中音双簧管吹出朦胧的第一主题,这是浪花们开始嬉戏的形象。 在竖琴的伴奏声中,圆号用朦胧音色吹出平行增三和弦,弦乐与木管交替演奏下行音调,形成强烈反差和对比,大海的远近虚实、静动喜怒尽收眼底。 “大胆地多用木管与竖琴演奏独立的声部,而非使其作为陪衬…” “谨慎使用小号长号,它们容易戳破色彩的神秘感…” “一切铜管在必要的时候都可以用弱音器或阻塞音奏法…” “长笛的低音区是个表现痛苦与忧郁的好东西…” “大管和中音双簧管这两种乐器,配合弦乐或圆号融合色彩有奇效…” 印象主义音乐的配器,与印象主义画作的色彩同为灵魂要素,洛桑小姐特意带了个小笔记本,此刻她紧咬嘴唇,认真而飞速地记录着自己的聆听心得。 这位让人又爱又敬的范宁先生,他属实是把印象主义给玩明白了! 在台上范宁的引导下,千变万化的配器形态接连展示:长笛和小提琴的协同演奏、双簧管的第二主题颤音、木管组以顽固的降a音合奏强调着增二度音程,然后又是双簧管与英国管平行吹奏空洞的和弦… 一个又一个声部如浪花般交织、缠绕,其音乐瞬间几乎完全无法捕捉,只能把握一个卷起的叠加形态。它借不断的轮流来延续,看似要溃解消失,又不断再度涌现。 最后一首,《风和海的对话》。 不安的定音鼓滚奏,低沉弦乐组的合流,展开了大海和狂风的对话。 听众们被卷入了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闪电、巨浪、呜咽、阵阵骚乱的潮声,小号在呐喊,势均力敌的对抗者们在咆哮,错综复杂的主题发展,波澜壮阔的奇异画面把音乐逐渐推向高潮。 终于,降d大调温柔而清澈的主和弦降临,金色阳光透出乌云,此刻的大海既不似第一乐章带着压抑的平静,也再无险峻的危机与歇斯底里。 海景那奇诡壮丽的最后一幕,随着短促有力的乐队重音而被永远定格。 “bravo!”在乐手们作出潇洒的结束姿态的那一刻,掌声雷动。 最后大家看到的,仿佛是风雨过后的海面。 它强壮有力,博大宽广,让人忍不住想张开双臂,拥抱海风,放声歌唱。 看似回到原点,却拥有的是新的心境,畅快而有所得。 就像经历了一场洗礼! 这场闭幕式的曲目语汇,虽然大家此前有部分预料,却不曾想到具有如此大的冲击力! 它没有任何关于均衡和节制的说教,不讲究沉重的历史叙事,不强加给欣赏者人文的枷锁,纯粹带给听众极致的体验与美的享受。 感官、情绪、审美,以及音乐上的认知与思维,一切都被重塑。 范宁在密不透风的掌声中于各处谢幕。 本来按照正常的节奏,正常的反响,今天他肯定是一时半会“下不了台”的,好在提前有了互动环节的安排。 抓到一个掌声稍缓的片刻,工作人员迅速进场布置。 接下来会留约半个小时的时间,让各方合作媒体的记者提问,当然,也会选一些贵宾和幸运乐迷发言交流。 相当于是原地趁热,做一个微型的新闻发布会。 时间短,但人数特别多,影响力会迅速散开。 毕竟有很多重要的后续动向需要公布,而且范宁十场音乐会以来都只是靠音乐交流,一直没在舞台上开过口,大家都很期待。 “范宁指挥,您曾表示自己并非印象主义者,仅是表达对这一思潮的重视,可由于您在这些现代化音响构造上所展示的一系列造诣,您实际已在这些印象主义画家和音乐家心目中拥有了领军人物的地位,这个事实您会承认吗?” “范宁先生,不是问题,仅是感慨,您的《大海》彻底唤起了我对似真非真的美景、对将信将疑的世界的想象力。” “您的音乐救助计划目前进展如何?是以业余学习教育为目的,还是抱着登上舞台的计划?若是后者,他们能否能真正胜任专业演出的需要?” “能否透露一下目前建团两个多月的财务状况?高涨的市场反响能否满足同样高涨的待遇标准?” “您对乐团四季度的排名评估有何预计?” …… 互动有条不紊的进行,最后五分钟的时间,《提欧莱恩文化周报》主编唐·耶图斯问道:“您领导下的旧日交响乐团总是有无穷无尽的亮点,可否透露一下新年音乐会我们最该关注什么?” 这个问题的关注受众,显然是近乎100%的存在,一时间整个交响大厅都在屏息等待答复。 “它会从明日起便无缝接续地开票,曲目将遵循严肃音乐发源地的优雅传统,为大家呈现数篇精致的雅努斯风格圆舞曲、波尔卡、进行曲等等,不过…” 转折处总是亮点,范宁微微一笑:“大家可以对最后一首单乐章作品抱有更多的期待。” 唐·耶图斯眼神一亮,追问道:“单乐章?这是一部怎样的作品?目前离新年仅有十多天,我是否可以认为,它的创作早已定稿,并已处在排练阶段?” “由于明日的开票自然伴随着曲目的公布,所以我不介意今晚就告诉大家名字:《c小调合唱幻想曲》。”范宁说道。 正是贝多芬那首作为“贝九”的先行尝试,有着“小贝九”(80)之称的美妙又伟大的作品。 媒体记者们纷纷记下重点内容。 “很明显,它需要合唱团。”站在第8排尊客席前的耶图斯笑了笑,“新年来一场幻想,是很浪漫的事情。” “当然,它为钢琴、乐队、男声三重唱、女声三重唱和合唱团而作,我们的合唱团会在乐曲的高潮部分首次亮相。”范宁说到这神秘一笑,“而其更具体的乐思语汇上,诸位可认为这是对巨匠吉尔列斯的一次小小致敬,也是我对下部交响曲写作的一次先行尝试。” “《c小调合唱幻想曲》,奇妙的形式与配器,在新年之际致敬本格主义巨匠,令人期待,令人期待…”耶图斯回应以职业性的称赞,却马上捕捉到了一丝不对劲,“…等等,乐队、合唱、致敬吉尔列斯、下部交响曲的先行尝试?” 这每个要素都挺正常,但组合起来?… 组合起来??? “当然,c小调对我来说是某种情结,尝试结束后,下一首交响曲也是这个调性。”范宁手抱乐谱,坦然而笑。 !?!? 交响大厅的空气一时间安静了。 在场的非凡组织代表、著名艺术家及几位大师、主流媒体的记者、上流社会的贵族、大工厂主企业主们…各界名流和乐迷都不约而同地向旁边人进行眼神确认。 旁边《霍夫曼留声机》的记者,一时间忘记了轮流提问的礼节。 他带着颤抖的激动嗓音开口,将这个劲爆程度超出迄今为止所有动向,足以在全世界掀起重大舆论的话题往前推进了一步,而且,加重了话语中两个数字的声调: “我…换个方式,我是否可以认为…您是准备加入,呼…抱歉,我有点紧张…您是准备在《第二交响曲》的末乐章中,同吉尔列斯《第九交响曲》一样加入合唱?” 又写多了,还是直接发吧~ 歌单有变动和更新,把十首协奏曲的顺序按剧情中音乐会的顺序重排了。 然后,新加入了德彪西《大海》和贝多芬《c小调合唱幻想曲》。 大家可以听听,尤其是歌单最底下贝多芬的那首,“小贝九”真的超级好听,欢乐颂的速食版!! 再然然后,月底了,有票票吗(小声 (本章完) 正文 第285章 一瞬追忆(4800) 第285章 一瞬追忆(4800) 冬夜,街寒,煤气灯光黯淡,马车匆匆,行人稀疏。 该如何去描述这个12月17日晚,特纳艺术厅的新闻发布会那令人震惊的程度呢? 很多记者和乐评人在散场后回去赶稿的路上,都不断在心中预演,自己待会向同僚及亲友分享这条消息时,到底会是个什么语气和肢体动作。 这么说吧… 在后吉尔列斯时代,如果一位大师在积累大量的人生阅历后,宣布将用合唱的方式升华他的下首交响曲,这是条震爆各国音乐界的消息无疑。 如果一位天资稍逊于大师的伟大音乐家,在暮年之际试图用合唱攀登自己的《第九交响曲》巅峰,这也是条劲爆的消息无疑。 名气和影响力更窄的音乐家下定如此决心,也算是人生最后阶段的“飞蛾扑火”,各国音乐界依旧会将所有的目光聚焦到他的这一全过程,以成全他的致敬与攀登。 不过,一位23岁的年轻音乐家,在他的《c小调第二交响曲》? 而且他目前刚好处在音乐界的风口浪尖! 不管是那些此前对卡洛恩·范·宁留有颇多赞誉言论的主流媒体,还是本就持保守的审美立场,或擅长靠讽刺挖苦吸睛的某几家刊物和知名乐评人,他们在回去的路上构思报道时,所想到的思路都不约而同地相似—— 新闻金字塔结构的顶端内容,原先预留的素材统统撤下! 什么“开幕季票房传奇”、什么“艺术天才与运营鬼才”、什么“学院派与民族精神”、什么“集过往风格之大成,开印象主义之先河”,这都不是重点!全部往后放! 写不下的东西,以“此外,据了解”的口吻来起段就行了!! “《n2与g9》” ——深谙引爆舆论之道的《霍夫曼留声机》资深记者费列格,双手抱胸低头、靠坐在马车上颠簸思考之时,脑海里浮现出了上述标题的大号字体占据明日报纸头版的效果。 两位音乐家名字的(霍夫曼语版)首字母,加上两部交响曲的序号。 如此标新立异,如此暗含对立,足以让所有人为之侧目,意欲一看究竟。 “《卡洛恩·范·宁宣称将在<第二交响曲>末乐章加入合唱》” ——西大陆历史悠久的严肃音乐权威媒体《雅努斯之声》,预选的拟题方式简单粗暴,显然是直接照着“炸弹糊脸”的路子在走了。 “《狂妄的求索,务实的尝试》” ——唐·耶图斯,这位《提欧莱恩文化周报》的主编,在登上连夜返回圣塔兰堡的火车之前,向报社总部草拟了一封电报,标题水平更是极高。 褒贬对置的形容词,在确保行文客观沉稳,符合帝国头把交椅水平的前提下,瞬间造成了戏剧性的冲突。 “狂妄”显然指的是范宁宣称的《c小调第二交响曲》,“务实”则是明日开票的旧日交响乐团新年音乐会,范宁所说的那次“先行尝试”:《c小调合唱幻想曲》。 的确很狂妄,也的确很务实。 对,尤其细细一思考后,这些人逐渐意识到,前者遥遥无期,但后者指日可待啊! 交响曲这样的体裁,每一部都是艺术家的里程碑,这位范宁指挥的《第一交响曲》完成才不到半年,期望马上就听到第二部肯定是不现实的,昨日交流时他自己也坦然说了,“可能数月,可能数年,可能更长,取决于灵感何日降临。” 但新年音乐会,这不是两周都不到了吗? 这位年轻气盛的天才音乐家选择这样的危险道路,到底是深思熟虑的自我实现,还是获得成功之后的飘然忘形?这次“先行尝试”能否初步对铺天盖地的争议进行回应?去听一听《c小调合唱幻想曲》,答案不说全然揭晓,至少有了五成做底吧? 于是越来越多的市民和评论家,将短期的遐想全部放到12月31日晚了。 把《c小调第二交响曲》的爆裂闪光暂时挡一挡吧!仔细想想新闻发布会上的内容,范宁指挥对于新年音乐会首演的预告细节,同样吊足了悬念和胃口! 虽然是单乐章作品,但既然是“小小的致敬”,那它的内部或许有起到乐章功能的分层,如“快-慢-快”的术语对比,经过乐队一系列铺垫后,让光芒四射的合唱加入… 大家顺理成章地作出这些猜想,不过,为什么除了乐队与人声,还有钢琴?钢琴会在音乐的发展中起到如何的作用呢?作为一种辅助音色的配器而存在吗? 还有透露的演出人员阵容,真的很有意思。 这位范宁先生不再担任指挥,而是去弹钢琴!旧日交响乐团邀请了浪漫主义大师席林斯合作执棒! 这位在浪漫主义潮流中毅然回归古典,倾注30年心血完成《第一交响曲“无标题”》,斩获“吉尔列斯继承人”称号的中生代大师,去指挥这样一首“致敬吉尔列斯”的音乐… 而他的好友尼曼大师,将在男声三重唱组合中领衔男高音! 另外的男中和男低,分别是旧日交响乐团的常任指挥卡普仑先生,以及此次首演了交响诗《外光》的印象主义音乐家维吉尔先生。 女声三重唱这边,女高音将由提欧莱恩著名的沙龙女主人,麦克亚当侯爵夫人领衔! 女中女低则分别是合唱团负责日常训练的伊丽莎白小姐,以及此次首演了管弦乐组曲《水之意象集》的印象主义音乐家洛桑小姐。 噢,值得一提的是,维吉尔和洛桑两位音乐家已成为旧日交响乐团的客座指挥。 这就有意思了,席林斯大师在台上指挥,范宁、卡普仑、维吉尔、洛桑这四位也是指挥,却“不务正业”,在舞台上弹琴的弹琴,唱歌的唱歌… 再加上附属于旧日交响乐团,来自“音乐救助”计划的孩子们组成的合唱团。 ——这些安排,既有属于豪华配置的大咖云集,又有某些带着温情和趣味的“客串”成分。 指挥、钢琴、乐队、六位歌手、一个合唱团…要素快全了。 人很多,很好玩,很热闹。 很新年音乐会!! 别考虑那么多复杂的叙事和命题了,这…说起来难道你不想去听听吗!? “卡洛恩,你的这种安排确实不错,我们每个人的确可以考虑发展‘副业’,老在一个位置上久了难免乏味,上次我在《死神与少女》中担任二提就很有新鲜感…” 新闻发布会散场之后,卸台清点花了更长的时间,深夜三人走在仅留有微弱煤气灯光的大厅走廊上,琼拿着一张新年音乐会的曲目单设计初稿啧啧称赞。 “你喜欢我的嗓音吗?要不下次伱也安排我去唱歌吧…” “我忽然觉得排练压力轻了千万倍,之前间隔一天的频率密不透风,现在只用等十多天后的新年音乐会,而且那些曲子的长笛都好简单,你写的那一首乐队部分也不难…” “对了,睡觉做梦时听见音乐片段是正常的吗?比如带低音的增三和弦之类的…” “卡洛恩,你为什么在后面偷偷地笑?” 两位小姑娘走在前面,琼愉快又轻软的嗓音洒了一路,范宁没有说话,两人疑惑地回头,却看见他在黯淡灯光下的嘴角噙着笑意。 “我想起了一些开心的事情,很久以前了。”范宁回过神来,“然后,这个新年我也想让自己和大家同样这么开心。” 前世毕业季之前的那个新年,学校交响乐团和合唱团一起上演的,正是《c小调合唱幻想曲》,自己同样是弹的钢琴。 这是范宁非常喜欢的一首作品,它的钢琴部分充满着抗争与激情,气质一如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它的“欢乐主题”是“欢乐颂”的前身,听起来如出一辙;它时长二十来分钟,不会像四个乐章的大型作品一样将初听者拒之门外;它的乐队部分写得平易近人,声乐片段也不长,女声三重唱、男声三重唱后就以辉煌的合唱结束… 那时的范宁就一直觉得,相比崇高而充满神性的《第九交响曲》,这首“小贝九”才是自己够得着的欢乐,它的亲手演出,凭借努力就能成为现实。 所以…很愉快的一个夜晚,昔日伙伴都在,音乐振奋人心,鲜花掌声不断,彻夜把酒言欢,彷佛未来全是能实现的理想、能长久的陪伴和能触及的美好。 一瞬追忆,似乎中和了某些梦境阴影中潜在的不安因素。 “今年新年当然会更开心。”希兰看着范宁,眼里笑得很愉快,“变化太大了,我们现在有温馨的精神家园、热闹的活动安排和那么多志同道合的同伴,不会只是我们两个人在马车里追忆着儿时每一次新年的变化和生活变迁。” 回忆结束后,那些情绪似乎顷刻间不见踪影,范宁微微颔首,“密集的演出轰炸结束,先考虑考虑一些更现实的棘手问题吧…” 在生活区域的走廊上,范宁打开自己的办公室门,拉开煤气灯闸,让柔和的米黄色光线洒满桌椅和沙发。 紧接着他又打开了内边的起居室房门。 里面是豪华酒店式的敞阔单间布局,两道橡木屏风将其分割成了就寝、创作和阳台观景区域,再往里的一道小门,是带沐浴区玻璃隔断的盥洗室。 在三人都进来后,范宁关紧房门,从置物架上的一排无度数装饰眼镜中取下三副,并拆掉镜框上暗棕色的遮阳镜片。 琼从口袋里掏出三对透明的看似正常模样的镜片,换了上去,三人戴好。 她脱鞋、踩床、踮脚,将手指点向了头顶吊灯水晶阵列下方的空间区域。 于是里边的墙壁上,出现了第二道原本看不见的木门。 戴眼镜的三人,望向衣帽储藏间墙上的五幅作品。 《山顶的暮色与墙》《蛇蝎的视角》《某情绪下所见之深渊》《银镜之河》《关于极端不对称容器的创作式写生》——它们的色彩运用到了某种接近伟大的程度,颜料调和得如群星归位般恰到好处,任何微弱的平衡打破都会立马使之黯然失色。 仿佛一旦摘下这浸泡过特制灵剂的眼镜去观看,那些或饱满或劲道的笔触就会翻滚、旋转、高歌起来。 “当时匆匆两天五幅,不得不说,马莱先生仿得真像。”希兰感叹道。 “都是直接作画、快速运笔、无需层层铺色的风格。”范宁拧着眉头,“《绿色的夜晚》已升华,《痛苦的房间》多半也飘向了大宫廷学派的移涌秘境入口,如果将它们也升华,那么‘七光之门’就会打开” 范宁知道特巡厅会来复查,也知道他们对文森特的作品名录有充足采集。 既然要查,那么肯定是要让他们见到东西的,什么“卖出去了”、“自己也不知道”、“一时半会找不到”的措辞就别拿来骗傻子了。 不光见到,还得“货真价实”,对得上他们的情报描述、人员印象或那些不甚清晰的照片存档。 否则这帮人难免会把整栋艺术厅给翻成什么样子。 幸好“瓦修斯”一直在暗示他们,卡洛恩对文森特调查失常区的往事不甚明了,对音列残卷的兴趣只是在助力作曲上。 又强调了特殊画作并非唯一性物品,只需满足与“七光之门”发生神秘学联系,并杜撰了还有几幅民间采购的画作被烧毁之事。 这让特巡厅恐怕将大部分精力放在了继续搜寻民间画作上,而非死盯着这拥有特殊身份主人的特纳艺术厅不放。 虽然“非唯一性”的说法没有欺骗,但这多少又拖延了一些时间。 “只是,谁知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暗门相关的秘密就是一颗粘手上的定时炸弹,既不敢再下去尝试拆弹,也不能拱手交人,这种局面真是危险又尴尬” 戴着镜片的三人,又足足盯了画作二十分钟,试图从内容本身读出什么暗示,但依旧无所收获,直到范宁示意撤出衣帽间,琼摘下眼镜,重新踩上床,复原水晶吊灯阵列上的秘仪,衣帽间的门缓缓消失。 “而且,特巡厅现在对‘瓦修斯’失联的态度我也摸不清楚,而且,而且”范宁后半句关于“旧日”的事情终归是没有说出,他虽然将其收容回了启明教堂,也一直没有带到醒时世界,但那天发现的种种怪异事物,裹覆的粘膜、篡改的文字,阴霾反而似乎离自己更近一步了。 再者礼帽的事情…之前意外获得并发现作用后,范宁其实畅想过,长时间陪特巡厅唱“双簧”,不过随后他意识到自己并不可能长期在刀尖上跳舞,也不能总是一个身份在活动时另一个身份不见人。 还有“小心蛇!!”的警告 “文森特叔叔就没有给你任何提醒吗?”希兰问道。 范宁先是摇头又是点头:“‘启明教堂’一事是我从美术馆内某些蛛丝马迹推测出来的,但除此之外暂时没有了。” 他不是一个会在同伴面前死守秘密的人,相反,他渴望有信任的人分担压力一起商量。 只要时机合适了一部分,就会相告一部分。 但有些事情,似乎永远等不到合适的时候。 “上次在圣塔兰堡城市学院的酒店大堂,还有什么没说的吗?”希兰打量着他。 “没有。” 卡洛恩身世上似乎背负了好多沉重的东西。与范宁的眼神接触间,希兰突然直觉有些不安,最近这种平静快乐又相对纯粹的音乐生活,不知道会持续到哪一月或是哪一年被打断。 “琼明天有课对吧,希兰早点起来,跟我一起去市立精神病人委员会医院,看望一下哈密尔顿老太太。”范宁将眼神的聚焦点从希兰的脸颊上移开。 “小问题吗?”希兰见他转移了话题,但仍旧顺着问道。 在之前大量繁琐的基础工作中,哈密尔顿与她和门罗的相处时间,比范宁要长的多 “恐怕不算小。”范宁摇头,“年纪大了,衰老已至,工作强度近年不降反增,各类调查环境的毒素又浸染了身体…” “不算小,怎么还呆在公立医院?哪怕是从郡本级直属前济贫院独立出的机构,恐怕水平也和私人医生相去甚远吧?” 希兰问完一串问题后,自己心里却有了答案,那是哈密尔顿女士的就职单位,她或许是为了便于工作。 “你们先回去休息吧。” 床边的范宁由坐变躺,朝两人挥了挥手,然后用被子卷起了自己的身体。 网抑云pc端的歌单顺序调整功能真的智障,只能按曲名/专辑名/时长排序,我服了,而且和app不同步。 app的歌单顺序现在应该是正常的吧? 正文 第286章 “初始之光”(4500) 第286章 “初始之光”(4500) 翌日清晨,一辆漆黑铮亮、腰线修长的崭新豪华轿车缓缓驶出特纳艺术厅的外围院落,在冰封的街面上缓缓行进起来。 行人们缩着脖子、步伐匆匆,马车前方牲口的鼻孔里喷出道道白烟,但车内却流动着自然又均匀的温暖气流。 “是我对这台价格超过了学派公车五倍的豪车缺乏理解么?”后座的门罗律师悠闲靠坐,“难道它暗藏着某种隐蔽而温和高效的蒸汽管道?” 他对范宁“烛”相无形之力的运用印象,停留在简单的交换和用咒印烧人的控制程度上。 “是你对现在的卡洛恩会长缺乏理解。”副驾驶上的希兰在车窗上呵出雾气,用手指划出字样和图案,又迅速地抹掉重来。 驾驶室握方向盘的范宁目视前方,身后传来哗啦啦的纸张翻动声。 “那点曲目没什么工作量,我自己来排。”范宁开口道,“…况且最后还是席林斯大师操刀,你就练练声,走走台,其余时间多休息休息吧。 “和两位大师同台,尤其同尼曼大师和著名作曲家维吉尔先生处在一组男声三重唱,这不得不重视。”同样坐在后排的卡普仑正低头翻着谱,他穿着一件加厚的黑色大外套,脸色苍白但眼神中精神尚好。 “当然,无论我如何重视,上了台也是拖大师后腿,好在人声片段不算长,也不如往日您的作品那样对位复杂,我的计划是抓住这几句男中音声部死磕,力求拍子对齐、音准不飘…范宁教授,论您《c小调合唱幻想曲》之精妙与打动人的程度,仍旧不输之前任何作品,在我看来您与《第二交响曲》只差最后的一道闪电与火花了。” 说着说着他捏了一下手腕和胳膊几处,似乎因疼痛而皱眉,又侧过头看向车窗外的街景,眼神有些失焦:“或许,若是明年年初有望,我还真来得及听到它首演…” “再或许,即使我来不及知道末乐章是什么样子,但前面那些肃杀又感伤的葬礼情景、对故人与昔日阳光的温馨怀念,在混乱与凶险中声嘶力竭的发泄式呐喊,也已是很好很好的情绪出口,可惜我等不到自己能亲手去诠释它的那天,这需要太久太足年月的功底了…” 驾驶中的范宁,闻言嘴角动了动,组织了一些词语,又被念头打消。 握方向盘的手绷紧又放松,然后摇下车窗,被寒风灌得哆嗦一下后又重新关上。 隔了许久,他才笑着出声: “《第二交响曲》首演,你上。” 副驾驶的希兰手中动作停滞了片刻,她知道范宁未来的这首作品,配器和织体有多么复杂,其难度和篇幅有多么令人生畏,她仿佛听到耳边响起了熟悉的“不不不”声音。 但一向对类似话题避之不及的卡普仑,今天一反平常地没有大幅摆手或摇头。 因为这是多么善意的安慰和友谊啊。 “惊喜的安排,您看,所以说‘多休息休息’一事上站不住脚。”卡普仑哈哈一笑,“很明显,我对前几个乐章的研究工作还需继续推进,否则这事情可能来不及。就拿我每日被抓出来参加下午茶社交或今天的拜访之行举例,我至少额外滞后了如下几个方面的进程,第一…” “今天去医院探望的名义是特纳艺术厅官方,而伱的身份是主要管理人员代表之一。”范宁强调着他一同前行的必要性。 实际上范宁清楚,最近卡普仑的体力情况下降地很厉害。 之前那密不透风,隔一天演一场的全新曲目排练压力,换了正常的人一般都抗不下来。 就连旧日交响乐团的乐手,都是范宁合理分配曲目,部分替换上台的——幸好当初招聘时,乐团规模是按照未来《第二交响曲》的庞大编制来的,这留出了很大的操作空间。 只有极少部分人,能从头到尾保持旺盛的精神状态和高质量产出,这其中就包括工作量仅次于范宁的卡普仑。 所以是得找个由头把他抓出来强制休息,比如每天的下午茶,比如开幕季结束后探望哈密尔顿女士。 “医院啊,医院那地方我去得多。”卡普仑合上了乐谱本,“不是什么好地方,每每去这种地方转一圈回来后,你就会对自己日常的平静生活产生怀疑和不安…” “在患白血病后定期检查的这一年多时间里,我见到过干活时从不算高的地方摔落的劳工,头颅遭受重创而医生无济于施,壮实的身躯在担架上无意识地作最后的抽搐;我见过父母围着他们刚出生就面临夭折的孩子,处在逝去过程的孩子就像一只安静休息的小天使;我还见过生活刚有起色的中产之家顶梁柱患病后靠在床上,看着他的亲人们围成一团,在‘直接放弃’还是‘花钱后放弃’中间带着良心的困惑做着决断…” “对于律师来说这同样是一个反映悲欢的视角。”门罗较为感慨认同地接过话茬,“无论公立私立,无论受众阶层,它是80%的遗产分割官司的证据追溯地、60%的事故赔偿与离婚纠纷现场、小部分进入公共援助视野的平民无声逝去的最后终点…” 卡普仑点点头:“总之这种地方去多了后你就会发现,所谓你的生活有多‘安逸’,有多‘体面’,有多‘优雅诗意’,有多‘幸福可期’…嘿,那全然不是你有多大能耐,而仅仅是你‘不够倒霉’,生命的恶作剧玩笑还没开到你身上…有的人妄想从罹患绝症、或蒙受意外伤亡的人身上汲取经验,将不幸的原因以‘道德低下’、‘麻痹大意’、‘沉迷酒色’、‘沾染恶习’等事由分门别类,以避免自己步入后尘,这有点用,但不多…” 他擦着自己的金丝镶边眼镜,语气神态全然像是自己置身事外,既不是“被捉弄者”,也不是“恐于被捉弄者”。 闲聊在不经意间告一段落,众人各自看了一会窗外倒退的风景。 汽车掠过一片沿街的钢铁护栏,拐入庭院,在两栋尚算高大气派,但看上去墙质已有些年头的浅色大楼前停稳。 作为当局《城市贫困法》出台后从济贫院分离出来的改革产物,这栋郡本级的精神病人委员会医院显然在当年的修建拨款中处于第一梯队,但经过岁月侵蚀和大小修缮维护,这栋三十多年前的建筑现今已和周边呈现出较大的观感差异了。 医院的厅堂徘徊着脚步与低语声,地面铺着整洁但不具美感的瓷砖,墙壁被刷成浓重的灰白色,空气中时不时能闻到混合着消毒水的食物味道。 还有范宁灵觉能探查到的,某些房门后的不均匀呼吸与压抑抽泣声。 众人来到在四楼一处设施条件更好的单间病房,年纪与卡普仑相仿的一男一女家属分别靠在陪护床的一头一尾发呆,见到范宁一行到来后挤出笑容站起来打招呼。 两位小男孩在窗边玩皮球,表情无忧无虑,但似乎是因为受到过呵斥,只是将皮球在手上犹犹豫豫摇晃而不敢拍下。 在宽敞单间的工作台前,范宁见到了哈密尔顿女士和她的三位学生助手。 在言谈中范宁了解到,哈密尔顿的主要问题是毒素累积造成的肝肾衰竭,这与他灵觉观察到的相关以太体指征相符。 老太太的思维还很清醒,但平日里那种让生人有些害怕的不苟言笑的气质仿佛一下子溃散了,变成了趋于寻常少言寡语的风烛残年的老人。 她气色极差,行动也需要搀扶,但却没有休息,而是要求助手们以半躺卧的状态将其放倒,然后将一组可折迭的桌面延伸到了她跟前。 上面呈放着稿纸,小砖头工具书和合订小册子,更远端堆起了小山一样的卷宗纸壳,桌下还有更多,一位助手在蹲地清点,另一位不断地在标签纸上做着记号,接二连三地撕下粘贴其上。 哈密尔顿持着笔,平静地将范宁称之为“长官”并道了声好,然后问道:“是否可以告知赔偿落实进度?” “85%。”门罗上前一步,“其余的部分主要在于二次复议流程刚刚才开始启动。” “谢谢。”哈密尔顿道了声谢,继续开始自己的书写,过了几分钟,她的手有些颤抖,助手用温毛巾擦拭了一下她的脸和手,然后将折迭桌面暂时收回,将床椅暂时放平。 二十分钟后,她再次要求复原台面和角度。 “范宁长官,十分抱歉,这半年来的事情我有责任向您道谢,但我深感时日无多,事务缠身,无法招待。” 责任?…道谢?…向我? 范宁一怔。 “您言重了,没事,我和大家聊聊。”他笑了笑。 “27种特定劳工职业病致病因子的45种检测计量方法、6类生产现场流行病学调查导则、910例具有代表性的患者诊疗档案、75组诊疗建议模块、3篇未完笔的医学杂志论文、4篇受议会委托草拟的公共卫生领域条例提案,4位待毕业学生的毕业论文指导…” 在同助手和家属的交谈中,范宁了解了哈密尔顿女士如此急切赶工的原因。 她想趁着意识还清醒,把还未定型的研究成果尽可能梳理出来,并做好对这条路上后辈学生的指导与交接。 助手们不忍回绝这位老太太的“命令”。 卡普仑望着其身后空空荡荡的病床出神,过了一会儿后,感到疼痛不适的他服下了一颗绿色小药丸。 在探望闲聊的这段时间里,有好几拨劳工和中产家庭意欲登门拜访,他们应该是获悉了哈密尔顿女士病重的消息,带着一些鲜花和小礼物前来探望。 比如刚刚那对化工厂的劳工夫妻,由于存在有机物致畸风险,接受了哈密尔顿女士的一些治疗与调理建议,抱着健康可爱的小女婴前来还愿道谢。 哈密尔顿一概让助手致歉,回绝不见。 范宁一众在这待到上午十一点多时,她的整理工作才暂缓一段落。 于是终于和闭目养神的哈密尔顿女士聊了约十多分钟。 他谈到了自己的“艺术普及”理念,表示其总体思路是“先让一部分平民拥有学习严肃音乐的机会,又让更多的平民拥有听前者表演严肃音乐的机会”,以此循环促进。 又谈到了正在施行中的“音乐救助”计划,表示合唱团成员招聘顺利,但青少年交响乐团涉及到器乐,在平民群体中的挖掘难度进度稍缓,基础符合要求的,要么祖辈有军乐队或乡村乐师经历、要么是中产家境遭遇过变故、要么遇到过一些慷慨识才的老师这部分群体可能要到新年之后才完全到位。 老太太听得很认真。 “有点闷热,我想透透气。” “天气非常冷,您这样不能太久。”助手小心翼翼地将推拉式窗户向外探出几厘米的小缝。 此前被哈密尔顿合上的笔记本,被寒风翻开了封面。 “可以看一下您的扉页吗?”卡普仑一直带着心事,默默站立在旁边,此时他的瞳孔突然因某些文字而聚焦。 “请便,指挥先生。” 躺倒的老太太回应声微弱,挥手示意无妨。 卡普仑微微欠身,将其拿起。 被这位平日不苟言笑的老太太记载在工作本扉页的,是一首短诗: 「噢,小红玫瑰! 人间处在很大的困境中! 人们活在很大的痛苦中! 我宁可选择在天国生活! 我行至宽阔的路径, 一位天使前来,企图送我回去。 不,我不愿被送回人间! 我来自辉光,也将回到辉光, 亲爱的初始之光会向我开启一缕微芒, 照亮我永恒幸福的生命!」 “苦恼的质问,庄重的渴求。” 卡普仑状若无人地轻轻念了两遍短诗:“我实在很喜欢它的结束句。” “对我而言,它重要的并非结束句,而是开头。”老太太闭着眼睛回应。 …开头…吗?卡普仑重读,并郁郁而礼貌的点头。 自己和她这两位都时日无多的人,初次见面,却交流着一首不知源头的短诗? “人靠生命本能过活,但活着是为了那些更强烈的动机,也是这些动机令他燃尽生命。”他的语气充满尊敬,彷佛只是评价对方。 仅仅只是评价对方。 “女士,可否冒昧请教它的出处,抑或是否为您自己所写?” “我不会写诗。”哈密尔顿说道,“它来自多年前的故人,老管风琴师维埃恩先生与我的一次通信件中所附赠,从语境来看也非他原创,更进一步的出处我无从知晓…” “《少年的魔号》。” 范宁的开口让身边人齐齐望向他。 “一部由上世纪初的雅努斯诗人‘巴伦特洛’所编辑的在西大陆流传的民歌集,共收录了15首诗歌文本。但这只能算半个出处,因为这些诗歌的最初作者与年代均无从考证,诗人‘巴伦特洛’将其校译为雅努斯语时,手头搜集的资料并非原始文本,而是市井田园中早已辗转多次的转译。” “卡洛恩,到哪碰上的东西你都知道。”希兰看范宁的眼里有异彩。 即使他不从事舞台前沿的艺术工作,他也是一个出色的音乐学者。 范宁继续平静解释道:“《少年的魔号》内容方面,有偏世俗的,也有部分偏宗教的,如第6首诗歌的对应典故,就是我的《第二交响曲》第三乐章素材——神圣骄阳教会的中古圣咏《旁图亚的圣雅宁各向鱼儿布道》,还有第11首《三位天使唱着甜美的歌》也是令我很迷恋的事物…” “而维埃恩管风琴师信件中附赠抄录的这首,应是第12首,其标题为——《初始之光》。” 貌似很多筒子还不知道,网易云同名歌单有个中文编号索引,就在作品相关,我一直都是同步更新的,这样方便定位跳转中间的曲目~ 正文 第287章 暂未实现的愿望(4K二合一) 第287章 暂未实现的愿望(4k二合一) “初始之光?…” 门罗和希兰琢磨着这个词汇,两位有知者感觉到了浓重的神秘主义色彩。 尤其对语言学研究极为精通的希兰清楚,在古雅努斯语的构词法中,“最初的”词缀加上“光芒”词根…这个单词指的就是“辉光”。 而“初始之光”和“初识之光”还有不同,后者指的是有知者初次晋升时辉光的馈赠,即“对初始之光的第一次认识”。 范宁读过这首诗,此时他是重读,但体会到了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事情到这里时,音乐终于能产生某种脱离人间的预兆和趋势了。”范宁的眼神飘远,“威严肃杀的巨人葬礼、对往昔难以自拔的追忆、危险混乱的运动与歇斯底里的一声呐喊…然后,我不否认痛苦还在,但已成了宁静的痛苦,那是离开尘世之前的宁静渴望,节制而虔诚地祈求…” 这种变化,其一是因为叙事语境与情绪变了。 更重要的是他曾与罗伊小姐一起,研读思考了大量中古时期的康塔塔,以及浪漫主义艺术歌曲的创作手法,也探讨了相当多的原始文本,这些积累和感悟,在他重新面对《初始之光》时,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范宁的脑海中出现了一条关于“初始之光”的旋律,虽不完整,但对其应该具备的庄严的音乐性格已十分了然。。 “不是器乐,是一支歌谣,亲和又温柔的女性嗓音,她为我歌唱,为我们入葬的主人翁歌唱…不是高亢、嘹亮、清脆的女高,也非带着磁性和别样性感的女低,她是女中音,温婉,质朴,一如那宁静中带着痛苦,渴求中带着虔诚的气质…” “这不是终章,而且我已有三个乐章,但是,为什么不能多写一个乐章呢?” “就连潜在剧情中的斗争性,都在这一刻暂时消解了——人间处在很大的困境中!人们活在很大的痛苦中!——想被救赎的渴望已经赤裸裸地揭示而出,这是明确且清晰的,只是我们暂时理解不了该何以至此。” “活着是为了什么?受苦到底有没有意义?在这个科技蓬勃发展的时代,哪怕连信教的人恐怕都不认为真的存在天国了,神秘主义者也清楚移涌并非安宁永生之地,那些无声亡者的灵魂一直都在无限向远处漂流…但这是绝妙的接引啊,这是绝妙的过渡啊…” “卡洛恩…”希兰拉了拉范宁的衣袖,提醒他此行还有一件事。 范宁从灵感与沉思中抬头。 “哈密尔顿女士,诚挚地邀请您和您的亲友学生们参加12月31日晚的新年音乐会。” 他从公文包内掏出了10张门票放于台面:“由于不确定数量,暂时预留了这个数目,有出入也无妨,大家直接过来即可。” “新年音乐会?对啊,新历914年快来了。”老太太的声音苍老虚浮,“谢谢你的好意,还有前些日寄来的神奇药物,它给了我更多的时间,也让人更能从不适感中抽出专注力,但我的时间总归还是太少了…” 范宁对她言辞中的拒绝之意有些讶异:“您应该很喜欢听音乐会才是。” “是啊…我以前常去乌夫兰塞尔城市音乐厅,还有市立歌剧院。”哈密尔顿扭头看了看窗外,那些由灰云、钢铁和煤烟组成的街景让她流露出回忆之色,“近几年去得少了,我更喜欢与曾经一样,在教堂听管风琴和唱诗班,那里面的朋友更多、更热闹更有福音,那些康塔塔、众赞歌、受难曲和弥撒曲更让人心情愉悦或得到主的安慰…” “所以您…”范宁说道。 “我的时间太少了。”老太太一再重复,“我少听这一场音乐会,多整理出一些东西,能让未来更多的人获得更多活着的机会,他们中总会有人代替我听音乐会的。” 她示意助手重新将座位摇起,拧开钢笔帽继续工作。 短诗《初始之光》所在的扉页被盖过。 范宁思索片刻后缓缓开口:“新年音乐会的最后一首,是带人声的管弦乐作品,合唱团会于最盛大的时刻出现在我们的乐队里,是的,‘音乐救助’计划之一的合唱团。”范宁最后做出了强调。 老太太颤颤巍巍的笔尖倏地停住了。 “您不想去看看当初那些孩子们,如今登上交响大厅舞台后是什么样子吗?” … 十多天的时间一晃而过。 新历913年12月31日晚,特纳艺术厅起居室,坐在写字桌前的范宁合上钢笔,起身,掀帘,推窗。 漆黑的夜,冷风嚎叫,裹挟着鹅毛大雪灌入室内。 “旧工业世界的第二个新年吗?…”范宁目光飘远。 视野里焰火爆竹在高空爆开,万紫千红的星火迸射又坠落,乌夫兰塞尔城市的钢铁骨骼,以及大雪覆于其上的灰白色外毯,皆不停变幻着各色闪光。 年底排练压力骤减,但各项日常琐事繁忙。 不过好在范宁的新乐思不长,就在刚才,他完成了《第二交响曲》的第四乐章。 作为设想的终章前的“接引”与“过渡”,它的时长预估下来仅有四五分钟。 范宁在乐章开篇做出了“质朴但极为庄严地”指示,除了管弦乐配器外,它还需要一位女中音独唱。 虽然前期的探讨和灵感出现后,范宁的很多精力都将其设想为了“艺术歌曲”,但实际上对乐思进行发展和扩写时,交响性被一如既往地展现,那些配器占据了同样的位置。 与其说它是一首带乐队伴奏的艺术歌曲,不如说是一首交响康塔塔。 其首段主题平静而痛苦,之后则出现激烈频繁的转调与配器音色变化,范宁尝试着把钢片琴与竖琴的清脆铃铛声、单簧管的浓厚鼻音呜咽、及独奏小提琴的深切祈求相融,表现出某种天国般的音色,以及虚无缥缈的极乐世界场景。 而在诗句开篇对尘世痛苦的强烈悲叹后,那句“我宁可选择在天国生活!”,被范宁重复地再现于第58小节的中段高潮,以缩减的方式重新演绎,并在两小节后增加了一个有些刺耳的降六级和弦。 期颐,渴盼,就如同是一个未实现的愿望。 暂未实现的愿望。 “我的第二乐章太过念旧,第三乐章又太过消极,虽然在那里我对无意义的人生产生过深深的怀疑,但我依然热忱地幻想着天国真的存在,这样我怀念的已经不在人世的人,还有我所恐惧的将在未来离去的人,他们都还能一直看着这片精神园地。” “而那个未实现的被救赎的愿望,我一定会找到实现的方式,并且,是赶在我自身的阴霾降临之前。” 范宁迈出起居室的门,外面各处一片通亮、张灯结彩,就连平日以装饰功能为主的公共区壁炉都燃烧着熊熊的火,吊顶与栏杆上挂了很多霍夫曼民族特色的织物,又不可避免地在范宁影响下带了点异世界的喜庆红色。 交响大厅气流温暖、金碧辉煌,诗意盎然的音乐流淌飞扬。 范宁独自一人落座。 位置是听众席一楼最左边且最前排的角落,他欣赏着台上席林斯大师所执棒的《蓝色多瑙河》。 环绕舞台前方的弦乐组音色如天鹅绒般细腻丝滑,铜管的呼喊热烈而深沉,木管的阵阵涟漪折射出宝石般的微光,一组组精致优雅的华尔兹听得范宁心驰飞扬。 新年音乐会用此前已和听众见过面的《蓝色多瑙河》和《电闪雷鸣波尔卡》作为开篇,然后是十首雅努斯风格的歌剧序曲、圆舞曲和进行曲,最后则是备受音乐界瞩目的那首“小小致敬和先行尝试”。 这场演出没有任何营销活动,没做任何额外宣传,尊客价上限被范宁按常规顶级标准定为24镑,唯一的安排变化是开票座席分两拨50%,间隔3天开售,以让圣塔兰堡等外来城市的乐迷不至于完全错失购票机会。 但同样是两个上午还没结束就一扫而空。 “好多好多熟悉的面孔…”鼓掌间隙,前方听众席角落的范宁往后扫了一眼,他看到了今日气色竟然颇为不错的哈密尔顿老太太,搭着一条配色颇为时尚的披肩,在第8排正偏左的地方坐得笔直;看到了大片大片熟悉的已毕业或在校的同学;还看到了维亚德林爵士、门罗律师和辛迪娅灵剂师等一众学派同僚;看到了和自己交情甚笃的一众印象主义画家和几位学院派画家,以及帝国各部门政要、贵族和评论家们。 大家都在。 除了已不在的人。 “这或许是句废话。”范宁稍稍仰头,看向顶上的黄铜与灯火,“但是,我真的很希望家人也在这里,希望安东老师能看到这一切,古尔德院长等人能坐在听众席上…” “但不管如何,在的人都在,待会舞台上会有更多更多熟悉的面孔。”范宁让自己想了想更值得开心的事情,嘴角现出笑意,闭眼聆听音乐,右手小幅跟着节拍挥舞。 带给大家欢乐是一件比单纯自己享受欢乐更温暖更有成就感的事情,而自己终于亲手建成了一座自由的精神家园,一处可供心灵憩息的港湾。 就算他们的灵在移涌中无限漂流,“格”也会感到欣慰吧。 “快到我了。” 在最后一首曲目开始了之后,范宁跃跃欲试地在空中弹动手指,然后猫着腰,速速从旁边通道溜出了听众席。 在稍暗的舞台侧方通道中,他和暂时从指挥台上退下的席林斯大师打了个照面。 两人握手,然后席林斯大师做出了请先的手势。 “哇哦!!” 身穿燕尾服的范宁信步入场,他并未执棒,两手空空,却得到了乐迷一大波热情的欢呼与呐喊。 他向希兰微笑欠身,两人握手并向对方眨了眨眼睛。 第二轮掌声响起,席林斯指挥登场,并主动与范宁再度握手,这时有相当多听众觉得有点疑惑。 什么情况这是?这《c小调合唱幻想曲》的入场,怎么搞出一副演钢协的阵仗来了? 带合唱的管弦乐作品,假不了啊。 大量的乐迷往交响乐团后方扫了一眼,那里是提前就位的合唱团少年少女们,他们身穿整齐的黑礼服与白晚裙,正昂首挺胸坐在管风琴预留位下方的合唱席上。 最后站起的肯定是他们,钢琴呢?钢琴怎么进场?一起?还是在中间某处? 听众和乐评人们,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今晚换了角色的天才音乐家。 范宁落座,试踩踏板,调整座椅位置,整理自己的燕尾服。 眼前是灵动优雅的“波埃修斯”商标,以及温润细腻的黑白琴键,这让范宁的思绪飘回了几年前的那个毕业季前夕的12月22日晚,又飘得更远更远,抵达了那个1808年同月同日的欧洲冬夜。 维也纳剧院,出席那晚音乐盛宴的市民该是多么幸福。 可以说此生无憾吧。 贝多芬带给他们的节目是如此地多,又是如此伟大:《c小调第五交响曲》“命运”,《f大调第六交响曲》“田园”接连首演,还有贝多芬亲自操刀钢琴的《g大调第四钢琴协奏曲》以及《c大调弥撒》(op86)等声乐作品。 然而贝多芬认为还不够尽兴,看呐,既然已经有了指挥、有了乐队、有了歌唱家和合唱团,自己又正好坐在钢琴前面,为什么不把所有元素融合于一部全新的作品中去呢? 自己本就在苦苦构思未来那部交响曲的合唱写法,不如,做一个先行尝试吧。 由于是演出前夕的随性之举,这部《c小调合唱幻想曲》准备得过分匆忙。 以至于连开头都没写。 在演奏时贝多芬以即兴方式代替,感受到崇高伟力的听众对其报以极大喝彩,而这段体现“掌炬者”无上灵感之光的钢琴华彩引子,也就随之定格在了后世的谱面中。 于是今日,那些乐迷们惊讶发现—— 台上的席林斯大师微笑负手而立,似乎没有要起拍的意思。 乐手们也未举起乐器做准备态势。 这就让听众们越发深感疑惑不解了。 “咚!咚!咚!” 范宁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悲戚而深沉,双手齐齐落键。 从左手的低音八度c开始,灰暗而沉重的c小调柱式和弦被弹响,一如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开头。 从两个c小三和弦,到f小三和弦,再到降e大调的属七和弦… 它们以相同的音型模仿了四句,艰难爬升又下落,再爬升,再下落。 沉抑,寒凉,痛苦。 指挥肃立,全场寂静,乐队与合唱团均无声息。 唯一被奏响的就只有范宁指尖下的钢琴。 …钢琴独奏? “这…究竟是怎样的呈现方式?” 很多听众都猜错了。 但极富戏剧化的音响,已将他们的心紧紧揪在了半空。 正文 第288章 《c小调合唱幻想曲》(5800) 第288章 《c小调合唱幻想曲》(5800) 范宁指尖下凝重灰暗的钢琴声响,持续笼罩在交响大厅上方。 像乌云中的雷霆、即将扑面的狂潮、或蓄势待发的休眠火山。 “难道说,是一个带出乐队的钢琴序奏?4小节或8小节?” “比如,类似他的《c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开篇?” 包括《提欧莱恩文化周报》主编耶图斯,《霍夫曼留声机》资深记者费列格在内的一众乐评人,此时听着范宁演奏,第一反应联想起的就是“拉二”。 如此的话,真的很有新意啊… 很多带着审视意味的人,都从开篇感受到了这绝非陈词滥调。 并没有照搬那位巨匠的晚期交响曲的升华程式,而是在近似钢琴协奏曲的体裁中加入合唱? 正当众人以为钢琴的“序奏”即将带出乐队开篇时,他们发现自己又猜错了。 席林斯大师仍旧负手而立。 那位统领全乐队的希兰首席小姐,手中的小提琴也仍旧竖抵在腿上。 钢琴四句柱式和弦反复起落后,范宁的右手未停,在高音区带出一片由三度双音组成的经过句。 它们迂回下落,就像轻而惆怅的叹息。 随即范宁松开踏板,俯身小心翼翼地触键,让其化作中音区的重复音型。 音色轻而短促,带着微微的步伐行进感: “la/xi/la/xi/la/xi/la/xi/la—。”“xi/re/xi/re/xi/re/xi/re/xi—。” 滴答滴答的重复音型交替,左右手又互答对比,灰暗的小调和声逐渐重现。 彷徨,拷问,虽然音量不高,色彩不浓,却带着悲剧性英雄气质的暗示。 无关什么尝试或致敬,音乐本身这样开端,难道还不能称之为伟大吗? 才不到十个小节,各位听众已因为范宁的演奏而深深动容,哈密尔顿老太太双手紧紧撑住了席位扶手,布满皱纹的脸上泪光闪烁。 第二遍,范宁右手加厚八度演奏,而左手同时出现了一条下行的三连音群。 突然额外挤入的音符破坏了工整的节奏对应,奇异的紧迫感扑面而来。 音群力度一路攀升,双手在飞速运动中渐行渐远。 “咚!咚!咚!”在乐句的尽头,范宁双臂发力,踏板深放深踩,再次奏响以八度低音为始的大和弦。 远关系的e大调转调,让色彩带上了强烈的对比,在通篇sf与ff的重击声中,柱式和弦逐渐坍塌分解,范宁的左右手上下翻飞,带出一片片清冷的琶音音群。 “这…竟然还是他一个人的表演!” “别说合唱了!就连乐队…过了快三分钟,乐队都没出现! “他这是写了一整篇钢琴独奏吗?” 那些在前期琢磨着钢琴与合唱该如何进入乐队的人,此刻得到了一个完全偏离预期,却又极其动人、极其符合审美的答案,突然觉得心驰神往,又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说别的,一场交响音乐会,听了那么多优雅的管弦乐舞曲,突然呈上一大段冷光闪烁的钢琴独奏,这很清爽解腻对吧。 “随性,太随性了,完全不拘一格的创作手法!我突然意识到,它的标题不仅是‘合唱’,它是‘合唱幻想曲’,这简直太富有幻想气质了,而且,还是以悲剧主义为内核的古典幻想气质!” 指挥台上肃立的席林斯大师,虽然已和范宁走了几次台,但此刻舞台上的深度演绎,他又挖掘出了很多不一样的感受。 范宁左手提腕离键,右手以随性的速度奏出一长串上下起伏的华彩句,并以半音阶的姿态冲至小字三组的高音c。 一串嘹亮的颤音,带出此前左右手对答的“彷徨步伐”复现。 新的素材出现,高音区重复双音的律动中,范宁左手以sf的突强力度加入,奏出一个长短音结合的,犹如宣言与号召的动机片段。 但在转调和发展中,范宁右手那象征痛苦的敲击声越来越大,音区越来越高。 “人间处在很大的困境中!人们活在很大的痛苦中!”他如此在心底呐喊着“初始之光”的开篇以告知听众。 就在众人的心神仿佛即将被无情的命运击溃时—— 英雄的伟力终于爆发,以抗争的姿态奋起反抗,那条号角式的左手动机,突然化作了倾泻式的下行三十六分音符,比原先蜕变的三连音的拥挤密集程度更进一步! 听众们心惊胆战地发现,范宁的右手仍在敲击着刺耳又凶险的八度音型,而左手在高速跑动之下已经残影纷飞,两股力量短兵相接,厮杀惨烈而血腥,钢琴的声音如火山爆发般响彻整个交响大厅! “轰!——” 最终,似巨物坠地,灰尘扬起,一个c小调的重属七和弦被范宁双手猛烈砸落。 双手上下翻飞间,分解琶音如潮水般一波波涌来,贝多芬在1808年的那个冬夜所即兴的,这段极其炫技又极富悲剧气质的华彩,终于走向了尾声。 足足近四分钟的钢琴独奏,最后得到的却是一片游移的色彩,一组不完满的终止,一个没有结果的结局。 英雄的诘问在空气中经久不散。 听众们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大幕,终于拉开了。 指挥台上的席林斯大师,执棒的右手不知已在何时抬起。 一瞬间的完美默契,范宁松开踏板,指挥给出落点,几乎在残响消失的同时,罗伊率领全体大提琴组,以pp的弱力度,奏响了一条c小调的低音旋律“探询动机”。 4个半小节的长度、短促的运弓、带附点的节奏…罗伊弓下的这条旋律先是带着试探意味地往上级进,体现了积极寻求答案的特质,但又似畏难犹豫般地回落。 于是范宁重新提起双手,在高音区奏出带有宣叙调特征的旋律,以劝慰和安抚的温暖色彩作答。 第二次,还是“探询动机”,转入f小调,换中提琴与第二小提琴呈现,范宁同样提腕落键予以回应鼓励。 双簧管、大管与圆号的随即加入,让音色更加温暖而富有质感,这些富有宣叙调特征的旋律与“探询动机”交织发展,最后管乐吹响了色彩稍显空泛的五度双音,在大量自由延长的表情术语间,似乎有什么新生事物要酝酿而出了。 终于在第53小节,范宁用钢琴承接了双音的敲击,随后在圆号的伴奏下,初次呈现出该部作品中最核心的,与“贝九”终章“欢乐颂”神似的“欢乐主题”。 在世界污秽不堪的表皮背后,有那样一道光,凌驾于所有异质色彩之上,有时能照裂颅骨,有时也能刺透黑暗与痛楚,滴落在世间色彩失真的淤泥中。 莫扎特式的半分解和弦伴奏之下,以规整的八分音符组成的“欢乐”旋律显得质朴温情,间插其中的钢琴华彩句则如一支欢快而灵动的歌谣。 自苦难中初生的“欢乐主题”显得尤为珍贵,没有听众愿意将其匆匆品味一番就弃之不管。 他们自然而然渴望着台上的音乐家们能以变奏的方式,充分探讨它的愉悦与芳香。 范宁弹出伴奏柱式和弦,在此基础上长笛开始第一轮变奏,以十六分音符在高音区做花式展开,琼那富有弹性的轻快吐音显得稀薄而清亮,似乎回应了此前华彩的灵动气质。 接着钢琴伴奏变成了更加稀薄的左右手交替式,长笛退场,两支双簧管进场,相隔三度平行展开第二变奏,摇摆的音型、弹跳的姿态、脆亮的音色…种种幽默的音乐性格令人忍俊不禁。 第三变奏时,范宁双手提腕退出,他有了一小段可以休息的时间,此刻坐在钢琴前惬意微笑,轻松晃头,欣赏着木管三重奏的演绎。 大管深暗中带着憨厚的音色,加以两支单簧管的和音,它们在同质底色的伴衬下显出高纯度的融合,同时又与主题钢琴独奏时的歌唱性保持了一致。 第四变奏,木管三重奏换成了弦乐四重奏,提琴们整齐划一地编织出醇厚又绵密的织体,并附带偶尔谐谑性的两两对话。 音乐力度逐渐增强,无缝衔接至乐队全奏的第五变奏,于是“欢乐主题”终于迎来了它的第一个高光时刻,交响大厅中光芒四射,颂赞之声响彻每一个角落! 在乐队强奏之后,钢琴不着痕迹地重现,范宁的左手奏响热烈的三连音,右手则弹出一条带着欢快颤音的华彩旋律,配合乐队辉煌的柱式和弦,对整个呈示部做阶段性的总结。 随后钢琴奏出变形后的“彷徨主题”,音区在不安的焦虑氛围中升高,再次化作一连串似轻声叹息的经过句。 突然,范宁眼神眯起,左手以ff的力度弹出i-v级交替的c小调和弦,一阵如疾风骤雨般的灰暗旋律自右手出现,开启了展开部之始的第六变奏。 乐队阵营抱之以激烈的竞奏,在席林斯大师的指示下,乐手们弓弦飞舞、管乐齐鸣,而宿命与苦难的化身轮到钢琴扮演,范宁全身环绕着肃杀的灵性气场,每一次利落的提腕,每一组凌厉的触键,都带动着从头到脚的震颤。 极为戏剧性的诠释手法,带来的是暴风雨般的激烈对抗,这一轮冲突转入了一个b大调的弱音经过段,最后结束在不甚明亮的a小调上。 但很快,do的升高半音,开启了第七变奏的a大调冥想性柔板。 于是听众们发现,原先那个营造出充满凶险与暴戾的音响的钢琴家,指尖下转瞬间又传出了温柔而迷离的旋律。 范宁脸颊仰起,微笑闭眼,右手轻抚琴键,每一处转指、穿指或同音换指都带着对恋人呵护般的爱意,在乐队伴奏声中,弥漫着丝丝甜意的歌谣于高音区流淌。 阳光拂照,秋千荡漾,少年少女在春光下浓情低语,此时“欢乐主题”被放大了它欢愉与沉醉的一面,这不是最终的答案,但足够美好,足够令人沉湎其中。 钢琴右手奏出一个停留在a大调属音e上的长颤音,左手敲击出钟声般的附点节奏,于是大管、圆号与长笛接连模仿回应,化作了第八变奏铿锵激昂的军队进行曲。 气宇轩昂的节奏形式、钢琴与乐队充满活力的对答、自由自在的转调手法,展开部消失在一段优美的华彩中。 至此,苦难与希望的纠葛、“欢乐主题”的初步探讨、宿命与抗争的辩证关系…都经过了充分的展现,换作任何一位优秀的作曲家,都能以重复中带着变化的再现部漂亮作结了,这不能说不合理,但是伟大的巨匠显然不会落于这种俗套。 一路经历了苦难、抗争、沉思与欢愉的听众们忽然心有所感,变得愈发期待激动了起来。 指挥台上的席林斯大师给出一个提示拍。 大提琴起手,带附点的节奏,短促戏谑的运弓,正是最开始乐队进场时,那混合着求索与犹豫心境的“探询动机”。 “梆!!——” 这次范宁给出的回应,并非高音区安慰似的宣叙调,而是一声减七和弦的当头重击,以及一组从低到高呼啸而过的快速琶音。 “不,不是那样,我们有新的欢乐,新的力量。”钢琴仿佛如此作答。 弦乐组若有所思,从大提琴与中提琴的“探询动机”复述开始,第一第二小提琴相继加入,以更加积极开放的姿态恭迎新生力量的到来。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范宁微微一笑,奏出一串又一串光芒四射、绵延起伏、带着无穷动气质的c大调背景音流。 “愉悦,又可爱!” 突然,舞台左侧通道,乐迷们看不到的地方,传来了三道女性悠扬的歌声。 总谱此处由诗人库夫纳在《当爱与力量化为一体》中缩写的德文原文schmeichelnd hold,被范宁改编成了符合原意与单词音节分布,又更具优雅风度的古霍夫曼语。 “愉悦,又可爱!” 似作对答,右侧通道的昏暗之处,又传来了三道男士深沉的回应。 伟大的、可以作为答案和归宿的欢乐,终于来临了! 哈密尔顿老太太的身子似触电般地晃动了一下,与她类似,无数乐迷瞬间体会到了由伟大欢乐所带来的近乎战栗的感觉! 两声对答之后,一袭红色礼裙的麦克亚当侯爵夫人,带着穿白色礼裙的合唱团钢伴伊丽莎白小姐和青年作曲家洛桑小姐徐徐走向舞台,面露高贵笑容的她们,口中传出了悠扬动听的,以“欢乐主题”为旋律的女声三重唱: “我们生活的和音听起来,令人愉悦又可爱; 美感一旦焕发,花朵就永远绽放! 和平与欢乐比翼双飞,就像波浪的此消彼长; 一切残酷和敌对的,都变成了崇高的喜悦!” “无穷的惊喜,我又猜错了!”乐评家唐·耶图斯主编在席位上连连笑着摇头,“我以为合唱团的孩子们要站起来了,没想到卡洛恩·范·宁竟然安排了这么一手,真是能沉住气…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那些歌唱家自始至终还未露面呢!!” 女士们的歌唱让范宁颇受欢欣鼓舞,指尖下的琴键交替奏响,以左手分解八度与右手分解六度相伴。 于是在席林斯大师的指示下,另一侧通道里,穿着棕色正装的尼曼大师,又带领了穿黑色燕尾服的常任指挥卡普仑先生与著名作曲家维吉尔先生进场。 “当音乐主宰了奇幻魔术,并说出神妙的言语; 伟大荣耀就现身出场,黑夜与风暴变为光明! 外界的和平与内心的幸福,统领着幸运的人; 然而艺术的春天,让两者都放出光彩!” 钢琴与乐队以越来越积极的姿态共鸣,绅士们面带优雅微笑,“欢乐主题”三重唱更加深沉而打动人心。 看着刚刚认识的这位卡普仑先生,此时带着幸福与喜悦的微笑在舞台上放声高歌,哈密尔顿老太太再也无法克制住内心的情绪,晶莹的泪珠从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滚落。 我们被联结在了一起,我们即将穿透这有形世界的束缚,飞向自由的国度… 那些曾经开篇的苦难、斗争与彷徨,全然在此刻得到了慰藉、消解,并化做终极的欢乐 越来越多的听众,也开始鼻翼发酸、眼眶湿润甚至喜极而泣。 “杜邦这客串男高声部首席的家伙,我之前总感觉他快坐不住了…” 范宁的指尖仍在欢快地飞驰,却抬起头笑着瞥了远方高处一眼。 挥拍中的席林斯大师左手一扬,于是交响乐团后面的合唱团,“腾”地的一下齐身站起,打开了他们手中的乐谱本! 在钢琴与乐队的集体强奏中,在六位歌唱家的领唱下,交响大厅终于爆发出了光芒万丈、辉煌如织的大合唱!—— “伟大进入了心灵,就绽放出美与新生; 一旦灵魂出场,总有精神的合唱发声响应! 然后你们美好的灵魂,就欢喜领受这美妙艺术的恩赐; 当爱与力量团结联姻,神圣的恩典就会眷顾全人类!” “叮叮咚叮叮咚叮叮咚叮叮咚…” 换气间隙,范宁的左手又出现了热烈的三连音,右手带着欢快颤音的华彩旋律如期而至。 “价——值!————” “恩——赐!————” “美妙的——艺术!————” 穿插钢琴旋律间的人声呼喊,与乐队辉煌的柱式和弦接连迸现。 “然后你们美好的灵魂,就欢喜领受这美妙艺术的恩赐; 当爱与力量团结联姻,神圣的恩典就会眷顾全人类!” 终末的唱段,乐队与合唱团将全部的气力倾泻而出,于是音量与织体拉至满载,自由变奏、卡农模仿、密接和应等多种技巧加速推进合唱的征程,并义无反顾地冲击最后的高潮。 “然后你们美好的灵魂,就欢喜领受这美妙艺术的恩赐; 当爱与力量团结联姻,神圣的恩典就会眷顾全人类!” 乐队与合唱团放声高歌,席林斯大师奋力挥拍,额头汗水飞洒而出。 “当爱与力量团结联姻,神圣的恩典就会眷顾全人类!” 所有的事物都跃升了境界,暂时超越了有形世界的一切,绽放出至高无上的荣耀之光。 这是来自世界意志的那道光,是成就音乐崇高的“初始之光”,在那里没有任何新染的色彩,也没有转动徘徊的影子。 “力——量!————” 在歌唱家与合唱团奋力呐喊出原德文中“kraft!”的那刻,时间与空间似乎凝结。 没有主题,没有动机,没有节奏,没有和声,只有一个极度强力的降e大三和弦,在c大调的主调性下,它的色彩不仅显得奇异,还持续了整整七个小节! 它爆发,然后悬停,占据着最长的时值与最强的力度,也完成了《c小调合唱幻想曲》自身的使命,从超高的音域飞向超验的音域! “轰隆隆隆——” 定音鼓的滚奏声终于将响彻辉塔的声音带回尘世。 “神圣的恩典就会眷顾人类!——” “神圣的恩典就会眷顾人类!——” 范宁的心脏剧烈跳动,他弹奏钢琴的双手已经近乎麻木,颗粒飞溅,火花四射,带着狂喜之情的分解八度和琶音一轮轮从指尖下激射而出。 “咚!!!”一声爆裂的强奏,乐曲落幕,席林斯大师的落拍姿势停在半空。 范宁提起的双手悬在了琴键上方。 衣物摩擦的窸窸窣窣声,自交响大厅各处涌现。 这些听众们的结束后第一反应不是鼓掌或出声,而是不约而同地觉得应该先站起来,再考虑如何表达。 直到两千余位听众尽皆起立,站在前排的唐·耶图斯主编才孤零零地喊出一声: “bravo!!” 月初被感动浅笑、大卜锅、没有好名字取了三位大佬砸晕了,真的很谢谢你们呜呜呜,我努力写个加长版章节,希望大家一次性看爽吧t^t 然后,我发现带声乐的管弦乐作品远比我想象中难写,合唱部分德文、奥文或意大利文歌词,需要仔细地在总谱中考究音节与音符的对应,作曲家每一个和声、每一组节奏、每一处表情术语的安排,都是和文本有密切关系的。只能说,尽量能够把重点内容给大家展示出来了,如果有错误,还请指正 正文 第289章 钟,野蜂飞舞(5000) 第289章 钟,野蜂飞舞(5000) “轰!——” 唐·耶图斯这声孤零零的叫好,让积蓄的能量一下子被开闸泄洪。 “bravo!”“bravo!”“bravo!!!” 雷鸣般的掌声排山倒海呼啸而来,而当席林斯大师走下指挥台,与范宁握手并谢幕时,这已经极高的声浪,居然又硬生生被拔高了一大层,几乎快要掀翻厅顶! “我的标题仍旧…仍旧过于审慎和小心翼翼,《提欧莱恩文化周报》在立刊时发出过‘毫无保留地颂扬艺术真理’的宏远与宣言,如今这份宏愿正在渐行渐远…” 这位手掌拍得有些发麻的主编,开始觉得自己近年是不是越发保守了:“……‘狂妄’与‘务实’用词能保证我的新闻稿不出乌龙,但绝对谈不上‘毫无保留地颂扬艺术真理’!这哪是什么‘小小的致敬’或‘先行尝试’?自谦的美德盖不过他人的赞誉,‘小’的形容词充其量只能描述其篇幅与结构的精简,但具备崇高的要素一应俱全,这是‘小而伟大的致敬’,以及将他《第二交响曲》的灵感之光‘提前地向听众慷慨投射一束’!!” “我的标题永远都不失水准。”在现场大受震撼的《霍夫曼留声机》资深记者费列格,此刻因自己那攻守兼备的起名技巧而颇为自得,“…若作曲家的答卷不尽如人意,那么《n2与g9》体现的是显著对比与尖锐批判。而现在既然这位范宁先生成功地探讨了一次崇高,同样的标题,读者的解读就发生了变化——认为我们具备雪亮的眼睛,且有充足的理由预测他之后的《第二交响曲》可以与那首‘最高峰’相提并论…” 乐评家永远是最理性的那部分人,但起立鼓掌的两千余名听众中,那六七位足以主导乐评界80%舆论导向的大咖,此时在震撼之余也各怀起了别样的情绪或心思。 席林斯大师并没有先行谢幕,而是微笑站在一旁,与台上的艺术家和台下的听众一起拍手。 范宁依次走至舞台面向不同乐迷的几处位置。 他伸臂、按胸、鞠躬谢幕,欢呼声一浪接着一浪涌来。 “这位作曲家和钢琴家是今晚精神世界的引领者!” “这已不单单是音符、音乐和艺术了!这是一种超越时空、地域和文化界限,存在于每一个人心中的高贵力量!” 更一般的听众们把心中奔腾不息的感动与赞扬,尽皆化作了更热烈的掌声与“bravo”声。 美妙的艺术、神圣的恩典、爱与力量的联姻…那些光芒四射的旋律,激动人心的歌词片段,仍在远洋而来的《雅努斯之声》特约乐评人汉森立克心中回荡。 很显然,这场新年音乐会带给听众们的,已经全然不在享受、节日、喜庆的层次了。 它的意义已经接近崇高、真理与人类的终极欢乐。 之所以要用“接近”这个词… “第二继承人!”“吉尔列斯第二继承人!” 台下的“bravo!”声以及指挥家和钢琴家的姓名声中,竟然开始夹杂了部分乐迷这样的呼喊声。 要知道能有资格被称为“掌炬者”或巨匠继承人的,只有可能是低一级的大师,他们自发地将范宁的称号置于席林斯之后,那么对这首“小贝九”的评价态度就相当明显了! ——这世上已经有极少数人,对范宁的“格”有了“新月”的认知。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范宁就升格了“新月”。“格”是世人对艺术家认知与铭记程度的总和,“极少数人认为”和“几乎所有人认为”中间相隔的程度,有人一辈子无法跨越,有人在生前跨越成功但又在死后被时间所淘洗回落。 准确来说,这场演出是进一步巩固了范宁“锻狮”的层次。 台上的艺术家们开始接受献花,也有很多听众从后方的台阶绕行其上,将大捧大捧的花束送给了那些穿礼服礼裙的合唱团员们。 这些少年少女刚刚从登台的紧张中缓过来,此刻只觉得自己从未受到过这样热情的待遇,神色腼腆又语无伦次地向乐迷们道着谢。 台上过于热闹! 当然,交响乐音乐会本来就人多热闹,但以前的演出,从未有今晚新年音乐会这么多人、这么多要素同时登场! ——今天能享受鲜花环绕待遇的,除了80余位乐手,还有钢琴家范宁、指挥家席林斯,还有尼曼、侯爵夫人、卡普仑、维吉尔、洛桑和伊丽莎白6位盛装出席的歌唱家,以及61位附属合唱团团员。 艺术家很多,乐迷们的献花却更多,不一会舞台上就变成了一片缤纷海洋。 本来席林斯指挥的大师光环应该是亮过范宁的。 但是范宁的钢琴太亮眼了,从开篇起就讲述着这个伟大的故事,不仅依次引出乐队、重唱与合唱,还将它们牢牢地联结在一起,精彩纷呈的演绎可谓贯穿作品始终! 光凭这点就足以让他的礼遇与大师齐平,而如果再加上一个因素:他是作曲者… “嘭!嘭!嘭!” 第n次鞠躬谢幕的范宁被十几束礼筒齐齐对准,在一片畅快的笑声中,五颜六色的绚丽彩带抛射而出,加上漫天飞舞的花瓣与金银箔片挂了他一身。 其带头者赫然是他的钢琴老师维亚德林爵士。 范宁别出心裁地订做了一批礼筒,并提前放在了尊客区各个座位间隔处的小槽里,这在平时的严肃音乐会上可不常见,但今天是新年音乐会,大家只觉得这位总监先生的点子一个接一个,只觉气氛更加热烈,之前没注意到这一元素的听众,欢呼声更加兴奋了。 “它的‘创作’不代表我当下阶段的自由意志,但是它的‘演绎’是我所期望的,我就是想在这个旧工业世界的冰雪纷飞的跨年夜晚,把还在的、能来的朋友们都聚到一起,分享节日的快乐与喜悦…” 又是一大波礼筒发射出“嘭嘭”响声。 范宁哈哈笑着拨开自己头发上的金箔银箔,然后看到年轻的尼曼大师直接跳下台抢下了两根,对着他的好友席林斯旋转发射把手。 他还看到卡普仑开心得满脸涨红,妻子和女儿上台帮他挑着身上的彩带;看到卢坐在“火力死角”的定音鼓后面,持着两把槌子笑看前方一片狼藉的舞台;又看到了麦克亚当侯爵夫妇和几位首席少女将鲜花用力向听众席抛去,惊起一片又一片的欢呼声。 “谢谢,孩子们唱得真好,过得真快乐,这一切真让人感动。”哈密尔顿被人搀扶着走到范宁跟前,颤颤巍巍地捧上一小支木兰花束。 范宁看到老太太布满皱纹的眼角泪光闪烁,他接过后赶忙深深鞠了一躬。 “希望您今晚过得愉快。” 一人折返听众席,一人退回舞台侧方的通道。 不过显然,这正餐结束后的第一轮狂欢满足不了大家的胃口。 不知何时起,两千余名听众的散乱掌声已经变得整齐划一起来。 “哇!——” 身穿燕尾服的范宁再次返场谢幕,然后坐到了钢琴前面。 “好耶!——”“哇哦!——” 听众们沸腾了。 “是钢琴返场!不是管弦乐!” “太棒了,这下可真是完完全全地听钢琴独奏了,他会弹什么呢?来一首吉尔列斯的浪漫曲?” “不,是新作无疑了!你难道不清楚圣塔兰堡那晚的盛况吗?”两位乐迷短暂进行着讨论,然后迅速和大厅一起安静下来。 零星几声咳嗽消失后,范宁伸出右手,在钢琴的高音区敲击出清脆的八度升d双音。 “叮叮叮咚咚咚,叮叮叮咚咚咚,叮咚咚,叮咚咚…” 随后,他的右手围绕下方的升g小调主题旋律,与上方小铃铛般的升d固定音型,开始了干净利落的远距离大跳,左手则用极省的和弦波音予以伴奏。 “这是钟声么?新年音乐会…新年钟声…这非常应景啊!” 早在范宁敲响前几个八度时,相当一部分具备洞察力的听众就感受到了其独特的音乐性格。 第一首返场曲,正是李斯特《帕格尼尼大练习曲》的第三首——《钟》! 很快,范宁指尖下这支清脆、空灵、又带着极强技巧性的音乐主题,就将听众们牢牢吸引了。 在1831年听完帕格尼尼的《b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演奏后,感到大受震撼的李斯特根据第三乐章的回旋主题,于1834年创作了充满狂想和即兴风格的《钟声大幻想曲》,不料写完后他发现由于难度过大,除了自己几乎无人能够弹出效果,于是在1838年作了大量简化后,收录进首版《帕格尼尼大练习曲》并献给了克拉拉·舒曼。 但李斯特实在是没想到,它仍然在钢琴家们看来由于过难而无法完美地演奏,于是无奈之下于1851年再次简化,剔除了更多炫技性的段落,仅仅保留最精彩的部分,并加上一些“讨巧”的华彩——这个被降级为他眼中“可视奏且很快掌握的最易简化版”的第三稿,就是范宁前世流传程度最广的那首《钟》,它几乎是广大爱好者们提起李斯特最先想起的作品之一了。 当然一个基本常识是:人和人的差距有时无法想象。李斯特与当年那些钢琴家们的技巧差距,可能比钢琴家和琴童之间都大,他眼中的“可视奏且很快掌握的最易简化版”,是个正常人都不会相信,比如台下听范宁演奏的这些听众—— 原本以为这位作曲家先生是写了首描绘钟声的新年应景抒情小曲,结果听了不到一分钟,他们就逐渐露出了目瞪口呆的表情。 在清脆悠扬的第一主题结束后,第22小节,范宁开始用双手交替弹奏的方式呈现第二主题。 错于弱拍的重音记号,半音化的和声进行,塑造出晃晃悠悠的戏谑形象,并在十六分音符的主题大跳中,夹杂了快速的三十二分辅助音群,其展示出的触键精确度高要求,已经开始让听众中很多钢琴学习者,尤其是手跨度相对更小的淑女们畏难了。 43小节,第一主题开始变奏。主旋律换到左手,而范宁的右手开始在三个不同八度的高音区轮流敲击,三种不同音色的升d音叮叮咚咚地响起,就像有人摇着一串铃铛,悠扬欢乐的氛围中带上了一丝奇异的色彩。 51小节旋律重归右手,但听众们发现音符成了更密集的三连音,范宁在保持着远距离大跳的旋律音时,右手竟然还夹杂着快速的轮指! 在被《c小调合唱幻想曲》的一系列“思想深度”洗礼后,众多资深乐评人被范宁这干净利落的炫技炫得眼花缭乱,满脸都是大写的服气一词。 一串半音经过句后,范宁的轮指密集程度再添其一,并从低声部换到了高声部,从1/2指换成了3/4/5指,68小节,装饰声部从轮指换为颤音,而旋律却被范宁移到了中间层次,在他保持着3/4指颤音均匀又清爽的同时,还要兼顾1/2指旋律的跳音形象! 更令大家后知后觉惊讶的是,这还全部只是右手部分! 于是乐迷们神奇地发现,那上方最快的颤音就如秒针,中间的中速旋律是分针,左手的和弦与保持音则如时针,它们交错运动,形成了奇妙如钟表盘一般的效果。 “这写法,这弹法…太对味了!散场后马上找这家伙要一份谱子!以后开音乐会返场这是我的保留曲目!!!” 那厚重沉稳的低音、悠扬适中的“钟声主题”、还有一连串细密又清脆的滴滴答答音符,听得台下的维亚德林两眼放光,十根手指已经情不自禁地活动起来。 75小节,范宁觉得自己背心和额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高速的华彩跑动才刚刚开始。 这里的每一个小节都被挤进31个、32个甚至40多个音符,范宁的右手化为残影在键盘上来回扫动,同时左手火中取栗般地奏响几颗根基性的低音。 这么快的速度,偏偏力度还不强,并有着上下起伏的波浪式变化,这种保持着体面与优雅的炫技方式简直让人抓心挠肺。 “暖气…太大…好热…”额头上已经全是汗珠的范宁却在心底叫苦不迭。 在84小节起的长颤音中,悠扬的钟声主题再现,并逐渐过渡到音响效果更浓厚的第二个戏谑主题变形。 “怎么所有音都隔这么开?这么大跨度的跳跃简直要人命了!” “这是眼睛能看清楚的吗…弹琴的人自己都看不清楚吧!!” 听众们瞠目结舌地发现,每一句旋律音后面的华彩都是双手的大跳运动,而且方向还是反的。 他们不时地看到范宁在中音区敲出一段密集的旋律音符,然后双手各自的残影一闪而过,琴键上就准确地沉下去几个相隔甚远的键,等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左右手指早已准确地各自站在最高音区和最低音区上了!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在激昂的大和弦交替中,范宁的右手开始在高音区敲响令人心潮澎湃的震音旋律,速度越来越紧凑,力度越来越强,踏板也越踩越深。 一大长串双手的反向八度半音阶,让色彩和心神顿时绷紧到极限,随着一记ff的强击,结束句那最为激烈狂暴的和弦音群终于奏响。 只见侧脸已有汗渍淌下的范宁,此刻化身了一台无情的砸琴机器,撑开的双手在钢琴几大音区疯狂地来回敲奏,金属质感的低音大跳让听众觉得自己的头快被塞进了大钟,而右手那旋风般的砸击快要震断琴弦,整个交响大厅都环绕着山崩地裂的震荡声!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尾句,右手以fff的力度重复砸击和弦,左手从低到高翻越五个八度呼啸而来,最后一个升g小调大和弦被震响,范宁双手似打开怀抱般悬停至空中。 “bravo!!!” “卡洛恩·范·宁!——” “伟大的钢琴家!!” 台下爆发出摧枯拉朽的掌声,甚至于相当多的淑女们开始回应以刺耳的尖啸。 在范宁完成出色的《c小调合唱幻想曲》带队演奏后,又以炸裂的炫技姿态返场了这首《钟》,乐迷们终于继他的“作曲家、指挥家”名号后,有了新的相同“格”层级的钢琴家认知! 范宁将擦完汗的手帕收好,然后淡笑着优雅谢幕。 “吧嗒——”在他的身影快要消失在侧方通道时,右手高高举起打了个响指。 听众们下意识地往舞台中央望去,于是发现原先在一旁听着钢琴的席林斯大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指挥台上,而且已经落拍了!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乐队一开始竟然就是紧张的十六分音符全奏,强烈又不安的气势,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瞬间席卷而来! 马上,音乐直接进入到一个半音级进的经过句中,戏剧性地,异常强劲的合奏音响,突然转成了仅仅由弦乐器发出的微弱嗡嗡声。 返场第二首,里姆斯基·科萨科夫四幕歌剧《萨旦王的故事》,第二幕第一场间奏曲:《野蜂飞舞》! 继续加量,继续谢谢几位盟主大佬! 新年音乐会这段美好的剧情结束后,即将进入第二卷结局,请大家且看且珍惜。 正文 第290章 “使徒”一说(4K二合一) 第290章 “使徒”一说(4k二合一) “嘿,一个惊喜!” 台下的听众们才听了约20来秒的《野蜂飞舞》演奏,就已经完全进入那种奇异的紧张状态,可这时舞台上突然传出了一声“不合时宜”的喊叫声。 哪怕现在是返场时刻,但在一首交响乐演出中突然有人高喊出声,这无疑让听众瞬间有些出戏,带着惊疑不定的目光循着声音源头望去。 “那是?…” “卡普仑先生?刚刚合唱幻想曲的男中音?” “没记错的话这位绅士是旧日交响乐团的常任指挥吧?” 虽然卡普仑大部分时间都在幕后工作,但作为乐团这边的二号职位人物,又在今天舞台上给大家留下了深刻印象,认识他的人还是非常多的。 乐迷们有些面面相觑。 “惊喜?什么叫惊喜?”满脑子都回忆着刚才《钟》的维亚德林,此刻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大脑门。 乐队《野蜂飞舞》的演奏未停,各类乐器竞相呈现着戏剧性的音乐形象,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中又带着点戏谑的氛围。 “轰隆隆隆——” 突然舞台侧方传来了低沉的声音。 这声音嘈杂凌乱,也没在拍点上,好像不是什么打击乐器发出的。 “这是什么玩意?” 只见舞台两侧通道,范宁和另外三位工作人员推了两个小木车出来,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比篮球还稍稍大一号的纸质彩球。 “礼物,这是礼物!新年礼物!!”卡普仑满脸笑容地解释。 音乐声中,他直接抄起一个红色的“大号纸质篮球”,对着听众席上空径直抛了出去! “新年礼物?今晚还有礼物的吗?”十几位文化部门的政要,以及诸多上流社会的贵宾被范宁层出不穷的玩法给惊呆了。 红色纸球从卡普仑手中抛出后,范宁调出一束强而短的无形之力,将它往更远的方向猛撞了一下。 于是听众直愣愣盯着它一路飞到了接近水晶吊灯的最高点。 球体中心看不见的一处,呈有“烬”相耀质灵液的胶囊破裂,特制结构中的某微型咒印被激发,于是似有一团压缩的风暴气流解除了钳制—— “砰!!!” 外面的纸壳皲裂解体,一大团花花绿绿或金银闪闪的卡片一样的东西,跟着更多装饰性的花瓣与彩纸从空中爆开,纷纷扬扬而落! 舞台上的旧日交响乐团仍在演奏《野蜂飞舞》,听众们被紧张奇异的音浪弄得汗毛束立,就像有蜜蜂快要蛰上来了一样,后背忍不住一阵又一阵收缩,在这样的状态下他们下意识地抬手,抓住了头顶上洒落的卡片中的某一张。 “哈?1镑?” 一位十来岁的小市民,捧着手中的轻质白色卡片瞪大了眼睛。 “诶…这是真的纸钞!价值1镑的新年礼物!”他将上面轻轻粘连的钞票直接“嗤拉”撕了下来。 「明早醒来,您的快乐将如冬日暖阳。」 然后下方一句新年祝福显露而出,并带着卡普仑先生签名格式的烫金落款。 “2镑?…卡洛恩这小子到底哪来的这么多鬼主意…”维亚德林伸出手指夹住一张紫色卡片,并将上面带着油墨清香的崭新钞票揭下,当他看到那句诚挚的新年祝福烫金落款是麦克亚当侯爵夫人时,脸上的笑容一愣,表情突然变得古怪了起来。 “我勉强相信,眼前这种情况很难说是你故意的…”他抬头望向厅顶,各色卡片仍在空中纷扬盘旋。 这个红色大纸球的爆裂只是开始,很快,另外几颗颜色各异的纸球就被工作人员往不同的方向抛了出去。 在范宁“钥”相无形之力的辅助冲击之下,它们有的飞向了正前方更远的空中,有的飞向了两侧,还有的在二楼三楼包厢的前方凌空爆裂,“烬”的咒印之风将其吹向了高处的听众。 “5镑?”尊客席上的汉弗莱司长难以置信地弹了弹清脆作响的钞票,随即阅读了后方的文字,“噢噢,看呐,来自范宁先生的新年祝福。” “1镑、1镑、1镑…10…10镑!?”后方一处席位,圆脸短发少女接连抓取了六七张,她数着其中带钞票的卡片,突然惊呼起来,“我不会是全场最高吧?13镑,天呐,我买的票价才12镑啊!” “啊啊啊!我收到了希兰小姐的问候和祝福!!”包厢里戴眼镜的年轻男士连续抓了五张都没有钞票,但在某刻他突然捶胸顿足,一副“啊我死了”的表情。 “砰!——”“砰!——”“砰砰砰!——” 乐队在指挥的授意下不经意间开始了第二次反复,演奏半音阶的弱音弦乐器就像蜂群般在听众耳旁振动不休,木管围绕高低音区上下点缀着三度音程的跳音,偶尔还有一两声铜管呆板地进入又跌跌撞撞地退出,让场面平添了几分滑稽感,而那些被扔出的各色纸壳彩球,接二连三在空中爆开。 “请接受我们的新年祝福吧!”卡普仑双手撑出喇叭状,仰头大声呼喊,边喊边连连后退,“惊喜!礼物!在返场曲中!以抽奖一般的形式!” 《野蜂飞舞》的音乐声中,交响大厅下起了一场色彩缤纷的大雨。 范宁定制采购了不同内容的卡片基底后,让行政部与综合运营部的工作人员分组,带着雇工们一连几个夜晚,赶制出了近两万张新年祝福卡,再压缩进两小车的纸壳球中,当然,加上了几处小小的非凡手段… 其中五分之四都是纯粹的祝福语,并以随机的音乐家们署名落款,但其余五分之一,就是“抽奖”中很有实际意义的“新年礼物”了。 最简单粗暴的形式,自然是直接在祝福语上粘钞票:1镑、2镑、较少的5镑、极少数的10镑,当然那些想象力仅限于此的听众,显然是对这位音乐总监的风格还不够了解—— “特纳艺术厅茶歇入场券?”一位盛装出席的淑女,反复确认着第4张卡片祝福语下面多出的精美字样,「凭此卡片可在新历914年任一音乐会中场休息时段进入茶歇区一次,可携带一名同伴」。 一个神秘又高端的特殊符号渗透在字体背后的卡片纹理中。 “无价的社交或约会利器!”她单手捂嘴,披肩滑地。 “而且…竟然还可以带一名同伴,我的天呐,这也太体面了!” 特纳艺术厅的音乐会茶歇区并不是xx镑/人就可以进入的!她读过几家媒体对开幕季十场音乐会茶歇现场的探访报道,那里的服务极为尊贵,那里布置的艺术装饰品极为昂贵,那些点心饮品据说味道可口,价格不菲…能出现在茶歇区社交的都是艺术厅的贵宾人士,这简直就是一张上流社会的通行证! “唱片提货卡…”门罗律师揉了揉眼睛,快速扫过那句「凭此卡片可在任意销售点选择领取一套特纳艺术厅发行的在售唱片」。 “这么巧?”他嘟囔了一句,“家里正好入手了一台新留声机,这还没到货呢…” “「30镑特纳艺术厅购票代金券」…” “「50镑特纳艺术厅购票代金券」…” “「100镑特纳艺术厅购票代金券」…” 不断有人发现了完全意想不到的新年礼物。 “「声色·光影·一瞬追忆——印象主义美展精美画册及纪念品大礼包」” 听众们彻底沸腾了! 这位常任指挥卡普仑先生的那一嗓子果然没吼错啊 什么叫他妈的惊喜? 节日氛围和喜庆效果瞬间拉满了! 不但能收到各位艺术家们的新年祝福卡片,还有简单粗暴又象征好运的钞票,还有那么多高端体面又上档次的新年礼品? 比这座城市里那些带着花里胡哨新年祝福的促销商业广告讨喜一万倍好不好? 这样的祝福请务必多来一点!!! 绅士淑女和小朋友们站在各自席位前面或走廊过道欢呼雀跃地抓取着卡片,场面在热闹火爆之余仍然维持了秩序,在提欧莱恩的民俗文化中,接受已跌落至地面的“祝福”或“礼物”会失去效力甚至带来厄运,加之听众里有相当多行动不便的淑女或老人,大家都将注意力放到了半空,少数人试图用脚踢动已坠落的卡片,却发现它们似乎粘在了地板上。 范宁所估算的制卡数量与听众人数比例,足以保证每个人平均下来能抓卡“抽奖”5-7次。 “砰砰!——”“砰砰!——”彩球仍在不断爆开。 多彩缤纷、金银闪亮的各色纸片,在水晶吊灯的映照下旋转、舞动、飘散着迷人的色彩。 “特纳艺术厅跨年晚宴邀请函?”最后几个彩球爆开后不久,人群中突然传来的惊呼声,让周围的听众一下子变得安静,纷纷为之侧目。 一位淑女将卡片翻来覆去,折扇早已掉落一旁。 “晚宴邀请函!我也收到了!” “这一张也是邀请函!和音乐家们一起共进晚宴的资格?我的天啊,这肯定是在做梦!!” 有几个不同的声音从各处传来,吸引了一众眼热欣羡的目光。 显然,此次“新年大抽奖”的最高级别礼物,被藏在最后这几颗彩球中。 当交响大厅的绚烂景象恢复正常后,《野蜂飞舞》的最后一遍反复也停止,听众们边欢呼鼓掌边重新落座。 这次的喝彩声中可不只有对艺术家们的钦佩了,还带着实打实的“收获的兴奋”加成,尤其是相当一部分人得到的礼物就远超出了门票价值。 “哒哒哒——哒哒哒——” 突然,台上的大军鼓和小军鼓敲击出了一段昂首挺胸的序奏。 乐队随即以铿锵有力的节奏,奏出雄壮威武,热情自信的旋律。 返场第三首,老约翰·施特劳斯的新年音乐会保留曲目《拉德茨基进行曲》。 上次已听过一回的部分听众眼神亮起,那些未曾领略的乐迷,也突然觉得身子里有什么东西开始蠢蠢欲动了。 当正篇部分奏完前四小节后,席林斯大师同曾经的范宁一样,收棒,下台。 听众们开始情不自禁地拍手而和。 这场新历914年的新年音乐会,恐怕给绝大部分听众留下了终生难以忘怀的回忆,而那些年纪尚幼的小听众们,经历一次这样的感动与升华,他们以后很难不成为一个“爱乐者”,很多人的人生轨迹就有可能会因为它发生改变。 几轮狂欢之后,演出走向圆满的尾声,但仅仅是演出。 “拿到了‘跨年晚宴邀请函’的幸运听众们,请先带着家人们上台,与我们的艺术家及贵宾合影。”散场之际,卡普仑再次朗声开口而笑,“然后,哈哈你们就可考虑和自己原先的计划行程是否存在冲突了,晚宴预计会在0点30分前结束,当然,或许在明年新年音乐会的时候,机会还能轮到诸位头上哦!” 放弃与台上台下好几位大师、一众杰出艺术家、以及特纳艺术厅全体工作人员共进晚宴的机会,显然只要没遇到要命的事情,就不会有人傻到做出这种决定,而且,这个机会是家人可以共同享有的! “嘿,站好,站好。” “范宁先生在中间吧。” “几位大师你们先。” “伱们先站,我位置随意!” “别挡着后面几位美丽的小姐啦…” “合唱团的小伙子小姑娘们动作快点!” 不拘一格的站位,不太长的用时,未讲究太多所谓的地位礼节。 “咔嚓——” 大型摄影器材铺设完成后,摄影师按下了快门。 “耶!”“新年快乐!!!” 台上80余位乐手,61位附属合唱团团员,还有指挥家、钢琴家、歌唱家,还有60余位幸运听众,总计200多号人的灿烂笑容被定格在了胶卷里。 工作人员开始拆卸台位,乐务人员回收乐器,霍夫曼唱片公司的技术人员也开始拆除录音器械。 “照片冲洗出来后会第一时间发放给大家,请诸位离场后先移步至五楼北侧的玻璃长廊宴会厅。”范宁朗声说道。 十多分钟后,众人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陆续登上通往五楼的旋梯。 “卡洛恩,问你个问题。” 范宁和卡普仑行走在人群中间,在宴会厅的门口被维亚德林爵士叫住了。 “会长?”他疑惑驻足,并示意卡普仑先进场。 “你知不知道瓦修斯的事情?”维亚德林的语气是随便一问,不算严肃认真。 范宁心里飞速思考一番,然后坦然点点头。 “我估计他失联了?开业那天我同何蒙一行人有过接触,虽然他们表示‘仍在度假’,但我当时就有一些预感,您知道那起神秘事件…” “的确如此。调查员是个高风险职业…你们没有什么除此之外的纠葛吧?” 范宁心里“咯噔”一声。 为什么会长要这么问? “是有什么意料之外的获悉吗?”他试探着开口。 维亚德林望向窗外纷飞的大雪。 “特巡厅内部一说瓦修斯可能是‘使徒’。” 正文 第291章 不留遗憾的欢乐(4800) 第291章 不留遗憾的欢乐(4800) “使徒?” 范宁皱了皱眉,在复述确认时,将这个单词换成了古雅努斯语。 “嗯,正神教会、密教徒和宿命论者口中的‘使徒’,特巡厅另外部分人口中的‘殉道者’,学派多数会员眼中的‘伪概念’…你认为‘使徒’这种概念存在么?”维亚德林回过头来。 “我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范宁坦然回答。 “只有神学专业对此考虑甚多。”维亚德林同样一笑,“那么,没什么其他纠葛吧?你这样年轻的天才艺术家与学派骨干,与特巡厅之间的小麻烦我可以帮你摆平。” ……其他纠葛? 范宁犹豫的片刻时间内,大量的关键词在他脑海里被搅动开来:高筒礼帽/封印室/范辰巽/斯克里亚宾/音列残卷/路标/启明教堂/文森特/失常区… 而这些顺序散乱的线团,三个最主要节点是… ——手机,暗门,以及“旧日”。 就算给一个从天而降的三去二的豁免机会,另外哪个算可以摆平的小麻烦? “想了一下暂时没有。”范宁摇摇头。 “好的,卡洛恩,聊及正题的话…我没想到今晚的新年音乐会能有这番体验,尤其是纯粹站在一名听众的视角上。” 这个短暂又随意的话题结束,维亚德林手指发力一旋,那用料不甚刚硬的2镑纸钞转得像螺旋桨一般快,随即又在他的运指间停稳。 “我活到了无知者意义上的暮年时分,高光时刻、低谷时刻、愉快得意或悲伤失落的经历都不少,但我现在感受到了莫大的慰藉,以至于自己深深觉得不愿散场,或期待着明年的新年音乐会还能如此欢聚一堂——想必所有人都如此希望,真是一环接一环的惊喜啊…伱的策划能力比你的艺术天份还绝奇。” 维亚德林说至最后,转身随着宾客人流汇入宴会厅。 “当然。”范宁没有任何谦虚之意,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份肯定。 他低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燕尾服胸襟前与衬衫同色的洁白玫瑰,然后眺望着前方的攒动人头与彩灯烛火: “我说过,要是‘不留遗憾的欢乐’。” 迈步,跨门,宾客噪杂声大了几分,暖流也随之扑面而来。 与之齐来的则是无比诱人的食物香味,特制香料烹制下的炖肉煎肉烤肉香、蔬果的清香和糕点的甜香混合一起萦绕鼻尖。 信步走在金色地毯上的范宁,以优雅的神态回应着宾客们尊敬与钦佩的目光。 这个顶层的玻璃宴会厅,从格局上说就是一个观景阳台。 只是纵深规格过于宽敞,长度达到了惊人的50米,数道垂直排开的中型长条桌上摆满了银光闪闪的餐具与酒杯,而那一整面向外的落地玻璃窗,可以让宾客在用餐的同时,将高处乌夫兰塞尔的新年雪景与绚烂烟花一览无余。 侍者们端着热气腾腾地菜肴鱼贯而入,趁着这段时间,范宁邀请尼曼与席林斯两位大师登台,发表了祝酒辞并与他们碰杯起头。 而他发言的最后一段话再次惊呆了大家—— “……特纳艺术厅作为一个半旧不新的,重新恢复营业的艺术场馆,能在第一个季度收获如此大的反响,最先应该感谢的自然是诸位贵宾、合作艺术家与广大乐迷们的抬爱支持,所以才有了刚刚那场答谢各位朋友的新年音乐会及‘祝福礼品雨’,然后现在,该感谢我们自己的队伍了,形式上将同样采取那种最为‘真诚’的方式——” “现在我宣布,对啄木鸟事务咨询所及啄木鸟餐厅所有工作人员、旧日交响乐团所有乐手、特纳艺术厅全体行政职员,以年底分红或年终奖的名义,额外计发20周的薪水!包括附属合唱团在内的音乐救助计划招募的孩子们,也会以生活补贴标准为基数享有!” “哗!——” 这一下,宴会厅中与此相关的大多数人,直接高兴地从座位上弹跳了起来! 欢呼声一下冲天而起,远远地冲出了这栋大型建筑,直接压过了同一时间天空中爆开的烟花声。 尽管和音乐家们的收入天差地远,但合唱团的孩子们同样高兴极了,在脱产学习的情况下,新年还能拿到20镑的大额补助,这份认可无疑会成为家人们的骄傲,也能给省吃俭用的父母们添置好多东西。 “我是不是听错了?这是什么别人家的雇主啊?”受邀入席的一位幸运乐迷,手中叉子“哐当”一声掉地。 “所以第一句话的意思是,学派分会的人员也能拿到这笔钱了?”门罗、杜邦和辛迪娅几人则在仔细算着最近落入口袋的钞票。 早在几天前他们几位会员就收到了一笔平均高达1500镑的,来自乌夫兰塞尔分会小金库的年度结算分红——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啄木鸟餐厅的营业额在四季度迎来了井喷式的增长,特纳艺术厅的下单方式并不是多少多少份,而是只要送过来就全部默认七折购买,限制营业额主要问题是没法做得更多。 而现在,这笔年终收入将突破2000镑大关,就算是文职人员,加起来恐怕也有三四百镑,相当于年终直接奖励了大半套小型公寓。 “我担心他把餐厅弄倒闭的问题实无必要…”与大师们同坐一席的维亚德林无奈摇头,“现在的事实是,我一走工资还涨了…” “我们两个加起来岂不是一次到手2000镑?”另一席,直到过了十分钟,卡普仑都认为他的“玩票转行”结果似乎有些不真实,这个速度好像超过了自己曾经在圣塔兰堡金融界工作的高光时刻,“诶,亲爱的,你怎么一副皱着眉头的样子?” “这是五个月的额外固定开支。”奥尔佳的敬业精神非常强,“范宁先生过于大气,我感觉之前几次大额入账后的雄厚底子,好像现在又被掏空得差不多了…” “希兰,你这种又是学派会员又是乐团成员的怎么算?”琼持着餐刀疑惑问道。 “这是重点吗?”希兰望着离自己不远位置的奥尔佳,露出了同样思索的表情,“好吧,卡洛恩的一贯风格,至少从今晚过后,来乐团面试的优秀艺术家们真的要踏破门槛了…” “你想要的碰杯饮品是?”闲聊间范宁已经端着空杯,含笑站在了她的面前。 “鲜榨橙汁。”希兰说道。 身后的侍从将剥好的甜橙放入带手摇把柄的银质容器,半分钟后香甜的汁液被挤入了两盏高脚杯中。 “叮——”两人碰杯。 “我没想到今年的新年能以这样的方式度过。”希兰眼眸带笑,双唇离开杯沿。 “所以原先想的是?” “类似去年我们在一块时。” “你们去年干了什么?”琼似乎很感兴趣。 “什么也没干啊…”希兰愣住。 “你的碰杯饮品。”范宁来到琼的跟前。 “可以是红酒吗?”琼犹豫问道。 “最常规的选择之一,不过,为什么你突然要饮酒?” “据…据说,以饮酒为媒介的社交更容易谈成事情…” “你想谈什么事情?” “明年的室内乐演出计划,我可不可以和你合奏一些作品?” “叮——”碰杯后范宁问道,“怎么说得这么认真?” “《c小调合唱幻想曲》的第一变奏让我感觉很好。” “可以。”范宁饮完一小方红酒后,持笔穿过几位宾客,与文化部门一行政要打了个照面,打探了一下新季度乐团排名的动向。 他站在人群中出神了一小会,然后看到罗伊站于落地窗一处角落,目光透过人群正放在自己身上。 “改良款的‘冒烟主教’?”范宁走过去笑着问道。 “不,接骨木花露。” “这是夏日饮品吧?” “夏天过去后喜欢上的饮品。”一袭鲜红礼裙的罗伊摇着手中空杯。 随侍推来小车,斟杯之际她又问道:“好像有点心事?” 范宁想了想问道:“罗伊小姐相信世界上有宿命一类概念存在吗?” “宿命?”她疑惑侧头。 “不以自由意志为转移的结局走向。”范宁解释道。 “比如注定该得到,或注定该失去?” “算之一。” 少女闻言睫毛眨动,低头嗅了嗅杯中的清香液体,出声问道: “宿命论者在过铁轨时会不会看信号灯? 范宁探询式的微笑表情悬停在了脸上,他先是眨眼,然后继续眨眼。 对方也在看着他眨眼。 “这就是你在这么冷的天里喝夏日饮品的理由?”终于范宁摇头笑了笑。 罗伊扑哧一笑,扬了扬手中的玻璃杯。 “最明朗夏日的芬芳——” “最明朗夏日的芬芳——” 范宁学她复述。 “叮——”两人碰杯,落地窗外烟花绽放,让少女脸颊上变幻着各色闪光。 但新年后乌夫兰塞尔的天气少有暖阳,而以绵密小雨或风雪居多。 1月7日的一个雨夹雪的阴郁午后,范宁从办公桌的伏案小憩中抬头,继续阅读起堆积如山的文献、刊物及工作文件来。 一个小时的时间,他接连合上了几本正神教会的教义出版物,“不坠之火”、“渡鸦”与“芳卉诗人”三位见证之主的均有涉及。 “特巡厅认为瓦修斯有可能是‘使徒’?”范宁的眉头深深皱起。 应该说,“使徒”并不是一个隐秘的概念,且在正神教会中有相近的含义。 ——在这些广泛传播的读物里,它指的是在见证之主的意志下受领传教使命的最初一批门徒,如神圣骄阳教会中称这些人为“圣者”或“沐光明者”,他们的事迹的活跃年代均在历任六十三位大主教分布时间的早期,少部分“沐光明者”也曾担任过教宗——比起教宗这个实职首脑而言,“圣者”或“沐光明者”似乎是更超然的范畴。 这是世人的常识。 但范宁这些天读的文献也不止教会出版物,他还读出了其他的意思。 在隐秘组织,尤其是以“密教”形态组织起来的势力,或是持宿命论的文学家、诗人、艺术家及神秘主义者所著作品里,“使徒”的含义被扩大化了,变成了广义上的“受差遣者”。 见证之主如何影响着世界的进程?最一般的说法是祂们执掌相位,祂们代表规则,祂们裁定众史,那么天体的升落、文明的进停、年景的好坏…均由祂们的言辞支配。 这一说法范畴很高,但不免过于间接或抽象。 于是密教徒或宿命论者认为见证之主对世界进程的影响还有另一种更直接的方式:人的诞生与死亡由见证之主的意志决定。 这里的意思还不是指“池”对生育规律的支配,而是更特殊的——少部分人的一生走向,本就是因见证之主更具有倾向性的意志而决定的。 比如那些开国者、军事家或具有影响力的政客… 一名完成了关键任务的刺客、毒师或情报人员… 在工业时代来临中起到过关键理论革新作用的某科学家… 一些地位不算高也不算知名,但为了某些超越性的理念做出牺牲的各行各业之人… 换而言之,“见证之主决定特殊的人,特殊的人燃烧自我,推动特殊的历史事件,事件有大有小,一齐构成历史的关键进程。”——特巡厅上世纪中叶高级资深调查员巴克尔在所著《民俗调查经验学》中对于“见证之主决定世界进程”的具体解释。 这说明特巡厅中也有部分调查员带有宿命论倾向,当然他们不是将其称为“使徒”,而是认为这些案例中的人是“殉道者”。 再比如范宁手上这本禁忌书籍《我的事迹,我的伟大,我的不愈之伤》。 这是他从学派分会档案中调阅的,近200年前就已被捣毁的“长生密教”宣传物,文中记载一位骨干信徒认为自己从小就会做“关于分裂、新生与无定形体的墨绿色的梦”,在20岁那年他加入长生密教是“宿命的必然”,在25岁那年他于一次法事中成为“光洁的基石”,让“导师升得更高”,也是“宿命的必然”。 毫无疑问,文献作者认为这个人是“使徒”。 教会有“使徒”的说法,特巡厅中也有部分调查员认为存在“殉道者”,但学派一般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 “这不就是一种隐知污染吗?”范宁摇了摇头。 在一个非凡力量能被实证生效的世界,他觉得正神教会那种“圣者”的存在可能是真的,比如将“不坠之火”的信仰与知识理解到极致后穿过上三重门扉,或许就成为了“沐光明者”,但隐秘组织那种扩大化的“受差遣者”概念,明显是邪神污染。 “特巡厅为什么会认为瓦修斯是‘使徒’呢?”这一点却令范宁拿捏不准,“他们觉得瓦修斯是执行任务后一段时间失联,但实际上瓦修斯是被抹除在了‘隐灯’小镇,难道他们发现了瓦修斯后面几次现身,也就是实际上我自己的行动存在异常?抑或是更早的污染,比如,瓦修斯礼帽中的‘真言之虺’符号?…” 范宁轻轻将钢笔在桌面上敲击,仔细揣摩着这其中的蹊跷之处。 “滋滋——滋滋——” 手旁的电报机吐出了几张文件。 是行政部奥尔佳那边制表完成后抄送过来的财务状况。 以12月份上次会议为始,特纳艺术厅账户流动资金为:382155镑。 「12月下午茶及中场茶歇费:-20150;」 「12月人员薪资及固定支出:-33996;」 「十场开幕季演出冠名礼遇及广宣成本:-100000;」 「美展门票及纪念品销售;11592」 「新年音乐会票房;30720」 「新年音乐会抽奖活动及晚宴:-12000;」 「新历913年年终分红:-162575;」 「1月下午茶及中场茶歇费(预):-20000;」 「1月人员薪资及固定支出(预):-34000;」 “目前可支配的流动资金是,41746镑?”范宁的视线停留在了最下方的加粗数字上。 自己这后来一个月,折腾动作的确有点大。 不过马上,那四张涵盖各协奏曲的唱片就要发行了。 对财务状况仍留有充足信心的范宁,接下来开始思考起新的一年演出安排来。 “滋滋——滋滋——” 几个小时后,电报机再次吐纸。 范宁拿起阅读,然后对着窗外阴郁的雨雪出神了片刻。 「著名病理学家、心理学家、传染病学家哈密尔顿女士于新历914年1月7日清晨在医院病逝,享年58岁。」 正文 第292章 “复活颂”(4K二合一) 第292章 “复活颂”(4k二合一) 1月10日凌晨,天凝地闭,滴水成冰。 耳边的汽车引擎声与冰壳破碎声交织,车窗水雾一片,街头稀疏的煤气灯光在玻璃上弥散成橘黄色的模糊重影。 坐在后座的范宁,在昏暗的车灯下持着一张黑白照片出神。 它有着比寻常照片大一倍的尺寸,接近乐谱本的大小,但由于纳入镜头的人数太多,镜头位置太远,分辨率也不甚理想,仅能保证那些认识的人的五官特征能被辨认出来。 舞台、回音墙、一地鲜花、远景若隐若现的黄铜装饰与乐器谱架。 居于正中首位的是席林斯大师,左一右一是尼曼大师和自己; 左二的卡普仑和奥尔佳并肩而站,不清晰的脸上笑容却很明显,小艾琳被他的妻子抱在怀里,没有看镜头,胖乎乎的小脸仰向空中,不知道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他们再往左是麦克亚当侯爵夫人、伊丽莎白、洛桑与维吉尔等登台歌唱家; 右二是被自己引导站至身旁的哈密尔顿女士,老太太没有让人搀扶,一手拄拐,一手捏着厚厚一大迭各色祝福卡片,眼睛笑得完全眯起,她再往左是希兰和罗伊等几位声部首席,琼踮起脚尖,兴奋地挥舞着长笛; 再右边是衣着得体,站得笔直的文化部门政要,他们身后是几位留有胡子的画家,马莱在胸口抱着一幅体现钢琴家与指挥家夸张表演姿势的速写画,正好处在官员们的头顶上方。 正后方维亚德林和他的几位分会老部下会员; 右边后方是旧日交响乐团的其他乐手; 再往后是缺乏拍照经验,闭眼者不在少数的合唱团少年少女; 左后方大量脸熟的圣莱尼亚大学同学们; 不少自己不认识的幸运乐迷; 人群最后方,卢双臂向上张开,两柄定音鼓槌高高伸出… “怎么回事?”意识到车辆怠速行驶已有一段时间,范宁收起照片抬头。 “先生,临近教堂,拥堵较为严重。”司机应道。 范宁看到了挡风玻璃前的众多黑色雨衣与马车车尾,于是他意识到汽车已经过了圣莱尼亚大学的西门,葬着安东老师的柳芬纳斯花园公墓都已在后方了。 “没事,希兰,我们下车吧。” 皮鞋踏上地面的冰水混合物,压出铅灰色的涟漪和裂痕。 范宁从车尾绕行至另一边,黑色雨伞撑开,手护门顶将少女接出,寒风吹拂之间,两人汇入人群,沿着西边的方向一直走,穿过草坪与广场,穿出橡树小街。 他似乎看到了碧蓝广袤的天空,看到了圣莱尼亚大教堂雪白的外墙,看到了洁白的石砖台阶,以及尖拱中间的隆起球体上反着阳光的刺眼光芒。 不过那只是毕业后的几日,因探寻老管风琴师生平而造访此处的场景。 视线从雨帘中一路移向远处,教堂自第一级台阶起摆满了花束,它们的边界地带已被污水侵染,不少花瓣被风吹向了偏离的位置,但往上,纯白或淡黄的色块逐渐被堆得有序统一了起来,似乎连不慎滑倒至此都不会沾染上污秽了。 范宁将雨伞递给希兰,自己在台阶前方蹲下。 他看到了部分花束带有贴纸,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笔法幼稚,仅有姓名与时间。 时间段集中在凌晨4点-5点。 而现在…他抬头凝望拱门上更高处的大钟,已是六点过二十分。 在寒冷的凌晨,提前1-2个小时来到此处,没将花束送入教堂而是放于台阶,且没有滞留就匆匆离开,这些人现在的去向只有一种可能—— 他们已经准备进入车间劳作了。 两人开始排队,门口的工作人员直接认出了范宁的身份。 范宁选择了第三排靠边上的位置落座,希兰望着圣礼台上的鲜花丛出了会神:“卡洛恩,我爸爸为数不多的故人又辞世了一位。” “管风琴师维埃恩和诗人巴萨尼,安东老师和哈密尔顿老太太,是啊…”范宁目光飘远,“那个时代已经是旧时光了,人活不到那么久,要么是意外,要么是衰老,除了巴萨尼的两位已突破至邃晓者的学生,他们稍微能多拥有两三个十年。” “十年是很长的时间,我也想在以后成为邃晓者。”希兰用手掌上摊开的一枚小小咒印,表示自己已在启明教堂的训练中第一个晋升中位阶。 “你是不是希望自己比我活得久一点?”范宁问道。 “是的。”少女很认真地点头,“我来参加你的葬礼,因为这一角色不好当,还是不要你来当了。” 范宁默然不语。 “卡洛恩…”希兰又叫他。 “怎么?” “如果一个人死了,有很多人自发纪念她,她生前的过往被很多人铭记,甚至有一个还在世的人特别特别为她伤心…如此如此,她是否就一定会比‘没人牵挂、没人纪念、没人铭记’的死者更不孤独一些?” “伱这么想,是因为我那晚告诉了你关于‘格’的隐知?” 希兰“嗯”了一声。 “我不知道。”范宁摇头,“我理解了‘格’,却不理解它和我自己是怎样的关系,很多生前就孤独的艺术家,难道会因为后世的纪念就不孤独了吗?假设如此的话,可能我死了都得担心着世界末日到来,因为那样子人们全部死亡,连谁是逝者谁是铭记者都再无区别,谁还来认知并守护我的‘格’呢…” 轮到希兰默然不语。 “所以你相不相信失常区或世界末日的存在?”范宁看着她的眼睛。 “相信失常区,不相信世界末日。”小姑娘回答。 “这是什么意思…” “死亡本来就是世界末日,所有的死亡都是,不存在更特殊的某一天了。” “包括个体的死?” “指的就是个体的死。”希兰低下头去,“大家觉得死亡是把自己在世界上这段特殊的人生带走,把与他人分享共处的一个个时刻带走…实际上,这是旁人的视角而已,对死者自己来说,带走就是整个世界,这种感觉就是世界末日。” “‘荒’带给你的一些洞察视角?”范宁觉得这是有分享价值的观点,“不过…我们也不知道死后是什么感觉…” “我大概知道。” “你知道?”范宁讶异道。 希兰“嗯”了一声:“有个简便的办法,要体验吗?” “要。” “想象你尚未出生前的感觉,时间上的,空间上的,各种感官上的。” “我尚未出生前的感觉…”范宁如此闭眼设想。 睁开眼后,他看到身旁席位的少女正弯腰侧脸,近距离看着自己。 “像不像世界末日?”她问道。 “我要把《第二交响曲》各乐章的调性越写越远,不再让它回到c小调上。”范宁思考片刻。 “为什么?” “一种反抗,对于首尾两端皆为同质化的虚无的反抗。如果一部交响曲是一个世界,或能看成一个生命般的有机体,你是否希望它的演进发展,是带有自由意志的痕迹的?” “希望,所以不让它最终回归到其起源?”希兰说道。 “很难保证不回到起源,但总得有伟力和升华,否则一切徒劳轮回,虚无主义又要让人抑郁不乐了。” 少女若有所思地点头,然后开口道:“卡洛恩,我再不想参加下一次的葬礼了。” 范宁转眼便明白了其所指的是什么,他郁郁出一口气,伸手抚了一下她的背。 清晨七点的葬礼正式开始后,两人沉默听着悼词与记叙人的追忆。 记叙人认为哈密尔顿老太太“爱着每个具体的人,而非抽象的人”,这让范宁不禁思考,究竟是抽象的死亡值得探讨,还是具体的死亡更值得探讨。 随后,那台管风琴没有奏响,不知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老太太生前的遗愿似乎选择了和维埃恩相同的方式。 逝者庄严地躺在花环与花朵之下,黑色的帷幔遮住了高处的黄铜琴身,24人的小型唱诗班登台,唱响无伴奏的四声部素歌。 很容易听出其高声部旋律来源于一条中古时期的教会圣咏。 声音庄严、宁谧,没有任何杂质,就连唱诗班换气时音乐短暂的停滞时刻,都似光线强弱变幻般自然又纯净无暇。 所填的歌词,是诗人巴萨尼的一首仅有两个诗节、八行诗句的短诗。 范宁突然浑身剧烈地震颤了一下。 听着这首圣咏合唱,仿佛有一道电流,直接击穿了他的心脏和身体! 那仅有两个诗节的巴萨尼短诗如是唱道: “复活,是的,你将复活, 我的尘埃啊,在短暂歇息后! 那唤你到身边的主, 将赋予你的永生。 你被播种,直至再次开花! 我们死后, 主来收留我们, 一如收割成捆的谷物!” …… 范宁紧抿嘴唇,双拳抓握扶手,整个肩膀都在微微抖动。 泪水顷刻间溢满了他的眼眶,而随着他闭上眼睛,直接顺着脸颊流淌滴落。 “卡洛恩?”察觉到异样的希兰别过头去,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 “我错了,你别哭啊…”她从来没见过范宁这样,范宁唯一上次在老师葬礼上流泪她也没有察觉,此刻慌乱掏出自己的手帕往他脸上沾去,“是我不应该在这种场合再去讨论沉重又致郁的话题,我知道你也舍不得卡普仑先生走…” 范宁轻轻抽了一下鼻子,睁开眼睛,沙哑着喃喃念道: “复活,是的,你将复活…” 那日在地铁事故现场所大声而出的,那日在创作第三乐章谐谑曲时所记的“生者必灭,救赎难寻”…那些诘问和灰色调的探索… 此时的圣咏合唱《复活颂》让范宁灵性一片澄明。 那个一直不知该如何回答的终章… 一切迷茫和困惑都迎刃而解了。 “凡有血气的,尽都如草,此所谓生者必灭…” “生者必灭,但灭者必复活!” 「所谓程式。审美的程式、体验的程式、获得慰藉的程式」 「你看啊,它们中间其实都包含着‘现实中难以发生’的虚构因素。不会有神话人物带你游历历史投影,不会有见证之主降临神迹解决微末世人的爱恨情仇,现在的时代也离“全人类的欢爱”差得很远,对吧?」 那个在圣欧弗尼庄园度过的夜晚,和罗伊小姐对于“情感程式论”的讨论,以一种完全不一样的视角出现了现在的范宁心中。 渴望但又在现实中难以发生的叙事角度… 渴望又难以如愿?? “还有什么叙事角度,能比‘复活’更符合这一特征呢?” “人死不能复活…是啊!正是因为人死不能复活,关于复活的叙事才会显得弥足珍贵,充满巨大的慰藉与伟力…人活着是为了什么?活着所受的苦难到底有没有意义?这一切是否只是个巨大的恶作剧呢?不!在这一幻想的情感程式中听众们会理解,生者必灭,灭者必复活!他们的诞生绝非枉然,他们的生存与磨难也绝非枉然!!” 唱诗班的庄严肃穆之声仍在教堂回荡。 范宁的脸上仍旧挂着泪痕,但眼神却愈来愈亮,目光与灵感所视之处愈来愈高。 “英雄的葬礼、往昔的追忆、混乱的运动、痛苦的渴求…而等到最后那一日,荒原中将传来地动山摇的巨响,墓穴裂开,死者林立,漫山遍野地鱼贯加入行进之列,不分贫富贵贱,国王也好、乞丐也好、义人也好、恶徒也好、信神的也好不信神的也罢,全都不由自主地举步向前,四际都是令人闻而恐惧的哭喊施恩与宽赦之声…” “那些哭声愈来愈高,直震天际,感官弃我们而去,意识随着永恒圣灵之逼临而消殒。在可怕的静寂中,尘世生活显示出最后颤栗的姿态,启示的小号在呼唤,夜莺之声远远传来,俗者与圣人合唱‘复活,是的,你将复活’,他们尽皆受到宽恕,然后出现辉光,奇异而柔和的辉光…” “在那里没有任何审判,没有犯罪者,没有正直者,没有强权,也没有卑贱,没有惩罚也没有报应,天国与人间无分彼此,一切都将归于永恒而静谧的幸福…这就是我完整的第二交响曲,《c小调第二交响曲》‘复活’,生者必灭,灭者必复活,这就是当前我人生阶段的问题的答案!!” “铛!——”“铛!——” 敲响的钟声让范宁的思绪回归尘世,他看到希兰正眼巴巴望着自己,泪水在双眸里打转,下意识地递过去自己的手帕。 然后意识到她好像在不久前对自己做过完全一样的动作。 范宁抱以安慰的眼神,然后轻拉她的衣袖示意跟着众人一同站起。 在最后的道别仪式过后,两人加入了送葬的行列。 “我庆幸我想到了邀请哈密尔顿女士参加新年音乐会…” 希兰望着崭新立起的墓碑怔怔出神。 上面除了老太太的生平与黑白像外,还有已成为范宁《第二交响曲》第四乐章女中音唱词的墓志铭——那首由维埃恩赠写,被抄录在她工作本扉页的《初始之光》。 “…也庆幸你在医院的时候说服了她,我们都是最令人感动的那个送别者。” “不,不是我们用新年音乐会送别了她。”范宁严肃摇头,随即俯下身子献上花束,缓缓连鞠三躬。 “是她用‘初始之光’接引了我们。” 正文 第293章 真的没人用过(4K二合一) 第293章 真的没人用过(4k二合一) 「世界表象是个囚笼,而艺术是通往自由的捷径。」 「和我有过一段时间共事经历的人都会感受到这一点,在那些时候我满腔热情,我不能自已,但我属于我自己,好几次深夜我在伏案创作之际灵感泉涌勃发,都不知谱纸上填满的音符刚刚是怎么写下来的,但在我审视它们时,又确信这全然来自我的自由意志,并映现着来自圣欧弗尼庄园的夏日精华……」 「“不是我们在创作,是我们被创作”,音乐是人类心灵深处不由自主的表白,其背后似乎是冥冥不可知的“烛”相无形之力在驱策推动,当烛火燃起,万灯皆明,那处便容不得任何阴影,一切人与一切事物,亦只得退居其次……」 「从以上这些意义来说,创作者是必须要忍受长时间的静寂孤绝,必须沉浸于自我、完全与世相隔的,但从目前现状来说,这又是异想天开的……」 「学派研习活动此事体大,对你而言时间上也十分合适,在毕业季最后一个学期,大部分人解决了未来去处后就庸碌度日,我却在那时完成了迄今生命中最重要的《第一交响曲》,而侯爵大人对你未来的期望也不会止步于一个高位阶……不清楚你最近的户外活动时长如何,我认为离气温回升尚有一段不短之时日,因为每日坐到办公桌前的一个小时散步是雷打不动的安排,特纳艺术厅附近街道及山丘的景物已经历历可数,它们仍在早春的天寒地冻状态中徘徊……」 「散步这事儿有利于灵感的发散或总结,但很多时候有了好的点子,我急不可耐想落笔铺排,却只能暂先记录零星片段,因为排练工作、教学工作或一堆行政签呈还等着我,这还是建立在目前我亲自指挥的音乐会已经大大减少的情况下……昨日卡普仑先生戏称我为“午夜作曲家”,我当即予以反驳称“早上六点半至八点也是我的作曲时间”,的确,自从坚决维持了六点准时起床、半小时洗漱进餐的生活作息后,手头可用的时间又稍显宽松了点……」 「新年后的演出安排涵盖了客席指挥执棒的交响乐、钢琴独奏、合唱及乐手几几组合的室内乐,对于已跃居一流梯队之首的旧日交响乐团而言,合作邀约的外部资源选择权在我们手上……而在为数不多的我亲自上台的音乐会里,乐迷对我的赞赏仍旧无以复加,不夸张地说喝彩声犹如风暴过境,每一次谢幕后全场听众都喊着我的名字直至我重新现身方肯罢休……」 「这非炫耀或分享愉悦的口吻,事实上我当一次次发现提笔创作的空当是这么少时,我委实有些烦躁……一个被行政工作和演艺杂务绑得死死的人,确证难以像几个时代前的那些作曲健将般高产,只有在午夜和凌晨,我的全部灵性才能尽集于心血创作上,这也是给你回信较慢之缘由……」 「好在对于那座不可知的高塔的敬畏之情,将能在此曲中首度作个完整的剖白呈现——“生者必灭,但灭者必复活”,“你被棍棒击打倒地,又乘天使之翼高飞翱翔”——这些曾经探讨而不得的答案已经昭然若揭了,人类在无止尽的质疑惶惑中,依旧会苦苦追寻那永生救赎的灵光乍现的刹那……」 「有时我也在想,按理说指挥事业的成功,理应能让我用钞票换得大量创作所需的宝贵时间与自由,当务之急是把这想法付诸实施才对,但我还背负着几百号人的生计与他们的生涯梦想,‘连锁院线’及‘音乐救助’计划的规模性实施也不止需要这点财力……」 「总之,初定计划是再过今年一整年,当特纳艺术厅积累了足够多忠诚的乐迷与赞助伙伴,当发行在售的唱片销量流水足够之多,当旧日交响乐团的演奏技艺再上一个台阶时,我会开始逐步抽身至纯粹的世界当中去……」 「我靠指挥过活,但我活着是为了作曲。」 “罗伊·麦克亚当小姐亲启” 古典羽毛笔的笔尖跃然于纸面之上,办公室里响着轻微的沙沙声。 早春的夜幕来得依旧早,窗外已是灰黑一片。 范宁时而提腕沉思,时而奋笔疾书,过了许久他将信笺轻轻塞入信封,在封面划上最后一笔,然后靠在座椅上扶额出了一小会神。 在被“复活”的灵感火花击中后,接下来面临的将是极其艰难繁杂的工作,既有对初始灵感的细分拆解,对大量文学与音乐结合案例的考察,也有纯粹理性的、技术上的难题需要克服,它们时不时就会在创作的道路上划出一道鸿沟,让人一连几天几夜寻不到跨越的希望。 就拿范宁之前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来说:巴萨尼《复活颂》原诗的文本虽然出彩,但是太过于短小了。 它只有两个诗节,而按照范宁设想,合唱部分的音乐语汇,至少需要八个诗节的时长才能承载,这自然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歌词,音节的抑扬顿挫也需与音乐情感相匹配。 对诗歌文本的改编扩展,贯穿了范宁的作曲全过程,此前的大量思考积累发挥了作用,他也一度庆幸“音乐学专业的学生似乎在文学素养上多少比其他音乐专业要强点”。 这项工作有时取得进展,有时又推倒重来,直到如今过去了两个月,八个诗节/唱段的歌词文本才基本确定下来。 在设想中,它们将配合几段起衔接作用的乐队间奏曲,来承载范宁所拆解出的不同灵感片段,如“宣告动机”“复活众赞歌”“恳求动机”“升天动机”及其变形与对位…如此构成整个合唱部分。 可要注意的是,说了这么多,合唱部分还只是第五乐章的再现部! 它们还需要像《c小调合唱幻想曲》那样,通过引子、呈示部和发展部来完成铺垫,在最后一段旅程方能升华。 那么光是终章篇幅就会远超合唱幻想曲,达到30分钟以上的演奏时长,再加上前面四个乐章,加上庞大的编制和复杂的音响… 按照范宁当日在麦克亚当侯爵面前对于圣雅宁各骄阳教堂的理解…“数量的崇高”和“力量的崇高”,《第二交响曲》必须一并具有,如此才是一部气势恢宏又令人潸然泪下的大型史诗。 否则又谈何能“战胜”每位后世作曲家心中的那座“第九”高峰和执念呢? “铛…铛…铛…”座钟报时下午六点,打断了范宁的沉思。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出声道:“抱歉,你们过来吧。” 隔断屏风的另一侧沙发,几位坐着休息等候的职员抱着一堆签呈起身。 紧接跟在后面的就是端着晚膳餐盘的厨师。 “已经放凉了,需要给您重新呈一份吗?” “不用。” 签呈被范宁一张张飞速翻阅,并选择性地详读或提问,六点二十分众人散去,范宁将餐盘移到跟前,举起刀叉开始狼吞虎咽。 填饱肚子后,他进入起居室的门,四仰八叉地躺在柔软大床上,看着天花板放空了五分钟。 他又起身活动了五分钟,最后在钢琴前弹了两首自己喜欢的巴赫平均律,权当放松后,抱起几本乐谱出门。 晚七点,负一楼的32间琴房小教室绝大部分都已亮起,3间音乐大教室也有2间在使用。 它们的门牌上挂着课表,或标有乐器名编号,里面飘出断断续续的音乐或歌声。 而在大型排练厅门口,范宁隐约听到了卡普仑正在带大家对《第二交响曲》第一乐章做着“样品前处理”。 他绕行一圈,皆未做打扰,然后推开了一处中型排练厅的门。 这的三十余位少年少女将目光投了过去,他们所坐的位置大概摆成了交响乐团的声部分布,但很明显,规模还不及三管制编制的一半。 第一小提琴只有六人,第二小提琴只有四人,管乐声部只有两个人甚至一个人在。 “范宁先生晚上好。”现任客席指挥的青年音乐家洛桑愉快打了个招呼。 “青少年交响乐团的第一次登台时间定于4月15日,所以,洛桑小姐,一个月的时间,合排工作可以先开始了。”范宁递去手中三本厚厚的总谱。 “我正是如此想的。”她接过去后应道,“因为基础尚可的团员,或经两个月训练领悟力很强的团员,已经可以凑齐声部并满足小型的音响平衡要求了。” 范宁“嗯”了一声。 先将这些人排起来,还在以上小课为主的其他团员再合格一位跟团一位,这样既照顾了不同层次乐手的实际学习需求,又保证了排练效率的最大化。 “10首,3本,就是30首?”翻开目录的洛桑第一时间惊呼起来,“全是新作?范宁先生,您不是在写《第二交响曲》吗?您这是怎么…做到的…而且,虽然似乎都是一些不太难的短篇小曲,但我们一次也吃不下这么多呀。” “曲目库而已。”范宁笑着解释道,“很早前有此计划时,就提前开始准备了,之前你们听过的那几首不也在里面?” “而且,也不是要你们一下子全部首演。我的想法是,第一次音乐会排满下半场,约六七首,之后每次音乐会首演两三首就差不多了。” “至于具体先排什么后排什么,依你个人喜好,其他作曲家的曲目选什么也依你,遵照旋律讨喜、篇幅不长、欣赏门槛不高的原则即可,同时也要考虑到曲目应难度不大、易出效果,每次的音乐会都选一首古典风格的简单交响曲,外加一系列小型作品。” “记住,我们的目的是‘艺术普及’,对演奏者和聆听者而言都是这个目的。”最后范宁强调道,“对你而言,经历将一支乐团的水准从无到有带起来的过程,这对指挥能力的提升很有帮助,指挥不仅是一门技艺,还是沟通与交流的工作方法。” “嗯嗯……”洛桑低头翻阅,视线随意在几首曲谱上停留,并想象着内心的大致听觉。 然后她见怪不怪地发现,这些作品虽说是“入门”级别小品,但论及旋律的动人程度,以及技法之成熟、性格之鲜明、气质之优雅,质量全部都是传世名篇那一级别的! 范宁此次为青少年交响乐团音乐会所选曲目,基本是属于在前世“古典名曲100首”里面再精挑细选出30首的操作了! 譬如洛桑手中的第一本总谱,除了之前演过的《蓝色多瑙河》《电闪雷鸣波尔卡》《拉德茨基进行曲》《野蜂飞舞》外,还有柴可夫斯基芭蕾舞剧《天鹅湖》的第二幕场景曲、德沃夏克的《斯拉夫舞曲》第八号、小约翰·施特劳斯的轻歌剧《蝙蝠》序曲、《闲聊快速波尔卡》、《农民波尔卡》、瓦尔德退费尔的《溜冰圆舞曲》。 “对了,洛桑小姐,我忘了说。”准备跨出门的范宁又站住,“等到这个月下旬,开票和宣传就可以差不多开始了,你抽空和综合运营部的那位高级茶艺师先生对接一下。” “好的。”洛桑应道,“对了,演出票价怎么划?是我们艺委会提需求,还是让康格里夫先生自己来?” “你提便是,大概2个先令这样子。”范宁随意比出一个手势。 “好的,2镑是不是有点太低了?”洛桑第一注意力主要在范宁的手势而非声音上,然后自言自语道,“嗯,也算合理,毕竟是青少年交响乐团,水准和曲目深度上都不可与旧日交响乐团相提并论的…” “2个先令。”范宁无奈重复。 “啊…”洛桑吃了一惊,“抱歉先入为主,主要是这个货币单位,也许…好像…似乎…我自己觉得…在演艺行业中没人用过?” 她小心翼翼地确认道:“定得这么便宜吗?那就是2/4/6/8往上,尊客票最多10个先令了,会不会连成本都收不回来?” “2个先令是尊客票。”范宁哭笑不得,“也就是往下,大概可以是2先令/1先令/8便士/4便士这样子…” “啪——”“咔哒。” 女作曲家手中的总谱连着指挥棒一起掉地。 “范宁先生,这回我确定了,这个货币单位是真的没人用过……” 正文 第294章 生而爱乐(4800) 第294章 生而爱乐(4800) “不错的曲目,但这是什么新的营销套路吗?” 综合运营部经理办公室,康格里夫面对着桌上的开票工联单,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思考。 站在他对面的财务负责人奥尔佳也表情愣住:“这一划票方案的平均票价在1125,也就是说,我们的总票房约是22960…” “…个便士,约折合90多镑。” “两位数的营收?”康格里夫正飞速运转着他那多年从客户口袋里搞钱的生意大脑,想着这一新套路到底之后会是如何变现的。 奥尔佳也有类似的思考。 她早已从与范宁共事的经验中总结出,每次这位音乐总监想出一个点子,或推出一组新动作,尽管可能在最初听闻时,大家都不明所以,但总能后知后觉地发现无一不是“杀招”,不仅赚得盆满钵满,还顺带着把名声一起收了,客户掏了钱还要夸他干得漂亮。 “事实就是这样。”站在一旁的洛桑说道,“范宁先生表示‘这次没有套路’。” “还有别的提示语吗?”康格里夫迟疑片刻后道,“呃,说句表示尊敬的个人评价,我从来不相信范宁先生没有套路…” “没了。”女作曲家摇头,“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范宁先生虽然现在各项工作仍然安排得滴水不漏,但基本上已经不陪我们进行任何休闲社交活动了,说话也是惜字如金,能在批示单上写清楚的就不当面找人,能用三句话说清的就不用五句话,对我们的指点还是有,但绝不闲扯其他,昨晚交代完后就匆匆走了。” “难道是‘新品尝鲜’后再回涨至正常?”康格里夫努力挖掘着所有捞钱的可能性,生怕自己错过了范宁的用意,“毕竟青少年交响乐团的演出之后会逐渐常态化…对了!他有没有提到过首场之后的定价、曲目及宣传方案怎么安排?” “这个倒是解释中早提过了,之后都按这个定价来。” 空气中陷入一阵沉默。 “我知道了,他对钱没有兴趣。” 奥尔佳突然恍然大悟地开口:“准确说,是之前没得到时很感兴趣,现在逐渐觉得索然无味了,可能就是单纯想把小伙子小姑娘们拉上去练练吧,我猜的……康格里夫先生,别想太多了,就这么划吧,财务这边直接过就是,目前这种小体量的项目,在我们的营收里已经是很次要的一部分了。” 她的语气颇为财大气粗。 早在一月下旬就有媒体很敏锐地称,特纳艺术厅即将因演出票房、唱片销售和美展拍卖赚得盆满钵满。 实际上这三个月的营收分别为20多万、30多万、40多万镑,新年音乐会后那可怜的余量已经翻了二十倍不止,目前的流动资产直接飙到了百万以上,新一轮的功能性场地扩建填充,以及顶级管风琴的采购都已经开始提上日程了。 究其原因,从一季度即将收盘的营业构成就可以看出: 乐谱出版与唱片销售分成占比超过40%。乐谱数量之丰富自不必说,在售唱片现在也已有七张:“圣塔兰堡音乐节现场”、“范宁的钢琴独奏”、“范宁的《第一交响曲》”、“希兰的三首小提琴协奏曲”、“罗伊的两首大提琴协奏曲”、“琼的两首长笛协奏曲”,以及“从‘李’的钢琴协奏曲到印象主义管弦乐”。最后这套唱片定价最高,达到了40镑,而且颇有点捆绑打包的意思,但由于“李”的强大号召力,其销量已经压过了《第一交响曲》一头。 音乐会票房占比25%; 美术馆营收占比20%,包括“办展与拍卖佣金”、“日常门票”、“画册及纪念品销售”等二级项目在内; 第三方收入占比15%,包括“艺术冠名”、“常规捐赠”、“政府补贴”等二级项目在内; 可以看出,在范宁的一系列玩法下,音乐会虽然是主要的艺术活动形式,却已不是主要的营收渠道了,在“演出收入≈营业收入”的传统音乐厅和剧院眼中,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它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这早就引起了帝国其他同行的注意,参考与分析一波接一波,甚至上个月有两个郡的文化部门都来实地考察了,但这些政要们发现根本学不来范宁的玩法。 唱片?是个业内人都知道现今是唱片工业的黄金年代!但野蛮生长的初生期已经过去,高质量的唱片已有相当多的存量,能用上留声机的乐迷耳朵都极为挑剔,现在能称之为“赚大钱”的只有“杰出新作”或“大师神演”,可是院方和作曲家通常只是合作关系,能灌录一部优秀的新协奏曲就够吃上一年了,谁能像范宁这样半年连发这么多曲目,而且还是自己给自己赚钱? 美术馆?有“钱途”的文化产业模式之一,但和音乐厅不是一回事啊!有谁既擅长经营美术馆又擅长音乐厅的?想来想去,就眼前这位一个。 艺术冠名?打扰了,那些层出不穷的礼遇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出来的!不是没人想学,但学不成样子,金主根本不买账! 光说那25%的票房收入,在定价对标十大乐团的情况下还场场爆满,那些营销手段就够难学的了! “好吧,他对钱没有兴趣。”康格里夫接受了这个观点,“所以这个…怎么宣传?” “啊,我不懂这个。” “这不是您的拿手好戏吗?” 洛桑和奥尔佳被这位运营部的经理给问懵了。 “宣传是定一个相对高价,然后用手段吸引别人来掏钱…”康格里夫感受到了认知的盲区,“这个,呃,它这么便宜,可能,也许挺好卖吧??…我擅长挑战难题,可范宁先生来了道11,我想了一上午,觉得自己连2都不会写了…” “要不,您随意?”洛桑尝试给出建议,“您不是正在做二季度的演出排期海报吗,其他场次的什么海报折页展示架,您照着直接复印再改改文本就行了,包括票价也一样。” “我已经能预料到乐迷看见海报后,那副怀疑自己眼睛出了问题的样子了。”康格里夫耸了耸肩,“不过一类新的演出总有一个新的系列名,类似‘首席们的协奏曲’、‘音画印象’、‘不留遗憾的欢乐’、‘重奏的亲密对话’之类的,按照范宁先生意思这能‘彰显演出计划的系统性,培养细分领域的固定受众’…所以,这青少年交响乐团的演出怎么命名呢,让我提炼提炼特点,‘4个便士的享受’?” “不知道的人以为是劣质红灯区的宣传。”洛桑撇嘴评价道。 “是我大意了洛桑小姐。”康格里夫叹气扶额。 “问题可能出在选择了最低一档的票价,不如改成‘2个先令的享受’?”奥尔佳尝试贡献主意。 “档次稍高的红灯区宣传。”洛桑继续撇嘴评价。 空气中陷入了更长时间的沉默。 “生而爱乐。”范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三人齐齐望向他。 康格里夫如获大赦般长出一口气:“谢天谢地,您让我们的灵感回归了高贵。” “学习音乐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权利,这是客观之‘能’,生而爱乐则是每个人已激发或暂未激发的本能,这是主观之‘想’,前者为演奏者,后者为聆听者,它们共同组成了‘艺术普及’。” 范宁解释之间,将两张纸按到了办公桌上:“曲目单里加入这些内容,尺寸可以稍微做大一点。” “曲目导赏?”康格里夫下意识低头,看到了范宁密密麻麻的手写钢笔字。 和曾经印象主义美展上的导赏一样,他针对每首曲目都用尽量通俗的语言做了一段启发性的提示。 后面还有“观演小知识”、“微调计划”什么的… “这样的定价令经济条件更窘迫的群体负担得起了。”范宁继续道,“但未接触过严肃音乐的他们,未必会第一时间关注到消息乃至产生兴趣,要让更多需要的人知晓,更多需要的人购得。” “让需要的人知晓并购得不过范宁先生,他们的空余时间往往极为稀缺…”康格里夫琢磨着这个要求,一抬头就发现,交代完几句话的范宁后脚已经跨出门去了。 “到底是谁空余时间极为稀缺?”洛桑摊手摇头。 于是在三月份的下旬,不少乌夫兰塞尔的市民在出行途中阅读报纸时,获悉了特纳艺术厅二季度演出计划的汇总信息。 然后几乎所有人都盯着其中几场死命揉着眼睛。 “生而爱乐·特纳艺术厅青少年交响乐团音乐会…演出票价…演出票价?” “4便士,8便士,1先令,2先令?”有人读完这个后,不敢相信地将目光移到其他场次,“6镑,10镑,14镑,18镑,24镑…” “若是那几场单位符号印错了,可这数字先大后小没有道理啊?” 而也是在这一天,乌夫兰塞尔除了大街外的小巷,尤其是劳工集居区、工业区、码头区或连接这些区域的中间街道,被专门贴满了4月15日第一场“生而爱乐”音乐会的单独宣传海报,并贴心重点圈出了开票时间、演出时间、观演须知、各购票代售点、音乐厅地址及前往方式、以及门票分批放出的规则。 “最低只要4个便士,就可以听到一场高雅的交响乐?” “特纳艺术厅我知道,那种地方高贵神圣,贵族少爷小姐们的去处,上流社会的社交场所。” “那些大音乐家们就在里面工作吗,我可以见到他们?” “会不会因听不懂而被笑话?” 晚上七八点,那些在工厂倒班换班,或是做短工长工回家的人们,有一部分被街边随处可见的海报吸引而驻足,围成一圈议论不休。 有人不敢相信,有人跃跃欲试,也有人犹豫迟疑,除了畏惧和自卑心理,深陷繁重的劳作或家务也是客观因素。 但演出方有几个微调的细节,起到了较为关键的作用—— 代售点尽可能铺展分散;(降低步行或乘马车前往购票的时间); 音乐会时间挪到晚8点半开场;(尽量满足大多数早班劳工的7-8点下工时间) 不设迟到限制,可在任意曲目间隔之间进场离场;(进一步容纳工作作息有出入的听众) 曲目安排较短且不返场加演,晚10点前结束;(以照顾到下工后琐碎的家务与子女抚养需求) 4月1日开票后,每日售出数量会统筹控制在总票数的20%;(最快也需要五天才能售罄,因为劳工在有自己的安排时,无法第一时间腾出自由时间。) 中产职员、贵族和工厂主们并未想到文字后面的那一层,但这些围观的劳工,只觉得一切安排和调整,都在尽可能照顾着自己窘迫的那面。 他们却不知道,演出方对自己的生存生活现状如此了解,正是来源于范宁前期大量走访谈话调研的成果。 到了开票日的第一天,很多劳工已经动起来了,他们决定尝试着去看看情况。 “先生,请问…4月15号是不是有场演出的门票是4个便士?” 清晨七点,南码头区的一家代售点前一如既往地排着长队,上工途中的一位纺织女工穿着灰色的旧棉袄,咬牙故作镇定地问着前台。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装作若无其事地掏出四个铜板,又几乎看都没看地飞快选了座位,最后把门票小心翼翼地放入怀里离开。 背后几位绅士驻着手杖一言不发,礼帽下目光平静,且出于礼节并未牢牢盯梢,但细看其面部表情,又总觉得带点异样。 再往后,又同样有几位劳工模样的人在排队,其中还有一些介于两者之间的,家境稍微宽裕但又够不上中产的熟练工、小店主、小文员。 他们之后又是绅士淑女。 在售票达到总盘统筹的每日限额后,对应那场青少年交响乐团的演出门票就暂时停售,而其他场次继续正常销售。 总体而言,头两天各代售点的现场情况,并未出现什么值得说道的事件。 毕竟不会有哪位绅士和淑女在现场发表过激言论。 问题出现在了随之而来的媒体报道与社会舆论上。 在特纳艺术厅赢得了社会广泛声誉的今天,主流一线媒体是不会做那种博眼球的事情的,但出现了不少委婉批评的声音。 在上流社会眼里,无论保守者还是进步者,之前的学院派与印象主义之争,都只是属于艺术思潮的“内部”矛盾… 而这件事情简直就有几分“艺术的高雅殿堂被沾有泥土的鞋底踩上”的意味了。 以上引号内容来自于这座城市的头号媒体《乌夫兰塞尔艺术评论》。 一向对特纳艺术厅报以赞誉的《提欧莱恩文化周报》也发文认为,“人人生而爱乐,但音乐是个宽泛概念,严肃与市井的界限不可混淆”。他们尤其指出“贵族与平民间不因财富分贵贱,而因品味分高下,特纳艺术厅作为领军地位的艺术场馆,当它的演出定价跌出某个限值时,起到的效果并非公益,反而是对帝国的公共文化资源造成了占用与浪费。” 大媒体多多少少讲点温文尔雅。 而乌夫兰塞尔的二线媒体《事件报》的报导角度就很刁钻了。 他们直接刊登了几张拍摄于清晨排队现场的照片,其中妆容得体的绅士淑女和衣着面色窘迫的劳工,就这样混杂在了队列里。 甚至有个特写,入镜者是两位涂脂抹粉,在冷天穿着丝袜、筒靴与腿环,似乎是做流莺打扮的年轻女人! 配图外的撰文内容上,则似乎是对于排队市民们的采访言论摘录: “我买了这场的票,是的,我果断买了,您知道,我是特纳艺术厅的忠实乐迷,我发誓,在这些‘爱乐人士’于乐章间胡乱鼓掌的时候,我会跳出来制止来保护小音乐家们的。” “现在的形势无疑是可以被理解的:这样的一场演出,若从成本上考虑,它的定价调低是必然结果。因为我们令人敬爱的范宁先生,他需要雇佣至少超出原计划20倍的人力,去清理演出结束后交响大厅里里外外留下的泥土灰尘和污渍垃圾!” “嘿,在中场休息时,你们或许可以采访采访那对娼妓,问她们在范宁先生的交响乐里面听出了什么!” 正文 第295章 请假条(4800) 第295章 请假条(4800) 「艺术品位是一种资本,文化范畴的资本。」 「论绝对的财富,我如何去跟亚岱尔先生相比?论绝对的实权与力量,博洛尼亚学派如何去跟特巡厅相比?但当局比谁都清楚那个道理:就算是有知者们也不愿意自己在失常区跟自己过日子……」 「所谓民众口中的“学阀”或“王室贵族”们,在这个工业时代最引以为傲的早已不是资产和土地,而是一如既往掌握在手的,对于‘高雅艺术与渊博鉴赏’的定义权——就如同你曾经分享的,担任“艺术顾问”经历时的感受。」 「不过我也发现了,在社会热点舆论报道,尤其是偏“负面”的消息报道中,永远是那些角度刁钻又放开手脚的媒体能占得流量先机。一连快十天的时间,《事件报》几乎一直在反反复复脱销加印,本来只是一家影响力基本囿于本地的二线媒体,结果那一期周刊,在圣塔兰堡的需求量从以往不到1%直接飙升到了20%,可以说将同城《乌夫兰塞尔艺术评论》的风头完全盖过了……」 「我仔细读了几家权威刊物的文章,应当说它们的批判是保留的,讨论是理性的,态度是严肃的,结论总体也是“需要继续审视”,但遗憾的是,这些专业分析“阶层、审美和道德”之间关系的理论文章,认真去阅读思考的人却比以往要少……」 「究其原因在于,《事件报》简单粗暴的“配图脱口秀式报道”,不仅让所有置身事内事外的市民都想一睹为快,而且更微妙的是,它隐隐约约提供的某种情绪价值,直接满足了这部分人的心理需求……让我颇觉有趣的是,这些尊敬你、喜欢你、亲近伱的绅士淑女们,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了一种类似“你怎么还和别人玩”的小家子气,实际上很多人都忘了你只是中产阶级里较优渥的出身,也忘了真正的艺术大师们从来都不只是某一国家或某一阶层的骄傲,而是全人类的财富……」 「但总体可以认为,这次的声音不管是情绪宣泄还是严肃讨论,都只来自上流社会中学阀与王室贵族们的态度。至于你在来信中问我,能不能总结出工业贵族,以及中产阶级对这次“劳工、小贩、娼妓与绅士淑女同时赏乐”是什么观点?——」 「他们没有观点。他们主导的媒体也有对事件的报道,但观点性的部分全是类似“同义转述”与“附和”的性质。我不否认在工业时代,这些人已逐渐变得自信,逐渐在社会热点问题上寻求积极发声,但一旦到了艺术领域,他们就开始露怯啦……他们显得自己积极拥抱着“皇室审美品味”,但实际上发表艺术观点前,一定会暗自先“看看我们这些人怎么说”,再小心翼翼地弄出点行文,显得自己在“独立思考”,立场和基调又大差不差……这种小心思我看得很多的!但是,还是好想笑喔……」 「我的时间比你悠闲,承受的压力也比你小,学派研习并非日夜深稽博考,若抱着检索某一特定神秘学知识的目的,那么那些文献无一不显得晦涩冗长而信息密度极低,但实际上它就是历史、文学或艺术的探讨性阅读……往往无形之物比有形之物更有价值,隐秘的历史总是倒伏在我们所熟知的历史之下,当你不经意间捕捉到一个悄然透露出的细节,再与往昔的修养互相印证时,自然能嗅到来自陈年珍贵红酒的芬芳……」 「洛尔芬湖是皇家音院中最美、最有表情的姿容,它是大地的眼睛,凝望它的人可以测出自己天性的深浅,散步时我喜欢眺望对面那几排白石雕像,想象着它们是一支吟诵复活颂歌的合唱团,那里地势天然生得好,各处植物景观组合或隐或显,安排得也很是地方……现在它们已经绽出新芽了,但同样的春天不一定意味着相同的喜悦,愉快或郁结取决于每个人过冬的方式,若未曾竭力对抗过严冬,就不能体会到春天的温暖,若未曾经历过对宿命患得患失的不定,就无法体会到拥有时那天的幸福。」 「如果自己认为一件事是需做的,就坚持做下去。」 “你的罗伊·麦克亚当” 视线掠过最后一行优雅而极尽伸展的笔迹,范宁将信笺塞回,他在读信时本就不多的笑意一点点地散去,然后怔怔出神了许久。 精致的玫瑰色信封下面,以没有完全覆盖的方式压着另一小张文件。 卡普仑手写的请假条。 自三月份以来,这样的假条已经出现了4次,每次的时间都没有超过3天。 但实际上,自新年音乐会之后,卡普仑的身体就以很明显的趋势一天天地衰弱了下去,其速度完全与他急剧增长的指挥水平成反比。 他的骨骼疼痛更剧烈,开始更频繁地服药,超过一个小时的站立会非常吃力,后来则发生了好几次在排练或讨论工作时晕倒的事情。 其实自从去年的开幕季演出一结束,范宁就从后续的演出计划安排上有意减轻了他很多的工作任务,再随着年后室内乐与独奏演出的铺排,以及两位客席指挥的加入,范宁将他其他的事务几乎全分走了。 除了他不可能愿意分走的《第二交响曲》前四个乐章的先行排练任务。 对于卡普仑这每次交上来的所谓请假条,范宁的内心反应是十分矛盾的。 事实上哪用得着这样书面申请?若是需要去医院辅助治疗及休养身体,随时直接去就行了,范宁既不会调整其岗位,也不会扣除其薪资,也默认了奥尔佳同样陪护休假,甚至他觉得最好的事情应是“彻底休息好了再回到指挥台”。 但显然以上所有都不是重点或现实。 不存在彻底休息好了再回指挥台这事,如果卡普仑在每次返岗拿起指挥棒时,范宁都要求他继续回医院或家中休息,这与提前杀了他无异。 所以事情才变成了现在这样,每隔十来天他实在扛不住了,就会来给范宁交上一个2-3天的病假申请,然后等时间到后,又以看上去“休息得不错”的气色重新来报道了。 窗外雾霭沉沉,不见阳光,偶尔能听到一两声飞艇的沉闷鸣响。 “范宁先生,下午茶还有十分钟开始。” 门口传来一位行政部职员的礼貌提醒声。 “我不去,你们聊。” 眼神游离一段时间后,范宁将看完的信与请假条收好,将自己一大堆杂乱的情绪全部压下,处理了一小堆工作文件后,又开始提笔梳理起明天首场青少年交响乐团音乐会的布置要点来。 如果不能以很高的效率处理完每天的事务,那么为数不多的作曲时间就会进一步被挤压,已进入最后合唱阶段写作的第五乐章就会更晚得到排练了。 只是,“音乐救助”计划的另一部分登台在即,这件曾经同样是范宁心心念念的愿望,如今实现之际,心情却怎么也高涨不起来。 沙沙的写字声如窗外铅黄的雾。 第二天晚上7点30分,特纳艺术厅处处亮着华灯,入场的第一波高峰已经过去,但检票大厅、二楼廊道和交响大厅外面的其他区域,还是有相当多的听众滞留。 其实今晚的演出,原先阶层的乐迷仍然占据了一半的比例。 那场新年音乐会实在给音乐界留下了太深太深的印象,几乎所有人清楚特纳艺术厅有个“音乐救助”项目,也清楚当时的合唱团是什么水准,只要是带点脑子的人都知道青少年交响乐团的水平同样不会太差,再加上今天大量的新作首演…… 就算这场音乐会定成十几二十镑的价格,他们也同样会买的,而且论排队购票的机会,他们比劳工小贩们更加方便。 相比于极少极少数“拒绝和娼妓共同赏乐”的道德家,其实更多的人抱的是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猎奇心理,反而更加期待出席了。 他们很想看看这群人到底会有怎样的表现,想看看尊敬的范宁先生把他们放进来后的会不会后悔,所以这其中很多具备记者身份的人,此时在检票大厅附近逗留做拭目以待状。 这其中尤其以《事件报》的几位记者最为积极,他们准备针对前期“乐迷采访”的代表性言论进行“实况跟踪报道” 除了演出现场,特纳艺术厅未禁止拍照行为,很多媒体已经开始调试设备了。 可直到过了8点,有几位站在二楼廊道观察下方的记者乐迷,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已开始集中入场检票。 之所以说后知后觉,是因为… 这些劳工、匠人、仆从、小贩、小文员和近郊农民们,在着装上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灰黑色而非浅色花色,选择了纯色而避开了格子和条纹。 当然在细看后,记者们也很容易就发现:其质地款式劣质又老土,鞋子也不是皮鞋,身形不够挺拔,举止也不够优雅,但起初零星几个人入场时,的确无人注意,只有在后面人流到达高峰时才意识到他们来了。 这说明在音乐会场合,这样的形象虽然有些不伦不类,但谈不上惊世骇俗或惹人笑料。 而且… 有很多人在门口暂停过一次,因为他们看到了导语,也有工作人员引导,两边提前备有浸在清洁液里面的湿巾架。 这部分因务工而来不及清理显眼污渍的人,大体做了一次清洁才入场。 他们手上握着曲目单和门票,有些拘谨地将门票呈递给检票员,又反复对照着席位上的号码与实际的区域位置入口,并用好奇和惊叹的目光一路打量着音乐厅的环境。 相比充斥着粉尘、机油、噪音或染料污渍的工厂,这里洁净的木头、石板、灯箱以及充满美感的陈列装饰,虽不至于说像来到了“天国”那么夸张,但总是在提醒着他们,世界上还是存在能让人感受到“活着”的地方的。 二楼廊道处,《事件报》一位留小胡子的记者,和旁边负责摄影的助理大眼瞪小眼。 这…不是我们想拍的东西啊… 不体面没错,但谈不上失礼吧? “咔嚓。咔嚓。” 《霍夫曼留声机》的资深记者兼乐评人费列格,则若有所思地亲自按下了快门。 时间太紧张了,这第二波检票高峰很快结束。 基本上卡在了8点半的前两分钟,最后一批才入座。 这归功于一路大量的引导提示牌,让匆匆忙忙的人们不至于在偌大的音乐厅迷路。 “今天的曲目单怎么这么长?…” 几位绅士拿到手后发现,它排版精美、内容详实,足足可以展开四折八页。 「上半场:」 「1《蝙蝠》序曲:从热烈又欢腾的全乐队齐奏开始吧!接着是在轻柔音乐声中由双簧管吹出的活力主题,然后你将听到中间四段性格各异的片段—— 第一段是华丽流畅的小快板,在弦乐(一堆提琴)的拨奏下,小提琴旋律悠扬动听,它的颤音伴随圆号转调,最后以短笛颤音衔接; 第二段是优雅的“嘣擦擦”三拍子圆舞曲,依旧是弦乐呈现,后来长笛也加入舞步; 第三段是慢一点的三拍子行板,这里弦乐是伴奏,而双簧管的主旋律略微有点哀婉忧愁,不过很快,它就变得轻盈而准备转调了; 第四段是很快的“嘣嚓嘣嚓”二四拍波尔卡,小提琴和长笛带队将欢快情绪发展至全乐团; 接下来你会听见它们的重复,但值得注意的是,第二第三段全变成了明亮欢快的大调,这很有趣,这很激情,等最后序奏部分重新出现后,音乐将在白热化的高潮中结束。」 「2《g小调第十五号交响曲》:本格主义大师塔拉卡尼前中期的小型交响乐,旋律动听,结构工整,形象鲜明,富有古典之美。 第一乐章,甚快板,注意木管组不安分的小调音响,然后我们听到了大提琴优美而感伤的主题,在颤弓加剧的乐队经过句后,迎来了副题圆号与双簧管的温馨对话… (注意,乐章中间无须鼓掌) 第二乐章,较慢的行板…… (注意,乐章中间无须鼓掌)……」 「下半场:」 「3《电闪雷鸣波尔卡》……4《闲聊快速波尔卡》……5《天鹅湖》……6《野蜂飞舞》……7《农民波尔卡》……8《溜冰圆舞曲》……」 今天的8首曲目,竟然每一首都附上了被范宁先生称之为“导赏”的提示语,和印象主义美展时一样! 很多人依旧没注意到一个细节: 这场音乐会的曲目单,在当时的购票现场就能提前拿得一份。这和以往是不同的,很多劳工是拿着提前领好的曲目单入场的。 这导致了一个现象:当下好奇又津津有味地阅读起来的,大部分反而不是劳工,而是刚刚在现场才拿到的绅士淑女和专业人士。 因为很多劳工之前就熟悉了,他们现在只是重新扫了几眼。 而且绅士淑女们又发现,除了每首作品的详细引导,曲目单后面还精心附上了一个“交响乐团座位分布图示”! 上面不仅框出了相对位置,把每个乐器名扔到了对应区域,而且名字下面还有乐器的外形轮廓缩略图,首席和指挥的位置也被标了出来。 “确实挺一目了然,不过这种常识性问题,需要标得这么清楚么?” 有很多乐评人或音乐专业的学生听众有些疑惑。 “哗啦啦啦——” 身边响起的掌声,让越来越多的人从阅读曲目单中抬起头来,加入鼓掌的队列。 他们看到了穿着西服与礼裙的乐手们开始进场。 这些乐手们年纪都不大,此刻动作和表情有些稍稍紧张。 但他们的气色非常地好,眼神也非常明亮有神。 一种在精神生活极度充实的环境中才能有的状态。 接着是穿一身黑色女式礼服的洛桑小姐在更热烈的掌声中登台。 看着少年少女们在指挥的带领下向听众行礼,在场有相当多的记者和乐评人,突然露出了一种长长的思索表情。 “我又意识到了一个之前并未明确注意的问题。”一位记者回想起这阵子的舆论,然后朝身边的朋友低声开口。 “什么?”身旁的绅士下意识问道。 “台上这些稚气未脱但气质初显的小乐手们的出身,同样来自劳工、匠人、仆从、小贩或农民的家庭。”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三章 何为懂音乐?(4K二合一) 在听众们或若有所思、或翘首以盼的状态下,台上的洛桑指挥落下了《蝙蝠》序曲的起拍。 热情洋溢的合奏音流,瞬间让整个交响大厅的空气都欢呼雀跃了起来。 “范宁教授真是一位旋律大师啊,只要是他手下的作品,主题永远带着一股具备传世潜质的味道…” “还有,他写的这些‘导赏’,虽然语言通俗易懂,篇幅也很短,但怎么感觉什么都有?” 几位来自音乐专业的在校大学生听众,跟着节拍悠闲挥动手掌,欣赏《蝙蝠》序曲过半后他们逐渐意识到,虽然那几段话才两三百个词,但整个乐曲的曲式结构、音乐形象、节奏变幻、主要配器、重要转调、情绪氛围…各种分析讲解无一不包含在内!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很多正襟危坐的绅士淑女们也发现,虽然自己算的上是爱听音乐会的常客,但如果没有这些“导赏”,仍然有很多关键的元素,是自己可能注意不到的。 它们非常有意义,对着它们欣赏音乐,这个逐渐印证的过程也非常有趣! 当《蝙蝠》序曲的四个部分依次再现,音乐在激情澎拜的序奏主题中提气收句的时候,第一轮热烈的掌声从听众席上爆发出来。 “弦乐组最重要的音准与整齐度已经令人八分满意了,几位木管铜管首席的音色稳定、气息悠长,很好的支撑起了和声色彩与经过句,那位小号首席的表现尤其出彩…” 第一首曲目结束后,很多乐评家或学院派的老师开始遵循职业习惯判断思考起来。 “如果是单看这支乐团,是业余中的较高水准,但若还有洛桑小姐扎实的指挥功底、准确而激情的术语指示,令人着迷的别样台风,以及范宁先生的‘名曲’创作质量加成…那么,这已经具有了三流职业乐团的演出现场特征,尊客票是有资格定到6-8镑的区间的,在范宁先生的特别光环下还能更高,而现在,2个先令?恐怕差了接近百倍!” 器乐和声乐在基本功训练的规律上完全不是一种逻辑。 联想到这群小音乐家的出身背景和训练时长,这些专业人士觉得,青少年交响乐团的表现比合唱团更值得让人惊讶和钦佩。 专业人士在做职业性思考,可另外的保守学者和媒体记者们,则在等另一个值得关注的时刻。 ——等这群粗鲁的人在乐章间胡乱鼓掌时,一定要用嘲弄的眼神狠狠瞪视他们,并在事后将其破坏音乐和情绪完整性的罪行登上报刊! 令他们熟悉的塔拉卡尼大师《g小调第十五号交响曲》响起,木管组不安分的背景,大提琴的优美感伤主题… 在第一乐章结束前的约15秒。 一位穿西装的小绅士,将一辆插着横幅的小推车从舞台下面由左至右推了过去,其高度十分合适,基本到了乐手和指挥的小腿处就停止了,没有挡住舞台的视线。 而横幅上面十分显眼地写有:乐章之间无须鼓掌。 定音鼓带着最后一个和弦结束后,仍有几位在心里高声叫好的劳工,下意识地拍了几下手。 舞台上响起了几声稀稀拉拉的掌声,但这些人马上就被身边的其他劳工轻声制止了。 “嘿,伙计!就算你没注意推车,曲目单上也写着呢!” 好在第一乐章比较热烈欢快的结局下,这几声并未造成过多违和感,因为听众们压抑的咳嗽声也是在那个时候出来的。 第二乐章结束前,小绅士故技重施,推车而过。 这一次的行板乐章,结束后的气氛是比较静谧唯美的。 但是,无人再伸手鼓掌。 “乐章间鼓掌这种小事,那帮人看似是所谓‘维护艺术’,实则是居高临下的优越感。须知在以前的歌剧演出中,观众频频对处在歌唱状态的演员报以掌声,那还是尊重肯定的体现呢,这个惯例也是从浪漫主义开始才慢慢形成的嘛…” “如今新听众的习惯和默契,是我们可以慢慢引导培养的,如果某音乐厅或剧院开业一段时间了,还是老存在乐章间鼓掌的现象,至少有八成责任要归咎于院方的管理问题,而这问题并不难解决,为什么他们不解决?归根到底是思想认识上不到位…” ——范宁在之前布置此项工作时,对特纳艺术厅的工作人员们如是说道。 如今,这种仪式般的暂告段落,让很多人体会到了奇妙的默契和感动。 直到七八秒后,情绪的余韵基本释放得差不多了,压抑住的咳嗽声才开始在交响大厅响起。 第三乐章…第四乐章…最后是热烈的欢呼声。 一线媒体、乐评人和学者们感到意外,而《喧嚣报》的主编麦考利,《事件报》的小胡子记者等一票挑刺者觉得十分失望。 倾向性的负面报道能吸睛没错,但自己也不能见点风就说是大雨,或者无中生有吧? 音乐会在热烈而有序的状态下一直顺利进行。 散场时,《事件报》的小胡子记者,终于开始了他的采访行动。 “这位先生,可以问一下您最喜欢哪首作品吗?”他逮着了一个穿灰棕色粗布棉衣,脸色皮肤粗糙黝黑的中年男人。 这是一位提前两个小时出发赶过来的近郊农民,回去仍需两个小时,这让他脚步有点赶,但突然听到有人出声询问,他本能地站定了下来。 “波尔卡,叫波尔卡的那几首我都喜欢。” “那您觉得有没有听懂这些交响乐?”小胡子记者追问道。 “我是种田的,为什么会听不懂?”中年男人摸着后脑勺,露出了憨厚但疑惑的表情。 “《电闪雷鸣波尔卡》就是我们庆丰收跳舞时赶上了大暴雨,《闲聊快速波尔卡》就是庭院里妻子女儿和大婶们扯家常,还有一首什么来着…”他低头看了一眼曲目单,“噢噢,《农民波尔卡》,演奏时乐手们还唱着‘来来来’的那首…先生,要不我先赶着回家了,我是种田的,这个就不需要解释了…” “……”看着这位庄稼汉有些不好意思地先行告退,《事件报》的小胡子记者感觉自己被口水给噎住了。 肯定是哪里有问题,是不是我提问方式不对? 散场听众接二连三地从自己身边掠过,忽然,小胡子眼睛一亮。 “绝妙的机会,太巧了! ” 他快步朝隔壁区域的一个出口走去。 有两位裹着高领深色披风、脚踏皮靴、面容姣好的年轻女郎进入了他的视野。 虽然这两位女子今日仅仅化着中等程度的妆,着装也相对持重,但是眼尖的他还是一下就认出,她们正是那日在购票长队中上镜的,疑似作流莺打扮的女子! “两位…女士。”几个呼吸后小胡子蹿到她们跟前,后方两位扛器械的助手也紧跟其后。 “我们是一家开设有听众赏乐心得专栏的报社,可以采访一下二位,在塔拉卡尼大师的《g小调第十五号交响曲》中听出了什么吗?” 这问法可谓是十分汲取“前车之鉴”了,一点也不“开放式”。 而且他避开了所有范宁带标题的新作首演,直接选的是那首唯一的大师作品!这首本格主义早中期的作品几乎没有什么标题性可言。 助手们严阵以待。 两位女郎相望了一眼。 “古典而均衡的美感。”左边的黑色披风女郎礼貌而笑。 小胡子记者愣了一愣。 “可否做一点展开?我们的赏乐专栏,每条心得收集需要一点…篇幅!对,稍微长一点点的篇幅!” 女郎稍稍停了几秒,似乎在组织或回忆什么,然后很快就重新开口,言辞稍稍有点卡顿和绕圈子,但语义基本清晰。 “例如第一乐章,开头是一个木管乐的伴奏,嗯,小调的背景,有些忧伤不安,但很克制,然后大提琴拉出忧伤主题,圆号和双黄管交流温馨副题,它们调子不一样,这有一个对比冲突…中间段很复杂,色彩啊调子啊力度啊都多次变幻,就像很纠结的斗争…后面主题副题再现了,而且他们的调子统一在了一起,就像冲突被解决了,这就是很和谐,很均衡严谨的,嗯,很古典的美…” 小胡子和旁边的两位助理惊呆了。 重点不在于她的回答,因为内容其实和曲目单上范宁写的“导赏”差不多。 主要在于,自己确信这位女郎在说话时,曲目单是被她捏在手里的! 她不是照着念的! “您…这是把曲目单上的资料给背下来了吧?”小胡子干笑两声,试图指出这一点。 “是的。”对方坦然点头,“我没有买到最便宜的票,它花了我1个先令,这十来天我提前反复看了很多次范宁先生的‘导赏’,我觉得很有意思,今天听到真正的音乐后就更有意思了。” “这种分享不能被收录进您的专栏吗?”右边穿蓝黑色披风的女郎疑惑确认道,“我们算是从资料上学来的,但音乐专业的听众们也是从平时各种资料上学来的吧?” “呃…也没有这么一说…”小胡子的笑容凝滞,心里却开始滴咕起来。 一对街头娼妓听完音乐会后,分享着交响乐的奏鸣曲式结构?见鬼了! 这报道写上去不是打《事件报》之前的脸么? “对了,那个副题什么的,圆号和双黄管的对话,你们知道它们在哪吗?”他有些不甘心地再次寻到一个角度。 如果这人“导赏”背得头头是道,到头来连乐器谁是谁都分不清楚,这也算是令人笑掉大牙了。 “啊,这个东西好难记,好容易弄混。”女郎感叹道。 “您说说?” “圆号在最后面定音鼓的前面一排,中间小号的左边,双黄管在最前面那排管乐,和长笛一排,它在右,长笛在左。” 记者闻言,眼睛瞪圆。 见到对方的表情,右边的女郎语气更疑惑了:“范宁先生在曲目单上画了交响乐团的乐器分布图呀,您把它收好,没事的时候拿出来看两遍就熟悉了…” 小胡子记者:“……” 在4月15日音乐会散场的最后时分,《事件报》前期收录的所有“市民采访”言论,于实况“跟踪报道”中全军覆没。 批判较为勐烈的那波声音,一夜之间诡异地全部消失了。 而在4月底、5月中旬、5月底的后三场“生而爱乐”音乐会中,听众发现曲目单里不仅依旧附着导赏和交响乐团分布图,还添加了更多的“小知识普及”! 比如告诉听众,常见的快板、小快板、行板、广板和柔板有什么区别,大概是什么速度,又大概在多乐章作品中如何分布; 告诉听众开头先主题再副题,后来连接句结束句,这叫呈示部;中间戏剧性强,各种主题变形转调,这叫展开部;后面主题副题重现,调性统一起来,这叫再现部。这种常见的结构叫做奏鸣曲式。 以及常见乐器的音色性格; 常见舞曲体裁的听感和发源时间地点等等…… 这些劳工听众们累积的常识越来越多,觉得交响乐越听越有意思,而且互相交流感受时还能头头是道地分析上两句。 连权威媒体们都开始觉得自己之前的“理性分析”文章好像有点问题了。 这不是封建时代,这是工业时代,帝国的价值观是讲究“自由”和“私产”不可侵犯的!对于“劳工、小贩、娼妓与绅士淑女同时赏乐”这件事情,人家是合法自由购票观演,你本来就不能从这个角度指责。 所以他们之前围绕讨论的命题,多半是“不懂音乐/不讲礼节的人去听严肃音乐是不是亵渎艺术”这一类。 可现在,人家不太体面没错,但没有不讲礼节啊!此前包括着装、清洁和乐章间鼓掌的问题根本没有出现,而所谓“不懂音乐”… 什么叫懂音乐?什么叫不懂音乐? 是欣赏门槛较低的曲子没错,但的的确确是严肃音乐也没错。 在音乐会上听得津津有味,同他交流还能说出个一二三来,这难道叫不懂音乐? 一个基本常识是:“先问是不是,再问为什么”! “不懂音乐/不讲礼节的人去听严肃音乐是不是亵渎艺术”,这个话题讨论了这么久,结果发现它从源头开始就站不住脚了! 正文 第297章 与“旧日”有关的是...(4K二合一) 第297章 与“旧日”有关的是(4k二合一) “这个,我可以留言吗?” 5月21日晚的第四场“生而爱乐”系列音乐会,中场休息时间,一位穿着改制灰旧棉袄,头顶的黑毡帽下露着几根染色头发的青年,看到了走廊上的留言墙、柜台、钢笔与特质贴纸后,有些犹豫地问向一位女性工作人员。 自开幕季的第一场《降b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始,留言墙已经有了40多场海报,往前延伸超过60米远了。 “听众都可以留言,先生。” 登记领取完的三十秒后,一场白色贴纸粘到了今晚的演出海报下: 「我讨厌被任何人说教,除了台上的音乐家。」 当捏着票根的听众在走道上闲逛时,不免有人会注意到包围交响大厅的留言墙。 几场下来,越来越多的初次聆听者,尤其是占主体的劳工们留下了贴纸。 这个年代的大多农民和小贩都不识几个字,但劳工、学徒和小文员却是受教育程度相对高一些的阶层。 尽管限于文化水平和艺术修养,他们较难形成鲜明的观点或专业的论述,但至少能遣词造句,表达自己的直接感受。 大部分内容简单直白,直抒胸臆:“太好听了”、“罕见的感动”、“向音乐家们致敬”、“我希望下次还能买到票”。 字迹也歪歪扭扭,谈不上体面优雅。 但随着这些劳工们的贴纸逐渐变多,人们发现有不少口语化留言,在细细品味之下却十分具有哲理意蕴。 「话语结束后,音乐出现了。」 「在听到真正的美好后,我发现过往的人生一塌糊涂。」 「我开始迷恋善良。」 这段时间留言墙的讨论一直在如火如荼持续,但艺术界和媒体界对于“生而爱乐”系列音乐会带来的争议后续讨论,总体陷入了某种诡异的沉默状态。 直到5月中旬的一篇《霍夫曼留声机》专题报道,真正意义上的转折点才开始出现。 这篇报道的源头,同样是来自特纳艺术厅的留言墙。 它的标题,来源于一张之前新年音乐会海报下不太起眼的贴纸: 「一部被忽视的教案:“卡洛恩教学法”或“宁式教学法”。」 他们的首席研究学者对这句话里的命名方式产生了兴趣,于是在一番刨根问底地探访后,有了这篇专题报道: 「那场震撼的新年音乐会已经过去挺久了,很多人对其带来的极致审美体验理所当然。是啊,因为它出自卡洛恩·范·宁之手,出自旧日交响乐团之手,出自数位大师和著名音乐家热闹非凡的联袂演绎……」 「于是,有一个放在显眼处的事实也被“理所当然”化了:《c小调合唱幻想曲》的升华方式是合唱,极致的欢乐也是来自于合唱,它是这部伟大作品的灵魂所在,这不错,可诸位是否知道,合唱团里的那些孩子们没有任何音乐基础!就在登台的三个月前,他们还在一塌糊涂的原生家庭或昏天暗地的机械工厂中度日,除了一副条件比平均线稍好一些的嗓子外别无他物!这一切,都是源于他们在接受“音乐救助”的过程中,用到了“卡洛恩教学法”或“宁式教学法”!!」 「当意识到这一点时,我们对“音乐救助”的固有认知就会被彻底打破,我们此前认为这无非是“兜底”性质的基础音乐教育——让孩子们在业余生活里唱唱歌,初步感受到音乐的美好……可事实截然相反!短短三个月的训练后,他们在新年之交成功担任起了那部作品的最后一块拼图,并且是拼图中最为光辉绚烂的部分,这根本不业余!这比专业还专业!!」 「而更惊讶的事情在于,当进一步了解“卡洛恩教学法”的结构时,我们发现它前中期竟然不教五线谱,不教基础乐理,甚至不用钢琴,只需一把音叉就能开始教学,这简直颠覆了音乐教育的基本常识!范宁先生在设计它时所考虑的是孩子们最坏的基础条件,其原理在于“音乐本能激发”和“内心听觉训练”,由于“人声是最好的乐器”,青少年交响乐团也同样需要上这门课程,在第一单元时,他先是引入独创的“十二音手势”……」 这篇《霍夫曼留声机》的专题报道篇幅非常长,对于范宁编写的“柯达伊教学法”总结得也非常详细,而后面的话题从“附属合唱团”扩展到了“附属交响乐团”,并强调了他们有着同样的出身。 于是在报道结尾处,该首席研究学者发人深省地指出:「这就是我们此前争论的可笑之处!出身“劳工、匠人、仆从、小贩或农民家庭”的乐手登上舞台,为“劳工、匠人、仆从、小贩或农民们”演奏具有职业水准的交响乐,然后轮到绅士淑女们在一旁冷嘲热讽,多么令人羞愧的事情!」 「退一步说,即使他们真的不谙礼节,赏乐无能,我们也应该反思帝国的音乐教育为何没能让他们沐浴在艺术的恩泽之下,为何公学传承延续多年,却没创立出一套能像“卡洛恩教学法”般化腐朽为神奇的音乐教育体系!」 这篇专题报道最先并未引起市民的注意,而是在学界广泛传播了出去,从音乐教育人士的思考,到整个学院派和贵族圈子,最后才绕回艺术界的其他领域,最终引起轩然大波。 由于范宁是圣莱尼亚音乐学院的荣誉教授,又早有过四堂影响力极大的音乐理论公开授课记录,一时间,向校方打探这位教授行程,或寻求访问交流的学者、教育家不绝如缕… 在“卡洛恩教学法”或“宁氏教学法”的声名于国内外广泛传播之际,范宁本人却仿佛置身于风暴的中心风眼。 这项曾经心心念念的事业,他设计完了图纸,也指导完了建造要点,却一直没有回头看一眼它建成的模样。 在平静、专注、又带着莫名阴郁愁闷的心境中,范宁度过了一个月再一个月,甚至于后来,连特纳艺术厅的同伴们能和他说上话的次数都越来越少,虽然他仍在办公室、起居室、美术馆、后山与周边街道散步区域过着几点一线的生活。 新历914年6月29日的一个暴风雨的夜晚,范宁完成了他的《c小调第二交响曲》。 在提笔合页后,他凝视着窗外的电闪雷鸣许久,然后缓步走进起居室,面朝下方地趴在了自己柔软的大床上。 也就是在几乎同一时刻。 梦境中的一处隐秘之地“混乱天阶”。 这里永远堆砌着成千上万道透明阶梯,其纠缠方式之复杂完全超出了人类思维所能理解的范围,淡青色的流光在其间闪烁,下方是无穷无尽的风暴。 “现在,你们可尝试着向祂祈求一次,我可保证你们一分钟的相对安全。注意,我只是暂时压制了祂的污染,避免占卜的直接下落式问法,祈求给予相关联系的启示即可。” 快速而低沉的声音主人,正是讨论组组长、特巡厅厅长波格莱里奇。 但在数十位下属看来,领袖目前在“混乱天阶”中的形象有些奇怪。 他富有特征的怀旧丹宁色双排扣礼服、直立短发、灰色手套、以及提欧莱恩北方人的典型五官都依稀可见,但整个人却不是立体的,只是一个平面被竖在了台阶上,就像一张带着油层或电流的卡片。 而在这层台阶的对面,‘灾劫’那诡异似镜面的云朵形象,同样也被扁平化为了一张竖立的卡片。两者中间悬着一把狭长的弯刀,金色的柄,黑色的鞘,青色丝带的下绪,青色风暴纹样的镡。 “灾劫”原本并非“灾劫”,祂的神名是发疯后变化为此的,祂曾象征概率、因果与联系,但如今所有注视者能观测到的全是关于厄运、凶兆和劫难的景象,这些景象会直接从宿命层次将注视者污染。 在将残骸收容进“混乱天阶”后,波格莱里奇足足花了近300天的时间,才将其污染和逃逸特性稳定,又布下了以“刀锋”为核心礼器的高位格秘仪,制造出了今天可以向其暂时祈求的机会。 “是。”何蒙不敢怠慢,他直接飘到了“灾劫”的平面形象之前,想象着自己在梦境中“闭上眼睛”,再让灵性全部缠绕裹覆其上。 “关于器源见证之主‘旧日’的启示与联系……” “关于器源见证之主‘旧日’的启示与联系……” 对于如此隐秘又高位格之物的信息祈求,若换作任何一种寻常的占卜或秘仪方法,都几乎不可能收到任何有用的启示,除非秘仪的核心使用礼器是“灾劫”。 数个呼吸的诵念祈求后,他重新“睁眼”,于是那道油层平面中的云朵,无数道堆迭嵌套的镜面开始闪烁变幻起来。 绝大多数镜面的景象仍然难以辨析,除了一处如水波纹的图景。 那好像是个城市俯瞰图,街道、山丘、工厂烟囱、钢铁支架、民宅群落…而中心位置,是占地宽阔的一处建筑,其优雅舒展的线条极度富有艺术气息。 “特纳艺术厅?”认出特征的何蒙讶异出声,他旁边的巡视长冈和身后数名高级调查员皆露出了惊讶之色。 一个名字浮现在了众人的心中。 “顺着联系进一步调查核实,我解决‘红池’的麻烦尚需一段时日。” 波格莱里奇眼神中的惊讶一闪而过,但语气仍旧平静。 这世上很难有什么值得他大惊失色的事情。 他凭空挥了挥手,于是亮银色的刀锋从悬空的刀鞘中抽开,数道暗金色的流光出现,景象膨胀又塌陷,“灾劫”恢复了立体,却成了一堆体积不等的散乱雾团。 似强烈的气流吹进油层,这些雾团被他裹挟着进入自身所在的“卡片”,就像进了门后一处不存在的空间。 “为什么是他?” 领袖带着“灾劫”消失后,冈巡视长面露思索之色地开口:“范宁的这条调查线原本只是和音列残卷、文森特与失常区有关,难道,‘旧日’也与他有关?” 何蒙也觉得事情是不是有点太巧了。 如果这两件原本在己方视野里完全独立的事情也能联系到一块去… 那是不是‘画中之泉’与‘隐灯’的问题,以及瓦修斯失联的问题,也可以考虑和范宁的线索合并思考,重新审视了? “他这样几乎是未来确定的‘新月’的存在,扯上文森特的事情已经处理起来够微妙了,今年末b-105失常区的二次调查计划,该以怎样的态度与他相处,领袖至今也没有给个明确的指示…‘旧日’…‘旧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为什么他又会和‘旧日’扯上关系?” “旧日交响乐团。”身后的一位高级调查员突然出声提示。 梦境中有数人眼前一亮。 对啊,之前文化与传媒部报告的时候就留意到的事情。 这位范宁指挥,注册了个带有“旧日”神名的交响乐团,然后在世界范围内弄出了如此大的动静,在世人的记忆中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 旧日交响乐团已跃居一流职业乐团之首,可以说是仅次于世界十大顶级乐团的“第11名”存在了。 所以导致了“灾劫”景象中这种强联系的启示? 诺玛·冈的眼神有些惊疑不定起来。 她刚开始看到景象启示时,第一反应就是自然而然地认为,范宁可能知道“旧日”残骸下落,这位神秘的见证之主,连波格莱里奇先生都对祂知之甚少,所以领袖刚刚才会有微弱的惊讶,祂竟然会和范宁有莫名联系? 不然为什么“灾劫”认为,特纳艺术厅的俯瞰图和“旧日”有关? 可是… 见鬼了。 是因为特纳艺术厅的驻厅乐团是“旧日”交响乐团,所以“灾劫”的镜面中出现了它的俯瞰图? 就这?… 领袖花了这么大力气,就这? 诺玛·冈感觉这简直就是在开玩笑。 “范宁为什么要用‘旧日’起名?”何蒙思索片刻,出声自问。 “他对这位见证之主感兴趣。” 人群中乌夫兰塞尔特巡厅分部的萨尔曼开口了。 闻言,诺玛·冈转过头去,眼神变冷了几分。 “详细一点。”她盯着这位调查范宁的主要地域负责人。 正文 第298章 失常区很美(4K二合一) 第298章 失常区很美(4k二合一) “好的,诺玛·冈小姐。” 面对长官的问询,萨尔曼开始了他的汇报。 他对时间线的梳理极为详细精确: “提欧莱恩青年艺术节期间,自8月18日起,范宁几乎每天都去图书馆借阅文献,我们后来调查了圣塔兰堡的4座大型图书馆,他借阅的记录是关于‘图伦加利亚王朝时期神灵崇拜研究’的历史学或宗教学文献……” “巴萨尼吊唁活动及音乐会后,范宁晋升高位阶有知者,应该是稳固了一两日灵性状态后,于23日夜半被任命为分会会长,指引学派在向我厅报备他的任职文件时,按照相关规定,一并报备了他与几位导师在“焚炉”启示中交流高处的神秘、及七大器源神隐知一事……” “8月23日,圣塔兰堡特大地铁事故,事后范宁被博洛尼亚学派的大小姐罗伊带到圣欧弗尼庄园休养,8月24日晚,两人一起听了场歌剧,在圣欧弗尼歌剧院有购票记录,并在后台通道里与演职人员们有过合影留念,而在此前,他们再次光顾了市民文化图书馆,检索了关于历史上交响乐团命名故事的文献……” “8月25日,范宁在文化与传媒部注册了‘旧日交响乐团’,诺埃尔等负责人表示他钟爱其中的复古怀旧语义,随后,范宁又上门拜访了几处神圣骄阳教堂,我们从主教口中了解到,他希望研究一些和大主教班舒瓦·莱尼亚事迹有关的秘史,特别是想看看有没有和指引学派圭多达莱佐有关系的事迹……” 何蒙与冈两人仔细地听完了全程。 至少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范宁在注册交响乐团之前考虑了很长的时间。 他想起个“拉风”点的名字,甚至是带有神秘主义倾向的。 一位官方高位阶有知者,出于这样的目的,去图书馆借阅文献,又与学派导师进行讨论,然后对某一见证之主的秘史产生了研习兴趣,还去教堂登门拜访,寻找他可能认为有关系的历史人物…… 有点值得注意,但又不是太大的问题? 毕竟排名前三十的乐团名字,带神秘主义色彩的少说有六七家,世界第三的顶级乐团就是“不坠之火节日管弦乐团”。 “所以他就起了‘旧日交响乐团’的名字?”诺玛·冈皱眉道。 “至少从已经掌握的轨迹上来看,事实就是如此。”萨尔曼恭敬且谨慎地回应。 刺眼的光线与紊乱的气流中,何蒙陷入了一阵沉默的思考。 圆形售货展厅、纪念品置物架、文森特作品目录、神秘色彩的画作、与原美术馆的存疑之处比对 特纳艺术厅开业当日,己方三人在美展现场的调查画面,一点一滴在他脑海中浮现起来。 最后一幕是自己推开艺术厅走道窗户,收到了信使关于《痛苦的房间》失踪的消息。 “瓦修斯那日在封印室情况的调查进展?”于是他换了一个问题。 “借助总部提供的‘肿胀角膜’礼器,我们发现了超出正常值的‘池’相秘氛残留轨迹……”萨尔曼回答道。 “其从最下层b级区域的《痛苦的房间》收容室开始,在门口沾染了较大的一片区域,以至于在对面的房门和观察玻璃上都有残留,于是…我们查看了对面的房间,发现‘池’相秘氛残留喷溅得四周到处都是…” 这番描述让众位调查员感受到了一丝惊悚。 实际上,秘氛残留极为微弱,就算是超过正常值,也是肉眼看不到的,“烛”相灵觉也难察觉,只有借助礼器“肿胀角膜”,才能看到物件上沾染的异质色彩。 想象喷溅得墙壁上到处都是?… “对面的房门?…”而何蒙听到其中某个关键词后眉头大皱,灵体“脸庞”上的肌肉愈发僵硬了起来。 怎么又是范宁? 本来只是失常区和文森特线索的涉及人物… 结果祈求“旧日”的线索,发现和他有关,调查瓦修斯失联一案,又发现和他扯上了联系。 这神秘学第三定律“秘史纠缠律”的作用是不是过于泛滥而离谱了? “里面的怪异手电筒还在吗?如常吗?” “还在,如往常一般没有任何动静,也没发现任何用处,他进到这里的目的,极有可能是避险。” “然后呢?还有哪些区域有秘氛残留?” “然后一路向外,从台阶往上粘附,直至呈放普通‘怪异物件’的第一层,残留越来越弱,在第一层走廊尽头的销毁室内有最后的痕量留存。” 何蒙和冈两人相视一眼。 这件事情疑点重重。 瓦修斯的原计划不是去最下面那层,他也不该一个人下去。 但如今去想,他背负着“七光之门”的调查任务,在某些污染因素虬结干扰下,他临时动了进一步研究《痛苦的房间》的念头,这有可能发生的。 “无论如何,《痛苦的房间》发生异变是肯定的。”萨尔曼汇报完后开始了他的分析,“虽然不知道瓦修斯为什么要下去,但我认为那时他的神志至少保持着相对的清醒,因为最后的秘氛残留是在一层走廊尽头消失的,他似乎想趁着事情彻底恶化前将它带到销毁室,并且,他选择的是普通物品层的销毁室,而非距离更近但穿行过去更危险的最下面一层,这个判断也是清醒的。” “那他为什么不说清楚?”何蒙反问道,“如果是这种情况,那他的尝试就是成功的,因为他后面出来了,总体无恙,‘俩朋友’检测虽然有污染,但属于正常高值,为什么他只说‘自己听到下层异动躲了一会’?这对他自己也没好处。” “所以是两种可能。”诺玛·冈开口,“要么,萨尔曼先生的分析与事实不符,瓦修斯感觉到了《痛苦的房间》有些奇怪,但并不存在‘尝试将其带到销毁室’这件事,毕竟‘带’的过程也很瘆人,他就是单纯地一路找地方避险…” “那秘氛残留的轨迹是怎么来的?” “它是活的,它一路漂在瓦修斯后面,而瓦修斯不知道。” 后方的几位高级调查员突然感到脊背一麻。 “…另一种可能呢?”萨尔曼忍不住问道。 “要么,你的分析基本接近事实,但他知道却不说,因为,他可能是别有追求的‘殉道者’。”冈说道,“这样的话,还有很多细节,包括《痛苦的房间》最后到底是怎么不见的,他去销毁室的目的是不是真的销毁,也可能存在别的说法了…” “如果他的身份真是‘殉道者’,那就不是单单封印室一事存在问题那么简单。”何蒙脸色有些凝重,“那就基本可以认为,从他通过特巡厅审核直至被吸纳提拔,再到他接近范宁并展开相关所谓‘调查’,都是存在异质的目的…” “将几条不同的调查线合并审视。”他最后作出决定,“至少我们发现,无论是‘旧日’线索,还是‘七光之门’线索,抑或瓦修斯失联一案,全部都在范宁这个人身上存在公共交叉点,器源神残骸收集一事,在波格莱里奇先生眼里的优先级和b-105失常区同等重要,尽快得出结论,如果这一切并非巧合,领袖会给出明确指示的。” “是,巡视长。”几人恭敬领命后坠出梦境。 “何蒙先生,我其实一直都在疑惑。”这时诺玛·冈缓缓开口,“二十几年前b-105号失常区内发生的事情,为什么会用‘文森特带出了一个秘密’这样的表述方式?你们到底发生了怎么样的纠葛?什么级别的秘密让领袖这样的存在至今都在计划重探?” 何蒙闭眼摇头,这一下过了很长的时间。 “说实话,我都快记不清楚了” “你知道,当年除文森特外的另一个副队长就是我,但失常区这种地方,实在让人认知混乱,我脑子里的记忆,实在找不出几缕稍微长点的链条了……” “我没有去过失常区执行调查任务,事实上即使在邃晓者里面,具备您这样经历的人都屈指可数,总体上它是什么感觉,可以描述吗?”冈的语气有些好奇。 “那地方很美,越往深处越美。”何蒙露出奇异的笑容,然后他的灵体开始剧烈发抖,似乎又是回想起了什么恐怖之极的事物。 失常区…很美?… 一句寻常的描述在这种语境下显得极其诡异,尤其是何蒙身上表现出的错位感,让冈感觉到了深深的恐惧。 “诺玛·冈小姐,伱知道古查尼孜语吗?”深深呼吸几口平静下来后,何蒙问道。 突如其来的话题跳转让冈有些疑惑,但她点了点头:“既不属于屈折语、也不属于黏着语或多式综合语,找不到大陆起源,在新历几乎无人能够破译的‘神秘的孤立语’。” “古查尼孜语是从失常区里带出来的。”何蒙的这句话让冈大吃一惊。 他凝望着梦境中道道不合逻辑的天阶:“非凡圈子中对失常区的浅显认知里,有过这样一种论述,不知你是否听过——” “探索者出来后对里面的认知很混乱,笔记也被自己反复涂改,没法带出特别有意义的信息,但只要进入者不在里面睡觉,也就是在困意极限来临之前撤离,全身而退的几率挺高……” “事实上,所谓的认知混乱,笔记涂改,手段失灵,是因为当你出来后你会发现自己记录的文字中,会混合着古查尼孜语,而且杂乱无章,原有的那部分正常语言也颠三倒四,所以才基本没有意义。” “怎么会这样?”冈感到难以置信,“我有些无法理解,难道说,失常区是一个强制性的‘语言教学器’?可即便如此,你们为什么不能控制自己,去选择熟悉的语言进行书写?” 何蒙开始了他的回忆和解释: “从我现今的模糊记忆来推测,古查尼孜语似乎是其他语言进入失常区后被扭曲化的产物,越深入失常区,你会在各处看到越来越多的古查尼孜语,比如一截公路上的路牌,一本散落在废弃房屋的书籍,曾经这里还未被扩散时,显然它们是其他的正常语言,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就变了当然,我不清楚是它真的变了,还是只是在观察者眼中变了,我也不清楚‘扭曲’一词准不准确,没准事实上是一种‘还原’,被还原为最初的无定形态” “除了看到的文字载体外,你自己的所想所写也一样。神秘学第二定律‘隐知传递律’认为有三种隐知传递形式,其中最危险的是‘直接法’,因为人的思维是依赖语言而存在的,隐知的污染即语言的污染,哪怕你不说出口,运转大脑时也是内心在说话而进入失常区后,那种感觉似乎是因为你的思维被扭曲了,所以脑海中思考问题时开始不受控制地夹杂古查尼孜语,记录情况时则对错判断反复无常” “幸存者们出来之后,扭曲会逐步缓解,你觉得曾经好像了解过一部分含义,又觉得什么都不记得了,在这种情况下所记录的东西自然而然不知所云…” “从我的模糊记忆来看,这种语言读音未知,也没有单词或字母一说,每个单元的‘块’可以对应出几种乃至几十种含义,有些构成复杂的‘块’,可以看出字形中包含着几部分简单的‘块’,含义也随之发生变化,而不同的‘块’之间再三三两两组合,成词组,成句子,又会导致含义的天差地远,它本身似乎还有‘没那么扭曲’和‘相对更扭曲’的不同形态,越往失常区深处,似乎这些‘块’的笔画变得更复杂,彼此间的顺序也发生了错位……” “如果你在里面睡觉的话,一觉醒来则扭曲夹杂比例大大增加,思维中的语言会更快地全部朝古查尼孜语转化,我猜那个时候,其含义倒是会了解更多,但你曾经用来认知世界的原始语言却没了,在一知半解又失去对照的情况下,思维功能会几乎瘫痪,和疯子没什么区别,而灵性一旦出现紊乱,你曾经压制住的隐知也会蠢蠢欲动,进而从精神层次的‘迷失’影响到身体层次的‘畸变’,所以说必须在困意极限来临前撤离……” “我总算理解了为什么说现今几乎无人能破译这门语言。”诺玛·冈恍然大悟道,“一个人如果能有机会从失常区撤离,将带出的部分古查尼孜语做翻译研究,甚至编译神秘学文献,那这个人肯定疯得不够彻底,根本记不住什么含义的对照…” 何蒙点了点头:“所以,对失常区的探索策略应是尽可能高效快速,趁着脑海里的“语言扭曲化”才刚刚起步,意识仍然可以勉强保持清醒时,完成预期任务尽快撤离,扭曲比例越少,恢复起来也越好。” “当年我们的调查小组也正是这样做的,但就在大家快要顺利抵达任务的深处地带时,意外发生了…” 何蒙的脸庞扭曲在了一起,做出了在模糊印象中竭力回忆地神色。 “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好像依稀记得那里似乎有座灯塔模样的东西,我们一路调查研究,而担任当时另一名副队长的文森特,在看到了几处奇怪载体上篇幅相对长一点的古查尼孜语后…” “他就像认识这些语言,并意识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似的,整个人突然就性情大变地出现了一系列古怪的变化!” 正文 第299章 正午之时,日落月升(4K二合一) 第299章 正午之时,日落月升(4k二合一) “文森特认识这些语言?” 诺玛·冈思索着何蒙这些零散而模糊的回忆:“得看怎么定义‘认识’了,如您此前所说,随着失常区探索的深入,探索者所持的任何语言和思维,都会逐步转化为古查尼孜语,他们会莫名理解极少数‘基本块’的语义,但零零散散、颠三倒四、不成体系,而且笔划较少的‘基本块’还需形成复杂的‘复合块’,‘块与块’之间又需三三两两组合,才能成词成句” 这还没包括它本身还会继续扭曲,如笔画增生变形,顺序局部颠倒 何蒙微微颔首,思索一阵后,举起在天阶中仍可具象而出的银质手杖。 “我目前对失常区以及古查尼孜语的记忆少得可怜,只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感觉,还明确记得语义的简单‘方块’,让我想想,恐怕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说着,半空中的一处镜面被他的手杖划开了一个正方形的豁口。 “这个正方形的意思可以指我们的嘴。” “形象而简单。”冈评价道。 何蒙又在正方形中间划了一短横:“您觉得这是什么?” “嘴中的一横?难道是舌头?牙齿?” “不,它的语义之一是‘太阳’,还有好几个其他的语义,我记不清了,但好像都和‘嘴’没关系” “的确没发现任何规律”冈看着上空被划出的“口”与“日”字。 何蒙又划出了一个“门”字:“它的含义是‘门扉’,现实中的门扉或辉塔中的门扉然后,没了,我就只记得这么三个‘基本块’” “也挺形象。” 接着何蒙又将“日”字写进了“门”的中间。 “然后,只要开始组合变化成‘复合块’,我就彻底无法理解了。” “门扉中的太阳?”冈凝视着那个“间”字,“倒是有点神秘主义的感觉” 何蒙摇摇头:“它的所有含义我都忘了,只隐约记得都非常抽象,和‘门扉中的太阳’好像也没什么关系,而且,这还只是非常简单的‘复合块’” 说着他又在上面添了几笔,变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简”字。 “比如我记得,它好像还可以继续组合,变成这个‘复合块’,而含义又发生了完全没有规律的变化” “哪怕穷极这些‘复合块’的含义,都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而这还没开始‘块与块’的排列!就当下讨论的这一步,连我们语言中的‘单词’都类比不上,绝大部分我们的单词,都是要排列两个‘块’才能体现,遑论更进一步成为承载复杂信息的句子” “这的确令人困惑。”诺玛·冈盯着台阶上的这些字符,“从结构上就令人困惑,我们人类的语言明明都是由字母和单词构成的所以,即使文森特在失常区中可以理解到少量的‘基本块’的语义,但离‘有效读懂’的程度也隔了天差地远吧。” 姑且认为失常区是一个“学习”古查尼孜语语义的渠道 甚至是唯一原始渠道,古代学者中最早一批对于这门语言的零星研究和文本转抄,就是从失常区带出的。 但明显“学习”效率与危险程度完全不成比例。 不说别的,有知者学习古语言,本来就是极其需要理性的事情,但进了这种地方后,整个人神志和认知都是恍惚的,能得到的有意义的启示少之又少。 “这是一个夸张的描述方式。”何蒙说道,“我们也没有理由认为谁能完全读懂古查尼孜语,但文森特后续出现的古怪行为又找不到其他解释” “比如?” “你知道我们在组建失常区调查小组时,对于组员的募集原则吧。” “以终生监禁或即将枪决的触禁者为主。”冈点了点头。 在困意极限来临前撤退,全身而返的概率较高,这没错,但仅几十个小时的浅尝辄止,能干什么? 在何蒙的记忆里,失常区最外围其实看起来和正常区域区别不大,只有越深入才会越美丽,越恐怖。 失常区扩散了至少几千年,很多古代遗迹都在深处沉眠,想要带出尘封的秘史、礼器、非凡材料或其他神秘学文献,甚至是了解到更高位格的秘密,至少需要在里面探索一个月以上,睡眠是不可避免的,特巡厅也探索出了一些保留对抗意志,减少认知破坏的辅助方法。 但不管怎么说,这种高强度的深入探索,永远被留在里面的概率极高。 无知者的灵性意志力几乎是全然送死,即便是有知者,在讨论组的统计数据里,从低位阶到高位阶也只有3-15%不等的幸存率。 只有邃晓者才有资格说能“勉强保命”,实际上近百年来被留在里面的邃晓者同样极多。 特巡厅不会主动派精心培养的调查员去送死,就算自愿,也得经过批准,部分人在暮年,会抱着“注定死亡之前的求知”心态提出申请。 所以除此外,大部分组员都是终生监禁或即将枪决的触禁者。 “九死一生的事情。”冈评价道。 “就这,多少人想去还没门路呢。”何蒙阴沉一笑。 不去,人也废了,去了,如果立功,有机会能重新生活在阳光之下。 但特巡厅不会什么触禁者都要,一般来说至少是高位阶,或者有其他特殊能力,并经评估后认为合适者,评估不过的,这种行动去了,也是个累赘或不安定因素。 符合这样条件的触禁者不会太多,当然,调查行动的次数同样少之又少。 “那一次,我们有三位邃晓者带队,但同行组员有多少名?是全部为触禁者?还是也有几位我们的调查员同僚?我记不清了,总部卷宗里记载的是312人,但是” “我已活了接近一百年,特巡厅就是我的一切,在这里的所有过往我都历历在目,但二十多年前的那次行动,我总觉得对不上这个卷宗的数量,不仅是组员的名字和面容对不上,就连男女比例,人头数量我都觉得大部分对不上” 何蒙在思索之中缓缓讲述,但他的言语中始终充斥着大量表示不确定的副词: “那时,我们的人应该已经出现减员了,在好像有座灯塔状事物的那一带深处,我们一边收集资料和样本,一边分析手头的信息,稳慎制定探索计划,由于前方存在未知的危险,我们按照一贯的策略,命令触禁者尝试探路,这是他们该有的觉悟。” “就在此时,于不久前刚阅读完周边文字载体的文森特,提出了激烈的反对意见,他不同意队长此轮选定人选中的一位女性触禁者前去涉险,并将她坚决地保护了起来。” “副队长具备一定的发言权,队长十分诧异,但还是要求他给出理由,文森特作了几番解释,我已不记得他一开始说了些什么,但他好像没有能说服队长,也没有说服我,我们都觉得他是在胡乱编造。” “主要是因为那位女性触禁者和他素不相识,这是包括他在内的大家出发前都明确知悉的,她此前关押的地区和文森特任职的帝都完全不在一个地方,如果不是此行恰好调配到了一组,双方根本不会有任何交集。这样的前置情况,使得他哪怕是有意编造借口,哪怕是那位女子借机故意配合以逃避危险,也没有什么合理的说辞或发挥空间,最后文森特干脆说是自己突然爱上了她,这虽然也十分离谱,但都好过之前那些完全不着边际的解释,当然,最后的结果还是争吵了起来。” “污染千奇百怪,例如以‘激增的爱欲’为形式的污染,就连投射到非同类身上的我都见过,更何况是来自神秘的古查尼孜语的未知作用。”诺玛·冈听到这里,平静地发表着自己的观点。 很明显,她觉得如果只是这样,事情不足为奇。 “站在我的个人角度而言,文森特的这一行为虽然古怪,但放在那样极端特殊极端危险的失常区行动中,为了大局和实力留存考虑,是可以暂时妥协折中的,同僚之间有什么问题秋后算账,有什么污染尽量帮助解决。” “你说的没错。”何蒙点了点头,“虽然在那样的环境下,我们几个人都意识昏昏沉沉,脾气焦虑暴躁,但还是竭力忍耐住了,队长暂时替换了探路人选,没有让争吵进一步爆发,只是气氛更紧张,而且开始对他有些猜忌了。” “可后面一两天的行动里,文森特不仅一路对她照顾有加,而且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古怪行为,他变得十分自以为是,老是偏离行动部署,选择自行探索,并做出一些看似煞有介事又莫名其妙的小动作” “设想类似这样的场景:你们在一处尘封数千年的未知遗迹中探索,大家都在小心翼翼地解读着那些难以理解的文字与符号,并如履薄冰地前行,但有一个队员,自从看到了某些文字后,就一会站在特定位置神神叨叨,一会将某个机关一样的东西上转三圈下转五圈,一会又走散几十分钟到数个小时后才归队,给人的表现就像来到了自己熟悉的后花园或俱乐部一样,伱会怎么去解读?” “遭受了罕见形式的污染,抑或是具备异质追求的‘殉道者’。”冈尝试列举着可能性,“但这种变化过于突然,他的行为看起来又不像完全发疯的样子,我的确会忍不住认为,他真的是突然读懂了什么秘密,并且是存在利害关系的秘密。” “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说,他就像‘认识那些文字’一样了。”何蒙说道。 污染千奇百怪没错,但如果怪到一定程度了,这样去理解,反而还能让自己的逻辑接受一点。 “更大的指责和争吵出现了,这一次我们动起了手。” “那时的‘茧’相攀升路径中,我曾穿过的‘七光之门’位置还未发生偏移,而在行动前我又穿过了其上方更高处的‘剥皮之门’,晋升了邃晓二重那时的队长是柯林·戴维斯,一位对领袖忠心耿耿,已在邃晓三重境界多年的强者,也是现任巡视长欧文·戴维斯的父亲我们一直以为文森特是邃晓一重,但后来你也知道了,没想到他居然隐藏了实力,他同样是邃晓三重!而且‘分形师’的手段十分难缠,我们两个联手竟然还被他给压制住了!!” “在大家本就焦躁又恍惚的灵性状态下,这次双方下手的程度不轻,不说是招招冲着毙命而出,但互相间也用乘舆秘术拼出了实质性的伤损,柯林队长更是受伤严重。” “好在文森特的本质动机并非是生死仇恨,打到最后终究还是停下了手,但最后的结局不言而喻——” “调查小组解散了,大家就此在那个灯塔区域分开了。” “我们在撤退的过程中又碰上了一系列诡异的东西,其他组员全部死亡,我和柯林队长逃了出来,但可能是由于队长在重伤后留下了污染隐患,没能抵抗住灵知对意志的侵染,在三年后不幸‘迷失’。” “从那时起可以认为,我是唯一的幸存者了。” “领袖得知消息后十分痛心,两位巡视长,柯林本来是极有希望擢升‘执序者’的天才,文森特本来也是邃晓三重的‘意外之喜’,结果双双出了这样的意外” “而自那以后一二十年的时间内,我再也没见到过文森特和那名女子,加之明显他当时的精神状态不太正常,我们一度认为当时走散后,他们应该最终没能从b-105失常区出来。” “可如今我们后知后觉地知道,他实际上出来了,并真的立即和那名女子结婚生子了,只不过那名女子和柯林队长一样,可能同样是由于失常区污染,在三年后病故而亡。” “这是直至四五年前,才在调查中逐渐推测出的结果,谁知刚刚将身份锁定到最后一批可疑对象时,文森特又真的失踪了,于是,当年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到底是因为污染失智,还是真的学会了古查尼孜语并知晓了什么秘密,在他脱离队伍的那些时刻,他在灯塔区域做了些什么事情种种谜团依然是一桩悬案,只能寄希望能否在未来从卡洛恩·范·宁身上破解了。” 诺玛·冈边听边细细思索,此时出声问道:“所以,你们当初进入b-105失常区调查的最初目的,是什么?” “那个预言。”何蒙说道,“最初是由于领袖指示,这个区域可能存在一个重要的预言,让我们去搜寻启示。” “正午之时,日落月升?”冈确认道。 “是,这正是我们当年带回的宝贵成果,但解读思路迄今受限,我们也怀疑过文森特如果了解更多的话,可能会在特纳美术馆对卡洛恩做出相关暗示。” “如此说来,尝试探究预言的详细解读思路,恐怕还真的重探b-105失常区。” “不仅如此。”何蒙摇了摇头,“这个地方的秘密恐怕远比我们想得要多,领袖根据我们的回忆汇报,又根据我们带出的凌乱物品和资料,再结合近年来他的最新研究情况后,他还认为这个地方可能还埋藏着一把密钥,他甚至推断,文森特如果真获悉了什么秘密的话,要么是预言的解读,要么就是这把密钥,或者两者皆有。” “密钥?”冈有些疑惑,“若放到寻常,算得上是高位格非凡资源之一,但对于已穿越‘烬’的第六重高度‘湮灭之门’的领袖而言,还会对什么其他攀升路径的密钥存在兴趣吗?” “若是寻常的密钥,波格莱里奇先生怎么可能会如此关心?” 何蒙闻言淡然一笑。 “领袖认为,这可能是一把‘穹顶之门’的密钥。” 正文 第300章 记得来听(4K二合一) 第300章 记得来听(4k二合一) 提欧莱恩北方有着更长的冬天和更短的夏天。 在更短的这些时间里,暮色仿佛被倾注了鲜亮的染料般色调分明,高的云层深蓝如冰,低的晚霞燃得像火,天际线的余光透过大窗照进卡普仑的病房里,让那些乏味苍白的床单与家具呈现出奇异的紫铜色。 “妈妈,为什么爸爸最近这么喜欢睡觉呢,他的病还没好吗?” 房间内一位女佣煮着奶,另一位折着衣物,床尾散着玩偶与积木,奥尔佳在陪小艾琳闲玩,女儿的发问让她摆弄玩具的手指动作放慢了下来。 “他之前工作太累啦,要休息休息得要更久一点。”奥尔佳的目光掠过前方枕上丈夫的脸,再到女儿蓬松卷发下的疑问眼神,最终很快地回到玩具上。 “玩得太累的那几回,我也睡了好长时间。”小艾琳表示理解。 “奥尔佳太太,范宁先生过来拜访了。”耳旁传来听差的声音,赶在前面一路小跑上楼的少年胸口上下起伏,但站在病房门口后,又把声音压得低而平静。 处于半睡半醒状态的卡普仑腿脚先是动了动,奥尔佳也闻言站起,将女儿抱到小沙发上,自己稍稍整理了下装容。 小半分钟后,范宁怀抱一本厚乐谱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范宁先生,下午好。” “这是” 奥尔佳远远地打招呼,随着范宁走近,她看到了装订封面上如夜一般的漆黑与死寂,以及那几簇惹人注目的亮光。 白色而朴素的字样如是写着:《c小调第二交响曲》,“复活”。 “标题是多好的一个祝福,我突然意识到这点。”她笑了笑。 卡普仑从昏睡中醒来,早已似预感般地自行靠坐而起,范宁看见他穿着蓝灰相间的病人服,灰发像干草竖立,脸色苍白如纸,但第一反应就是笑,嘴唇中气较足地不停念动着“好消息”,带着淤痕和些许溃烂后结痂的胳膊,长长向自己伸了过来。 “看呐,它顺利而安全地降生了,这比我想得要快不少。” 他接过总谱后久久地打量了一番封面,并用稳定平静的手指,缓缓揭开第一页。 然后带上自己的高档黑框眼镜。 第一乐章,葬礼进行曲,首页的版面上,各配器的音符挺稀疏。 在弦乐器突然出现的不安震音之下,低音提琴奏出沉重、肃杀又粗犷有力的“诘问动机”碎片。 卡普仑一页页地翻着,音符、调号和表情术语这些东西,对他的视线存在一种别样的刺激,一看到它们,他的精神就沉静了起来,仿佛已彻底告别间歇性昏睡的状态,一如平日里废寝忘食研究总谱的样子。 实际上前面四个乐章,他早已排练得烂熟于胸,但他还是逐页逐页地缓慢翻过,脑海中过着那些音响。 卡普仑一页页地翻着,时间过了约二十分钟,他才将“初始之光”看完,而这时总谱余下的仍有超过三分之一厚度。 第五乐章,扩大的奏鸣曲式,低音提琴的“诘问动机”带出一声野蛮而失控的巨响,然后乐队倾倒出铺天盖地的bb小调分解和弦,小号与长号在f小调上吹响惊恐的号角,一幅如末日启示录般的场景被粗暴打开,荒原之中地动山摇,墓穴裂开,死者林立,漫山遍野地鱼贯加入行进之列 卡普仑一页页地翻着,脸色随着乐思在各种情绪中变幻,眼神中时不时射出光束,当读到合唱起始之处,他整个人微微颤抖,随即气息完全屏住,周身的血液都涌上脸来,过了许久才大口大口地重新呼吸。 与内心之中各种变幻音响所对应的,是病房的悄无声息,以及仅存的纸张翻动声。 范宁沉默地站在一旁。 “哗啦”“哗啦” 直到过了半个小时,靠在床头的卡普仑终于合上总谱,他腰部一个用力拧旋,整个人下一刻坐到了床沿,双脚塞进拖鞋,缓缓站了起来。 “你干什么呢!?”奥尔佳担心地伸手去扶。 “没事,我想在院子里转转。”卡普仑抓住妻子的手,稍稍用力握了一下,以示不用担心后又放开。 “爸爸,你休息好了对吗?”小艾琳问道。 “总体而言不错。” 卡普仑若无其事地笑笑。 “我总觉得病房在逐渐变得陈旧而狭小,这令人不太舒服,好像它马上就要缩成几寸见方似的。” 随后,他缓缓迈开步子,抄起靠在墙脚的手杖。 范宁将进门后摘下的礼帽又戴上。 私立疗养院的环境不错,幽静,整洁,利于静养。 出门是空阔的院落,树种得不少,百日红环绕其间绽开。 走着走着,又另见一些从墙根和甬道石缝中蓬生的野花野草,彰显的是颓败,还是生机,一时难以定论。 “范宁教授”散步绕了小半圈后,一身病服、驻着手杖的卡普仑先行开口,“之后的话,我在想小艾琳她要不要” “该上的文化课如常。”范宁说道,“小提琴的话,可以让希兰小姐去教,不过还得问问希兰的意愿。” “这是最让人放心的情况。”卡普仑喜出望外。 范宁想了想,又平静补充道: “平日我会让她经常跟着青少年交响乐团里的哥哥姐姐们一起玩玩,等她长大一点,可以考虑走专业的事情,天赋是够的,也算是自幼学习,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要等到自己有明确意识到的那刻。” “好的好的” 范宁说话时,卡普仑一直在点头应是,听到最后一句时问道:“自己明确意识到?” “明确意识到自己的人生中绝不能没有它。” “绝不能没有她。”范宁又换人称代词重复了一遍,“而且,还不满足于‘做朋友’,而是要成为‘更亲密的恋人’有的人是逐渐意识到的,有的人是突然意识到的,时间也不尽相同,有人从小,有人长大后,有人更晚当然,还有人不会,那就千万不要勉强,不然对彼此都是伤害嗯,也说不准,毕竟,时间不尽相同,不到最后一刻,谁都难以定论。” “时间的确不尽相同。”卡普仑感叹点头,“您算是最早的。” “我?”范宁回想起了一些事情,“算,但严格来说又不算。” “算又不算?” “我从小就认识了她,从小就有莫名的感情,那时算早。” 范宁抬头出神,傍晚余热仍在,夕阳从树叶中挤出光线,将倾倒的屋影割开,石阶上光与暗的交界处,一只趴着的肥胖短毛蓝猫,对着两人勉为其难地喵了一下。 “…但我曾经人有点傻,觉得‘做个朋友’就挺好,后来才意识到我是多想同她‘成为恋人’,这时有点晚了。” 卡普仑如上指挥课般一如既往地点头,不过对于范宁的音乐经历,他清楚一些又不算特别清楚,一时也不能确认范宁的说法,到底与其经历是否完全对应。 “首演日期定了么?” “报上去的是7月20日,在等文化部门的回执,正式敲定就开票。”范宁回答完这个问题后却觉得稍感奇怪。 在册乐团组织商演都是要经过报备的,为了统计活跃度,也是规避神秘风险的第一层屏障。但自己作为文化部门的座上宾,通常都是走个形式,次日就有电报回执过来,这一次过了四五天了,好像行政部那边还没收到回执? “这很快。”卡普仑说完,脸色突然起了变化。 除了全身几乎持续全天的疼痛外,躯干和肩膀处又传来了一阵钻心剜骨的剧痛,他躬起身子,迅速在病服的大号口袋里摸出了小药瓶。 足足四颗绿色小药丸接连倒入手心。 在十多米开外候着的奥尔佳和女佣将空轮椅飞一般地推来,并从下方取出水杯递去,卡普仑和着吞服,脸色逐渐缓解,但摆手示意不坐。 他双手驻杖,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撑在了上面,继续一点一点缓慢挪动。 激增的非凡药剂用量已经让范宁皱眉。 而直至此刻,范宁才彻彻底底地意识到,眼前这位自己乐团的常任指挥,已经和一年前刚结识时的那位“票友”完全不一样了。 凡有血气的,尽都如草。 时间夺走人的生命不用太久,一年算长,有时只用几秒。 他现在是真正的一位音乐家,但生命已经完完全全燃烧到了最后的时刻。 比如,不会再有在每个夜里热忱练习视唱练耳的事情了。 也基本是回不了指挥台了。 范宁喉咙动了动,想重述那天共同去探望哈密尔顿女士路上所说的话语。 首演那天,你上。 但最终面对眼前所见这般情况,他实际说出来的终于不再是这句—— “首演那天,记得来听。” “我肯定会来,这没得说。”卡普仑当即表示。 范宁低头看了一眼怀表。 “那么从保证稳妥的角度来说,伱现在应该上去休息,已经散步15分钟。” 卡普仑的手杖在石板路间隔的泥土上点出一个又一个浅坑。 “休息的时间不缺,范宁教授,我想请教第五乐章的几处问题。” 范宁迅速地将眼里的异样神色盖住。 “你讲。” 接下来5分钟,范宁回答了几个问题,两人额外往前散步了二十多米远。 然后卡普仑靠回轮椅上,闭着眼睛又与他聊了10分钟。 地平线上的最后一丝余晖即将被吞没。 在院子里共计待了30分钟后,两人道别,奥尔佳和女佣将卡普仑推回疗养大楼。 “七,十四,十五…” 范宁站在原地,右手搭着礼帽,望着三人离去的背影,数了一下离首演申报日还隔的天数,想了想这算近还是远。 他的喉结一直在动。 当轮椅的轮廓即将消失在大厅时,他终于再度出声了一句: “记得来听。” 轮椅上后脑勺竖立的发丝如枯草,旁边举起了一个类似ok的手势。 范宁用力闭眼,再睁开,疗养楼大厅就仅剩空荡的暮色了。 他视线还在前方,同时伸手在衣服裤子各处摸索,先是左裤兜,又是右裤兜,又是胸口,又是内兜… 摸索了好几分钟,又回到左裤兜,掏出了形如小摇把的车钥匙。 他转身,一小步一小步地沿着石板路朝外走去,在快接近院门的地方,看到了自己那黑色加长豪华轿车的旁边,还停着一辆酒红色的优雅小汽车。 罗伊穿着一件奶油色波纹绸衣,更浅的束带勒在腰间,伸手接过管家递来的小提包。 另一侍从将她的大提琴盒装入后备箱,然后酒红色小汽车就径直驶离了。 “晚上好。”她走到范宁跟前。 “刚下火车吧。”范宁勉强牵动嘴角。 “特纳艺术厅是第一站,到了后听说你出门了,于是这里是第二站。”她观察着范宁并未有任何掩饰的神色,然后望着暮色中的疗养楼叹了口气。 “你这是不先回家吗?”范宁指了指已驶出大门的红色小车。 “让你送我,顺便聊聊。” 汽车在大街上缓缓行驶,两侧门店招牌的温暖灯光正在接连亮起。 “你要回的是哪个家?”范宁问道。 “普肖尔区北郊,海华勒小镇的宅邸。辛苦你啦。”副驾驶上的罗伊身体侧向范宁,看着他驾驶中平视前方的侧脸。 “不客气。” “首演音乐会的申请过了。”稍稍沉默后她又开口,“今天过的,所以行政部那边应该就在这一会收到了回执。” “你的消息比我灵通。”范宁说道,“五天时间,所以,文化部这次没能自己做主,他们再往上收到了某些指示?” 尽管结果未变… 但与往日大相径庭的获准周期,让范宁敏锐地嗅到了一丝背后的异变。 “要他们等通知,等进一步研究,这样等了五天。然后…如往常一样过了,但还有一条额外要求需要你配合。” “特巡厅的要求对吧。” 罗伊微微颔首:“额外留15张内部票,要求坐席全部隔开,在交响大厅内各区域均匀离散分布。” “调查员专用席?”范宁失声而笑,并按下喇叭,“嘟嘟”提醒着前方晃晃悠悠的马车。 “这可就有意思了,既然审核结果还是通过,那说明他们没有证据认为我的《第二交响曲》是什么邪神秘仪用途的祷文或秘氛,那么,一部正常严肃音乐作品的首演,他们这又是玩得那一出?” “范宁先生。”罗伊声音放柔。 “嗯?” “你觉得罗伊算是你信任或亲密的人吗?” “……算是。”范宁顿了顿,又补充道:“毕竟,即使没有我们这层私交,博洛尼亚学派现在对特巡厅是个什么态度我也看得出,我多少算个值得结交的有知者或艺术家,你也不至于对我图谋不轨对吧。” “那可说不定。”罗伊稍稍笑了笑,然后放低声音,“开玩笑的,不过既然如此” “你先悄悄地告诉我,那天大家从瓦茨奈小镇脱困后,你是不是找到了某种假扮瓦修斯的方法?” 正文 第301章 大功业的一环(4K二合一) 第301章 大功业的一环(4k二合一) “某种假扮瓦修斯的方法” 范宁起初有些惊讶,但稍稍一想就明白了。 在其他人眼里,瓦修斯执行完“隐灯”小镇任务后顺利脱困,但当初自己一行的几人自然明白真实情况。 罗伊轻轻说道:“你知道,特巡厅的高等级定密情报不易获取,但偏非凡内部性质的消息,动用学派资源还是不难打探的,一个地方分部的二号人物失联了这么久,哪怕被特巡厅认定为有特殊牵连,而低调处理加暗地调查,也不可能在圈子里完全没有动静” “按照正常逻辑,一个人的失联时间,是从最后一次出席公共场所、或有确切证据的私人露面截止日开始算起,然后我们的情报人员意外发现,特巡厅所认定的失联时间与行踪溯源,相比于我们抵达圣塔兰堡那日,往后多了很多额外的轨迹。” 手握方向盘的范宁听到这,扭头看了罗伊一眼,她没有像平日那样端坐,而是将副驾椅放倒成了更利于舒展身体的角度,然后也在侧身凝视着自己。 眼神交汇片刻后,范宁转头继续平视挡风玻璃: “你记不记得我烧掉小狗玩偶后,从灰烬里面拨出的那顶高筒礼帽?” 罗伊“嗯”了一声。 “方法就是来自于它,这有点意外,但那个扮演者就是我。”范宁的语气一如在疗养院探视时平静。 罗伊先是睁大眼睛,然后不住眨眼思考。 “我去报了个信,后来又陆续在他们面前晃了几次。”范宁接着解释道,“这样随着时间线往后延长,更多的干扰因素加入进来,失联一事与我们那日的相关性就逐渐被削弱了当然,更进一步的延迟不现实,假扮本身存在被识别的风险,发展音乐事业后我也难以制造‘分身’的机会,瓦修斯最终还是会‘失联’” “范宁啊范宁,你真的要小心了。”少女这次的语气很郑重。 范宁刚想继续开口,一只温热的小手按在了他扶变速档杆的手臂上。 “我知道伱想说什么,但你先听我说完。” “既然你去了,你肯定充分判断过礼帽伪装作用的可靠性,也动用过系列手段去搜集瓦修斯的工作信息,来确保交流起来不惹人怀疑,对吧?但现在的问题重点不在这里——” “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特巡厅认为瓦修斯是‘殉道者’或‘使徒’!而且,从《第二交响曲》首演审核的反常情况来看,他们把这件事情和对你的怀疑联系到一起了!” “虽然学派不信‘使徒’一说,认为这无非是千奇百怪污染形式中的一种,但你应该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这类‘殉道者’的行事动机违反人性,毫不利己,偏偏又理性冷静,似乎带着某种与生俱来的异质追求,为了‘践行某种理念’、‘推动关键节点’或‘让高处所敬之物升得更高’,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为基石去谋划实施,然后从容或欢乐地走向死亡” 范宁闻言长出一口气: “贵派的情报效率还挺高啊” “跨年晚宴上你神经兮兮地问我相不相信宿命,我当时还以为你想和我说什么呢。”罗伊白了他一眼。 “你为什么要拐弯抹角?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有人怕阴狠凶险的敌人,有人怕唯利是图的野心家,还有人怕行事颠三倒四、无法与之沟通的疯子但‘使徒’这样的人,才是最令我脊背发凉的,这种人的一生经历就是个谜团,其裹覆着一层密不透风又蠕动不停的黑幕,你一方面不知道揭开后下方会是什么东西,另一方面你也没有揭开的机会,实属彻底的不可知的漩涡” “即便去年你假扮行动的时候还不知道,可后来你知道了啊?这都又过去半年了,信里面也没见你提过。” “你就是不想跟我说。” “我在作曲。”面对少女接二连三的发问,范宁语气仍然平淡生冷。 “而且,除了转移特巡厅注意力外,我还有自己的事情需要这么去办,不是什么很好解决的事情,利益没有,麻烦一堆,用不着拖你下水。” 车厢的空气陷入沉默,视野不停钻入前方的黑夜。 唯一环绕在耳旁的,只有发动机的轰鸣,以及轮胎压过坑洞或小物障的声音。 这样过了半个多小时,原野的黑暗前方开始得见海华勒小镇庄园的灯火。 汽车驶上了洁白整洁的石砖道,朦胧而温暖的光线照在白墙、栅栏、和里面浑圆耸立的挑高门厅上,两位侍从缓缓拉开银色的镂花铁门。 范宁将车在院内喷泉旁边停稳,然后熄灭发动机,在昏暗中低头坐了几分钟。 “怎么不去给我开门呢?”罗伊轻轻开口,声线像无风自飘的白色轻纱。 范宁立马抬起头来,将手放到了车门把手上,准备拉开下车。 然后停了几秒,又收了回去。 “对不起。”他说道。 少女眼神呆了一呆,然后沉吟起来。 “范宁先生,你别为我道歉,之后都不要这样。” “为什么?” “对我而言,你只要能比刚才稍稍温情一点,在类似的情境下就彻底够用了,不要用这么大的程度,这对于被安抚的人来说,以后也许不好。” “你有这么好对付吗?” “如果你都用上‘对付’一词了,还有什么不够的?”罗伊轻声反问。 “哦。” “而且,当意识到今天本来是你心情最差的一天后,我就愈发觉得是刚才是自己不对了。” 汽车内是淡淡的草木、黑莓和桃子混合的香味。 随车的小收纳间里是读过的信。 少女眼眸是澄澈的蓝。 范宁神情复杂地深深看了她一眼。 “我还是想确定,首先《第二交响曲》的首演,不可能存在任何邪名的动机或污染对吧。”罗伊回到之前的话题。 “纯粹而正常的一部严肃音乐作品的演出,如果又遇到什么邪神秘仪之类,没准还能跟‘巨人’交响曲一样,借助听众的灵性丝线和对方抗衡一番。” 范宁这么说后,罗伊轻松地笑了。 那么有一半的心就落下了。 毕竟这和去年的毕业音乐会事件完全是两个性质,曲子又不是莫名其妙的别人写的。 只要这本身没有问题,那么首演在类似“管制”的氛围中进行,其实就近乎没有坏处,反而多了一份安全保障。 还是特巡厅亲自派人当免费保安的那种。 “所以只要《第二交响曲》没问题的话,这事情就仅仅在于瓦修斯了” “分享一个意外发现。”她展开一小张对折的雕版印刷纸,借着昏暗的光线轻轻阅读起来。 “乔·瓦修斯,新历860年生于乌夫兰塞尔的梅克伦小镇,其祖父母起初经营着一个农产品加工厂,但因经营不善而破产,到他父母那一代只传下了一个“自由民俗草药坊”,新历871年,一场无法解释的大火烧毁了草药坊,他的父母和学徒们全部身死,特巡厅将年仅11岁的重伤的瓦修斯救活并收留培养,此后的详细经历就难以调查了,只知道大约6年后他成为了正式调查员。” “巧的是,在发生大火的871年稍前一小段时间,我们发现有一个人光顾过几次这家‘自由民俗草药坊’,这个人名叫维埃恩,职业是一名管风琴师。” 范宁盯着方向盘的眼神突然凝滞。 罗伊继续道:“情报人员的主要线索来源,是维埃恩生前与《复活颂》文本作者——‘新月’诗人巴萨尼的通信件,当然,这也经过了我在学派研习期之余所做的,一些琐碎但必不可少的多方印证拼凑……我们发现维埃恩光顾‘自由民俗草药坊’的主要诉求是治疗青光眼。当然,我们难以弄清那时他打交道的主要对象,到底瓦修斯的父母,还是只有11岁的瓦修斯自己……” “不过结果是,他的青光眼起初有明显好转,但又好景不长地重新走下坡路,于是‘自由民俗草药坊’的主人给了维埃恩一个信物,并告知他们的草药手艺是从南大陆习来的,治疗效果不尽理想或许是还没学到家之故…” “在草药坊的数次建议下,维埃恩终于下定决心,按照信物上的联系地址,亲自去南大陆求医。” “…这就是维埃恩不知道从哪听说的南大陆治疗渠道?”范宁除了对事情本身的惊讶外,还因这件事情的时间之早、跨度之长而感到头皮发麻。 罗伊正色道:“所以,你解决了瓦修斯没错,但如果他是所谓的‘使徒’,就如刚上车时我说的,很可能这个人的一生…从出生到家庭变故,从加入特巡厅到开始调查你,从与你发生的冲突较量、在瓦茨奈小镇中对于你以及尼西米小姐的胁迫,一直到最后被你杀死,都是他自己乐见其成的。” “就算对你后续的推动作用,并非他死亡的最终目的,那也是他宿命中的一部分,他整个人生的基石就是某个大功业的一环,或换句更惊悚一点的表述——” “他是为你而死的,只是针对程度或主或次的问题。” 罗伊的提醒终于让范宁有了极大的可怖感。 有没有一种可能,自己获得伪装用的礼帽后所从事的一切行动,是他乐见其成去推动的? 天体的升落、文明的进停、年景的好坏…见证之主的激情与意志影响着世界的进程,而无数的“使徒”推动无数的“关键节点”亦是重要的形式? 不敢细想,这样的思考角度,对于见证之主恐怖性的认识,远超任何梦境中的直观冲击。 “我会更小心的。”范宁这次认真予以了回应:“以前的那些细节和疑点,我再仔细推敲推敲,好在不管他是不是真的‘使徒’,之后也不会再出现假扮他的情况了。” 罗伊听到后笑了笑:“你看,你把自己的事情说得那么问题严重,这不是就梳理好了一件吗?” “另外一件是,文森特叔叔和失常区的事情,可对?” “别又用那种眼神看我,你是不是忘了在瓦茨奈小镇的诡异美术馆,瓦修斯对你说那些话时,我就站在你的身旁,看你破解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电灯密码?” 范宁无奈地笑了笑。 他自然记得瓦修斯那时说了些什么。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文森特从失常区带出的那个预言,对吧?你出入美术馆的频次不低,文森特一定以音列残卷为媒介,通过某些方式在美术馆暗示出来了。」 当时他觉得,瓦修斯说那句话是威慑,动机是让自己老实破解电灯密码,别拖延时间,别装傻充愣,同时也带着点调查工作取得进展的兴奋的人之常情… 但现在这么去看,似乎真的有些疑点。 譬如,虽然那时他是唯一的高位阶,但以一对多,动起手来并非一定能取得压倒性的胜利,而他说话太具有侵略性,这样很容易竖敌激化矛盾,尤其大家的处境,还是在那个怪异的美术馆内。 「出去后,我们回去好好谈谈你那特纳美术馆…」 还有这句话,有可能也是站在特巡厅立场上的霸道威慑… 但还有可能是… 提醒? 特巡厅在查这个? 失常区带出的预言…以音列残卷为媒介…在美术馆暗示出来… “正午之时,日落月升。”罗伊见范宁不置可否地笑笑后一直没说话,于是她直接开口,“这是预言命题,它在特巡厅仍属于涉密情报,不过定密级别不高,基本到了高级调查员这一层就全知道了。当然,特巡厅不清楚解读方式,正在集思广益寻求破解。” ……日落月升?初探美术馆时的那些场景立即在范宁脑海中浮现起来。 这居然是自己穿越后最早发现的一条信息!? “失常区的事情隐秘程度太高。”罗伊接着道,“那时你我还未出生,文森特叔叔作为特巡厅巡视长,整个调查小组在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许你清楚一些,也许你同样不清楚,我也不等着你主动开口了,能查到的浅显情报我都告诉你,特巡厅肯定在调查这件事后续,解决麻烦的话,你自行看用不用得上吧…” “最后一点,我已确认,新历909年10月在神圣雅努斯王国举行的第39届丰收艺术节,无论是讨论组或承办方工作人员,还是出席嘉宾名单里面,都没有文森特叔叔。” “当然,这不等于他没有参加,作为世界第一文化盛事,丰收艺术节不可能只有工作人员和邀请的嘉宾到场,事实上,大小艺术家、旅行家、商客和市民…整个圣珀尔托城到了那个时候都处在神圣的节日气氛中,我认为他失联前仍是在这座城市大范围内活动的,以上结果只是供你参考。” 半晌后范宁终于从凝视方向盘中抬起头来。 “谢谢,你提供这么多情报,有没有什么需要对偿的东西?” “可以提要求?”罗伊感到意外。 “肯定可以啊,难道我是奸商吗。” “那你答应我一件事情吧。” 范宁有些诧异地转过头去看着她: “你讲。” 罗伊轻轻将纸张折好收起: “如果之后你会进入失常区作二次调查,无论是你自己计划的,还是有被特巡厅胁迫的成分,让我跟你一起加入调查小组,我也在讨论组成员单位。” 正文 第302章 后视镜的身影(4K二合一) 第302章 后视镜的身影(4k二合一) 范宁难以置信地看着罗伊。 哪怕她是想要《第二交响曲》的题献,范宁都觉得至少符合预料,虽然在自己的计划中,这部交响曲将献给活着或死去的全人类,不会作任何特殊题献,那也可以用之后别的同等心血补偿。 他完全没想到罗伊所谓的“提要求”会是这么一件事。 少女报以凝眸而视,蓝色瞳孔清澈、坦然。 “这不能算是要求,换一个吧。”范宁依旧沉声静气。 “为什么不算?”她蹙了蹙眉。 “‘要求’,是指需要我支付的、符合你利益的、可用作情报对偿的事项。” “它不需要你支付兑现吗?” “……呃,如果答应的话,也算要吧。” “那它不符合我利益吗?” “??这难道还——” “失常区扩散了至少数千年,里面尘封着无数古文明遗迹、礼器、神秘学典籍、罕见非凡材料,你若自己有机会去,不肯让我也分一杯羹就罢了,还说是不符合我利益…明明我提供了相关的预言情报,伱又翻脸不认人,说这不是对偿事项…” 少女打断了范宁的话。 “你刚刚还说自己不是奸商?我看你就是奸商。” “……”范宁面色一窒。 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专心嗅着车里面的黑莓果与桃子香味。 夏季的庄园院落静悄悄,柔和偏暗的煤气灯如常笼罩着汽车。 旁边的喷泉没有打开,里面只有蛐蛐的叫声。 “你到底是在想问题还是在闻水果。”罗伊见他一直不开口表态,只听得见轻微的吸气呼气声,整个人有些气恼地往边上挪远。 范宁只得无可奈何地开口: “这算要求,但没法答应,你换个正当要求吧。” “……”罗伊差点被呛得半死,“你要不翻译翻译,什么叫正当要求?” 一时间有很多理由和角度在范宁脑海中冒出。 每一点他都觉得足够作为拒绝的理由,不过最后说出来的是: “你爸妈来一个我都打不过。” “爸爸妈妈的工作你自己去做,他们挺喜欢你的。” “我真打不过啊。” “……我真确定你是故意这么说的。”罗伊眼色愠怒地瞪他。 “好吧。”范宁松开方向盘,“我认真跟你说,去参加一场战争的士兵,死亡率三成算很高,五成算极端的高,而有知者深入失常区的生还率是多少,你不会不清楚吧?十中存一就不错了。” “况且这么去讨论,似乎失常区已经摆在眼前,需要马上进入了似的,实际上这是一个不确定的东西,对吧?若真是临近了,我们可以再讨论。” “邃晓者谨慎点可以做到保命。”罗伊说道。 “你不是,我也不是。”范宁指出道。 “现在不是,今后可能会的。” “这是难以确定的事情。” “但你自己刚才说,究竟会不会存在某天进入失常区,这也不确定的。” “是我说的,所以,既然都不确定…” “卡洛恩·范·宁!!就答应一下,有那么难吗?我没要你写什么承诺吧,我没要你对天发誓,如果反悔就会如何如何吧?甚至我都做好不一定能兑现的准备了,就想要你口头答应我一下,就想听听你答应人是什么样子,这,真的,就,也,不行吗?” “我发现你真的是个奸商!!!” 范宁被罗伊这突如其来的炸毛和咬牙切齿的话给惊呆了。 他突然意识到,她的思维方式是这样的—— 首演审批在特巡厅那边异常延迟的事情,她确认《第二交响曲》没问题,自己的答复肯定是她信任的,然后这个问题就落地了; “使徒”的事情,她调查了瓦修斯的经历疑点,提醒自己小心被卷入异质的追求,当自己表示会仔细推敲时,这个问题也暂时心安了; 而失常区的事情,位格太高、隐秘太深,做不到以“辅助调查”或“提醒小心”的方式来防备麻烦,但最坏的进展,无非大概率是自己有一天也被卷入其内,于是她直接要求答应一起,以这种方式堵住了焦虑的不确定性。 哪怕她清楚进入失常区意味着什么,且,可能并没有什么用。 虽然自己根本没主动提及,但她觉得终于从近到远、从易到难、从最好到最坏的情况,将自己口中的那些所谓“麻烦”全部应对梳理好了。 现在就等自己答应那个要求作为“兜底保险”呢。 罗伊小姐,我越知道你是这样的话… 当范宁意识到这些时,他握住方向盘的一只手逐渐被勒到发白。 可又在一瞬间松开: “那答应吧。” “太好了。”罗伊终于如春风解冻般展颜一笑,“我就说,情报都给你预支了,你这人怎么有好处和机遇时老想着独占呢。” “如果真有进去的那天,我希望能有机会出尔反尔。”范宁凝视着她。 “那你肯定亏欠得要死。”罗伊做了个无所谓的手势,“要不要去宅邸里坐坐?听音室有新唱片入库,你的,试试效果?” “不去。” 范宁拉开车门,跳下后绕到副驾一旁,护住门顶扶她下来。 “首演前还有好多工作。” 说完他回到主驾,点火,开动,摇窗。 “那,明天排练见。”罗伊沉吟片刻,然后笑着挥手,走到庄园门口目送范宁。 黑色轿车缓缓从她身边驶过时,范宁看到了副座椅旁的烤漆收纳格上,还放着一个半开闭的精致镂空木雕小盒,里面是迭得整整齐齐的十多张小手帕的白色蕾丝一角。” “你的手帕盒没拿下来。”范宁压了压刹车。 “啊!放着我平日里备用吧。”罗伊眨眼表示自己忘记了,然后再度笑吟吟挥手。 范宁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打动方向盘,一个转弯将她落在了后面。 夏夜的风哗啦啦灌进车厢。 白衬衫的袖口领口不停飘舞,脸庞和肌肤清凉如水。 煤气灯下少女的身影在后视镜里倒退。 奶油色的波纹绸衣,腰间的浅色束带,飘扬发丝下的蓝色眼眸,车内残留的水果清香。 “罗伊小姐,你不这样还好,我越知道你是这样做的话,我就越不可能让你有机会察觉到,另外那几个真正所谓麻烦是什么。” 范宁看着后视镜,那句之前没说出来的话,轻轻从口中低声念出。 汽车开上洁白整洁的笔直石砖道,他用力踩下油门,一连切换挡位再继续深踩。 直至后视镜中海华勒庄园的灯火,都彻底消失在乡间原野的黑暗中。 从漆黑的小镇郊外到灯火辉煌的城区,范宁一个人驾车在马路和街道上穿行,他紧抿嘴唇,皱着眉头,各种纷乱的情绪渐渐平息,开始思考起这一系列事件的始末来。 “这么一看,我们当初在‘瓦茨奈小镇’的遭遇,和再往前的‘地下暗门’探索一样疑点重重…” “等等…再往前?…” 范宁自己不经意间注意到了自己思考中的时间顺序关系。 地下暗门在瓦茨奈小镇之前? 这两个地方主题部分的构造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只是一个看上去颜色正常,布满人体嬗变的颜料画,而另一个看上去惨白一片,里面陈列空空荡荡。 范宁开始回忆在暗门中探索的顺序。 当时下到暗门后方那个深井后,第一处去的是塔形结构最上层的,象征界源神起源的昏暗大厅,就是从那时起,似乎触发了什么无形的扳机,引起了什么无形的注视… 见证之主“真言之虺”!? 两次事情间隔的那段时间,的确一直做着古怪的梦,登车前夜的睡眠群象更是接二连三。 或换句说法,会不会是因为自己一行人先在那个昏暗大厅,触发了某种古老而骇人的扳机,后来才会“遭遇”瓦茨奈小镇? 是了,那个怪异美术馆里面的“f先生”,他给人的灵体气息中似乎也有关于“真言之虺”的知识,瓦修斯高筒礼帽里面同样有“真言之虺”的见证符! 手机微信聊天记录中,范辰巽那句关于“小心蛇!!”的提示,再度浮现在范宁心头。 且不论瓦修斯在其中起的是什么作用… 如果范辰巽的提示为真,那么这个“f先生”,非常危险,比瓦修斯还危险,甚至可能是和波格莱里奇在同一级别的危险。 “可是不对啊…”范宁驾驶中的眼睛又微微眯起。 理论是这样,但实际上,“f先生”并没展现出什么特殊对待自己的地方,在检票台打了个照面后,直至脱离小镇,两人都再无交集,自己就是怪异美术馆众多普普通通的访客之一而已。 非得说特殊的话,唯一的特殊是?… 发完参观号牌,没收众人手电筒的时候,“f先生”把自己的“旧日”夹带出来了? 他的确记得当时照面时,“f先生”那让人觉得全身都被其扫穿的眼神,以及一种“似乎在众人身上寻着什么东西”的直觉。 可是…后来范宁知道,他是在检查大家有没有带手电筒或动物等违禁品。 而且马上又把夹带出的“旧日”归还了自己。 “他是否知道指挥棒的真实来历?这点不好说,但他的的确确没有抢夺之意,我也确认‘旧日’的灵性状态如常…事实上,如果他的位格可以做到让器源神残骸的神秘特性发生改变,我再提防估计也没什么意义了,从新历各大非凡组织的器源神研究史来看,波格莱里奇这样的巅峰人物也不过堪堪勉力收容而已…” 范宁一时间又觉得无法判断“f先生”的身份和目的到底是什么了,他也不理解为什么这世间上还有第三个可以解读音列残卷的人——如果那些灯泡密码楼层是“f先生”本人设置的话,如果父亲文森特也是穿越者、且是那个前世提醒自己“小心蛇!!”的范辰巽的话。 边开边思考近一个小时后,汽车从特纳艺术厅院落北门驶入车库。 范宁掏出崭新的钥匙串,登上大理石台阶,打开离生活区域更近的侧门。 橘色的煤气灯簇在头顶燃烧,在低头捏着钥匙拧动门锁之际,又有一个念头从范宁脑海里跳了出来。 “钥匙?…”他的左手抚上了胸口处的另一把钥匙。 对了,“f先生”那件事情,还有一处蹊跷的地方。 出发去圣塔兰堡的前夕,自己入梦研究原特纳美术馆钥匙时,把它忘在了启明教堂上方的管风琴键盘旁,所以这趟神秘事件,自己全程脖子上都是空空如也。 当时自己进入怪异美术馆,下意识按压胸口的时候,还被吓了一跳才想起来这件事。 为什么正好会忘记? 如果没有忘记,一切如常的话,会怎样? 装潢豪华的生活区走廊上,范宁踏着地毯一路走回自己的办公室与起居室。 “难道说,我当时就已经在与那股暗处的意志博弈对抗了?只是我自己不自知是否受到了什么提醒或影响?” 他忽然心中有了一系列怪异的疑问。 “使徒”知道自己是“使徒”么? 是都知道,还是都不知道?还是情况千奇百怪? 那个被自己用钢板卷死的“体验官”埃罗夫,是不是一位用生命推动自己无意中打开“巧合之门”的“使徒”? “不过没关系,这都是正常的过程,旅途中的彷徨并不影响你我的终点”神经兮兮冲着自己说这番话的调香师是不是“使徒”? 到处散播调和学派灵剂,最终自己也吃成怪物的格拉海姆院长是不是“使徒”? 好好做着调查员,突然就立志要“得见圣泉”的本杰明;“顶风作案”被杀之前还在告诫众人的经纪人;用生命充当“幻人”容器的塞西尔… “见鬼了。”本来今天就布满灰暗心情的范宁,越想越觉得这事情让人毛骨悚然,进到起居室后赶紧“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作为学派会员,我本来也不信‘使徒’一说,可是我他妈现在看谁都觉得像‘使徒’。” 他用力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把这道不可知的命题先放一边,走到阳台区域弯腰,拿起一幅靠在落地窗上的画板。 暗绿色的月亮透过云层,照出深色河床的轮廓,河水闪耀粼粼光波——没有署名和写上作品名的《第聂伯河上的月夜》。 随后,他又触动水晶吊灯上的秘仪扳机,将衣帽间里的另一幅画作拿了出来。 山顶的地上长满枯草,落日的余晖打在一段白色的残墙上,造成奇异的光线效果,远处是更遥远的青色群山——《山顶的暮色与墙》。 这正是当时自己穿越后第一次探访特纳美术馆时,那两幅给予自己“日落月升”启示,最终寻得文森特工作档案和“无终赋格”移涌路标的画作。 所以,瓦修斯说的全然正确。 文森特的确在特纳美术馆作了暗示,自己也的确很早就注意到了“日落月升”这一说,包括在诡异美术馆想着如何对付瓦修斯时,还再次思考过它的含义。 只是没想到这就是预言? 范宁现在同样不知道该怎么解读这个预言。 这肯定关系到位格极高,连波格莱里奇都看不甚清的隐秘。 但是既然两幅画作现在在自己手上,自己又重新注意到了“日落月升”。 他开始思考,文森特会不会在特纳美术馆还留有什么提示,基于这个预言命题字样的提示。 “准确地说,那两幅画只是后面一半。”范宁眼神闪动。 「正午之时,日落月升。」 既然还有前半句,那可不可能…是个前置条件一样的东西? “难道说,需要在‘正午之时’,才能从‘日落月升’中发现什么提示?” 现在已经是晚上了。 范宁当下做出决定,等到明天接近中午12点的时候,再仔细研究一下这两幅画。 正文 第303章 “午”的含义(4K二合一) 翌日,多云,特纳艺术厅的又一开票日。 曲目单和海报一夜间悄无声息地传遍各郡各城的大街小巷。 漆黑如夜的死寂,几抹炽热的金黄,排版朴实无华,字体纯白而工整:《c小调第二交响曲》“复活”。 一场商演性质的音乐会,接近顶级十大乐团上限的30镑尊客票定价,曲目却就这么孤零零的一首。 也不分什么上下半场,而且曲目单背后或海报的下方,铺排的演职人员名单密密麻麻,其数目直接超过了200人。 ——一切似乎都在告知听众,这部作品的篇幅与编制会有多庞大,其音响效果与叙事结构会具备何等恢弘的史诗气质,而演职人员名单中超过80人的合唱团与歌唱家,则在向所有人宣示着这部作品意欲攀登人类精神园地之顶的野心。 卡洛恩·范·宁的《第二交响曲》首演。 市场营销、广宣策略或新闻传媒规律在这起事件上是完全失效的。 事实上特纳艺术厅除了放出曲目单和海报,用作基本的演出及购票信息外,没有任何额外的宣传动作。 但世界范围内的脚步、目光与注意力,就如同一杯过饱和溶液中出现了一缕杂质核心,沉淀聚合的进展速度,如自然规则生效般势不可挡。 同样是采用分流售票,以照顾异地观演听众的策略,第一天20%的可售票仓,没能消化完第一波排起的长队就匆匆售罄,至于新闻报道,哪家媒体若没在这件事情上用块版面,市民或许会对其题材性质产生怀疑。 有了范宁曾经的演出,特别是《c小调合唱幻想曲》做“背书”,艺术界不觉得这场首演会失败,但结果无论是成功还是反响平平,这都是艺术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因为过程本身就是一个壮举。 与外界的人声鼎沸相对应的,是范宁眼前密不透风的首演排练及乐团事务。 “‘正午之时’或许需要等到天气合适的晴日?” 开票日中午接近一点,从排练厅暂返起居室,但没有任何收获的范宁,将两幅画从观景阳台提回起居室的衣帽间。 因研究而短暂摘下的特质镜片又戴上。 他盯着墙角的神色既有拿不准主意的怀疑,也有更深一层的急迫忧虑。 方向可能是这样,也可能不是。 美术馆可能还有什么自己没发现的线索,也可能没有。 离特巡厅成功收容“灾劫”残骸已快有一年的时间了,其处理起来必定繁冗而代价高昂,要真正利用起其神秘特性则代价更大,但时间毕竟有这么久了…… 或许他们下个月就会获得与“旧日”相关的启示,或许就在今天,抑或早已获得。 不管早晚,所有线索都会重新审视,包括暗门,包括瓦修斯,包括封印室与手机,调查工作可能刚刚推倒重来,也可能已进入收尾定论阶段。 … 这不禁让范宁对首演那天的现场情况有点担忧起来,演出本身是没什么问题,但以上其他? 「他们的风格是让你平日感觉不到其存在的那种,但一旦真正出手,事情进展往往极为迅速,且没有挽回的余地。」 当初还是在指引学派签订入会协议的时候,杜邦就说过这么一句让自己印象深刻的话。 “旧日交响乐团”的命名,是自己留的一手对抗启示的烟雾弹,那段时间的多方走访和文献检索也是,这对干扰调查、拖延时间肯定发挥过一定的作用。 自己在一直在此时间下搜集信息、筹备应对,包括尽可能快地发展艺术事业,彻底巩固在民众认知中的“锻狮”之“格”,也包括灵感强度在《第二交响曲》首演前夕逐渐接近了九阶极限,成为了指引学派中层骨干中目前最被看重的地方负责人。 未来稍远的邃晓者、未来更远的“新月”——如今的拥护者或赏识者们对范宁最高的评价。 但范宁很清楚,自己现今在艺术界和非凡组织中的身份,别说都去掉,只要任去其一,迎来的就不是特巡厅客客气气的“例行调查”了。 《第二交响曲》首演?有污染怀疑就直接毙掉,这才是最符合他们风格的高效方法,哪还轮得到折衷地让自己“邀请”15位“朋友们”赏乐? 他们行事方式是“霸道”还是“谨慎”,这全然看对方是谁,绝大多数被怀疑的人都是“先抓再查”,但有些身份特殊的人,他们不得不提防出现“乌龙事件”,或落得个“破坏艺术文化事业”的帽子。 “可惜我终究还不是邃晓者,或者是不一定拥有直接力量、但含金量更高更稀缺的艺术大师‘新月’” 不过首演前夕如果再能挖掘出一些线索,会让自己应对起来更主动点。 那也得看天气,加上运气。 从起居室出来后,范宁再次匆匆折返工作岗位,投入到紧张的排练中去。 不过,这座钢铁城市的天气似乎不是很给面子,或许是因为工业污染,或许是受到这个季节东北部赫格敦海域的洋流和台风影响,接下来的日子要么是阴天或暴雨,要么短暂的晴天也晴得不是时候。 直到首演日前一天的7月19日,上午才彻底放晴。 11点50分,他从排练大厅回到起居室,打开观景阳台的斜式天窗,再次撑坐在的木地板上,打量起《山顶的暮色与墙》和《第聂伯河上的月夜》来。 阳光洒在身上暖意融融。 可也不知道具体要干什么,这一下思考直接就到了12点过2分。 于是范宁意识到一个问题。 正午之时是中午12点没错,但不管有没有阳光,这也只是一个瞬间的时刻。 如果这是前置条件的话特殊操作或解读提示,短需要三五秒,长则几分钟,而12点的时刻转瞬即逝,不管长短都来不及。 … 那如果说是以12点为中心的一个时间段呢?也感觉不对,这样的话多长算有效?前1分钟?后5分钟?前后半小时? 或许,“正午之时”只是一个指代? 当等了两周的“机会”在一瞬间又白白过去后,范宁反而捕捉到了一丝这样的合理性。 最近这段时间,虽然日夜在忙,但他也一直在思考该文本的解读方式。 预言,即在未来某时或某一条件下发生的事件。 当然,失常区带出的那个预言本身位格过高,当下暂且不论。但文森特如果用这个文本作为什么线索提示的话,用“正午之时”的条件或方法去满足“日落月升”,就很合理了。 “‘午’的含义在历史上发生了漫长而丰富的变化” “最初它的诺阿语词根,表示的是一种类似‘杆子’或‘棒杵’的工具,加上特定前缀后就动词化为‘用杵杆去捣’,分化为图伦加利亚语后,由于形容词的缺乏,它引申出了一系列具有相近抽象内核的含义,不同的变形表示有‘太阳的照射’、‘直击灵魂的过程’、‘奠定意义的事’、‘冲破云霄的塔’甚至是隐喻‘粗暴原始意义上的媾和’,但到了古霍夫曼语后,‘午’的含义就逐渐被固化为了专指‘太阳的照射’…” “太阳的照射?”思考着语言学起源的范宁,不由得抬头望向了观景台的天窗,一束阳光洒入,在原本就明亮的木地面上留下了更亮的一块矩形区域。 他将《山顶的暮色与墙》移到了这块区域,但还是没观察出什么异常。 “这里的‘午’是‘正午’,即太阳最高的时刻,难道需要阳光垂直照射其上?但这不现实,在提欧来恩的大半个北方,即使是中午12点,正午太阳高度也没有到90度的机会,总不能期望我提着两幅画作往南方边境跑…” 范宁想着想着眼神一亮。 “难道是比‘太阳的照射’更一般的,‘光线的照射’?” 他飞快的爬起身,将画作提回里屋,拉上窗帘,拿起一个可收束式的台灯,打开后垂直举起照射画面。 两幅画都没发生什么异常现象。 “我想错了吗?或者,是它光线不够强,不足以类比太阳?” 范宁又去仓库找了个更强的军用照射灯,仍然未见异常。 “太阳直射太难,我实现起来很麻烦,但如果这样就行的话,好像又不够安全,万一别人碰巧用强光直射,不就发现问题了…所以,若‘正午之时’的思考方向正确,还得是于我而言更特殊一点的方法…” “更特殊的方法?” 范宁闪过一丝古怪神色,从兜里掏出了自己的手机。 虽然是关机状态,但近一年的时间,可能也打不开了吧? 他有些担忧地开机,灵觉让他觉得有什么边界一类的东西被打破,屏幕依然亮起,而且电量竟然保存完好,和上次关机的80%一样没发生变化。 … “铸塔人”充的电就是和充电器不一样。 短信界面,那个未知存在仍然在执拗地每天一条提醒让自己“重现音乐”,一如启明教堂高处记载的那些被篡改的密钥。 范宁没有理会,他打开闪光灯,举起垂直照射。 「……以控可方……」 古查尼孜语!?……范宁眼神凝滞。但怎么就这么几个孤零零的字? 不过,他马上就意识到这是因为被判定为垂直的区域太小。 随着闪光灯垂直平移,原先的字样消失,而更多的字样接续显示了出来: 「初留有步细节象印后,诵特念定祷能文以控可方华式升七神幅秘画的作……」 类似前世“火星文”似的笔画偏旁增生,字序也局部颠倒。 “这如果是个正常的中文,了解一点字义的话,还有推断出的希望,可如果长成这样子…这其他人谁能看得懂?” 范宁十分不解为什么“古查尼孜语”会变成这个样子。 也不知道为什么文森特认识这门语言,这既可以解释为他也是穿越者,也可以解释为,他曾经在失常区里面知道了什么东西,或者,两者的综合作用? 当然不解归不解,这对他的阅读速度影响很小。 基本上也就是一眼扫过去,再一眼扫回来,就迅速在脑海里归位成了正常形态: 「留有初步细节印象后,诵念特定祷文能以可控方式升华七幅神秘的画作,同时调用出对应咒印的一次性无形之力,约接近我邃晓三重乘舆秘术的平均水准。」 “邃晓三重?”范宁目光一瞬间凝滞。 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父亲文森特,曾经的失常区调查小组副队长,后来的特纳美术馆馆长,是一名已经穿过了三重门扉的邃晓者? 竟然和罗尹的父亲,或者指引学派的p·布列兹总会长在一个层次? “所以特定的祷文是?…”范宁沉吟一番,突然想起了还有另一幅《第聂伯河上的月夜》,它不是神秘作品,但内容也很特殊。 于是他再一次在某处照出了文字。 「对秘应神题作品标」 “对应神秘作品标题…意思说,我在留有初步的细节印象前提下,把对应神秘画作用中文译名诵念出来,就可以调出对应一次邃晓三重级别的无形之力?不过若仅仅是用作给自己防身,为什么非得和升华至‘七光之门’绑定在一起呢?” 疑惑归疑惑,这是个紧急手段无疑。 既然已经知晓,范宁就不再拖延,迅速将它们归位衣帽间,然后重返工作岗位。 “希望自己短时间内用不到它们吧。” 到了晚上,首演排练工作基本收尾,只剩下明天最后的走台和局部调整。 200多号演出人员陆续走出特纳艺术厅。 但是深夜,音乐总监办公室仍亮着灯。 “……这几天每天加起来大概能醒多久?” “……这样吗?” “……听点喜欢的唱片?好主意。” “……其他方面呢?” “……这样吗。” “……总之,这里拆了个常规的听众席,腾了个还不错的位置,只要耳朵没坏,明天坐着躺着推来都行,坚持听一部分也行。” 电话那头奥尔佳的每一句话,范宁都沉默了好几秒才回应。 “你不用先过来工作。” “明天直接来音乐会,就这样吧。” 最后他“砰”地一声盖上听筒。 正文 第304章 “带来拂晓”(5400) 第304章 “带来拂晓”(5400) “范宁先生。” 康格里夫在办公桌前候着,看见范宁挂断电话后,赶紧递过去一个签呈单。 特纳艺术厅两员大将都不在,大量的事务压到了他身上,最近每天都工作到半夜。 范宁接了过去。 看着这位音乐总监手握钢笔,一副认真阅读的样子,他开始辅以汇报解释。 词语飘入范宁耳朵,又从另一侧出来。 电话中说从后面这一个星期开始,卡普仑的骨骼疼痛倒成了次要问题,他开始陷入频繁的昏睡,奥尔佳把一台留声机搬到了病房里,挑了些他喜欢的作品唱片、还有特纳艺术厅发行的那几张唱片一部部播放,这个方法刚开始起到了挺好的效果。 耳边传来久违的音乐,卡普仑听得很认真,醒来后立马会问现在是几点,离首演还有几天,甚至还会翻看一小会总谱。 不过好的效果没持续多久,到了这两三天,他基本没怎么吃东西,能与人交流的清醒时间越来越短,基本上每日能醒个三四次左右,每次不到一个小时便又陷入昏睡了,这个时间还不及《第二交响曲》的演奏时长。 或许,至少能撑到明天过来听听吧,能坚持几个乐章是几个乐章。 康格里夫汇报完毕。 “抱歉,你刚刚在说什么?”范宁抬起头来,满脸都是歉意。 “…没关系,范宁先生。”康格里夫放快语速,择重而选地重新汇报了一遍,“是关于第四次临时加座的决定事宜。之前在开票日分流售卖的五天结束后,我们收到了大量乐迷和音乐界人士的建议,他们呼声过于强烈,甚至拜托了文化部门来沟通,于是我们在走廊过道、包厢间隙、舞台周围等地方用矮凳加了三波座,共计700座,这事情之前给您汇报过的…现在售罄后,请求又来了,想问问您还要不要答应他们再加一轮,我刚刚实地做了测量,如果再挤一挤,应该还能勉强塞个200来张矮凳,赶在明天白天可以布置好…” 范宁持笔,不住点头。 这样考虑了三分钟后他开口: “定价方案是吧,你决定都行,最近辛苦你。” “好的,我明白了。” 听着范宁这完全答非所问的回应,康格里夫暗自摇头,领命离去。 直到房门被带上后,走廊上才传来一声低沉的叹息。 门内,范宁把《第二交响曲》总谱拿在手上,缓缓靠回座椅。 盯着封面的死寂漆黑和温暖光芒看了许久,手指准备翻开,但是有些犹豫地又缩了回去,回避着那些与之相关的记忆,转向更加破碎空无的思绪。 这一发呆,就到了深夜。 门外响起了轻轻两下“咚咚”声。 “哪位?”范宁出声问道。 今天演出前夜,仍留在这边休息或筹备工作的人有不少。 “我。”是琼的声音。 “门没锁。” 穿紫罗兰色连衣裙的少女,持着银闪闪的长笛走到范宁跟前。 “卡洛恩,你要的视觉封存灵剂。”她左手摊开,上面是一根小玻璃管。 “柱子过得不错。”范宁从她手掌上拿起灵剂。 “还是跟前几周一样的有效非凡组分比例,服食后约一小时生效,持续半小时后恢复正常……不过,这已经是第五次还是第六次了,你最后到底用了吗?而且若有这种需要,你为什么不直接闭眼睛呢?” “砰。” 无形之力轻轻挤压,玻璃封口应声而碎。 里面仅1毫升出头的无色液体,被范宁“嘀嗒”倒入一个有小半杯白开水的瓷杯内。 做完这一切后他眼神又垂下。 “谢谢了,你去休息吧,晚安。” 过了几秒没有动静,范宁问道:“还有什么事情吗?” 琼脚尖并拢,咬着嘴唇,似乎有些犹豫该说什么。 最后她说道:“我想跟你演奏一遍,你还没写完的几组长笛奏鸣曲中的那首‘西西里舞曲’。” 范宁诧异地抬头。 说起来,好像自从过了新年,是有很久没有过闲聊,也没有陪着大家纯粹地欢闹放松了,尽管天天在排练厅照面。 参加下午茶也屈指可数,就连大部分用餐,自己都是让佣人直接送到这里解决的。 于是范宁一言不发地起身。 他挪出座位,推开起居室的门,坐到了三角钢琴前面。 琼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最后站到他的侧边。 笛声悠扬而起,钢琴在背后以默契体贴的舞步落键。 巴赫《降e大调第二号长笛与羽管键琴奏鸣曲》(bwv1031),第二乐章,“西西里舞曲”。 旋律轻柔、纯净,带着若有若无的感伤,而作为陪衬的黑白键,始终编织着淡雅而不知名的遐思与牵念。 静谧花园,林荫小道,温热又微醺的暖秋。 少女提起轻纱裙旋转起舞,陪伴之人静看阳光洒落,落叶飘扬。 世界金灿灿的一片。 两分钟后曲终。 范宁提起手,站起身,回到办公室落座,琼继续乖乖跟在后面。 “下个月的室内乐演出会排它们的,那么,先休息吧。” 琼的眼神数次变幻,最终似下定决心般地开口:“卡洛恩,我能不能请个假?” 范宁意外之色一闪而过:“明天?你首演不来了吗?” “……可能是的。”她脸上表情十分内疚,“卡洛恩,我感到特别对不起你,不过或许几天差不多了,之后想办法补偿你好不?比如开音乐会报酬全部归你的那种……” 范宁沉默片刻后问道。 “什么事情?” “……算个人事情,也等回来后再告诉你可以吗?” 范宁勉强压下各种负面情绪,平静说道:“如果是十分紧急的事情,我想你大可直接离开处理,事后再回来解释,或者告诉我寻求帮助;如果不是,那你应该等首演结束后再去处理,而不是在这种关键时候掉链子。” “所以,无论是哪种情况,其实你都没有请假的必要,你觉得呢?” “哦。”琼低下头去。 “那晚安,我…我明天再看看吧,应该,还是参加首演…” 她迈开脚尖,一步步地往房间外挪去。 范宁轻轻点头,在她迈出房门后又开口:“门不用带,叫希兰过来一下。” “哦…” 几分钟后,已经换上了轻纱睡裙的希兰走进办公室。 “卡洛恩,琼说你叫我过来。”她的褐色长发披在肩头,仍带着微微湿气和清香。 “坐。”范宁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你知道她为什么请假吗?” “请假?我不知道哎?”希兰疑惑地坐下,“你答应了吗?” “或许算是没答应,她说还是会参加首演。” “哦,她总是想一出是一出,卡洛恩,你为什么不去睡觉,今天这么晚了突然想起来找我聊天?” “跟你商量个事,你愿不愿意之后给小艾琳教小提琴?正式师生关系的那种。” 少女闻言,原本明亮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卡普仑先生还好吗?” “……,如此这般,或许不算最理想,但我想,我明天和他见到一面还是没有问题。”范宁垂下眼睛,将与奥尔佳的通话内容复述了一遍。 “那就好,我听你安排便是。”她暂时松了口气。 “要你乐意。” “嗯,乐意的。” “好。”范宁低着头,手指漫无目的地在桌面上移动。 尽管他未曾亲眼目睹,但脑海中还是浮现出了病床上的卡普仑听留声机的画面。 “希兰,你有时会不会觉得,这个世界上美妙的音乐作品真多,多到一生都听不完的那种?” “当然。”希兰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如此感慨,还是点头同意,“其实不好意思地坦白去说,虽然大家叫我天才小提琴家,有人甚至称为‘著名’,但那浩如烟海的音乐文献,我熟知的只有很少一部分,另外的我并不熟悉,很多很多曲子,我不知道它的听感如何,若是拿乐谱片段给我看,也无法和作品名、乐章名、序幕名对上号,甚至不一定能猜对是哪位作曲家的作品…” “不过我觉得自己很幸运能出生在这个工业时代,如果早生哪怕半个世纪,我想听到一首非独奏作品,就只有听音乐会、或供养一支家族乐队两种途径,而现在虽然留声机和唱片也很昂贵,但至少音乐已经变成了一种可触手可及的东西——能随时躺在家里的沙发或大床上听到一首交响曲,别说上个时代的老人们了,就连我有时想起来都觉得很奇幻。” 范宁沉吟片刻:“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更多的人们能以更廉价更便捷的方式听到音乐,比如拿起某个小机械,戴起某个小装置,就能让积淀深厚的大师、或一群配合默契的音乐家为你呈现他们的天才巧思?” “那样的话啊…”希兰短暂地遐想,“那样的幸福很不真实,或许可以在天国发生,而且更具实际意义的,那样我或许真能在有生之年听完绝大部分音乐文献,虽然大师层出不穷,数量浩如烟海,但我做好计划,拿着那种神奇的小装置,每天都听一点,每天都听一点,总有一天能博览群作…” “是吗,我倒觉得未必。”范宁望着窗外出神。 “音乐纯粹,人不纯粹,拖延本性是一方面,而且技术门槛的放低会让录制存量井喷式地发展,兴趣被更刺激更为强烈的其他风格吸引,娱乐的阈值也会越拉越高…你说实际情况会不会是这样:我们年轻时拿着那个神奇的小装置,觉得来日方长,想着有空之时,就会去欣赏那些所计划了解的作品,但突然某一天发现,时间快没了,计划仍在那里,越堆越多…” “而且你说,如果真到了生命的尽头,你是选相对多的十几首喜爱的作品,与它们一一做个告别,还是反复去听一两首你最最喜欢的作品呢?” 希兰认真思考,但越来越露出挣扎的神色。 “我…我不知道该如何选…为什么要问这么致郁的问题呢?我想和你聊开心的。” 是吗?希兰你这么认为吗? 范宁却觉得这究竟是致郁还是慰藉,一时难下定论。 不过他终于摇了摇头:“你说不聊就不聊。” 这时,范宁脸上少见地浮现出一丝笑意。 “你有没有想过,接下来18岁的生日礼物想要什么?指大概的类型或提示。” “啊…”这个话题让希兰突然有些手足无措的惊喜,“如果有的话,你看着准备都可以的。” 她其实有点疑惑,自己的生日还有两个多月,为什么范宁突然在今天提了起来。 但真的有很久,她没见过范宁笑了,不包括苦涩或无奈的笑容,单指没有阴霾感的。 尤其现在还是对着自己微笑。 真的很好看。 “大概的类型或提示能让届时效果更好。”范宁说道。 “一般你这么问,你就是心里有主意。”希兰仰天转动眼珠,“不过,其实,我就是比较喜欢与你合作小提琴协奏曲,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多来点。” “这不算很难,可以慢慢再写几部。” “不一定是新作呢,都一样,那四首小协如此美妙,难道你准备演一遍就压箱底吗?” “旧作都行?你的胃口真小啊。” “你本来心里的主意很大吗?” “很大。”范宁点头道。 “有多大?” “特纳艺术厅那么大。”他张开双臂比了个手势。 “好冷的玩笑。”希兰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我是认真的。”范宁眨眨眼。 “得了吧,说真的,就是小提琴协奏曲啦,旧作也行,之后你多安排几场就行。” “没问题,那么,去休息吧。” 两人起身,范宁将她送出门口。 “你怎么这么执着于小提琴协奏曲啊,还是新作旧作不挑的那种?”他又靠墙问道。 “喜欢啊。”少女回答。 “有什么特殊原因吗?” “你早点休息,首演结束后就告诉你。” 互道晚安后,希兰挥挥手,脸蛋消失在合上的房门后。 “我就睡。”这句话落地时门已关上。 范宁脸上的微笑没有留存太久,再度一步步走回办公桌前落座。 他一点睡意都没有。 缓缓往后倚靠,《第二交响曲》的总谱又被他拿到了手上。 这次是一张张的翻阅,各种往事在心头浮现,每一个乐章都让他想起过往创作时的种种画面,或者是那些死去人们的音容笑貌和旧信旧件。 对于安东老师师承的老管风琴师的往事追忆… 圣莱尼亚交响乐团的带队,三人的探险经历… 诗人巴萨尼的吊唁活动,地铁事故的失控现场,圣欧弗尼庄园的夏日芬芳… 旧日交响乐团的从无到有,在特纳艺术厅生活的点点滴滴,那些接受音乐救助的孩子们的眼神,乐迷的留言墙,茶歇上的各种趣味话题,印象主义画家朋友们,新年音乐会那不留遗憾的欢乐,哈密尔顿女士的葬礼… 午夜的时间一小时一小时流逝。 他的手指在最后一页停住。 那里夹带了一张新年音乐会的黑白照片,背面朝上。 他准备翻转过来,却始终下不定决心。 目光随后投入旁边的书架。 书籍大多是总谱,很多书页中夹杂的便笺纸还未来得及撕去,那是这一年来卡普仑借阅归还时附注的,有书签,有时间备注,还有布置的问题作答。 书架下面的抽屉还有信。 他又开始读信。 极尽伸展又优雅的字体,每个字母的写法都很熟悉。 「……但同样的春天不一定意味着相同的喜悦,愉快或郁结取决于每个人过冬的方式,若未曾竭力对抗过严冬,就不能体会到春天的温暖,若未曾经历过对宿命患得患失的不定,就无法体会到拥有时那天的幸福。」 煤气灯下,后视镜中,倒退的身影又在脑海里浮现。 夏夜的思绪神游。 还有始终萦绕的牵念感伤。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范宁又开始伏案写着什么东西。 最后站在窗前,望着远处天际的一抹鱼肚白。 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五点半。 “日出”和“拂晓”是两个表示太阳升起的近义单词。 但在图伦加利亚语里,一个的词组搭配是“日出来临”,另一个的搭配却是“带来拂晓”。 这确实很有意思。 说得好像拂晓是由人带来的一样。 是因为眼中主观看到了日出,才导致了新的一天到来一样。 一如“午”在古语言中的含义,经历过漫长的分裂细化的演变过程。 不过对有些人来说,今天“带来的”第一个拂晓,对另外部分人,则是最后一个,甚至是“带不来”的那个吧。 他如此想着,直至太阳从天际线升起,直至城市里的雾霾和钢铁支架被染上新的颜色。 直至他突然感觉到周围的灵性环境出现了异样。 好像有几堵来自四面八方的墙在推向自己。 那是一种凝结程度和神秘特性远高于自己的存在,哪怕是到了九阶极限的“烛”相灵觉都无法穿透刺探。 不等他做出实质性的反应,一只冰冷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范宁指挥,第三次这样打招呼,带来拂晓之际,向您问好。” 何蒙的阴沉声音在耳旁响起。 范宁回头,瞳孔猛然收缩。 一、二、三… 办公室内除了何蒙之外,足足有七位调查员站在自己眼前,排成两排凝然而视。 其包括萨尔曼在内,每一位给他的隐约气息启示都是高位阶的存在。 一柄带着黑色雾气的匕首又突兀地出现在了他喉间。 “《银镜之河》…”范宁脑海中瞬间闪过一幅作品的古查尼孜语名,因为这幅神秘画作按照他的艺术理解,或许属于防御而非攻击的无形之力。 这比兜里的那张曾用来应对地铁相撞的“扩缩回响”咒印好用。 不过在他刚刚准备张口时,匕首又骤然消散。 “把上次与我们见过面的九幅画作取出,再带我们进入‘大宫廷学派’遗址的入口,我知道它在特纳美术馆内,而且就是那几个可能区域之一。” 穿着黑色宫廷长裙的诺玛·冈正坐在范宁的办公桌椅上。 “15分钟的充裕时间,足以绕行至艺术厅的任何远端,我需要在此时间结束前,看到符合预期的事物,不用推辞不知,也不用推测我会不会真的在这里动手。” 正文 第一百七十二章 生日礼物(4K二合一) 7月20日的首演日,拂晓已经彻底到来。 和煦的夏日晨光,正在一寸寸驱走办公室的昏暗。 与之一并到来的,是特巡厅两名邃晓二重的巡视长、七名高级资深调查员、以及水泄不通的灵性之墙。 第三次这样拍肩打招呼? 何蒙话语中简单的一个数字,就让范宁基本明白如今事态的真正进展了。 众目环绕之下,范宁徐徐转过身来,从窗边走回诺玛·冈所坐的办公桌前面。 低头,探身,将桌面上散乱的乐谱整理归位。 又绕到她的背后,将信件小心翼翼地放入抽屉。 “确定不听演出了吗?有些人我还想再见一面。”范宁的语气似乎有些伤感。 同时,他举起桌面上的瓷杯,将不多的白开水缓缓饮尽。 “还有13分钟。”女巡视长发出冷冽的提醒。 范宁环视了一圈室内的陈列,然后闭眼又睁开,摇头冷冷一笑: “那,请吧,各位。” 凌晨5点40分,走道仅仅亮着暗澹的安全灯光,范宁信步走在红毯上。 他路过了隔壁希兰的专属客房,但未有任何转头或放缓脚步。 目不斜视地继续一路向前。 后方的人影与脚步如幽灵鬼魅,稠密的灵性障壁如影随形。 他接连来到几处干燥的储物间,将曾经接受过检查的九幅画作一一取出。 包括五幅伪作,包括另四幅也令特巡厅怀疑的原作。真正的作品仍在衣帽间内,但实际上交给特巡厅也无妨,升华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 旁边的调查员接过九张画布并卷好。 最后,在特纳美术馆s形的展厅区域里,众人跟着他走进了一处圆形的纪念品售卖间。 一面载有精美画册的商品架凭空发生移动。 兜圈子对结果而言没有变化,反而是暴力搜寻或动起手来,会破坏这座艺术殿堂,也会对自己同伴的生命安全造成威胁。 萨尔曼感叹道:“不错的隔绝秘仪,如果完全漫无目的,这的确很难留意,如果不是各种线索重新合一审视,加之‘灾劫’的种种关键启示,我们真一度以为特纳美术馆的秘密到此前为止了。” “你将《痛苦的房间》带出后,升华进入了这个后方,对吗?”何蒙的银质手杖点在墙壁上:“熟悉感…陌生感…我很好奇你是如何伪装成瓦修斯还不被发现的,那么,会议上你对领袖的汇报内容,真实程度能占几分?” “说谎话能瞒过他的神秘学识吗?”范宁摇头轻笑,“我说的自然都是我觉得为真的猜测,是对是错,你们本身也要判断吧。” 在何蒙的手段下,这些墙壁似乎逐渐融化如蜡,从固态变成了粘稠的胶质状态。 “范宁指挥,你比较熟悉。”他作了个请的手势。 “胁迫开路不用找这种理由,没有你们这帮人作陪,你认为我敢下去过?”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换源app!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 范宁语气平静地反问,不过他没有无谓的拒绝配合,直接伸手迈步,从粘稠的蜡胶层中挤了进去。 黑色的石砖道顶部,宝石与矿物闪耀着异质的微光,礼器“祝圣帷幕”静静地悬在上面,“铸塔人”的见证符中流转着电芒。 而过了某一个垂直的平面后,恶臭的腐味顷刻间钻满喉鼻。 范宁蹲在井边,看到冈的黑色身影缓缓在旁边凝结。 当发现这暗门背后是个深不见底的井口,并闻到令人不适的恶臭后,她皱了皱眉,也明白了范宁布置这个秘仪的用意。 然后回头对第三个挤进墙壁爬上来的萨尔曼说道:“你们先下。” “好的,冈小姐。”萨尔曼领命后,和另外六位调查员接连抓着井壁上的扶手进入。 范宁自然明白他们是什么意思,自己一言不发地跟随其后入井。 然后是两位邃晓者,当何蒙最后一个入井后,井口被他封上了一层厚厚的蜡壳,而外面那些处于半融化状态的墙壁墙纸,又逐渐回归了平常的状态。 仿佛是昨日经历重现,但再也不是两位可以依靠的同伴,而是九个敌人,前七后二,将自己包围在了中间。 范宁大约往下攀登了三十米后,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异常点。 “为什么这次的井壁扶手,总是有些若有若无的滑腻腻的感觉?” 他继续向下,其间手掌几次不动声色地触及井壁石砖,然后发现这些石砖竟然布满着大大小小的裂缝,而且仍旧有种滑腻感。 明明之前探索的那次,石砖摸起来是严丝合缝、清爽平整的。 难道说后来美术馆下面发生了什么异变,或正在发生什么异变? 范宁暗地里留了个心眼。 “你清楚‘旧日’残骸的下落?”诺玛·冈明明在自己上方超过一米远,但她冷冽的嗓音仿佛是在自己耳边发出的。 “你要不直接说残骸在我手上,毕竟我拿她起了一个乐团名字。” “这里有多深?” “你应该去问挖的人。”范宁不咸不澹地回应着她的问题。 由于众所周知的各种原因,他强烈的烦躁情绪写在脸上。 一直在暗地揣摩其言行的何蒙对此习而不察,既然文森特从失常区出来后在此地修建了美术馆掩盖,肯定也是需要“画中之泉”去做什么,他认为范宁了解一些信息,在做探索准备,但大概率准备工作未完,还没来得及进去。 “长官,还没看到任何见底的迹象。”最下面萨尔曼的重重声音传来。 黑暗的垂直通道,长时间的下行,机械重复的动作。 一段略显单调又暂时没起激烈冲突的时间,趁着不多的平静,范宁在心里盘算着目前的局势,以及动手胜算和最终的可能性进展。 特巡厅高度怀疑自己与“旧日”残骸的关系,不过此行之目的,应该主要还是和“大宫廷学派”遗址中的“画中之泉”残骸有关。毕竟在他们看来,自己假扮瓦修斯去封印室的目的是偷取《痛苦的房间》,这和联梦会议上关于“七光之门”的汇报内容完全对上了。 那个指挥台自己不会再回去了,要么此次会在里面对峙很长时间,要么解决掉麻烦提前回到地表,然后趁着追杀还未到来之际远远逃离这一切。 但《第二交响曲》的问世已是不可逆转的事实,讨论组的性质与使命,注定了它无法抹杀一部真正的艺术作品,它注定有一天会被世人上演,而且不会太久。 昨夜范宁已经留下了该留下的字条,那一瞬间他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解脱。 自己以敬畏、专注而克制的态度度过了这段时光,没有辜负艺术,没有辜负任何人的心意,也不用再考虑除自身之外的任何影响。 父亲文森特留下的几次“出手机会”是自己最大的依仗,邃晓三重的无形之力对何蒙和冈都是巨大的威胁,但能不能重伤甚至击杀他们?范宁觉得难说,这和文森特无限制地亲自动手是两回事,最大的优势其实在于他们可能料不到这一点——自己只是一位和邃晓者存在本质差距的九阶有知者,面对七位同样是高位阶的调查员就已经难以招架了。 现在深入此处,未知的环境同样是巨大威胁,如果解决了敌人但自己逃不出去也是徒然,先看看他们的动作和意图,不要轻举妄动。 而如果出手,就要一次爆发个猝不及防,能击杀的全部击杀,能击溃的尽量击溃。 抓着扶梯下爬的范宁表情平静、呼吸均匀,但眼神中的杀机,已经在不经间一闪而过。 …… 清晨的六点四十分。 希兰醒得比平时约早了半个小时,但她睁开眼时,发现琼已经早早地起床换衣,坐在房间落地窗前的沙发上看着窗外发呆。 这确实有点不常见,不过除了互道早安外她也没多问什么,简单的洗漱后,她直接穿着睡衣,拧动了旁边仅几米之隔的音乐总监办公室门。 门没有锁,他没有抽烟的习惯,办公室的空气中全是清新而熟悉的木头味。 办公桌面洁净而有序,笔筒旁边是他的领结和怀表,椅上搭着一件薄西装外套,一摞书本和乐谱整整齐齐地放在中间。 还有明显是佣人刚刚送上来的,仍旧热气腾腾的早餐餐盘。 他今天竟然还没起床? 这半年来养成的作息习惯,侍从会在六点半准时将膳食送进办公室,然后他就已经坐在这里开始用餐了。 希兰瞟了桌面那边一眼后,就踩动拖鞋,蹑手蹑脚地走到一侧的起居室门前,轻轻敲门压着嗓子道: “早安,卡洛恩。” “你,起,来,了,吗?” 她笑着将头的侧边抵在房门上。 “卡洛恩,再帮我要一份早餐上来可以吗?” 没得到回应,少女自己笑着眨眨眼,原地站了几分钟,然后又轻轻敲门唤了几遍。 “你不起来我就先把你那份里面的蔬菜水果沙拉全部吃掉了。” “再把牛奶也喝掉。” 最后希兰眼眸里闪过一丝疑惑,从口袋里提起了范宁给她的钥匙串。 他从来没睡过这么长时间的懒觉,就算现在还没出门,应该也在洗漱换衣才是。 稍有犹豫后,她打开了范宁的起居室门。 晨光照着宽敞的三段式房间,远处黑色三角钢琴的剪影金边闪耀。 浅蓝色的植物纹饰床单平整而洁净,枕头放在原位,白色毯子叠得整整齐齐。 盥洗室亦无动静。 深夜道别后,他没有进房睡觉吗? 昨晚他为什么突然和我聊那么多,除了哈密尔顿女士的葬礼那天外,这好像还是今年第二次,为什么他笑着问我两个月后生日礼物的问题? 希兰的内心突然变得焦虑且惴惴不安起来。 她快步走回了外面范宁的办公桌前。 那摞书本和乐谱的最上面封面是《合唱教学与指挥》,即已经进入了音乐学界和教育学界研究视野的“卡洛恩指挥法”。 她将这本厚厚的教材拿开,又依次拿起下面的教材,它们还处于手写阶段,但翻了一下,好像已经完笔了。 《和声学教程》《对位法教程》《曲式分析教程》《配器法教程》 再往下是… 《六首小提琴无伴奏奏鸣曲和组曲》《六首大提琴无伴奏组曲》《六首长笛与钢琴奏鸣曲》 希兰净白而瘦弱的手臂在微微颤抖。 最下面是《第二交响曲》总谱,他昨天靠在座椅上拿在手中的。 她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双手捧起了那本《六首小提琴无伴奏奏鸣曲和组曲》。 在翻动过程中,页面停到了夹带有信笺纸的一页。 奏鸣曲和组曲似乎是交替排列的,这里的停留位置是第4首,即第2号组曲。 d小调第2号组曲的第五乐章,“恰空”舞曲。 没有心思去看上面的音符。 信笺背面漆黑如墨,她颤抖着手将其翻转过来。 笔迹很熟悉,但其中似乎混合着澹金与紫的异质色彩。 “即日起本人书面宣布,单方面退出指引学派,辞去乌夫兰塞尔分会会长一职,辞去旧日交响乐团音乐总监一职。特纳艺术厅旗下所有事业及资产,及个人已发表或创作中的乐谱、唱片或理论教材之版权,全部永久且无偿地赠予希兰·科纳尔小姐,字迹为证。卡洛恩·范·宁。” “砰! ” 小姑娘手中的乐谱滑落坠地。 她觉得天塌下来了。 昨天…昨天他说的… …… “旧作都行?你的胃口真小啊。” “你本来心里的主意很大吗?” “很大。” “有多大?” “特纳艺术厅那么大。”他张开双臂比了个手势。 “好冷的玩笑。”自己被逗得笑着眯起了眼。 “我是认真的。”他眨眨眼。 …… “我不要这种生日礼物! !” 她闭上了眼睛,瘦弱的肩膀在剧烈颤抖,泪水接二连三地涌出,一滴滴打在地面的乐谱上。 渐渐地她蹲在了地上,整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起来,重新捡起《六首小提琴无伴奏奏鸣曲和组曲》,将它紧紧抱在了怀里。 “你问我…为什么想随便…多演几次小提琴协奏曲就行…我准备等首演…首演完了就告诉你的…” “因为每次…你在谢幕的时候…会轻轻抱我一下…”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三章 暗门后的异变(4K二合一) “希兰?你怎么了!?” 很快,门口就传来了琼的声音。 她听到动静出来,看见自己的挚友蹲在地上哭泣,心中不详的预感如潮水般袭来。 《六首长笛与钢琴奏鸣曲》? 琼的小拳头攥得很紧,看完办公桌上的教材、乐谱和信笺后,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拿起了手边的小瓷杯。 里面空空如也,琼凑近轻轻嗅了一下,然后脸色大变。 “门!” 她将蹲在地上的希兰拉起,迅速往走廊外跑去。 两分钟后,纪念品售卖间墙壁前,她先是贴鼻而站,又将侧脸抵住,仔细用“钥”之灵觉感受着什么。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换源app, 安装最新版。】 里面的隔绝秘仪还在运转,但有很紊乱驳杂的灵性波动,而且井口似乎还有一层似茧壳状的东西。 “他进到暗门里面了,而且不只他,还有很多人,基本只有可能是特巡厅。” 琼轻轻将希兰抱在了怀里,拍了拍她的后背,然后撑着她双肩果断开口: “希兰,你赶紧去给卢打个电话,要他安排人准予我乘上最早去往圣塔兰堡方向的那趟火车,原7点20分的,等我到了再开动。” “你要去干什么?”希兰脸颊上全是泪痕。 “在果戈里小城站下车,我要去试着救他,我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本来昨天找他请假也是与之相关的原因,总之,总之,现在来不及说” “救他?果戈里小城?”希兰怔了一怔,“我也要去,我和你一起。” “不行,你去了帮不到忙,然后,你再紧急联系罗尹学姐,和首演相关的一系列变故该怎么应对,还有他留下的那封信到底应不应该公布,应该怎么公布,她处理起来更合适,你我都拿不太准…我们必须分开行动,我陪着安慰你是没有用的,来不及再解释了,你相信我,按我的做,这里也需要你,我现在必须要走了。” “然后,我枕头下面有一封信,之后转交给我爸爸妈妈。” 琼的嗓音一如既往地给人活泼愉快的感觉,但希兰从她的目光和脸色看出,其性格气质似乎与往日相比隐约发生了某些变化。 下一刻,她的小巧身影已经飞奔出门。 希兰在原地怔怔地站了几秒,然后闭上眼睛,生生止断了泪水。 “他肯定不会有事的。” “但他如果离开了,这片精神园地,我要为他守护好。” 她掏出手帕用力将脸擦净,随后强迫自己停止抽泣,目光变得坚定果敢起来,瘦弱的身影同样飞奔上楼。 “7点20分的趟次?这么赶?”电话对面卢的声音十分诧异,“安排倒不难,但是,尼西米小姐晚上演出还赶得及回来吗?” “出了一些意外。”希兰咬咬牙,但语气竭力维持着平静,“总之下午乐团集合后我再私底下告诉你。” “意外?”卢本能地有一丝不太妙的预感。 “行。”“都都都” 希兰再次转动着第二组号码轮盘。 “范宁先生?早安。” 此刻堪堪七点,罗尹接到音乐总监办公室这么早的来电有些意外。 听到那头温柔又知性的嗓音,加之再一次看到办公椅上搭着的西服外套,以及笔筒旁边的领结和怀表时,希兰刚刚压下去的情绪又难以抑制地翻涌起来。 “罗尹学姐,他不在这里了” 对方唤自己名字时,隐约压抑的哭腔让罗尹心底勐然一沉。 在得知大致基本情况,也得知琼的安排后,她沉默了足足超过一分钟才开口: “我马上过来。” 七点四十五,她出现在了办公室门口。 “罗尹学姐”希兰看见眼前高挑的玄色衣裙身影,感觉刚刚琼离开后,自己失去的那一丝安全感又回来了。 罗尹的脸色苍白如纸,但语气神态十分平静,走到希兰跟前,轻轻摸了一下她的头发。 “没事的啊,让我先想想。” 随后她深吸了口气,拿起范宁留下的那张信笺。 其内容在电话里面也已得知,但她还是多读了几遍,然后蹙眉思考起来。 “罗尹学姐。”希兰出声道,“他的语气并非私信,是对公众作出的宣布待会不是正好有第四轮的加座销售,会有民众,也会有媒体和音乐界人士,我们是不是得公布出去,如果拖到下午甚至晚上的话,赶场过来的乐迷会全部扑空的。” “不,可以再等等。”罗尹抬起头来。 “我猜,他在写这封告示的时候,也没有确定立即就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只是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你看——” 她的手指轻轻划过“卡洛恩·范·宁”的署名。 “这个落款是没有日期的!” “全文中,唯一和时间节点有关的只有个‘即日起’,可这也不是个明确的时间,说明他留了一些余地,或是一些希望。” “当它没有宣布出去时,它就还未发生,首演夭折的事实还未发生范宁先生把一部分公布时机的选择权交到了我们手上,而且,尼西米小姐不是也说自己想起了什么东西,然后尝试去救他了吗?她也许掌握了什么行之有效的办法。” 罗尹说到这挤出一丝笑容:“没准,在晚8点前,他还会回到指挥台呢?” “他会回来?”希兰的眼眸短暂亮起,随即又暗澹了下去,“那些人特巡厅他我们的乐团” 虽然溃不成句,但罗尹还是理会了她的意思。 她沉吟一番后开口: “范宁先生辞掉了乐团总监职务,把特纳艺术厅交到了你手上,但你也是指引学派会员,这仍是处在指引学派保护下的公共艺术设施,所以这一切本来还不足以撇清关系但是,他同时直接退出了指引学派!” “于是事情的性质,就不是所谓‘左手换右手’了,范宁先生和特巡厅的私人恩怨是一回事,但特纳艺术厅的一切已经彻底和他再无瓜葛。《第二交响曲》总会首演的,就算今天夭折,不久之后我们也会特巡厅若无正当理由地又去干涉旧日交响乐团运作,那除非是准备和指引学派撕破脸皮,准备和艺术界、学院派、贵族及工厂主投资人的关系闹僵,外加准备在非凡世界背上恶名了” “试想,讨论组组长单位违背‘遏制失常区扩散’基本原则,蓄意破坏文化场馆,阻碍人类艺术事业发展?”罗尹分析形势的语气冷静如冰,“以上种种,特巡厅作风强势但不是傻子,波格来里奇虽是当今公认最强的‘执序者’,但没有足够的利益,也不必在讨论组中的教会‘圣者’与学派‘顾问’们面前无谓树敌…” “换句话说,他们决定挟持范宁先生这样具备双重身份的人去涉足险地,是存在‘成本’或‘压力’的,只有器源神残骸或失常区秘密这一级别的利益能抵扣成本,单纯的特纳艺术厅和旧日交响乐团不具备这种利益。” 她再度摸了摸希兰的头发,然后平静地提出建议:“白天先一切如常,将‘可能的取消’告诉奥尔佳、康格里夫和两位客座指挥就行,乐团那边让维吉尔或洛桑准备一套替换曲目,如果《第二交响曲》无法演出,就将范宁先生的宣布内容以‘突发临时’口吻公布,并做出善后安排——四种方案的选择权交给乐迷:接受替换曲目、等待日后补演、当场原价退票、抑或持票根等价兑换其他场次…以上作为最不利情况的准备,我们不一定能用上” “罗尹学姐,我听你的。”希兰吸了吸小鼻子,那本小提琴乐谱仍旧被她紧紧抱在怀里:“但我真的好担心他出不来了,虽然琼说自己能尝试着救他,但我还是担心,我怕他们两个人都出不来了,我总觉得有些后悔刚刚没跟琼一起” “他会出来的,要相信他啊。”罗尹似乎是很有信心地笑了笑,“他什么时候让大家失望过呢,我想现在担心的,主要在于是不是能及时出来,或及时出来后还能不能回到指挥台,对吧?他和当局之间存在矛盾无疑,但或许没有我们想得那么糟糕,那么不可调和呢?” 希兰“嗯”了一声:“那我先去换衣了,然后去做联系安排。” “去吧,没事的啊,我在这里。” 罗尹笑着侧过头去,拿起了那本她早看到了的《六首大提琴无伴奏组曲》。 翻看时,她神情和呼吸不再平静,肩膀不可遏制地轻微颤动着。 你最好是将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了。 那天在海华勒小镇庄园道别时,你油门踩得那么深,恐怕不是生之前的气,也不是闹小性子,而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的毅然决然吧? 我站在煤气灯下时你看过我吗?就你那性格,你是不是根本没看。 她的眼眶终于开始泛红,而当看到抽屉握把上挂着的熟悉摆件时,她脑海一片空白地将其缓缓拉开。 一叠整整齐齐的信封。 “混蛋! ”泪水顷刻间从她脸上夺眶而出。 …… “长官,到底了,这墙上有个门。” 井下过了挺久后,下方再次传来萨尔曼的回声。 “进去时小心。”诺玛·冈下达命令。 在调查员接二连三跨入之时,范宁难以置信地怔了一下。 到底了? 对了,刚刚一直在做着盘算,没留意时间上感觉不对,过得好像比上次久。 根据回忆,这是个高度分布严重不匀的塔形结构,最上面应该是象征界源神起源的昏暗大厅。 它离井口的距离并不算远,上次己方三人并未花太多时间就来到了这一高度。 再往下,是涂满问号的,可能记载有佚源神符号的怪厅,其高度差只低了不到十米。 再再往下,第三层“器源神层”才足够深。 而“器源神层”离底端那个画有“穹顶之门”式样的地下河洞窟,仍有很远的距离。 现在怎么直接就到底了? 他不觉得这么多人之前能漏过什么东西。 极度惊异之中,范宁排着队下落,脚尖触到石砖,带着一抹鲜红颜料的“眼球风格”大门映入他眼帘。 这个痕迹与式样,错不了。 他的灵觉甚至还捕捉到了嵌于扶手边的繁复镂空烛台里的蜡烛灰尽与底座。 那时近一年前的己方三人曾经留下的。 可是上面两个门呢?再往下的地下河洞窟呢? 怎么什么都没了? 就只有一个地下建筑的主体“器源神层”? “的确是图伦加利亚王朝时期风格。” 最后面的何蒙凝视着门的青铜质地和眼球式样开口。 “疑似炼金术士协会的深井、第3史繁复风格的烛台与古老的甬道地转,两者突兀拼接,符合历史档桉中记录过的类似杂糅现象。”冈点了点头。 在七位调查员的包围中,范宁跟着人群往里,两位邃晓者垫后,一个接一个地没入怪异而古老的昏暗甬道里。 众人警惕观望,范宁也在一言不发地打量四周。 他发现这里的确也出现了一些异变,和井壁一样。 脚底黏滑、墙砖开裂、让人隐隐不安的危险气息正从缝隙里渗出。 是上次那个“颜料团”途经后所至?还是后来什么新的未知变化? 自己因为有过对比才能察觉,但特巡厅的人应该并不知道。 范宁在小心提防的同时,也在留意着这些人的举动反应。 在范宁思索中,众人从甬道一路走入“画廊”,墙上由人体嬗变颜料构成的抽象画,有些已经脱落,有些仍然张牙舞爪。 几个调查员在小心翼翼地取样,两位巡视长仔细眯起眼睛察看。 其带着悚然和惊疑不定的反应,和范宁一行当初类似。 但接下来的举动让范宁不解。 两个调查员拿出了喷壶状的银色金属装置,对准抽象画上喷去。 “嗤——”“嗤——” 具有侵染性的纯白雾气蔓延开来,所到之处死寂如冰,除了两位巡视长外,所有人都打了几个寒颤。 “‘荒’相的耀质精华?”范宁察觉到了弥漫于画廊上的异质色彩。 除了这种珍稀非凡材料外,还有很多无法识别的组分。 抽象画上五彩斑斓的颜料开始褪色至惨澹的白。 然后调查员又互相对准对方的头按动了喷壶按钮。 他们的头发和衣物也开始褪色。 紧接着,包括两位巡视长在内,这两人逐一将队员们的头发与衣物也处理至惨白之色。 这种拿着怪异东西莫名其妙往自己身上弄的行为,让范宁暗自开始怀疑这帮人是不是被什么东西污染了。 正当他疑惑不解时,“嗤”地一声,喷壶调转方向,直接对准了自己的脸。 “你干什么!神经病吗!?”他惊怒地退后一步。 其实反应已经很快,瞬间拉开了距离。 但这种白雾的弥散范围太远了,自己还是被喷了一头。 “致敬某位存在。”对面的绅士不带情绪地出声,看都没看他一眼就继续向前。 “别废话了,跟上。”后面的诺玛·冈冷冷开口。 正文 第一百七十四章 长生密教(4K二合一) “嗤——”“嗤——” 一群全身惨白的人,所到之处一路喷涂墙上的颜料,这情境属实有些诡异。 不过除了寒冷未感异常,而且似乎连恶臭味都变轻了。 范宁没再过多理会,进一步提起警惕心,被围着继续往深处走去。 “梦境?所以,为什么上两层和地底洞窟会消失” “准确来说,上一次的入梦探索,那些都是‘没用’的部分,它们唯一存在的意义,只是让我们知道了一些信息,比如见证之主的起源分类,比如‘穹顶之门’的象征意义” 梦境给人以超验的启示,形式无定。 难道自己上次在其他层的经历,只是得到这些隐知的一种外在表现形式? 而现在这已经是知晓的知识,或许对特巡厅一行也是如此,所以,其他层消失了? 但这样的话,砖石裂缝和滑腻感的异变如何解释? “长生密教?”诺玛·冈的开口让范宁结束了沉思。 一处稍微开阔的,类似连接用的堂室内,她皱眉打量着眼前的场景。 正中间天花板上的烛台悬垂,下方是一口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灰石质地水槽,旁边散落着七八个已腐烂脆化的,像是曾经供人跪拜的布料蒲团。 这个水槽也出现了裂缝。 “的确像是长生密教膜拜‘裂分之蛹’的现场。”何蒙环绕水槽走了几步,低沉开口。 “长生密教?这居然不是调和学派的祭坛?”范宁内心思索着他们交谈中透露出的关键词,“…上次我们都以为这水槽和蒲团,是某处祀奉‘画中之泉’的秘密场合,怎么他们口中是‘裂分之蛹’?这又是什么见证之主?” 从奥克冈抄本分册之一《规劝之战》记载的秘史来看,长生密教是在新历8世纪上半叶的728-729年间,‘第二次规劝之战’中被剿灭的一个密教组织,而且属于被顺带解决的。 这似乎是一场发生在蒸汽革命末期的,“学派”与“教会”之间的隐秘战争,其记载过程虽然闻所未闻,但从各方势力的变化来看,能勉强对应上历史结果:学派一方获胜,但最大受益方似乎是特巡厅,神圣骄阳教会影响力被削弱,灵隐戒律会彻底退出北大陆,“血源神教”与“长生密教”被剿灭。 而后来范宁又在器源神污染史中进一步了解到,“血源神教”是“愉悦倾听会”的前身,“长生密教”是“调和学派”的前身。 但是,除了“画中之泉”,为什么又多出了一个“裂分之蛹”? 这位见证之主的神名,并不在七大器源神里面,难道是界源神,或者是佚源神? 两位调查员上去举起喷壶,“嗤嗤”几下,石槽里面色彩斑斓的怪异“松节油”随之变成了灰白色。 何蒙驻着自己的手杖,围绕这个连接堂室四处戳击查看,同时开口道: “你说这地下建筑会不会有炼金术士协会末代会长奥克冈的研究遗留物?” “可能性不小,我一直都怀疑长生密教的创立和奥克冈被污染有关。”冈点了点头,“他们的活动高峰时期,正是7世纪末奥克冈所谓‘失踪’后,炼金术士协会走向堕落,被博洛尼亚学派除名,但调和学派又未正式形成的过渡年代。” “那时,一部分炼金术士宣称‘圣泉已死’,‘裂分之蛹’则是祂的新生自我,他们以活人作为礼器,并在集体法事中吞食‘蛹和卵的血肉’表达敬意,认为这样可以求得‘无定形的长生’,当然,这帮疯子实际上到底吃的是什么东西就不得而知了…这个密教团体行事过于猖狂,蛊惑性高,破坏性迅速而巨大,经常出现一整个一整个村镇的人集体甘愿献作礼器的事件,所以才昙花一现地被很快剿灭…” 闻言何蒙低沉地笑了两声:“现在都说调和学派是疯子,其实调和学派的秘密教义反而倾向于‘原教旨派’,翻过长生密教那些历史档案的人,会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疯子。” “继续吧。”说完他发号施令,“如果能发现一些奥克冈时代的研究文献或秘史细节,倒也算个意外收获。” 范宁早就清楚这里的格局并不复杂,这群人随后花了不多的时间,就将其纵横路径全部走了一遍,并依次抹除了颜料的色彩。 然后是里面一侧近二十米长的墙壁,上面开有七扇同样的眼球风格的石门。 “嗤——”“嗤——” 上面乱七八糟的颜料“鬼脸”,再度被侵染性的纯白雾气所褪色。 “长官,里面都有塌陷,这道门的坍塌程度小点。”几位调查员迅速在各石门后探头查看了一番。 于是他们也选择了和范宁三人此前一模一样的路径。 上方是更大的圆形建筑,内部房间林立,外面是弧形走廊。 墙壁上窗户与画作交替出现,透过浑浊泛黄的玻璃,外面的泥土山石依稀可见。 范宁看着这些人一路走来,将能见到的画作颜料全部喷上含“荒”相耀质精华的“褪色剂”,整个建筑也变得一片惨白,他觉得自己好像逐渐联想起了什么事物。 但一时间又无法清晰地把握到。 圆形建筑内部彼此贯通的小房间内,何蒙细致打量着那些反映天体、星座、草药、矿物或粗略人体解剖图的图纸壁画,几位调查员蹲身查看风化严重的瓶瓶罐罐或形状古怪的仪器。 范宁冷眼旁观着这群人检查着自己早已见过的东西。 “长官,东西是有不少,但没发现有可读的文献典籍。” 一位女调查员拿着镊子起身,上面夹着几片边缘已被黑色灰烬蚕食,或彻底被霉斑侵蚀的纸张。 “这里是调和学派的研究场所无疑,毕竟长生密教是他们的前身。”何蒙示意无伤大雅,“继续吧,把该处理的色彩处理完,别遗漏死角。” 再过一段不短不长的时间后,众人来到了一处较深的地带,前方似乎是一个宽敞的空间。 一迈进门,众人的瞳孔便猛然收缩,范宁为了不被怀疑,跟着做出了惊怖的表情。 正是那个墙壁被颜料喷溅地到处都是的房间。 调查员四散取样检查。 …这两次,两拨人入梦的路径怎么一模一样?范宁感到情况莫名奇诡。 下井后,除了那些其他层的隐知启示,都是穿过画廊,看到水槽,选择七道石门中坍塌程度最轻的台阶,然后探索上方圆形建筑,最后来到这个颜料房间。 梦境中的剧情,到底是注定的还是可以选择的?这个问题说不上来,有知者也说不上来。虽说控梦法可以“验梦知梦”,那也只是有限程度的自知或控制行动,范宁回想起前几次在地下建筑、瓦茨奈小镇、甚至是启明教堂升高推窗查看的经历,都觉得很多决策不像是自己在醒时世界能作出的。 但这次入梦,自己有上次的参照记忆,自控能力也未曾失去,完全可以强行做得不一样,来区分、改变、对抗某种注定的东西。 不对,好像不行,自己这次被特巡厅挟持了。 太绕了,好像还是注定的,但不管如何,自己的计划到现在为止没出现纰漏。 想着想着,范宁的眼睛突然在几秒钟内看不见了。 视觉封存灵剂开始起了作用。 琼在配置时是说服食约一小时后生效,实际上,目前自己感觉时间已过去了两三个小时不止,这种不合逻辑的入梦过程,他也不知道该已什么为准,但总之,时机差不多。 “典型的长生密教集体法事场所。”何蒙看着中间那口漆黑光滑、凹陷地面的锅炉半球,以及周围散落的蒲团皱眉开口。 “长官,那个工作桌台上似乎曾有书籍,但已经被人带走了。” 黑暗之中,范宁听到了萨尔曼的声音,灵觉也察觉到他正站在房间角落,拎着那堆曾捆绑缠绕《奥克冈抄本》的怪诞铁丝。 “我的面容即是祂的面容,祂的形象即是我的形象?”诺玛·冈走过去,心中默念那行桌面上的小字。 “一句在长生密教和调和学派中共有的祷文,不过他们在具体密教法事中对其解读的方式不一。”她思索了稍长的时间,“可能被后来探索的调和学派取走了,就是不知道是哪一年代发生的事。” “去年的事。”范宁心底暗自冷笑。 不过他心中愈加感到水深了起来。 石门是第3史图伦加利亚王朝样式; 水泥石槽、半球锅炉和蒲团是长生密教的祭坛; 下方画廊和上方圆形建筑是调和学派的活动痕迹; 最后现在这个喷溅颜料的大房间,则后两者皆有。 当初看到风格迥异的建筑拼接于一起,范宁以为就是调和学派为探索大宫廷学派遗址而建,现在来看,居然嵌套了四层? 长生密教探索第3史的大宫廷学派遗址; 后来调和学派又探索以上两者; 现在自己这一行又在探索以上三者; 这秘史的虬结实在是千头万绪,古老的存在永远渴望着了解更古老的存在。 “那是什么?”已失去视力的范宁,突然又听到一声难以置信的低喝。 啪嗒啪嗒的快速脚步声响起,似乎地面上有什么东西被一位调查员捡了起来。 “瓦修斯的怀表?”这一次是萨尔曼的声音。 一群人围了上去,范宁心底倏然一惊,并同样没有刻意掩饰地猛然转头。 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完全对不上啊? “瓦修斯之前是你杀的吧?”冈的冰冷声音出现在他身后。 “这口黑锅我可千万不敢背。”范宁摇头轻笑,“实话实说,他失踪了,我看着他自己作死的,拦都拦不住,差点还要带着我一起” “那你解释解释?”萨尔曼将接过的怀表伸了出去,“他的随身物品为什么掉在你家后院?” “都把我胁迫到这下面来陪你们作死了,你能不能就别再一幅坦白从宽的样子,真的很蠢。”范宁对着这位昔日与自己平级的地方负责人撇了撇嘴,“而且,动动脑子想想,我杀了他后能把这么明显的随身物件落在地上?这个问题如果对你来说太难的话,再想个更简单的,我是在哪里遇到那起神秘事件的?” “我一个作曲家,一个指挥家,我带着一群学生去圣塔兰堡演出,在车上和大家吃着点心唱着歌,刚刚快要进城,突然火车就哐哐两声,然后跳出个瓦修斯说一切都是他的手段,要我去跟他执行任务,你要不要先给我解释解释?” “咻!——”一道黑芒应声而过。 范宁只来得及矮了半个身子,但是诺玛·冈的那把匕首已经顷刻间削过了范宁头顶。 一小片惨白色的头发飘洒开来。 “这次先给你点小教训。”冈淡然开口,“不该说的废话别说,知道多少就说多少,你先把你经历的瓦修斯死前的场景如实说出来。” 范宁似乎已经屈服于威胁,语气略无生机地缓缓开口:“……其实我也奇怪为什么最后那片建筑格局和这里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这里到处都是颜料,而上次那回是空荡惨白一片,还吊了些怪里怪气的玩偶,我不清楚是什么神秘学原理,但尼西米小姐好像在瓦修斯的胁迫下起到了什么关键作用,最后他打开了一扇门,先是胁迫我们一起进去,然后缠斗一番他可能觉得浪费时间,又自己一个人进去了” 他这番锐气受挫后的妥协话语,让众人竖起耳朵仔细分析了起来。 惨白空荡一片?那位去年新审批的博洛尼亚学派会员?打开了一扇门? 是与“七光之门”互为此门彼门的“无光之门”无疑。 何蒙对照自己所掌握的信息,觉得范宁的话可信度应该很高,他开口问道:“那么,你记不记得他打开的那扇门大概在哪个方向?” “门的位置?位置有点怪,而且不太起眼”演戏中的范宁视觉黑暗一片,但为了不引人心疑,他仍然睁着眼睛,同时皱眉思索起来。 事实上他刚刚走进这个房间时,也发现这里和上次起初一样墙壁上没有什么门,但是他现在一思索,并用手指指向配合回忆方位时,灵觉就突然察觉到,密封的墙壁上好像出现了什么豁口似的—— “就是那个方位!”他作出突然回想起来的样子,指向书桌相对的另一角落。 众人循声望去,一扇矮小的石门映入眼帘。 正文 第308章 降入战车!(4K二合一) 第308章 降入战车!(4k二合一) “你们之前有谁注意到过吗?”何蒙望着这扇小门皱眉开口。 “没有。”“没有注意。” “奇怪了,感觉刚刚恍惚了一阵。” 调查员们纷纷摇头。 诺玛·冈上前一步,执起了门的凸起眼球装饰上悬挂的小木框。 她看到了其上内容充满迷醉和狂喜、又充斥着大量不知所以重复内容的祷文,又翻过去看到了“请再次确认门已关上”的文字。 “进去。”思索一番后她下达命令。 前面的调查员鱼贯而入,范宁暗自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一次没察觉到那个“颜料团”的动静? 上一次,自己其实折返了两次这里,第一次满墙颜料,第二次听到动静逃跑了一圈,颜料脱落后才看到门。 也正是因为颜料的异变,结合此前调查的一系列推测,自己才得出了“画中之泉的污染从视觉开始”的结论。 这次却直接就看到了门。 不过,无伤大雅。 门只要在,就有机会。 仍是前七后二的包围,范宁凭着自己比此前中位阶强大得多的灵觉,规避着门槛、墙壁和障碍物缓缓踏进石门,并在一片黑暗的视觉下,故意作出警惕查看四周的样子。 “这什么鬼地方?进去就直接转弯?” 刚一进去,范宁耳边就传来了萨尔曼的嘟囔声。 “左转?又左转?左后方调头?” “这不是穿回房间去了吗?为什么是一条弧度这么大这么长的路?” “这通道墙上的花纹好奇怪啊。” 越来越多的调查员在行步间议论不休。 “别大惊小怪。”何蒙低声提醒道,“入梦途径上的事物,你们还想着能符合现实逻辑吗?” 众人稍微安静了一阵,一时间只有皮鞋点地的轻微咚咚声,和抬脚时某种粘稠质地的撕扯声在通道内回荡。 而走路中的范宁感觉到,随着位置的逐渐深入,后方两位邃晓者的身影变得越来越轻飘飘起来。 结合此前的认知,他稍稍思索一番便明白了其中缘由。 整个地下建筑都是世界表象与意志的交汇地带,越往里醒时世界的比例越低,过渡星界层、意志移涌层里不合逻辑的古怪事物越多。 灵感更高的有知者可以知梦控梦,作出和现实物理法则不同之事,如凌空悬浮或飞行,但只限于星界,即普通的清梦,到了移涌里面,事物仍混乱古怪,但意识更眩晕,反而很难控制自己飞行了。 除非是邃晓者。 范宁在联梦会议里面见过何蒙和冈,这些已被“灵知”造就过本质改变的强者,控梦法不仅仅能在普通清梦中飞行,就连移涌甚至辉塔中都一样可以。如果战斗发生在直击灵体的梦境层面,他们的实力恐怕比在醒时世界更为强大,单是这个行动能力,就是有知者难以企及的差距。 这一事实让范宁更加忧心忡忡。 因为现在大家正是处在逐渐入梦移涌的过渡态中。 不过很显然,这帮人并不知道,这个充斥着未知事物的通道应该闭上眼睛去走。 范宁从近两个月前,就每隔一周要琼炼制一管视觉封存灵剂,就是为了应对眼前这种局面。 如果自己全程闭着眼睛,必然会引起怀疑,那么如常睁开眼睛,但暂时丢掉视觉是最好的方法。 他想看看这帮人接下来会看到什么东西。 虽然身边人睁着眼睛,那个未知存在的污染可能也将自己波及,但在这种局面下倒是比较次要的问题了。 因为,自己最好的出手时机,或许就在这里。 “我头有点痛,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突然几位调查员接二连三地抱头蹲了下去。 “很刺耳。”“尖锐的某种密集声。”一位女性调查员的声音很是难受。 “没事,原地休息一会。”何蒙皱起眉头,他也听到了,而且有些不适。 范宁也蹲在了地上。 他这会不是装的,他真的也听到了。 “还真是那种尖锐又高亢的密响声,和希兰与琼当时描述的一模一样但是,我明明从未受到过这个影响,从毕业典礼那天查勘美术馆时起,我就没听到过,为什么这次我也听到了?” “我这次的状态,有什么和上次不一样的地方吗?” 稍稍缓和后,众人接着向里走。 范宁逐渐听见了一些奇怪的动静。 “嘿嘿嘿…”先是有个人神经质地笑了两声,但随后却无事发生,其他人并未问他为什么笑。 后来他又觉得恶臭突然散去,随之是扑面而来的喷香烤肉味。 肩边传来了牙齿撕肉和狼吞虎咽的声音,似乎有位调查员正在持着一串碳烤羊肉串大块朵颐。 “里伯奇,这几缕颜料污渍怎么有点像伱的脸?”一位调查员又出声。 “嗤——”“嗤——” “我看像你的脸。”叫里伯奇的调查员举起喷雾,将石砖缝隙中渗出的几道“泪痕”抹至惨白。 时候差不多到了…范宁脑海中闪过神秘画作的名称,状态逐渐绷紧。 “你们尽量不要看前方,先解决身边够得着的涂鸦。”何蒙的突然开口让范宁逐渐绷紧的神经又松弛了下去。 在一片“嗤嗤”喷雾声中,反常动静暂时告一段落。 于是范宁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特巡厅的确不知道闭眼可以规避污染,但是这个操作,好像是他们的另一个办法? 特纳美术馆的这片地下建筑,好像与瓦茨奈小镇那个怪异美术馆存在某种“镜像”或是“纠缠”的错误关系,他们把这片空间的所有颜色全部褪掉,难道是可以从“另一条路”进入大宫廷学派遗址? 如果是这样的话,或许这里的污染对他们而言同样在可控范围内,并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但优势仍在自己手上。 因为相比“闭眼通行法”,“喷雾通行法”一路推进速度更慢。 不能再等下去了,奢求完美的乘人之危的机会是不现实的。 范宁根据临场变化重新盘算一番,心中拿下主意。 “嗡嗡嗡嗡——” 当那种怪异的响声再度袭来时,好几位调查员再度蹲地,守着通道后方的两位邃晓者也皱起了眉头。 就是现在! 范宁没有蹲下,他做出难受扶墙的模样,然后好像顺势看到了侧面有什么文字。 “银镜之河——”在外人面前的第一句中文被他轻念出声。 少数几个人对他目光所及处瞟了一眼。 注意力并不在他本人身上,主要是想看看墙上是不是有什么冷门的古语言。 而这组神秘字符,就仿佛在承受巨大压力的河堤上掘开了一个口子。 《银镜之河》的色彩与线条在黑暗的视觉中迸出,随即范宁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受—— 他先是觉得自己整个人被吸进了画作的世界,但两者的对应关系迅速转换,自己从小变大,画作从大变小,最后似乎是自己“坐到”了画作的里面! 「一个人降入战车,这该如何比拟?就好比他在房子走动,或顺着梯子上下,或纯净而畅快地媾和,都是没有任何阻碍之事。只有诵念了隐藏的奥秘,上升的印记,在交织的奇迹上方,世界才如此这般美艳不可方物。」 「一旦操控了至高宫廷的战车,麾下宝座的仆从们就会惊恐,伏倒,战栗,高歌。辉光的宠爱者因此被渲染,被高举,被抬起,直至大地与天穹的一切尽头。」 只有真正的操练,范宁才切实体会到了《战车升天论》中的记载是何种感觉。 这就是邃晓者级别的无形之力——“乘舆秘术”! “你在干什么!?”尽管范宁最先唤起的是偏防御性的印记,但何蒙已经感受到了一股极其可怕的无形之力正在他周边凝聚。 从比自己升得更高的地方倾泻而下的气息! 他脸色大变之下手杖点地,同样降入战车,并一声大喝:“小心!退后!” 但一切发生地太快,未有任何间隙,第二段《山顶的暮色与墙》字符已经诵念结束,范宁感觉到座下的战车突然燃起了熊熊火焰,并且体会到了“双手持物”的具象操作感,他直接将这股狂暴的能量,朝着侧面的众人牵引而去! 密封通道的砖石高处,不存在的云层倏然分开,几道暮光斜着射下,其质地看上去有气无力,但直接在来不及反应的众人身上留下了或大或小的血窟窿,更近处四名调查员的胸前或脸上,更是出现了几道碗粗的血洞,里面烧糊的脑浆直接在侧方可见! 扑通——扑通—— 尸体开始晃动,然后接二连三倒下。 “找死。” 砖石在何蒙的操控下开始溶解,地面变得急于噬人,范宁膝盖以下的部位已被拖入其中。 范宁这突如其来的发难,让两位巡视长惊怒交加的同时心在滴血,高级调查员啊!一名调查员的培养需要倾注特巡厅大量的资源,高位阶有知者更是每一个非凡组织极其珍贵的骨干人才,不知道他从哪获得了如此强横的手段,这一击调查员队伍伤亡直接过半! 一言不发的诺玛·冈眼中也是寒光闪烁,一柄由无形之力凝聚的尖锐刺具被掷出,所经之处的空气就像豆腐一般被划破,顷刻之间已经到了范宁喉结之前。 流动的银质镜面从范宁以太体上一闪而逝,“叮”地一声脆响,刺具完全九十度转向,毫无声响地没入通道墙体,留下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关于极端不对称容器的创作式写生…”范宁根本没有理会这些攻击,早在皮鞋陷落时他就已经诵念完了第三道字符。 “躲开!”何蒙惊呼起来,“他的乘舆操练不只一轮!” 直觉极度危险的冈开始在范宁视野中漂浮倒退,她的速度十分地块,转眼已到尽头,但已把握住了灵性联系的范宁,感觉到持战车的手上,突然传来了紊乱的扭曲感,他直接将灵感丝线往远端投出,对着冈的身体,单手一握一拧—— 一声闷哼。 冈的躯干位置,黑白两色开始扭结变形,肋骨以怪异地角度从体内刺出,随后响起的是血肉碾压撕磨声,黑色身影如断线风筝般坠落砸地。 但这里已是梦境成分占比极高的地界,其受到的伤害以灵体层面为主,冈倒伏在地剧烈喘息之时,被扭曲的血肉骨骼变为黑雾状,并开始重新缓慢艰难地凝结。 虽说邃晓者生命和灵性都经过了本质的改变,但冈所研习的“荒”侧重于类似刺客的能力,如果是彻底的醒时世界,这会是足够致命的伤势,而如今在更有优势的梦境中,其战力也至少去了八成以上。 范宁这一次出手速度太快,杀伤力又完全让人始料未及,实在打了对方一个猝不及防,短短十秒不到的时间,特巡厅四位高位阶身死,一位邃晓二重的巡视长重伤,其余不同程度轻伤! 何蒙强压心中怒火,手杖飞快在空气中勾勒出神秘的符号。 范宁的身体被进一步拖入地表,同时他身后出现了一道虚幻的台阶,无数滑腻的卵鞘和触手开始往他身上挤兑缠绕而去,并意图钻入口鼻之中。 “蛇蝎的视角…”“某情绪下所见之深渊…” 地表之下,台阶之后,两扇不存在的“钥”相门扉一下一后缓缓打开,将那些被推至一旁的卵鞘挤得浆液四溢。 范宁双手一个猛撑地面,整个人穿过第一道门扉跃回地表,并猫腰钻出虚幻台阶后的第二道门扉。 耽误几秒的时间,何蒙已经几个大跨步走到范宁的跟前,手杖直接对准他的头颅击出。 其杖尖如心脏一般搏动起舞,只缺一个触碰,就能让对方在共振之下脏器和灵体遭受重创。 但范宁已感觉到“烬”的狂风萦绕战车轮底,灵体快要飘飘而起,脚后跟的点地前跳,身影就像鼓胀气球突然被放气了一样,以一个匪夷所思的速度,摇摇晃晃地“弹射”消失在了前方通道的尽头。 “可恶!”大腿上被烧穿了一个小洞的萨尔曼,此刻咬牙切齿地起身欲追。 “别盲目去追。”何蒙收手,声音重归低沉,“前方通道的异质色彩需要逐步处理。” “长官,不能这么就让他跑了!”几名同僚的阵亡让萨尔曼血液上涌。 “跑?往哪跑?里面吗?…”何蒙却是闻言淡笑两声,似乎情绪已经平静。 他缓步走到冈的旁边,确定生命无大碍后,伸手开口道:“把那些画作拿出来。” 萨尔曼只得依言取下背包。 九幅之前让范宁从美术馆取出的画作,还有五幅更早时分从民间搜集的可能画作。 何蒙屏息凝神查看。 另外一名调查员蹲在地上,从同僚的尸体背包里取出瓶瓶罐罐,一副准备开始着手布置秘仪的样子。 “不用了。”一分多钟后何蒙突然出声制止。 几人讶异看向自己的长官。 “它们全是假的。”他盯着画作的眼睛深深眯起。 正文 第309章 “绯红儿小姐”(4K二合一) 第309章 “绯红儿小姐”(4k二合一) “假的!?”幸存的三位调查员吃了一惊。 “长官,不如,还是布置秘仪检查吧,这样结果可能准些?”萨尔曼试探问道。 “无谓浪费时间而已。”何蒙的鞋底直接随意踏过画作,“如果说到了近乎移涌的地带,它们还不能靠灵性的观测升华,那只能说明我们之前从根基开始,对这一事物的认识就不对了。” “足足十四幅,没有一幅满足要求?”几人身后,嗓音沙哑虚弱的诺玛·冈身形如鬼魅般飘了过来,尤其躯干部位的线条色彩几乎透明。 “找到符合‘七光之门’或‘画中之泉’神秘学条件的作品谈何容易,以文森特的美术造诣,二十多年的时间也就完成了五幅创作。”何蒙摇了摇头。 “相比之下,我们全帝国范围的搜寻才半年时间,急急匆匆,那五幅画作就是凭感觉碰运气,如今全军覆没,也在我预料范围之内……至于特纳美术馆的这一批,是伪作或转移视线之物的可能性也极高,不过,刚刚他的出手?……” 他僵硬脸庞上的眉头深深拧紧,回忆分辨着刚刚范宁突袭时的调用手段、灵性波动和相位性质。 灼穿众人身体的“烛”,抵挡了冈的全力一击的“荒”,重伤冈的“衍”,解除自己束缚手段的“钥”,辅以急速逃逸的“烬”…… 冈似乎也把握到了什么联系:“已经升华的,是烧画事件中的《绿色的夜晚》,以及他偷走的《痛苦的房间》,‘茧’与‘池’,而刚刚的五次手段正好是另外的未占位…” “文森特似乎用某种特殊的咒印触发手段,把他采集留下的无形之力和神秘画作的升华动力融合在了一起。”何蒙提出推测。 “他的确在打着‘画中之泉’的主意,二十多年,五幅画作,这一定会是如臂使指般的契合升华主导者的灵性…只是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这个触发的秘密留给后来才晋升有知者的范宁的?如此音节特殊不明的祷文,我刚刚都没来得及辨认是哪一语系,也可能还有其他辅助升华方式,这一信息至少需要一定篇幅来承载,我们查了这么久也没有查到,范宁为什么能获悉?……” “文森特用了什么暗示手段不是重点。”冈分析着现在的局面,“重点是范宁极有可能已经凑齐了‘七光之门’的开启条件,其色彩已有七分之五与范宁的灵性特质产生了更紧密的联系,这对于我们收容‘画中之泉’是更有利的,但是……” 她瞥了一眼前方通道壁上那些令人作呕的眩晕花纹,然后迅速收回目光:“但是他就这么往前跑去了?” “如果他先行发了疯,这反而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领袖提供的这套出自界源神‘清口树’的收容方法,需要先将活化的‘画中之泉’拖入休眠状态,如果没有他利用神秘画作的灵性联系先行分散压制,我们恐怕施展起来困难重重……” “放心,范宁绝对不是傻子。”何蒙说道,“这个人行事精明程度比我预期的还要更进一步,他把所有的底牌在刚才就使出,目的就是暂时摆脱我们的挟制,这条道路不止一种通行方法,或许他掌握的就是另一条不为我们所知的方法。” “好在‘大宫廷学派’遗址秘境,被修建在这种互为彼门此门的特殊结构夹缝之中,我在五十多年前曾经穿过‘七光之门’,这能够让我感应到一些模糊启示,即便我们从不同的端口进入,最终很可能还是会碰到一起……你的状态是否还能支撑?” “就算剩两成的灵感与气力,也足以解决掉这个用完底牌后的指挥家。”冈平静摆手示意无妨,“……但我承认刚刚的确大意轻敌,就算他的实力不值一提,文森特这种人的手段却不可小觑。” 被一位偏刺客能力的邃晓者彻底认真对待,这种事情不会有几个人愿意发生在自己头上,但显然范宁这回是被认真惦记上了。 何蒙闻言沉吟一番,然后还是出声提醒这位年龄不到自己一半的同僚: “范宁的存在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废墟中各种未知风险才是巨大威胁,稳妥起见,等下只要我们确定了前方秘境的折返机制是第3史常规的‘路径重现式’,找到出口后你就先行折返,出去确定了落点的具体位置后,让巡视长戴维斯先生带队同你一起把守,防止范宁找着机会先行跑了,失常区重探计划已经进入筹备阶段,出去后正好顺带一同带走。” “您的经验比我丰富。”冈接受了这位特巡厅元老人物的建议。 “抓紧时间,继续处理污染。” 在何蒙的操纵下,通道的地砖再次溶解塌陷,四位调查员的尸体陷入其中,数个呼吸后一切恢复如初。 …… “为什么是七,不是五?” 通道的更前方,范宁已经结束了操练战车的状态,快步在黑暗中前行。 为了分散对周边一系列毛骨悚然事物的注意力,他重新回忆了一遍文森特的提示,于是又有一些未曾注意的疑点被挖掘了出来。 「诵念特定祷文能以可控方式升华七幅神秘的画作」 当时闪光灯照出的提示上,写的是七幅无疑。 范宁自然对文森特的作品名录了如指掌,每一幅画作的内容细节都能在脑中清晰浮现,他确认具备升华神秘特性的画作只有五幅。 作品名录 总不可能漏了什么吧? 名录,最主要的就是作品名时间。 《山顶的暮色与墙》《蛇蝎的视角》作于新历895年年底。 《某情绪下所见之深渊》《银镜之河》《关于极端不对称容器的创作式写生》作于新历902年底。 分布很不均匀,过于分散又过于集中,这是范宁的第一感受。 而且,这两年?… 第37届和第38届丰收艺术节的年份? 文森特于新历909年第39届期间失联,罗伊的调查中表明他并非工作人员或被邀请的嘉宾,这一结论如今再去审视,是非常合理可信的——一位邃晓三重的巡视长,曾担任失常区调查小组要职的高层人员,如果把自己的社会地位拔得那么高,堂而皇之地站在“嘉宾”聚光灯下,恐怕曾经的身份会很容易就被发现。 相比之下,一位“特纳美术馆馆长”在丰收艺术节这样高规格的国际文化盛事里,只是千千万万个不起眼的“艺术界人士”之一,如果在节日期间,文森特是抱着什么其他目的在圣珀尔托城活动的话,这样的身份无疑是极其适合的。 所以这么一回忆五幅神秘画作的创作年份,就实在是让人忍不住遐想…… 文森特是不是实际上连续去了三届丰收艺术节,而且有一个目的是和“创作出特定的神秘主义画作”有关? 这是有可能的,在范宁对于这个世界更往前的记忆中,文森特出远门的频率比前世范辰巽还多。 难道说,他原本的创作计划是七幅,所以在最早的《山顶的暮色与墙》中,留下的提示也是七幅? 只不过,第三次他意外失联了,所以创作计划没有完成,目前实际上只有五幅? 范宁的思索在不经意间又往前进了一小寸。 然后他发现自己看到了一些奇异的光线。 这不一定是视觉封存灵剂效力结束了。 而是根据曾经的经验,自己已经走过了这段通道,来到了完全的移涌层,不再存在“视觉看东西”的感知方式。 他继续往前走,光线越来越墙,线条和色块也越来越分明。 仿佛闯进了一道无形的帘子,下一刻自己整个人已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平台上。 他感到莫名奇诡的抬头望天,又四周环顾。 “又升华了五幅画作后,这里已经完全不是上次的样子了……” 后方的深渊不再是虚无的黑,群青色的风暴、利刃和子弹在下方呼啸起伏,平台整体还是漆黑如墨,但又有些色泽相反的白色纹路紊乱地流动着,给人以极度眩晕的感觉。 低矮夜空中弥漫着浓郁的水气,绿光浸透颗粒状的雾幔,在漆黑肮脏中偶尔又带着晶莹剔透的矛盾感,几颗硕大的未知星体光芒涣散而苍白,定睛一看似乎又变成了几道揭开天空的淡紫色门扉。 这种完全没有逻辑和条理的色彩拼接,一度让范宁觉得思维变得混乱不堪,而当他看清远方占据视野主体的庞然大物时,诡谲怪诞的冲击力让他一度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那应该算是个建筑,其棕黑色的外壳已经存在大量溃烂或断层,但能看出整体外形像是一个巨大的直角三角形⊿,短边倒伏在地,斜边一路朝上,每层的面积在逐次递减,最上面的几层,以及远端另一道边的竖直高墙,都浸到了夜空或背景的绿色雾幔里。 看着这片结构完全反常、与已知人类审美完全相悖的巨型多层建筑,范宁一度想起了自己年幼时几次发高烧的经历:迷迷糊糊卧床之际,梦境中老是反复看到一些怪异而巨大的几何体或几何图案,其天文级别的巨大程度,完全超出理解范围的透视关系,那种碾压感和窒息感,让自己一度在醒来后的相当长时间内都恐慌到浑身战栗。 这里没有其他选择,后方的威胁不知什么时候会追上,当下不适感稍有缓解后,范宁没敢继续耽误,准备朝着这个已完全打开的秘境遗址前去。 他的最主要目的,自然是寻找脱身的出口。 不管是历史还是当下,也不管是邪神组织还是官方组织,任何一个有知者势力,都有探索移涌秘境,并在其中建造秘仪活动场所的需求,因为这些地方由见证之主的神性活动残留演化而成,天然具备很多在其他场所难以实现的神秘学功能。 如果调和学派或长生密教曾探索于此,甚至在某段时间内,将其作为过相对固定的“研习场所”或“法事场所”… 那么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是,这些人需要在其与醒时世界之间频繁往返。 不管是依托于第3史遗迹的模式,还是有新的折返路径,总归要有一种相对稳定的方式。 如此心中考虑着,范宁突然觉得自己手腕和脖子几处被点上了丝丝凉意。 雨?还是?… 范宁抬起手臂,仿佛昨日情境重现,他看到了皮肤上几处如针尖般大小的颜料污渍。 一想到那个过于逼真的梦里,己方最后被包裹溶解的场景,他心中的不适感和焦虑感又强了几分。 他根本不知道最后自己是怎么出去的,是噩梦做到头后梦醒了?还是,由于“旧日”的原因? 依稀记得最后所见的那个见证符是闪了一下,可是这一次,“旧日”不在自己身上,为了防止污染,也为了应对特巡厅某天突如其来的搜查袭击,“旧日”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封存在启明教堂了。 范宁尽可能加快了几分步速,但不知道在梦境里这是否具有实际意义。 眼前这个如天体版巨大的多层建筑,仿佛触手可及,但感觉上过了两三个小时,其距离好像还有一半,自己仍在巨大的黑白扭曲平台上奔走。 好在颜料雨的态势似乎不大,梦境中的行步也没有什么体力消耗感,一连似乎过了六七个小时,范宁终于来到了巨型直角三角形的斜边起始脚下。 视野所及之处,一些偏下的层存在蜂窝状的空洞,也许那是房间,但其间又生长穿插着密密麻麻的耳蜗状管道,这让人觉得它不是一栋建筑,而是活物。 环境中散发着如溃烂浓水般的不洁气息,范宁抬脚,跨入了门槛后,场景似乎就如梦境般的不连续跳跃了,他站在了建筑内一处,被分成无数个蜂窝隔间的平层。 高大平滑的石材撑起了至少二十米的层高,这不像是在这个世界上能找出的材料,各种浮雕、板材和石像暗示着人的五官结构,又不合重力关系地倒伏、横置、漂浮,偏偏还带着一些偏暖色调的暮光,盯着过久便听到似风声又似耳语的空洞持续音。 一种强烈的厌恶和眩晕感击中了范宁,他有些呼吸困难地俯身喘息。 然后,小臂上,袖口内,骤然的紧绷感让他再度警觉直立。 抵抗“池”相污染的礼器“凝胶胎膜”? 范宁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想到了《痛苦的房间》,因为这一点都不算意外遭遇,事实上考虑到如果再次进入暗门,就一定会与《痛苦的房间》相遇,他一直都备着“凝胶胎膜”。 这件礼器不仅在封印室时就成功抵抗过它带来的舌尖滑腻腐蚀感,后面也被送到指引学派鉴定过其效力的真实性。 只是,这一次直立… 范宁恍惚间终于看到了,巨型建筑的第一层,自己所在的蜂窝状隔间之一,那幅画作,就悬在自己正前方的石墙上。 不是什么所谓产房与产床的室内写生。 一幅站在赤红色教堂拱廊背景前的女子像,肤色苍白,挂有耳饰并剪着深红色短发,但特征和情绪难以捉摸,也无法辨认年龄,其五官与面部的线条在认知中难以拼接为一体,就像将储物袋中的物件一股脑倾倒在桌面上。 画作名也不是《痛苦的房间》。 新的名字,和梦境中其他不可抗拒的知识启示一样,直接植入了自己脑海里: “绯红儿小姐”。 正文 第310章 寄生(4K二合一) 第310章 寄生(4k二合一) 鲜血的滴落,滋味的变化,食欲的昂扬,碰触的快感染有红墨水的澄清液体,灌升教堂与房廊的方格地砖,如往泳池注入深水,如往枯井灌溉清泉,如让市井中不够愉悦的地段生育率激增 以上连视觉还是嗅觉都无法定义的闹鬼幻象,让范宁条件反射般地脚下挪步,立马从这个隔间换到了另一个隔间。 眼前的石墙上还是悬挂着“绯红儿小姐”。 脚底辗转腾挪间重复了几次场景,范宁意识到这是一种以知识层面为主的侵染。 隐知的危险有瞬时的冲击力,也有持续的后续污染。 单论前者,当某些危险隐知被接受时,人的认知就如同被“从高到低”扔下砸落,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些位格太高、或完全颠覆了已有认知的未知知识,会瞬间把人的神志摔得崩溃粉碎的原因。 而规避伤害的一个最有效方法,就是找到一片“已有一些理解”的垫护高地,使认知坠地的“高度差”或“冲击力”没那么强。 结果范宁还真找到了。这不是第一次,他曾经见过这幅画作中的女子像,在本来已经有了部分遗忘的某场梦境中。 来自“焚炉”的先验性启示! 那夜在指引学派“火花场”里,自己依次见到的和器源神有关的启示画面。 最先是和“灾劫”有关的“黑白海报”启示,然后马上就是这幅赤红色教堂拱廊背景前的女子像最后,还有自己光顾最多的启明教堂。 画作“绯红儿小姐”和见证之主“红池”及愉悦倾听会有关? 或许是“凝胶胎膜”的抗性作用,或许是找到了认知的缓冲,当曾经黑幕覆盖的不定感消失,闯入的未知形象又得以初步理解时,这幅画作也消失了,至少暂时消失了。 那么按照神秘领域的基本原则,就暂时不要过度追问思考,如果一个古怪事物走了还去纠结它为什么走,那大概率是想让它再回来找自己了。 于是范宁看到墙上原本挂的是一幅极其复杂的图纸,再过几秒,当他的注意力从惊怖中彻底抽离时,他发现这些隔间还遍布着各种动植物标本、仪器机械、瓶瓶罐罐和图书纸张。 “调和学派的秘密研究场所?” 情况似乎和此前圆形建筑内相似,但随着范宁走近打量,他发现两者截然不同—— 圆形建筑内的物件是年代久远、风化严重,没有一点实质性的物质残留或看得清的文字载体,而则这边恰恰相反:图书纸张太多,怪异的存放物质太多,信息量太大,内容太杂,以至于都不知道从哪里入手阅读了! 这不算坏事,因为范宁当下最急切想知道的,就是这些密教徒预留的移涌折返路径在哪。 这个信息具备公用性质,必然算不上什么核心秘密,充其量就是混杂在这些繁杂事物中,对于不熟悉的人来说找寻出来可能费点时间,但总好过是彻底荒芜一片,什么事情都靠猜和乱跑。 “耗材物资进出记录?” 范宁一连拿起了手边四五本笔记本,纸张并未有明显的岁月痕迹,文字有古霍夫曼语和图伦加利亚语两种,上面的成片数字似乎都是些维持“密教日常运转”的边缘工作台账,他甚至一连看到了“镑”、“先令”甚至是“便士”的单位符号。 很显然,不管是官方组织还是密教团体,其发展运行也无法与现实社会脱钩分离,只不过这种错位的现实感,还是让他产生了一种翻看公司财务报表的错觉。 “怎么还有以‘人’为单位的?”这所谓的耗材记录本又被范宁翻了几页。 沉吟片刻后,他将其放下。 得找点提纲挈领的重点信息。 稍稍理了理思绪后,范宁还是走前几步,将目光投到了墙上那张复杂的巨幅图纸上。 把环绕周边的稠密文字和符号图示在脑海中刨掉,剩下的主体框架是个直角三角形⊿。 “地图?”他眼神先是亮起,然后又流露出思索之色。 是眼下场所的截面布局示意图无疑,但被标记了详细功能区域的,只有⊿中下半部分的直角梯形。 而上半截更小的那个三角形,被带警示效用的红色墨水给圈了起来,图纸里面没有标记任何东西。 由于范宁预先知道,此地在第3史和长生密教时期都有活动痕迹,这无疑让人觉得,调和学派只是在上方更早更小的⊿形建筑下面,拓建了更低更宽的层以便于研究,而原有的顶端窄层空间,他们似乎有什么忌惮而不敢上去。 范宁回忆起刚刚进入平台时看到的建筑全貌,与图示红墨水位置对应的上方窄层,由于过高已浸入了夜空中的绿色雾霾。 “是有什么调和学派不敢去碰的东西吗?” 也不一定,红色的墨水圈并不一定表示的是彻底不可前往的“未知禁地”,也有可能只是说明上方的空间,普通的密教徒不具备了解和进入的资格,比如,那里有一些与“画中之泉”残骸联系更密切的东西。 时间紧急,做了一些粗略的分析,记住了几个“上下楼”的位置,又留意了数个可能有折返方法的“重点区域”图示后,范宁进一步加快了自己的调查进度。 随着在这一层路过的隔间越来越多,他发现这些建筑石材和设计风格虽然怪异古老,但里面具体陈列的物品年代却不算太久远。 由于这个移涌秘境的进入方式不是常规的“入梦”,而是从现实通道逐步过渡进入,里面陈列了很多生活用的物品,其样式年代就是上世纪下半叶的。 有很多隔间,他看到了很多工作台的陈列摆设就像是“人员暂离”状态,还有的文件书本被成筐成筐地倒入火炉,却大部分完好如初,只有很少一部分被点燃,而且焚毁也未曾彻底。 就像是从某一刻起,这些人匆匆撤离了一样? 范宁从一段狭长、陡峭的乌青色石阶上到了第二层,这里离平台地面已有近二十米高,蜂窝状的建筑挖空又不存在窗户的概念,外空中的绿色水雾带着不洁的气息灌入,制造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呜咽声。 眼前的长条石桌铺展着画布,乍一看有个成年人大小的生物平躺在上面,实际上只有一半的厚度,画上汪洋恣肆的线条与色彩已经与他的身体粘在了一起,再往上脱离画布更高的部分,其实是已经风干的各色颜料。 另外一处类似公共洗笔池的长条水槽空间,小木椅子靠墙而放,一个穿着灰色亚麻裤的人形生物端端正正坐在上面,从胯部开始往上,他的身体惊人地撑开,在身后的石墙上绽成了一颗高度宽度超过五米的大树。 他的大脑在树干顶端被描绘出了褶皱的灰白色调,中间的肺肠是群青与靛蓝的厚重涂层,肋骨的赤红色条纹长长地向墙外伸展了出去,而两只如手臂般的粗壮枝桠上绘满了似真菌孢子样的荧光浅色,一位孩童模样的身影正坐在其上打量着自己。 随着范宁一层层走上⊿形建筑的更高处,他的身形在变飘,外面的夜空在变高,绿色的水气在变重,每层的面积在变小,而一路放眼望去,这样的画作数不胜数。 它们形态、内容、尺寸各异,作品规模最大的一幅占据了一整面长约十多米,高约三米的石墙,上面体现出的复杂人物关系有大大小小近百个,用色和构图极为大胆,笔触极为厚重,脏器的移位和重组极度富有想象力…… 俨然一个大型“美术工坊”。 而作画所用的颜料,每层都有较多固定的“取样点”,范宁去过几处察看,正是那些从建筑外观上就看到的,密密麻麻生长其上的耳蜗状管道,它们在这里的“出料口”仍然保持着鲜亮的色泽和质地。 范宁不禁联想起了“兰盖夫尼”济贫院颜料厂的管道。 以及在帝都圣塔兰堡地铁事故现场看到的,那些吸纳人体组织的不明黑洞。 他循着图纸的提示一路往上,逐渐接近了有标注区域的顶端,再往上就是红色警示区域了。 最后,他皱眉拿起了眼前石柜里的记录本。 “怎么给人一种‘会议纪要’或‘讨论记录’的感觉?” 这些记录是分段的,行文潦草且口语化,每段话之前都是“名字冒号”的格式。 而且,好像还是一场旷日持久的争论。 「砌瓦亚威:无谓的灵剂试验,“七光之门”只是一个理解角度,归根到底是对圣泉形象的认知不充分,构想不彻底,哪怕热心的熟人再多,也触碰不到与祂真正的联系。」 「特拉耶希亚威:折返通道活动倾向越来越高,每次都是生死考验,至多在这待到新历900年,如果你们始终没有进展,届时只得另辟蹊径得见圣泉。」 「萨哈亚威:如今的效率才是不正常的,极端低下的不正常效率……」 「萨哈亚威:嬗变转化的实际丰度,仅是理论耗材的20%不到,如果不找出另外的80%究竟去了哪里,那么再给你们联系五倍的济贫院熟人也不够完成圣泉的大功业。」 “折返通道活动倾向越来越高?新历900年?”范宁皱眉看着上面的字迹。 这个时间已经是自己在世的年代了。 而且,实际上还对不上,那时特纳美术馆已经建馆十年,文森特也已将这个入口封印十年,调和学派的这些人大概率并没有待到900年。 再往前,维埃恩私人宅邸的时间?后来被临时改造成济贫院医院,又闹剧式飞快搬迁的时间? 种种线索可以对应得上。 至于这些对于密教法事的具体讨论,范宁起初看得云里雾里,但在四周找了些辅助性材料飞快阅读一番后,他大概推断出了这些人在说什么。 调和学派平日里研究的神秘学课题,归根到底应该就是两大类:到底什么是“画中之泉”的真实形象;到底该如何描绘、接近、还原甚至成为祂的真实形象。 那么具体在实践上,就产生了一系列分工,除开细枝末节,核心的是这么几类:专门负责“理论研究”,提出对于圣泉形象的种种构想的;负责“召集熟人”,就是去济贫院或城市其他地方宣讲教义的;负责“灵剂试验”,将这些寻来的耗材制成嬗变颜料的;负责实操,就是主要通过作画方式,试图与“画中之泉”发生神秘学联系的。 由于他们的大功业进展不尽如人意,于是这些负责不同板块的人员,在研讨会上就经常指出各自的问题并表达不满。 这本会谈记录已经到底,范宁没有帮忙收拾的闲心,他直接往身后地上一扔,然后从这面比自己人还高的石柜里抽出第二本、第三本…… 先是与自己胸口齐高的这一排,再是需要踮脚够到的上一排,还有下面需要蹲着摸索的几排…… 这些人似乎拥有极其亢奋高涨的精力,他们无时无刻不在进行关于圣泉秘密的研讨,讨论的过程记满了一本又一本。 不用睡觉、不用吃饭、也不用任何其他放松休闲。 据范宁粗略感受的统计,他们提出了至少200余种关于圣泉形象的构想,其中得到了较为广泛认可的,包括“将全人类的眼球摘除后倾倒在入河口,看到的集合形象即为圣泉”、“所有的嬗变导引管,从帝都到此处的,遍布各城市地脉的,本身就是巨大的圣泉”等。 除此外他们还编制了超过40万字的“讲义”、“密续”或“见闻录”,留有2000余种让“人体回归真实”的灵剂配方,以及进行了超过万余次的“描绘、接近、还原”过程。 从备注上来看,还有些人讨论着讨论着一来兴致,就自己拿自己去做试验了,之后就再也没见过这个名字发言。 “砰。”“哗啦…”“啪嗒。” 记录本被范宁逐渐扔得地上到处都是。 扫完石墙又是桌台,他伸手扭开了一排排支架上缠绕的铁丝,抄起更多的一本又一本。 各种怪异的知识轮番轰炸思维,也就是高位阶极限的有知者能读得下去,他强忍着不适感进行快速略读。 “折返通道”没找着,范宁倒是发现,随着这旷日持久的讨论往下进行,众人的争议或疑惑点,逐渐集中在了一个事情或环节上: 他们发现“嬗变转化丰度”的实际与理论相差太远。 或换句话说,他们好不容易将一批召集的“熟人耗材”投进管道后,原本期望能得到100个单位的嬗变颜料,但实际上只得到了20。 另外的80不知道去哪了,而且怎么也找不到原因。 一环扣一环,这自然严重拖累了他们大功业的实现进度。 当然,这么高深的邪神课题可跟范宁没什么关系,他只是比较在意关于“折返通道”的信息,尤其是这些人口中的“折返通道活动倾向越来越高”是什么意思。 由于建筑的⊿形横截面结构,这一高度的平层面积已经很小了。 “最后一本记录。” 进展不甚明朗,范宁晃了晃头,深吸一口气翻开,仍旧是充满激情的讨论,翻了几页记录便戛然而止。 空白页…空白页…空白页… 似乎是到最新的记录了,范宁有些不甘心的继续往后拨着纸张,终于,他在这一页末尾又看到了一小簇凌乱的单词。 「萨哈亚威: 另外的80%吃掉了…被东西…上面那个… 寄生!!圣泉…被寄生… 撤退…现在就全部扌」 正文 第311章 论晋升见证之主(4K二合一) 第311章 论晋升见证之主(4k二合一) “砰!” 范宁故作镇定地将记录本放回桌面,硬质书脊在石板上敲出干涩的响声。 由于是俯身撑桌阅读的姿势,看到“上面”这个方位单词后,直接让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正趴在自己后颈上。 一时间汗毛全然竖立了起来。 上面有个东西寄生了“画中之泉”? 那些耳蜗状管道输送的人体嬗变组织,大部分的“营养”都被那个东西抢夺了?刚刚从暗门下井时,那些墙砖开裂、黏液渗出的异变会不会就和这个有关? 什么样的东西能把“画中之泉”给寄生了? “折返通道。” 范宁赶紧切断了这些不利于稳固神志的联想。 在内心重新声明了自己的目的后,他开始在附近翻箱倒柜。 所幸这层高度的搜寻面积,已经远不如第一层时那么大了,没花太久的时间,他真找到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东西。 眼前是一卷摊开的人皮图纸,可能是由于剥皮的手法过于简单粗暴,肋骨的压印明暗痕迹依旧清晰可见。 上面有很多的神秘图形与文字注解,还有几幅人体解剖插图,以头骨的局部特写为主,其眼部和颅骨的一小块区域被标记成了不同的颜色。 这记载的是一种被称为“路径重现法”的秘仪,范宁没有精力去详细解读秘仪的构造方法,但速读后很快就确认,调和学派正是利用这个秘仪折返回醒时世界的。 按照他们的说法,这个最先修建于第3史时期的遗址,的确存在一个折返通道,但其对于醒时世界的指向已经十分模糊,直接进入的下场就是迷失在移涌的层层褶皱里。 而“路径重现法”,就是用来重新稳固“折返通道”与“醒时世界”之间指向关系的秘仪。 其大致原理在于寻找一位“用于标记之人”,让他持着某种符合神秘学要求的非凡物质作为“引物”,站在醒时世界的具体某处进行“路径标记”,然后对他的眼球和颅骨进行某种改造以完成闭环,这样后来的人持着相同性质的“引物”进入第3史折返通道,就能够重返当时标记的路径。 这个秘仪让范宁现在去构造是不现实的,但调和学派自然早已“标记”完成了,而且他们选择的“引物”也很简便:一支以“茧”相非凡成分为主的嬗变颜料,这里到处都有。 范宁通过一个简单的方法,就判断出了这个“路径重现法”是真实的,而且大概率如今还在生效。 因为,他们描述的那个醒时世界折返点,范宁比对了一下…… 是特纳艺术厅的后山! 去年虽然不知道自己一行怎么就莫名其妙地逃进了折返通道,但是醒来后发现自己所处的位置,就是特纳美术馆的后山! 顺利的收获让范宁心情大好,他调用起灵觉环顾四周,然后飞快地抓起一支锡筒包装的、以“茧”相成分为主的绿色颜料塞进了兜里。 只剩最后一步就能逃出去了:进入折返通道! “通道,接下来是通道位置…”范宁突然眉头皱起。 信息一路推理下来,讨论记录本中最前面的那句话,还没验证出是什么东西。 什么叫“折返通道趋势越来越高,每次都是生死考验”? 范宁重新阅读起刚刚为了省事还没来得及细看的其他附注文字。 看着看着,他突然感到一丝不妙。 那个折返通道,据记载模样是口悬在空中的“井”。 它的位置是不固定的,每过几天就会变一次,在⊿形巨型建筑的另一边——垂直的墙体外随机上下移动。 而按照调和学派那群人的说法,从统计频率上看,它“越来越喜欢”待在相对高的地方了。 “相对高的地方?有多高?” 范宁突然迈开步子,轻飘飘地跃向这层对面的边缘位置。 外界的绿色夜空中下着淅淅沥沥的颜料雨,溃烂的脓水气息挥之不去,他双手扶着石柱,小心翼翼地探头往下望去,笔直的建筑墙体,一望无际的深渊,密密麻麻与建筑共生的耳蜗状管道。 他有一丝侥幸心理,看看能不能撞上什么罕见的好运气,然而,现实是没看到下面有什么悬在空中的“井”。 而上面… 范宁望了望上方的夜空,绿色的水气低矮而粘稠,可见度极低,灵觉也无法很好地穿透。 他的脸色有些难看起来。 所以那个折返通道,今天没有意外地,处在用红色墨水标记起来的更上方层? 或许去年的运气是误打误撞的好,但不可能一直有好运气。 又是一阵尖锐密响声带来的不适感,从那个闭眼通道起,这种感觉应该涌现超过十次了。 皮鞋迈开步子,范宁绕到了通往上一层的狭长石梯口。 他有些惊疑不定地探过头朝上方张望。 远处有几块单薄得可怜的柴扉和烂屏风挡住了口子。 这防护措施还不如农户家的牲畜栏做得好。 范宁设身处地推测了一番当时的情况,看来突然发现有什么东西寄生在管体上后,那些人并不是打算去真正阻隔,而是带着一丝发泄恐慌意味地,顺手抓过点什么东西,就往上方堆了过去。 类似普通人半夜睡觉时,突然感觉门外好像窜进来了什么东西,有可能会下意识地把枕头扔过去一样。 就是不知道调和学派这些人突然撤离,到底是走掉了还是没走掉。 也不知道曾经没有发现问题时,他们有没有出于“接近圣泉”的目的,来过上面的层进行调查。 “怎么办?如果折返通道在上方……” 范宁思索了一阵后,决定还是先上去小心看一眼,看看四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唯一的逃离机会在上面,而且他分析后认为,既然柴扉和烂屏风这么挡着就没有动静,那说明“那个东西”或许在更高的地方,上面的小三角形空间照样也是分了几层的。 这是一个很现实的权衡利弊的逻辑:如果说封住石阶的是什么结实的东西甚至是秘仪,那范宁反而不敢这么轻易地做决定打开了。 他现在祈祷那个折返通道的“井”就在上一层高度。 别再高了。 盘算和决定做到这里,范宁咬咬牙,朝石阶迈上了脚步。 六七米垂直高度的石阶,走得很缓慢谨慎。 本来想用无形之力移开烂屏风和柴扉,但怕灵感的活跃惊动什么东西,他选择用手将它们拨开。 范宁的头从地表的空洞颤颤巍巍地向外探出,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平整的地表,上面有一层棕色的毛发。 地毯。 他一双眼睛三百六十度环视一周,然后发现自己实在没有预料到眼前会是这个样子。 本来他预想了很多惊悚或者令人呕吐的场景,比刚刚一路看到的还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但实际上,这里似乎是一个……典雅宽阔的大型贵族藏书室? 地毯整片整片地铺设,房顶上镶嵌的是带花瓣纹路的柏木,远处墙面上的高大书橱带着金布、银色绸缎或镀金浮雕装饰,靠中间的地方是一张又一张红木质地的阅览长桌。 范宁踏上这层藏书室宽阔的拱形廊道后,一路上见到的其他珍稀美丽的物件也不少,壁炉排风罩中央的牡鹿头、很多叫不出名字的白色大理石半身像、装着整套盔甲的大柜子、写有“尼勒鲁风格”的餐具柜、带有繁复地域和家族纹章的桌子、南国土著风格的羽毛服饰及若干水晶物件。 犹如游览观光宫廷。 唯二不合时宜的,一是气味一如既往地不对,然后藏书室最应该有的东西——书,这里基本没有。 是“基本”,不是“全无”,书橱大多空空如也,但有些地方又孤零零地靠着或倒伏着一两本,几处墙角也能看到一堆堆被弃之如敝屣的毁损严重的书籍,木地面上还散落着不少零星纸张,或被撕碎的书籍残页。 几分钟后,范宁推开了建筑垂直侧方向的窗户,那浓郁到化不开的绿色水气,瞬间在自己脸上形成了一片细密的水珠。 “见鬼了,还是没看到什么‘井’,难道在更高的地方?” 他竭力上下张望并让灵觉刺探,仍旧无法看得很远,缩回头后他用袖子抹了抹脸,沾染上了一大片绿色的不明粘液。 然后旁边一幅镶嵌木工的方匾引起了他的注意。 「炼金术士道德规范与行为准则」 上面的古霍夫曼语标题,结合此前地下建筑内的一系列线索,让他对这个藏书室的主人身份有了隐隐约约的猜测。 至少这可以很好地解释,为什么偌大的藏书室只有零星几本书,以及一地的纸张残页。 炼金术士协会-长生密教-调和学派——很明显,在还未察觉到有“那个东西”时,调和学派洗劫过这里的藏书,能找到同源参考价值的隐知典籍都被搬走了。 至于为什么搜刮对象只有书籍,而没有另外这些值钱的物什,也许是调和学派的特质追求完全异于常人,也许是作为同出一脉的有知者,他们对藏书室主人的身份稍微有点象征性的礼遇,这就说不准了。 在呜咽的绿风怪叫声中,地面的那些纸张和零星残页,就像活物似地满屋到处乱窜乱跑。 正当范宁盘算着,是详细检查这一层藏书室,确保信息获取的充足全面,还是最大程度节约时间,直接尝试去上一层找折返通道时—— 他的眼神不经意间扫到了从自己脚下飘过的一张碎白纸,敏锐的灵觉让他对上面字迹内容的捕捉极为清晰。 有一个熟悉的人名跳入了眼帘。 纸已经滑出了几米远的距离,范宁迅速上前几步,俯身将它抓了回来。 诺阿语,比图伦加利亚语更古老晦涩的源头语种。 白纸由于经历过撕毁,内容不全,字迹的墨水呈现出一种十分深奥的五彩闪光,老是让范宁脑海中闪过文森特的五幅画作。 而且其笔画中间有很多间断,这让范宁怀疑它原本是七彩的,只是因为自己的升华操练,才对其中的七分之五产生了可视性。 「……哈!我真是服了今天这帮参加研讨会的人,尤其是麦克亚当那个家伙,每次都是一幅谨慎又保守的便秘表情……你们有必要遮遮掩掩么?有必要装作克制矜持么?为什么不坦坦荡荡地说出那几个字?大家一起放到台面上来深入讨论啊!!!」 “这什么成人话题研讨会……”这个日记作者的措辞和语气让范宁面色古怪,不过他确认了刚刚自己的眼神没有出错。 那个熟悉的人名真的是麦克亚当。 看到这个名字,范宁第一反应是罗伊小姐的父亲,但随即他意识到并不是。 如果自己判断不错的话,这个藏书室的主人及日记作者,正是炼金术士协会的末代会长奥克冈! 而他提到的麦克亚当,应该是罗伊的某一代先祖。 也只有奥克冈发疯前曾经的身份,能够有资格用这样随意平等的口吻去称呼博洛尼亚学派的另一位核心家族长。 这似乎是奥克冈在一场学派高层研讨会后的私人感慨型日记。 范宁很好奇他们到底在讨论什么话题。 他阅读的速度并不快,艰深的诺阿语,另外七分之二的笔画断开,这些都是阻碍因素,可当看到下一行中的某个关键词时,他惊得连瞳孔都顷刻间放大了。 这个词或许和当下处境并无直接关系,但任何一个有知者看到了,做出的古怪反应都不会比范宁的程度轻! 「……什么“是否可以彻底洞见一种真知”,什么“论第四类起源形态”,什么“论凡俗生物穿过穹顶之门的理论可行性”,什么“论席位之数与高贵之举”……左手边那几个发言者也是有意思,明明只是个邃晓三重,打起话题擦边球来却比谁都感兴趣,好吧,我也承认,虽然这个话题听起来比如何普及蒸汽机还无稽之谈,但它聊起来的确十分过瘾……」 「……下次研讨会我一定直接给它起个简单粗暴的名字,让你们一次性得到满足——“论晋升见证之主”,这不就完了吗?」 正文 第312章 第四类起源(4K二合一) 第312章 第四类起源(4k二合一) “砰!”“砰!” 高处狂风怒号怪叫,藏书室各式窗户连开连关,撞得砰砰作响的同时,一股又一股的绿色水气和颜料雨灌入室内。 走廊的石像与盔甲不安颤动,厚重窗帘起舞如鬼魅,地板上的碎纸片和残落书页像雪花片般地被卷起乱窜。 “晋升见证之主?这话可不敢乱说!”在这样怪异的环境中,范宁却难以置信地捏着手中的碎纸出神。 就连最擅长许诺予人好处的密教组织,也没见谁能画出“你以后直接来当邪神”的这种大饼吧? 那些教会的教主,也只是宣称自己对某一见证之主的理解和研究是最精深的,是最能够与祂直接对话的,宣称跟随自己的信众能得到祂的恩赐……但实际上,那位见证之主究竟有没有注意到这号人物,究竟在不在意他们行的那些法事,这根本说不清楚。 见证之主这种存在,就连是生物还是非生物,是抽象概念还是神秘物质都很难说清。 “所以他们到底讨论了些什么?…听奥克冈对列席者的评价语气,‘明明只是个邃晓三重’,这说明他和那位麦克亚当家族先祖,极有可能都达到了执序者境界…这些已经攀升至较高处的,理解‘灵知’甚至理解了部分‘真知’的存在,他们又会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当范宁读完了碎纸片上的文字后,他冒出了十分强烈的疑问,并快速向里奔走。 炼金术士协会的污染以及奥克冈的失踪,这与长生密教和调和学派都有十分密切的关系,如果知道奥克冈生前最后那段时间到底在干什么,这很有利于弄清现在这里的情况。 想去到藏书室二楼,也大概是这个方向。 范宁边走,边将漫天飞舞的雪花片吸入手中,快速地阅读、筛选、丢弃。 起初他没有什么收获,因为所见都是书本内容的片段,最先站在窗边时发现的奥克冈日记实属特例。 但随着往藏书室更里面走去后,他发现这样被撕碎的日记残页占比越来越多了起来。 墨水字迹穿插断连,散发着深奥的色彩,范宁通过粗略的浏览印象将其大致排序阅读。 「……事实证明,只有当众人不再遮遮掩掩的时候,研讨神秘才会具备比较较高的成效,今天我们做了一个思想试验,根基逻辑是一个“前提”或是一个“倒推”。」 「……如果执序者可以晋升为见证之主,或真存在某位见证之主拥有“第四类起源”的话,那么我们会忍不住去想,这位见证之主应具备什么特质?当然,祂存在的本质是不可知的,但有没有一些方面,一些过去的方面,过程之前的方面,是换算成人类的视角后可以理解的?于是我们整合了猜想,祂,或者祂的曾经,理论上至少应当具备三种特质——」 「掌握一份完整的“普累若麻”;拥有第七高度的“格”;并成功穿过一次“穹顶之门”。」 范宁站在典雅却显诡异的藏书室,听着外面走廊的风声怪叫,攥着一堆纸条逐渐读到瞠目结舌。 「猜想一出,哪怕是那些升得不高的邃晓者,也清楚这三种特质,或说这三个条件,基本是属于无稽之谈,而且,一个接一个地越来越无稽之谈!」 「掌握一份完整的“普累若麻”?哪怕是攀升至执序六重高度的人,所洞见的“真知”或“神性”也不过堪堪三成出头,按照辉光花园给予的准则与启示,只有全然十成完美的“真知”才能被称之为“普累若麻”……这是无法觊觎的,要知道自由地出入移涌和辉塔代价高昂,执序者的身体几乎脱离了世界表象,成为和移涌生物一样的存在,神志也处在危险的崩溃边缘,如果“真知”的收容比例再度提升,哪怕是将自己完全放逐至失常区,恐怕也无法压制这种崩溃的趋势了……」 「拥有第七高度的“格”?一个玩笑而已。现今语言的纯洁度早已不比远古时期,在第3史早期,哲人、道德家、政治家、数理学家和战斗英雄中还有不少“掌炬者”涌现,而在新历的语言污染现状下,人类其他领域成就的“格”几乎完全失去了攀升效能!作为“对语言的反叛”的诗歌领域也岌岌可危,只有独立于语言之外的艺术领域是最后一片净土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道路越走越窄,“掌炬者”已是一个风格时期才有一两位的艺术巨匠,“父亲”级别的存在?……」 「穿过一次“穹顶之门”?这个玩笑开得更大了,这“非门之门”、“拂晓之门”、“琉璃之门”该如何穿过?大家都知道这是凡俗生物能在辉塔中抵达的最高点,就我无限逼近它的感受来看,其边界平整、光滑如镜、碎裂如粉、无法开启的说法是真实无疑的,就连秘史中提到的那些最古老的界源神,也不过是在上列居屋席位之后,象征性地回穿“穹顶之门”以表敬意而已……」 「……关于居屋高处的这几日讨论,最后被博洛尼亚叫停。他强调,当下霍夫曼帝国的变革局势暗流汹涌,西南边民又同那些外邦人蝇营狗苟,学派与教会势力的矛盾也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境地,现在当是审慎甄别新的合作方是否可靠的关键时刻……这个话题姑且算作谈论稗官野史以调节增味,若是喧宾夺主,那就过了。」 「我基本认同博洛尼亚的态度,与其相信人类可以晋升见证之主,倒不如认为图伦加利亚王朝在更古老存在的授意下,曾借助外物炮制了“第三类起源”的说法更加可信。」 「一言以蔽之,人不如物,凡俗生物的身体与灵性终究是不堪大用的。」 这些惊世骇俗的名词、理论、猜测,以及从奥克冈评价之语中透露的细节,一遍又一遍地重构着范宁对于辉塔高处的神秘学认知。 十成完美的“真知”,被他们称为“普累若麻”?执序六重境界的强者,“真知”或“神性”的比例也不过三成多一点?执序者的状态已经和移涌生物差不多了? “格”竟然不只是针对艺术领域?所以哲学家、科学家、政治家、历史学家……世人对其铭记与认知的总和同样是他们的“格”,但因为语言的污染性,这些“格”已不具备攀升效能?只剩“对语言的反叛”的半个诗歌领域,以及不依赖语言而存在的艺术领域? 范宁想起了自己成为有知者后不久,杜邦在神秘学课程上领学的《论代价与起源》一书就提到过,“非语言”的艺术传递法是最安全的第三类隐知传递形式,因为接受隐知有污染风险的本质原因就在于“语言”——人的思维依托语言存在,而语言是见证之主的造物,在使用语言中人类会不可避免地被永恒凝视。 他边低头读纸,边思索缓步而行,突然感觉前面好像有什么存在看了自己一眼。 “什么东西?” 时刻保持对特巡厅高度警惕的范宁,顿时猛地抬头。 视野里墙壁的藏书柜似花瓣排开,右边有一道通往更高层的旋梯,下方是半球形的多层乌木阅览桌。 桌后一张高高支起的宫廷鎏金椅,正空荡荡对着自己。 “砰。”“砰。”身后已落得很远的走廊处,门窗与帘子仍在狂风暴雨中挣扎舞动。 范宁惊疑不定地盯着那张椅子,脚步放缓了下来,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仰望着藏书柜右侧的旋梯思索一番后,他决定还是先把附近地面上的碎纸张捡起看看。 时间线已不知道过了多久了。 「……从秘史研究院巡查回来的这天,博洛尼亚单独约我谈话,并分享了他所谓的“一个发现”。尽管他所采用的语气是事实阐述式的,我却听出了其隐隐约约的微妙态度转变,以及,我对这件事情本身所代表的含义亦感到十分震惊——」 「他透露道,从图伦加利亚王朝晚期至新历的这段年代,恐怕有不止一位凡俗生物穿过了穹顶之门!」 「然后,博洛尼亚向我兴致勃勃地描述了“第四类起源”方式,他说,虽然见证之主是一种不可知的抽象概念,但由于凡俗生物皆为血肉之躯,至少这一类起源,我们可以确定其曾经是实实在在的现实物质,因此我们可以称这一类见证之主为“质源神”!」 「我听后惊得半天说不出话,作为一名炼金术士,我坚信人和万物一样都是由基础物质组成的,也懂一些物质和精神之间互相转化影响的门道,但若说什么“现实物质可以概念化为见证之主位格的抽象概念”,这就实在是颠覆了我的个人认知!我追问他“质源神”一说是否具有考证依据,他避而不谈,但当我质疑其不具备现实可能性时,他却很耐心地展示了一套构想,并问我是否有兴趣一试。」 手头的内容又读完了。 “质源神?竟然还有如此起源分类?”范宁脑海中浮现了好几位此前不知起源该如何划分的见证之主。 而且,博洛尼亚……这个名字再度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提出了什么构想? 首次抵达圣塔兰堡的那天晚上,罗伊向自己详细分享过他们学派的过往,后来自己履新分会会长的那晚,维亚德林也告诉了自己一些关于器源神的收容历史。 博洛尼亚学派是个以学阀为核心、联合传统贵族的非凡势力,最早他们传承的器源神残骸有四件,只是先后全部收容失败,研习“红池”的部分很早就从其中分裂了出去,在霍夫曼帝国时期的三大核心家族为:精于“隐灯”奥秘的博洛尼亚家族、精于“画中之泉”奥秘的奥克冈家族、精于“灾劫”奥秘的麦克亚当家族。 只是后来博洛尼亚一脉已衰落为旁系势力,奥克冈的炼金术士分支更是集体堕落,到了罗伊生活的这个工业时代,仅剩他们麦克亚当一脉在主持学派大局,可即便是这样,他们都仍然控制着提欧莱恩的上议院和几乎所有贵族公学。 足以见曾经的封建贵族时代,这个组织的底蕴和影响力有多庞大。 那么从奥克冈日记中的语气来看,当时的博洛尼亚学派仍处于三大家族均健在的全盛时期,整个学派甚至不止拥有一名执序者。 再加之一些行文语气和细节,如奥克冈调侃“xxx就如普及蒸汽机一样是无稽之谈”,博洛尼亚表示“霍夫曼帝国的变革局势暗流汹涌”,侧面印证当时已有技术萌芽但蒸汽革命还未到来,时间可能在7世纪中叶往后,即新历650-680年的这段时间。 “所以之后,为什么博洛尼亚和奥克冈的家族都出了问题?” 带着重重疑团,范宁开始在这个房间搜肠刮肚地寻找纸页,甚至没放过那些陈列之间的缝隙。 这些日记反映的大小事情一路看下来,他对这三位家族长的性格有了个大致了解,麦克亚当是属于表里一致的绝对保守型;奥克冈这个炼金术士看似行文语气轻佻,实则是个“嘴炮型选手”,有杰出的神秘学才华,但孤僻且胆小怕事;而反观这个博洛尼亚,虽然在公众场合展现出了学派领导者的沉稳与运筹帷幄,实际上他似乎有着极为疯狂的野心、胆识和追求。 碎纸顺序很乱,跳跃性很大,当范宁再次发现与之相关的话题时,时间线已经彻底断断续续了。 「剥离自身七成“灵知”,将三成“真知”的占比强行提升到100%,再去暂时收容同化祂们的一份“普累若麻”?」 「模仿拥有第七高度“格”的目标对象的造诣、特性、成就或壮举,混淆秘史的判断视线,让自己和对象在世人眼中分辨不出区别?」 「以象征性的方式致敬隐秘过往,模拟重现某位古老见证之主穿行“穹顶之门”的过程?」 「……我现在怀疑,博洛尼亚恐怕真的考证出了某位“质源神”诞生的秘史,因为这些方法,根本不是你我的神秘学识和心智可以构造出来的。」 「……疯了!这个人疯了!他口中所谓的“尝试”,竟然是构造一个镜像仪式——借用秘史中那两位佚源神的双生关系,来分别篡夺“灯与泉”曾经的居屋高处之席位!!」 “轰卡!”身后走廊尽头的窗外,水桶粗细的绿色闪电劈裂夜空。 已是瞳孔睁得浑圆的范宁,看向藏书室里那张空空荡荡的宫廷鎏金椅,心中某种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了。 “轰卡!”整个藏书室被闪晃得变色。 似乎是恍惚了一下,当范宁视线顺着椅子,再度看向后面的藏书柜时…… 他看到了墙上整面整面的裂缝。 正文 第313章 “紫豆糕小姐”(4K二合一) 第313章 “紫豆糕小姐”(4k二合一) 被环伺的种种感觉,透过墙面和地板的裂缝渗出。 范宁踏上旋梯的第一阶台阶,又缩回了脚,他来回不安地在这片空间踱步,越来越多的碎纸片被找了出来。 「醒醒吧,你应该劝劝博洛尼亚这个家伙,他真的以为自己这样就能保住学派在非凡界的领袖地位吗?」 「且不论达成那三重条件的疯狂的替代构造方法,博洛尼亚就没有考虑过“天孽”的困扰吗?我一个炼金术士孑然一身倒也罢了,可是他的那对双胞胎女儿……力量诞下力量的过程是禁忌的,执序者在擢升后已是不适合继续产生子嗣,古籍中类似这样的警告数不胜数!」 「如果真的升到了穹顶之上,理论上一切血缘关系都会被“天孽”抹除,“凡俗生物理解自己的祖先或子嗣是位见证之主”?这就如同“两条平行线间存在交点”一样是不被允许成立的事实,届时所有家族直系成员,包括处在最美好年华的她们,恐怕会面临崩解的诅咒……」 …… 「博洛尼亚最近老是在研讨会上讨论相位“拗转”的方法,我知道他真正在想什么,他实际上还是有在担心自己那对女儿的问题。但当我开诚布公地和他讨论“天孽”是否存在时,他又认为这不过是存在于凡俗生物眼里的困扰罢了,要是真能成为见证之主,还需敬畏什么自然法则?反了,应当是自然法则敬畏自己才是!换言之,他认为古老的界源神没有此方面的牵挂,而质源神,则不过多出手干涉一番而已……」 「我不认为这观点本身有什么错误,但我忍不住怀疑,若已经是一位非人格化的见证之主,还会去考虑什么家族成员的问题?最后讨论结束在沉默中。」 …… 「凡俗生物太过悲哀。秘史只不过是已逝之时在世人记忆中的投影,见证之主可以操控一切世界进程,包括群体记忆,包括我们敬畏的秘史,如果不能升得更高,人只不过如提线木偶一样地过活罢了。」 …… 「那些上列居屋高处的存在,会选择自己可供世人理解的形象,呵,所以我也要这般如此——未雨绸缪的事情——我现在就在设计见证符,自己的见证符,辉光告诉我那是一只“蛹”,而祂看到的是“鸦”,你们今后以此向我祈求,谅必将收到我的回应。」 …… 「博洛尼亚的追求是对的,我承认。但那套方法漏洞很大,很可能会出什么问题,此事应该慎之又慎。」 …… 「事情应该先停下来。须知世人无知的悲哀永无止境,而我已升得够高,我已不算虫豸,我所过的是一种比较成功的生活。」 …… 「我还是没能抵挡住那个诱惑,人人生而追求辉光,一切又何错之有?」 …… 「过于强烈的光线充斥着每一处角落,我已经全然理解了这一切。博洛尼亚成功了,我也成功了。」 “成功了?” 范宁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那所谓“晋升见证之主”的三个不可能实现的条件,博洛尼亚提出的达成猜想,真的没有问题?真的可以生效? 世界上真的有“第四类起源”的质源神存在? 他战战兢兢地拉开了半球形阅览桌下的抽屉。 一堆凌乱而薄的雪花纸片留在那里,如同没有收拾干净的公司职员工位。 最后的一堆。 「我在阁楼上停留了一个又一个日夜,痛苦与日俱增,我无疑已亲见辉光,但这个污秽不堪的世界真是一个笑话,连居屋高处都是如此痛苦,难怪淤泥中的每个人活着更没什么意思。我的肌肤和骨殖已经松弛脱落,内脏和大脑满墙蠕动,我现在每天都会长出成捆成捆的手指、瘘管与淋巴结,我的眼球多如漫天繁星,思维和身体在无定形的绿色中分裂生长。或许我不会再死,一切触碰者和吞食者也将壮大孽生,但这些都是我,但这些都不是我。」 「穹顶之门绝不是道门扉,人的身躯才是门扉,祂们穿过了我,整个世界都充斥着密钥,整个世界都穿过了我,分不清楚了,一切都已经分不清楚了……」 「到底是我成为了见证之主,还是见证之主成为了我?」 视野中字迹的深奥色彩开始变化,最终褪为单一的绿色,那不再是文字,每片纸张上都呈现着一组大大小小的绿色嵌套椭圆符号,如同一簇蠕动而粘稠的卵鞘。 恐惧和绝望击中了范宁,如恶狼般撕咬着他的心智,他“砰”地一声狠狠地关上抽屉,将手中的碎纸片全部扬了出去! 长生密教?“裂分之蛹”?炼金术士协会的污染?奥克冈的失踪? 见证之主“裂分之蛹”就是奥克冈!祂夺取了“画中之泉”的居屋席位,并以一种畸形的方式寄生在了“画中之泉”的残骸上! 没想到自己亲身经历的第一起有知者的畸变,洛林教授的畸变,就是研习“裂分之蛹”后被污染所致,那些征兆和场景与奥克冈亲自表述的变化如出一辙! 尤其是日记的最后那句话。 到底是奥克冈成为了“裂分之蛹”,还是“裂分之蛹”成为了奥克冈? 时间上或身份上也是重重混乱的。 奥克冈在抄本上抄录了《规劝之战》,提前记载了长生密教的消亡? 由一位自称姓名为“让·科斯姆”的提欧莱恩帝国历史学家所著?扉页上写满了抄录者“奥克冈”的警告,表示“科斯姆”已在各种意义上被抹除,册子前七成以上的文字已被颜料染黑?…… 这次入梦,各种知识扭曲错位的颠三倒四感,让范宁感到生理上十分不适,几欲作呕。 “如果奥克冈晋升成了‘裂分之蛹’,那博洛尼亚晋升成了什么?…” “博洛尼亚构想的达成三个条件的方法,一个听起来比一个不可思议,‘神性’只有三成,为了完美地取得‘普累若麻’,直接选择将另外七成灵性剥离弃置;‘穹顶之门’不可打开,就利用隐秘过往中的事件映射来象征性穿过…” “如果说这两点还离我太远,那么最令我不安的,就是博洛尼亚所提出的获取第七高度的‘格’的思路……什么叫‘模仿目标对象的造诣、特性、成就或壮举,混淆秘史的判断视线,让自己和对象在世人眼中分辨不出区别’?为什么听起来,和我一直在做的那件事情如此相像?……再比如文森特在后二十年的时间里创作了这五幅神秘画作,是否可以认为他曾经的计划,也是在混淆自己与‘画中之泉’的‘格’?” 包括现今波格莱里奇大肆收集器源神残骸,恐怕也是为了成就质源神之野心。 但从奥克冈的下场来看,到头来是谁成为了谁他都分不清楚,这可真是天大的恐怖,也是天大的讽刺了。 “轰卡!——”又是水桶粗的绿色闪电划破夜空。 墙面的裂缝渗出绿色粘液,色彩斑斓的颜料开始涌入走廊尽头的窗户。 范宁被各种高位格知识冲击得脑中嗡嗡作响,但眼下的不安气氛催促他勉强提起一口气,缓缓踏上藏书室尽头的旋梯台阶。 自长生密教出现开始,“裂分之蛹”寄生了这么多年,现今祂的那些实体孽生物到底增长到了什么程度? 现今这种境地,范宁只能做一个相对乐观的保守估计。 如果是类似指数爆炸的过程,通常存在一个蓄力期和爆发期之间的转折段,而这么多年下来至少特纳美术馆表面上无事发生,墙体的开裂与粘滑等一系列异变也是最近才开始出现,或许可以认为,现今正处于爆发期前的拐点? 思考之际,似乎是一个眼花,范宁看到旋梯上后半段的球形扶手,变成了花菜一样的多重形状。 楼上是一片曾有着豪华装潢的破败餐厅,但不知是错觉还是怎么,范宁觉得这层的面积远远大于藏书室,违反了原本⊿形建筑往上逐层变窄的规律。 长条餐桌有些不协调地过分延长了出去,上方千篇一律地摆着布满灰尘的烛台、餐盘、刀叉与绢巾,就连每组餐具的相对位置都一模一样。 每个餐厅房间所设置的门也多得不合理,短边不到十米的宽度平均一米一扇,长边更是数不胜数,范宁屏息沿着他印象中建筑竖直边的方向走去,推开了一扇又一扇制式完全一样的门。 在靠里的一间餐厅,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等了你很长一段时间了,范宁指挥。”熟悉的阴沉声音响起。 七八米开外,何蒙与另一位灰白头发的绅士在餐桌尽头分侧而坐,他们身后站着之前那三位调查员,冈已经不在队伍中。 一片有半扇房门大小的奇异树叶放在餐桌边缘,隐约蒸腾着丰饶而甘美的生命气息,上面的纹路符号如世界起源一般古老深奥。 再往后是透明的落地玻璃窗,外面的粘稠夜空中悬着一块虚幻的平面,其中的井口透着荧光绿的质感。 折返通道。 它早就被特巡厅看守住了。 但在这一事实之外,侧边一个小旋梯上的情况,更是让范宁眉头拧紧。 那里好像通往着某处阁楼,小型石门已经遍布裂缝,绿色的浆液像加了发泡剂一样涌出,顺着台阶一路蜿蜒流淌。 如果范宁猜得不错,这就是奥克冈晋升为质源神“裂分之蛹”的那个阁楼现场。 或许是因为这种见证之主位格的新生事物所需能量太过庞大,两百多年来,虽然祂一直寄生在“画中之泉”残骸之上,利用那些嬗变导流管汲取营养,但其本体如今才堪堪挤满这个房间,对于更外界的影响基本以隐知污染为主。 目前看这扇门的毁损情况,早应解体崩开了才对,但它似乎被更前面另一扇虚幻的紫色门扉给托住了。 其灵性的气息层次远在范宁之上,甚至高过他此前调用的邃晓三重咒印,但光芒已经很弱,一闪一闪,随时可能消失。 而且给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看范宁流露着思索之色,萨尔曼也开口了:“既然范宁指挥是从另一端充满色彩的镜像通道上来的,有些情况应该也同样清楚了,现在你配合我们压制住‘画中之泉’残骸的活性,在事情进一步恶化前将其收容后,‘裂分之蛹’的孽生自然会告一段落。” 听到这话后的范宁抬起了头,他看向众人的眼神中带着似笑非笑的伤感,屁股倚在餐桌上徐徐问了一句: “现在几点了?” “或许夜幕落下,或许临近八点,或许已至午夜。”这位对范宁而言很陌生的灰白头发绅士闻言冷笑一声:“不过,这一切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呢,范宁指挥?事情要一件件去结,讨论完器源神残骸的问题后,我们再来讨论当年失常区的问题,来了就安安心心地待着吧……” 他说着直接举起了手中一支造型奇特的暗淡黄绿色短管枪械。 随着他的瞄准,范宁感觉自身周边形成了一股带有切割力的气旋,仿佛只要轻轻一动,足以威胁灵性的子弹就会从其中倾泻而出。 “住手!” 稚嫩、软糯,但冷意十足的嗓音从范宁身后传来。 这有些熟悉的声音让范宁错愕回头,再感受了一下阁楼开裂的石门方向,那道托在外面的紫色无形之门的气息,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又好像实在想不出什么。 一道小巧的人形身影正悬在自己后方,其轮廓完全由速写画般的紫色荧光线条组成,能依稀辨认出其女性的形象,但很难更进一步地分辨出细节,她手里还似乎提着一个特制的小木盒子。 “你居然认识这个怪物?”灰白头发绅士怔了一怔,仿佛信心受到影响般地缩了缩手,那环绕范宁周边的气旋瞬间漏洞百出。 “就是她把你收容的‘隐灯’残骸又抢走了?”何蒙神色严峻地站了起来。 此次事关两件器源神残骸的收集,特巡厅十分重视,一连派出了三名邃晓者和十多名高级调查员里应外合,没想到接连出现意外,冈被范宁重伤,欧文在另一边的行动又莫名其妙受挫。 出于至少成功一边的目标,换冈去外面把守,让欧文过来与自己汇合也是稳妥的调整,刚刚他已经让信使传出消息,让在特纳艺术厅后山的冈再度调拨增援人手把守了。 “你全家都是怪物。”紫色身影飘前一步,冷冷开口道,“你找得到‘隐灯’残骸在瓦茨奈小镇的坐标?你压制得住祂制造的错误折迭污染?出手奈何不了我就说我是怪物?……还抢走,想想你出了什么?你就出了个盒子就在这叫唤了?” “你……”灰白头发绅士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范宁看着悬在空中的紫色身影,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你是……” “卡洛恩,我昨天还和你合奏了‘西西里舞曲’,你就直接不认识我了?” 紫色身影的嗓音聊胜于无地放柔了一些,但让范宁的熟悉感产生错位的原因,依然是不同往日的清冷气质。 “你是……”范宁惊讶万分地准备开口,但特巡厅的人就在七八米开外,他反应过来后仍然压低了声音,“琼,是你吗?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了!?” “你如果还想叫我以前的名字也行的,不过……”她再次抬头凝视着特巡厅众人。 “其他人,建议你们以后叫我‘紫豆糕小姐’。” 我头好难受,脑子好糊,写晚了,sorry。 正文 第314章 西西里舞曲(4K二合一) 第314章 西西里舞曲(4k二合一) “紫豆糕小姐?”范宁难以置信地看着飘在自己身旁的紫色小巧身影,“你之前不是说……” 对面两位邃晓者的身影,同样凌空悬浮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你为何会跟移涌生物有交情,但请你认清现在的形势,唯一的折返通道就在你眼前,并已被何蒙先生的‘清口树之叶’暂时封存。” 灰白头发绅士再度举起造型奇特的暗黄枪管:“或许会令你失望的是,你的这位所谓‘紫豆糕小姐’只是仗着熟悉瓦茨奈小镇的信息差,又趁着之前在暗处的机会耍了些小花招而已…说到底不过是接近我邃晓一重的灵性水平,想要对付我与何蒙先生联手恐怕还差了点…” 紫色身影未出声反驳。 “所以,你到底是谁啊,刚一见面就表现得我欠了你钱似的?” 范宁重新打量起这位陌生的邃晓者:“从另一通道过来换班的?我那一击明明对付的是诺玛·冈,怎么你也一副吃了瘪的样子?……好像对你没有任何印象启示,一看就是从来没听过我音乐会的,指挥这一头衔称呼还是省了吧。” 他态度散漫地说着一些有的没的,实则是看处境稍有喘息,开始揣摩着当下的情况。 自从知道琼有很多缺失的记忆以来,他就预感到其经历过什么罕见的过往,现在她竟然被这个人判断为邃晓一重的实力,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这的确是让人费解。 不过特巡厅目前的实力仍旧压过自己这方,折返通道已经控制,那片奇异的树叶已经备好,“画中之泉”的残骸核心也多半就在石门后方,按理说万事俱备,但他们却一直迟迟不出手收容…… 非得拖到自己过来,然后又反复在这里强调处境,声明威慑。 最直观的原因可能是他们忌惮门后的“裂分之蛹”?不过这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萨尔曼所说的“配合压制画中之泉残骸活性”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欧文·戴维斯。” 面对范宁的来路问询,灰白头发绅士漠然报出姓名:“b-105失常区的探索小组组长柯林·戴维斯是我父亲” 现任特巡厅巡视长里,对文森特积怨最深最直接的,绝非当年调查小组队长柯林·戴维斯的儿子欧文·戴维斯莫属。 他的叙事比何蒙更简,省略了很多敏感细节,但总体完整。 “当年文森特擅自偏离目标离队,给队员和组织造成了重大损失,如今特巡厅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协助完成收容工作后,把你所知道的都交代出来,然后再跟我们的重探小组走一趟。” 第一次知晓大致来龙去脉的范宁,越听越睁大眼睛,最后他摇头笑了笑: “各位,官方非凡组织入会申请表上有句话,我在初次踏入神秘之门时,填写之余看了一眼,留给我的印象颇深你们特巡厅自己写上去的话,自己还有印象吗?” 对面五人诧愕打量着他,不知与提的这件事情有何关联。 “相对红线,绝对自由,探索一切,风险自偿。”范宁徐徐吐出这四个词组。 “失常区一词代表了神秘侧最高级别的风险,而风险可不包括凶恶的外部环境,队友的未知污染同样是完全不可控的因素,这都是再常识不过的常识。再者,污染是什么意思,表现得有多千奇百怪,有多不自知且难以控制,凡此种种,也不需我一个小小九阶有知者向你二位邃晓者普及或强调吧?” “你家父柯林队长在数年后因‘迷失’身故,我表示很遗憾,且遗憾程度在我父亲之上,因为文森特先生作为副队长的结局,同样是生死不明的失联,多半也是因‘迷失’而起,但从离开失常区后算起,的确比你家父活得相对久了不少,此所谓量的区别而非质的区别……” “当时调查小组已深入失常区极深处,人人神志混乱,你说文森特更加反常,我二十多年后全无对证,姑且相信你巡视长的信誉,但既然大打出手的原因是所谓‘分歧’,谁又能说清在那种鬼地方,谁看到、谁认为、谁记得的东西才是对的?何蒙先生就说得清楚吗?况且不管说不说得清,三人没有即刻的直接死亡或重伤垂危,这是事实,直接的责任后果就已经不存在了……” “最后接二连三地出来后,柯林队长患上了严重的认知障碍;何蒙副队长成片成片地失忆并留有应激创伤,实力也停滞不前;文森特副队长则彻底告别了非凡界,像换了个人格似地开了栋三流民间美术馆,然后又莫名其妙地失踪了,给我留下这么一堆烂摊子……大家都是风光无限的巡视长,去了趟失常区后没一个人能更好到哪里去,而你现在——” “你管同伴被污染后的冲突和离队叫犯罪?特巡厅将同伴在失常区遭受的污染,视为应向亲属追责的犯罪?你们的脑子是不是无法辨别是非啊?……好,那我来帮你捋捋,如果你们印在官方人员申请表上的‘探索一切,风险自偿’是句空话,如果是‘风险需要他偿’,那也应该是‘谁组织谁负责’,现今文森特也因为‘迷失’而不知去向,我是不是应该向你们主张一笔赔偿金,或者在未来也找你们要个巡视长当当?听起来荒谬绝伦吧?所以你要不自己看看你之前说的是些什么?” 面对脸色越来越难看的欧文·戴维斯,范宁最后再度摇头一笑:“有些事情说了没用,但还是要说清楚,自毕业音乐会事件后我就知道你们这群人是什么行事风格了,现在是你们坐在当局的位子上,你们既然有那个野心要收集器源神残骸,要深究失常区的秘密,直接武力胁迫‘按规定配合’不就得了?怎么非得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控制起来再说。”欧文从牙缝里挤出几个词,造型奇特的枪管再度抬起,气旋在范宁身边开始凝聚。 何蒙手杖挥动,带着滑腻触手的虚幻台阶从范宁身后张开,几位调查员也瞬间持起各式咒印,几个箭步朝前面冲了过去。 就在欧文按下扳机的一刻,琼的紫色身影直接抓起范宁的手臂,一个晃荡直接在何蒙制造的虚幻台阶上开了扇门,并迅速后退出餐厅。 旋风中攒射而出的无形陨灵子弹全部扑了个空。 三位调查员纷纷愣住。 “这是什么速度?她刚刚没有这么快啊?”凌空悬浮的欧文催动身形欲追,但对方二人的身影已经迅速抵达了第二间餐厅的门关。 在不考虑任何额外因素的情况下,邃晓者在移涌中的基础穿梭速度,约和人们在醒时世界全力百米冲刺的速度接近,当然,移涌中的空间尺寸很难定义,这只是旁观者的观感。 这一速度可以长时间维持,加之又是凌空飞行,机动性自然远超只能基本靠步行的有知者,如果再考虑有加成作用的乘舆秘术或辅助手段,自然就更是天壤之别了。 而目前“紫豆糕小姐”的飞行速度,在拖一个灵体的情况下,已经远超过了以刺客能力见长的诺玛·冈! 当欧文自己也追到第二间餐厅的尽头时,他果断放弃,回头飘去。 “省点力气,折返通道掌握在我们手上,外面的落点也是我们的人。” 何蒙手中同样捏着一支“茧”相嬗变颜料,他仍淡定地悬浮在原位置,并开始指挥几位调查员照着奇异树叶的纹路,往身后的落地玻璃窗上临摹。 外边的那口无形之井逐渐被牵扯着竖直提起,往玻璃上贴合而去。 “这个人如果和我们耗上了怎么办?” 欧文有些心神不安地望了眼那道不断溢出绿色浆液的阁楼小门。 “耗?”何蒙闻言淡然一笑,“压制‘画中之泉’的污染活性,与切断‘裂分之蛹’的营养供给,这两者是一回事,也的确都得借助他与神秘画作的联系……但你觉得是谁更耗不起?等到‘裂分之蛹’的血肉增生进程过了拐点,从移涌秘境,到地下建筑,再到暗门深井……首当其中的就是整个特纳艺术厅,他的那些乐迷贵宾,那些乐手职员,没一个逃得掉!” 说实话何蒙一直到之前发现长生密教的法事场所时,都没有想到“大宫廷学派”的遗址里竟然寄生了这样一个骇人之物,恐怕连当初文森特打着“画中之泉”主意时也没有想到过。 “就算他不在乎折返回去,就算他不配合收容工作,他也不敢就放任这事态继续恶化下去,等着吧,他到处观光一圈后终究得回来,只要‘画中之泉’一萎缩,‘清口树之叶’的秘仪自然会将祂牵引进祭坛之中……” …… 紫色身影带着范宁一路穿梭,从一个餐厅长廊飞到另一个餐厅长廊。 抓着袖子的部位触感冰冷不实,更多的像是一股无形之力。 “琼,真的是你吗?”范宁仍旧是惊疑不定地看着那紫色荧光线条的小巧女性身影。 “你还有和别人合过‘西西里舞曲’吗?”简明扼要的反问。 “好吧,为什么这一层这么大……”范宁带着一肚子疑问,但眼前的场景变幻还是让他最先吐出来的是这一句。 “被复制增生了。”琼的嗓音始终混合着熟悉与陌生感,“长期距离‘裂缝之蛹’过近,处在高浓度知识侵染中,会不由自主地发生一系列增生与分裂过程,不管是死物活物都会增生为祂的一部分……这里应该原本是个小型宴会厅,但里面的空间已经挤压堆迭了成百上千个房间,甚至包括房门、餐桌、餐盘都发生了增生……” “昨晚上你找我请假,就是和这件事情有关?” “有一部分关系。” “我记得前年的时候你明明跟我说——喂,小心!?”范宁刚刚准备回到起初的疑问,突然身体的猛然下坠感让他惊呼出声。 琼突然头一偏,身形摇摇欲坠了起来,飞行中的两人化作一对平抛线,直接砸到了长条餐桌上,撞倒了附近的烛台与餐具,摔得一阵噼里啪啦的响。 “你没事吧?”范宁飞速地从桌面上爬起来。 好在这里离刚才阁楼区域,已经过去了近百个房间,他们也没有继续追逐。 紫色荧光线条正在消退,于是他看到了熟悉的面孔和身影,少女闭着眼睛,眉头蹙得很厉害,身体总带着一种半透明的质感,手上仍旧紧紧抓着那个小盒子。 她的状态好像一直都有点不太好。 当光芒褪色到一定程度时,范宁注意到其身上竟然挂满了厚重的颜料,不仅白色衣裙和脸颊,就连露在外面的两截小腿都覆着五颜六色的污渍。 “琼?琼?…”范宁在喊着她名字时试图在其身上找寻,倒是发现了她的腰间系着一根银闪闪的长笛,但除此外没找到什么能弄清情况的东西。 气息成分中的熟悉感正在消退,某种不安的印象越来越强烈起来,范宁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已经打过照面的危险事物。 正当他决定防备未知意外,先把那个小盒子拿了起来时,少女终于十分虚弱但焦急地开口了:“卡洛恩,别动它,还给我,然后,扶我坐起来。” 随着她出声,身体上的紫色荧光稍有回弹之势,颜料的痕迹也似乎暂时淡了一些。 看到琼终于有了反应,范宁松了口气,将小木盒重新塞到了她手上,然后扶着她的双肩让她坐在了餐桌上。 触感上也似乎暂时少了几分冰冷,多了几分实体的温热。 琼仍旧闭着眼睛,胸口有较大的起伏。 “绯红儿小姐正在跟我争夺一颗‘普累若麻之果’的控制权。”她简明扼要地说明了一下自己的处境。 “绯红儿小姐?那幅《痛苦的房间》变成的‘绯红儿小姐’?普累若麻之果?”虽然范宁并不十分明了,但那个几个关键词还是让他浑身紧张了起来。 “卡洛恩,现在来不及详细解释。”琼的语速飞快,“我先教你一条如何利用神秘画作的灵性联系去牵制‘画中之泉’的知识,你找下我的长笛,哦你已经拿着了对吗?基础的吹奏会吧?你吹一遍那首‘西西里舞曲’,我把触发扳机设置成了这首,然后你注意感受我借机传递过来的灵性启示就可以了。” “吹奏?我?……”范宁将手抬起,凑近嘴边后又迟疑停下,“这不会是你吹过的那支长笛吧?” “你这是嫌弃我?” “不是不是,你说反了,我是觉得你可能得做好洗耳朵的准备,顺带把笛子一起洗了……” 他将嘴唇贴了上去。 新年快乐。 正文 第315章 就像“复活”一般(4K二合一) 第315章 就像“复活”一般(4k二合一) 气流冲击边棱,手指按压音孔,范宁斜坐于餐桌桌面,吹奏出“西西里舞曲”的长笛旋律部分。 作为一名指挥的基本素养,节奏和音准倒是无误,音色气息也没有破损折断,只是整体听起来,得看和谁去比了…… 如果说那晚上的旋律是“少女提起裙摆在金灿灿的阳光下起舞”,此时的音色气质就颇有些“大黑胖子厨师在铁锅前俯身颠勺”的感觉…… 琼双目仍旧闭着,手撑桌面而坐,身体上紫色和红色的荧光开始交替闪烁,衣裙和肌肤上的各色颜料似乎又有了痕迹加厚加重的倾向。 “不管是文森特叔叔留下的五幅画作,还是‘绯红儿小姐’的《痛苦的房间》,抑或印象主义画家库米耶先生误打误撞创作的《绿色的夜晚》,它们都分别具有‘画中之泉’一部分色彩特质的混淆性和相容性……如果能够将七种色彩全部创作出来并操控升华,这一壮举在历史长河的判定视角中,就有可能会和‘画中之泉’的‘格’混在一起难以区分,当然这需要极高的作品造诣,以及一点概率运气……” 趁着范宁吹奏还未结束,正在感受灵性启示之际,琼继续飞快地辅以解释。 “现在按照启示中的方法,‘想象勾勒’你熟悉并主导升华的那五幅,就仿佛是在回味你自己的创作作品一样,然后用丝线将它们牵引拉扯,但不要真的拉扯,只要强化那种‘握住的确认感’就行。” “七分之五是个下限,应该够你暂时占据‘画中之泉’的‘格’的多数成份,这时我才有机会摆脱‘绯红儿小姐’,否则那颗果实将被她彻底控制。” 由于时间关系,琼的话掐头去尾,仅仅描述了操作的原理和步骤,但范宁立即郑重地点了点头。 “卡洛恩,再次提醒伱必须保持若即若离的状态,千万不要将画作真的牵引进你的灵体里了,你还不是邃晓者,未经过‘灵知’的本质改造,身体和灵性会因承受不住瞬时冲击而崩溃的!” 范宁再次点头表示知悉,两分钟的吹奏结束后,立刻按照启示中的方法,在脑海中迅速勾勒《山顶的暮色与墙》的画面。 他觉得这些习得的无形知识,非得用有形语汇描述的话,类似于被突然教了“管弦乐读谱法”,然后开始回忆一首熟悉的贝多芬交响曲的谱面和音响效果,并“脑补”如果这是自己写出来的该是什么感觉一样…… 画面在几秒内迅速成型,范宁想象用灵感丝线将其缠住,并强化握住的确认感。 脑子突然“轰”地一声,自己整个人像被扔进了一团色彩和线条的漩涡。 一股难以抗拒的、混合着鲜血与食欲的愉悦念头,瞬间把自己拽倒在地,“烛”相灵感直接快要脱手飞了出去! 那正是已经打过照面的“绯红儿小姐”的危险特性。 范宁这下明白琼所说的“七分之五是个下限”是什么意思了,他觉得自己现在整个人就像被栓了绳子钩在“绯红儿小姐”的汽车后面,一路在高速公路上被120的时速拖拽一样! 全身传来密集火辣的疼痛,似乎皮肤已经溃烂溶解,五感颠三倒四之际,他全凭本能闭着眼睛,咬牙继续勾勒画面。 《蛇蝎的视角》《某情绪下所见之深渊》…… 牵引住了三缕相位“绳索”后,他觉得自己被“绯红儿小姐”拖拽的时速从60降到了30。 第四幅画作被勾勒而出,关于鲜血与食欲的悦人念头仍在缓缓拖拽自己,虽然不由自主前行,但已经可以站起来了。 快被拖至深渊边缘的那一刻,五种相位色彩被范宁的灵感牢牢握住,他开始吃力地与其僵持,不过没持续几个呼吸,突然清脆的骨骼破碎声响起,那股难以抗拒的力量顷刻间无影无踪。 乱七八槽的色彩线条如潮水般褪去,餐厅的物件开始在眼前重现,范宁只觉得全身一软,然后被旁边的小巧身躯托住而没有倒下去。 “谢谢,麻烦暂时赶跑了。”琼全身的衣裙和肌肤质感淡而透明,紫色红色荧光或颜料污渍都消失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喘上一口气后范宁立即开口。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绯红儿小姐曾经是我姐姐。”琼语气平静地叙说。 “只不过有一场发生在隐秘历史下的灾厄,改变了我们的命运走向,不同的避难方式以及不同的走向……至于我们曾经所在的那个家族姓氏,或许现今每一个有知者都清楚。” “你的姐姐?隐秘的灾厄?避难的方式?无人不知的姓氏?……”范宁刚刚获取的秘史还处于新鲜阶段,这几个关键词在脑海里稍一串联成线,他就难以置信地惊呼出声,“你!……你们……难道你们的父亲是博……” “你下井后也知道了一些,对吗?”琼低头抓弄着积灰的餐桌桌布。 “他……祂……所以,所以博洛尼亚先生现在到底是死是活!?!?所谓的‘大成功’到底是真是假?”范宁问道。 他觉得一切太不真实了,如果“第四类起源”是真的,如果‘大成功’是真的,那岂不是现在自己面对的……算是一位见证之主的女儿? “哈。”琼落寞而清冷地笑了两声,“所以你觉得那里,你看看那里,你觉得奥克冈还活着吗?……”她抬头指了指前方的重重厅门。 “或许他们已升得更高,或许他们已不会再死,但是他们连自己活没活着,连那位存在是不是自己都分不清楚。” “可是这都是两百多年前发生的事情。”范宁忍不住问道,“之前那些想不起来的记忆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是说‘紫豆糕’是救了你但被你遗忘了的同伴吗?你到底是不是那个生于新历895年的琼·尼西米小姐?” “我是啊,说了你还是可以和从前一样叫我的。” 少女在餐桌上迭腿而坐,手上紧紧抓着小木盒子:“我和我姐姐是很罕见的孪生形态,不仅是双胞胎,还有灵魂层面上的孪生一体,如果缺乏神秘学上的手段,只要年岁稍长,灵性就会因无法承受两份不同的意志而崩溃,这样的例子虽然罕见,但在世界范围内并非独一无二,若是发生在寻常人家,只会认为是自家孩子突然不幸早夭或变成白痴罢了……” “不过好在我们身世不凡,一个强盛之极的学派倾尽非凡资源,不至于在面对这个问题时束手无策,在一些手段之下我们安然无恙地度过了童年时代,更幸运的是,三位惊才绝艳的家族长后来接连突破执序者境界,并一路往高处攀升,那么这个灵魂孪生的问题,就有了可以彻底解决,并且算是‘坏事变好事’的方法……” “依托你们学派所研习的‘隐灯’与‘画中之泉’的隐知,并利用秘史中佚源神‘观死’和‘心流’的奥秘构建可以共存的双生关系?”已有的知识储备让范宁提出了方向性的猜想。 “基本很接近了。”琼点了点头,“实际上学派为求博闻,多以模糊指代法初次晋升,即用相位符号而非见证之主的符号来绘制移涌路标……我研习了‘荒’,我姐姐研习了‘茧’。” 见证之主和相位的执掌关系本来就是交叉且一对多的,不同的存在执掌相同相位,存在抽象含义的侧重不同,又有一些共性和相容性。 “略去复杂的神秘学过程不谈,我们分别在‘荒’与‘茧’的路径上一路攀升至第三道门扉,然后,在辉光花园借助精心构造的秘仪,共同服下了一颗生长在隐秘角落的‘普累若麻之果’——这是当时学派的最顶级非凡资源,以我们的出身地位和惊人天赋,得到它是双重的无可非议。” “真知之果?”范宁尝试确认,“我知悉这个词义,它对应十成完美的真知或神性,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你们为什么能服用这种东西?” “‘普累若麻’的词义不错,不过你可能误解了‘普累若麻之果’,其实它有个稍微隐秘程度低一点的叫法,叫‘辉光果实’,邃晓三重的人往上升到辉光花园时,有机会寻得并服下一颗辉光果实。”琼说道。 “辉光花园?辉塔中上三重神性之门与下三重灵性之门的分界区域?”范宁好像理解了,“你所描述的,似乎是邃晓者擢升执序者的过程……” “没错,‘普累若麻之果’其实意为‘普累若麻的恩赐’,邃晓三重的人得到它后,灵性中会产生第一缕神性,并开始陆续向执序者转变。” “我们共同服下的那颗辉光果实,其真知来源于那对佚源神,前期一路攀升上来的灵知,则是分别基于两位器源神的密钥或观测角度,这不冲突,因为相位相同,攀升路径也一致。” “于是我们的灵魂孪生关系终于稳定,只要相关见证之主的‘格’与知识不发生本质改变,就能长久稳定地存活下去,所以你可以认为,当初我和她的实力已经突破邃晓三重,分别都是半个执序者。” “半个执序者?”这样的描述显然让范宁产生了一丝遐想。 这是比现今两家学派的总会长,以及文森特还升得更高的存在! 不过他意识到了“当初”二字,开始追问后来的情况。 “……后来那件事?回想起来可能是因为,那两人虽然目的是篡上高处席位,但实现方式可能更接近于‘混淆秘史视野的借道通行’,这让‘天孽’的崩解效应慢了一些,‘隐灯’和‘画中之泉’的知识改变也并不彻底,给我们留下了一些自救的空间。” ……借道而非篡夺,改变不够彻底?范宁不由得思考起来。 奥克冈的日记中提到升至高处也是充斥着痛苦,这到底是所有的质源神都会变成这个样子,还是他们的晋升构造方式有瑕疵?或者与执掌的相位也有一定关系? “‘绯红儿小姐’寻得的自救方式是‘拗转’,她侍奉了邪神‘红池’,将追奉的‘茧’相拗转为‘池’相,其具体实现手段我不清楚,但可以认为‘红池’在赐予她鲜血与愉悦秘密的同时,改变了她的生育规则,亲缘关系被削弱,‘天孽’被压制到了较低的强度……她肃清了当时信仰派系混乱的血源神教,将其改组为彻底信奉‘红池’的愉悦倾听会,并坐上了教主之位,这么多年下来实力仍有增长。” “那你呢?”范宁问道,“难道紫豆糕小姐所研习的‘荒’,后来拗转为了琼小姐研习的‘钥’?” “我?”琼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迷茫,“其实我直到现在也没完全弄清楚……” “相位的拗转案例古老稀少、原理不明,我没有像她那样好的运气——在那种情境下能找到邪神去付出代价已经算好运了——即将崩解失控的我在迫不得已之下钻入了失常区。” ……失常区!?范宁脸色古怪。 “然后的事情,我不记得了,当时的我如此避险,肯定有我的道理,现在只隐约记得那是个无奈之举,与执序者在失常区中的‘放逐’有关……进入失常区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猜过,也许是找到了什么机会,也许是得到了谁的帮助,但又觉得过于不可思议,因为我依稀记得,那种意识涣散的感觉跟死亡并无二致,而后来,拗转为‘钥’相倒是次要结果,主要是归来的形式与感受,简直就像,就像……” “就像‘复活’一般?”范宁下意识脱口而出。 琼所叙说的这种“前世今生”的经历,让他不禁有些怀疑了。 这个世界上真有“复活”一说吗? 人难道可以死而复生? 而且这种保留前世记忆甚至是部分非凡能力基础的过程,比起简单的“重生”还处在更加高级的范畴,真的有点神学中“复活”的升华含义了。 他沉吟片刻后试着提问: “那你能不能知道你进入的是哪一块失常区?比如有没有编号什么的?” “真不记得了。”琼摇了摇头。 “……复活或重生之后,前世的零散记忆首先是大部分雪藏,然后还被潜意识的保护机制修改了一些细节,比如我觉得‘紫豆糕’是我的同伴,它把我从未知见证之主‘瞳母’的移涌秘境‘裂解场’救了出来,其实这个‘记忆模板’恐怕是出自之前的什么经历……再比如我总认为自己每年会去不存在的‘瓦茨奈小镇’祖宅度假,其实那是两百多年前博洛尼亚家族的领地区域,现今已被‘隐灯’的污染折迭进了错误时空,是我混淆了前世今生的记忆……” 相比于琼之前的状态,显然现在的她恢复了大量的记忆,但是,仍有许多隐秘的角落成谜。 范宁陷入长长的思索后开口: “至少我知道你为什么既是‘碎匙之门’的密钥,又掌握‘无光之门’的密钥了……你如今研习‘钥’,但过往是‘荒’,而且你重生的尼西米勋爵家庭,还是个博洛尼亚家族衰落后的旁系姻亲,稀里糊涂折腾一番后,依旧加入了博洛尼亚学派,这可真是……” “秘史纠缠律。”琼缓缓吐出几个词语。 “所以这一年多来呢?昨晚和今天呢?事情又遇到了什么新的进展?你好像和‘绯红儿小姐’产生了冲突。” “你见过那颗‘普累若麻之果’的神性具象形态。” “我见过?”范宁惊奇道。 “我们在试图争夺它的控制权,它在被我们不同的人主导时,有不同的形态和特性。”琼点了点头。 “当然,之前一直是‘绯红儿小姐’占据上风,那时它的神性具象形态,是一颗五彩斑斓的巨型颜料球。”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三章 依然是你(4K二合一) “颜料球!?”范宁睁大眼睛,“你是说,上次我们三人在地下建筑内遇到的那个……” “那就是她的出手。”琼轻轻地“嗯”了一声,“‘绯红儿小姐’一直都想独占那颗‘普累若麻之果’,彻底擢升为真正的执序者。” 她徐徐解释道:“我重生后研习‘钥’,而她早拗转为‘池’,严格来说我们和‘荒’、‘茧’两相已没有直接关系,但由于千头万绪的神秘因素虬结,尤其我们曾经还是灵魂孪生体,当时攀升路径的灵知基石,现今仍在影响着我们。” “尤其如果想争夺那颗辉光果实,‘隐灯’残骸之于我,‘画中之泉’残骸之于她,会起到非常关键的作用。” “所以你手上的这个……”范宁把目光投到了少女提着的小木盒子。 “正是‘隐灯’残骸。”她说道,“这一点我后来居上,反而赶在了她对‘画中之泉’收容计划的前面,但是,我实力现在远不如她。” “因为‘绯红儿小姐’虽遇变故,但并未经历我这么奇怪的波折,她在祀奉‘红池’之后逐渐恢复了半个执序者实力,这么多年来还有一定提升,而我……你知道的,一切相当于被推倒重来了,我只是那个出生于新历895年的琼·尼西米小姐,哪怕我在关键记忆恢复之后选择了回收当时的一缕神性,并赶在特巡厅下手前把‘隐灯’抢到了手,但你刚刚也听那个欧文说了,我现在的整体实力只恢复到邃晓一重的极限。” 范宁微微颔首,然后语气有些奇怪地问道: “所以你‘前世’进入失常区放逐避险,直至自己意识彻底涣散的那年,大概多大年纪?” “满了25岁之后再有一段时间,也许,大概。”琼认真想了想。 “……那我是不是应该叫你姐姐才对。” “不要,我去年才过完18岁的生日。” “好吧,所以,去年的那次暗门探险,后来究竟是什么情况?” “‘绯红儿小姐’本就经常在‘大宫廷学派’遗迹周围活动,她意图收容‘画中之泉’残骸的计划持续了很长时间。”琼说道。 “说起来每个人的好运和不幸各不相同,‘紫豆糕小姐’当年找不到拗转出路,‘隐灯’残骸却在几个小时内拿到了手,‘绯红儿小姐’一路顺利坐上密教教主之位,可偏偏在这个事情上,遇到了个寄生的‘裂缝之蛹’,收容工作还得从剥离联系和切断营养开始……” “‘绯红儿小姐’这些年命令愉悦倾听会信众,收集描绘各种生育与鲜血的苦痛形态,炮制出了礼器《痛苦的房间》以充当‘池’相画作的代替物,我怀疑希兰的亲姐姐当年遇害就与其有关,这项密教法事浪费了‘绯红儿小姐’大量的时间,而且还是她最擅长的相位……” “需要注意的是,她的目的并不是混淆‘画中之泉’的‘格’,所以她并不需要七幅全备,以她半个执序者的能力,有两种色彩作为压制锚点,这就足够切断寄生的营养供给,以便自己收容‘画中之泉’了……” “所以解决了最拿手的‘池’相色彩问题后,她一面研究可控升华策略,一面准备第二擅长的、曾经藕断丝连的‘茧’相色彩,这时间一晃,就到了我们进入暗门的前夕,我猜那会事情已进入收尾阶段……” “如果说寄生一事是她‘不够顺利’,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可谓是彻彻底底的‘意外倒霉’,你应该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了——画家库米耶误打误撞创作了一幅《绿色的夜晚》,并在普鲁登斯拍卖行的画展上被观众欣赏升华,正好就把‘茧’相的色彩位置给占了!” “这样她得‘绕更远的路’:要么选择其他相位,要么炮制出比《绿色的夜晚》更接近她的色彩取而代之。一直到一年后,你的五幅画作升华占位,她也没能完成绕路……” 这事情听得范宁眼睛连眨:“所以相对省事的,效率相对高的方法,还是像我父亲那样走艺术创作途径靠谱,艺术上的很多事情神秘学替代不了……不过艺术创作同样很难,特巡厅全国范围筛查神秘主义画作,也没找到一幅能用的……” “你说颜料怪物是她主导下的神性具象形态,所以后来我们进入黑色废墟入口,被她的颜料雨追了上来,到底是怎么从她手中逃过的?” “因为我,也因为你。”少女说道。 “你们失去意识后,我因为生命受到威胁,属于自己的那缕神性被激发了出来,稍稍夺得了一丝‘颜料球’的主动权,然后,我发现你手中的那根指挥棒是一件和我的相位一样的礼器,我借着那缕神性的强化,用指挥棒反调取了她的无形之力进行对抗,并带你们从折返通道逃了出去,而身上挂满的颜料,自然也包含了‘茧’相的折返定位引物……” “只不过这段偏本能反应的梦境记忆,醒来后又被很快遗忘了,直到这几年坚持执行的‘冬风’拾忆秘仪在前几日有了质的突破,大量关键性记忆苏醒,才顺带让这件事情也想起来。” “原来如此。”范宁这才恍然。 “卡洛恩,这一年半的时间,我差不多每隔十天就找你要一次耀质灵液,虽然不知道你在你们学派哪里能收集来这么多,但扣除有对等回偿你的部分,我总计还欠了你一千三百一十毫升的百分纯……” 范宁抬了抬手表示没多大关系:“等我们逃出去后,你随便想个方式回偿就行。” 少女的眼眸顷刻间暗澹下来: “我回不去了,跟你一样。” “什么意思!?”范宁吃了一惊。 “在恢复关键记忆后,我察觉到了‘绯红儿小姐’的动作,以及暗门后方‘裂分之蛹’的异变,决定昨晚向你请假道别,不过你没答应,稍微晚了半天……” “为了对抗‘绯红儿小姐’,以及延缓‘裂分之蛹’的恶化趋势,保护特纳艺术厅的大家,我必须马上直接回收自己那缕神性,否则连邃晓一重的整体实力都恢复不了,也没法从特巡厅手里抢到‘隐灯’残骸,面对‘绯红儿小姐’会直接毫无还手之力……” “所以,虽然现在我的实力未彻底恢复,但那具身体已经和灵性一起升华入梦了。” 范宁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的白裙少女:“执序者就不能再回到醒时世界了吗?” “可以利用神性具象。”琼说道,“执序者存在的方式类似移涌生物,但比移涌生物高级得多,不过得等我全然恢复实力。” 范宁暗自松了口气。 “你会不会觉得那不是我了?”她凝视着范宁,“因为,神性的具象身体,和世界表象的物质,本质上已经不同,而且我现在也是‘紫豆糕’。” “依然是你,首席小姐。”范宁笑了笑,“而且,你之前本来就是‘紫豆糕’。” 琼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低头飞快地解下了裙上的澹紫色束腰。 它变得像是一束流转着紫色荧光的细长曲线。 “你这是?”范宁诧异地看着少女将其绕到了自己脖颈上,并轻轻打了个活结。 “曾经的一件贴身衣物,本质是根非凡琴弦,‘钥’相代表d音,我把刚刚恢复的一丝神性全部化为了无形拆解之力注入其中,灵性引出后可供你调用半个小时。” “一丝神性注入?”范宁瞪大双眼,“那你自己……” “重新恢复就行,那缕源头仍在,之前为了封门也用了一丝。”琼的语气平静,“你在醒时世界的控物飞行速度很快,灵感强度又离邃晓者只有一步之遥,只要不是太强的围攻都堵截不了你,不过如果特巡厅那帮人用什么钳制手段的话……等下我会尽全力让你逃进折返通道,但我没法陪着你一起出去,它足以化解掉邃晓三重的钳制性乘舆秘术,这样你出去后可以更安全地逃离。” “……谢谢。”范宁感觉织物在轻柔地摩挲肌肤,但转眼又神色凝重起来: “特巡厅那群家伙是很烦人,但现在最大的麻烦是‘裂分之蛹’,你之前在阁楼门口留下的那堵带一丝神性的封印之墙,还能坚持多久?” “或许还有数个小时。”琼说道,“一个很棘手的、得想办法解决的麻烦,但暂未到千钧一发之际,对你而言优先找机会折返最重要,那样你也可以在特纳艺术厅做一些疏散救援,我留在这里继续想办法。” “‘绯红儿小姐’对你虎视眈眈,你还有精力研究怎么对付‘裂分之蛹’的寄生?不怕她把你和‘画中之泉’顺带一起控制了。” 范宁瞥了她一眼,招了招手,一大块硬木桌面直接被无形之力凭空拧断。 但是在移涌中飞行的状态歪歪扭扭,且速度低了一大截。 “过去看看吧……”他说道,“况且,你觉得我折返后,特巡厅能让我安安心心回特纳艺术厅?” 特巡厅虽然守住了通道口,但奈何不了琼的速度,她刚刚带着范宁飞离这么远,纯粹是因为要处理‘绯红儿小姐’的麻烦。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换源app, 安装最新版。】 一起去想想办法,来去自如。 “好吧,那我先带你过去便是。”琼习惯性地表示同意,身形飘荡起来,准备来拉他的袖子。 “坐我这个吧。”范宁让开一步说道。 “为什么?我在移涌中飞行速度比你快不少。” “因为它慢。” 琼发呆了一下。 是等下重新回到冲突现场,就不知道事态的发展方向,也不知道会如何去道别了? 她挨着范宁坐在了木板上,其缓缓凌空掠过一间又一间餐厅。 “……正好多留点时间考虑问题。”范宁目光平视前方,又补充了一句。 “这样吗?”她侧着仰头。 范宁沉默了片刻。 然后问道:“如果我重新‘想象勾勒’五幅画作进行牵扯,能不能切断‘裂分之蛹’的寄生营养输送?” “只是再拖延一些时间。”琼摇了摇头。 “是不是加上特巡厅就行?他们表示只要我配合压制,他们就能收容‘画中之泉’,这事关他们自己的野心利益,不至于骗人,如果‘画中之泉’都被收容了,那寄生关系的源头都不复存在了,我的理解没问题吧?” “他们没骗人,只要你压制,他们就能收容,但是你会死。”琼冷笑一声。 范宁童孔收缩。 “记不记得我刚刚提醒过你,在‘勾勒画作’时一定要若即若离,只需强调把握感,千万不要真的牵引进体内,否则你的灵性会承受不住而崩溃。这就是他们口中所谓的压制,和我教你的那个方法是两种程度,两个性质!” 范宁点点头表示知悉。 然后他眼神中忽然流露出一丝惊诧的神色,并抬头看向了高空之中。 发生了什么事件? 刚刚灵性中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启示,似乎有一项和自身有极大关系的壮举被拉开了帷幕! 难道是…… “卡洛恩,你在想什么?”琼看到范宁仰天走神,突然内心泛起了一股强烈的焦虑感,“你不准乱来啊!‘裂分之蛹’的孽生问题会想到办法的,而且万一污染爆发出去,不光是特纳艺术厅的事情,特巡厅他们自己也够吃一壶的,如果你乱来会有人永远恨死你的!” 木板离特巡厅所把守的最里面餐厅越来越近。 “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希兰还好吗?”范宁终于回过了神来,答非所问地开口。 “她……”身旁少女闻言怔了一怔,想起了清晨分别时的场景,正欲开口—— “算了,我不想知道。”范宁双手按压自己脸颊。 再次开口时,他声音回归清澹平静:“没事,我行事有分寸。” 琼神色有些复杂,但感觉松了口气。 她的身体逐渐重归紫色流光的线条形态。 再过数十个呼吸,两人飘回了阁楼前的房间,这里一切和之前没什么两样,包括人,包括物,唯一的区别是那扇落地玻璃窗。 它被一种丰饶而甘冽的灵性气息裹覆了起来,那口无形的井也转移在了上面。 “想清楚利害关系了,范宁指挥?”巡视长欧文坐在餐椅上,双脚搭在桌面,手中把玩着那柄造型奇特的枪械。 碎裂的阁楼石门仍然在渗出黏液,但被忽明忽暗的紫色门扉托住一时没有崩解。 三位调查员严阵以待,何蒙静静悬浮在角落凝视着他。 范宁开口了,言简意赅: “我出手,你收容,然后,麻烦解决,收工折返,可对?” “你!?”琼大惊失色,直接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往后拽。 正文 第317章 待会去听(4K二合一) “卡洛恩,你在说什么呢!?” 将范宁拽着往后拉了一下后,琼面对特巡厅的神情瞬间炸毛,语气咬牙切齿: “你们这群卑鄙的家伙,明明清楚什么叫做所谓‘压制’,明明清楚他这样做是什么后果,却逼迫他解决一个本来是你们当局负主要治理责任的邪神麻烦!‘裂缝之蛹’的问题根本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文森特当年为什么要把美术馆选址于此,他心里没点数吗?”何文·戴维斯却是澹漠一笑,“事情不存在逼迫一说,范宁指挥,主动权在你手上,选择权在你手上,特纳艺术厅的宾客、乐手与职员们的安危掌握在你手上。” 他发现何蒙这位资深元老,之前对局势的分析简直无比通透。 如果范宁选择继续这么耗下去,一直耗到进展彻底恶化 虽然“画中之泉”残骸的收容任务只能择日再议,但另一个更棘手、更没有头绪的麻烦却被解决了 那就是后续当局在事件通报中对于范宁的定性问题! 一旦什么事情涉及到艺术领域,就会变得无比敏感,从非凡界到艺术界,从政治界到范围更广的各阶层民众,全部都会盯着每一处细节放大审视! 不说“锻狮”级别的伟大艺术家了,就“持刃者”或“新郎”这种着名艺术家或青年艺术家,有什么事情或决策,按规定都得直接报到特巡厅总部审批,并向各讨论组成员单位公开全过程环节。 范宁这种级别的艺术家,光是《第二交响曲》能不能演的问题就考虑了很久。 答桉是既然没问题,就不能不批准,不能不让演,任何人都无权干涉艺术事业的发展,更何况讨论组组长单位特巡厅要对其负总责。 《第二交响曲》可以演,其他曲目都可以,旧日交响乐团也必然是无可争议的帝国文化瑰宝。 光是利弊权衡之下带走范宁,后续就要付出极大的成本和脑力,来对非凡界和社会各界做交代。 但如果整个特纳艺术厅等下被“裂分之蛹”的壮大孽生给毁了? 是个麻烦,是个大麻烦,但对于范宁这个更难的问题,反而变得迎刃而解了。 于是心中闪过诸般念头的欧文继续悠悠说道:“别和我比耐心,那东西真的彻底恶化了,我们还是来得及逃离求援的。不过如果伟大的范宁指挥,因为祀奉邪神导致特纳艺术厅被毁,特巡厅得花很大很大的代价来减少民众死伤,并替你这个邪神组织骨干收拾烂摊子,这也是没必要的成本,对吧?” “你们太无耻了!” 琼的小巧身影凌空悬浮,听闻此言勃然大怒:“你们为了自己的收容利益,用一件当局的责任事项去逼别人做牺牲,而且还威胁把邪神污染栽赃到别人头上,我上一次遇到这么恶心的事情还是毕业音乐会事件,真不愧是原班人马原汁原味你们简直就是无耻到了极点!!!” 紫色无形门扉的明暗闪烁比之前明显快了一些。 餐厅的六面墙壁都已经开始出现裂缝,越来越不安的气息从其中渗出。 “我出手,你收容,然后,麻烦解决,收工折返,可对?” 恶臭的黏液已经流到了范宁鞋底,他再次平静重复。 “卡洛恩,你别乱来啊!”这下琼真的被吓得浑身一颤,“他们要耗就跟他们耗着,我倒要看他们自己敢不敢一直待在这里!”她的条件逻辑明显有些前后不搭,声音逐渐放低放缓,却愈加显得慌乱,“我们自己解决这个问题,好不好?我向你保证一定能想出个主意来。” 何蒙阴冷地开口答复:“之前是这样,现在又多了一件事。” 范宁眉毛一掀,刚准备下意识追问—— 琼下定决心似地飘到前面,直接把手上提的小木盒子举了起来。 “我用‘隐灯’残骸作交换,你们让他先从折返通道离开。”她一字一句地开口,然后咬紧嘴唇凝视着对方。 “你别乱来!”范宁大惊失色,他刚刚已经知道了‘隐灯’对于琼的重要性。 “你别学我说话。”少女回头瞪了他一眼。 “这位‘紫豆糕小姐’还真是善解人意啊,抢在我前头提了该提的事情。”何蒙抚摸着手杖杖柄,低沉笑了两声。 他估摸了一番时间,特纳艺术厅后山的折返点,诺玛·冈那边的人员调度差不多该安排好了。 “此次特巡厅行动,‘隐灯’同样是任务目标之一,你让‘紫豆糕小姐’把她的残骸交出来,然后自己配合我们收容‘画中之泉’,顺序你们自定,然后,你们就可以走了。” “???”听闻此言,琼感觉大脑有些短路。 她整个人直接呆若木鸡地悬在了半空中。 范宁直接原地气笑。 “你只要两个东西,这也要,那也要?” “我只是一个音乐家,优雅但词穷” 他被呛得咳嗽,勐烈地咳嗽,过了好半天才重新开口: “我他妈就从来没见过像你们两人这么不要脸的” “你说话注意分寸!”萨尔曼和身旁两位同僚怒目而视。 那位“紫豆糕小姐”刚刚措辞也很激烈,但她的实力不在欧文巡视长之下。这几位资深调查员活到现在,就没见过一位有知者敢这样指着鼻子骂邃晓者的! 范宁却是不再理会众人反应,他抬头仰天,似乎是感受了一下什么,然后闭眼又睁开。 《山顶的暮色与墙》的画面再次在眼前迅速勾勒而出。 这次他不仅仅将“烛”相色彩的锚点握住,还控制无形的灵感丝线,直接将画面牵引进了自己体内! 原本就相当契合的灵性特质,没有费太多力气。 “轰!——” 外界,巨型三角建筑墙体上的暮光开始消退,巨大平台上如铜丝般凌乱漂浮的枯草树木、秘境远处似山非山的青色石柱,通通开始溶解坍塌。 这幅画作本来就是升华进了这片空间,以移涌物质的形态充斥各处,此时他感受到了狂暴的能量,从整个移涌秘境的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 “你!?”琼感觉自己脑子瞬间嗡地一声。 范宁的皮肤和毛孔开始渗出异质的光芒,但由于感应到远处某起壮举渐达高潮,他心中的奇异自信越来越强了起来。 “放心,我自有分寸。”他对着琼笑了一下,但此时来不及解释什么,脑海里迅速开始描绘第二至第五幅画作。 “你这是有什么分寸啊?我就不应该相信你!我再也不相信你了!!!” 豆大的荧光泪珠从少女眼眸中吧嗒吧嗒掉了下来,她想凑过去拉范宁,但靠得过近后觉得一股无形的能量场挡住了自己,而随着牵引的进展,他衣物和皮肤的正常质感已经开始消融,整个人变成了和自己类似的色彩线条! “快,执行秘仪!”欧文眼神一亮,身形直接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发泄完了情绪还不是得妥协? 这是他自己为收拾摊子寻死的,可怪不得任何人。 正所谓特巡厅收容“画中之泉”是管控污染,预计性地将范宁带离、处理“裂分之蛹”的问题也是管控污染,善后工作虽然也是个大麻烦,但麻烦只有这么一件了,而且这么一来,给各界一个“交代”的操作难度也小了不少。 最起码那份需公示的“自查报告”写起来就没这么费脑浆了。 黄紫青银灰,就如同曾经奥克冈日记上深奥墨水的颜色,它们以同样的组合勾勒出如今范宁的身形轮廓,而填充其间的肌肤与衣物,已经如气泡般沸腾了起来。 巨型建筑墙体上,如耳蜗般增生隆起的密集管道有部分开始褪色,并往最顶端的阁楼处收缩。 “她裹覆蜜饯,她甘冽肥美,她永焕生机……我们的敬拜者为消解枯萎,容纳新生,在浆果与谷物之上书写谜题,铺就与维护肥料与橡子的法术,而大地的步伐与回音是解法之一,下文即为隐喻丰饶的秘密教义……” 何蒙口中诵念起拜请界源神“清口树”的无形之力,奇异而宽大的叶片样礼器飘了起来,秘仪阵符的线条打散重组,变成了女性的身体曲线与延伸的重重树枝。 “范宁指挥,非常感谢你对艺术与非凡事业做出的双重贡献。”欧文澹漠一笑,飘入祭坛,三位调查员也各就各位。 他们感受到了一丝艰难的阻碍,那是来自五种色彩的无形对抗,它们更亲和于范宁的灵性。 但秘仪的牵引力,已经让阁楼门后开始传来密密麻麻似卵鞘破裂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蠕动的血肉中被硬生生钩了出来。 “要点逼脸。”范宁嘴里吐出了一句众人听不懂的话。 第六幅画作在眼前勾勒而出,牵引入体。 《绿色的夜晚》! “怎么回事?”欧文大惊失色,他突然感受到对抗的几束无形之力僵持住了。 “这个人疯了!快!服食精神扩张灵剂!加大祈求与献祭尺度!”何蒙大喝一声。 范宁不仅接连将文森特五幅画作的色彩锚点牵引进了自己体内 为了寻求最大化的控制和切断,他还结合库米耶的普通重作与观察夜空的印象,将“茧”的色彩作为第六锚点,也钉进了自己身体里! 虽然不如自我主导升华的好用,但一下子把对方微弱的优势给扭转过来了。 祭坛中的几人飞速服下灵剂,然后默念祷文,脖子和手臂上青筋已经开始蠕动了起来。 “没用的。” 范宁摇头笑了笑。 “其实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那幅自己根本不熟悉细节,只留有模湖的鲜血与愉悦印象的《痛苦的房间》,同样被他强行想象了出来! 之前仅仅“抓握”七分之五,他就占得了短暂主动权,现在这样极端的操作,他根本不在乎“绯红儿小姐”会不会趁虚而入!顶多是受些污染而已。 自己受到的污染还少么? “主要是我根本不知道‘画中之泉’能有什么用,虽然你们这群人很不讨喜,但这种强力污染源,你们爱拿走就拿走,也算是顺手人情,也算是消除隐患” 琼觉得嗓子早已被什么东西赌住了,她泪眼朦胧地看着这一切。 范宁的表情还在笑。 “但你们既然不要逼脸,这也要,那也要,那就索性什么都别要,空着手出去好了。” 他手腕上的“凝胶胎膜”已经深深地勒进了肉里。 “疯了…这个人疯了…”祭坛中的几人在剧烈颤抖,满脸渗着鲜红的血珠,但他们发现那缕“清口树之叶”的牵引力,在越来越快地脱手…… 只见范宁身上燃着剧烈的七色火焰,直接穿过了那道紫色门扉。 崩解得只剩部分灵体的残躯,状若无物地投进了开裂的阁楼石门之中! …… “轰卡!” 盛夏的天气变化无常,乌夫兰塞尔今日清晨还阳光明媚,但到了下午时分,铅黑色的厚重阴云就一点点地堆到了天空中。 随着闪电划破幕布,豆大的雨滴开始飘落,城市脏水流淌,行人狼狈流窜,煤灰与尘土的污渍在各个低处溅开了一朵又一朵灰色的花。 但疗养院房间内的场景似乎永远都不会变,消毒水的气味,苍白的床单衣物,咕噜噜煮沸的奶壶,陈旧而促狭的一切。 “快六点了,我必须要返回工作岗位了。” “奥尔佳太太,我们今天的任务就是劝您安心照顾卡普仑先生。” “谢谢三位的好意,可是,作为行政负责人,这么重要的日子,我却已经有十多天没有去过自己办公室了。” “范宁总监早早就交代过,这取决于卡普仑先生的个人安排是休息还是听音乐会,您一直陪着就行。” 今天一大早,疗养院门口就来了三个特纳艺术厅的同事,据说是半个月前范宁就已经交代好要他们过来的。 他们也不是在阻拦或者什么,但一直就坐在门口劝奥尔佳不要提前返岗。 首演相关事务不用她帮忙。 双方“僵持”了大半天,他们饭都在这里吃了三顿。 直到天色发黑,暴雨降临。 “我待会就出发去听。” 双方还在拉扯,突然房内传来了单薄羸弱但口齿清晰的声音: “帮我给范宁教授拨个电话,上次答应了他的,我先告诉他一下。” 正文 第318章 以指挥之名(4600) 第318章 以指挥之名(4600) 几人诧异转头,一直抱着奥尔佳大腿的小艾琳更是直接欢呼一声跑了过去。 “爸爸,你休息好了。” 一身病号服的卡普仑,竟然坐在床沿上,正用脚塞着鞋子,精神突然变得不错。 他距离上一次短暂清醒,已经有连续20个小时的昏迷了。 感受到妻子和同事们投去的关切目光,卡普仑嘴角微微牵动:“我没有记错日子吧?” “亲爱的,你记得很准。”奥尔佳挤出一丝微笑。 “我有点饿,这很奇怪,竟然有点想吃东西,一点点。”他说道。 “我去给你做,马上。” 听到最近几乎没有进食的丈夫今天这么说,奥尔佳眼神亮起,一个箭步冲在了女佣前面。 卡普仑让女儿坐在膝上,在镜子前缓缓给她扎着头发。 “爸爸,我们那个位置离希兰姐姐有没有很近?” “不算远,宝贝。” 冒着热气的食物清淡而精致,用土豆、面粉和鸡蛋液烤成的牧羊人派是他平日爱吃的主食,奥尔佳在里面放有炖得酥烂的牛肉、香菇、番茄与洋葱碎,一层薄薄的黄油让其发着微光,餐盘边缘稍稍挤了一抹番茄酱,除此之外没有淋洒任何香料或酱汁。 还有一小杯牛奶。 卡普仑举起刀叉进食,用消瘦的腮颊开始咀嚼。 他将牛奶喝得干干净净,牧羊人派则解决了超过三分之一。 又一步一步地走向衣柜,将白衬衫、西服西裤、领结与礼帽一件一件地取出穿好,在镜子前系着扣子和皮带,将领结反复调整至得体。 做完这一切的卡普仑,从病人变成了正式严肃的绅士打扮,他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开始坐在床沿大口大口地喘气。 在奥尔佳眼里,这仍然是精神状态最好的一天。 起初惊喜过后,她隐约有些焦虑,但脸上仍旧笑容洋溢:“伱再休息休息,时间还够,我现在就帮你给范宁教授拨个电话,你可以问他那张‘超级尊客版’座位还在不在,顺便告诉他你马上出发来听了。” “等等,别打。”卡普仑又改变了主意。 “怎么呢?” “他这会肯定忙得不可开交,暂时帮我联系一下康格里夫报个信就行。” 于是奥尔佳帮他转动电话轮盘。 “您好。”工作人员转接过后,对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康格里夫先生,我准备来听了,座位还在吧,提前代我向范宁先生问个好。” 电话那头突然没有声音了。 今天乐手们至今没见着范宁来带团走台,客席指挥维吉尔先生给出了一些说辞,很多人心生疑惑,不过范宁指挥行事剑走偏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第二交响曲》之前也基本排至完美,大家感到有点疑惑,仅限于此。 而康格里夫作为核心成员,是为数不多的几位知道恐怕出现了一些变故的人。 本来如果在正常工作状态,这个知悉范围会包括卡普仑和奥尔佳。 但现在 难道他敢告诉卡普仑,“你每天撑着等待的那场音乐会现在可能演不了了”? 他哪里敢说? “康格里夫先生?……喂,听得见吗?”卡普仑有些疑惑,并将听筒拿到眼前看了两眼。 再过三秒。 “……哦,这是好事……您恢复得不错,是好事……您赶紧过来吧。” “一个小时后见。” 直到卡普仑挂断电话,听不见的那头,才传来康格里夫一阵长又迷茫的叹息声。 “这家伙绝对是忙傻了。” 卡普仑咳了两声,又笑了两声,调整了一下礼帽角度,持起旁边的手杖。 “对了,总谱,总谱别忘了,给我带上,我看着听。” 出门前他不忘提醒收拾着随身物件的妻子。 “在你枕头底下,爸爸。”小艾琳爬上床将乐谱抱起。 晚七点五十分,雷电和暴风雨仍在席卷这座黑夜中的城市。 交响大厅灯火通明,金碧辉煌,迎接乐手入场的掌声已经响了几轮。 在艺术界和乐迷的强烈要求下,连续四轮总计接近一千人的加座,使得现场场景已经很难用简单的“座无虚席”来形容了。 三千人的总听众规模,盛况空前之程度远超此前的开幕式或新年音乐会,走廊过道、舞台下方、包厢空隙,凡是能摆上小矮凳的地方,全部人头攒动,大家挤得很不舒适,但没有一人表情有怨。 今天到场的听众不仅是多,质量也绝无仅有地高,说“学院派”或“艺术界”都太过狭义,包括文化界在内的上流社会几乎倾巢出动,赶来出席的各领域大师超过十位,而康格里夫刻意压低了部分价格的矮凳加座,也让家境稍逊一层的爱乐者得以见证现场。 他们在候场时就觉得自己心跳在加速。 舞台上的演员们光是坐在那里,就已经给自己带去了罕见的冲击力—— 光是弦乐组就有超过80名乐手,直接与常规浪漫主义三管制乐团的总人数齐肩,他们挤得满满当当,摊扇形大饼一般地伸开,直接延展到了舞台的前列和边缘。 弦乐器的音量相对偏小,如果一组配器方案,需要如此多弦乐器以平衡音量的话,只能说明与其抗衡的是 偏中后位置,漫山遍野的木管铜管闪着银光金光,尤其是严阵以待的10把小号与10把圆号,它们在黄金分割的比例位置一字排开,以极具侵略性的姿态贯穿了整个乐队。 两位女歌手坐在木管组侧方,身影被两台竖琴挡住大半。 再往后,2位定音鼓手和4位其他打击乐手肃立于此,彼此拉开距离,定音鼓、大小军鼓、钟琴、钢片琴、大镲、三角铁架等各式打击乐器在他们前面密集排列,厚重的气场横向托住整个舞台。 如果说这样都还不够的话…… 那么当听众们将目光投得更高更远,落到新竣工不久的管风琴演奏席和下方的座位上时,他们还将看到1位管风琴师的背影,还将看到80位穿黑白肃穆礼服的合唱团员,后者分四排二十列正襟危坐,凝然注目着整个交响大厅。 压迫!震撼!窒息! 这根本不是什么四管制还是五管制的问题! 两百号的演职人员,在曲目单上看名单是一回事,在现场与他们面对面而坐,感受又是完全另外一回事! 这演出的究竟是一部怎样的作品? 什么样的作品会需要这种编制和阵势? 简直无法想象,简直生平未见,简直史上未有!!! 但在盛况之下,有少数人察觉到了一些异样的严肃气氛。 一些关系和范宁更好的媒体或艺术家,今天没看到他出来社交。 李·维亚德林都没看到他。 或许是今日演出实在过于重要,实在无暇分神。 但乐手的状态似乎微微有些焦虑? 甚至个别人看出,最重要的那几位乐手,如小提琴首席和大提琴首席都感觉有些异样,而且长笛首席不知道为什么没来,替补的是第二顺位。 亚岱尔伯爵有些奇怪于卢站在定音鼓前的身形绷得有些过紧,而且他没有习惯性地将鼓槌绕在手中打转。 麦克亚当侯爵夫妇则发现自家女儿今天虽然挂着微笑,但眼神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落在乐谱上面。 这位总会长的眉头皱起,灵觉不动声色地往身边各方位扫视。 今天的首演现场,交响大厅的有知者至少超过了50位,其中有近十股本质更加不同的强大气息,除了自己和妻子是邃晓者,指引学派今天也来了三位,神圣骄阳教会在帝国的代表来了两位,还有西大陆的一位诗人和一位文豪。 不过他的注意力,主要放在了特巡厅那15名调查员身上。 这些人的星灵体和情绪体很轻松,甚至还有点百无聊赖,看得出来主要目的不是为了来欣赏曲子的。 他们被安排这个任务的时间,在高层决定带走范宁之前。 先是与文森特及失常区有关的“案底”;又被牵扯进“大宫廷学派”秘境线索,关联“隐灯”与“画中之泉”;又在地铁事故中把“灾劫”给弄了出来;又被牵扯进瓦修斯使徒案,关联“红池”;最后“灾劫”还启示出他关联“旧日”。 七大器源神的残骸及神秘因素都快给他沾遍了。 直接特别重大污染风险,头号档案。 音乐演奏是效力最强的秘仪模板之一,这种人去亲自指挥自己写的曲子,他们已提前备好回响,然后准备全程捏着礼器和咒印去听。 但今天范宁直接被带走了,看来是不会出来了,所以很放松惬意。 不过麦克亚当和好几位导师或主教,都觉得这些特巡厅的人就是吃饱了没事做。 就今晚这交响大厅阵仗,就这官方有知者和邃晓者数量,哪个密教组织敢在这里撒泼闹事?怕是秘仪祭坛才描了一笔,就直接给他连骨灰都给扬了出去。 而且若你真的是谨慎行事,你至少自己也派两个巡视长过来吧? 在众人各怀心思之间,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八点的钟声即将敲响。 听众做好了最热烈掌声的准备,但有几个人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 他没出来。 前排的罗伊此刻终于从乐谱中抬头。 她与希兰对视了一眼,看到其脸色白得吓人,然后她的目光穿过希兰,穿过整个第一小提琴组,看到了站在舞台过道里的康格里夫。 他正凑在昏暗的光源下焦虑地数着怀表。 “铛——铛——铛——” 八点的钟声敲响,卡普仑从靠背放倒45度的特制席位上坐直身子。 他刚准备鼓掌迎接范宁上台,结果旁边却低头跑来了两位绅士。 “罗伊小姐安排的私人医生,先生您若感觉尚可,可以当我们不存在。” 这两人说完直接坐到了旁边的小矮凳上。 “多谢罗伊小姐关心,我一定坚持听完五个乐章。”卡普仑瞬间明白用意,他低声道谢并掏出手帕擦了擦汗,然后把总谱放到膝盖上摊开。 “哇哦!——” 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响起,卡普仑开始跟着听众们一起鼓掌。 可三秒钟后,掌声不但没有拔高,反而小了一度。 一身笔直西服的康格里夫走了出来,手里好像还持着小卡片。 “这是?……”乐迷们有点错愕,“主持人吗?” “好像是综合运营部的康格里夫经理。” “这场严肃音乐会还有开场发言环节的吗?” “女士们先生们,我需要宣读一则公告,来自旧日交响乐团音乐总监范宁先生的公告。”康格里夫声音低沉。 掌声倏然无影无踪,交响大厅只剩下微弱的呼吸声。 “公告?……” “范宁先生的公告?……” “为什么不是指挥家先生自己宣布呢?……” 不妙的预感涌上听众心头。 康格里夫咬了咬牙,开始一词一句地念起范宁留下的那张信笺: “即日起本人书面宣布,单方面退出指引学派,辞去乌夫兰塞尔分会会长一职,辞去旧日交响乐团音乐总监一职。特纳艺术厅旗下所有事业及资产,及个人已发表或创作中的乐谱、唱片或理论教材之版权,全部永久且无偿地赠予希兰·科纳尔小姐,字迹为证。卡洛恩·范·宁。” “所以,《c小调第二交响曲》的首演或将延期举行。” 没有任何回应,交响大厅就像闭馆时间般静得可怕。 奥尔佳有些颤抖地抓住了旁边卡普仑的手。 但卡普仑没有晕倒,也没有靠回去,他整个人直愣愣地坐在那里,好像思维意识突然停摆了。 两位医护人员如临大敌地盯着他。 旁边安全通道暗处,还有四个抬担架的人已经蓄势待发。 维亚德林的眼神陷入了凝滞,旁边的p·布列兹总会长与导师卡门·列昂交换了一下眼神,彼此都在对方表情中读到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当麦克亚当侯爵看到台上乐手们的呼吸陷入滞涩,看到自己女儿脸上竭力维持的镇定与深处的心急如焚时,他双眼逐渐微微眯起。 这位指引学派最耀眼的天才不可能无缘无故退会,肯定是可以用排除法得出的那几个原因。 交响大厅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沉默中,并没有出现他所想象的轰然炸锅的场景,因为这些有良好修养的听众们基本都懵掉了。 这种状态持续了超过三分钟后,坐席各处才开始传出嗡嗡的声音。 “范宁先生辞职了!?” “《第二交响曲》演出取消了?……” “为什么这么突然?范宁指挥发生什么事情了??” 康格里夫本来还有第二张卡片要读,罗伊在上面手写了关于《第二交响曲》演出取消后,乐迷的四种补偿替代方案。 但他感觉自己读完范宁的信后,说话的力气已经用尽了,一时在台上如鲠在喉。 乐手们要么眼神低垂,要么茫然盯着乐谱或视线游离地看向听众。 就连那些平时热衷于报道突发新闻的媒体记者,此时都觉得自己的情绪不是很活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台上的康格里夫念完信笺后没有任何表示,演出取消之事或已成定局,也无人离席或情绪失控,交响大厅就这样先是沉默,而后陷入低低的小声议论。 总给人感觉有什么东西悬停了,这种奇怪的状态会无限期地持续下去。 罗伊咬了咬牙,将琴轻轻放稳,正准备站起身来—— “请各位安静。” 一道单薄的嗓音从听众席飘出,虽然孱弱无力,但比窃窃私语声要明显得多。 大厅再度恢复鸦雀无声,众人循着声音源头望去。 罗伊错愕转头。 50多位有知者和邃晓者错愕转头。 全体乐手的视线结束游移,眼眶通红的希兰将目光从乐谱上移开。 奥尔佳缓缓松开了卡普仑的手。 她看着自己的丈夫,从席位上一寸一寸地站直了身体。 “爸爸?”身高不及听众席的小艾琳躲在后面轻轻出声。 卡普仑双臂双腿都在颤抖,他稍微平息了一下幅度,然后缓缓将乐谱本抱起。 “我,以旧日交响乐团常任指挥的名义宣布,演出如期举行。” 正文 第319章 《c小调第二交响曲》,I 第319章 《c小调第二交响曲》,i “卡普仑先生?” “好像很久没见过他在公众视野里露面了。” “他出席到场已是勉力强撑,这样恐怕不太妥当。” 在场的听众自然都认识他,只不过在站起来之前,很多人没注意到他今天有出席。 应当说这位指挥家已经赢得了音乐界很多的尊重,虽然半路出家,但乐团迄今一系列的神级现场,都与他背后的辛勤汗水密不可分,新年音乐会上的男中音表现,也让人印象极其深刻。 之前还有个别乐评人,指出他在正式演出中极少上台执棒,并揶揄称这与他金融出身的“玩票经历”有关,但很快就被论据翔实的反驳声音群起而攻之。 一场交响乐演出,舞台上的表现对听众来说是全部,但对艺术家来说,超过八成的因素在排练成效上已经决定,这与“台下练琴-台上表演”的独奏逻辑是一致的。 而听过卡普仑走台排练的人士已不在少数——与团方关系亲密的一批艺术家、乐评人、文化政要、以及“艺术冠名”合作伙伴的尊贵大客户,都对他的业务水平与钻研态度如数家珍。 卡普仑的音乐洞察力过强,对细节缺陷过于敏感,以至于甘愿去当查漏补缺的幕后艺术家,把完美演绎的最后一击交予他人。 他其实没什么攻击性,如果是处在欣赏者的角色,别人的缺陷他很宽容很愿交流鼓励。 但他容忍不了自己手中出现瑕疵。 这种人对艺术过于敬畏,甚至到了有些病态的程度。 其实旧日交响乐团的忠实乐迷都想什么时候听他亲自执棒一场。 但如愿之事发生在当下,很多人心情却变得复杂,以至于欢呼不起来。 卡普仑扶着一排排座椅挪出过道,他觉得自己浑身都在疼。 那种感觉就像被人持着长钉,对准骨头缝里不住凿击,或者用钩子刺入关节粘连处,再将筋膜与血肉一寸寸挑出。 至少上百个部位。 “比起金融,我对艺术的自卑或许更甚,我总是过度清醒地认识到自身能力所缺之处,然后在面对行家时,识时务地退缩到后面…” “一种出于理性认知的…自卑或自信的矛盾体?” “有的时候他们局限于自己专业曲目一隅,脑子里对浩如烟海的严肃音乐作品储量未必有你丰富,对各种演绎方式的熟悉程度也未必有你信手拈来。” “相信你的耳朵,相信你的专业学习成果和鉴赏经历的积累” “如果你的时间比别人更少,那么有些迟早要跨出的步子,你需要跨得更早。” 不得不说走神有点严重,但在音乐尚未响起时,为了应付疼痛这利大于弊。 听众静静地坐着,目光跟随蹒跚的身影一路移动。 “艺术家上台时应该鼓掌”是条市井庸人都知道的常识,但就这么被所有人忘记了。 在卡普仑快走到指挥台时,唯独唱片公司的技术人员反应了过来,按下了启动录制的开关键。 卡普仑把总谱搁到了谱架上,打着冷颤翻开封面。 一小会的动作,背部已经冰凉一片。 他从指挥台的孔洞里抽出了一根十成新的,几乎没人用过的公共指挥棒。 这个动作让乐手们条件反射般地执起了乐器,听众们开始清理最后的零星咳嗽声。 卡普仑双腿在颤抖,但他的右臂凝重而稳定地将指挥棒举了起来。 二三十个声部的动机、和声、对位关系和表情术语在他脑海中闪过,这些平日演练了无数遍的画面一泻千里又剖决如流,最后停留在了与作曲家本人的对答片段上。 “这里的开场气质该如何呈现,才能让听众感受到所谓‘威慑感、审判感、史诗感’?” “如果说《第一交响曲》引子是‘悄无声息地降临渗透’,那在这里,你不妨试试‘从寂静中突然撕扯而出’。” 胸膛上下起伏,卡普仑缓缓闭眼又睁开。 手腕在空气中绕出提示拍,然后轻而果决地往下一探。 突如其来的不安震音被弦乐组倾泻而出,从ff的力度跌落为强弱不稳的背景。大提琴与低音提琴以更强的fff力度,奏出粗犷有力的c小调“诘问动机”片段。 第一乐章,葬礼进行曲,庄严的快板。 狂暴、不安、极具戏剧性。 听众觉得自己的灵魂瞬间被击穿了一个口子。 生而为何,生而如何,又有何种过往值得被铭记? “诘问动机”以断裂的形态做初次运动,极端静止与极端快速穿插结合,闪耀着锋锐气息的黑色光芒。 某种预示性的画面莫名从听众眼前浮现:黑暗笼罩的寂寥墓地之中,突然辉光破晓,土壤皲裂,石碑颤动。 现实中不可能发生之事。 但这个画面似乎只是倒叙的剧情,很快就随引子结束而淡褪。 乐曲进入呈示部。 “如果死后之景可以亲眼目睹,我希望能看到自己庄严地躺在花环和花朵之下。” 作曲家手稿扉页上的某些话语在心中一闪而逝,他左手给出示意拍点,双簧管与英国管(中音双簧管)奏响第一主题,从全音符开始,呈艰难的长线条向上攀升,带着几分肃杀的拷问意味。 单簧管、圆号与小提琴接连迭置进入,而低音提琴的“诘问动机”,始终在阴影之下游走扫荡,形成疾风骤雨般的复调对位。 连接句,全乐队进入连续下行。 两小节灰暗小调音阶,再两小节更紧张的半音阶。 和声的色彩冲突绷至极限,天际出现了定音鼓轰隆隆的不安滚奏。 “嚓!——” 双臂上扬带出的痛感钻心剜骨,以此换得大小军鼓齐齐砸落,二三十根铜管仰天咆哮,大锣与大镲叩击出石破天惊的刺耳声响。 卡普仑觉得自己视觉开始有点模糊了。 这才短短一会。 不过,算是很次要的因素。 初次的挣扎渐渐平息,低音提琴徘徊的三连音,让色彩过渡到足足相差七个调号的e大调。 控拍谨慎而轻柔。 小提琴奏出田园牧歌风格的第二主题,圆号以四部和声作为对位。 温暖的四度跳进,质朴的上行音阶,悠扬婉转的迂回飘落。 作曲家在这里一如既往地歌颂生命与大自然,如重逢当年校园时代的晨光与青春年华。 短暂的宁静氛围后,引子的不安震音与“诘问动机”再次出现。 每一位逝者在入葬前,都该受到这种庄严的诘问,也必须作出回答。 毫无疑问包括自己。 他挥舞节拍,第一“拷问主题”加速呈示,乐队在强拍给予坚定的支撑,引出铜管组充满希望的、如号角般的第三“抗争主题”,小提琴奏响强硬的附点下行音群作为对答。 这些动机很快衍变为庞大的呈示部主题群,以圣咏风格的程式交融作结。 汗水从额头低落,他的身体带动手势微微起伏,低音提琴的沉重步伐逐渐变弱。 展开部从小提琴开始,c大调的抒情乐段,以第二田园牧歌主题作展开。 长笛与单簧管承接了安宁的思绪,调性下移至b大调,它们勾勒着暖色调的暮光,但升re音的突然还原,将听众拖入了寂寥的b小调黑夜。 在弦乐组黯淡而沉寂的反复音群中,卡普仑引出了极为特殊的一组木管合奏。 尽管不是第一次,但他仍然惊讶于作曲家直击心灵的配器洞察力,低音单簧管和中音双簧管的组合,让流淌而出的旋律似在黑夜中孤独地穿行。 在这寂寥的脉搏与呼吸中,他忍不住在反复地想。 他在反复地想,葬礼所构成的要素,真是人类最本质的悲哀基调。 他在反复地想,那些恶作剧的人生本来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却惹得生者也不断听见它,听出无数匆忙又不值一提的踪迹。 弦乐再度出现不安的附点下行,号角之声满山遍野吹响,直至引子“诘问动机”呼啸而来,他全身绷紧地挥手斩落—— 大鼓、锣与镲的两声暴力叩击,和定音鼓的下行八度落槌,狠狠地将午夜的凄迷游思砸得稀巴烂。 气氛过于不详且突兀,听众们被吓得心神俱裂。 弦乐组战栗着以半音阶下行,化为棱角分明的附点节奏音群,长号与大号吹响曾用作穿行黑夜的旋律,长笛、双簧管与单簧管穿插其间,呈现出游移不定的三连音碎片。 当音乐发展到接近混乱的失控时,圆号开启了“末日经”的庄严动机。 这条来自格列高利时代的继叙咏素材,是一颗至关重要的种子,此时虽然昙花一现地消失在风雨飘摇中,但它将在末乐章中开花结果,承接庄严的“复活众赞歌”。 不过听众至少发现,一般葬礼进行曲悲愁的基调,在这位指挥家先生手下已被全然摒弃,只剩划破黑色天穹的利刃与闪电,让世间万物在白昼下纤毫毕现。 再现部的主题群,比呈示部展现出了更为精妙的对位关系,卡普仑觉得自己在总结着什么东西,阶段性地总结,他认为那张“镜面”应该被擦拭得还算洁净无瑕,应该能从一个更高的角度,观察到逝者的整个一生从其间反映出来。 关于死亡的命题伸手可触,宛如登临绝顶般浊气尽散、荡然无遗。 他想和朝夕相处的乐手们交流一下眼神,但发现视野里似乎弥漫着油雾,全然看不清大家的五官。 如之前所想,这对于指挥家不算最重要的因素,疼痛和虚弱反倒更加碍事。 但毕竟意味着,已经有一部分身体已经开始死亡。 好在耳朵没先死。 于是他又突然想到了唱片这种东西。 其实录音并不是可以无限回放的,每一首作品,人一生中能听的次数存在一个限值,听一次,就少一次。 他觉得如果时间再多点,至少还有一批喜欢的作品,能再好好多听一遍。 探讨关于死亡的哲学是一回事,想不想继续活着是另一回事。 但如果别无选择,给别人多留一套唱片,感觉也倒不错。 也许后几个乐章,自己还能录得更好一点。 再现部尾声,在竖琴与低音提琴不安的葬礼步伐中,长笛和双簧管的c大调和弦突兀刺入,又在持续声中降低了mi音。 生硬的大小调强制拼凑,带上了一丝不详的警戒意味。 作曲家的故意为之。 在圆号突如其来的减七和弦下,全体乐队下行奏出疾风骤雨的半音阶句,第一乐章结束在了两声微弱的拨弦之后。 如果这只是一首描绘葬礼的交响诗,它的成就和特质也已足够和《第一交响曲》比肩。 交响大厅鸦雀无声,听众被第一乐章这种骇人的气氛,栓得无法挪动脖颈。 就像一篇崇高的长诗,崇高得过于可怕;就像一篇可怕的长诗,可怕得过于崇高。 听众觉得无法大口呼吸,但卡普仑在重重喘气。 他从口袋中掏出小瓶,一连倒出了六颗绿色小药丸,直接放入口中嚼碎。 药丸破裂的嘎嘣声在这种场合有些奇特,一小部分人从凝滞中抽离了出来,他们的目光转眼间带上了深深的担忧。 因为卡普仑双手扶着指挥台杆,陷入了长时间的静默站立。 其实这20多分钟的时间,已经是他这数月来消耗最剧烈的活动。 但《第二交响曲》后面还有超过一个小时。 他已经三分钟扶着栏杆没动静了,或许可以有个人上去,建议他先躺着休息一会,即使等一个小时也无妨,但一时间也没人敢开这个头。 乐手们静静地坐着,到了第四分钟的时候,已经有听众开始考虑要不要鼓掌了。 因为这完全可以算是一场杰出之作的神级首演。 压抑了太久的咳嗽声开始响起,有些窸窸窣窣试着鼓掌的苗头也开始出现。 正在这时,第6-8排包括尼曼、席林斯和斯韦林克在内,有几位大师站了起来,转身面向几个方位的听众,张开双臂,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再回头重新坐好。 虽然乐曲还未出版,但出于私交的关系,加上第一乐章的完成时间偏早,他们看过这个乐章的总谱。 范宁在末尾注明了“至少休息五分钟的时间”,用以暂时忘却那个过于可怕的事件。 大部分听众还不是很理解,不过大师的提示让他们恢复了正襟危坐。 终于,卡普仑重新抬头了。 指挥家松开握住的栏杆,在一片裹着油膜的视野中,手指摸索放到了总谱上,将其缓缓地合上。 已经不能看了,不看也行。 只是刚刚上台前,没有多看妻子女儿几眼,这多少有些让人难过。 这一举动还是造成了大半听众的误解,不过他再度抬起了指挥棒。 而且,干枯发焦的脸庞上,居然浮现出了一丝笑容。 正文 第320章 《c小调第二交响曲》,II,III,IV 第320章 《c小调第二交响曲》,ii,iii,iv 视野朦胧如毛玻璃,卡普仑轻轻在空中划出两拍折线的提示。 第二乐章,中庸的快板,作曲家指示的休整间隙差不多足够,台下的人谅必能淡忘掉刚刚发生的可怕事情。 只要他们呼吸几口郁浊散去后的新鲜空气,就可以看到往日的时光与画面,萦绕在白雾之中一幅一幅、一框一框地跳出…… 击拍折线的第三道,不完全小节的弱拍。 弦乐组从e音起弓,徐徐奏出降a大调的“利安德勒”舞曲主题。 质朴无邪的舞步,温暖如歌的旋律,无忧无虑的歌谣。 或许也可称为“一瞬追忆”主题。 回首某些瞬间,在下一路口即逝。 “你参加了一个所亲近之人的葬礼一般是故人、老友、善终的人或所崇拜的英雄式人物,带有适当的感怀伤逝或淡淡的阴霾怅惘为好” 在演奏中的罗伊也这么想。 她想起了巴萨尼吊唁活动的那天,范宁在圣礼台上演奏完那首键盘变奏曲后,带着一丝恬淡微笑,侧过脸颊看向听众,还有特意看向自己。 “也许在归途中,你的脑海里就就突然浮现出一幅温馨时刻的画面就像一线明媚的阳光,一缕清爽的微风,没有任何云遮雾障,于是你可能把刚才发生的事几乎忘掉,短暂地忘掉。” 她想起了送葬返程,灵柩入土,新碑立起,他在队伍中转身的下一刻。 眼里有漫天星光。 “可能是受了一些前人的影响,降a大调总是让我想到尘世间的东西,温馨的念旧的温暖的所以第二乐章,我想写一些常见的浪漫主义音响,用偏田园化世俗化的方式。” 她想起了汽车后排,他伸手拉住车顶扶钩向自己解说,他那时是挂着笑容的,他衬衫上方的纽扣是松开的,头发和袖口在随风鼓荡,窗外灯火掠过,像梭子,像流星。 有些不公平。 自己观察得那么仔细,却不知道他最后在看哪里,一个人把车开得那么快,总得目视前方吧。 那迭手帕还在车上,就让你永远再多一个没还我的东西吧。 39小节,第二部分,也是弱起,从色彩清冷的升g小调开始。 圆号在微微呜咽,台上的指挥家不着痕迹地给了几个进入提示,成片成片的弦乐三连音在各声部间逐一展开模仿。 弓弦的摩擦声一直在响,透明又轻快,就像夏夜的微风吹久之后的凉意。 “我生存时,死尚不存在;死亡时,我已不生存。所以死与我毫无关系。” 在地毯式的音响效果烘托下,卡普仑指示单簧管呈现出一支悠长如号角的旋律,然后他想起了古代写史诗的哲人思雷,好像说过这么一句话。 但他总觉得自己对此抱有一些异议,总觉得这是在顾左右而言他。 ——死与死者自己毫无关系,那么,亲人、故人、所挚爱的人对他的牵念,难道也和他没关系吗? 单簧管的号角旋律,中途悄无声息地换到了长笛。 特殊的音色对比,想不太通的问题。 乐队的反复音型变得时断时续,第二小提琴欲言又止地拉着单音。 降a大调的“利安德勒”舞曲主题再现。 回首某些瞬间,在下一路口即逝,但这次听众听到了、看到了新的东西。 当那支歌谣再次唱起的时候,罗伊带着大提琴组,用饱含深情的呼吸,同时诉出了另一支感人肺腑的对位旋律。 那位死去的故人,他还在,他听得见,他会在冥冥之中回应着怀念。 听众们觉得鼻腔内掠过了甘甜的酸痛。 “那位死后的我,我还在,我听得见,我会在冥冥之中回应我所眷念的人。” 卡普仑静静地笑着划拍。 奏着怀念性质的第一主题的希兰,听到对面那深沉的低音与之相应,在揉弦的时候两行清泪忍不住流了出来。 这真的很棒,在以前那些日子里,阳光能依旧灿烂地照耀着台上的指挥家先生。 要是你来听听就好了,你自己写的东西你都不过来听。 fff的突强,带有神秘色彩的断奏三连音又一次倾泻而出。 作曲家在致敬曾打动过他的乐圣的酒神式进行,戏谑的表面乐思之下蕴含着深沉的人生热情,和令听众热泪盈眶的悲悯思绪。 卡普仑再一次将双臂从疼痛中撕裂而出,带动管乐冷峻的号角声,从地毯式的音流之上激烈扬起。 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所有的人生不都潸然泪下。 他看不见那些吹奏的人,但他听得见那些在星光寥寥的夜空下的低吟高歌,时而欢欣雀跃,时而柔肠百结,时而苍凉如水。 第三次舞曲主题再现,弦乐组全体放下琴弓,将乐器横抱于怀。 拨奏,太淡,没有任何重量,色彩开始消褪。 太重的牵念思绪就不必再承载了,弓弦重新奏响主题,以示最后一缕怀念。 回首某些瞬间,下一路口白茫茫的一片。 两台竖琴的琶音清澈如水,曲终。 听众们和乐手们,以不同的视角看着卡普仑怅然若失地站在原地。 他还是用双手撑着指挥台的栏杆。 原来失明的感觉是这样的,色彩、光线和线条消失后,并不是漆黑一片,而是彻底的虚无,就像曾经想象着尝试用后脑勺看东西一样。 耳朵的状态倒还保留得不错,就是身体有些累。 乐手们注视卡普仑的目光比听众更为担忧,一二乐章结束后尚且能做一番喘息,但他们清楚,范宁在三四乐章结尾所做的指示,均是“不停歇地立马开始下一乐章”。 这意味着从他下一次击拍开始,需要连续指挥50分钟以上。 他觉得脖颈和袖口的冷汗有些不太舒服,摸索着掏出手帕稍稍擦拭了一下,然后再度抬起指挥棒。 “指挥的第一要义就是清晰、稳定、准确,你要记住无论情绪是喜是悲,无论力度是弱是强,让乐手缺乏可读性的挥拍都是不负责任的行为。” 于是颤抖的手臂在几秒后稳住。 “咚,咚!——”“咚,咚!——” 两组定音鼓强力的四度锤响,然后是持续的低沉敲击。 大管,单簧管和中音双簧管开始迭加执拗的装饰音节奏型,随后弦乐组的十六分音符,徐徐铺开一幅流动不休的场景。 第三乐章,c小调,谐谑曲。 “充满怀念温馨和愉悦阳光的歌谣匆匆结束,人们总是会从白日梦中醒来,回到浑浑噩噩的现实生活中” 卡普仑的视线已经失去焦点,随意地搁置在乐队前方,挥拍精准得像台机器。 “那里是无尽无休的乏味运动,殆无虚日的喧嚣奔忙,兴尽意阑的重复过活,使人在麻木之余感到不寒而栗” 如此一直到67小节,短笛、单簧管和大管弱起,双簧管以顽固的装饰音作陪。 谐谑曲主题,圣咏《旁图亚的圣雅宁各向鱼儿布道》。 到这里的音乐性格仍不十分急促,似乎还富有一定的闲适味道和生活气息。 但如果听众细细感受细节,则能预见性地看到后方浑噩无休的混乱与危险。 卡普仑想起了自己去年下榻于圣塔兰堡的波埃修斯大酒店的时候。 他曾在休息的时候站在落地窗前,眺望对面高处窗户的排排灯火。 那种感觉就像注视着光彩耀目的舞厅中的人群,而且是站在外界的晦暗中看着他们,听到的声音完全是快速、失真且迷离恍惚的。 不安的焦虑音响开始在他手下时不时出现。 嘲弄、反讽、质疑。 有时是神经质的重复或断奏,有时是令人从麻木中震醒的重音,有时是平行三度或平行三和弦突然迭加又突然离去,就像在人群中游窜的鬼魅事物。 某些旋律按照期待的方向流动,却毫无预兆又不合预期地反转。 鱼儿们欢快地聆听布道,然后依旧各自散去,追逐猎物果腹,直至“灾劫”降临。 一次更强烈的眩晕,如锤击般砸中了交响大厅的听众。 他们觉得天旋地转。 作曲家的几个部分小节数写得极度不均匀。 分段越来越短,各种素材却在卡普仑的手势下不要命地往里挤入。 指挥中的他觉得自己莫名想大叫出声。 那种幻灭感明明是虚无的,但死亡的恐惧过于稠密,以至于无法呼吸。 他发泄似地双臂大张,脚尖踮起,一扇完全陌生危险的音响大门被猛然推开。 “轰!——” 后排的打击乐手,拿起大槌朝着铜钹、大鼓和定音鼓猛地抡去,二三十根铜管仰天吹响强烈的不协和和弦,伴随着的是乐队狰狞邪恶的半音模进音群。 潮水一波波退去,浑噩的运动以精疲力竭告终,大锣在最后被敲响,乐手没有选择止音,低沉的嗡鸣声经久不散,令人不安的警告盘旋在空中。 就在这时,木管组往右,竖琴侧后方,穿着朴素白色礼裙的一位少女站了起来。 “噢,小红玫瑰!” 四个降d大调的音符,至简的一一二三音阶,从这位在合唱团中选出的优秀女中音口中缓缓吟唱而出。 第四乐章,初始之光,范宁指示它应“质朴但极为庄严”。 小号、圆号和大管回应以肃穆的圣咏。 事情到这里时,终于能产生某种脱离人间的趋势了。 威严肃杀的巨人葬礼、对往昔难以自拔的追忆、危险混乱而不加节制的运动……卡普仑觉得自己的痛苦不减反增,但却出人意料地宁静了下来。 宁静的痛苦?这种描述,这种体验,还真是……不常见啊。 “人间处在很大的困境中! 人们活在很大的痛苦中!” 升c小调的吟唱,少女的声音温婉而虔诚,弦乐静静地在下方作为陪衬。 “我宁可选择在天国生活! 我宁可选择在天国生活!” 就连潜在剧情中的斗争性,都在这一刻暂时消解了。 只剩想得救赎的渴望被赤裸裸地揭示而出。 卡普仑的身形已经有些佝偻,他闭上了浑浊的双眼,嘴唇剧烈抖动但不见声音,只剩右臂在轻轻带动节拍。 “叮,咚。”“叮,咚。” 音乐转入降b小调,并出现了钢片琴与竖琴的清脆铃铛声,以及单簧管如浓厚鼻音般的呜咽三连音。 “我行至宽阔的路径, 一位天使前来,企图送我回去。”女中音缓缓而唱。 希兰的小提琴声奏响,回应深切而凄婉,那幅虚无缥缈的极乐世界场景,似乎离听众越来越触手可及了。 “不,我不愿被送回人间! 不,我不愿被送回人间!” 女中音姑娘突然痛苦地摇头,调性发生复杂而激烈的变化。 她在期颐渴盼,她在万分恳求。 希兰缓缓揉着琴弦,身后的歌唱让她心绪难平,记忆如潮水一般满溢横流。 她想起了探望哈密尔顿女士时,范宁对于《少年的魔号》中“初始之光”的解说,还有那个滴水成冰的冬季凌晨的葬礼,他在聆听唱诗班的“复活颂”时所流下的热泪。 他说他一直在热忱地幻想着救赎真的存在,这样那些怀念的已不在人世的人,还有所恐惧的将在未来离去的人,都还能一直看着这片精神园地。 “我来自辉光,也将回到辉光, 亲爱的初始之光会向我开启一缕微芒, 照亮我永恒幸福的生命!”少女唱出“初始之光”最后的诗节。 是的,至少可以如此虔诚地祝愿自己,如泡影般的幻想祝愿。 卡普仑也在心中赞同。 在天地变色的时刻降临前,这篇简短的接引乐章,竖琴的叮咚声仍旧轻柔而空灵。 但他觉得很想休息。 在台上指挥了接近1个小时,他觉得这套西服穿着很难受,就像是发高烧的夜里流汗惊醒,或在长跑马拉松后直接钻入被子,浑身上下的衣物和肌肤都湿冷泥泞,不愿有一丝一毫的摩擦碰触。 要是能洗一个干净的澡就好了,或者直接靠一会躺一会也行。 但卡普仑很清楚地知道,哪怕是现在身后一把椅子,自己也不能坐下去。 那样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记得当时翻过总谱“初始之光”,来到下一页时,所看到的是怎样一幅震撼场景。 在开头还未引出合唱的情况下,就足足有32行谱表。左边的配器缩写字母和分配声部的编号挤得水泄不通! 那么,终章,开始吧。 浑浊的双目倏然睁开,起拍,挥落! 最后压榨出的一筐残余燃料,被他义无反顾地全部投进熊熊大火之中! 正文 第321章 《c小调第二交响曲》,V 第321章 《c小调第二交响曲》,v “嚓嚓嚓嚓嚓嚓嚓嚓……轰!!!————” 在卡普仑的落拍之下,低音提琴的“诘问动机”再次从寂静之中撕裂而出,带出一声野蛮而失控的巨响! 第五乐章,扩大的奏鸣曲式,最后之日,复活颂歌。 全体乐队倾泻出排山倒海的降b小调分解和弦,小号与长号吹响f小调“审判动机”,惊恐的号角之声跨越八度上下贯穿,预示着末日启示录般的场景。 但前景如潮水般转瞬即逝,大提琴与低音提琴堕入阴影中徘徊。 他的挥拍暂时变得轻柔,气氛归于宁静的c大调,有的听众回忆起了第一乐章的“田园牧歌”第二主题,这时长笛、圆号和单簧管进拍,双簧管以回响的音色错开模仿: “sol——do——”“sol——do——” “sol——do,re,mi,fa,sol——”“sol——do,re,mi,fa,sol——” 依旧是那简单的主属音交替,以一二三四五的纯净音阶上行,然后迂回滑落。 但在这里它带上了圣咏的庄严气质,以及微妙的节奏和音程变形,于是它不再是“田园牧歌”,而是升华为了更高级的形态:“升天动机”。 竖琴拨出不稳定的减七分解和弦,圆号之声从夕阳西下的天际线传来。 43小节,呈示部伊始,双簧管吹响苍凉的三连音“宣告者动机”,开始了它面对辽阔无边的黑暗所唱诵的庄严赞歌。 交响大厅顶外的闪电仍在持续地划破夜空,但这不会改变其分毫的晦暗与沉郁。 卡普仑现在就觉得,自己暂时还活着的事实已经不像阳光,而似黑夜。 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 弦乐器的拨奏如庄严行进,木管组以ppp的弱度吹响了“末日经”主题。 过半的听众找到了熟悉感,这条带有审判和救赎二元性意味的中古圣咏,好像在第一乐章的展开部中间昙花一现地出现过。 而在这里,它处于呈示部的核心位置。 且继续被作曲家续写。 长号和小号承接了审判,预示了救赎,于是“末日经”的后半段,衍变为了“复活众赞歌”的初步形态。 一如漆黑死寂的《第二交响曲》总谱与海报封面上的那道微光。 “宣告者动机”三连音再度于各个声部间绽放,但这一次仿佛受到了动摇似地退缩,只剩下气若游丝的竖琴拨奏与弦乐震音。 卡普仑的喉结在颤动。 他张开了嘴,但说不出话,只有指挥棒的尖端长长地往后排探了出去。 “sol——fa。” “sol——fa。” “sol——fa,mi,fa,re—xi—!” 长笛和中音双簧管在战栗中吹响了“恳求动机”。 降b小调的设计,使得sol与fa呈现的是vi-v级的半音关系,它尖锐地在空中悬置、重复、撕扯,又发展到双簧管、大管、短笛、单簧管……漫山遍野地在各声部间纠缠对位。 诚实地说,他的确想向命运恳求,哪怕声音像乐队这般发颤都可以。 因为自己还有很多想欲求、想拥有的东西。 这份工作的收入很高,社会地位也相对体面,自己带着“自知之明”地辞职转行,能混成这个样子是没想到的。 现在乐团里弄的那个“艺术普及”和“音乐救助”就是很好的东西,如果手头闲钱再多一点,结合自己前期的金融投资,就有很多很多想法以后可以亲自施展见证。 比如成体系地建个“旧日音乐学院”什么的。 小一点的事情,也许可以再要一两个孩子。 看着他们开心快乐地长大,然后分别教一门乐器,开一场家庭室内音乐会,让妻子和亲友们在温馨中聆听。 呈示完“恳求动机”的他摇了摇头,伸手对准了耳朵捕捉到的偏右后方的位置。 低沉的“末日经”主题再次肃穆响起,这次不是偏恬淡的木管,而是富有金属质感的铜管,它接续的“复活众赞歌”渐次升高,“宣告者动机”也逐次加入,交织为响彻天地的启示录篇章。 呈示部结束,一片令人惴惴不安的寂静。 卡普仑喘着气,左臂斜向下伸直,手与腰胯平齐。 这是一个很低的高度,以示意ppp的起奏。 乐队后排已做好准备,那六名打击乐手躬起身子,屏息落槌。 定音鼓、大鼓、小鼓、铜锣、大镲……一字排开的打击乐器全部奏响。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卡普仑想起了作曲家对这个展开部所做过的指示。 “请所有人用你们最快的速度,敲出你能做出的最弱力度,然后在三个小节之内升至最强,直至毁灭一切!”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仿佛海啸临近,山岳坍塌! 在排山倒海的渐强之音下,他左手做琐碎而激烈的绕拍,越举越高,升过头顶,然后带着右手的指挥棒一同狠狠斩下! 惊恐的“审判动机”号角声再度吹响,六位打击乐手血液全部涌往双臂,面露狰狞之色,双手更加疯狂失控地抡槌叩击! “轰嚓!!!————” 真正的末日启示录场景被粗暴打开,荒原之中地动山摇,墓穴裂开,死者林立,漫山遍野地鱼贯加入行进之列,不分贫富贵贱,国王也好、乞丐也好、义人也好、恶徒也好、信神的也好不信神的也罢,全都不由自主地举步向前,接受最后一日的拷问。 “审判动机”、“宣告者动机”、“末日经”主题及“复活众赞歌”展开了短兵相接的厮杀,逐渐演变成了一大段光怪陆离而脚步狂乱的进行曲。 起初是双脚站立的位置失去支点,然后是小腿,再然后是双膝。 他感到自己正向未知的死亡飞奔而去,世界丢失了仅存的透明度,开始变得晦暗且难以理解。 低音鼓的滚奏声渐行渐远,弦乐器又发出了颤栗般的颤音。 再次探出指挥棒,这一次对准的是长号组。 “do——xi。” “do——xi。” “do——xi,la,xi,sol—mi—!” 降e小调,半音化的vi-v级进行,“恳求动机”再一次出现,悬置、重复、撕扯、迭加,那些人在恳求之际,哭声愈来愈高; 乐队的齐奏缕缕将其粗暴打断,哀嚎直震天际; 大提琴在倔强地续写这段旋律,往更加严酷冷冽的方向发展。 死者不愿让感官弃之而去,但意识终将随着永恒圣灵之逼临而消殒。 恳求动机啊,在展开部被呈现得这么精彩。 第一次,他突然觉得自己干这一行的天赋或许真的还可以,就是起步晚了点。 如果命运能再给十年时间, 或者,五年, 不,哪怕只多一两年!…… 应该是能在指挥上多有些见地,多给世人留下点东西的,不至于只有这么一张孤零零的唱片。 孤零零的唱片? “宣告者动机”再度被他引出,他已精疲力竭,整个人就像是被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在阴沉如水的黑夜中,他挥舞着残存的灵性,就像挥舞一支临近熄灭但仍旧炽热的火把。 晦暗的幕布被烫出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坑洞。 坑洞中有光线渗出。 尘世生活显示出最后颤栗的姿态,启示的小号在呼唤,夜莺之声远远传来,长笛与短笛以神秘的华彩交替婉转啼鸣。 那么多崩溃恳求的瞬间,那么多歇斯底里的情绪,在此时终于消尽,就连空气都凝结不动。 作曲家笔下美得最超绝,最令人屏息的时刻到来了。 卡普仑轻轻地颤抖着探出了手,朝远方,朝高处。 他不像是在指挥,而是想去触碰什么一生未得的东西。 他的嘴唇在跟着微微念动,但发不出任何声音。 在一片可怕又惴惴不安的静寂中,合唱团以最轻缓的无伴奏清唱,开启了最后之日的那曲颂歌: “复活,是的,你将复活。 我的尘埃啊,在短暂歇息后! 那召唤你到身边的主, 会将赋予你的新生。 你被播种,直至再次开花! 我们死后, 主来收留我们, 一如收割成捆的谷物!” 圣咏之声澄澈,静谧,在听众上空盘旋。 如昼光,如星辰。 一切复杂的配器和对位消陨散尽,只剩弦乐器静静流淌的四部和声,与木管组微弱的三连音遥相呼应。 第一诗节过后的间奏曲,“宣告者动机”、“恳求动机”与“升天动机”依次被回顾,并在酝酿着新的事物。 过往一生的种种画面如走马灯般浮现,他为乐队击拍。 他想起了自己那些哀恸的恳求,那些所惧怕的失去。 但此时竖琴侧后方的女中音姑娘再次站起,如是而唱: “要相信啊,你的心,要相信—— 你并无失去所有!” 中音双簧管配合着她深切的抚慰歌谣,呈示出了第二诗节“复活众赞歌”的变形。 “…你并无失去所有!” 卡普仑浑身如电击般颤抖。 “你拥有,是的,你拥有渴求的一切! 拥有你所爱、所欲争夺的一切!!!” 这里的进入声部稍微多了点。 他压抑着情绪,指示乐队再度以“恳求动机”和“升天动机”回应。 少女身边的另一位姑娘也缓缓站起,双臂张开托举。 像是替作曲家作答,替指挥家作答; 也像是对同样承受着病痛和苦难的合唱团团员们作着劝慰与宣告; 她唱出了以“升天动机”为变形的第三诗节—— “要相信啊: 你的诞生绝非枉然! 你的生存和磨难绝非枉然!” 卡普仑再也无法保持克制。 他开始哽咽,两行滚烫的热泪,从浑浊的双目流出滴落。 第四诗节的“复活众赞歌”,合唱团齐齐哼鸣而出: “凡所生者必灭……” 氛围肃穆,声音沉重,情绪低迷。 ……生者必灭?听众在犹豫彷徨。 可随着卡普仑双手重拍击下,第二句换气,他们再无任何犹豫,朝尘世发出毫无保留的呐喊: “但所灭者必复活!!!” 一低一高,一抑一扬,天地为之失色! 听众灵台霎时一片澄明,潸然泪下! “结束战栗,停止惧怕……” “准备迎接新生!!!” 间奏曲,小提琴向上奏出仰天长问似的七度大跳,乐队以动人的音流连接起晚月与初霞。 一切发生了新的变化。 第五、六诗节,卡普仑觉得自己已经感受不到身体下半部分的存在了。 但是他开始仰天而笑。 因为女高音独唱与女中高音二重唱正昂扬澎湃、愈拔愈高: “啊,无孔不入的病痛, 我已脱离你的魔掌! 啊,无坚不摧的死亡, 如今你已被征服! 乘着以炽热之爱的动力赢得的双翼, 我将飞扬而去, 飞向肉眼未曾见过的那道光!” 长路将尽,救赎在望,弦乐器在震颤,竖琴拨奏出如镜面般光滑的琶音,他一边指挥着长笛和圆号进拍,一边笑得泪流满面。 第七诗节,“升天动机”终于蜕变为了它最终的形态。 他笑得泪流满面,那处总谱最复杂的片段早已在心中倒背如流,此刻手指依次掠过合唱团上方的各处席位,给出拍点,向上微提—— “乘着以炽热之爱的动力赢得的双翼…”女中音组唱响升天动机。 “……乘着以炽热之爱的动力赢得的双翼…”男高音一组唱响升天动机。 “…………乘着以炽热之爱的动力赢得的双翼…”男高音二组唱响升天动机。 “………………乘着以炽热之爱的动力赢得的双翼…”女高音组唱响升天动机。 “……………………乘着以炽热之爱的动力赢得的双翼…”男低音组唱响升天动机…… 人声与乐队接连错拍迭置,层层爬升,对位声部交织在一起,复活的奇迹现于眼前,掀起弥天卷地的白热高潮: “乘着以炽热之爱的动力赢得的双翼, 我将展翅高飞! 我将死亡,直至再生!!!” 指定的另一组铜管高奏凯歌,卡普仑的一头灰发,如积雪触碰火焰般枯萎消融。 他将指挥棒升向了高处,比乐队还要高的地方,比合唱团还要高的地方—— 端坐于管风琴演奏台的乐师,手脚齐齐落入键盘! “嗡!!——”整座大厅都在共振颤抖! 第八诗节,璀璨夺目的“复活众赞歌”,全体乐队和合唱团全身的血液涌上脸颊,张开双臂,放声高歌: “复活,是的,你将复活, 我的心啊,就在一瞬间! 你奋力以求的一切, 将引领你亲见辉光!” 无数神圣的音响交相辉映,震音变得晶莹剔透,天体开始了它们彼此间的碾压碰撞! “蝇————” 卡普仑觉得耳畔出现了细密的蚊音。 他不知道自己还在不在挥拍。 意识在流逝,他通过竭力在脑海里勾勒总谱的方法拖延时间。 经验的部分在消散,超验的部分在上升。 钟声大作,愈拔愈高,号角之声扩展到天地尽头。 “扑通,扑通……”视线里是虚无的黑,心脏在剧烈跳动。 定音鼓展开雷霆万钧的滚奏,交响大厅原本荡漾的金黄色彩,化为了让人无法睁眼的白炽。 绝响终成! “铿!!!” 乐队结尾降e大调和弦的强击,盖过了指挥棒脱手落地的声音。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心跳又好像不是自己,是离自己更远的高处。 更高的远处。 感觉好像有很多人急急忙忙放下了乐器,又好像有更多人冲着翻跃上了舞台,仅仅只是感觉。 “蝇——————————”耳畔的杂音嗡鸣从小到大,又逐渐驶离,那些锥心的疼痛像是在一块块地乘着热气球飘走。 没有听到乐迷鼓掌,再也没有任何声响。 指挥台上那道佝偻的身影,像一颗参天大树般倒了下去! 正文 第322章 所谓信物(4K二合一) 第322章 所谓信物(4k二合一) “扑通!!” 琼的脸上铺陈着一片水光,看着阁楼的石门轰然倒塌砸地,四分五裂。 绿色的恶臭粘液上飘着不明生物组织块,如开闸放水般流出。 “轰隆隆——” 包括整栋建筑在内的这方天地,突然不安地震颤起来。 众人的灵性中传来了强烈的预警。 “什么情况!?”满脸鲜血的萨尔曼惊呼起来。 “不好,这处移涌秘境恐怕要坍塌了!”处在收容祭坛核心位置的何蒙巡视长突然果断出杖,莫名的一股阴冷之风刮灭烛台。 袅袅青烟之中,他遵循特定的逆行轨迹,一笔一划地抹去了玄奥的符号。 欧文巡视长立即身形飘起,灵性之火具象而出,将手上的咒印纸皮点燃,然后逐一切断了三位助手的神秘联系。 “走,进折返通道!” 范宁的发狠让牵引力脱钩、收容祭坛里面什么也没有、这方移涌秘境又突现异变…… 三件眼前的事实联系起来考虑,再稍微辅助一点递推的逻辑,这两位邃晓者转眼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只有寄生关系被抽离,“画中之泉”残骸被控制,嬗变输送管道枯萎收缩,才会动摇这个“大宫廷学派”遗址的根本。 是的,当根基不复存在,神秘学平衡被打破,这处本来就很病态的地方,恐怕马上就要彻底毁灭了。 特巡厅行动小组的五个人,身形一个接一个地果断投入落地窗中。 如果不是置身于秘仪内,或许能稍微进门查勘一番情况,但中断仪式花了足足两分钟,秘境的景象已经千疮百孔,再没几个呼吸的时间去深究了。而且那位“紫豆糕小姐”带人飞行的速度太快,过于深究也没用。 虽然不懂为什么范宁能做到抗衡“清口树”秘仪的牵引力,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死还控制了残骸…… 但没关系,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他手上拿着什么,最后人总要从这里出去。 己方不走也得走,范宁同样不走也得走。 人到手后,一切从长计议。 折返点那里守着的可不止眼前这点人。 何蒙带着奇异叶片,最后一个没入通道。 裹覆在落地窗上丰饶甘冽的气息消失,井口变成了一个可随时通行的开放式状态。 何蒙感受到了自己堕入了一片无序的裂隙,而兜里的“茧”相颜料引物,正在不断地修正醒时世界的指向位置。 就像曲折盘绕的一根长水管,作为水流的自己只需向前涌动,不用考虑出口在哪。 那个折返点给人的启示不算很远。 “轰卡!——” 特纳艺术厅后山大雨滂沱,晦暗一片。 二三十道似有似无的黑色身影,围绕在己方五人周边。 时不时的电闪雷鸣让黑夜变为白昼,断了线的水珠从众人帽檐与雨衣上淌落。 “何蒙先生,您没带着他出来?”诺玛·冈在人群中出声 何蒙简述了后来发生的情况。 “……所以,不需多时他自会出来。”他脸色淡漠如初。 “待会我们的行动以您为主,‘蜡’先生。”冈闻言点了点头,朝旁边的同僚开口。 “冈小姐请便。” 她的旁边还有一位坐在轮椅上的神秘男子,这人帽檐低下,声音听起来好像年纪不大,又似乎患有严重的腿疾,双手缩在雨衣袖子里,不像是有什么行动能力或战斗能力的样子,但是,从冈说话的语气来看,这位“蜡”先生同样是一位巡视长。 四位邃晓者,及大量的中高级调查员,在此恭候着范宁。 这群人在简短交流后继续凝然等待,欧文却皱起了眉头,借着闪电的白昼看了看湿漉漉的怀表。 那位移涌生物“紫豆糕小姐”也不过邃晓一重极限,就算实力再进两大步,在移涌秘境坍塌后的混乱裂隙中,也做不到保住尚未突破邃晓者的范宁吧? 应该说,他对这一点的分析和估计是准确的。 “大宫廷学派”遗址。 早在特巡厅刚开始中断秘仪、拆卸祭坛时,琼的紫色身影就飘进了阁楼。 “噼哩哗啦——噼哩哗啦——” 裂缝蔓延,砖石掉落,外面的餐具瓷器摔得到处都是。 她眉头蹙得很紧,这里的场景又陌生又熟悉,好在算是有点心理承受经验在前。 简而言之,最高处的这个阁楼睡房,就像被硬生生塞进了一两百个畸变后的洛林教授尸体。 墙壁和家具增生隆起,地面遍布着还在抽搐的瘘管与惨白手指,缝隙中溢满大脑的纹理褶皱,沙发与睡床上密密麻麻的口器与头颅堆迭嵌套……好在这似乎是已经萎缩塌陷后的产物,不再弥漫填充至整个阁楼空间,绝大部分生机活力也已失去。 琼小巧的身影左右飞掠,避开那些恶臭的畸形事物。 然后她在一道屏风后方的空地上,看到了范宁躺在一块相对洁净的区域,衣服破烂得像筛子一样,裸漏的皮肤上有大片污渍,但灵性的躯体竟然基本完好,左腕上还缠着一卷凝胶状的透明条带。 他的气息的确十分微弱,但不像是油尽灯枯的类型,而像是……类似大病初愈的状态? 然后……脸上,似乎还挂着泪痕? “奇怪了,明明是你准备去送死,明明是我在旁边看。” 琼松了口气,但眼眸中不免有些疑惑,而且这里似乎除了残渣肉块外,没有看到什么别的特殊东西,那些嬗变管道也不见了。 最后,她的目光扫到了范宁左脚边上,那里有一个漆黑色的金属质地小盒子。 从上面开出的玻璃孔洞上看,像是个造型奇怪的手电筒? 坍塌的轰鸣声中,视野有些天旋地转。 来不及进一步细想,虽然“裂分之蛹”的具象孽生物已失活,但祂是上列居屋高处的无形存在,这里仍然残留着祂高浓度的知识污染。 待了这么一会,琼就觉得眼前开始出现虚幻的重影,自己体内有什么微小单元在蠢蠢欲动地分裂了。 而且,移涌秘境的彻底坍塌已进入倒计时。 她一把将范宁的灵体拉了起来。 “这里怎么回事?”两人刚刚飘起,他就醒转过来,嘶哑开口。 问题是下意识问的,在扫视一圈周围情况后,范宁自己已然清楚,黑色手电筒也在其控制下跌跌撞撞归入手中。 “你醒了,所以我之后还是相信你有分寸。”琼说道。 “当然。”仍在头晕目眩的范宁“嗯”了一声。 他觉得对方关心的立场未变,言语内容也没什么问题。 但不知是什么因素的作用,这么一小会的时间,她的性格气质似乎又进一步发生了改变。 “伱必须马上离开,我在坍塌后混乱的移涌裂隙中护不了你安全。” 现在的场合显然来不及就刚才的事情过多交流。 “之后怎么见你?”范宁伸手缓缓捋过那根轻柔的束腰带。 “入梦时尝试念想‘西西里舞曲’,但我不确定接下来如何,或许有一小部分概率。”她的回答言简意赅。 两人的身形飞到落地窗前,这时何蒙刚走,那口具有抗拒性的无形之井正恢复着原来的开放式特性。 窗外和房内的景象均变得十分怪异——有些地方已是一片莫名的虚空,有些是完全不相干又难以窥清的场景,或是与相邻事物一致,但呈现出如耳蜗一般的密集溃烂。 “小心‘绯红儿小姐’。”砖石掉落间,她又仰首看范宁。 “明白。” 虽然之前的交锋有惊无险,但如果多出一点偏差,比如文森特的创作再少一幅,自己四对一,或者“茧”的位置没被库米耶占据,自己五对二,那么以“绯红儿小姐”的位格,事情就会朝截然相反的方向发展。 地动山摇中,少女做着叮嘱,语调平静、快速且认真: “执序者已在辉塔中升得很高,许多非凡手段超验且无迹可寻,有时并不是你不够聪明谨慎,或行事冲动无常,而是你难以摆脱那些存在的影响……我就怀疑当时进入暗门的决策是不是和‘绯红儿小姐’的什么暗示有关,目的是吸引我沿那条特定途径入梦,好将我控制起来……至于你,虽然不知道她目的何在,但她已经盯上你很久了,你早就被无形中利用过了一次。” 范宁再次微微颔首:“《痛苦的房间》逃逸升华一事,如今来看结论明显。” 换作他一直在点头答应,这在平日里不太常见。 “你表情到底怎么回事?”琼疑惑地看他。 “没怎么。” “你眼睛不舒服吗?” “首演已经如期举行并落幕。”范宁别过头去,看向落地玻璃窗。 听闻此言,少女悬在空中的小巧身影怔在原地。 他的意思是说…… 遍布空间各处的溃烂孔洞在吞噬一切。 “得走了,回见。”范宁眼中寒芒一闪,扯下那根附带一缕神性的淡紫色束腰,缠在手里,整个人一个助跑,投入无形之井。 回过神来的琼出声喊道: “小心那帮人。你现在状态不是很好,也就这根非凡琴弦…” 范宁的背影已经消失不见。 一个在混乱裂隙中极速穿梭的过程,方向不明。 眼前的色彩与线条疯狂旋转,不过他已经感受到了口袋里的“茧”相非凡颜料,正在修正着紊乱的轨迹,逐渐指向一处不太远的方向。 这会醒时世界应该已经入夜。 折返特纳艺术厅后山在即,范宁神经绷紧,时刻准备应对突发情况。 突然,舌尖传来一股怪异的滑腻感,然后左手手腕再度绷紧! 几个音符带着线段,莫名出现在了自己眼前:「re、fa、la、#do」。 带着增三音程,音响暴力粗糙的d小大七和弦。 “凝胶胎膜!?” 当时在封印室第一次遭遇《痛苦的房间》时,正是它帮助自己抵御了侵染和溶解,然后上面的印记莫名其妙就多出了一个“升do”,迭加在了原有的d小三和弦之上。 所以范宁的第一反应,是又遭遇了什么“池”相污染,引发了这件礼器的反应。 但是他惊讶地发现,这张凝胶胎膜在下一刻,利用自身更强的灵性波动,盖过了原本“茧”相颜料的指向修正! 范宁感觉自己就坐在一辆急刹再踩着油门倒车的汽车里。 一个趔趄,又一个更大的趔趄。 醒时世界的折返指向,突然发生了剧烈的彻头彻尾的变化! “……路径重现法?” “寻找一位‘用于标记之人’,持“引物”去往醒时世界具体某处?然后实现某种神秘学闭环?” “这样后来的人持着“引物”进入折返通道,就能够重返当时标记的路径?” “!!!难道这个真正的‘引物’是……” 眼前混乱的色彩线条顷刻间静止,然后沿着逆时针方向更加疯狂地旋转起来。 他脑海中浮现起了那天将车停在海华勒庄园后,罗伊展开一小张对折的雕版印刷纸,借着昏暗光线轻轻阅读的样子。 “……新历871年,一场无法解释的大火烧毁了瓦修斯父母的‘自由民俗草药坊’。” “……巧的是,在稍前一小段时间,我们发现有一个人光顾过几次这家‘自由民俗草药坊’,这个人名叫维埃恩,职业是一名管风琴师。” “……他的主要诉求是治疗青光眼,起初有明显好转,但又好景不长地重新走下坡路,于是‘自由民俗草药坊’的主人给了维埃恩一个信物,并告知他们的草药手艺是从南大陆习来的,治疗效果不尽理想或许是还没学到家之故。” “……在草药坊的数次建议下,维埃恩终于下定决心,按照信物上的联系地址,亲自去南大陆求医。” 一大波汗毛竖立的恐怖感击中了范宁。 他脑海中浮现起了圣塔兰堡那晚,两人夜探“瑞拉蒂姆化学公司”,希兰扮演瓦修斯,与自己在西尔维娅天台聚会上配合演戏的经过始末。 到底是谁在给谁演戏? 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于无形中操纵着这一切?是一方利用自己,还是多方博弈? 来不及仔细复盘那天看似正常的谈话过程。 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好不容易“大病初愈”的范宁旧伤发作,头痛欲裂,一切都在极速坠落,模糊失真。 脑海中思考的词语,已经没法串联成有逻辑的长句了。 眼疾?…… 求医?…… 特纳美术馆旧址? 使徒?引物?信物? 这就是他妈的所谓的……信物??? 范宁那原本与何蒙一行人相似的、来自特纳艺术厅后山的近距离定位感,像炮弹发射般被远远地抛飞了出去。 那个新的指向非常远,远到超出了这座城市,超出了这个帝国,超出了这片大陆! 意识彻底堕入横无际涯的黑暗之中! 正文 第323章 第二拂晓(5K二合一) 第323章 第二拂晓(5k二合一) 新历914年7月23日,中雨。 三天前的拂晓时刻曾有短暂阳光,但这样的天气才是乌夫兰塞尔的雷雨季常态。 特纳艺术厅后方庭院,一处鲜花丛盛开的幽深角落,雨点像过筛子般淅淅沥沥地敲击枝叶。 “咕嗤,咕嗤” 一双双皮鞋碾过泥泞,暂时微扰了此地的静谧。 近百位着装肃穆的黑色身影在行步。 他们穿过雕栏、花丛和草坪小径,摘下水珠断线滴落的礼帽,在新修筑的大理石基座前俯身呈放花束,然后依次列队,凝然站立。 《第二交响曲》首演完的第三日,葬礼刚刚举行完毕,按照指挥家卡普仑生前的指示,“人数从少,规模从简,仪式从短,毋需保留遗体,尘世灰烬可离生前牵念之地稍近几分,但此番事宜之定结,以切勿惊扰生者为准。” 考虑到民众强烈的敬意及追思,前一晚的圣礼堂曾彻夜向公众开放。 但以艺术家的意志为上,治丧方公告中称“建议社会各界吊唁者稍停即走,鲜花与寄语来者不拒,长留悼念或隆重献礼者敬谢不敏。” 所以虽然登门凭吊者络绎不绝,但实际上到了最后,参加正式的凌晨葬礼及目前送葬立碑的人,只有一百位不到。 除去逝者亲属和团方代表稍有出入,其余人士全部具备艺术家身份,单纯的媒体、政要、商人、出版界或评论家人士均被谢绝出席,治丧方将他们安排在厅馆内等待后续。 这处庭院的幽静角落,离特纳艺术厅最近的入口约三百余步,树木和石质雕栏恰到好处地分割了视野,奇花异草在阶梯式花圃中开放。 旁边是一处盛满荷花的清水池,再往后透过枝桠,可隐约看到一条通往后山的小石子路。 据说前任音乐总监卡洛恩·范·宁在构思《第二交响曲》期间,经常沿着这条小石子路散步,抄近路登上小山丘眺望城市、寻觅灵感。 众艺术家依次鞠躬鲜花,奥尔佳带着女儿将黑白相框放入石槽。 相片上的卡普仑戴着高档金丝眼镜,领带打得笔直,手握名贵钢笔,双臂压着布满算符和公式图表的纸张,端坐在大办公桌前笑看镜头,俨然一副商界精英的模样。 从圣塔兰堡金融圈正式辞职到现在,他夜以继日地钻研音乐,却没来得及留下一张指挥乐队或演奏钢琴的照片。 团方负责人希兰的嘴唇抿得很紧,此时上前一步,用洁白的绢巾擦拭墓碑与基座的大理石面。 尤其擦净了墓志铭刻字凹槽中的雨水与泥土。 那句话据说是作曲家构思《第二交响曲》时的一句关键灵感,虽然最终没能在末乐章合唱的诗节续写中直接引用,但在他赠予逝者总谱时,将其作为寄语写在了扉页上。 不常用的第二人称代词,让人一时难以分清,究竟是自己在探悉逝者,还是逝者在寄语生者—— “你被棍棒击打倒地,又乘天使之翼高飞翱翔。” 立碑的过程一如葬礼仪式般简短。 逝者相关事宜办结后,众艺术家移步回特纳艺术厅的检票大堂。 在这里等待的社会各界人士非常之多,就连二楼廊道上都站满了着装肃穆的身影。 众人的目光先是集中在了进门左手边的墙壁上。 「旧日交响乐团历任指挥墙」 一整面的大理石宽阔而光洁,两根象征时间轴的漆黑横线一上一下,将其平行贯穿。 具有团方行政经理和逝者妻子双重身份的奥尔佳,此时朴素端庄的背影上前一步,将镌刻着乌金色铭文的金属方格,托举到了下方一条时间轴的高度。 这里是历任常任指挥的位置。 “汀。”清脆冷冽的卡扣嵌入凹槽的声音。 「吉尔伯特·卡普仑,新历913年9月5日——新历914年7月20日。」 第二个上前的是身材高大魁梧的李·维亚德林,手中的铭文方格对准上方的时间轴横线,这里是历任音乐总监兼首席指挥的位置。 安东·科纳尔已经逝世,范宁又直接单方面退会,他行此举的身份为范宁目前的音乐老师,而不是官方非凡组织人员。 “汀。”清冷声音再度响起。 「卡洛恩·范·宁,新历913年8月25日——新历914年7月20日。」 希兰和罗伊等人盯着上面的名字久久出神。 已经三天了。 原本乐团的一二号人物,一位最终倒在指挥台上,另一位生死不明。 特巡厅目前还没有任何发声,琼在道别之后至今也同样杳无音信。 “有多位邃晓者曾在首演日造访特纳艺术厅后山,且滞留时间至少超过36小时。” 任期铭文方格刚刚嵌入,后方传来了低沉严肃的男性声音。 两位首席转过头去,麦克亚当侯爵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了她们后面。 “谢谢您,爸爸。” 罗伊清楚自己父亲那神秘莫测的“衍”相无形之力,她蹙眉思考起来。 一个人数、一个地点、一个时长这三点启示结合起来意味着什么? “后山?”希兰的注意力却更加放到了地点上面。 她自然记得去年三人进入暗门探索,最后从噩梦中醒来后所躺的地点。 几乎可以确定这是特巡厅的另一支行动组,几乎可以确定其造访后山的目的是蹲守被挟持入井的范宁。 但是,为什么超过了36小时这么久? 如果从带来拂晓后不久开始算起,到首演落幕约是12小时,再然后,还继续待到了第二天的这个时候? 两人思索之际,开始被人群裹挟着往大厅另一方向移动。 治丧方曾于公告中表示,在逝者葬礼结束后,团方有一项重要事务,需要向社会各界公开宣布。 这无疑引起了各方极大的关注,大家都在猜测这到底是和范宁总监的突发辞职有关,还是和指挥家卡普仑的后事有关。 灯火通明的活动礼堂,此刻不仅座无虚席,就连过道上都站满了人,架满了摄像器械。 舞台中间是长条木桌,白色幕布覆盖于类似相框的物件之上。 文化与传媒部的诺埃尔部长,与团方行政经理奥尔佳一并上台,将其缓缓揭开。 「卡普仑艺术基金委员会」 “咔嚓。”“咔嚓。”摄像器械的快门之声此起彼伏。 光从名字上来看,似乎是一项新成立的公益项目的揭牌仪式。 被主持人诺埃尔部长引导至台前的奥尔佳,以平静的语调做着说明—— 按照指挥家卡普仑先生的遗嘱,现以自己夫妇二人的名义创立“卡普仑艺术基金”。 由于范宁先生已在辞呈中宣布,特纳艺术厅旗下事业及他个人的作品版权,全部永久且无偿地赠予希兰小姐…… 经与后者协商一致,“卡普仑艺术基金”的运营发展,将委托特纳艺术厅全权负责,其用途仅针对于前任总监范宁发起的“艺术普及”和“音乐救助”两大项目。 至于资金来源,起初是两部分: 一是卡普仑先生在生前所做的金融产业投资的净收益; 二是团方所有与“复活交响曲”版权有关的净收益,包括但不限于自营商演的票房、他营商演的版权费、总谱销售的分成、唱片销售的分成等。 实际上,演出结束后的这几日,来自世界各地的预售订单已经突破了40000份。 对比唱片工业协会的5000首订的四星评级门槛,或对比往日特纳艺术厅发行专辑时在5000-10000首订不等的数据,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般的事物,直接打破了人类唱片工业史上的销售记录。 “卡普仑艺术基金委员会”约需要一周筹备期。 全速赶制的《第二交响曲》唱片大抵也需要这么久上市。 所以8月1日会有两个大事件,一是唱片正式发售交付,二是艺术基金正式投入运营,届时将与特纳艺术厅举行托管交接仪式,并接受首批来自社会各界的捐赠。 属于社会捐赠部分的资金进出去向,全程接受文化部门监督,并定期向各界公开。 当奥尔佳宣布完“卡普仑艺术基金”的创立事宜后,诺埃尔部长最后做总结致辞。 先是表达感激,再是深切缅怀,然后他摘要了“复活交响曲”首演落幕后,几篇富有代表性的艺术评论的核心观点: 《雅努斯之声》的措辞言简意赅但惊为天人,这家来自严肃音乐发源地西大陆的老牌主流媒体,直接称卡洛恩·范·宁已经突破“伟大”的范畴,甚至称《c小调第二交响曲》是“人类艺术史上最重要的几部交响曲之一。” 《提欧莱恩文化周报》从更务实的角度指出,伟大指挥家卡普仑所演绎的《c小调第二交响曲》是一笔属于所有爱乐者的精神财富,“生者必灭,人生处于顺境时切勿趾高气昂,灭者必复活,面对失意也无须郁郁寡欢一切不过是尘埃的起伏扬落,在短暂歇息后,死亡亦是新生。” 唱片录制方则在《霍夫曼留声机》的特别撰文中深刻称颂了那一壮举—— “如今他将是我们留声机匣中的光,伟大更胜以往,每一位艺术巡礼者都会颤抖着将这份绝响拾起,就如在死寂的黑夜中竖起一座灯塔。” 七八篇艺术评论,“伟大”一词在对卡普仑的描述中频繁出现,而对于作曲家本人,这一词汇已经开始突破。 一切落下帷幕,当下的事务进程也暂告段落,众人陆续散去。 旧日交响乐团必须要继续为民众带来音乐,与之合作的各国知名指挥家和独奏家仍旧络绎不绝,部分乐手们在指挥的带领下排练管弦乐,部分三两成群筹备着独奏、室内乐或带声乐的音乐会。 希兰回到了范宁之前的音乐总监办公室。 除了必要的外出,她哪都不想去,这几天几乎无时无刻不待在这里。 就寝也是在他的起居室。 她坐在办公桌前怔怔出神之际,房门轻轻敲了两声,奥尔佳拿着一迭文件走了进来,小艾琳跟在后面低声喊了一句“希兰姐姐”。 “上次说过的,你应该叫老师,宝贝。”奥尔佳的声音轻而温婉。 “多休息几天吧,没关系的。”希兰仍旧双手捧腮,盯着前方的油画发呆。 “谢谢,不过我已经休息了快二十天了。” “没关系的。” “需要您签一下员工薪酬的核减单。” “核减单?”希兰诧异侧头。 “……他不在了,常任指挥的薪水支出需要从下个月停止发放,人事手续也是如此。”这位行政经理的语调仍然平静。 少女垂下睫毛,拧开的钢笔帽又被盖上。 “他还在的。” 奥尔佳的身体轻轻晃了一下。 “或者换个方式,每月自动发放至艺术基金账户吧。”希兰脸颊浮现出微笑。 “他不是喜欢拼命工作吗,就让他一直为音乐救助项目兢兢业业挣钱好了。” 是夜,奥尔佳带着女儿回到家中,女佣如往常一样抱着小艾琳走进浴室,另外的几位佣人准备开始打扫卫生、收拾房间,却被她暂时叫停。 “再等等吧。” 她站在会客厅的三角钢琴前,谱架上仍放着翻开的书本,指挥棒连同没合上的钢笔倒伏一旁,就像使用者暂时离开了一样。 也的确是暂时离开,这几年的时间去往医院是常态,每次出门前都是如此。 藏书室的唱片被抽走了相当一部分,留有许多间隙。 绿植旁的角落空空如也,那台搬至疗养院的留声机尚未取回。 “如今他将是我们留声机匣中的光,伟大更胜以往,每一位艺术巡礼者都会颤抖着将这份绝响拾起,就如在死寂的黑夜中竖起一座灯塔。” 如果这么说的话,他再过几天就要回家了。 她走进未打开煤气灯的卧室,在一片漆黑中用尽最后力气,稍稍整理了下女儿在一旁的小吊床,然后整个人和衣卧倒。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在徜徉中稍微有些颠簸。 世界中似乎有音乐的声音。 颠簸感则好像是因乘坐马车传来的,好几次从范宁先生那里下指挥课后都很晚,小艾琳正坐在自己怀里,对面的卡普仑反复向自己分享今天的最新收获,他哼着无忧无虑的那支歌谣,并徒手打着悠然的三拍子。 第二乐章的“利安德勒”舞曲,“一瞬追忆”主题。 经过路口时的转弯有点急,再一看时,对面空空如也。 弦乐器轻快透明的音流在响,单簧管和长笛吹出悠长的号角之声。 “人都没有,对着空气练吗?” 范宁的声音充满无奈。 “以后的下午茶时间把他叫上来,这家伙怎么这么死脑筋又不懂放松休闲。” 康格里夫沏着茶,罗伊拨弄着鲜花盆中的玫瑰与桔梗,希兰和琼争论着“伯爵红茶应该先加奶还是先加茶”,卢的旁边应该还坐着一个人,明明看不清楚,但大家就是在时不时跟他说话。 “你才是午夜作曲家,你全家都是午夜作曲家。”鱿鱼圈在范宁口中嘎吱作响。 手工刺绣桌巾的白色蕾丝是那么细腻,茶杯、茶匙、茶渣碗、糖罐和奶蛊瓶一应俱全,就连纸巾上绑着的橙黄缎花都可以瞧见,但就是看不清楚对面的人。 质朴无邪的舞步,温暖如歌的旋律再一次响起。 大提琴组用饱含深情的呼吸,诉出另一支感人肺腑的对位旋律。 “那位死后的我,我还在,我听得见,我会在冥冥之中回应我所眷念的人。” 终于能看清楚他在挥舞节拍,这里是熟悉的舞台,只是听众席空空如也,只是他的身影轮廓微微泛着鱼肚白。 就像一线明媚的晨光,一缕清爽的微风,没有任何云遮雾障。 “梦里都是假的对吗!”奥尔佳在大声地喊。 “醒着和做梦当然都是真的啊!”卡普仑转过头来对着自己笑了。 更加激烈的地毯式三连音响起,管乐在星光寥寥的夜空下低吟高歌。 “礼物,这是礼物!新年礼物!!” 一个红色的彩球被他抄起,对着听众席上空径直抛了出去。 “请接受我们的新年祝福吧!” 他双手撑出喇叭状,仰头大声呼喊,边喊边连连后退。 “耶!”“新年快乐!!!” 好多好多人的灿烂笑容被定格在了胶卷里。 多彩缤纷、金银闪亮的各色纸片,在水晶吊灯的映照下旋转、舞动。 又是“利安德勒”主题,过于恬淡的拨奏,没有任何重量。 那些纸片的色彩开始消褪,一切事物逐渐剥落,最后是白茫茫的一片。 带来拂晓,视野所见是刺眼的光。 竟然能在雷雨季又一次碰见罕见的阳光,空气中静得没有一丝风。 没有一丝风。 “妈妈,我昨晚问爸爸了。”小艾琳已经坐在了旁边的吊床上。 “是吗,你问了什么?”奥尔佳轻轻出声。 枕边湿了一大片。 “白天里那些叔叔阿姨每个人说话时,都说他依然还在,我就问他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梦里面是不是不算?他说,醒着和做梦都是真的。” “是的,醒着和做梦都是真的。”奥尔佳轻轻笑着,靠坐了起来。 “所以,我说话,或者拉琴,他能听见?”小艾琳眼神亮起。 “他知道。” 她将女儿从吊床上抱起,坐在镜子前面,开始给女儿扎头发。 再把还没来得及整理归位的唱片,重新一张张插入书柜的缝隙。 “叮咚~” 悬在门上的风铃在响。 悠扬、空灵,就像钟琴或钢片琴在“初始之光”乐章所模仿的钟声。 稀疏纤细的尘埃在光线中漂浮游动,地板似玻璃般闪耀。 他知道,这就是第二拂晓。 (第二卷完) 推一本朋友的创世流新书,个人感觉精彩程度不下于《我就是神》,极富史诗感和宗教感。明天是他晋级关键时间,希望大家能去看看,给个追读~ 正文 第二卷总结及请假 1894年,初夏,柏林。 《c小调第二交响曲》在理查·施特劳斯指挥下首演了前三个乐章,乐评几乎全是抨击与谩骂。 同年年末,马勒亲自指挥全部五个乐章,期间身体不适,演出后便晕倒,这场音乐会激烈的反对之声少了一些,虽然大量乐评人仍旧拒不出席,但上座率有一定提升,听众报以体面礼节的欢呼。 十分不网文的剧情,严格来说,这部交响曲到马勒死后至少五十年也没引起什么注意,将主角这么写万万不可,作者去代入一下倒是可以。 《旧日音乐家》目前写了8个多月,第二卷的跨度在35w-118w字。 讲道理,像我这样的起点扑街作者的切书规律,除了15-25w上架前后,另一个高峰期应该就是在此期间。 写过书的都会知道,这绝逼是法则级的规律,这下我也有过亲身体验了,尤其在第二卷70多章左右时。 怎么描述那种状态呢?就是你只要一坐在键盘前面,满屏幕满脑子都是“写你mb”。 有很多大神级别的作者在分享经验时说:“写书不要看评论,看数据就行了。” 我知道遇到那种情况他们是怎么怼人的:“你喷得这么凶,订阅却越来越高,教人写书走好不送。” 但我这里的评论画风有时是这样: “你写成这逼样,难怪数据这么差。” 我他妈还能说什么jpg 薄纱了。 我的作家助手至今都处于卸载状态,除了临时在外改文时短暂装回过几次,这减轻了一定的打击感。 不过两卷的写作经验,让我有了一个实操性的更宝贵收获: “选好卷首语,让它变成完结这一卷的精神支撑。” 第二卷的卷首语,在最开始设计的时候,很容易想到去在马二合唱部分的歌词中找,但具体选择哪句,则纠结了很久。 回看首演乐章v就会发现,其实八个诗节各有各的泪点。 站在书中角色的角度,当他们恐惧死亡本身时,会更在意一和八;当遭受过重大变故、害怕失去所拥有时,会更在意二;当处在人生的失意逆境时,会更在意四;当受到病痛或衰老折磨时,会更在意五、六、七 但最后我选的是第三诗节: “要相信啊: 你的诞生绝非枉然! 你的生存和磨难绝非枉然!!” 对于怀疑“存在的目的和价值”的书中小角色们而言,他们会更在意听到这句话,然后,对我自己这种扑街小作者而言也是。 我能写到现在,首先感谢自己选择了这条卷首语。 或许,之后还是能用这个方法坚持下去,或许。 一些写作的真实心路历程剖开分享,然后还是进入正题,总结一下剧情吧。 …… 从大纲设计上来说,第二卷篇幅本就是最长,起初估计约为第一卷的两倍,以对应《c小调第二交响曲》的庞大篇幅和编制,当然,实际还是写超了10w字。 “复活”卷我对双主线结构的处理,没有“巨人”卷那么显著,实际上并列关系占据了更突出的位置。 当然,我也是从来没写过书,这都是在凭感觉尝试。 第二卷结构上最重要的节点是五段死亡,分别对应范宁创作《c小调第二交响曲》五个乐章的阶段。 第一乐章是维埃恩的出生到死亡,其创作原型是法国管风琴家louis vierne(1870-1937),或许十分名不见经传,但这我是有意而选之的。 因为艺术大师们的天赋、意志力和影响力接近于神,令我们这些普通人望尘莫及,也令那时作为青年作曲家的主角望尘莫及,所以我想降低一下他仰望的层次。 其实每位音乐家都有战斗的一生,不光是贝多芬、肖邦或勃拉姆斯这样的人,更多的音乐家是历史长河中的支流,他们的艺术生涯也同样可歌可泣。 这里离范宁的时代很远,但唤起了他对于自己音乐师承的悠然神往,唤起了对“死亡观”的思考和探讨欲,命题也得以初步提出。 维埃恩的这条线在第二卷初期就埋下,关联的神秘侧包括其引出的人际关系出场、被使徒利用的折返定位阴谋、特纳美术馆原址暗门与瓦茨奈小镇、紫豆糕小姐与绯红儿小姐、文森特前往丰收艺术节的可能活动目的 所以写那些经历真不是水字数,就算对音乐家的艺术生涯和抗争精神不感兴趣,但这也是主线神秘剧情,还有,幽灵火车事件不是没头没尾、暗门探索不是强行收场、瓦修斯的挑衅树敌不是强行降智、主角在面对f先生时忘带钥匙也不是智商低,真的别喷了,我删了一些评论,对不起,但我真的好难过。 第二乐章是诗人巴萨尼的死,虽然他是剧情中“复活颂”的原始文本作者,但创作原型不只是诗人克洛普施托克(friedrich gottlieb klopstock,1724-1803)。 我在写这部分剧情,写巴萨尼的艺术生涯时,心里也想过贝多芬《c小调合唱幻想曲》的合唱文本《当爱与力量团结联姻》的作者库夫纳( kuffner,1780-1846),想到过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1865-1939)的神秘主义诗歌,还想到过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的《杜伊诺哀歌》 就像范宁说的那样,这对他而言是一个善终式的、远距离崇敬的人物,这避免了痛彻心扉,只有淡淡的感时伤逝或阴霾怅惘。 ——这种“追忆”的心境很利于艺术家去探讨人文,去探讨《哥德堡变奏曲》的神性,去探讨艺术作品在历史长河中的判定问题,以及严肃音乐和诗歌文学的关系。 就像文中米尔主教对巴萨尼的评价一样:“每个人都必须遵从内心的自由意志一次又一次地生产真理,否则他就会枯萎。巴萨尼以毕生追求真理,即使那不是终极真理,但至少不会被历史判定为失格。” 合唱这件事情对艺术而言太严肃了,因为几乎每一位写声乐交响曲的音乐家,都受到过诗人、文豪和哲学家对他们人生观的本质影响,几乎每一位。 如果在异世界,有一位艺术家在交响曲中加入了合唱,必须要解释那些深厚的人文土壤是从何而来,解释他心中的创作冲动从何而来,他是从何种社会思潮下理解的哲思,他如何思考文学与音乐、韵律与节奏的关系,而非简单地灵感爆棚或一抄了事。 所以我写不了贝九,至少在当下的架构下写不了,我对康德和黑格尔的理解很浮于表面,对席勒的诗作也涉猎甚少,没有我的帮忙,主角会在外人面前圆不回来,对我自己也是极度不合理的,而且“旧日”的污染特性,注定了范宁抄贝九这种级别的作品会出事(有人已经从暗示中猜到了)。 大家如果有感觉比较好的写贝九的书,可以推荐我学习一下,因为如果以后能写到马八,是可以借鉴一下他们是怎么铺垫解释的。 这一阶段关联的神秘侧剧情,是全书最核心的“格”的设定,以及邃晓者与灵知相关机制、失常区扩散与艺术事业关系的设定…… 第三乐章的死亡是圣塔兰堡地铁事故,没有特定的原型,虽然有些具体的小角色,如马克、赫胥黎或施特尼凯的死,但主要是为了描绘群体的浑噩与失控。 范宁发现死亡是完全无常的,没有任何额外意义的,正所谓“生得渺小,死得随机”,他开始试图寻找一个“不仅能救赎逝者,还能慰藉生者”的答案。 所以才有了圣欧弗尼庄园的烛光晚餐,以及他和罗伊的那些“更加深沉的叙事视角”的讨论。 这一阶段关联的神秘侧剧情,先是借助“灾劫”引出了特巡厅的一系列人物,然后接下来是七重门扉的“攀升路径”设定、手机短信提示与范辰巽的伏笔、印象主义画派和“七光之门”的伏笔、“旧日”的污染暗示、“灯影之门”的密钥线索、其他器源神的初步情况、使徒事件的进一步推动等。 第四乐章是哈密尔顿女士的死,劳工案的支线是从第一卷引过来的,然后与她接上,其创作原型是工业毒理学先驱,美国职业健康安全之母爱丽丝·汉密尔顿alice hamilton(1869-1970)。 “初始之光”在这里所表达的,不仅是“回到辉光”的诺斯替神秘主义思想,不仅是自我对于尘世的悲叹…… 那句被她记在扉页的“人间处在很大的困境中!人们活在很大的痛苦中!”,也有更多对于全人类的悲悯情怀。 所以才有了音乐救助的“如获新生”,有了柯达伊教学法的“生命中的光与血”,有了艺术普及的“劳工、农民、娼妓与绅士淑女共同赏乐”。 范宁也终于在她的葬礼上收获了“复活”的灵感启示。 或许我的人文关怀还做得不够吧,有几个人批评主角没有同理心,好在大纲中这一条支线之后还会有“卡普仑艺术基金”、“连锁演出院线”以及“旧日音乐学院”,如果还坚持得到那个时候的话,我再强化一下。 最后的第五乐章是卡普仑的死。 范宁在首演前夕出现“意料之中的意外”,卡普仑接替指挥棒完成绝响、获得救赎,这个结局在开书的时候就定好了,真的不是我搞幺蛾子,真的不是我整烂活,对于不喜欢这段剧情的人,在这里说声抱歉了,当时我的心情非常低落,又是发烧最难受的几天。 他的创作原型是商业大咖、钞能力者、玩票发烧友吉尔伯特·卡普兰(gilbert ,1941-2016),这位因痴迷于马勒《第二交响曲》而走上音乐道路的业余指挥家,他的确有很多轶事可供膜拜,或感人的瞬间可供缅怀。 比如他20多岁就靠《机构投资者》挣得一百多万(60年代的美元),20年后卖出了七千五百万美元的高价;比如他乘着飞机到处听马勒,在伦敦交响乐团现场,邻座的女孩成为了他的妻子;比如他把所有能拍到的马勒手稿和史料全部买下,夜以继日地研究,又倒贴钱翻印分享给艺术界和音乐学界;比如一系列指挥大师都曾享受过他的高端理财服务 最牛逼的是,1998年这哥们还顶着“美国商贸团代表”的头衔访华 卡普兰已在7年前死于癌症,我想他在弥留之际最大(也是最不可能实现)的奢望,莫过于能聆听到马勒的亲自教诲,甚至是亲自执棒首演马勒的《第二交响曲》。 于是才有了中的这个人物。 在写他的时候,我心中又不可遏制地浮现出了听力全失的指挥《第九交响曲》的乐圣贝多芬、已故的在琉森音乐节上指挥马二的阿巴多大师、在告别音乐会上弹奏李斯特《第二叙事曲》的阿劳大师,坐着轮椅指挥《艾格蒙特》序曲的小泽征尔大师,凡此种种…… 这段剧情的情绪,在正文中差不多足够,也隔得比较近,就不额外描述了,如果还想回味一番,可以在网上搜一搜关于卡普仑(卡普兰)的故事,或听听他生前留下的马二唱片。 唱片有两个版本,一个是与lso(伦敦交响乐团)合作的,一个是与vpo(维也纳爱乐乐团)合作的,我认为处理有很多独到之处,加上乐团是世界顶级水平,足以纳入权威之一。不过我日常其实听得不太多,尤其是vpo的那个版本,分轨实在是太蛋疼了,简直逼死强迫症() 其实,第二卷最后结尾的内容应该还要再多一点,比如扩展那么2-3位劳工的故事,因为合唱团里面也有很多孩子们时日无多了,他们在演唱“复活颂”时的心理活动也是值得人们去关注的,再比如范宁彻底离开后,特巡厅的“善后”以及与众人之间的博弈等等 为保证以卡普仑为主的情绪上的连贯性,前者被剔除,而后者只能放到第三卷再写了。 五则关于死亡的故事,五段不同的人生,组成了第二卷“复活”的骨架。 这是范宁在他的艺术生涯中第一次探讨死亡,后面还会有,在第五、第六及第九交响曲中表现得更为突出,但严格来说,其实每一部交响曲都有着他关于生与死的思考。 网文中的主角光环,肯定会让他魔改后的人生经历“爽”得多,但实际上,马勒骨子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关于死亡的命题和阴影困扰了他一生,他至少亲眼目睹了五个兄弟姐妹在童年夭折,他在而立之年失去双亲,婚后女儿离世,妻子出轨,而犹太人的烙印使他终生生活在排挤之中。 “我是个三重意义上的无国之人:在奥地利,我是个波西米亚人;在德意志人眼里,我是奥地利人;在整个世界中,我是一个犹太人。到处被看作闯入者,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受欢迎。” 放心,网文主角不可能这么惨,这本质上还是爽文,看我之前魔改成啥样就知道了。 不过范宁总会有一段流浪的经历,带着一丝过客感和孤独感,而且,这会受到我自己这个创作者的情绪影响。 其实,在第二卷“不留遗憾的欢乐”章节过后,大家多多少少在范宁身上应该感受到了这种情绪。 这卷的总结确实有点长了,竟然扯出了四五千字,也是由于“复活”的篇幅原因吧。 看在我认(xia)真(ji)总(ba)结(che)了这么多的份上,请个相对长的假,估计伱们已经看出我是什么心情和状态,这个月的全勤不会要了,休息一周吧,其实如果不是之前临近结尾,阳了之后我就会断更一周以上,真的太难受了。 但我必须感谢一些人。 首盟感动浅笑; 盟主没有好名字取了; 盟主大卜锅; “旧日交响乐团”书友群里面的沙雕群友; 一路会追着发评论的十来位书友,你们的id我都超级眼熟了,每次更新后几个小时我会自己用读者端检查一遍,看到留言多就超开心; 还有很多默默潜水的书友,虽然不知道你们的id,但一路追更到此辛苦了。 你们应该知道,有一种常见的说法,是说“新人作者如果数据不好,也至少要写到100w字左右再加速完结,把结局告诉大家,这样才是攒人品”,也就是说这样的情况,读者们已经默认不算切书,事实上当时跟我同期的新人奇幻作品已经没几本还在写了。 但现在我不仅写到了118w,而且我还有继续写下一卷甚至下下卷的动力。 如果没有你们的支持,特别是已经是半个白银盟的大佬感动浅笑支持,这一卷我真的很难很难坚持完成。 不知道能坚持多久,但每个下一章都一定会写好。 求票什么的是真没脸,不过身边有喜欢看音乐文的书友可以帮我推荐一下。 第三卷的剧情在我脑海中目前还不是很细,大纲里有一个结局、一个基调、几条伏笔的交汇线、一些想写的音乐、还有几个想写的人物,不过,范宁在这一卷大概是什么画风,已经可以做个预告了: 炎热的南大陆,一位漂泊的游吟诗人,披着凌乱长发,敞着破旧衣衫,抱着一把吉他,唱着忧郁的歌谣和爱情诗,或在颓败的车站码头,弹着一台年久失修的钢琴穿过原野,穿过海岸,穿过小镇,这样去经历一些人和事,体验不太一样的风土人情,一路暗自调查种种线索与疑点 也可能讨了张角落位置的票,顺便去听个音乐会,结果发现乐团演的是自己的交响曲() 梳理剧情,1月18日见。 哦,还有卷名。 第三卷,卷名“夏日正午之梦”,原型为马勒的同名《d小调第三交响曲》。 正文 第324章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1):序奏 第324章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1):序奏 这一觉睡得 好沉,好懵 范宁从听众席悠悠醒来,头朝一侧歪垂,近乎与肩平行。 脖子犹如水泥灌封般疼痛,许久才艰难抬头。 视野昏暗模糊。 勉强能借着远处几道微弱的绿色光源,看到前方正对自己的舞台。 还有舞台前列的一排鲜花盆栽、再往里的几把椅子和谱架,以及侧面的一架三角钢琴。 物件的黑色轮廓笼罩着一层黯淡的幽绿色。 “2个小时车程市中心到城乡接合部巴赫的室内乐音乐会” 第一轮事物从范宁念头中跳出,然后他察觉到一丝不对,甩了甩头。 “第一交响曲第二交响曲……特纳艺术厅总监办公室……同伴们的脸庞和身影……即将坍塌的‘大宫廷学派’遗址……” 另一组截然不同的事物浮现在脑海里。 音乐厅昏暗而宽阔,身体稍微有些疲软,不怎么影响行动。 但是这个地方?…… 前一刻自己的经历,到底是坠入了无形之井的折返通道,还是……在听巴赫室内乐音乐会时失去了意识? 范宁感觉脑子里裹了团懵懵懂懂的浆糊,竟然一时间有些分不清楚了。 左手手腕上缠着东西,小腹上放着曲目单,但伸手去摸自己胸口,没有钥匙悬挂。 他惊疑不定地拿起曲目单缓缓起身,下意识做出和一两年前相同的动作,在浑身上下的口袋里摸索。 很快就找到了手机。 没有什么特殊短信,电量1%,时间23:30,离音乐会的散场时间已超过一个小时。 一堆的钉钉工作消息,显示出老板在996的单休日仍不忘疯狂gank员工。 范宁眉头皱起,划下手机的控制面板,打开闪光灯。 舞台被照出了一小片白炽明亮的区域。 那台三角钢琴在演出结束后被人挪到了侧面,琴键盖和琴顶盖都已合上。 持着灯光左右扫射,没发现什么扭曲人形轮廓。 “不至于能回到圣莱尼亚大学教学音乐厅的那个过去时刻……难道是折返通道最后出了一些未知差错,既非颜料的定位也非胎膜的定位,而是把我传送到了另外的某个音乐厅里面?就是不知道还在不在乌夫兰塞尔范围,也不知道特巡厅的人是否和我的轨迹相同……” “当然,也不排除现在就是落在了南大陆的某处交响大厅内部……” “但是为什么那些奇怪的短信不见了……” 范宁有些警惕地打量四周,视野仍旧昏暗模糊,好像灵觉也没起到什么作用。 他试着在脑海中模拟了一番“划定感”、“连接感”和“拉扯感”,没有动静,又对着一个花盆招了招手,还是没有任何动静,终于,他脸色发生了变化。 自己调用不出“烛”和“钥”的无形之力了! 手机屏幕的光芒黯淡,范宁往其左上方瞟了一眼。 这下,他整个人直接僵在了原地。 信号满格,运营商的名称赫然可见! “叮叮咚咚……” 电量耗尽的关机铃声响起。 一股巨大的荒唐玩笑感击中了范宁。 过了好半天,他一步步地从舞台上挪动身躯,借着微弱的绿色光源,沿墙壁往通道处走去。 然后,逐渐看清了头顶上的标识牌。 「安全出口/exit」 他脚步未停,手在黑暗中摸到了类似门闸的东西,然后一把推开。 “啊,怎么还有个人没走!?” “小伙子你吓死我了!” 音乐厅走廊灯光柔和明亮,地面的瓷砖一尘不染,两位穿红色保洁服的大妈驻着平拖拖把,盯着自己的表情由惊转笑。 听到这字正腔圆的中文,看到这现代化的陈设和衣着,范宁再次在脑海翻来覆去地确认着一些事情。 他确定那些神秘学知识,那些自己写的交响曲,那些完全不同的古语言,还有遇见的人和事,都在自己心中历历可辨、来去自如。 在疑惑之余,在不确定之余,他最大程度地提起了警惕感,随即以发懵的表情回应着两位保洁员: “我……睡着了,不知道为什么没人叫我。” 然后一路走了出去,不再回头。 “什么情况……”大妈困惑摇头,“这小伙子真能睡啊,是我见过听音乐会时睡得最香的。” 另一位则好心提醒道:“东西还没拿吧?快去看前台的人在不在,现在可能还来得及。” 已经走出十米开外的范宁,闻言抬起了左手。 手腕上缠的是红色橡胶圈。 「寄存号牌:607」 检票大厅,头顶的水晶吊灯已经关闭,仅大门口几盏日光灯亮着。 有限的光线填不满偌大的空间,三位穿着黑色制服的女性工作人员,一位在打着手电检查电闸,一位在接听电话,一位拎着钥匙串准备锁门。 “不好意思,等等……”范宁出声喊道,“我睡着了,东西还没拿走。” 一番正常的交流,三分钟后,他背上了自己的双肩包,并将手机连上了充电宝。 “叮——” 手机重新开机后,又弹出了一条新的钉钉消息。 工作大群,经理正在@自己: “x总发的消息已经超过一个小时,请范宁迅速做解释说明!” 范宁手捧手机,往上翻阅。 老板的长消息以员工感恩教育开始,以新一周的工作安排为主体,最后以其精辟的价值观分享作结。 总结起来就是“讲待遇越讲心胸越窄,谈奉献越谈境界越高”。 下面是一片收到与点赞之声,夹杂着更早前的“请各位部门经理督促所有人收悉落实”,很难相信这一幕发生在996工作节奏外的周日晚上。 各种近景与远景、现实与网络交织…… 范宁觉得愈发真实,也愈发困惑。 他细细思索一番,两只大拇指飞速触屏打字: “抱歉,卡普仑先生的事情让人有些难过,一时没有注意。” 老板的反应很合理,他对“卡普仑是谁”这个问题不明就以,将其选择性忽视,当然,他回复的速度还是很快的: “如果每个人在面对公司事务时,都是讲个人私事,讲休闲放松,都是拖泥带水……那我们的事业会变成什么样子?” 经理继续在大群后面@自己跟进: “下不为例。明天早会提前半个小时到单位,准备好汇报ppt。” 种种细节真实无疑,范宁感到越来越难以试探出当前的真实处境了。 他眼神闪动,表情未变,手指继续在大群打出回复,姿态如钢琴家般优雅: “我是你爹。” 还有一章没写完,白天正常11点更新。 正文 第325章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2):学妹 第325章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2):学妹 “怎么回事,演务部清场的时候怎么还漏了一位呢?” 穿黑色制服的女性工作人员直到重新锁好寄存柜,仍在那里疑惑地自言自语。 又转头再次看了一眼站在检票厅大理石墙前的范宁。 是身穿灰色夹克、背双肩书包、低头持手机的帅哥一枚无疑。 不甚明亮的光线下,范宁借着光滑的墙面,打量着自己依稀可见的身影面容。 他突然觉得自己在蓝星和旧工业世界的外貌,虽然乍一看前者偏东方后者偏西方,但若抛开发型、瞳色和衣着的干扰,好像有挺多本质上的神似之处。 “如果我穿成这样去和希兰见面,她能不能认出我?是熟悉还是陌生?是会觉得好看还是觉得特别奇怪?” 深秋的夜晚有些冷,下音乐厅台阶时,范宁打了个喷嚏。 市中心的噪音永远是柔缓而绵密的,此处站立的视野高而开阔,能看到立交桥上的车灯洪流,夜晚的远空中尽是霓虹灯的散射光芒, 在打出那四个字后,他直接切走钉钉,进入打车软件,准备回到租房。 如果旧工业世界只是一场体感上近两年的梦,自己兜兜转转一圈还是回到了蓝星的真实世界的话,他明天就可以去公司现场演示鱿鱼的烹饪技巧了。 抛开脑海里的神秘学和奇怪语言知识不谈,抛开一堆异界大师的艺术作品记忆不谈,自己单单凭着现在“伟大”级别的钢琴与指挥家水准,或单单把“巨人”、“复活”两部交响曲整理发表,都足以叩开蓝星上最顶级音乐学院的教职大门。 手机上方的钉钉和微信弹窗,仍在不断冒出同事们惊为天人的私聊询问,和领导出离愤怒的@质问。 向人民企业家致以诚挚问候这件事,对于现在的范宁而言,引起不了他什么心理波动,但他还是盯着手机拧紧了眉头。 “细节这么丰富?我不会真的回到了蓝星吧。” 如果是这样,来自旧工业世界的如此艰深的音乐和神秘学知识……在巴赫的音乐会上做个梦就能获得,无疑有点荒唐。 那些记忆太庞大、太纷繁、太系统,甚至更加刻骨铭心,如果说这是梦的话,他觉得这比自己穿越之初时,审视起自己蓝星上的记忆来还要荒唐。 所以才会在困惑之余感到这么警惕。 他坐上了网约车的后排。 比起这些细节上的试探,回到租房后还有个办法,也许有更大的可能性发现什么。 入梦。 时间已近0点,汽车在高架桥上飞驰。 城市灯火如梭子般倒退,半边弯月挂在黑夜高空。 恍惚间一刻,范宁看到月亮表面撕开了一小道豁口,对着自己眨了下眼。 令人心悸的惊怖感击穿全身,他猛然甩了甩头,再度抬头时却未见异常。 回味刚才的感受,倒像是云层和灯光变幻间的错觉。 “从古语到现代语,‘午’的含义经过了漫长而丰富的变化……” 莫名其妙的往日念头闪过,范宁收回朝车窗外的目光,落在了手中曲目单上。 是巴赫的室内乐音乐会。 「对位法1:四声部赋格」「对位法2:四声部赋格」…… 「对位法10:四声部三重赋格」「对位法11:八度卡农」「对位法12:逆行扩大卡农」…… 「对位法18和19:三声部镜像赋格」「对位法20和21:双古钢琴镜像赋格」「对位法22:四声部四重赋格(终曲,未完成)」…… 《赋格的艺术》,bwv1080。 巴赫创作生涯中的最后一部作品,也算是穿越前的自己,在蓝星的音乐会上听到的最后一次现场。 《赋格的艺术》全曲共22条(首),尽皆基于一条极为简单的d小调主题发展而来,巴赫似乎是想以有限的素材和灵感,极尽发掘对位法写作的所有可能性,它不为任何指定乐器而作,仅表现纯粹抽象的音乐关系,“今晚”的演奏方式是弦乐四重奏或钢琴三重奏。 如果说《哥德堡变奏曲》是一座宏伟的音乐教堂,那么《赋格的艺术》应当是嵌于穹顶的那颗源自辉光的明珠,它被看作是这位“掌炬者”在晚年对艺术探索的最后总结,被看作是人类复调音乐史上的最高峰。 但可惜的是,最为感人肺腑,最为宏大艰深,神性最为强烈的第22条赋格终曲,处于未完成状态。 后世有无数音乐大师和学者试图将第22条写完,也诞生过好几个补遗版本,但都无一例外无法接续其强烈的神性,无法将这部作品带去大圆满的终局。 这是人类音乐史上的最大遗憾之一,每次听到那音符戛然而止的瞬间,范宁都扼腕叹息这是自己“生来最绝望的永不可得”。 每每念及《赋格的艺术》,心中就有无数思绪流淌。 不过他这下同时想到了什么,重新解锁手机,打开与自己老爹范辰巽的微信聊天界面。 “巴赫[赞][赞]” 在音乐会开始前,自己拍摄曲目单后,范辰巽的最后回复,仍是今晚7点45分的这一条。 往上翻,和自己当初躺在圣塔兰堡城市学院酒店里看到的记录也一模一样。 包括那些似是而非、可以牵强解释为隐晦提醒的句子。 或许唯一不同的是,6月24日范辰巽发的那个定位,如今点进去后,能看到自己的位置与其相对的方向。 范宁原本组织了一些言简意赅的措辞,不过在打了十来个字后,似乎是考虑到了什么顾虑,又将其全部回删。 “叮叮叮咚咚咚叮叮叮咚——” 他试着点击了语音通话。 无人接听。 两次尝试后暂时划走。 不是什么地方都是基建狂魔,南亚印国的喜马偕尔邦这种地方,信号覆盖的区域和强弱基本是个谜,作画的地方更是偏远地段,自从范辰巽出了国,时不时失联是常态,主动找他很难恰逢其时,一般都得去碰他的时间。 范宁在下意识中的分析解释,还是默认自己回到了蓝星。 车窗开了一丝缝隙,冷风仍在呼呼灌入。 “叮叮咚~” 有人给自己发了条微信,但不是范辰巽。 备注名为“1x届乐团一提陈娜”。 “[定位]” “范宁学长,我在同学聚会上喝了点酒有些难受……你可不可以来接一下我?” 范宁眉头皱起,并且往上翻了翻自己与这位学妹曾经的聊天记录。 头像是自己觉得还挺好看的二次元动漫头像; 定位是学校周边自己很熟悉的ktv定位; 互动模式也是自己比较熟悉的模式。 他进入自己的家庭群,在搜索框输入关键词,找了条七大姑八大姨之前发的《免费收藏!90岁老中医的祖传快速解酒十五法》的养生订阅号文章。 然后分享给了这位可爱的学妹。 对方以流泪哭哭表情作为回应。 范宁没看出有什么问题。 “我会不会是从‘大宫廷学派’遗迹通道折返时,被某个存在以‘凝胶胎膜’为媒介拉入了幻梦中?如果对方位格高出我太多,利用我内心的记忆制造出梦境,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也能解释为什么我无法调用出无形之力……” 试着“联系”范辰巽未果后,他将手机暂时锁屏,闭目养神思索起来。 “叮叮咚~” 大约过了超过一个小时,逐渐沉寂下来的微信又响起提示音。 范宁睁眼,拿起手机再度解锁。 备注名为“1x届合唱团钢伴许心怡”。 “嗨,学长,可不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 “[图片]” “你知道这是谁的作品吗?好像是个钢琴缩编谱什么的……” “[动画表情]” 虽然时间已经挺晚了,但这另一位可爱学妹的正确聊天方式,让范宁稍微产生了一丝回复欲望。 他点开截图,滑动着瞟了几眼,虽然拍得过于局部,但他很快就回复了六个字: “肖斯塔科维奇。” 正文 第326章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3):疑团 第326章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3):疑团 “soga……” “学长太厉害啦!” “具体是肖斯塔科维奇哪一首呢,能不能把总谱发我研究研究呀,如果太晚了不方便的话,也可以先告诉个名字我自己去找~” “蟹蟹[动画表情]改天请你吃饭!” 合唱团目前的在任钢伴许心怡,又给范宁连续回了四五条消息。 ……这位可爱学妹的聊天方式虽然正确,但喜好是不是有点独特了?范宁的右手食指敲击着手机壳背。 回到蓝星的环境后,他觉得自己前世的一些性格、习惯和记忆正在逐步复苏。 所有弹钢琴的学妹都特别喜欢肖邦,也经常以此来请教自己,但对“老肖”感兴趣、甚至到了想研究总谱的程度的,这恐怕还是第一次见。 范宁有些疑惑,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脑海里闪过了“肖斯塔科维奇《降e大调第九交响曲》”的全名,随着作曲家前六个字符的重新打出,那些熟悉的音符也似即将开闸放水般,欲要从自己脑海里流淌而出。 但下一刻,他又突然把自己打的六个字删掉了。 “音列残卷第7号纸张!?”虽然无形之力不知为何无法调用,但一股来自灵性深处的警醒感涌了上来。 他重新点开了许心怡发来的那张“肖九”的钢琴缩编谱图片。 放大滑动,仔细查看每一处细节。 然后,他在几处和弦与低音音符上,发现了用铅笔圈住的淡淡印痕。 范宁的眼神陷入凝滞。 “乘客您好,您已安全到达目的地……开门前请注意避让行人和车辆,请注意周边环境安全,欢迎您再次使用” 随着网约车的到达播报声在耳畔响起,汽车在一片入住率极低的城乡结合部商品房小区大门口停稳。 范宁一声不吭地背好包下车。 昏暗的路灯下,他双腿迈过形同虚设的旋转式小区门禁,朝里面深处的一个单元走去。 “叮叮叮咚咚咚叮叮叮咚——” 突然手机响起了微信语音声。 范宁整个人精神一振,以为是老爹终于连上了网,可当他举起手机一看—— 打来的备注名并不是范辰巽,而是钢伴许心怡! 她的头像是女生坐在钢琴前的自拍,黑发齐肩,末梢微卷,表情有种古灵精怪的俏皮。 范宁出于本能地皱了皱眉,虽然这位学妹很可爱,以前平日里也有过不错的相处,但自己和她的私人关系,好像还没亲密到可以直接深夜打语音的程度。 他拒绝了对方的通话请求。 而且事情过于巧合了。 当他意识到这首曲子是音列残卷之一后,不安的警觉感始终萦绕心头。 “呜呜呜” “学长呐?” “[动画表情]” 许心怡又发来了三条消息。 于是范宁意识到一个更直接的问题: 这位学妹打来语音的直接原因,好像是因为自己刚刚输入后犹豫回删,然后又下车步行了一段距离,有超过十分钟没有回复她。 深夜找自己问个作品,要个总谱,然后十分钟没有回复,就直接打了个语音过来? 这件事情,不去细想可能还好,如果想的话 脚步已经踏进单元楼的范宁,突然感觉周身有些凉意。 电梯在往下降。 他思索一番后持起手机,面对聊天界面学妹发来的接二连三的消息和[已拒绝]的记录,飞快地输入一行字,语气是不动声色的询问: “话说你在哪里找的图片啊……” 对方很快就回复道: “在网上瞎逛时刷到的,脑补音响效果后感觉有点意思,就来问你啦。” 楼道光线亮得有些刺眼,范宁眼睛微微眯起。 这明明是自己曾经顺手拍在手机里的!她哪里来的“网上刷到”? 这个“肖九”的钢琴缩编谱,出处是自己买的一本工具书《管弦乐总谱读法》里的视奏案例,范宁也是刚刚放大后,发现了那些自己勾勒的铅笔痕迹才想起来。 她要干什么?旧工业世界的音列残卷有11张,蓝星上自己曾经顺手拍摄的照片也不只一例,为什么唯独在意这首肖斯塔科维奇的作品? 如果自己下意识告诉了她作品名、或在网上直接找到了总谱文件发给她,会怎样? 范宁回忆着刚刚欲要打出全名时,熟悉的音符即将从记忆中喷薄而出的感觉。 “之前琼在分别之际叮嘱我要小心‘绯红儿小姐’,我信誓旦旦地答应,结果一转眼就出现了始料未及的变故,这一切肯定有什么问题……难道那件信物背后的始作俑者是‘绯红儿小姐’?还是处在她博弈对立面的另一方使徒?对方的用意是什么?” “如果这是梦境,对方似乎是想在我这知道什么东西,但是它并不能直接读取我的深层次知识,甚至我自己所见的现代世界画面,它也未必能直接看见所以只能借助我的一些表层记忆,通过特殊媒介方式,将它想知道的深层次信息给悄无声息地引导出来?” “但这只是一个猜想,我无法完全排除真正回到蓝星的可能性,到底音乐会昏迷前的哪段经历才是‘梦醒前的现实’?这真的分不清……加之无形之力失去,我也不敢在这里乱来,不敢用伤害自己或破坏外物的方式尝试醒转……” 范宁看着电梯的液晶标识一层层下降,大脑飞速运转起来。 “学长伱快告诉我呀~” “[语音消息](13s)” “[语音消息](59s)” “[语音消息](59s)” 又是连续四声提示音。 “叮咚——”电梯门开,范宁迈步走入。 他租的这个方便通勤的城乡接合部楼盘,虽然地处偏僻,入住率极低,但租房价格便宜,而且新修没多久,照明设施完备,地面崭新洁净,远不如小区外面那般昏暗。 但这位合唱团学妹大半夜没由头地追问一首作品,又是通话又是长语音消息,这般反常的神经质举动,让他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他眼神在语音消息右边的未听小红点处扫过,然后直接点击名片右上角-“删除联系人”,大拇指悬停在了“确认”键上方。 但想了想,没按下去,还是试着回了对方一句: “这谱子我第一感觉应该是肖斯塔科维奇,但具体是哪首,一时想不起来[笑哭]。” “先睡了,如果明天想起来了告诉你。” 对方继续飞快地打出回复: “你一定知道的对吗?” “学长,我一直都在关注着你,知道你毕业后住在哪里,如果一时想不起来,今晚我可以陪你着一起想。” “我在你家门口等着你~” 电梯门缓缓合上,楼层开始上升。 正文 第327章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4):醒觉 第327章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4):醒觉 “2f、3f、4f” 电梯离范宁租住的11f越来越近。 他背后遍布冷汗,使劲按下了6f的按钮,可电梯下一刻已升至6f,于是又手忙脚乱地拍击了7f的按钮。 这下电梯门倒是打开了。 眼前的布局陌生而复杂,墙壁上的几盏电灯莫名夹杂着绯红色光芒,整个楼道似乎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血雾。 范宁猛然拐过了几个路口,所到之处全是千篇一律的紧闭房门或水井电井门,直到再次绕回电梯口,也没在这层楼找到步梯间。 “叮叮叮咚咚咚叮叮叮咚——”手机的微信铃声又响起。 [1x届合唱团钢伴许心怡请求视频通话] 范宁手指明明移到的是“拒绝”按钮上空,视频却被自动接受了。 [正在连接中……] 或许只有三分之一秒的时间,他顷刻间选择闭上了双眼。 然后凭着肌肉记忆,切换到了应用后台列表,将微信直接上划退出。 门内的平台仍在继续上升。 眼前电梯的楼层标识开始发生变化。 “7f、8f、9f” 手机震动了几下,短信弹窗从上方冒出。 “学长为什么要躲着我?” “是不是我深夜打扰提问,让你觉得有些厌烦了?” “我来找你道个歉吧……希望你不要介意呢……” 楼层停到了11f。 范宁心脏在砰砰狂跳,他的视线极速掠过楼道各处,一无所获后又回到手机。 最后落到了音乐软件的app图标上。 充盈着紫色流光的小巧身影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他突然灵机一动,点开了音乐软件,迅速跳过开屏广告,然后在搜索栏输入了一行最高效简明的字符: “bwv1031” 点击软键盘回车确认。 “11f、10f、9f……”电梯标识在11f稍作停留后,显示开始下降。 幸亏网速无比顺畅,接下来他迅速点击一项含“siciliano”字样的搜索结果。 另一只手同时把外放音量调到了最大。 轻柔、纯净,又带着若有若无感伤的笛声悠扬而起,钢琴在背后以陪衬舞步落键,编织着不知名的遐思与牵念。 正是巴赫第二号长笛与羽管键琴奏鸣曲的第二乐章“西西里舞曲”。 绯红色的血雾仍然笼罩楼道,电梯标识跳至“7f”。 范宁突然神情一阵恍惚,看到几米开外远处明明有一扇虚掩的窄门,之前就是没发现。 步梯间! “叮咚——”提示音响起。 就在电梯门缝张开的一瞬间,他的身影没入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砰!!!”步梯间的窄门被重重地带关。 范宁从来没有经历过地震逃生。 但他此刻无比确信,如果真发生地震,楼房会在几十秒内坍塌的话,他就是现在这种下楼的速度。 “咚!咚!咚!咚!” 手机放入口袋后,他疯了似地绕着步梯间旋转,整个人身影快要甩得飞了起来,每一节楼梯只点了三四个脚步就被他跨了过去。 后面绝对有个什么东西在追自己,刚刚窄门被带关又打开的那“吱呀”一声实在太明显了。 “扑通…扑通…呼…呼…” 手机仍在播放音乐,范宁感觉心脏快跳出了嗓子眼,步梯间的楼层灯牌从血色逐渐泛紫,当他看到了1f的标识后,果断将门撞开,夺路而逃。 也许在音乐声下,那种被追逐的感觉渐行渐远了,但他脚步未停,一路跑出小区,最后冲进了街边一间亮着橘色灯光的店铺。 他觉得那可能是肯德基或麦当劳店,也可能是个小清吧,甚至只是个加油站的售货厅,总之从迈进门开始,沉重的困意就滚滚袭来,从三三两两的人身边穿过后,他一屁股坐在了长条椅上,扶着小木桌昏睡了过去。 先是梦见自己穿行山林,目的地似乎是一座教堂,但身后跟随的未知存在,让他觉得这件事情可能会暴露目标,于是几番改道意图甩脱…… 然后又梦见自己和一位穿紫色衣裙的身影蹲在地上,在一大堆凌乱的乐谱和画册纸页中翻找着什么…… “怎么不见了?” “是不是在伱的手电筒里?” 迷迷糊糊醒转之际,最后是一句熟悉的少女嗓音,她好像抬了抬头。 范宁募然睁开眼睛,街边店铺早已消失不见。 放眼望去是一片绵延不见尽头、混合着开阔与封闭矛盾感的怪异空间,它有着和教堂一样的拱顶和廊道,地表却是高低不一如泳池般的瓷砖格,红色的液体铺满了整片空间。 空气中有怪异的低沉风声。 膝盖以下传来温热而不安的浸没感,红色液体似乎还在持续缓慢上升。 什么不见了? 手电筒?在手电筒里? 梦境中的梦境里,那句好像是琼发出的提醒,让范宁在面对眼前的怪异情况时,第一时间重新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 什么东西在手机里? 在移涌秘境中经历的画面一帧帧跳出,那座怪异的三角形巨大建筑,如耳蜗般增生虬结的嬗变管道…… 自己勾勒画作,投身阁楼,然后是无定形的绿色,四分五裂的意识,以及灵性深层中执拗的对抗、牵引和拉扯操作…… 东西……在手机里? 仿佛受到了什么启示,范宁迅速点进了手机相册。 几百张各式随拍、截图、乐谱、风景、食物,无一不是现代之物,但最下面的一张是…… 园林式的草木背景如相框般井然板结,中间荡漾着一捧色泽怪异的泉眼,构成它的容器如动脉血管般盘绕迭置,并在上方虬结成心房心室的形状,随着手指对照片局部的放大,瑰丽的色彩和机理被永无止境地分形,带来强烈的视觉晕眩感。 “这难道是……”范宁瞳孔逐渐放大。 “‘画中之泉’的残骸形象?祂为什么会跑到我的手机相册里?我又没有去拍摄……” 短短的数分钟时间,这片空间的红色液体弥漫到了自己的腰部,温热的不安感快要将人吞噬,当下最重要的问题显然不是“为什么”而是“怎么办”。 一张“画中之泉的残骸照片”,能干什么? 液体一寸寸地从腹部蔓延至胸口,幻梦仍旧恍惚,但危险真实而可怕,范宁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持手机的双臂从液面抬起,眼里光芒闪烁。 目前自己能接触到的人和事,与“画中之泉”关系最密切的,除了“绯红儿小姐”和“紫豆糕小姐”,就是…… 温热感弥漫至颈部时,他心中有电流划过,重新打开了微信。 密密麻麻的震动与提示音传来,包括陈娜和许心怡在内,足足超过十位类似“合唱团钢伴”备注的好友,以99条的新消息提醒将首页全部占据。 范宁一路下滑,找到范辰巽的聊天栏。 迅速进入,点击号,发送照片,选择“画中之泉”! 不到一个呼吸,异变陡生。 “轰!!——”脑海中有什么东西爆开了,肩膀以下仍是温热的液体浸泡感,但脸上开始传来灼热,周边的景象开始一寸寸剥落,最终化为刺眼的白。 咸腥味,海浪声。 白色沙滩,黑色火山岩群,沙哑的水鸟在叫。 自己的姿势是躺着的,毒辣的阳光直射面部,视听嗅觉全部断断续续,朦朦胧胧。 正当范宁稍微回过点神时,一张巨大且长的灰色鸟嘴,以不算太重的力度夹住了自己的头。 正文 第328章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5):南国 第328章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5):南国 这下范宁的眼皮彻底睁开。 火辣辣的日光,躺平的仰视视角,高空是蓝天白云。 三四只怪鸟的巨大阴影轮廓,正凑在上方围观自己。 脖子能动后他努力地侧了侧头,试图看清这到底是群什么东西。 白色的头部颈部,浅黄色加微蓝的前额后枕,棕色的体羽和双翼,夸张的长嘴壳连着下颚的大皮囊,让它们的表情有些滑稽。 于是范宁松了口气。 好像是一群鹈鹕。 灵性的存在感比四肢体感恢复得快,他试着轻轻挥了挥能动的右手食指。 几粒纯白的砂石轻轻悬了起来,随后大脑传来一阵阵剧烈的凿痛。 先是一次濒死重伤后的“大病初愈”,又是一次极长距离的移涌穿梭,再加上一段被侵染的噩梦,范宁只觉得现在的体感比之前和琼分别之际还要虚弱,灵性状况更是糟糕透顶。 虽然灵感的特性仍是邃晓之下的极限层次,但若论当下重伤后单纯的强弱,恐怕还不及一阶有知者。 “砰。” 微微抬起的头,后脑勺又砸回了沙滩上。 “先生,您没事吧?”女孩纯净纤柔的声音响起,离自己稍有距离。 范宁听到有人说话,警惕心再度拉起,闭着眼睛吐出了一句带着奇怪口音的雅努斯语: “不用过来。” 在他开口回应后,女孩子的声音消失了。 但她有可能还在注意着自己,或近或远。 之前的猜想已基本能证实了:折返通道里的定位感剧变、维埃恩的求医经历、罗伊的情报溯源、炎热的周身体感、身旁人说话的语言现在自己应在南大陆费顿联合公国的某处。 由于移涌与醒时世界的对应关系并不完全遵循经验逻辑,“路径重现法”的秘仪机制是有小部分误差存在的,距离越远误差越不可忽略,这么远的折返距离,不知道和当年维埃恩“标记轨迹”的出入会有多大。 从概率上来讲,在这片海滩上偶遇一位普通居民,范宁认为正好会有什么恶意的可能性不大。 但这个世界存在“秘史纠缠律”,还可能存在“使徒”,其对普通人也有无形的影响,在做好一些必要的伪装前,看到自己真实面貌的人尽量能少一位是一位,否则想妥当处理会很麻烦。 好在一大片休息和围观的鹈鹕,把躺在沙滩上的自己挡得七七八八。 尤其凑得最近的六七只,仍在坚持不懈地用大嘴比划各处,看自己算不算食物。 范宁再度闭眼,勉力调用起那一丝灵感,进入入眠前的冥想状态。 左手手腕上的那圈红色“凝胶胎膜”,开始凭空一寸寸地消失。 睡梦中他诵念起关于“无终赋格”的祷文,穿梭朦胧的星界层,降到了“启明教堂”的木制礼台上。 近处金色雾气氤氲,指挥台在手边,但稍远点全是虚无的黑。 视野里天旋地转,就像喝醉了酒,下一刻就会晕倒过去。 范宁不敢耽误,跌跌撞撞地在指挥台下面找出了两大瓶“烛”相耀质灵液。 直接敲碎。 白炽的火焰虚影升腾间,神智稍微得到稳固,台下的座椅、远处的彩窗、头顶的廊拱,以及身后高处的管风琴开始出现。 但它们仍旧像加了道亮度极低的滤镜,黑乎乎的看不清楚任何细节,而且完全没法控制自己来去自如地行走或漂浮。 “看来如果伤势不恢复的话,乐器具象或烛台联梦都无法实现,我也联系不到北大陆的同伴,去得知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 “但这种灵性的重伤,比枯竭更难找到快速的‘特效药’,寻常的灵液或秘仪只能起到辅助作用,终究得靠一次次加大入梦时长,在移涌中缓慢滋养修复自己的灵体” “好在百分纯耀质灵液存得够多,全部拿来用了,几天时间应该可以恢复实力” 范宁忍着强烈的晕眩感,将带进移涌的“凝胶胎膜”直接扔在台面。 这个指挥台可以在自己的控梦下延伸出更多的部分结构,其右手边孔洞放着“旧日”,下方小屉放着美术馆钥匙,再往下还有一些制作咒印的材料和耀质灵液小瓶……俨然成了自己的非凡材料仓库外加礼器收容室。不过在没外人光顾的情况下,偌大的教堂可能放哪都一样。 在范宁准备坠出时,却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情。 莫名的尝试后,他手中具象出了一部黑色手机。 这下他感到颇为意外。 这部手机之前并不是移涌物质,也不具备足够升华的神秘特性,但现在 难道说当时自己牵引七幅神秘画作入体,然后“画中之泉”残骸被这部手机收容了?那张诡异的相册照片,是其被收容成功的外在表现形式? 所以手机发生了本质改变,特性接近于一件非凡礼器了? 灵性衰弱之下,更大的恍惚感击中了范宁,他暂时停止思考,把手机放入另一处夹层,整个人极速坠出“启明教堂”。 仍旧是烈日、沙滩、海风与一群围观的鹈鹕。 刚刚一番短暂入梦和耀质滋养,灵性已初步恢复了一两成。 将两件容易暴露身份的非凡物品都收好后,范宁忽然心有所感,再次尝试着在脑海勾勒除《痛苦的房间》以外的六幅画作。 那些色彩和线条先是在自己灵感中生成,然后迭加成了“画中之泉”残骸的照片模样。 不算完整清晰,局部有模糊甚至空洞,可能是因为缺少一幅,另一幅也不甚契合。 但是 他发现自己已经可以体会到关于“画中之泉”残骸的浅显奥秘了。 在灵性的操练之下,身体与外貌的光影色彩开始出现变化重组。 身高变得更加挺拔,头发由红褐变为纯黑,从整齐变得凌乱,而且增长到了披肩的长度,再过数个呼吸,肤色从白皙变为了小麦色,眉毛更粗了一点,鼻梁更挺了一点,脸颊和嘴唇边出现了薄薄的一层胡须。 包括外在,但不限于外在。 整个人的气质从内到外都发生了变化。 尤其是他的那双眼眸,从原先深邃的乌黑,变成了截然不同的忧郁的冰蓝。 如果有一位长于灵觉的有知者在旁边的话,会发现他星灵体的相位色彩,也同样在发生着难以理解的变化。 “烛”和“钥”的色彩变成了“烬”,又变成了“荒”、“茧” 这样的闪烁变幻持续了几轮,最后似乎是在范宁的刻意控制选择下,停留为“池”相的桃红气息。 他拖着疲惫之躯站起,然后看到近处十米开外,有位小女孩正坐在几颗棕榈树下,怀抱一颗打开的椰子,好奇地打量着自己。 她年纪约摸十一二岁,但模样有些特殊,似乎患有白化病一类的疾病,一头如雪的长发松松地披在肩头,苍白的脸蛋和手臂上滴落着阳光,就像玻璃杯里潋滟的琥珀酒。 两人目光交汇。 范宁缓缓走了过去,凝视着她沉郁开口: “你刚刚看到了什么?” 正文 第329章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6):女孩 第329章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6):女孩 范宁的嗓音沙哑而沉缓,但在气质改变之下,莫名带上了一丝忧愁的意味。 鹈鹕群开始飞走,但有几只仍在锲而不舍地用大嘴测量着他的腿。 小女孩在他站起后才发现,他的衬衫已经破成了半敞式,裤子和皮鞋也严重变形走样,烂出了条条缕缕,还浸透着海水和盐渍。 根本看不出这原型是一套正装。 “先生,您不久前好像经历了很大的危险,比如一场海难或劫掠之类的……” 她站起来拍了拍裙上的沙砾,并换成了和范宁一样的雅努斯语,措辞组织起来稍稍有些生涩:“我最先以为您是有点不舒服,躺在那里休息,或有可能是逗弄它们玩耍……” 兰格语和雅努斯语都是南大陆的官方语言,只不过相对而言,大部分平民在口语中习惯用兰格语交流,雅努斯语更多地用在书面行文或文学创作里。 范宁听完她的回答后,又环视了身边的环境一圈。 这里并非偏远地带,沙滩往里的小镇剪影依稀可见,远处也有一些玩耍打闹的儿童,以及撑开在白色沙滩上的遮阳伞。 “的确在旅途中出了点意外,但奇怪的是没有丢掉性命。” “所以,你有看到我是怎么飘过来的吗?后来发生了什么?” 范宁再次询问,再次凝视着她。 小女孩摇了摇头,嗓音如清水浣洗过后的洁净:“我刚从镇子里来到海边,看到这里有一群鹈鹕在休息,走近后发现似乎有个人影躺在中间,然后听到您示意我不必过来……” 你应该感谢鹈鹕。范宁不动声色地微微颔首。 她似乎没有发现范宁暗藏的审视意味,也没意识到如果她的回答有差错,很可能会遭遇什么预期之外的对待,她的语气逐渐带着一丝向往: “先生,您是不是一位来自远方、博闻多才的游吟诗人?他们往往会收获更多的来自‘芳卉诗人’的赠礼,遭受意外后的‘好运气’应该也算其中一种。” 游吟诗人?如此带有倾向性的气质变化吗?范宁甩了甩被海风吹得过于凌乱的长发。 不过,小女孩的问题给他提供了一条思路。 自己莫名其妙地闯入了南大陆,不可能做到完全脱离社会、与世隔绝,尤其是想为调查线索取得一些便利的话,最先需要解决的就是身份问题。 最常规的思路是“办个假证”。 若是有备而来,以范宁曾经的人脉地位,很容易炮制出天衣无缝的全套身份,但事件突如起来,没有任何衔接,自己实力也没有完全恢复,身上更是连一个便士都没有 哪怕是谨慎行事,步步为营,炮制出的假身份恐怕也有或大或小的漏洞,虽然这里的户籍制度不如北大陆完善,但惦记着自己的那群人可不简单 尤其自己不可避免地还要从事音乐活动。 而游吟诗人这一特殊群体,在这片地广人稀的国度的宗教文化环境里,被认为是最接近见证之主“芳卉诗人”形象的追寻者和求索者,尤其是拥有祂的祝福徽记的“正牌”游吟诗人,教会的各地分殿都会提供便利,王公贵族更是会争相提供庇护。 粗略的分析之后,范宁决定打造这样的身份,然后想办法取得“芳卉诗人”的祝福徽记。 这样不仅具备较高的宗教和社会地位,“漂泊游历”的特殊属性又是一道天然屏障,不存在什么集中管理或备案一说,过往经历难以准确溯源的问题,唯独在游吟诗人身上合情合理。 是最优解无疑。 这时他注意到小女孩在提问时,最先是看的自己脸,但后来目光又停留在了自己右手上。 他抬起右手,手腕上缠着一根质地特殊、柔软而富有韧性的淡紫色琴弦。 是琼送给自己的那根束腰带。 还真是非凡琴弦从粗细判断正是代表“钥”相的d音弦,而且,不是小提琴。 “我的吉他已经遗失入海,带着它生前奏响过的音乐。”于是范宁轻轻扬了扬手腕,以表示它是一根残留的琴弦。 这样的回答显然是不置可否的意味。 “浪漫凄美的终局。”小女孩的评价让范宁忍不住仔细看了她几眼。 随后,得到肯定答复后的她,表情变得期待和崇拜起来:“诗人先生,介不介意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她郑重其事地上前对范宁鞠了一躬:“我是露娜·克雷蒂安。” 范宁凝视着她的动作,语调仍然深沉忧郁: “你可以叫我舍勒。” “啊!真是很有标识性的名字啊!”露娜的淡粉色眼眸里闪烁着梦幻般的憧憬,“这一听就是位游吟诗人而不是什么别的奇怪职业!很荣幸认识您,舍勒先生。” 小姑娘整理衣裙,并拢双脚,再次鞠躬。 范宁没有接过话茬,而是直截了当带上了提问的语气: “你似乎也不是当地人,而且家境不算普通。” 在这个旧工业世界,平民儿童无论是心理成长和生理发育上,都远不如前世蓝星的现代社会那般早熟。但范宁早就敏锐地观察到,这位小女孩的言行举止和表达能力强过懵懵懂懂的同龄人不少,虽然她的成熟度和戒备心仍不及成年人。 她身上的银色纱裙、手腕上的血色玉镯、所持的精致小黑伞、以及脚踩的象牙色纽扣皮靴这些物件饰品也不像是一般家境能拥有的。 而且灵觉初步恢复一丝后,范宁察觉到了共计三次的间隔注视感。 就在两人的谈话过程中,从远方的某片人群所投来。 也许是护卫一类的角色。 “我的确不是当地人。”露娜很坦然地相告,“克雷蒂安家族是弥辛城邦的商会成员之一,我们的‘花礼节’供货商队只是在巴克里索港暂留几天,他们就在那条街上,你看,那里还有雇工在乘凉” 她指了指海滩往里的方向,远处几排棕榈树挡住了后方的小城,树下还有十来个星星点点的人影,看起来步距不会超过十分钟的样子。 “‘花礼节’的供货商队”范宁这才恍然。 虽然这港口小镇的海滩人气不低,但若遇到一位穿着不菲的小女孩单独在这里看海,多少有些不太寻常,原来人家的大部队就在旁边,刚刚灵觉启示中类似护卫的注视感,也是从那个方向投来的。 他知道“花礼节”的含义。 任何一位合格的有知者,都拥有远超常人的博闻,除去神秘学、语言学和历史学这些基础性的东西,对于世界各地的人文与地理常识也在其中。“花礼节”不管对于这里的普通民众,还是对于教会的官方有知者组织,都是最盛大隆重的节日。 如此看来,这位患白化病的小姑娘所在的克雷蒂安家族,在弥辛城至少算是小有规模的富商——能够为“花礼节”这样的盛事提供庆典物资,哪怕只是一部分,也能带来非常可观的利润和社会地位了。 “……不过诗人先生。”露娜似乎看出了范宁在想什么,她将手里喝了几口的椰子轻轻放在地上,继续轻言细语道,“您或许会猜到,我在家族的地位十分微不足道。”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失色者’被认为是赠礼繁多的‘芳卉诗人’也无力碰触的生灵,因为我们体内流淌着的是‘无助之血’” “每年的‘花礼节’时分,南国的民众们会沉浸于追寻诗人馥郁芬芳的灵感,但对于我来说,光是这般盛夏烈日照耀,就反而可能置我于死地” 正文 第330章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7):献礼 第330章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7):献礼 范宁闻言陷入了思索。 他想到白化病人的确有不同程度的畏光和免疫紊乱,特别是对紫外线严重过敏,这在炎热的南国会更加创巨痛深。 但只要防护得当,克服心理障碍,除了一些特殊的运动或工作无法从事外,预期寿命并不会有太大折损。 更不会影响到什么“追寻灵感”一类的事情,露娜口中的这些宗教学意义上的解读,他认为有些过于泛滥延伸了。 “你是个漂亮可爱的小姑娘。”良久后范宁抬头开口。 站在棕榈树阴影下的露娜,听到他的话低着头怔怔出神。 一只巨大的椰子蟹拖着笨重坚硬的甲壳爬到了她的脚旁。 “咔嚓咔嚓” 被她放在沙滩上的椰子转眼被钳子夹碎,清香的汁水流淌一地。 椰子蟹捧着雪白的椰肉开始大快朵颐。 范宁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然后转身挥手道别,语气依然平静中带着忧郁: “我将继续流浪,祝你幸福好运。” 海风吹拂着他的长发,残破的衣衫鼓荡作响。 太阳直射着细砂上的脚印,热气从地面蹿腾,亮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当下的计划已经比较明确了,在这个物产丰富的炎热南国,暂且于海滩、街头或酒馆流浪几天,以游吟诗人的身份体验大自然和风土人情,了解当地更多的文化和民俗细节。 等几天后实力彻底恢复,就更加游刃有余了,只要启明教堂可以正常使用,联系上北大陆的希兰他们,钱根本不是问题,急用的话也可以取出非凡物资去黑市倒卖,先弄来一笔再说。 然后弄清“芳卉诗人”祝福徽记的获得机制,初步接触一下芳卉圣殿的官方有知者,器源神残骸位格级别的身份伪装,保险程度不会低于之前的瓦修斯礼帽,甚至更加方便灵活。 时间线稍微放长点来看,自己必须尽快晋升邃晓者——创作一部隐喻辉塔攀升结构的大型作品——来作为密钥穿过“灯影之门”。 调查折返意外事件的来龙去脉,以及文森特的相关线索,这都只是过程而非目的,目的是查明这些事情之后做出的应对行动,如果自己成为邃晓者,一切都将变得更加主动。 “舍勒先生。”背后露娜的声音打断了范宁的思索。 他驻足回头,看见小女孩正探出树荫喊着自己,脸颊被烈日照成了一片白炽。 “还有什么事吗?” “可不可以让您跟着我走?” “”范宁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比如是不是把两个人称代词听反了。 但他又觉得,反过来好像也太对劲。 “不是!”发现表述不太恰当的露娜连连摇头纠正,“我的意思是,向您提出礼聘之邀,如果您的旅程没有明确安排,可以跟着我们的商队共游一段时光。” “为什么?”范宁问道。 “有游吟诗人陪伴的旅行,‘芳卉诗人’的繁多赠礼将一路如影随形,哪怕只是一位尚未取得祝福的见习者。” “所以,你们没有陪伴?” “……有。”她点头承认,又下定决心似地继续道,“不只一位见习者,您知道一段旅程总是需要一些能带领大家载歌载舞的人,但是……但是提供礼遇的是我的父亲、我的哥哥、我的两个姐姐……总之不是我,不过现在我终于积攒了一些个人私产。” 露娜默认两人的讨论范畴是见习者。 因为获得祝福徽记的游吟诗人,艺术造诣已经可以胜任演出一部大型正式歌剧了。 这些取得“芳卉诗人”认可的人,走到哪都有接不完的歌剧院邀请,王公贵族也会争相献礼,轮不到寻常商贾之家。甚至据说他们中的灵感更高者,还能在特定物品的辅助下,通过音乐营造出超自然的神秘影响,哪怕不是芳卉圣殿的神职人员。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只是个冒牌者。”范宁轻轻摇头,“毕竟,一场愉快的交流只是因为巧舌如簧,不像诗歌和音乐需要倾尽所有积淀、灵感和汗水。” “您是冒牌者!?”露娜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或证伪。 她支支吾吾道:“舍勒这个名字……还有您的相貌和气质……应该就是游吟诗人……如果存在欺瞒……那您刚刚夸赞和祝福的话语?……可是我已经接受并相信了……总之,在商队那么多骑士和护卫眼里,您也做不到对我无礼” 小女孩这番逐渐逻辑混乱、逐渐暴露心性的措辞,让范宁暗自忍俊不禁。 其实,在这个灵感普遍偏高,民众平均审美水平超出前世一大截的世界,当一名游吟诗人的门槛可不低,哪怕是见习者,也需要较高的艺术天份、敏锐的情绪洞察力和丰富的文学素养,不是什么人都能打着这个旗号招摇撞骗的。 “伱们去往哪里?”他的形象依旧不苟言笑。 “缇雅城。”露娜赶紧答道:“短暂休整后,我们的商队就会沿海岸线路重新启程。” 范宁这时心中一动。 维埃恩在南大陆求医期间的资料留存较少,从仅有的一些相关信件的只言片语来看,“缇雅城”有一定的出现频率,可能是他活动轨迹较多的地方。 虽然是第一次踏上南大陆的土地,但范宁对于一二级地名的大致方位关系都基本熟稔,费顿联合公国中的“公国”,实际上指的是南大陆的三城邦七群岛,弥辛城和缇雅城都是其中之二。 南大陆没有严格意义上的首府,或许缇雅城的“狐百合原野”能算做首府,因为芳卉圣殿的总教堂在其深处,“花礼节”也是在缇雅城举办,时间贯穿整个炎热的盛夏,会从每年的8月份起一直持续,进入10月才谢幕。 当下自己所在的巴克里索港,仍属弥辛城管辖区域,离缇雅城尚有较远距离,如果去往那里,也许能更利于调查事情的来龙去脉。 看见范宁问完问题后又沉吟不语,露娜有些急切地劝说起来: “舍勒先生,您遭遇了一场海难或劫掠,现在身上恐怕身无分文,但以您的身价,总归是需要干净的衣物和舒适的下榻之所,可口的膳食与甘醇的美酒更是灵感必不可少的来源” 以我的身价? 范宁想了想,牵动嘴角问道:“你说自己攒了一些私产,那么,有多少?” “已经超过三位数了。”这个问题让露娜底气十足,“我满10岁后每周可以获得2枚金镑作为个人开销,虽然分到的家族资源很少很少,但坚持积攒下来的成果是可观的。” 脚边的大椰子蟹仍在“咔嚓咔嚓”,她理了理被海风拂乱的雪白头发,昂首自信向范宁作着确认: “如何?我用50镑的献礼,邀请您加入商队,共度一段旅程。” 正文 第331章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8):商队 第331章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8):商队 50镑的旅程“雇佣费”,有趣。 这在提欧莱恩可以让自己授课约0-15分钟左右,依学生天赋及自己心情不等。 范宁不停把玩着手上的非凡琴弦,心中做着一些数字换算。 不过他必须承认,露娜每周2镑的开销进账,以及超过三位数的私人存款,对于平民而言已是很大的数目。 尤其注意到她只是一位不从事生产的、年纪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注意到这只是衣食无忧之外的额外零花款项。 在工业发达的提欧莱恩,普通劳工精力最盛的年纪,一个月也不过拿到4-5镑, 但要看怎么去比。 如果是富商或贵族阶层,范宁联想起一些例子那么她一年不到一百镑的开销,这显然并不算受到长辈们的宠爱。 露娜发现对方一直在玩味看着自己,表情又开始有些迟疑起来。 她忍不住强调道:“50镑的期限仅以到达缇雅城为止,而且这不包括一路上衣食住行开销的……嗯,不是不可以更多,您若有什么顾虑或要求,告知于我就好了。” “有诚意的礼遇,符合我的身价。” 范宁收敛起表情,但说出来的话让她喜出望外。 缇雅城同样是范宁调查老管风琴师治病经历的目的地,通过商队沿途接触一些人和物,收集需要用到的信息,是个不错的准备方式。 “那么,带路吧。”他转身而走。 “啊!真好!”小女孩迈开银色裙摆,连走带跑,越到了他前面,并将手中精致的小黑伞撑开,以遮挡住炎炎烈日对自己苍白脸颊的灼烧。 “所以50镑的职责是?”范宁朝镇子的方向大步行走。 “职责?”露娜持着伞回头看他,“舍勒先生,您又不是骑士、护卫、车夫或雇工。” “没有特定的工作安排?” “当然没有!您只需跟随商队,如往常般行一些拾掇灵感的随心之举即可,理论上说在商队休整期间,您可以完全在城镇自由活动。” “这样吗?” “当然!不过这一次停留明天就会启程,我个人建议您还是先换身衣服、用点膳食、休养生息” “你可以分享一下个人的所想所求。”范宁眺望远处的棕榈树。“前提是你有,且与我有关。” 前方被黑伞挡住的身影慢了几分。 “如果可以,我想得到一些教导,这或许有点难,不过稍微耐心的交流也行” 小女孩用脚踢着沙滩上的寄居蟹壳:“我幻想过自己能学唱歌、学吉他、学乐理和即兴创作,我羡慕那些能用高级方式表达感受,寄托情感,甚至留下世间痕迹的人……即使不谈这些,他们的神秘身世和浪游经历,他们的博闻才识和浪漫情史,都令人悠然神往……” “但您知道,即使是有针对性的传授或题献,被教导者能否获得启示都依赖天赋,而每次他们在演奏、歌唱或研讨时,我都只能远远地听着,他们无暇顾及一位‘失色者’太多毕竟艺术这样的事情,就连我羡慕的那些有天份者,都会时不时怀疑自己没有天份……” 范宁听到这里心中暗自感叹,南大陆的“音乐教育体系”比北大陆还要玄乎。 教育形式上,恐怕除了示范聆听就是感受模仿,全靠学习者的灵感天赋支撑,这么比起来,提欧莱恩的那套学院派的东西,倒是算走在时代前沿了。 “现在到了哪一天?”但他没有过多表示,换了个问题。 “7月27日的下午约5点,舍勒先生。”露娜连日期与时间一并报出。 竟然过了整整一个星期? 范宁意识到,这又是一次混乱的梦境映射。 自己实际上折返醒时世界应不到几个小时,腹中只是微微饥饿,如果真是在夏日的海滩上躺了这么多天,身体的饥饿和缺水早就过了极限,而且,也不可能一直没有人发现自己。 就是不知道北大陆那边的情况怎样了。 在十来位坐地休息的雇工注视下,露娜带着范宁穿过了沙滩边界的几排棕榈树。 护栏后方是巴克里索港的一个大广场,用草料和布匹搭成的简易货棚里,停着超过二十辆的商队马车。 不少雇工和车夫摇着草扇倚车坐地,几处犄角上站着笔挺的护卫,腰间刻意露出着左轮或短管猎枪。 5点多的太阳依旧毒辣,飘来的火炭灰味与后方的咸涩海风混杂鼻端,除这些看守者外,广场四周能见到的其他人,几乎都躲在树荫或遮阳伞底下乘凉啜饮。 也几乎都将目光集中在了烈日下的两人身上。 两人登上一处咖啡厅的横木观景台,走到遮阳棚下。 露娜收起小伞,逐一向商队中的主要家族成员做介绍。 “父亲,哥哥,两位姐姐,这是我邀请到的新客人,游吟诗人舍勒先生。” 最先站起的是小女孩的哥哥。 这是一位穿宽松浅色衬衫的壮硕青年,他的年纪和曾经自己看起来相仿,之前似乎在伏案小憩。 范宁闻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酒气,并发现他身形严重晃荡不稳。 不过这人非常非常讲礼节,他热情地握住了范宁的手,说自己的名字叫“特洛瓦”,说“之后还需要多多关照”,只是接着冒出了一句让范宁觉得莫名其妙的话。 “菲利先生,你在昨晚的赌局中还输有12杯龙舌兰未曾兑现。” 然后扑通一声,直挺挺地倒在了横木观景台上。 范宁在露娜的眼神中发现了一丝尴尬。 如果他清楚“菲利”是商队中另一位见习游吟诗人的名字,他可能会同样回应以尴尬。 而不是现在的茫然。 身形微胖的中年人却见怪不怪,其他座位上的十多位男男女女也非常淡定,招呼两位侍从将烂醉如泥的特洛瓦拖到另一阴凉处,并在他的鼻端放了几粒类似香料的东西。 “哦哦,露娜,没人管你结交流浪汉的事情。” 然后这位弥辛城的商会副会长克雷蒂安随意坐着开口。 “请外邦人饮水是一种慷慨品质,不过你至少是克雷蒂安家族一员,有必要弄清游吟诗人和流浪汉并不是一回事。” 他们说的都是兰格语。 露娜立即强调道:“舍勒先生就是一名游吟诗人” “我的妹妹,你的雅努斯语听得我想踩人。”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孩子站了起来。 她的衣着精致华丽,有料的单薄衣衫下是紧致修长的大腿,一把锃光瓦亮的左轮别于腰间,遮阳帽下的双眼闪动而笑: “我来悄悄告诉你,其实游吟诗人并不容易和流浪汉之间弄混,比如,他们身上至少应该有一把不错的乐器” 正文 第332章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9):凉饮 第332章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9):凉饮 闻言露娜的语气微微气恼起来: “舍勒先生只不过是在海上旅行时遭受了点意外,丢了自己的琴和随身包袱,我为了让他与商队同行至缇雅城,答应了付出50镑的献礼,你们不应该质疑我个人的重大决定。” 站在她面前身材高挑的少女双目瞪圆: “你决定献出50镑?还让他同行到缇雅城?” “果然是个重大决定,尤其考虑到你的财产状况。”座位上另一位同样充满青春活力的女孩也笑着开口了,“从私人开销的角度来说,这是伱的自由,不过妹妹,你的钱真好骗” “不不不。”站立的少女把玩着左轮,“安,你应该明白,只有被骗钱是她的自由,决定跟随商队可不是。” “不啊!我觉得无妨同行。”座位上的安身体后仰,双手枕头,一双紧绷的大长腿架在前面的咖啡桌上,“卡米拉,难道你不觉得,这位舍勒先生的相貌非常迷人吗?而且他扮演游吟诗人竟然只用一根紫色金属丝,这究竟是怎么想到的呢?我觉得这也太可爱了吧……” “我不喜欢忧郁型的男孩子,而且这不妨碍他那套遗失乐器的说辞显得很俗套。”遮阳帽下卡米拉的表情似笑非笑,“安,追求你的那几位俊美少年,向你献出了那么多带着浓情蜜意的赠礼,也没听到你作出过什么‘迷人’的评价,这样子他们会非常伤心的。” “‘可爱’一词我还是称赞过的。”安说道,“当然,刚刚我只是表达自己的审美,连提出建议都谈不上,我相信在缇雅城会邂逅很多像舍勒这样忧郁迷人的男孩子。” 有趣jpg 旁边的特洛瓦因醉酒呼呼大睡,范宁则满脸兴趣盎然,倚靠扶栏,把玩琴弦,看着这两位年轻漂亮的女孩玩闹似地争论不休。 在公开场合质疑他人的职业、评价他人相貌、不够庄重地讨论情感经历她们的对标群体不算平民阶层,这在提欧莱恩的礼仪评价下会显得很轻佻,不过显然,南北大陆的文化差异,同它们的地理位置一样相隔甚远。 这时,有位身材笔挺高大、戴轻质皮帽、同时携带佩剑和手枪的男子,走到了家族长克雷蒂安身旁,俯身小声说了几句。 该男子自己认为的小声。 实际上,在灵感浓度极低的醒时世界,精神念头的幅散微扰极为明显,以范宁恢复了一两成的极限“烛”相灵觉,能清清楚楚“听见”他说的是什么—— “答应他的跟随。” 范宁有些讶异。 这位打扮得一副复古骑士模样的男子 虽然从他的句式来看,好像也默认了自己有“骗无知的小女孩,借她之口提要求”的这么一层逻辑,但他却不加解释地直接提出了接受的建议。 而且克雷蒂安认真点头的表情也似乎极为信任且尊重对方。 “那么,欢迎舍勒先生。”这位弥辛商会副会长立马作出决定,“露娜代行了克雷蒂安家族的慷慨,挺好,等特洛瓦睡醒了,要他去安排舍勒先生的膳食住行。” 露娜疑惑地转弄着腕上的血色玉镯,似乎也想不明白这其中关节,在她预期中,哪怕最后父亲勉为其难答应了,也应该令她自行负担食宿的安排开销才是。 自己早做好了超过50镑的实际付出准备。 长姐卡米拉和二姐安也不再出声争论,后者昂起头,做出一个俏皮的仰天表情。 男子提出建议后淡笑着走到范宁前面,摘下轻质皮帽,压住佩剑行了一礼: “亨利·马塞内古,家乡在帕拉多戈斯群岛,职业是探险家,此次旅程是克雷蒂安家族所委托的‘指路人’,幸会。” 探险家?委托者?指路人? 听起来,这位马塞内古还不是他们的家族成员,倒像是接受委托、收取报酬的顾问一类的角色。 露娜的这个决定明显收到的以质疑为主,为什么他会给予肯定的建议?还得到了雇主克雷蒂安的采纳? “您好。”范宁心中思索间,回应他的招呼,这是与众人见面后的首次开口。 “舍勒先生钟爱饮什么水?”马赛内古邀请范宁落座于克雷蒂安的桌位,自己也在旁边坐下。 “您请便。”范宁说道。 在炎热的南国可没有下午茶的说法。 消暑饮品可以补充水分、恢复能量,是需终日伴随的如空气般重要的事物,以至于在习语中完全被一般化,成为了“凉水”、“饮水”的字面表达方式。 “三杯巧克力牛油果汁。” 马塞内古转身朝着水吧台喊道。 “加一杯。”双手枕头的安,收回了她架在桌面的大长腿,也换到范宁这桌落座。 侍从端上四个大号的玻璃杯,并收走了排在桌面上的八枚银闪闪的先令。 透过杯壁的薄薄水雾,可以看到其大片淡绿的牛油果泥,以及淋洒浸透而下的棕黑色巧克力酱。 范宁自然地道谢拿起一杯,用勺子挖了一大块送入嘴中,然后又举杯饮了一口。 “没有冰镇吗?”在酷热的夏风中,他觉得其温度很凉,但离冰点还有不少距离。 一二十度的样子。 “冰块并不能真正地消暑,在这种天气下反而容易伤及肠胃,让人一连数天望着满桌的美酒和海鲜无可奈何、扼腕叹息……只有粗鄙的乡野人士才会寻求冰块刺激,这就跟那帮舔蟾蜍的家伙一样愚蠢,哦,抱歉!我不是说您,我针对的是我们南国人……” 马塞内古优雅地淡笑解释,后面又担心误会连连澄清。 范宁没有感到介意,实际上他在困惑什么叫“那帮舔蟾蜍的家伙”。 “舍勒先生是外邦人,或曾品尝过号称出自南国的凉水,但那可能不太地道。”马赛内古回到原先的话题,“这里的绝大部分凉水都不加冰块,打底的水也不是清水而是‘民俗草药茶’,它们由各种叶子和果实熬制,虽然用料浓度低,但口感功效不一,本身就可单独作为一门凉水品种……” “您手中加入熬制的草药包括薄荷叶、诺丽果、肉桂叶、木槿花以及极少的白姜和红葱头,而牛奶的产地选择也有学问,需要服务于不同凉水的调和特性,由于这里的牛油果本身就有很厚的脂肪口感,产自帕尔米拉牧场的少脂牛奶更为适合……” 范宁再次举杯饮了一口。 先是巧克力酱的香浓甜味,再是绵密而浓厚的牛油果泥,正当口感即将落入俗套的甜腻时,凉爽而清新的汁液顷刻间又占领了后半的味蕾,恰当好处的牛奶将它们衔接在一起,没有丝毫冲突感,缺失的水分和能量在恢复,身体微微雀跃。 他深以为然地点头,并觉得这样的品质,2个先令的价格实在物美价廉。 自己曾经在捣鼓特纳艺术厅下午茶时,变着花样收集了很多具有异国风情的饮品做法,其中就包括了南大陆的巧克力牛油果汁。 但显然,这样地道的细节处理,对于高级茶艺师康格里夫来说都是知识盲区,比如他在打牛油果时是加的普通清水,而卡普仑又想当然地认为“南国饮品中肯定要加入冰块”……神奇的地方在于,几位首席小姐和乐手们这也能喝得不亦乐乎,长笛小姐还提出要再来一杯…… 回首某些瞬间,范宁长发下的眼神里浮现出淡淡笑容,醒来后的第一次。 安认为他在对自己忧郁而笑,于是将手中的玻璃杯伸了过去: “舍勒先生,我想问你唱歌好听吗?你会写‘宫廷之恋’题材的诗歌音乐吗?你有没有为喜欢的女孩子唱过歌?……还有,你会的是哪一种乐器?吉他?风笛?琉特琴?萨克斯?手风琴?小提琴亦或键盘乐?” “叮——”范宁与这位散发着青春活力的女孩子碰杯。 往事萦绕心头的他笑容未减,语调云淡风轻: “都会一点。” 新年快乐~说个事,为了大家的过年体验,三十和初一我坚持两更,然后初二到初四会单更三天,为了自己的过年体验(逃 正文 第333章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10):集市 第333章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10):集市 “一点?一点是多少?都会一点???……” 闻言,安的嘴唇停在了玻璃杯沿。 他很好看,回答也很离谱。 “‘都会一点’和之前的‘乐器掉进海里’,哪句的可能性更大呢?”她单手托着下巴凝视范宁。 “前者。”范宁恢复了之前的神态。 带着热浪的海风吹过,少女发丝下的眼睛在连连眨动。 如果炫耀的动机是博取好感,那这样的男孩子还是很可爱的,当然,前提还是要好看。 骑士打扮的马赛内古这时开口道:“不论如何,舍勒先生的加入,总会让队伍中多出一两支歌谣,总会是一件能带来愉悦和幸运的事情。” 克雷蒂安附和着点了点头。 虽然他还没弄清这位“指路人”提议让舍勒跟随的缘由,不过上述潜台词倒是听明白了:打着游吟诗人旗号的人,总不至于无中生有……至少舍勒先生在流浪前会是个学音乐的,而不是什么学工程或学化学的…… 安也这么认为。 站在一旁的露娜,感觉事情正在朝自己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怎么桌子上这几位已经饮水聊天起来了? 算是好事,不过,似乎是马赛内古先生出于自身判断换来的局面,这几人依旧在质疑其游吟诗人的身份,作为首先提出礼约的她,总觉得有些忿忿不平。 露娜想了想,飞快地丢下一句话,然后踏步走下遮阳台: “舍勒先生,您慢用稍等,我回下旅馆马上就过来。” “你忘了伞。”范宁享用着凉水,未曾回头。 “啊!”她又蹬蹬两下回来,撑起精致的小黑伞,朝烈日底下小跑而去。 期间马赛内古和安再次提了几个问题,范宁由着心情随意作答闲聊。 约五分钟后小女孩气喘吁吁地返回,她苍白的额头上起了一层汗珠,而手上拎了个用绳结编成的小挎包,彩条和花朵装饰在海风下飘扬。 “旅程尚未开始,不必着急兑现。”范宁饮尽最后一口果汁,又慢悠悠用勺子刮着杯壁上的牛油果。 “有件事情比这个要急。”她伸出小手扇着脸,“我要为你去买一把琴,可以邀请你一起去集市挑选吗?” 范宁脸上异样之色一闪而过,不过他很快在心中重申了自己的身份。 “谢谢伱,慷慨美丽的小姑娘。”他站了起来。 “回见。”安很热情地向他道别,得到了他的一些理会,却没有自己预期中的那么多。 长姐卡米拉投来戏谑的眼神,这让她有些气恼地回到自己桌位。 桌上只剩两人。 看着广场上一高一矮的背影,克雷蒂安使了个眼神,示意派个护卫去盯梢一下这位外邦人。 但马上被旁边的马赛内古用手势阻止。 克雷蒂安终于疑惑开口:“‘指路人’先生,可以告诉我您的用意吗?” “我始终不认为他会是一名游吟诗人,只不过是沙滩的偶遇加上忧郁的气质唬住了小孩而已,虽然一名‘失色者’在家族无堪大用,我总归是要保证成员的基本安全。” 马赛内古一直等到广场上两人的背影完全消失,才压低声音缓缓开口: “他是一名有知者。” 克雷蒂安眼神一凝,不太敢相信地确认:“您说舍勒?是跟您一样的人?那愈加不能放任他和露娜独处才对。” 马赛内古的目光停留在两人消失的位置:“他的计划是跟随商队去往缇雅城,我担心在他心目中,这个计划不会因‘被拒绝还是被接受’而改变,所以不管他的实际目的是什么,我都希望他一路在明处而非暗处,这是我建议您欢迎他加入的缘由……” “基于同样的原因,在启程前去集市上购买乐器的过程肯定是愉快的,没必要为此过度担忧,反而是派人盯梢的话,有被发现后触怒此人的风险,哪怕是我亲自去查看。” “他的实力比您还强?”克雷蒂安听出了这位“指路人”话语中的前提判断是什么。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完全可以用另一套风险更低、更占据主动的分析逻辑。 “有可能,但我又把握不准。”马赛内古眉头拧紧,措辞未变。 “他给我的感觉非常奇怪,我起初觉得他的灵感强度只是和我接近,但随着接触过程越发深入,我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透他的灵性本质了,那似乎是一种质地或层次极高的特性,时不时让我有种毫无反抗之力的启示……但我又反复觉得,他只是气质出众,单纯的灵感强弱应该就只是和我相当而已……总之,反反复复,把握不准。” 这位研习“烬”的四阶有知者,只觉得舍勒一会和自己旗鼓相当,一会又完全看不清底细。 “您说得我有些不踏实起来了。”克雷蒂安皱眉苦笑,“如果他比您还强大,50镑的献礼就根本无法解释他的动机……我开始希望他真是一位游吟诗人。” “那样会更加无法解释。”坐得笔挺的马赛内古瞥了他一眼,“那样他身价更高,收取的献礼更加无法与之相匹配。” 克雷蒂安表情一滞。 …… 范宁觉得费顿联合公国的街景,和提欧莱恩帝国之间的差异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大。 如果不考虑海风,如果不考虑高温,如果仅限于讨论小城镇的建筑和交通设施。 这个世界已经进入蒸汽时代近两百年了,虽然各片大陆发展进程不一,但巴克里索港和果戈里小城的区别,也就是“21世纪与80年代”的对比,而非“近代与古代”这样大时间跨度的鸿沟。 有特色的地方在于细节。 集市的街道宽大,干净,马车不多,很多缺失的地面被乌黑的沙砾或夹杂棕绿的草皮替代,旁边的小姑娘正从容带着自己在人群中穿插行走,从这个视角只能看到她象牙色的纽扣皮靴和小黑伞。 两侧是各色遮阳伞下的摊位,再往里是错杂但不高的屋脊、拱顶或平顶天台,门店窗外的百叶帘均是淡色漆样,外面摆着各种造型奇特的多肉花盆。 没走多久,范宁好奇地在一处白色遮阳伞下蹲了下来,于是露娜也跟着停下。 三四个铁丝网笼子,下半截是水槽结构,每个笼子关有一只蟾蜍,它们的个头很大,超过15厘米,全身呈暗红色,并时不时发出一下微弱低沉的叫声。 范宁的好奇点在于牌子上写着的兰格语。 “为什么1个半便士这么便宜?……” “虽然我不觉得蟾蜍这玩意能吃,但这么大一只,捕捉和饲养也得费不少劲吧?” “关键四只全部卖出也才6个便士……难道说这标价是某个较小的计重单位?”他小声提出着各种猜测。 “舍勒先生,您理解错了。”旁边的露娜表情有些古怪。 “这牌子的意思是,支付1个半便士,您可以舔它一口。” 正文 第334章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11):猎奇 第334章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11):猎奇 “??你再说一遍,舔……舔什么?” 范宁怀疑自己听错了露娜的话,但回想起马赛内古口中的“那帮蠢货”,他逐渐意识到可能没听错。 他努力在脑海中搜索着神秘学储备知识。 以期望找到有什么隐秘组织的秘仪需要执行“舔蟾蜍”的动作。 类似的也说得通。 见到有生意上门,长着一对眯眯眼的摊主热情地提起一只笼子,凑到两人跟前。 “大个头的戈若拉多蟾蜍,一口只要一个半便士,专业饲养、除垢及日常清洁,让您舔得放心,20秒内冲上云霄。” 范宁身体僵住了有好几秒。 “……便士没法再分一半吧?”他自己提出这个质疑已经尽力了。 眯眯眼摊主扭转金属丝的位置,打开一道缝隙,脸上笑容更盛: “所以一般是三便士舔两口。” “……” 蟾蜍身上的暗红色疙瘩在颤动,两只腮帮子鼓得老大,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珠子与范宁四目相对: “呱!” 范宁的额头上开始流汗。 露娜赶紧摆了摆手,随即将他拉到一边。 她指了指身旁一座小型海水淡化塔上的张贴物。 凑了过去的范宁,脸上汗越流越多。 这张宣传物的落款是“费顿联合公国赠礼管理局”。 白纸黑字,尺寸大,字体也大。 最上方雅努斯语/兰格语的巨型双语标题更是惊为天人: 「不要舔蟾蜍!」 「“芳卉诗人”赐予南国繁多赠礼,但不是什么东西都是直接入口!比如没见过的蛞蝓和不熟悉的蘑菇……如果夜深人静之时,你看见地上蹲着眼睛发绿光的大蛤蟆,请不要舔它!」 「任何与舔蛤蟆相关的商业牟利行为都是不被倡导的!」 「做个文明的费顿人!」 看着范宁那副猎奇的阅读神态,小女孩脸上写满了“我就知道”的无奈,一手持伞一手叉腰,小挎包在海风中晃荡。 显然,南国民众的诸多“传统艺能”给舍勒先生的心灵造成了一些震撼。 她觉得这是第一次,但不会是最后一次。 “你们!收摊!” “上缴!东西上缴!” 街边传来大喝。 “见鬼了,怎么每次行动都有伱,快点把他里面的人叫出来。” “遵命,头儿。” 几名警察模样的男子,领着一队穿统一制服的人,直接把这个小摊位挤得水泄不通。 眯眯眼摊主一句废话不说,脚下一个跨栏,直接弃摊而走。 只给众人留下一道提着水桶跑路的潇洒背影。 这队人脸上有些无奈,轻车熟路地兵分三路,两人拎起剩余的蟾蜍笼子,两人继续查看周边摊位,还有更多的几人冲进了里面的几间小屋子。 “呱!”铁丝网下方的水被倒掉。 不出多时,里面小屋的十多位穿着裤衩拖鞋和简陋衬衫的年轻男女也被撵了出来。 他们一路嘻嘻哈哈,步伐轻快,脸上舒适,还有人友好地给警察分享卷烟。 不是碰到十年难遇的美事,做不出来这副表情。 一片狼藉中,露娜无奈地向范宁徐徐解释: “南国那几种致幻作用强烈的浆果和蘑菇,产量都极为稀少,价格也极为昂贵,于是有很多负担不起的堕落家伙,就盯上了戈若拉多咸水流域栖息的这种蟾蜍,时不时捉一只在手中去舔……我总是无法想象,第一个发现这种替代方法的人究竟对蟾蜍做了什么……” “它们头部附近的那些疙瘩,可能会分泌什么特殊的物质,据说舔一口就能让人感到凉爽且愉悦,以及带来强烈的幻觉和快感,而且质量稳定、起效飞快,20秒就可以发挥作用……但是,这东西有毒!轻则导致焦虑、呕吐或癫痫抽搐,重则直接让人当场暴毙,它根本不是这么用的,教堂里面的‘花触之人’只是用它来炼制一些神秘药剂……” ……类似5-甲氧基二甲基色胺的这一类,可以结合神经递质受体的化合物? 范宁脑海中闪过某些结构式和官能团,又闪过蟾蜍生存的田埂、泥潭这类极为肮脏的环境,语气十分怪异地问道: “抛开致幻的伤害不谈,他们就不恶心污垢、细菌和寄生虫?” “后者正是有人能把它做成生意的原因。”露娜撇了撇嘴,“当你想舔上一口的需求来得猝不及防,但又多多少少讲究一些卫生时,有人帮你提前捉好的、块头养得更大的、后劲更足的、清洁做得比较干净的戈若拉多蟾蜍就成了值得付费的东西……” “我认为洗拖把的清洁程度要高过它。”范宁盯着那铁丝笼下淌出的浑水连连摇头,丝毫没意识到这已经偏离了问题的重点。 “我说了他们已经算‘讲究人’。”小女孩继续撇嘴,“两口舔掉一顿饱足的膳食费,这可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出,等我们离开城镇,一路穿过海岸线和咸水河时,您可以留意一下有多少在田埂里翻找蟾蜍,像捧个椰子般直接开舔的人……” 范宁:“……” 由联合公国警安局和赠礼管理局组成的“巡逻整治小队”仍在扫荡集市,范宁看到更多的人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摊位。 对面的警察收缴的工具箱里面,装满着钉子、锤子、钻头、小刀这一类东西,摊位名是“专业颅骨钻孔手术”。 范宁还没来得及消化其中的信息量,隔壁的全家老少又直接端起木盆就跑。 盛得满满当当的蘑菇和菌子沿街洒落一地。 样式稀奇古怪,有由中空的红色笼子构成的、呈绿紫红的“死亡配色”组合的、带着发蓝光的菌丝的、像杯中装了几块石头的、像一坨土豆泥上点着无数番茄酱的…… “这不会也是拿来‘嗑’的吧?”一地的古怪蘑菇让范宁叹为观止。 已经有人去捡了。 “理论上,它们倒是‘食物’用途,仅仅理论上。”露娜说道。 “由于天气炎热,雨水比较丰富,南大陆的蘑菇特别多,鲜美程度永无止境,作为‘芳卉诗人’的繁多赠礼之一,理论上任何一种蘑菇都能吃,只要找到合适的药材烹煮方法……” “但您知道,这个‘合适’往往就容易出问题,有些毒蘑菇的加工方式往往一个药材比例或火候不对就会要了命,尤其是一些过于罕见的蘑菇,不仅难以寻到,还需要一类带着神秘因素、又有细微分别的‘洗秽灵剂’才能安全烹煮,连上流社会无法经常享受这种顶级的鲜美……” 看着范宁一副思考神色,小女孩表情变得有些忧心忡忡。 她手指重新伸向宣传物,郑重其事地道:“舍勒先生,舔蟾蜍真的不可取,此外常见几种蘑菇的美味程度也不低,您可千万不要被这些人的话语给误导了……” 误导? 范宁这才接着发现,「不要舔蟾蜍!」的正文下面,还有无数条被涂得乱七八糟的留言: 「以后我不在工作日舔蟾蜍便是,请你别毁掉我的礼拜天。」 「你是我爸爸吗?你不是。你是蟾蜍的爸爸吗?你也不是。那你管我干什么?」 「这帮家伙办事从来都不过脑子,本来我不知道这回事,现在已经在打听找蟾蜍的路上了,我谢谢你。」 「你们连蟾蜍都要管,下一步是不是要对蛞蝓和蘑菇下手了?」 良久,范宁颇为服气地低叹一句: “你们这里地广人稀不是没有道理。” 正文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12):试琴 “??你再说一遍,舔……舔什么?” 范宁怀疑自己听错了露娜的话,但回想起马赛内古口中的“那帮蠢货”,他逐渐意识到可能没听错。 他努力在脑海中搜索着神秘学储备知识。 以期望找到有什么隐秘组织的秘仪需要执行“舔蟾蜍”的动作。 类似的也说得通。 见到有生意上门,长着一对眯眯眼的摊主热情地提起一只笼子,凑到两人跟前。 “大个头的戈若拉多蟾蜍,一口只要一个半便士,专业饲养、除垢及日常清洁,让您舔得放心,20秒内冲上云霄。” 范宁身体僵住了有好几秒。 “……便士没法再分一半吧?”他自己提出这个质疑已经尽力了。 眯眯眼摊主扭转金属丝的位置,打开一道缝隙,脸上笑容更盛: “所以一般是三便士舔两口。” “……” 蟾蜍身上的暗红色疙瘩在颤动,两只腮帮子鼓得老大,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珠子与范宁四目相对: “呱!” 范宁的额头上开始流汗。 露娜赶紧摆了摆手,随即将他拉到一边。 她指了指身旁一座小型海水淡化塔上的张贴物。 凑了过去的范宁,脸上汗越流越多。 这张宣传物的落款是“费顿联合公国赠礼管理局”。 白纸黑字,尺寸大,字体也大。 最上方雅努斯语/兰格语的巨型双语标题更是惊为天人: 「不要舔蟾蜍!」 「“芳卉诗人”赐予南国繁多赠礼,但不是什么东西都是直接入口!比如没见过的蛞蝓和不熟悉的蘑菇……如果夜深人静之时,你看见地上蹲着眼睛发绿光的大蛤蟆,请不要舔它!」 「任何与舔蛤蟆相关的商业牟利行为都是不被倡导的!」 「做个文明的费顿人!」 看着范宁那副猎奇的阅读神态,小女孩脸上写满了“我就知道”的无奈,一手持伞一手叉腰,小挎包在海风中晃荡。 显然,南国民众的诸多“传统艺能”给舍勒先生的心灵造成了一些震撼。 她觉得这是第一次,但不会是最后一次。 “你们!收摊!” “上缴!东西上缴!” 街边传来大喝。 “见鬼了,怎么每次行动都有你,快点把他里面的人叫出来。” “遵命,头儿。” 几名警察模样的男子,领着一队穿统一制服的人,直接把这个小摊位挤得水泄不通。 眯眯眼摊主一句废话不说,脚下一个跨栏,直接弃摊而走。 只给众人留下一道提着水桶跑路的潇洒背影。 这队人脸上有些无奈,轻车熟路地兵分三路,两人拎起剩余的蟾蜍笼子,两人继续查看周边摊位,还有更多的几人冲进了里面的几间小屋子。 “呱!”铁丝网下方的水被倒掉。 不出多时,里面小屋的十多位穿着裤衩拖鞋和简陋衬衫的年轻男女也被撵了出来。 他们一路嘻嘻哈哈,步伐轻快,脸上舒适,还有人友好地给警察分享卷烟。 不是碰到十年难遇的美事,做不出来这副表情。 一片狼藉中,露娜无奈地向范宁徐徐解释: “南国那几种致幻作用强烈的浆果和蘑菇,产量都极为稀少,价格也极为昂贵,于是有很多负担不起的堕落家伙,就盯上了戈若拉多咸水流域栖息的这种蟾蜍,时不时捉一只在手中去舔……我总是无法想象,第一个发现这种替代方法的人究竟对蟾蜍做了什么……” “它们头部附近的那些疙瘩,可能会分泌什么特殊的物质,据说舔一口就能让人感到凉爽且愉悦,以及带来强烈的幻觉和快感,而且质量稳定、起效飞快,20秒就可以发挥作用……但是,这东西有毒!轻则导致焦虑、呕吐或癫痫抽搐,重则直接让人当场暴毙,它根本不是这么用的,教堂里面的‘花触之人’只是用它来炼制一些神秘药剂……” ……类似5-甲氧基二甲基色胺的这一类,可以结合神经递质受体的化合物? 范宁脑海中闪过某些结构式和官能团,又闪过蟾蜍生存的田埂、泥潭这类极为肮脏的环境,语气十分怪异地问道: “抛开致幻的伤害不谈,他们就不恶心污垢、细菌和寄生虫?” “后者正是有人能把它做成生意的原因。”露娜撇了撇嘴,“当你想舔上一口的需求来得猝不及防,但又多多少少讲究一些卫生时,有人帮你提前捉好的、块头养得更大的、后劲更足的、清洁做得比较干净的戈若拉多蟾蜍就成了值得付费的东西……” “我认为洗拖把的清洁程度要高过它。”范宁盯着那铁丝笼下淌出的浑水连连摇头,丝毫没意识到这已经偏离了问题的重点。 “我说了他们已经算‘讲究人’。”小女孩继续撇嘴,“两口舔掉一顿饱足的膳食费,这可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出,等我们离开城镇,一路穿过海岸线和咸水河时,您可以留意一下有多少在田埂里翻找蟾蜍,像捧个椰子般直接开舔的人……” 范宁:“……” 由联合公国警安局和赠礼管理局组成的“巡逻整治小队”仍在扫荡集市,范宁看到更多的人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摊位。 对面的警察收缴的工具箱里面,装满着钉子、锤子、钻头、小刀这一类东西,摊位名是“专业颅骨钻孔手术”。 范宁还没来得及消化其中的信息量,隔壁的全家老少又直接端起木盆就跑。 盛得满满当当的蘑菇和菌子沿街洒落一地。 样式稀奇古怪,有由中空的红色笼子构成的、呈绿紫红的“死亡配色”组合的、带着发蓝光的菌丝的、像杯中装了几块石头的、像一坨土豆泥上点着无数番茄酱的…… “这不会也是拿来‘嗑’的吧?”一地的古怪蘑菇让范宁叹为观止。 已经有人去捡了。 “理论上,它们倒是‘食物’用途,仅仅理论上。”露娜说道。 “由于天气炎热,雨水比较丰富,南大陆的蘑菇特别多,鲜美程度永无止境,作为‘芳卉诗人’的繁多赠礼之一,理论上任何一种蘑菇都能吃,只要找到合适的药材烹煮方法……” “但您知道,这个‘合适’往往就容易出问题,有些毒蘑菇的加工方式往往一个药材比例或火候不对就会要了命,尤其是一些过于罕见的蘑菇,不仅难以寻到,还需要一类带着神秘因素、又有细微分别的‘洗秽灵剂’才能安全烹煮,连上流社会无法经常享受这种顶级的鲜美……” 看着范宁一副思考神色,小女孩表情变得有些忧心忡忡。 她手指重新伸向宣传物,郑重其事地道:“舍勒先生,舔蟾蜍真的不可取,此外常见几种蘑菇的美味程度也不低,您可千万不要被这些人的话语给误导了……” 误导? 范宁这才接着发现,「不要舔蟾蜍!」的正文下面,还有无数条被涂得乱七八糟的留言: 「以后我不在工作日舔蟾蜍便是,请你别毁掉我的礼拜天。」 「你是我爸爸吗?你不是。你是蟾蜍的爸爸吗?你也不是。那你管我干什么?」 「这帮家伙办事从来都不过脑子,本来我不知道这回事,现在已经在打听找蟾蜍的路上了,我谢谢你。」 「你们连蟾蜍都要管,下一步是不是要对蛞蝓和蘑菇下手了?」 良久,范宁颇为服气地低叹一句: “你们这里地广人稀不是没有道理。” 正文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13):琴声 琴铺老板却是隐隐有些喜上眉梢了起来。 他可以对天发誓,自己虽然喜欢金钱的味道,但绝对没做过贩卖假货的亏心生意。 也就是宣传上有些浮夸,标价上有些虚高,不过成交价格这种东西,稍微砍一砍也是可以接受的嘛。 总得来说自己有底气不害怕真正的行家,顾客的要求越高,相中的档次越高,自己赚的也会越多。 露娜目不转睛地看着范宁挑琴的动作,眼神中慷慨赴死的信念越来越坚定了。 可害怕是真的害怕。 老板在下一刻凑了上去,并露出由衷的赞美式笑容。 “这位先生真是好眼光,一路挑的都是各价位最有代表性的型款,第三把就挑到了店里最名贵的琴!” 最,最名贵的?……小女孩吓得屏住呼吸,竖起耳朵。 范宁朝前方伸出手,拨响了一把红褐色其他的琴弦。 “全实木板,取材于大名鼎鼎的弥辛玫瑰木,其音色温润饱满、芳兰竟体、尤其高音区极为甜美迷人……配有狐百合圣银品丝,绕镶宝石品点,象骨琴枕和镀金卷弦器,上个世纪的古典吉他大师托恩对其生产厂家抱有极高评价” 老板的浮夸介绍滔滔不绝。 “其定制款一度价格高达500-1000镑,而现在您只需要100镑就能带走,当然,它是量产款,但同样是家族式手工打造,具备一切它应当具备的优秀机能” “你们南国这儿的好琴还真不少。” 范宁感叹似地缩回了手,并径直往收银台的方向走去。 一个小港口城市的集市店铺,这个质量梯队确实不错了。 “当然,当然。” 老板喜出望外地将这把店里最贵的琴摘下。 在快速跟上范宁的步伐前,他不忘看了一眼这位小金主打扮的女孩子。 这一单至少能抵一个月。 ……100镑,舍勒先生,您对我下好狠的手。露娜感到欲哭无泪。 她那每周进账2枚金榜、已攒了超过三位数的小金库,其准确金额是:160镑。 一度让自己颇有底气的数字,而如今兑现50镑献礼,买入100镑吉他,只剩10镑了! 露娜鼓起勇气对老板背影开口,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语气可怜、弱小又无助: “店主先生,90镑可以卖吗?” “没问题。”老板的答应十分爽快,墨镜下的嘴角疯狂上扬。 真是慷慨而富有的小姑娘啊……这是他见过砍价最轻的,砍了等于没砍。 他认为自己是一个有底线的人,心中的底价是60镑左右来着。 不过50镑也不是不能卖。 “店主先生真是个好人。”露娜心中暗自松了口气,“这样一来我还能剩20镑,总是有希望能慢慢攒回来……” 范宁走到收银台旁,拉过一把编织藤椅,一屁股坐下,开始悠闲摇晃。 店里面的帮工已将琴盒备好,老板将手中质地上乘、华丽高配的吉他搁在柜台,然后用一本正经的表情负手等待。 露娜的眼神与范宁一接触,就立马换成了稚气未脱的笑容。 “千万不能让舍勒先生觉得我勉为其难,这样旅行会不愉快的…” 她开始在挎包内寻钱。 “店主先生,麻烦将那把吉他递给我。”这时范宁伸手。 “您不需要先装盒吗?”老板有些奇怪,但问题不大,他将搁好的琴又拿起。 “啊?我说的是那一把……”范宁再次强调他伸手的方向。 老板、帮工和露娜三人循其动作望去。 空气中一时安静了下来。 “那个……”老板摘下墨镜,艰难地噎了口唾沫,“先生,您刚刚试的琴明明是那把、那把、和这一把……”他所指的是30镑、50镑和100镑定价的进阶或高端琴。 “我没说要买啊?”范宁一脸茫然。 手里已经攥着钞票和金币的露娜动作停滞。 因为舍勒先生指的那把吉他,她都能看出来,那狂放不羁的做工,那歪歪扭扭的纹理,那琴孔里依稀可见的刨花渣子…… 价格恐怕是个位数…… 老板感觉鼻子里面有点酸,悲伤不是问题,问题最大的是兴尽悲来。 吉他的用料面板从高到低分三个档次,最好的是共鸣效果最佳的“全实木琴”,即整个琴身由一整块实木做成,这在高端吉他里面根本不算亮点,属于底线而已,基本上进阶款的价位就已经是这种做工。 其次是“单面实木琴”,就是正面采用一整块实木,其他背板侧板采用胶合拼接木; 最次的则是“合板琴”,琴身全部由边角料拼接,只有表层贴一层薄薄的“奥克锡达尼亚云杉”或“弥辛玫瑰”,中间全部是糊的厚厚的木屑板…… 刚刚三把都是“全实木琴”,而范宁现在所指的,是一把最次的“合板琴”! “这把琴你们不卖吗?”见老板这么久都不回句话,范宁感到有些奇怪。 我感觉你在玩我!!老板内心仰天咆哮,但实际说出来的是: “……卖,卖。” “8镑,这把琴8镑……” 有生意难道还不做吗。 只是此时此刻表情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多么希望顾客至少是个进阶练习者,毕竟他之前差点就以为是个高端专业人士了。 没想到一通操作下来,最后选了把初学者用琴。 而且还是但凡手头稍微宽裕点的古典吉他初学者都会嫌弃的那种…… “啊,不要啊”露娜这时一个箭步冲到前面。 “舍勒先生,您还是挑您喜欢的吧,我有钱的!”她撇着小嘴仰头看范宁。 “给他5镑。”范宁将这把橙红的合板吉他抱在怀里。 怎么又成了5镑了? 老板刚想出声重申他的报价,范宁“嘎吱嘎吱”几声将吉他的第三根d弦给拽了下来,然后瞥了他一眼: “成本全算上2磅10个先令,大概赚一倍的生意,做还是不做?” 他轻轻抚摸着那根紫色的非凡琴弦,又将它缓缓装上拉伸,语气有些心不在焉。 赚一倍?100%? 帮工小伙子感到大受震撼,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工钱,并生出了做完这个月就跑路的欲望。 “做做做。”老板还在哭丧着脸。 露娜觉得自己的钱包经历了过山车般的变化,这有些刺激,又有些担心舍勒先生痛失所爱,但最后她的注意力放到了舍勒先生的“成本揭秘”上 “你比我们商会的利润率还高。”小姑娘冲着店主瞪眼。 我缺的是利润率吗,我缺的明明是底价啊!琴铺老板只得在心里大声辩解,并暗自祈祷这位顾客的琴技提升得快点,尽快来挑选一把进阶用琴。 三人各自走神间—— “叮叮咚叮叮咚叮叮咚~” 拨弦声突然从范宁指下源源不绝地流淌而出,初听似轮指、又似快速分解和弦,但都不是,而是一种层次极为密集复杂,音响效果却极为透明空灵的奇异音群。 意大利古典吉他大师卡洛·多明尼康尼的代表作:《牧羊人组曲》(koyunbaba,19),第四乐章,急板。 一首充满着强烈东方神秘主义色彩的作品,对于这个世界的听众,更是有着未知而深邃的引人入胜。 仅仅这个序奏 几人顷刻间被拖入了无边的黑暗与神秘。 远古的大地,黎明的雾霭,森林浩渺,造物苏醒,溪水奔流……音乐作即兴式地展开,带着深深的迷狂陶醉,灵性欲要被宁静吞噬,又欲要被漩涡撕碎,两种截然不同的重复和变化在辗转拉扯。 过往思绪化为朦胧的梦境群象,一个个扬起又破灭。 音乐仅仅过了二十来小节就戛然而止。 “你这琴性价比挺高啊。” 范宁按止琴弦,缓缓起身,并示意捂住小嘴的露娜跟上。 琴铺老板在原地呆若木鸡。 再次回过神来时,他觉得灵感升高到了欲要跌倒的程度,房间内充满了浓郁的花香,充满了真实的香槟酒气。 强烈的晕眩和幻觉。 一切就像被太阳烘焙过般,暖得让人头脑迷倦,让人迫切渴望钻回那个梦。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回过神来。 可下一刻他眼神又陷入了更大的呆滞。 “这,这是……” 店铺里有一株载于盆内的苗木,日光透过天窗洒在它的上面。 他望着苗木,浑身在微微颤抖。 上方的枝桠间,结出了一颗流转着奇特光晕的橙红色果实。 正文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14):夜宴 “‘芳卉诗人’的祝福徽记会是怎么样的呢?” 折返时暮色已经初现,范宁抱着把劣质吉他,在温热的海风中思考着这个问题。 在来时他尝试问过露娜,暂没得到有价值的收获。 不过这第一次来南国后奏响音乐,他隐约体会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新奇感觉。 非要形容的话,像是得到了某位高处存在的关注,然后“创造出了什么东西”。 当然,音乐演奏本身就是一种创造过程,作为神秘学仪式中最为重要的程式之一,得到见证之主的注视和回应也不奇怪…… 但范宁觉得,刚刚短暂的几个小节试奏,那种创造感就极为“具象化”,带给星灵体的共鸣也极为强烈——连听众都能有所察觉,他自己肯定比听众还要清楚。 自己的演奏产生新奇感的原因,是因为震荡了那根非凡琴弦的神性,还是和自己处在这片“芳卉诗人”的领域国度有关,他现在也拿捏不准。 太阳还在地平线上方慵懒地不肯落下,两人右侧的花圃、小店、苇塘和干草堆,更远方的椰树与沙滩,一切景物都笼罩在迷人的晚霞红光里。 就像浸在酒中。 “舍勒先生,您刚刚的那几下拨弦,真是好神秘好神秘的创作。”露娜仍然沉浸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清醒后的悸动幻觉与浓郁花香里。 范宁“嗯”了一声。 虽然是意大利作曲家作品,但自己作为前世的东方人,一时兴起试了试这首东方神秘主义色彩浓厚的曲目。 “我有没有可能学会?” 她已经完全确信舍勒先生是一名真正的见习游吟诗人,甚至于他计划取得祝福徽记的目标,也很可能会在不久后实现。 但这个提问花了一些勇气,主要原因在于愧疚和底气不足。 ——舍勒先生选了最劣质的这把吉他,肯定是因为自己心性不成熟,无意中还是露出了担心价钱的表情,然后被他看出来了。 “短时间做不到。”范宁如实回答,“它的音型很特殊,要以轮指和多声部控制作为基础相结合,而后两者就已经是古典吉他中比较高级的技法了。” ……仅仅只是短时间不行吗?露娜却是因为这个结论在高兴。 “什么是轮指?”她追问道。 “轮指就是‘哒哒哒哒’……”范宁口中做拟声词的比喻,“把原本有一定持续时值的长音,拆成密集而快速的同音去反复弹,这样旋律会有奇特的急促和流动感……它很需要手指独立性,刚开始不适合初学者练。” “那什么叫多声部?”小姑娘提了第二个问题,随即开始担忧自己会不会烦人,“抱歉,我好像问多了,您过几天再回答我也没关系。” “如果你能听到两个或以上部分就叫多声部,比如刚刚似乎有类似轮指的旋律,又有低音,还有一组又一组的华彩装饰。”范宁依旧在随意回答。 “谢谢。”她脚步放慢,微微欠身,又加快步伐跟上。 “说说马赛内古。” “啊,我们的‘指路人’先生吗?他怎么了?” “他做了不错的提议,我顺带问问。” 范宁清楚自己之前浑身破烂,两手空空,能唬住露娜这样的小女孩,是全凭一张脸和嘴,正常的成年人将他当做流浪者再正常不过,他刚刚本来已经准备回归自己原本的调查计划,两个方案孰优孰劣也说不定。 但后来……若不是相信“画中之泉”的伪装特性无懈可击,他差点以为这人是认出了伟大音乐家卡洛恩·范·宁——虽然自己还未有过巡演经历,但最后一次看到的唱片销售报表显示,南大陆占了世界市场份额的12%。 所以马塞内古这般以礼相待的动机,不可避免地让范宁产生了一些兴趣。 “马赛内古先生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指路人’,也有着出神入化的剑技与枪法。”露娜分享着她所知道的信息,“他是弥辛城商会荣誉会长、法雅公爵夫人的座上宾,我们的共事经历不只这一次,父亲给予的优厚报酬让我们保持了愉快的合作关系。” 范宁分析着其中的信息。 从她的描述来看,此人很有可能是一名有知者,而且是官方有知者。 在西大陆和南大陆的宗教政体下,官方有知者和正神教会几乎可以划等号,若是如此,从马赛内古开始去逐步接触芳卉圣殿是比较合适的。 “‘指路人’是神职人员的意思吗?”于是他试图确认。 “不是哦,神职人员是‘花触之人’。”露娜摇头,“他们是直接祀奉‘芳卉诗人’的存在,我们这种商贾家族,单凭金钱很难请得动他们相助。” “想要愉快而完美地度过一段旅程,我们更多地依靠‘指路人’和护卫一起确保平安,也依靠‘游吟诗人’带来好运……当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平安和好运是相辅相成的。” 闻言范宁沉吟片刻: “旅行为什么需要‘指路人’呢?是因为远离城邦的地带会遇到劫掠的强盗吗?” “这是一个重要原因,还有就是要避免迷路。” “迷路?”范宁有些错愕,“经验丰富的行商会不认识路吗?而且……没有地图吗?” “地图的精细程度永远不能满足要求。”露娜说道,“而且,这里地广人稀,雨林、原野和海洋各处又造物奇特,长距离的行路很容易出现一些幻觉和误判……” “总之,迷路是很常见很容易碰到的事情,有时就发生在做梦般的恍惚片刻。” “好吧……”范宁微微颔首以表知悉,不过他还是有些觉得难以理解。 商队下榻的旅馆是个极为宽敞的合抱式庭院,地面是海滩一样是细腻的白砂,角落种着椰树、仙人掌和奇花异草。 暮色笼罩整个院落,中间燃起几簇篝火,有人已在上方转动着叉有大鱿鱼、海参和海胆的木签,溢出的水份滴在槽内滋滋作响,乌榄与枣木燃烧的烟气与海鲜香味混合,化作一团烟雾在上空打转。 在明日启程前,首个南国的夜晚将于这处巴克里索港度过。 “舍勒,你抱了把吉他后,比刚才要像游吟诗人多了!” 安在人群中伸出手臂,火苗透过她那玫瑰色的肉体在发光。 范宁走近这堆十来人围成的篝火,找了个地面随意而坐,将琴搁在身旁。 安凑了过去,看清它模样后却大为惊讶: “天呐,我的妹妹,这就是你们逛了这么久的成果,你竟然给他买了把劣质的胶合板吉他!” “我……”露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基于之前那些微妙的心思,她不好意思说是舍勒先生自己选的,这导致了事情完全没法很好地解释清楚。 她只得发出比蚊子还细的无力辩解: “我不是故意的……” 正文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15):恋歌 “??你再说一遍,舔……舔什么?” 范宁怀疑自己听错了露娜的话,但回想起马赛内古口中的“那帮蠢货”,他逐渐意识到可能没听错。 他努力在脑海中搜索着神秘学储备知识。 以期望找到有什么隐秘组织的秘仪需要执行“舔蟾蜍”的动作。 类似的也说得通。 见到有生意上门,长着一对眯眯眼的摊主热情地提起一只笼子,凑到两人跟前。 “大个头的戈若拉多蟾蜍,一口只要一个半便士,专业饲养、除垢及日常清洁,让您舔得放心,20秒内冲上云霄。” 范宁身体僵住了有好几秒。 “……便士没法再分一半吧?”他自己提出这个质疑已经尽力了。 眯眯眼摊主扭转金属丝的位置,打开一道缝隙,脸上笑容更盛: “所以一般是三便士舔两口。” “……” 蟾蜍身上的暗红色疙瘩在颤动,两只腮帮子鼓得老大,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珠子与范宁四目相对: “呱!” 范宁的额头上开始流汗。 露娜赶紧摆了摆手,随即将他拉到一边。 她指了指身旁一座小型海水淡化塔上的张贴物。 凑了过去的范宁,脸上汗越流越多。 这张宣传物的落款是“费顿联合公国赠礼管理局”。 白纸黑字,尺寸大,字体也大。 最上方雅努斯语/兰格语的巨型双语标题更是惊为天人: 「不要舔蟾蜍!」 「“芳卉诗人”赐予南国繁多赠礼,但不是什么东西都是直接入口!比如没见过的蛞蝓和不熟悉的蘑菇……如果夜深人静之时,你看见地上蹲着眼睛发绿光的大蛤蟆,请不要舔它!」 「任何与舔蛤蟆相关的商业牟利行为都是不被倡导的!」 「做个文明的费顿人!」 看着范宁那副猎奇的阅读神态,小女孩脸上写满了“我就知道”的无奈,一手持伞一手叉腰,小挎包在海风中晃荡。 显然,南国民众的诸多“传统艺能”给舍勒先生的心灵造成了一些震撼。 她觉得这是第一次,但不会是最后一次。 “你们!收摊!” “上缴!东西上缴!” 街边传来大喝。 “见鬼了,怎么每次行动都有你,快点把他里面的人叫出来。” “遵命,头儿。” 几名警察模样的男子,领着一队穿统一制服的人,直接把这个小摊位挤得水泄不通。 眯眯眼摊主一句废话不说,脚下一个跨栏,直接弃摊而走。 只给众人留下一道提着水桶跑路的潇洒背影。 这队人脸上有些无奈,轻车熟路地兵分三路,两人拎起剩余的蟾蜍笼子,两人继续查看周边摊位,还有更多的几人冲进了里面的几间小屋子。 “呱!”铁丝网下方的水被倒掉。 不出多时,里面小屋的十多位穿着裤衩拖鞋和简陋衬衫的年轻男女也被撵了出来。 他们一路嘻嘻哈哈,步伐轻快,脸上舒适,还有人友好地给警察分享卷烟。 不是碰到十年难遇的美事,做不出来这副表情。 一片狼藉中,露娜无奈地向范宁徐徐解释: “南国那几种致幻作用强烈的浆果和蘑菇,产量都极为稀少,价格也极为昂贵,于是有很多负担不起的堕落家伙,就盯上了戈若拉多咸水流域栖息的这种蟾蜍,时不时捉一只在手中去舔……我总是无法想象,第一个发现这种替代方法的人究竟对蟾蜍做了什么……” “它们头部附近的那些疙瘩,可能会分泌什么特殊的物质,据说舔一口就能让人感到凉爽且愉悦,以及带来强烈的幻觉和快感,而且质量稳定、起效飞快,20秒就可以发挥作用……但是,这东西有毒!轻则导致焦虑、呕吐或癫痫抽搐,重则直接让人当场暴毙,它根本不是这么用的,教堂里面的‘花触之人’只是用它来炼制一些神秘药剂……” ……类似5-甲氧基二甲基色胺的这一类,可以结合神经递质受体的化合物? 范宁脑海中闪过某些结构式和官能团,又闪过蟾蜍生存的田埂、泥潭这类极为肮脏的环境,语气十分怪异地问道: “抛开致幻的伤害不谈,他们就不恶心污垢、细菌和寄生虫?” “后者正是有人能把它做成生意的原因。”露娜撇了撇嘴,“当你想舔上一口的需求来得猝不及防,但又多多少少讲究一些卫生时,有人帮你提前捉好的、块头养得更大的、后劲更足的、清洁做得比较干净的戈若拉多蟾蜍就成了值得付费的东西……” “我认为洗拖把的清洁程度要高过它。”范宁盯着那铁丝笼下淌出的浑水连连摇头,丝毫没意识到这已经偏离了问题的重点。 “我说了他们已经算‘讲究人’。”小女孩继续撇嘴,“两口舔掉一顿饱足的膳食费,这可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出,等我们离开城镇,一路穿过海岸线和咸水河时,您可以留意一下有多少在田埂里翻找蟾蜍,像捧个椰子般直接开舔的人……” 范宁:“……” 由联合公国警安局和赠礼管理局组成的“巡逻整治小队”仍在扫荡集市,范宁看到更多的人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摊位。 对面的警察收缴的工具箱里面,装满着钉子、锤子、钻头、小刀这一类东西,摊位名是“专业颅骨钻孔手术”。 范宁还没来得及消化其中的信息量,隔壁的全家老少又直接端起木盆就跑。 盛得满满当当的蘑菇和菌子沿街洒落一地。 样式稀奇古怪,有由中空的红色笼子构成的、呈绿紫红的“死亡配色”组合的、带着发蓝光的菌丝的、像杯中装了几块石头的、像一坨土豆泥上点着无数番茄酱的…… “这不会也是拿来‘嗑’的吧?”一地的古怪蘑菇让范宁叹为观止。 已经有人去捡了。 “理论上,它们倒是‘食物’用途,仅仅理论上。”露娜说道。 “由于天气炎热,雨水比较丰富,南大陆的蘑菇特别多,鲜美程度永无止境,作为‘芳卉诗人’的繁多赠礼之一,理论上任何一种蘑菇都能吃,只要找到合适的药材烹煮方法……” “但您知道,这个‘合适’往往就容易出问题,有些毒蘑菇的加工方式往往一个药材比例或火候不对就会要了命,尤其是一些过于罕见的蘑菇,不仅难以寻到,还需要一类带着神秘因素、又有细微分别的‘洗秽灵剂’才能安全烹煮,连上流社会无法经常享受这种顶级的鲜美……” 看着范宁一副思考神色,小女孩表情变得有些忧心忡忡。 她手指重新伸向宣传物,郑重其事地道:“舍勒先生,舔蟾蜍真的不可取,此外常见几种蘑菇的美味程度也不低,您可千万不要被这些人的话语给误导了……” 误导? 范宁这才接着发现,「不要舔蟾蜍!」的正文下面,还有无数条被涂得乱七八糟的留言: 「以后我不在工作日舔蟾蜍便是,请你别毁掉我的礼拜天。」 「你是我爸爸吗?你不是。你是蟾蜍的爸爸吗?你也不是。那你管我干什么?」 「这帮家伙办事从来都不过脑子,本来我不知道这回事,现在已经在打听找蟾蜍的路上了,我谢谢你。」 「你们连蟾蜍都要管,下一步是不是要对蛞蝓和蘑菇下手了?」 良久,范宁颇为服气地低叹一句: “你们这里地广人稀不是没有道理。” 正文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16):骑士 马赛内古一连用了三组类比,来论证“宫廷之恋”是在偷换概念。 虽然事情本身不算“八卦”,但这一类关于“爱情”的话题讨论显然能引起大家的兴趣。 尤其是女孩子们的兴趣。 卡米拉和安调整了一下落座的位置,连露娜的表情都很认真,只有特洛瓦本人仍专心听着游吟诗人的音乐,研究着他们指尖下的琴技。 篝火噼里啪啦地响,火星和烟灰上扬,范宁在思考时一连眨眼。 “未曾拥有的爱不算爱,您反对‘宫廷之恋’的论述方式具备相当的说服力。”他荡漾着杯中香槟,“但让我感到有趣的是,您的衣着打扮,您的尚武风度……像个骑士。” 观点本身很出彩。 可“宫廷之恋”是和骑士制度伴生的道德准则,这“利益相关”反差感让范宁觉得莫名有趣且好笑。 】 “我的先祖们曾担任过弥辛城邦、缇雅城邦和帕拉多戈斯群岛的数任骑士长,两三百年前的最后几任。” 绵密的气泡在马赛内古的酒杯中升腾又破裂,他解释起范宁所说的“像个骑士”的原因。 “骑士制度走了好几百年的下坡路,在蒸汽革命时期的北大陆最先名存实亡,然后就是这里……作为费顿联合公国的骑士长家族后代,一名指路经验、格斗术、剑技和枪法都不辱血脉的后代,其实我具备相当游刃有余的选择空间……” 他笑着将桃红色的澄清液体饮尽:“我可以选择不继承那些历史荣耀,因为现在都新历10世纪了,在枪炮、巨舰和飞空艇盛行的时代,没人会逼迫我做选择……如果我与家族过往做个道别,可以拥有更自由的身份、更安全的隐私,并在行个人之事时的道德束缚更小,但是,我最终选择了继承……” 女孩子们逐渐有了种听英雄故事的感觉,范宁好像恍忽间也有这种感觉。 “啊!这也太酷了,所以坐在我面前的‘指路人’先生并不是一名‘骑士文化爱好者’,您是一位出自弥辛公国的真正的名门骑士长!”卡米拉赞扬道。 “所以在这个工业时代,您选择继承是因为心中的信念与荣耀对吗?”安问道。 “主要还是来钱快。”马赛内古答道。 听故事听得津津有味的范宁愣住了。 “叮…冬…叮……冬……” 琉特琴凄美的重复音型在菲利指尖下澹去,另外一位游吟诗人马丁尼奏响了手风琴。 一曲深沉而热烈的探戈舞曲,迷人的激情在节拍下暗流汹涌。 “你们得弄清一个道理:‘不属于当下时代’不等于‘失去生命力’,或更直白地说,不等于‘失去市场’。” 这位骑士享受着摇曳的律动,又给自己甄上一杯香槟。 “现在怎样能成为一位骑士甚至贵族?不需要从扈从做起,不需要打造盔甲,不需要军事训练,也不需要征战或效忠,甚至连一匹马都不需要……诸位只需要一次政治献金,或在各领域的一些小小造诣,就能获得‘爵士’头衔,而那些富有的大工厂主则可以一路平地登云……” “环节中唯一保留的是‘封授宣誓’。”他摇头笑了笑,“这是为什么呢?当然是民众富有智慧,只有傻子才去老老实实按部就班、消耗心神,大家只钟爱‘摘桃子’的最终仪式,只要最后那一步足够繁琐,足够舒爽,足够耗尽几日的筹备精力,他们就有了一种‘努力终有回报’的错觉。” “看得出您对此种现象持批判态度。”范宁忍不住认真点了点头。 女孩子们听得过于投入,特洛瓦沉浸在音乐中,克雷蒂安去往了其他篝火堆碰杯……论“捧跟”,自己是专业的。 其实作为前世现代人,对这类现象看得比较多后就习惯了:快餐式的流程化恋爱、“45日迅速上岸”、“90天钢琴速成”、培训进修班不重视听课而重视合影和证书……它们都相当具有市场。 “啊不,我持认同态度。” 马赛内古的下一句话让范宁表情愣住。 第二次了,这人总是来一堆煞有介事的铺垫论述,然后在你觉得他要顺理成章下结论时,来一个急刹车转弯。 “‘结果’才是真理,‘过程’不是。聪明人总擅长用更小的精力达成最大的目标。” 他和范宁碰了碰杯:“您想想,现在说是骑士制度‘名存实亡’,实际上它亡了吗?没有,大家对它有鄙夷不屑吗?也没有!大家对它和更高的贵族称号都热衷得很!‘封授宣誓’仪式越来越浮夸隆重,政治献金的价目表也逐年水涨船高……” “那帮逐利如逐命的工厂主、企业主们可不是傻子,他们发现骑士和贵族制度仍是一件利器,将经济地位巩固并往上转化的利器,他们意识到其在工业时代仍有‘市场价值’……很多人喜欢批判‘如今什么人都能成为骑士’,殊不知受册封者仍然是社会金字塔上端的阶层,从中古时期到蒸汽革命以来,一切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至于我,有更好的起点为何不用?像我这样的‘名门正统’,在当下仍十分具有市场,我作过精确的考量,结合自身的欲求、条件和资质的考量……我发现只不过牺牲一些自由和隐私,只不过稍稍戴点道德枷锁,把过往那些讲究的礼仪拾起、把先祖的荣誉梳理好、把个人形象拾掇好,就能接触到原本可能要奋斗二十年才能接触到的阶层,就能成为一个公国里大人物的座上宾,获得一个又一个响亮头衔、一笔又一笔丰厚的献金与委托……对于一个唯‘结果论’者而言,如何去作人生规划,去实现自己的欲求,则就再清楚不过了。” 露娜的长姐卡米拉听到这里后发现,这和她心目中的理想骑士形象似乎不太一样,她起初有点失望,但又觉得没那么失望,更多的是有趣,她忍不住评价道: “所以您是一个追名逐利……哦,原谅我,没有任何贬义成份,仅仅是在总结您自己的观点……您选择了一条能更高效实现自己欲求的道路,这很合理,人人皆有欲求,我们赞美‘芳卉诗人’,正是因为她永远能用繁多的赠礼满足我们所求,不过您把话说得这么坦诚是我没想到的……” “为什么不呢?”马赛内古摇头而笑,“首先,没有人的出身比我更名正言顺,其次,我接的都是正当委托,从不做恃强凌弱这等违反原则之事,最后,骑士守则规定不能撒谎。” “所以您的欲求是什么?”范宁好奇问道,“做委托,晋升高位……晋升剑技和枪术?做更多的委托,晋升更高超的剑技和枪术?最终赚上一大笔钱并成为顶层上流人士??” 钞票无论何时都是个好东西,范宁对此深有体会,提高社会地位需要它,发展艺术事业需要它,就连非凡资源也可以依靠“金镑置换法”。 马赛内古摇了摇头:“赚钱算是过程目标,但不是终极目标,从今日讨论的中心话题‘宫廷之恋’来说,我的终极目标与她们的哥哥特洛瓦先生截然相反……” “坦白地讲,我的先辈里面,这样的事情只多不少,什么‘表白效忠,接受宠爱,贵妇居高临下地俯视,骑士在塔楼下吟诵情歌’……明明是‘感伤虐恋’,有些人非得说它是‘典雅爱情’,我生来就注定为我的骑士长先祖们一雪前耻。” 这位骑士世家的后代有知者说着,喀哒一下扯掉手里的皮皮虾壳,往嘴里一抛: “我计划将看上一位王室贵族家的女儿,伯爵之女勉强,公爵之女更好,阶层上不封顶,管她是已婚贵妇,还是未婚千金,看上了就要将她娶到手,真正的从身到心的占有。” 正文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17):暴力与田园诗 ……好家伙,真是没人比你更懂骑士精神啊。 马赛内古的“人生目标”,听得范宁眼睛接二连三地眨动。 比起提欧来恩那帮刻板的绅士淑女,这南大陆的人一下子就把格局打开了。 坐在范宁另一侧的安,并拢自己的长腿,探身望向马赛内古:“如果说‘宫廷之恋’是个伪概念,那这种不带爱情成份的占有欲,会不会也是呢?” “不会,我一定会带有强烈的爱,对于未来的那位贵族女性。”马赛内古一改慵懒神态,严肃指正,“事实上,在外部的客观条件趋于理想化时,产生爱情的门槛是很低很低的……” 产生爱的门槛很低?安微微一怔。 马赛内古用手比划道:“如果说这样有些难以理解,您不妨想象一位相貌英俊、气质出众、才华横溢的男士,再想象自己出身名门、优雅迷人,与之势均力敌,最后想象你们经历了一场浪漫邂后,并在一些有意无意制造的环境下独处……” “如此,您是否觉得,爱的到来无需一点门槛与运气,简直是近乎必然的事情?” “好像……有这么一点……”安先是闭眼想象,而后点头出声。 “所以,面对一位高贵美丽的贵妇或千金,产生爱意是自然且寻常的事情,对方能否垂青自己,也同样依赖于她视角里的条件,这是我坚持认为‘娶得一位大贵族女性’最终一定可以实现的原因,没有两个人生来就匹配不上,无非是你的资产不够,买不到更高的爵位,或者你不够能打。” 说到这里,骑士的表情带上了一丝伤感:“可惜,这个道理我若能明白得更早,也就不必经受那几次无谓的神伤了。为先祖一雪前耻的目标并非坦途,唯有坚定地克服‘宫廷之恋’的虚无主义倾向,坚定地将提升武力与赚取钞票作为自己的唯一实现途径。” ……马赛内古先生好像有很多故事的样子。露娜一直在旁边暗中认真听讲。 “我略有异议。”范宁这时却是摇头,“您说的‘武力’或‘财力’,在爱这种事情上或许是助力因素,但不一定是决定因素。” 他将一串吃干抹净的木签投入篝火:“只要是我想吸引的女孩,不管她出身高低,我都可以仅凭音乐让她爱上我。” ……舍勒先生好像也有很多故事的样子。露娜越来越有精神了。 安这下对范宁说的话大感惊讶,难道他不是一位拿胶合板吉他扮演游吟诗人的流浪者吗? “舍勒先生,这恰恰正是我想接着讨论的。”马赛内古似乎对范宁的话语感到很坦然,“说起来,我能有后面的觉悟,也是从游吟诗人们身上学到了宝贵经验,在这几百年的历史变革进程中,你们比骑士阶层做得更聪明。”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听了他的话,菲利茫然抬头。 马赛内古继续十分富有深意地看了范宁一眼: “历史上的游吟诗人总是覆盖着一层神秘的面纱,现在的人们也愿意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其意义。比如想象中,他们总是抱着一把乐器,衣着褴褛,四处漂泊,过着随心所欲又极尽浪漫的生活,他们总是带着一丝接近于‘流浪者’或‘旅行家’的印记,他们受人敬重的原因在于其艺术人格,而非世俗上的阶层地位……” 】 “然而真实的历史并非如此。” ……并非如此?几位女孩子睁大眼睛。 深谙音乐史的范宁却神色未变,继续澹笑着听马赛内古讲述。 当然,他心底在揣摩着刚刚对方那道蕴含深意的眼神是什么用意。 “古代的游吟诗人们,其实是社会高级成员,哪怕是巅峰时期的骑士阶层,与之相比地位都要稍逊一筹。游吟诗人写出作品后,并不总是亲自演唱,而是更多让那些名歌手后辈、巡游演艺者、杂耍艺人或乡村乐师代劳,以传播他们的音乐作品……” “而且,社会意义上的人本就具有多重身份,其职能往往有重叠之处。很多游吟诗人本身就是骑士、贵族、教士甚至是君主的使者、联络员或公关发言人,整个王室成员乃至公国民众的艺术教化也由其负责,他们不光是歌唱家,还必须是作曲家、演奏家、音乐学家、音乐教育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如今的游吟诗人和骑士有类似之处,定义被扩大了,门槛被降低了,含金量也不如那时高了。” 范宁听到这时微微颔首。 作为中古时期上流社会的道德准则,“宫廷之恋”直接关联两大群体:一头是当作“现实”去践行它们的“骑士贵族”,另一头就是当作“素材”去谱写它们的“游吟诗人”。 三者是经常被人们放到一起去谈论的东西,它们在每片大陆的人文土壤里都留下了深刻烙印,蒸汽时代的绅士文化就是从骑士制度一脉相承下来的。 而现今的学院派严肃音乐家,就是曾经游吟诗人群体中,那部分在宫廷担任要职的佼佼者后代,只不过如今在各地已不再是那个叫法,唯南大陆保留着更原汁原味的文化习俗。 他们仍具备真才实学,但通常只是长于一两个领域,不如曾经那么“全能”了。 “我或许知道您想表达什么。”范宁说道,“在蒸汽时代激荡不安的社会思潮中,骑士阶层和游吟诗人都曾面临衰落,但后者做了一件聪明的事,这让他们滑落没这么明显:他们始终远离了‘宫廷之恋’本身,而将其往理想化和文学化的方向上发展。” “宫廷之恋”在如今浪漫主义时期的严肃音乐作品——特别在“标题音乐”中——是随处可见的灵感、也是最受民众青睐的故事内核之一。 不仅没变老土,反而愈加时尚了。 “对,您看,这就有意思了。”马赛内古笑道,“骑士是‘宫廷之恋’的亲历者,刻骨铭心而不得,带着一生的遗憾终老,但传唱、谱写、演绎‘宫廷之恋’的游吟诗人,却在持续地收获鲜花荣誉和美人垂青……什么东西一旦把距离拉远,把美感单纯地提炼出来,它就澹去了亲历者阴沉的一面,变成了一种感动,一种艺术享受……” ……为什么感觉他仿佛是在针对舍勒先生。安和露娜不由得同时看了范宁一眼。 范宁却是在深以为然地点头:“这就是你觉得游吟诗人做得更聪明的原因?” “没错,所以您提到的自己过往感情经历,也是合理的。沉湎于“宫廷之恋”本身必然是死路一条,但世上也不只有武力加钞票一条破局之路,‘芳卉诗人’其实教导了渴慕者两类方法,取决于她所赠予你的天份是关于欲求的予夺,还是关于艺术的灵感。” 马赛内古用酒杯先碰自己,后指范宁: “两条得到爱的途径,在我这里叫‘暴力’,而在你这里,叫‘田园诗’。” 正文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18):晚安 叮—— “你提出了一个有神秘主义色彩的疑问。”范宁用酒杯轻轻碰撞石台。 “不是疑问,是答桉。”马赛内古纠正道。 “是疑问。”范宁认真重申。 爱,或可表述为暴力与田园诗。 他觉得自己的隐知有所增长,主要在‘烛’与‘池’两方面,这或许与“芳卉诗人”的奥秘有关。 未来的《第三交响曲》将是自己晋升邃晓者的密钥,虽然现在“隐喻攀升路径结构”的灵感尚未出现,但他隐约把握到了一丝和作品开篇有关的什么东西。 这说明广泛的游学和研习有助于博闻,哪怕交流对象的层次不及自己。 他朝露娜招了招手,示意小女孩将吉他递过来。 ……答桉?疑问?这两人的讨论让安逐渐疑惑不解,但是当她看到舍勒抱起吉他,眼眸中的疑惑便被异彩取而代之。 他一定得会一点吉他,这才很棒,没有辜负那迷人的气质,呃,就是吉他翻了卷木渣子…… 露娜脸蛋上的表情则从懊恼变为欢呼雀跃,她有另一种激动和期待。 就那首!舍勒先生试琴时的那首充满神秘的独奏,这肯定是他压箱底的绝技! “一个完美的夜晚,两位游吟诗人先生带来了很好的音乐,这让人委实无法忘却,昔日那些躁郁不快之事……”范宁的声调归于忧郁。 “而源起中古时期的‘宫廷之恋’就是极好的艺术题材,是绝妙的情绪出口。” 这让众人的目光纷纷集中到他身上,并更加带着诧异。 夏夜中的诗人总是能激起丰富的感官想象,而映衬其上的橘黄火光,就如混合着感伤与甜蜜的毒汁般致人呼吸紊乱。 “那么,作为呼应的总结,作为邀约的回礼,我祝露娜晚安。”他澹笑着看了小女孩一眼,然后又以古雅努斯语重复了最后一个词,就像作品的原德语标题那样—— “gute nacht” “晚安?所以说,这是个标题?”菲利和马丁尼两位游吟诗人最先反应过来。 “啊,不是之前那首啊……”露娜又诧异又惊喜,“不过,好极了,不管如何,你们之后总不会再质疑我了!” “在夜晚聚餐的结尾,晚安好应景……”安将下巴抵在了自己双膝上,开始发散起思维,“是已有作品还是即兴而写呢?舍勒先生说这是‘宫廷之恋’,那就是爱而不得了,可我为什么觉得‘晚安’听起来像是甜美的爱情诗呢?……那样我觉得我亏大了,竟然被露娜以一把胶合板吉他给误打误撞抢掉了?天啊,她根本还不懂这些啊……” 在大家的注视下,范宁双手轻轻抚上琴弦,脑海中的那些钢琴伴奏织体,完美无瑕地转化成了古典吉他的语汇。 舒伯特声乐套曲集《冬之旅》,第一首艺术歌曲,《晚安》。 这部套曲共24首,文本来自于缪勒的同名长诗《冬之旅》,作为海涅评价下的“真正的德国诗人”,缪勒对古希腊的悲剧性诗歌研究极为深入,作品具有强烈的抒情意味,24首诗篇即可独立成小曲,又可以连点成线,呈现完整的悲剧叙事剧情。 它讲述了一个哀婉的爱情故事,亦是广义上的“宫廷之恋”: 主人公是一名磨坊工人,作为情窦初开的青年,他在飘着雪花的冬夜鼓足勇气向恋人表白,却被心上人无情回绝,于是伤心欲绝,负上行囊,走上背井离乡的远行之旅,以期澹忘掉往昔的沉郁和不快。 可旅途过程中,景物却不断触及回忆,撕开内心的伤疤:熟悉的风向标、婆娑的菩提树、古老的村庄、邮车的号角、奔流不息的小溪、荒野中的狗吠……总能激起与往日相关的点点滴滴,尤其是温馨的梦境,与凄凉的现实形成鲜明了的对照。 《冬之旅》,舒伯特自己一生经历的真实写照,其技法高度和思想深度均达到了卓绝千古的层次,是德奥艺术歌曲文献中的巅峰之作。 “冬—冬—冬—冬—……” 2/4拍,范宁拨出阴郁的d小调柱式和弦,似冬日凌晨的晦暗夜幕与漫天飞雪。 序奏旋律的下行音阶被奏出,主人翁从心爱的女孩房门口转身离去,在黑夜中拉开流浪的序幕。 是啊,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过客和流浪者呢。 众人看着舍勒先生抱琴而坐,灵性被其落寞的启示所侵染,第7小节的不完全拍,他唱响了《晚安》的男高音旋律,带着凄清又寂寥的漫漫愁思: “我来时是孤单一人, 我走时,还是孑然一身。 五月有遍地的鲜花, 是对我的垂怜。 女孩谈着爱情, 母亲还想起了婚姻。 女孩谈着爱情, 母亲还想起了婚姻。” 四句诗歌之后,范宁缓缓深吸换气,左手切换至高品,右手以fp的突强-突弱表情术语,拨出半音化的附点八度,似寒风中瑟瑟发抖。 随即他低低地反复吟唱两遍: “现在阴冷笼罩了世界, 路上的雪,是厚厚的一层。” 听到这样凄凉的诗歌,安抵着下巴怔怔出神。 他刚刚还说自己可以用音乐俘获任何他想俘获的人,对啊……这具备相当的吸引力,这样难道还会有女孩拒绝吗?这不可能,但如果不是如此,为什么他能写出如此伤心欲绝的歌谣? “起身的时刻, 不该我来决定; 黑夜中的道路, 唯我自己找寻 陪伴我旅程的, 只有月光下的阴影。 陪伴我旅程的, 只有月光下的阴影。” 《晚安》的前半段是典型的分节歌结构,即同一段曲调用不同歌词重复,范宁唱响了第二段诗节,依旧是沉重不安的基调,寒冷彻骨的间奏,以及低沉的反复吟诵两遍。 “白茫茫的大地上, 我找寻着鸟兽的足印。” 似有一线明媚的阳光洒入,歌曲转入d大调,范宁似在拾掇记忆中的诸多美好,似乎有些释然了: “为什么要徘回,等待? 总有一天会要我离开。 让离群的狗叫它的吧, 既然主人把它关在门外。 爱情就喜欢流浪, 这是上天的安排。 她来了,然后又离开, 晚安,我的爱!” 范宁眼神带笑,仰头而歌。 对,自己在扮演一位忧郁的游吟诗人,就是这样的感觉。 但不知怎么,脑海中总是浮现起拂晓那日的场景,特纳艺术厅走廊上亮着暗澹的安全灯光,自己信步走在红毯上,与那些房门擦肩而过,最终来到暗门之前。 换源app】 半音级进的吉他旋律,将光芒拉回暗澹的现实,作为《冬之旅》套曲的第一首,它的叙事功能注定是反映与过去时光诀别的开始。 “我不愿打搅你的歇息, 不会把你从梦中吵醒。 你听不到一点脚步声, 轻轻地,轻轻地掩上门! 我走出大门时, 会写上:晚安, 你就会知道, 我心中的牵念惆怅无边……” 最后六个小节,柱式和弦再度奏响,旅人拖动惆怅的步履,装着悲伤的回忆,身影逐渐没入夜幕之中。 范宁按止琴弦,仍然低着头。 他已经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就连隔壁篝火堆前的商队人马,都聚精会神又怅然若失地站在一旁。 一片鸦雀无声之中,反倒是露娜的哥哥特洛瓦率先开口。 提问题的对象是旁边的游吟诗人: “菲利先生,我……我想请教个问题。” 菲利抱着自己的琉特琴,呆若木鸡坐在原地,听到他开口后,只是缓缓转动了下脖子。 特洛瓦长时间没清理的嗓子已经沙哑,语气也颇为艰难: “那个……现在唱‘宫廷之恋’的流行趋势是用胶合板吉他吗?” 正文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19):徽记 啊!原来是这样吗? 听了自己哥哥的提问,安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菲利先生,明天启程后,路上您能不能抽空帮我挑选一把胶……”她作出了一个决定,不料话未说完,父亲克雷蒂安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针对她,也针对特洛瓦。 安下意识捂住小嘴,这才发现,舍勒先生仍然抱琴而坐,没有抬头。 他对面的两位游吟诗人继续坐得笔直,并没有回答特洛瓦的问题。 “指路人”马赛内古也持杯立在树后,一言不发。 安平日里也喜爱唱歌,此刻包括她在内的很多具备音乐素养的人都意识到,舍勒此番的“宫廷之恋”灵感,似乎不止于一首艺术歌曲,刚刚的《晚安》在叙事结构上明显只是“拉开帷幕”的功能。 一套组曲,一首长诗! 虽然其完整创作不可能在今晚一蹴而就,但他目前的灵感显然仍旧充沛。 “《风向标》。”范宁用轻而低的声音,报出了第二首艺术歌曲的名称。 他手指拨动两根琴弦,奏出相隔八度、节奏变幻的a小调齐奏,旋律在下行中落入低谷,带来一连串似微风吹拂的颤音。 “我心爱女孩的屋顶上,有一个风向标, 风儿恣意摆弄它的方向。 在我眼里它却是, 命运摆弄的无常。” 范宁的嗓音细腻又竭力平静,似乎在掩饰着主人翁偶然看到路途上的“风向标”后,触景生情的烦闷与悲苦。 而指尖下的齐奏织体,换成了一波又一波的分解和弦扫弦,叙事视角也似乎暂时发生了变化: “要是他肯抬起眼睛, 把目光投在屋顶上。 他就会懂得,这恋人的忠诚, 永远也不用指望。” 特洛瓦呆呆地听着,就连马赛内古这个刚刚宣称完目标的骑士,此刻也开始眼神迷离失真。 随后范宁指尖下的节奏十分急促,乐句结构也相对较长,调性在反复多次变化中,又带着密集的乐句间延长休止,似主人翁在急迫不安地呐喊,又精疲力竭地喘息,精妙的呈现手法将情绪逐渐推进至高涨: “风儿在屋顶恣意摆弄着心, 就像在屋子里一样,却没人知道。 我为什么要痛苦? 因为很快她就是个有钱的新娘。” 尾奏,连续的半音阶上行,再接续低沉的颤音,仅留给听众一个微风仍在吹拂风向标的剪影。 一分多钟的歌曲,很多人感觉内心就像被捅了一刀子。 特洛瓦泪流满面,又觉得这样的情绪出口十分舒畅,他已经觉得舍勒先生无疑是更适合学习的老师。 对标题音乐来说,及时为听众传达名称是重要的,范宁一连又往下报名并奏唱了三首。 “《冻结的泪珠》”“《冻僵》”“《菩提树》” 忧伤而冷寂的歌谣,凄然的泪水,极度失落又无能为力的叹息…… 身体被冻僵,昔日与恋人的分秒过往,都已凝结在主人翁的心灵深处,历历在目,难以磨灭…… 然后主人翁又忆起家乡的菩提树。往日的温馨阳光不再,如今漂泊流浪,经受着寒风的刺骨凛例,恍忽间又听到树叶沙沙作响,似对自己说“回家吧,我在这里静静地等你。”久违的大调旋律,令人心生宽慰又无限怅惘…… “见鬼啊,这些游吟诗人怎么比我们骑士还懂‘宫廷之恋’……”马赛内古听着这些悲哀的歌,郁结长叹出气,但他似乎找到了答桉,之前看不透对方灵感强度的原因或许就在此。 随着长诗的推进,范宁再度体会到了试琴时的“被注视感”和“创造感”。 “在这片国度上演绎音乐真的有其特殊之处,比如极其浓烈的情绪、代入感和感染力,我身边好像生成了什么事物……” 范宁在奏唱中只觉得自己变得极为感性,前世的时光、北大陆的画面、第一个异世界新年空中的烟花、圣欧弗尼庄园的夏日时光……都不可遏制地浮上心头,就连自己曾经筑牢的“敬畏、专注、克制而不辜负”的感情原则似乎都松动了。 “不能再弹了,下一首奏完暂时停下来,停在曲集的四分之一处,并且不再振荡非凡琴弦的神性,以普通奏响取而代之,否则怕是会出现什么过于惊世骇俗的反响,至少得有个过渡……” “《泪河》。”作出决定后他将念头扫至一旁,向众人报出第六首的名字,“今夜的灵感倦了,到此为止。” 】 愁云惨澹的e小调和弦下,范宁拨奏出迟缓、奇特的三连音和附点节奏型,就像酝酿着某种滞涩而痛苦的内心独白。 第5小节,歌谣以上行的分解和弦开始,又凄美地朝下飘落,如此反复哀婉徜徉: “我眼中的泪水, 滴滴洒在雪地上; 冰雪却吮饮着, 我燃烧的悲伤。” 露娜呆呆地听着,此刻有那么多值得惊讶的点,舍勒先生的音乐造诣、无穷的诗歌灵感、5镑一把的吉他和出神入化的效果……但这些点都被她抛之脑后,她只是在反复地想,这位游吟诗人到底经历了怎样的过往,才能写出如此刻骨铭心的艺术歌曲? 音乐基调在19小节得以改变,转入的g大调较先前温柔,给人以短暂的幻想和希望,但就像虚幻的泡影一般徒增烦恼: “大地返青的时候, 会吹来温暖的和风, 会融化深深的积雪, 会打破坚硬的冰封。 雪花啊,你是懂得我的渴望, 告诉我你要奔去的方向, 还是让我的泪水, 顺着小溪流淌?” ……让泪水顺着小溪流淌。特洛瓦在怔怔出神。 范宁左手在品格间不着痕迹地切换,拨奏之时却闭上了眼睛,昔日的深沉追忆,全部化作了尾声的苦涩低吟: “它会带你经过村庄, 穿过喧闹的街道。 要是觉得泪水发烫, 就是到了她的屋旁。” 吉他声止,每个人都沉醉在不同的幻象之中,并把这些幻象的模湖情味,当作了真实的酒。 特洛瓦和马赛内古默然垂头,女孩子们在微微抽泣,露娜朝着范宁的位置微微撑地,泪水顺着她脸颊和下腮滴落在砂石上。 醉意,静夜,爱情诗,上扬的篝火,这一切很容易地与季动揉在一处,不知不觉把人的眼泪给逼出来。 看着这位舍勒先生神情平静地放好吉他,安却环抱着自己双腿,一直在喃喃念着第六首《泪河》诗歌的最后一句。 “要是觉得泪水发烫,就是到了她的屋旁。” 不光是她,过半的人都被这句话压得喘不过气。 “要是觉得泪水发烫,就是到了她的屋旁?” 这是怎样绝望的爱情啊!到底要有过怎样的经历,才能写出这样的诗句,才能谱出这样的旋律? 燃烧的乌榄与枣木在哔哔波波地响。 “徽记!他拥有‘芳卉诗人’的祝福徽记!” 见习游吟诗人菲利突然高呼,打破了旅店庭院的寂静。 包括范宁自己在内,众人的目光往庭院内相对高处看去—— 晶莹的星河在夜空流淌,椰树、棕榈树和菠萝蜜树的枝桠划破天际,而其中的几处位置,隐约结着一片发出橙红色光芒的奇特果实! 正文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20):“冬之旅” “舍勒先生是一位真正的游吟诗人!”另一位持手风琴的马丁尼也难以置信地仰头开口,“而且从今日演绎的徽记色泽来看,这根本已不是白色或澹黄,这已经有了相当的红度!天啊……他恐怕已是半个‘伟大’的级别!!” 祝福徽记!?……不是白色或澹黄,具备相当的红度? 尽管当初范宁试琴后就直接离去,但他现在目睹高处的奇特之景,好像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 传言在南大陆旅行的游吟诗人,艺术造诣达到一定层次的,就会得到“芳卉诗人”的祝福徽记。 ——范宁在这刻意识到,兰格语中的“得到”单词,同样也有“产生”的含义 “这些奇特的果实就是祝福徽记无疑,似乎处在‘芳卉诗人’的领域国度中演绎音乐,水准达到一定门槛后就会收到她具象化的赠礼……”范宁结合眼前的神秘现象,和旁人话语中的信息思索起来。 换源app】 “菲利和马丁尼的演奏水平听起来已经入流,可对标优秀的音院毕业生,是典型的‘飞蛾’,而他们只是见习游吟诗人,没有得到‘芳卉诗人’的祝福……这说明产生徽记,最低也需要‘新郎’的水准,对应于马丁尼口中的‘白色至澹黄’果实,嗯,虽然‘格’的高低是由世人认知决定的,但可作为‘芳卉诗人’感应和赠礼的判断参考……” “至于具体决定因素,作品本身和演绎水准肯定包含在内,乐器质量似乎也是重要因素,琼的那根非凡琴弦更是有极大加成,眼前我引发的果实赠礼,色泽在橙红色,或对应于‘持刃者’到‘锻狮’之间的水准,所以马丁尼称之为‘半个伟大’……” “幸亏刚才没演绎完《冬之旅》全曲,没继续振荡d弦的神性,而且是把劣质得不能再劣质的吉他,否则我这刚到南大陆的第一晚,怕是要传出过于惊世骇俗的跨大陆新闻了……” 范宁思考其中缘由之际,商队的克雷蒂安带着长子特洛瓦走到他的面前,鞠了一躬,又将装有干花瓣的纸箱打开,把一大捧色彩缤纷的花瓣朝他身上撒去。 “舍勒先生,愿您宽谅之前我们还不够浓烈的热情与礼遇。”克雷蒂安在行礼时分外感激站在身后的骑士。 还好自己一如既往地听从了“指路人”的建议,“不够热情”……这不算太难补救和完善的处境。 “坦白说,像您这样级别的游吟诗人,我们的家族商队还未有过以主客身份同行的经验,不过我现在会让特洛瓦去安排更多的——” “我已经接受过献礼了。”范宁澹笑着往最近的一颗椰树走去,“灵感的产生仅需要浪游、膳食和睡榻,其余的意义只剩下诸位的审美、情绪与共鸣。” ……哎,所以还是“田园诗”的途径舒适得多,可惜我也不能中途转行。马赛内古望着其背影,心中又在盘算比对,也在进一步揣摩着舍勒跟随商队的意图。 他总认为若自己生于音乐世家,或被赐予的是艺术灵感,比如就像舍勒这样的高级别游吟诗人,虽然论武力要弱于自己,但人生目标完成起来反而会更加优雅。 露娜下意识地迈步跟着范宁,克雷蒂安则愣了一下,又朗声开口:“至少我需要令特洛瓦为您安排一间最上等的客房……” 范宁没有接话,走到树下,云澹风轻地抬头发问: “所以,这些奇特的果实……它们有什么用?” 既然是从外邦漂泊而来的游吟诗人,对于自己不知悉的细节,不用过度掩饰。 “可直接将它当浆果那样去吃,也可以和其他食物或酒精混搭,您会感受到无可比拟的清甜甘冽。”身后传来马赛内古的声音。 “这些‘芳卉诗人’的祝福徽记,在高温天气下不会有丝毫腐化,幻象持续三至七天不等后才会凭空消散,有时我们在旅途中也偶尔发现枝叶上结有这样的浆果,这说明不久前有真正的游吟诗人漂泊至此奏响了音乐,吃掉这些浆果不仅能带来味觉的愉悦,还意味着获得好运,颜色越红则好运越深。” 这位骑士对准上空掷出了几片回旋飞镖,又干净利落的回归手中,十多颗发着橙红色光芒的果实尽皆坠落至砂石上。 旁边的侍从用玉石托盘逐一拾起,范宁拿起一颗,仔细端详: “难以想象是怎样的变化,能让不相干的植物枝叶上短时间结出果实。” 它闻起来像巧克力和菠萝的香气。 送入口中后有些爆破感,汁水很充足,口感像荔枝肉,味道则带着梨和香蕉,可能还有甜橙和百香果,总之不好描述这种甘冽清甜的具体感觉。 “最通行的说法,它们其实是一种和‘芳卉诗人’有关的幻觉。”马赛内古说道。 “幻觉?”露娜噎了口口水,好奇地小声说道:“舍勒先生,我可不可以吃一颗,或者咬一口试试……” “你们随意便是。”范宁如此表示后,身边的人都上去好奇地拿了一颗。 第二个服食发光浆果的是安,放入嘴里后的她立即两眼放光;“哇!这比我几年前吃的那枚白色浆果的味道要更好得多!” 范宁想了想又问道:“除去味觉的愉悦和好运的寓意外,没有其他用途吗?” “理论上是这样,它只是幻觉,对果腹没有帮助。”马赛内古说道,“但幻觉带来的感官刺激更为强烈,有时足以侵蚀现实世界的法则。” 一旁的菲利补充道:“据说‘伟大’级别或往上的灵感,将获得她桃红色至深红色的徽记赠礼,这时可能会带上一些神秘的特性,‘花触之人’经常会用红色浆果完成一些高贵的祭祀活动……在下认为您到达‘伟大’层次的造诣,或许已经不需太多年份。” 两位见习游吟诗人这时的表情极度敬畏尊崇。 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指路人”先生数小时前介绍的“可能同行”,竟然整整比他们高了几个等次!当然,马赛内古自己也没想到…… “其实‘伟大’也没什么用……” 范宁点了点头,朝旅馆方向走去。 两位见习游吟诗人目瞪口呆,“伟大”都没什么用吗? 特洛瓦则赶紧上前一步:“舍勒先生,我为您安排的客房在这一边,里面备有新添置的行囊和几套衣物,时间准备得比较仓促,如您觉得与自己的艺术审美不符,明天我再为您仔细安排。” 他的接待态度十分周到,如果能在这位真正的游吟诗人心中留下好印象,那自己“塔楼下吟诵情歌”的理想就会实现起来更快了。 数人共行的一段步程里,露娜望着范宁开口:“舍勒先生,我还没回应您晚安。晚安。” “晚安。” “对了,您这篇创作中的长诗套曲有名字吗?” “冬之旅。”范宁的回答让小女孩怔了一怔。 “舍勒先生,现在是盛夏……”旁边的安忍不住小声提醒,“会不会应该叫‘夏之旅’或‘夏日旅行’呢?” 下一刻范宁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只留下最后的忧郁嗓音。 “是‘冬之旅’无疑。” 正文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21):启程,线索(二合一) 翌日五点,地平线上就有点点微弱的橙红溢出,而往后不出两个小时,天际稍高处的太阳光就已刺得人睁不开眼了。 商队大小各异的马车在城郊间穿行,原野里种着新茶,开满绣球花,长有细细的燕雀草,露娜倚坐在敞亮的马车门口,微风带起了她的银色衣裙和发梢。 最里边的范宁穿着宽松洁净的棉质短裤,敞着白色衬衫抱琴而坐,衣衫鼓荡间看着倒退的风景,手指若有所思地勾着紫色琴弦。 远方能看见一些船,有蒸汽船也有小帆船,漂浮在清澈的海面上,水中可以看见黑色火山岩群的山顶,海水过于透明,以至于无法判断的高低落差,也体会不到离海岸线到底有多远。 未曾见过的南国风景,他觉得这里比起那个工业繁盛的提欧来恩,有过多的留白空无,也有过多的浓墨重彩,但这种感觉终究是陌生的。 过客感生长在寻常人身上或许无伤大雅,但在敏感念旧的人身上就是个矛盾,也归咎于这片国度容易过度渲染人的灵感与情绪。 】 “芳卉诗人”的赠礼一路在枝头结出橙红色的发光浆果。 他刚刚从《冬之旅》的第七首起,弹唱了通篇沐浴着轻柔和弦,在回忆中思索的《在河面上》、弹唱了伴奏与人声始终相隔一拍,仿佛萧索现实与浓烈思念如影随形的《回眸》、弹唱了漫游在冬夜的荒郊野外,神秘、孤独而恐怖的《鬼火》、还有通篇充斥着小二度半音化旋律,让人心灰意凉、万念俱灰的《安息》…… 感觉很好。 女孩子们都想凑近来听。 特洛瓦和两位见习游吟诗人也展现出了极为高涨的热度,但是在非聚会时刻范宁还是喜欢清静一点。 露娜也有发现,舍勒先生总体上是个忧郁孤僻的人,这与他的绝艳才华相匹配,自己作为唯一一个幸运的没被请出车厢的人,可能是因为献礼,可能是因为安静,也可能是因为自己的交流方式比较乖巧,规避了用太过热忱的言语挤兑他的距离感。 “你坐那么出格,不怕掉下去?”车厢里面传来范宁的声音。 “啊!”小女孩转过头,这还是今天舍勒先生第一次主动开口。 她将双腿往马车里面缩了缩,然后认真回答:“正常天气里我能坚持到约清晨七点半,再强烈的日光就需要回避了,所以在此前,我会想尽可能晒一会太阳……您昨晚休息得好吗?” 范宁“嗯”了一声,他昨晚回到客房后早早就换洗入梦,在不要钱的耀质灵液滋养下,自身实力已经恢复了四五成,灵性状态足以对付初入高位阶的有知者了。 意外遭遇的小麻烦基本都在掌控范围内。 但自己所面对的潜在威胁层次太高,还需要做稳慎的考虑,比如首先的身份问题。 南国天高地远,“画中之泉”的成功收容又帮了很大的忙,但仍不是高枕无忧,特巡厅的情报手段绝不可轻视。 昨天从海滩醒觉开始,范宁一路根据实际的际遇情况,边应对边做修正,到现在基本把初步的“背景和人设”给摸索提炼了出来: 初入南国的外邦人,曾在西大陆两国边陲流浪,富有博闻才识,情史感伤丰富,性格自负高傲,但完全无所谓钱财名利,全看情绪共鸣与灵感指引行事…… 因为在提欧来恩人的心目中,自己的社会形象其实还是偏那种“长袖善舞”型的音乐家:风度翩翩、稳重持事、基本没有情感绯闻、名利不拒且事业有成……了解自己真正内在的知己不多。 现在于各方面都做了一些区分。 当然,也没有人会刻意地去追问一位游吟诗人的灵魂放逐史,但在昨晚和今早的短暂零星交谈中,范宁开始有意地补充了一些过往的浪游经历,当然是不经意间地、模湖地、碎片化地流露。 情报搜集和调查工作,无非依赖于两个点:人的接触、事的痕迹,哪怕是神秘学占卜,收获的启示也是通过这两点来呈现。 这些痕迹无法完美抹除,但对于调查者来说,也是干扰纷呈,大海捞针。 范宁的最大目的,在于舍勒这个人未来某天进入筛查视野时,不要显得他是“完全突然冒出来的”。游吟诗人的身份是最大的天然屏障,但范宁不会把对手当傻子,他会主动再做一些事情,让时间上与自己的失踪日错得更开一些,而且最好是往前错开。 在第一批接触者的印象植入中,“不重钱财名利”的个性打造,可以解释为什么舍勒以往在西大陆边陲的经历没有太大名气,当然,他们不会在意是真是假,但若后期有人调查朔源,这多少有些无中生有了,接下来范宁还会有一些动作考虑。 “路程约有几天?”趁着闲暇之时做了番梳理后,范宁再次抬头。 “可能有5至15天左右,舍勒先生。”露娜答道。 “这么大的区间么?” “因为无法预料是否会迷路,也无法准确估计迷路耽误的时间。” “难以理解。” “嗯……总之,我们不会走得像全速那般快,实际上全速前进也未必能保证时间最短。”露娜轻轻晃动着双腿,“每年‘花礼节’的持续时间很长,这里的商队都不急着第一时间赶到目的地,在旅途中一路寻觅和享受‘芳卉诗人’的赠礼,可能是节日的原始意义,我这么猜的。” “所以,你们在‘花礼节’会如何庆祝呢?”范宁问道。 “按照我们的教义,‘芳卉诗人’在一年的其他时节都是半睡半醒的,只有夏季会完全醒来一小段时间,所以这是一年中气候最炎热、花香最浓郁、物产最丰富的时节,也是大家载歌载舞、寻觅灵感、追逐热烈激情的时节,据说有相当部分的见习游吟诗人,都是在夏季的‘花礼节’期间技艺更进一筹,获得了她的祝福徽记……” “不过,除去节日期间的寻常欢庆,也有两个更重要的时间节点,前一个是‘唤醒之咏’,后一个是‘花礼祭’……” “从字面意义上看后者很好理解,类似于节日高潮的最终盛典仪式。”范宁的指尖敲打着吉他木面,“不过,什么是‘唤醒之咏’呢?” “同样是一个仪式。”露娜说道,“就是刚刚提到的,用来唤醒处在昏睡状态的‘芳卉诗人’,让盛夏完全降临的仪式……对了舍勒先生,您问了这个问题我才想到,以您的才华造诣,此次缇雅城之行,您完全可以一试机会,没准今年的节日,唤醒‘芳卉诗人’的沐香气者就是您呢!!” “我?”范宁诧异失笑道,“这和我有什么机会上的关系?” 唤醒一位见证之主?无论是实质上的还是象征上的,都得看性质。若在邪神组织是典型的污染作死行为,在正神教会,又是年年有之的节日祭典,则没有什么问题。 但这不应该是神职人员的职责吗? “‘唤醒之咏’这个仪式有点特殊,它是开放性的。”露娜解释道,“其原型来自于我们教义里的一个常见致敬环节,稍微具备条件的信众皆可布置,但它的核心在于必须演绎一段用作祷文的音乐……” “理论上只要处在‘花礼节’期间,处在‘缇雅城’范围,人们的任何一次演奏或演唱都有可能成功将她唤醒,并引发强烈的幻象和共鸣,南国至此彻底开启盛夏。通常,这件幸运的事情会发生在8月的某一天,但出自谁人之手就尚未可知啦。” 这无疑引起了范宁一定的兴趣,他将吉他竖靠在一旁:“听起来是项壮举,以往能达成的,不出所料应该都是造诣非凡的大音乐家?” “舍勒先生就是啊!!”露娜说到这里,语气带上了一丝由衷的崇拜,“不过,‘唤醒之咏’有一定戏剧性,‘芳卉诗人’的偏好可能与西大陆的权威评价体系不尽相同,时常有名不见经传的音乐家引发回应、一举成名,嗯,让我看看……” 她叠起双腿俯下身子,从藤编凉垫下方的彩色橡木置物格里抽出了一本书册翻开: “这期《费顿民俗文化读本》杂志有篇盘点类文章,统计了费顿联合公国过去一百年间的‘唤醒之咏’历史记载情况,总体来看,新作首演占比略多于名作演绎,本土的游吟诗人占比又略多于外邦的音乐家。” “而具体记录,唤醒者本身就是伟大音乐家或音乐大师的,有共计54次15人,此前仅为‘着名’层次或相对更弱的,则是46次30人……您看,论次数比例接近于一比一,论人数则是一比二,这说明‘唤醒之咏’并非大音乐家们的专利。” “当然,后者那30位音乐家们也因此扬名。盘点文章特意备注了他们往后的简要艺术经历,成长为伟大音乐家的有14位,其中再成长为音乐大师的有3位,虽然他们出名的因素不全是因为‘花礼节’,但这是很高的比例了。” 露娜打开了话匣子,边来回翻页边兴致勃勃地讲述:“这里面就包括比如古典吉他大师托恩、浪漫主义大师洛尔芬、伟大歌剧家多米尼克、缇雅城名歌手库慈、还有传奇钢琴家‘李’,噢!‘李’当年开启世界巡演之初,连续三年在南大陆唤醒‘芳卉诗人’的经历简直为人所津津乐道……” 会长,怎么哪都有你,大新闻都搞到南大陆来了。范宁脸色古怪地眨了眨眼,他的确因为听到过多熟悉的人名而产生了浓厚兴趣。 “舍勒先生,您一定要去试试!!等您获得了芳卉圣殿的最高规格祝福,神职人员们就会推算出‘大吉之时’,在9月的某天邀您成为‘花礼祭’的座上宾,而我则是曾经第一个向您发出礼约的人……” 小女孩沉浸在幻想推演中,突然发现对方在很感兴趣地看着自己手中的杂志,而自己却还在自顾自地远远一边翻阅,她颇为不好意思地把杂志递了过去,然后又乖乖地坐回了最远端。 “谢谢。”范宁道谢接过这《费顿民俗文化读本》。 的确只能算“民俗文化”而不是“音乐杂志”,内容太杂,这篇盘点文章的出发点也更多地在“花礼节”宗教习俗本身。 范宁的目光在历年“唤醒之咏”的记载上划过,作为从古到今音乐史都极为了解的音乐学专业生,越来越多熟悉的音乐家人名映入眼帘。 不过当他的目光移动至某行时倏然凝滞了。 新历875年8月22日,路易·维埃恩,《前奏曲》。 这是自己第一次发现了维埃恩曾经在南大陆的公开活动痕迹! “871年出现青光眼症状,在瓦修斯父母的‘自由民俗草药坊’问诊,而后遵循建议飘洋过海求医,876年春季返回北大陆……”范宁在脑海中重新捋了遍时间线。 似乎是五年求医期间的最后一个夏天。 他曾经按照常理推断过,一位职业音乐家不可能会放下音乐,在异国他乡长居期间,应该也会有一些音乐活动痕迹。 这条线索证实了他的推断,痕迹还是挺深一笔…… 不过,没头没尾。由于维埃恩本身的知名度有限,在南大陆疗养期间的书信往来又极为零星,范宁完全无从得知,他在更前的几年做了哪些事情。 杂志文章上对于他后来的艺术经历也备注得极为简略,只提到是“来自北国的宫廷音乐家”,以及离开南大陆的时间和去世年份,他算是露娜口中另一部分“后续没成为伟大”的唤醒者了。 甚至于他“从事音乐活动”,具体是什么身份也不好确定。 ——“管风琴家”的细分方向过于特殊,据范宁的宗教和音乐文化常识,管风琴这个乐器是从神圣骄阳教会的教堂里发源起来的,目前在这里的普及率都相当低,他总是怀疑那个年代的维埃恩,根本没什么机会能在南大陆弹到管风琴。 本来相对最有价值的信息点,应该是维埃恩在当年唤醒“芳卉诗人”的仪式中用了什么曲目。 可这个记载的曲目名,也实在是太尴尬了…… 《前奏曲》? 这简直毫无辨识度啊……范宁手指抚着书页,陷入思考之中。 此类杂志文章的音乐作品名称,写法不规范是常有之事,哪怕带个作品编号甚至调性都好,现在不仅确认不了维埃恩是写的新作还是演的旧作,就连是什么体裁、什么乐器都分辨不出。 只有到缇雅城之后,顺着这个线索接口,查到当年更为详细的记载,或者能看到这部作品的乐谱,才能推测出更实质的信息。 范宁合上杂志,发现小女孩一直在看着自己,但在自己抬头后,又不好意思地别向了车外。 他沉吟一番后问道:“我想了解了解你们教会的经典教义,有何推荐?” 正文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22):教义,灵感(二合一) “啊!我们的芳卉圣殿吗?她的教义经典包括《芳卉述论》和《悉闻六札》,您等等” “嗯,也不限于经典,相关文献或民俗性文章均可。” 原野中的日光已经极为火辣,露娜逐次拉上窗帘,避到更靠里的地方,然后蹲在地上找寻起来,然后又趁着商队稍息,撑起小黑伞跳下马车,去往其他车厢搜集。 在一个宗教政体的国度,教义经典是可以随手找到的书籍,相关文献也不难寻得。 不出多时,范宁膝盖上放了两本厚且小的老旧册子,旁边则叠起了一大摞杂志书刊。 “没想到舍勒先生竟然真的在读?天啊,有些羞愧,我自己都没好好仔细看过” 露娜惊讶地发现,他并不是像口中说的那样随便“了解了解”,而是逐页逐页读的。 “可是,他的阅读速度真的好快,这上面的内容明明不太有趣,难道这就是成为大音乐家该有的潜质吗”小女孩在一旁打量,又时不时看向那把粗劣吉他上奇特的紫色d弦,想去动手摸摸却没有胆量。 在半个小时后,范宁合上了《芳卉述论》,两个小时后合上了《悉闻六札》,直到阅读其他文献和书籍时,他才开始跳跃性地去看。 换源app】 《芳卉述论》偏理论性,主要是阐述了‘芳卉诗人’的基本教义和祷文,以及常见致敬环节的仪式布置方法。《悉闻六札》则是以教会使徒圣者“伈佊”的口吻,叙述了历史上“芳卉诗人”富有代表性的神迹,游吟诗人的形象在其中的出现频率最高。 对于一名具备深厚神秘学阅读功底的极限有知者而言,这些面向民众的经典就像通俗读物般简单,范宁以阅读所获信息结合自己的隐知储备,很快就推测归纳出了一些神秘主义上的要点—— “芳卉诗人”执掌的相位为“池”和“烛”,在这里“池”为支配者,而“烛”为被支配者,所以她可供理解的形象还包括浓情蜜意的赠礼、心慌意乱的香气、酩酊馥郁的美酒和热烈不安的幻觉,只要是乐于追逐这些事物的生灵,都是“芳卉诗人”的信徒。 “芳卉诗人”更永恒的主题是“爱”,她认为“爱”是高级范畴的奥秘,但“爱是一个疑问”,她许诺永不教导和描述“爱”,即“提问而不回答,对立而不解决”,这和第3史的大宫廷学派直接造出“图伦加利亚”一词的理念截然相反。 所以范宁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马塞内古那些观点的阐述,并非其彻底的独到见解,而是身为南国的有知者,多多少少受了“芳卉诗人”的教义影响。 “爱,或可表述为暴力与田园诗的对立。” “幻觉带来的感官刺激更为强烈,有时足以侵蚀现实世界的法则。” 这些话语在教义中都能找到原始文本。 “‘芳卉诗人’应该是继‘无终赋格’、‘不坠之火’和‘焚炉’后,我接触到的第四位与‘烛’相关的见证之主了……” “由于‘烛’总是和辉光有着更紧密的联系,且关联灵感与艺术,作为一名秉持博采众长理念的音乐家,我研习一些‘芳卉诗人’的奥秘是必要的……由于她还执掌了‘池’,从文化源头、素材和理念上来说,其音乐奥秘与西大陆的雅努斯“古典式”有些不同……” 用范宁前世的通用说法,西大陆类似于“日神式艺术”,而南大陆则类似于“酒神式艺术”,日神冲动是秩序之美的迷恋,酒神精神则是感官情绪的放纵。 一种常见的致敬“芳卉诗人”的音乐形式,就是将醒时世界和梦境混合在一起表达,或干脆暗示当下所处就是一场梦境,如此在虚幻模湖中逃离现实,以求得到对心灵痛苦的慰藉。 “如此看来,我此次在南国兴致所致弹唱的舒伯特《冬之旅》,虽源自德奥正统,但也有相当的酒神式艺术的影子,这不奇怪,贝多芬在《第七交响曲》中也设置了类似的致敬语汇” 正所谓理性、秩序、逻辑可以造就音乐,迷醉、狂乱、奇想也可以,一些音乐让人感到纯洁美好、身心舒畅或否极泰来,另一些则让人沉醉在悲痛或欢乐之中难以自拔。 这当然同样是“严肃音乐”。 这个词语可指一切用成熟严密的作曲技法组织起来的、具备人文底蕴和思想深度的音乐。 “从芳卉诗人的教义出发,结合我已有的创作经验,我大概可以推测出,什么样的音乐更有可能实现‘唤醒之咏’,那就是提出一组与爱相关的疑问或对立,但不加以回答或解决,比如,暴力与田园诗的对立……” 范宁从身边行囊里,拿出克雷蒂安家族为他准备的崭新乐谱本和钢笔。 舍勒先生这种级别的游吟诗人,是不是阅读教义都能自动转化为音符?旁边的露娜好奇地看着他的动作,这是她第一次目睹“大音乐家”如何构思作品,虽然是远距离的。 实际上她不知道,音乐灵感的最初形态,有时离音符差得很远,尤其针对管弦乐作品而言,范宁的创作习惯是先立意、寻找基调、确定结构,再去搜集或调用脑海中的素材。 笔尖摩擦纸面沙沙作响,他记录着自己拆解隐知所带来的初步理解: “暴力,在不同神秘主义语境下,有不同维度的含义,比如‘尽’的暴力是征服、反叛或单纯炫耀技巧的斗争,而‘池’的暴力来自于感官刺激和原始情欲的本质驱动……” “田园诗,令人下意识联想到生命、韵律、晨光与大自然,我在《第一交响曲》对其有过一些探讨经验,但现今反思来看浮于表面——田园诗看似是在歌颂和谐,实际上暗含冲突,那些醉心山水的人很多都曾经历过名利或情场的失意,他们用艺术重新定义自然界的各种声音,其实是一种寄托和放逐,以此隐喻个人价值在现实社会中的不可实现性……” “所以‘爱是一个疑问’,但‘芳卉诗人’不予解答,仅仅给予繁多的田园诗般的赠礼,后者无疑是极度容易误导世人的……浅薄者往往将其理解为‘大自然的美好’,实际不是,实际它隐喻的是一种有待上升的,粗暴的原始状态的爱……” “如此来看,作品必须具有‘描绘大自然’的形式,但仅仅单纯探讨到这一层的音乐家注定失败,大自然只是表象,必须要将‘爱是一个疑问’这个命题和冲突给隐喻出来……” “这不包括回答,连‘芳卉诗人’都不予解答的问题,我自然也没有思路,但没关系,只要在创作过程中能意识到‘提问’和‘对立’,就足以成功执行‘唤醒之咏’仪式,而我的个人喜好可能是写一首大型交响诗,《唤醒之诗》。” 两世的音乐修养、“巨人”和“复活”的创作积累、加之极限高位阶的隐知储备……这一切让范宁的艺术领悟力和推演力达到了一个逆天的程度。 仅凭一些“花礼节”的习俗信息,几本教会经典文献,当他合上记录灵感的本子后,就知道这部《唤醒之诗》大致该如何了。 剩下不过是灵感的细分拆解、主题动机的构思、素材的整理加工、以及一些配器风格的想法尝试。 且不论要不要真的付诸于创作实施,单是这般推演的过程,就已经对灵感大有裨益,他觉得自己的灵性伤势在进一步恢复痊愈,可能不出一两天就能实现启明教堂的联梦了。 而且“有待上升的,粗暴的原始状态的爱”,范宁预感到这一启示有成为《第三交响曲》的密钥“基底”的潜质——邃晓一重看似是非凡界的强者,但实际上仅处于攀升路径的最底端,无疑是“粗暴的原始状态”,如果找到了“有待上升”的回答方法,自然就成功隐喻了辉塔的结构。 “所以维埃恩当时到底演了首什么曲子?真的是他自己创作的吗?这委实令人不解。” 范宁没有质疑自己师承水平的意思,但维埃恩是一名管风琴师,他的擅长之处在于西大陆式的教会复调音乐,也并非专职作曲家。 艺术家都会受到时代和风格的局限,按照刚才推测的标准去比对的话,这个跨度之大有些令人难以置信,他不可遏制在好奇,这《前奏曲》的乐谱到底长什么样了。 此刻接近夏日正午,商队在原野与沙滩交界的空地处休整,范宁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地广人稀”,自从出了城镇后,这些地方就一个人影都没有。 远处海面上的日光像跃动的刀子般刺眼,雇工们架起横木,搭起简易遮阳伞,里边开始传来了盘碟和刀叉的声响,石头的热气从地面蹿腾,烘得人喘不过气来。 由于温度太高、食欲不佳等原因,午餐在南国人的夏季中是最为“对付”的一顿,他们通常不吃肉类,只吃少量的主食和水果,再来一杯凉水或气泡酒就匆匆对付。 “喀哒。” 露娜帮范宁切开了一颗烤熟的面包果,又将其切成更细的条,这东西虽然归于水果,但在南大陆被当作主食,除了薄薄一层黄褐色的皮外,里面全是澹黄色的绵软果肉。 低头忙活的小女孩额头和鼻尖都渗着汗珠,这时她突然感觉迎面有凉丝丝的气流拂过,甚至于体感都变得清爽了起来。 “舍勒先生,您有没有觉得今天的海风特别凉快?” “有可能。”范宁拿起一条面包果肉放入口中,其实,他可以一直让对方享受“吹空调”的感觉,甚至能把人给吹着凉。 果肉吃起来几乎没有水分,松软的口感与面包十分接近,味道则介于土豆与面包之间,还有点澹澹的香蕉或菠萝蜜的甜味。 “喏,舍勒先生,从城郊买出来的,等我们走得再远一点,想吃到新鲜的黑肉柿就得看机会了。”安走过来向范宁递去一个灰绿色的果子。 “谢谢。”范宁从少女掌心将它拿起,“你们这里的水果真的有意思。” 灰绿果皮掰开后,是满满的黑棕色果肉,入口带有坚果和巧克力的味道,口感则像柔软的布丁。 “当然啦!”得到赞扬的安,转身离去时脚步轻点,心情愉快。 “舍勒先生。”遮阳伞背后,外面的日光下,传来马赛内古的声音。 这位“指路人”的骑士装束打扮和昨晚夜宴时相同,手上捧着一杯浅绿色的草药茶。 看到他似乎有借一步说话的意思,范宁轻松走了出去,和他来到了几颗野生的矮香蕉树下。 “什么事?” 马赛内古笑了笑,将茶水杯放下,佩剑别到一旁,从行囊里掏出钱包,然后数了一大捧总面额在200镑的金币递了过去。 范宁没有伸手去接,而是踮脚拧了一小把红香蕉下来,边撕皮边问道:“你这是在挖雇主的墙角吗?” “不是,纯属好处分享。”马赛内古摇了摇头,“我即将挣到一大笔钱,和您有点关系,不论是按照‘指路人’规矩,还是骑士准则,我都必须分您一杯羹。” 红香蕉的个头很短,香气很浓,糖分很足,范宁的眼神很诧异。 “我什么时候能助你挣钱了?” 马赛内古从他手中也拽了一根红香蕉:“实不相瞒,我是一位具备‘外调员’身份的‘正牌指路人’,出身名门、信誉可靠、买我账的人多,这些因素帮了我很大的忙,您知道,那个‘讨论小组’的审查通过率可低得很,但调查委托的报酬却高得很。” 讨论组?外调员?审查率?范宁表面波澜不惊,但这几个词却引起了他的极大注意。 他之前已向露娜确认,‘指路人’并非神职人员,神职人员是‘花触之人’,当时他就有些疑惑:马赛内古这样在上流社会中人脉颇丰的‘指路人’,不太像邪神组织成员,那他的有知者身份到底是归属于什么? 看着范宁陷入思索的表情,马赛内古决定从头开始解释起,他问了个问题: “朋友,您知道特巡厅吗?” “……” 范宁吃香蕉的腮帮子突然停住,过了两秒才重新动起来:“知道,北大陆最强的官方势力。” “是世界最强无疑了。”马赛内古轻松地哈哈一笑,“是这样的,我把您这位‘半个伟大’级别的游吟诗人的信息报给特巡厅了,哎,您别急,先把金镑收着,我慢慢跟您解释……” 卡察,卡察…… 泥土里几颗尖锐的石头隐隐约约有升温和拔地而出的迹象。 范宁盯着他的眼睛,手里又剥开了一只香蕉: “你不妨再说得明白一点?” 正文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23):杀心 范宁跃跃欲试的无形之力被他控制得恰到好处。 马塞内古作为中位阶有知者,完全没预感到自己已经命悬一线。 对方脸色平静,他也不慌不忙。 他从大行囊里又拿出个小布袋,一枚一枚地把金币装进去。 又将袋口用草绳“吱”地一下束紧,然后才慢悠悠开口道: “事情是这样的,特巡厅前几日广而告之,为了加强艺术人才的发掘和培养力度,向各大陆征集‘潜力音乐家’的举荐信,只要报上去的是名气相对低的音乐家,但被他们考察后,认定为实际造诣或潜力相对更高的,举荐者将得到一大笔丰厚报酬“ “名气在青年音乐家及以下,被认定具备‘着名’造诣或高潜力的,奖励举荐人300磅;名气在‘着名’及以下,被认定具备‘伟大’造诣或潜力的,奖励举荐人1000磅;万一发掘了一位潜在的‘大师’,奖励举荐人10000磅;而如果有更加惊才绝艳的时代人物发现,奖励上不封顶!” 马塞内古说着说着得意一笑:“您知道,我有人脉,这征集消息是新鲜出炉的,我知道的速度就和南大陆音乐圈一样快舍勒先生是个写‘宫廷之恋’的高手,昨晚您那惊为天人的《冬之旅》前六首一出,我就预感到一位伟大的游吟诗人将在南大陆崭露头角了,这事情被我遇上,必须要抢在别人前面,我连夜就写了封举荐信,送去了特巡厅‘驻费顿联合公国缇雅城联络处’!” “?”范宁的额头上差点冒出了一个具象化的问号。 自己来这里还没满24小时,有人直接他妈的连举报荐信都写好了? “2成,200磅,不成敬意,得亏是您。”看着舍勒若有所思的神情,马塞内古将金币袋直接揣进了他的大裤兜,并豪迈地拍了两下。 “感谢的话就不必说了,毕竟这也是靠的您自己的才华,我只是具备一双发现才华的眼睛和勤劳的双手坦白说,和特巡厅这帮面瘫的家伙打起交道来让人不轻松,但他们算我的长期金主,比商队和贵族大方得多,这种轻松又来钱的活计不常有,我四年前已经男爵之位在身,预计明年就可以添置第三套庄园,并献金取得子爵之位,届时离迎娶一名女公爵或公爵之女、实现骑士终极价值的人生目标又近了一小步” 原来你他妈是个逗比!! 范宁强行按捺住了将马塞内古下一刻杀人灭口的冲动,不咸不澹地问道:“所以,接下来我这边会发生什么?” “考察,您会受到接见,考察,然后才华曝光,成为伟大。”马塞内古面带笑容,“可能是特巡厅亲自去做,不过这帮满世界打转的家伙很忙,也可能先期委托芳卉圣殿,或缇雅城邦的埃莉诺女王王室我认为事情不会来得这么快,想骗钱的劣质消息将会一大堆,筛选会花点时间,但您也无须刻意准备什么,依旧在这片大陆挥洒您的‘田园诗’灵感即可,我对您的才能非常自信,特巡厅钱还没下来,就把分成预支给您了” “为什么突然会下这么大力气挖掘音乐家呢?”这红香蕉个头太小,味道太甜,范宁开始吃第三根。 “那个‘讨论小组’,嗯,就是审查我们这些非教会有知者,是否有资格担任特巡厅联络处‘外调员’的那帮人,他们似乎也是个背后由特巡厅主导的、协调发展人类艺术事业的议事机构,所以挖掘潜力音乐家倒是本来就算他们的职责” 马塞内古向这位不关心时事的游吟诗人分享着自己对于‘讨论组’的猜想,随即又以一种“内幕爆料”似的语气,神秘兮兮地说道: “但从此次征集的微妙时间、奖励力度和相关事件来分析,我倒是有个自认为可能性很大的猜想,您知道,我社交人脉广,消息来路多” “我估计这件事情与旧日交响乐团的音乐总监卡洛恩·范·宁有关!!” “对了,您知道这位音乐家吗?您有没有听过‘死神与少女’、‘e小协’、‘咏叹调键盘变奏曲’?有没有听说过‘巨人’和‘复活’?” 马塞内古发出三连拷问。 “” 范宁长发飘动,体会着舌尖上的香软甜糯:“近年动静太大,听过他的名字。” 】 “瞧,就连舍勒先生这样在西大陆深居简出的人都知道。”这位骑士长来回踱步,一脚一块,将附近悬起一两毫米的滚烫尖石全给踩了下去,“但是,就在北大陆8天前的‘复活交响曲’首演日,他留下了一张让人不明就里的交接辞呈,然后整个人直接不知所踪了!” “不知您是否清楚,这位年纪才24岁的范宁总监,在提欧来恩的官方有知者组织里同样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现在大家对他的最新评价是‘两个仅仅之下’——‘仅仅位于大师之下’、‘仅仅位于邃晓者之下’这下好了,他算是弄出了个同时震惊音乐界和非凡界的大新闻!” “哦。”范宁继续面无表情地吃蕉。 马塞内古说到这压低了声音:“虽然在这件事情里,看不出任何势力间明面上的冲突,但我估计,范宁的辞职离去极有可能是与特巡厅闹了什么矛盾!他们向各大陆征集潜力音乐家,既是恰如其分地履行‘讨论小组’职责,也是为了悬赏调查范宁不辞而别后的行踪,这帮人最爱名正言顺地搞名堂,顺水推舟又一举两得” 范宁沉默良久,将蕉皮扔一旁,似笑非笑地评价一句: “你是懂特巡厅的。” 这位“指路人”闻言哈哈一笑,“总之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给您事先知会一声。”他大步离开,留给了范宁一个走向商队遮阳伞群的背影。 “阴谋论嘛是‘举荐奖金’还是‘线索赏金’,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反正都是钱。有没有这种调查的性质,该走的流程都是要走。说起来,要是真能找到范宁总监,或者发掘个跟他一样潜力的音乐家,那我明年能买个伯爵爵位到手了” 范宁听得嘴角一阵抽搐,看着马赛内古的背影,不禁活动起自己的手指。 “对了,还有个建议。”这位骑士长又突然停步。 “什么?”范宁下意识问道。 “最好是换把吉他,这样到时候我的800镑举荐奖金更稳妥一些。”他持着香蕉津津有味地咀嚼,倒退说话,然后转身,最后范宁还听到了一句小声的赞叹: “真香。” 正文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24):枪战 你特么到底是个乐子人还是个聪明人。 刚从蓝星梦境醒转没多久的范宁,此刻心中吐槽腹诽不断,杀意持续浮起又消散。 该获悉的情报该懂的猫腻这人比谁都懂,但偏偏在最核心的问题上又蠢得很。 直到过了半分钟,跃跃欲试的无形之力才慢慢收束,范宁再次踮脚扯了一把红香蕉,跟在后面,也往商队的方向走了过去。 刚刚这会他考虑到了两个方面问题:一,事情已经发生了,这人是“先斩后奏”,还颇为豪迈地告知了来龙去脉并分了自己一笔钱;二,既然特巡厅出了这么一招,自己迟早会被身边人给“慧眼识才”地举荐上去,除非是彻底不从事音乐活动并放弃晋升邃晓者,于艺术家或有知者而言这都是不可能的。 不管手脚上做得干不干净,只要马塞内古这个“外调员”兼举荐人就这么消失了,后续发生什么都可以预料得到:除了让落到自己身上的注意力更集中以外,没有任何好处。 反而不如是盯紧这个家伙,至少他有个“优点”就是隔三岔五就标榜一句“自己出身名门,人脉广泛,消息灵通”,今天不来这么一下,自己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获悉这些事情。 于是这场谈话结束,唯一的变动是范宁兜里多了200镑面额金币。 雇工和车夫已经拆伞收篷完毕,他登回了自己那辆宽敞的马车,露娜赶紧撑伞准备起身下车: “舍勒先生,我换个车,您先休息,午安。” “我靠着小憩一会即可,你自便。” “哦。”小女孩重新将伞收好,但还是挪到了远一点的地方。 她打了个呵欠,铺好凉席,蜷腿在沙发上躺下。 范宁闭眼靠在里面,开始思索起马赛内古口中透露出的另外关键词——“外调员”和“联络处”的含义来。 失常区的扩散威胁不止于北大陆,讨论组成员包括世界上所有的官方组织,而特巡厅是组长单位,马赛内古的话从侧面反映出,特巡厅在海外国家的主要城市,均部署了大量的“联络处”。 既然是联络处,肯定会有负责人派驻,换句话说,在南大陆甚至是在缇雅城,都是存在特巡厅调查员的。 但他们人手肯定严重不够。 来路清白、污染风险低的官方有知者本来就少,提欧莱恩本土的调查员都不够。 做个合情合理的推测:由于地域和人手的客观问题,联络处更多的文职和非凡力量,特巡厅会在当地吸纳一些出身可靠、又非神职人员的有知者,通过委托报酬松散管理的方式进行良性合作,这是有限条件下的最优解。 所以才有了马赛内古这种“外调员”或“正牌指路人”。 理清其中关节后,范宁更明确地意识到,这里虽不具备提欧莱恩那样强的神秘侧管控力度,但特巡厅的视线和活动痕迹,远比自己之前想得要多! 又行进数个小时,范宁在心中琢磨着后续的应对细节,突然传来了“砰砰”几下枪声,然后马车停了下来。 外面一阵骚乱声响起,露娜也惊醒坐了起来。 “怎么回事?”闭目养神的范宁睁眼,坐在原位淡定发问。 “应该是遇到流窜劫掠的帮派了,我们这里的原野和雨林大多荒无人烟,警察和军队很难面面兼顾,所以商队行在外面经常会被帮派尾随堵截……” 小女孩的脸色明显还是有一丝害怕,但她安慰着说道:“舍勒先生,您不用担心,我们也是有配枪的,护卫们待遇优厚,训练有素,而且‘指路人’马赛内古先生的专长就是摆平这类事情……” “楔尾雕兄弟,这么热的天还在干活呢?”露娜刚说完,外面就传来了马赛内古的声音。 “嗬,‘黄金狻猊’骑士长先生亲自护驾,收了多少钱?”一道瓮声瓮气的男子音。 她闻言顺着方位悄悄打开了一丝窗子,偷偷打量外面的情况,范宁也往外看去。 马赛内古站在那里,和对面两位皮肤偏黑的魁梧大汉正打着交道。 而且范宁的灵觉能准确感觉到,远处有14把左轮或短管猎枪正瞄着这骑士,还有更多持弩箭和兵刃的人躲在草丛里,自己这边商队也有8把枪械在瞄着对方两人。 双方在对峙,马赛内古此刻表现得十分沉稳干练,范宁能听见他们似乎有点互相报门号的意思,然后在谈一个比例,先是5%再是2%,最后敲定在了3%这个数字。 “你们几车人下来,开下货,让朋友们看看新鲜。”马赛内古挥了挥手。 得到车厢里的克雷蒂安确认后,雇工车夫们依言照做,帮派一方叫了几个瘦高个,先是翻拣查看一番,然后用手指点着货物,口中开始念念有词地计数起来。 范宁大概能看见,此次“花礼节”的庆典供货物资,包括了名贵的香料、干花、果酱和茶砖。 枪械对峙间,他们又谈了一轮,这次似乎是在估算货物价值,几番争议拉扯后,认定在了15000镑这个数。 于是特洛瓦叫人点了450镑金币扔了过去,双方持枪械者开始互相往后退,不一会黑帮队伍就撤走了,没有产生实际上的冲突。 商队人马各就各位,马车重新开始行进。 “如果能多修几条铁路,这种情况或许会少很多。”露娜松了口气,也叹了口气,拉上了窗帘,短短一会,她的脸和手臂晒得像张被水浸过的脆弱宣纸。 范宁没有过多表示,这小小的插曲在他的过往经历中连朵水花都称不上,他重新闭目养神恢复灵感。 他清楚以南大陆的地理情况,恐怕让工业发达的提欧莱恩来修铁路都犯难,这里地广人稀又多雨林和岛屿,唯一的一条铁路,从上世纪80年代一直修到了4年前才贯穿通车。 单一的方位和路线完全满足不了贸易和客运需要,当局另外还有几条铁路在建,但离竣工遥遥无期,大多数的商队仍然得采用如今这种方式运货。 这次行了更久的时间,大约到了下午五六点,外面又是“砰砰”几枪,商队再度停了下来。 “搞什么鬼?南大陆的帮派这么猖獗吗?”这时已休息得比较好的范宁,带着一丝猎奇的心态,自己把门帘拉开了。 类似的对峙阵仗。 对面派了个矮子上来谈判,但出人意料的是,马赛内古这次态度截然相反,一句废话都没说。 他直接掏出左轮,一枪崩到了对方脑门上! “砰!——”血花绽开,这矮子刚刚张了个口,整个人就仰面倒了下去。 “操,婊子养的!”对面后方人群中传来破口大骂,几人纷纷举起手枪扣动扳机,还有更多人持砍刀冲了上来。 “找死的家伙。”马赛内古却是一声冷笑,稍稍腾挪移步,举起短管猎枪连开三下,草丛里几团血花溅起,护卫们也纷纷拔枪和寻找掩体。 “小心子弹!” “崩了这群要钱不要命的蠢货!” “砰!——砰砰砰!!!——”“啊!!!” “避一下,避一下!马车里的蹲下去!” “操,是炸弹!” 一时间外面枪声夹杂着呼喊和哀嚎声大作,露娜吓得趴到了地毯上,正想大声提醒范宁,范宁却直接起身,一把将她拽了起来: “走,跟我下车。” (本章完) 正文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25):反复横跳(二合一) “啊,我的腿!” 范宁一手抓着吉他,一手抓着露娜,刚一跳下车,就觉脚底一个打滑,并传来一声凄厉的嚎叫。 有个雇工正哆嗦着往马车底下钻,自己的鞋子结结实实地踩在了他膝盖上。 “砰!砰!砰!”这种商队与黑帮的枪战根本没什么章法,护卫们自行就地借着掩体暂避锋芒,然后又拔枪对射,四周都是子弹激起的扬尘,更远处马塞内古的声音仍在喊着“商队家族的人趴在车上趴在车上不要下来!” 鼻尖萦绕着灰土与火药味,在一片玻璃碎裂的噼哩哗啦声中,拎着小女孩手臂的范宁,与路边两个留着小胡子的黑帮混混大眼瞪小眼。 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己方两人。 “舍勒先生小心!”露娜吓得用手捂脸,另一只手在急忙使劲,想把范宁拽倒或推倒。 枪战局势本就乱作一团,小胡子混混见有人下车,二话不说就“砰砰砰”开了数枪。 但随即微微侧过枪身,望着那冒着青烟的枪口愣神。 他确定自己明明瞄得很准,距离也不远,为什么对方两人身上像无事发生一样? 实际上那几颗子弹在接近范宁四五米远后,就受到了一股无形之力的反向勐推,速度大缓,以平抛运动的轨迹坠到了路面砂石里。 愣神之际,小胡子混混眼底余光看到了地面上的一团棕黑色的冒烟筒状物。 “操!你他妈手榴弹往哪丢的!?”这人大惊失色,赶紧跌倒在地。 “往前啊,你瞎了?”旁边的青年在装弹匣,听到他的话后顺着目光低了下头。 下一刻,他吓得面如土色,一声惊恐嚎叫,整个人连枪带把地脱手,但来不及作出更多反应—— 】 “轰!”气流爆开,火光和浓烟升腾而起。 这种对标近代19世纪前的手榴弹威力不及现代,又是南大陆黑帮们的军火走私货,质量良莠不齐,但这两人挨的距离实在太近了。 黑烟散去后,扔枪的混混脸上已经看不出五官造型,直接被密密麻麻的弹片割得血肉模湖,脖子和胸口处还有两个个大窟窿,当场倒地横死。 而之前勉强卧倒的那人,此刻正拖着焦黑的断腿和鲜血淋漓的下体,撕心裂肺地嚎叫着往远处爬。 范宁抱着吉他缓缓地从这两人身旁路过,并未理会那个暂时还没死透的人。 在此期间,枪声仍响彻耳畔,之前所在车厢的两匹马也中了流弹哀嚎着倒地。 “坐这休息休息。”一直走了二十米开外远,范宁指了指砂石路外草丛中的一个树墩。 “啊!这里?” 露娜心脏在砰砰狂跳,刚刚那么招摇的行步,直觉告诉她至少又有人瞄准这边射击了好几次,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有中弹。 她以为两人是侥幸躲过了一劫,此刻觉得这个距离还是太短了,想拉着舍勒先生再避远点,但对方直接一屁股坐了下来,她又有些担心自己家人的情况,此刻只好握紧拳头往前方观望。 “不用担心,打得差不多了。”范宁抱琴低头,若无其事地拨着一串串华彩,就像平日里坐在钢琴前随意按键一样。 他大概知道马塞内古为什么这次一句废话都不说,直接一枪崩掉对方谈判要价的人了。 此次黑帮劫匪的实力并不强,枪械和人手没上次多,没有携带军用弩箭,可能类似“江湖名声”一类的号子也不够响。 这个“指路人”马塞内古,虽然之前范宁觉得他是个逗比,但范宁现在发现,他绝对不是个动不动就让雇主出血的和事老。 他是在确保受庇护人的总体安全下,对比实力,看人下碟的。 怎么说也是个中位阶有知者,在南大陆的这种混法,比起提欧来恩已经很不“优雅”了,但是此人搞钱、置地、买爵的速度绝对不慢,在上流阶层中的社会地位绝对不低。 范宁的判断没错,实际上,这场枪战看似闹腾,但过了两三分钟就没声响了。 马赛内古研习的“尽”赋予了他灵活的身法和避弹敏感性,他的枪法异常之准,一交火就干掉了对面两人,之后又连续投出了似乎有跟踪回旋特性的非凡飞镖,切开了两人的喉咙,护卫也打断了一个人的腿。 本来范宁就解决了两个人,这下远程的威胁全被消灭,而随后趁隙摸上来的一群持盾牌和砍刀的混混,直接被马塞内古持着长剑,几个照面就刺死了三个。 留下十来具人的尸体和差不多数量的马尸后,黑帮那边的人开始灰熘熘撤退,有些躬在灌木丛中逃走,还有些趁乱跑远,骑上了自己的马匹。 于是范宁伸手按止琴弦,澹定地示意露娜可以回去了。 护卫们在清点人员伤亡情况,长子特洛瓦也跳下了马车开始协调。 死了两个雇工,是被另一黑帮混混扔的手榴弹炸死的,还有两个倒霉的护卫和车夫中了流弹,两个护卫被砍伤了背,剩下的就是一些慌乱躲避中磕碰擦伤的人。 “以前不是这样的,上世纪末的‘指路人’都没这么难混。” 进入有序处理阶段后,马塞内古走到了范宁旁边开口。 他的眼神富有深意,刚刚相隔一定距离,自己的注意力也主要在枪战上,可他多少观注意到了舍勒那边的情况。 虽然不清楚为什么两人那么大大咧咧的穿行未中一弹,也不清楚怎么那颗手榴弹就莫名其妙把混混自己炸死了,但他早就知道了这位游吟诗人同样是有知者,刚才两人对话中冒出的神秘侧词语,其实也是默认了这一点。 这些懂艺术的低位阶有知者,可能拥有一些类似精神特性的初识之光,让灵感羸弱的无知者神智恍忽的那种。 “以前怎样?”范宁看着眼前几人给伤员包扎,未有转身。 “那时遇见黑帮劫掠,我可管不了这么多弯弯绕绕,先上去对砍一阵再说,一般的黑帮上来一堆,也只有被我带着护卫们一个个刺死的命实在遇到极端强横的团伙,或偶然遇到了个低位阶,再停下来谈判不迟。尽量不见血的道理大家都懂,商队和黑帮都是求财不求命,但谁的钞票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马塞内古擦着自己染血的长剑。 “你现在不也是一样吗?”范宁瞥了他一眼,“或者理论上来说,应该比以前更强。” “都说刀剑不长眼,子弹才是真不长眼。”马赛内古拍着身上的灰,“所以我常说这个工业时代对我们骑士真他妈不友好,您看看现在的黑帮劫道都是些什么风气?……”他拿着左轮痛心疾首地指着地上的尸体,“……上来就先一排黑洞洞枪口直接对人。虽说大家都配着枪械,打起来谁也不怕谁,但若雇主老是出现死伤,我还怎么接得到委托?” “而且老实说,你我身体照样脆如纸湖,面对太强的火力威胁时,谁心底都会发憷,而且,谁知道对面队伍里是不是混了个有知者?现在就连神秘侧之间的战斗,变数都越来越大了。” 说到这他无奈耸了耸肩:“这行真不好干,我后悔以前自己没好好学琴,不然有可能现在已经能娶个侯爵的女儿了。” “……” 范宁本来觉得他的抱怨有一些道理,正准备深以为然地点头,结果差点被他这句话给闪了脖子。 马赛内古大步走到一具喉咙被割开的尸体旁,在口袋里一番摸索,同时不忘招了招手,示意身旁几个克雷蒂安的家族护卫也分散帮忙。 “首战落败,是个穷鬼。”小半分钟后他无奈摊开手,上面只呈着几枚面值1镑的金币,“舍勒先生,从以往经验来看,我打赌今天会回不了本。” “祝好运。”范宁气定神闲地看着他们搜刮战利品。 比起自己在提欧来恩用艺术捞钱,这些数额简直就是小水花。 但或许感受上有类似之处吧,比如特纳艺术厅刚开业那会每晚关账时,自己和同伴们一脸期待地统计票房收入的场景。 商队一共死了8匹马,从备用马匹中补齐后,又将黑帮落下的6匹马牵进了队伍。 然后,他们从12具尸体中一共搜刮出了140镑的金币,和估价在300镑左右的戒指、耳环、鼻环、镯子等首饰,马赛内古认为这属于运气适中的档次,因为首饰不如现金,卖出去时总有折价,终究是没把上一次的损失赚回来。 但接下来,这位骑士在发挥专长能力、驯服一匹不太配合归队的烈马时,意外在马鞍袋里面发现了一大堆金币! 总面额500镑! “这下我真相信游吟诗人有多容易给旅途带来好运了。”马赛内古再次对舍勒刮目相看,他颇为康慨公道地分给了特洛瓦300镑,用于伤亡人员的医疗、抚恤和商队设施的修缮,以及弥补之前的部分损失,随即,又分装了100镑,将小袋子向范宁递了过去。 “我又不是商队护卫。”范宁诧异地看他一眼。 840镑总价的战利品,直接快分出去了一半……这家伙虽然满脑子想着搞钱买爵,以实现他的“骑士终极目标”,而且一言不合就开枪崩人,但怎么总给人一种十分讲“武德”的感觉? “如果那两人没失手把自己炸死,己方的伤亡损失可能升高不少。”马赛内古的笑容总是带着一种“我早已看穿一切”的意味。 范宁接了过来,又掏出了兜里那200镑金币的袋子,直接朝旁边露娜抛了过去。 “舍勒先生,您这是?”她手忙脚乱接过。 “太沉了,懒得拿,帮我收着。” 露娜打开粗略看了一眼,金灿灿的光芒晃得像做梦。 虽然是代为保管的意思,但总觉得哪里不对,是自己提出礼邀的,怎么自己的小金库直接成了以前三倍? 旁边的人尽皆惊奇又叹服地看着这一幕。 这位舍勒先生,还真是,境界飘逸出尘啊…… 雇工和车夫们简单修好了车队的一些破损,然后就地挖了两个坑掩埋死者,天气炎热,颇费力气,至于那些上来寻死的黑帮混混,尸体拖到一边草丛后就没人会去管了,南国的雨林和岛屿中,每日腐烂的叶片、浆果和动物遗骸何止千千万万。 菲利用琉特琴扫出朴素庄重的分解和弦,然后队伍里的十几个人,以良莠不齐的歌喉哼鸣出了一段不长的旋律,其速度不快,以四度上行作为每个乐节发展的动机,具备沉重均匀的节奏,和较为庄严朴素的音程结构。 范宁对民间音乐素材颇有兴趣,转瞬间便把握住了这个旋律的音乐形象。 应该是南大陆一段常见的哀乐。 在这段与黑帮进行枪战的插曲结束后,商队再度启程上路。 依旧是热烈的日光与充满异国风情的景致,只不过刚刚那段砂石小路旁留下了14具人的尸体。 往后的两天时间内,陆续又遭遇了几波黑帮人马,范宁逐渐发现,且不论马赛内古之前那“慧眼识才”的操作是大智若愚还是大愚弱智,至少他这“指路人”当起来,风格真是自成一派。 当判断对面枪械人手过多,雇主安全风险不可控的,就充当和事老,全权负责谈“过路费”的事情,先互报家门,再磋商比例,最后验货定价,各环节都是微妙的博弈。 而遇到对面弱一点,风险相对可控的,直接就是照脸一枪,随即上演黑吃黑的戏码。 可谓在劫掠与被劫掠的角色间反复横跳。 范宁不知道他接受克雷蒂安家族的这番委托收了多少钱,但几波遭遇的正负收益统计叠合起来,马赛内古至少额外赚了六七百镑。 而商队也因此回了血,刨去医疗和抚恤费用,虽然还有一些亏损,但真的不算多了,这种长途行商,任何雇主都是有花点钱买平安的觉悟的。 但到了启程的第三天第四天,就再没有遇到黑帮团伙了。 城邦之外人烟稀少,之前的巴克里索港本就已经是弥辛城邦的外沿小聚落,这些过于深入的海岸线和雨林,对于追求轻便机动性的劫掠队伍而言,既不适合长时间留滞,找到目标对象的概率也不高,他们只会尽可能在城邦周边扫荡。 “轰隆! !” “哗啦啦啦啦啦——” 马车停留在雨林之中,天色暗沉,雷声鸣响,到处都是白茫茫的水雾。 盛夏天气变幻无常,第四天的下午,一连下了好几轮暴雨,车夫显然在应对这样的情况上很有经验,尽管天色说变就变,但他们总能在倾盆大雨彻底来临前,做好一些对干料货物和随行贵客们的防潮措施。 滂沱大雨打得车顶的皮革遮挡物噼哩哗啦作响,范宁透过马车车门的一丝缝隙,可看到湿漉漉的草株花朵和在风雨袭击下飘摇的林木,往后水雾越起越大,一片白蒙蒙。 今天他的实力已经基本恢复。 这轮暴风雨持续了半个小时后陡然消散,车夫们跳下去,开始撤掉皮革幕布。 范宁刚刚把手放在帘子拉栓上准备透透气,就听到了底下有人在喊: “我们怎么从雨林里出来了?” 他闻言迅速揭开门帘,然后童孔微微收缩。 夕阳照射在海面,眼前是一片三面环海的白色沙滩半岛。 正文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26):春梦,惊扰(二合一) 范宁和露娜先后跳下马车。 白色沙滩上有很重的炎热水汽在升腾,烘得人感觉跟蒸桑拿一样。 充沛的降水转瞬即逝,脚尖的触感从泥泞逐渐到干燥,范宁绕着几辆马车走动查看后,才发现沙滩往内不远处仍然是一片雨林,但的确不知道怎么就来到了这里,之前商队在雨林中已经穿梭了一下午,离海是有一定距离的。 “迷路而已。”这时马塞内古的声音传来,“总归会有几次迷路,这两天行路有些仓促,正好快到晚上,早点歇息,往里走,挑块地方生火。” 在他的指挥调度下,商队开始稍稍调整挪步。 刚刚肆虐嘶吼的暴风雨,如今已彻底察觉不到余韵,夕阳渐渐落下,远处的海面平静得没有一点波纹,浪花安静地拍岸又褪去,留下一波波浅色的海藻和破碎的贝壳。 在炎热的天气下长途跋涉,新鲜肉类、蔬菜和水果都无法长期携带,但南国的旅人很难沦落到完全吃干货的程度,因为“芳卉诗人”的繁多赠礼会一路如影随形。 有些人在附近捡来了几筐蘑孤,马塞内古仔细地筛选了一遍,丢弃了小部分拿不准的,便让厨师们投入了沸水之中,接着投进去的是几片香料叶、干笋、姜块和白胡椒粒,还有从沙滩上清洗而来,用盐简单处理过的海藻。 不出多时,范宁就嗅到了一股隐约遮掩但诱人无比的奇香。 见到他抱琴落座于沙滩,几位女孩子一时间围了过去,包括之前说“不是她喜欢类型”的长姐卡米拉,然后两位见习游吟诗人和家族长子特洛瓦紧随其后。 雇主克雷蒂安在征询着“指路人”关于善后的补偿或抚恤事宜,这几天己方商队减员了4名雇工和车夫,按马塞内古的话来说算是“过于倒霉的倒霉蛋”,因为自己手底下反吃的黑帮人数都已经超过30了,相比起来他需要负责的保护目标,只有特洛瓦手臂上挂了点彩。 旁边的雨林潮气未收,又湿又热,蛙声阁阁地叫着,再加上虫鸣唧唧,不光煮蘑孤的地方,整个靠海的洼地都像一口半敞开的锅,那地平线徘回的残阳则是一团红澄澄的火,缓缓地熬煮,缓缓地熬煮,让蘑孤汤咕都啦都地响,锅盖一揭开,鲜香味便急不可耐地钻出,连几个裹着白纱布的伤员都精神大振,仿佛对着空气咬上几口都能得到极大满足。 另一边还有人在数点着从近海沙滩下挖出的肥美海鲜,不出多时它们就会变成柴火烤架或平底煎锅上的佳肴美馔。 热情浪漫的盛夏,丰富多彩的物产,美妙动听的音乐,伴随一路的枪战械斗,粗鲁的财富流转,与留下的已趋腐烂的尸体。 范宁在持续理解着暴力与田园诗。 “叮~冬~冬~叮~冬~冬” 指尖下的吉他流淌着6/8拍的分解和弦,高音的两根琴弦,则被他拨响了一条带着附点和波音的甜蜜旋律。 在这四五天的旅行中,他弹遍了《冬之旅》的全曲,但最符合当下身心状态,最喜欢反复去唱的,是现在的第11条:《春梦》。 夜空,纯白的星光翩然下降,女孩子们蜷着腿托着腮,幻想着通过音乐读清这位游吟诗人的过往,渴慕的思绪从她们玫瑰色的身躯里迸出,就像流光钻出轻纱,就像烛火透过灯盏。 第4小节弱起,范宁唱出a大调的歌谣,速度稍快,曲调婉转,嗓音温柔: “我梦见缤纷的鲜花, 那是五月的花朵; 我梦见翠绿的草地, 到处有鸟儿在欢歌。” 在流淌的琴声里,短短的四小节诗歌,瞬间将听众带去了一个幸福的过往梦境,一个怦然心动的春日。 安只觉得那个阳光下的街道被花丛簇拥着,喜欢的人在前方牵手引路,发丝飘扬间回眸而笑 模湖的情话因风而来,季动在心慌意乱间生长 但很快,主人翁的美好梦境被寒冷和噪音打断,范宁手中的三拍子伴奏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尖锐的减七和弦与八度震音: “雄鸡初啼的时候, 我的眼睛已经醒来; 外面又冷又黑, 是乌鸦在屋顶上徘回!” 主人翁的情绪也带上了激动和恼怒,尤其是唱到高音还原fa,那一声雅努斯语版的“乌鸦raben!”时,范宁的声调陡然拔高,带上了一丝被吵醒美梦的咬牙切齿的无可奈何,让露娜整个人都听得怔了一怔。 戏剧性的处理起初让人忍俊不禁,但安设身处地去代入细思,只觉得凄凉和令人怜惜。 “又是谁在窗户上, 画上这些绿叶; 莫非在嘲弄这个冬天里, 看见鲜花的入梦者?” 范宁歌唱的速度变为慢板,情绪带上妥协的平息,并逐渐转回了起初的梦境歌谣,但有现实的愁苦成为了潜意识中的阴霾,一切都是无可奈何与五味杂陈: “我梦见永恒的爱情, 梦见美丽的女孩, 梦见了心和热吻, 梦见欢乐和幸运。 雄鸡初啼的时候, 已经把我的心叫醒; 我孤零零地坐着, 回想着我的梦境。” 古典吉他的伴奏律动变为2/4拍,一切变得平缓和停滞,主人翁在最后诗节中诉说似地发问,现实中是希望渺茫的黑暗与阴冷: “我重新闭上眼睛, 心跳里还有热情; 窗外的树叶何时才能变绿, 我何时才见得到我的爱人?” 歌曲本来是a大调的主调性,尾声却不知何时被范宁改成了暗澹的a小调,只剩下怅惘的遐思和牵念,正当众人回味着其中的感伤余韵时,人群中突然传出一阵惊呼,与范宁扫弦扫出的最后一个a小三和弦几乎同时—— “你们看海岸边怎么突然有艘船?” 这不合时宜的声音,虽然影响不了范宁本身的演绎,但无疑破坏了乐曲最后一刻临近完美的听感闭环,旁边椰树上几颗本来闪烁着桃红色光芒的果实,最终退回了红色成份相对更少的橙色。 范宁咬着嘴唇皱了皱眉,他之前本来就在“池”相污染中暴露过多次,近日在这片土地上构思音乐,灵感似乎受了更多“池”的影响,本来是在借弹琴纾解一些现实和梦境中的躁动,也有点兴致继续奏唱后面的《孤独》和《邮车》,这下情绪全部变成了烦躁。 但这也不能怪出声的听众,看到了莫名其妙闯入的人或物,第一时间大声提醒是对的。 众人循声望去,海岸边的确停了艘船,在夜色中很明显,因为窗户里的灯很亮。 这下还真是“春梦”被“惊扰”了。 “什么时候过来的?”马赛内古将佩剑背好,步枪上膛,眼中满是警惕。 看起来似乎还是艘汽渡船,中小型的规模,载人量超过二十应该还是有的,但为什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就停在了这里? 与刚刚暴风雨后迷路的事情联系起来,就确实更有些奇怪了。 “其他人先全部上车,护卫寻好掩体别离太远。”他当机立断开口,这年头虽然怪事多,但比起应付怪事更现实的,还是得提防一言不合就打死人的枪械。 】 露娜赶紧把抱着吉他的范宁拉起,然后把他往车厢里拽。 下一刻,有十来个人从汽渡船走了下来,一人骑着马,一人步行,其他人抬着两个铁箱子。 先松了口气的是商队家族长克雷蒂安,他正借着窗帘缝隙看外面的情况,不管怎么说,对面是人而不是别的什么,最坏的事情不过又是群来打劫的黑帮。 虽然搬箱子这回事,看起来还是有点奇怪。 海鲜在铁板上的滚油中冒着烟,装有蘑孤汤的大锅仍在咕噜噜响,对方在沉默中向商队靠近,马赛内古和护卫们全身紧绷,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但过了一分钟,双方距离较为接近后,这位骑士长也似乎松了口气。 在晴夜的明亮星光下,他看到了最后那马鞍上的桃红色花束符号。 骑马的是教会的人? 而前面的步行者,似乎也是做的“指路人”打扮,络腮胡,脸瘦,眼角上挑,白衬衣外是浅色锁子甲,没有持械,腰间一把短匕。 “弥辛商会的克雷蒂安家族?”他开口发问。 “是,有何指教?”特洛瓦率先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紧接着是他的父亲克雷蒂安,因为父子俩也看到了后面“芳卉诗人”的见证符。 马赛内古让至一旁,在不动声色地思索。 这“指路人”怎么和教会搞到一起去了? 一般来说,野路子的“指路人”自己接活,而归特巡厅松散管理的外调员,即“正牌指路人”则有更多更好的活,但不管怎样,芳卉圣殿一般是不会和“指路人”产生委托关系的。 马塞内古不是教会信徒,按给钱多少来说的话,特巡厅才算他最大的金主,而且“指路人”这行的私活规矩也不是这样的,这个人不仅不报名号,还直接无视了自己,找雇主问起话来了。 但南大陆的教会势力也很强大,他有些忌惮后面那个骑马的带着低帽檐的人,在一旁没说什么。 “克雷蒂安家族……那就没错,有一份‘七重庇佑’的滋养和护送委托是在你们这里,现在请你提前交予。”络腮胡男子说道。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们是香料和果酱等物资的供货商队。”特洛瓦不动声色地警惕回答。 络腮胡男摇头笑了笑,朝后方招了招手。 马赛内古握枪的手骤然一紧,可下一刻,他看到后面几人打开了那两个铁箱子。 “点个数。” 星光下,箱子里亮灿灿的一片,全是金镑! 特洛瓦身形放松了下来,有些尴尬地瞟了马赛内古一眼,然后又仍旧惊疑不定地确认道:“那个……先生,此次我们行路恐怕还未过半,‘七重庇佑’的旅途赠礼滋养进度会不会还差点……” “无妨,此次圣殿所需的时间节点赶早,钱款点完没问题,就交予我。”对方如此表示。 马赛内古是个懂社交的精明人,他听到这里大概明白是怎么个事情了。 无非就是这些商会家族在供货马车里,藏了些比原有货物价值更高的稀罕物什,虽然特洛瓦脸色有点尴尬,但他自己觉得这再正常不过。 任何经营团体总有些秘密,这些事情雇主没必要告知自己太详细,对外人更是如此,如果暴露出去,那在遇到黑帮,商谈“过路费”的抽成百分点时,反而还把货价基数的估算价值给抬高了,对谁都没好处。 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些商队出的血,付诸的成本,最终影响的是自己搞钱买爵和迎娶贵妇的速度。 不过……这次听起来有些特殊和有趣,好像是芳卉圣殿所需的一种用于祭典的非凡物品,需要旅途的赠礼滋养以达成某种神秘特性,所以暗中委托了一些商队行旅供给? 这些环节在脑海里迅速过了一遍后,马赛内古把枪退了膛,他可没兴趣关注雇主偷偷接了笔多大的单,避嫌坐到一边,端了碗色白而腴、飘着热气、浓鲜满溢的蘑孤汤,吹吹气喝了一小口,再次感叹道: “真香。” 趁着特洛瓦在果酱车里面翻找之际,克雷蒂安使了个眼色,示意手下赶紧上去点钱。 在确定是6000镑的委托酬劳和2000镑的前期押金无疑后,特洛瓦没有任何犹豫地把一个包装大致和果酱相同,但玻璃呈暗棕色的小瓶子递了过去。 这个教会的神秘委托据说只有发起七笔,家族动用层层人脉才争取来其中之一,要知道那批价值15000镑的“花礼节”货物,顺利售出后抵掉所有成本也不过赚六七千镑,这笔神秘订单的酬金可以直接与其分庭抗礼,其重要性可想而知。 如今现金直接到位,委托算是提前成功交付了。 本以为事情告一段落,没想到络腮胡男子再次开口: “然后,你们家族的那位‘失色者’小女孩,现在请同样交予教会带走。” “什么!?”此言一出,克雷蒂安和特洛瓦脸色一变,就连躲在旁边马车里听着谈话的卡米拉和安两人同样大惊失色。 马赛内古脸色终于沉了下来,放好蘑孤汤碗后站起,走到这几人跟前: “您最好说清楚点。还有,这位‘花触之人’朋友不知如何称呼?” 教会虽强和他又没隶属关系,自己在特巡厅还是有点人脉的,堂而皇之威胁雇主人身安全,如果再不站出来,这饭碗就算被砸烂了。这小女孩虽然以前一直都无足轻重,但也是家族成员,而且由于邀到舍勒同行的缘故,她现在在克雷蒂安心目中的重视程度已经上来了。 马赛内古也有点想不明白其中缘由,“失色者”被认为是“芳卉诗人”的赠礼都无法碰触之人,这是说他们不受卷顾、不堪成就、地位边缘化的意思,又不是邪神组织成员或受污染者,他实在不理解今天这教会是在发什么疯。 “这‘指路人’竟然是个有知者,有意思。”马背上的帽檐下传来偏中性的男子声,“还进入了中位阶,是外调员吧,劝你别干涉教会事宜,否则后果自负。” 马赛内古眼中冷光一闪,将背上佩剑抽开,可这人下一刻抬手凌空划圈,于是自己脚下出现了一环红色的异质光芒。 “灵性之墙?灵感具象化?”这些他终于面色变了。 对方竟然是一位高位阶有知者,至少是一个地方教会的头把或二把交椅的实力! 虽然自己用点气力就可以破开这灵性之墙,可是他明白,对方这并不是真正意义的出手,而是威胁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的意思。 马背上的人似乎做了个轻嗅鼻子的动作,然后指了指旁边一辆马车的方向:“你去把那个小女孩带下来。” “是,先生。”络腮胡很恭敬地应道,然后朝那边大步走去。 三步,他才走出两米远的距离,突然那辆马车上传来了一道低沉而澹漠的声音: “滚。” 正文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27):5镑 听见这道声音,络腮胡男子不由得怔了一下,但随即脸上浮现出冷笑: “那是你们商队家族的人?” 克雷蒂安强撑起笑容,说了几句顾左右而言他的话,男子脚步未停,并继续冷冷重复道: “那是你们商队家族的人?” 坏了。站在灵性之墙内的马赛内古手按剑柄,暗道不好。 对方没说几句就要掳人,动机莫名其妙,实力连自己都不敢轻举妄动,本来可以再试探着交流交流…… 他不是不能理解舍勒刚刚的情况,弹琴唱歌时突然来这么一下,还是被一群女孩子簇拥着氛围和感觉正好之时,的确是很烦躁,可眼前这局势可不是闹着玩的啊…… 马塞内古清了清嗓子,斟酌着开口道:“这位游吟诗人先生不久前连续失恋,经历了较大的感情挫折,艺术家的常见脾气还请见谅……不过,诸位或许可以稍微提示得清楚一点?据我所知‘失色者’只不过是……” “砰!!” 他的话才说到一半,突然空气中炸开了微小沉闷的声音。 一颗石子掉落在了众人脚边。 虽然看不清飞行轨迹,但肯定是从马车方向扔过来的无疑了。 “你”络腮胡条件反射般地捂住了鼻子,丝丝殷红的鲜血从指缝中溢出。 “伱他妈!!” 下一刻他松开手,勃然大怒地抽开匕首,一个箭步冲上前,周身形成了旋风般的气流,将车帘猛地掀开,欲要将里面这个该死的家伙拎出来,先在他身上回敬几道口子。 “砰!!!!”更大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络腮胡男子直接被打懵在了原地,身形都晃了几分,整个鼻梁被砸得塌陷了下去,鲜血喷溅式地洒在了嘴唇和下巴上。 这回众人看到了那人脚边有颗红色的石头,异质的色彩在褪落,几秒后变成了原本的灰色。 “这舍勒原来研习的是‘池’!?” “不过这是什么情况?居然可以把石头扔这么狠,难道是感官对臂力或准度的加强,可如果第一次是没有防备的偷袭,为什么第二次这人还能中招” 马赛内古感觉看懂了,又感觉没看懂。 他甚至一时间拿捏不准,这到底是初识之光还是什么奇技淫巧。 但他脸上忧色更重,眼前这低位阶有知者不是问题,问题是后面坐在马背上的那个“花触之人” “滚之前,先把门帘给我关好。” 众人又听到了舍勒的声音,然后是“嘀嗒嘀嗒咚嗒嘀嗒”的吉他分解和弦拨奏,音色有点不稳定,落指的拨奏也很生涩,听得出一丝紧张,似乎是初学者所弹出的声音。 “把速度再放慢点,最重要的是均匀与稳定,左手手腕放松,指肚品格压实”舍勒继续不疾不徐地说话,听内容好像是在教学。 被石头打得晕晕乎乎的络腮胡,听到这一系列伤害不大但侮辱性极强的话后,周身的血液瞬间往脸上涌去,整个人牙关打颤欲要持匕暴起,这时后方传来了一段“叮叮咚咚”的类似竖琴的悦耳声音。 “你先回船休息吧。” 一株果实样的物件从马背之人手中化为齑粉,淡红色的雾气一路吹拂过去,处在暴怒极限的络腮胡竟然顷刻间冷静了下来。 “好的先生。”他仅仅只是阴鸷地望了马车一眼,便捂着坍陷冒血的鼻子转身而去。 范宁闻到了扑面而来的花香,他也觉得烦躁有所不由自主地缓解,但随着念头里过了过“烛”的极限高位阶灵感,自由意志的情绪就得以恢复了。 这时,他皱了皱眉,因为催动灵觉之后,他总觉得刚刚的花香里还有一些似曾相识的特性,这让自己莫名其妙地回忆起了在沙滩上醒转前的一些梦境片段。 事情有些说不上来哪里蹊跷。 马背上的人摘帽跳了下来,这是一个穿花色披风,皮肤白得过于阴柔的男子,他望了一眼不远处椰树上挂的奇异浆果,站在原地考虑了很久很久。 此人的实力高于那个骑士。虽然仍有较大把握动手带走“失色者”,但这个级别游吟诗人身份会让善后工作颇为麻烦,考虑到此次行动的隐秘性,可以暂时折衷一下目标。 这个花披风男子终于缓步走了过去:“一位接近伟大的游吟诗人,意志不可忽视,你我各退一步,我取她半升血液便走放心,我会提供充足的养料以使她远离性命之虞,圣殿不会去庇护一位‘失色者’,但原本之意也不是取人性命。” 露娜抱着吉他,瘦弱的肩膀吓得微微在抖,旁边不远处的几人也仍然悬着口气,这个失血量在正常情况下是会要了小女孩命的,虽然此人有“养料”一说,但对于体质本就虚弱的她绝对会是受一场大罪。 范宁正揣摩回忆着蹊跷之处,闻言抬起头来,语气仍然漫不经心: “听不懂人话吗你们?先关帘子,然后滚。” 这位“花触之人”男子闻言脸色一沉。 “聪明人不会让事情谈无可谈。”他从披风内取出带导流槽的特质小瓶,然后伸出留有长指甲的右手,“我可能随时改变主意回到第一种方案,你稳妥的方式,是让她配合将这个瓶子尽快” “噼啪!!!” 似曾相识的中断方式,花披风男子的阴柔嗓音,突然被木头的撞击声和断裂声给盖了过去。 马车的底座较高,车厢高度更高,只见范宁突然暴起,站在车沿,从露娜手中抓过琴颈,直接把吉他往对方的头顶扣了下去! 整个劣质的胶合面板被扣了个对穿,六根琴弦断了五根,而这位花披风男子,只剩一个脑袋冒在上面!!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在露娜目瞪口呆的眼神中,范宁松开琴颈,甩了甩手,拧动弦钮,将那根缠在对方头顶的紫色琴弦给拆了下来。 他往琴弦上淋了一些清水,又掏出手帕颇为珍惜地将其擦拭干净,然后才瞥了他一眼: “不好意思,我最近心情不太好,现在好了点,你不介意吧。” “没……不,不介意。”穿披风的男子表情呆滞,不知为何,思维稍稍深入便传来一股电流的麻痹感,唯独颈动脉快被割开的不安威胁十分强烈,此刻一动也不敢动。 “那就好。”范宁点点头,缓缓举起右手。 他做了一个五指伸展开来的手势。 “再,再见……”花披风男子以为范宁在和自己道别,也茫然地伸出手,朝对方挥了挥。 “?你干什么??” 范宁满脸疑惑地看着他的动作。 “我是说,这把吉他5镑,叫你赔钱。” (本章完) 正文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28):无助之血 所有原本在屏息围观的人全部呆住了。 克雷蒂安和特洛瓦对视一眼,躲在另一辆车里偷看的卡米拉和安也彼此对视一眼。 已经捂着鼻子往船那边走的络腮胡回过头来,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等等,刚刚发生了什么? 怎么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了? 再神秘强大的气质,当脖子卡在吉他里后,恐怕也难以让人觉得神秘,而事实上……这人的神情比刚刚被砸了鼻子的络腮胡还呆滞。 围着马塞内古的灵性之墙已经坍塌,他颇为艰难地噎了口口水。 那个傻逼“指路人”不躲,他大概懂,可为什么这个高位阶‘花触之人’也不躲?为什么不反击而同样是一副被吉他扣懵了的样子? “游吟诗人的魅力真大啊,我后悔小时候没有好好练琴,不然我现在至少”马塞内古感到大受震撼,开始喃喃自语。 众人只围观到表象,花衣男子自己才知道是什么感觉。 他已经是初入九阶的高位阶,刚刚却只觉得灵性被某种层次远高于自己的、带有闪电特性的无形闭环给围住了,随着范宁取下紫色琴弦后,束缚感少了一些,但只要自己调用的念头稍有一个豁口,立马就传来一阵麻痹和刺痛的残留感觉。 而琴匣中那些尖锐的木刺,全部受到了莫名的无形之力控制,凌空悬浮在自己的颈部,并已刺入皮肤之中,离动脉血管只有薄薄的一层,随时可能更进一步! “??赔钱?……”范宁再度开口后,众人以为自己听错了。 花衣男子的手开始哆哆嗦嗦在口袋摸索,又颤颤巍巍递过去。 “你这只有1镑啊。”范宁说道。 “不,不好意思……”男子再度摸索,然后递出了一枚大一号的、5镑面额的金币。 那些木刺碎片在下一刻结束了蓄势待发的状态,过于迫在眉睫的威胁感消散,但它们仍然扎入皮肤之中,仍然离动脉血管只有一线之隔。 男子小心翼翼地试着动了动吉他,立马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而灵性中仍然带着电流的麻痹感,他蹩手蹩脚调整了半天,也没能做出实质性的进展来。 “你钱已经赔了,要不,回去了再慢慢取?”范宁用商量的语气问道。 “啊??可以,可以……” 这人觉得灵性的麻痹感稍有缓解,但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他顶着把吉他转身,搬运金币箱子的人也开始撤退。 “失色者”虽然也是稀有人群,但搜索寻觅起来目标并非唯一,相比之下“七重庇佑”更为珍贵重要,之前在这一点上没出茬子就行,他现在只想赶紧离这个实力难测又行事无常的游吟诗人越远越好。 星光照射的沙滩上,最后走在后面的两人,一人捂着鼻子,还有一人形自走吉他,场面十分荒诞又滑稽。 “叮——” 那枚残留着携带者灵性的金币,被范宁指甲掀飞又捏住,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这行人的背影。 随后眼神又落在了那金灿灿的两个铁箱上,商队派的人正在抬它们,另外的人则重新围着铁板、锅炉和炉台落坐,准备炮制享用丰盛的晚餐。 范宁不清楚“七重庇佑”的具体作用,但教会在“花礼节”的祭典上需要一些非凡物品,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从与民间商队的合作方式上看符合逻辑,也讲诚信地归还了押金、兑现了报酬。 可为什么刚刚那个人还需要“失色者”的血液?这难道也和“花礼节”有关?似乎不太符合“芳卉诗人从不触碰失色者”的常识逻辑。 “无助之血”……有什么特殊的用途吗? 范宁凝望思考之时,远处的汽渡船已开动,这场变故最后闹剧式地收场,所有人都暂时松了口气,也越发觉得这个随行的舍勒深不可测。 克雷蒂安和特洛瓦在感激道谢。 “舍勒先生,对不起……教会以后会不会找您的麻烦?”露娜却是惴惴不安地道歉。 “教会?”范宁将目光从汽渡船上收回,“就算是教会,至少来个主教再来和我说话。” 自己又没杀人或干涉商队交付他们“七重庇佑”,只要矛盾没到这一层,单纯一位伟大音乐家——即讨论组制定的“波埃修斯”艺术家提名称号——能受到的礼遇就已接近邃晓者,而且他现在完全恢复的无形之力,已经基本在有知者层面没有对手,如果决心逃跑躲避,就连邃晓者也不一定奈何得了他。 “主,主教?……”露娜闻言瞠目结舌。 范宁沉吟片刻,钻进车厢里边,从置物格里取出了一小瓶“荒”相耀质灵液。 “咕冬——” 纯白之气冒出,金币投入死寂的液体,瓶盖被他重新盖好。 “这个人的身份是有些蹊跷,现在还拿捏不准,但无论是哪种情况,我也不会把一个不了解的庆典物资截留在自己手上,那样与教会激化矛盾,没有任何明确利益点,纯属自添麻烦……而如果涉及隐秘组织?把这个人杀了也不合适,干涉、改变了事情走向,可能正中‘使徒’的意图。总的来说,在信息不全的情况下,刚刚的行事尺度正好合适” 范宁的那一系列举动,自然不是为了单纯的情绪宣泄。 区分“行事人设”也只是一个方面。 灵性伤势彻底恢复后,他可以重新主导起移涌教堂的联梦,今夜的入梦他会想办法来获得一些关于这个人的身份启示,弄来对方的一枚金币是很重要的辅助手段。 】 不过,范宁的那句“来个主教说话”,同样再次让马赛内古大受震撼。 作为一名资深“指路人”,什么样的奇怪角色他都见识过,尤其是爱吹嘘的傻叉多了去了,但结合此前种种深不可测的迹象,舍勒的这句话可信度拉满。 主要是他出手的方式太奇怪了,暴力的粗野风格与其优雅的音乐气质截然相反。 而且站在神秘侧角度来看,丢了两颗石头,扣了一把吉他,这算什么鬼非凡能力? 除了显露的一些异质色彩之外,马赛内古怎么也看不明白,最后只得感叹着说道:“原来您不仅是拥有天才灵感的游吟诗人,还是一位研习‘池’的高位阶有知者,说实话,我只看得出这点……但我目光很准,克雷蒂安家族应该给您加钱。” 无论如何,他确定自己这下结交了个了不得的人物,若相处得投缘,一定可以让自己提前几年实现人生奋斗目标。 嗯,幸亏自己昨天连夜就把舍勒举荐给了特巡厅。 定然加了一笔大的印象分。 范宁瞥了他一眼,在篝火前坐下: “你目光确实很准。” 正文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29):禁令,入梦(5K) 范宁将紫色琴弦轻轻缠在手腕,它在张弛状态下的质感再度变得柔软细腻。 马赛内古可能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唯一看出的所谓“池”相高位阶,照样是个假的。 “画中之泉”残骸涉及的相位奥秘有“钥”、“茧”和“衍”,“茧”的抽象含义包括生命与调和,于是带来了丰富而瑰丽的色彩,“衍”则让范宁可以利用这些色彩伪装自己的外形和灵性相位。 至于“钥”能有什么应用,范宁暂时还没摸索出来。 “舍勒先生,你心情好点了吗?”安给范宁盛了碗蘑孤汤过来。 “心情就没坏过。”范宁接过时笑声清越,但他所唱的那些忧郁的爱情诗,显然没能让安相信其表面上的神情。 她抿着嘴想了想,又四周打量一番,忽然眼前一亮,伸手指向椰树: “诶!我们让厨师先生加个餐!这一定能带来更好心情!” 大家循着手势望去,只见上面有好几只体型硕大的椰子蟹,有的在椰子旁边,用蟹鳌一点点地撬开青色的外壳,剪下捣碎的果肉往嘴里送,还有几只的附肢稳稳地钩着树皮,正在慢悠悠地下树。 “芳卉诗人”的繁多赠礼之一。 “我来。”卡米拉让人架了张梯子,修长紧绷的双腿向上攀登,在相对较高的地方,用粗绳将树干缠绕了几圈。 不出多时,有两只下树最快的椰子蟹碰到了绳子,它误以为已经到达地面,于是将双鳌松开,摔得十脚朝天乱蹬。 这的确有点意思,范宁暂时结束沉思,看着卡米拉的动作笑了笑。 他肚子也的确有些饿了,食欲被那碗鲜浓的蘑孤汤给勾了起来。 “小心点,姐姐,这家伙力气可大了,可以把你的手腕直接剪碎。”安出声提醒。 “放心。”卡米拉俏皮扬手,撤掉绳子,然后轻巧活泼地几个蹬步,跃回地面。 椰子蟹的块头太大,甲壳太厚,在南大陆的生态环境下,成年后几乎没有天敌,但对于人类来说,由于它的速度实在太慢,只要自己不太作死,基本属于威胁为零的生物,而且也非常好抓。 哪怕没在树上看见,有时只需要在其出没的地方打开一个够甜够香的椰子,它就会自己出现,这被南国民众认为是拜请‘芳卉诗人’的小小仪式,用网兜就可以直接把赠礼兜走。 几位厨师和雇工一拥而上,简单的清洗过后,给它们喂了点掺了高度酒的椰子水,然后直接来了个五花大绑,扔进了熊熊烈火上的锅炉里。 “火候差不多了,再蒸就老了。”没过多久,马赛内古就示意厨子将锅炉取下,自己用短刃将那些红彤彤地蟹壳与关节大致割开几道豁口。 稍稍放凉后,他伸手在蟹壳腹部处轻轻一按一掰,大快冒着鲜香热气的蟹黄便颤乎乎地绽开。 “诸位请自便,过了这个夏天,再想吃到椰子蟹就没这么容易喽。”马赛内古摇头笑了笑,自己先行享用起美味来。 范宁拽下一只巨大的蟹钳,将甜美又鲜嫩的白肉送入口中,量非常大,又带着澹澹椰子的甘冽清香,确实让人颇为满足,不过他对马赛内古的话有些不解: “为什么过了夏天就不容易吃到了?” 马赛内古用甲壳剔着那些半固体半胶状的肥美蟹黄,再度带上了一丝“我消息灵通”的语气与神色: “预计等今年的‘花礼节’落幕后,联合公国就会以赠礼管理局名义正式行文,之后禁止私人捕捉、宰杀和买卖椰子蟹的行为。嗯,此次列入管制清单的赠礼有近十种,包括在缇雅城市民的餐桌上同样大受欢迎的‘醉鬼鸟’缇雅木鸽……” “哦,物种保护。”范宁点了点头,这放在前世倒是比较正常的事情,“是因为这些动物的数量减得比较快?不过,‘芳卉诗人’的赠礼也会被吃完的吗?” “是您说的前者的情况。”马赛内古说道,“不过后面那个问题,我也答不上来,按理说她的赠礼繁多而充满热情,以往一般认为,人们食用椰子蟹或‘醉鬼鸽子’的行为,就和它们食用椰子和浆果一样,都是对祝福的认可与接纳…… “您想想,即使是人,每年也有那么多人在雨林或海洋里被勐兽、鲨鱼或食人花给吃掉,进食与被进食都是‘池’的秘密在运转,虽然我不是‘花触之人’,但也清楚教义的基本观点,他们不会认为这些动物、植物、虫子因此死亡,它们只不过是坠落至幻象园地的土壤,有朝一日便会在相对高一层的地方重新开花结果……” “但这次,就是这么个情况。”这位骑士摊了摊手,“总之不让捉了,不谈宗教理论,谈自然或人为因素,可能因为大家真吃得太勐烈了?不光自己吃,还出口贸易量勐增?或者气候条件的微妙变化导致了物产丰盈程度下降?” 克雷蒂安这时有些同感地附和道:“近年的确能切身感受到,这些赠礼似乎不如以前繁多了,我上次行商时在沙滩上看到大规模的椰子蟹群好像还是十年前,但是,旅人们通常也用不着吃这么多的椰子蟹,现前的两大只足以喂饱我们这一大圈人,而且,头顶上还有更多的椰子……当局这次的禁令总有些神经过敏的意思。” “再以前呢?”范宁问道。 “再以前?得看多久的以前了。”马赛内古说道,“您也是一位研习诸史的诗人、学者,应该知道‘混乱公国’时期的南大陆,虽出产一些罕见名贵的香料、矿物和象牙,但从一些史料反应的侧面来看,那时的动植物等自然资源十分贫瘠,甚至也‘炎苦之地’一说……” 范宁微微颔首,他对此也有通识性的了解。 在第3史末期,随着图伦加利亚王朝分崩离析,最早一批流民飘洋南下,和这里的土着间杀戮征伐、圈地划城,这就是南大陆在新历1-4世纪的所谓‘混乱公国’时期。 那时南下的流民成分极为复杂,有战争难民、有海盗黑帮、有暗藏财富试图东山再起的王室贵族、还有神圣骄阳教会的极端分子、以及浑水摸鱼的密教组织,再加上这片大陆的土着本来也是凶狠野蛮之辈……不用描述都能想象得到,这群人在南大陆打成了这么样子,把原本就脆弱不堪的自然生态破坏成了什么样子。 南大陆“混乱公国”时期势力与民族间的生灭、衍变、重组关系,就连历史学的学者们都经常晕头转向,尤其是4世纪的那一百年间,其世道之乱,其生存条件之恶劣,简直令另外两块大陆的民众嗤之以鼻,当时有种说法是“宁可飘零于海,勿要落足南国”…… 按理说这种乱摊子想要收束,就算有伟大的英雄人物横空出世,也得经历一段漫长、黑暗而痛苦的过程。 但是后来的情况,不知怎么就突然变好了,混乱局势收束得快不说,就连生态环境都突然变好了。 马赛内古的话也是如此:“……而费顿联合公国建立后,尤其是5世纪中叶芳卉圣殿的国教地位正式确立后,雨水突然开始充沛起来,就连山川洋流等自然条件都发生了奇特的向好转变,这才迎来了物产的大爆发。然后……大家就一直是这么吃的,所以现在的禁令,嘿,这在联合公国的历史上还真是头一回。” 换源app】 看着范宁陷入深思的表情,他无所谓地摇头笑笑:“但说个事实,‘黑帮在旅途上打劫商队’这也是被当局禁止的事情。赠礼管理局说是说,对于赠礼他们有些追踪或启示的手段,但这不妨碍有人会继续吃它,不妨碍你能经常在黑市上看见绑好的椰子蟹或吊起的缇雅木鸽。” “享受美味吧,朋友们。”他又嗤拉一声,揭开一片蟹黄满溢的甲壳,“那帮家伙要是真有大能耐,这世上哪来这么多舔蟾蜍和乱吃蘑孤的人……” 美味、香气与闲聊让心情重归愉悦,两位见习游吟诗人不禁奏响了手中的乐器,带着几堆篝火的人们一起徜徉摇摆,这时安看了一眼手上空空的范宁,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舍勒,你等一等。”她起身飞快地跑向自己的马车。 范宁诧异地看着少女的背影,然后,她提着一把吉他跑了过来。 “喏,出发那晚买的,正好你的坏了。” ……太好了,舍勒先生用的乐器终于可以升级了! 露娜有些高兴,但转头一看便当场愣住: “姐姐,你为什么也买了把胶合板吉他?” “啊,这难道不是最近的潮流吗?”安在错愕反问。 露娜一时没有回答的把握,朝自己的哥哥特洛瓦递去询问的眼神。 特洛瓦又向两位见习游吟诗人递去眼神。 一曲终了后菲利轻咳一声,他也无法理解当时这小姑娘带舍勒去买琴的路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舍勒先生对古典吉他这门乐器的认识,可能和我们不太一样……” 的确不太一样,在他这里是打击乐。马赛内古扒拉着碗里的蘑孤,深以为然地点头。 “谢谢。”范宁接过吉他,和之前一样,拆掉d弦,换成了自己那根。 她们仍旧在好奇地打量范宁的动作。 舍勒先生好像特别喜欢它,可能是由于从海难里带出的缘故。可是露娜清楚,自己刚刚拨奏它的时候,觉得它就是一根普通琴弦,除了颜色有点特别…… “舍勒,能不能冒昧问你一个问题。”作为送琴者的安,此次很坦然地坐在他另一侧。 “这个句式通常说不了‘不’。”范宁交替拨着空弦与12品调音。 是旅行夜宴中常见的真心话环节吗!?我喜欢! 露娜坐直身子。 “你之前爱过的女孩子们是什么样的?”安提出问题,然后又飞快补充,“嗯,这有些直白,但它不是个单纯的常人眼中的情史探询……可以认为是艺术,对,是个艺术问题!……我想肯定有非常多的人好奇,舍勒先生在奏唱那些忧郁的爱情诗时,他心中到底有过一些怎样的画面?” 范宁闻言眨了眨眼,思考着怎样的回答能符合当下的人设,同时也避免给自己挖一些“把接下来的路带偏”的坑。既然特巡厅的潜力音乐家考察迟早会来,那么每一条自己身边人的印象,都会构成他们视角里的重要参考信息。 “首先,肯定是好看的女孩子!”卡米拉俏皮地将手举高。 “青春活力必然很重要。”见长姐很配合地活跃气氛,安马上自己接了一条。 “应该要有才华。”露娜小声补充。 “爵位,所在家族爵位特别高,至少伯爵起步,公爵上不封顶。”马赛内古继续扒拉碗里的蘑孤。 你们这刻板印象有点重啊…… “你们把话都说完了,我说什么。”范宁摇了摇头,然后徐徐笑道,“我当然是对具有杰出艺术才华的美丽女孩缺乏抵抗力,难道有不落于此俗套的男士吗?” 看着几名女孩子都想立即追问的样子,他话锋一转,低头留出一个忧郁的笑容剪影: “…不过,再漂亮的女孩,也不能对我心目中至高无上的音乐艺术有一点亵渎。如果我所欣赏的女孩唱走了音或一个乐句奏得不对,我对她的好感雾时就消失无踪,甚至有可能转成憎恨。” 很好,机智的回答。范宁心中略与自得,既做了完全不同以往的区分,又把定义权掌握到了自己的手中,避免了日后面临考察时,给自己挖了个潜在的“言行不一”的坑。 乐句奏得到底怎样算对那还不是我说了算…… “我会唱歌!”安听完后立即自信挺胸举手。 范宁讶异地看她一眼,这时特洛瓦开口了:“这倒是真的,安的嗓音在弥辛城的商会圈子里是公认的好听,伟大的舍勒先生,我猜是因为您总是‘敬业’地自弹自唱,导致我们的安一直没有发挥机会。” 看到周围人都在点头,安笑出了两片酒窝:“对吧,哥哥,诶,还有你们,应该向舍勒介绍我的小名,从小时候就有的小名。” “她叫‘夜莺小姐’。”露娜小声说道。 小女孩的语气有些羡慕,因为自己就从来没有过这方面的自信与天赋,之前在舍勒先生面前弹个吉他分解和弦,她都紧张得心脏砰砰跳。 “那么,夜莺小姐,你想唱什么?”范宁不由得感到有趣。 “《春梦》,《冬之旅》第11首。”安朝他眨眨眼,“让我也来一遍,我最喜欢这首了。” 范宁随即拨出流淌的6/8拍伴奏,并用四小节婉转甜蜜的装饰音旋律作为序引。 安仍旧是随意抱膝坐地,只是将抵在膝上的下巴移开,整个身体微微后仰,打开胸腔,随着唱起歌谣: “我梦见缤纷的鲜花, 那是五月的花朵; 我梦见翠绿的草地, 到处有鸟儿在欢歌……” 火焰映衬着她那上昂的赤金色的脸,女高音的声线纯净、精巧又举重若轻,晶莹得好像通明的玉石。 一曲终了后,范宁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细砂,声调在忧郁中带着赞赏:“夜莺小姐的确很棒,那些浆果归你所享,我有些倦了,今夜不仅祝露娜,也祝你晚安。” 安仰头看向枝叶间的橙色果实,发现离舍勒自己奏唱的红度有一定距离,她神色怡然地喊道:“舍勒先生,你应该告诉我缺点!” “不妨先自己回味思考。”范宁的身影钻入车厢不见。 当夜的梦境中,他穿过那些躁动的睡眠群象,缓缓飘落至启明教堂的舞台。 这里的金色雾气庄严静谧,一切已经恢复了最初的明亮与圣洁。 燃烧的一排排烛台火焰里,跳跃着大量存在牵念的梦境,范宁不知为何一瞬间感到忐忑和心情复杂,他起初想直接投入灵感丝线,但又缩回了手。 联梦之后,亟待复盘分析的蹊跷事情太多,没有什么留给情绪的空间了。 范宁跳下礼台,自己先在红木长条椅的第一排中间落座。 他开始梳理自己这边几天来的种种事件,从坠入被篡改的折返通道后,于那个梦境睁眼的第一刻开始。 这场噩梦真的是极度逼真,又极度特殊,范宁在遭遇穿越事件后,不是没做过和前世蓝星有关的梦,但哪怕施展了控梦法,也没有过这样奇怪的经历。 而且,充满着大量的信息和重重疑点。 控梦法的控制永远有限,一场梦境中无论是环境的“剧情”,还是自己的动作“走向”,都很难说自己有多大的主导权。 启明教堂中的灵感异常之高,他一幅画面一幅画面地在脑海里回放,将梦境的每一处细节都拿出来进行了审视。 最后一场音乐会,巴赫《赋格的艺术》…… 出租车上,月亮莫名其妙的眨眼幻象,莫名其妙的“午”的含义联想…… 急切想知道音列残卷中那首肖斯塔科维奇作品细节的未知存在…… 血红色的楼道光芒,“西西里舞曲”的相助…… 梦境中最后一幕封闭空间里逐渐高涨的红色池水…… 向范辰巽发送的“画中之泉”照片…… 范宁凝然而坐,自己先梳理了很长时间后,终于深吸一口气,抬起了手。 有形的澹金色灵感丝线,被他投入了廊道的烛台火苗之中。 正文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30):暗流(二合一) 同是8月1日这一天,早些的下午时分,北大陆的城市乌夫兰塞尔。 按照首演日结束后公众见面会上的安排,今天是“卡普仑艺术基金”筹备完成,举行托管交接仪式,由特纳艺术厅正式代为投入运营的日子。 来自社会各界的首批捐赠,会在交接仪式上公开进行。 《第二交响曲》的唱片也是从今日起交付发售。 特纳艺术厅的音乐总监办公室,桌前的文件堆得多而整洁,希兰用过午餐后就一直待在这里,她今天穿着正式而朴素的白色礼裙,褐色头发在鬓边柔柔地卷起几丝,手中一直在若有所思地反复拧转着钢笔。 仅就工作事宜而言,特纳艺术厅目前现金流充足,艺术名誉在外,合作者络绎不绝,演出票房和唱片销量不用任何操心。 人员团队方面,范宁的辞职、卡普仑的离世、琼的杳无音信,这都是很大的损失,但万幸还有不少值得信任的人,以及一大群兢兢业业的艺术家团体。 有卡普仑和小艾琳的这层关系,对奥尔佳这位行政管家而言,这里是余生的家园和精神寄托;康格里夫三代是指引学派文职,运营天赋独到,工作任劳任怨;卢在大小事情上都一如既往地派人出钱从不含湖当下艺术基金的运营事宜,完全交予奥尔佳、康格里夫和几位部门经理,足以做出成效。 自己仍是学派优秀会员,这里仍是学派艺术场馆,离啄木鸟事务咨询所仅有一街之隔,分会会员们是这里的常客,包括维亚德林在内的几位导师也对此照顾有加。 面对微妙而暗流涌动的局势,自己仍然有些缺乏依靠的忐忑感,但一圈现状考虑下来,都具有最优的应对条件,要是出了什么其他意外问题,副团长罗尹学姐也会提供帮助,只不过不到万不得已,希兰自己不太愿意去过度麻烦她。 其实自己现在最应定夺的,是第二任音乐总监和常任指挥的人选问题。 以旧日交响乐团的水准、平台、薪酬、市场反响和过往荣誉,或以平日里合作指挥家、独奏家或歌唱家的级别来看,“锻狮”之格的人选是底线,实际上足以聘任到“新月”之格的指挥大师,去接替范宁或卡普仑的位置。 但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希兰开始考虑这个问题时,又很快忍不住将其搁置到一边。 房门冬冬轻响两声。 “希兰小姐,您要我提前十五分钟敲门提醒。”门外传来康格里夫的声音。 “谢谢,我马上就下来。”希兰放下钢笔,眼睛失神片刻后站起。 十一天了… 她说不上,是希望尽快收悉到相关情报,还是希望最好是不要传来什么消息。 一楼的活动礼堂此刻人山人海,工作人员来回穿梭,相机快门之声不绝如缕。 到场会员们和希兰打了个照面,看见小姑娘心事重重地微笑应付一众政要媒体,杜邦一行人都是忍不住心中暗叹一声。 “你们最近有没有谁见过那个家伙?”身后传来维亚德林浑厚低沉的嗓音。 “会长,,,,,,导师。”杜邦等人转过来问好,又循着其提示方向望去。 “不要长时间注视他。”维亚德林提醒了一声。 接管仪式尚未正式开始,众人都在三五成群地社交,但席位一旁的角落里,有个坐在轮椅上无人理会的男子,此人帽檐低下,从身形来看好像年纪不大,又似乎患有严重的腿疾,不像是有什么行动能力的样子,双手缩在袖子里,显得有些孤僻且无精打采。 杜邦、门罗和辛迪亚收回视线后陷入了长长的思索。 很奇怪的感觉,有知者灵感高,比常人能更好地调用潜意识,面对这种问题,时间线还是近期,见过就是见过,没见过就是没见过,但他们感觉自己答不上来。 “小心这个家伙,有异常情况直接向总部汇报,直接用‘焚炉信使’……”维亚德林做出提醒,这时礼堂钟声响起,下午三点的艺术基金托管交接仪式正式开始了。 康格里夫简洁的主持词过后,最开始上台的两人,一位是汉弗来司长,还有一位是穿着警官制服,“来自帝国警安总署的高层长官”欧文·戴维斯先生。 众人自然知道,汉弗来是代表文化部门表态并带头提供资助的,但为什么还有个欧文长官? 多个政要部门联名,一起代表帝国当局,支持艺术事业发展,这很正常,但出现警安总署,总是令普通民众有些费解。 在人群中冷眼旁观的罗尹双目眯起,她今天穿着一套风格颇为冷澹的黛蓝色女款西服,黑亮的头发高高盘着,手中椴木折扇轻摇片刻后,偏了偏身子,低声问向自己父亲: “邃晓三重的已故巡视长柯林·戴维斯的儿子?” “就是他。”麦克亚当点了点头。 罗尹不禁皱着眉头抱胸思考起来。 两家学派都不清楚,欧文早已经和琼打了几个来回,又在特纳艺术厅后山蹲了范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但情报人员已经打听到,当年柯林和文森特同在特巡厅的b-105失常区调查小组。 特巡厅今天来人是正常的,他们作为讨论组组长单位,不仅管控神秘事件,还需要对艺术事业发展负总责,当局的文化部门或者警安总署都受他们领导。 “卡普仑艺术基金”的创立在艺术界算很大的事情,特巡厅必然要带头捐赠一笔,按照惯例将拨款给当局部门,然后再派个“警安署代表”过来。 但派欧文巡视长?…… 不说别的,汉弗来的地位与他严重不对等,虽然民众不一定清楚。 难道是,定性?事件通报? “欧文实力如何?”罗尹问道。 “邃晓一重,比起鲁道夫·何蒙及诺玛·岗逊色一筹。”麦克亚当侯爵往某个方向瞥了一眼,“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你正左边,靠墙根下的那个‘蜡先生’,不要过度盯着他,哪怕等你到了高位阶都要小心” 罗尹借与该方向的熟人点头照面的机会看了一眼,当她发现这只是一个蜷缩在轮椅上的男子后,有些不敢确定是不是看错了人: 】 “‘蜡先生’?这个人好奇怪,也是特巡厅的邃晓者?实力比何蒙他们要强?” “很难判断其实力如何,因为这个人没留下任何正面出手的记录。”麦克亚当侯爵陷入深思,“但是我清楚他的身份” “特巡厅首席巡视长、首席秘史学家,主管职责是:当局神秘侧全系统的情报搜集、调查与分析工作。” 罗尹闻言神色微微起了变化。 汉弗来司长开始致辞。 民众们发现事情是这样的:文化部门自然是感谢卡普仑先生的无私奉献,而警安署则是在今年上半年的帝国治安工作复盘中,发现乌夫兰塞尔地区的青少年犯罪率有明显下降,这有一部分原因归功于特纳艺术厅的“音乐救助”或“艺术普及”项目。 一个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连锁反应,音乐是人的天性,艺术使人追求美与崇高。 原来如此。 双方共同代表帝国当局,合计为“卡普仑艺术基金”捐赠10000磅。 奥尔佳分别与汉弗来和欧文握手,另一边希兰俯身在捐赠协议书上签字。 罗尹站在人群中凝目而视。 欧文上前一步,似乎归他致辞了。 这时,一位提着公文包的绅士小跑上台。 “长官,井不见了。”声音压得极低。 “井不见了??”欧文面不改色地回头,角落里的“蜡先生”垂着的头似乎微微抬起了一下。 “暗门还在,但那口井消失了,里面就是个几米见方的矩形空间,就像个储物小仓库一样。”绅士语速极快,说完退场。 欧文眼中异样的神色一闪而逝, 他开始发言。 “在此,我谨代表帝国,向旧日交响乐团常任指挥卡普仑先生的艺术人格致以崇高敬意。” “相信在座有相当多部分的艺术界人士,已经获悉了帝国前几日在全世界范围内征集‘潜力音乐家’的最新公告。必须坦白地说,这个动向带着一丝反思的成分,我们在反思如卡普仑这样的‘伟大’级别音乐家,却在完成他艺术生涯的绝响之后,才真正进入帝国的核心视野,这让他的离去显得更令人惋惜。” 听到这里,在场的很多人都感慨颇深地点头,卡普仑真的太可惜了,一位极有可能冲击指挥大师的人物,命运却开了这么一个玩笑,这不能说命运不公,但命运真的喜怒无常——赐予他如此奇特罕见的天赋,却偏偏不肯痛快地成就完美,偏偏要把他的艺术生涯缩得这么短。 欧文的声音仍在继续:“但若以后我们忽略了更多在世的,类似这样的伟大艺术家甚至艺术大师,这将是一件又一件更令人惋惜的事情第40届丰收艺术节即将进入初期筹划与海选阶段,各种因素交织,我们希望能以更大的力度、更广的视野、更包容的胸襟,让更多骄盛夺目的人类艺术之花,在两年后的秋季结出丰饶的果实。” 这帮人的理由总是这么冠冕堂皇,乍一看言辞恳切、诚意满满,实际上维亚德林却是早在得知这条公告的第一时间,就推测出了其耐人寻味的深层目的。 他等着后续更关键的发言内容。 “至于音乐总监范宁先生突发辞职一事,经初步推测或与遭受神秘世界的污染有关,警安总署已第一时间将情况上报特巡厅,他此前的一系列艺术造诣仍然伟大,在有了实质性的调查进展后,我们会以更长的篇幅来回应社会各界的密切关注。” 这一通报多少让在场人士们感到了一丝惊讶,以及担忧。 但是,维亚德林与学派会员们相视一眼,罗尹的眼神也与台上站在一边的希兰远远交汇。 就这? 这没有任何定性可言啊? 是,欧文是表示范宁也许遭受了神秘污染,“此前的一系列艺术造诣仍然伟大”这句话多想一层可能也有些暧昧不定,但在场很多人都知道他是官方有知者,这本来就是高风险群体,除了担忧他的后续情况外,并不能说明更多问题。 如果事情稍微恶劣点,至少措辞中要把“神秘污染”微妙地换成近义词“邪神污染”。 罗尹逐词逐句地分析着欧文的发言,蓝色眼眸中光芒闪烁。 她一瞬间就捕捉到了一个关键点: 特巡厅好像连他是死是活都搞不清楚! 她本来是既担心范宁的安危,又担心特巡厅直接彻底撕破脸皮,将暗门后的事物公之于众,当堂对质。 如果他们打算在事件通报中“充分发挥想象力”,那么有一个重要前提是:人没了,或控制住了。 不然编了个自圆其说的故事后,过几天人又活着跳了出来,躲在角落发张电报辟谣打脸怎么办? 而刚刚的情况是,欧文好像本来是准备进行相对严重的定性的,但是有人突然提醒他出了点什么意外,比如有什么以为能把握到的证据,突然发现失去了效力,连“稍微发挥想象力”都做不到了? 只能来一句,“他以前的艺术成就没问题,后面的持保留态度”? 结合之前他们滞留后山超36小时的信息 再结合“潜力音乐家征集”这个极易让自己产生遐想的动向。 这就有意思了。 罗尹收起手中折扇,低头眨动睫毛,失联已超过十日足够让人担忧,但如果特巡厅自己都不清楚情况她觉得自己的焦虑感减了一半。 欧文下台退到一边后,提公文包的绅士再度走到他旁边:“先生,虽然井不见了,但前几日‘蜡先生’曾帮助我们取样过一些照片” “单独无用。”欧文没有回过头,“少了公众见证下的直接对证环节,那些东西很可能起的是反效果,暂时继续保存,先观察完今日情况,回去汇报讨论。” “明白了,是在下欠考虑。”绅士退至人群中。 他也是第一次遇到移涌秘境还有坍塌的事情。 原本策略是先放出点负面消息过渡,避免一下子推翻这个艺术名誉如日中天之地所造成的恶劣影响,在有了一个众目睽睽下的公开对质过程后,再放出提前取证了一些暗门后的照片,这样逐渐达到目的,但没想到暗门后方的梦境事物,居然彻底不见了。 如此一来,不光是照片会被质疑“造假污蔑”或“不能证明与特纳艺术厅有联系”,在情况通报上也毫无操作空间,刚刚自己的致辞几乎是说了一通废话。 “先看看今日的后续情况吧。”欧文等待着即将开始的首批大额捐赠环节。 他还记得几天前联梦会议上,己方几位邃晓者向领袖请示的场景。 对于范宁宣布退会及不知所踪后,讨论组应如何处理和特纳艺术厅的后续关系的问题,领袖罕见地思考了较长一段时间,最后只是说“先重新评估一轮其艺术名誉与社会地位”。 今天的首批大额捐赠,社会各界的支持是一个什么广度,一个什么力度,无疑是很重要的参考维度。 欧文往礼台的角落墙根处看了一眼,却发现“蜡先生”不知何时已经离场了。 他负手而立,望着礼台人上人下陷入沉思。 正文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31):人心,梦景(二合一) 先上台的是霍夫曼唱片公司的主投资人路易斯亲王。 在众人目不转睛的视线中他朗声而道:“我宣布唱片公司对‘卡普仑艺术基金’的捐助是:《第二交响曲》唱片营业额的永久15%分成。” 台下起了正常范围的热烈掌声,可能由于这不是一个直观的数额,有很多人在第一时间还没意识到其背后的力度。 “更新第二版数据。”这时路易斯笑了笑,“首演日结束后的第三天,预售订单已突破40000份,而十多天后的这一数据为:61655份!下面,让工作人员为我们在场的预订客户们做一个小小的交付,希望你们能喜欢它的封面设计” 这下台下的掌声停滞,很多人突然意识到了这意味着什么,他们在心中大致测算一番后,窃窃私语声逐渐响起: “我记得四星评级门槛是5000份首售吧?突破门槛12倍的销量?天啊,这下可真是见证了唱片工业的又一历史性时刻” “30镑的定价,6万的销量,15%初听不起眼,实际得是多大一笔数额?十万镑不对,二十多万镑接近三十万了!这还只是目前的销量,不愧是第一个上台的大手笔啊!霍夫曼唱片公司这次可真舍得,除去成本恐怕让利三四成出去了,想想也是,这么个大金主,换做谁去合作恐怕都是做梦笑醒” “有人知道范宁总监曾经谈下的签约条款是几个点吗?” “35%,好像是35%,团方本来就能拿到35%的营业额分成。” “也就是经此后“复活”唱片每售出一份,都会有一半的钱进入‘卡普仑艺术基金’?” 装着唱片盒的精致小提包,在礼台的长条桌上堆起了三座金字塔,希兰剪掉了围绕其间的彩带,奥尔佳俯身在捐赠协议上签字。 在场富有代表性的客户们领走了他们预订的一份后,也就标志着《第二交响曲》唱片今日在其他渠道也正式开售了。 “范宁总监的号召力真是可怕啊,一张唱片,十多天的时间,直接为特纳艺术厅带来百万级的收入,而这一切就像无事发生过一样,全程他连露面都没有!简直是台无情的金镑收割机器,如果我能够灌录一张这样的唱片” 包装设计一如既往地延续了死寂的黑与白炽的光,绅士淑女们忍不住当场拆开查看,然后连连感叹起来,但也有人在充满敬畏地端详起五个乐章的表情术语和分轨提示后,直接出声击碎了身边人的幻想: “您还是别做梦了,西大陆《雅努斯之声》的评价还记得吧,‘人类艺术史上最重要的几部交响曲之一’!想达成这种反响,首先得写出‘复活’吧?其次得带出一支‘旧日交响乐团’吧?如果说这些成就很难但还不算唯一,那么,这张唱片还是卡普仑先生挥洒生命余晖而成的艺术绝响” 不绝如缕的感慨讨论中,突然又拔高了一声更大的惊讶疑问: “这个上面怎么有五颗星星!?”一位乌夫兰塞尔市议会的政要捧着唱片难以置信地开口。 众人闻言立即揉了揉自己眼睛。 “一二三四五,对啊,五颗,带花,加钥匙。” “不是最高评级四星带花吗?” “呵呵,终于有朋友发现了。”拾音电极麦克风内再次传来路易斯亲王的声音,众人这才意识到他还在台上,“请相信你们的眼睛,这的确是一张‘五星带花’唱片,霍夫曼唱片公司反复想了很多点子,想着究竟该如何才能让‘复活’唱片与‘复活’首演日的壮举相匹配,然后就有了你们所看到的这一幕,我们的《唱片品级评价指南》并未做变动,四星仍是一般意义上的顶级荣誉,这就愈发显示出了它在历史长河中的不可复制性” 原来如此,众人不禁反复称赞这30镑的定价实乃业界良心,同时又觉得拿在手中的感觉越发不真实了起来。 五星带花?五星带花! 欧文和几名特巡厅手下同在席位上鼓掌,并观察着众人的反应。 他们此时才意识到一个更加前置的问题:哪怕不考虑范宁的因素,如今有伟大指挥家卡普仑的事迹存在,恐怕都让特纳艺术厅成为了一部分人心中的艺术圣地了! “伱这些纪念的主意,的确比我们学院派的那一帮老家伙的提议高明太多。”麦克亚当侯爵此时感叹道,“难怪路易斯亲王会大拍桌子,不假思索地答应,有些灵光一现,万一错过了就再也难以追溯不管是我们学派,还是那帮工业贵族,恐怕现在都在感谢你。” “难道特巡厅就不应该感谢我么?”罗伊垂下睫毛整理着胸襟前的丝巾,“《唱片品级评价指南》是世界性的公约,不仅涉及艺术界还涉及工业界,但就是这么一个突破标准的提议,就连西大陆那群自诩‘雅努斯正统’的家伙都说不出异议第40届丰收艺术节正在临近,提欧莱恩先行占了这么一座铭记的高地,如果这帮人觉得功劳簿上写他的名字碍眼,不如加上一笔我的名字。” 这十多天的时间,她各种跑动运作几乎未停歇,所有能动用的关系人脉,能打通的关系,甚至是能游说动的沽名钓誉之辈,几乎都发动了个遍,当然,此前范宁打下的良好底子和声誉,卡普仑生前奋不顾身地往最高点的那一跃,都是她能运作出效果的前提。 自己只不过在范宁和卡普仑铺就的燃料堆里,加了一把大火。 “‘五星带花’只是个开始,我倒要看看这次声量彻底抬上去后,你们能拿特纳艺术厅和旧日交响乐团怎样?” “与其整天想着‘观望定性’,聪明的话不如安心享受你们自己发展的帝国艺术事业的喜人成果,世界十大顶级乐团之席位,旧日交响乐团登上其一势不可挡。在当局的大力扶持下,荣誉属于帝国全体民众如此这般,不好吗?” 一袭黛蓝正装的罗伊轻摇折扇,嘴角噙着冷热难辨的笑容。 路易斯走下礼台后,捐赠单位接二连三地上去。 “看这群一脸便秘样的家伙。”另一边角落的门罗律师在得意笑着,“看着他们因为‘卡普仑艺术基金’受到大量捐赠而表情吃瘪,我真是他妈的比自己律所赚钱还兴奋,你说卡普仑生前决定的公益事业,跟他们有个屁的关系?谁不知道他们心里装的是什么事情。” 虽然范宁的退会和辞呈没头没尾,但很多事情稍稍留意便能推测出七八成。 “不,你不能这么说。”辛迪娅笑着压低声音,“和他们当然有关系了,权责一致嘛,讨论组组长单位必须要履职尽责……特巡厅自己也不也带头捐了一笔?” “你这么说我就更兴奋了。”门罗说道。 “打个赌?”杜邦掏出三枚金币,“猜今天希兰能在台上签下多少数额的协议下来?我押3镑,赌30万镑。” “你格局小了,我赌50万镑。”门罗掏出一枚块头更大的5镑金币。 “你们声音稍微小点。”在身后双手抱胸的维亚德林,出声提醒自己这群老部下,“比起欧文这种藏不住情绪的人,我更担心那个坐着轮椅先行离开的‘蜡先生’,刚刚你们已经知悉其身份了,这人大概率仍在调查卡洛恩的线索,有些高位格的神秘手段,借助一点点容易被忽视的过往联系,就能收获连点成线的启示,你们小心一点,最近盯紧一点。” 无论范宁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至少当下各势力间明面上仍然和气,但谨慎起见,他第一时间暗中调度了几名高位阶有知者,自己也暂时坐镇于此,当然,明面上的一些活动,原分会的会员露面即可。麦克亚当家的那位大小姐似乎也做了一些调度,对于情报范畴和艺术领域的博弈来说,这就足够了。 而且维亚德林清楚,眼下社会各界的支持表态越广泛,特纳艺术厅之后的发展就越稳妥,捐赠这种事情很微妙,艺术公益领域更微妙,资金透明公开、专项专用、全程接受当局监督,还要怎样?名誉一旦建立,人心一旦汇聚,实在难以去逆势而为。 “我,旧日交响乐团副团长、定音鼓手卢·亚岱尔,宣布提欧莱恩铁路公司将捐赠‘卡普仑艺术基金’50000镑。从今日起,凡特纳艺术厅在职文员或在团音乐家,无论公私长途出行,凭工作证明可享五折铁路票优惠,旧日交响乐团的所有巡演成本全价予以免费。”卢的声音中气十足。 “我,旧日交响乐团副团长、大提琴首席罗伊·麦克亚当,受提欧莱恩全体学院派艺术家团体之委托,捐赠‘卡普仑艺术基金’50000镑。在后续的‘音乐救助’及‘艺术普及’项目运作中,学院派愿意积极分享学生与师资力量,与团方磋商具体的合作交流协议。”罗伊自己在第三个上台。 “肯特汽车公司捐赠30000镑。” “古戈瓦集团捐赠30000镑。” “皮奥多酒庄集团捐赠30000镑。”三家特纳艺术厅的首批艺术冠名大财阀紧随其后。 “我代表印象主义基金会的全体先锋艺术家捐赠10000镑,以感谢特纳艺术厅在连续4次双月美展中对我们的提携和鼓励。”画家克劳维德说道。 “指引学派总会捐赠21250镑,特纳艺术厅现任负责人希兰小姐是我们的优秀会员,其捐赠款项中包含提欧莱恩所有城市学院之心意,而千位数的尾款来自于乌夫兰塞尔工人协会的自发筹集,广大中产阶级与劳工阶层委托我们转达对‘音乐救助’与‘艺术普及’项目的由衷感激……”维亚德林的声音洪亮。 “神圣骄阳教会驻提欧莱恩总教区捐赠10000镑,并将伟大作曲家安东·科纳尔生前赠予教会的大型宗教声乐作品《f小调弥撒》之版权及相关收益,转赠给‘卡普仑艺术基金’……” “斯韦林克大师私人1000镑、席林斯大师1000镑、多米尼克大师1000镑……及我尼曼个人同等数额之捐赠,今日委托于我一并呈上。” 声音一道接一道,就是不知为何,大家默契地只字未提某个人的名字。 罗伊的这个建议,采纳率和执行率相当完美,大家都觉得是个为他们着想的谨慎建议。 最后希兰和奥尔佳握手,艺术基金的运营委托交接结束后,欧文跟着众人一并在人群中散去。 他此时表情已经恢复平静,现今的情况证实,领袖的谨慎态度是对的。 “艺术界的两大主流群体,一个‘宫廷艺术’在学院派,一个‘宗教艺术’在教会,波格莱里奇先生亲口坦言特巡厅在此方面缺乏底蕴,空有一群非凡精英,没有真正亲密的艺术家团体” “那每7年一次的周期性的失常区扩散高涨,是如约而至的凶险,也是升得更高的机会,可每次应对起来都很被动,丰收艺术节的主导权拿在手上后这么多年,和他们的关系仍是类似主客双方的礼尚往来” 不能洞悉艺术,就无法通晓真正的神秘主义。 “蜡先生”提出的“潜力艺术家”征集策略无疑是高明一招。 论其目的,追查范宁生死行踪只是其一,现今的局势本就需要加速挖掘具有升格潜力的人才,来争取领袖口中所说的“时间”,再者两年后最关键的第40届丰收艺术节,最好是能扶持出几位真正亲和特巡厅,能够与范宁艺术地位分庭抗礼的人。 一箭三雕。 夜幕正在降临,旁边的林间枝桠突然有了异常的摇曳感,欧文走了过去,一只停留在上方的鸟突然身体变得白而浑浊,最后融化成了无形液滴淌下。 是“蜡先生”的信使,欧文看到地上残留的灵性字样后,陷入了长时间的沉思。 “瓦修斯来自那个跟‘蛇’有关的组织。” 更晚的夜里,忙碌完捐赠和交接仪式,又参与了一些社交应酬的希兰,拖着疲累的身躯回到音乐总监办公室。 “这值得的,对吗?一切仍在朝更好的方向而去。” 她轻声自问了一句,打开之前范宁的起居室的门,十多天的时间,除做了一些必要的清洁,拿来了一些自己的生活用品外,房间一切布置都未变。 这里勉强能让自己有个不错的睡眠。 洗漱之后侧枕而睡,但闭眼的黑暗中时间悬停了很久,好像又回到了前几日的失眠状态了。 应是深夜时分,她又爬了起来,起居室中间隔断区域的三角钢琴旁,紧挨着是自己的小提琴谱架,她取出自己的琴,拉响了d小调第2号无伴奏组曲的第五乐章,“恰空”舞曲。 夏夜凉风入水,弓弦沉重而凝持,那古老而感伤的八小节主题,似管风琴般庄严又悲戚的信誓。 起始的变奏温柔婉转,暗藏的低音主题、半音化的旋律逐渐带起了些亘古的苍凉之感,很像这处孤独朦胧的灯光,像这寂静昏暗的房间。 她觉得周围事物的直觉感在丢失,音符裹挟者自己坠入了一片黑暗,于是索性闭上眼睛。 指尖在琴弦上按揉,灵性挥洒间被打乱重组,那是一座很大的城堡,有错落参差的台阶、居室与花园,但变奏的古老主题未变,永远也没法从那些迷茫彷徨的情绪中闯出去。 直到最后一句孤寂的、绵长的叹息d音沉入晦暗,她提弓、收句、睁眼,这才发现脚底下有类似木头的质感,发现自己被一片淡淡的金色雾气所笼罩了。 “希兰。”有熟悉的声音在叫她名字。 她手中的琴和弓下一刻溃散成雾气,整个人猛然转过头去。 范宁靠坐在台下的红木长椅上,怀抱一把吉他,正笑着看向自己。 (本章完) 正文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32):联梦复盘会议(二合一) “你的‘恰空’拉得很好听诶。” 外形和灵性的伪装已经去除,范宁的声音温和、恬澹,一如某个无限漫长的午后,闲听练琴时的随意赞扬。 “我……”希兰张了张嘴。 在往日支离破碎的梦境中,她总是在拼命勾勒着那些随时会消失的轮廓,但今夜的梦境场景熟悉、清晰而稳定,这好像是真的,这好像是真的,梦是从自己半夜起床开始的。 就是真的到了现在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我最喜欢的应该是呈示部的第4至第9变奏,不过,第24变奏再现d小调时怎么这么失落呢?你那个vi级和弦也拉得太委屈了吧”范宁抱琴坐在台下,继续笑着评价提问。 希兰身体站得比白日的公共场合还笔直,她不知道在心里预演过多少种不同的对话与小动作,此刻想从礼台上直接跳下,但往前迈了两脚,觉得这样的动作幅度太大,想从旁边的阶梯绕下去,又觉得太久的步距仍然不符合气氛 “你一直看着我拉琴,为什么不早点出声叫我。”最后她挤出这么一句话。 “想着再听听,结果听完了。” “哦。” “才十多天,你练习速度好快。” “‘才’十多天吗。”希兰加重了某个单词。 范宁咬了咬嘴唇,眼神扫过她的脸颊和发梢: “你换了发型?” “我我没有啊。”希兰茫然伸手摸头。 这都是聊的些什么啊? 她感觉自己预演的那些对话和动作,覆盖准确率约等于零 “以前好像不是这样,耳朵旁边的,还有颈边的。”范宁说道。 “只是梳的方式不一样。” “哦。” 你为什么只问,又不评价??希兰觉得笔直站着有些拘束,必须有点实质性的身体动作,她只好踩上了前面的指挥台,并决定了起床后自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头发梳回去。 空气中沉默了一小阵,范宁想了想说道: “你之后可以住在我那间起居室,这样离办公地方近些,方便一些。” “好,谢谢。”希兰答应的声音跟蚊子一般细。 天啊,他不会是之前还没有默认过这一点吧? 前十天的事情你永远别想知道! 启明教堂很安静,又有好几秒没说话,她的眼神继续在范宁身上寻找过渡性的话题: “你为什么抱的是一把吉他。” “那也不能抱台钢琴” “你见到琼了吗?” “见到又分开了。” “她” “她没事,等下我会试着联系她。” “那你现在在哪里,还在提欧来恩?我可不可以去找你。”这句快速且熟练。 闻言范宁几乎下意识要脱口而出一些话。 烛光在他眼睛里晃动。 这种感觉就像曾经在圣塔兰堡城市酒店的走廊上互道晚安时的心绪,但他随即意识到,比起曾经那个还属于“不确定”的过客感,现在的舍勒是已经全然确定的舍勒了。 “暂时不能告诉你。”范宁摇了摇头。 幅度不大,但很费力气。 “我去找你、和你一起会暴露你的行踪,对吗?”希兰随即会意,“但你还是可以告诉我你在哪里,我不去。” “特巡厅手上有‘灾劫’,还有一些我们不知道的手段。”范宁说道,“我们需要减少事实与因素间的联系,你知道的话,也许同样是突破口之一。” “好,那也不问就是。”小姑娘攥紧拳头又放松。 “那个生日礼物估计送得很不讨你喜欢。”范宁终是把声音放柔了几分,“最近是不是特别乏累,估计特纳艺术厅的环境压力不小。” “也没有不喜欢。”希兰将手臂横撑在指挥台杆上,微微俯身低头,又再度抬起与他对视,“这样的一条辞呈和留言,一定会有人看到后十分羡慕我,对吗?” “或更加羡慕我。”她又补充了一句。 范宁表情怔了一怔,把握不准对方的情绪,只得顺着认同一声: “嗯,当然会有人。” 希兰回答起后面的问题:“有一点累,但特纳艺术厅环境比预期的好不少,我们学派给了很大的庇护力度,罗尹学姐也很照顾很上心,卡普仑先生的告别演出更是在音乐界引起了轩然大波,或许直接升格成了‘锻狮’艺术家,《第二交响曲》的唱片预订数超过四星门槛12倍,被史无前例地评级成了‘五星带花加钥匙’,特巡厅恐怕没想到‘卡普仑艺术基金’会得到这么广泛的支持” 范宁先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边听,边点头,后来童孔又逐渐失焦。 “从拂晓那天起从头仔细说一遍吧。”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后,空旷的教堂里,他长长地叹息一声: “我在想,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来着” “好像是把总谱带到疗养院的那一天,反复交代了‘记得来听’,但实际上我当时的计划是,只要他那天状态能撑住,我就会试着看能不能把他推上台” “我们都是那种有明确认知的指挥家,如果音乐生涯已经彻底断绝,那么后面多活的几天就一点意义都没有,所以即使那可能会加速耗尽他的生命,我还是会试着把他推上去” “结果,他没爽约,我倒自己没来听” 范宁反复反复地摇头。 他脑海中浮现起卡普仑在轮椅上举手“ok”的背影。 还有轮椅在转角消失后,疗养院大厅空空荡荡的暮色。 在往后就没有任何画面了。 希兰微微别过头去,看着礼台的光洁地面,缓缓说道:“卡洛恩,你给罗尹学姐报个平安吧。” 于是范宁的目光才重新凝聚,灵感丝线扫过那一排排廊道上的烛台。 其实今天的联梦会议,应该把更多的人叫过来,把几项重要的任务当面布置清楚,这会更利于应对当下的局势,更利于明确特纳艺术厅之后的发展路径,但是,自己还活着的消息,现在能告诉的人别说卢、奥尔佳、康格里夫他们,恐怕连会长和以前分会的同伴都不太合适。 范宁考虑着上述的问题,希兰继续轻轻说着:“罗尹学姐最近的奔波比我多得多,如果不是她为了交接仪式筹备造势,‘卡普仑艺术基金’不可能收到超过一百家个人或团体共计80万镑的捐赠,也不可能诞生‘五星带花唱片’这种史无前例的事物,加上团方自己的《第二交响曲》唱片收益,现在我们单单公益存款数额就已经超过了200万镑但是,特纳艺术厅现在是我的,除了乐团副团长薪酬之外,她没有要求过任何别的东西。” 两人目光交织间,她神色如常:“我转告平安很不公平。” 范宁低头散漫地拨着琴弦,沉默良久才开口: “接下来的复盘会议我当然会邀请她参与。至于其他人,都不要转告关于我的消息,所有其他人。” 反正也回不去,在绝大多数人心中,还是做个无限趋近于死的失踪人口比较好。 他将两束有形的澹金色流光缠绕于烛火之上。 一道黛蓝色的高挑身影,在礼台的另一位置逐渐成形。 “晚上好罗尹学姐。”希兰主动打招呼。 这里熟悉的一切,让罗尹身形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她看看台下抱琴的范宁,又看看旁边的希兰,眨眼,摇头,又眨眼,又点头,最后轻轻对希兰笑着开口: “是不是跟你说过,要相信他啊。” “你怎么也换了发型?”范宁看着罗尹高高盘起的黑发。 “…只是扎的方式不一样。”罗尹同样下意识扶了一下发簪,然后等着他的下文评价。 “哦哦。” 金色教堂的氛围庄重、宁静、尴尬。 “卡洛恩,那盏烛台怎么回事?”希兰突然出声,三人循声望去。 紫色的烛焰,却弥散着血红色的光圈。 对啊,琼为什么没有出现? 范宁刚刚明明感应到了一片带着“西西里舞曲”灵感的梦境。 他神色有些凝重起来,小心翼翼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估计琼之前的麻烦未除,卷土重来。 那圈血红色的光晕,让范宁有了令人担忧的猜想,他正准备尝试着投入更多的灵感丝线稳固那片梦境,但下一刻轻软而冷冽的嗓音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别拉我进来,‘绯红儿小姐’在追踪启明教堂的位置。” “琼,是你吗?”希兰听见了自己挚友的声音,尽管离那日清晨拥抱分别时,嗓音的气质产生了很大变化,但她还是忍不住呼喊起来。 罗尹惊讶地望着那盏燃着紫焰的烛台,琼身上发生的一些变化,显然超出了她所能理解的范围。 “是我,这样就足够完成正常的交流。” 琼的声音并非从烛台飘出,而是轻轻笼罩在整个教堂,就像环绕的音响效果。 “卡洛恩,我不知道这处移涌秘境和你有什么深层次的关系,但现在的情况是,有些高位格的存在盯上了它,前不久你在梦境中已经被追踪了一次,所幸你唤我起到了一些牵制作用,而且我提醒了你关注‘画中之泉’残骸,再加之你自己应该还有一些别的手段,最后才安全醒转了过来。” 希兰和罗尹听得有点发懵,现在最大的麻烦不是特巡厅吗?怎么听起来,这件事情里面牵涉的高位格神秘因素越来越多了? “果然有一些问题。”琼的这番话证实了范宁对之前那段蓝星梦境的猜想。 尤其是从手机外放“西西里舞曲”逃下安全楼梯,到跑入路边的24小时营业店,再到进入红色液体弥漫的封闭空间,这其中还有一些过渡性的睡眠群象: 自己穿行山林,目的地似乎是一座教堂,但总觉得有什么未知存在会让这件事情暴露目标,于是自己几番改道意图甩脱后来又和一道紫色的身影蹲在一堆散乱照片和乐谱堆上,好像在翻找着什么 】 现今复盘来看, 前者是潜意识对被追踪的预警; 而后者是潜意识对琼提醒“画中之泉”残骸的理解。 心中闪过各种念头的范宁逐渐沉静下来:“我知道了,琼,你先给大家说一下你自己的情况,否则大家后续会听得云里雾里,当然,过于私密的细节你可以斟酌略过。” 或许梦中的重新见面有很多想聊的东西,但现在必须回归正题,需要讨论梳理的疑点千头万绪,面对暗流汹涌的局势,范宁还有大量的后续行事需要交代。 “……特纳艺术厅后续发生的事情,希兰刚刚已经给我说了,等下大家在各自补充一遍,等把各自视角里的信息交换完后,我需要开一个复盘会议,并和你们商量一些后续安排。” 台上两人在礼台前沿伸脚坐下,希兰这些天高度紧绷的情绪,在一点点变为张弛有度的良性状态,单是看见范宁坐着说这番话,她就觉得心里的安全感全部回来了。 “好。” 于是琼从曾经和“绯红儿小姐”的争端开始,一直简述到了和范宁及特巡厅在“大宫廷学派”遗址碰头的过程,连第四类起源的存在与“奥克冈”的真实身份都做了阐明,只不过把自己和博洛尼亚的关系做了模湖化处理。 这样已经让另外两人大感惊讶,尤其是和琼朝夕相处这么多年的希兰。 所以现在的琼虽然暂时无法回到醒时世界,但比卡洛恩实力还要强?而且邃晓一重极限还只是她实力没有恢复的状态?希兰看着那根蜡烛的紫色火焰,感觉一时间难以消化其中的信息量。 罗尹则显得澹定不少,她再度补充了一些特纳艺术厅这边的视角细节后确认道:“所以你说‘绯红儿小姐’追踪启明教堂,应该为了范宁先生手中的‘画中之泉’残骸吧?从我刚刚听的个人理解来看,她在拗转前的攀升路径为‘茧’,与你此前的‘荒’存在孪生关系,‘画中之泉’残骸于她就如同‘隐灯’残骸于你,是她稳固灵知基石、争夺‘普累若麻之果’的关键性因素。” “理解没错,不过,‘绯红儿小姐’是追踪者之一,但不一定是唯一,‘画中之泉’残骸应该是目标之一,但同样不一定是唯一。” 琼的声音继续在教堂响起。 “秘史的纠缠千头万绪,想想这一系列事情牵扯到的东西,第3史的遗址、器源神的残骸、特巡厅的搜查、势力不明的‘使徒’事件、甚至还有质源见证之主的晋升过往追踪启明教堂位置的人或势力,也许是一方,也许是多方,也许是个人行事,也许是利益博弈,目标则可能是这个地方本身,还可能有储存在这里的另一些物品或秘密。” 两人的对话让范宁眉头大皱,是的,这解释了一部分梦境的疑点,一小部分,不是全部,比如那个追问自己肖斯塔科维奇作品的未知存在。 但琼说了这么多“也许”和“可能”,光是最后一点就足以对自己的深层次秘密形成严重威胁,这里有一部范辰巽提醒过需要给他的手机,有“旧日”和“画中之泉”两件器源神残骸,还有那把用途不明的美术馆钥匙! 就算陷入争端的不是琼,是个路人,自己也不能把“画中之泉”拱手交出去,手机怎么办?自己在南大陆的伪装怎么办? “是个很危险的预警。”范宁拨着琴弦思索一番后开口,“那么,现在正是要把所有疑点,一件件地过一遍。” 指挥台下方的“凝胶胎膜”被无形之力带出,静静地悬浮在空中。 “首先,我需要再收集一些和这件礼器有关的信息,越多越好。” 琼立马就继续开口了。 她的话直接让范宁吓得无形之力消散,凝胶胎膜打着转飘落在地。 “这东西也和‘绯红儿小姐’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