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铁衣曲》 正文 第一章 十五从军归 唐显庆五年(公元660年)十月,百济都城泗沘(今韩国忠清南道扶余郡)。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飰,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暮色西垂,天空下着零星的细雪,王文佐能够感觉到飘落到脸上的雪花,触脸即融,仿佛泪水。城外传来的羌笛声,曲调悲凉,城下的军营中传来低沉的应和之声,唱的正是这首《十五从军征》。词中讲的本是老卒返乡却家门破败,只余自己一人的悲凉景象,与唐军戍卒们此时的心境仿佛,是以羌笛一声,壮士垂泪,非笛声之故,只不过正和众人此时的心境罢了。 “黄海虽宽,终可横渡,但横亘在我面前的是千年的光阴,纵然有百丈巨舰亦不得渡呀!你们也许还有返回故里的一天,但我恐怕此生是再也无法见到亲人朋友的面容了!”王文佐叹了口气,拂去脸上的雪水,穿越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三年多了,从一开始的惊惶失措,到接下来沦为他人之家奴,最后被迫李代桃僵替人从军,短短的三年时间,自己所经历的事情比过去二十余年加起来还要多。记忆中家人朋友的容貌亦有些模糊了,有时候他也在问自己,眼前的一切到底只是一场幻梦还是真实? “至少还给了我一身甲仗军器、牲畜马匹,也不算亏待了!”王文佐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当时正值唐初,施行的还是府兵制,从军之人须得自备兵仗衣驮牛驴及糗粮,若是缺乏甲仗驮畜之人,在军中的地位就只能做些仆役之事,地位低下,反之亦然。逼迫王文佐代子从军的那家人在这方面倒是没有小气,将原本替自己儿子准备的全套家什一股脑儿都拿了出来,凭借现代社会充足营养饮食喂养出来的好身板和全套驮畜甲仗家什,王文佐一到军中就当了个火长(唐代军中小头目),手下也有十来个人。 “只是也不知道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王文佐向远处看去,城墙下不远便是集市,再远一点便是住宅区了,一排排看上去颇为体面的院落,但其中大部分都是空着的,只有不到三分之一还住着人,这是战争的结果。两个月前,唐神丘道行军大总管苏定方领十万大军渡海,连战连捷,兵临百济都城之下,百济王扶余义慈不得不自缚而降。破城时有不少百济贵族被杀,剩下的也被苏定方掳回大唐了,漏网之鱼纷纷逃回自己的领地中,他们躲藏在坚固山城之中,阴冷的注视着这些外来的入侵者,等待着形势的变化。 “王家三郎!”城墙下传来熟悉的喊声,王文佐探出头去,却是贺拔雍,自己的军中袍泽:“柳团头今晚要去鹿尾泽打猎,三郎你也要去吗?” “当然要去!”王文佐笑道:“不过我还要在城上转一圈,可能你们要等我一会!” “快些快些,莫要耽搁了!我们在西门外的大槐树下等你!” 王文佐在城墙上转了两圈,便下得城来。回到自己的住处,只见一个辫发汉子盘腿坐在地上,正在舂豆,这就是他在百济迄今为止的唯一收获——一个马韩人牧奴(百济当时是一个奴隶制国家,上层是南下的扶余人,下层是当地的三韩人,即马韩、辰韩、弁韩,古代朝鲜南部的三个本地部族)。 “桑丘,别干了!把马准备好,带上干粮,晚上我们去鹿尾泽打猎!运气好的话,明天就有鹿肉吃了!”王文佐一边说话,一边比划着手势,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这个马韩人已经能够听说一些简单的汉语,王文佐也能听说一些当地话,加上手势两人已经可以交流,王文佐也从《唐吉坷德》中给他起了一个名字。桑丘听到王文佐说有肉吃,高兴的咧开嘴,丢下木杵,向屋后的马厩跑去。 也许是曾经当过牧奴的缘故,桑丘的动作很快,不过片刻功夫,便把坐骑和驮马都准备好了,王文佐也脱下盔甲,换了一身轻便的短衣,将弓袋胡禄挂在马鞍上,腰间插了一柄解手短刀;桑丘将干粮杂物都堆在驮马上,自己拿了一杆铁叉,主仆二人牵着马便往西门而去。 出了西门,便看到道旁的大槐树下或站或坐着一群人,正是先前招呼自己去打猎的同袍,远远的看到王文佐纷纷站起身来。为首那人头戴纱罗幞头,身穿紧袖黑色戎服,牛皮腰带上缀满银钉,腰悬长刀,体型魁梧,正是团头(唐军中级军官)柳安,也是这个小团体中官职最高的一个:“既然三郎也来了,那人就齐了,大家都上马出发吧!” 众人应了一声,皆跳上马来,桑丘也跳上驮马,紧随其后。他所乘的是驮马,较众人所骑的战马本就矮小许多,又驮了不少干粮杂物,自然落在最后面,看上去滑稽的很,顿时引来了一阵笑声。 “三郎!”柳安回头看了看正竭力催马的桑丘,向王文佐问道:“当初破城之时,大家都争取财物女子,为何你却选了这个牧奴?” 王文佐笑道:“我不想与同伴为了财物女子而发生争执,看这牧奴受伤躺在地上没人管,可怜的很,就选了他!” “三郎果然是菩萨心肠!”柳安笑了起来:“不过现在看来却是你最划得来了,倒是好人有好报了!” “为何这么说?” “前两日我接到家中的来信!”柳安的脸上现出一丝阴霾:“信中提到上一批返乡之人回去后,不但勋官的事情泡了汤,辛辛苦苦打仗得来的财物也多被勒索。我等回去时,财物只怕也会被人强夺,倒是你的那个牧奴不起眼,应该还能保得住,也不算是白来一趟!” “原来如此,难怪我方才在城头上听到那笛声中颇有怨恨不平之音!” “是呀!”柳安叹了口气:“我等远渡重洋不远万里而来,所求无非为天子攻灭敌寇,立下功勋,可以返乡后光宗耀祖!想不到竟然会落得这般田地,这叫我等如何不寒心呢?” 正文 第二章 抱怨 王文佐向左右看去,只见同行之人个个脸上皆有愤懑之色,原来早先太宗贞观、高宗永徽年间虽然军法森严,但朝廷对有功将士的待遇却十分优厚,不但赐予金帛,而且阵亡的将士天子还会发出诏书派出使者前往家乡慰问祭奠,子孙后辈也能继承先人的官职爵位获得免除劳役税赋的优待。所以每次出征,都有许多人自备武器粮食志愿从军。 但显庆年间以来,出征的将士很少得到朝廷的恩赏,战死者也少有抚恤;唐军征服百济,攻破敌军都城,立下灭国大功的将士返乡后也没有得到官职爵位,家中时常被征发劳役(家中有勋官爵位可以减免劳役赋税,这也是当时志愿从军者的主要动机),甚至还有因为些许小过,被兵部的刀笔吏定罪夺去已经得到的勋官爵位的,在异国拼死苦战而来的战利品也有被夺走的,自然这些留戍百济的唐军将士会觉得心寒,愈发愤懑不平。 “柳兄,照我说在这百济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的!”王文佐笑道,众人皆有不平之色,唯有他一人面带笑容。 “这等海东荒僻之地,连狗都不要的地方,又有什么好处?”贺拔雍愤懑的应道:“若是军令上午下来,我下午就上船,若是多留一夜便是路边野犬!” “呵呵!”王文佐笑道:“你这话说的便有些过了,据说这鹿尾泽乃是百济王的御苑,放在过去若非王室中人碰一碰都要砍头的,若非我等来了百济,哪有这等机会在这里打猎?” “什么百济王,区区一个蛮酋,沐猴而冠罢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王文佐笑道:“百济虽然无法与大唐相提并论,但仅仅这泗沘城就有户口五万家,按照一家出丁一人算,就有五万人之军,而泗沘城不过是百济五都之一,算上其他州县,至少户口三十万,胜甲之人便不下三十万,这放在大唐也至少是一大州刺史了吧?咱们要流多少血立多大功方能为一州刺史?” 众人听了王文佐这番分析,纷纷大笑,气氛也活络了起来。柳安笑道:“听三郎这么说,若是让你留下来当这个百济王,你是乐意的很的啦?” “有何不可?”王文佐笑道:“俗话说宁为鸡首不为牛后,此地虽然荒僻些,但土地肥饶,城池险固,若是在这里称王岂不是远远胜过回到家乡受人管辖?” “这倒也是!”旁边一个白脸汉子笑道:“便说那个义慈王吧,被苏大将军打的丢盔弃甲,面缚而降。可朝廷还是将其迁回长安,赐予高官显爵,免去罪过,好吃好喝养着,哪像咱们在这里拼死拼活立下大功,回去后还要受那些小吏刁难,这一比还真让人丧气了!” “是呀,朝廷真是厚四夷而薄诸夏!刻薄的很!” “是呀,看看那蛮酋的宫室,虽然无法与长安太极宫比,但肯定比一刺史府强多了!” “住口!”柳安喝止住了同袍的抱怨,目光转向王文佐:“三郎你对眼下的形势怎么看?” 王文佐犹豫了一下,虽然说这几人平日里的关系都很不错,又是一个地方来的,算得上乡党了。但毕竟言多必失,方才说出那句话自己已经觉得有点孟浪了。柳安看出了王文佐的心思,笑道:“三郎,我方才让他们住口并不是觉得你说的不对,而是他们方才说的都是些气话,嘴上痛快却与事无补,反倒会惹来麻烦。但你却不同,这里的都是乡党袍泽,在这百济便是一条船上的人,你若是提点一句,大伙儿都会念你的情分!” “柳兄言重了!”王文佐笑道:“小弟才疏学浅如何敢当提点二字。” “无妨,你只管说,我们只管听!”柳安的脸上已经全无笑意:“说的有理,我等都欠你一个人情,说的不对,就只当什么都没听到!” 柳安在这伙人中官职最高,年龄也最长,隐然间已经是魁首。他如此郑重的向王文佐发问,众人的目光也一下子聚集了过来。王文佐知道自己此番是蒙混不过去了,强笑道:“那小弟就随便说几句,不对的地方还请多包涵!” 柳安也不多话,做了个“请!”的手势。 “小弟以为眼下百济的形势颇为不妙!” “是因为方才的笛声吗?”柳安问道。 “是,但不全是!”王文佐道:“确实我军眼下的士气不高,但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将帅颁下重赏,朝廷兑现原先许诺的官爵,派来援军,士气自然就会提振起来。毕竟我们现在是在敌国,四周都是敌人,与母国有大海相隔,就算是想跑也没有地方跑,兵法上是个死地,孙子有云:置于死地而后生!用不着担心有人不肯死战!” “说的不错!”柳安点了点头,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显然王文佐先前说的那些他也都想到了:“那你说的不妙是指什么呢?” “有两个地方!”王文佐伸出两根手指:“第一、无粮;第二、无望。” “无粮,这不太会吧?”柳安皱眉道:“据我所知这城中存粮就足够全军大半年之用,大军还可以出城外就地征发嘛,再说还有新罗为我之盟国,实在不行也可以让新罗运粮前来呀?” “柳兄,当初大总管与新罗率领大军攻伐百济,虽破其国,收其酋首,带回大唐,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其立国数百年,子弟众多、与下恩泽深厚,我大军破城之时,多有诛戮,而恩信未施,且其国中多有山城,大者千余户,小者百余户,星罗棋布,其酋首多据城而守,眼下只不过伪作恭伏罢了。一旦形势有变,岂会没有一二豪杰起兵复国的?眼下秋粮已经收割入库,直到明年夏收,野地都是无粮的,我等那时又从何地取粮?大半年的粮食看起来不少,可这是按照城中万余人据守算的,若是出去打仗那可就远远不够了?” 正文 第三章 夜获 “你说的虽然不错,可不是还有盟国新罗吗?” “以在下所见,盟国不可持,若形势有变,新罗未必会馈粮前来!” “为何这般说,百济与我大唐本无冲突,却是新罗死敌,当初新罗国主遣子弟为质,三番两次来我大唐恳求出兵讨伐百济,此番出兵就是应新罗所邀,若是百济复国,新罗人又怎么不会运粮呢?” “新罗与百济世仇不假,当初与我大唐联军破百济也属实。但此一时彼一时,当初百济强而新罗弱,不与我大唐联盟,新罗不足以自存。而现在百济王室贵胄多半被带到我大唐,城郭破、库藏空、百姓疲敝,即便能够击退我军复起,也已经不足为新罗害,反倒正好成为新罗壮大的饵食。但如果新罗出兵出粮帮助我大唐击破残余的百济军,百济之地便成了我大唐的郡县,百济之民变成了我大唐的百姓,新罗不但不能拓地益土,反倒还要小心哪一天步百济后尘,若你是新罗王会怎么做?” 听王文佐说到这里,众人的脸色都变得阴沉起来,柳安尤甚,他皱眉思忖了片刻后答道:“若是我便坐山观虎斗,坐视大唐与百济两败俱伤再出兵,一举而得二虎!” “不错!”王文佐笑道:“若是我的话,就一边以出兵相援为借口,侵吞边境的土地壮大自己;一边命人暗自寻找百济王室后裔,以备将来!” “今日得闻三郎这番话,胜读十年书,果然不愧是琅琊王氏的后裔!”柳安叹了口气,他转向众人道:“诸位,方才三郎这番话,一个字也不能泄露出去,都明白吗?” “是!”众人也明白方才番话的轻重,个个神色凝重,脸上再无方才的轻松。 柳安吩咐了众人,又用一种特别的目光看了看王文佐,突然叹道:“我本以为侯景之乱后,江东大姓悉数覆灭,琅琊王氏便再也后继无人,现在见到三郎,才知道槐柳大木虽然主干朽颓,却又能另发新枝!” 王文佐被柳安这番话说的稀里糊涂,思忖了半响才想起当初把自己送到朝鲜来替子从军的那个王家好像祖上还阔过,难道出自琅琊王氏?不过这种事情也不可能开口询问,要不然岂不是露了自己的老底?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到了鹿尾泽,由于天色已黑,众人便在泽畔芦苇丛中的兽径设下伏弩,然后回到泽旁的高地上守护猎场的虞人芦棚休息,准备等到次日天明后再打围。 由于身处敌国,柳安分配了夜哨,王文佐抓阄抓到了第二班岗。约莫初更时分他被叫醒,走到芦棚外。为了防止夜里失火,取暖的火堆早已熄灭,王文佐将披风裹紧,盘膝坐在一堆待加工的芦苇上,将佩刀横放在膝盖上,涂上油脂,又取出鹿皮轻轻擦拭。夜风吹来,夹带着沼泽特有的水腥味道,远处偶尔传来到湖泽饮水的鸟兽的鸣声,更显得万籁俱静。 王文佐给佩刀上好了油,插回鞘中,觉得身上有点冷,正准备起身来活动一下取暖,却听到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随即便听到一片草木折断的声响。他赶忙跳起身来,拔刀出鞘。 “出什么事了!” 这么大的动静,茅棚里的人也被惊醒了,第一个冲出来的却是柳安,光着脚,手中提着一根短矛,一脸的紧张。 “不清楚!不过听声音应该是人!”王文佐低声道:“说不定是被我们设下的伏弩射中了!” 柳安侧耳听了会,只听到隐约传来的芦苇声响,却再也没有惨叫声,冷笑道:“如果真的是人,挨了一记鸭嘴箭(古代一种箭头,形状扁平仿佛鸭子的嘴,射中时造成的创口特别大,射猎时常用。)能忍住不叫唤,还真是条硬汉子!” “嗯!”王文佐点了点头:“不过这样的硬汉子三更半夜跑鹿尾泽来,柳兄你不觉得有些蹊跷吗?” 柳安看了王文佐一眼,点了点头,他扭过头对芦棚里喊道:“都醒醒,把火把点起来,一起去下面看看!” 夜色漆黑,芦苇拍打着脸颊,火光在夜风的吹拂下闪动,在四周投下光陆离奇的影子。桑丘拿着铁叉在前面开路,王文佐一手握着佩刀,一手拿着藤牌,紧随其后。主仆二人走的非常小心,谁也不知道黑暗中隐藏着什么,猎人和猎物的角色随时都可能转换,再说他们先前设下的伏弩又不止一处,黑暗中又看不清设下的标记,要是踩中了自己设下的伏弩岂不是自作自受。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的找了一会儿,桑丘突然停下脚步,低声道:“郎君您看,有脚印,还有血迹!” 王文佐蹲下身体,借助火光细看,果然地上有几只脚印,倒伏的芦苇上还有大片黑色痕迹,他伸出手指沾了沾凑到鼻边,闻到一股血腥气,果然是血。 “跟上去,不用急,他受了伤跑不远,小心狗急跳墙!”王文佐一边低声吩咐,一边将手指塞进口中用力打了个唿哨,尖利的哨音立刻划破夜空,远处的几点火光立刻朝这边靠拢过来了。 几分钟后,桑丘在一片倒伏的芦苇丛后找到了这个神秘的倒霉蛋——身形矮瘦,裹着皮毛,浑身沾满了污泥和芦花,右大腿根部用一块破布裹紧,血正在不断渗出,他右手拿着一柄匕首,左手拿着一根木杖,正恶狠狠的看着四周的男人,就像一头穷途末路的老狼。 柳安使了个眼色,他右手边的李通一刀便砍在那汉子的手腕上——用刀背。那汉子发出一声惨叫,匕首落地。声音未落他就被一拥而上的三个人按倒在地,不管他多么拼命的挣扎,片刻之后他还是被五花大绑起来。李通从他的身上搜出了一个蜡丸,柳安捏碎蜡丸,里面裹着的是一条两尺多长,约莫两指宽的绢布条,抖开一看,上面只有一些错乱的笔划,宛若鬼画符一般,根本不知道写的是什么。 正文 第四章 加密 “把那长杖砍断,看看里面有没有藏着什么!”柳安厉声喝道。 “是!”李通一刀将木杖砍成两段,在火把下仔细检查了下,失望将木杖丢在地上:“没有,什么都没有!” 王文佐拿起那绢布条接着火光看了看,又捡起丢在地上的半截木杖比了比,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将那半截木杖小心收好。 “说,是谁让你来的?这绢布上写的什么?”柳安厉声道。可是那汉子坐在地上,一声不吭,眼中流露出讥诮的神情。 “柳兄,没那么容易撬开这厮的嘴巴的!”王文佐低声道:“还是交给上头,让上头的去头疼吧!我们现在最要紧的是确保把他活着送回去,挨了那一下子,他可流了不少血!” “嗯!”柳安此时也反应过来了,立刻让人将其带到茅棚里,先给他包扎好了,天一亮众人猎也不打了,赶忙回城去了。 泗沘城。 “这是你从这厮身上搜出来的?”左骁卫郎将,熊津都护刘仁愿看罢了手中的绢布条,向下首的柳安问道。 “不错!” “你把事情从头到尾讲述一遍!”刘仁愿将那绢布放到几案上,脸色凝重。俗话说“关东出相,关西出将”,出身雕阴郡(今陕西绥德)刘氏的他据说祖上是西晋时匈奴右贤王刘豹的后裔,世代在绥州为豪族,他的高祖父出仕北魏朝廷,并随北魏孝武帝迁入关中地区,其后历经北魏东西分裂,雕鹰刘氏的子弟们又被编入府兵,和北方的突厥人、吐谷浑人、柔然人、关东的北齐、南方的梁、陈拼死厮杀。刘仁愿本人虽是以祖荫得官,但依然保持着关西武人的质朴,身为高官,但全身上下衣无文秀,器物无镶嵌金银,全无当时洛阳、长安贵胄子弟的浮华做派。 “是!”柳安从众人出城到鹿尾泽打猎,夜宿泽边,听到响动,乘着夜色寻找,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的叙述了一遍。刘仁愿静静聆听,并不出言催促,待到柳安讲完了,问道:“那当时找到这信使的是何人?” “火长王文佐!” “你唤他进来!” “是!” 片刻之后,王文佐进来,向刘仁愿行礼如仪。刘仁愿上下打量了一下,笑道:“你拿住了贼人的信使,赏你绢五匹!” “多谢将军!”王文佐赶忙拜谢。 “传令下去,先让医生给这厮检查一下伤势,然后严加拷问,一定要查清楚事情的原委!” “将军!” 屋内的目光一下子就聚集到了王文佐的身上,刘仁愿皱了皱眉头,有些不快的问道:“怎么了?你还有什么事情吗?” “不用行刑,属下也能弄清楚那绢布上写的什么!” 刘仁愿变得严肃起来,他取下头上的铁角乌纱幞头,放在一旁的凭几上,又拿起斫刀,横放在膝盖上,冷声道:“你说吧!” “请将那绢布条给属下!” 刘仁愿点了点头,侍从将绢布条递给王文佐。王文佐让人将那半截木杖拿来,将绢布的一头固定在木棍的一端,然后小心的一圈圈紧密的缠绕在木棍上,然后念道:“启禀将军,这绢布条上写的是‘丰殿下明年渡海,大援将至,十一月十日烧粮起事。道琛、鬼室福信。’” 侍从从王文佐手中取过木棍,呈给刘仁愿。只见那条绢布螺旋形的缠绕在木棍上,从上到下写着方才王文佐口述的文字。原来写信之人一开始将这条细长的绢布缠绕在木棍上,然后在上面写字,而将布条从木棍取下来后,布条上就只剩下一堆错乱的比划,除非重新缠绕在同样粗细的木棍上,否则谁也看不懂上面写的什么。 “好狡诈的用心呀!”刘仁愿冷哼了一声,将木棍与绢条放到一旁,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来:“王火长,贼人此法甚为巧妙,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回禀将军,这并非属下想出来的,而是年少时看过的一本书中记载的。” “哦?什么书上会记载这些?” “是属下家中的一本《楞严经》,在行间缝隙有人书写下来的!”王文佐依照原先编造的答案说道:“具体是何人所书,属下就不知道了?” “你家中还有《楞严经》?”刘仁愿好奇的睁大了眼睛,也难怪他如此好奇,当时的知识被诸多世家垄断,像他这种世代将门出身的武将也就能简单的读写,稍微正式一点的文章书信就得靠记室文书,而王文佐一个火长居然在家中还有《楞严经》,这简直是乌鸦里面突然冒出一只白鹤来。 王文佐话一出口就知道不对,但此时也改不了只得点头称是,一旁的柳安插话道:“禀告将军,王文佐乃是琅琊王氏的后人!” “哦?原来是琅琊王氏的后人,为何不早说!”刘仁愿神色大变,将膝盖上的斫刀拿开,又将放在几案上的铁角黑纱幞头戴好,笑道:“快快请起!” “果然是万恶的封建社会,和士族沾点边态度就完全不一样了!”王文佐一边腹诽,一边站起身来,刘仁愿让侍卫送来两张胡床,柳安也沾光有了个座位。刘仁愿询问了几句王文佐家中的情况,王文佐便将当初强背下来的生平照葫芦画瓢说了一遍。 “吾家先祖时曾奉朝廷之命,南下至建康,与尔高祖王元长(东晋宰相王导六世孙,南齐文学家,竟陵八友之一)并膝而谈,以为相见恨晚,今日你我于异国相见,也算得上是有缘了!” “高祖?这攀交情未免也攀的太远了吧?别说我和那个劳什子琅琊王氏一点关系都没有,就算真的是琅琊王氏的子孙,谁知道几百年前两家祖宗见过一次?不过看样子这厮祖上应该当时混得不咋地,要不然也不会把这件事情记得这么清楚。”王文佐心中暗想,脸上却也装出一副感慨万千的样子。不管怎么自己这个琅琊王氏的身份是真是假,但人家现在却是堂堂的左骁卫郎将、都护,有杆子垂下来了自己还能不顺着爬? 正文 第五章 迁转 “子弟不肖,介身行伍之间,有辱祖上声名,让将军见笑了!”王文佐装出一副惭愧不已的样子,低声道。他倒也不怕这话得罪了刘仁愿,以琅琊王氏昔日的声望,子弟混到去当兵的确是辱没祖宗到了极点了。 刘仁愿闻言一愣,旋即笑了起来:“你这话说的可就差了,花无常好,月无长圆,世间岂有长盛不衰之家门?又焉知琅琊王氏他日复起不是从你今日?来人!给王火长记功!擒敌细作信使,破其谋略,当为上获,赐勋二转!” “多谢将军栽培!”王文佐在军中已经混了一年多,对于唐军的军功制度已经十分熟悉了,赶忙下跪谢恩。按照唐时的军法,凡有军功之人,皆授以勋官,勋官最高一阶称为“上柱国”,正二品,需要经“十二转”才能达到。《木兰辞》里“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的“十二转”就是说:花木兰立下大功,勋功已经达到极限。最低一阶为“武骑尉”,等于从七品,只需一转。“转”是授予勋官时用来衡量功绩的单位。 凡以军功授勋的,战场上或战后由随军的书记员记录战前的情况,战争的过程和胜负的结果,同时要记录每个官、兵杀死或俘虏敌人的数字,上报到尚书省吏部。吏部的司勋郎中反复审查,验证为实,然后拟定官阶,奏上皇帝,等待授官。以战前的条件分:以少击多为“上阵”;兵数(包括战士人数和装备)相当为“中阵”,以多击少为“下阵”。按战争的结果分:杀死或俘虏敌人的百分之四十,为“上获”;杀死或俘虏敌人的百分之二十,为“中获”;杀死或俘虏敌人的百分之十,为“下获”。按照战前的条件和战争的结果,综合起来,拟定“转”数。上阵、上获为五转;上阵、中获为四转;上阵下获为三转,以下递减类推。虽然说勋官没有职务,没有实际的权力,仅仅加官而已,但无论是将来入仕参政,还是军中升迁都会参考勋官。王文佐虽然立功不小,可一箭没发就迈过了从“兵”到“官”这条天壑,不可谓是没占这个“琅琊王氏”的便宜。 “三郎,那木杖的事情你瞒的我好苦!”出了门,柳安突然叹气道。王文佐正想解释,柳安却又笑了起来:“罢了,换了是我也会瞒下来的,恭喜了!” 柳安如此大度,王文佐也有几分不好意思,他苦笑道:“这件事情的确是在下的不是,还望柳兄海涵!” “这有什么好海涵的!”柳安笑了起来:“若不是三郎你,换了别人把脑袋想破了也想不出这隐藏密信的法子,这功劳本来就该是你的,大家都是乡党,在这里就是一家人,你这么说也未免太见外了!” “柳兄说的是!”王文佐感激的点了点头:“要不然这样,因为昨晚的事情大伙儿连只兔子都没打到,不如今晚上就由我做个东,请大伙儿吃顿酒?” “这顿酒你是该请的!”柳安笑道:“不发一矢便勋功二转,最少也是一个武骑尉,不狠狠的吃你一顿还了得!你也不用麻烦了,折腾了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先回去休息吧,酒宴的事情就交给李通,保证安排的妥妥当当的!” “那就多谢柳兄了!” 王文佐回到自己的住处,躺在床上明明一夜没睡吗,困倦到了极点,却又怎么都睡不着,脑子里想着那绢布上写的那行字:“丰殿下明年渡海,大援将至,十一月十三日烧粮起事。道琛、鬼室福信。” 这丰殿下应该是百济王室中的漏网之鱼,明年渡海,那他现在应该不在百济,在一个与百济隔海相望的地方,那莫非是在日本?也有可能是在高句丽,虽然新罗攻取汉江流域之后,已经从三面包围了百济,百济与高句丽已经没有陆上通道,但还有海路相通,而且高句丽正在与大唐开战,与百济有盟约,百济王将子弟作为人质放在高句丽也是应有之义。大援将至这句话很简单,先以内应发作,烧毁唐军存粮,然后大举,这也是常见的伎俩。道琛、鬼室福信这两个人应该就是百济内应的首领,只要先发制人,将这两人拿下,这内应便群龙无首,那时就算信中那位丰殿下带着大军渡海而来,那也是客军,自然就好对付多了。 王文佐在床上思来想去许久,快到中午时分方才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在梦中他站在陡峭的悬崖边缘,前方陆地已经到了尽头,展开成一片无限的空旷,充盈着大海特有的碧蓝,在大海与天空的交界线上,他隐隐约约看到无数个细密的小黑点。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但渐渐他黑点在渐渐变大,桅杆、船帆、最后是船身,随着朝阳一起从海平面下升了起来,每一条船上都装满了士兵。有好多船,多到他无法数清,帆影遮天蔽日,海螺声声。 突然一阵寒风吹来,吹得他毛发直竖,尖啸声让他浑身颤栗。这一瞬间,王文佐突然意识到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东面,是东面,敌人是从东面来的!”王文佐大喊一声,猛地坐起身来,他仍旧能够记得梦中无数的战船的景象,太阳是从他们背后升起来的。 进门的是桑丘,他走进门看着王文佐,那张丑陋的脸上流露出关心的神情。王文佐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上,满是冰冷的汗珠,喉咙干渴欲裂。他擦了擦汗水,咳嗽了一声:“给我倒杯水来!” 喝了水,王文佐才觉得好了点,他跳下床看了看外面的天空,天已经快黑了,也不知道柳安的酒宴准备的怎么样了?要不要让桑丘去问问?王文佐犹豫了起来。 “郎君!”桑丘低声道:“下午时候柳团头来了,说让您醒了之后就去城门口的那家酒肆!” “什么时候来的?你为何不叫醒我?”王文佐急道。 正文 第六章 升职庆祝 “是柳团头不让我叫醒您的!”桑丘有些委屈的答道:“他说只要太阳低过那棵树梢前到了就行了!” “该死!”王文佐看了看外间,太阳已经有半边下山了,他低骂了一声,赶忙弄了点井水擦了擦脸,就带着桑丘一路往那酒肆去了。 和绝大多数当地居民的住所一样,酒肆是一间长屋,有一半位于地面以下,窗户很小,这样可以更好的保暖。王文佐掀开厚重的帘子,钻进门来,一股夹着刺激的酒精气息的酸臭味扑鼻而来,他下意识的捂住了鼻子,停下脚步。 酒肆比外面看起来宽敞,右手边靠墙放着十几个大木桶,另一侧则是火炉,几个跑堂的正端着托盘跑来跑去。老板娘正在从一只木桶里舀出散发出刺激性气味的液体,这是一种用桦树汁和粟米酿成的酒,当地人很喜欢。一张张长桌旁座无虚席,绝大部分都是唐人装束,有武士也有商人,他们坐在凳子上,交头接耳,不时发出响亮的笑声。 王文佐感觉到袖子被扯了两下,回头一看才看到桑丘正可怜兮兮的盯着老板娘——确切的说是老板娘手中的正在舀酒的木勺,唾沫正从他的嘴角流了出来。 “好吧,好吧!”王文佐有些无奈的从钱袋里取出一枚肉好(隋代五铢钱的俗称)来,塞在桑丘手上:“只能喝两杯,多了可不成!” 桑丘飞快的点着头,口中发出不明含义的声音,抓过铜钱就往老板娘那边跑去。王文佐看了看四周,终于找到了朋友的桌子,朝那边走去。 “三郎你总算到了!”柳安热情的挥了挥手:“让开些,给三郎腾个位置出来,这炖兔肉不错,三郎你尝尝!” 王文佐向为自己让开位置的同伴笑了笑,坐了下来,柳安说的不错,这炖兔肉虽然看起来不咋地,味道确实不错,棕色流着热汤汁的兔肉、掺杂着大块的芜菁、萝卜和蘑菇,将兔肉原有的土腥味道去除了。他吃了几块,顿时觉得身上热乎了起来。 “三郎!”旁边伸过来一只木杯,王文佐接过杯子,看到一张谀笑的脸:“听说你这次立下大功,赐勋二转,当真?” 王文佐能够感觉到从四周而来的羡慕目光,他有点兴奋,又有点心烦意乱,喝了口酒笑道:“哦,不过是侥幸罢了!” “三郎你就不要过谦了!”旁边的柳安插话道:“当时在场的那么多人,只有你一个瞧出了当中的关键,这又怎么会是侥幸?”说到这里,他便将当时王文佐从细作随身携带的木杖上发现了情报的线索讲述了一番,长桌旁众人无不对王文佐赞叹不已。 “诸位还不知道吧!”柳安笑道:“三郎乃是出自琅琊王氏,与刘都护乃是世交,方才刘都护还赐座与他,相谈甚欢呢!” 众人闻言,投向王文佐的目光从艳羡转为敬畏。原来当时距离南北朝不过数十年,朝廷也多以门第取士,上品之族可平步公卿,而寒素之族累功不过州郡,至于小民更是不堪。而上品之族来源颇多:南迁有“侨姓”,王、谢、袁、萧为大;东南则为“吴姓”,朱、张、顾、陆为大;山东则为“郡姓”,王、崔、卢、李、郑为大;关中亦为“郡姓”,韦、裴、柳、薛、杨、杜首之;代北则为“虏姓”,元、长孙、宇文、于、陆、源、窦首之。以上“侨姓、吴姓、郡姓、虏姓”合称“四姓”,“举秀才,州主簿,郡功曹,非四姓不选”,而琅琊王氏便是侨姓中的“王”。虽然隋唐统一天下后,这些世族已经没有当初那等威风,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大众眼里还是高高在上的存在。 “原来三郎出自琅琊王氏,难怪——” 话音刚落,便听到门口传来一声响,随即便听到老板娘的怒骂声,王文佐回头一看,原来是桑丘正死死抱住一只酒桶,把脑袋伸入桶中狂饮,全然不顾老板娘的拳打脚踢。他赶忙起身走到门口,一只手挡住老板娘的拳脚,一只手把桑丘的脑袋从酒桶中扯了出来,笑道:“莫要打了,他是我的人,多少钱我赔与你便是!” “你的人?”那老板娘上下打量了下王文佐,眼前的男人身材高大,颧骨高耸,浓密的胡须与两鬓相连,一双黑亮的眸子明亮而又有神,原先的辱骂到了嘴边便又咽了回去,瞥了瞥嘴道:“一个牧奴,也配碰我的好酒!罢了,拿十个五铢钱来便是!” 王文佐数了钱放在老板娘面前,指了指躺在地上的桑丘:“弄点冷水来,让他清醒清醒!” “刚刚是桑丘酒喝多了,已经处置好了!”王文佐回到桌旁:“让大家见笑了!” “三郎,你真不像是高门大姓中人呀!”旁边一人叹道:“待一个三韩牧奴还这般好,换了我,早就先抽几十鞭子让他清醒清醒了!” “因为我本来就不是什么琅琊王氏的人!”王文佐腹诽道,口中却笑道:“咱们身处异国,四处都是敌人,还是对下头的宽厚些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用得上他们的!” “三郎所言甚是!”柳安点了点头:“从昨天那个细作身上所携带的密信看,只怕这安生日子也没有几天好过了!” 长桌旁沉寂了下来,人们凝视着眼前的杯中残酒,说不出话来。百济是个多山之国,到处都是山岭、谷地、沼泽以及大片大片的森林,村落与城镇错落其间,与大唐不同的是,这些森林茂密到正午的阳光都无法透入,仿佛旷古以来都未被人打扰。阴森的北风吹得树影瞳瞳,宛如狰狞活物,外来者能够感觉自己被一种冰冷而且满怀恶意的莫名之物凝视,让你只想掉过头,飞快的离开,而这却是绝对不可以在上官面前说出的念头。 正文 第七章 出征 嘭嘭嘭! 沉闷的鼓声仿佛敲在每一个人的心头,长桌旁的每个人都迅速站起身来,目光凝重。 “快去校场!”柳安摸出一把肉好丢给跑过来老板娘:“这是我们的酒钱!” 依照唐军军法,三通鼓毕若是不能赶到,便要军法从事。王文佐走到还有些迷糊的桑丘身旁,轻轻的踢了一脚:“快回去收拾一下,要打仗了!”然后便快步往校场跑去。 军营里铿锵作响,一片混乱。仆役们将一捆捆羽箭、沙袋、投矛搬上城墙;工匠们则忙着修整盔甲、床弩、并给战马和骡子上马蹄铁。铁叶甲被放进装满沙子的木桶里,沿着地面滚动,好把上面的铁锈去掉,随军的女人们忙碌着缝补外袍和披风。靠近城墙的所有建筑都被拆除,以免成为纵火的对象;士兵们则小心的打磨着自己的武器,弓手们则在给自己的弓弦上蜡。马匹嘶鸣喘息,军官们发号施令,士兵们相互咒骂,整座泗沘城就好像一个巨大的蜂巢,嘈杂到了极点。 柳安第一个离城,他骑着一匹红马,红铜色的马鬃和他的披风一个颜色,仿佛燃烧的火焰。随军女人们目送他离开,有些女人在轻声抽泣,更多的人默默的看着士兵们,沉默不语。 “如果是我可不会穿的这么显眼!百济人里可有的是好弓手!”王文佐看着柳安的背脊,心中暗想。士兵们排成两行,鱼贯而出,骑兵在前,步兵和弓箭手在后。这次的目标是真岘城一带的百济叛军,但消息很凌乱,按照传来的情报,叛乱的百济州郡很多,显然叛乱的种子早已被洒下,甚至有传说北边的高句丽已经派出大军牵制新罗人了,这可不是啥好兆头。 “三郎,三郎!” 王文佐抬起头,意识到是柳安在叫自己,赶忙踢了一下马肚子,催马来到柳安身旁:“什么事?校尉?” “三郎,你看看!”柳安勒住了坐骑,用马鞭指着远处的群山,人马的气息在清晨的空气中交织成蒸腾的白色雾网,寒风掠过两人的头顶,将军旗吹得猎猎作响,远处的群山呈现出一种阴郁的蓝黑色,没人知道那里隐藏了些什么,没人知道。 “你觉得我们这样直接前往真岘城会不会很危险?东夷都是本地人,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而我们却所知甚少!就好像,就好像——”说到这里,柳安停住了,开始思忖应该如何表达会更恰当。 “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 “对,这个比方打得好!”柳安惊讶的看了王文佐一眼:“正是这样,咱们现在就和瞎子一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入东夷(当时唐人对百济的蔑称)的埋伏,那就糟糕了,你有什么办法吗?” “我倒是有一个办法!”王文佐思忖了一会:“要不这样,这次我们的军中不是有不少三韩的军奴吗?可以把他们集中起来,发放武器,让其作为前卫,他们对当地的情况很熟悉!” “这样行吗?”柳安犹豫了起来:“他们会卖力吗?会不会四散逃走,甚至与百济人串通?” 王文佐笑道:“瞎子虽然看不见东西,但守城时监听地道却比双目健全人还要好,这就要看我们怎么用了!” “看来你早已胸有成竹了!”柳安捻了捻下巴上的短须,笑道:“既然是这样,那一切就交给你了!” “是,校尉!”王文佐没有推辞,军中容不得那么多虚礼,便转身策马向后队而去。 唐初军制还是以府兵制,帝国在天下各道、州、县要冲之地一共设置了634座折冲府,每府有府兵额一千两百人至八百人不等,置折冲都尉一人,左右果毅都尉各一人,别将、长史、兵曹参军各一人;府以下,三百人为团,团有校尉及旅帅;五十人为队,有队正、副;十人为火,有火长。无事耕种,有事则出兵。这六百余座折冲府中有285座位于关内道(即关中地区),以确保关中对四方的绝对军事优势。其次便是河东道,柳安本是河东柳氏的旁支,北周灭北齐后,祖上随军迁徙到了山东居住,世代在军府中任职。此次苏定方渡海远征百济,山东的折冲府健儿几乎被征调一空。此番柳安领两团兵驰援真岘城,配发到各营的三韩军奴便有三百余人。 道路漫漫,看不到尽头。 随着人马距离泗沘城越来越远,风也越来越大,四周也越来越沉寂。道路的西南侧是隆起的丘陵,可以看到丘陵顶部有一座座瞭望台,那是百济人防备东北方向新罗人进攻的工事群。而西侧这是平缓的旷野,直到视力的尽头,不时可以看到一道道升起的炊烟,那是百济人的村落,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农田就变得越来越少,道路上也看不到行人。 王文佐跳下马,双股的内侧感觉到一阵阵刺痛,看来在泗沘城的这短时间的和平生活让自己变得软弱了。他看了看四周,军奴们正忙碌的在营地的四周竖起鹿角、生火、喂牲口、搭帐篷。他推开准备来接过坐骑缰绳的桑丘的手,低声道:“你把我的弩拿来,叫两个人,再牵头骡子,和我去林子里转转,看看能不能弄到点新鲜肉!” 桑丘的嘴巴兴奋的咧开了,相比起劈柴火,喂牲口,他更喜欢打猎。很快他就消失在帐篷后面,几分钟后当他重新出现时,手里一张擘张弩,一袋弩矢,背着短弓,身后跟着两个军奴,都是黑布裹头,手里分别拿着短矛和铁叉。 王文佐看了看,觉得两人都还精神,便点了点头。他将自己的横刀移到背后,以避免勾到弩机误发,然后一行人走下路,逆着溪流向树林深处走去。 桑丘挑人的眼光很不错,王文佐满意的发现同来的两个军奴步伐轻捷,踩在满是落叶的林间土地上,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不远处传来溪水的声音,突然,王文佐脚下一声轻响,他停住脚步,蹲下身子,当他重新站起的时候,手中多了一个裂开的干胡桃。 正文 第八章 野猪 “是胡桃!”桑丘靠了过来,低声道:“这片林子都是胡桃树,一直到山的那头!这里的野猪都是吃胡桃的,长得最肥。每年秋天百济人都会在这里围猎野猪,然后用胡桃木熏野猪肉!” “野猪,那可不好对付!”王文佐停下了脚步,看了看四周,在不远处有一个山坳,溪水在那儿汇成了一个小水潭,水潭边长满了合抱粗的胡桃树。茂密的树冠连成了一片,盖住了大部分水面。 “我和桑丘爬到潭边的树上去,野猪听觉和嗅觉都很好,但却是个半瞎子,你们两个把骡子牵远点,埋伏在下风处等信号!”王文佐低声道,一旁的桑丘在旁边翻译,另外两个军奴点了点头,很快躲藏了起来。王文佐和桑丘走到水潭边,选择了一棵粗壮的树木爬了上去,王文佐折断几根树枝,在树杈间搭了个简陋的平台,然后将弩张满,装好箭矢,耐心的等待起来。 潭边除了流水声,只有偶尔远处传来的鸟鸣,安静的有点渗人。王文佐把身上的衣服裹紧些,好抵御林间入骨的寒气,他不禁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出来时不把皮袄披上。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让某个军奴回去给自己拿袄子,却听到不远处传来踩断树枝的声音。他的精神头一下子提起来了,轻轻的拍了一下旁边的桑丘:“你听,来了!” 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透射到水潭边的空地,王文佐能够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灌木丛中钻了出来,几次呼吸后他才看清那是一头巨大的公野猪,月光照在他巨大突出的獠牙上,呈现出一种没有生命的惨白色。这头巨大的野兽警惕的环顾了下四周,仿佛是在寻找潜在的敌人,最终它哼哼了几声,身后的灌木丛开始剧烈的摇晃,从中钻出好几个黑乎乎的影子来。 “一共有八个,两大六小!” 桑丘的呼吸让王文佐的耳朵有点发痒,他握紧右拳,用大拇指指了指那头最大的公野猪,然后旋转拳头,让大拇指朝下。桑丘会意的点了点头,拿起短弓,搭箭上弦,然后回头看着自己的主人。 王文佐拿起弩弓,屏住呼吸,瞄准了公野猪肩膀下面一点的地方,那儿是心脏所在的位置,然后扣动了扳机,他感觉到弩轻微的震动了一下。 正当王文佐以为自己射偏了的时候,一阵刺耳的嚎叫声划破了夜空,那头公野猪猛地跳起半人多高,然后落到地上,疯狂的转着圈仿佛是在寻找袭击者是谁。王文佐赶忙用力双脚猛蹬弩机下的铁环,重新上好弦,然后将第二支方头箭卡入箭槽,然后瞄准扣动扳机。 这一次王文佐射偏了,箭矢擦过公野猪的肩膀,深深没入土中。这头巨大的畜生此时终于发现敌人藏身何处,它恶狠狠的转过头,一头撞在王文佐所在的树干。剧烈的震动让正在给弩弓上弦的王文佐险些从树上一头栽下去,幸好旁边的桑丘一把扯住了。 惊魂未定的王文佐死死抱住树干,但很快他就发现那头公野猪的状态有点不对,它撞击树木的力量在迅速下降,嚎叫声也似乎有股绝望的味道。王文佐小心的换了根树杈,给自己的弩机上满弦,又射了一箭。 这一次王文佐可以清晰地看到弩矢贯穿了野猪的后腿根部,这头巨大的野兽终于倒了下去。另外两名军奴围了上来,那头公野猪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从树上射下的第四支弩矢彻底的粉碎了它的努力。 王文佐跳下树来,在月光下公野猪浅色的肚皮剧烈上下起伏,气流从它的鼻孔喷出,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声,这头巨兽即使躺在地上,也与自己腰一般高,王文佐用敬畏的眼神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 “这可真是个大家伙呀!”桑丘低声道:“咱们这几个人可弄不回去!” “嗯,是呀!”王文佐点了点头:“那就先把两条前腿弄回去,回去后再叫几个人来搬运剩下的!” 军营。 篝火烧的噼噼啪啪,火上的烤架上正转着半扇野猪肋条肉,油脂滴下,香气四溢。王文佐坐在火堆旁,一旁的矮几上放着短刀和盘子,四周的军奴们垂涎欲滴。 “桑丘,这是你的!” 钢刀切开猪的肋条,松脆的皮在刀刃下噼啪作响,滚烫的油脂流了下来,王文佐撒上盐,将木盘推给自己的仆人。桑丘兴奋的接过盘子,就地盘腿坐下,大口的吞咽起来,引来了四周军奴的一阵骚动。 “你,还有你!”王文佐又切下两块,放在盘子里递给方才同去的另外两名军奴。那两人不敢像桑丘这么托大,赶忙先跪下磕了个头,才接过盘子,走到一旁开吃。 很快桑丘就把盘子里的肉吃完了,他一边舔舐着手指上的油脂,一边又用渴望的目光看着烤架上的猪肉,王文佐笑了笑,把手中的短刀递给桑丘,做了个自便的手势。桑丘发出一声欢呼,跑到烤架旁开始切肉起来。 王文佐耐心的等待着桑丘停止进食,然后向其使了个眼色,开始向四周的军奴们说话,语速缓慢,他说一句,桑丘翻译一句:“桑丘是我的家奴,我是他的主人,他为我效力服务,而我为他提供衣食、住处和保护,确保他不被外人欺压。今天在猎野猪的时候,他立下了功劳,这是他应该得到的。除此之外,我还在这里许诺,这一仗打完后我将给予他自由,到了那个时候他愿意去哪儿就可以去哪儿,愿意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如果他愿意继续为我效力,那除了衣食住所之外,还可以得到相应的报酬!” 正文 第九章 斥候 王文佐的这番话在军奴们中引起了一番轩然大波,军奴们交头接耳,低声交谈,王文佐耐心的等待直到一切重新平息下去,才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未必会相信我方才说的话,但时间还长的很,你们可以用自己的眼睛看,耳朵听,看看我说的是真是假。现在我需要二十个机灵的小伙子,这些小伙子要走在军队的前面和两翼,当发现百济人的伏兵,就先发出信号,以免我们落入圈套,愿意的人可以站出来!” 军奴们保持着缄默,正当王文佐打算再说一遍的时候,他看到有个人举起胳膊,说了两句话。 “那我们也有报酬吗?” “当然!”王文佐拿出一张书册:“看到这个吗?这是我大唐军中的名册,只要愿意的人名字就会被列在上面,从此之后你们就不是军奴,是我大唐的藩兵了!妻儿也不再是奴仆了!” 人们交换着眼神,没人说话,正当王文佐考虑是否要再加点筹码的时候,终于有人走了出来,就是刚才那个举起胳膊发问的汉子,他向桑丘点了点头,吐出一个音节。 “他说他没有名字,不过因为胳膊长,同伴都叫他猿猴!”桑丘低声道。 “猿猴?”王文佐抬起头,上下打量了下来人,身材精干,双臂修长,颧骨凸出,双颊凹陷,浓黑的眉毛下是一双忧郁的眸子,还真有几分像猴子,他点了点头:“这个名字有些不雅,不如改叫袁飞吧!像猿猴一样轻捷如飞,你问他如何?” 听到桑丘的翻译,那汉子兴奋的跪下磕了几个头,把王文佐弄得愣住了。 “主人,他在感谢您给他起了这么好的名字!” “罢了,让他去吃肉,下一个,还有人要报名吗?” 半盏茶功夫后,王文佐收起书册,在他的身后是二十个围在火堆旁大口吃肉的新募藩兵,而桑丘则大声呵斥着围拢过来还想报名的军奴们,为王文佐推开一条道路。 当晨曦降临,士兵们将水浇在篝火上,背起行装,开始继续前行。路旁的溪水激流奔涌,寒冷如冰,山坡上大片大片的胡桃和雪松仿佛沉默的哨兵,静静的凝视着这些陌生的来客。与昨天不同的是,在两侧的山坡和前面已经有了自己的眼睛——希望昨天的那顿野猪肉能够生效!王文佐心中暗想。 袁飞行走在林间,脚步轻捷,没有一点声响,就好像他的外号。从很小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有这种特殊的本事,并且用投石带和一些机巧的陷阱弄到一些小猎物——他父亲死的早,若非如此仅凭母亲的力量是无法养活他和两个妹妹的。他很喜欢王文佐给他起的这个名字,对于古代人来说,名字,尤其是写在纸上的文字是有某种特殊神秘力量的,绝大部分像袁飞这样的三韩军奴从生到死都是没有正经名字的。一想到那个陌生的唐军军官在纸上写下的那两个汉文是专属于他的,袁飞就觉得一阵莫名的兴奋。 啪嚓! 袁飞几乎是下意识的躲到了一棵老枫树的阴影中,这是一个偷猎者必须的技能。片刻后他小心的探出头来,凝神谛听,仔细观察,森林给了他答案:树叶沙沙作响,寒溪潺潺脉动,远方传来雪枭的呐喊。 目标无声无息出现,袁飞的眼角余光瞄到一缕白色穿过树林,他转过头,追踪那缕白色,但却什么都看不到,树枝在风中微微悸动,伸出木指彼此搔抓,或许是看错了,或许那不过是只鸟,或是雪地上的反光,更或许是月光造成的错觉。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几分钟后,一个阴影突然自树林暗处冒出,站在距离袁飞不过十多米外的地方,俯瞰着山下的道路。他身材高大,身着灰黑色的裘袍,头戴乌纱圆帽,只在胸口处露出一块白色,那应该是中衣的领口,手中提着一张角弓,腰间悬挂着横刀和箭囊。 袁飞屏住呼吸,颤抖着靠紧树干,他的脸颊贴在树皮上,粘稠甜腻的树汁流到他的脸上,片刻后他又听到几个脚步声。 “唐人的军队距离这里还有多远?” “禀告达率,大概还有半日的路程!” 随着外间语速交谈越来越快,袁飞渐渐听不懂说些什么,不过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屏住呼吸,死死贴紧树干,以免被来人发现,良久之后,他终于鼓起勇气探出头去,已经是空无一人。 “三郎你认为这家伙说的是真的?”柳安瞥了跪在地上的袁飞一眼,这家伙削瘦枯槁,衣衫褴褛,浑身散发出臭气,神色惊惶,一副吓坏了的样子,实在不太像一个合格探子。 “我觉得可能性很大!”王文佐慢条斯理的答道:“对我们撒这个慌有什么好处?让我们更加戒备?这不是适得其反吗?” “嗯!这倒是!”柳安点了点头。 “而且我还有一个理由,按照他的说法,敌人的交谈中提到了‘达率’,如果他没有听错的话,真岘城那边的情况就非常不妙了!” 柳安两腮的肌肉顿时紧绷了起来,达率是百济国仅次于达佐的高官,大概等于唐的大州刺史、一路总管,能够出任此官的无不是百济世代贵酋,威望深重之人,如果说围攻真岘城的叛军中有这个级别的首领,其规模和战斗力就绝不是自己这区区几百援兵能够应付得了了。 “可如果我们畏缩不前,就是失期之罪,必死无疑!” “照我看可以这样!”王文佐道:“先派出骑队在前踏白,若是有变则举烟火为号,步队就退到昨日宿营地,那儿壕沟栅栏什么都是现成的,又靠近水源,地形不错,以强弩固守,便是十倍之敌围攻也不害怕!” “嗯,就这么办!”柳安两腮的肌肉顿时松弛了下来,王文佐所说的踏白在唐宋时便是侦查的意思,踏,即检踏,勘察、搜查之意;白乃是薄的假借字,乃是“草木丛生,不可深入”之意,这两个字连在一起便是查探敌人可能埋伏之地的意思。失期不至当然触犯军法,但若是途中有变遭遇强敌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正文 第十章 叛军 “达率,唐人的斥候来了,我想他们可能已经发现我们的布置了!” 黑齿常之站起身来,他身穿白袍,比在场中最高的人还要高出一个头,而动作却极为矫健轻捷,仿佛一头穿行在山林间的猛虎,浓密的胡须与两鬓相连,遮挡住了他的下半张脸,眼瞳黑亮如同玛瑙。但如果细看的话不难发现他很年轻,最多不过三十。他走到一棵大橡树旁,向山下的谷道看去,只见数十骑兵正在沿着下方的道路前行,这些敌人走的很慢,每到地形险要的地方便停下脚步,四处查看,显然隐藏在前面不远处山坡上的伏兵是不可能瞒过这些细心的斥候的。 “给我!” 黑齿常之伸出右手,一旁的奴仆赶忙送上他的弓箭,这弓箭与他的体型相仿佛,箭矢仿佛短矛粗细。黑齿常之搭箭上弦,引满弓,稍一瞄准,便松开弓弦,随着一声轻响,便看到山脚下的骑队中有一人落马,余者飞快的将尸体扶上马,转身打马离去。 “传令下去,追击,这些斥候不会离步队太远的!” “你是说这一箭是在百步之外射过来的?”柳安看着地上的尸体,用不敢相信的语气问道。 “是的,校尉!”回答者的脸色和地上的死人一样苍白:“我的意思是至少有百步远,实际上可能会更远。” 在苍白的晨光下,死者看上去仿佛是在沉睡,他长得只能说一般,但死亡抚平了美与丑之间的区别。一件披风遮挡住了伤口,王文佐掀开披风,伸出手指探了探伤口的深度,又捡起旁边那支仿佛短矛般的箭矢,比划了下,不由得长长的叹了口气。 挥手让部下退下休息,柳安回到尸体旁,脸上泛出一丝苦笑:“现在逃走也许还来得及!” “已经来不及了!”王文佐摇了摇头:“贼为主军,我为客军,如果退兵,他们肯定知道某条更近的山间小路可以抢到我们前头,与其到时候进退失据,不如就在这里打一仗!打赢了自然万事大吉,打输了那也只有认命!” “也好,不过粮食——” “这个不用担心,士卒身上有三日之粮食,军中还有十日之粮,杀掉随军的牲口又能吃几天,算起来我们至少有半个月的口粮。贼人突然暴起,一时间肯定没有这么多粮食的!” “这倒是!”柳安点了点头,人长腿,粮食可不会长腿,叛军发展的这么快,获得粮食的唯一办法就是四处劫掠,不断的流动,而不是围攻自己十几天。他想了想之后问道:“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首先把战马之外的牲口都杀掉,让士兵们吃饱吃好!其次,多砍些木材来,加固栅栏;剩下的就只有向神佛祈祷了!” “你说得对!”柳安的声音变得低沉了起来:“三郎,神佛会保佑我们的,是吗?” 王文佐拿起那支箭矢,用力折断:“神佛只会保佑自助之人!” 外面到处是车马喧嚣,乱成一团。人们高声呼喝,忙碌着加深壕沟,加固栅栏,空中下着细雪,王文佐伸出右手,雪花落在掌心,旋即融化。他吐出一口长气,向自己的帐篷走去。 “桑丘!你拿着我的腰牌去杀牛的地方,把牛筋都要来,就说是我有用!”王文佐取下自己的腰牌,递给紧随身后的桑丘。 “是,郎君!”桑丘应了一声,正要转身离开,却又被王文佐叫住了。 “还有什么事吗?” “你的头发!”王文佐走到桑丘身旁:“所有的三韩人的头发都这么长吗?” “是呀,怎么了?”桑丘不解的问道:“若是没有意外的话,我们马韩的男人都是一辈子不剃头的!” “很好,你去告诉那些军奴,今晚只要愿意剃头的,都可以有肉吃!” “只有这玩意?”沙吒相如伸出手指拨弄了一下木盘,里面除了黑乎乎的煮豆子就别无他物。 “嗯!”黑齿常之点了点头,拿起勺子:“得知福信公从倭国迎回丰殿下,四方豪杰皆起兵相应,讨伐唐寇与新罗贼,但粮食却不够了,若非已经攻下真岘城城,连这黑豆都没有吃的!” 沙吒相如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他舀了一勺豆子放入口中,咀嚼了几下艰难的咽了下去,就好像吃药一般。原来他与黑齿常之都是百济国的贵酋,他本人更是百济八大贵姓中之一,论官位门第还在黑齿常之之上。两人口中的福信公便是鬼室福信,鬼室福信本是百济王室旁支,论辈分还是义慈王的堂弟,官居佐平(大概等于兵部尚书)。公元660年,苏定方领大军渡海灭百济,不久后便领兵回国,并将百济义慈王以下一万两千余人尽数迁回大唐。在这种危急的情况下,鬼室福信一面组织百济的残余力量抵抗,一面派出使者前往倭国请求援助,并迎接在日本作为人质的王子扶余丰璋回国登基为王。倭国派人送回扶余丰璋,并赠予大批物资,声言将起倾国之兵来援,百济旧地的贵族豪杰们纷纷起兵响应,一时间百济旧疆兵火四起,州县纷纷易帜。 沙吒相如吃了几口,实在是吃不下去,便把盘子推开,低声道:“常之,你觉得倭人此番所为,会不会是别有用心?” “那是自然,虽说是唇亡齿寒,但也没有白出力的?”黑齿常之却吃得很香,仿佛盘子里不是煮豆子,而是平日的珍肴一般:“不过本国与倭国关系匪浅,哪怕最后落到倭人手中也总比便宜了新罗人和唐人的好!” 沙吒相如点了点头,原来唐初时朝鲜半岛正处于“前三国”时期,即高句丽、新罗、百济。其中高句丽与百济皆为扶余人(从汉至唐我国东北地区的一个民族)建立的国家,而新罗人是半岛本地民族,即三韩人建立的国家。高句丽位于辽东和朝鲜半岛北部,百济则在朝鲜半岛西南部,新罗位于半岛东南部。 正文 第十一章 拂晓 这三国中高句丽实力最为强大,若不是将主要扩张方向放在辽东,只怕早已一统半岛。百济人的起家之地本是汉江流域,为高句丽攻击被迫南迁,六世纪时百济与新罗联盟反攻高句丽,在取得进展后却被新罗人反戈一击,夺取了汉江流域。为了夺回故地,百济国王亲征新罗,却被新罗所杀,至此两国仇恨已经根深蒂固,无法调节,相比起来,高句丽与百济的旧仇反倒不值一提了。而百济当时与日本隔海相望,与大和王朝有非常密切的关系,双方上层通婚极为普遍,比如恒武天皇的母亲便是百济武宁王的嫡女;日本大内氏的先祖便是百济圣明王的第三王子等等不一而足。在黑齿常之和沙吒相如看来,与其落入大仇新罗人和唐人之手,还不如借助世代联姻的倭人力量复国。 “达率!” 帐篷被掀开了,寒风从外吹入,探子的呼吸迅速凝结为白色的雾气,遮挡住了面容。黑齿常之放下木勺,低声问道:“什么事?” “唐人在野猪林附近筑营!” “哦?” 黑齿常之与沙吒相如交换了一下眼色,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惊讶。依照他们原先的预料,这一小股唐军既然行动如此的慎重,那么在斥候被袭击的情况下最可能的行动就是迅速退回老巢泗沘城。而黑齿常之就派遣轻兵尾随,准备等敌人跑的精疲力竭,距离泗沘城只有半日距离以为已经安全的时候再发动突袭,却没想到这队唐军竟然走到半路就停下来了,还驻营自守,这就有些蹊跷了。 “既然是这样,那就只有随之应变了!”沙吒相如站起身来,身上的甲片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常之,让我们先去领教一下‘上国天兵’的厉害!” 他梦见自己坐在松软的床铺,面对电脑,桌上放着可乐和炸鸡翅,屏幕上画面跳跃,他哼着歌曲,熟练的操纵着键盘和鼠标,不时低下头含住吸管吮吸一口可乐。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仿佛一切还像从前那样。直到号角声响起,梦境破碎,现实降临。 四周一片黑暗,身下是粗硬的床——实际就是一捆树枝上面铺着张鹿皮。王文佐翻身坐起,披上外衣。脚旁的桑丘也起身了,在他的帮助下王文佐披上甲胄,束紧腰带,将横刀挂在上面,然后是角弓、箭囊。 第二声号角响起,王文佐走出帐篷,外间还是一团漆黑,阴暗的天幕下充斥着刺骨的寒意,士兵们正帐篷中蜂拥而出,一边束紧腰带一边走向军营中心的小校场,那儿正对着主将的帐篷口——所有的唐军营寨都是这样,帐篷呈棋盘形,距离营边的栅栏有一段距离,以避免被营外的敌人箭矢所伤,在营帐中心有一个小校场,那儿是主将执行军法和发布命令的地方。他走到自己行列的位置,开始紧张的寻找自己部下,幸好都在,王文佐不禁吐出一口长气。 第三声号角响起,人群中传过一阵骚动,事不过三,敌人终于来了。事到临头,王文佐反倒吐出一口长气,他回过头低声对桑丘说:“这一仗打完,无论如何我们都可以安心休息了!” 发布命令的时间很短暂,很快士兵们来到栅栏旁,军奴们开始分发干粮——硬的足以磕掉牙的干面饼,幸运的是还有水。王文佐不得不将面饼掰成小块,用水泡软了吃下去,寒风吹来,让他禁不住牙齿打颤, 一堆堆篝火被点起,冷风如剑,搅动火焰,让橙黄色的光不断摇曳。箭矢、盾牌、投矛就堆积在胸墙后,风吹打着头顶上的旗帜,让其胡乱舞动,仿佛乌鸦的翅膀。 “你听到了吗,主人?” 耳畔传来桑丘的声音。王文佐侧过头,风声,马嘶,还有别的什么。“是脚步声,对,很多人的脚步声!”王文佐低声道。 桑丘肥厚的鼻翼上已经结了一层薄霜,营垒外一片黑暗,仿佛大海,但王文佐能够辨认出远处点点闪烁移动的火星,是百济人的追兵,在黑暗中就和初升的太阳一样显眼。 “什么都看不见,怎么打?” 王文佐听到旁边有个声音低声嘟囔,他将一只箭矢前端绑上油布,走到篝火旁点燃,然后引满弓,松开弓弦。火箭划破夜空,散发着奇异的摇曳光芒,照亮途经的地面。王文佐可以从微光中瞥见黑压压的人群,有上千人,也许更多。火箭落入黑暗中,这时敌方的阵营传来阵阵鼓声,仿佛远古时巨人的吼声,让王文佐的背脊阵阵发麻。 唐军营响起阵阵号角,呜呜呜呜!而进攻者用呐喊声回应,夹杂着沉闷的鼓声,仿佛是在宣告我们来了,我们要冲破你们的围墙,把你们全部砍倒,剥掉你们的皮,然后踏着你们的尸骨冲向泗沘城,把你们赶下海,永远再也不敢再来。风在嚎叫,王文佐听到身后传来弓弦划破空气的声响,送火箭飞入天空,仿佛星点,他能够看到成群的百济人手持盾牌和手斧、长矛向自己涌来,仿佛海浪。 “你不打算等到天明再进攻?”沙吒相如问道:“什么都看不清,根本没办法指挥调度!” “无所谓,反正都是些杂兵!”黑齿常之笑道:“黑暗中唐人也看不清有多少敌人!” “你是想消耗唐人的士气和箭矢?”沙吒相如恍然大悟:“难怪你这么贸然行事!” “呵呵!”黑齿常之笑道:“中国之兵,进退有度,左右有局,号令森严,非我等能及。若是硬攻,便是数倍于他也未必能胜之,若想取胜,唯有出奇制胜。夜里就是乱战,大家都扯平了,待其精疲力竭,等天明后再投入生力军,一决胜负!” 正文 第十二章 天明 栅栏后面,弓弩手们手持武器,并肩而立,一边借助火光看着远处的黑暗,一边等待。桑丘紧握双手斧,紧挨着王文佐,如果注定一死,他宁可和主人死在一起,有生以来,这个唐国武士是待自己最好的,远远胜过以前的百济主人。 “百济贼来了!”王文佐喊道。 弩手们平端弩机,对准敌人的方向,火光照在方头矢上,闪烁着阴冷的光。 “别慌!”王文佐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点,他能够感觉到有一些东西正穿过雪地,从黑暗湿滑的土坡下爬上来。“别慌!”他又重复了一遍,然后,他看到一个黑布包裹的脑袋从土坡下露了出来,赶忙喊道:“放——!” 弩矢嗖的飞出,弩手们赶忙退到后排张弩装矢,后面的弓手上前,射出第二排羽箭,虽然无法看的非常清楚,但不断传来的凄厉惨叫声和尸体在土坡上滑动的声响,让王文佐松了口气。 “三郎,你有没有觉得不对?”韩长略从旁边凑了过来,他不过三十出头,却已经秃了半边头发,身材矮壮敦实,是王文佐的副手:“听动静不小,但蛮子好像人数并不多!” “不错!”经由同伴提醒,王文佐也发现了,虽然敌人的动静不小,但射来的箭矢投矛却少得可怜,这与其声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要不让我带几个人冲出去试探一番?”韩长略跃跃欲试的问道,他是个出色的骑士,尤其是马上长枪的功夫颇为了得,早就按奈不住了。 “黑布隆冬的什么都看不清,冲什么冲?”王文佐毫不犹豫的否决了副手的建议:“蛮子的举动有些蹊跷,你让弓手们不要乱放箭!” 不久之后,唐军的营地渐渐平静了下来,仿佛是约定好了,百济人那边也平静了下来,只有偶尔传来的鼓声和哨声,两边都在等待天明。 虽然漫长,但黑夜终于过去了,东方的天际线呈现出一种淡青色模糊的颜色。王文佐抖动了一下披风,上面有一层薄雪,他能够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他站起身来,一边活动手脚,一边环顾四周。 韩长略正在不远处喂马,在距离他大约十几步远的地方,几个人正在宰杀一头骡子,这头倒霉的畜生被昨晚袭击者的一支投矛射中,肯定是不能活了。他转头向栅栏外望去,只见对面山坡的树林中升起了数十道蓝灰色的浓烟,那应该是百济人正在取暖。对于他们来说,昨晚只会更难熬。 “王火长!” 王文佐转过身来,看到一个身材削瘦的汉子,他叫崔弘度,是王文佐所见过最好的弓手,眼力好,手稳,拉弓平滑仿佛湖州的丝绸,可以轻而易举的射中五十米外树桩上的苹果。他向王文佐点了点头:“团头让你过去一下,有事情要商量!” “多谢!” 王文佐接过杯子,将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火辣的灼热感让他顿时觉得整个人都舒服了起来。 “要再来一杯吗?” “好的!”王文佐感激的把空杯子又递了过去,柳安从火堆上的瓦罐里舀了一勺,笑道:“加了姜片的淡酒,烧热了喝最是祛寒的!” “如果再加个鸡蛋就更好了!” “加个鸡蛋?”柳安闻言一愣,哑然失笑道:“三郎你还真会享受,不愧是世家子,好,这次如果我们能活着回去,请你喝酒的时候一定给你加个鸡蛋!”说到这里,他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三郎,我方才已经数过了,四周山坡上的浓烟有近两百道,按照一个篝火有十二人算,贼众就不下两千人。敌众我寡,待会肯定是几面围攻,我一人指挥不来。这样吧,我将营地分为两面,西面交给你,北面我自己来,如何?” 原来先前柳安选择营地的时候颇花了一番心思,唐军营垒的东、南两面一面临水,一面则是陡崖,不但取水方便,而且只需要应付西、北两面,易守难攻。 “遵命!”王文佐站起身来:“不过虽然南边是陡崖,但也要防备贼人乘虚而入,照我看,还是要放人看守!” “三郎说的是!”柳安点了点头:“便让弘度带几个人在那里看着吧,他眼力好!” 树林的中央有一个大火坑,四周围满了百济武士,坑中火焰烧的胡桃树枝噼啪作响,盘旋上升,直达被熏黑的树冠,四壁半是泥土,半是岩石,苍白色的树根在其中扭曲盘旋,宛如数千条缓缓蠕动的蛇。在距离火较远的地方,树根形成某种近似阶梯的形状,在那儿坐着一个人,满头白发,几乎淹没在那些巨大的树根中。 “您看到了什么?”沙吒相如恭谨的问道。 “古老的火焰,古老而又深邃,有蛇、狼、还有老虎、还有更多,不,我看不清,看不清,太多了——”那白发人突然扑倒在地,浑身剧烈的抽搐,沙吒相如与一旁的黑齿常之交换了一下眼色,俯下身去低声问道:“尊贵的萨满,希望您能够宣布今天我们将大获全胜!” 白发人勉力抬起头来,嘴唇抽搐,却说不出话来,一旁早就等得不耐烦的黑齿常之俯下身去,侧脸贴在其嘴旁,装出听懂了什么的样子,然后站起身来,大声喊道:“萨满说,天神已经显示了吉兆,我们今天将大获全胜!” “大获全胜!”火坑旁无数只胳膊举起,仿佛胡桃林木。 “蛮子们来了!” 尽管不是第一次上战场,王文佐还是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急促,敌人就好像粘稠的蜂蜜,从树林中流出,漫过草地,向唐军营寨涌来,而自己这边人数大概只有敌人的四分之一,也许还要更少。虽然百济人当中的绝大部分的武器不过是粗陋的木矛和镰刀,但他们眼中的仇恨和嗜血即使隔着百步也能感觉到。王文佐强迫自己停止思考,大声喊道:“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放箭!” 正文 第十三章 投石 百济人开始缓慢的前进了,最前面的是粗陋的防具——主要是些粗陋木排,百济人将其倾斜着顶在头上,其宽度足以遮挡住五个人,这玩意看上去笨重不堪,但却足以抵挡箭矢。百济人将其移动到大约四五十步的距离时停下来,让自己的弓箭手躲在后面从缝隙放箭。王文佐下令还以火箭,但很快百济人就用淋湿了的兽皮蒙上,再多的火箭也无济于事。 “让我带人出去冲杀一趟吧!”韩长略低声道。 “你就这么急着去送死吗?”王文佐嗤笑了一声。 “别担心,蛮子们已经举着木排好一会儿了,那玩意分量可不轻!我估计他们现在两只胳膊已经酸的快抬不起来了!” “谁告诉你蛮子才这么点人?如果是我,就在把精锐藏在林子里等着你出来!到后面去再喂喂马,待会有的是你使劲的时候!” 韩长略看了王文佐一眼,低声道:“可如果这样对射下去,咱们可耗不过那些蛮子,他们人多!” “这个你无需担心,这些家伙临时起事,肯定没我们的箭多!” 砰! 随着一声闷响,王文佐感觉到自己的脸上多了一些热乎乎的液体,他下意识的伸手摸了一下,满是粘稠温热的血液,低头一看,韩长略已经扑倒在地,血流了一地。 “长略,长略!”王文佐赶忙将韩长略从地上扶了起来,他这才发现对方的颅骨右侧太阳穴处深深凹陷进去一大块,鲜血和脑浆正从伤口处流出来,半秃的脑袋就好像一个烂番茄。 “桑丘,快过来,把他抬到后头去!”王文佐大声喊道,他刚走了一步,脚下一滑,险些摔倒,低头一看才发现踩到了一块沾满鲜血的鹅卵石上。 “糟糕,蛮子用的是投石带?”王文佐心中咯噔一响,他原先预料百济叛军虽然人多,但箭矢却绝不会多。制造箭矢要禽羽、木杆(或者竹杆)、铁、胶等多种材料,更要诸多专门的工匠。冷兵器时代的战争,一场仗打下来,射出数万、乃至数十万支羽箭司空见惯,各国无不在武库中存储有大批箭矢和各色材料以备军用。像苏定方征服百济后,仅仅在泗沘城中的武库中就找到铁铠万领、羽箭百万,角弓数万张,其他的军资更是不计其数,这么多的军资甲仗显然不仅仅是供应泗沘城的守军,而是百济全国的军队。 这次叛军四起,仓促之间也许可以斩木为兵,但像箭矢这样的消耗品却肯定不会太多,这也是他建议据守营垒的原因。但没想到的是叛军虽然箭矢不足,却用投石带代替,这玩意虽然在准确性上无法与弓箭相比,但威力却不小,即便身着铁甲头盔,脑袋上挨一下也吃不消,而且河滩上鹅卵石要多少有多少,绝无“弹药不足”之虞。 砰!砰!砰! 石弹击中人体和泥土的闷响不断响起,一声声惨叫此起彼伏,士兵们俯下身体,举起盾牌,惊惶的四处观望,寻找军官的身影——如果说军队是羊群,军官就是头羊。 “快,快去把帐篷拖过来,竖起帷幕来!”王文佐急中生智,大声喊道,他指挥几个士兵跑到最近的一个营帐,飞快割开一大块幕布,竖起几根木杆,垂下的篷布形成了一大块帷幕,飞来的石弹打在帷幕上,发出嘭嘭的声响,然后无害的滑落,无法伤及躲在背后的士兵。看到这个榜样,唐军士兵们发出一阵欢呼声,纷纷效仿。很快在栅栏后就竖起了一段段帷幕,百济人投来的石弹不再能伤及守兵。 “放火箭!” 黑齿常之的嗓音宏亮而又浑厚,即便在嘈杂的战场上也足以让周围的人听清楚,他很快发现唐军的指挥官早就预料到了——守兵们将一桶桶水浇在竖起的帷幕上,百济人射去的火箭很快就熄灭了。 “把那玩意推上来,快点!”王文佐扭过头大声吼道,他本来还打算把这张牌留到最后,不过现在看来恐怕撑不了那么久了——百济人的首领恐怕不是一般人,如果任凭他这么折腾下去,天黑之前自己的脑袋就会被悬挂在旗杆上。 军奴们将一个奇怪的机械推到栅栏前——粗粗看上去是一辆翻转过来的两轮车,军奴们用力转动车轮,发出让人牙酸的咯吱声,当转动到无法再继续时,王文佐用铁棍卡住车轴,将其固定住。然后将一根短矛插入木槽中,用连接两个车轮的皮索勒住短矛的末端的凹槽中。然后小心的将木槽对准最近的一个木排。当确认瞄准完毕后,他向一旁的家奴点了点头,等待已久的桑丘挥动木锤敲开铁棍,失去锁定的车轮猛地转动,短矛飞速出去,掠过目标上方,狠狠的扎在大约百步之外一棵大树上,几乎有三分之一没入树干。 “该死的,太高了!去掉一块垫块,放低些!重新上弦!”王文佐喝道,随着他的命令,军奴们迅速的忙碌起来,很快第二次就装填好了。这一次没有打歪,短矛穿透了蒙着兽皮的粗木排,将后面的两个人连同木排一起钉在了地上,垂死者凄厉的惨叫声在战场的上空回旋,让进攻者胆寒,而让防守者士气大振。 “难道是床弩?”黑齿常之神色凝重的看着深深插入树干的短矛,他抓住矛杆用力拔了一下,却没有拔出。 “肯定是守城用的床弩!”沙吒相如冷声道:“常之,恐怕就是你也射出的箭矢也没法这么有力吧?” “嗯!”黑齿常之点了点头,他及冠便以多力善射闻名百济,可以开二石弓,但这入木三分之一的短矛早已超出了人力所能达到的范畴了。 “若是这般就麻烦了!”沙吒相如的声音下意识的压低了三度,仿佛是怕旁人听到一般:“当真是奇怪了,这伙唐军明明是去驰援真岘城的,带着床弩干什么?他们就不嫌累赘吗?” 正文 第十四章 昔昔盐 黑齿常之没有说话,不过他很清楚同僚话中“麻烦了”是什么意思,军中攻战之法,守则深沟高垒,强弩投石,攻则长牌冲车、地穴土山。唐军若是有了床弩,那百济这边就要有冲车、投石机等重型器械,若是没有,只凭人多,那就只能用“蚁附”之法了,即将领驱赶士兵像蚂蚁一样爬城围攻。《孙子》有云:“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这一仗打下来,不管最后是胜是败,百济一方的伤亡肯定是唐军的数倍。 “常之!”沙吒相如将黑齿常之不说话,低声道:“人之十指,有长短之别,敌亦有强弱之分。与其攻有备之兵,不如先打无备之敌,余者自然不攻自破!” “不可!”黑齿常之摇了摇头:“一世纵敌,数代之患。若是任凭这队唐军逃回泗沘城,将来岂不是要流百倍的血?” “可若要硬攻的话,只怕会自取其辱!” “相如兄你先领兵退去,我自带敢死之士隐藏于山林之中,待其退兵再——”黑齿常之说到这里,右手猛地下劈,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也好,那便有劳常之了!”沙吒相如点了点头,原来黑齿常之除却多力善射,勇猛过人之外,还有一桩本事,便是生了一双夜眼,善于夜战。当初百济与新罗交战时,百济军连战不利,形势危急,黑齿常之便领百余敢死之士夜袭新罗营寨,新罗军惊骇之下,自相残杀,天明时才发现敌军不过百余人,百济军乘势反攻,大获全胜。若是自己解围退兵,唐军不可能一直呆在这里不走,在返回泗沘城的途中黑齿常之就可以大做文章了。 虽然晨雾还没有完全散去,但王文佐依然可以看得出百济人的营地已经空空荡荡,只余篝火的残烟,那是用来焚毁昨日战死的百济士兵尸体的,空气中似乎还残留有尸体被焚烧时特有的焦臭味。王文佐吐出一口长气,低下头感谢上天,总算是熬过这一关了。 “真是多亏了文佐的军器呀!”柳安低声道:“否则我们恐怕都已经埋骨异国了!” “这是大家齐心协力的结果,又岂是我一人之功!” “文佐,你就不要自谦了!”柳安摇了摇头:“要不你问问其他人?万敌、法僧、弘度、你们几个觉得是不是呀?” “团头说的是!”崔弘度应道:“我军不过数百,外头的百济贼至少有两千,又有长牌遮拦,若是没有文佐的强弩,我等最多能坚持个两三日!” “是呀,贼人来势如此凶猛,我本来还以为这次要见菩萨了,连辞世诗都想好了,想不到却不用死了!”沈法僧说到这里,笑了起来。他祖上本是江南望族,隋灭陈后他这一支被迁到了山东,自小便舍到了寺中出家,十四岁兄长早亡才还俗继承家业,还保留了许多寺中的习惯,身高体壮,使的一手好长槊。 “照我看百济贼的举动有些蹊跷!”陈万敌冷声道:“会不会是有诈?” “有诈?” “不错!”陈万敌道:“昨夜贼人死伤虽然不少,但在不过是些乌合之众,并未伤元气,怎么会这么容易就退了?别忘了,这次贼人势头凶猛,又有高句丽和倭人的外援,只怕刘总管一时半会也抽不出多少人手来,又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放过我们?” 众人都是久经行伍之人,立刻也回过味来。柳安思忖了片刻,目光转到了王文佐身上:“文佐,万敌所言也颇有道理,若是贼人伪作退去,我军退兵后再来个回马枪,那当如何应对?” “回马枪可能性不大!”王文佐摇了摇头:“贼人有数千之众,往返奔波百里,不用打就先累死了。倒是有可能留一贼将,领数十敢死之众伏于山间,乘夜行侥幸之事,这倒是不可不防!” “文佐所言甚是,那可有防备之策?” “天黑交兵,难辨敌我,若是预先约好口令,严加防备,便不怕贼人夜袭!” “嗯,那以何为口令呢?” 王文佐犹豫了一下,一旁的沈法僧插口道:“不如便以薛道衡的《昔昔盐》为口令如何?各队各用其中一句,自然不会用错,想必百济贼也不会知晓上国之文采风流!” “此法甚好!” “法僧此法甚妙,果然不愧是大家子弟!” 沈法僧此言一出,众人皆齐声赞好。原来他口中的薛道衡乃是前朝诗人,此人出身河东薛氏,天资早慧,少年便文名大著,与卢思道、李德林齐名,为天子秘书,世人皆视为文章宗师,尤善五言,每有作品出,便是敌国的南陈上下也无不吟哦,这首《昔昔盐》更是流传后世的名作。柳安、沈法僧等人虽然都是出自士家,也无不知晓。而百济的上层虽然也有学习汉学,但一般都是《汉书》、《左传》这些经史之学或者佛经,对于近世中国的诗歌却所知甚少,无需担心被对方破解。唯有王文佐不知所云,站在那儿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接口。幸好众人也没注意到他的异常,便依照昔昔盐前后循序,每队分到两句,以为各队的口令,以为夜里辨析敌我之用。 昔昔盐 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 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 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 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 恒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 盘龙随镜隐,彩凤逐帷低。 飞魂同夜鹊,倦寝忆晨鸡。 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 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 一去无消息,那能惜马蹄? 作者薛道衡因为文才过人,为同样以文才自负的隋炀帝杨广所妒恨,后被隋炀帝所杀。据说隋炀帝在其临死前派人询问,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 细雨飘落,脚下的泥土松软不堪,随着踩踏缓缓下限。黑齿常之小心的选择了一块裸岩作为自己的落脚地,俯瞰着下方的营火。唐军的营垒布置在山谷中一块地势较高的岩地上,帐篷、鹿角、旗帜、装满辎重的大车,在烟雾中时隐时现。他皱着眉头看了看天空,他不喜欢这场雨,雨水让土地变得松软,这对夜袭者可不是什么好事情,雨水会带走自己部下的体温,他们没有帐篷,也不可能像下面的敌人那样点火取暖。 正文 第十五章 螳螂与蝉 黑齿常之凝视着谷地中的敌人,就好像一尊石像,直到将一切都刻在脑海里。他才转身离开,在曲折的山路上走了至少一里半路,穿过荆棘、树枝和纠缠在一起的灌木,方才来到一棵大橡树下。庞大茂密的树冠足以遮挡雨水,数十个身着皮裘的汉子齐刷刷的站起身来,向黑齿常之躬身行礼。 “唐人将自己的营地放在谷地中央的石地上!”黑齿常之折断一根树枝,便在泥地上一边画一边讲解起来:“这样有两个好处:第一,不用站在烂泥地里过夜;第二,占据高地,四周的泥泞对于进攻者也是一个阻碍!但也有一个坏处——”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四周的部下:“石地是长条形的,所以唐人的营地也是长条形的,如果我们分成两路,同时攻击他们的两头,唐人就会以为他们被包围了,到了那个时候——”黑齿常之猛地挥了一下胳膊。 众人们交换了眼色,都从同伴的目光中看出兴奋,他们都是数代跟随黑齿常之家族的部曲,身经百战,很清楚战场上最重要的不是你实际有多强,而是看起来有多强,尤其是在夜里,白天怯懦者还可以依仗人数,但夜里唯一能倚靠的唯有自己。 王文佐躺在鹿皮上,浑身酸疼,虽然有马,但为了避免引来两侧山坡上百济弓手的毒矢,他不得不徒步行军,把自己隐藏在士兵的行列里。连绵的细雨把道路变得泥泞,每一步都不得不费尽力气才能把脚从泥泞中拔出,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来只装满热水的木桶,好好泡泡脚,来只烤的香喷喷的鸡,再来张干净的床,可现实中唯有柴捆、鹿皮和硬的足以磕掉牙的干饼。 “主人!”门帘被掀开,进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桑丘?什么事?” “袁飞想见您,他说有要紧事情要向您禀告!” “要紧事情?”王文佐下意识的握住了身旁的刀柄:“带他进来!” “郎君!”袁飞屈膝跪下,他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放到王文佐面前:“这是刚刚在附近一个山坳的树上发现的!” 那是一块半透明的固体,约莫有大拇指大小,王文佐看了看,凑到鼻子旁闻了闻,用不确定的口气问道:“是松脂?” “对!”袁飞的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兴奋:“就是松脂!” “有多少?” “很多,很多树上都有被劈砍的痕迹,就是最近一天的事情!” 王文佐点了点头,握紧了拳头。夜袭肯定要放火,在雨夜里还有什么比沾满松脂的树枝更好的纵火物呢?袁飞的发现只有一种可能,百济人已经追上来了,就潜伏在周围,随时可能发动进攻。 “你做的非常好,袁飞!比我对你的期望还要好!”王文佐站起身来,轻轻的拍了拍跪在地上那个男人的肩膀:“待到回到泗沘,我一定会向上头禀告你的功劳,兑现原先的承诺!” 柳安坐在火盆旁,正在烘烤手:“文佐,快坐下来烤烤身子,这鬼天气真的要命,又湿又冷!” “您看!”王文佐把松香递给对方:“这是哨探在山上的松林里找到的,有很多,树上到处都是!” “松香?”柳安也顿时明白过来:“百济人追上来了?要夜袭?” “嗯!只能是这个了!”柳安低声道:“不过人数应该不多,否则不可能这么快,也没法隐蔽的这么好!” “传令下去,让各营夜里加强防备!”柳安将松香丢进火盆,高声下令道,旋即他对王文佐道:“时间紧迫,不多说了,文佐你也快点回去吧!” 夜色中的篝火,在下方的山谷中放光,犹如坠落的星星,实际上他们比星星更加明亮,而且不闪烁,有时舒展膨胀,有时搜索阴郁,否则黑齿常之此时的心绪。 大概有一里左右,黑齿常之居高临下,心中默默的估算,但黑夜里会遮挡树根、石块和陡壁。自己白天应该亲自走一趟的,他不禁暗自后悔,不过他很快就把后悔的情绪赶出心头,转过身低声道:“分成两队,一队我带头,另外一队由真由带队!” 一个矮瘦汉子走出行列,浓密的胡须和头发连在了一起,看不出年纪,但身材精瘦,举动间有一种猫科动物特有的优雅,他是当地有名的猎手,有一双夜眼。 袭击者们行走在树影间,向下方的谷地走去,留下蜿蜒的轨迹。呼吸在漆黑的空气中结成霜雾,雨早就停了,一路上艰苦而又缓慢,因为稍不留意就会摔断膝盖,不过黑齿常之仿佛本能知道应该往何处落脚,后面的人踩在前人的脚印上,艰难前行。 雨早就停了,从盖马高原吹来的西北风穿过山谷,仿佛锋利的剃刀,直入骨髓。远处的山地不时传出山猫的嚎叫,那些善于隐藏的动物就好像山间缓缓流动的烟雾——无声、无息而又致命。 但愿我们能做的像那些山猫一样好!黑齿常之心中暗忖,他握紧腰间的刀柄,死死的盯着远处的火光。问题是谁是猎手,谁是猎物呢? 大约四十分钟后,黑齿常之停下脚步,此时他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敌人篝火发出的昏暗黄光了,为了避免被风吹熄,哨兵将火堆放在一块大石头后面,旁边有一根竖起的木桩,从黑齿常之的角度,还能够看到半边身体,看样子应该是在火堆旁打盹的哨兵。他吐出一口长气,看来敌人已经觉得自己安全了,真是太好了。 “两个人?还是三个人?应该不会更多了!”黑齿常之稍一思忖,指了指身后的一名部下,又指了指自己,双手画了个圆,再指了指石头后的火堆,部下会意的点了点头。 正文 第十六章 平安归来 黑齿常之蹑手蹑脚的走到石块旁,爬上大石,看着部下绕过石块,然后他以最快的速度从大石上跃下,人在半空中就甩手掷出短刀,击中火堆旁的那个人。几乎是同时,另一名袭击者用力突刺,刀刃刺穿皮革布匹,发出沉闷的声响,颓然倒下,可是散开的外衣下露出的不是鲜血,只有裹着麻布的稻草捆。黑齿常之心中一冷,下意识的向石头后面扑去,但凄厉的鸣镝声响起,几乎是下一秒钟,他便听到耳边穿过轻微的风声,紧接着感觉到大腿挨了一下重击,与此同时他还看到火堆旁的那名部下向后飞起——数只近距离发射的弩矢几乎同时射穿了他。 “狐狸上套了!”栅栏后王文佐露出了讽刺的笑容:“点着火把,丢出去!”十几个军奴将包裹着易燃物的火把点着,然后用力丢了出去。火光划破夜空,将慌乱中的百济人呈现在所有人的视野之中。守军的弓箭手们没有浪费难得的机会,松开引满的弓弦、扣动扳机,不时传来的惨叫声表明他们收获颇丰。 “郎君,要出去割首级吗?” “不必节外生枝了!”王文佐笑了笑:“明天天亮后再出去割吧!这次能把大伙儿都活着带回去就是运气了,咱们不能太贪心!” 当黎明再次来临,营地外只有熄灭的篝火和倒下的假人,但血迹和拖曳尸体留下的痕迹证明昨天夜里所发生的一切并非幻想。 “可惜了!”崔弘度砸了砸嘴:“至少可以割七八个首级,如果昨天晚上派人出来的话!” “也有可能会送掉几条好汉子的命,昨晚太黑了,谁死都有可能!”王文佐笑道。 “你说的也是!”崔弘度看了王文佐一眼,突然笑道:“难怪将士们都愿意把性命交在你手里!” “若是如此那就太好了!”王文佐笑道:“吹号拔营,早一刻回泗沘城也好!” 泗沘城。 “真岘城城已经被叛贼攻陷了!”使者大声喊道:“守将高文渡战死!” 他的说话伴随着稳定的“哒——哒——哒”的停顿,那是他斗篷上滑落的雪水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夹杂着雨的小雪已经在泗沘城下了一天了,寒冷就好像死神的手,无形而又阴柔,直入骨髓。刘仁愿拉拢了一下自己的皮袍,做了个让其退下的手势。 “真岘城陷落,通往新罗城的陆上通道已经断绝了!”行军长史杜爽拿掉地图上代表着唐军的一个小木块:“形势与我更加不利了!” 刘仁愿没有回答,他走到火盆旁坐下搓了搓手,火光将他的浓密的须发染成了暗红色,仿佛要燃烧起来。苏定方灭百济之后,很快就领大军回国,随后就被委任其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与浿江道行军大总管契苾何力分道进击高句丽,指挥北线和西线的战事。而刘仁愿领兵一万留守百济故都,等待从国内调来的新任上司领援兵前来,显然在百济被灭之后,在唐与高句丽战争中刘仁愿所在的南线已经变成一个次要方向,但出乎意料的是苏定方刚走,继任者还没来,百济的形势就发生了陡然的变化。 “杜长史,你觉得什么时候援兵能到?” “这个就很难说了!毕竟远隔大海,眼下是冬天,海上风大,不利行船!” 刘仁愿道:“那继任者总该先到吧?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杜爽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你再去清点一下存粮,如果要守城这个可千万马虎不得!” 还没等杜爽答应,外间便有人通传,说是被派往真岘城的援兵回来了。这让刘仁愿和杜爽都颇为惊讶,毕竟从出发时间来看,这支援兵应该已经也陷在真岘城城中了。 “就是柳安柳校尉那两营兵吗?死伤了多少?” “回禀都护,柳校尉的那两营兵全师而返的!” “全师而返?”刘仁愿与杜爽交换了一下眼色,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惊诧,当时被派去支援各郡县的援兵并不是只有柳安一支,要么是杳无音信,要么是死伤惨重,这倒也不能怪那些将佐无能,毕竟叛乱的爆发太过突然,叛军又都是地头蛇,唐军却是客军,陡然一交手胜负不问可知,像柳安这样能够全身而退的反倒是奇怪得很。 “你把柳校尉请来,马上!” “是,都护!” “杜长史,柳安这件事你怎么看?”待到侍卫退下,刘仁愿低声问道。 杜爽出身京兆杜氏,与刘仁愿也是世交,如何听不出刘仁愿话中的深意,压低声音道:“都护,眼下乱贼四起,王师新创,孤悬海外,人心摇动之时,柳校尉能够全身而退,这就是好事。哪怕是为了激励士气,有些事情也不可深究了!” “长史所言甚是!”刘仁愿点了点头:“不过也要提点他几句,否则若是人人都这样不战而退,那还成何体统?” 说话间,柳安已经到了门外。刘仁愿让其进来,见过了礼,便沉声问道:“柳校尉,你把一路上的事情仔仔细细讲述一遍。” “是,都护!” 在回来的路上,柳安早就与王文佐仔细商量过应该上司的逼问,打好了腹稿,便将一开始派出踏白发现百济人的伏兵,筑营自守,击退百济叛军的围攻,在撤退的途中又击败敌军的夜袭,返回泗沘城的事情原委仔细讲述了一遍,最后道:“所获敌军首级皆在,还请都护派军吏勘察。” 刘仁愿捋了捋颔下的胡须,柳安的回答颇出乎他的意料,别的可以作假,敌军的首级是做不了假的,这至少说明柳安在半途中与叛军打了一仗,还至少打平了——否则没法控制战场割首级。没有继续前去救援真岘城的理由也很充分——十则围之,倍则攻之,叛军可以围攻援兵的营寨,就算没有十倍的数量优势,三五倍总是有的,一定要前往真岘城那是送死,军法可没规定要去送死。 正文 第十七章 立功 “嗯,你此番处置的颇为得当,回去后将报功文书呈送上来,我自会为尔等请功!” “多谢都护栽培!”柳安躬身再拜,倒退到门口方才转身出屋,赶忙走出都督府,这才吐出一口长气,那颗悬在半空中的心才落了地。 “校尉!” “团头!” “五郎!” 门外守候的众人看到柳安出来,赶忙围拢了上来,不注口的询问。柳安摆了摆手,苦笑道:“都莫要问了,我在里头紧张的要死,谁有水给我喝口!” “我这里有!”崔弘度赶忙解下腰间的水囊,递了过去,柳安接过喝了两口,笑道:“好,这水真好,方才在都护府里头等候通传的时候,我就心里想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喝口水了!” “团头又说笑了,你刚刚进去也没一会儿就出来了,怎么会渴成这样?”崔弘度笑道。 “你懂什么!”柳安冷笑道:“我哪里是渴的,分明是吓的,若是都护治我个敌前怯懦,致使城陷之罪,直接推出去便斩首,我还有水喝吗?还是多亏了文佐,替我想好了回话,才过了这一关!”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又聚集到了王文佐的身上,只见他笑了笑:“校尉,我已经打听过了,这次百济反叛的势头极猛,大唐在百济的城邑除了泗沘城几乎全部陷落,派出去的各路援兵除了我们这路皆败,若是都护再处罚您,那岂不是全盘皆败。咱们孤军在外,若是士气崩了,那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原来如此!难怪先前三郎你那么笃定!”柳安这才恍然大悟:“那为何不和我说,让我白担心一场?” “校尉,我先告诉你了,若是让都护看出来了,他会怎么想?还是让你吓一吓,看在他眼里就是诚惶诚恐,反倒会好些!” “这倒是!”柳安回想了会笑道:“刚才都护还说要为我们请功呢!” “当真?” “那五郎你岂不是要当果毅校尉(折冲府的副长官)了?” 看着众人笑逐颜开,王文佐只是含笑站在一旁,并不言语。刘仁愿的做法完全符合“丧事喜办”的原则,越是形势不利,就越是要树英雄、树典型。眼下唐军在百济的形势可以说恶劣到了极点,只要刘仁愿不是个傻子,就不会揪着这些旁枝末节不放,别说柳安他们是打了胜仗,就算是败仗,也要好好的褒奖一番,给剩下的人一个样子看看。不过这也是一件好事,毕竟谁也不希望自己在一个傻瓜的指挥下打仗。 “三郎,你怎么看上去不是很高兴的样子?”从兴奋中恢复过来的柳安看到王文佐站在一旁,笑道:“难道是因为功劳的事,你放心,这次的事情谁的功劳最大大家都知道,你肯定是在报功名单第一个的!” “柳兄,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我们都活着回来了,这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柳兄,真岘城现在已经落入百济贼之手,泗沘与新罗的陆上通道就已经被切断了!我们现在已经四面受敌,孤立无援了!我正是因为这个忧虑呀!” 众人陷入了沉默之中,这几个虽然都不过是中低级军官,但都知道当初唐军来攻打百济就是受新罗的邀请而来,没有新罗的支援,他们就不过是一支远在异国的孤军,失败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了。 “那干脆放弃泗沘城,前往新罗就粮!” “不行,真岘城失陷后通往新罗的陆路已经断绝,我们前往新罗如果攻不下真岘城,后退又没有城寨可以据守,那岂不是自投死地?” “那要不上船,渡海返回登莱?” “眼下正是冬天,海上风大,乘舟渡海就是找死!” “是呀,而且这算是临阵脱逃,就算回去也逃不过军法的处置,还要牵连家里人,我宁可死在这里,至少不会牵连家人!” 众人正七嘴八舌,争论不休,但无论是谁都无法说服剩下的人。最终每个人都将目光转到了王文佐的身上,宛若惊风骇浪中的水手看着船长。 “具体下一步该怎么做这不是我们能够决定的,毕竟这是都护、长史他们的事情!”王文佐沉声道:“不过有一点是我们可以做到的!” “什么事?” “筹钱!” “钱?”众人闻言都呆住了,片刻之后柳安问道:“文佐,形势这么危急,还要钱干什么?照我看,还是先想办法多弄些粮食要紧,粮食够了军心才安呀!” “粮食当然重要,但这个用不着我们操心!”王文佐答道:“都护、长史他们不是傻子,接下来肯定会把全城的粮食都集中起来,然后计口发粮的,我们就算筹了些粮食最后还是要交出去的,何必去废这个功夫?” “那干嘛要筹钱呢?” “发军饷!给士兵们按月发饷钱!” 发饷?在场的每个人脸上都露出迷茫之色,原来唐初的府兵制本是西魏时权臣宇文泰创立,一开始模仿的是北魏鲜卑早期的部落兵制。宇文泰将北魏开国时的九十九大姓分别赐给部下诸将,而兵士就跟从各自隶属的主将姓氏,形成类似于家兵部曲的关系。其后制度变迁,大体来说府兵兵员都是来自社会中上阶层,免除其家庭的劳役税赋,自备战马和武器;战时则召集出战,官府也不用发放军饷,最多供应从军时的口粮,按照军功给予相应的赏赐。在从魏晋南北朝数百年时间里,绝大部分军队也都是这样,士兵没有军饷一说,众人自然不明白王文佐说的什么。 “就是报酬!”王文佐解释道:“柳兄,你家里要收麦了,要是人手不够,请人来家中帮忙,难道不要给人家一两斗新麦?” “这当然要给!”柳安答道:“但士兵都是侍官,家中都有田亩吗,又免了劳役租税,凭什么再发薪饷?” 正文 第十八章 借钱 “因为眼下的形势不一样!接下来很可能我们会被围在孤城之中,四周都是敌人,谁也不知道朝廷的援兵什么时候会到,发饷能够安定人心。除此之外,还有第二个好处!” “第二个好处,什么好处?”柳安不解的问道。 “增加人手!我们渡海而来已经有快一年了,各营都有不少减员,多的有三四成,少的也有两成。城里有不少三韩人,若能把他们补入军中,哪怕是守堞也可以有很大用处。他们可不是朝廷的侍官,若是不发饷,怎么让他们卖力气?” “三韩军奴?这倒也是个办法!”柳安捋了捋颔下的呼吸:“问题是钱从哪里来呢?难道要我们掏腰包?就算我们几个愿意,恐怕也没有那么多钱吧?” “这个钱自然不能由我们出!”王文佐笑道:“不过却有个人有这个钱,也出得起!” “快,快去多弄几条船,不管花多少钱,一定要弄到!越快越好!”与绝大部分粟特商人一样,曹野那体型臃肿,用力捶打桌面的右手每根指头都闪烁着宝石的光,上嘴唇的八字胡上涂了油,闪着金光。他身上的每一个元素都仿佛在大声告诉别人——我是个有钱人。 “主人,主人,外头有人求见,说有要紧事情!” “不见,就说我不在家!”曹野那不耐烦的挥了挥手,示意仆人出去,他这个节骨眼上可没有时间浪费,这几个月来自己在百济一手从军中收买战利品、奴隶,一手卖出酒、腌肉、妓女、器具等杂货,赚的盆满钵满,本来刚刚运来一批新货,还想大赚一笔,但没想到百济形势陡变,只能忍痛割掉了,毕竟赚得再多也得有命花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砰! 随着一声巨响,门被踹开了,随之进来的是两个体格健壮的汉子,曹野那本能的后退一步,拍了拍手,屏风旁那个身材魁伟的昆仑奴上前一步,拔出腰间的弯刀,冷冷的看着入侵者。 “曹东主,是我呀,左厢第二营的王文佐!您还记得吗?”来人摊开双手,示意手中没有武器,笑的满脸开了花:“外头人说您有事情出去了,我几个兄弟不信,所以就动了点粗,没碰坏您什么东西吧?见谅呀!见谅!” 曹野那冷冷的上下打量了下王文佐,冷声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快些说,我现在很忙!” “没啥大事,就是手头有些紧,想要向曹公借些钱周转周转!” “借钱?”曹野那冷哼了一声,他这个时候也懒得与不速之客废话,打算花点钱将其打发走了事:“来人,拿两贯钱来给这二位军爷!” “且慢!”王文佐笑道:“只怕两贯少了些?” “少了?你要多少?” “五百贯,若是能多些就更好了!” “赶出去!”曹野那懒得废话,那个昆仑奴横刀上前,柳安赶忙伸手拔刀,却被王文佐拉住了。 “曹东主,何必这么急呢?且听我把话说完嘛!”王文佐笑道:“我的意思是,您可以把城里那几间酒铺、妓院、杂货铺抵给我,折算成铜钱,权当是我向您借的!” 曹野那愣住了,他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的昆仑奴让到一旁:“你想要那几家铺子?” “还有里面的存货!”王文佐笑道:“曹东主您是个大忙人,我们就别绕圈子浪费时间了。眼下的情况您也是知道的,百济乱贼群起,真岘城已经失陷,咱们与新罗的陆上通道已经断了。这泗沘城的生死就关系在水路上了。您就算再神通广大,也没法弄到足够的船只把这边的家当都运回大唐去吧,再说了,就算有船您再运回去也不值当呀!您说是不是?” “那给你就值当了?” “当然!您估算一下,贵号在泗沘城的家当一共值多少?” “怎么也值个八百贯吧!” “八百贯?我给您开一张一千贯的欠条怎么样,只要打完了这一仗,您大可拿着这张欠条找我拿钱!” “噗嗤!”曹野那再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不是拿我寻开心吗?这一仗打下来你这条命都未必保得住,到时候你要是死了,我找谁要钱去?” “曹东主你别忘了,这些家什你本来就拿不回去的!现在你拿出去卖,十贯钱都没人出,对不?”王文佐冷笑道:“现在你至少还多了一张借条,多了个念想!这一仗若是我死了也就罢了,我若是能在这孤城之中活下来了,肯定是能加官进爵的,你花一千贯与我结个善缘亏本吗?” 曹野那盯着王文佐,这个男人泰然自若的笑着,仿佛已经稳操胜券。几分钟后他笑了起来,用满是戒指的右手捋着金黄色的胡须:“很好,我答应你的条件,那几家铺子是你的了!” “好,请取纸笔来,我写借条与东主!” “不必了!”曹野那摆了摆手:“反正也是做赌,你取一样随身物件与我做信物便是了,无需这么麻烦!” 走出院子,王文佐听到身旁的男人吐出一口长气,他不禁笑了起来:“五郎,方才在里面憋坏了?” “是呀!”柳安叹了口气:“在那个曹东主面前我一口粗气都不敢喘,唯恐坏了你的事情,真的,我怎么也想不到你居然做成了,说几句话就能让那粟特人把铺子给你,简直是从铁公鸡身上拔毛呀!” 听到柳安的比方,王文佐笑了起来:“是呀,那个粟特人是贪财的很,但这人并不小气,只要未来能赚一万贯,现在要他掏一千贯他也愿意!” “未来能赚一万贯?什么意思?你不是未来还他一千贯吗?怎么变成一万贯?”柳安不解的问道。 “五郎,刚刚那个曹东主连借条都不让我打了,你觉得他还指望我还钱吗?”王文佐笑道:“他想的是用这几家肯定保不住的店铺换来和我们的关系,赌这次大唐能在百济能站稳脚跟,我们加官进爵,那时只要这条商路不断,多少钱他都赚的回来的!” 正文 第十九章 噩耗 “这倒是!”柳安点了点头:“我听说这厮暗地里做人口买卖,把百济这边的妇人运回去便充作新罗婢出卖,眼下洛下、长安那边的大家公子最喜欢,一个便可以卖几百贯,一千贯与他又算的了什么!” “不说这些了!”王文佐道:“眼下时间紧,你我先去那几家铺子清点存货,否则一旦被人捷足先登可就惨了!” 百济王宫,唐军都督府。 当行军长史杜爽进门时,刘仁愿正独自一人,肘旁的油灯散发着柔亮的光,俯身看着桌上的地图,不时在上面轻轻用炭笔做一个标记。 “都护,已经快要初更了!” 刘仁愿抬起头来,揉了揉发花的眼睛:“已经这么晚了?我怎么没有一点感觉?” “军务虽然繁忙,您也要注意身体!”杜爽在刘仁愿对面坐下:“刘公,来消息了!” “什么?”刘仁愿大喜过望,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当真,是援兵到了吗?” “您看!”杜爽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了过去,刘仁愿确认了印鉴无错后,拆开细看,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脸上的兴奋渐渐消失了,最后他长叹了一声:“想不到王文度竟然死在这个节骨眼上,难道天不佑我大唐?” “是呀!”杜爽叹道:“原本还希望王都督能够带新军来援,现在就算朝廷委任新人替代,一来一回怎么也要一两个月时间,真是雪上加霜呀!” 原来刘仁愿、杜爽二人口中的王文度乃是大唐熊津都督府都督,苏定方平定百济后,以刘仁愿为都护,领兵一万镇守百济旧都,但是唐在百济故地的最高行政长官却不是他,而是这位。此人领军从山东渡海,于三年山城(位于韩国忠清北道报恩郡报恩邑鱼岩里乌顶山,是新罗距离白村江入海口最近的重要军事据点)登陆。由于风浪颠簸的缘故,王文度渡海后身体就有病,抱病前往新罗向新罗王金春秋宣读册封的诏书,突然发作暴死,就连册封仪式都是由属下代替完成的。一箭未发,就丧了主帅,这对于刘仁愿他们来说无疑是一个噩耗。 “既然是这样,我们就只能指望自己了!杜长史!”刘仁愿走到地图旁:“你觉得现在我们当务之急应该是什么?” “泗沘城乃是百济旧都,城墙险固!但若只凭城墙而守恐怕不够,以在下所见,须在城外险要处立栅,以为屏障!” “嗯,那我们明天就开始立栅!”刘仁愿伸出手指在地图上点了两下:“在这里,还有这里!” 酒肆。 “这就是这几家店铺的账薄,我已经誊抄在一本里了!”王文佐打了个哈切,将账薄递给柳安:“五郎,你先看看里面有没有错!” 柳安疑惑的拿起账薄,刚翻看了两页就被里面一行行的数字给弄糊涂了,他赶忙递给下一个人:“弘度,要不你看看,我是没有问题了!” “我也没问题了!” “我也是!” 账薄飞快的经过桌子旁每个人的手,回到王文佐手中,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们几个根本就没看,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呀!” “我们都信得过你!”崔弘度反应最快。 “对,三郎你办事我们都放心!” “对!” 桌边人都是世代军户,走马弯弓、披甲舞杖个个熟稔,但对于算筹、账薄一看到便头疼的很。王文佐见状只得叹道:“好,既然是这样,那就按我的办法来!这几家铺子第一个月就包给原先的掌柜,要交定额给我们,剩下的都是他们的。为了防止有人趁乱抢劫,每个店铺每天都要派两个军士看守,各队轮流抽人,如何?” “好!” 众人齐声称是,王文佐无奈的摇了摇头:“那今天就到这里吧!希望接下来一切都顺利吧!” 军士们排成整齐的方阵,寒风掠过,吹在脸上,仿佛利刃掠过,但无人动弹,仿佛神道旁的石翁仲。 “以柳安为果毅都尉,领青州府诸卫兵;以王文佐为宣节校尉,为折冲府别将……” 行军司马的声音洪亮而又悠扬,即使在方阵的最后一排也可以听得清楚。王文佐竭力让自己保持镇定,但是嘴角还是下意识的上勾——终于摆脱了兵头的身份,进入了将尾的行列。依照唐代兵制,折冲府的长官就是折冲都尉,果毅都尉担任副将,柳安这是以青州折冲府副将的身份指挥从青州折冲府来的府兵;而自己的散官到了正八品上,担任柳安的副手。虽然整个青州折冲府在城中的军士也就六七百人,但自己总算可以摆脱炮灰的命运了——或者说是个比较高级的炮灰了。 “三郎,恭喜了!” “恭喜了!” “这可是大喜事呀!” 有些窘迫的回应了同僚们的恭维,王文佐正准备去恭喜一下柳安,却发现从行军司马那边过来的柳安脸色很难看。 “怎么了?” “我们的防区在城外!”柳安苦涩的说:“上头让我们在尔扎岗立栅坚守!” “尔扎岗?那岂不是首当其冲?”王文佐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对泗沘城周围的地形十分熟悉,尔扎岭是泗沘城东门外的一个山岗,地势并不险峻,但是位置十分重要,如果叛军要攻击泗沘城的东门,尔扎岗上的守军就可以突击其侧背。所以叛军一旦来攻,尔扎岗必然首当其冲。 “是呀,这个官还真不是白升的!”柳安叹了口气:“三郎,我们先去看看地形,怎么设栅!” 东门外,尔扎岗。 “太危险了,要把这些树都砍掉!”柳安指着山岗右侧的森林,通往泗沘城东门的道路绕过森林的边缘,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 “这恐怕超出了我们的能力范围!”王文佐笑道:“这片林子太大了,也太密了!” 柳安没有说话,他抽了一下马股,向岗下的树林行去,王文佐紧随其后。地表的薄雪在马蹄下碎裂,宛若脆骨,朔风吹拂,落叶沙沙作响,树木之间靠的很近,将斜照来的阳光遮挡,柳安似乎感觉到有无数冰凉的手指沿着脊背缓缓爬上。 正文 第二十章 准备 柳安没有说话,他抽了一下马股,向岗下的树林行去,王文佐紧随其后。地表的薄雪在马蹄下碎裂,宛若脆骨,朔风吹拂,落叶沙沙作响,树木之间靠的很近,将斜照来的阳光遮挡,柳安似乎感觉到有无数冰凉的手指沿着脊背缓缓爬上。 “该死的百济人!”柳安低声骂道:“为什么在都城旁边留下这么大一片林子?” “听桑丘说这林子里有神灵居住!”王文佐答道:“所以百济王下令禁止在这里砍柴,狩猎!以免惊扰了神灵,引来报应,每年春秋两季还会到林中祭祀!” 柳安吐了口唾沫,他的坐骑打了个响鼻,原地踏步起来,前面的树木已经密集到毫无缝隙,他无奈的摇了摇头:“三郎你说得对,人手确实不够,不过这么密的林子也无法容纳大队前行,只可惜敌人不缺打造攻城器械所需的木材了!” 王文佐提了下缰绳,目光扫过眼前的密林,寒风穿过树林的间隙,带来神秘的气息,拉扯他的皮袍,直透胸襟。他一点也不奇怪百济人为何会认为这片密林是神灵的居所,即便是自己,面对这片密林时灵魂深处也会感觉到颤栗。 “三郎,时间不多了,我们必须抓紧了!”柳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在岗顶上准备,我回去准备材料工具,早一会动手也好!” 王文佐回到山岗上,桑丘正带着几个军奴依照自己的部署撒着生石灰,那是挖掘壕沟的标识。拜魏晋南北朝数百年连绵不断的战乱所赐,唐军的野战防御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大体来说,唐军的防御方针是“守点不守面”:即不平均分配兵力,而是根据地形将兵力集中在若干关键的点上,而面的防御则用侧射交叉火力和机动部队的侧击来承担,强调纵深与灵活性,这也是柳安被派到城外高地立栅坚守的原因——如果敌军直接攻击泗沘城东门,那尔扎岗上的唐军可以从侧后方攻击敌军;如果敌军攻击尔扎岗,由于山岗两面面临密林,能够展开兵力的地段很狭窄,以很少的守军就可以牵制大量敌军,而城内的唐军可以以逸待劳,相机行事。但反过来说,山岗上的守军就成为了“饵军”——为了钓上水中的大鱼而悬挂在铁钩上的饵食。 “这可真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岗位!”王文佐喃喃自语,从树林里吹出的风更冷了,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但愿那些百济人脚步再慢一点,多给自己一点时间。 “三郎,按照你的要求,我把你要的那些玩意都弄来了,粗麻、马尾巴、头发!”沈法僧气喘吁吁的说:“这些够了吗?” 王文佐走到沈法僧身旁,箩筐里堆满了一捆捆粗麻、鬃毛,还有一束束发辫,他蹲下身子随手抽出一束,用力拉扯,满意的确认了这些纤维的柔韧有力。 “很好,把这些依照我的要求编制成粗索,三天内必须完成!” “就像这样,像我这样!把粗麻、马鬃、马尾巴还有头发混编在一起,编成粗索!对,对就这样!” 袁好小心翼翼的模仿着正在示范的索匠,唯恐出一点差错,那个索匠的手满是老茧,仿佛她手中的粗索,袁好禁不住暗想自己的手也许有一天也会变成这样,不禁有点沮丧。 “别偷懒,不然中午就没饭吃!”索匠抖动了一下手中的绳索,发出清脆的声响。袁好赶忙低下头去,作为袁飞最小的妹妹,她还没完全弄明白自己这个新名字代表着什么,不过当时母亲和姐姐的狂喜和激动她是看在眼里的——年迈的母亲把自己、姐姐和兄长扯到那个简陋的佛像面前,虔诚的下跪祈祷感谢。而且兄长还带回了米和布,这都是过去从未有过的,唯一让袁好有些不快的是兄长的头发没了,不但如此,自己、母亲和姐姐的头发也被剪掉了,用兄长的话说是要拿去制造打叛贼的武器,袁好实在无法理解头发与武器有什么关系。 砰砰砰! 无论袁好有再多不满,也已经被饭勺敲击木桶的声音一扫而空。她离开了奴隶们的村落,来到了城内的店铺,在屋里有一张稻草床,干活虽然辛苦,但好过过去的日子。在可怕的冬天,村里人一天只有一顿薄粥,孩子们必须想尽办法觅食充饥——田鼠窝、冬眠的虫蛹,但现在每天都有三顿饭——掺杂了芜菁、萝卜的麦粥、有时还有一点咸鱼,这对于她来说不啻于天堂。 不过兄长的吃的更好,有次袁飞来看望家人时,还给她带了饭团——那是她平生第一次吃到大米饭,那种美味让袁好几乎咬伤了自己的舌头。据哥哥说他天天都有饭团吃,可是母亲却不那么高兴,这让袁好有些不明白,难道母亲觉得饭团不好吃吗? “快吃,快些吃,吃完继续干,天黑前要把所有的活计都干完!”索匠一边敲打着饭桶,一边大声喊道。 袁好几乎是将粥倒入胃中,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旁,开始应付那些粗硬的麻、头发和马鬃,这些东西既不锋利也不尖锐,她到现在还是无法理解这些绳索和武器有什么关系?当她询问兄长时,袁飞只是怜爱的拍了拍妹妹的脑袋:“妹妹,现在我不能告诉你,不过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但愿这些绳索可以帮助哥哥,打败敌人!”袁好一边工作,一边暗自祈祷:“愿神佛保佑哥哥,还有我们一家人,能够让这样的日子永远持续下去!” 东门外,尔扎岗。 经过六天的努力,唐军的守栅已经大体完工了,在比较平缓的西、北两面土坡上,已经挖掘了一道深两米、宽一米半的波浪形壕沟,在壕沟的内侧是大约一米半高的土垒,在土垒的上方竖起了两道木栅栏,外侧的木栅栏有两米半高,内侧有一米左右,两道木栅栏之间填满土壤然后铺上木质步道,形成一道简单的木墙。在木墙的外侧,一条较浅的壕沟正在挖掘中,那将用于缓冲敌人的冲击。 正文 第二十一章 蝎子 “幸好山岗上有两个泉眼,省下我们不少功夫了,最多还要两天我们就能把所有的工事完成了!”王文佐的声音有些沙哑,火光摇动,映照出脸上坚毅的线条,行军、战斗和劳苦就好像锋利的凿刀,将软弱与虚浮削去,只留下刚强与坚韧。 “辛苦你了,三郎!”柳安走到木墙旁,压低了声音:“你的那个秘密武器准备好了吗?” “样品已经准备好了!” “好,我们去看看!” 幕布被掀开,露出下面的东西来,这台奇怪的机械从侧面看过去前粗后细,就好像一头趴在地上的蝎子,橡木与钢铁在火光的映射下,闪动着暗红色的光泽,仿佛有生命在其中涌动。柳安走近这个奇怪的机械,竭力将其和记忆中那个摧毁百济人木排的玩意相比较,但却难以找到共同之处,最后他放弃了努力:“三郎,好像和上次的有些不一样吧?” “上次是临时凑合的,这次才是正经货的!”王文佐笑嘻嘻的拍了两下支架:“五郎,演练一下让你看看?” “好,演练一下!”柳安饶有兴致的点了点头, 两个士兵走到机械旁,开始用力转动尾部的木柄,,柳安注意到弩臂缓慢的转动,让人牙酸的咯吱声还伴随着一下下清脆的金属碰撞声,最后弩臂被收紧到了极致,最后只听到咔的一声。士兵放开手柄,将一支长约半米多长的短标放入滑轨,将弩弦卡入短标尾部的凹槽。 “校尉,都准备好了!” 王文佐走到那机械的尾部,从支架上将其抬起,柳安惊讶的发现仅凭王文佐仅凭一人就可以轻松的上下左右转动,最后他对准了大约三十米外的靶子——一顶挂在木墙上的头盔,用力推了一下滑轨旁的扳机,只听得一声闷响,弩臂以惊人的速度弹回,撞在包裹着皮革的横木上。 “走,我们过去看看!” 短标将头盔钉了个对穿,深深没入扎入原木中,柳安抓住标柄用力拔了一下,却丝毫未动。他禁不住暗自咋舌,显然无论多好的盔甲和盾牌都这玩意面前都如纸一般脆弱。 “三郎,这玩意叫什么名字?” “蝎子!你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 柳安点了点头,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名字十分贴切:这台机械就像毒蝎子一样准确而又致命。也许床弩的威力更大,射程更远,但床弩需要的操作人员更多、需要占据更大的空间、移动起来十分困难,很难对单兵目标瞄准射击。这玩意只需要两个人就可以操作,很容易转动、瞄准,也更精确,隐藏在壕沟和壁垒后面可以发挥出恐怖的杀伤力。 “你是在这玩意里藏着恶鬼吗?”柳安拍了拍摇柄,用开玩笑的口气问道:“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可怕?” “所有的秘密就在这里!”王文佐将火把凑近弩臂:“你看见了里面的粗索吗?那是用马鬃、头发、肌腱和粗麻编成的,转动弩臂的时候就会将其扭紧,就和床弩的弓臂一样可以积蓄巨大的力量,只要松开就能把箭矢或者铅弹弹射出去。” 王文佐制造的这台神秘机械就是扭力弹簧弩,这种由古希腊科学家们发明的武器也许是冷兵器时代最恐怖的弹射武器。众所周知,弓弩的威力来源于弓臂所发生弹性形变存储的势能,为了提高弓弩的威力,人们不断提高弓弩的长度和改进弩臂的材料,但两者都是有极限的,随着盔甲和盾牌制造技术的不断提高,很快就超过了单兵弓弩所能达到的上限。在战争的压力下,古希腊叙拉古僭主狄俄尼索斯的工匠们采用了当时科学家们最新的成果——扭力弹簧:即利用两束马鬃、麻绳或者动物肌腱产生的扭力,驱动弩臂带动弓弦来发射箭矢或者弹丸。相比起弩臂,扭力弹簧组的回弹速度要快得多,发射的箭矢不但足以击穿盾牌和盔甲,甚至可以击碎土木工事。在采用了棘齿、扳机、转动机之后,其装填发射速度和准确性可以和单兵弩比美,而且比床弩轻便,拆卸后也易于携带,罗马共和国晚期的军团中就有携带相当数量的这种武器作为野战压制火力。 “一共有多少台‘蝎子’?”柳安低声问道。 “我手头上的材料和零件至少可以制造二十台!”王文佐答道:“但组装和调试还需要时间!” “很好,你把手头上的事情都交给别人,专心把这件事情做好!”柳安两腮泛红,仿佛犯了热病:“咱们这次能不能在尔扎岗上活下来,就看这玩意了!” 周留城(又名州柔城)。 “你看,这是最上等的丝绸,是从大唐扬州来的!”兄长挑起长袍给她看:“来,摸摸!” 鬼室芸摸了摸,衣料正如哥哥说的一样柔软,流过她的指尖,她从未穿过这么好的衣服,她突然有点害怕,抽回了手:“这是哪来的衣服!” “这是特别为你准备的!”鬼室福信笑道,很少有人能在他的脸上看到如此轻松的笑容:“最好的扬州丝绸,水红色,正好配你。还有黄金束冠、各种各样的宝石首饰,今晚你必须比所有人都美丽,让丰殿下的目光离不开你!” “丰殿下?”鬼室芸长大了嘴巴,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作为百济王室的疏宗,鬼室芸对王室的情况十分了解。在义慈王的诸多儿子中,幼年时便被送到倭国为质的扶余丰璋是个边缘人,只不过百济王都被唐军攻陷后,义慈王与诸子几乎都被一网打尽带回大唐,扶余丰璋也就成为了复国者们为数不多的选择了。 “对!”鬼室福信露出自得的笑容:“今晚我将率领众人迎接丰殿下,他将成为新的百济王,而你将成为他的王后!” “可,可是我听说倭王已经许配贵女与丰殿下为妻了!” “国王又不止有一个妻子!”鬼室福信的眼睛里闪烁着狂热的光:“有朝一日,王座上的新王必须有我们家的血脉!” 正文 第二十二章 联姻 鬼室芸没有说话,她知道兄长的野心绝不仅仅成为新国王的妻兄,也许当初他只是想把唐人赶出百济,但时过境迁,兄长想要的东西就要多得多了。不过鬼室芸知道最好不要戳破兄长的梦,鬼室福信暴怒起来会非常可怕,即便是亲妹妹,她也不想看到。 “时间不早了,来人!”鬼室福信轻拍了两下手掌:“来人,替我妹妹梳妆打扮!” 侍女无声的走了进来,她们在木桶里倒满热水,洒入香油。她们用布巾包裹住鬼室芸的头发,搀扶她迈入木桶。梳头仆妇替她梳洗头发,理清纠结起来的发束,用香油涂抹梳理,而侍女则一边为她刷洗背部和双脚,一边称赞丰殿下的英俊和威武,据说倭人派出五千人护送他回国,倭王还亲自统领大军作为后援。侍女一边洗一边说,没完没了,而鬼室芸却一言不发,她能够听到窗外不时传来的号角声和军队的操练声,她知道百济人面临着是何等可怕的敌人,而此时似乎兄长考虑的最多的不是战争,而是别的。 沐浴清净之后,侍女扶她起身,拿毛巾擦干她的躯体。梳头女仆把她的头发梳理得亮如镜子,侍女则为她搽上珍贵的香精,两腕、耳后、双唇各轻触一抹;接着为她穿上白色丝绸内衣,再罩上水红色的外袍,衬出她绯红色的两腮。梳头女仆为她戴上金质束发宝冠和镶着紫水晶的金手镯,宝石耳坠、戒指和脚镯。 “真是一位天女呀!” 梳头女仆赞叹道,侍女也赞不绝口,两人将一面铜镜推到鬼室芸的面前,少女看着镜子中那个有些陌生的身影,禁不住有点浑身发冷。 鬼室福信在门口的游廊等待,当他看到鬼室芸出来时也站起身来,面露震惊:“你过来,转个身,很好,非常好……” “达佐!”梳头女仆躬身道:“今晚丰殿下的眼睛一定无法离开小姐的!” “嗯!”鬼室福信满意的连连点头:“很好,那接下来的你就教授我妹妹一些女人必须知道的事情!” “是!” 周留城位于距离熊津江入海口不远的一个高岗,在都城被唐军攻陷之后,这里就成为了百济复国运动的中心。与绝大部分百济城市一样,周留城也是一座山城——或者说围绕着山城发展起来的城市,而紧贴着山城的便是一座寺院——弥勒寺,拔起的三座佛塔,投影在清澈的江面上,在这片土地上,城墙护卫肉体,寺庙护卫心灵,缺一不可,密不可分。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黑齿常之虔诚的跪伏在甲板上,向高岗上的佛塔叩首祈祷,在他的身后,士兵和水手们也纷纷伏地叩首。自从公元四世纪,朝鲜半岛陷入了高句丽、新罗、百济三国战乱的状态,对于下位者来说,常年的战争迫使他们找到一种能有效从痛苦现状中解脱出来的办法,至少是一种能使他们获得心理平衡的精神寄托;而对于上位者,面对胜败无常、前途难料窘境中,他们也需要一种新的宗教理论来巩固政权、维持自身的统治。佛教的传入同时满足了所有人的要求,很快就击败了所有的本土宗教,成为了从上到下各阶层的共同信仰。 “看,倭人的兵船!” 黑齿常之回过头,顺着沙咤相如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前面的河湾处隐约可见一排排桅杆,从旗帜和船舶看与百济的颇有不同,应该就是护送扶余丰璋回国的倭人兵船。 “我听说这次丰殿下回国,倭王十分慷慨,不但派兵护送,还赠予许多兵甲、粮食和布匹!”沙咤相如的声音低沉:“而鬼室福信却把这些东西都扣在手中,不予分发!” 面对同伴的抱怨,黑齿常之没有立刻回答,几分钟后他才低声道:“他本来就是王室疏宗,又是达佐,这主帅之位本就是他的——” “那可未必!”沙咤相如冷笑道:“疏宗就不是王室,若论血统家世你我也不差于他,至于官职,那也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大伙儿都是一般高。若论功绩,我们攻下真岘城,切断了新罗人的援兵之路,谁能比得上我们?凭什么他就摆出一副人上人的样子来?” “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当初起事谋划最早的也是他,首义之功也应该是他的!” “首义之功也不是他一人的,当初信上可是两个人,还有道琛法师呢!” 船速渐渐慢了,最后轻轻一震,靠在了岸边的栈桥上。黑齿常之的脸色不太好看,沙咤相如的话就好像一把锋利的小刀,剖开了面纱,将残酷的现实呈现在他的面前——在复国运动的内部已经出现了一条深深的裂痕,他禁不住暗想,这样能够击败强大的唐军吗? 大厅之中,四周的墙壁上石灯笼里的灯油燃烧不绝,弥漫着鞣制皮革特有的气息,黑齿常之小心的观察着四周,他注意到许多人宽松的袍服下都有皮甲,腰悬刀剑,这可不太对!难道今晚这里会爆发一次火并? “丰殿下到!” 随着侍者拖长的声调,扶余丰璋穿过走廊,走进大厅。黑齿常之赶忙让开道路,向其敛衽下拜,利用眼角的余光,他看到扶余丰璋的身材矮小,面貌阴柔,右手边是一位锦袍金冠的绝美少女,紧随其后的是一名捧刀汉子,应该是扶余丰璋的侍从护卫。黑齿常之正准备在人群中寻找鬼室福信和道琛的身影,却发现扶余丰璋的目光朝自己这边转过来,赶忙低下头,避开与其对视。 “那个女孩就是鬼室福信的妹妹!”沙咤相如没好气的说:“这家伙总是抢先一步!” “鬼室福信的妹妹?” “对,你没想到吧?他有个这么漂亮的妹妹!”沙咤相如冷笑道:“鬼室福信的妹妹成了新王后,这下道琛可争不过他了!” 沙咤相如并不是厅内唯一的明眼人,当鬼室福信与道琛分别站在扶余丰璋两侧时,站到鬼室福信那边的人远多于道琛,这让鬼室福信笑的愈发得意,仿佛他已经赢得了这场胜利。 正文 第二十三章 阿衡 沙咤相如并不是厅内唯一的明眼人,当鬼室福信与道琛分别站在扶余丰璋两侧时,站到鬼室福信那边的人远多于道琛,这让鬼室福信笑的愈发得意,仿佛他已经赢得了这场胜利。 “常之,我们也站过去吧!”沙咤相如低声道:“再不过去就晚了!” “我不想过去!”黑齿常之却站在原地不动。 “你疯了吗?”沙咤相如瞪大了眼睛:“鬼室福信的度量可不算大,他那边的人至少有道琛这边三倍!” “不,我哪边都不站!” “哪边都不站?” “对,你也说过了我们论家世论功绩都不比别人差,为啥要依附鬼室或道琛?”黑齿常之稍微停顿了一下:“再说你觉得丰殿下会高兴看到鬼室福信有这么强的势力吗?哪怕他是自己的妻兄!” 沙咤相如愣住了,他看了看坐在上首的扶余丰璋,又看了看右手边的得意洋洋的鬼室福信,脚步停住了:“好吧,这次我听你的!”两人站在厅的末尾,既不属于道琛,也不属于鬼室福信,格外的显眼。 “诸位!”鬼室福信浑厚的嗓音响起,大厅立刻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这个男人身上,只见他满脸都是得意的笑容,指着首座上的扶余丰璋道:“今年八月,唐人联合新罗,破我都城,毁我宗庙,先王诸子皆被掳走。幸神佛护佑,倭人送丰殿下返国。国不可一日无君,今日便请丰殿下登基为王,率领我等夺回旧都,驱逐唐人,复我百济!” “夺回旧都,驱逐唐人,复我百济!” 鬼室福信话音刚落,站在他那边的众人便齐声应和,即便是道琛这边的也有不少人开口赞同,显然在拥立扶余丰璋登基为王这件事情上可谓是众望所归。但扶余丰璋本人却称自己德能浅薄,不足以继承先王之业,众人都以为这是扶余丰璋故作推辞,纷纷再三劝进。 “以老僧所见,丰殿下登基的时机并不成熟!”道琛的发言让鬼室福信一阵狂喜,他没有想到对手竟然会说出这种蠢话来,他甚至不用自己开口,道琛就被众人的怒吼声淹没了。 “殿下,道琛对您不忠!” “请将道琛拿下!” …… 不管心中作何想法,至少扶余丰璋此时风度依旧,他举起右手,大厅里重新平静了下来。 “道琛法师,可以听听你的理由吗?” “遵命,殿下!”道琛向宝座上的扶余丰璋欠了欠身体,浓密的胡须垂过膝盖:“身为王者,须得为当世垂范,如今先王尚在人世,丰殿下您刚刚回国便登基为王,只怕在神佛面前也说不过去呀!” “可是父王是在唐人手中呀!难道要等到父王去世我才可以继位?” “克复旧都即可!”道琛道:“只需克复旧都,大王之位便非您莫属,世上再也无人可以多言一句!除此之外,我百济若想复国,不可不借高句丽之力,您暂不登基,在这方便也可以灵活一些!” 扶余丰璋点了点头,对于道琛的前半段话他并不太在意,不过后半段话倒是正中他的心事。唐军渡海灭百济乃是其对高句丽宏大攻略的一部分,因此当百济亡国之后,高句丽不顾自己的西线和北线与唐军主力正在进行的激战,抽出相当数量的兵力攻打新罗,以支持百济的复国(当时高句丽与百济并未接壤,中间被新罗隔开)。考虑到当时高句丽手中也有百济的王室成员人质,如果扶余丰璋现在就登基称王,那就很可能会激怒高句丽,停止进攻新罗,这无疑对百济的复国运动是不利的。 “法师所言甚是,那你觉得我现在应该用什么名义呢?” “殿下乃是先王爱子,既然先王为唐人掳去,殿下便以阿衡之任,暂摄其政!” “甚好!”扶余丰璋满意点了点头,他虽然在幼年便被送到日本当人质,但还是受过很好的汉学教育,知晓道琛说的阿衡乃是商代名臣伊尹担任过的官职,伊尹辅佐商汤灭夏之后,又先后辅佐商汤之后的四任君主,当商汤的长孙太甲不遵守商汤遗留的法度,伊尹便将太甲囚禁在成汤墓葬之地桐宫,自己掌握朝政,并作《伊训》、《肆命》、《徂后》等训词给太甲,让其学习。太甲在桐宫三年改恶从善,商汤方才将朝政交还给太甲,去世后伊尹被以天子之礼安葬。这等官职距离称王也不过是半步之遥,正和他的心意。 “殿下!”鬼室福信见状急了,赶忙上前道:“俗话说名正言顺,眼下豪杰云集,为的就是拥立新王,立下不世之功,若是错过这一机会,失却人心,那可是后悔莫及呀!” “驱逐唐寇,恢复旧都才是人心所向!”扶余丰璋的声音带有一种金属的铿锵,他站起身来,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最后停留在黑齿常之与沙咤相如的身上,突然笑道:“你们两人叫什么名字?” 黑齿常之与沙咤相如愣住了,两人都完全没有想到扶余丰璋会点到他们两个,片刻后才回过神来,敛衽下拜道:“下官黑齿常之(沙咤相如)!” “黑齿常之?沙咤相如?就是你们两个克复真岘城?” 沙咤相如闻言大喜,赶忙大声道:“不错,正是我们两人!” “好,很好!”扶余丰璋笑的愈发和蔼了:“真岘城是唐人通往新罗的要道,你们二人此功不小。若是我将恢复旧都的先锋委任给你们二人,想必也不会让我失望!” “臣下遵命!”沙咤相如赶忙叩首领命,黑齿常之犹豫了一下,大声道:“殿下,臣下并非不愿为殿下效力,只是手下士卒甲仗不全,恐怕难以抵抗唐寇,有损殿下声威!” “原来是这个!”扶余丰璋笑道:“福信公,你从倭国所赠的兵甲中拿出铁甲三百领,长枪一千支,箭矢五万给这两位!” 正文 第二十四章 矛盾 鬼室福信的脸色就好像有人狠狠的对他的下半身踢了一脚,他的身体微微后仰,目光转向扶余丰璋,好像是想要说些什么。 “怎么了?”扶余丰璋用一种几乎可以称之为戏谑的语气笑道:“我记得昨天晚上您还亲口向我保证甲仗犀利,足以复国的呀?” “遵命!”鬼室福信知道大势已去,只得俯首遵命。 “很好,黑齿、沙咤二人为前部督,领所部为大军先锋,鬼室福信为左将军!道琛法师为右将军!分统各军攻打故都!” 木桌上的猪肩肉被烤的金黄酥脆,香气扑鼻,但沙咤相如与黑齿常之却都没有动手,今天在大厅所发生的一切让两人毫无胃口。 “常之,我还是有点不明白!”黑齿常之问道:“今天丰殿下为何不登基为王?不但如此,他还册封道琛法师为右将军,与福信公等夷?” “我想丰殿下与福信公的关系并没有表现上那么好吧!” “这怎么可能?当初力主从倭国迎回丰殿下的就是福信公!殿下回国后福信公不但全力支持他登基为王,还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了他呀!” “事情恐怕不像你想的这么简单!”沙咤相如摇了摇头:“如果今天丰殿下就登基为王,那么功劳最大的无疑是福信公,加上他的妻子又是福信公的妹妹,朝堂之上恐怕都是他的党羽?那时候丰殿下这个王想必当起来也没什么滋味吧?” “这倒是!”黑齿常之想起先前在厅中鬼室福信身后人头攒动的样子,不由得点了点头:“但丰殿下今日这些做法又有什么好处呢?” “那好处可就大了!”沙咤相如笑道:“你想想,既然他今日没有称王,那福信公的拥立之功自然就没有了。他也说了,克复旧都方才登基为王,那么论功行赏的时候谁战功多,谁战功少,就不是福信公一手遮天了。他又封了道琛法师为右将军,与福信公等夷,福信公无论想干什么,都有道琛法师牵制,当这种王岂不是要舒服多了?” “不错!”黑齿常之拊掌笑道:“那丰殿下让我们两个当前部督,赐予兵甲的原因也是为了对付福信公?” “是呀,前部督是最容易立功的地方,丰殿下封道琛法师为右将军是为了牵制福信公,而非对其信任。咱们两个当时哪边都没站,当然用咱们两个啦!”沙咤相如笑道:“当时福信公的脸色有多难看,你难道没看到?” “这倒是!”黑齿常之点了点头:“不过这么看来,福信公还真是惨,费尽心力把丰殿下从倭国请回来,还送上自家妹妹,对方不但不领情,还使出这种手腕来,换了我还不活活气死!” “帝王之家嘛,有什么法子?”沙咤相如冷笑道:“鬼室福信当初把妹妹送过去也是没安好心的,丰殿下见招拆招又有啥不对的?唯一可怜的就是鬼室福信的妹妹,一边是兄长,一边是丈夫,她一个弱女子夹在当中难做人!” “是呀!”黑齿常之叹了口气:“相如,这么看来周留城也不是久留之地,我们还是早点离开吧!” “嗯!”沙咤相如点了点头,拔出小刀将烤猪肩一分为二:“甲仗咱们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沿途募集的兵马也是如此,待到攻下泗沘城,功劳也是如此,如何?” “好!”黑齿常之抓住一半猪肩肉:“一人一半!” 泗沘城、尔扎岗。 夜色中的篝火,犹如坠落的繁星,时而舒展,时而收缩,仿佛有生命一般。 袁飞站在望楼上,即便他身着皮裘,但寒风依旧能够直透骨髓,将灵魂冻结。脚下的马厩传来战马的嘶鸣,还有马蹄践踏地面的声响,他跺了跺脚,好让已经有些麻木的脚恢复知觉,但无济于事。他正犹豫要不要找个避风的地方揉搓一下。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谁!”袁飞紧张的握住腰间的刀柄。 “是我!” “校尉!”袁飞已经听出王文佐的声音,赶忙敛衽下拜。王文佐伸手将其扶起,笑道:“怎么样,很冷吧?” “还好!袍子很厚实!” 透过呼吸凝成的薄雾,王文佐能够看到部下头发和胡须上的霜冻,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待会下了勤,好好睡一觉,接下来的早晚勤务你都免了!” “免了?” “对,你们几个接下来都直接隶属于我,负责斥候,所以各种勤务全免,月粮也翻倍!”王文佐的笑容一现即没,仿佛北地的寒风:“这几天贼人的斥候活动频繁,大队应该不久了!” 袁飞无声的点了点头,山岗下的密林在月光下闪着寒光,庞大而又神秘,远处,他看到通往西北方向的大道上,距此数里之外的有一点灯火,以及此起彼落,自山间倾注而下,贯穿平原的冰冷溪流,水面闪烁,月光映照。除此之外,世界便是一片由饱受冷风摧残的丘陵,嶙峋危岩和缀着残雪的野地构成的无尽荒芜,他不禁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那些恐怖传说,下意识的双手合十,低声祈祷。 “袁飞,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那片森林里真的有神灵的话,他是会支持我们,还是会支持敌人?” “这个——,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也许在神灵眼里,你我都是蝼蚁!”王文佐的声音不大,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面对死亡,我与你一样恐惧,刀剑无眼,会杀你也会杀我。我们能做的只有奋力一搏,胜者荣锦加身,败则葬身疆场!” 袁飞下意识的点了点头,他突然觉得自己没那么害怕了,虽然情况依旧,但至少自己不是一人面对,他犹豫了一下,突然大着胆子道:“校尉,收下我当您的郎党吧!” “郎党?”王文佐愣了一下,他还不是太理解这个有些陌生的词汇的含义。 “对,我有母亲,还有两个妹妹,如果我战死了,那家里就没有男人了。所以——” 袁飞的话语结结巴巴,但王文佐已经明白这个男人的意思了:“你放心,只要我活着,就会照顾你的母亲和妹妹!”说到这里,他拔出短刀,割破自己的手臂,指着伤口流出的鲜血道:“若有违背,天厌之!” 正文 第二十五章 头阵 两天后。 王文佐是被斧头声吵醒的。 天色已经破晓,晨光映照在他脸上,有些刺眼。王文佐抬起头遮住阳光,开始仔细观察敌人的营地——百济人的营寨沿着森林展开,在望楼上可以清晰的看到篝火升起的烟柱,那是正在做早饭,一顶顶帐篷就好像雨后的蘑菇,到处都是人,有打磨武器、有穿戴盔甲、还有制造攻城器械的。当然,王文佐知道敌人比看到的要多得多,森林遮挡了自己视线。 “真可惜,这两天都下雪了!”柳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有些沙哑。 “是呀,否则就可以火攻了!”王文佐叹了口气:“不过总得试试,至少可以不让他们睡好觉!” 柳安走到栏杆旁,凝视了一会:“三郎,你觉得有多少人?” “光是我们看到的就至少有五千人,树林里有多少谁也不知道!俘虏送上去后,城里头有啥回音?” “让我们待机而动,没了!”柳安吐了口唾沫,笑了起来:“还好有你哪儿玩意,否则我们恐怕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昨天袁飞和三个同伴抓到了一个俘虏,从他的口中得知扶余丰璋领五万倭兵返回百济,他自称阿衡,以黑齿常之与沙咤相如为前部督,鬼室福信为左将军,道琛为右将军,号称大军二十万,要夺回旧都。 “这个大军二十万肯定是有水分的!”柳安低声道:“但这个扶余丰璋一回来,百济人就有了首领,局势就不一样了,更何况还有倭人为后继。三郎,你觉得——” 呜呜呜! 号角声打断了柳安的话,两人的目光一起向敌人的营地转去,由于居高临下,天气晴朗,可以清晰的看到百济人的帅旗正在缓慢升起,显然敌人的将领正在准备做什么,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粥热了就快发下去,还有饭团,让所有人快些吃,吃饱才能打仗!” 尽管胃口很差,王文佐还是把肚子塞得满满当当,尔扎岗上只有八百人,而百济人拥有无限的人力资源,一定会不断投入生力军来消耗守军,谁也不知道下一餐什么时候能吃到。 “开始进攻吧!”沙咤相如挥了下皮鞭,面上有点厌倦,他并没太把尔扎岗上的这个小营寨放在心上——虽然地理位置很重要,但从营寨的大小看守兵不会超过一千人。虽然无法将其四面包围,但最晚明天天黑前就能将其拿下,毕竟唐军没有纵火焚毁这片森林,给他留下了充足的木材来建造攻城所需要的各种器械。 随着有节奏的鼓声,百济人的头阵开始向前缓慢的移动——都是些杂牌军,拿着柳条盾和生锈刀剑和长柄镰刀的庄稼汉、骑着驽马的小地主、毫无纪律的强盗和临时搜罗来的半大孩子和老人,只有极少数身披盔甲,每个人都背着土袋和柴捆,这些人的最主要责任是消耗敌人的箭矢与气力,填平壕沟,为后面的大队人马铺平道路。沙咤相如打了个哈切,将目光投向远处的泗沘城东门——那才是配得上自己的战利品。 “看来乌鸦不用担心午餐了!”沈法僧喃喃自语,说出了王文佐没有说出口的话,他不由得暗自点头,显然敌人是想打一场消耗战,他回过头对沈法僧道:“让这些家伙近一些再开火,他们没有什么威胁!蝎子对准敌人的后队,那些才是士兵,这些不过是些渣渣!” 咚咚咚咚,鼓声变密了,百济人的第二阵也开始向前移动了,伴随着有节奏的鼓声,他们漫过田野和山坡,隐藏在长矛和大盾的壁垒之后,整齐划一的迈步前进,显然,这才是百济人真正的军队。 尽管早已不是初上战场的菜鸟,但王文佐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渗进自己的皮肤之下,让他的手指轻微的抽搐。骑在马上的敌军首领身披铁甲,阳光照在他们的甲叶上,反射出冰冷的光,在他们身旁,旗头高高举起一面面旗帜,他能够看到迎风招展的旗帜上一个个稀奇古怪的图腾,这应该是代表这些百济贵酋的家族。 “该死,看看有多少人,他们都想我们死!”王文佐心想,他拔出佩刀,向身后的沈法僧低声道:“吹号!” 呜呜呜呜——! 唐军的号声响起,低沉而又悠扬,仿佛透骨的寒风。随着号声的还有一排排离弦的箭矢。百济人的头阵宛若镰刀扫过的麦田,成群的倒伏,不可胜数。不少人中箭倒地,呐喊转为哀嚎。这时第二波攻击已从空中落下,弓箭手们纷纷将第三枝箭搭上弓弦。活着的人丢下柴捆和武器,转身向后逃去。 相比起箭矢,弩炮射击时的动静要小得多,但影响却不小,站在望楼上王文佐可以清楚的看到百济人第二阵最前面那个骑士从马背上飞起,然后摔落在地,后面的队形顿时混乱起来,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就好像有个无形的巨人挥锤猛击,百济人次阵的队形散乱起来。 “混账,不是已经说过了,敢于冲击后阵的渣滓,一律斩首的吗?”沙咤相如愤怒的吼道,由于身居后阵的缘故,他无法完全看清前面的情况,以为是被箭雨击垮的前阵杂牌军冲乱了次阵的队形。那些杂牌军被击垮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但让次阵队形混乱却让他怒不可遏。 “击鼓,加快击鼓,让次阵冲击!” 鼓声急促起来,密集的仿佛落下的箭雨。尽管有不少首领被射杀,但在鼓声的催促下,百济人还是加快了前进的脚步,他们穿过遍地的尸体,举着沉重的长牌,向营垒冲去。箭矢雨点般洒落,溅起一片片血花。 “蝎子都换上重标,瞄准长牌!”沈法僧大声喝道。 正文 第二十六章 击退 士兵们赶忙在弩炮的滑轨放上特制的短标,相比起先前发射的短标,这些要更粗一点,铁标内部灌满了铅,虽然最远射程要近一些,但在一百米左右的距离足以穿透长牌、盾车之类的攻城器械。 “放!” “放!” 随着一声声叫喊,射手敲动扳机,被扭动到了极限的纤维束猛地被释放开来,弹开的弩臂巨大的力量扯动弩弦,将重标弹射出去。击穿木板、铁叶、皮革、肌肉、和内脏,将长牌后面的人钉在地上,人们发出惊恐的叫喊声,丢下长牌,暴露出后面的人体来,更多的箭矢落下,带走生命。 尽管不断有人倒下,但百济人的还是冲到了营垒的外围壕沟前,他们将尸体、柴捆以及能够找到的一切丢进壕沟,企图填平壕沟,打通一条道路,而其余的人则向木墙后的唐军投掷标枪和射箭,来掩护工作的同伴。 “很好,让第三阵开始前进!”大旗下沙咤相如踌躇满志,尽管过程有些波折,但总体来说还是朝着自己预想的方向发展的,无非是多死几个人而已,不过是无关紧要的细节,反正自己的本队还未损一兵一卒。 “这是想要毕其功于一役呀!” 王文佐透过射孔,观察着战局,不断有箭矢从头顶掠过。百济人已经在外壕上填出了七八条通道,士兵们踩着柴捆和同伴的尸体,进入两条战壕间的空地,现在他们与壁垒之间只隔着一条内壕了,人群就好像洪水冲击着堤坝,眼看冲破就是时间问题了。 “法僧,让多面堡打开侧射孔,向内壕前的敌人射击!” “是!” 如果从高空俯瞰,唐军的营寨是一个不规矩的多面体,有五个凸出部,每个凸出部都要比普通的壁垒要高出两到三米,王文佐称其为多面堡,部署在多面堡内的弩炮可以对内壕与外壕间的空地形成致命的侧射。当百济人越过外壕之后,便拥挤在内壕与外壕之间的狭窄空地中,仿佛一群热锅上的蚂蚁,没有人注意到多面堡侧面的几个射孔被打开了。 砰! 随着一声闷响,弩臂有力的敲打着蒙了牛皮的支架,袁飞用力转动手柄,给弩炮上弦,即使隔着厚实的木墙,他也能听得到那一阵凄厉的惨叫,沉重的短标击穿盾牌和盔甲,将人串钉在地上,百济人相互拥挤,推搡,企图逃出精心设置的陷阱,但只有极少数能够成功,更多的人被挤落壕沟,被竹签和尖木桩刺穿双腿,然后被同伴践踏,生命的顽强在这里变成了一种折磨,尸体下传出的隐约呻吟,让人不寒而栗。 沙咤相如的脸色铁青,他也能清楚的看到百济人正在向后溃退,即使将领已经斩杀了几个溃兵,但也无法阻止——显然,那些家伙已经被吓疯了,这样的人不但不能打仗,反而会传染恐惧,百害而无一利。 “既然他们不够勇敢,那我就只好帮他们一把!”沙咤相如的声音已经嘶哑了:“让骑兵上前,把那些吓破胆的废物干掉!” 鼓声响起,一直隐藏在树丛中的百济人骑队终于出现了,就好像乌鸦不祥的羽翼,他们掠过战场,熟练的收割生命——不过目标不是唐人而是自己的同胞。溃兵们发出哀嚎、诅咒和号哭,转过身再次向营寨发起绝望的冲击,但这不过是徒劳——绝大部分人甚至还没冲过外壕就散开了,他们丢下武器,向不远处的密林逃去,唐军甚至懒得对这些逃兵射击。 百济人的第一次进攻结束的比预想的早的多——从号角声响起算才不到一个半时辰,至少有一千百济人丧命,受伤、逃散的至少是这个人数的两倍,乌鸦在战场上空盘旋,发出呱呱的叫声,比起两边的人群,它们才是最幸福的。 “五郎!我有一个想法!”王文佐走下望楼:“可以削弱不少百济人的战力!” “那太好了,快说!”柳安露出了兴奋的目光。 “派出使者,告诉百济人停战半个时辰,好让双方打扫战场,抬走尸体和伤员,期间不允许互相攻击!” 柳安露出不解的神色,旋即露出了会意的笑容:“我明白了,三郎你是想把敌人引诱过来然后用弩炮射杀吗?这真是个不错的计策——” “不,不,不!这不是诡计,是真的!” “真的?”柳安愣住了:“三郎,你不是开玩笑吧?战场上都是他们的人,这不是让那些百济狗占便宜了?” “在他们收拾伤员的时候,我们可以把射出去的箭矢和投矛捡回来,还能把壕沟里的尸体丢出去!”王文佐笑道:“而且抬回去的伤员并不能增加敌人的力量,反而需要人来照料,呻吟和尸臭也能打击士气!” “不错!”柳安笑了起来,旋即又皱起了眉头:“那如果百济人拒绝呢?” “那我们也没有任何损失,再说了,百济人的将军又怎么能够拒绝收容己方伤员和尸体呢?” “这倒是,三郎你总是这样,给出一个无法拒绝的建议!”柳安捋了捋颔下的胡须:“那派谁去呢?” 王文佐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扫过旁人,最后停留在桑丘的身上:“桑丘,对,就是你,过来!” 锋利的剃刀刮过头皮,一撮撮碎发滑落,露出青渗渗的头皮,王文佐站在一旁,满意的点了点头:“很好,桑丘,想不到你还蛮有佛缘的嘛!” “主人!”桑丘的嘴唇微微颤抖:“你让我乔装成僧人,可我什么都不懂呀!” “这个我教你!”王文佐笑道:“很简单,无论对方问你什么,你都在开头加上一句‘阿弥陀佛’或者‘我佛慈悲’就行了,没人知道你过去是干什么的!好了,别废话了,弄点水来把他脑袋洗干净,换身衣服!” “混账逃兵,该死的胆小鬼!”沙咤相如丢下皮鞭,满是血星的脸庞宛若恶鬼:“给我拿点喝的!”一个侍卫递上来一只杯子,他只喝了一口就吐掉,将杯子砸在那个倒霉蛋脸上:“水?去你妈的水,拿酒来!” 正文 第二十七章 间战 “将军!营寨里的唐军派使者来了!” “使者?这些狗娘养的要干什么?” “他们要求停战半个时辰,以供双方打扫战场,我们可以把伤员和尸体抬走,在这期间双方都不允许攻击对方!” 沙咤相如的眼睛危险的眯了起来,就好像一头即将扑向猎物的猫科猛兽,他沉默了一会,然后沉声道:“很好,让使者进来,让我见见他!” 几分钟后,一个百济僧人被带了进来,不难看出他很害怕,但他还是颤抖的将唐军的建议叙述了一遍,在每句话开始,他都要念一遍“阿弥陀佛”,不过在场的每一个都没觉得这有什么可笑的——能够在沙咤相如的注视下把话说完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那唐人可以得到什么?他们可不需要停战半个时辰来收容尸体和伤员!” “阿弥陀佛,这个贫僧就不知道了!”桑丘低着头,双眼盯着地面答道。 沙咤相如长长出了口气,即使不看他也能感觉到周围将吏们的情绪——绝大部分人都希望能够接受:先前的进攻输的太惨,调整策略也需要时间,答应停战对自己没损失。但沙咤相如内心深处还是有一股子邪火在翻腾——这给他一种被敌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感觉。 “和尚!”沙咤相如突然拔出佩刀,架在桑丘的脖子上:“你来做这个信使,唐人给了你多少好处?” 桑丘颤抖了一下,他能够感觉到冰凉的刀刃紧贴着自己的脖子,只要轻轻一拉,鲜血就会从颈动脉喷射出来:“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并没有什么好处,贫僧只是不想看到那么多人就这么死在那儿,孤儿寡母无人照看!” “真的?”沙咤相如饶有兴致的观察着这个僧人,他能够感觉到对方的恐惧,这也让他的心情变好了不少,他笑了起来,突然用刀面平拍了两下桑丘的脸颊:“那好,你可以回去告诉唐狗,就说我答应了,双方收尸队都不许携带武器,以一百人为限!” 山坡上到处都是尸体,插在泥土中的箭矢和长矛经由鲜血浇灌,成了新的可怕作物,百济人的收尸队穿行其间,呻吟的伤者竭力爬起,发出哀求声,乌鸦在天空中盘旋,不时落下,当有人靠近才扑打着翅膀飞起。 袁飞带着二十多个女人行走在尸体间,他们从尸体和泥土中拔出箭矢,放入篮子里,以备下次使用。他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百济人死在自己的面前,其中甚至还有几个身着铁叶甲的老爷——他很清楚一副这种铁叶甲足够换十个像自己这样身强力壮的奴隶。而他们就这么躺在地上,没有呼吸,与那些最鄙贱的炮灰一样。这让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也许这些老爷和自己的区别没有那么大。 半个时辰的时间过得很快,百济人将尸体堆积成三处,然后浇上油,堆起木柴点火焚烧。虽然相距有一里多,但人肉被焚烧时特有的焦臭味依然随风飘来,王文佐用袖子遮住口鼻,但依旧觉得让人作呕。 “三郎,你觉得百济人下一次进攻会在什么时候?”柳安问道。 “至少明天,也许还要更晚点!”王文佐蒙着鼻子答道:“没有比焚烧尸体的味道更让士兵丧气得了!” “这倒是!”柳安叹了口气:“三郎,不过这样一来,咱们这边也未免太安静了吧?” 王文佐转过身,隐隐约约的喊杀声从西面传来,那应该是百济人在进攻泗沘城西门外的两处唐军壁垒,相比起来尔扎岗下显得格外的安静,有些渗人。 “不过这未必是好事!如果我是百济人的将军,在下一次进攻前肯定会做更好的准备,比如说——”王文佐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道:“你听!” 柳安侧耳倾听,依稀可以听到叮叮当当的伐木声,显然百济人已经吸取了教训,正在打制更多,更坚固的攻城器械。 “我们得做点什么,不能让百济人这样下去!” 泗沘城,东门。 “这么说,你们想要夜袭百济人?”刘仁愿说。 “是的!”王文佐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从心理学上讲会更有说服力:“确切的说是接近拂晓时分,那时敌人睡得最香,而且如果敌人预先有防备,到了接近天明的时候耐心也耗的差不多了!” “不错!”刘仁愿满意的点了点头:“百济人新败,士气低沉,又连夜打制攻城器械,士卒疲敝,确实是发动夜袭的好时机。不过西门那边贼兵攻势很猛,我军城外的两处营寨都已经被其夺下,恐怕抽不出太多的余力来了!” “都护,正是因为西门那边形势紧急,所以才应该在东门发动夜袭呀!他们打他们的,我们打我们的,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只要击破东门外的贼众,诸贼自然瓦解!” “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好,说得好!”刘仁愿眼前一亮,拊掌赞道:“文佐此言甚妙,这样吧,那今晚就举火为号,出城夜袭贼军!” 林子一片黑暗,淡泊的月光为树影遮掩,袁飞行走在阴影之下,吐息在冷气中结霜。 岩石上的积雪融化,涓涓滴落,在低洼处化为小池,为薄冰覆盖,被脚步踏碎。几根杂草从乱石缝隙长出,间或还有几块苍白的地衣。很难把这些林中缝隙称之为道路,但凭借与生俱来的本能,袁飞能够在黑夜穿行林间,抵达目的地。 “还有多远?”沈法僧压低声音问道。 “已经不远了!您别出声,细听!” 沈法僧侧耳倾听,一开始他除了水滴溅落之外什么都听不到,但渐渐地他从中辨认出有节奏的声响,他意识到那并非树林中的自然声音。 “那是百济贼的声音?” “嗯,我们距离他们已经不远了,不过林子里没有直路,走过去大概还要两刻钟!” 正文 第二十八章 袭击 “那时间还早,大伙先坐下来歇息会,吃点东西!”沈法僧向身后的士兵们下了命令,绝大多数人蜷缩在斗篷中,几乎立刻就睡着了,只有少数几个饮水进食。而袁飞靠着一块岩石坐下,用磨石打磨匕首,沈法僧打量了会这个向导,笑道:“你不累吗?” “还好!”袁飞放下匕首,恭谨的答道:“早就习惯了,以前给老爷干活的时候比这辛苦多了!” “给老爷干活?”沈法僧饶有兴致的笑道:“都干什么活?” “什么都干!种田、伐木、筑城、修堤、烧炭,反正一年到头都闲不下来!” “倒是和大唐的农夫差不多!”沈法僧一屁股坐了下来:“天底下的种田人都差不多呀!” “大唐的农夫也这么惨?”袁飞愣住了:“不会吧?我们可是三韩家奴呀!” “骗你干嘛!”沈法僧笑了起来:“是,大唐的农夫有自家的田宅,日子可能会比你们好点,但也是一年到头不得闲的,租庸调一样都不得少,还有服不完的劳役,杂税,一年到头下来腰都不得直一下。要不然他们干嘛跑百济来?还不是为了免去劳役杂税租庸调!” “那,那岂不是刚出狼群,又入虎口?” “那倒也未必!”沈法僧笑了起来:“你是个百济人,在州县户籍上又没有名字,只在军籍上有名字。到时候你投到一个贵人门下当他的荫户不就行了!” “贵人门下?那王校尉可以吗?” “你是说三郎呀?他家世倒是不错,可惜应该只是旁枝,否则刚来的时候不会就是个火长,现在虽然立了些军功,但距离贵人倒还早了些。其实你可以去当僧户,也一样可以躲掉劳役租税!” “僧户?” “对,就是投到一家寺院名下,租种寺庙的田地,今后什么租税劳役就都和你无关了。当然,你还是要给寺庙里的和尚干活的,不过比起官府的搜刮还是强多了!好了,不多说了,睡会儿吧,接下来事情还多着呢!” 袁飞知道自己睡不着,但明白沈法僧确实是好意,他蜷缩在石块旁,裹紧披风,闭上眼睛,父亲的背影便浮现在他眼前。当父亲离开人世时袁飞还是个孩子,早已忘记他的容貌,唯一的印象就是那佝偻的背影,父亲好像永远都是那个样子,弯着腰,不时咳嗽两声,他不想变成那个样子,更不想早早死去,让孩子像自己这样年幼便失去父亲。 百济人营寨。 “常之已经扫清了唐军在城外的壁垒?”沙咤相如问道。 “是的,天黑前刚刚拿下的!” 沙咤相如冷哼了一声,他此时的心理颇为矛盾,理智上他当然明白同僚进展顺利对自己也是有利的,但武人特有的竞争心却让他颇为不快。 “我知道了,你回去转告你家达率一声,就说我这里遇到了点麻烦,可能要明日才能扫清东门外围的壁垒!” “是!”信使应了一声,退出帐外。沙咤相如吐出一口长气,回到地图旁开始重新研究起来。 黎明前的黑暗笼罩着大地,这是一天中最为寒冷的时候。袁飞行走无声,地上充满断枝、树根、碎石,稀疏的林木间隐约可见远处跳跃的火光,百济人的营寨已经不远了。他停下脚步,蹲下捡起一块石头,向身后的树丛扔去,几分钟后,沈法僧带着十几名士兵走出树丛。 “您看!” “嗯!”沈法僧兴奋的点了点头,他抽出一条白布绑在自己的右臂上:“以白布为记,大伙儿并肩向前,功名富贵就在今日!” 所有人都抽出白布捆绑,接下来他们散开成一字横队,向火光的方向走去。黑暗之中,有猛兽的咆哮声在林间回荡传扬,好似有成打的同类在遥相呼应。 没人知道战斗爆发的具体时间,袁飞看到沈法僧冲在最前面,他用盾牌撞倒第一个企图上前阻拦的敌人,旋即砍断第二个敌人的脖子,鲜血飞溅,第三个敌人乘机冲上前将其抱住,却被沈法僧用刀柄的配重铅球砸碎了颅骨,颓然倒地。乘着后面敌人还没上前的空隙,沈法僧从篝火中抽出一根着火的木棍,向不远处的一顶帐篷丢去:“烧,都烧个干净!” “贼人营寨着火了!”望楼上柳安兴奋的转过头来:“三郎,法僧杀进贼营了!” “可以击鼓吹号了!”王文佐笑道:“我们也出兵接应!” “对,快击鼓,吹号!”柳安大声喊道:“告诉城中都护,出兵接应!” 号角声响起,仿佛在呼唤什么,游荡于群山之间,旋即隆隆的鼓声响起,震动天地,仿佛是在回应。王文佐看了柳安一样,笑道:“五郎,看来这次我们赌赢了!” 黑夜和大火都是突袭者的朋友,百济人为了准备攻寨的各种器械忙了一天一夜,满地的碎木和刨花成了最好的燃料,精疲力竭的百济人被烈火从睡梦中惊醒,马蹄声和喊杀声铺面而来,不少人赤着脚光着身子冲出帐篷,就被扑面而来的火光和喊杀声给惊呆了。夜里百济人无法辨认谁是敌人,谁是友军,唯一保护自己的办法就是拔刀相向。当黎明来临,晨光照在每个人头上,百济人才痛苦的发现倒在身旁的却是自己的同伴。而敌军直逼营寨,旌旗招展,杀气腾腾,若非黑齿常之遣军来援,围攻东门的百济军就将全军覆没。 “昨晚敌人到底有多少!”黑齿常之问道,人们个个浑身脏污,盔甲凹陷,面面相觑,却无人开口回答。 “没人知道吗?”黑齿常之问道,他的眉头紧锁,右手下意识的按在了刀柄上,有人低声道:“也许几十人,也许几百人,不会更多了!” 黑齿常之摇了摇头:“都出去,都出去!” 军官们都走了出去,只留下黑齿常之与沙咤相如二人,黑齿常之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同伴的肩膀:“相如,胜败乃是兵家常事——” 正文 第二十九章 大雪 “你不必安慰我!”沙咤相如抬起头来,牙关紧咬,两眼冒火:“破城之后,我一定要把那些唐狗绑在树上,用火在下面烤,让他们把自己的肉一块块吃下去。” “现在说这些太早了!”黑齿常之摆了摆手:“经过昨晚这一仗,你手下的人马肯定士气衰落,不休养个几天是上不得阵了。这样吧,你退下去,让我的人顶上来,怎么样?” “好吧!”沙咤相如虽然不情愿,但也清楚黑齿常之说的不错,他吐出一口气:“常之,你要小心,东门外那个寨子里的唐狗十分奸滑!” “我会小心的!” “对了,周留城那边情况怎么样?” “不是太清楚!不过从已知的情况看,不是太好!” “怎么说?” “还不是道琛法师与福信之间的事情,道琛法师已经领兵退至任存城,自立幕府,以右将军旗号广募军士,自立一军了。” “居然已经闹到这个地步了?那丰殿下也不管管?”沙咤相如吃了一惊。 “管啥管呀,照我看丰殿下是乐见其成!”黑齿常之冷笑道:“原本周留城里福信公一手遮天的,现在外有道琛法师,内有丰殿下在头顶上。换了我,只怕气都气死了!”原来当初唐军灭百济时,鬼室福信便招募残军,退守周留城,是最早起事的,自己又是王室疏亲,无论从实力还是名望在众人都是最高的。而扶余丰璋回国后一番操作,鬼室福信可谓是赔了妹妹又折兵,原本想借助扶余丰璋的身份号令群雄,结果虽然得了个左将军的官职,但啥好处都没捞到,反倒让道琛爬到了与自己分庭抗礼的位置,自然是不爽到了极点。 “是呀!”沙咤相如叹了口气:“若是大家齐心协力,就凭城内那万把唐军,早就拿下来了,何至于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对了,常之你觉得那几位这么闹下去,最后谁赢谁输!” “这个谁知道,我又不是菩萨!”黑齿常之苦笑道:“不过这么搞下去,肯定很难看,最后很可能刀兵相见!” 帐篷里陷入了沉默之中,两人都意识到这个话题再持续下去有些危险了。片刻后,沙咤相如站起来:“就这样吧,东门这边就交给你了!” 泗沘城内,都护府。 “都护在楼上等您!” “是!” 王文佐登上螺旋楼梯,脚下精心打磨过涂漆橡木地板好像镜子,映照出自己的样子——圆领短袍、黑纱幞头、修整整齐的短须、腰间皮带上悬挂的佩刀,这都给他一种错觉——这里不是在异国他乡的战场,而是在长安、在洛阳、在扬州的某处贵人宅邸。 “卑职拜见将军!” “三郎来了,坐下说话吧!” 与王文佐相同,此时的刘仁愿此时的穿着与其说是一位将军召见部属,不如说是一位慈祥的长辈在接见一个熟悉的晚辈,他指了指几案旁的一个锦墩,示意其坐下:“城外的贼军有什么动向?” “从旗号看应该是换了一拨人马,原先的那些贼军被替换下去了!” “嗯!这倒也不奇怪,只可惜城中只有万人,浪费了这么好的机会!”刘仁愿叹了口气,给王文佐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三郎,你觉得眼下的形势如何?” “属下官职卑微,岂敢妄言!” “呵呵!”刘仁愿笑了起来:“眼下只有你我二人,又有什么好怕的,尽管直言!” “自保有余,进取不足!” “到底是年轻人呀!”刘仁愿笑道:“比起我这种老朽来,心气还是高多了!”说到这里,刘仁愿走到窗旁,猛地推开,夹杂着雪花的寒风灌了进来,自透骨髓,王文佐顿时打了个哆嗦。 “好大的一场大雪呀!”刘仁愿转过身来,背对着呼啸的窗外:“这百济果然是苦寒之地,现在才不过十月,已经是漫天飞雪了,若是在长安,还真是秋高气爽,五陵少年登高游乐之时呀!” “将军说的是,正所谓胡天八月即飞雪,千树万树梨花开,百济这苦寒之地怎么能和锦绣长安比!” “好一个胡天八月即飞雪,千树万树梨花开!”刘仁愿眼睛一亮,拊掌赞道:“想不到三郎还能着诗,果然是世家子,好,好!” 王文佐方才顺口接上,这才想起来自己这首诗的作者恐怕还没出世,赶忙谦谢了几句,问道:“将军,这下雪难道对我们不是好事吗?可为何方才您好像有些忧虑?” “呵呵!”刘仁愿笑了两声,重新将窗户关上,回到几案旁:“我们是守城的,有城郭可以依仗,下雪对我们自然是好事。但别忘了高句丽可是在百济的北边,我们这些都下大雪了,北边只会更冷,看来我大唐的征伐高句丽会更加艰难呀!” “无功而返?”王文佐反问道:“将军您得到消息了?” 刘仁愿摇了摇头:“此番我军渡海灭百济,其实不过是我大唐攻伐高句丽的一次前哨战罢了。在出兵征讨百济之前,天子就以苏定方、契苾何力、刘伯英、程名振四人为各道行军总管,并下诏当年的河北(唐代的河北指的是华北地区,包括今天河北省、山东省、北京天津以及山西、河南、内蒙古和辽宁的一部分,是当时经济最发达,人口最稠密的地区)、江淮租税无需运往关中,直接运往幽州调配军前,可见此番大唐是势在必得!” 刘仁愿提到的苏定方、契苾何力、刘伯英、程名振四人,除了左骁卫将军刘伯英声名稍逊,其余三人都是当时名震天下的宿将,尤其是契苾何力,此人本为契苾部可汗,归唐后先后攻略高昌、吐谷浑、龟兹、西突厥、铁勒、高句丽,灭国无数,即便是刚刚立下灭国之功的苏定方,与其相比都略有不如。王文佐在军中这些时日,也有所耳闻,不由得问道:“我大唐军威如此之盛,难道是一场大雪就能抵挡的吗?” 正文 第三十章 回忆 刘仁愿唇边露出一丝苦笑:“三郎,你知道我的第一次出征是什么时候?” “属下不知!” “那是贞观十八年(公元644年)的事情了!”刘仁愿走到窗户旁,看着窗外的鹅毛大雪,陷入了回忆之中:“家父官至右骁卫大将军,凭借门荫我一出仕便得以在先帝身旁捧刀侍卫。我们听说先帝要亲领大军,征讨高句丽,为中国子弟报父兄之怨,都雀跃不已,纷纷收拾甲兵弓马,打算立下大功,留名青史。次年二月我们来到辽泽前,才发现眼前是一片白茫茫没有边际的沼泽湖泊,先帝下令各军留下辎重,挖土伐木造土梁,我记得在辽泽一共走了七天,沿途骨骸相望,遍于原野。先帝下令将尸骸收容,运回中国掩埋——”说到这里,刘仁愿低下头去,厚实的手掌捂住双眼,双肩微微抽动。 听到这里,王文佐也明白过来。刘仁愿口中的“先帝”便是唐太宗李世民,而辽泽中的那些骨骸便是数十年前隋炀帝征讨高丽时葬身于辽泽的中国子弟,当时全中国也不过五六千万人口,而隋炀帝累次所动员的兵力便有百万,其中多半都葬身于辽东,由于隋军和唐军的核心力量都是关中子弟,可以说当时随太宗皇帝东征的唐军士兵几乎个个都有父兄死于征辽之役,回想当时看到亲人白骨露于荒野数十年却无人安葬,饶是刘仁愿这等铁汉也不禁掩面落泪。 “先帝心地仁厚,果然是菩萨天子!” “是呀!”刘仁愿擦去眼角的泪珠:“对了,我刚才讲到哪里了?” “您方才说到渡辽泽时看到许多骨骸,先帝下令将其运回国中掩埋!” “哦哦!渡过辽泽之后,先帝下令毁去河梁,以坚将士之心。先破辽东城、杀高句丽贼万人,后破势如破竹,连破十余城,兵锋直抵安市城。高句丽贼以倾国之师来援,先帝设伏出奇兵,大破援兵,斩俘数万,余贼依山固守,先帝令断其归路河梁,四面合围,贼人援兵无奈只得请降。只可惜安市城坚兵精,屡攻不下,迁延时日,待到天气日寒,军中粮尽,先帝不得不撤兵。撤兵渡辽时,正好辽水上涨,原有的土梁被冲坏,我们不得不重新整修,为了争取时间,先帝甚至将自己的坐骑也拿出来驮运柴捆。在渡过辽泽时,天降大雪,许多袍泽衣衫尽湿,泽中无法烤火取暖,多有被冻死的,陛下还特地下诏书让州县在辽泽入口点起篝火让士兵烘烤取暖,这才保全了大多数人的性命,但战马却冻死了许多,十万马出征,回来的不过八千。”说到这里,刘仁愿撩起左袖:“你看,这两根手指便是回程渡过辽泽时受了冻疮,不得已截去的!” 王文佐定睛一看,果然刘仁愿的左手的无名指与小指的最后一节指头都不见了。方才刘仁愿那番话虽然不过寥寥数语,但渡过辽泽时为父兄报仇建立功勋的雄心、渡辽后连破敌城的喜悦,高句丽起倾国之师来援的忧虑,太宗皇帝设伏破敌的自豪,最后不得已退兵的无奈,还有回师渡辽遭遇风雪失去战友的悲伤,无一不鲜活灵现,仿佛映于眼前。 “恨不能早生十余年,可以跟随先帝渡辽,与将军并肩杀贼!” “好,好!”刘仁愿笑了起来:“像三郎你这等智勇兼备之俊才,先帝若是见了,肯定是喜欢的很!哎,当初先帝出师伐辽时,多少少年英杰自备甲仗马匹诣于军前,不求恩赏,只求为天子效死,报父兄之仇!只可惜这等英雄气象,今日是难得再见了!” “将军,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三郎尽管直言!” “当初先帝顿兵与安市城下,为何不以偏师围之,余者长驱直入,直捣心腹呢?” 刘仁愿惊讶的看了王文佐一眼:“当时高句丽降将献策,言安市城小而坚,守将材勇且得众心,人自为战,难得破城,不如乘援兵新破,人心摇动,出间道而破乌骨城,渡鸭绿水,直逼平壤。先帝也以为是,只可惜当时长孙无忌言天子亲征,不可称危侥幸,当求万全之策!才久攻安市不下!先帝回师后也常以为悔!想不到你竟然与先帝暗合!” “将军谬赞了!”王文佐低下头去:“不过那长孙无忌说的倒也有道理,我这番话也不过是事后诸葛亮罢了!” “事后诸葛亮?三郎这个比方打的甚妙!”刘仁愿笑了起来:“所以你明白我为何看到大雪就说此番出兵又要无功而返了吧?这辽泽横亘于辽东与中原之间,比起瀚海来更为凶险,一旦大雪,大军进退不得,只有束手就擒。以先帝之神武,尚且无功而返,何况诸将?” “那这么说来,我们这里岂不是更糟了?” “是呀,我们身处贼人腹心,高句丽人哪怕是再怎么民穷财尽,只要大军回师,他们就会全力支持百济人,否则他们能够躲过这一次,可就难保下一次了!” “那明年,后年呢?大唐可以再出师征讨呀?” “明年?后年?”刘仁愿苦笑了起来:“一士征战,十人转运,百人耕织呀!为了供应这三十万大军,永济渠里千帆竞渡,百舸争流,两岸的纤夫便不下百万。为了这次出师,天子已经下令江淮河北租税无需转运关中,全部运往幽州,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关中只能依靠河东、河南两地的粮食了,春荒时天子就得带着后宫和百官前往洛阳就粮,北庭和安西的将士们就得节衣缩食。你觉得还能连续几年这样大举兴师吗?民可载舟亦可覆舟,大隋的前车之鉴可不远呀!” 离开都护府时,王文佐脚步沉重,耳边回荡着刘仁愿的最后那番话。作为一个穿越者,不管从后世的书本和网络上获得多少知识,但那些只是一行行的文字和数字,而刘仁愿们看到的却是血淋淋的事实。隋炀帝三征高丽,留下的不仅仅是辽泽那一片片无人掩埋的白骨,还有荆棘遍地、村落稀少的中原大地,这一切都在不断的警醒着唐初的肉食者们——主不可以怒而兴师。 正文 第三十一章 敌退 “达率,您还是把皮裘穿上吧!”亲兵对黑齿常之道:“外头正在下雪,风也很大!” 迎面而来大风卷来飞雪,黑齿常之的须发皆白,但他摆了摆手,推开亲兵手中的皮裘,自小父亲就教训他:为将者冬不服裘、夏不操扇、雨不张盖,以知士卒之寒暑,他也是这么做的。只见其穿过一个个帐篷,不时停下脚步,轻轻的拍打蜷缩着的士兵,低声询问两句,待到巡完营回到帐篷里,他已经成了一个雪人,亲兵赶忙替其拍掉身上的积雪,送上热汤。他喝了两口,叹道:“雪如此之大,看来只能暂且退兵了!” 周留城。 “阿芸,你还好吧?”扶余丰璋问道。 “殿下,我很好!”鬼室芸撒了谎,声音还特别大,仿佛这样就可以让谎言成真:“您呢?” 扶余丰璋眉头皱了起来,他走到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很不好,外面这么大的雪,黑齿常之和沙咤相如已经撤兵了!”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狠狠的在桌子上顿了一下:“看来连老天都不站在我这边!” 鬼室芸小心的给扶余丰璋的酒杯倒满,低声劝慰道:“殿下且宽心,等到开春之后再大举进兵即可!” 扶余丰璋看了看鬼室芸,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拍了拍旁边的椅子,笑道:“阿芸,你给自己也倒一杯酒,我们坐下说话!” “是,殿下!”鬼室芸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与扶余丰璋并肩而坐,扶余丰璋抓住对方的手,压低声音道:“阿芸,你我夫妻一体,在我面前你不必拘束,待到克复旧都,我登基为王,你便是我的王后,这阿衡之位便是你哥哥的!” “啊?”鬼室芸吃了一惊,樱桃小口微微张着,呆呆的看着扶余丰璋:“那,殿下您不是已经先娶了倭国贵女吗?即便是立后也应该是那位姐姐在先吧?” “阿芸!”扶余丰璋笑了起来:“我在倭国为质也不是一日两日,倭人待我也只是寻常,突然以贵女妻我,用心何在我又怎么会不知道?若是立倭女为后只怕后患无穷,更何况我若能登基为王,汝兄功劳最大,我不立你为后又有何人?” “那,那天为何——” “你是说为何要立法师道琛为右将军,与你兄长并立吗?” 被扶余丰璋说中了心事,鬼室芸有些心慌,本能的垂下头去。扶余丰璋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阿芸,若是照我的心意,自然是希望让你兄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做的后果?” “后果?” “不错,阿芸,你到底是个女儿家,有些事情还是不明白的!”扶余丰璋叹道:“仅凭你兄长与我之力,是不足以对抗唐与新罗,复兴百济。所以我才以那道琛为右将军,不过是为了借重他的实力与声望罢了?” “当真?”鬼室芸将信将疑的问道。 “自然是真的!”扶余丰璋笑道:“诗云:‘常棣之华,鄂不韦韦,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你们鬼室一族本来就是王室疏宗,令兄算来还是我的从兄。我扶余丰璋难道放着自家亲族不信任,还去信任外姓之人不成?” 听到这里,鬼室芸终于被扶余丰璋说服了,她有些羞愧的低下头:“殿下说的是,我自然会劝说兄长的,还请不要担心!” 扶余丰璋笑着点了点头,又劝慰了几句,把鬼室芸哄得高兴了方才让其离开。随着鬼室芸的离去,他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重新回到木桌旁,开始奋笔疾书起来,半响之后他信笺封好口,盖上自己的印章,招来一名亲信:“你将这封信送到右将军那儿,不得有误!” 泗沘城,尔扎岗寨子。 “百济人退兵了!”柳安的声音有些沙哑,但还是掩饰不住心中狂喜。 “这么大的雪,不退兵就都得冻死!”沈法僧吐了口唾沫:“这鬼天气,我敢打赌,他们回去的路上还会冻死不少人!” 众人纷纷发言,而王文佐始终保持沉默,面色凝重,就好像一尊铜像,渐渐的交谈声平息了下来,目光聚集在这个始终不出声的同伴身上。 “三郎,你怎么不说话?有什么不对吗?”柳安问道。 “没什么!”王文佐拍了拍栅栏:“等雪停了,我们最好把这里的工事加固一下,多挖一条壕沟,把围墙在增高三尺!” “为什么要挖壕沟?”沈法僧问道:“等到国内的援兵一到,就轮到我们进攻了!”崔弘度却比他要老到不少,听出了王文佐的弦外之音:“三郎你觉得援兵未必会那么快到?” “嗯!”王文佐道:“你们有没有想过,这里下了这么大雪,那辽东高句丽那边雪只会更大,朝廷肯定要退兵,那时高句丽人就会腾出手来进攻新罗,我们就是唯一落下的孤军了!归根到底,朝廷要打的是高句丽,而不是百济!” 望楼上静默了下来,只有阵阵风声,半响之后柳安涩声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太糟糕了!” “照我看也未必,这大雪是一个机会!”沈法僧大声喊道,在柳安为核心的这个小团体中他最年轻,性子也最烈:“一个扭转局面的好机会!” “扭转局面?”柳安苦笑了起来:“七郎,你不明白吗?我们这边只是偏师,一旦辽东那边撤兵了,我们这边就成弃子了!” “我不管什么弃子不弃子!”沈法僧大声道:“柳五,你说城下这些百济人是退到哪里去?” “应该是真岘城,他们的冬营应该就是在那儿!” “没错,是真岘城!他们这么多人,肯定不会就呆在冬营里吃白饭。我是百济将军就会散各部,让他们回家,等到春耕之后再来召集起来,这中间对我们来说岂不是一个好机会?” “你难道想大雪天出兵攻打百济人的冬营,你疯了吗?” “怎么疯了?其他时候百济人多,下大雪不就扯平了,难道你怕了吗?” 正文 第三十二章 冒雪 “谁说老子怕了,老子只是不想让士卒们去白白送死!” “我倒是觉得法僧说的有道理,咱们现在已经这个样子了,如果不行险一搏,开春后百济人只会更多,说不定倭人和高句丽的援兵也会到了,那时候我们就想要拼命也没机会了!” 看着众人争执不下,王文佐却一直保持沉默,柳安忍不住问道:“三郎,你觉得如何?” “照我看,考虑这个还有点早!”王文佐凝视着山岗下的雪地,乌鸦正在百济人营地上空盘旋,发出呱呱的叫声:“毕竟对于百济人的情况我们知道的还太少,贸然行事很容易弄砸,先加固营寨吧!” 泗沘城,店铺仓库。 空气中弥漫着灰尘与陈旧纸张的味道,在王文佐面前的是一排排木架,直抵房顶,架上堆满了各色各样的货物:盐、豆油、鱼干、蜡烛、药材等等。为了避免引起火灾,王文佐吹熄了手中的蜡烛,只凭借从天窗透进的一点微弱光线比对木架上的货物。在昏暗的光线下,他就好像一个穿行在过道中的鬼魂。 “鱼干还剩六十五包!”王文佐吐出一口长气,在账薄上用炭笔做了一个标记,对身后的老人笑道:“都对,这几日麻烦你了,曹老丈!” “分内的事情,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王文佐口中的曹老丈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身材干瘦,额顶半秃,下巴的灰色胡须倒是茂盛的很,是曹野那手下中唯一愿意留下来的账房先生,王文佐便让他管手中那些店铺的账目。他捋了捋颔下的胡须,笑道:“不过话说回来,这几日的生意好的吓人,一天赚的钱抵得上过去半个月的!” “那是,这一仗打下来,泗沘城里有一个算一个,谁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去,还留着铜的银的干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快活一日便是一日嘛!”王文佐从鱼干包里抽出一条干鱼来,闻了闻:“老丈呀,那些三韩女人孩子在你这里还成吧?” “还成,干活都挺卖力气的!看得出都是苦出身,给口饭吃就不偷懒!”曹老丈答道。 “那就好!”王文佐将那条干鱼塞回草包里:“明天你煮三十石米的饭,鱼干和腌梅子,海菜干也准备好了,都做成饭团!” “嗯!您这是要出城?” 王文佐也不回答,走到库房门口,停住脚步,看着门外的漫天大雪:“这么冷的天,血一流出来应该就立刻能冻住了!” 刘仁愿并没有让王文佐在都护府外等多久,当王文佐走进书房时,看到刘仁愿正在与行军长史杜爽说话,桌面上放着还没吃完的早餐,一个亲兵正在清理桌面,好腾出空间。 “刘公!”杜爽没有理会王文佐,继续对刘仁愿道:“西门的防御颇为薄弱,应当修建一座罗城,具体的筹划是这样的,请看!”他一边说一边在桌上的地图上比划着。 “嗯,那就按你的意思办,抓紧时间!”刘仁愿点了点头,他向一旁的王文佐招了招手:“三郎过来,你又有什么事情?” “末将是有一件事情要向将军禀告!”王文佐沉声道:“是关于百济贼的事情!” “百济贼?怎么了?”刘仁愿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来,杜爽也停止收拾地图,目光转到了王文佐身上。 “末将觉得眼下的大雪,对我军来说是一个难得扭转局面的机会!” 刘仁愿与杜爽交换了一下眼色,神色变得严肃起来:“说说你的打算!” “是,将军!”王文佐将沈法僧对百济人的判断叙述了一遍:“以末将所见,如果带领数百精兵,人带双马,乘着大雪贼人不备,掩袭贼人冬营的话,就可以扭转整个战局!” 刘仁愿攥住颔下的胡须,用力搓着,眉头紧锁,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一旁的杜爽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成会如何?” “我会挑选最好的骑手和最强壮的马匹带回消息,至少会让您知道我们死在哪里,是怎么死的!” 刘仁愿瞪目结舌,长大的嘴足以让塞进一只喜鹊,半响之后方才摇头叹道:“不行,我不能把手下最勇敢的一群人派去送死——” “将军,我只要三百人,其余的我会从三韩人里面募集,只要您提供足够的武器盔甲,并保证选中的人会被录入大唐军籍即可!”王文佐劝说道:“您想想,即使失败,您也不过损失三百人;而如果成功,就可以扭转整个战局。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坐等这个冬天过去,待到雪化了之后百济人杀回来,多三百人,少三百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刘仁愿与杜爽对视了一眼,叹了口气:“好吧,三郎,我答应你。当真是可惜了,假使你早生三十年,遇到先帝,总管、国公不过是寻常事?” 当王文佐走出都护府的时候,寒风迎面而来,但却浇不灭胸中的翻腾的火焰。自从那天他在都护府中从刘仁愿口中知晓泗沘城中的唐军已经是一枚弃子之后,胸中就在不断翻滚着一个念头——如何把这个死局下活了。 从唐军过去一年来的一系列行动来看,几个月前发动的那次对百济渡海远征是一次不折不扣的军事冒险,其目的很简单,就是打击百济,联络拉拢新罗这个盟友,向北进攻高句丽,夹击高句丽。从军事上看,这次冒险赌赢了!苏定方指挥的唐军对百济军可谓是势如破竹,两战两胜,直逼其京城,一举将其覆灭。 但接下来唐军就昏招叠出了,在百济人已经投降的情况下,军纪败坏,烧杀抢掠,激起了百济豪杰的群起反抗。苏定方不但没有将其弹压下去,反而将大军撤走,只留下刘仁愿带着万人守泗沘城。唐高宗下令在百济故地设立熊津等五个都督府,直接将其吞并。其结果就是这个熊津都督府既没有足够的兵力镇压复国军,又没有一个百济王室成员来招牌来拉拢当地人。鬼室福信拿着扶余丰璋的旗号振臂一呼,便应者云集,刘仁愿只能龟缩在泗沘城内等待国内和新罗的援兵。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冒死 偏生天降大雪,唐军投入三十万大军的东线和南线对高句丽攻势泡了汤,只能拖到明年。高句丽可以腾出手来牵制新罗人,让其难以出兵支援唐军,而倭人也借机插手半岛,留在泗沘城中的这一小股唐军一下子发现自己孤零零的,四面皆是敌人,与祖国有茫茫大海相隔。 王文佐设想与高宗皇帝易地而处,其能够做的选择无非有二:派来船队将城中守军撤走,剩下的烂摊子丢给新罗人,死道友不死贫道;或者派来援兵继续打下去。后者也还罢了,前者就意味着王文佐这半年多来流的血汗全部白费,还欠了曹野那一千贯的债,这笔钱对他来说就是个无底洞。而刘仁愿在百济打的越出色,形势越有利,高宗在做第二种选择概率就越高,毕竟这里对于大唐来说不过是“第二战场”,只有牵制之效,如果影响到正面战场肯定是不行的。那么自己与其呆在泗沘城里过冬,听凭命运的安排,不如冒险一搏,赢了荣华富贵,输了小命一条。 “曹老丈!曹老丈!”王文佐的声音在院子上空回荡,正在清点货物的曹老丈赶忙穿过过道,向堂前走来:“王校尉吗?什么事?” “眼下账面上有多少钱?”王文佐径直问道。 “多少钱?”曹老丈愣住了,他挠了挠后脑勺:“这个老朽一时间还不清楚,要去查账才知道!” “那就快查,我今晚前就要用钱,饭团的事情也要抓紧!”王文佐一甩袖子:“还有,给我叫个机灵点的伙计来,我有用!” “诶!”曹老丈应了一声,他伸手招来一个少年:“这是老朽一个外甥,名叫曹舍儿,平时办事倒也还稳当!” 王文佐打量了下那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看上去倒也还机灵,便点了点头:“好,便是你了,收拾一下,随我出城!” 曹舍儿应了一声便跑开了,曹老丈看了看自家外甥的背影,小心的问道:“王校尉,您这是要——” “放马出兵,干大事了!”王文佐裂开嘴笑了笑,脸上却满是森冷的杀意:“没法子呀,欠了你家主人一千贯的债,不搏一把恐怕这辈子就搭进去了!” 尔扎岗,军帐。 “什么,就三百人?三郎你疯了吗?”柳安惊问道,话里有恼火,更多的是困惑。 “我没有疯!剩下的不足之数,我打算从募集来的三韩人中补足!”王文佐答道。 “为什么要用三韩人?”沈法僧站起身来:“难道他们比我们自家袍泽还信得过?” “因为他们的命不值钱!”王文佐答道:“死掉三百个大唐士卒,刘都护会心疼一个上午,死掉一千个三韩人,刘都护只会哦一声!若想获得他的首肯,只有这么做!” “那你准备一共带多少人出征?”柳安问道。 “八百人!都护已经应允了,甲仗不足之处可以在百济的武库里补足!” “八百人?这点人够干什么?” “够用了,兵在精不在多,只要用对地方,八百人也足够多了!”王文佐沉声道:“再说了,这种天气,人再多反而是坏事!” “临时募来的乌合之众,还说什么精兵,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沈法僧插口道。 “出发前还要操练十几天,那时结阵而战还是可以的!”王文佐站起身来:“诸位,这件事情我也不勉强,愿意与我去的就去,不愿意去的就留下来,都凭自愿!” “我愿意!”沈法僧第一个站起身来:“我倒要看看三郎你怎么在十几天里把一群新募来的乌合之众操练出来的!” “算上我一个!”崔弘度站起身来,他拍了拍腰间的弓袋:“若无崔某的弓矢同行,三郎你恐怕寝食难安!” “还有我!” “还有我!” …… 说话间,屋内众人纷纷起身应和,十多条起身的魁梧汉子将军帐挤得满满当当,最后只剩下柳安一人还坐着,只见他脸色忽红忽白,最后才颓然摇了摇头:“三郎,恐怕我是不能与你同去了,倒不是怕死,只是乡里同来的这么多袍泽,总要有人将他们带回去!” “柳兄不必解释,我都明白!”王文佐笑道:“你我相交又不是三五日,柳五又岂是畏死之人,有你留下来,我也心安!” 柳安激动的点了点头,他低声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兵?” “要看天气,不过操练那些菜鸟至少也要十来天。”王文佐低声道:“其他事情就都麻烦五郎你了!” “这武库好生雄伟呀!”看着眼前的建筑物,沈法僧倒吸了一口凉气。 王文佐点了点头,沈法僧的惊叹并非大惊小怪。泗沘城的武库是由四座方正、丑陋却坚固的建筑物组成,灰黑色的墙壁完全用同色的花岗岩砌成,建筑物之间由悬空的复道相连,射孔、望楼、女墙、铁闸门、壕沟一应俱全。与其说是库房,不如说是一座戒备森严的堡垒。 “这是都护府的符信!”王文佐取出领取甲仗的凭信,递给守门的校尉:“还请您清点!” “哦,王文佐,领取五百人所需的甲仗,杜长史和都护的印记都有。嗯嗯,进来吧!”守门的校尉是个干瘦汉子,狭长的脸从侧面看过去就像只狐狸,他的脸上也带着狐狸特有的狡黠表情:“你便是王文佐?” “正是在下!” “王三郎呀,久闻大名!”那校尉一边示意手下替王文佐开门,一边翘起大拇指道:“上次出援真岘城全师而返,这次在东门外立栅又击退百济贼,端的是好汉子呀!” “不敢!”王文佐谦谢道:“不过是运气罢了!” “那就更了不得了!啥好也比不上运气好呀!”那校尉是个健谈的,一边示意手下去开门,一边笑道:“立下再大的功劳勋业,也得有命在才能享受是不?换了别人这两仗打下来,少说也要死伤个三成,哪里及得上您!就算是杨大眼(北魏名将,以骁勇闻名)、高敖曹(东魏名将,善于使长槊,有当世项藉之称),到头来……” 正文 第三十四章 行贿 那校尉口中喋喋不休,就是不挪脚,王文佐强忍住性子,耐心等待,身后的沈法僧却忍不住了,径直道:“上官,我等有军务在身,还请快些,莫耽搁了!” “哦,哦,小哥儿等不及了!”那校尉瞥了沈法僧一眼,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只是这库中存放的都是军国重器,再要紧不过了,轻慢不得,且请二位稍候,让本官先去勘察一番!”说罢转身就要走。 王文佐见状心知要糟,赶忙一把拉住那校尉,低声笑道:“我这小兄弟不晓事,言语冲撞了张校尉了,还请海涵!”说罢从腰间摸出一物塞了过去:“军情紧急,还请张校尉体谅则个!” 那校尉低头一看,原来王文佐塞过来的是个银佛像,也有七八两重,心中大喜:“好说,好说,来人,快给王校尉开门!” 王文佐与那张校尉敷衍了两句,便带着沈法僧等人进了武库大门。沈法僧低声骂道:“无耻小人!” “罢了,正事要紧!” “都是我多嘴惹来麻烦,还让三哥你破费了!” “这也不能怪你!”王文佐笑道:“他拦在那儿不动弹本来就是要钱的,只要能把事情办成了,这点算不了什么!”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武库,随员送上书册,沈法僧看了看,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想不到这里竟然有这么多甲仗!” “好歹也是一国近百年的积蓄,岂是好相与的?”王文佐却表现十分平静:“你知道吗?苏将军破百济时,收存图籍,共有三十七郡、二百城、七十六万户;而当初隋平南陈时,才不过获五十万户,口两百万而已!我等岂可小视了?” 沈法僧闻言不由得咋舌,他家本就是南方大姓,隋灭陈时才被迁往山东,也曾从长辈口中听说过不少南朝故事,而听说这百济国竟然户口比故国还多出一半来,古代农业社会生产力水平差距不大,户口数与国力基本就是同义词,百济虽然还不是与隋唐一个体量的大国,但也绝不可以寻常小国视之。 沈法僧随手从架子上取下一支擘张弩来,一边检查其弓弦、牙机是否完好,一边问道:“三哥,当初苏大将军回国的时候,为何不把这些甲仗军器都运回大唐呢?” “你忘了吗?大将军回国的时候,可是将百济王室豪杰共万余人都运回去了,历年来的府库也搬得精光,船上哪里还有地方放这些家什!”王文佐笑道:“幸好留下这些,不然现在咱们可就麻烦了!” “这倒是,对了,你打算拿那些甲仗!” “就这些吧!”王文佐已经查看完了名册,在一张纸上奋笔疾书了一会,递给了跟在身后的书吏,沈法僧斜着眼睛瞟了一眼,只见上头密密麻麻的写了几行数字,最上面两行就是:鱼鳞甲一百领、擘张弩两百张、蹶张弩两百张,下面的就看不清了。 “劳烦书吏了!”王文佐解下腰间一只皮囊,塞到那书吏手中:“些许心意,万勿推脱!” 那书吏得了好处,答应的分外爽快,便指挥着王文佐的人去取军器甲仗。王文佐凑到身旁,低声道:“书吏,这武库中可有四轮大车?” “有呀!莫非校尉需要?” “嗯,只是不知可否!” “校尉要多少?” “二十可否?” 那书吏犹豫了一下,王文佐又从袖中摸出一物塞到对方手中,那书吏一咬牙,低声道:“校尉你且随我来!” 王文佐跟着书吏穿过一条阴暗的走廊,他感觉到道路正在往地下延伸,四周也变得愈发昏暗,直到眼睛渐渐适应黑暗的环境,才发现四周的墙壁是用没有加工过的粗粝石块,他伸出手抚摸着墙面,紧随着那个书吏的脚步。 “小心了!”书吏低声道,随即王文佐听到细碎的声响,旋即刺眼火光升起,他下意识的眯起眼睛,几分钟后他的眼睛才重新适应光明。只见地面上摆放着一辆辆战车,从车辆表面精致的纹饰看,这些车辆应该是属于百济的贵族甚至王室成员的。 “您看,都在这里,您可以随便挑选,不过最好别这么出去!” “我明白!”王文佐点了点头:“我弄点泥涂了,再蒙块黑布上去!” 当王文佐回到尔扎岗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他下令将大车和甲仗放到后营,才坐下来吃饭。虽然食物不过碎麦粥、胡饼和腌韭,但却吃得十分香甜。 “郎君!” “是袁飞吗?进来说话!” 袁飞从帐外进来,先向王文佐敛衽下拜:“您找小人有事?” “嗯,坐下说话!”王文佐用筷子点了点旁边的胡床:“袁飞,你熟悉眼下城中的三韩人的情况吗?” “这个——”袁飞没有想到王文佐突然问道这个,想了想后答道:“还行吧!郎君有何吩咐?” “他们眼下过得怎么样?” 袁飞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不怎么样,前些日子百济人来围攻,都护府征发了不少壮丁上城,不管怎么样还发点粮食,百济人退兵后又没了事情做,不少人家里都断顿了!” “是这样呀!”王文佐点了点头:“那你带几个人去城里,募五百人来,都要身强力壮的青壮,最好家里有兄弟的。应募的每人发五斗米、一匹布,每月还有饷钱领!” “是,郎君!”袁飞闻言大喜,旋即反应过来:“家中有兄弟的?郎君募集这么多青壮是要干什么?” “我这里又不是办救济的,自然是当兵打仗!”王文佐放下碗筷,擦了擦嘴:“来而不往非礼也,百济人既然打过来了,我们自然就要打回去!” “郎君!”袁飞小心的答道:“可,可是他们只会种地,不会打仗呀!” “不会打仗?你不是打的好好的?” “那不一样呀!小人虽然也是三韩人,可却是猎户,自小便在山林间,射猎、寻迹都会,那些人生下来就是种地,你让他们上阵只能送死呀!” “你说他们只会种地?那好,他们会打谷吧?会砍柴吧?会割草割麦吧?” “这个谁不会?可这些有什么用?还用这个杀敌不成?” “当然可以,这件事情我自有主张,你只管去把人募来,其他的用不着你操心!” 正文 第三十五章 操练 袁飞没奈何,只得唱了声诺,退了出去。王文佐叫上沈法僧等人,来到后营,早有桑丘带着数十个三韩辅兵一旁等候。王文佐清了一下喉咙,对众人道:“孙子云:不教而战谓之杀,就是说平时不教会士卒怎么战斗,临战把他们赶上战场,那就和杀人没有区别。你们过去都是农民,但农民也有农民的打法,今日我便让桑丘演练一番,让你们看看!”说到这里,他招了招手,示意桑丘过来,笑道:“桑丘,你就照昨天我教你的做一遍,动作慢一下,让大家看的清楚些!” “是,主人!”桑丘应了一声,来到武器架旁,拿起一张蹶张弩,先用脚踏住铁环,弯下腰用皮带上的铁钩勾住弩弦,发力站直便将弩拉满了,然后抽出一支弩矢卡入滑槽中,瞄准约莫三十步外的靶子扣动扳机,只听得一声轻响,正中靶心。 “如何,这个就算是农夫操练个一两天也能学会吧!”王文佐笑道。 “三郎你这可有些糊弄人了!”顾慈航笑道,他也是江南人,使得一手好刀盾投标,性子与沈法僧一般跳脱:“你这个家奴每次打猎都拿着铁叉强弩在你马前,鹿和野猪都射死过,射个三十步的靶子对他还不是小菜一碟?不能做数!” “那好,就换一个!”王文佐随手又叫了个三韩人出来,在桑丘的指导下,那人给强弩上弦、瞄准、击发,虽然没有射中靶心,但也中靶了。接着又换了几个人上来,有射中的,也有射偏的,但偏的也不远,显然只要稍加训练就能射中。沈法僧等人倒也不惊讶,他们都是世代军户出身,知道弓弩虽然并称,但使用的难度可是天壤之别,一个能够上阵杀敌的好步弓手不但要身高臂长,而且还得经年累月的苦练;而弩手就简单多了,哪怕是个女人半大孩子,只要练习半日就能躲在城碟矮墙后面杀敌了。只是强弩的造价昂贵,而且射速远比弓手慢,使用起来也远不如弓手灵活。 “好,换下一样!” 桑丘应了一声,将蹶张弩放回原位,又叫来几人,从兵器架上拿了军器,依照号令挥舞起来,这次他们的动作就熟练整齐多了,只是这兵器怪异的很,是由一根长约一米半的木杆与两尺长的包铁短棍组成,中间用铁链相连,那些汉子从上往下挥舞,带起呜呜的风声,砸在地上雪泥四溅,力道十分沉重,便是身着铁甲挨上一下也吃不消。 “咦,这不是农家打麦的转棒锤吗?”沈法僧惊问道。 王文佐笑了笑,却不回答,又让桑丘更换。只见那几人又拿起一样怪异的武器来演练,却是长柄镰刀,那几人又是勾砍,又是横凿,倒是熟练之极。 就这般,王文佐让那些三韩人演练了四五样军器,除了开头的强弩之外竟然全都是农家器具,有铁头大棒、连枷、长柄镰刀、双手斧等等。这些三韩人倒是用的熟极而流,不像是上阵厮杀,倒像是自家田地干活,全无新兵的生涩模样。 “三郎呀!”柳安咳嗽了一声,有些尴尬的说:“若你就想拿这些人去打百济人,我劝你还是算了吧!别看这里搞得热闹,上了阵就不成了,否则我等又何必苦练长槊大枪?大家都拿着锄头对打不就成了?” “五哥莫急,我刚刚只是演练军器,还没有演练阵法,待看完再说!”王文佐笑了笑,挥了挥手,桑丘指挥着众人推了两辆大车过来,先用铁链将大车串联,然后一侧竖起厚重的木板,弩手与连枷手登上大车,而余者隐藏在大车之后,若有人冲来。弩手和连枷手则居高临下,而余者或用长镰勾砍,或者向敌人投掷石块和标枪,每当有人越过铁链,车后众人便一拥而上,将其打倒。这时围观众人也看出门道来了,这些农夫虽然不会列阵厮杀,但躲在大车后面用强弩射击还是会的。而如果敌人进攻大车,无论是盾牌还是头盔都挡不住居高临下的连枷重击;而如果从大车间的空隙冲入,骑兵将会失去速度和冲击力,步兵的队形则会被铁链和大车切割的支离破碎,陷入混战。这等于把农夫不懂得列阵的劣势扯平了,而混战中长枪是没有用的,即冲进来的敌人只能用刀剑来应对双手斧、连枷、长镰,胜负不问可知。 “三郎,你这阵型里只看到三韩的新兵,我们这些人置于何处?”沈法僧问道。 “临战时大车列空心圆阵,我们的步队置于圆阵之中,马队或置于圆阵中,或置于圆阵侧后方某处,最好是树林里!” “不错,最好是背河或者占据高处列阵!” “对,待敌久攻不下,马队出其后,内外夹击,必获全胜!” 在场的都是老行伍,立刻看出了王文佐这种布阵的妙处,以车阵作为铁砧,吸引敌人来攻,而骑队作为铁锤,从背后或者侧翼发起猛攻,将敢于进攻的敌人粉碎。 “三郎,你这布阵的确妙处颇多!”柳安此时脸上的神色好看多了:“不过你有没有想过,这车阵只能守不能攻,若是敌人不来攻你,岂不是只能坐等挨打?” 不待王文佐开口,一旁的崔弘度已经笑道:“柳五你又在说笑了,几百新募的乌合之众能守得住就是偷笑了,你这不是难为三郎吗?” “诸位!”王文佐转过身,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望楼:“你们难道忘了这些‘蝎子’吗?有了这个,难道还用得着害怕敌人不攻?” 校场,清晨。 他们当中年纪最大的已经有二十六七,甚至有一个已经年近三十,但大多数人都很年轻,在二十以下。 王文佐站在木台上看着他们挥舞着盾牌和棍棒,气喘吁吁,闷哼和咒骂,木棍敲击的声音响彻校场,不时还传来挨揍时发出的号叫。袁飞迈着大步,在人群里走来走去,鼻子冻得通红,嘴里念念有词,王文佐从没见他的表情如此严厉过。“不行!”他不停念叨,“加把劲,不行,快些啊!” 正文 第三十六章 戴罪 “这些家伙笨的要命!”沈法僧笑道,他漫不经心的打磨着自己的短刀,磨石与钢铁摩擦,咯吱作响:“我十三岁就能把他们打趴下!” “他们生下来就是农夫,而南朝时候你家先祖就是车骑大将军了,怎么能比?”王文佐叹了口气:“你要是闲着没事干,就过去教教他们,只当他们是你家的部曲。” 早就闲的浑身发痒的沈法僧应了声,走到人群中去了。王文佐吐出口长气,开始重新思考起来,虽然只有数百人,但要将其与相应数量的武器、盔甲、物资、器械、牲畜编组成一支军队可是一件千头万绪的事情。他不断在那张纸上书写、涂抹,就好像穿越前在公司里改plan一样。 大唐山东,成山港(烟台)。 微弱的光线穿透海面的晨雾,在地平线附近闪耀。 “那是晨曦吗?”刘仁轨问道。 “不,那是星星!”一旁的侍从答道。 “是大唐的星星,也不知道是否还能再见呀!”刘仁轨叹了口气。 不远处的栈桥上,船长正在发号施令,挑夫们沿着摇晃的跳板,将沉重的货物运到船上,水手们在桅杆上爬上爬下,忙着摆弄索具和船帆,为即将的出航做准备。此时一阵大风吹来,船只随之剧烈的晃动,一个挑夫不小心从跳板上坠落海中,溅起水柱,引来一阵惊呼声。 “快,快去救人!”刘仁轨走到岸边,大声喊道:“把绳索放下去!” “刘使君!风势如此之大,还是再等两天吧!” 刘仁轨转过身来,只见身后站着一名绿袍官员,脸上满是担忧之色:“刘使君,港中风便如此大,若是在海上还得了,还是再等两日吧!” “袁兄,我现在已经是戴罪之身,与白衣无异,你还是莫要以使君相称了!”刘仁轨苦笑了一声:“你难道还不知道李义府是何等人?我若再等两日,只怕等来的就是拿我回长安问罪的敕书了,出海尚有一丝生机,留下来只有死路一条!” 那绿袍官员闻言,也只能叹一口气。原来这刘仁轨本是河南人,以精通文史而得以入仕,而他方才口中的李义府乃是当朝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即宰相,唐初定制,以中书令,侍中,尚书左右仆射为宰相。而太宗时,相职便不轻易与人,通常只授予元老重臣,以为寄禄之用。而以身居其他官职之人为宰相,在其官名之后加“参预朝政”、“参知政事”等名以示区别。贞观十七年(643),太宗皇帝以萧瑀为太子太保,李靖为詹事,二人皆加同中书门下三品,即与侍中、中书令相同。从此而后,同中书门下三品便成为了宰相的代名词,即便中书令,侍中,尚书左右仆射,若官名后无中书门下三品,中书门下平章事的,也不是宰相,不可参与政事堂) 这李义府本为当今天子潜宅中人,后又上书天子,废王皇后而立武后,成为武后的心腹大臣,为天子皇后共所宠信。为相期间,广结朋党,卖官鬻爵,权势熏天,妄行不法之事。洛州妇人淳于氏长得很漂亮,陷于狱中,李义府便命令大理寺丞毕正义偷偷把其放出纳之为妾,大理卿段宝玄,怀疑上奏。唐高宗命给事中刘仁轨等人审问,李义府恐怕事情泄露,便逼杀毕正义。唐高宗事后得知也没有追究李义府的罪责。因此李义府十分怨恨刘仁轨,便将其赶出朝堂出任青州刺史。其后唐军征讨百济,刘仁轨受命督海运,船队却遭遇风暴而沉没,李义府乘机派监察御史袁异式审讯此案,企图借机将刘仁轨处死。虽然袁异式替其辩解,认为风暴乃是天数而非人力所能及,但刘仁轨还是被免去官职,以白衣从军。这次渡海,由于百济乱起,海况不明,众人都不肯去,唯有刘仁轨慨然受命,以戴罪之身,为检校带方州刺史的身份带领援兵渡海。 “正则兄!”袁异式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义府貌状温恭,与人语必嬉怡微笑,而褊忌阴贼。身居宰辅,微忤意者,必置之死地而后快。纵然你领兵出海,他也绝不会就此罢休,千万小心!” “袁兄放心!”刘仁轨扯下腰间玉佩,用力掷于地上,摔得粉碎:“我此番出海,便如这玉一般,要么死于贼人锋镝,要么立下盖世大功而还,绝不会让堂堂丈夫之躯受辱于刀笔小吏!” 袁异式见状,心知刘仁轨已经有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心,虽然觉得有些不太吉利,但还是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小弟也只有祝正则兄此番出师,东海波平、破国还乡了!” 泗沘城。 “陈波,这是你的!”王文佐将一匹布和装满铜钱的竹筒递给面前的三韩新兵。 “多谢校尉!”新兵的口音还有些怪异,他用颤抖着手接过铜钱和布,磕了个头退到一旁,让后面的人上前领饷。 “文佐,你真的一文也不留吗?”一旁的柳安压低声音问道。 “我又不是守财奴,留钱干什么!”王文佐笑道:“要人家给你卖命,总得先把安家钱给了吧?再说了,我们这次是踏雪出征,绝无退路的,要么大胜,要么大败,无论是哪样,这些钱布留着都是没用的!” “那你有几成胜算?” “如果百济人有了防备,一成都没有;如果没有防备,有五成!”说到这里,王文佐叹道:“三代为将,道家所忌,兵凶战祸,岂有必胜之理!若是这次我回不来了,便请五郎你请僧人在菩萨面前替我多念几遍经文吧!” 看着好友那张平静如水的脸,柳安胸中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变成了一句:“阿弥陀佛,你们杀敌报国,菩萨必会庇佑的!” “愿如五郎吉言!”王文佐笑道,他回到木桌旁,拿起布和铜钱,递给对面的又一个新兵,又从口袋里摸出一串肉好加了上去:“我记得你媳妇刚刚生了个小子吧?拿去买几只鸡,给媳妇炖了,添点奶水!” 正文 第三十七章 出兵 就这般到了下午,王文佐才把所有出征将士的薪俸全部发完了,又清查了出兵前的甲仗粮秣,确认一切安好后才回到住处,长出了一口气,看着外间阴沉的天空:“骰子已经投下,就看是几点了!” 真岘城城。 “渊盖苏文(高句丽的权臣,实际的掌控者)总算是出兵征讨新罗了!”沙咤相如坐在窗台上,看着外面广场上正在操练的士兵:“常之,你怎么看?” “好事,不管是胜是败,至少可以牵制新罗人,这样我们这边的就轻松了!”黑齿常之站起身来:“唇亡齿寒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不过也不能太指望高句丽人!”沙咤相如跳下窗台:“唐人在辽东那边的压力很大,渊盖苏文能拿出来的兵力也有限,说到底,春天一过,唐军又会来了!” “是呀,我们这边也是如此,明天开春谁知道会不会有唐军渡海而来呢?”黑齿常之叹了口气:“归根结底,要想复国还是得靠我们百济人自己!就拿围攻泗沘城吧,我们还是想的太简单了,先王定都于此已有百余年,城郭府库皆备,花了多少心血?又岂是仓促间就能拿下来的?照我看,就应该先筑夹城隔绝内外,断其粮秣樵采,然后打制器械,待到一切齐全了,再分作数队四面轮番围攻,方能破城!” “不错!”沙咤相如深有感触的点了点头:“不过这么做就不是你我这点实力够了的,恐怕是要左右将军一同前来。” “何止左右将军,照我看丰殿下也要一同来,集大兵与一处!”黑齿常之斩钉截铁的答道:“之所以要先修筑夹城,就是为了这个,就算新罗人出兵来援,我们有夹城为依托,可以隔绝内外,将其各个击破,只要能够恢复旧都,自然人心依附,登基为王,形势就大不一样了。以我百济数十万户百姓,又有倭人、高句丽在外,即便是大唐,隔着大海,也奈何我不得!” “你说的确实是万全之策呀!”沙咤相如叹了口气:“不过眼下左右将军势成水火,而丰殿下态度迷离,要想一心实在是太难了呀!” “无妨,现在距离开春还有几个月,应该事情会有转机!”黑齿常之笑道:“我们能做的就是先把兵给练好了,其他的也只有菩萨能做主了!” 正当黑齿常之和沙咤相如在为祖国未来的命运而忧虑的时候,王文佐的那支小部队正踏雪向真岘城进发。幸运的是,他们出发前两天雪就停了,从渤海吹来的东南风将乌云吹散,出现了冬天难得的太阳,阳光晒化了最上面一层积雪,雪水流入下层,路面变得结实坚硬起来,足以让步卒和牲畜在上面通行,但车辆就行进的速度就慢多了。因此王文佐离开泗沘城三天时间,才走了70里左右,平均一天才走了二十里左右。 “三郎,走的这么慢,啥时候才能到真岘城呀!”崔弘度不解的问道。 “刚募来的新兵,那么急干什么?先找几个村寨让他们练练才好!”王文佐笑道。 “三郎!”崔弘度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这可不是开玩笑的,百济的冬天我也听人说过了,别看现在太阳好好的,说不定到了晚上便狂风大作,雪就下来了。咱们这千把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怎么办?” “那正好!”王文佐笑了起来:“弘度,你该不会以为真岘城城的百济人会蠢到在大晴天也不防备我军的偷袭吧?” “难道你是在等下雪?” “不错!”王文佐指了指天空:“否则这趟出来我最多也就打劫几个村寨便回去了!” 正说话间,前方传来颤抖的号角声,王文佐屏住呼吸,细数号角的次数:一次、两次、便再也没有了。他吐出一口长气,与崔弘度交换了一下眼色——并不是大股的敌人,是个不小的寨子。他对身旁的传骑大声喊道:“告诉后面的队伍,让他们加快脚步,晚上可以不用露营了!” “加快脚步,较快脚步!”传骑在官道上飞驰而过,宏亮的喊声与马蹄声交织在一起,向远方延伸。 “快,走快些!”骡子上的袁飞手中的皮鞭划破新兵们头顶的空气,发出尖锐的声响。人们加快了脚步,马蹄踏在冰面上,溅起飞屑。说实话,对于自己能够这么快适应军官的角色,连袁飞自己都有些惊讶,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他对于呵斥和皮鞭并不陌生,但不同的是当时他是忍受的一方,而现在则是施加的一方。一开始的惶恐不安渐渐被理所当然所替代,现在已经有些欣然自得了。 “队头,这号角声是前头遇到敌军了吗?”副手低声问道,声音有些颤抖。 “不是,你这个蠢货,把训练时候的东西都忘光了?”袁飞低声骂道:“如果哨探遇到敌军,就会让我们停下来,占据高地,把战车连成圆阵!现在没有这个命令,怎么会是遇到敌人?” “对,对,我想起来了!”副手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尴尬的笑容,他羡慕的看了看袁飞:“队头,你还真厉害,这时候都一点都不慌乱!” “你多经历几次就也不慌了!”袁飞露出了骄傲的笑容:“好了,去队尾盯着,别让哪个蠢货掉队了!” “这里就好像三次征辽后的河北!”崔弘度低声道:“遍地邬堡坚壁,不是在准备抢人,就是在防备被人抢!” 王文佐笑了笑,眼前的这座村寨位于一片较为平缓的山坡上,除去靠山的一面,村寨的东、西、南三面山坡都明显有人工切削的痕迹,显然村寨的居民曾经用人力将山坡较为平缓的部分挖去,变成难以通行的峭壁。唯一一条可以通往村落的道路也是七曲八折,还有数道壁垒加以防御,在寨门前竖着一对长竿,上面悬挂着两面旗帜,其中一面是白色,正是百济所尚的军旗,显然这并非一座中立的村寨。 正文 第三十八章 破寨 “虽然用处不大,但我们还是先礼后兵吧!”王文佐笑道,他从护卫手中接过纸笔,写完了一封书信,递给崔弘度:“弘度,麻烦你了!” “多此一举!”崔弘度冷哼了一声,抽出一支羽箭将那信绑在箭杆上,打马来到第一座壁垒前,弯弓将那箭书射了进去,然后便策马回来了。事实证明崔弘度猜的不错,几分钟后从壁垒后丢出一顶唐军的头盔来,上面有十七八个箭孔,即使是文盲,也能明白背后的敌意。 “那就开始吧!”王文佐跳下马:“弘度你沿着路佯攻,法僧你在西面用长梯,多挖土,多用蝎子,少死人,让那些新兵出出汗,见见血!” 随着号角与鼓声,这支小军队开始缓慢的移动了,相比起唐军的老兵来说,这些不久前还是农奴的三韩新兵的动作就要笨拙的多了。他们在军官的呵斥下将一座座“蝎子”从大车上卸下来,然后推到阵前拼装起来,而老兵们着一边穿着盔甲,一边大声嘲讽着那些初上战场的菜鸟。 “看这些家伙的笨样,他们以为这是在自家田头割麦子吗?” “没错呀,你看他们手里拿的不就是打麦子的家伙吗?” “是呀,镰刀,连枷,还有羊角锄,他们这是来种地还是打仗呀!” 嘲讽声就好像箭矢一般落在袁飞的头上,他装作没有听见,指挥着新兵们来到村寨的西坡前——那边是整个村寨地势最低的一部分,虽然山坡很陡峭,但是距离地面的垂直高度只有不到二十米,架上梯子就能爬上去。在袁飞的指挥下,新兵们走到距离突破还有大约八十步远就停下来了,他们先支起长牌,然后就挖起土来,一开始寨子里的人还向这边射箭、投掷石块,但当他们发现敌人只不过是在挖土,就停止射击,开始大声的嘲讽叫骂起来。 “别理会那些混球,别害怕,快干活!”袁飞穿行于行列之中,狠狠的踢那些畏缩的人的屁股,毫不理会不少从头顶飞过的流矢——前有长牌遮挡,身着铁叶甲,他坚信自己命不至于此。 在村寨的另外一侧,通往村寨的道路上,战斗正在激烈的进行。百济人在这条唯一的道路上修建了六道壁垒,每到壁垒都由三米高土垒、一人深的壕沟和木栅栏构成,而且由于道路是经过精心设计的之字形,所以除了当面的壁垒,在侧后高处的守兵也可以向山道上的敌人射箭、投掷标枪和投石,这样进攻方将会同时受到几个方向的火力威胁。而当面唐军则用“蝎子”向壁垒上发射短矛和石弹,当将壁垒上的守兵清理的差不多了,才派出排成龟甲阵的步卒去进攻。也许是因为背后就是家人的缘故,守兵打的极为顽强,不断派出援兵,这样鏖战了一个下午,唐军也就攻占了两座壁垒,受伤的有三十余人,距离村寨还远着呢,而时间已经不早了。 此时袁飞早已依照命令将土坡堆成,并竖起了数十个长牌,由于面前是陡峭的山坡,也无需担心敌人逆袭,新兵三三两两的躲在长牌后面,有的喝水,有的扯着闲话。若不是村寨那边隐隐约约传来的喊杀声,简直就是秋后给自家翻地。就连袁飞本人,也觉得有些怪异:难道王校尉让自己在这边挖土就是为了吸引守兵的注意力? “你的人都休息够了吗?” 袁飞惊讶的转过身来,看到王文佐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身后的士兵们都身着铁甲,斫刀长矛,扛着十余副长梯,他顿时明白了过来,连忙点头道:“都休息够了,听候校尉调遣!” “很好,把火把准备好,法僧,带你的人先登!”王文佐对身后的沈法僧吩咐道。 袁飞应了一声,把新兵从地上叫起来去扛梯子,其余的人将六具“蝎子”推到土坡上,瞄准坡顶的村寨,引而不发。由于是突袭的缘故,就不击鼓吹号了,新兵们扛着梯子,将其竖起,长梯顶部的铁钩深深嵌入土坡,身披重甲的唐军老兵们顿时一拥而上,他们口衔着武器,一手将皮盾顶在头上,一手抓着梯子爬了上去,就好像敏捷的猿猴。村寨这一面为数不多的守卫者这时才意识到这并非是诓骗,而是真正的进攻,他们赶忙一边大声叫喊,一边冲到寨墙上向长梯上的唐兵投掷石块和射箭。 “吹号,‘蝎子’开火,弩手上前!”王文佐沉声道。 号角声响起,几乎是同时,村寨的另一面也响起号角声,仿佛是在回应。“蝎子”发出沉闷的声响,将短矛和石弹以惊人的速度射上墙头,被击中的倒霉蛋发出凄厉的惨叫声从寨墙上摔下来,随即戛然而止。乘着这个间隙,沈法僧第一个登上寨墙,他用皮盾格开刺过来的长矛,斫刀斜劈,对手如稻草人一般倒下,第二个对手被喷出的鲜血吓住了,稍有迟疑,这给了沈法僧机会,他的斫刀第一下砍断对方的手腕,第二击从肩膀至胸骨活活劈开,顿时气绝身亡。他举起染血的斫刀,声若洪钟:“没什么好怕的,这些家伙弱得很!” “上呀,上呀!” 身披重甲的唐军先登沿着长梯鱼贯而入,比起他们身上的鱼鳞铁甲;百济人几乎与赤裸无异,加上守军的绝大部分兵力都已经被吸引到寨子的另外一侧去了。很快他们就清理出来一大段寨墙,越来越多的后继者沿着长梯登了上来,他们开始向四周的房屋投掷短矛、石块和火把,很快烟雾和火光便升了起来,夕阳的光照在烟雾上,仿佛凝固的血浆,呈现出一种特殊的暗红色。 火焰在木柴上跳跃,仿佛一群调皮的精灵,时而盘旋,时而扭动,彼此竟相追逐,朝空中节节攀升,空气也仿佛因高热而液化,在夜色中闪闪发亮。桑丘小心的翻弄着烤架上的猪肉,以免其被烤焦,这是今天的战利品的一部分,胜利是最好的醇酒,火堆旁的每一个人都脸色通红。 正文 第三十九章 分肉 “三郎,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些俘虏?”崔弘度沉声问道。 “还能怎么处置?”沈法僧的右臂中了一箭,已经由大夫处置过了,用白布包裹着,在众人中显得格外显眼,他冷哼了一声:“抗拒王师,又是围而后降,自然是举兵抗命者皆斩,余者分赏将士啦!” 王文佐眉头微皱,目光扫过火堆旁的众人,只见众人神色如常,或进食,或谈笑,并无对沈法僧的提议显示出厌恶或者反对,心知沈法僧所言在众人看来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唐太宗率军征讨高句丽时围攻白岩城,守军势穷而请降,太宗便应允了。大将李绩得知后便领甲士数十人在太宗皇帝马前进谏:“士卒之所以冒矢石,不顾生死而攻城,贪其虏获也。今城垂拔,奈何受其降,孤将士之心?”太宗皇帝向李绩下马谦谢,用自己的财物分赏将士,以补偿将士们的损失,方才受降。可见被围敌城中的财物人口是属于攻城将士的战利品已经是当时军队中不成文的法则,即便是像李世民这样的马上天子,也只能遵循。)自己不过是个校尉,又岂能犯了众怒?只能曲言说服。 “袁飞!你觉得呢?” “啊,我?”在火堆边缘的袁飞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还是第一次参与这种场合,完全没有想到王文佐竟然会问到自己头上。 “不错,俗话说兼听则明,我们都是唐人,唯有你和桑丘是百济人,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沈家郎君说的自然是不错的!”袁飞小心翼翼的看了看王文佐的脸色,他生下来便为人奴仆,察言观色的本事肯定是有的,自然明白王文佐跳过那么多人询问场中地位最低微的自己,肯定是意见与沈法僧相左所以才借自己的嘴巴来说话:“只是小人觉得这村子里的人落得这种下场也蛮可怜的!” “可怜?”沈法僧怒道:“袁飞,你忘记了刚才他们朝你我射了多少箭石、投掷了多少标枪吗?那时候你觉得他们可怜不?” “那时候自然不会觉得,不过现在又觉得了!” “哈哈哈!” 众人都笑了起来,火堆旁的气氛也变得轻松起来。王文佐挥了挥手,示意袁飞坐下,笑道:“诸位,袁飞的话听来可笑,但也未尝没有道理。百济人抗拒王命,我辈征讨乃是大义所在,而现在他们已经弃甲归降,我等再滥杀便不太好了!” “校尉此言差矣!”说话的却是顾慈航,他恨恨的看了袁飞一眼:“这些贼子不过是势穷而降,抗拒王师征伐本就该死,又怎么可以说是滥杀?” 既然有人第一个站了出来,其余人也纷纷表明态度,基本都是站在沈法僧一边,主张将曾经抵抗过的成年男子全部杀掉,剩下的财货妇孺分给将士,理由基本有两个1、惩罚敌人,震慑潜在的抵抗者;2、奖励有功之人。 “诸位!”王文佐喝了口水,语气平静的说:“如果法僧所说的,要将这村寨中曾经抵抗的人全部处死,那恐怕除了女人孩子就没人能活下来了,甚至女人中也有不少要死的,毕竟当时也有女人向我们射箭投石的,不是吗?” “这样更好!”顾慈航答道:“下一个百济人的寨子就会明白对抗王师是什么下场了!” “如果我们有十万大军,那的确不错!”王文佐笑道:“可是现在我们只有不到一千人,泗沘城里有几万人,而百济有七十余万户,你这么做只会让下一个寨子打到最后一个人!” 火堆旁陷入了沉默,只有烤肉时油滴落在火堆上发出的噼啪声,王文佐没有催促,耐心等待,几分钟后崔弘度开口了:“三郎,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可是将士们在围攻时死了人,流了血,他们渴望报复,也希望得到奖赏,如果我们不满足他们的要求,那下一次就没人卖力气了,你说怎么办?” “诛其首恶便是了,报复不一定要死人,活人比死人更有价值!”王文佐笑道:“至于奖赏,如果将其成年男子都杀了,那留下来的妇孺又有什么用呢?别忘了,我们现在孤悬海外,即不能将其出卖,也没法将其当成家奴带回大唐呀!” “那怎么办?”沈法僧抱怨道:“就这么算了?士兵们可不会答应!” “当然不,首领必须处死,他们的家属将被充为官奴,家产也被充公,由其亲人出钱赎回。村里交出二十个孩子给我们当人质,交出全部武器,拆毁所有防御工事,三十个壮丁、一百匹驮马,五百匹布,以及负担我们二十天的全部军需。你们觉得如何?” 火堆旁的人们相互交换眼色,然后一个个点头。最后崔弘度道:“一百匹驮马,五百匹布,他们拿的出这么多东西吗?收缴全部武器,拆掉围墙,我怎么觉得你这比全部杀掉还狠呀!” “我算过了,很困难,但是拿的出!这也是一种惩罚嘛,总比全杀光强,至少下一个百济村寨不会打到最后一个人了!”说到这里,王文佐拍了一下膝盖:“好了,不说这个了!桑丘,肉烤好了吧,快分肉吧!” 新罗山城。 “刘使君,您看那边!”船长指着东北方向的一片阴影:“那就是新罗的山城郡!如果风向不变的话,中午前我们就能到了!” 刘仁轨从船舷处转过身来,面露笑容:“你做的很好,传令下去,船上每个水手皆赏钱百文!” “多谢使君的赏!”那船长赶忙敛衽下拜。刘仁轨点了点头,转过身去。这个船长已经在这片海上讨了三十年的生活了,从一个桨手到今天拥有四条海船的老海狗,他心里清楚刘仁轨已经不再需要自己,便小心的退下,只留下刘仁轨一人。 正文 第四十章 迎接 “总算是安全到了!”刘仁轨转过身来,向来时的路上看去,只见茫茫大海,杳无帆影,他不禁长长的出了口气,直到此时他才觉得自己是安全的。李义府的手虽长,权势虽大,但隔着茫茫大海,恐怕是管不到自己吧。在海那边自己是惶惶不可终日的戴罪之身,而在这边自己就是代表着大唐的上国天使,今上虽然宠幸李义府,却也是英明之主,只要自己能立下大功,就可以洗脱罪名,无需担心会被李义府抓着不放。 船长的判断很准确,距离中午还有半个时辰,巳时三刻左右,刘仁轨的座船就驶入了熊津江,向山城港驶去,荒芜的田园、废弃的村落、露出水面的沉船桅杆,两岸随处可见战争的痕迹。对于这一切刘仁轨并不陌生,年近六旬的他还保有大业武德年间的记忆,只是想不到自己在异国他乡又能亲眼目睹这一切。 “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刘仁轨叹道,原本悲悯的神色渐渐从脸上褪去,露出下面的坚定来。 滚烫的沸水注入陶钵之中,与粉末状的茶混合,变成淡绿色的茶汤,淡淡的雾气从茶钵中泛起,弥漫在静室之内,仿佛仙境。 “嗯!”刘仁轨惬意的吸了一口气,叹道:“想不到在异国他乡,也能品到陆九亲手制的茶汤,当真是不虚此行呀!” “请!”坐在刘仁轨对面的耆年文士指了指刘仁轨面前的茶汤:“我也是想不到竟然能在这里见到正则兄你,洛阳一别,算来有十二年了吧?” “是呀!那是你我还是体力克壮志方刚,如今却都已经两鬓斑白,衰朽不堪了!”刘仁轨喝了口茶汤:“岁月催人老呀!” “是吗?”陆九笑了起来:“照我看正则兄两鬓斑白不假,壮心却是不逊于少年,否则又怎么会在耳顺之年来这海东之地呢?” 被老友揭穿了底,刘仁轨也不着恼,他放下茶碗,笑道:“还是瞒不过你。不错,我此番来的确是想有一番作为的。陆九,王文度死后,这边的形势如何?金春秋(新罗王,亲唐派)为何不依照盟约出兵进击,救援泗沘城?” “正则兄你有所不知,金春秋确实有出兵,但他是先攻百济南部的尔礼城,待将其周围二十余城皆取下后,才转兵去救泗沘城,但途中遭遇百济鬼室福信,激战之后死伤千余人便退兵了!” “还有为何先攻尔扎城再去救泗沘?”刘仁轨脸色变得难看起来:“金春秋这厮难道忘记了当初是谁三番五次哀求大唐出兵征讨百济的?我大唐与百济本来可是无冤无仇的!” “那尔扎城周围本是新罗故地,百济人十余年前攻取后在当地筑城坚守,灭百济后天子将其划给新罗。对于金春秋来说,自然是先去收复故地再来救泗沘。” “也罢,那为何死伤千余人就退兵了!” “这倒也不能怪他,金春秋眼下重病在身,已经卧床不起好些时日了,现在新罗国中大权掌握在金庾信手中,此人才兼文武,又是金春秋的姻亲,在国中名望极高。他以国主有恙,国中不稳为由不肯出兵,谁也没有办法!” “笑话,国主有恙就不打仗了?”刘仁轨冷笑了一声:“那要是百济兵来了,那金春秋也能说自己生病让其退兵吗?分明是推托之辞!陆九,你明日替我安排,我要面见那金春秋,借兵征讨百济!” 作为上国的使臣,刘仁轨面见新罗国主的请求很快得到了应允,并派来由“花郎”(新罗古代青年贵族团体,锻炼武艺,灌输封建道义,同时还会学习乐器、绘画、诗歌等)组成的卫队迎接。 “上国天使请!”向刘仁轨躬身行礼的是个漂亮的青年,皮肤白皙,身材匀称,浓密的黑发上是一顶束发金冠,代表着他的高贵身份。 “有劳了!”在来人面前,虽然刘仁轨以上国使者自居,但也不敢太过倨傲,毕竟请他上车的不是别人,却是金法敏——新罗国太子。虽然金春秋有好几个儿子,有一个还在大唐,但每个人都知道金法敏才是真正的继承人——他的妻子是金庾信的女儿。刘仁轨在长安时也曾经听说过他的名声,“姿表英特,聪明多智略”,曾经出使过大唐,高宗皇帝还授予过官职,如今看来,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新罗王派他来亲自迎接,从情理礼节上已经无可挑剔。 “家父听说天使前来,本欲亲自前来迎接,只是重病在身!所以由外臣代为迎接,还请天使海涵!”金法敏并没有与刘仁轨同登一车,而是乘马持鞭并行,仿佛护卫一般。 “殿下言重了!”刘仁轨的目光扫过随行的护卫,所有人仿佛都是一个模子铸造出来的——英俊、矫健、骁勇,这些应该就是新罗的“花郎”了吧,他想了想,随口问道:“殿下,这些便是贵国的花郎了吧?” “正是!” “好,好,果然都是矫健英俊的好男儿,在我大唐也不多!”刘仁轨赞了句,突然话锋一转:“可惜呀,这等好男儿不在沙场杀贼,却用来给老夫为锦障,不免有些可惜了!” “天使谬赞了!”金法敏是何等机敏之人,如何听不出刘仁轨话中有话,却只装作没有听出来:“海东小国,如何及得上上国虎贲!” “殿下这话可就差了!”刘仁轨笑道:“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忠良勇健之士又岂只生在中土?殿下,老夫记得令弟便在我大唐为天子宿卫,只是姓名却一时想不起了,是叫——?”刘仁轨轻敲脑门,一副临时想不起来的样子。 “舍弟汉名叫金仁问 、字仁寿!”金法敏虽明知刘仁轨是在做戏,但也只得装作不知。 “对,对,就是仁寿大将军,瞧我这记性!”刘仁轨翘起了大拇指:“令弟当真是文武双全,不但弓马娴熟,而且涉猎百学,还善隶书。长安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王公贵戚无不引以为至交,即便是圣人、天后也时常谈起,以为令弟乃当世少有之俊才。上次圣人行幸万年宫,随扈48名重臣之中唯有令弟一人非我大唐人氏,实在是圣眷非浅呀!” 正文 第四十一章 兄弟 金法敏虽然明知道刘仁轨这番话用意颇深,但心中还是不由得生出一股异样来。原来金法敏之父金春秋乃是新罗不世出的英才,他本为王室旁枝,依照当时新罗的骨品制,只是“真骨”(即第二等级),并无权继承王位。但此人不但才略出众,而且心胸宽广,格局极大,在花郎徒时便与金庾信等人结好,其后又屡立功勋,乘着新罗王室内乱,逐渐控制了朝政。 当时朝鲜半岛处于三国纷争的局面,新罗在控制了汉江流域后,高句丽与百济已经不再接壤,于是无形之中新罗就成为了百济与高句丽共同的敌人,加上新罗曾经吞并日本大和王朝在朝鲜半岛的据点任那。于是百济便逐渐与高句丽与大和交好,形成了一个以百济国为核心的反新罗包围网,新罗隐然有亡国灭种之忧。 因此金春秋便于公元648年携子金仁问出使大唐,以百济阻挡新罗朝贡大唐为借口,恳请大唐出兵征讨百济,次年金春秋回国时,留下金仁问为天子宿卫(即人质),回国后全面推行唐制,在外交上全面倒向大唐,数年后新罗真德女王去世,具有王位继承权的“圣骨”已经无人,金春秋也顺理成章的登基为王。 而这些年金仁问往返于新罗与大唐之间,最终促成了公元660年唐出动十万大军渡海伐百济,一举消灭了百济这个百年宿敌,从根本上瓦解了反新罗包围网。对于新罗国上下,第一大功臣是制定联唐灭百济这一宏伟战略的金春秋,功劳第二的便是这一战略的具体执行者金仁问。如今金春秋久病卧床不起,大位距离金法敏只有一步之遥,突然听到唐人使臣拼命夸奖自己那个功勋卓著,文武双全的弟弟,金法敏心中的滋味当真是不足为外人道之。他思忖了片刻,挤出了一句话来:“天恩深重,舍弟杀身难报!” “呵呵呵!”刘仁轨笑了起来:“也不瞒殿下,在下此番来是给令弟打前站的,临行前天子曾下口诏,若是明年还不能平定百济乱贼,便以令弟为神丘道行军大总管,统领大唐、新罗二国之兵,镇抚海东之事!” 听到刘仁轨这番话,金法敏脸色大变,也难怪他如此惊骇,原来上次唐军渡海灭百济,担任神丘道行军大总管的便是苏定方,而副总管便是金仁问。当初出兵前金庾信就曾叮嘱过自己:金仁问虽然是骨肉兄弟,但在唐国已经十余年,心意难测。要提防唐军灭百济之后,立金仁问为傀儡,反手把新罗也给灭了来个假道伐虢,一石二鸟。果然唐军灭百济后,便与新罗军起了冲突,若非随后百济形势不稳,苏定方又急着回国指挥对高句丽的战事,只怕两边就打起来了。 金法敏外表恭顺,内实戒备,好不容易才应付过去。而如果刘仁轨所言属实,那他虽为兄长,继承顺位在金仁问之前,但金春秋继位本来凭的就不是血统礼法,而是结好大唐改革内政的功绩,而若论功绩,金法敏拍马都追不上金仁问,弟弟又有大唐这样的强力外援。这般看来,即便有金庾信这种大佬支持,这场兄弟之争最后的胜利者也多半是金仁问。 “天使所有不知,在下虽在海东,但对上国的一番拳拳之心,却也不亚于舍弟!” “那殿下的意思是?” “天使请放心,我一定会全力在父王、大将军面前劝说,促成出兵平百济之乱之事的!”金法敏拍着自己胸脯,沉声道。 “那就有劳殿下了!”刘仁轨笑道。 新罗京城金城(今韩国庆尚北道庆州市)。 “父王现在如何,我要立刻见他!”金法敏将缰绳和马鞭交给侍卫,向王宫总管问道。 “陛下刚刚吃了药,正在休息!”总管恭谨的低下头:“大将军吩咐,您一回来就让我带您去他那儿!” “好!”金法敏在总管的引领下登上阶梯,穿过庭院,四边都是坚固的花岗岩墙壁,上面是华丽繁复的壁画,那是描绘新罗历代“花郎”们的英勇事迹的,在内门的右侧工匠们正在描绘的正是金仁问正率领军队踏入泗沘城门的画像,这让金法敏下意识的加快了脚步。 “大将军就在上面!”总管在螺旋楼梯前停下脚步。上面便是王宫最高的一层,在那儿的阳台上金春秋可以将自己的王宫、京城乃至城外山顶历代新罗国王的陵墓尽收眼底,这也是金春秋最喜欢的地方。当他生病之后,就将自己的床搬到了上面,每当天气好的时候,他就会让侍从把自己的床搬到阳台上,晒晒太阳,观看风景。 “岳父!”金法敏向书桌后的老人躬身道。 “你回来了!”金庾信从书桌后站起身来,张开了自己的双臂,迎了上来,年轻的时候他高大魁梧,现在虽然已是暮年,但腰杆依旧停的笔直,就像门旁兵器架上的长枪。 “怎么样?唐国的使臣好打交道?”金庾信与自己的女婿拥抱了一下,松开手问道:“这次又勒索什么贿赂了?” “没有!”金法敏摇了摇头:“不过更麻烦,他催促我们出兵征讨百济,救援泗沘城中的唐军!如果我们拒绝,唐国就会派金仁问来指挥两国军队,征讨百济!” “哈哈哈哈!” 金庾信一愣,旋即笑了起来,宏亮的笑声在走廊中回荡,几分钟后他才停了下来:“这个唐国使臣还挺会虚张声势的嘛!” “虚张声势?您是说他在撒谎?” “不一定是他在撒谎,也有可能是唐国天子的计谋!”金庾信笑道:“唐国天子是绝不会派金仁问这样一个异国人来指挥本国军队的!” “可是唐国明明军中有不少番将呀?” “那不一样!那些番将要么本国已经被唐国吞并,要么就是指挥与本国无关的战事,金仁问可不是这样?” “那,那如果父王驾崩之后,唐国天子会不会借机立他为新罗王呢?” 听到这里,金庾信总算明白了为何素来沉稳的女婿今天为何这么沉不住气,原来是关心则乱。他思忖了片刻,点了点头:“这倒也是,仁问在唐国天子手中的确是一件可以致我等死命的利器,不可不防!这样吧,你待会进去后,就对陛下说仁寿在外奔走十余年,功勋卓著,你于心不忍,请求让他回新罗,你去唐国做人质!” “啊?这可以吗?”金法敏愣住了。 “当然可以!”金庾信拍了拍胸脯,笑道:“有我在你还有可什么担心的?” 房门被推开了,金春秋的床被移到了床边,正倚在靠垫上看窗外的景色。年轻时曾经做过风月主(花郎的首领)的他身材高大,然而如今的他却似乎有些萎缩,全身的肌肉都融进了骨头里,脸颊削瘦,眼窝深陷,雪白的头发和胡子连成了一团,听到门开的声音,他转过头来,露出颤巍巍的笑容,细微的声音充满着痛苦:“你回来了?来,看看外边的景色,真美呀!”他摸索着想要握住儿子的手:“唐国的使臣怎么样……” 金法敏双膝跪下,握住父亲的手,这手从前很大,很有力,而如今却只剩下一把骨头,皮肤松垮垮的包裹着骨头,松软无力:“唐国使臣要我们出兵征讨百济!” “呵呵!”金春秋笑了两声,就好像一只干瘪的箱子:“这些唐人总是这么着急,这么傲慢,就好像当初的隋人一样,看来他们没有从前人的失败中学到什么,上天会把灾祸降在他们头上的,那就是我们的机会,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告诉他不久前我们已经出兵了,但打了败仗,您也生病了,高句丽人和倭人的活动也很频繁,所以暂时我方无力出兵。” “很好,你回答的很好!” “但是唐国使臣说如果我国不肯立刻出兵,那就要让二弟来指挥唐国和我国的兵马,进攻百济!” “什么?” 金法敏立刻感觉到父亲手指紧紧的抓住了自己的手,从外表根本无法看出这样一个枯瘦的老人还有这样的力气。 “唐人这是利用仁问来胁迫我们!”金庾信沉声道:“毕竟他也是你的儿子,也能继承新罗的王位!” “也是我的儿子!”金春秋喃喃自语,眼神有点飘忽。 “唐人总是这样,外示宽仁,而内怀无餍之欲!眼下他们催促我们出兵,却是一石二鸟之计,一来可以弹压百济的叛军,二来也可以消耗新罗的实力,以备将来!” “可毕竟我新罗上下皆已认唐国为主,如今他下令我出兵,彼顺我逆,如何应对?” “犬畏其主,而主踏其脚则啮之!况唐国与我新罗?”金庾信说到这里,向一旁的金法敏使了个眼色,金法敏赶忙跪倒在地,大声道:“父王,二弟这十余年来奔走于唐与新罗之间,于新罗有大功。孩儿愿前往唐国,以身替二弟为质。若唐人相逼,孩儿自杀便是,决不为新罗之害!” “法敏,你出去把几位“真骨”重臣都请来,我有话要与他们说!” 大门刚在金法敏的背后合拢,金春秋就痛苦的蜷缩起来,惨叫道:“庾信,有猫在我的肚子里,用爪子抓我,日夜不停,这些畜生的爪子可真利呀,我的肠子都被它们抓碎了!这难道就是佛经里说的现世报吗?” “春秋,春秋,你莫要多想了!”没有第三者在场,金庾信也直呼老友的名字:“当初那些事情多半是我做的,若有报应也应该先落到我身上才是!” “不,不!”金春秋反手抓住老友的右手:“千万不可,我死后国中必然不稳,法敏他到底还年轻,外又有倭国、百济余党、高句丽和唐人虎视眈眈,若没有你镇守,只怕祖宗留下来数百年的基业会毁于一旦。佛祖在上,若有罪孽请尽归于弟子春秋一人,不可及于旁人,弟子宁可落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也心甘情愿!” 原来当初金春秋金庾信二人为了控制朝政,对许多政敌下了黑手,尤其是有资格继承王位的“圣骨”家族,即朴、昔、金三家王族的大宗都彻底断绝,是以真德女王死后,只有“真骨”资格的金春秋才能登基为王。这些事情在金春秋身强力壮的时候自然没什么,但眼下他痛苦难忍,性命危在旦夕之时,这些亏心之事,往日里读过的佛经也涌上心头。只是此人不愧为新罗不世出的英杰,哪怕已经疼的昏天黑地,内心深处那股执念还在。 此时金法敏已经带着数人进来,都是新罗国中的重臣,金春秋强忍住腹部的剧痛,在儿子的帮助下坐起身来:“诸位,寡人请你们今日来是为了做个见证。唐人派来使节,要我新罗出兵协助其弹压百济叛军,以我儿法敏领花郎徒及其随众前往!” “遵旨!”众人齐声应道,这里金春秋是玩了个小花样,那花郎虽然是新罗青年贵族的精华,但其人数并不多,算上其随从也不过两三千人,耗用的国力不多,但唐人也无法指责新罗人不出力。 “法敏,你将我的宝剑取来!” “是,父王!”金法敏绕过金春秋的床,将挂在墙上的那柄宝剑取下,回到父亲身旁跪下,将宝剑双手举过头顶,金春秋却不伸手去接:“谁让你给我了,把宝剑给你岳父!” “诸位!今日我便立法敏为太子,若有人敢在我死后争夺王位的,无论是谁都是逆国叛贼!庾信!” “臣在!”金庾信在床前跪下。 “你与寡人相交数十年,虽非一母同胞但与兄弟无异,在寡人心中一直是以兄长视之!寡人死后,诸子皆托付与你,若有悖乱叛逆者,便以那宝剑诛之!”说到这里,金春秋话语已经是森寒入骨。室内众人都已经明白金春秋这番话表面上针对的是次子金仁问,实际上却是说给自己听的,金仁问若想在父亲死后争夺王位,首要之事便是在国中争取支持者,而金春秋把宝剑给金庾信,表面上是授权给金庾信杀金仁问;实际上却是告诉在场的众人只要你们敢于掺和,就是死路一条。毕竟金庾信的手段众人都是知道的,既然连金仁问都可以杀,杀其他人更是如割草一般。 正文 第四十二章 生俘 当众人离开,金春秋就好像被抽掉房梁的屋子,彻底垮了下来,他瘫软在床上,两眼呆呆的看着天花板,口中喃喃自语。金法敏侧耳细听,依稀可以听到父亲低声道:“仁寿,仁寿,爹爹对不起你呀!” 桌子上放着可乐、炸鸡翅、洒满西红柿酱的薯条,双手抓住手机一心一意的开黑,不时低下头吸一口可乐,把炸鸡翅含入口中,大口咀嚼最后吐出两根骨头。 “文佐,文佐!你又在偷偷打游戏了!” 门外传来的叫喊声让青年惊惶的丢下手机,却不小心将可乐弄倒了,撒的满桌都是。 “该死的,为什么不让我把这一局黑完再醒过来呢?”王文佐沮丧的睁开眼睛,屋内昏暗,床板死硬,暗淡的晨光透过窗户的缝隙,又是一个苦寒天。炸鸡、可乐、沾满西红柿酱的薯条还有电子游戏都化为泡影,唯有寒冷、劳苦和战争。他打了个寒颤,决定再钻进被窝里睡个回笼觉,顺便看看是否能够把前面的梦继续做下去。 砰砰砰! 传来敲门声,王文佐猛地从被窝里坐起身来,大声喊道:“什么事?” “主人,已经是早饭的时间了,还有,探子回来了,有军情!”是桑丘的声音。 早饭可以不吃,但军情不等人。王文佐沮丧的跳下床,拿起长袍穿上,一边问道:“早上有什么吃的?” “胡饼,煮蛋!”桑丘听到里面的动静,推开门一边帮王文佐穿戴,一边笑道:“主人,您的运气不错,这恐怕是这个寨子最后几个鸡蛋了,生蛋的母鸡已经被拔了毛,串在铁叉上烤呢!” “鸡吃完了?看来我们又要挪屁股了?”王文佐一边整理腰带,一边笑道,这已经是他们出兵以来占领的第五个寨子了,胜利是如此的甘美,哪怕是对菜鸡的胜利。王文佐的这支小军队里每个士兵都吃的膘肥体壮,有厚实的衣物御寒,腰包里都有或多或少的战利品,哪怕是最底层的辅兵也有一匹骡子代步。在这些战斗,或者说劫掠的过程中,那些新兵们学会了服从命令,锻炼了体魄和使用武器的技巧,最重要的是他们开始相信自己是强者,相对于敌人处于优势,这才是古今中外强大军队唯一的共性。 “哨探俘虏了一个百济人的信使!”桑丘道。 “哦?”王文佐停止整理皮带:“俘虏在哪里?” “在后面仓库里!崔郎君让我来请您过去!” “好,你把早餐也送过去!” 仓库。 当卫兵把俘虏带进来的时候,他的双手被麻绳捆绑着,脖子上是一根套索,套索的另一端在崔弘度手中,而这个俘虏只穿着一件及膝的短衫,四肢裸露在寒风中,王文佐皱了皱眉头,低声道:“也许应该让这家伙留着他的外套,外面可是在下雪!” “没事,这有助于他回忆!”崔弘度满不在乎的笑道,他用力扯了一下那根套索,俘虏呜咽起来,套索勒的他喘不过气,然后松开套索问道:“说,你的任务是什么?” 俘虏大张着嘴,吞入宝贵的氧气,眼睛里露出仇恨的光,王文佐摇了摇头,示意部下把套索取下来,丢一件披风过去,那俘虏赶忙将披风裹在身上,几分钟后惨白的脸色才有了几分血色。 “我与你素不相识,只要你说实话,我也没有兴趣折磨你!”王文佐放慢自己的语速,给桑丘留下翻译的间隙,他走到俘虏身前,用手指捅了捅对方的胸口:“但不要以为自己可以熬过去,我的手下都是些狠角色,有必要的话,他们会把你的心挖出来!” 俘虏看着王文佐的眼睛,仿佛是在确认方才话语的真伪,片刻后他点了点头:“如果我说出来,你们会怎么处置我?” “把你关起来,等到确认你没撒谎,就放你走!” “好,不过可以先给我点热乎的吗?我已经快冻僵了!”俘虏祈求道。 王文佐回到桌子旁,拿过自己的杯子递了过去,俘虏接过杯子,凑到嘴边,两大口灌了进去,王文佐接过空杯子问道:“再来点?” 俘虏感激的点了点头,第二杯的时候他的动作就迟缓多了,他看了看四周的众人,低声道:“唐国有使臣来了,催逼新罗人出兵!” “什么?”桑丘翻译的七七八八,让王文佐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再说一遍,是什么情况?” “是这么回事,一个月前新罗人曾经进攻过一次,但被鬼室大将军击败了,死了几千人。但前几天新罗人又开始调动了,按照细作的消息是唐国天子派使臣来新罗,命令新罗人征讨百济,救援被围在泗沘城中的唐军。因此鬼室大将军派我传令给道琛将军,让他出兵周留,合兵一处!” 尽管桑丘翻译的坑坑巴巴,但众人这次都听清楚了,最年轻的顾慈航耐不住性子,大声喊道:“太好了,长安果然没有把我们忘了!” “是呀,有天使传旨,新罗人总不敢推诿了吧!” “菩萨保佑,我们总算不用埋骨在这异国他乡了!” 屋子里人人雀跃,王文佐是唯一冷静的人,他思忖了片刻,问道:“还有别的消息吗?” “没了!就这件事情!”俘虏摇了摇头。 王文佐挥了挥手,示意将俘虏带下去,渐渐的众人的兴奋头过去了,沈法僧笑道:“三郎,还是先把这个人送回泗沘城?” “先不忙,孤证不立!”王文佐摆了摆手:“谁也不知道这个人说的是真是假!” “真假自有上头判断,这用不着我们操心,只要把人押回去,就是大功一件!”崔弘度答道,他发现王文佐的态度有点奇怪:“怎么了,三郎你还有更好的办法?” 王文佐抬起头,目光炯炯的看着崔弘度:“不,我没有!” “既然是这样,那就尽快把这个人送回去吧?” 正文 第四十三章 情报 王文佐终于点了头,屋内的气氛变得活络了起来,每个人脸上都浮现出轻松的笑容,是呀,身在异国他乡,还有什么能比故国的消息更让人开心呢?但王文佐是唯一的例外,毕竟他与故国之间相隔的不是黄海,而是数千年的光阴,长安天子与他是没有那种特殊威力的。 “主人!” “什么事?”王文佐抬起头,看到桑丘关切的眼神。 “您的早饭已经冷了,要拿去热下吗?” 王文佐低头,桌子上的胡饼和煮蛋已经冰凉,盘子上凝结着白色的油脂。他摇了摇头:“我没有胃口,你吃掉吧!” 桑丘高兴的连连点头,王文佐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出门外,迎面而来的寒风让他打了个寒颤,突然他停下脚步:“这家伙被俘的时候是骑马还是徒步?” “我不知道!” “去搞清楚,马上!算了,如果有马,给我牵过来!” 当地窖的门被关上,高岩这才吐出一口长气,方才的审问给他很大的压力,但他还是蒙混过关了。他其实带有两个口信:第一个是他供认出的唐国使臣催逼新罗人进兵,而第二个则是传令周围的十几个村寨集中兵力围攻这一小股唐军。他只说出了第一个,而隐瞒了第二个,因为同时派出的信使不止他一个,即便他被俘通知照样会到位,而这些唐人只得知第一个消息就会有误以为百济人将会调兵增援周留城,而削弱对泗沘城这边的压力,从而放松警惕,这对接下来的行动是非常有利的。 嘭! 地窖门被猛地推开了,高岩慌张的抬起头来,只见王文佐阴沉着脸走了进来,桑丘紧随其后。 “你是从哪里来?” “从周留城来!” “中途有经过其他地方吗?” “没有,军情紧急,不敢耽搁!小人这一路未曾离鞍!” “你撒谎!”王文佐宏亮的声音在地窖里回荡,震的高岩耳朵嗡嗡作响:“你根本不是从周留城来的!” 高岩强自按奈下心中的惊恐:“没,小人说的都是实话,确实是从周留城一路来的!” “我刚刚去看了你的坐骑了,马肥的很,你若是从周留城一路赶来,少说也跑了几百里雪路,马膘肯定掉的差不多了,马怎么会这么肥?” “这个——”高岩心中咯噔一响,顿时结巴了起来,正如王文佐说的,马其实是一种极为娇贵的牲口,平时吃干草还好,若是战时就要喂精料——豆类、粮食甚至鸡蛋,吃的比人还要好。而且长途行军就会掉膘,若是不让其休息喂养精料,就会累死。如果自己像说的那样是从周留城一路冒雪而来,中途又未曾换马,那坐骑肯定瘦的很。自己方才编谎话的时候,未曾想到这点,却被对方揭穿了。 “其实小人途中是有换马的——” 王文佐已经懒得在听了,他向桑丘做了个手势,便转身出去了。桑丘走到高岩面前,露出了狰狞的笑容:“狗贼,你竟然敢在我家郎君面前撒谎,好,今日一定要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三郎,你是说那家伙是在撒谎?”崔弘度的脸色有些难看。 “嗯,我刚刚已经看过那家伙骑的马了,马的膘很肥,如果是从周留城过来的,马肯定已经瘦的很了!” “百济狗贼!”顾慈航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上面的碗筷跳了起来:“空欢喜一场!” “顾七莫恼,照我看朝廷有使臣来新罗这消息应该是真的?” “为何这么说?”顾慈航又惊又喜的问道。 “很简单?你们想想,朝廷有使臣来新罗可是大事,是瞒不了多久的,说不定我们从其他渠道已经得了消息,如果他在这件事情上撒谎,也太容易被拆穿了。若是换了我,要么在其他旁枝末节上撒谎,要么隐瞒部分事实,却不会在这件事情上说假话!” “不错!” “三郎说的是!” 王文佐的分析顿时引起了一片赞同声,屋内的气氛顿时活络了起来,显然对于这些人来说,母国的使臣是唯一的指望了。 “这厮故意哄骗我们,着实可恨,且让我去好好拷打一番,让他晓得我们的厉害!”元骜烈大声道,他祖上本是北魏宗室,高齐篡魏时屠杀宗室,其先祖隐姓埋名逃到了易州,北周灭齐后才改回原姓,为人最是悍勇鲁莽。 “我已经让桑丘去拷问了,元十三你手太重,把人打死了就麻烦了!”王文佐沉声道:“眼下最要紧的是搞清楚这厮到底隐瞒了什么,我有一种预感,我们现在正处于危险之中,元十三、顾七你们两个各带十个骑兵,一个向西、一个向南,出去四十里,看看周围有没有动静!” 元骜烈与顾慈航交换了一下眼色,齐声道:“遵命!” “下一个!” 厨子用大木勺敲打着饭桶,对着队伍大声喊道。 队伍很长,仅仅目光所及之处就不下三百人,后面还有更多人,而这样的队伍一共有五条。黑齿常之不禁回想起小时候父亲和自己说过的一句话:“有多少双手,就有多少张嘴!”,是呀,身为一个将军踏上战场之前首先要考虑的不是如何击败敌人,而是怎么填饱手下的那一张张嘴,否则在被敌人打败之前,就会被身后的无数张嘴吞噬。 在得到周留城派来的求援信之后,黑齿常之就下定决心发动这次军事行动,解决掉那只一直在背后叮咬的小跳蚤。唐国使臣的出现给他带来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百济形势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是变好还是变坏呢?他不知道,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己所能。 “常之,什么时候出发?”沙咤相如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明天早上,如果天气不错的话!”黑齿常之看了看窗外阴沉的天空:“时间很宝贵!” “应该说粮食很宝贵!”沙咤相如冷哼了一声,向窗外正在进餐的人群抬了抬下巴:“这么吃下去,我们的粮仓就要见底了!” 黑齿常之笑了笑,没有说话,沙咤相如说出了他想说而又没有说出口的,是呀,战争很可怕,但饥荒却更可怕,相比起活活饿死,死于刀剑之下已经可以说是一种幸福了。 正文 第四十三章 踏雪 “常之,你有没有听说过!”沙咤相如压低了嗓门:“一个风声,关于左右将军的!” “什么风声?” “福信公这次求援,其实是想把道琛法师引到周留城,然后杀了他,吞并他的军队!” 黑齿常之深深的看了好友一眼,沉默了半响,然后道:“福信公应该不会如此不智吧?” “这也不能说不智吧!”沙咤相如意味深长的笑道:“力分则弱嘛!总比眼下两强并立,互不服气好吧?” “唐人乃当世大国,当初渡海而来,两战两胜直逼都城,先王自缚而降,其国力之盛,兵势之强,非人力所能及。之所以能有今日这番局面,还不是因为因为唐人多行诛杀,不施仁德,人心思故罢了!但人心易散而难聚,道琛法师有首义之功,若无罪而被杀,又有何人不可杀?不能杀?人心一散,就算是韩白复生,孙吴再世恐怕也束手无策了,何况福信公?” “你说的也有道理!”沙咤相如笑道:“不过这就并非你我能够置喙得了!” “是呀!”黑齿常之叹了口气:“所以在回师之前,我想给唐军一点颜色看看,至少让他们知晓我百济并非无人!”说到这里,他向窗外望去,双目闪过一丝寒光。 细密的雪粒打在王文佐的脸上,火辣辣的疼,他踢了踢马腹,驱使坐骑越过前面干涸的溪流,回头看着行进间的军队。在风雪中,士兵们扯紧斗篷的兜帽,雪落在他们头和肩膀上,白茫茫的一片,就仿佛道路两旁的田地。王文佐相信绝大部分人都在思念着村子里的炉火、茅屋和热乎的饭菜,而现在他们只有寒风、雪和冰冷的干粮。 “三郎,雪越下越大了!”元骜烈凑近了道。 “这是好事,这样敌人就不会有防备!” “可如果情报有误呢?如果那家伙在撒谎,敌军的存粮不在——” “没有什么如果!”王文佐的声音就好像雪一般冷:“在行军和战斗中我是你们的军主,而你是我的部下,你必须无条件的服从我的命令,回到你的部下那儿去!” 元骜烈张了张嘴,但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他调转马头向队伍的后方跑去。王文佐看了一眼朋友的背影,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温情,但转眼就消失了,用力抽了一下马鞭,高声道:“传令下去,加快行军速度,天黑前必须赶到柴川栅!” 柴川栅,次日上午。 山丘自柴川边的浅滩陡然升起,孤立而又突兀,数里之外就能看到土丘坡上的柴川栅,由于山丘好像一只攥紧的拳头,所以当地人又称其为拳头城。这个绰号还真的名副其实,王文佐心中暗想,整座土丘屹立于河川和杂木林间,洁白的雪坡上依稀可见棕色的乱石。 “百济人的军粮就囤积在这里吗?”王文佐指着远处的城寨问道。 高岩抬起头,他的右眼肿的只剩下一条缝,那是拷打后留下的痕迹,他点了点头,瓮声瓮气的答道:“是的,这一带的村寨中,除了真岘城城,这里的存粮就最多了,至少有两三万石,都是最近调配来为出兵准备的!” “很好,如果你没有撒谎,我会重重赏你的!”王文佐挥了挥手,让人把高岩押下去,对众人道:“这里很冷,太阳下山后会更冷,我希望天黑前能够到敌人的寨里烤火!” 号角声响起,柴川栅因之而沸腾,由于占据方圆十几里的制高点的缘故,几乎在王文佐发出命令的同时,柴川栅的瞭望哨就发现了这群不速之客,他们吹响号角,男人们拿起武器,登上围墙,凝视着正在缓慢靠近的敌人,吐出的空气凝结成一片片白雾,一时间连北风都停止呼啸。女人和老人们侧耳倾听,有婴儿大声啼哭,旋即便被母亲的**堵住嘴,刹那间,似乎整个柴川寨都屏住呼吸,恐惧着即将到来的答案。 “桑丘,你去告诉他们我们的身份!” “是!”桑丘应了一声,策马跑到距离寨墙一箭之地,勒住了坐骑,大声喊道:“我等是大唐王师,尔等快开门迎降,便可保家小平安。否则破栅之日,鸡犬不留,那时就后悔莫及了!” 桑丘宏亮的声音震动着空气,他的坐骑打着响鼻,用马蹄凿地,溅起层层雪粉,突然,从寨墙上射来一箭,落在距离桑丘不过数步远的雪地上,大半没入雪中,随即寨墙上有人高声喊叫。王文佐皱了皱眉头,向一旁的袁飞问道:“他们在喊什么?” “他们说这里是百济之地,非唐人之地,不过如果你们死了,会给你们一块——”说到这里,袁飞不敢再说下去,低下头去。 “给我们一块葬身之地?”王文佐笑了起来,他看了看周围的部属,笑道:“口气倒是硬的很,好,破栅之后将那喊话者押到我这里来,我倒要看看是这块地里埋得是谁!” “是!”众人齐声应道。 唐军围攻村寨的经验已经十分丰富了,他们并没有贸然进攻,而是将大车推到距离柴川寨西门大约四百米左右的位置,将大车用铁链串联起来,竖起长牌,形成了一道简易的矮墙,同时在后面砍柴烧水,让士兵们烤火,喂牲口,轮流就着热水吃干粮。 “这些唐人也未免太嚣张了吧,竟然就在只有两箭之地外立寨!”柴川栅守官苗辅看着河边升起的道道炊烟,脸上交织着疑惑与愤怒。 “拖延时间对我们有利!”副将沸流低声道:“天上在下雪,而我们在寨子里,他们却是在野地——” “不,不能允许他们就这么休息!”苗辅转过身来:“你带两百步骑从东门出去,绕到他们的背面,然后来个前后夹击!”说到这里,他双掌猛地一合,发出清脆的声响。 王文佐将半根马肠烤了个半熟,就用胡饼卷了,塞进口中大嚼,火焰映照在他的胸甲,仿佛一个个跳动的精灵。突然,一声凄厉的鸣镝声传来,旋即便是一阵喊杀声,惊起一片飞鸟。王文佐把手中剩下的那点胡饼丢入火堆中,跳了起来:“好,果然截住了!” 正文 第四十五章 围攻 原来王文佐大模大样的带着车队在柴川栅门前两箭之地烤火进食,又派人叫阵,故示骄狂,为的就是引诱百济人出来袭击自己。不过百济人把那么多存粮放在柴川栅,那么守将肯定不是无谋之辈,所以王文佐估计敌将不会简单的从正面进攻。所以他昨天抵达后并未靠近扎营,而是在勘察了柴川栅周围地形后,派崔弘度于拂晓时分领一百弩手,五十骑兵隐藏在通往唐军立营的河滩地必经之路旁的一片杂木林中,天亮后才带着主力大摇大摆的来到柴川栅前,将大车列为一排,以为壁垒,而背后全无防备,让士卒们在百济人的眼皮底下烤火进食。果然苗辅中了他的圈套,让副将带两百步骑绕到唐军的背后,想要来个前后夹击,却不想迂回的那两百人踏入了王文佐事先设好的圈套,箭矢如雨落下,尸体成排倒下,铁骑冲出树林,百济人溃不成军。 “该死的唐人,竟然设下了圈套!”苗辅一拳砸在望楼的栏杆上,飞雪四溅。站在高处的他看的很清楚:迂回的分队已经被伏击的唐军截成两段,首尾不得相顾,正在向右侧路旁的田野溃退,而田地上没膝的积雪让逃兵们行动艰难,成为站在道路上的唐军弩手的活靶子,洁白的雪地上遍布着一具具尸体,百济人凄厉的惨叫声和求饶声直冲云霄。 “开门,出城!” “对,杀唐人一个片甲不留!” “对,我们不能坐视同伴被杀!” 面对众人的叫喊,苗辅反倒渐渐冷静了下来,他相信那个设下圈套的敌人肯定不会没有为自己设下第二个圈套。 “你们以为这是在干什么?看戏吗?都给我住口,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声音穿透众人的喧哗,仿佛利剑划破油脂。 众人默然,旋即纷纷转身离开,苗辅强迫自己回过头,开始继续观察战局,每一个雪地上的黑点都让他的心剧烈的抽搐——“这里死掉的每一个人都是因为你的愚蠢,没有识破敌人的诡计,你欠他们的,正如唐人欠你的!” 短促的伏击战已经进入尾声了,大部分百济人要么放下武器投降,要么变为尸体,只有少数人逃走了——即使如此他们也丢下了盔甲,以减轻雪地上奔走的负担。崔弘度并没有追击逃走的敌人,他下令割取首级,收集战利品,然后带着俘虏回到营地。 “一切都如三郎预料的一样!”崔弘度盘腿坐在鹿皮垫子上,唾沫横飞:“百济人想绕道背后袭击我们,却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正好被我抓了个正着!” “我们损失大吗?”顾慈航问道 “损失大?”崔弘度笑了起来:“这么说吧,他们死了十个人,我们还没死一个,光弩手射死的就有五六十人,啧啧,这次胜的可算是酣畅淋漓了!” “开胃菜罢了!”王文佐笑了笑:“正戏还没开场呢,只要没拿下柴川栅,胜负就没定,优势就还在他们那边!” 火堆旁的众人默然点头,朝鲜半岛的冬天可不是开玩笑的,虽然南边比北边要暖和不少,但零下十几度还是司空见惯,野营一夜下来冻死冻伤几十上百人畜也不奇怪。只要拖延下去,吃亏的肯定是唐军这边,所以王文佐肯定是要速战速决。 “全军披甲,先用蝎子轰击敌营!” 随着王文佐的号令,唐军士兵们开始将大车上的“蝎子”弩炮组装起来——遍布乱石河滩上有足够的弹药,随着一声声让人牙酸的闷响,一发发石弹向柴川栅的外墙飞去。一开始百济人还对此不以为意——他们还以为是杠杆投石机,这种攻城机械在与新罗人的战争中很常见,虽然威力和射程都很惊人,但是命中率就很感人了——用来破坏城墙和房屋还行,射杀人马等小目标就不成了,而且射速很慢,也很容易损坏,而柴川栅很坚固,也有足够的材料用来修补。但他们很快就惊讶的发现唐人不是想摧毁围墙,而是在射杀墙上的守兵,而且还打的很准,许多站在围墙上的人被石弹打的粉身碎骨。更可怕的是,唐人发射的石弹都在重量在两公斤以上,这个重量的石弹已经足以摧毁土木结构的女墙,更不要说盾牌和盔甲了,站在围墙上的百济人都成了唐军的活靶子。而三百米已经超出了所有弓弩的射程了,换句话说,百济人等于是只能干挨打,没法还手。 “将军,这样下去可不成呀,已经没人愿意上墙了!” “是呀,上去就是送死,我们不是怕死,刀对刀,矛对矛的厮杀,谁也不会怕,但这样死,太憋屈了!” “冲出去吧,和唐人拼个死活,总比这样被他们一点点磨死得好!” “对,冲出去,刀对刀,枪对枪,一个换一个!” 四周的叫喊声一浪高过一浪,苗辅感觉到自己仿佛被大海包围了,随时都可能被淹没。那一张张熟悉的脸此刻却显得如此陌生,如此的可怕。 “出去你们就一定能赢?”苗辅紧皱眉头,额头挤出一道道深缝。 “不能保证赢,但总比这样好!” “不能赢为什么要打?”苗辅的声音抬高了调门,压过了所有的声音:“谁知道唐人有没有圈套等着我们?你们难道忘记了刚刚的败仗?如果我们输了,你们的父母,妻儿就夺回落入唐人的手中,任凭唐人的摆布。而留在寨子里,会死人,但不会输!” “那要留到什么时候?” “留到唐人撤退的时候,现在是冬天,他们在野地里,而我们有房子!” 叫喊声平息了下来,苗辅能够看到一双双眼睛里的愤懑和不满,但至少不再咄咄逼人。他吐出一口长气,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柔和一点:“留下几个放哨的,其他人都下墙休息,拖下去对我们有利!” “百济人从墙上撤下来了!”沈法僧摇头道:“没有可以射击的目标了,要让炮手换更重的石弹,直接轰击围墙吗?” 正文 第四十六章 “不用!”王文佐摇了摇头:“太重的石弹会损害弹力索,百济人的墙很厚实,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让炮手把弩炮的昂角调高些,我们打里面的房屋!” 按照王文佐的命令,唐军炮手们开始调整弩炮的仰角,石弹掠过围墙,落在柴川栅内,很快,栅内不时传出一阵阵惊呼和嚎哭声,显然,唐军的炮击收到了成效,栅内的房屋已经有被击中了。 “可惜,不能纵火,若是把火油装在陶罐里射进去,啧啧,不动一刀一枪就赢了!”沈法僧遗憾的摇了摇头。 “那里面的粮食也烧了!”王文佐笑道:“这个寨子地势很不错,又有足够的存粮,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可以完整占下来!法僧,你带着步队上前,等我号令!” “唐人动了!”望楼传来哨探的喊声。苗辅赶忙爬上墙头,探出半个脑袋向外望去,果然敌人出动了,最前头的是长牌,后面的则是弩手和矛队,最后面的是扛着长梯、柴捆的杂兵。他强自按奈住自己发出上墙号令的冲动,经过刚才那几轮炮击,西门附近的寨墙已经被唐人的石弹砸的如狗啃的一样,射塔、女墙、长牌等一扫而空,守兵站在上面毫无遮挡,现在让人上去不过是送死。与其这样不如等唐人靠的再近些,突然打开寨门冲出去,两边杀成一团,唐人那种可以发射石弹的可怕军械也就废了。他打定了主意,便下令两百选锋隐藏在寨门后,等待号令。 但出乎苗辅意料之外的是,唐人并没有直接冲上来登城,而是走到距离城墙大概还有一箭之地左右的时候停了下来,竖起长牌,随即那些大车又向前移动了一段,重新串联成来,这个距离苗辅已经可以清晰的看到那些发射石弹的机械,前粗后窄,有挡板遮挡箭矢,士兵在后面摆弄着,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换上油弹,轰击敌门!”崔弘度的声音好似闷雷,在士兵们头顶回荡,随着扳机被拍开,扭力弹簧扯动弩臂,将一个个装满油脂的陶罐射出,狠狠的砸在柴川栅的西门上,然后火箭落下,火焰腾的一下跳了起来,舔舐着橡木大门。墙壁内外同时发出一片呼喊声,只不过外间的是欢呼,而里面的是绝望。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柴川栅的守卫者们表现出了惊人的勇气和自我牺牲精神,男人、女人、甚至孩子和老人都涌上墙头,冒着灼热的高温和呛人的浓烟泼水和砂土,企图将火扑灭,而唐军的箭矢与石弹如雨点般落下,带走一条条生命。 咔嚓。 苗辅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扭过头,屏住呼吸,片刻之后他从周围的嘈杂中听到了第二声、第三声,此时他已经可以确定,那扇坚固的包铁叶橡木大门即将崩塌,木头就是木头,不管多么坚硬,也无法抵抗火焰的舔舐。 “下来,从墙上下来!门就要塌了!”他高声喊道:“把大车推来,堵住大门,我们与唐人巷战!” 正如苗辅预料的那样,大约半盏茶功夫后,那扇橡木大门就在火焰中倒塌了下来,溅起漫天的火星。此时百济人已经推来数辆大车,将其推翻,又将许多杂物家具堆在上头,形成一道街垒,青壮们手持刀矛弓弩隐藏在街垒后,老弱妇孺爬上附近屋顶,拿起砖石瓦片。苗辅还在粮仓浇油,一旦兵败就让妻子点火,玉石俱焚。每个人都知道胜负已定,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胜利者付出最大的代价。 不知不觉间,又开始下雪了。干渴难耐的士兵们伸出手去接雪花,舔舐手上的雪水,倒塌大门上的火焰也渐渐熄灭了,只余缕缕青烟。苗辅不禁暗想如果这雪能够早下两刻钟就好了,唐人的火攻之计就泡汤了,难道是菩萨这次也站在了唐人一边? 正当苗辅胡思乱想的时候,栅门前走出个一瘸一拐的人来,随即他耳边便传来一阵弓弦绷紧特有的咯吱声,还没等苗辅下令,那人便用百济语喊道:“别放箭,我是沸流!” “你居然没事,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呢!”看到副将安然无恙,苗辅的脸色不是太好看。 “这不能怪我!”副将听出了苗辅语气不善,赶忙解释道:“一开始我的马就被射死了,我被死马压在地上,根本动弹不得呀!等我从马下面爬出来,仗都已经打完了!” “哼!”苗辅冷哼了一声:“那唐人放你回来干嘛?劝降?” “将军,继续打下去已经没意义了!”副将抬高嗓门,好让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楚:“唐人开出条件:只要我们放下武器,完整交出柴川栅,就保证我们的性命,如果我们想离开,每个人都可以带走自卫的武器、御寒衣物、五天的口粮!” 四周的百济人脸上都露出疑色,唐人给出的要求宽厚过头了,不像是真的,一般来说这种围城战最后结果都是青壮杀光,妇孺老弱为奴,能保住性命就是万幸了,至于离开、携带武器口粮那更是匪夷所思,怎么看都觉得是唐人的陷阱。 “都不要说话!”苗辅制止住旁人的发问,径直问道:“唐人说的自卫武器是什么意思?” “就是刀剑、盾牌,但弓弩、盔甲、枪矛等长兵必须交出来!” “这是唐人的圈套!”有人厉声喊道:“他们是想把我们引出城栅,然后在旷野杀光我们,没有弓弩、没有长枪、没有盔甲,我们只有任凭唐人宰割!” “对!” “说的不错!” “与其束手待毙,不如在这里拼死一搏。” “沸流,你这个唐人的走狗,竟然来哄骗我们!” “对,杀了这条走狗!” 面对四周伸过来的一支支手臂和咒骂,沸流不禁下意识的向苗辅靠了一步,大声喊道:“我不是唐人的走狗,我只是帮他们带话,至于接受与否是你们的事情呀;再说唐人有蝎子弩,就算我们在这里坚守,也不过是送死!” 正文 第四十七章 背主 “且慢!”苗辅敏锐的捕捉到了沸流话语中的一个重要词汇,他挡住要冲过来打杀沸流的旁人,冷声道:“蝎子弩是什么?为何你说我们在这里坚守,也是送死?” “蝎子弩是唐人的一种强弩,可以将七八斤重的石弹射到两三百步开外,而且还弹无虚发,指哪打哪,已经非血肉之躯可以抗衡。眼下栅门已经洞开,他们只要推上几具蝎子弩上来,架在高处,就算我们再怎么拼死抵抗也没什么用的!”说到这里,沸流叹了口气:“我也知道唐人无信好杀,但眼下已经无路可走,只能求个万一了。不过无论降与不降,我都会在这里与你们同死。” 听了沸流这番辩解,四周的百济人的情绪也平息了下来,不少人回想起方才唐军在攻寨时猛烈的火力,他们原先还以为是杠杆式投石机,但杠杆投石机第一射速没有这么快,也没那么准,第二很难携带运输,需要临时建造,而唐军到柴川栅前才不到一个时辰功夫,石弹就雨点般落下,打的城头立不住人。现在回想起来,唐军所使用的正是沸流说的蝎子弩,确实非血肉之躯可以抵挡,垂死一搏的勇气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则是贪生恶死的本能。 苗辅也感觉到了众人情绪的变化,心中暗叫不好,赶忙问道:“沸流,既然唐人有这等利器,那何必又开出这等优厚的条件来?” “唐人的大将说了,他们知道栅里有数万石的存粮,他们就是冲着这些粮食来的。而且栅的地势也很好,房屋都是现成的,与其硬打最后弄得个玉石俱焚,不如放我们一条生路,把这个城栅和存粮完完整整的拿到手。而且他们其实也没死几个人,士兵对我们也没有什么怨恨,也无需让士兵们屠城泄愤!” 听到这里,四周百济人都信了六七分,也有些哭笑不得,正如沸流说的,除了那次一边倒的伏击战,实际上百济人就一直在干挨打,没机会还手,唐人的死伤可以说屈指可数,自然对守兵没什么怨恨。而依照约定,百济人能带走的只有御寒衣物、五天口粮和防身的武器,柴川栅的绝大部分财富都要留下来,考虑到屠城时必然造成的大量破坏,唐军士卒不屠城分到的战利品还会多不少。从得失利害的角度看,唐军士卒也没太大动力屠城。 “唐人给的期限是多久?” “最多半个时辰!”沸流答道,他指了指天空:“唐人的大将说了,天黑之前他要进寨子!” 苗辅看了看阴沉的天空,冬天天黑的早,现在距离太阳下山最多也就两个多时辰了。北风夹杂着飞雪,仿佛鹅毛,这种鬼天气在野外度过一宿太可怕了,对方提出这种要求一点也不奇怪。 “我想见唐人的大将一面,和他当面谈谈!” 王文佐仔细打量着站在面前的汉子,一身白色的细麻披风,脸色惨白,目光呆滞,毫无生气,活像一具裹布的尸体。 “我就是唐人的大将!你有什么要和我谈的?” “我可以接受你的条件,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王文佐皱了皱眉头,轻蔑的笑了起来:“不,不,我不是来和你谈条件的,而是发号施令的,要么接受,要么准备打到底!” 苗辅仿佛根本没有听到桑丘的翻译,继续说道:“为了避免你们半途毁约,袭击离开村寨的我们,所以我要呆在粮仓里,直到我的人安全撤走了,才会把粮仓交给你!”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毁约,那你就会点火烧仓?” “对,粮仓里有很多油,如果你的人动手,那我就点火!” 王文佐重新打量了下面前的男人,思忖了片刻,最后点了点头:“很好,这是个公道的要求。不过我要提醒你,假如你留下来,那就走不了了。既然当初你说要给我们一块葬身之地,礼尚往来,我也会在这里给你留一块地,六尺长,三尺宽,五尺深!”王文佐一边说,一边用手做着比划,充满恶意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对方。 雪依旧在下,血、灼烧、崩塌,一切战争留下的痕迹已经被覆盖,只留下洁白的一片。百济人扶老携幼,背着干粮,穿过熟悉的街道,穿过被烧毁的西门,向茫茫的雪原走去,留在他们身后的是他们过去的家,而现在已经换了主人。 “那家伙什么时候交出粮仓?”沈法僧看了看在暮色中缓慢消失的人影,向王文佐问道。 “依照约定是明天早上!”王文佐拍了拍肩膀上的落雪:“好大的雪,桑丘,你带人先把西门这边给堵起来,不然今晚都睡不了个踏实觉!” “三郎,照我看用不着等到明天天明吧?”沈法僧低声道:“谁知道这家伙会不会玉石俱焚?等他们的人走远了就一把火把粮仓给烧了,那咱们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居然能想到这个?有长进呀!”王文佐惊讶的看了沈法僧一眼:“那你有什么打算?” “等天黑后,我带几个人摸进去,把那家伙抓起来不就成了?” “法子是不错,但时间不对!”王文佐笑道:“天黑后他肯定防备的紧,还是等四更时分再动手比较好,那时候天快亮了,再紧的弦绷了一宿也得松下来了!” “还是你想的周到!”沈法僧兴奋的连连点头:“那我就现在去睡会儿,养精蓄锐,到时候再抓他!” 沈法僧刚刚离开,来请示命令的人便接踵而至,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的笑容,按照已经到手的账薄,仓库里有三万五千石粮食,就王文佐手下这千把人和马匹驮畜,至少一年时间是不用考虑军粮问题了,加上城寨、房屋、家什、烧柴都是现成的,比起泗沘城中计口授粮、一天一顿的日子都要强到天上去了。 正文 第四十八章 逆奴 “三郎,接下来咱们就呆在这儿了?”崔弘度搓着手问道。 “驽马恋栈豆呀!”王文佐摇头笑道:“怎么,几顿饱饭就让你挪不动腿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军无储则亡嘛!”崔弘度闻言笑了起来,王文佐那句驽马恋栈豆出自《晋书宣帝纪》,却是嘲讽他得了几万石的粮食,就舍不得动了。 “百济人也缺粮食呀!”王文佐笑道“你觉得他们会饿着肚子看我们吃他们牙缝里挤出来的粮食过冬?” “你是说百济人会来夺粮?” “军无储则亡!”王文佐冷笑道:“去年八月我们攻破泗沘城,兵火就没怎么停过,明年肯定是少壮荷戈戟,老弱扶犁耕,你觉得收成能有多好?这粮食就是命,你夺了百济人的命,他们能不和你拼命?” “这倒是,那三郎你有什么对策?” “你回泗沘城一趟,把那个俘虏的信使送回去!顺便请些援兵过来!”王文佐低声道:“都护肯定会答应!” “那是,派一个人来就少一张吃饭的嘴,这个账都护可算得清!”崔弘度连连点头:“那我明早就出发!” 听到远处传来的阵阵欢笑歌舞声,苗辅闭上眼睛,眼角渐渐湿润。他开始记事的时候,柴川栅还是个方圆不过百步的土寨,但随着父祖两代人的苦心经营,这个土寨也不断扩大,从一百步、到两百步,逐渐成为了今天的柴川栅这样一个有方圆千步的大寨子,方圆数十里的农户也都变成苗家的部曲家奴,每年收的谷子就有上万石,粮食越多,部曲家兵就越多,家主的官职也就越高,到了苗辅这一代已经是郡将之位了。唐人渡海灭百济后,苗辅潜伏了一段时间,但随着苏定方率领大军回国,他也立刻活跃起来,先是出兵四处兼并,结寨自保,鬼室福信他们起兵之后,他也起兵响应,但主要精力还是花在吞并周围的寨子,壮大自身实力之上。在苗辅看来,无论是百济复国,还是被唐或者新罗吞并,这片土地的统治者都离不开像他这样的土皇帝。实力越强,与未来统治者博弈的筹码就越多,未来能够得到的官职就越高,人就是实力,而在乱世之中有了粮食就有了人。 “郎君!” 家奴的声音将苗辅从回忆中拉回了现实,他睁开双眼,看到家奴阿普站在自己面前。 “唐人有什么动静吗?” “不,还是老样子!不过您已经有半天没进食了,您要不要吃点什么?” “罢了,我没有胃口!”苗辅摇了摇头。 “郎君,不吃东西怎么行?这一晚还长着呢!哪怕是一碗酪浆也好呀!”阿普劝说道。 听家奴这般说,苗辅也觉得有些饿了,他点了点头:“也好,那就来碗酪浆吧!”他看了看阿普叹道:“让你们几个留下来陪我同死,会不会有怨气?” 阿普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连连叩首道:“郎君为何这么说?奴辈性命皆为郎君所赐,岂有怨恨之理?”说到这里,他扯开衣领露出脖子来:“郎君若是不信,便请斩奴首!” “我岂有不信之理!”苗辅见状也十分感动,叹道:“我本欲富贵汝等,却不想有今日,也罢,若有来世,我必与汝等共富贵!” “多谢郎君!”阿普磕了两个头,起身出去了,片刻之后他拿着酪浆回来,苗辅伸手去接碗,阿普突然目露凶光,向身后使了个眼色。只见身后扑出一人来,将细索勒住苗辅的脖子,用力向后猛拉。只听得啪的一响,苗辅手中的碗落地摔碎,他本能的伸手去抓身旁的佩刀,却被阿普把刀踢开了,抓了个空。 “你,你这是要干什么?”苗辅一边竭力拉住脖子上的绳索,一边厉声问道。 “无他,想借郎君首级一用,保住我等性命罢了!”阿普脸上早已没有平日里的恭顺,冷笑道。 “叛主恶奴,汝辈必有恶报!”苗辅又惊又怒,不禁破口大骂。 阿普冷笑了一声,也不作答,他捡起地上的佩刀,做了个手势,苗辅身后的那名家奴用膝盖顶住苗辅的背心,用力扯动绳索,苗辅渐渐吃不住劲,绳索越来越紧,他呼吸困难,呜呜作声,嘴角流出白沫来。阿普走到苗辅身旁,拔刀高高举起,一刀砍了下去, 桑丘将托盘放在王文佐面前,王文佐解开盖布,一颗血淋淋的首级呈现在王文佐面前,死者双目圆瞪,眼角崩裂。夜风透过窗户的缝隙,吹入屋中,蜡焰跳动,照在死者狰狞的脸上,仿佛活过来一样。 王文佐将盖布放下,向一旁的沈法僧问道:“已经确认这是苗辅的首级了?” “嗯!”沈法僧点了点头:“寨子里有几个本地老人不肯离开的,已经让他们辨认过了,的确是那厮的!” “粮仓里面已经清查过了?没有其他人隐藏?” “已经清查过了,没有其他人隐藏,里面的纵火物也都已经拿出来了?” 王文佐吐出一口长气,其实他主要关心的是存粮的安全,而对苗辅的生死并不太在意,只要粮食保住了,即便苗辅逃走了他也可以接受。但让他没想到的是,没等沈法僧拂晓突袭,敌人的家奴就反戈一击,杀了苗辅请降。 “法僧,你觉得应当如何处置?”王文佐问道。 “以奴犯主,大逆不道,自然是要诛之!”沈法僧毫不犹豫答道。 “嗯,崔兄你觉得呢?” “关乎顺逆大事,不可宽贷,我也觉得应当惩治。”崔弘度道:“其实就算那几个家奴不动手,那厮也活不了多久,那几个背主奴婢也没什么功劳!” “嗯,顾贤弟你觉得呢?” “自然是杀之,若是不严加处置,岂能以儆效尤?” 正文 第四十九章 经权 王文佐对周围将佐询问了一圈,人人都表示要对那几个家奴治罪,最好也就是将功抵过,稍加宽恕罢了。得到这样的回答王文佐倒也不意外,从西魏北周发展而来的府兵制实际上就是对关陇地区豪强体系的一种妥协,即中央承认地方豪强实力的合法性,并予以相应的官职,换取其支持,并将其军事力量纳入府兵体系之中。其后虽然其中央军的性质越来越重,但是有一点没有改变,那就是其兵源标准是从富裕阶层选拔,尤其是军官阶层,更是几乎都是来源于形势豪强之家,尤其是关中、陇西、河东、河北等靠近边陲,善于骑射、骁勇善战的良家子阶层。 从柳安、崔弘度、沈法僧、顾慈航、元骜烈、张君岩等人的姓氏也不难看出一二来,这些人在郡县都是强宗豪右,有多则上万亩,少则数百亩的田地,豢养有家奴部曲,祖上也多少有出任朝廷的官职,也只有这样的家庭才能供养出像他们这样武艺精熟、娴于军事的职业军人。对于他们来说,主奴之间的封建秩序才是恒古不变的规矩,对于破坏这一规矩的人,必须予以严厉的惩罚,哪怕是这一破坏对己方暂时有利。 “有些遗憾!”王文佐叹了口气:“我倒是觉得应当对这几个家奴予以嘉奖!” “三郎!这可是背主之人呀!”沈法僧一听便急了:“若是桑丘也这么对你——” “莫急,且听我把话先说完!”王文佐笑着抬了抬手:“诸位,我们来百济也有半年了,大家对这里也不像刚开始那样一无所知了。我斗胆说一句,只要百济人能够团结一心,我们是奈何不了他们的,这片土地终归是还是他们的!” 众人愣住了,他们没想到王文佐在大胜之余突然说出这么一句丧气话来,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王文佐没有理会,径直说了下去:“按照百济人的史料,百济出自扶余,所以他们的国王皆以扶余为姓。其建国于后汉安帝年间,距今已经有四百余年,其间兴衰变幻,但国运不绝如缕。苏大将军破其国都,迁其王室豪杰万余人返唐。但其四百余年,数十代的传承,德泽何等深厚,草莽之中又岂会没有一二豪杰领兵复国?百姓又岂会没有思慕之心?这又岂是人力所能对抗的?” “三郎也未免言过其实了,说到底百济不过是一海东小国罢了!”顾慈航道。 “海东小国?”王文佐笑道:“小顾,你可记得当初隋文帝灭陈时出兵多少?” “分兵五路,共五十万!” “嗯,文帝灭陈后,清点府库图籍,陈国共有户口五十万;而百济有户口七十六万,我们眼下有多少人马?别忘了,这黄海可比长江宽多了!” 面对王文佐的反驳,顾慈航无言以对,一旁的元骜烈思虑要深一些:“那三郎你的意思是大唐最后会输?” “如果百济人会团结一心,那我们肯定会输,按照五户出一丁算,百济人最少也可以出兵十五万人,倭国和高句丽也会支持他们!” 众人默然,王文佐方才说的五户出一丁以战时的衡量标准其实已经非常宽松了,三户一丁,两户一丁,一户一丁都不是不可能的,在紧急时刻,甚至会出现男丁尽数充军,壮妇转运的情况。尤其是百济是本土作战,这意味着除去十五万军队外还有大量的乡兵、团结兵,而唐军的每一兵一卒都要渡海而来,这样的消耗战唐军是无论如何也赢不了的。苏定方当初之所以能赢得那么轻松,是因为打了百济人一个措手不及,还来不及全面动员就国都失守,国君被俘,而现在已经不可能了。 “所以要想打赢,唯一的办法就只有让百济人不能团结一致!”王文佐笑道:“你们说的那些虽然有理,可是别忘了咱们现在是外来人,又何必替百济人来处置主奴的事情?他们若是主奴纷争,那得利的是谁?等到将来我们打赢了,再来重树纲常也来得及!” “不错,三郎说的有理!”元骜烈第一个开口赞同:“百济人他们自相猜忌才好呢,又关咱们什么事?” “嗯,处事有经有权,若是与战事有利的,倒也不必拘泥!” “也是,那几个家奴虽然行事可鄙,但只要于大唐有利,也不是不可以放过他们这次!” 阿普被带进大门前停下脚步,他抬起头看了看天空,雪已经停了,阳光把天空照得瓦蓝瓦蓝的,微风催来,夹带着松脂的香气。他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看到这么美丽天空是什么时候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看到。 “别磨蹭!” 背后被猛地推了一把,阿普一个踉跄,他虽然听不懂那唐人说的什么,但也猜得出几分来。他低着头走进大门,仿佛走进猛兽的巢穴。 王文佐坐在中间的椅子上,饶有兴致的看着走进来的三个青年人,从外表上看他们身材匀称,营养良好,显然他们不是田地里耕作的奴隶,而是苗辅的贴身家奴。不用人吩咐,三人便跪下了,向王文佐磕头行礼。王文佐决定出奇制胜:“你们会骑马吗?” “啊?”阿普惊讶的抬起头,他不明白为何唐军的首领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你们会骑马吗?” “会!我们三个都会!”阿普这次确认自己没有听错,赶忙答道:“将军您又何吩咐!” “依照承诺,我允许这里的人离开,但眼下是冬天,他们身上只有五天口粮,这很危险。我希望你们可以追上去,告诉他们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回来在这里过冬!现在只隔了一个晚上,他们肯定还没走远,沿着足迹你们可以很容易追上他们!” 阿普张了张嘴,完全没有预料到对方竟然提出这样一个要求,他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是,遵命!” “很好!”王文佐点了点头:“对于昨晚的事情,你们每人赏绢五匹,谷十石。除此之外,在柴川寨中还赏给你们每人一处宅院,回来后你们就可以挑选!” 正文 第五十章 收容 “多谢将军赏赐!”阿普赶忙磕头谢恩,心中暗自庆幸,这个唐国将军还真是个慷慨大度之人,看起来自己这次是选对了。 “好了,你们可以退下了!” 阿普等人的背影刚刚在门口消失,崔弘度就从后面走了出来:“我敢打赌,这三个家伙出去就不会回来了,可惜了那三匹好马!” “寨子的马厩里有两百匹好马,还缺这三匹!”王文佐笑道:“而且他们能逃到哪里去?只要咱们把他们以奴杀主的事情捅出去,谁都要他们的命,逃到天涯海角也没有容身之地!” “这倒是,那你为何还要他们去做这件事?” “这柴川栅虽然名为栅,但铁匠铺子、水磨坊、木匠铺、制革等各色作坊一应俱全,就连制酱、酿酒的作坊都有,可以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可光有房子工具,没有匠人也就是空摆设,并无用处。” “这倒是!”张君岩插话进来:“我方才仔细看过了,这庄园经营的着实不错,周围的田地肥沃,而且还有数条灌渠,临近还有菜圃、果园,河边还有磨坊,周围山上都种满了栗子树、桑树和漆树,我家在沂河边上那处庄子都及不上这里!” “真的?这庄子有这么好?”沈法僧吃了一惊,众人都知道张君岩的高祖是贾思勰(《齐民要术》的作者)的入室弟子,其家善于经营田园而着称,族中共有十余处庄园,其中最小的每年都有三五千匹绢的收入,而沂河边上那处更是那十余处庄园中的翘楚,每年收来的谷物财帛价值有万匹绢布之多,有万匹庄的绰号。 “嗯!”张君岩点了点头:“若论经营,这家庄子还是差些,但这里的水土更好,田块更大,河渠也都是现成的,而且临近还有现成的陶土,可以烧陶,山上有更多的桑树漆林,栗子林可以养猪,河边可以养鱼,山上可以养蜂,若是给我个三五年时间整治一下,肯定要胜过那处庄园!” “哈哈哈,君岩你这是准备留在百济当田舍翁吗?”沈法僧笑道。 “那有何不可?”张君岩面色严肃的说:“有谷万事足,若是能安安稳稳当这个庄主,那我这趟百济还真没白来!” 说到这里,众人投向张君岩的目光也有了微妙的变化,由原先的嘲讽、调笑变为认同,毕竟对于众人来说,土地才是财富的源泉,粮食、布匹、丝绸无一不是来自土地,拥有大量肥沃的土地,认真经营,自给自足,传于子孙后代也是每一个人的梦想。但这样的梦想在大唐却是极其难以实现的,别看众人都是出自豪强,但家中田产却是属于宗族,分到个人头上的充其量也就两三百亩田地罢了,像柴川栅这样人口四五千人,周围有十几万亩田地的大庄园,若非皇亲国戚,就是开国功臣,寻常富户是肯定没有的 “诸位!”王文佐的声音将众人从各自的思绪中又拉了回来:“我刚刚说了,这寨子里什么都有,可如果没有人,在我们手里就是废物,但如果能够把人拉些回来,那就不一样了。” “三郎,你该不会是想把这个庄子经营起来吧?这可都是百济人!”元骜烈问道。 “那又如何?”王文佐笑道:“袁飞、桑丘他们不都是百济人?我就打算拿这个寨子做个模范,愿意留下来的百济人我只收一成半的田租,周围的村寨也都一样,只要顺从我且交一成半的田租给我,我就不会侵害他,而且还会尽量保护他们不受其他人的侵害!” 在场众人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崔弘度问道:“三郎,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我们只有千余人,自守有余,若说其他可就不足了!” “一步一步来嘛,这个寨子里有这么多作坊店铺,肯定不会只为了寨子里的人,周围村落也是指靠着这个寨子的,碾米、做酱、打制农具这些事情都是少不得的,只要我们不碍事,自然就会有往来。我先前已经说过了,若是百济人团结一心,最后输的肯定是我们,但若是他们不能,那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听到这里,众人纷纷点头,柴川栅里的各色作坊齐全,肯定不只是为那几千居民服务的,方圆几十里内的村落也会来这里交易,只不过现在打仗暂时停滞了,但这些需求不会消失,只要工匠和商铺都在,而他们不干涉,不破坏,时间一久还是会逐渐恢复。只要这种商业行为恢复了,无论是征税还是别的什么就方便多了,用不着一个个村寨打过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道理,众人虽然没有读过马哲,但也都是明白的。 元骜烈霍的一下站起身来,笑道:“既然如此重要,只让那三个家伙怎么成,不如那让我带些人马把他们抓回来!” “不用了!”王文佐示意元骜烈坐下:“人无信不立,我们既然已经应允让他们离开,那再去抓人那就是自毁承诺?你放心,眼下是冬天,四处都是大雪,他们几千号人又有不少老弱,只有五天口粮,能跑到哪里去?哪个村寨有那么多余粮收容他们,说到底不过是怕我们屠城报复罢了,饿两天就自然回来了,我派他们三个去也就是个引子,让他们知道这瑞安全的很罢了!” 真岘城。 黑齿常之穿过狭长的走廊,他急促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就仿佛他此时焦急的心情——若无急事,沙咤相如绝不会派人叫他来,每个人都知道他在为了准备出兵而忙的不可开交。 “恐怕我们必须改变计划了!”沙咤相如也不绕圈子,径直道:“柴川栅失陷了!” “苗辅这个蠢货,谁干的?” “我赞同你的前半句话,那家伙的确是个蠢货!”沙咤相如笑了笑,仿佛这是件颇为有趣的事情:“是一队唐军干的,他们在夜里派出一个分队隐藏在柴川栅附近的杂木林里,第二天天明后本队大摇大摆的在柴川栅的大门口立阵。那个蠢货误以为有机可乘,就派兵迂回到敌人的侧后方,想来个前后夹击——” 正文 第五十一章 韬略上 “然后就落入了圈套,这个蠢货,为什么不躲在寨子里等敌人冻死?”黑齿常之骂道:“难道他就这么冲出去救援被伏击的人吗?” “那倒没有,他还没这么蠢!”沙咤相如慢条斯理的答道:“那些唐军有一种非常厉害的强弩,可以在两箭之地外把几斤重的石弹投射过来,而且还打得很准,城墙上根本站不住人!常之,你有没有觉得很熟悉?” 用不着沙咤相如提醒,黑齿常之的脸色就变得很难看了:“你是说你在泗沘城下遇到的那玩意?” “嗯,还有那次我们伏击未遂,你忘了吗?投矛击穿长牌,深深没入树干,我可没有忘!就是那群家伙!” 黑齿常之攥紧拳头,愤怒烧灼着他的心,他强压下心中的怒气:“你觉得为什么那些家伙会在冬天离开温暖的巢穴,这很危险!” “渡海而来本来就很危险!”沙咤相如耸了耸肩膀:“他们都是勇敢的人!” “不,勇敢的人也不会无谓冒险!这是在响应新罗人的行动!”黑齿常之走到地图旁:“你看,按照周留城那边送来的消息,唐国的使臣到后,新罗人就开始调动兵力了。显然,这队唐军是来牵制我们的,这样我们就无法支援周留城了!” “嗯,这倒是个不错的解释!”沙咤相如点了点头:“不过还没有得到证实!” “无需证实!” “无需证实?” “对,如果你是道琛,你会怎么做?” 沙咤相如默然不语,自从上次周留城扶余丰璋分别封鬼室福信与道琛为左右将军之后,两人各树旗帜,招募兵众,两强并立的局面就已经形成。而这次鬼室福信以唐使前来,新罗兵将至的理由要求道琛出兵救援,无疑道琛是不太愿意的,只是没有理由推脱罢了。而柴川栅的失陷无论其真实原因是什么,都给了道琛一个很好的理由来推诿,客观上都起到了牵制百济人兵力的目的。 周留城。 鬼室芸披着一件洁白的狐裘,领口别着镶嵌着黑玉的白银别针,头戴束发金冠,其实她更想穿的更轻便些,但随身的首席侍女不同意,理由很简单——身为未来百济王后,她必须穿着尊贵,举止得体。 当鬼室芸走到阳台的台阶前,还是稍微犹豫了一下,不过当扶余丰璋向其伸出右手,她还是走了出去。在阳台下方,是一行行排列整齐的士兵,当他们看到头戴金冠的扶余丰璋与鬼室芸在阳台出现,齐声欢呼“百济万岁!扶余王万岁!”欢呼声直冲云霄,震耳欲聋。 鬼室芸知道士兵们欢呼的对象并非自己,而是身旁的男人、是四百年来的百济王国、是刚刚对新罗人赢得的胜利。但她依旧感觉到十分骄傲,她用崇敬的目光看着身旁的男人,正是他为自己带来了胜利。 几天前,新罗人采取了行动,他们在熊津江上游的一处浅滩旁的密林中偷偷打制木筏,企图偷偷渡河,但制作木筏的木屑沿着河水流淌,被下游百济人的哨兵发现。道琛派兵发动了一次夜袭,将隐藏在树林中木筏和存粮尽数烧毁,而百济人的损失微乎其微。随后道琛将数十名俘虏送到周留城,扶余丰璋下令举行宴会,庆祝这次胜利。 鬼室芸与自己的丈夫并肩而坐,这让她的脸色通红,不过这也让她很高兴。她能够注意到每个人脸上真心的笑容,这种笑容她已经好久未曾看到了,战争就好像魔鬼,吸吮着快乐和幸福,但愿可以早一天结束,她心中暗想。 “阿芸!”扶余丰璋压低声音,鬼室芸几乎无法听清。 “怎么了?” “你哥哥好像不太高兴!” 鬼室芸诧异的向兄长看去,扶余丰璋说的不错,虽然每当有人向鬼室福信敬酒时他都露出笑容,但当敬酒人一离开他的笑容就立刻消失了。 “好像是的!”鬼室芸犹豫了一下,她很清楚为何兄长这么不高兴,但却只能装作不知道:“要我过去问问吗?” “现在不合适,你是我的王后,必须坐在我身边,酒宴结束之后吧”扶余丰璋笑道:“我想他应该不会隐瞒你的!” 鬼室芸还没回答,她就看到一名军官飞快的冲进大厅,在兄长耳边低语了几句,鬼室福信霍的一下站起身来,面露笑容,声如响雷:“诸位,道琛派使者来求援了!” “刘使君,您的计策果然奏效了!”看着不远处升起的一道道烟柱,金法敏心怀钦佩。由于先前诸事的缘故,原本他对这位唐国使者的第一印象极为恶劣,但在接下来的行动中,刘仁轨很快就证明了自己的韬略。 他首先频繁调动军队,散布消息要进攻百济军的巢穴周留城,但暗中却准备船只,准备走苏定方当初征百济的老路,渡过熊津江然后沿江逆流而上,与泗沘城的守军汇合。为了阻止唐军通过水路支援泗沘,道琛在熊津江两岸各修建了一处营寨,中间用浮桥相连,这样他就可以把兵力灵活的往返于两岸之间。 而刘仁轨在仔细考察过战场环境和敌军的部署之后,决定先虚张声势做出要渡河的样子,然后在上游派少量兵力伐木造筏,果然百济人发现后派兵渡河夜袭,烧毁木筏赢得小胜。而刘仁轨就乘敌人兵力分散之际指挥联军一面从放火船撞击河面上的浮桥,同时猛攻河这边的营寨。百济人猝不及防,浮桥被烧,无法支援对岸的守军,只能坐视对岸的失陷。百济人在联军的三面围攻之下,抵挡不住,溃兵沿着烟火密布的浮桥逃往对岸,被挤入冬日江中的不计其数,浮尸满江。 “百济贼以为我想要渡河,那我就假作要造筏渡河,引他来烧筏,我却先拔其营寨!”刘仁轨笑道:“这就是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刘使君果然神算!”金法敏笑道:“此番取胜,百济贼已经丧胆,那下一步是否是要渡河攻对岸的敌寨?” 正文 第五十二章 韬略下 “不可!”刘仁轨摇了摇头:“兵法之道,避实而击虚也。敌营乃贼之巢穴,贼人新败之余,必收拾余烬,背城借一,上下同仇敌忾,有求死之心,不可当其锋也!” “那应该怎么做呢?” “我在河边造船立寨,虚张声势,做渡河状。彼集众于河边,严加防备,后必空虚,而我出别部从上游渡河,抄掠其后,彼见状必出兵救之,然后我再以大军渡河,必能破贼!” 听到这里,金法敏已经听的是目瞪口呆,为刘仁轨的韬略所折服,半响之后他敛衽下拜道:“上国兵法,妙参天机,非海东小国所能及,学生还请以师事之,得授一二!” 刘仁轨闻言笑了起来:“殿下也曾读过《汉书》吧?” “读过!” “那就先去看看韩彭英卢吴传吧!” “韩彭英卢吴传?学生记住了!”金法敏赶忙躬身拜谢。 (刘仁轨这一战的谋略借鉴的是韩信渡黄河破魏王豹,当时韩信从关中出兵,魏王豹屯扎重兵于黄河的蒲坂渡口,据守河东。韩信便假装要从蒲坂渡河,实际上却领偏师用简易的渡河器材从上游的韩城渡河,袭击魏都安邑(即运城),魏王豹得知后回师救援,灌婴则乘机领主力从蒲坂渡河,然后击败疲于奔命的魏军。在这次战役中,韩信巧妙的运用假情报和隐蔽迂回的战术,克服了地理上的巨大障碍,避实击虚,调动敌人,取得了辉煌的胜利,是我国古代军事史上的著名战例。韦伯这里想多说几句,很多历史穿越文喷儒生,认为他们不懂军事云云,耽误中国发展。其实这是一种对中国古代历史的歪曲,诸子百家基本都诞生于春秋中后期,战国初期。在那样一个礼乐崩坏,战事频发的时代里,任何学说如果不能富国强兵,救亡图存都是无法生存下去的,儒家也不例外。像《左传》、《汉书》、《周礼》、《礼记》、《仪礼》的经学史书中就有大量的兵制、政制、战史、地理志、组织学内容,然后与兵法书籍相互结合,一个受过完整士大夫教育的贵族青年,必然也受过相当的军事教育。所以像诸葛亮、曹操、袁绍以及本书中的刘仁轨,都是上马能治军打仗,下马即可治民。只是宋代以后科举制度日渐发达,为了考试的标准化和公平性,考试内容也渐渐狭窄和形式化,那些与军事相关的内容也渐渐被剔除出去,最后变成了纯粹的文字游戏。但这并不意味着当时的士大夫不懂军事,因为考试归考试,实践归实践,大部分士大夫在取得功名之后,都会花费时间去学习所需的知识,比如《读史舆方纪要》等书籍便是如此。甚至一些考不上功名的儒生也能利用所学的知识用于军事,比如太平天国的军制就是来自《周礼》,明清两代继承遇到外敌一般都是由有功名的乡绅组织团练自保。) 在刘仁轨的巧妙调动之下,道琛进退失措,先后两次惨败于新罗与唐联军,死伤万余人,被迫放弃熊津江岸边的联营,退守任存城,一时间形势大为改变,通往泗沘城的道路已经被打开了。 “老师,请看!”金法敏恭谨的向刘仁轨拱了拱手:“百济贼眼下已经退守任存城,我们眼下是应该进围任存,还是前往泗沘城,与王师会师呢?” “自然是会师!”刘仁轨毫不犹豫的答道:“我们眼下兵不满万,还是尽快与泗沘城守军汇合为上!” 柴川栅。 王文佐是被嘭嘭的打年糕声吵醒的,他打了个哈切,从床上爬了起来,裹着毯子来到窗旁,黑烟从铁匠铺的烟囱冒出,被风吹得向西偏斜,越过河面,几个百济妇女正在围在石舂旁,打着年糕,孩子们正在四周打闹嬉笑。在他的眼里,这简直是再美丽不过的景色了。是呀,马上就要过年了,这还是自己在这个国家度过的第一个上元节(元宵),哪怕是战争,也应该为这个节日停上两天吧? 王文佐的计策起到了效果,跟随阿普等人回来的有两三百人,几乎都是有还在吃奶孩子的,王文佐下令交还房屋,反正寨子里有足够的空房子,随着时间的流逝,回来的人越来越多了,王文佐下令对归来之人皆予以清查登记,注明其姓名、年龄、擅长技能,小心保存,经过十余日后,返回的人口约莫有六成左右,估计没有回来了是投靠附近的村落了。有了这些人力,王文佐下令修补城墙、射塔,加深壕沟,以为长久之计,而柴川栅也渐渐恢复了正常。 砰砰! “是桑丘吗?进来吧!”王文佐转过身来,看到门被推开,相比起在泗沘城的时候,他的腰围要大了一圈,看来必须管管这家伙了,不然这样下去恐怕连马都上不了了。 “郎君!又有三个村寨来使者来了!”桑丘一边往桌子上摆碗筷,一边说:“他们愿意纳质缴赋!” “嗯,让君岩去处置吧,钱谷方面的事情他很擅长!”王文佐一边穿衣,一边吩咐道。 “是!”桑丘应了一声,却没有离开,王文佐有些讶异的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桑丘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我方才去寨门口的时候,听前来乞降的酋长随从说,前些日子唐人与新罗联军在熊津江附近大败百济人,尸体飘得满江都是呢!” “有这等事?你确定?”王文佐闻言大喜,赶忙问道。 “确定,那厮以为我是唐人,所以说话时毫无忌讳,我听的很清楚!” “好,好,你马上把那个随从带来,我要严加询问!”王文佐笑道,自从上次剃发之后,他就不再像百济人那样留辫,而是如唐人一般穿着打扮,只要不开口在百济人眼里与唐人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