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不归人》 正文 第四十六章 怜香惜玉(5) 1. 凤凰楼依旧是凤凰楼。 凤凰楼绝不会因为两个人的逝去而改变什么。 花香浮动。 春意盎然。 凤凰楼有凤凰池。 凤凰池中的水碧绿的像是翡翠。 水中有鱼。 拇指长短的红色的小鱼,灵活的穿梭在交错的藻荇之间。 看起来像极了可爱的精灵。 红色的鱼,红的像天边的朝霞。 尾鳍摆动,荡起层层波纹。 芙蓉仙子安静的坐在凤凰池旁的青石上,将脚浸在冰冷的池水中,眼睛看着池中的鱼儿出神。 苏易站在她身后。 如雪的白衣飘然。 风,冷风,风中夹着一丝说不出的淡香。 芙蓉仙子道:“苏易,你觉得这凤凰池如何?” 苏易应道:“很好。” 芙蓉仙子嫣然一笑:“池中的鱼儿如何?” 苏易点头:“很好。” 芙蓉仙子笑意更浓:“那我是否应该赏给它们什么?” 苏易闭了嘴。 他不懂芙蓉仙子的意思,却又好像已然明白。 芙蓉仙子咯咯笑了:“这些鱼儿乖的就像凤凰楼里的人。” 苏易仍是不开口。 芙蓉仙子不管他,自顾自皱了皱眉:“可这些鱼儿也有不乖的时候。苏易,你说我该怎么管它们呢?” 苏易不觉倒吸一口冷气,沉声道:“扔出凤凰池就好了。” 芙蓉仙子冷笑:“扔出凤凰池它们依旧不乖。” 苏易冷声道:“仙子想怎样?” 芙蓉仙子只笑不语。 池中的水忽然变得不再碧绿,而是一种红,红的像是天边的朝霞。 水中没有鱼在游动,鱼儿已变成了死鱼。 开膛破肚的死鱼。 鲜血在水中渲染开来。 苏易淡然的看着池中的血。 芙蓉仙子已自血水中抬起了脚,白皙的皮肤染上了一层说不出的红,就像披上了一层红纱。 芙蓉仙子用手轻轻擦拭着脚踝,问道:“苏易。你觉得,谁才是最不乖的那条鱼儿?” 苏易面不改色:“仙子认为,这个问题还有必要吗?” “为何没有必要。” “鱼已死了。” 风,风不大。 风中带着一股腥甜。 归鸾院。 归鸾院中有琴声。 单调的琴声,听起来甚是孤独。 琴声突顿。 “你真的不恨她?”念浔道。 祁怜笑答:“我不喜欢笼子里的金丝雀。” 念浔也笑了。 笑容温和,就像祁怜初次见他时一般。只是此刻的他看起来更加憔悴。 瘦削的脸庞,苍白的脸。 一双眼睛却是分外明亮,就像是天上的星星。 念浔缓声道:“我也不喜欢,而且讨厌的很。” 2. 剑。 骨剑。 森白的骨剑忽的划空袭来。 森寒的冷风好似自地狱中吹来,冷的刺骨。 已是深夜。 天上无月无星。 眼前只有一柄剑,没有剑光,只有剑气。 因为这本就是一柄骨剑。 骨头自然没有光。 念浔来不及闪躲,骨剑已扫向他的胸膛。 “苏大哥。” 只有这一个人手中有骨剑,念浔已叫出了他的名字,“苏易!” 骨剑在半空停顿。 黑暗中,念浔只看到了那身白色的衣袍,森白的骨剑,和一双冰冷的双眸。 那模样绝不会比所谓的鬼魂好多少。 因为他本就是鬼,活鬼。 念浔冷声道:“你为何杀我?” 苏易淡声回应:“我为何不能杀你?” 念浔心下了然:“又是仙子的命令?” 苏易不说话。 不说话的意思往往就代表默认。 “好!好极了!”念浔仰面大笑,“哈哈。好极了!能死在你的手里,总比死在那个yin荡的女人手中好的多!” 苏易盯着念浔,叹息道:“你本不该死。” 笑声已顿。 念浔好像哭了,又好像在笑。 “哈哈哈,是,我本不该死。”念浔又道,“我本不该来到凤凰楼。” 剑风微寒。 剑锋微寒。 念浔已感受到了骨剑的冰冷。 他已倒下。 倒在床上。 没有血。 苏易看不到血,他只闻到了血腥味。 淡淡的漂浮在空气中。 剑上有血。 乌云中透过来的几缕森白的月光映着苏易手中的骨剑。 殷红的血,沿着骨剑的剑锋缓缓滴落。 苏易衣上有血。 血花印在白衣上,好似雪地中的一朵红梅。 惊艳美丽。 第二天,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凤凰楼中将不会再有念浔的存在。 凤凰楼啊凤凰楼,即便少了一个人,也依旧是凤凰楼。 凤凰楼绝不会因为任何人离开而改变。 可人呢? 人是否会改变? 苏易仰面看着天边的月。 心中竟有一股说不出的落寞。 3. 彩珠来了。 她来的的确不是时候。 苏易还没有走。 骨剑上的血还未凝固。 彩珠看到苏易,登时怔在原地,脸已煞白。 苏易的确是个令人畏惧之人,她也的确不该在此时出现在此地。 她的心里好似打鼓,砰砰跳个不停。 额上的冷汗已顺着圆圆的略显稚嫩的小脸儿流了下来。 彩珠颤声道:“苏,苏公子怎会在这里?” 苏易道:“杀人。” 彩珠心头一空,有一种说不出的窒息感:“杀谁?” 苏易认真的看着她,好像要看出什么破绽。 彩珠只觉整个人都已被苏易看穿,浑身恍若万蚁咬食,痒痒的,麻麻的,软软的,仿佛即刻便要瘫坐在地。 彩珠咬紧下唇,垂头轻声道:“我……” 苏易截口道:“有些人明明可以进去看看,却偏偏还要问我杀得谁。” 他好像并没有开口,他的唇动也未动,可他却的的确确说了话。 彩珠看着他,就像见了活鬼,脊背一阵发冷,身子已不住颤抖起来。 苏易看着她,冷声道:“你怕我作甚?” “没,没……” “你不怕我抖什么?我从不喜欢说假话的人。” “怕,怕,我怕……” 彩珠眼圈已红了,微一眨眼,热泪涌出。 泪珠宛若晶莹剔透的珍珠。 女人的泪往往比任何东西都要容易令男人心软,尤其是很漂亮的女孩子。 苏易的心好像已经软了。 至少他的话已不再冷硬。 苏易皱眉道:“我杀了念浔。” 彩珠突然松了一口气。 身子便软绵绵的坐在了地上。 苏易眉头深锁:“你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彩珠脸色更白,下唇已被咬的出血。 她咬着牙,竟说不出一个字。 恐惧已侵入她的心,她的头脑,甚至已经融入她的血液。除了恐惧,她已经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她看到了苏易的骨剑,看到了骨剑上的血。 她忽然平静了下来,她似乎已经感受到了死亡。 “苏大哥何必杀她?”祁怜叹息,背负着双手,自黑暗里缓缓走来。 惨白的月光撒在祁怜水蓝色的锦服上,好似泛起一层迷蒙的微光。就像阳光下的水面,波光粼粼。 苏易冷着脸,结霜似的眸子眨也不眨:“她本不该出现。” 祁怜温笑道:“苏大哥只做未曾见过她就是。” “哦?” “仙子并没有要杀她不是吗?” 苏易微微颔首:“的确。” “所以苏大哥自不必杀她。” “可是她已来了这里,在不应该出现的时间。” 祁怜脸色一沉:“但她并没有看到不该看到的事。” 苏易微怔,忽而冷笑:“难道你看到了不成?” “哈哈。”祁怜仰面大笑,“我只看到了我该看到的。” “什么是你该看到的?” 祁怜目光平静,一字字道:“凤凰楼中将不再有念浔。” 苏易眸光微闪,勾唇笑道:“的确。” 白影忽闪,恍若鬼魅。 苏易走了。 他就像一阵风,突然就走了。 风,阴冷。 就像苏易的笑,阴森森的。 祁怜望着彩珠,眯眸笑道:“夜已深了,彩珠姑娘还是早些歇息罢。” 说罢转身欲走。 彩珠连忙道:“祁公子……” 祁怜笑望她,抿唇不语。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祁怜点头:“我知道。” “我……” 祁怜点头:“我也知道。” 彩珠大惊,原来她的心事,已经被对方猜透了吗? 彩珠的脸红了,她看着祁怜,嫣然一笑:“公子记得有空去飞雀池坐坐。” “不会忘的。” 彩珠咬着唇,自地上爬起来,扭捏的跑开了。 正文 第四十七章 怜香惜玉(6) 1. 冷风扑面。 飞尘四起。 归鸾院很安静。 没有琴声。 也许再也不会有琴声。 抚琴人已不在。 树下石案上的琴还在原处。 琴弦上已落了一层薄尘。 芙蓉仙子来了。 芙蓉仙子脸上挂着笑容。 她看起来很开心,开心极了。 她的身后是苏易。 苏易绝不会离开她太远,亦或是太久。 因为他的任务就是保护她不死。 苏易宽松的袍袖已几近掩住了他的手。 苍白的脸看起来就像冰。 他整个人都像用一块冰雕刻出来的一般。 再后面,是一些丫头。 丫头们排着队,每个人手中都端着一盘菜。 “仙子怎的来了?”祁怜笑道。 “怎么,来看看你不好吗?”芙蓉仙子娇嗔,一双明亮的眸子有意无意扫过念浔曾经居住的屋子,目中闪过一丝寒意。 “好,自然好,好极了。” 芙蓉仙子含笑,眼睛淡淡的瞥了一眼石案上的琴。 “曼曼,彩珠,将那琴抬走,我要同祁公子用餐。” 祁怜现在才发现,飞雀池那位冷冷清清的女子曼曼和一脸稚气的彩珠竟也来了。 曼曼彩珠二人微微福身,走上前将琴抬开。 菜已上桌。 芙蓉仙子拉着祁怜坐下。 苏易候在一旁。 所有丫头都已退出归鸾院。 祁怜依旧按照往常的规矩,斟满一杯酒,面朝芙蓉仙子,躬身笑道:“仙子请喝酒。” 芙蓉仙子眯眸浅笑,却不接过祁怜手中的酒杯:“这酒美得很,祁公子先品用一番。” 祁怜点头,浅啜一口。 芙蓉仙子这才接过去,仰面饮尽,继而在祁怜颊上落下一吻。 这是芙蓉仙子的习惯,她的习惯从来不会轻易改变。 就像她多疑的性格,永远不会变。 所以她一定要亲眼看到念浔不在这凤凰楼才安心。 所以她手中的筷子依旧是银制。 银筷不变色,饭菜没有毒。 芙蓉仙子这才安心的咽下第一口饭。 可却再也咽不下第一口了。 2. 血。 乌黑的血。 芙蓉仙子口中突然喷出了一口血。 胸口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芙蓉仙子捂着胸膛,无力道:“毒,毒!菜中有毒!” 祁怜淡淡的看着她,微微浅笑:“菜中无毒。” 芙蓉仙子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狠狠瞪着祁怜,咬牙切齿道:“酒,你递上来的酒。” 祁怜无奈一笑:“我岂非也喝了那杯中之酒?” 芙蓉仙子皱紧了眉头。 也不知是因为身体上的疼痛,还是因为心中的不解。 祁怜看着她,抬手抚上她的面颊,柔声道:“其实我真的舍不得杀你。怎奈我也不想屈居人下,而且还是个女人。yin荡的女人。” 芙蓉仙子惨然一笑:“你果然恨我。” 祁怜面上笑意更浓:“不会。我怎会恨你?我感谢你还来不及。” 芙蓉仙子头脑已有些昏沉,她几乎已睁不开眼睛。可是她还是用尽全身的力气,瞪大眼睛盯着祁怜的脸。 那张脸曾经令她春心荡漾,那潇洒的笑容曾经令她失神。 “酒、酒菜无毒。何处、何处有毒?”芙蓉仙子的声音已颤抖,牙齿咬的“咯咯”直响。 祁怜依旧一脸淡然:“我有毒。” 究竟是多狠的心才会往自己脸上抹上毒? 芙蓉仙子怕了。 她不能不怕,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大胆之人,敢用自己的命来赌。 芙蓉仙子的脸白的像鬼,口中涌出的血却是乌黑的。 她无力的瘫软在祁怜怀里,狂笑一声道:“我真恨!恨我自己竟然爱上你——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 祁怜水蓝色的锦服已染上了血。 他静静坐着,静静等苏易走过来。 苏易脸上仍然没有一丝表情。 他委实想不到祁怜会用这种方法在他眼皮子底下杀死芙蓉仙子。 苏易道:“她死了。” 祁怜抿唇淡笑:“凤凰楼依旧是凤凰楼。” “不,凤凰楼已不再是凤凰楼。” “哦?” “芙蓉仙子死了,凤凰楼怎会是凤凰楼?” “我杀了她。” “我看到了。” 祁怜垂眸看着身上的血,沉声道:“是走是留,由你决定。” 苏易仰面看着天,阴沉的天,仿佛已在飘雨。 “进了凤凰楼,便是凤凰楼的人。” 祁怜点头。 “可却再也不是芙蓉仙子的人。” 黑衣,熟悉的黑衣,熟悉的脸。 瘦削苍白憔悴的面容,祁怜忘不了,苏易自然也忘不了。 琴的主人。 念浔。 念浔竟然没有死。 他还在说话。他已走到苏易身边,他看着苏易,看着祁怜,尔后退后三大步,深深作揖:“多谢。” 苏易眸光微动,祁怜转首望他,勉强勾起一丝笑意:“凤凰楼,是走是留?” 念浔星目低垂,温声道:“凤凰楼已没了芙蓉仙子。” “嗯。”祁怜默默点头。 “我又有何处可去?”念浔同样看着天。 冰冷的雨点已落下,落在他的眼中,混在热泪间,缓缓流下。 3. 夜。 星光点点。 苏易坐在屋顶,感受风的柔和。 他身边是玉韫华。 他终是离开了凤凰楼。 因为他想走。 祁怜永远不会留下想走的人。 “听说,”玉韫华看着天上的星星,说道,“祁怜年少多金,精于谋算,武艺却甚为不精。” “的确。” “所以他的身边一定有暗卫保护。” “是。” “你走了,他身边一定还有人。” “嗯。而且那个人你也许知道。” “哦?谁?” “随影。” “随影?”玉韫华微微蹙眉,“我并未听你提起这个人。” “他以前不叫这个。” “他叫什么?” “念浔。” 正文 第四十八章 金凤冠(1) ——凤舞云霄外,龙游天地间。 1. 江湖中,不管听谁谈起淮南一带的名人,凤锦上与龙添花总会位列其中。 凤锦上人称“小诸葛”,足智多谋,武功却不精。 他总是带着一柄白玉为骨的折扇,穿着一件洗的发白的蓝色长衫。 这些好像成了他独一无二的标志。 只要见了折扇,见了长衫,很少有人叫不出他的名字。 凤锦上很瘦,也很高,面容苍白憔悴,看起来弱不禁风。 而“飞花拈叶”龙添花却与他大大相反。 龙添花是个女人,个子不高,却很胖,胖到一把椅子可能都放不下她的满身肥肉。 也许可以放下。 凤锦上已见到了龙添花。 龙添花坐在一张红木雕花的椅子上。 她好像并没有传闻中那么胖,但却也不瘦。 她的分量绝对可以比上三个凤锦上。 主位上坐着一个面白微须的中年男人。 整个淮南,也许只有他可以同时将这两个人请来。 他叫孟多珍。 他的名字很好,也正如他的名字一样,他是淮南首富,朋友戏称“陶朱漪顿也不及一个多珍”。 传闻孟家的金银珠宝仓库都放不下,无奈只能在仓库下面挖了一个丈深的坑,这才勉强放下那些金银珠宝。 听说,这些金银珠宝中还有一顶金凤冠。 金凤冠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顶金凤冠乃是纯金打造,不为戴,只为观赏。 想来任谁也不会喜欢戴一个那么重的头饰。 冠上一凤凰展翅高飞,凤尾上挂着金丝流苏。凤眼上嵌的是墨翠,晶莹剔透,碧中有黑,恍若泼墨。 孟家仓库有没有挖坑凤锦上不知道,但他知道孟家的的确确有这样一顶金凤冠。 因为孟多珍斥巨资将他与龙添花找来为的就是这顶金凤冠。 这顶价值连城的金凤冠竟然丢了! 离奇失踪,并且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孟多珍强打着精神迎凤锦上坐下。 寒暄几句后,孟多珍起身道:“凤大侠与龙女侠的名声孟某自是听过,孟某相信,两位定然可以为孟某寻回那顶金凤冠。” 凤锦上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长身而起,拱手说道:“在下自当尽力。” 孟多珍微微颔首。 龙添花嗤笑一声,悠闲的翘着二郎腿,满身肥肉乱颤:“若是找不回该如何?” 孟多珍脸色一沉:“相信龙女侠的盛名,定能为孟某寻回宝物。” “哈哈,”龙添花仰面大笑,“盛名归盛名,能力归能力。” 孟多珍目光冰冷:“莫非龙女侠不相信自己的能力?” 龙添花笑声更大,脸上的肉抖的就像是海面上层层叠起的波浪:“哈哈哈,相不相信这又是一回事。” 孟多珍冷声道:“龙女侠这是何意?” 龙添花目光瞥向凤锦上,眨了眨眼睛,笑道:“小诸葛一定懂我的意思。” 孟多珍也看向凤锦上,问道:“不知凤大侠可否告诉能否孟某龙女侠的意思?” 凤锦上轻摇折扇,一双凤眸微垂,缓声道:“她的意思是,任何时候都不能高估自己。” 孟多珍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忽而大笑:“哈哈哈,不愧是‘小诸葛’啊!” 2. 凤锦上与龙添花就像两个极端。 凤锦上含蓄内敛,龙添花豪迈外向。 龙添花已站了起来,走到凤锦上身边。 她的个子只达到凤锦上的胸口,人却比凤锦上宽了整整两倍。 龙添花眯起了眼睛。 她的眼睛本就不大,眯眼的时候几乎连她有没有长着眼睛都看不出。 她的眉毛却很漂亮,弯弯的,不浓不淡。 凤锦上已经停止摇扇。 “小诸葛不愧是小诸葛。”龙添花微微一笑。 笑罢,凤锦上才看到她的眼睛。 因为龙添花已不再眯眼。 她的眼睛很亮,很精明。 凤锦上退后一步,拱手道:“过奖过奖。” 龙添花再次眯起了眼睛:“只是你这人有一点不好。” 凤锦上不解:“哪一点?” 龙添花笑出了声:“看起来就像是木头。” 凤锦上微怔。 从来没有人说他像木头。 江湖中人绝不会有人说“小诸葛”像木头,他们只会说他简直比诸葛孔明还要聪明。 “哈哈哈,”龙添花扶着腰大笑,看起来就像怀胎十月的妇人,“此番倒更像木头了。” 孟多珍尴尬的咳了一声,道:“二位连夜赶来,孟某感激不尽,特命人为二位整理出了两间厢房供二位歇息。孟钦——” 孟多珍提声唤了一句。 应声走进来的是个年轻人。 圆脸圆眼,身姿挺拔,看起来年岁不大。 孟钦看了看凤锦上与龙添花,面露狐疑之色。 但见孟多珍将他一把看到身侧,道:“此乃犬子孟钦。钦儿,这是凤锦上凤前辈,这是龙添花龙前辈。” 孟钦恍然大悟,连忙作揖道:“原来是龙、凤二位前辈。晚辈孟钦,久闻二位大名,失礼失礼。” 他年岁不大,处事却颇为老道。 龙添花冷眼看着他,显然并不喜欢他。 凤锦上倒不觉什么,忙道:“公子不必多礼。” 孟多珍瞥了一眼龙添花,暗中冷嗤一声,转脸望向凤锦上,笑道:“钦儿快带两位前辈下去歇息。” 孟钦亦是笑答:“二位前辈请随晚辈来吧。” 凤锦上微微蹙眉,合起折扇道:“怎能劳烦公子?” 孟钦一脸恭敬:“不劳烦不劳烦,为前辈引路,乃是晚辈的荣幸。前辈,请——” 孟钦说着,已率先出了门。 3. 若说龙添花有的是江湖人的豪放,凤锦上有的是读书人的沉稳,而孟多珍大抵就是二者皆有了。 孟多珍的朋友很多,这整个淮南的人好似都是他的朋友。 他的客人也很多,即便月上柳梢头时,孟府依旧热闹的很。 今天却是格外热闹,比起以往都要热闹的多。 孟多珍为凤锦上与龙添花办了洗尘宴。 出席的人至少有一百人。 凤锦上与龙添花坐在孟多珍下首,孟钦离得稍远些,此刻正在给客人敬酒。 凤锦上从不喝酒。 他面前放着的是茶。 孟多珍一向记得客人的喜好,尤其是重要客人的喜好。 龙添花喝酒很快,她喝起酒来简直就像在喝水。 满满的一杯酒,她只要往口中随意一倒就见了底。 而她却不见醉意。 已是深夜。 酒香萦绕。 不少客人已然醉倒在酒桌上。 孟多珍站起身,想和龙添花说话,但却又坐下。 他认为,喝了酒的人耳朵一般都比较软,你说什么他都有可能答应。 因为他已经分不清是对是错。 可转念一想,酒喝多的人不仅耳朵会软,嘴往往也就松了。 所以孟多珍绝对不能在此时此刻和龙添花二人谈金凤冠的事。 孟钦没有醉。 他喝酒一向有量。 醉酒误事他还是知道的。 “爹。”孟钦凑上来,“已经很晚了。” 孟多珍点头:“的确。该送客人回家了。” 孟钦问:“孩儿去安排?” 孟多珍又点了点头:“去吧。” 冷月当空。 寂静的街道,突的传来一阵阵辚辚车马声。 马车是从孟府出来的。 也只有孟府有这么多的马车。 更只有孟府有这么好的马,这么好的车。 马是千里驹,车上嵌金丝。 道路两旁敞开的窗户里探出来的脑袋本想大骂一句,毕竟在熟睡时被吵醒的确是件令人恼火的事。 可当那些人看到这些马车时,便再也骂不出口了。 他们已猜到这是孟府来的,整个淮南也只有孟府有如此气派。 马车里是孟府的客人。 孟府的客人岂是平民百姓可以骂的? 正文 第四十九章 金凤冠(2) 1. 翌日。 晨雾迷蒙。 一轮红日自薄云间,浓雾里缓缓升起。 那红日红的像是燃烧的火,烧透了半边天。 日光映着龙添花的脸。 她站在长廊上,仰面望着天边的太阳。 阳光迷蒙,就好像和薄雾融在了一起。 龙添花很白,皮肤很嫩,嫩的好似能滴出水来。她的脸颊白中透着粉红,看起来像极阳春的桃花。 但是她太胖。 她若是瘦下百八十斤,一定会是远近闻名的美人。 因为她的眉眼也并不算太难看。 渐渐明亮的日光照的龙添花眯起了眼睛。 龙添花勾了勾唇,轻笑道:“小诸葛既来了,何不出来?” 凤锦上的确来了,却没有打算藏起来。 只是廊下的假山恰好遮挡住了他瘦削的身子。 折扇。长衫。 凤锦上永远是这幅打扮,看起来就像打算进京赶考的读书人。 凤锦上走的很慢,脚步也很轻,轻到几乎听不到声音。 衣尾带风微动,折扇斜插腰际。 龙添花看着他,面上带着笑。 笑容中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情绪。 凤锦上已来到廊上。 他微敛袍袖,朝着龙添花拱手道:“龙女侠。” 龙添花抱拳还礼,笑道:“小诸葛怎的总是一副有气无力地样子?” 凤锦上脸色更加苍白。 他看着龙添花,龙添花看着他。 龙添花笑了,大笑,脸上的肉恍若海浪似的层层叠起。 凤锦上本不想笑。 他本就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 可是他也笑了,冷笑。 即便是冷笑,却也带着一丝温和。 龙添花笑道:“哈哈哈,我这人说话直,还望凤兄莫要记在心上。” 凤锦上淡淡道:“心上?我何必记在心上。” 龙添花无奈挑了挑眉。 檀香。 檀香很淡。 孟多珍穿着一身光彩亮丽的锦服,垂着头在书房来回踱步。 眉头深锁,目光深邃。 凤锦上与龙添花到了。 孟多珍突然抬起头,目中好似迸发出了光。 孟多珍忽然冲到了凤锦上很少,急声道:“二位终于来了,可叫孟某好等!” 凤锦上微蹙俊眉,道:“可是有金凤冠的消息?” “唉!”孟多珍重重叹了口气,犹豫道,“确与金凤冠有关。” 龙添花道:“即使如此。何不说来?” 孟多珍眉头皱的更紧。 他抿紧唇,垂眸看着地板。看起来甚为纠结。 凤锦上一向不喜强人所难,便道:“孟老爷若是不想说……” 孟多珍又叹了一口气,狠狠一甩袖,一跺脚,道:“不是孟某不想说。只是这件事实在是有些神乎其神,不知当讲不当讲。” 龙添花冷笑:“既然想说,又何苦管他当讲不当讲?” “这……”孟多珍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瞬间煞白,他压低声音,道,“昨夜孟某听府中下人谈起,在金凤冠失踪前一夜,府中出现了一个红衣女子。” 2. 月。 银月。 月如勾,勾似刃。 刃寒,光寒。 寒月当空。 冰冷的月光恍若轻纱铺卷天地间。 子时风凉。 据孟府那位家仆所言,那红衣女子便是在子时夜半,出现在孟府藏宝仓库外的。 没有人知道她如何来的,更没有人知道她是谁。 所以绝不会有人同她说话,也绝不会走近半步。 人啊,为何总会对那些未知事物有着说不出的恐惧? 树,杨树。 树高叶密。 凤锦上在树上。 纵横交错的枝丫与茂密的树叶将他瘦削的身体掩盖的严严实实。 墨色的树影。 树后是龙添花。 龙添花只能侧着身子才能勉强躲在树后。 她太胖。 风。微风。 微风微寒。 突的,但闻风中传来一阵歌声。 歌声缥缈凄惨。 歌声近了,近了。 凤锦上与龙添花的心也紧了。 歌声近了一丈,凤锦上与龙添花的心紧了一分。 凤锦上扶着枝干,瞪大了眼睛,生怕错过什么。 他的脸色苍白的好似透明,他的手已不住颤抖。 龙添花屏气凝神,手指已将树干抠出了三个半寸深的洞。 红衣。 耀眼的红衣。 女人,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不,她究竟是不是人? 她并不像人,一点都不像。 她的脸比凤锦上的脸还要白,没有丝毫血色,她的唇却比血还红,红的有些发黑。 她还在唱,目中已留下了泪。 血泪。 泪中有血,血中有泪。 凤锦上只觉呼吸已然停滞。 那个女人已经转过了脸,看向他藏身的杨树。 血泪未干,尚在流淌。 那模样在惨白的月光下看来,甚是骇人。 龙添花看着她,脸颊也已如月光惨白。 她已忍不住。 忍不住去揭下那女子鬼一般的面具,她不信,不信有鬼,却偏偏怕了。 她不知道凤锦上怕不怕。 她抬起了头。 凤锦上已怔住。 龙添花垂下头,狠狠咬了一下下唇,鲜血浸出,染红她的唇。 她决定拼命。 有时候拼命才能看清事物的本质。 3. 敛袖。 袖中寒光乍现。 龙添花掌中已握紧一柄长约二尺的铁尺。 铁尺光寒,映着寒凉的月光。 红衣女子已望向了铁尺。 与此同时,铁尺破空劈出,似有雷霆之势,寒光一道,恍若有划破长空之力。 “嗤——” 破空之声缠绵不绝。 红衣女子鬓发飞扬。 铁尺带起一阵狂风,风冰冷如刃,吹的那红衣女子不由得皱紧眉头。 铁尺直逼红衣女子肩上大穴。 龙添花身材虽胖,看起来臃肿笨拙。可那步伐,那出手着实不慢,不仅力大无穷,势同破竹,刚猛狠辣,且轻灵飘忽,指左打右,点上攻下。 实在是刚柔相济,攻守皆备。 更何况那铁尺本就是罕见打穴武器,应付起来自然不易。 红衣女子已然面露难色。 不管她往何处躲闪,怎样躲闪,龙添花的铁尺必定紧追而来。 凤锦上趴在树上,俊眉微蹙,凤眸低垂,忽的飞身掠来,“哗啦”一声,折扇已然甩开,破空飞旋袭来。 红衣女子血泪已干。 唇红,红的好似滴血。 她的唇仿佛真的滴出了血,滴在了她血一般的红衣之上。 扇,折扇。 扇上有血。 那红衣女子竟用手挡下了凤锦上的扇。 扇沿如刃。 她那只白生生的玉手已被划开了一寸长的口子。 剑,长剑。 一柄长剑灵蛇般刺了过来。 龙添花看不清来人,她只看清了那柄剑。 不,她根本连那柄剑也看不清。 她从未见过如此快剑。 凤锦上也没有。 长剑已挡下了龙添花的铁尺。 冰冷的铁尺,冰冷的长剑。 冰冷的月光,冰冷的鲜血。 血不再温热,流出来的血又怎会温热? 红衣女子躲在那飞舞的长剑后,红唇轻启。 凤锦上听不到她说了什么,龙添花更听不到。 但他们大概可以猜到了。 不管谁都可以猜到。 那长剑猛然一顿,龙添花二人只觉眼前白影一片,眼前已没了红衣女子与那持剑之人的身影。 地上有血,红衣女子滴下的血泪。 正文 第五十章 金凤冠(3) 1. 剑,快剑。 江湖中能使出如此快剑的人并不多。 孟多珍脸色凝重,沉声道:“江湖中如此出色的剑客并不多。” 凤锦上点头:“的确。” 龙添花嗤笑道:“却也有不是吗?” 孟多珍看向她,道:“不知龙女侠想起了谁?” 龙添花翘起二郎腿,露出一截又肥又白的小腿却依旧毫不在乎。 “依我看来,江湖中只有一个人可以使出如此快剑。” 孟多珍眉头一皱,急声道:“谁?” “寒殇、吴潇。” “世上绝没有永远的第一。”凤锦上轻摇折扇,淡声道。 龙添花微一挑眉,笑意更浓:“难不成凤兄还想起了其他人?” 凤锦上点头。 龙添花目中含笑:“却不知是谁?” 孟多珍也满怀期待的看着凤锦上。 凤锦上不疾不缓的合上折扇,一字字道:“洛城人氏,顾舟。” 龙添花思索一瞬,道:“我好像并不认识他。” 凤锦上点头:“很少有人认识他。” “他是谁?” “人。” “我自然知道他是人。” “哦。” 凤锦上轻抚扇骨,默然不语。 龙添花咬唇,忍不住追问:“他是什么人?” 凤锦上看也不看她,只道:“洛城人。” 龙添花脸都被气红了。 她瞪大眼睛,狠狠盯着凤锦上的脸。若眼神可以杀人,凤锦上已不知死了多少次了。 可是眼神终究是眼神,终是杀不了人。 龙添花无奈叹了口气。 凤锦上也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透露着一丝说不出的尴尬。 凤锦上别开脸,轻咳一声,又道:“大抵不是顾舟。” 孟多珍方才心中早已认定顾舟,此刻凤锦上又说不是,孟多珍只觉心中疑云弥补。不由得问道:“为何?” “顾舟并未出洛城。” “凤兄又如何知道?”龙添花心中不服,自然是有意挑凤锦上的茬。 “他是我朋友。” “哼,凤兄的朋友原来还有无名之辈。” “他并非无名之辈。” “可我却从未听说过他。” “你!”凤锦上语声一顿,缓声道:“离阳剑你总该知道。” “剑神褚门子淬炼而出,我又怎会不知?” “顾舟是剑客。” “我当然知道。”龙添花话说完,脸色大变,顿时语噎。 孟多珍的脸色也变了,双唇微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良久,龙添花才说:“原来如此,顾舟掌中之剑,竟是离阳。” “的确如此。” 一阵静寂。 孟多珍多次想开口,都被凤锦上那冰冰冷冷的目光顶了回去。 最后,孟多珍终是忍不住,尴尬道:“却不知凤大侠以为昨夜使剑之人是谁?” “在下不知。不过在下此刻却又想起了一个人。” “谁?” “那个人此时便在淮南一带。” 孟多珍面露惊喜之色:“凤大侠快快讲来!” “苏芸。” 龙添花冷哼:“苏芸又是谁?” “苏芸是苏麒麟的妹妹。” 龙添花不再问了。 她可以不认识苏芸,却不能不认识苏麒麟。 淮南一带,谁不认识“铁匠”苏麒麟? 2. 苏麒麟是淮南有名的铸剑师。 他虽被江湖人称作“铁匠”,但他却的的确确不是个合格的铁匠。 他一年之间,至少有半年在做和铁无关的事。 城西陋巷。 房屋低矮成排,杂草丛生。 绝不会有人愿意花钱住到这里来,可苏麒麟却愿意。 因为这里很安静。 苏麒麟穿着一件粗布麻衣,衣上已满是补丁。他坐在门前青石上,手中捧着一柄剑,细细观赏。 凤锦上与龙添花已经到了。 长衫,折扇。 凤锦上穿着长衫,拿着折扇,左手背在身后,静静地看着苏麒麟。 龙添花眯着眼睛,唇角微扬带笑。 苏麒麟看着那柄剑,面无表情道:“来者是客。” 龙添花大笑:“哈哈哈,所以你应该请我们进去喝杯茶。” 苏麒麟指了指门:“请进。” 可他自己却动也不动,他甚至直到现在都还没有看龙添花二人一眼。 凤锦上轻合折扇,躬身作揖道:“在下凤锦上。” 苏麒麟微微颔首:“听说过。” 凤锦上同样面无表情:“令妹可在?” 苏麒麟看着他的剑:“舍妹不在。” “苏大哥何不让客人进去坐坐喝杯茶?” 说话人已走到苏麒麟身侧。 来人是个男人,个子不高,却很漂亮,一双眸子更是宛若桃花,流转含情。 一袭紫衫。雍容华贵。 “在下凤锦上。”凤锦上再次作揖道。 那人勾唇淡笑,还礼道:“原来是凤大侠。在下姓玉,草字渺音。” 龙添花不仅一惊,脱口而出:“玉面鬼罗刹?” 玉缈音笑意浅淡:“正是区区在下。” 龙添花上下打量了他几番,无奈摇头道:“我本以为鬼罗刹是女人。” 玉缈音笑言:“龙女侠失望了不成?” “你认识我?” “认识。”玉缈音道,“龙女侠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龙添花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 玉缈音微笑道:“二位请进。” 凤锦上下意识看了一眼苏麒麟,但见苏麒麟仍是低着头,一点反应都没有,于是便随着玉缈音走了进去。 屋里还有一个人。 凤锦上一进屋就看到了她。 雪一般洁白的衣裙,藕臂半露,香肩若隐若现,指间轻捏一柄团扇,微微轻摇。 面上红润可爱,眸若清潭,潋滟含情。 那女子看到玉缈音,脸上红晕更显,连忙迎了上来,娇笑道:“玉哥哥……” 玉缈音眨了眨眼睛,笑道:“凤大侠与龙女侠在此,芸儿不可无礼。” 苏芸脸色一白,顿时住步,望着凤锦上,团扇半掩面,笑道:“莫不是‘小诸葛’凤锦上凤大侠?” 凤锦上凝望着苏芸的眼睛,道:“正是在下。” 苏芸只笑不语,挪步到玉缈音身侧,似低声说了什么。 凤锦上二人听不真切,只见玉缈音点了点头,抬手拍了拍苏芸的肩头。 3. 苏芸抿唇退下的时候,玉缈音还在笑,笑容很亲切。 龙添花自顾自坐下,一甩方才的好脸色,瞪着一双绿豆似的眼睛,学着苏麒麟的语气,阴阳怪气道:“舍妹不在。” 玉缈音闻言,无奈笑笑:“与剑无关的事他向来是一概不清楚的。” 龙添花不信:“难道他的亲妹妹岂非还不如那些剑?” 玉缈音眨了眨眼睛,道:“本就是的。” 龙添花微微蹙眉:“什么?” 玉缈音又道:“他的妹妹本就没有他的剑重要。” 玉缈音看着凤锦上也已停止摇扇,于是接着说,“他的妹妹对于他来说,远远不如他的剑。” “若说剑与妹妹只能选一个,毫无疑问,他会选他的剑。” 玉缈音说着,面上笑意更浓。 可这笑容却让龙添花看着很是不舒服,不光龙添花不舒服,就连凤锦上都不痛快。 玉缈音的笑容之间似带着一丝说不出的讥讽。 凤锦上垂下头,缓缓展开折扇,犹豫片刻,才想开口,便听龙添花已然将他到口的话说了出来。 “昨夜苏芸在哪?” 龙添花一向是豪爽之人,说话绝不会拐弯抹角,也绝不会犹豫。 玉缈音笑笑,丝毫不在乎龙添花的无礼:“她在家。” 龙添花眯起眼睛:“你又如何证明?” 玉缈音已坐下,紫衫分外耀眼:“因为我和她在一起。” 龙添花咬唇,没再问出口。 凤锦上却道:“你又如何证明?” 一样的问话,不一样的提问者。 凤锦上语气平静,全然不像在质问什么,反倒像在唠家常。 “芸儿便可替我证明。”玉缈音笑答。 “谁又能替她证明?” 玉缈音已不再笑,语气也有了几分冷意:“当然是我。” 凤锦上淡淡道:“谁又能替你证明?” 玉缈音脸色铁青,冷声道:“当然是我,除了我二人,这里绝没有第三个人。” 不管是谁,被人问几次重复的问题都会恼的,这并不是什么大错。 可玉缈音却错了,错的离谱。 凤锦上转过身,动作很慢,明明可以眨眼做到的事情,他却仿佛做了一盏茶的时间。 他看着墙上的剑。 剑光凛凛。 凤锦上缓声道:“你说过,苏麒麟绝不会因为妹妹放弃他的剑。” 玉缈音面色已由铁青变得苍白:“是,我说过。” “难道昨夜在这里的不是苏麒麟?” “不,”玉缈音苦笑,“在这里的是苏麒麟。” “哦?” “在这里的永远都是苏麒麟。” “在这里的永远不会是苏芸和玉缈音。” “的确。” “所以,玉公子,你昨夜究竟在哪?” 正文 第五十一章 金凤冠(4) 1. “孟府。” 玉缈音合上眸子,似已认命。 凤锦上轻抚扇骨,看起来竟一点也不惊讶,仿佛他早就知道了。 龙添花大叫道:“你在孟府做什么?苏芸和你在一起?” 玉缈音猛然睁开眼睛,冷冷盯着龙添花,道:“我只说我在孟府。” 龙添花被他的目光骇了一跳,但龙添花又岂是胆小怕事之辈? 她登时瞪大眼睛,咬紧牙,大吼道:“事到临头你竟还在狡辩!” 玉缈音冷声笑道:“我何曾狡辩?” 龙添花气的呼哧呼哧的说不出话来,一张胖脸涨得通红,满身肥肉都在颤抖。 她已望向凤锦上。 也许凤锦上那股与生俱来的淡然气可以让她消消火气。 凤锦上依旧轻抚扇骨,凤眸淡然如水,长睫微颤,掩了目中波涛暗涌。 凤锦上轻声道:“当夜有两个人。” 玉缈音勾唇,似笑非笑:“你又怎能断定那两个人是相识的呢?” 凤锦上握紧折扇,斩钉截铁道:“我能。” 玉缈音眸光一闪,急声问:“什么?” 凤锦上再次垂下头,看着那件洗的发白的蓝色长衫,淡定说道:“那两个人太过默契,他们的默契已然出卖了他们。” 玉缈音手已抓紧椅子上的扶手:“哦?” “而且,你已急了。任何事都不能急,否则总会有蛛丝马迹显露出来的。” “所以你从来不会急?” “从来不会。” “死也不会?” “我怎会急着死?” 活人绝不会急着死。 “可我却急着死。”玉缈音竟已将椅子上的扶手抓出了四个洞,“急着你们死!” “死”自出口,玉缈音身形暴起,一条灵蛇般的影子已随着他耀眼的紫衫斜劈下来。 那是一条鞭,一条满是倒刺的铁鞭,通体红色的铁鞭,红的就像是血,飞扬的血。 空中闪动的红鞭,像极了飞扬的血。 龙添花铁尺已然出手。 凤锦上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静静地,不慌不忙的轻摇折扇。 能让他着急的人只怕还没生出来。 铁尺如风,直打玉缈音周身穴道,铁鞭如刃,直截龙添花生路。 玉缈音的鞭也像他的人一样,柔美而缺失了阳刚之气,而龙添花的铁尺却是横行霸道,刚猛异常。 俗话说,以柔制刚。 玉缈音无疑使得就是这样的轻灵身法。 龙添花虽快,虽猛,可比起玉缈音的迅疾狠辣柔缓却是远远不及,眨眼便已落入下风。 凤锦上还是不急。 他已合上了折扇,明明可以眨眼做好的事,他竟好似做了一盏茶的功夫, 可他突然快了。 折扇倏地展开,脱手而出,破空飞旋,剑一般的抹向玉缈音的脖子。 2. 凤锦上已飞身掠上。 他洗的发白的蓝衫微动,看起来就像是海面上泛起的微波。 柔缓,美丽。 凤锦上的掌法亦是和海水相似,轻缓柔和,掌风浑厚,似有容纳百川之度量,又有波涛汹涌之巨力。 他手中有扇。 折扇与他好似已融为一体。 扇就是他,他就是扇。 扇风已融入他的掌风,他的掌风中同样有扇风。 掌风虽温和似风,扇风却锐利如刃。 这种柔中带刚,刚中带柔的招法,龙添花还是第一次见。 玉缈音当然也是。 玉缈音此刻看起来才真的像极了罗刹,脸白的吓人,目中满是血丝,额上细汗已汇成一注,沿着脸颊缓缓淌下。 龙添花在一旁看着,心已揪成一团。 衣服已经被汗湿透了。 她的确为凤锦上而担心,因为她知道凤锦上的功夫绝没有玉缈音要高。 只是因着招式诡异罕见才勉强占了上风。 她此刻应该找出玉缈音招式中的破绽,如此才能助凤锦上一臂之力。 可她却什么也看不出。 她已心乱如麻。 她太担心凤锦上,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明明他们方才还是谁都看不上谁。 同样还有一个人也是心如乱麻。 人有时乱了心,就会失去理智。 而且通常女人的可能性会更大。 恰好那个人是女人。 而且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女人。 苏芸,苏芸竟然又回来了。 她目中已啜满泪,泣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那夜我,我的的确确在孟府!” 玉缈音诧道:“芸儿你怎会如此说!?” “不要打了,”苏芸已跪在地上,泪水恍若泉涌,“我的确在孟府。” 凤锦上住手。 玉缈音却被那一阵猛烈的掌风弹出去一丈有余,身子狠狠撞在墙壁上。墙上挂着的剑叮叮咚咚掉下来好几柄,几乎全都砸在了他的身上。 玉缈音疼的龇牙咧嘴,整个人瘫软在地,再也站不起来。 苏麒麟冲了进来,面上俱是慌乱之色,他冲进来直接绕过了跪在地上不停啜泣的苏芸,奔向了地上散落的剑。 果然,亲妹妹真的不如他的剑。 “好哇!”龙添花再一次冲了上来,怒喝道,“果然是你二人!” 凤锦上道:“你昨夜在孟府做什么?” 苏芸一怔,结结巴巴道:“我,我在,我……” “呵,只一夜你便忘了昨夜发生的事了吗!”龙添花气的笑出了声。 凤锦上无奈叹气道:“她不是忘了。” “什么?”龙添花大惊。 “她根本没去。” 3. 苏芸瞥了玉缈音一眼,垂下头,咬紧唇道:“不,我去了,去了。” 凤锦上淡淡看着她。 看着她颤抖的双肩,看着她愈渐发白的脸庞,看着她紧紧攥在一起的拳头,缓声道:“你本不该如此紧张。” 苏芸的头更低,鬓角发丝微乱,惨然笑道:“我的确不在。” “哦。”凤锦上点头不语。 龙添花愕然,肥胖臃肿的身躯几乎跳了起来:“什么?!可方才不是说……” 凤锦上垂下眸子,一字字道:“我只说那两个人是相识的。玉渺音绝不会只认识苏芸一人。” 苏芸在抖,下唇已被咬的浸出血丝。 静。 出奇的静。 没有人再开口。 龙添花在踱步。 她委实想不透了,猜不透了,看不透了。 她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这种人。 凤锦上这种人。 说话做事滴水不漏。 令人想不透,猜不透,看不透。 龙添花好像突然明白了,明白了凤锦上为何会被人称作“小诸葛”。 龙添花想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她几次开口,又几次闭上。 “你找不到他。” 玉渺音开口了。 他仰面躺在地上,目中满是绝望之色,“没有人能找到他。” 龙添花很想问,“他”是谁,可目光瞥见凤锦上凝重的脸色,又将到口的话咽了下去。 凤锦上淡淡吐出两字:“为何?” 玉渺音好笑的看向他,道:“因为他是怪人,江湖中绝不会有比他更怪的人。” 凤锦上沉默半晌,道:“你知不知道世上也只有一种人可以找到一个怪人?” 玉渺音蹙眉,狐疑的“哦”了一声,问:“什么人?” 凤锦上看也不看他,衣袖微甩,人已走出屋子:“另一个怪人。” 凤锦上好像已经知道了玉渺音所说的“怪人”是谁。 因为他也是怪人 正文 第五十二章 金凤冠(5) 1. 怪人往往都是朋友。 龙添花本不相信这句话,此刻却也不得不信了。 因为凤锦上找到了玉缈音口中的“怪人”。 而且很轻松就找到了那个“怪人”。 因为他们是朋友。 那个人叫顾舟。 他的名字听起来就像是孤舟,孤独漂泊于江湖。 人如其名,他的确是个孤独的人。 他年纪不大,看起来不过弱冠。 一袭白衣,白的像雪,不带一丝杂色。 凤锦上是在青楼找到他的,淮南一带最大的青楼。 龙添花委实无法想到,青楼中竟然会有顾舟这样的人。 他太干净,太孤独,以至于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在喝酒,喝的很慢,也很享受。 他安静的坐在角落,仿佛与世隔绝。 他桌上只有一碟小菜和一壶酒。 身侧只有一柄剑,离阳剑。 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 他来青楼,只为喝酒。 因为他认为,青楼的酒远比其他地方的酒要好喝的多。 龙添花远远望着他,皱眉道:“你找的怪人就是他?” 凤锦上点头。 龙添花道:“他看起来年岁并不大。” 凤锦上微微颔首:“不及弱冠。” 龙添花上前一步,好像已忍不住要飞过去:“你们是朋友?” 凤锦上点头:“很好的朋友。” 龙添花笑道:“那我们为何还不过去?” 凤锦上缓缓展开折扇,轻摇道:“他会过来。” 龙添花似懂非懂:“他是晚辈?” 凤锦上闻言却板起了脸,不快道:“他是我朋友。” 龙添花迷茫的眨了眨眼睛:“那他为何要过来?” 凤锦上冷声道:“他为何不过来?” 酒已没了,朋友已来了,他又为何不过来? 顾舟果然已走了过来。 他的脸简直比冰还要冷,他的目光却如水般澄澈淡然,无悲无喜无忧。 龙添花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江湖中绝不会再有一个顾舟。 顾舟只有这一个。 顾舟面无表情,冰冷的像是一尊会说话的雕塑:“你来了。” 凤锦上笑了,冷笑,可即便是冷笑也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温和:“你早就知道我会来。” 顾舟点头,叹息道:“我们是朋友。” 凤锦上又一次冷笑:“此时你本该在洛城。” 顾舟摇头:“此时我本该在孟府。” 2. 凤锦上闭了嘴。 可他不能不问,因为他清楚顾舟的秉性,若他不问,顾舟简直连半个字都不会告诉龙添花。 因为他是顾舟的朋友,而龙添花不是。 龙添花显然也不想碰钉子,可好奇心还是驱使她问出第一个问题:“你是顾舟?” 顾舟垂眸看着衣角,不疾不缓道:“知道何必再问。” 龙添花一怔,冷冷道:“金凤冠在哪?” 顾舟抬起头,平静道:“你也许可以去问问银凤冠。” 龙添花蹙眉,道:“什么?” 顾舟轻抚剑柄,悠然道:“我是顾舟。” “我自然知道。” “我不是银凤冠。” 龙添花顿时一愣。 她好像明白了玉缈音为何会叫顾舟“怪人”。 因为他的确怪,怪的不可理喻,可却偏偏又说不出他怪在哪里。 幸好凤锦上也是“怪人”。 “怪人”的对话,龙添花还是不要参与的好。 因为他们的话听起来简直滑稽的很。 凤锦上慢慢合上折扇,眼睛瞬也不瞬的盯在顾舟脸上:“谁是银凤冠?” 顾舟回视他:“我不知道。” 凤锦上不开口,顾舟又接着说道:“我不是凤冠。” 凤锦上皱眉,道:“有金凤冠当然有银凤冠。” 顾舟点头:“是。” 凤锦上道:“有银凤冠大概也有铜凤冠?” 顾舟点头:“是。不光有铜凤冠,铁凤冠,木凤冠大概也会有。” 凤锦上勾唇笑道:“那么,以顾兄之见,有没有玉凤冠?” 顾舟神色不变:“有。” 凤锦上道:“是谁?” “玉缈音。” 凤锦上又展开了折扇,凤眸轻眯:“顾兄知道他?” 顾舟笑了,原来他也会笑。 笑容温和如风。 他道:“你已找到了我。” “顾兄认为是他出卖的你?” “只有他。” “只有你二人知道?”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玉缈音是我朋友。” “哦?” “是他约我去的。” “他是如何去的?” “不知道。” “他去做什么?” “扮女人。” 凤锦上霍然合扇,了然道:“那个红衣女人果然就是玉缈音。” 顾舟点头:“那个持剑白影也的确是我。” “谁叫他去的?” “妙手如玉,邱夏冬。” 3. 邱夏冬! 龙添花听到这个名字,已然惊的合不拢嘴。 行走江湖的人,不知道“妙手如玉”邱夏冬的只怕还少的很。 可邱夏冬并不是什么大名鼎鼎的大侠,他只是个小偷,一个很有名的小偷。 这世上好像还没有什么他偷不到的东西。 金凤冠的下落好似瞬间明了。 但凤锦上却觉得这件事很怪,从头到尾都没有一点正常的。 孟多珍知道这件事时,表现出的神情竟和凤锦上一模一样。 孟府,书房。 墨香浅淡。 孟多珍背负双手,浓眉深锁,沉声道:“邱夏冬很有名。” 凤锦上不语。 龙添花坐在椅子上,宽大的身躯好似卡在了上面。 她用手托着脸,肥肉将她的眼挤成了一条线,点头应道:“他的确很有名。” 孟多珍道:“所以他绝不会如此大意。” 龙添花同意:“所以他绝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去约玉缈音。” 凤锦上突然道:“不一定。” 孟多珍眸光一闪,一字字道:“凤大侠难道怀疑金凤冠就在他手中?” 凤锦上凝眸看着孟多珍,淡淡点头。 龙添花浅笑:“置死地而后生?” 凤锦上点头。 龙添花已不再笑:“他故意把嫌疑引到自己身上,就是为了摆脱嫌疑?” 孟多珍适时颔首:“这不是不可能的。” 凤锦上道:“邱夏冬故意想要人认为他想将嫌疑引到玉缈音身上,却又偏偏让玉缈音知道是他……” 龙添花合上眼睛,似在思索什么。 良久,她倏地睁开眼睛,道:“金凤冠有没有可能在玉缈音那里?” 凤锦上已坐下,手中扇骨微凉:“在下想去金凤冠丢失的地方一观。” 孟多珍道:“凤大侠昨日不才去过?” 凤锦上摇头,道:“昨日是在外面,今日我却想去里面看看。” 虽是一个地方,但外面和里面究竟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外面只有一棵树,而里面却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 凤锦上本以为孟多珍会考虑一下,谁曾想孟多珍竟是半点不犹豫,当即点头应了下来。 他自桌下摸出一大串钥匙,强笑道:“二位请随孟某来。” 孟府共有三间仓库,金凤冠原本就放在中间那间里面。 这间从外观来看,显然年头最久,梁木已陈旧发腐,紧闭的楠木大门上的铁锁已有些生锈。 凤锦上看着孟多珍将钥匙塞进锁眼,龙添花的眼睛却已望向身后那颗杨树。 昨夜她就是在那颗树后,看到了玉缈音。 红衣血泪。 直到此刻龙添花想起来都只觉心中发渗,脊背发凉。 “咯吱”一声,锁开了。 孟多珍推开门,一股潮湿腐臭的怪味,当即扑面而来。 他皱了皱眉,当先进入,道:“二位,请。” 正文 第五十三章 金凤冠(6) 1. 仓库里打扫的很干净,竟连一丝灰尘都没有。 石砌的墙壁透着寒气,好似地窖里的冰。 仓库正中央是一半人高的石台,石台上放着一个嵌金丝,描银线的红木盒子。 盒盖敞开,里面赫然放着一张纸。 纸页泛黄,纸上只有两个字。 可孟多珍看到这两个字时,脸色骤然苍白。 他的手颤抖着拿起那张纸,眼睛凑上前,认认真真的又看了一遍,额上已沁出冷汗。 龙添花看着孟多珍怪异的神色,皱紧眉头一把抢过了孟多珍手中的纸。 纸上只有两个字。 也仅仅只有这两个字——妙手! 龙添花诧道:“妙手如玉邱夏冬?” 凤锦上若有所思:“大抵是了。” 龙添花回首望他:“那我们何不快去找他?” 凤锦上冷声道:“找他也无用。” 龙添花将纸塞回孟多珍僵在半空中的手里,叉腰道:“为何无用?” 凤锦上缓缓展开折扇,轻轻摇起,目光瞬也不瞬的瞅着孟多珍手中那张纸,沉声道:“因为金凤冠根本不在他那里。” 龙添花一惊,道:“你又如何知晓金凤冠不在妙手如玉手中?我们岂非已经收到了妙手如玉邱夏冬挑衅的文书?” 龙添花睨了一眼孟多珍手中那张纸,微微蹙眉。 凤锦上点头:“不错。” 龙添花勾唇一笑,眼睛轻轻眯起,嬉笑道:“那你为何又说金凤冠不在他手中?岂不前后矛盾?” 凤锦上点头,口中却道:“龙女侠可会写字?” 龙添花道:“会。” 凤锦上点头,接着问道:“可会写‘妙手’二字?” 龙添花似是明白了什么,眉毛一挑,大声点:“凤大侠难不成怀疑我诬陷他邱夏冬?哼,我龙添花虽不是善类,却也绝不是暗中构陷他人的小人!” 凤锦上淡淡看着她,不疾不徐道:“龙女侠只管回答就是。” 龙添花恼然,冷哼一声,不情不愿的点点头:“当然!” 凤锦上点头:“是以,‘妙手’二字,在下会写,龙女侠会写,孟老爷出身名门,自然也会写。” 孟多珍几近僵硬的转过头,惑道:“凤大侠何意?” 凤锦上微笑道:“在下的意思是,有会写的,自然就有不会写的。” 龙添花急忙道:“谁不会写?” 凤锦上敛了笑意,一字字道:“妙手如玉,邱夏冬。” “什么!” 龙添花一听这话,惊讶的几乎跳了起来,嘴张大的塞下一个鸡蛋都绰绰有余。 孟多珍亦是大惊,手微抖,纸张已飘飘然的落在地上。 凤锦上伏下身,将纸上拾起,细细看了看上面的字,笑道:“孟老爷,好字!” 2. 仓库里很静。 外面已刮起了狂风,暴雨将要来临。 孟多珍仰头合眸,道:“凤大侠又如何知道邱夏冬不会写字?” 凤锦上叹息道:“在下是怪人。” 龙添花也叹息道:“妙手如玉也是怪人。” 凤锦上不开口。 龙添花又道:“所以你们是朋友。” 凤锦上还是不开口,但他看向龙添花的眼神却变了,变了很多,看起来就像是找到了知音。 良久无语。 孟多珍忽而叹了一口气,道:“到头来,我竟输在怪人手里。” 凤锦上摇头:“不,你只是输给了你自己。” 龙添花道:“却不知,依孟老爷的身份,为何要构陷他人?” 孟多珍缓缓睁开双眸,目中血丝遍布,尽显沧桑:“只因我恨他,恨他害死我结发之妻。所以我想让他,身败名裂,再无翻身之日。” 凤锦上皱眉道:“你不是让他身败名裂。” “哦?” “你是要他去死。” “是嘛?” 凤锦上轻摇折扇:“所以你才会找上我们。” 孟多珍不语。 凤锦上接着道:“你听闻我武艺不精,担心我没办法为你杀了盗冠之贼,是以又请来了飞花拈叶的龙女侠。” 孟多珍似笑非笑:“你不是怪人。” 凤锦上凤眸低垂,看也不看他。 孟多珍笑出了声,苦笑:“你简直是江湖第一智人。” 凤锦上连忙躬身作揖:“在下不敢当。” 孟多珍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凤锦上道:“进仓库的那一刻。” “哦?” “仓库上的锁已锈蚀,梁木已几近腐烂,是以谁会将金凤冠如此贵重的东西藏在这里?” “仅仅这两点?” “自然还有这仓库中的腐臭潮湿味。” “哦?” “这个仓库的大门,至少已有十日未曾开启。” “哦!” “所以这里从未藏过金凤冠,又怎会丢过金凤冠?” 孟多珍看着凤锦上,眸中是说不出的惊讶,口中却已说不出一个字。 凤锦上摇着折扇,眼睛盯着石台上的红木盒子,淡淡道:“你冒充邱夏冬将玉缈音与顾舟引来至此,为的不是想嫁祸于玉缈音,而是想借他二人之口,将嫌疑引到邱夏冬的身上。想来你很清楚玉面鬼罗刹玉缈音和妙手如玉邱夏冬的关系。” “是,”孟多珍无奈点头道,“我知道玉缈音和邱夏冬是朋友,所以玉缈音一定会来。” 凤锦上截口道:“你也知道顾舟与我也是朋友,他一定会将邱夏冬的名字告诉我。” 孟多珍点头,苦笑道:“可是我还是错了。” 他抬头,看着凤锦上手中的折扇:“我实在想不到,妙手如玉邱夏冬竟然也是你的朋友。” 3. 龙添花委实想不到,这简陋的仓库里竟还有暗室,而且就在入口他们脚下。 入口的开关就在摆放红木盒子的石台上。 凤锦上平静的看着入口在他眼前缓缓开启,露出黑黢黢的洞。 继而那洞里倏地明亮,照亮了一道望不见底的石阶。 孟多珍说,金凤冠贵重,鲜少有人见到,可他今日却要让凤锦上与龙添花见上一见。 因为他输了,输给了凤锦上,输得彻彻底底。 他此刻不再是孟府的当家人,他只是一个输家。 龙添花心中已开始打鼓。 她不知道是为什么,她明明不是什么胆小怕事的人。 她下意识的看向了凤锦上,对上凤锦上那双淡然的凤眸时,她竟出奇的平静。 心已不再慌了,袖中铁尺的冰冷已经为她找回了丢失的勇气。 石阶已走了一半,龙添花已经看到了一扇紧闭的仿佛千斤重的铁门。 门上有六把锁。 孟多珍走到门前,又从袖中拿出一串钥匙。 这串钥匙绝不是方才带来的那一串。 这串钥匙孟多珍一直放在袖中,从不离身。 “咯吱”! 第一把锁已然打开,孟多珍又从另一个袖中拿出了另一串钥匙。 龙添花在一旁看着孟多珍将锁一把一把打开,心里不禁大惊。 孟多珍一串钥匙大抵有七八把,而每一把锁都要换一个钥匙,每一个钥匙都串在不同的地方,孟多珍在开第六把锁,用的钥匙是第六串里面的。 他身上至少带了将近四五十把钥匙。 铁门开启,甬道笔直幽深,石壁上的火把在铁门开启瞬间忽的燃起,恍若鬼火一般,泛着幽幽的蓝光。 龙添花跟在凤锦上身后,只觉自脚底升起一阵寒凉,手已忍不住发抖。 走了将近半个时辰,龙添花再次看到一道铁门。 铁门紧闭,上面共有九把锁。 龙添花看着孟多珍拿出一串又一串的钥匙开锁,心中暗忖:“也不知他是如何记得住这么多钥匙开哪把锁的?” 走到最后,终是走到了最后。 龙添花清楚的记得,这一路上一共有过三道门,开了二十七把锁,孟多珍拿出了整整二十七串钥匙。 龙添花简直想也不敢想了,孟多珍身上带的钥匙恐怕比她还要重的多。 凤锦上轻摇折扇,细细打量着这个地下暗室。 石砌的墙壁,正中央的石台,仿佛一切都和上面的仓库一模一样。 但唯一不同的是,这里的石台上放着一琉璃盒子。 盒子很大,盒盖开启,里面空空如也。 孟多珍已冲了上去,捧起了琉璃盒子,面色苍白的几近透明,嘶吼道:“金凤冠!我的金凤冠!我的金凤冠呢!?” 凤锦上皱眉道:“孟老爷你怎么了?” 孟多珍呆愣的抬起头,手指指了指怀中的琉璃盒子,泣道:“丢了,金凤冠,丢了……” 正文 第五十四章 金凤冠(7) 1. 月。 寒月。 寒月当空。 孟钦一袭黑红相称的长袍,环胸斜倚在杨树下,凝视着仓库紧锁的门。 门上锁已锈蚀。 月光如纱,清冷迷蒙。 远处忽的出现一点灯火。 一青衣小厮提着一盏灯笼匆匆忙忙跑了过了,朝着孟钦微一作揖,便道:“公子,您快去老爷书房罢,金凤冠,金凤冠丢了!” 孟钦当即变色道:“丢了?如何丢的?” 青衣小厮答道:“小的也不甚清楚,只道今日老爷领着凤大侠、龙女侠自仓库出来,便说金凤冠丢了!” 孟钦略微思索,道:“金凤冠真丢了?” 青衣小厮垂下头,无奈道:“那还能假丢不成?” 孟钦听罢,浓眉深锁,沉默片刻,忽然双足轻点,两臂微振,雁子似的掠向书房。 那青衣小厮提着灯笼,灯光昏暗,映着他瘦削苍白的脸庞。 他忽然笑了。 冷笑。 一种带着不屑的冷笑。 他当然有不屑的资格。 青衣小厮将灯笼小心翼翼的放在杨树下,蹑手蹑脚的走到仓库后一丛杂草旁,附身蹲下,将杂草轻轻拨开。 随着拨草的动作,里面的情景渐渐显露,突的,青衣小厮瞪大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东西呢?东西呢?” 青衣小厮慌乱的拨着杂草,面色愈加难看。 “金凤冠呢?金凤冠?我的金凤冠呢?” 青衣小厮不禁心中发冷。 “金凤冠,丢了……”青衣小厮绝望的瘫坐在地,目中一片迷茫,“究竟是谁,盗走了金凤冠……” 书房。 书房有灯,只有一盏。 蜡烛将尽,灯火摇曳。 书房中有三个人。 孟多珍,龙添花,以及一脸淡然的凤锦上。 孟钦突然冲了进去。 孟多珍皱紧眉头,斥道:“没我的命令,你来做什么!” 孟钦一愣,圆眼眨也不眨,讷讷道:“不是爹您……” 语气一顿,孟钦脸色瞬间煞白,当即转身往外跑。 凤锦上见状只觉不对劲,与龙添花对了对眼色,便一齐飞身掠出。 孟钦一直跑到仓库之后,匆忙的拨开杂草,见草中空无一物,抓着杂草的手猛然握紧,手背之上青筋暴起,恨声道:“骗我?他竟敢骗我!” 凤锦上远远望着他,似已了然。 龙添花低声道:“他莫不是在找什么东西?” 凤锦上冷笑:“除了金凤冠,还有什么值得他找?” 2. 暴雨倾盆,却如何也浇不灭孟钦心中的火。 雨突然就来了。 所有人都没想到。 那个青衣小厮也没有。 他才想走,雨就来了。 雨幕中,凤锦上与龙添花已截了他的路。 青衣已湿。 雨水顺着那青衣小厮的脸颊缓缓滴落。 目若寒星,冰冷如刃。 雷电远处轰鸣,天地一片肃杀。 凤锦上手中有扇,龙添花也已亮出铁尺。 青衣小厮忽而勾唇笑道:“小诸葛凤锦上,飞花拈叶龙添花?” 凤锦上凤眸低垂,淡然点头。 龙添花轻抚铁尺,冷笑道:“却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青衣小厮竟恍若无事,躬身作了一揖,笑道:“免贵姓顾。” 凤锦上抬眸,道:“顾?莫不是江湖人称‘银钩公子’的顾怀瑾?” 青衣小厮笑了笑,道:“不敢当。” 凤锦上叹息道:“那就是了。” 青衣小厮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凤锦上道:“听闻顾怀瑾行踪诡秘,很少有人能见到他。” 青衣小厮点头:“是,连他的父母朋友都很少见到他。” 凤锦上道:“听闻顾怀瑾为人正直,光明磊落,淮南无双。” 青衣小厮依旧面带微笑:“的确不错。” 凤锦上再次叹息道:“你若是顾怀瑾,你的脸皮未免太厚了些。” 青衣小厮大笑:“脸皮厚总是有好处的。” 凤锦上狐疑道:“什么好处?” 青衣小厮敛了笑意:“至少你手中折扇不能划破我的脸。” 龙添花挑眉道:“我的铁尺呢?” 青衣小厮浅笑道:“龙女侠的铁尺本是打穴武器,又怎能划伤我的脸呢?” “敢问我的剑,可否划破阁下的脸?” 但听一声暴喝,孟钦已然手持长剑,大步赶上前,一剑扫出,剑光如雪。 雨珠子恍若断线玛瑙,四下飞溅,突的,寒光一现,银钩带风,已勾向了孟钦的脖子。 龙添花飞身掠上,铁尺直打青衣小厮肩上各处大穴,凤锦上持扇拦截。 刹那间,刀剑声,风雨声,衣尾带风声,混成一片。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知从哪传来的狂笑声,刀剑声,风雨声,衣尾带风声好似突然停顿。 每个人都在看。 看那个捧着肚子大笑的人。 那人身上那件破破烂烂的衣服已经湿透了,脸上满是泥水,看起来就像是个乞丐。 可他却不可能是乞丐。 乞丐绝不会站在那么高的杨树枝上如履平地。 3. 那乞丐手中有一样东西。 一个金光灿灿的东西。 一顶金凤冠。 价值连城的金凤冠此刻竟然在一个乞丐手里。 乞丐在笑,狂笑。 凤锦上已将折扇收起,缓声道:“妙手如玉既然来了,何不下来?” 妙手如玉邱夏冬板起了脸,摇摇头道:“我怕。” 凤锦上道:“你怕什么?” 邱夏冬指了指手上的金凤冠,道:“怕它。” “哦?” “这实在是一顶要命的凤冠。” “的确。” “只是我实在想不到,它此刻会在我的手里。” 凤锦上凝眸望着那顶凤冠,道:“它应该在谁的手里?” 邱夏冬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的脸,笑道:“他应该在那小子的手里!毕竟是他偷偷将金凤冠藏起来的!” 他指了指孟钦,孟钦脸色铁青,刚想说话,邱夏冬却又摇了摇头,“不对,那小子太笨,所以金凤冠绝不会在他手里。” 邱夏冬含笑望着青衣小厮:“金凤冠也本该在他手里,却没想到,他也不聪明,所以,金凤冠便到了我的手上。” 青衣小厮眯眸笑道:“可你好像并不想要它。” 邱夏冬点头道:“当然,这要命的东西谁想要。” 青衣小厮道:“有人想要,你何不给他?” 邱夏冬眨了眨眼睛,道:“谁想要?” 青衣小厮笑道:“我想要。” 邱夏冬也笑了:“那我便给你。” 邱夏冬说着,作势将金凤冠往下抛。 青衣小厮眼睛紧紧盯着金凤冠,好像下一秒就要冲上去抢过来了。 孟钦虽面上淡然,目光却也偷偷瞥着邱夏冬的手和青衣小厮的手。 邱夏冬将手高高扬起,差一点就要往下扔了,他又忽然收回,将金凤冠抱在怀里,摇头道:“不好不好,既然你们都想要,那么这东西定然是好东西,我还是自己要吧。” 说着,邱夏冬已转身掠入黑暗。 青衣小厮笑意不再,银钩收起,人已掠出几丈远。 孟钦自然也不能落后。 凤锦上轻摇折扇,望着那三人远去的方向,道:“好一顶金凤冠。” 龙添花冷笑,道:“好一顶要命的金凤冠。” 凤锦上闻言,摇摇头道:“金凤冠并不要命。” “哦?” “要命的是贪婪的本性。” 正文 第五十五章 红剑绿刀(1) ——红剑绿刀寒光现,风卷黄沙没云烟。 1. 红剑,大抵只有染血的剑才会是红色。 可这柄剑却不同。 这柄剑即便不染血也是红色。 鲜艳的红,血一般的红。 ——红剑。 红剑悬在一个女人的腰上。 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只是她的目光却太冷的些。 比她的剑还要冷。 她也叫红涧,不过是山涧之涧。 西北大漠。 风卷黄沙,沙尘漫天飞扬。 红涧安安稳稳的坐在软轿上,怀里抱着一个雕花盒子。 盒子上,衣服上,头发上已满是沙尘,可红涧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上一下。 她脸上简直连一丝表情都没有。 风沙扑面。 抬软轿的人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一人忍不住道:“红涧姑娘,何不等风沙小些再赶路?” 红涧不开口,只用一双惊艳的眸子瞥了那人一眼。 那人只觉心口好似被人扎了一剑,呼吸一窒,慌忙回过头,再不敢多话。 江南。 江南春柳含情。 绿色的刀,绿的像道旁的嫩柳。 绿刀在一个女人手里。 那女人身着绿裙,鹅蛋似的脸蛋上一边一个酒涡,微微浅笑,眉眼弯弯,好起来好不甜美。 都说人如其名,她却和她的名字一点都不像。 她的名字绝没有她的人可爱。 她叫绿刀。 绿色的绿,刀剑的刀。 雨丝密集,轻柔缠绵。 绿刀坐在船头,撑着一把碧绿色的油纸伞。 她面上带着甜笑,怀中有一柄刀,绿色的刀。 船夫见她上船,连忙扶了扶斗笠,朝她笑道:“不知姑娘要去哪里?” 绿刀抿唇笑道:“地狱。” 船夫一怔,强笑道:“姑娘说什么?” 绿刀笑意更浓:“地狱。” 船夫变色道:“地狱?” 绿刀点了点头,一双眼睛轻轻眯起,酒涡深陷,看起来可爱极了。 可船夫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她可爱,他感觉她简直是疯了,只有疯了才会要去地狱。 船夫躬身道:“姑娘,我这儿可渡不了地狱啊。” 绿刀微微嘟嘴道:“如何到不了?” 船夫道:“因为姑娘还活着。” 绿刀歪着脑袋,似笑非笑:“活人难道不能到地狱?” 船夫道:“活人又怎能到地狱?” 绿刀斜着身子,用手指着船夫后面,笑道:“那里难道不是地狱?我就去那里!” 船夫闻言,一股寒气自脚底腾然升起,他僵硬的转过身子,就看到了一艘船舫。 船舫阁楼上插着一卷白旗,白旗迎风招展,旗上三个大字——百鬼门! 百鬼相会的地方,岂非就是地狱? 2. 百鬼门不是地狱,却远远比地狱可怕的多。 它是一个江湖门派。 门派之中只有百人。 百鬼门可以说是当今江湖中最为神秘的门派,出入江湖整整三年,江湖中人只道有百鬼门,可百鬼门究竟在哪,它的领头人是谁,门中都有什么人,可谓是一概不知。 绿刀看着那艘船舫缓缓驶进,对那船夫笑道:“你为何还不将我送过去?” 船夫简直被吓呆了,却也不敢拒绝绿刀,只得点头应下。 小船驶进船舫,绿刀笑着扔给船夫一锭银子,便飞身掠上船舫,绿衣飘然,恍若云中飞雁。 与此同时,一如火似的影子也流云般落在船舫之上。 红衣如火,冷眸似冰。 腰间红剑仿佛染血。 红涧。 红涧竟也来了。 绿刀盈盈浅笑道:“姐姐。” 红涧看也不看她,只淡淡点了点头。 绿刀甜笑道:“公子来了?” 红涧点头。 绿刀道:“门主也来了?” 红涧目光一凛,冷声道:“门中规矩,忘了不成?” 绿刀当即敛了笑容,垂头道:“姐姐恕罪。” 红涧冷哼不语。 绿刀抬起头,咬唇道:“只是,我从未见过门主,有些好奇罢了。” 红涧瞅着她,目光好似结霜。 绿刀咬紧唇,再不敢开口。 袅袅茶香萦绕于室。 一进阁楼,便见一珠帘,珠帘后是一扇绣梅屏风。 屏风后,软榻上,斜倚着一个人,一个男人。 红衣如火,肤白细腻,目光澄澈,看起来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可他绝不是孩子,孩子手中绝不会有剑,无鞘短剑。 ——杨小公子。 红涧绿刀已来到他面前。 红涧怀中抱着一个雕花盒子,绿刀手中捧着一柄油纸伞。 杨小公子抿了抿嘴角,看起来很无奈的笑了笑,道:“红涧,你找到了什么?” 红涧道:“盒子。” 杨小公子眸子低垂,浓密的睫毛附在眼睑之上,似笑非笑道:“什么盒子?” 红涧一字字道:“要命的盒子。” 杨小公子倏地抬眸,展颜笑道:“你应该拿上来给我看看。” 红涧点头,恭恭敬敬的将盒子放在了杨小公子手里。 杨小公子低头摆弄着手里的雕花盒子,又道:“这盒子要了谁的命?” 红涧道:“合门门主。” 杨小公子淡淡道:“哦?合门门主的确不是个好惹的角色。” 红涧点头。 绿刀嘻嘻笑道:“可一个盒子却要了他的命。” 杨小公子用手轻轻捋着袖口,蹙眉道:“这个盒子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绿刀道:“至少它害死了合门门主。” 杨小公子微微点头:“倒也有理。” “嘿嘿。”绿刀笑了两声,不慌不忙的将那油纸伞捧给杨小公子,道,“公子,请。” 3. 杨小公子再次抿起嘴角,看起来就像一个正在与大人赌气的小孩子。 他伸手轻抚油纸伞,道:“这柄伞又有什么特别之处?” 绿刀面上仍然挂着甜笑:“这是一把要命的伞。” 杨小公子眨了眨眼睛,道:“要了谁的命?” 绿刀道:“乐当。” 杨小公子的手微微一顿,道:“哪个乐当?” 绿刀道:“长安的“满江红”乐当。” 杨小公子突的收回了手,将手缩在宽大的袍袖之中。紧抿薄唇,眉头深锁,少顷,才道:“去长安。” 绿刀狐疑道:“为何?” 杨小公子斜倚软榻,无鞘短剑就在他手中。冰冷的剑锋,映着他清秀的眉眼。 杨小公子沉声道:“绿刀,你可知道乐当是谁?” 绿刀歪着脑袋,思索片刻:“乐当是江湖人称‘满江红’的长安第一大侠。” 杨小公子摇了摇头。 绿刀又想了想:“乐当是当年青竹会的创始人?” 杨小公子又摇了摇头。 绿刀沮丧的嘟起了嘴:“属下想不出了。” 杨小公子将无鞘短剑缓缓放下,叹息道:“他是乐凝.尘的父亲。” 绿刀咬紧唇,一双水灵灵的猫似的大眼睛好奇的瞅着杨小公子。 杨小公子从软榻上下来,将无鞘短剑佩于腰间,道:“乐凝.尘是我的朋友。” 所以他一定要去长安探望一下他的朋友,吊唁一下他朋友的父亲。 这并没有什么错误。 错误的是他不该带着那把害死乐当的油纸伞去乐府。 那只会使乐凝.尘更伤心。 所以在进长安城的时候,他就将那把油纸伞托付给了客栈的老板。 那家客栈叫青竹客栈,是青竹会的一个小分会。 所以杨小公子认为这里大抵是最可靠的地方。 乐府。 白绫迎风。 来往吊唁的人寥寥无几。 江湖传闻,乐当之死乃是仇杀,所以应当来吊唁的人因为担心被人盯上而不来也是很正常的。 杨小公子来的时候,灵堂中大抵只有十来个人。 其中两个人跪在蒲团上,一人靠近灵柩暗自叹气。 跪着的两人,左边一人披麻戴孝,面带病容,正是乐凝.尘无疑,另一人与乐凝.尘同样装扮,却是剑眉星目,气宇轩昂,正是乐当二子乐凝竹。 杨小公子如血的红衣在灵堂之中分外显眼。 灵柩旁的男子见到他后,面露惊诧之色,连忙迎了上来,微微作揖道:“杨贤弟……” 杨小公子还礼,道:“凤大哥。” 凤栖桐哽咽道:“多年不见,想不到杨贤弟竟也来了。” 杨小公子强笑道:“凤大哥什么话?乐大哥、凤大哥与我多年情分,怎会说变就变?” 凤栖桐心中感激,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只得连连点头,目含薄泪,不再言语。 正文 第五十六章 红剑绿刀(2) 1. 一片肃穆。 杨小公子怜惜的看着乐凝.尘孤弱的背影,不由得叹气。 “贤弟不必叹气。” 乐凝.尘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来,瘦削的脸庞犹然带着泪痕。 杨小公子看着他,叹息道:“乐大侠忠义无双,如今……” 乐凝.尘苦笑,道:“若不是为这忠义二字,家父又怎会落得如此地步?” 杨小公子惊诧道:“难不成乐大侠一事另有隐情?” 乐凝.尘已握紧了拳头,目中似有怒火燃烧。 他恨声道:“都是百鬼门!” 杨小公子眉头一皱,道:“乐大侠与百鬼门又有甚干系?” 乐凝.尘合上眸子,悲戚道:“家父素闻百鬼门作恶多端,便说要灭了百鬼门,为江湖除害。谁料,却被百鬼门的人听了去,派人送来一柄油纸伞,那把伞上有毒,家父,家父便是因为接了拿把伞。才丢了命……” 杨小公子面色愈加凝重。那把伞上有没有毒他再清楚不过,乐当绝不是中毒而死。 凤栖桐听着乐凝.尘的话,已然气的满脸通红,怒甩袍袖,咬牙切齿道:“小人!” 乐凝.尘垂下头,叹息道:“江湖险恶,又有几人是君子?” 杨小公子道:“乐大哥,小弟有一事相求,不知……” 乐凝.尘点头:“直说便是。” 杨小公子凝眸看向乐当的灵柩,犹豫道:“小弟恳请乐大哥开棺验尸。” 乐凝.尘当即变色道:“贤弟何意?” 杨小公子道:“乐大侠一死绝不会如此简单。” 乐凝.尘有些犹豫,毕竟乐当一事他也的确有些疑虑,可开棺扰了先父清净却是大不敬,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乐凝竹已然沉下了脸,怒道:“开棺?你说的倒轻巧,扰了先父清净的大不敬之罪,谁来担?” “我来担!” 短短三个字,声音沉稳有力,令众人不由得扭头望了过去。 长衫。折扇。 来的是一个男人,瘦削高挑,洗的发白的长衫穿在身上就像随意罩在身上一样,他身边的女人却是胖的出奇。 凤栖桐微微变色,迎上前,躬身行礼道:“爹,娘。” 原来这两人竟是昔年赫赫有名的“淮南双侠”,男的是被江湖中人称作“小诸葛”的凤锦上,女的是“飞花拈叶”龙添花! 凤锦上手握折扇,淡淡道:“不静之罪我来担,开棺。” 凤栖桐一阵惊诧:“爹!” 凤锦上冷瞥了他一眼,低声呵斥:“闭嘴!” 凤栖桐无奈只得闭紧了嘴。 乐凝.尘眸子低垂,手心已沁出冷汗。 乐凝竹在一旁嚷嚷道:“大哥,不能开棺啊!” 灵堂外,前来吊唁的人大气不敢出,只伸着脖子,看着灵堂里众人。 良久,乐凝.尘重重叹了口气,一字一顿道:“开棺。” 2. 乐当被乐凝.尘平放在地上,除了面色略微有些苍白,看起来实在和生前一般无二,哪里像中了毒的样子? 凤锦上轻抚扇骨,淡声道:“令尊哪里像中了毒的样子? ” 乐凝竹急声道:“若不是中毒,先父身上怎的连一处伤痕都没有?” 杨小公子冷笑道:“我此刻若杀你,也绝不会有伤痕。” 乐凝竹脸色一白,道:“你什么意思!?” 乐凝.尘忙截开二人,有气无力道:“二弟不可无礼。” 乐凝竹一把推开乐凝.尘,冷声道:“他是你的杨贤弟,却不是我的大哥!” 乐凝.尘闻言,厉声道:“呵,爹爹方才去世,你便不认我了?” 乐凝竹嘎声道:“大哥怎能如此想我?” 杨小公子站在一旁,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一会儿看看乐凝.尘,一会儿看看乐凝竹,嘴角紧抿,实在不是该如何是好。 是时,一乐府小厮突的进了灵堂,压低声音道:“禀大少爷,二少爷,怜香楼的老板祁怜前来吊唁,是否请他进来?” 乐凝.尘蹙了蹙眉,话未出口,但见凤栖桐轩眉怒道:“他来做什么!让他哪来的滚哪去!” 小厮面露为难之色,看着乐凝.尘,轻声唤道:“大少爷……” 杨小公子垂眸沉思片刻,道:“乐大哥,不妨让他进来?” 凤栖桐瞪着杨小公子,目中好似喷火:“他不过是个见义忘利的伪君子!叫他进来岂非扰了乐叔叔的清净?!” 乐凝.尘也看向杨小公子,面上神色却是淡然如风。 杨小公子对上乐凝.尘疑惑的目光,解释道:“兴许这件事祁怜能够帮上一二。” “哦?那便让他进来罢。” 凤栖桐冷哼一声,还想说什么,却被凤锦上拉住了衣袖。 龙添花走到凤栖桐另一边,低声道:“桐儿,这终究是你乐兄家事,还是由他自己决定罢。” 凤栖桐这才安静下来,但眼睛却一直瞪着杨小公子,他实在不明白,杨小公子让祁怜进来做什么。 想起八年前祁怜做的那件事,凤栖桐至今无法释怀,每每想起,心里是又气又恼,气恼过后又觉着难受,心里面实在是五味杂陈。 祁怜来了。 一袭素色长袍,衬着他愈加憔悴。 他的身后还有一个人,一个黑衣人。 瘦削的脸庞带着病态的白。 他是祁怜的暗卫,唤作随影。 不管祁怜在哪里,做什么,随影一定会在他身边。 这就是他的责任。 3. 祁怜看着乐凝.尘,乐凝.尘也在看着他。 相顾无言。 凤栖桐瞪着祁怜,手中拳头已然握紧。 随影一直在盯着他,深邃的眸子不带一丝波澜。 杨小公子道:“祁怜?” 祁怜瞥了他一眼。 他认识他,即便只见过一面,而且是在八年前。 祁怜点点头,道:“是我。” 杨小公子道:“你大概已经看到了乐大侠的遗体。” 祁怜垂下眸子,冷冷道:“我不是瞎子。” 杨小公子抿唇道:“我需要你帮忙。” “哦?” “你可能看出乐大侠的死因?” “暗器。”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无一不大惊。 乐凝.尘忙道:“什么暗器?” 祁怜不语,只伏下身,用手指轻轻抚过乐当脖子周围的几处死穴。 凤栖桐斜着眼睛看他,握紧的拳头渐渐松了下来。 乐凝.尘与乐凝竹大气不敢出,只静静地瞅着祁怜游动的手。 祁怜的手突然停了,停在了乐当脖子大动脉出,然后两指向下一压,那脖子里竟出现了一根发丝般粗细的东西。 祁怜目光微动,手指一夹,便将那东西带了出来。 那是一根针,三寸左右长,却仿佛比发丝还要细。 杨小公子深深望了祁怜一眼,道:“连家的银丝绝命针?” 祁怜叹息道:“除了连家,还有何门何派能制出如此狠辣的暗器?” “连家?”乐凝竹狐疑道,“害死家父的明明是百鬼门,怎么会是连家?” 祁怜用手帕缓缓擦拭着银丝绝命针上的血,道:“会打少林拳的人一定是和尚吗?” 乐凝竹摇头。 乐凝.尘沉思片刻,道:“你的意思是百鬼门的人用连家的武器杀了家父?” 杨小公子抿了抿嘴角,道:“少林寺的和尚还是会打少林拳的。” 乐凝.尘闭了嘴。 祁怜叹了口气,突然道:“是不是百鬼门动的手,乐兄大可以去找一个人。” 乐凝尘眸光一闪:“谁?” 祁怜似笑非笑的扫了杨小公子一眼:“杨家堡的少堡主杨一。” 杨小公子脸色一沉:“为何去找家兄?” 祁怜冷笑:“只因百鬼门的事再没有人比杨一公子更清楚了。” 正文 第五十七章 红剑绿刀(3) 1. 已是正午。 无风,闷热。 铅灰色的云浓厚低沉。 众人已来到乐府墙根下。 看着一片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脚印。 乐凝.尘已然皱紧了眉。 看来来的不止一个人。 江湖中能单枪匹马杀死“满江红”乐当的人并不多。 杨小公子这样想的,也是这样说的。 可凤锦上却不这样认为。 他说:“曾经有个富商,曾让人误以为他身上带了几十串钥匙,其实,他不过是将同一串钥匙多拿出来了几次而已。” 所以,即便是一个人也可以制造出多人的假象。 他只要用不同的力度,在地上多踩几脚就好了。 昨日下过雨。 留下脚印实在再容易不过。 留多少都可以。 可这脚印究竟是谁的呢? 脚印不会说话。 可脚长在那个人身上。 他的脚绝对不会跑到别人腿上去。 杨小公子笑笑,道:“所以你们为什么不用自己的脚和地上的脚印比对一下?” 每个人都听了他的话。 在场每个人都与地上的脚印做了比对。 可竟然没有一个相似的。 那个脚印简直就像怪物留下的。 竟比常人的脚长了将近三寸。 乐凝竹眉头紧皱,道:“难不成这人是个丈高的巨人?” 杨小公子点头:“不是没有可能。” 乐凝竹沉思道:“丈高的巨人岂非很好找?” 那么高的人,不管走到哪里,都是引人注目的。 引人注目的东西一直都好找。 凤锦上轻摇折扇,一脸淡然:“不一定。” 乐凝竹回首望他。 凤锦上垂眸,道:“是人是鬼,非人非鬼?” 龙添花接口道:“若是百鬼门,只怕十年二十年都难找到他。” 百鬼相会的地方岂非就是地狱?地狱又怎会是活人可以找到的? 祁怜站的远远的。 他不敢,也不好意思靠前。 他和乐凝.尘的关系自八年前已然僵化。 虽然乐凝.尘从未提起,但心中的隔阂永远消不掉。 他不过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 祁怜突然笑了,苦笑。 随影站在他身后,不声不响,黑色的衣服,让他看起来就像是祁怜的影子。 他也许本就是祁怜的影子。 祁怜背负双手,敛了那苦涩的笑容,抬眸道:“鬼找不到,人却可以。” 乐凝.尘连忙回过头。 祁怜道:“乐兄,乐兄何不去杨家堡一探究竟?” 杨小公子闻言,目光一凛,沉声道:“家兄怎会和百鬼门有关系?” 乐凝.尘无奈叹息:“人是会变得。” 2. 江南。 烟柳画桥,碧水金鲤。 祁怜背负双手,独立船头。 冰冷的风,尖锐如刃,狠狠划过祁怜的脸。 随影不在。 随影很少离开他半步远。 随影终于出现了,手中还拿着一件水蓝色的披风。 随影不开口。他本就很少说话。 他走到祁怜身后,为他披上那件披风。 祁怜扭头看他。 随影已站到他身后。 瘦削的脸颊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 祁怜轻声道:“你可曾后悔?” 随影道:“不曾。” 祁怜苦笑:“我只是个小人。” 随影淡淡道:“公子曾救了我的命。” 祁怜叹了一口气。 随影垂眸:“公子想开就好。” 祁怜点了点头,话锋一转道:“楼中可好?” “楼中安好。” “鬼来了?” “未到。” 祁怜仰头望天,天际寥廓渺茫。 “哪里会有凤凰呢?” 随影也抬起了头。 “凤凰在心里。” 凤栖桐环xīong坐在船舱里,眼睛一直盯着祁怜的背影。那感觉好像下一秒就忍不住要把祁怜推下船。 乐凝.尘手里捧着一杯茶,静默不语。折扇斜插腰际,未曾展开。 乐凝竹似已睡了,他已累了许久。 杨小公子不在。 他走了。 和红涧绿刀一起走了。 他要去合门。 大漠里的合门。 合门里发现了一个盒子,一个要命的盒子,要了合门门主的命。 那个盒子就在红涧手里。 杨家堡快到了。 上了岸,走过喧闹的街,穿过一片不大不小的柳树林,最后踏上一条望不见尽头的石桥。 有雾,不大。 雾蒙蒙的天气,使这石桥看起来更加神秘。 桥上刻满诡异的花纹,花瓣却栩栩如生。 众人好像真的闻到了花香。 淡淡的。 就像这雾,缭绕飘忽。 走的越近,花香愈浓。 凤栖桐走在最后。 他左右看看,总觉得这地方怪怪的,却又说出来哪里怪。心里总是没底。 他赶上前,一把拽住祁怜的袖子,道:“你这小子!前面真的是杨家堡?不骗我们?” 祁怜道:“骗你们做什么?” 凤栖桐瞪着眼睛盯着祁怜的脸,一双眼睛仿佛比铜铃还要大了几分。 祁怜看着他,无奈苦笑道:“你怎的总喜欢瞪人?” 凤栖桐眨了眨眼睛:“我何时瞪过你这小子!” “祁怜,”乐凝.尘忽然道,“若此事事成,以前的事,咱们一笔勾销。” 祁怜笑容逝去,只淡淡说:“既然发生,便再也勾不掉了。” 3. 杨家堡。 石桥尽头便是杨家堡。 杨家堡里看起来就像是仙境。 一进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条只能一人通过的曲曲折折的石子路。 路旁栽满笔直的翠竹,清淡的竹香四溢。 走过石子路,上了长廊。 长廊环水而建,兜兜绕绕,即便有人领着只怕也会迷路。 除非这个人本身就是杨家堡的人。 给他们引路的人就是杨家堡的人。 名唤杨夙念,是杨家堡堡主最得力的助手之一。 杨夙念看起来只有三十几岁,实则已年近半百。 他穿了一件大红色的衣袍,一双手又白又嫩,恍若女子。 杨家堡本是剑法名门,练剑的人手本不该是这样。 少顷,众人已来到一间紧闭的房门外。 杨夙念笑笑,作揖道:“请诸位稍等片刻,待在下通传堡主。” 祁怜回礼道:“多谢。” 杨夙念推门而入,不多时,门里一前一后走出了两个人。 当先一人鬓发银白,面容威严,气宇轩昂。 他身后紧跟的便是杨夙念。 杨夙念面露浅笑,看起来甚是和蔼:“这便是我们堡主。” 祁怜等人赶忙抱拳行礼。 杨堡主瞥了众人一眼,傲慢的点了点头。 乐凝竹瞧着杨堡主那副倨傲的模样,心中气恼,面上亦露不快,斜着眼睛瞅着杨堡主,阴阳怪气道:“不知令公子杨一何在?” 杨堡主冷声道:“犬子不在。” 凤栖桐与乐凝.尘对视一眼。 凤栖桐冷哼一声:“哼,谁知道在不在。” 杨堡主脸色一沉,道:“你什么意思?” 乐凝.尘见状不妙,忙拉了一把凤栖桐的袖子,躬身作揖,含笑道:“凤弟心直口快,不想触怒杨前辈,望杨前辈海涵。” 杨堡主昂起头,不再看他。 祁怜道:“既然贵公子不在,那晚辈等人只得暂且告退了。” 杨堡主亦是不语。 杨夙念朝着祁怜等人尴尬的笑了笑,道:“杨一公子前些日子去了西域,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正文 第五十八章 红剑绿刀(4) 1. 夜。 无月。 客栈外漆黑一片。 风声呜咽犹如鬼泣。 道旁墨色的树影随风摇曳,宛若地狱里钻出的恶鬼在冲着人们张牙舞爪。 街道上没有一条人影。 远处隐约传来的狗吠声显得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客栈前挑起的锦旆被风扯得呼啦直响。 正在此时,突的传来一阵辚辚的车马声。 声音自转角处传来。 愈来愈近。 一辆由两匹高头大马拉着的奢华的马车已缓缓驶进乐凝尘的视线。 乐凝.尘站在客栈楼上。 对着街道的窗户只开启了一线。 车马已近。 马车已停。 健马长嘶。 赶车的车夫靠在车上,手里拿着一个马鞭似的东西,迎风一扬,一卷惨白色的大旗已然展开。 旗上“百鬼门”三个血红色的大字异常醒目。 乐凝.尘当即变色,但他来不及开口,后颈一阵剧痛,人已昏了过去。 车马声已然远去。 窗外寒风凛冽,豆大的雨点自云间坠下。砸在地上时,雨点瞬间珍珠似的破碎开来,四下飞溅。 天越来越沉,雨越下越大,风越刮越凶。 天边突的闪过一线寒光,继而一声惊天霹雳,惊的乐凝.尘身子一颤,醒了过来。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 他缓缓站起身,头痛欲裂。 百鬼门。 他只记得那一卷惨白色的旗,血红色的字。 他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冲出了屋子。 刚走到门口,他好像看到了什么,脚步一顿。 那是一封信。 信就放在床上。 信封是惨白色的,署名只有三个血红色的大字——百鬼门。 信里的内容也不多,只有短短六个字,那六个字是:“不追查,竹得命。” 乐凝.尘拿着信的手已不住颤抖。 他从来都是最沉得住气的那一个。 所以他绝对不能乱。 他一定要保持冷静。 冷静的人往往会有很大胜算。即便他根本不清楚敌人的情况。 乐凝.尘将信揣进怀里,瘫坐在床上,暗忖道:“百鬼门中岂非都是鬼?” 他呆呆望着窗外。 正想的出神,窗外忽然闪过一条飘忽的惨白色的影子。 那影子转瞬即逝,乐凝.尘脊背却已凉透,掌心满是冷汗。 2. 乐凝竹失踪了。 在看到信的那一刻,乐凝.尘就已想到。 屋里燃着一盏灯,灯光昏暗摇曳。 祁怜静静地坐在乐凝.尘对面,手中捏着百鬼门留下的信,长吸一口气道:“乐兄如何决定?” 乐凝.尘尚未开口,凤栖桐却瞪大眼睛,盯着祁怜,恨声道:“你这小子,你敢说此事与你无半点关系?” 祁怜无奈摇头,道:“有关如何,无关如何。” 凤栖桐握紧拳头,咬牙道:“若与你有关,我便将你碎尸万段。” 祁怜苦笑:“无关便是有关,有关即是无关。你若恨我,随时动手。” 江湖中事,本就没有什么绝对的无关,也没有什么绝对的有关。 就像江湖中人,不论正邪,多多少少总会有些关联。 凤栖桐眼睛瞪得更大了。 随影一袭黑衣,仿佛融入黑暗。他安静的站在祁怜身后,安静的看着凤栖桐,只要凤栖桐敢动一根手指,他手中的暗器也绝不会留情。 “砰砰砰”! 门突然响了。 凤栖桐不耐烦的瞥了一眼门,道:“谁啊?” 门外人道:“小的是店里伙计。” 乐凝.尘微微蹙眉,道:“何事?” 门外人道:“有人命小的转交给乐凝.尘乐公子一封信。” 乐凝.尘心下一惊:“那人是何模样?” 门外人道:“灯光昏暗,小的瞧不真切,只知是个男人。” 乐凝.尘已将门打开。 门外站着一个又矮又胖的青年,一双眼睛又黑又亮。 青年手里捧着一封信,恭恭敬敬道:“您可是乐公子?” 乐凝.尘点头。 青年憨笑着,将信递了过去:“这是那人命小的转交的信。” 乐凝.尘接了过去,朝那青年点点头:“你且下去吧,若是无事,莫来打搅。” 青年点头哈腰:“正是正是。” 话说着,那青年已走下了楼,看不见人了。 乐凝.尘双手颤抖着将信封拆开,摊开里面的染血的信,面色倏地煞白。 凤栖桐大步向前。一把扯过乐凝.尘手中的信,登时变色道:“百鬼门!” 祁怜蹙眉道:“鬼来了?” 乐凝.尘怔怔点头。 他望着窗外,脸色愈加苍白无血色,目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惊恐。 他在发抖。 冷汗已浸透了他的衣襟。 凤栖桐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实在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那窗外赫然有一个不人不鬼得怪物。 那“怪物”穿着染血的白衣,吊在窗户对面的树上,披头散发,鲜红的舌头垂下来,直达胸口。 雷声轰鸣。 雨水混杂的殷红的血,一滴一滴的顺着“怪物”的舌头滴在地上。 祁怜已几近说不出话来。 他从不信什么鬼神,可今日却不得不信。 窗外的“怪物”绝不可能是所谓的人。 它和人简直连一点相像的地方都没有。 随影安静的站在祁怜身边,淡淡道:“鬼来了。” 祁怜目不转睛的盯着窗外一动不动的“怪物”,忍住心中恐慌,颤声道:“乐兄,信上写了什么?” 乐凝.尘长吸一口冷气:“江上。” 3. 江上有船舫,船舫上燃灯。 灯火幽微摇曳,江面波光粼粼。 雨珠子恍若一颗又一颗圆润的珍珠,哗哗落下,破碎飞溅,继而融入涟漪阵阵的江水。 乐凝.尘三人站在江岸,衣服已然湿透,阴风袭来,冰冷刺骨。 雾气昭昭,昏暗迷蒙。 船舫缓缓驶近,停泊江岸。 乐凝.尘眯起眼睛,总算看清了船舫上那卷飘荡在风中的惨白色大旗。 ——百鬼门! 旗下站着一个人。 红衣如火,仿佛是个男人。 他左侧站着一个红衣女人,女人手中为他撑着一柄伞。 右侧绿衣女子,一手托着一把刀。 ——绿色的刀,绿如翡翠。 另一手提着一柄剑。 ——红色的剑,鲜红如血。 凤栖桐见这阵势,虽瞧不清那人面目,心中却已冒出一个名字,面露惊诧之色,当即脱口而出:“杨小公子!” 乐凝.尘怎会想不起杨小公子来呢? 可他只是抿紧唇,轻摇手中折扇,若有所思的看着迎风招展的绣着鲜红色大字——“百鬼门”的惨白色大旗。 “哈哈哈哈!” 船舫上的男人笑了。 笑声凄厉诡秘。 乐凝尘从未听过如此笑声。 就像一只鬼。 吃人的恶鬼。 这绝不是杨小公子的笑声! 乐凝.尘皱紧眉头,沉声道:“阁下究竟是谁?” 船上人笑道:“在下姓杨。” 凤栖桐道:“莫不是杨小公子?” 船上人摇了摇头:“杨家堡难道只有他一个公子?” 乐凝.尘合上折扇,目光如炬,一字字道:“你是杨一。” 船上人道:“杨家堡难道只有杨一?” 祁怜闻言,冷笑一声,道:“你莫非是杨二?” “哈哈哈!”船上人笑的仿佛更加开心了,“在下杨一。” 乐凝.尘冷声道:“凝竹在哪里?” 杨一道:“你何不上来看看?” 乐凝.尘沉默少顷,又道:“你何不下来?” 杨一语气一顿,道:“乐凝竹在我手里。” 乐凝.尘面色凝重:“如何?” 杨一道:“是以只有我有说话的权利。” 雨不知何时已停了。 雾却愈发浓了起来,浓到杨一那身鲜红的衣袍都已几近看不真切。 忽然,浓雾中传来一声轻柔的猫叫声,仿佛近在耳畔。 可在这大雾的昏暗的江岸,这轻柔低缓的猫叫声,岂非显得太过诡异? 正文 第五十九章 红剑绿刀(5) 1. 暗处的猫还在喵喵叫个不停。 叫声婉转轻柔。 乐凝.尘脊背不由得发凉,汗毛竖起。冷汗沿着他瘦削苍白的脸庞缓缓滑落。 船舫上,当先一人身着红衣,面带银制面具,长而浓密的睫毛,竟似掩不住眸中的一丝慌乱。 此人正是杨一。 他身旁撑伞的红衣女子的手已经在发抖。 也不知是风寒,还是心冷? 绿衣女子握紧手中的刀剑,面色苍白如冰。 贝齿紧咬下唇,唇上已沁出血珠,口中一丝腥甜。 天地肃杀,仿佛雨已停了,风已住了,耳边只剩下了沉重而慌乱的呼吸声。 旁人的,亦或是自己的。 心跳在加快,怦怦声好似打鼓。 突的,天边一道霹雳,将无尽的黑幕撕裂开一条明亮的口子,紧接着,震耳惊雷竟将大地震得抖了三抖。 雷电余光下忽的闪出一条惨白色的影子。 看起来像极了地狱的幽灵。 剑风阴冷。 剑风冰寒。 杨一脸上一阵刺痛,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他根本没有看到剑光。 他只感受到了剑风。 而在感受到剑风的瞬间,剑锋已然划过他的脸。 除了杨小公子,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快剑。 从来都没有。 也许杨小公子都不如眼前人的剑快。 可谁知眼前这个究竟是不是人? 杨一眼前只有一条飘忽的惨白色的影子。 一直围绕着他,不远不近。 杨一用手轻轻抹去脸上的血,声音不住发抖:“来者何人?” 那人不答,只阴侧侧的冷笑。 笑声诡异。 若说杨一的笑声像鬼,那么眼前这个人的笑声都不能用鬼笑来形容了。 雾气蒙蒙。 白影忽远忽近,手中仿佛握着一柄剑,却又不像剑。 没有剑光,也绝没有剑比他的剑更冷。 即便放在远处不动,也自带一股浓浓的杀气。 “愿入百鬼门,此生不为人。” 远处又忽的出现了一道黑色的影子。 那人在说话,声音干涩。 “愿入百鬼门,此生不为人。” 第二句说话人却不知为谁。第一句苍老低沉,听起来就像是一老者,第二句婉转清脆,听来却是一二八少女。 乐凝.尘等人也已转头望去。 但见那黑色影子后面,紧跟着一个蓝衣倩影。 像男人,却又比女子还要窈窕。 乐凝.尘低语喃喃:“百鬼门……” “愿入百鬼门,此生不为人。” 那白色影子终是开口。他虽看起来最像鬼,可他的声音却是最正常不过的了。 清冽耐听,然而冰冷异常,不带一分人情味儿。 杨一脸色煞白。 绿衣女子握着刀剑的手松了,叮咚一声,刀剑落在船上,绿衣女子转身欲逃,可不过走出半步,一只雪白的,颈上带着银环的大猫已将她扑倒在地上,狠狠撕咬,鲜血满地。 2. 绿衣女子在痛苦哭泣。 乐凝.尘的心却越来越紧。 猫叫犹如鬼笑,人语恍若鬼泣。 天地昏暗,阴晦迷蒙。 雨已停了。 乐凝.尘看着船舫旁那一叶扁舟,舟上一卷大旗,旗上三个大字——百鬼门! 又是百鬼门? 究竟那个才是百鬼门? 杨一脸色愈来愈沉。 他紧紧瞅着眼前手持骨剑,腰佩人骨骷髅的白衣人,一字字道:“骷髅鬼苏易?” 苏易唇角轻轻勾起一个诡秘的弧度,似笑非笑道:“有些人奇怪的很,明明心底已有了答案,却还要明知故问。” “呵。”杨一冷笑,“你是百鬼门?” 苏易点头:“不错。” 杨一笑道:“那我是什么?” 苏易摇头:“鬼知道。” 杨一道:“你岂非就是鬼?” 苏易点头:“不错。所以我知道。” 苏易是鬼,活鬼。 杨一一脸狐疑:“哦?” 苏易接着道:“你可知百鬼门中有多少人?” 杨一冷冷笑答:“百鬼门百鬼门,自然是百人。” 苏易轻轻摇了摇头:“你错了。” “是啊,你错了。” 那个黑色的影子也稳稳落在了船舫上。 一双眼睛狭长上挑,好似狐狸。声音干涩沙哑,说不出的难听。 他接着道:“百鬼门中有百鬼,百鬼底下数千人。” 杨一“哦”了一声,眼光瞥向那只洁白如雪的猫,缓声道:“银环猫?” 黑色影子点点头:“正是在下,难得杨一公子记得。” 杨一冷哼一声,又说:“你也是百鬼门中人?” 银环猫点头:“正是。” 杨一道:“百鬼门中有百鬼是何意?” 蓝衣倩影缓步上前,一双柔弱无骨的手轻轻搭在苏易肩上,媚眼轻佻,柔声道:“除却门主,百鬼门中共有一百名香主,香主手下各有数千人。这便是,百鬼门中有百鬼,百鬼底下数千人。杨一公子可明白?” 杨一已面无人色:“明白,明白极了。‘美娇娘’玉韫华解释的如此清楚,我又怎会不明白?” 玉韫华娇笑一声,手中腰间拿出一柄折扇,轻轻甩开,缓缓摇起,声音瞬间变得温柔而清冽,磁性而耐听:“既然明白,杨一公子便应该将面具拿下,让在下等看看清楚公子的面容。” 杨一苦笑:“我有说不的权利吗?” 银环猫微笑道:“没有。” 3. 乐凝竹! 那“杨一公子”赫然就是被百鬼门绑架的乐凝竹! 那绿衣女子已被白猫活活咬死。 乐凝竹淡淡看了一眼她面目全非的尸体,道:“你们真的是百鬼门?” 玉韫华笑道:“你猜呢?” 乐凝竹摇头。 乐凝.尘站在岸上,心乱如麻。他握紧的拳头一直在抖。他怕,他恨。他不懂,不懂乐凝竹究竟在想什么。 凤栖桐更是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祁怜却显得淡定不少。 苏易道:“乐当究竟是谁杀得?” 乐凝竹眸中含泪:“呵,你觉得呢?” 苏易道:“你。” 乐凝竹道:“证据呢?” 银环猫笑道:“那柄伞在你手里便是证据。” 乐凝竹冷笑。 乐凝竹既然认为伞有毒,就绝不会碰那把伞,而此刻伞就在他的头上撑着。 玉韫华整个人都好像贴在了苏易身上,口中娇笑道:“银丝绝命针在你身上同样是证据。” 银丝绝命针百金也换不来一筒,所以他绝不会丢掉。 乐凝竹点点头:“不错!不错!那把伞,却是他故意留下的。” 他自然就是杨小公子。 乐凝竹又道:“银丝绝命针也的确在我身上。” 他说着,右手已伸进左袖。 突然,乐凝竹左手猛然一甩,七八点寒星恍若昙花乍现,直刺苏易等三人。 苏易心下一惊,骨剑出手,剑风卷起,三四点寒星直直没入船板。 白猫本在地上窝着,用舌头舔着爪子,见那银丝绝命针宛若零零散星,寒光乍现,登时扑了上去,用爪子拍断一枚绝命针,银环猫手中钢爪三起三落,寒星已尽。 玉韫华摇着折扇,浅笑盈盈,轻启朱唇,用娇滴滴的女声说道:“如何呢?” 乐凝竹眼皮狂跳不止,他一把抢过红衣女子手中的伞,一张一合,竟带起一阵劲风。 乐凝.尘从来不知道乐凝竹竟有如此深厚的内力,竟丝毫不在他的父亲“满江红”乐当之下! 正文 第六十章 红剑绿刀(6) 1. 万仙坛不是一个地名,而是一个江湖组织,是百鬼门最大的敌手,同样,万仙坛同百鬼门一样神龙见首不见尾。 万仙坛总坛在哪?坛主是谁?也许只有万仙坛中人才清楚。 可谁又是万仙坛中人呢? 无人可知。 只道万仙坛善事做不尽,百鬼门恶事做不完。 茫茫大漠,孤雁长鸣,黄沙飞回。 八抬软轿,锦帐微掩。帐上沙尘,迎风而散。 当先一女子身着紫裙,香肩半露披轻纱。眼波温柔似水,却带着一丝难掩的愁绪。唇角微扬,浅笑盈盈。 如水似的轻纱在飘拂,搭上了锦帐,染上了黄沙。 锦帐两侧跟着两个女人。 左边一人面容冷眼,红衣如火,腰畔一柄血红的剑,分外惹人注目。 这女子名唤红涧。 ——另一女子叫绿刀。 绿刀面带甜笑,俏皮可爱。绿衣清新。掌中一口无鞘绿刀,寒光凛然。 抬轿八人均是女子,白衣如雪。 轿中有人,而且是个男人。 杨小公子! 当然是杨小公子,只有杨小公子才会有那般清澈的眼眸,那般耀眼的红衣,那般冰冷的剑——无鞘短剑。 白衣女子抬着轿,脚步轻盈,身形如风,好像一点脚,就要飞了起来。 紫裙女子极目远眺,轻咬下唇,柔柔道:“公子,合门快到了。” 她的声音好似水,轻柔含情。 杨小公子慵懒的斜倚在软榻上,指间轻轻划过无鞘剑刃,道:“不请自来总是不礼貌的。” 紫裙女子笑靥如花:“所以总先得通报主人家一声。” 杨小公子抿起嘴角,看起来甚是天真的笑了笑:“你觉得应该谁去?” 紫裙女子道:“公子心中早有人选不是?” 杨小公子歪了歪脑袋,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在紫裙女子身上打了转,笑道:“自当应该去一个如水似的美人儿。” 紫裙女子圆圆的小脸儿上笑意更浓,两颊的酒涡微微深陷:“所以公子觉得如水去最好?” 杨小公子点头:“如水妹妹一直都是最好的人选。” 紫裙女子笑出了声:“如水自当遵命。” 言罢微微福身,脚步轻点。纵身掠入黄沙,不见踪影。 2. 万仙坛是正义的代称。 江湖中人认为不管是什么话,只要是从万仙坛口中听来的,就一定是真的。 因为万仙坛中都是善人,大善人。 紫裙女子名唤如水,臂上绘着一朵紫色的桃花。 这是传说中万仙坛的标志,颜色越深,等级越高。 紫色已经不算浅。所以,合门新任门主已听了如水的话,随她走出合门,走出西域,走入中原去寻找杀害前任门主的凶手——百鬼门。 江南。 烟雨迷蒙。 新任门主察合夫人是前任门主的结发妻子,为前任门主生育了三对儿女,其中两女一男。 大女儿已嫁人,是以没有随行,大公子察合鸷此刻一袭素衣,面容憔悴,眼下一点泪痣,竟仿佛比女子还要娇媚。 只是他身子挺拔,风度翩翩,全然大家公子作风。 幺女察合鸢不过二八之年,稚气未脱,一张红嘟嘟的樱唇轻轻抿起,看起来可爱极了。 她眨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瞪着站在江岸的杨小公子,冷声道:“你真是万仙坛的人?” 杨小公子头也不回:“二小姐觉得呢?” 察合鸢冷笑:“我好像见过你。” 杨小公子道:“世上这么多人,总有几个长得相似的。” 察合鸢嘟起嘴,摇了摇头:“可世上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你。” 杨小公子微微挑眉:“哦?” 察合鸢走上前,扭头看着杨小公子精致的侧脸,轻声道:“吴秉烛你总该认识。” 杨小公子一怔。 他好像突然想起了那个在鬼门之中紧跟在吴秉烛身后的那个跋扈的弯刀少女。 杨小公子笑了,眼睛眯起,弯弯的,可爱的像个孩子:“我真的不认识。” 察合鸢看着他的笑,本以为他会承认,她已想好了下一句话要说什么,却不想杨小公子的回答竟是这样的。 察合鸢登时愣在原地,心中暗自怀疑自己兴许真的认错了人。 正如杨小公子所说,世上这么多人,总会有几个长得相似的。 察合鸷缓步走来,眸子低垂,柔声道:“小妹同杨公子在说什么?” 察合鸢摇头:“无事。” 3. 夜风阴寒。 船舫上有灯,灯光略微昏暗。 如水陪着察合夫人站在船头,看着波光粼粼的江面。 察合夫人语声悲戚道:“我合门创立数十年,从未踏足江湖纷争,百鬼门究竟为何害我丈夫性命!” 如水柔声安慰:“夫人,人心难测,何况鬼呢?” 察合夫人含泪点头,喃喃道:“是啊,何况鬼呢?” 喵—— 迷雾中一声诡异的猫叫声,令察合夫人脊背一阵发凉。她摸干脸上的泪痕,抬眸朝光亮处望了去。 那是一艘船舫,船舫上灯火通明。 猫声一阵一阵传来,紧接着是打斗声。 突然,但闻“砰”的一声,一阵劲风刮的雾气四散,灯火摇曳,继而熄灭。 江面一片漆黑,只一卷惨白色的大旗在风中招展。 察合夫人看着那卷旗,脸瞬间煞白。 是愤恨,同样也是恐惧。 愤恨的同时往往也是因为恐惧。 两艘船舫愈加靠近。 杨小公子听着哗啦啦的水声,唇角微扬,看起来开心极了。 乐凝.尘等人已然望到了杨小公子的船舫,也看到了察合夫人发抖的瘦弱的身影。 乐凝竹手中拿着一柄伞,使出来的却是剑法。 纸伞一张一合,伞带劲风,风若利刃,利刃散乱,宛若飞花剑雨,冰冷万分,杀气腾腾。 苏易持骨剑,直入伞风,破刃阵,斩飞花,下扫乐凝竹双膝。 银环猫钢爪似虎,上抓乐凝竹双眼,玉韫华手拿匕首,狠剜乐凝竹心窝。 对付如此歹人,从不讲什么江湖道义! 察合夫人看着苏易三人的进攻,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他三人的配合可谓是天衣无缝,上中下不容得乐凝竹有一丝躲避的机会。 每个人的招式都不同,每个人的武器也不同,可看起来却像是一个人攻向了三个部位——默契,狠辣。 若他三人合并行走江湖,江湖中大多数人只怕都得甘拜下风。 乐凝竹已倒在地上,却还没有死。 苏易好像并不打算在此时杀死他。 乐凝.尘已掠上船舫,静静地看着躺在血泊中的乐凝竹,道:“你为何杀死爹爹?” 乐凝竹冷笑:“他根本不是我爹爹!我只不过是他利用的工具罢了!” 乐凝.尘恨声道:“就算你与爹爹没有骨肉之亲,但我乐家毕竟养了你十年!” 乐凝竹从地上爬起来,刀一般的目光狠狠剜着乐凝尘的心:“哈哈哈,十年?十年算什么?我要的是永远!我要将乐家永远掌握在手里!” 乐凝.尘叹息道:“所以你下一个目标就是杀我?” 乐凝竹并不否认。 祁怜叹了口气,道:“你要的是乐家,又为何杀了合门门主?” 乐凝竹勾起一丝笑意。 冷笑,冷的刺骨:“因为察合那个老顽固碍了我的路!” 苏易冷冷看着他,道:“可你不该将一切都嫁祸给百鬼门。” 乐凝竹眯眸望他:“你真的是百鬼门?” 苏易道:“大概和你一样罢。” 话落,骨剑飞起,乐凝竹的肩上竟突然喷出一股鲜血,胳膊随着血落在地上。 乐凝竹咬紧牙,一声不吭。只淡淡看着断臂上那一朵黑色的桃花,仰面狂笑,笑声尖锐而诡异。 东方已泛起一抹鱼肚白,察合夫人看着乐凝竹断臂上的桃花,淡淡道:“想不到,害死先父的人竟是万仙坛。” 杨小公子点头不语。 察合夫人转头望他:“所以你究竟是什么人?百鬼门?还是万仙坛?” 杨小公子摇头,笑道:“世上总有一些人,在披着善良的皮囊做着禽兽不如的事。可还有一些人……” 察合夫人微微颔首:“还有一些人?” 杨小公子敛了笑意:“还有一些不归人。” 正文 第六十一章 百鬼门(1) ——愿入百鬼门,此生不为人。 1. 夜已深。 那个女人已经走了。 可她留下的余香还在。 淡淡的。 张枫林独坐在幽微的灯光下,冷汗已湿透衣襟。 他在抖。 他冷,冷的要命。 恐惧! 赤裸裸的恐惧。 他闯荡江湖十余载,见过无数次的腥风血雨,?他都没有如此恐惧过。 而且令他恐惧的还是个女人。 那个女人也许并不恐怖。 她很美。 一双潋滟含情,温柔如水的眸子便可令人失神。 她的声音软软的。 她对你笑时,你只怕连骨头都会感到酥软。 她叫易柔。 这是一个很美的名字,就像她的人一样。 她来的快,去的也快。 可留给张枫林的痛苦却走的很慢,很慢…… 门户大开。 忽的一阵寒风,烛火将熄却又复燃。屋内阵明阵暗,乍暖还寒。 张枫林冷汗干透,汗毛竖起。 他面前站着一个人。 一个不像人的人。 一袭白衣似泛着迷蒙的白光,仿佛围着一层白雾,飘飘袅袅。 他脸庞瘦削,带着病态的苍白。 他腰间的骷髅配饰紧紧盯着张枫林,屋内的温度仿佛骤然跌到冰点。 骷髅鬼! 只有骷髅鬼,鬼公子才有如此气场。 鬼公子冷冷看着张枫林。 薄唇轻抿,未曾开口。 可张枫林却已清清楚楚听到了他说的话。 “那是个很美的女人。” 张枫林喉结微动,颤声道:“什么女人?苏香主哪里话?” “她身上的胭脂香还在。” 张枫林瞬也不瞬的盯着鬼公子苏易的眼睛,手已忍不住颤抖。 苏易淡淡的看着他。 忽而笑了。 冷笑。 唇角轻轻一勾,弧度说不出的诡异,阴阳怪气道:“有些人奇怪的很,明明要做鬼,却还想着攀仙……” 张枫林脸色大变,截口道:“绝没有!我……属下绝没有做背叛门主,背叛苏香主你的事!” 苏易不再笑了。 他静静看着张枫林,一字字道:“那个女人是鬼?” 张枫林怔怔点头,又急切的摇了摇头。 他不敢撒谎。 他怎么敢撒谎。 他做不到,也绝不允许他做。 在百鬼门中,撒谎可能会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张枫林还不想死。 他才当上百鬼门第一百分支香主不过十天,他还想活下去。 2. “她是万仙坛的人。” 张枫林有意无意的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她臂上有一朵紫色的桃花。” 桃花便是万仙坛的象征。 万仙坛,大抵是百鬼门唯一的敌手。 因为它和百鬼门一样神秘。 “苏香主,属下是您提拔上来的,断然不会骗你,更不会背叛百鬼门,泄露门中机密,还望香主绕我一命。”张枫林躬身道。 张枫林本是百鬼门第九十三分支的人,因着第一百分支香主丢了性命,九十三分支香主苏易才将他推荐给了第三分支香主,再由三香主报于门主,张枫林这才有机会坐上香主的位置。 如此看来,苏易倒算得上他张枫林的贵人。 苏易看着张枫林,目光冰冷如霜:“你知道什么?” 张枫林一愣,脸色煞白。 苏易继续道:“百鬼门的机密你知道什么?” 张枫林的手又忍不住发抖。 他的确知道了本不该他知道的事。 以他的身份只能知道第九十三分支香主是苏易而已。 可他如今不仅知道第三分支香主,就连第一分支的香主是谁也摸得一清二楚了。 这两个人在江湖中的名气,却是十个张枫林都不敌的。 苏易瞥了一眼他的手:“呵。怕了?” 张枫林牙床打战:“是、是是,属下的确知道了一些本不该知道的事。” 苏易目光一凛:“何事?” 张枫林结结巴巴道:“属下、属下大抵猜出了三香主和、和一香主的身份,六、六香主也大抵有些眉目。” 苏易长袖一甩,掌中已多了一柄剑。 骨剑,通身惨白的骨剑。 没有剑光,只有剑气。 冰冷的剑气令张枫林脊背一凉,登时瘫坐在地上。 苏易轻抚剑锋,看也不看他:“依你之见,一香主,三香主,六香主是谁?” 张枫林狼狈的爬起来,身子无力的靠着桌子:“属下猜,一香主是、是杨小公子,三香主是怜香楼的老板祁怜,至于六、六香主,属下以为是长安断肠人,天涯客。” 苏易淡淡“哦”了一声,道:“你可知道你为什么还活着?” 张枫林道:“苏香主手下留情……” 苏易冷笑:“我从不晓得手下留情是何物,只道想杀便杀,该杀便杀。更何况我根本没碰你,又谈何留情?” 张枫林狐疑道:“那……” 苏易微微昂这头,缓缓将骨剑收起:“只因你猜的是错的。” 张枫林大惊。 对于三香主是祁怜,他本是有十足的把握。 苏易道:“门主以及门内六大香主的身份是最大的机密,连我对于除了三香主之外六人也不甚清楚。你又怎能猜透?” 张枫林好似松了一口气,不住点头:“是极是极。” 苏易冷眼看他:“所以那个女人找你作甚?” 3. 风已住,月已残。 空气好似凝结,闷得令人喘不过气。 张枫林望着窗外漆黑的天幕,叹息道:“仙鬼本就势不两立。” 苏易点头。 张枫林接着道:“所以万仙坛一定要除了百鬼门。” 苏易脸色更白,眼神更冷:“万仙坛已知晓了你的身份?” 张枫林道:“属下此时还活着。” 苏易颔首。 张枫林当然还活着。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可张枫林不但在和他说话,还替他搬了一张椅子。 张枫林弓着身子,轻声道:“万仙坛想同属下合作。” 苏易瞥了他一眼:“除了百鬼门?” 张枫林点头:“是极是极。” 苏易冷笑:“妙哉妙哉。” 张枫林一愣:“苏香主这是何意?” 苏易只道:“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 张枫林似懂非懂。 苏易缓缓站起身,衣尾微动,眨眼间,他人却已到了门外。 “何不将计就计?” 突然狂风肆虐,雷电轰鸣。 门外的声音传到张枫林耳中,恍若鬼泣,冰冷、尖锐,虚幻缥缈。 门外已没了苏易的影子。 骷髅鬼本就是来去无踪的。 张枫林总算松了一口气。 苏易一走,屋内好像才变得温和了些,至少张枫林已热的出了一身汗,也不知是冷汗还是什么。 “主人。” 屋外走进一个人,一个男人,他在叫张枫林,声音干涩低哑。 黑衣加身,仿佛已融入黑暗。 他垂眸,看着腰畔的剑——无鞘剑。 江湖中佩无鞘剑的人好像并不多,因为张枫林只认识这一个。他认识的人并不算少。 张枫林几近瘫软的坐在了椅子上,朝着他招了招手:“你总算来了。” 那人依旧低垂着眼睛:“他总算走了。” 张枫林目光一沉:“他还会来的。” 那人冷声道:“有一种人绝不会来。” 张枫林挑眉:“死人?” 那人不语。 张枫林冷哼:“你可知道他是谁?” 那人不语。 张枫林接着说:“他可是骷髅鬼。我的主人。我又岂能杀他?” 那人终是抬眸,目光冰冷狡黠,就像一只狐狸:“主人想杀谁?” 张枫林摸着下巴,道:“我到底是鬼。” 那人道:“所以主人想斩仙?” 张枫林摇头。 那人又垂下了眼睛,盯着腰畔的剑,剑光寒冷如雪。 “将计就计。” 正文 第六十二章 百鬼门(2) 1. 酒楼里人并不多。 因为此时已过夜半,而且天气实在是差极了。 大雨倾盆,雨雾弥漫。 酒楼角落里坐着一个身着宝蓝色衣袍的男人。 那是个非常好看的男人,五官柔和,眼神暧昧,看起来竟仿佛比女子还要精致,还要妩媚。 他摇着折扇,显得分外潇洒。他懒洋洋的笑着,又浓又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台上着戏服的娇艳女子咿咿呀呀的唱着小调,他仿佛也在唱,他唱的很轻,很温柔。 女子已朝他望了过来,脸颊似泛起了一抹红晕。 雨声越来越大,歌声越来越轻。 男人轻啜一口杯中清茶,缓声道:“外面雨大,阁下何不进来饮一杯热茶暖暖身?” 男人说这话,有意无意的撩开衣袖,白皙的臂上赫然绘着一朵暗红色的桃花——诡异而妖冶。 门外的人已走了进来。 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伞沿的雨水恍若珍珠,晶莹剔透,缓缓垂落。 来人是张枫林。 张枫林瞥了一眼男人臂上的桃花,冷声道:“敢问公子贵姓?” 男人柔声道:“免贵姓梅。阁下可是张大侠?” 张枫林又道:“是。梅公子大名?” 梅公子笑道:“梅兰竹。” “哦?”张枫林也忍不住笑了笑,“想必公子一定是个君子。” 梅兰竹点头大笑:“过奖过奖。” 张枫林道:“至少梅兰竹菊四君子,公子占了三个。” 梅兰竹慢悠悠的摇了摇头,笑道:“非也,非也。” 张枫林蹙眉:“哦?” 梅兰竹优雅起身,缓缓倒了一杯茶,端起茶盏,合眸轻轻一嗅:“嗯,好茶好茶。” 那的确是好茶。 茶香淡淡的,有种苦涩的感觉,但并不令人觉得难闻。 张枫林了然,冷笑:“竟是菊花茶。” 梅兰竹笑言:“自然自然。不管是事还是物,自当要全面些才叫完美。” 张枫林冷哼不语。 梅兰竹将茶盏递给张枫林,道:“在下一向追求完美。所以张大侠定要品一品我为你亲手煮的菊花茶。” 2. 酒楼里的戏服女子已然死了。 死的很安详。 她的脸上还带着甜甜的笑意。 她手上捧着一杯菊花茶。 茶水还是温的,她的手却已冰冷。 梅兰竹淡淡看了看她,便自怀中掏出一丝帕,温文尔雅的擦了擦纤长的手指。 梅兰竹笑道:“她不该听到不该听的话。” 张枫林瞪着梅兰竹,眼光犀利恍若鹰隼:“你并没有说什么。” 梅兰竹微微一笑:“她见到我便错了。” 张枫林沉声道:“你当真是万仙坛?” 梅兰竹点头不语。 张枫林道:“你找我来做什么?” 梅兰竹收起丝帕,道:“自然是探讨对付百鬼门的对策。” 张枫林颔首:“哦?” 梅兰竹道:“坛中已然查明。骷髅鬼鬼公子便是百鬼门香主之一。” 张枫林脸色不变。 梅兰竹继续道:“听说你和他是朋友。难道一点都没察觉吗?” 张枫林冷声道:“他是鬼。” 梅兰竹温柔浅笑。 张枫林饮尽杯中清茶,道:“鬼又怎会和人做朋友?” 梅兰竹面上笑意更浓:“自然自然。” 苏易来了。 苏易来的时候已是正午。 梅兰竹与张枫林已然离开许久。 屋檐上的水珠,一串一串的落下,迎着日光,晶莹如星。 玉韫华坐在阶下用手指在地上无聊的画着圆圈。 见到苏易后,忙笑脸迎上道:“你总算来了!“ 苏易面无表情的点点头, 玉韫华冗自笑道:“我今日总算见到了江湖中那位大名鼎鼎的怜香惜玉。” 苏易“哦”了一声。 玉韫华接着道:“他当真是怜香惜玉极了。” 苏易狐疑的眨了眨眼睛。 玉韫年脸色似有些发白:“他杀女人的时候远比杀男人的时候温柔的多了。” 苏易了然的点头:“是极。至少不会让她们太过痛苦。” 旋即话锋一转道:“你为何还不进去?” 玉韫华浅笑,温柔的声音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浪荡公子气:“我是女人?” 苏易摇头:“好像不是。” 玉韫华笑意更浓,摇着折扇,全然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可他的声音却突然变得又甜又脆,听起来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我是男人?” 苏易又摇头:“好像也不是。” 玉韫华收敛了笑意:“所以他对我是怜惜还是残忍?” 苏易沉默片刻:“所以你不敢进去?” 玉韫华点头:“我希望你陪我。” 苏易道:”现在还不行。” 玉韫华皱眉:“为何?” 苏易道:“还差一个。” 玉韫华道:“谁?” 苏易道:“一只猫儿。” 玉韫华眉头皱的更紧:“他来做什么?” 苏易脸色变也未变,只问:“他是人还是仙?” 玉韫华摇头:“都不是。” 苏易道:“所以他为何不来?” 3. 猫儿不是一只猫。 猫儿也绝不像其他猫一样那般可爱。 他简直比老虎还要可怕的多,残忍的多。 “喵~” 苏易听到了一声猫叫。 软绵绵的,听的人的心头痒痒的。 然后一只通身洁白的颈上带着银环的大猫从树上一跃而下。 银环上有水,雨水。 白猫的眼睛,一只蓝的像水,一只却是普通的棕色。 这异瞳猫喵喵叫着,踩着轻巧的步伐,扭着略显肥胖的身子,优雅的绕着玉韫华转了一个圈,然后趴在地上,慵懒的眯起眼睛。 毛茸茸的耳朵粉粉嫩嫩的,时不时微微动上几下。 玉韫华笑,笑那只猫:“来了一只猫。” 苏易点头:“我不是瞎子。” 玉韫华已不再笑:“他却没来。” 苏易点头:“我也不是傻子。” 玉韫华轻摇折扇,缓声道:“这是他的猫。” 苏易亦是点头:“江湖中大概不会有第二只。” 玉韫华道:“猫来了,他却没来。” 苏易叹息道:“他一定有其他事。” 玉韫华皱了皱眉,方才想说什么,便被一干涩低哑的男声打断了。 那人道:“我无事,却也不想早到。” 只见来人身着黑衣,眉眼凌厉,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苏易不理他。 玉韫华却已笑嘻嘻道:“大名鼎鼎的银环猫。” 银环猫咧嘴笑:“大名鼎鼎的美娇娘。” 玉韫华冷了脸,道:“是否名人都像你一般无礼?” 银环猫摇头:“非也,在下岂敢无礼?” 玉韫华道:“香主已等了你我许久。” 银环猫惊讶的瞪大了眼睛:“那你我为何不赶紧进去?你却还要来教训我。” 玉韫华登时语噎,脸色一沉,扯着苏易的袖子便进了门。 “怜香惜玉”祁怜身边一定有女人,而且一定是美女。面前一定有酒,美酒。他的身后不远处也一定会有一个人。 ——素问祁怜年少多金,善于谋划,但却不精于武功,只能找来一些江湖人士护他左右。 祁怜在喝酒,喝的很慢,也很享受。 他喝的并不多。 喝酒误事他还是懂得。 所以他才能活到今天,而且活的还很精彩。 祁怜在笑。 他的笑容很儒雅,仿佛带着一种读书人的书香气。 他歪着脑袋,用一双朦朦胧胧的眸子看着玉韫华道:“美娇娘果然名不虚传。” “香主过奖过奖。”玉韫华口中说着过奖,脸上却笑的像朵花。 祁怜看起来很迷茫的眨了眨眼睛,道:“哪里有香主?” 笑声骤然而止,玉韫华左看看右看看,只见苏易紧张的瞥了他一眼,银环猫却已垂下眸子。 玉韫华尴尬的抿了抿唇,道:“公子听错了,在下说的是祁老板。” 祁怜温和笑道:“客气了。” 正文 第六十三章 百鬼门(3) 1. 祁怜已然斟满了酒。 整整三杯,三大杯。 三杯酒自然是给客人的。 苏易是客人,玉韫华是客人,银环猫也是客人。 可这三位客人未免太过拘谨。 玉韫华苦笑着接过酒杯,却实在不知该如何喝下去。 苏易面上依旧冷冷的,但他看着祁怜的眼神却和平时不同。 那是一种充满了敬畏的眼神。 他敬什么?畏什么?也许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祁怜开口了。他的声音亦如他的笑容那般温和:“近日总有人想要我的命。” 苏易不开口,玉韫华整张脸好像都埋在了酒杯里。 银环猫扯着沙哑的嗓子,冷哼道:“想要祁老板命的人只怕是疯子。” 祁怜微笑:“哦?” 银环猫道:“只有疯子才会自不量力。” 祁怜摇头:“你错了。有时我也会做自不量力的事。” 银环猫脸色骤然大变。 祁怜继续道:“那个人不仅想要我的命,还想要我的地。” 玉韫华喝了整整一大口酒,脸颊微红,道:“毕竟祁老板的地一定大的不得了。” 祁怜叹息道:“的确大的不得了。” 玉韫华道:“多大?” 祁怜回答:“像地狱一样那么大,只可惜,那么大的地只有我百分之一的管理权,不过就算是百分之一,我也已知足了。人啊,总要学会知足的。” 玉韫华眯起醉眸,道:“祁老板好像说的很有道理。” 祁怜点头:“本就有道理。” 苏易放下酒杯,道:“所以祁老板,你要我们做什么?” 祁怜面上笑意更浓:“自然是江湖里的规矩。” 苏易垂眸:“哦?” 祁怜笑着,一字字道:“做了他。” 苏易只点了点头,脸色变也未变,好像早就想到了。 或者,也许这只是一场戏? 人生如梦似幻,本就是一场戏罢了。 玉韫华见过祁怜后,脸色简直难看极了,他几乎从来没有感受过传说中如坐针毡的滋味。 银环猫已经走了。 带着他那只白色的异瞳猫。 银环猫永远都是这样神秘。 所以江湖中认识他的简直少之又少,而认识他的大多数人也早已死在他的“爪”下。 2. 三天好像眨眼就过去了,又好像不管眨多少次眼都过不去,可此刻还是已经过去了。 好似人生,有时那么长,有时却又短的让人来不及抓住一丁点的回忆。 但不管长短,总会有尽头,总会终结。 究竟有没有终结? 张枫林不知道,他想,也许会一直重复下去也不一定。这样简直有趣极了。 日头偏西,雁穿红霞。 长鸣破空。 张枫林想着,人已来到酒楼前。 他的脑子好像一下子就空了,心里却始终慌个不停。 他抬起左腿,刚迈出半步,却又僵在半空,继而僵硬的收回去。 他拍了拍衣服上本不存在的灰尘,然后轻咳了几声,昂起胸膛,大步迈了出去。 “呦,客官不好意思,咱酒楼今儿个不营业。客官不妨改日再来?” 该死的堂倌不知何时走出来,面上带着礼貌性的假笑。 张枫林脸上一红,怒道:“今日是大年初一?” 堂倌迷茫的摇摇头。 张枫林又道:“今日是十五?” 堂倌又摇头。 张枫林冷哼一声:“既不是初一又不是十五,我为何不能进去?” “哎呦,这位大爷你有所不知了,今儿虽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却是咱这儿第一大文人方童方公子的生辰。” 张枫林道:“那又如何?” 张枫林说着就要往里走,堂倌欲拦,却听里头说道:“阁下既然来了,便是方某的客人,请进来吧。” 里面仿佛还和三天前一样,但感觉却远远不同。 上次张枫林来的时候,他是大爷的气派,这次却有些胆战心惊。 里面人很多。 但大多数人都是站着的。 因为他们根本不配坐下。 他们是仆人。 仆人站在最外围,张枫林穿过这些人,才看到了坐在离戏台最近的位置上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看起来不过三十上下,一袭水蓝衣衫,清淡儒雅。 戏台上的戏子咿咿呀呀的吟唱,年轻人轻摇折扇,慢饮热茶。 他眨了眨眼睛,那双清秀的眸子便似柳叶儿般翩然。 清风徐来,明月泛滥。 张枫林看着他的眼睛,一瞬间好像看到了那白衣飘飘,掠行于风而飞没于雾的鬼公子。 这年轻人的眼神竟仿佛比鬼公子还要冰冷,还要无情。 年轻人旁边还坐着一个紫衣公子,这人眉眼带笑,看起来却是比那年轻人好相处的多。 所以张枫林的眼睛在看他。 紫衣公子笑着,调皮的眨了眨眼睛,道:“阁下找谁?” 张枫林冷声道:“方童。” 紫衣公子道:“在下不叫方童。” 张枫林道:“我知道。” 紫衣公子摇头:“不,你不知道,你若知道就应该直接去找他,而不是我。” 张枫林道:“可我也想找你。” 紫衣公子道:“我并不是喜招惹是非之人,就算阁下想找在下也不行。” 张枫林道:“可我已经找到你。” 紫衣公子:“所以在下一定要走了。” 紫衣公子说着便站起身,好像真的要走了。 他朝着那年轻人作了一揖,道:“方兄,适才在下忽然想起家中有事,你我来日再约,告辞。” 说罢,他竟真的走了。 走的无影无踪。 张枫林没有追。 因为他本就不是来找那个人的。 3. 方童还在喝茶,只要有茶,他绝不会喝水。 他好像根本没听到紫衣公子的话,也好像根本没张枫林这个人。 张枫林看着他。 他已喝完茶,合起扇。 他总算看到了张枫林。 他一脸惊诧,朝着张枫林连忙作揖道:“阁下何时来的?在下竟不晓得,快坐。” 张枫林睨了他一眼,道:“不坐。” 方童一怔:“难不成阁下喜欢站着?” 张枫林冷哼。 方童了然的点点头:“想来阁下定是有难言之隐,”说罢毫不忌讳的偏过头看了看张枫林的屁股,摇了摇头继续道,“的确,那地方受伤的确坐不得。” 张枫林脸色铁青,刚想发作,又见方童笑道:“阁下喝茶?” 张枫林又是冷哼:“不喝。” 方童再次了然似的点头:“想来阁下定是喜欢渴着,毕竟屁股受伤,也定然是憋不住屎尿的。理解理解。” 张枫林脸色更加难看。 方童却已一脸惋惜的坐下,摇起折扇,为自己倒茶。 张枫林愤然,猛拍桌子,惊的方童手中茶壶“叮”的掉在地上,茶水飞溅。 方童吓得一抖,蹙眉道:“阁下这是做什么?” 张枫林道:“这是生气。” 方童脸色煞白:“在下自然还没有傻到那种地步。” 张枫林冷哼道:“没有就好。” 方童道:“只是不知在下何时得罪了阁下?” 张枫林道:“你占了我的位置便是得罪了我。” 方童了然点头:“原来这里是阁下的地方?” 张枫林昂首道:“不错。” 方童道:“那在下走就是。” 他真的走了,头也不回,带着二三十个仆人,走的比那紫衣公子还快。 酒楼中总算安静了。 那戏子不再吟唱,店小二早已追了出去,毕竟方童的该给酒楼的钱还没有留下。 张枫林坐下,坐在了方童刚才坐过的位置,抬头看着戏台。 鼻尖缭绕的是淡淡的茶香。 终于又来了人。 那是一个女人,看起来年纪并不大。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衣服,走到张枫林身边,有意无意的掠起袖口。 诡秘的暗紫色桃花,在她白皙的藕臂之上分外醒目。 正文 第六十四章 百鬼门(4) 1. “仙山飘渺外,自有酒中仙。” 素衣女子朗声慢吟,人却已坐到张枫林面前。 张枫林眯眸看她,竟觉得似在哪里见过。 女子面带微笑,柔声道:“你不必如此看我。” 张枫林狐疑的“哦”了一声。 女子道:“你我本就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张枫林道:“敢问姑娘,在下何时……” 女子不答,只缓缓卷起袖口,又自怀中拿出一小壶竹叶青来,悠悠然的倒在桌上遗留的青瓷茶盏之中。 浅酌几杯,微醺,才道:“方童才离开不久。” 张枫林点头:“不错。” 女子脸色微红:“我跟他一起走的。” 张枫林忽的明白了。 方才那二三十个仆人中,大多都是女人,而且穿的几乎都是素衣,她若要混在里面,似乎并不难。 张枫林点头:“我好像明白了。” 女子笑道:“你早该明白了。” 张枫林看着她,腿已不住有些发抖。 女子柳眉一挑,道:“我很可怕?” 张枫林摇头:“并没有。” 女子美目低垂:“我难道会吃了你?” 张枫林道:“那要看您的意思了。” 女子“噗嗤”笑出了声,笑的很是豪迈,笑罢,才道:“谁让你来找我的?” 张枫林道:“还未请教阁下大名。” 女子慵懒的靠在椅背上,翘着二郎腿,瞥了张枫林一眼:“哼,倒是个聪明人儿。好了,我也不瞒你,在下便是万仙坛中的酒中仙。” 张枫林道:“素闻万仙坛分坛无数,瞧着酒中仙姑娘臂上桃花颜色甚深,想来也是一个坛主?” 女子仰面大笑:“不必唤我姑娘,我已年近五十,哪里还是姑娘呢?你只管叫我酒娘就是。” 张枫林大惊,心头暗忖道:“这酒中仙面上看来不过二三十岁,想不到竟已年近五十了。” 笑声骤顿,酒娘脸已冰冷如霜:“你还没说,谁叫你来找我的?” 张枫林已看到她刀一般的目光,心间一凉,腿抖得更加厉害,口中却不敢有半分犹豫:“正是梅兰竹,梅公子。” 酒娘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微微浅笑道:“你不必怕我,你既然已决定同我万仙坛一起对抗百鬼门,就说明你是我万仙坛的朋友,我自然不会对你怎么样,就算我要杀你,总坛主也绝不会绕我。” 张枫林不语。 酒娘看着他,少顷,道:“听说鬼公子苏易是你的朋友。” 张枫林摇头,叹息道:“鬼又怎么会有朋友。” 酒娘勾唇,轻声道:“好像是的。” 张枫林道:“人只想和仙做朋友。” 酒娘笑意更浓:“所以我们一定会是非常好的朋友。” 张枫林暗中擦了擦手心的冷汗,恍惚道:“好像是的。” 2. 江湖中人几乎都知道,文人方童最喜喝茶,最恶酒色,可他最好的朋友却是酒庄的老板,而且还是江湖中酿酒酿的最好的解七美。 解七美是个男人,而且是个很英俊的男人。他喜欢笑,他认为只有笑才会给他带来好运气。 而往往对他来说,好运气就是好生意,好生意就是大把大把的钱。 所以他一定要笑。 而且还一定要笑的潇洒,笑的和善,至少不要让人看出虚伪的成分。 所以解七美还叫“笑面郎”。 这个“笑面郎”酿酒出名,喝酒出名,不爱招惹是非同样出名。 今日他从酒楼里跑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到了。但绝不会有人指责他抛下朋友独自逃命,因为他是解七美。解七美从不招惹是非。 解七美仍然穿着那件紫色的袍子,面上带着笑意。 方童在喝茶。 解七美道:“听说你被那个人赶出来了。” 方童不理他。 解七美道:“你也许早该和我一起离开。” 方童瞥了他一眼。 解七美笑道:“你即便看我又有什么用?你还是被赶出来了。” 茶盏已经空了。 方童这才开口道:“那是他的地方。” 解七美道:“那又如何?” 方童叹息道:“所以我本不该进去。” 解七美无奈笑笑:“你的脾气能不能再好一些?” 方童摇头:“不能。” 解七美道:“为何?” 方童轻摇折扇,微微合眸道:“因为我的脾气已经好的不能再好了。” 解七美为自己斟满一杯酒,仰面饮尽,长叹一声道:“这真是一个不错的理由。” 方童道:“或许。” 解七美道:“或许什么?” 方童浅笑:“或许这真是一个不错的理由。” 3. 夜。 有风,不大。 残血高悬,黯然无星。 张枫林从酒楼中出来后,只觉瞬间轻松了不少。 那酒娘虽然是个女人,可通身的杀气竟仿佛比梅兰竹还要重的多。 果然不愧是万仙坛分坛坛主级别的人物。 张枫林走在路上,墨色的影子在地上拉长。 鞋底沙沙的声音,在这寂静长夜,显得那般萧索,恐怖。 月光薄淡,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苍白。 冰冷的风灌满张枫林的衣袖,针一般刺进他的骨头。 “喵~” 风中突然传来的一声轻柔猫叫,好似黑暗中幽鬼低泣。 阴森,飘忽,呜咽。 张枫林突的住步,头皮一阵发麻。 “喵~” 也不知是谁家的猫咪。 张枫林心里嘟囔了几句,又大步往家走去。 可不过一步,不过一步的功夫而已。 银光,满眼都是银光,冰一般的冷,冰一般的无情。 那银光好像是猫的爪子,可世上哪有那么大的猫爪,哪有那么大的猫? 银光已扫向张枫林的眼睛。 那个人,黑衣人,已用腕上的钢爪剜向张枫林的眼睛。 “喵——” 猫叫声异常凄厉。 钢爪恍若鬼爪,爪风阴寒而诡异。 张枫林心下大惊,冷汗登时湿透全身。 爪风已迫眉睫。 忽的。 刀光。 剑光。 刀剑相交,架起钢爪。 三器相击,刺啦寒鸣,火星四溅。 三个黑衣人。 各持三样武器。 刀剑二人将张枫林挡在身后,似在保护他,而那带钢爪的黑衣人却只是笑笑,冷笑。 他将钢爪微微扬起,森寒的光,迎着他冰冷无情的双目。 他的眼睛仿佛比那钢爪上的寒光还冰冷,还要无情。 张枫林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 他不敢看那个人的眼睛。 疏离,熟悉,冷酷,无情。 总会让他想起鬼公子。 他好像真的对鬼公子有太深的敬畏,亦或者说是恐惧。 鬼,人大多都是怕鬼的。 尤其是做了亏心事的人,更怕鬼,即便没有鬼,也会把别人当做鬼。 因为怕,所以才会判断失误。 所以张枫林在迫使自己可以镇静下来。 他的确觉得那个人有些熟悉,却又偏偏想不起来是谁。 张枫林已握紧拳头,静静看着那三个不明身份的人厮打在一起。 他一个人都不认识。 他不知道谁是朋友,谁是敌人。 也许谁都不是朋友。 张枫林不得不离开。 为了自己这条命,他不得不走。 正文 第六十五章 百鬼门(5) 1. 张枫林到家的时候,家中已有一个人。 一个黑衣人。 张枫林还未放松下来的神经又一次紧绷。铁青的脸色在幽暗的灯火下显得青的有些发黑,黑的毫无血色。 看起来有些虚渺,阴森。 黑衣人回头,敬畏的看着张枫林,沉声道:“主人。” 只有两个字。 这两个字已经足以让张枫林放松下来。 张枫林长舒一口气:“小齐。” 黑衣人点点头:“是我,主人。” 小齐已经走到张枫林身边,腰间的无鞘剑,剑光寒凉。 小齐看着张枫林,蹙眉道:“主人,你的脸色不好。” 张枫林点头:“绝不会好。” 小齐道:“谁那么大胆敢惹主人您?” 张枫林冷笑:“的确大胆的很。” 小齐面无表情,只是声音更冷:“那就杀了他。” 张枫林敛了笑意,缓缓坐在交椅上,手轻抚交椅的扶手,道:“好像说的不错。” 小齐道:“主人应该告诉我他是谁。” 张枫林摇头:“只可惜我也不认识。” 小齐闭了嘴。 张枫林好像闻到了一丝香味。 胭脂香,淡淡的。 他已经闻过这个味道。 虽然只有一次。 这辈子却都忘不了。 那是个美丽的女人。 那个女人又来了。 紫纱的大袖衫,在风中水一般的柔柔荡起,风似的融入风,雾似的散于风。 月光,如纱的月光好像也和她融为一体。 柔柔的,婀娜多姿。 好像一眨眼,她就来了。 随着风来了,带来了雾,朦胧冰冷的雾。 易柔。 她潋滟含情的眼波,荡漾着水一样的温柔。 张枫林的骨头好像酥了,心好像痒了。 看到易柔的眼睛,就好像已经听到了她温柔酥软的声音。 小齐已察觉到了什么。 他忍不住回头。 一回头就看到了易柔流云般掠到了他的身侧。 易柔在笑,笑的很温柔,也很魅惑。 小齐却依旧面无表情,一字字道:“易姑娘。” 易柔笑道:“是我。” 小齐转身就走。 他一向是个聪明人。 张枫林看着他离开,才朝着易柔点了点头。 易柔咬唇,纤纤十指轻飘飘的抚过肩头,紫纱衣服又褪下一分,露出了雪白香肩,酥胸半露。 风,香丝丝的风,不知从何处吹来,撩起易柔轻柔的衣裙,露出一双高挑白嫩的玉腿。 易柔在风中走来,一双腿恍若闪着光,白的如玉。嫩的如玉。 张枫林忍不住去看她。 易柔面上笑意更浓,道:“想不到张大侠也和其他男人一般模样。” 张枫林无奈道:“天下男人本就是一样的。” 易柔眸光一闪,道:“是嘛?” 张枫林眨了眨眼睛:“好像是的。” 易柔勾唇笑了,眼光朦胧如水似雾。她道:“听闻张大侠遇刺了。” 张枫林不住冷哼:“想必不是听闻吧。” 易柔道:“自然。” 张枫林道:“难道易姑娘知道那些人的身份?” 易柔点头:“否则我又怎会来。” 2. 灯火幽微。 淡香袅袅。 夜已深。 张枫林若有所思道:“所以百鬼门想杀我灭口?” 易柔笑道:“若像张大侠这样的人都和万仙坛成了朋友,那他百鬼门又该如何在江湖中生存下去?” 张枫林暗自握紧拳头:“所以他们才要杀了我。” 易柔温柔笑道:“是极是极。” 张枫林冷笑:“原来如此。” 易柔道:“不过张大侠放心。” “哦?” 易柔眉眼带笑:“万仙坛绝不允许有人伤害自己的朋友。” 张枫林道:“所以你来了?” 易柔笑道:“小女子哪有什么本事?” 张枫林:“谁有这样的本事?” 易柔道:“仙山飘渺外,自有酒中仙。” 张枫林蹙眉道:“酒娘?” 易柔点头:“除了坛主,谁还会有这样的本事呢?” 张枫林道:“她好像并没有来。” 易柔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坛主又怎么会来?” 张枫林道:“你刚刚说万仙坛绝不允许有人伤害自己的朋友。” 易柔道:“当然,所以坛主命我过来请张大侠舍下一聚。” 张枫林一惊,脸色大变:“现在吗?” 易柔媚眼一挑,柔声道:“张大侠还想什么时候?” 张枫林眉头皱的更紧:“此时已是深夜。” 易柔道:“深夜又如何?” 张枫林道:“夜半鬼行时。” 易柔大笑:“非也。” 张枫林挑眉:“哦?” 易柔敛笑,凑到张枫林耳边,轻声道:“正是夜半无人私语时。” 张枫林道:“我已有妻室。” 易柔道:“我家坛主又不想做张大侠你的妻子,只是想同大侠你交个朋友。怎么,朋友之约,张大侠也不想赴吗?” 张枫林眼角肌肉忍不住抖动:“友人之约,不敢不赴。” 易柔眸子一眯:“那张大侠还犹豫什么?且随在下去吧。” 张枫林方才起身,易柔却又按住了他的肩头,道:“坛主的住处总是有些神秘的。” 张枫林略显木讷的点点头:“好像是的。” 易柔道:“总会有人将我们送过去的。” 张枫林嘴唇动了动,刚想问是谁,门前冷风忽起,一四周白纱围起,琉璃顶豪华软轿已自半空中飘飘然落下。 抬轿四人均是一袭白衣,在黑夜之中分外显眼。 3. 风。 白衣飘飘,忽而飞散,似花,凌乱于风。 白轿,白衣,仿佛倏地隐于黑暗。 白布,洁白如雪。 在风中扬起,在风中翩然。 好似蝴蝶的翅膀。 落寞。 只有白色的羽毛。 轿没了,人没了,风停了。 张枫林醒来的时候,人已躺在床上。 他坐起身,认真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地方。 这房间内的装饰很是简约,红木雕花大床,四角缀着绯红色的流苏,绯红色的纱帐随意掩起。 正中央一张红木八仙桌,桌上简简单单放着三盘糕点以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桌前坐着一个人,一个男人。身着紫色华袍,面带浅笑的看着张枫林。 他的笑容很潇洒,也很和善。可张枫林却连一点和善的感觉都没有。 他只觉得很可怕,因为他总觉得那个男人笑容之间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杀气。 杀气,只有手上沾满血腥的人才会有杀气。 那是一种给人的感觉,一种把无形刀插在人心里的感觉,就像用匕首贴在皮肤上,透出的那种刺骨寒意。 张枫林从床上下来,静静地看着那个紫衣男人,缓声道:“这里是万仙坛。” 紫衣男人笑着点点头:“非也。” 张枫林蹙眉:“那你点头做什么?” 紫衣男人道:“这里只是万仙坛一个分坛而已。” 张枫林道:“分坛难道不是万仙坛?” 紫衣男人道:“总是有些区别的。” 张枫林道:“什么区别?” 紫衣男人歪了歪脑袋,笑嘻嘻道:“就像一片枫林和一片枫叶的区别。你能说枫叶是枫林吗?有枫林,就一定有枫叶。有枫叶却不一定有枫林。” 张枫林脸一沉:“好像是的。不过在下不喜欢别人拿我的名字开玩笑。” 紫衣男人笑意更浓:“每个人都不喜欢别人拿自己的名字开玩笑。” 张枫林已握紧拳头,手心里冷汗湿热。 紫衣男人道:“你好像不认识我。” 张枫林点头。 紫衣男人撩起袖口,露出臂上那一朵暗紫色的桃花:“但你一定会认识这朵桃花。” 张枫林脸已苍白。 紫衣男人道:“你已见过酒娘。” 张枫林道:“我早已见过她。” 紫衣男人笑道:“早到多久?” 张枫林道:“黄昏之时。” 紫衣男人道:“她今日黄昏并没有出门,连茅厕都没去。你又怎会见过她?” 张枫林闻言彻底怔住。 正文 第六十六章 百鬼门(6) 1. 茶香。 清淡的茶香好像瞬间变成了酒香。浓烈的酒香,挑逗着张枫林紧绷的神经。 他看着那紫衣男人从桌下提出一坛酒,然后优雅的拧下塞子,缓缓倒在茶杯里。 紫衣男人笑道:“在下天生不喜欢喝茶。” 张枫林有意无意看了一眼桌上的热茶。 紫衣男人道:“但热茶不喝总会有凉的时候。茶凉了就不好喝了。” 张枫林走上前,手微微颤抖的端起热茶,道:“所以总要有人喝才不算浪费。” 紫衣男人道:“张大侠总算是个明白人。” 张枫林只能一饮而尽。 紫衣男人抿了一口酒,细细品味一番,才道:“此酒妙哉。” 张枫林道:“酒娘从未离开家门?” 紫衣男人眨了眨眼睛:“也许出了,不过出门的不是酒娘。” 张枫林狐疑:“哦?” 紫衣男人道:“出门前是酒娘,出门后也许就成了别人。” 张枫林冷笑:“酒娘倒是个多变之人。” 紫衣男人道:“当然。不光身份可以,也许性别也可以。” 张枫林骤然变色:“酒娘也可以是男人?” 紫衣男人微笑:“徐夫人可以是男人,酒娘为何不可?” 张枫林道:“好像可以。” 紫衣男人道:“本就可以。” 张枫林道:“你是酒娘?” 紫衣男人笑笑,才道:“你是张枫林?” 张枫林点头:“自然。” 紫衣男人大笑:“所以我是酒娘。” 酒娘竟是个男人。若不是亲眼所见,张枫林恐怕绝不会相信。可他现在不能不信,因为酒娘就坐在他面前,而且是个很英俊的男人。 酒娘已喝完了杯中的酒。 张枫林道:“你将我请来是为了什么?” 酒娘道:“易柔早已说了才对。” 张枫林道:“百鬼门真的要杀我?” 酒娘道:“你已见到了才对。” 张枫林道:“万仙坛真的可以保护我?” 酒娘道:“万仙坛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的朋友。” 从此张枫林失踪了。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江湖中人,有人说他死了,也有人说他加入了一个神秘组织。 但只有张枫林自己才清楚,自己是被人盯住了。 酒娘明说是要保护他,其实也不过是担心他被百鬼门带走,泄露一些万仙坛中的秘密罢了。 可他又知道什么呢? 2. 夜。 残月。 血一般的残月。 张枫林站在长廊上,看着地上的血。 血映天上月。 ——血月。 酒娘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旁,一柄匕首已然没入张枫林的后心。 张枫林垂头,看着血珠子滚下透过自己身体的刀尖。 酒娘笑道:“万仙坛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的朋友。” 张枫林喉咙“咯咯”直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血已涌出,热血,涌出便冷了,冷的就像那如纱似的月光,惨白色的光,照耀着殷红的血。 酒娘继续道:“万仙坛也一定会杀死自己的敌人。” 张枫林费力的深吸一口气。 酒娘蹙眉道:“只可惜我还不知道你是朋友还是敌人,所以绝不能杀你。” 张枫林的手抖了抖。 酒娘道:“可你毕竟杀了我万仙坛的人。” 张枫林脸色已然苍白。 他看到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他再熟悉不过。正是黄昏之时那个自称是酒中仙,酒娘的女人。 那女人拖出了一具女尸。 女尸浑身都是水,脸部浮肿,显然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张枫林认识这具女尸,正是酒楼中唱曲儿的戏子,那个被梅兰竹用一盏菊花茶毒死的可怜人儿。 酒娘道:“你可认识她?” 张枫林艰难的点点头:“酒楼,酒楼里的戏子。” 酒娘似笑非笑:“她本不是戏子。” 张枫林了然:“她,她是仙。” 酒娘冷笑:“她是我手下大将,名唤梅兰竹。” 张枫林又是一惊,他见到的梅兰竹明明是个男人,如今又怎会变成女人?梅兰竹明明还活着,又为何突然死了? 张枫林想不明白,也不敢开口。他额上已满是冷汗。 酒娘手中的匕首,还在他身体里有意无意的翻转,持续的割肉疼痛,让他的腿不住发软。 酒娘冷冷道:“她本是活人。” 张枫林闭紧眼睛。 酒娘接着道:“可你却让她变成这幅模样。” 张枫林道:“不,不是我。” 酒娘“哦”了一声,道:“那你且说说谁让她变成这样?” 张枫林一咬牙,道:“正是,是梅兰竹!” “呵。”酒娘笑了,大笑,笑声尖锐而冷酷,“究竟是你疯了还是她疯了?” 张枫林已说不出话。 他实在已无话可说。 3. 酒娘摸着冰冷的刀锋,刀锋上的鲜血已染红了他的手。 他冷眼看着张枫林无力的倚在长廊上,看着那个穿素衣的女人将女尸再次拖下去,才道:“今日你若死了,明日我说是张枫林杀了你,你可会信?” 张枫林喘着粗气:“到时我信与不信又有什么用呢?” 酒娘眨了眨眼睛,笑道:“好像一点用都没有。” 张枫林不说话,却看着那个又走回来的女人。 酒娘瞥了她一眼,微笑道:“她叫素衣。是我的丫鬟,有时我也会让她出去替我做一些酒娘该做的事。” 张枫林道:“恐怕是有可能卖命的事吧。” 酒娘冷笑:“我从不招惹是非。” 张枫林眯起眼睛。 酒娘继续道:“招惹是非的一定不会是我。” 张枫林忽而笑了,可看起来却比哭还难看:“我总算想起了你。” 酒娘在笑:“是嘛。” 张枫林道:“素衣可以是酒娘,酒娘自然也可以是别人。” 酒娘道:“听起来好像有道理。” 张枫林道:“你今日甩下方童一个人逃命时,我就该追上去。” 酒娘呵呵笑着摇了摇头:“不,你不该。你若追上去,只怕连现在都活不到。” 张枫林道:“我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 酒娘道:“何事?” 张枫林道:“我能否见到明日的太阳?” 天边已现鱼肚白。 日光微薄。 雾气,薄而冷。 张枫林的伤口已被包扎好。 地上血已粘稠发暗。 张枫林面无血色,甚至有些发青。 素衣站在他身旁,冰冷的目光刀一般的剜着张枫林的心。 酒娘又来了,身上带着浓烈的酒香。 酒娘依旧再笑。 看起来很潇洒,也很和善。他绝不允许自己的笑容透出虚伪的成分。即便他的笑容的确是虚伪的再不能虚伪了。 酒娘道:“你已见到了今日的太阳。” 张枫林手指动了动。 酒娘道:“明日的太阳好像有点悬。” 张枫林动也不动了。 酒娘微微笑道:“不过你若能告诉我是谁杀了梅兰竹,我还是会给你见到明日太阳的机会的。甚至连后天的太阳我都会让你看到。” 张枫林费力道:“我,我已告诉你。” 酒娘蹙眉:“梅兰竹杀了梅兰竹?” 张枫林点头:“一个男的,杀,杀了一个女人,用,菊.花茶。” 酒娘道:“男的?” 张枫林点头。 酒娘又笑了:“也许你并没有骗我。” 素衣忽然道:“好像有人。” 酒娘敛了笑意,目光骤然冰冷:“来者是客。” 正文 第六十七章 百鬼门(7) 1. “喵~” 回应酒娘的是一声猫叫。 温婉的猫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酒娘皱紧眉头:“好好听的一声猫叫。” “的确好听的很。” 干涩低哑的声线好似一把刀,冰冷的刀。 话声才落,一只洁白的项带银环的异瞳猫已跃上长廊,优雅的走到那摊血前,细细品味。 一个黑衣男人也来了,正是说话的那个人。 张枫林脸色好像变了,看起来很开心,他激动道:“小齐!快救我!” 来人的的确确是小齐。 小齐冷冷看了张枫林一眼:“我来这里的确有事。却不是来救人的。” 张枫林开心的神情登时荡然无存:“你....!” 小齐道:“叛徒怎会值得我去救。” 张枫林浑身好像都在发抖:“我,我……" 小齐道:“跟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你难道真以为我是你的人?” 张枫林好像变成了死人,他只听到了小齐的话,却已无法思考。 他实在已经不知该如何思考。 小齐道:“素衣可以是酒娘,酒娘可以是解七美,小齐自然也可以是另一个人。” 酒娘的确是“笑面郎"解七美。 解七美依旧在笑:“小齐还可以是谁?” 小齐弓身轻抚异瞳猫毛茸茸的小脑袋,一字字道:“小齐自然还可以是银环猫。” 解七美大笑:“来的绝不止你一一个人。” 银环猫道:“要剿灭万仙坛一个分坛,我一个人自然不行。” 解七美道:“你们是如何找来的?” 银环猫道:“你们可以要张枫林为万仙坛做事,我们自然也可以把仙变成鬼,仙中鬼。” 解七美道:“谁是你们的人?” 银环猫有意无意看了一眼素衣,素衣当即面无人色,忙道:“你看我做什么?” 解七美身形一闪,手已捏碎素衣的喉咙。 素衣只觉一阵钝痛,喉咙已碎,鲜血涌出嘴来,无力闭上了眼睛。 解七美无情的抛下她的尸体,笑道:“她站在这里好像有些碍事。所以我让她躺下了。” 银环猫点头:“不错不错,我也不过随意看了她一眼,你便嫌她碍事了。 解七美目光一闪:“谁是你们的人?” 银环猫失笑道:“门中机密,我又怎会知道?” 解七美面露怒容,才想开口,便见祁怜领着玉韫华,苏易缓缓走来。 祁怜背负双手,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他的确不甚清楚。” 解七美笑道:“怜香惜玉。” 祁怜淡笑:“你也可以叫我一声祁老板。” 2. 解七美面不改色:“门中机密他不知道,你大抵清楚的很。” 祁怜抿了抿唇,道:“我只知道那个仙中鬼是第一分支的小鬼,其他的不比银环猫清楚多少。” 解七美眯起眸子,冷声道:“我的死期是不是要到了?” 祁怜笑,笑的淡然如风:“在下又不是占卜术士,哪里会知道阁下的大限?” 解七美仍然在笑,冷笑:“只怕你说的越多,在下离死期越近。” 祁怜佯装惊讶的睁大眼睛:“在下说的越多,阁下离死越近?” 解七美一甩袍袖:“好像只有死人才永远不会泄密。” 祁怜“啧”了一声,摇头道:“那在下还是什么都不说的好,免得阁下总以为自己要死了。” 解七美瞥了他一眼,温和笑道:“你还是说得好,在下还不想做糊涂鬼。” 祁怜道:“听起来好像不错。” 解七美道:“所以你应该快说。” 祁怜道:“我若说了,你却未死,岂不是犯了大错?” 解七美歪了歪脑袋,唇角冷冷一勾:“骷髅鬼,美娇娘,银环猫都来了,我又能活到几时?” 祁怜闻言,却是叹了口气,继而摇头道:“你错了。” 解七美耸了耸肩道:“我的确错了。我不该留张枫林活到这个时候的。” 说着,手腕一动,匕首倏地飞旋而出,直击张枫林的咽喉。 张枫林大惊失色,背上的疼痛似也觉不出了,下意识往后一仰,竟直接翻下了长廊,摔在了泥泞之中。 再听"哆”的一声,那匕首赫然已断成了两截,断刀斜插入地,旁边还多了几片碎裂的茶杯瓷片。 解七美见状,不禁摇头叹息道:“我的确错了。” 祁怜道:“简直错的离谱。” 解七美道:“他也来了。” 祁怜道:“你们是朋友,他不能不来。” 解七美道:“他一定带来了更多的朋友。” 祁怜点头:“大概是的。” 解七美道:“我从未想过你们竟是朋友。” 祁怜道:“为何?” 解七美道:“他不喜女色,不入江湖。” 祁怜道:“我喜女色,我入江湖。” 解七美点头。 祁怜又道:“他不爱酒,唯独爱茶。” 解七美兀自笑道:“是。” 祁怜继续道:“你们依旧是朋友。” 解七美道:“只可惜我这个朋友是假的。” 祁怜道:“朋友没有假朋友一说。” 解七美“哦”了一声。 祁怜道:“只看你这个朋友是君子还是小人。” 解七美道:“他是不是君子?” 祁怜道:“目前看来好像是的。至少他那茶杯瓷片没有刺入你的咽喉。” 3. 解七美不喜招惹是非,也绝不做无用之功。对于他来说,输了就是输了,赢了就是赢了。 所以他死的干脆。他输了,他宁愿去死。 但他直到死也没有透露半个字。他很忠诚,至少对于万仙坛来说,他是一个英雄。 地上血已成河。 热血,滚烫的热血自解七美的胸膛汩汨涌出。那拳头大的伤口,任何人都不会想到那竟然是他自己弄得。 绝不会有人对自己下那从大的狠手,即便有,也绝不会太多。 张枫林面色阵青阵白,显然已活不长久。 所以祁怜在安慰他。 “怜香惜玉”祁怜有时不光怜惜女人,男人也要怜一下。 苏易手中有剑,骨剑。 骨剑惨白,没有剑光,只有剑气。 剑气逼迫眉睫,冰冷的好似剑锋的温度。 骨剑已划过张枫林的脸。 苏易一字字道:“有些人奇怪的很,明明是鬼,却偏偏还要为仙斩鬼。” 祁怜摸了摸张枫林的手,蹙眉道:“哎,你只管放心,一会儿便不疼了。” 玉韫华含情脉脉的看着苏易,口中却道:“我们早已发现了你的不对劲。”他显然是在和张枫林说话,“是以门主便派了银环猫在你身边,还找了一个适当的机会,提你做了一百分支的香主。” 张枫林此刻只觉好似置身冰窖之中,冷的彻骨。 玉韫华一手搭在苏易肩上,一手叉腰道:“后来,我们又得到消息,你要与万仙坛分坛中的梅兰竹见面。呵,当时祁老板已来了这里,便定下将计就计,放长线,钓大鱼的法子,命我扮作梅兰竹与你会面。” 张枫林大惊:“真,真正的,梅兰竹,是,是你杀得?” 玉韫华凑近苏易,蜻蜓点水似的吻了他的脸一下,才道:“在杀死梅兰竹这件事情中,我不过只做了一-件事。” 张枫林费力的睁大眼睛。 玉锡华接着道:“就是把放了剧毒的茶水给她喝,仅此而已。” 张枫林眼窝发青,看起来像极了地狱里爬出的恶鬼:“你,你们是如何找来的……” 银环猫抱起那只异瞳白猫,沉声道:“我方才已说过,可以有鬼中仙,自然也可以有仙中鬼。” 张枫林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手紧紧握起,大声道:“易!……” 苏易眼睛眨也不眨,手腕微动,骨剑已然划破张枫林的咽喉,当张枫林无力倒下时,才道:“有时知道的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 异瞳猫瞪大眼睛,一只如水般湛蓝,一只琥珀般惊艳。它伸出舌头,高傲的舔了舔爪子,尔后轻柔的叫起。 “喵~” 正文 第六十八章 雪域孤城(1) ——新雪送离客,旧城候归人。 1. 风冷。雪更冷。 孤城在雪中,雪中掩孤城。 谢自宽一身玄袍,腰佩弯刀,缓缓走在雪中。 大雪飞扬,恍若江南漫天飞絮。 谢自宽冷峻的脸庞似已结冰。 他握刀的手骨节分明,却又一种说不出的病态的苍白。 他看着雪深处的孤城,重重叹了口气。 他本是江南人,却不远千里来到了这人烟稀少到不是孤城的城。 这一切都因为他接了武林盟主发的英雄贴。 ——追杀“江湖三大杀手”之首,潘安小公子,而江湖中人多称呼他为“潘安”。 “潘安”不是名字,只是一个代号,一个杀手的代号。 史书中的潘安是翩翩公子,而这个潘安小公子却是个十恶不赦的杀手。 想来这个杀手却也是个美男子,否则怎有信心自唤潘安小公子呢? 城门已近。 雪仿佛更大了。 洁白的雪团在风中凌乱飘摇。 长袍在风中扬起,冰冷的雪珠子滑进谢自宽的领口,瞬间凉透。 谢自宽目光冰冷如雪,肤色苍白如雪,一瞬刀光如雪。 雪已染上红梅。 雪上有血。 刀已入鞘。 雪地上的人颤抖着,抖落襟上雪花。 那是个女人,很漂亮的女人。 谢自宽长这么大几乎都没有见过如此惊艳妖冶的女子。 女子身上的红衣已染上血花。 她盯着谢自宽,眸中好似含泪,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娇声道:“你这外来的公子,怎能如此鲁莽?伤了奴家,小心三爷找你麻烦。” 三爷年纪并不大,看起来不过弱冠。一张大饼似的圆脸,却又长着一对黄豆粒大小的眼睛。 他从道旁的茶馆里走出来,紧紧瞅着谢自宽腰间的刀,摇头感叹道:“好刀好刀。” 谢自宽冷笑:“好人好人。” 忽来一股寒风,吹的雪花四散飞旋。 三爷缩了缩脖子,道:“公子何处来?” 谢自宽道:“城外。” 三爷咽了口吐沫:“要到何处去?” 谢自宽道:“城内。” 三爷道:“而今已到城内。” 谢自宽点头不语。 三爷扯出一丝笑意:“所以公子是否需要一杯热茶暖暖身子?” 谢自宽自当需要,只是却又不得不小心。 听闻“潘安”耳目众多,党羽甚广,虽远在塞外雪域孤城,想来也已知晓他谢自宽来这里追杀他的消息。 这城中恐怕到处都有“潘安”的人来等候谢自宽自投罗网,对于谢自宽来说,这实在是危机四伏。 2. 茶馆里人并不多。 除了三爷和那个红衣女子外,仅仅只有六个人。 六个男人。 其中一须发尽白的老儿手中端着茶盏,半闭着眼睛,也不知是睡是醒。 老人嗜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也许站着都可以睡着也说不定。但谢自宽身在此处,却不得不多留一个心眼。 他必须把这个陌生的环境熟悉的有七八分熟才可以。 除了那个老人,角落处还坐着三个中年男人,一个裹着大氅,满面病容,一个骨瘦如柴,尖嘴猴腮,最后一人却是华袍在身,手上整整带了六枚翡翠扳指,左耳上还坠着一个珍珠耳环。 离谢自宽最近的,还有两个人。两个年轻人。其中比较小的那个少年似是十四五岁的模样。 谢自宽已坐下。 那个少年朝着谢自宽笑了笑,酒涡深陷,眸子微眯,看起来简直可爱极了。 谢自宽唇角微扬,淡然一笑。 那少年笑道:“朋友哪里来?” 谢自宽敛笑,正色道:“城外。” 少年眨了眨眼睛:“朋友的口音倒像极了江南口音。” 谢自宽眸光一闪:“阁下口音却不像是江南人。” 少年看了年纪比较大的那个年轻人一眼,微笑道:“在下与哥哥是商人,常年在外,走南闯北,不管是哪里的口音,总是有些熟悉的。且江南繁盛,正是做生意的好去处。” 那年轻人也认可的点了点头:“弟弟所言有理。” 谢自宽淡笑:“原来如此。” 少年道:“不知朋友尊姓大名?” 谢自宽目光微冷:“阁下大名?” 少年忍不住笑出了声:“哈哈,出门在外警惕些自然是好的。只是朋友腰佩弯刀,想来也是习武之人,而在下等不过是商人罢了,又如何伤你呢?” 谢自宽脸颊微红,似有些为自己的过度警惕而感到羞赫:“在下姓解,解扬之解。” 少年道:“哦?这个姓氏倒是罕见的很。” 谢自宽点头:“大概是的。” 少年起身,浅笑作揖:“在下也姓谢,却是感谢之谢。” 谢自宽起身回礼,一听谢字心中顿时一惊,面上却不露声色:“不知谢公子大名?” 少年道:“单字一个北字。” 谢自宽道:“谢北?” 少年笑意更浓:“正是。这是家兄谢南。” 那年轻人也站起身朝着谢自宽作了作揖。 3. 那谢北年纪不大,却是个健谈之人。不管谢自宽态度如何,他依旧是笑容满面,言说依旧。 而谢南却是远远不同,从头到尾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 谢自宽才进城,本想喝杯茶便离开,可与谢北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 茶馆里已燃起灯。 灯火幽暗。 门外的雪泛着淡淡银光。 三爷从楼上下来,浑身的肥肉波浪似的荡漾。 他眯起黄豆粒大小的眼睛,走到谢自宽身旁,笑道:“不知客官可有住处?” 谢自宽摇了摇头。 三爷眼睛眯的好像连缝都没了:“本店住一晚只需加五两……” 一旁的谢北蹙眉:“你这茶馆还可以住店?” 三爷嘻嘻笑道:“那是自然。客人舒服些,我不也舒服些吗。” 谢北闻言大笑:“是极是极,妙哉妙哉。这里是十两银子,给我两间上房。” 三爷赶忙收起银子:“好嘞,客官现在要上去吗?” 谢北歪了歪脑袋,看了看外面,道:“天色已晚,带我与哥哥上去吧。” 三爷不住点头:“好极了好极了。客官请随在下来。” 谢北起身,朝着谢自宽点了点头,笑道:“解兄,小弟先上楼去了,往后有缘再会。” 灯火摇曳。 雪似已停了。 谢北谢南已上楼许久,夜已深了。 那端茶的老人已趴在了桌子上。 “客官。” 红衣女人不知何时走了出来。 幽微的灯光,妖冶的红衣。 水一般的眸子,桃花似的脸庞。 这女子看起来竟仿佛比白日里还要娇艳几分。那红的如血的唇,娇嫩的好像要滴出水来。 她端着热茶,走到谢自宽身旁,身上浓烈的胭脂香,令谢自宽竟有一瞬间的慌神。 红衣女子娇笑道:“三爷命奴家来给客官奉茶。” 茶香袅袅,清清淡淡。 谢自宽冷冷瞥了她一眼:“多谢。” 红衣女子笑靥如花:“不谢不谢。奴家先下去了。” 说罢微微福身,转身欲走,可转到一半时,却倏地扭身,一条丈长长鞭风似的朝着谢自宽的咽喉横扫而出。 谢自宽心中虽早有防备,但如此迅疾,如此狠辣的出手他却是平生第一见。 那长鞭好像剑,鞭风寒的刺骨。 刺骨寒风已刺向谢自宽的咽喉。 弯刀出鞘,刀光如电。 鞭风顿,刀光停。 鞭卷弯刀。 霎时间,风停声止。 谢自宽眸若刀锋,杀气纵横,红衣女子目中含笑,毒辣异常。 谢自宽沉声道:“敢问阁下大名?” 红衣女子勾唇一笑,唇若涂血,妖艳非常,只听她缓声道:“将死之人,不配知道我的名字。” 正文 第六十九章 雪域孤城(2) 1. 谢自宽冷哼。 手中弯刀斜走,长鞭微松,红衣女子柳眉一挑,腕动,一条赤红色的小蛇竟自那女子袖中吐血鲜红的芯子爬了出来。 谢自宽一惊,当即一记扫堂腿直扫女子下盘。 赤红小蛇不紧不慢的扭着细长的身子,绕着长鞭,似已触到了弯刀的刀锋。 刀锋雪一般冰冷。 谢自宽皱眉,飞身掠起,甩开长鞭,刀光一片,雪似苍白。 紧接着一串鲜红的血珠子飞撒半空,赤红小蛇赫然已成了三截。 血未落地,刀风依旧。 红衣女子旋身飞舞,长鞭如剑笔直,无影无形,鞭风凛然。 谢自宽好像已被那凛冽的鞭风包围其中,无法逃脱。 弯刀,长鞭,刀如电,鞭如雨。 刀刀如电,鞭鞭如雨。 簌簌破空之响,一声未断,第二声已然紧随其后。 三爷已不知躲到了哪里。 那个老人却已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目中满是惊恐之色:“杀,杀人啦!” 说罢,端起茶盏似要逃窜,可走出不过一步,只见他用拇指利落的挑开杯盖,一手探进茶盏,继而向外一撒,那满天寒星,仿佛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还要亮。 寒星,带着茶香的寒星飞击谢自宽! 从起身,到撒出这把暗器,左右不过眨眼的功夫。 谢自宽实在想不到会这么快。 比他出刀好像还要快。 但更快的还在后面。 才抵过那百点寒星,又见那着华袍的汉子,纵身跃起,剑一般的长指甲,狠狠剜向谢自宽的双眼。 紧跟其后的却是那骨瘦如柴的男人,那人自桌下一把拽出了一对闪闪发亮的银钩,直撩谢自宽前胸。 刀光如雪,左右忽闪。 长鞭如风,上下封死。 寒星似雨,扑打两侧。 银钩如电,横扫斜撩。 谢自宽好像已经猜到了这些人的身份。他笑,冷笑。 此时此刻他本不该笑,因为在这些人手底下活下来的人实在太少。少的可怜。 可谢自宽偏偏要笑,而且笑的很大声:“哈哈哈,在下总算猜到了诸位的身份。” 红衣女子舞着长鞭,勾唇道:“猜到又如何?” 谢自宽笑道:“至少死在‘塞北七星’手里不算太冤枉。” 老人站的最远,他端着盛放暗器的茶盏,眯眼笑道:“此时此地只有四人。哪里来的七星?” 谢自宽冷笑:“塞北七星绝不会分开行事。” 老人捋须笑道:“好像一直是这样。” 谢自宽一刀劈开鞭、钩、掌,飞身跃上桌子,瞥了一眼楼梯转角处,冷声道:“楼上两位朋友还不出来见见你们的兄弟?” 安静。 只有安静。 红衣女子媚笑:“楼上好像没有人。” 谢自宽冷冷一笑:“楼上也许没人,但一定有鬼,而且还是两个。” 2. 楼上没有鬼,有人。 那个人在说话。 只听他道:“朋友自然要见。要杀的人也一定要杀。” 谢自宽道:“谁该杀?” 那人闻言,一字字道:“谢自宽!” “宽”字出口,谢自宽只觉眼前倏地一晃,一柄袖中短剑已然架上了他的脖子。 剑锋寒凉,触到皮肤,有一种说不出的刺痛感。 持剑人是个少年人。少年面白如玉,眉眼带笑,深深的酒涡,看起来可爱极了。 谢自宽冷眼看他:“谢北。” 少年人笑着眨了眨眼睛:“是我。” 谢自宽道:“玉衡公子。” 少年人点了点头:“真正的我。” 谢自宽道:“果然是塞北七星。” 说着扫了一圈桌子下面的四个人。 端着茶盏的老人也点了点头,道:“老夫正是塞北七星的天枢居士。” 红衣女子娇笑道:“将死之人是谢自宽,也许倒还有权利知道我天璇的名字。” 拿银钩的瘦子将银钩轻轻一碰,大笑道:“不错不错,在下开阳。” 华袍加身的男人出神的打量着自己的指甲,缓声道:“除了摇光,江湖中只怕很少有人有如此长的指甲,看起来就像个妖怪。” “妖怪又如何?”裹着大氅的那个人也已站了起来,手中已然多了一把开山斧。 他目光如炬,一字字道:“妖怪也是会杀人的。” 谢自宽扫了他一眼,冷笑:“阁下掌中一柄开山斧。想来正是塞北七星中的老三天玑。” 那人闻言一笑:“非我不可。” 谢自宽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楼梯拐角处,那里漆黑一片,模模糊糊,好似蒙了一层雾气。 天璇轻抚长鞭,媚笑道:“谢公子还在看什么?是在看去地狱的路如何走吗?” 玉衡公子勾唇淡笑,酒涡深陷,眉眼如画。他手中的剑却冰冷如雪,锐利无情。 剑锋已划破谢自宽的脖子,伤口很浅,血只一线。 玉衡公子依然在笑,笑的很亲切,也很可爱,他的笑容绝对不会让人相信,他的手中有一柄剑,一柄可以杀人的剑。 谢自宽有意无意的偏了偏脑袋。 玉衡公子的剑却没有动。 只听他笑道:“地狱的路,自然不需要谢公子亲自去看。在下等送你一程就是。不过……” 玉衡公子眨了眨眼睛:“塞北七星绝不做亏本生意。在下等送谢公子去地狱,总是需要盘缠的。” 谢自宽冷声道:“我难道是傻子?” 玉衡公子笑意更浓:“当然不是。能接武林盟主英雄贴的人,怎么会是傻子?” 谢自宽道:“我既然不是傻子,又怎会给你钱,求你送我去地狱?” 玉衡公子笑出了声,笑声温和,带着一丝说不出的邪气:“我既然知道你不是傻子,所以就绝不是在和你要盘缠。” 3. 有雪,不大。 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花。 风微凉,雪飞扬。 有月。 月光朦胧如纱。 淡淡的月。 淡淡的雪。 月下的雪,晶晶莹莹。 月本不该有,雪夜哪里会有月? 雪中有人。 人已进了茶馆。手中银钩雪一般的晶莹闪亮。 灯火幽暗。 玉衡公子的剑又近了一些。 伤口似又深了一些。 谢自宽不动。他不是傻子,他知道以自己的速度绝对躲不开玉衡公子的剑,更何况这柄剑已然架上了他的脖子。 天璇眯眼盯着来人:“潘安?” 来人动了动银钩,沉声道:“不是。” 那人是个男人。 瘦削的脸庞,说不上玉树临风,却也清秀异常。 但他不是潘安。 潘安不会轻易出现。 天枢居士托着茶盏,手已捏起暗器,冷冷道:“既然不是潘安,那你来做什么?” 来人面无表情:“杀人。” 天枢眸光一闪:“杀谁?” 来人继续道:“谢自宽。” 天地肃杀,风雪不止。 银钩忽闪,已勾向谢自宽的脖子。 玉衡公子反剑一撩,但听“锵”一声,银钩已被玉衡公子手中短剑弹开,那人趁势倒掠,稳稳落在地上。 他看着玉衡公子的剑,看着天璇手中的鞭,又看了看天枢手中的茶盏,才道:“塞北七星?” 天枢居士点头:“正是。” 那人闻言大笑:“好!好!好!那潘安打的如意算盘倒是好极了!” 天枢蹙眉:“阁下何意?” 那人目光一凛:“各位可听说过破财免灾?” 玉衡公子笑答:“自是听过。” 那人又道:“正是这个理。潘安担心谢自宽杀了他,便花钱请你们来杀谢自宽。却又担心谢自宽武功高强,塞北七星奈他不何,于是又找上了我。” 玉衡公子道:“依阁下之言,你我倒是朋友?” 那人点头:“好像是的。” 玉衡公子道:“所以谢自宽谁杀都一样。” 说着,手已飞快掠过谢自宽的几处大穴,令他动弹不得,剑锋已划开第二处伤口。 那人自然不能让谢自宽死在玉衡手里,赶忙道:“非也。谢自宽应该死在你我二人手中才对。” 玉衡公子停手,微笑道:“你离那么远可以杀人?” 那人道:“好像不能。” 玉衡公子沉声道:“所以你应该过来。至少让你的银钩能够碰到他的身体。” 正文 第七十章 雪域孤城(3) 1. 雪花纷乱,闯进敞开的窗,划过冰冷的剑锋,瞬间凝成一滴水,垂落。混杂着血的腥香。 月光迷蒙,那人手中的银钩恍若一弯月。地上的月,透着朦朦胧胧的寒光,朦朦胧胧的雾气,朦朦胧胧的杀气。 他没有动。显然玉衡公子并不值得他信任。 他一直坚信,在利益面前,没有人是值得信任的,自己的亲人也是一样。 况且,玉衡公子的名声在江湖中简直臭的不能再臭,除了贪还是贪。 一个为了金钱可以把自己的发妻、以及未满周岁的孩子杀死,又将尸体剁碎扔到河里的人,恐怕除了玉衡公子再不会有第二人。 玉衡公子笑的天真可爱:“银钩公子难道还怕我这个玉衡公子吗?” 那人拿银钩的手微微一颤,沉声道:“在下顾怀瑾。银钩公子顾怀瑾绝不做没把握的事。” 玉衡公子大笑:“因为顾怀瑾的名声实在太大了,名人总是不喜欢去死的,他们仿佛永远都觉得自己还没风光够,自己还能再出名一些。” 顾怀瑾冷笑:“就像有钱人总怕自己会突然死掉,财产无法带走,最后落到别人手里。” 玉衡公子浅笑:“简直有趣极了。” 顾怀瑾颔首:“你也有趣极了。” 玉衡公子失笑道:“我吗?你倒是第一个说我有趣的。” 顾怀瑾点头:“是啊,在杀人时还能笑的像个孩子般天真可爱,除了你还能有谁?” 玉衡公子忍不住抬手,指尖轻轻略过深陷的酒涡,清澈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明亮如星:“可能是因为我长得太像孩子。” 顾怀瑾道:“可你绝不是孩子,你至少已经弱冠。” 玉衡公子只笑不语,手中的剑好像离谢自宽远了些。 谢自宽垂眸看着剑锋。 顾怀瑾抬眸盯着玉衡公子的眼睛。 突然,但见一线寒光,银钩如月,凌乱变幻。 玉衡公子腕动剑出,剑如灵蛇,剑光雪白一片,剑风阵阵,一声未断,三声四声紧随其后,却是听不出玉衡耍出的究竟是第几剑。更别说看清他剑上的招式。 而顾怀瑾也丝毫不差,银钩仿佛已化成一阵风,无影无踪,只有刺骨的风,刺骨的钩,刺骨的冷。 钩钩如月,剑剑刺月。 月在天。雪在天。 天上月望地上雪,地上剑刺天上月。 玉衡公子贪婪的念头早已打到了顾怀瑾杀谢自宽的报酬上。只要塞北七星杀了谢自宽,即便要了顾怀瑾应有的那份报酬,对于他玉衡来说也不多。 而拿那份报酬的前提是,顾怀瑾必须是个死人。所以他玉衡必须杀了顾怀瑾。 2. 玉衡公子的剑,银钩公子的钩,均是以迅疾狠辣闻名江湖,能见他二人大战,倒成了一种享受。 那种幻影无形,迷幻无踪的激战,恐怕一生之中见到的绝不会超过十次。 江湖中绝不会有人那么快,那么狠,那么毒。 快到一起,狠到一起,毒到一起。 眼前已战了近百回合。 剑不离钩,钩不舍剑。 不分胜负。 谢自宽暗中运气,已然冲破穴道。握紧手中弯刀,一鼓作气,飞身冲出窗户。 而就在此时,一道黑影也飞掠而上。 衣尾带风,凛然作响。 雪地一片乱琼碎玉。 谢自宽雁子似的飞身略过,一溜淡痕。 那黑影却似一阵风紧随其后。 呼呼风声,回绕耳畔。 雪花扬起,恍若风中尘沙,凌乱渐迷。 刀光,雪白的刀光,划破雪幕的刀光。刀已劈向谢自宽的左肩。 雪已落下,缓缓,有风,微荡。 那人已收起手中的刀。 眼睛眨也不眨的瞅着自己脖子上冰冷的弯刀刀锋。 谢自宽的伤口渗出的血已湿透衣襟。 那人看了看他的伤口,道:“塞北七星中,也许只有老五玉衡才是你的对手。” 谢自宽冷着脸:“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我的对手。” 那人脸色微微动容:“在下却不想。” 谢自宽颔首:“你是谢南。” 那人苦笑:“你本知道,那不过是个假名字。我真名叫天权。七星中的第四星。” 谢自宽点头:“你的刀已出卖了你的身份。” 天权下意识的瞥了一眼手中的刀,继续道:“如果不是潘安,也许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谢自宽摇头:“非也。” 天权蹙眉:“你觉得我不配做你的朋友?” 谢自宽又摇头:“如果不是潘安,我们也许根本不会见面。你在塞北,而我在江南。” 天权眉头总算舒展了些:“但你莫忘了,我是商人,商人哪里都会去的,况且江南的的确确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方。” 风渐止。 雪花翩然。 谢自宽抬眸,透过凌乱的雪幕。看着雾气昭昭,空无一人的巷道,道:“无人追来。” 天权道:“因为他们以为我可以杀了你。” 谢自宽喉结微动,沉声道:“你本就可以杀了我,天权的功夫本就不输于玉衡公子。” 天权摇头:“不,我杀不了你。” 谢自宽狐疑望他。 只看他微微一笑,垂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刀:“因为我本就不想杀你。” 3. 天权回到茶馆的时候,玉衡公子与顾怀瑾的激战尚未结束。 桌椅四分五裂,木屑到处飞扬。 天璇握紧长鞭,额上已渗出一层冷汗,一条赤红色的小蛇,灵活的绕着她的臂,缓缓爬上她的肩头,她却丝毫未曾察觉。 天权刀上有血,鲜红的,骇人的血。 天枢居士看到了他,赶忙递给了他一个眼色。 塞北七星又怎么真的会选择一对一这种形式? 只是,他们早就站在这里,因为顾怀瑾早已算到这些,对他们早有防范,是以不便出手。 而天权却大不相同。 天权了然,退后几步,站在风雪当中,静静地,看着顾怀瑾带风扬起的银钩。 银钩勾,银钩撩。 锋刃尖锐,寒气逼人。 玉衡公子袖中剑,剑剑密如雨,却剑剑扑了空。 顾怀瑾空门不露。 天权已皱紧眉头。 忽然,他出手了! 他已扬起刀! 刀横扫。扫向顾怀瑾的腰。 玉衡公子的剑本已出招,此时此刻却又忽的变了招式,由撩变刺,直接刺向顾怀瑾的心窝。 有了天权相助,对付顾怀瑾简直易如反掌。 但见刀已扫出,剑已刺出,顾怀瑾脸色当即大变,银钩斜飞,直抵玉衡的剑,身子一旋,刀扫腰畔,鲜血飞溅。 顾怀瑾闷哼一声,银钩招展飞舞如翼,玉衡天权左右躲闪。 狂风乍起,雪花簌簌。 顾怀瑾毅然冲入那朦胧雪幕,留下一串玛瑙似的血花。融入雪地,染红了雪地。 玉衡公子在笑,笑的无奈:“银钩公子不愧是银钩公子。” 天权看着他,收刀回鞘。 玉衡公子又道:“谢自宽绝不能活下来,更不能落到顾怀瑾手里。” 天权眼角肌肉一抖:“绝不会。” 玉衡公子敛笑不语。 天权接着道:“死人绝不会再活下去,更不会落到顾怀瑾手中。” 玉衡公子甜笑道:“难道四哥已杀了谢自宽?” 天权点头。 玉衡公子惋惜的摇摇头:“谢自宽算是赚了,我塞北七星还没拿到盘缠,就先白白送他去地狱了。” 天权冷着脸:“盘缠总会有的。” 玉衡公子登时恢复笑颜:“所以我们现在最要紧的事,就是去找潘安。不过,”他说着皱了皱眉,“潘安要得是谢自宽的人头。” 天权是空着手回来的。 天权垂下头,从怀中掏出一张染血的纸,纸上三个大字——英雄贴!其中竟还裹有一颗心脏,人的心脏!鲜血淋漓,看起来实在令人作呕。 玉衡公子笑容一僵:“这是?” 天权脸色不变,嫌弃似的将心脏和英雄贴扔在桌上,冷声道:“劈烂了的脑袋总是不好带回来的。” 正文 第七十一章 雪域孤城(4) 1. 有风,狂风。 狂风无情的卷起雪花。 眼前白茫茫一片。 雪中缓缓走来一个人。 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一柄无鞘弯刀。 杀气。 无可言说的杀气透过他冰冷如霜的眸子,刀光似的一瞬而过。 眉睫染雪。 他头发凌乱,结着白霜。邋邋遢遢的裹着一件大棉袄,棉袄上的布丁只怕两只手加在一起都数不过来。 带着破洞的高筒靴,鞋底已掉了一半,每走一步,就会往里灌雪,他透出窟窿的脚趾已然冻得通红的像极了胡萝卜。 他吸溜了一下鼻子,将弯刀随意扔在地上,然后坐在旁边。 积雪,软软的,却凉的刺骨。 旁边有人看了他一眼。那是个乞丐,看起来年纪不大,脸上一块一块的泥,看起来脏兮兮的。 那乞丐瞥了他一眼道:“新来的?” 他垂着头看着自己露在外面的脚趾。 乞丐在他旁边坐下:“问你话呢,新来的?” 他脚趾动了动。 乞丐推了他一把:“你难不成是聋子?” 他将脚趾蜷起来,忽而笑了。笑容中带着傻气。 乞丐眨了眨眼睛:“难道是个傻子?” 他看了乞丐一眼。 乞丐笑了:“似乎又不是傻子。” 他又握起了扔在雪地里的无鞘弯刀。 乞丐变了变脸色:“不是傻子只怕是疯子。若是疯子岂不是要打人?” 他握刀的手松了松。 乞丐打量着他的神色,皱了皱眉头,继续道:“既不是聋子,又不是傻子,更不是疯子,你也总该说句话才是。难不成是哑巴?” 他毅然起身,拿着他的刀,往南面走了。 乞丐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手有意无意拨开了一边的积雪,雪中只有一支两尺长的判官笔。 乞丐拿起判官笔,冰冷的触感令他精神一振,脚步一点,雁子似的掠上房檐,身形如风,两三个起落,已无踪影。 他还是拿着他的刀。 刀锋上有血,血已结成了冰。红色的冰,惊艳,诡异。 雪已小了些,至少他看清了路。 这是一个十字路口。转角处有一个绣庄,绣庄的门敞开着,风雪卷入,那主人似乎也没有关门的意思。 他冷极了,他实在想进去暖和一会儿,只一会儿就好。 他看着门里面。 绣庄里只有一个女人。看起来好像是这绣庄的老板,一袭紫衣,肩披银白大氅。 纤细白嫩的手轻捏银针,缓缓的,优雅的将绣线穿过手中的绣布。 他已看到她。看着她认真的绣,看的有些出神。 雪终于停了。 他好像站在外面站了许久。腿有些僵硬,竟已迈不出步子。 女子总算绣完了。那是一个手帕,上面绣的是牡丹花。娇艳欲滴的花瓣看起来栩栩如生。 她把手帕放在手心上,心满意足的笑了笑,眼角下的泪痣似乎也在笑。唇角梨涡深陷。 她看着手帕,看了许久,然后才将手帕揣进怀里,裹紧银白大氅有意无意的往屋外瞥了一眼。 她总算看到了他,她笑了,笑的有些腼腆:“公子似乎已站了许久。” 他抬眸看她,沉声道:“是。” 紫衣女子迎出来,略带歉意的吐了吐舌头:“小女方才太过仔细,不曾注意到公子。还请公子屋内饮一杯热茶暖暖身。” 2. 暖阁。 茶香淡淡。 他安静的坐在椅子上,做的笔直的像尊雕塑。 他面前有一杯茶,热茶,滚烫的热茶。 女子坐在他对面,浅笑盈盈:“公子如何称呼?” 他捧着热茶,呼吸微微一滞,才道:“无名。” 女子惊讶的眨了眨眼睛:“公子难道叫无名?” 他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称呼不代表名字。” 女子了然点头:“好吧,无名公子。” 说完,她又捏起了绣花针,坐在无名对面,自顾自的绣起花来。突然,只听她惊呼一声,食指指腹上已冒出一滴鲜血。 她被针扎了,看起来却很开心。 她痴痴笑着:“哈哈哈,针又扎我了。每次我被针扎了,郭公子都会来的。” 无名不知道郭公子是谁。 女子用嘴吸了吸手指,垂着头,娇羞的瞥了一眼无名的刀:“你也是习武之人,难道不知道郭盈郭公子吗?他简直比史书里掷果盈车的潘安还要潇洒。” 听到潘安二字,无名喝茶的动作微微一顿。 女子却没有发现。她跑到梳妆台前,打开妆匣,捻香粉,整花钿,捋碎发。 无名看着她,忍不住想笑,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呢? 也许真的有。 隔着屏风,无名的确看到外面真的来了一个人。只不过看不清那人的样貌。 “苏姑娘。” 屏风外的人叫道。 女子的脸更红了,她看了无名一眼,轻声撂下一句“我叫苏绵绵”,便激动的往外冲,刚跑到屏风那里,又冷不丁停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继而又跑到妆匣那里拿出了一个香囊,抿紧唇又跑了出去。 “郭公子,您要的香囊我已经绣好了。” 暖阁外传来苏绵绵的声音。 无名放下茶盏,轻轻走到屏风旁,悄然看着暖阁外的情况。 那所谓的郭盈郭公子身着宝蓝色衣袍,一双桃花似的眸子,眸光朦胧,温柔含情,眼尾轻轻扬起,愈发勾人。 他在笑,笑的有些腼腆:“苏姑娘的绣工愈发好了。” 他的声音也温柔的要命,女子听了岂不是要迷的神魂颠倒? 苏绵绵此刻便有些神魂颠倒了。 她痴痴看着郭盈,嘴角的笑意无论如何也无法掩盖了。 3. 雪又大了。 拿着判官笔的乞丐此时就坐在绣庄的屋檐下,用笔在雪地上歪歪扭扭的写了潘安两个字。 风是凉凉的。 乞丐裹紧身上破烂的衣服,摇头晃脑的唱道:“傻潘安,是竹竿,性轻躁,趋世利,虽有貌美如花,今日也得杀啊~” 郭盈往外瞥了一眼,嗤笑道:“这乞丐竟在这里骂潘安。” 苏绵绵笑道:“何必理他,想必是个疯子。” 乞丐好似听到了苏绵绵的话,又大声唱道:“疯子好,疯子妙,疯子也能打的潘安呱呱叫。” 郭盈大笑:“潘安又不是青蛙,又怎么会呱呱叫?” 乞丐道:“井底蛙呀井底蛙,岂知潘安不会呱呱呱?” 郭盈道:“好好好,我是井底蛙,那门外朋友是什么呢?” 乞丐昂头道:“你是井底蛙,我是绣庄客。” 郭盈笑意不减:“还请门外朋友进来说话。” 那乞丐竟真的进来了。进来后一把抢过了郭盈手里的香囊,打量道:“好绣工,好绣工。如此精准的绣工,若是杀人岂非厉害的多。” 郭盈失笑道:“苏姑娘不过是个普通的女人家。” 乞丐皱眉,摇头道:“女人家,最可怕。” 郭盈也皱了皱眉:“哦?” 乞丐道:“我问你,潘安是男是女?” 郭盈道:“潘安当然是男的。” 乞丐摇头:“非也非也,你又没见过他,怎么就知道他一定是个男的?” 郭盈略微思索,不禁点了点头:“朋友所言有理。” 乞丐大笑:“何止有理,简直有理极了,潘安没准就是个绣娘呢。” 苏绵绵微笑道:“你真会说话,潘安若是女子。又怎会有掷果盈车的典故?” 乞丐瞥了她一眼,神秘兮兮的笑道:“此潘安非彼潘安也。” 苏绵绵疑惑道:“还有哪个潘安?” 乞丐笑道:“还有个不学文只学武,不干好事专干坏事的潘安。” 郭盈道:“这又是哪个潘安?” 乞丐瞅着苏绵绵:“当然是绣庄里的潘安。” 郭盈蹙眉:“绣庄里还有潘安?” 乞丐笑道:“是极是极,这个潘安才是真正的貌美如花。” 郭盈又道:“你是来杀他的?” 乞丐微笑:“我为何不能杀他?” 郭盈道:“你为何杀他?” 乞丐道:“因为我想杀他。” 郭盈道:“他真的会呱呱叫?” 乞丐大笑:“你何不自己看看呢?” 停云(薕忧客串) 正文 第七十二章 雪域孤城(5) 1. 苏绵绵一直没说话,直到此时才笑了笑道:“你真的能杀了潘安?” 乞丐摸着自己的判官笔,微笑道:“你何不自己试试呢。” 苏绵绵笑着,手里绣花针已闪电似的朝乞丐的眼睛刺了过去。 无名实在是被惊讶到了。苏绵绵看起来不过是个柔弱的女子,想不到手速竟如此之快。 难道苏绵绵就是潘安? 乞丐的判官笔也已出手。 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风却更大,更冷了。寒风卷起积雪,柳絮似的飘洒,冲入绣庄。凛然风寒。 判官笔比风更快,比风更冷,一笔一划画着死亡的步伐。 绣花针穿过寒风,无影无踪,雪一般刺过,雪一般融化,如此细小的绣花针,如此震感的威力。 郭盈在一旁远远看着,突然,手指微动,一线寒光自指尖飞甩而出,眨眼间已卷起了绣花针。 苏绵绵冷哼一声,背后一摸,手中赫然已多了一柄匕首。 乞丐笑道:“我说了吧,潘安果真是女子,而且还是一个绣娘。” 郭盈淡笑:“你说的真是对极了。屏风后的朋友也总该听到了。” 无名不得不出来了。 郭盈看着他手里紧握的无鞘弯刀:“谢自宽?” 无名目光冰冷,却依旧点点头。 郭盈依然在笑:“谢自宽果然没有死。” 乞丐大笑:“他又怎会死?潘安不死,他又怎么能死。这世间,正义总是还在的。” 苏绵绵冷笑:“你们杀不了我。” 乞丐歪了歪脑袋:“哦?” 苏绵绵道:“你说过,潘安是女人家才最可怕。而我恰恰就是潘安,并且还是个女人家。” 乞丐点头:“我若再不知道你是女人家,那我岂不是成了瞎子?” 苏绵绵道:“我会让你变成瞎子的。” 说罢,匕首刺出,寒光破风。 刀风如刃,谢自宽弯刀横扫而出。 郭盈飞身掠起,指尖长弦恍若灵蛇,灵活飞舞。 苏绵绵以一敌三,实在有些难堪,正在这时,塞北七星已然来到绣庄门外。 玉衡公子眨着星星似的眼睛看着谢自宽的弯刀,唇角噙着一丝冷笑,相反,天权面无表情,像极了一尊雕塑。 玉衡公子笑道:“谢自宽果然没有死。” 天权不语。 玉衡公子又道:“四哥刀下倒是难得留一活口。” 天权依旧不开口。 苏绵绵已招架不住,眉眼一横,怒道:“看什么看!还不快来帮忙!黄金自是少不了你们的!” 玉衡公子笑着点点头,剑已出手,风似的掠过,剑风将起未起,剑已没入苏绵绵的心窝。 玉衡公子一向是个聪明人。 在性命和金钱之前,他必然会选择前者,没了性命,要钱何用? 2. 风停了。 阳光总算暖了一些。 苏绵绵的尸体已经凉透。 塞北七星也已走的无影无踪。 谢自宽看了看乞丐,又看了看郭盈,抿紧唇还未开口,乞丐便率先笑道:“我叫停云,丐帮派来的。” 郭盈微笑:“丐帮人多势众,查探消息实在是又快有准。” 停云嘿嘿笑了笑:“郭公子谬赞了。” 谢自宽垂头看着苏绵绵的尸体:“想不到最后杀了潘安的竟是玉衡公子。” 郭盈点头:“玉衡一向是见风使舵,唯利是图的货,他杀潘安也不意外。毕竟,他们塞北七星虽是人多,功夫却并没有传言中那么高强,也只有那玉衡天权二人,倒真是有两下子的。” 谢自宽闻言点头,天权的刀法他已见识过,玉衡的剑法,他已见识过,不得不承认他们的可怕。 他抬头看了看那熹微的阳光。淡淡道:“潘安已除,我要走了。” 停云忙道:“听闻你是江南人?” 谢自宽点头。 停云笑道:“那简直好极了。你我二人不妨结伴同行,路上也有个说话的人。不至于孤独。” 谢自宽点头:“也好。有朋友总比没朋友好的多。” 潘安就没有朋友。她所谓的朋友都是利益所牵扯的。 谢自宽看着苏绵绵冰冷的尸体,不得不感慨,这种由利益而聚在一起的朋友,当真是脆弱极了。就像一盘散沙。利益禁锢在一起时是一团,利益不在时,各奔前程。 正文 第七十三章 万仙冢(1) ——万仙齐聚首,幽人慢卷帘。 1. 破晓。 她已从床上下来,身上只裹着一层薄薄的紫纱,曼妙的玉体在紫纱朦胧间若隐若现。 她已缓缓坐下。 坐在梳妆台前,怔怔的看着铜镜里那张绝色的脸。 她垂着眸子,眼波温柔的好似潋滟水波。 她忽而笑了。 轻蔑,苦涩,冰冷。 她脸颊的酒窝淡淡的,笑容也是淡淡的。看起来仿佛就像风,转瞬即逝。 她叫易柔,也叫易如水。 在万仙坛中,易柔就是她的名字。而在百鬼门中,如水才是她的名字——她真正的名字。 她实在不想再提起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中有太多痛苦的回忆,她不想,不忆。她尽量避免这个回忆,她想放下,然而痛苦还是围绕在她的心底,在不经意间,忽然扯出一柄匕首,狠狠扎在她的心上,鲜血淋漓。 她昨夜做了梦。 又是那个梦。 痛苦再一次伤了她的心。 这次比哪一次都要狠,都要疼。 因为她梦到了他,梦到了那个带给她伤痛的罪魁祸首。同样,那个人也是万仙坛今天要迎来的客人,而且还是贵客。 江湖中值得万仙坛坛主亲自迎接的人并不多,准确来说是极少的,而这个人就是那极少中的一个。 易柔在心中一遍又一遍默念着那个名字,仿佛有些出神。 “易姑娘。”门外是染小姐的声音。易柔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可她实在不想回应,她只看着铜镜。 染小姐已经进来,腕上裹着一鲜红色的帕子。 他长得很清秀,个子很矮,看起来像个豆蔻年华的小丫头,但他却有喉结,胸部也平坦的很。 他显然是个男人。但他不管从打扮,外貌,还是声音来说,他简直和男人一点儿也不像。 染小姐优雅的坐在易柔的床上,俯身轻轻嗅了嗅床上的帷幔,娇笑道:“易姑娘不愧是易姑娘,竟连睡过的床的味道都让人如此流连忘返。” 易柔瞥了他一眼,柔声道:“床上难道有什么香味儿?” 染小姐摇了摇头:“非也。” 易柔噗嗤一笑:“难道令你流连忘返的味道是臭的?” 她说着,将胳膊抬起来,凑近鼻子,象征性的一闻:“我好像并不臭。” 染小姐又摇了摇头,起身走到易柔身后,缠着鲜红丝帕的手蛇一般的滑入易柔的衣服,笑道:“是金钱的味道。只有金钱的味道才会让我流连忘返。” 易柔面色不变:“我床上怎会有金钱的味道。” 染小姐眉毛一挑,讥笑道:“坛主只要在这床上留一晚,姑娘不就得了一大笔嘛。” 易柔语气骤冷:“你什么意思?” 染小姐笑意更浓:“我的意思是,姑娘只要留我在这里半天,你就会获得那笔钱的两倍。” 易柔冷哼:“你不怕坛主知道了?” 染小姐微笑道:“你不说,我不说,坛主又怎会知道?” 易柔道:“你莫非忘了,天下绝不会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纸是包不住火的。” 染小姐拍手大笑:“妙极了妙极了,姑娘说的妙极了。” 易柔蹙眉。 染小姐将手背在身后,缓声道:“就像易姑娘是曾经武林第一美人易如水的身份,也绝不是可以瞒得了一生一世的。” 2. 易柔骤然变色。 染小姐凝视着易柔愈渐发白的脸颊,继续说道:“或者说,也像今日来的那个贵客,正是姑娘曾经的如意郎君和在大婚之日杀了姑娘全家的仇人。这种武林人尽结知的大事,自然也是瞒不过在下的。” 易柔咬紧下唇,唇已苍白无血色。 染小姐微微一笑:“所以姑娘还打算拒绝吗?” 易柔好像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去拒绝。 她只有顺从。 幽帘慢卷,已是正午。 染小姐终于走了。 作为万仙坛坛主右护法的他,在这种场面是一定要露一露脸的。 易柔双目无神的望着微微晃动的珠帘,轻抚裸露的双肩,心已冰冷。 灯火葳蕤,萧音靡靡。 这里看起来像极了一个地下宫殿。 豪华的装潢完美的几近夸张。 金砖铺的地,映着红灯笼里透出的略显暧昧的火光,闪现出梦幻的,水波似的光晕。 正中央坠有纱帘,纱帘层层叠叠,依稀可以看到不远处正坐一人。 那人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可他给人的压迫感却绝不是普通人可以做到的。 压的让人喘不过气,压的让人觉得心已被揉碎,压的让人连半个字都说不出。 顾嗟叹却不觉得,世上绝不会有任何人压的他喘不过气,说不出话。绝不会有,即便有,那个人也一定是他自己。 他有这个自信,也有这个能力。 他已从宫殿外走进来。 带着破洞的衣服看起来很随意的裹在了身上,腰间挂着酒葫芦,酒葫芦似乎也很旧了。 他看起来简直平常的很——道边的乞丐岂非很是常见? 可他左颊上那淡淡的灼伤的疤痕却又让他看起来非同寻常,也许他本就非同寻常。 他在笑,大笑,笑声豪迈:“哈哈哈,想不到万仙坛竟是在这等地方。” 纱帘后有人,一个男人,也只有他一个人配坐在那纱帘后。只听他笑了笑,道:“万仙坛为何不能在这种地方?” 顾嗟叹道:“这里简直太烂了。” 他竟然说铺满金砖的宫殿太烂了,世上大抵只有顾嗟叹才能说出这句话。 纱帘后的男人好似一点也不吃惊,他只道:“不知顾兄觉得什么地方才是好的?” 顾嗟叹仰着头想了想:“有酒的地方就是好的。” 男人微微一笑:“在下这里也有酒。” 顾嗟叹当即咧嘴笑道:“那你这里就是好的。” 男人点点头:“绝没有比我这里更好的地方了。” 说罢,只见他拍了拍手,宫殿暗处便涌出一波舞姬,薄纱衣服,隐隐可见,玲珑玉体。 顾嗟叹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围绕他身侧的笑的比花还娇艳的女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拉着坐在了上首的位置上,同时还被灌了一口酒。 纱帘后的人笑了笑:“这里的酒如何?” 顾嗟叹点头:“好极了。这实在是个好地方。” 纱帘后的人笑声更大:“这里的女人如何?” 顾嗟叹看着那些舞姬,皱了皱眉头:“比酒差远了。” 3. 纱帘后的人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还在笑:“那是顾兄还没见识到我万仙坛的绝色。” 顾嗟叹道:“你不给我见识我又如何见识。” 那人回应道:“时间还不到。” 顾嗟叹道:“还需多久?” 那人大笑:“急什么。绝色总是有的。不过越美丽的女人就越喜欢打扮,越喜欢打扮耗得时间就越长。” 顾嗟叹似懂非懂:“好像有点儿道理。” 那人道:“岂止一点儿道理?” 说罢忽一挥手,“待在下先给顾兄介绍两位朋友。” 话声未落,已走上来两个人。 一个是染小姐,在他旁边慢慢悠悠的跟着一个黑袍男人。 纱帘后的人说道:“男生女相的那位是我的右护法,顾兄可以叫他染小姐。他旁边那位,是我的左护法,名唤薛柯。” 染小姐与薛柯一起并排坐下。 染小姐蹙眉:“薛柯,你能不能往旁边挪挪,这么小的位置我坐不下。” 薛柯看起来就像是一尊雕塑,说话时仿佛连脸上的肌肉都是僵硬的,动也不动:“不能。” 染小姐冷哼一声,朝着顾嗟叹友好的笑了笑,又用手指头戳了戳薛柯的胳膊:“薛柯,你能不能对客人友好些?” 薛柯仍是面无表情,甚至连眼神都是固定在一个位置的:“不能。” 染小姐无奈道:“薛柯,你能不能多说一个字?” 薛柯盯着杯中的酒,声音冷硬:“不能。” 染小姐彻底没法子了。但他仍不死心:“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薛柯不开口。 染小姐道:“每个人都应该做一些曾经没做过的事来为我们的贵客接风洗尘。” 说着看了一眼纱帘后的男人,眼睛中满是敬畏之色:“当然,坛主自然可以拒绝。” 纱帘后的男人原来就是万仙坛坛主司空妄。 司空妄闻言一笑:“绝不会拒绝。” 染小姐娇笑:“既然坛主都不曾拒绝,那属下等自然更不能拒绝了。” 司空妄笑出了声。 染小姐瞥了一眼薛柯,道:“薛柯,我从未听过你唱曲儿,不如你给客人唱个小曲儿好了。” 薛柯头也不抬:“不能。” 染小姐眼睛一瞪:“薛柯,坛主都说不会拒绝,你难道比坛主还尊贵不成?” 薛柯不理他。 染小姐脸都气红了。 司空妄适时温柔的笑笑:“算了算了,不唱就不唱吧,染小姐不妨来唱一曲。” 染小姐登时敛了怒意:“坛主吩咐,自然不好拒绝,只是属下早已唱过曲子,不如来为顾大侠跳一支舞如何?” 司空妄点头:“你决定就好。” 顾嗟叹仰面喝了一大口酒,笑道:“简直好极了。小姐绝色,若是女子,在下定然要敬你三大杯。” 染小姐笑道:“男人又如何?” 顾嗟叹摇头叹息道:“灌醉一个男人我又能占什么便宜呢?” 正文 第七十四章 万仙冢(2) 1. 灯光晃晃。 乐音悠悠。 水袖翩翩。 染小姐已换上舞裙,迎着音乐燕子似的轻盈的踮脚,飞旋。 月白色的裙摆,在半空中飘然,宛若零落的雪花,素雅,惊艳。 染小姐扭动着腰肢,媚眼如丝,浅笑盈盈。 突的但见她肩头一抖,水袖微扬,一柄明晃晃的袖中剑已然刺向顾嗟叹的眉心。 顾嗟叹似要有防备,袍袖一卷,染小姐手中的剑却已落到他的手里。 顾嗟叹抚摸着冰冷的剑锋,笑嘻嘻道:“好剑。” 染小姐亦是笑道:“好功夫。” 顾嗟叹语气微冷:“你跳的舞里有剑?” 染小姐浅笑依然:“有剑的难道不是舞?” 顾嗟叹挑眉:“有舞不一定有剑。” 染小姐淡然:“有剑也绝不会伤到坛主的贵客。” 顾嗟叹道:“你的剑有把握?” 染小姐道:“剑没有把握。我有把握,更何况,顾大侠更有把握躲过这一剑。” 顾嗟叹冷笑。 司空妄也笑了,笑的很和善:“不过一个玩笑,还望顾兄海涵。” 顾嗟叹道:“海涵不敢,海量倒可一拼。” 司空妄哈哈一笑:“顾兄果真是有趣的很。” 顾嗟叹道:“见识过坛主这里的绝色后也许会更有趣。” 司空妄点头:“那在下不能不让顾兄见识一下了。” 话音一落,只见纱帘飞扬,洁白如雪的羽毛轻飘飘,凌乱飞扬。 十八个白衣少女,扬起手中的羽毛,流云似的从飞起的纱帘后分两对鱼贯而出。 司空妄正坐中央,脸上带着一银白色,上刻羽毛纹路的面具。金晃晃的衣袍,看起来很随意的披在了身上,乳白色的高领遮住了他半张脸。 顾嗟叹只能看到他的嘴唇,血一般的鲜红,仿佛女子涂了胭脂。 司空妄口中的绝色已经走了出来。 紫纱。 纱衣袅袅,美目盼兮。 易柔已经站在顾嗟叹面前。 顾嗟叹突然感到了一股压力,压的他喘不过气,压的他心仿佛被揉碎,压的他竟然连半个字都说不出。 他实在未曾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 她好像比几年前更美了。 顾嗟叹永远都忘不了她水一般的眼睛。 还有记忆中那火红的嫁衣,曼妙的身姿,都已足以刺痛顾嗟叹的心。 易柔微笑,笑容中带着苦涩。 司空妄已笑出了声,鲜红的唇微微上扬:“果真是如水似的美人儿啊。” 顾嗟叹眨了眨眼睛,试图将眼底的泪压下去。 司空妄又笑:“易姑娘似乎与顾兄是旧识。” 易柔苦笑。 原来不光染小姐知晓了她的身份,司空妄也已摸得清清楚楚。她早该想到的,染小姐都知道的事,作为万仙坛坛主的司空妄又怎么会不知道? 她笑,笑自己太傻,笑自己命运无常。 她看着顾嗟叹,目中啜满薄泪,看起来更是楚楚可怜,美艳绝伦。 顾嗟叹心碎了。被人揉碎了,鲜血直流,痒痒的,浑身痒得难受。 他握紧拳头,忽然转过身。 他不想再看到易柔。 他不想再去面对。 他原来也有懦弱的时候。 懦弱。每个人都有懦弱的时候不是吗? 顾嗟叹实在不敢再想。 2. 薛柯仍然静静地在哪里坐着,突然,他却忽然动了,就像雕塑脱离了石头的外壳,忽的飞了出去。 他手中有一支判官笔。笔尖已重重打在顾嗟叹的脊柱上。 顾嗟叹直觉浑身筋脉巨疼,双腿一麻,登时无力的趴在了地上。 司空妄远远望着,笑的很开心:“不知道顾兄可否听过一个故事。” 顾嗟叹热泪涌出,划过他的脸庞,垂落。 司空妄兀自道:“那个故事叫做鸿门宴。” 司空妄微笑:“我知道你现在一定不怕死。因为你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 顾嗟叹突然道:“你应该杀了我。” 司空妄道:“哈哈哈,想来你定一点都不懂的杀人的乐趣。” 顾嗟叹冷声道:“杀人难道还有乐趣?” 司空妄道:“当然。” 顾嗟叹咬牙不语。 司空妄道:“杀一个准备好死的人实在没意思。所以,我打算请你住最好的房子,喝最好的酒,享用最好的食物,拥有最美的女人,让你受尽一切人间庸俗的腐蚀之后,再去和你谈死这件事。到时候你一定会痛苦极了。” 顾嗟叹一字字道:“绝不会。” 司空妄好笑的看着趴在地上,狼狈不堪的顾嗟叹:“你难道是英雄?” 顾嗟叹道:“不是。” 司空妄又道:“英雄都难免入了这庸俗的圈套,你为什么不会?” 顾嗟叹一字一顿:“我是顾嗟叹。” 司空妄垂眸不屑道:“顾嗟叹是个屁。” 顾嗟叹怒道:“顾嗟叹是人。” 司空妄道:“人也不过是个屁。” 说完,面上又挂上了他标志性的笑容,手一挥道:“染小姐,把顾嗟叹给……不对,把顾兄给我请到偏殿,安心养伤。记得,定要好好伺候着,别让他死了。” 染小姐娇笑着点点头。孩子似的小手轻轻一提溜顾嗟叹的衣服,顾嗟叹整个人半个身子都被他提了起来。 他拖着顾嗟叹往外走,衣服蹭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尖锐,沙哑。 易柔听着声音远了,她的心仿佛也远了。司空妄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咳了一声:“我想你绝不会怪我。” 易柔垂下头。 司空妄道:“他害死了你的父母。” 易柔点了点头。 司空妄道:“你总是要杀了他报仇的,我不过帮你一把。” 易柔抬眸,眸光如水:“我知道。” 司空妄道:“你本就是个很聪明的女人。” 易柔转身望向司空妄:“你也是个很聪明的男人。比我聪明的多。” 司空妄苦笑:“只可惜我是个残废。” 司空妄突然撩起衣袍。 ——他竟然没有腿。 易柔目光动容:“你比任何正常人都要强得多。” 薛柯也已抬头望向司空妄。 司空妄注视着自己齐膝断掉的双腿,悠悠道:“也比正常人坏的多,狠的多,毒的多。” 他握紧拳头,微笑:“绝不会有人赢过我。” 3. 日头偏西,已近黄昏。 金黄色朦胧的日色,仿佛悬在半空,柔柔的像纱,像水。 顾嗟叹仰面躺在那张宽大而舒适的床上,动也未动,好似僵硬成了石头,只有费力去推一推,才会挪动一分一毫。 他双腿麻木,后背刺痛。薛柯那一击着实太重。可顾嗟叹一点也不怪,因为本就是他先心不在焉的。 易如水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实在令不得不痛苦,不得不愧疚,不得不犹豫。 染小姐来的时候,顾嗟叹还像石头一样躺在床上。 但是染小姐绝不会去推他。因为他不是石头,他是顾嗟叹,是司空妄请来的的客人,万仙坛的贵客。 可这位“贵客”现在看起来似乎一点儿也不开心,所以作为东道主的万仙坛一定要让他开心一点才是——至少要尽一尽所谓的地主之谊。 染小姐把手中拎来的酒坛子放在桌上,悠悠然斟满一杯,然后又冲着屋外叫了一声“关关”,应声而来的是一个异族美人儿。 关关有一双海蓝色的眸子,皮肤滑嫩白皙宛若白雪。脸蛋儿玲珑标志,樱唇小口水润诱人。 她已接过染小姐斟满酒的酒杯。 酒香扑鼻,引得顾嗟叹肚中酒虫蠢蠢欲动。淡淡的胭脂香,也仿佛混杂了一丝酒气。 染小姐又倒了一杯,轻抿一口,嫣然笑道:“好酒好酒,作为贵客,实在应该品尝一番。” 说罢,瞥了关关一眼。 关关乖巧的点头,然后走到顾嗟叹床侧,嗫嚅道:“您请。” 顾嗟叹没有看到她的脸。他只看到了那身红如晚霞的纱裙,裙上还缀着银光闪闪的亮片儿,看起来就像鱼鳞,但却有一种异常的美感。 顾嗟叹终于动了动脑袋。 他看到了关关头上披着的红纱,红纱上绣着亮眼的金丝,他还看到了关关的眼睛,那双蓝色的眼睛,仿佛带着说不尽的忧愁和神秘。 最后他看向了关关手中的酒。 关关目不斜视,声音大了一些:“您请。” 顾嗟叹皱了皱眉头。 关关感到窘迫,脸色通红,声音有些发抖:“您请。” 顾嗟叹眉头皱的更紧,他突然想起了薛柯,于是脱口问道:“你只会说这两个字?” 关关点点头,静默片刻,又摇摇头。轻咬下唇,道:“您请。” 顾嗟叹叹息道:“我没办法动。” 关关不知所以的眨了眨眼睛。 顾嗟叹又道:“我是酒鬼。在看到酒不喝的时候,我不是死了,就是动不了了。” 关关点头,然后很贴心的将酒杯端到顾嗟叹嘴边。 顾嗟叹好像很惊奇。 关关道:“您请。” 顾嗟叹终于喝了。 酒在嘴边为何不喝呢?何况他是个酒鬼。 染小姐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关关留了下来。她大抵就是司空妄口中那个最美丽的女人了。 她的确美丽极了。 她的异域风,神秘感,已经足以迷倒任何一个男人。但顾嗟叹却偏偏是个例外。 他不停地想起易如水,想起曾经那场荒唐的可笑的婚礼。 正文 第七十五章 万仙冢(3) 1. 易柔躺在床上。 她累极了。 她几乎找遍了整个地下宫殿,也没有找到顾嗟叹。 司空妄虽说把顾嗟叹请到了偏殿,但易柔的的确确没有在偏殿见到他。 偏殿里只有染小姐一个人。 染小姐在沐浴。 水温刚刚好。 他已褪下衣衫,优雅的躺进洒满花瓣的水里。 易柔闯进来的时候,他在玩水。 水汽氤氲。 染小姐咯咯笑着,纤长的小腿搭在木桶外面,水珠子从他的脚趾上缓缓滑落。 他用手捧着水,湿湿的拂过脸庞。 染小姐的胳膊看起来比女人的还要细,还要匀称,皮肤比女人的还要滑嫩。 温热的水汽给他的脸颊带了淡淡红晕,朦胧之间,显得更加娇艳。 易柔忽然愣住。 惊的发愣,恐怖的发愣。 染小姐好笑的看着她,唇角带着轻蔑的笑意:“没想到易姑娘还有偷看男人洗澡的爱好。” 易柔脸色发白:“我不知道你在洗澡。” 染小姐挑眉:“易姑娘看起来像在找什么东西。” 易柔道:“我只是走错了地方。” 染小姐微笑:“原来姑娘不是来找我的。” 易柔瞥了他一眼:“我找你又有什么事可说。” 染小姐面上笑意更浓:“既然来了,就不必走了。” 易柔突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她皱起眉头,目光凝重:“你什么意思?” 染小姐哈哈一笑:“没什么意思,只是怕来来去去,累着姑娘,想留姑娘休息一晚上。” 易柔握紧拳头,转身就要冲出去。 哪知那染小姐一拍木桶,身子当即飞了起来,一旋,便将木桶上的毛巾裹在腰间。 与此同时,但闻“砰”的一声巨响,门已被染小姐甩出的衣服撞上,紧紧关闭,好不迅速,易柔整个人都险些撞在门上。 易柔面无血色,心中暗忖:“只差一点,只差一点……” 她咬紧唇,血腥的味道萦绕在舌尖。 染小姐浅笑,缓缓走到易柔身边。他抬起手,轻抚易柔的脸庞,温声道:“你不该跑的。” 易柔想躲,可是她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染小姐依然在笑,他的唇已吻上易柔的脖颈,然后一直向下。他的手在蛇似的在易柔腰畔游离,然后轻抚轻撩之间,点了易柔的穴道。 易柔彻彻底底无法反抗了。 她那薄薄的纱衣已没了任何作用。染小姐将她随意扔在床上,胡乱的撕开了她的衣襟。 那曼妙的玉体,带着女子独有的清香。 染小姐毫不懂得怜香惜玉。他的折磨远远比易柔受过的所有伤都要痛的多。 易柔再也忍不住。她哭出了声。 染小姐蹙眉,抬手狠狠扇在易柔脸上,“啪”的一声,仿佛打碎了易柔仅有的尊严。他笑,笑容讽刺:“你有什么资格哭?” 易柔狠狠咬紧下唇。 她不想被人嘲笑,所以她不能表现出一点懦弱,一点恐惧。她咬唇,唇已渗出丝丝血迹。 染小姐抚摸着她的身子,浅笑嫣然:“你真该感谢自己长着如此好看的脸蛋儿,否则别说坛主,就连我也看不上你。” 易柔一声不吭。甚至看也不看染小姐,只当眼前没这个人。 染小姐咯咯笑,笑声清脆,听起来就像个二八少女:“你以为自己是谁呢。” 2. 金黄的沙,金黄的风。 天涯客走在金黄的大漠中。漆黑的衣,无鞘的剑,仿佛也变成了金黄色。流动的金黄色,宛若天边的落日。落日金黄。 金黄,朦胧,风沙扬起。 风沙中缓缓走来一个蒙着紫色面纱的女人。 女人手中拿着一条血一般鲜红的红绫。 红绫像是纱,狂风肆虐,凌乱飞舞, 红绫飘过天涯客冰冷的双眼。 天涯客眼睛眨也不眨。 他看着红绫:“姑娘何人?” 女人摇了摇头。 红绫荡起,扬起,舞起。 天涯客手已扶上剑柄:“姑娘拦我难道有什么事?” 女人点头。 天涯客道:“在下好像并不认识姑娘。” 女人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很温柔,温柔的像水:“世上的人难道只有都认识才会帮忙吗?” 天涯客凝视着她的眼睛:“你想请我帮忙?” 女人点头:“请你救一个人。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的。长安断肠人做事总不会错。” 天涯客冷笑:“可惜我只会杀人不会救人。” 女人目光一闪:“只可惜这个人你救也得救不救也得救。” 天涯客握紧剑柄:“凭什么?” 女人优雅的甩起红绫,口中道:“就凭这个。” 青光一线,红绫已卷在天涯客的剑上。 红绫鲜红如雪,上面的字却更红。红的发暗。 上面只有两句话——愿入百鬼门,此生不为人。 天涯客不得不救了。 他抬眸看着那个女人:“那个人现在在哪?” 女人摇头:“不知道。” 天涯客皱眉。 女人又道:“他叫顾嗟叹。” 天涯客一惊:“袖卷山河,顾嗟叹?” 女人道:“正是。” 天涯客缓缓点头:“我明白了。” 女人好像笑了,笑的温柔,满是善意:“多谢。” 风沙中,她走了。好像从未出现过。 天涯客继续走。 眼前已出现一间小店。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锦旆在风中撕扯,呼啦直响。 锦旆下站着一个红衣女子,女子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两条大辫子盘在头上用红绳系起。 她遥遥望着天际,目中带着说不尽的忧愁。 天涯客看着她,她也看向天涯客,眼睛一亮,旋即又暗了下去,忧愁更甚。 红衣女子悠悠道:“他也喜黑衣。” 天涯客看了看自己染了金黄的黑袍:“姑娘在等他?” 红衣女子点点头,又摇摇头,苦笑道:“他不会来了。我日日在这里等,日日在这里盼,也未曾将他等来,盼来。他也许早已将我忘了,忘得干干净净。” 天涯客突然可怜起这个女人来:“他叫什么?也许我可以帮你找到他?” 女子摇头:“我不知道他叫什么,我只记得他的黑衣,还有他的剑。” 天涯客叹息道:“这样的人简直太多了。” 女子点头:“是啊。不过我记得他眼皮上还有一点小痣。” 女子浅笑盈盈,面颊微红,“他笑起来简直好看极了。” 天涯客眉头紧皱:“这样的人我好像见过一个。” 女子眼睛又亮了,仿佛看到了希望:“真的吗?” 天涯客点头。 女子眨了眨眼睛,眉头一蹙,才犹犹豫豫道:“那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天涯客道:“什么忙?” 女子咬唇,缓声道:“在见到他时,告诉他我叫红莲。仅此而已。” 天涯客望她:“仅此而已?” 女子重重点头:“你也不必告诉我他的名字。只要他能记住我这个人就好了。他的样子我早已铭记于心。” 天涯客应了。他今天好像一直在帮别人的忙。 帮忙,帮忙的确是个错的办法。 自己想做的事也许会事半功倍。 天涯客看着红莲:“红莲姑娘可否帮我一个忙?” 红莲笑着点点头:“当然可以。” 天涯客道:“这里来的人多不多?” 红莲摇头。 天涯客又问:“最近你有没有看过什么奇怪的人?” 红莲想了想,才道:“奇怪的人没看到,我只看到了一个酒鬼。” 天涯客忙问:“那个酒鬼去了哪里?” 红莲脸色一白,说话也变得支支吾吾的了。 天涯客又问:“他去了哪?” “他,他,好像,往楼兰古城去了。” 3. 楼兰古城。 那简直是一个恐怖的不能在恐怖的地方。 对于男人来说,那里就是地狱。 人间地狱。不,也许连地狱都没有那么骇人。 那里面都是女人,如花似玉的美人儿。 可那些美人儿却有着蛇蝎心肠。 传闻江湖中有四大阁,京都长安忘云阁,楼兰古城银鱼阁,东海仙岛蓬莱阁,天山雪域玲珑阁。而这里的人间地狱正是银鱼阁。 听说银鱼阁比玲珑阁还要强大的多,毒辣的多。 天涯客早已见识过玲珑阁的厉害。却从未接触过银鱼阁。 他现在已站到了银鱼阁的大门外。 越过围墙,银鱼阁的建筑看起来仿佛都是用金子堆砌出来的,金光闪闪,屋檐瀑布似的冲起,又即使收住,点缀上琉璃,更是像极了水波在阳光下泛起的粼粼光亮。 大门开启,里面掠出一个白衣飘飘的女子。 这女子上下打量了天涯客几眼:“你是谁?” 天涯客道:“我找你们阁主。” 女子道:“阁主不在,改日再来……” 女子话为说完,天涯客的剑已然架上了她的脖子。 天涯客冷声道:“我要见你们阁主。” 女子面无血色:“阁主,阁主真的不在。” 天涯客道:“她去哪了?” 女子颤颤巍巍道:“她她她跟着千金去了。” 剑锋冰冷,已触到了女子的皮肤。 天涯客又问:“千金是谁?” 女子道:“千金就是千金,我不认识她。” 天涯客的剑又逼近了一分。 女子忙道:“我真的不认识千金,我只是后院的粗使丫头,哪里认识那么多人呢。” “哦?”天涯客冷笑,“连你们阁主和谁出去了你都知道的清清楚楚,又怎么会是粗使丫头。” 女子浑身都在发抖:“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但我。我,我记得他们是往那边走的。” 女子说着,伸出手指了指天涯客的身后。 天涯客笑,冰冷无情:“你以为我是那么好骗的?我刚从那边过来。” 女子见瞒不过,眼珠子一转,趁天涯客一个不注意,从天涯客的肋下风一般的钻了过去,流云似的掠进银鱼阁,口中大叫道:“有人擅闯我阁!快去禀报阁主!” 正文 第七十六章 万仙冢(4) 1. 顾嗟叹醒了。他终于醒了。他好像睡了很久。 关关还坐在床边,一双蓝色的眼睛,恍若蔚蓝海面上倒映无数繁星。晶晶莹莹,神秘而幽美。 她看着顾嗟叹,嘴上带着笑。她的笑和她的眼波同样神秘。只是多了一丝冷酷。 顾嗟叹看着她,突然道:“酒呢?” 关关微笑:“没了。” 顾嗟叹又道:“我记得还有。” 关关道:“你记得的不一定是对的。” 顾嗟叹眨了眨眼睛:“什么是对的?” 关关嫣然一笑:“酒没了。” 顾嗟叹皱眉:“错了。” 关关也皱了皱眉头:“错了?” 顾嗟叹抬眸望向桌上燃起的灯,目光深邃:“你错了。” 关关淡笑:“我难道不应该燃灯?” 顾嗟叹摇头:“天黑了自然要燃灯。” 关关道:“那我哪里错了?” 顾嗟叹道:“你这个人错了。” 关关也眨了眨眼睛:“我这个人又哪里错了?” 顾嗟叹笑道:“也许我还能多活几年。” 关关点头:“不错。” 顾嗟叹笑出了声:“你错的简直太可爱了。” 关关点头:“对于你来说是的。” 顾嗟叹敛了笑意:“你解了我被封住的穴道?” 关关抚摸着手腕上带着的金铃铛,没有开口。但她神秘的微笑已然说明了一切。 顾嗟叹看着她的铃铛:“你的铃铛不错。” 关关垂眸,微笑:“自然不错。它可以告诉我有人闯入了我的家。” 顾嗟叹蹙眉:“闯入你家的人岂非是强盗?” 关关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所以我需要回去看看。” 顾嗟叹理解似的点点头:“我知道,你去吧,我绝不会走。” 关关摇头叹息道:“我怎么能随便走呢。” 顾嗟叹道:“那你家岂不是要被强盗抢劫一空?” 关关又笑了,眼睛里好像发出了光,那是自信的光芒:“我的铃铛可以告诉我有强盗闯入,自然也可以让强盗离开。” 关关说着晃了晃手腕,腕上的金铃铛泠泠作响。 顾嗟叹不开口了。 他实在没想到关关也是一个武功高手,也许比司空妄还要厉害几分。因为,毕竟能将自己那种逼人的杀气和强大的内力全部隐藏不被发现,的的确确不是一件简单事。 而关关却做的很好。好极了,她成功瞒过了所有人。而这些人没有一个不是武功高手的。 2. 易柔已没有力气再找下去,也没有机会再找下去。 司空妄来了。 司空妄来的时候她刚刚从床上爬起来,身上的纱衣随意披着。 易柔看着他,柔柔一笑:“你总算来看我了。” 司空妄坐在被两个壮汉抬起离地半尺高的红木交椅上,因为司空妄随时都可能离开,而他没有腿,只能靠别人去抬。 司空妄看着易柔,微笑:“你早就知道我会来看你?” 易柔冷笑:“我早该想到,染小姐都知道的事你绝不会一点也不晓得。” 司空妄摇头:“你错了。” 易柔勾唇,不置可否:“我错了?” 司空妄点头:“错的离谱。” 易柔不再笑了,她看着司空妄,心底的寒意令她愈渐不能保持冷静。 司空妄狂妄大笑几声,才收敛了笑声,温文儒雅道:“应该这样说,世上绝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瞒过我的耳目。” 易柔不屑,却又不得不信服:“你难道是神?” 司空妄摇头:“我不是神,我是主。天下的主,神的主。万物一切生灵,皆是我的仆。” 他语气很平静,语速很平缓,仿佛在诉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可他说的话,确实那般令人瞠目结舌。 易柔面无血色:“你未免太过狂妄了些。” 司空妄淡然一笑:“我既然名妄,为何不能狂妄些?” 易柔凝眸望他:“你杀了顾嗟叹?” 司空妄惊讶的瞪大眼睛,惊诧道:“他是我的贵客,我又怎会让他这么快就死。自然是要好酒好喝的伺候着,不让他受一丁点苦。” 司空妄用手比划着他口中的所谓的“一丁点”。 易柔冷笑,在司空妄身边的这几年,她早已知道他的狂,却不想他竟如此之狂,狂的可笑。 司空妄微笑:“我知道你在找他。” 易柔同样也在微笑:“你也知道我并没有找到他。” 司空妄点头:“他不在这里,你又怎能找到他。不过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送你去见他。” 易柔眼睛一亮,旋即又眯起眼睛,冷冷看着司空妄那一脸善意的笑容,心底一阵恶寒:“你实在是个很厉害的人。” 司空妄点头:“你说的简直对极了。” 易柔蹙眉:“只可惜你太傲了。” 司空妄摇摇头,笑道:“真正的傲也是需要资本的。没有资本的傲只是自欺欺人的吹牛皮。” 易柔道:“你有没有在吹牛皮?” 司空妄道:“当然没有。这里没有牛皮供我去吹。” 易柔道:“这里却有人等你见。” 的确有人,来人是薛柯。 薛柯依旧冷着一张脸,脸上的肌肉好似雕塑般僵硬,动也不动,阴沉的脸色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阴森恐怖。 他身后还有一个人,一个男人,身子瘦削高挑,黑色的衣仿佛已被黄沙染成了金黄,就连他腰间的无鞘剑也好似泛出金光。 司空妄笑眯眯的盯着薛柯身后的那个人,眼神温柔的好像要溢出水来:“想不到长安断肠人也来了。” 天涯客抖了抖衣上的沙粒,动作之间,透露着说不尽的冷酷:“长安断肠人又不是长在长安的地上,自然可以来见见你。” 司空妄笑着摇头:“你一定不是来见我的。我并没有什么事值得你来见我。” 天涯客道:“的确如此。” 易柔看着天涯客,眸子里仿佛闪出了星星似的光芒。那是希望的光,她好像看到了希望。 司空妄眼睛里也有光,狐狸般狡诈的光,阴森诡秘:“你一定是来见一个人的。那个人姓顾。” 天涯客冷笑:“除了他大概没有别人值得我去见。” 司空妄大笑:“你很狂。” 天涯客道:“彼此彼此。” 司空妄笑容淡去,摇头叹息道:“只可惜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3. 夜。 已是深夜。 明月一钩,刀削似锋利,剑光般冰冷。 寒月,残星。 风冷入骨。 顾嗟叹躺在床上,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窗外微微闪动的星星。 关关为他倒满一杯酒,恭恭敬敬的送到他嘴边:“您请。” 顾嗟叹不动,目光却转向了窗边的染小姐。 染小姐微笑着,两颊酒涡分外甜美。 染小姐咯咯笑道:“果真是好酒。坛主的话从不会错。” 顾嗟叹用嘴抿了一口酒。 热辣的酒水顺着他的咽喉,暖了胸膛。却独独暖不了心。 他笑,苦笑。 染小姐盯着关关,眼睛就像天上的星星:“坛主的话从不会错。果真是美人。” 远方。 黄沙曼延的地方,好像传来一阵飘渺的歌声。柔柔的,酥酥的,软软的。有时听起来柔的像水,柔的人心都要酥了。有时,那歌声骤然转冷,尖锐,穿透云霄。配上呼呼的风声,像极了鬼泣,鬼笑,鬼叫。 黄沙在飞舞,歌声在飘荡。 雾气弥漫,朦胧,朦胧,朦胧。 眼前恍若蒙了一层纱。 顾嗟叹突然张不开口。即便费劲全身力气张大嘴巴,却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好像听到了染小姐的笑声,那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他绝不会认错。 他好像听到关关在哭,哭着哭着就没了声音。 然后,他好像看到了易如水。 易如水温柔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一点点灼伤着他的心。 “我这是要死了吗?” 顾嗟叹绝望的闭上眼睛。 “我大概真的要死了。” 顾嗟叹全身酸痛。 “死在怨鬼的手里吗?” 顾嗟叹心里想着,人已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是睡了,还是死了呢? 顾嗟叹不知道。 他简直连一点生的现象都没有了。 没有思想,没有脉搏,没有呼吸。 整个人看起来像极了一块僵硬的石头。 染小姐浑身发软,两眼冒金星,他盯着门口,他已经看到了门口。 雾已经淡了。 他一定要冲出去,他一定要活着。 突然,他冲了出去。 然后又狼狈的摔倒。 他又站了起来,手已扶住了门。 “噗!” 染小姐胸口一阵剧痛。一股鲜血喷出,苦涩,腥甜。 他必须要离开这里。 地下宫殿不会有白天和晚上。 因为它一直是处于黑暗的,永远都要靠燃起的灯火去取亮。 墙壁四周挂起的红灯笼。灯光金黄,映着金子铺成的地板,渲染出金黄的光晕。 司空妄把玩着手中荧荧发亮的夜明珠,看着天涯客,眯眼笑道:“你看这夜明珠好不好?” 天涯客看也不看:“不好。” 司空妄笑容一僵:“那你觉得什么好?全天下的奇珍异宝我都有,只要你开口,我就给你,不过前提是你不能再插手这件事。顾嗟叹是我的贵客,我的贵客只能我去寻找他的下落。” 易柔瞳孔一缩。 天涯客脸色不变:“你有什么?” 易柔心已凉了半截。 司空妄笑意更浓:“我什么都有。” 天涯客道:“那我只要一种东西。” 司空妄笑道:“你只管说。” 天涯客一字一顿:“顾、嗟、叹。” 正文 第七十七章 万仙冢(5) 1. 当染小姐浑身是血的扑到司空妄面前的时候,天涯客的剑距离薛柯的脖子仅仅只还有一寸,而薛柯的判官笔也已抵上了天涯客的咽喉。 他的出现似乎是一件好事。 至少避免了两败俱伤的下场。但又好像是一件坏事,因为他的话可能会引起更大的动乱。 司空妄看着他,眉头紧紧皱起。 他清楚染小姐的实力。他相信这里除了他,或者染小姐自己,根本不可能有人将染小姐伤成这样。 染小姐的胳膊几乎要断了。汩汩的鲜血喷涌而出,带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他的眼睛,那双明亮灵动的眼睛,只还有右眼,另一只已然变成了一个黑黢黢,血淋淋的洞,挖出来的眼珠被人用金丝穿起来,挂在了他的脖子上。每每一动,眼珠子就跟着晃,上面的血,肉,也一点一点滴落。 司空妄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薛柯也仿佛变了脸色。他眼角微微跳动,缓缓收回了判官笔。 天涯客握紧剑柄:“你们好像遇到了大事。” 司空妄冷眼望他。 天涯客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剑锋,冷冷道:“长安断肠人似乎并不会剜别人的眼睛,我只会断肠,一寸一寸断,一剑一剑断。” 染小姐捂着眼睛,哭道:“坛主救我,坛主救我!” 司空妄厌恶的皱了皱鼻子。 薛柯走上前时,染小姐好像看到了救星,一把抓住了薛柯的衣服,鲜红的血手印印在上面,薛柯也仿佛不在乎。 他脸色又恢复如常,肌肉僵硬宛若雕塑。 染小姐兀自泣道:“薛柯救我!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反了!她要杀我!她要杀我!救救我,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我才刚刚二十岁,我还有娘啊,我娘还在家里等我,救救我,求你,救我……” 说到最后,染小姐气息已有些微弱。 薛柯总算看了他一眼。 一眼过后就是终结。 薛柯的判官笔已打上了染小姐脑后大穴。 染小姐张着嘴巴,口中涌出血来,他怔怔望着薛柯的脸,哽着最后一口气,道:“我……恨你……” 薛柯任由染小姐倒在自己脚下,血已浸透了他的衣服。 司空妄的脸色好像好看了一些。可他的目光却更冰冷。他斜着眼睛瞅着薛柯的判官笔,冷冷道:“为什么杀她?” 薛柯垂眸:“因为坛主不喜欢。” 司空妄冷笑:“我不喜欢你就一定要杀?” 薛柯不语。 司空妄又道:“你知不知道他是我的右护法?就像你是我的左护法一样重要?” 薛柯点头。 司空妄道:“那你却还要杀了他。” 薛柯抬眸:“死人又怎能做护法?” 司空妄昂首道:“但他至少知道发生了什么。” 薛柯道:“他死了坛主一样会知道。” 司空妄眯起眼睛,饶有兴趣的听薛柯讲下去。而薛柯却偏偏不开口了。因为他知道他根本已不需要再开口。 “他背叛了我。”司空妄盯着染小姐的尸体,“除了我和他自己,绝不会有人将他伤成这副模样。” 薛柯静静听着。 他们好像都忽略了天涯客的存在。 司空妄突然看向了天涯客:“天涯客。” 天涯客点头:“是我。” 司空妄道:“你要的东西我的确有。” 天涯客点头:“我知道。” 司空妄道:“谁告诉你的?” 天涯客道:“一个女人。” 2. 女人。 司空妄看了看易柔。 他清清楚楚记得易柔绝没有出地下宫殿半步。那么可能性就只有一个了。他的目光再次落到染小姐的尸体上,沉声道:“他背叛了我。” 薛柯语气平平:“所以他该死。” 司空妄微笑,笑容优雅高贵:“背叛我的人都该死。你说的简直好极了。” 话声才落,他手中好像突然多了一柄匕首,那柄匕首已闪电般的刺向易柔的咽喉。骤然而至,却见那柄所谓的匕首,也不过是司空妄的手罢了。 他的手轻轻抚摸着易柔的脖颈,面上微微一笑:“我相信你,你绝不会背叛我的。” 易柔脸色苍白:“我不会背叛你,你也不该如此试探我。” “哦?” “你若是经常试探。我难免会背叛你的。”易柔甜笑,“因为我知道你是在试探我。只要是试探,就代表你没有十分的把握。没有把握的事,你绝不会做。” 司空妄眯眸:“你看起来似乎很了解我。” 易柔嫣然道:“我并不了解你。” 司空妄在等她说下去。 易柔道:“我只是凭感觉。我的感觉大多数还是正确的。” 司空妄点头:“那你凭感觉,告诉我这个天涯客该不该杀?” 天涯客顿时一怔。 易柔看也不看他,只含情脉脉的盯着司空妄的眼睛:“当然该杀。” 司空妄眨了眨眼睛:“为何?” 易柔柔声道:“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你说他该不该杀?” “该杀。简直该杀极了。”司空妄笑着拍手道,“薛柯,你应该立刻杀了他。” 薛柯瞥了一眼天涯客:“可惜现在最重要的事并不是杀他。” 司空妄怒道:“我不喜欢他。” 薛柯道:“我也不喜欢。可惜现在最重要的事不是杀他。也不是听坛主说你不喜欢他。” 司空妄道:“哦?最重要的事是什么?” 薛柯道:“染小姐死了。” 司空妄不耐烦的点点头。 薛柯继续道:“杀他的是他自己。” 司空妄又点了点头。 薛柯垂眸道:“他口中的女人大概就是易姑娘。” 司空妄点头:“你的意思是他想让易姑娘背锅?” 薛柯点头:“好像是这样的,除了这个,我实在想不出其他解释的法子。染小姐带去照顾顾嗟叹的侍女关关简直连一点武功都不会。” 司空妄淡笑:“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薛柯道:“易姑娘是顾嗟叹仇人的女儿。顾嗟叹难道不能复仇?” 司空妄笑出了声:“当然可以。没有人会阻止他复仇。” 薛柯点点头:“所以也绝没有人可以阻止染小姐帮助顾嗟叹复仇。” 他面无表情的样子像极了雕塑,但他说起话来时,一点都不像了,雕塑怎么会说话? 雕塑就像死人,一个字都不会说,比如躺在地上的染小姐。他心中即便有再多冤屈也说不出了,因为他已经是个死人。 3. 顾嗟叹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关关依旧在他身边,用那双蓝色的眸子盯着他。 这里似乎已不是他醒时所在的地方。 那床好像更宽,更软。 黄金铺成的地板,顶上坠着的八角琉璃,倒映着壁上跳动的烛火。光晕模糊而绚丽。 顾嗟叹蹙眉:“这里像极了万仙坛。” 关关嫣然一笑:“除了万仙坛,江湖中大概再也找不出如此华丽的地下宫殿了。” 顾嗟叹冷笑:“你果真还是万仙坛的人?” 关关摇了摇头,又点头:“是也不是。” 顾嗟叹狐疑望她。 关关又道:“至少我的人在万仙坛。” 顾嗟叹道:“你的心在哪里?” 关关微笑:“心在银鱼阁。” 顾嗟叹大惊:“你是银鱼阁的人?” 关关点头:“当然。” 顾嗟叹继续道:“你是怎么进的万仙坛?” 关关道:“千金带我进来的。” 顾嗟叹道:“千金是谁?” 关关笑着歪了歪脑袋:“你觉得呢?” 顾嗟叹咧嘴一笑:“我觉得她一定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听说银鱼阁里的人都是女人。而且都是仙子一样的人物。” 关关“咯咯”笑着,笑声恍若银铃:“银鱼阁里也可以有男人。” 顾嗟叹又是一惊:“难道千金是个男人?” 关关不置可否:“也许他看起来是个女人。” “对啊,也许他看起来是个女人。” 门外传来司空妄的声音。 关关脸已苍白。 顾嗟叹也瞪大了眼睛。 司空妄被人用凳子抬了进来,身侧跟着的是薛柯,薛柯手中握着判官笔,笔下是天涯客,天涯客的剑在司空妄手里。 司空妄手指轻抚剑锋,剑锋冰冷。 他鲜红的唇微微扬起:“好一个千金大小姐。” 关关咬唇,少顷才道:“好一个司空妄。” 司空妄眯起眼睛:“银鱼阁阁主,舟自直?” 关关也学他眯起眼睛:“万仙坛坛主,司空妄?” 司空妄笑着点头:“是我。” 关关也点点头,却没有笑:“那我也只好是舟自直了。” 司空妄继续道:“现在好像少了一个人。” 关关歪着脑袋:“谁?” 司空妄笑道:“自然是染小姐。你们银鱼阁的千金。” 关关点头,又摇了摇头:“的确少了他。不过,”她说着叹了口气,“他是千金吗?” 司空妄皱起眉头:“难道他不是千金?” 关关摇了摇头:“我又怎么会知道。” 司空妄冷笑:“你难道不是舟自直?” 关关狐疑的瞪大眼睛:“我好像从未说过我姓舟,叫舟自直。” 司空妄显然不相信她。 他又看到了床上的顾嗟叹,只见顾嗟叹躺在床上,身体僵硬,仿佛被人点了穴。而且面堂发黑,似乎中了毒。 司空妄道:“你给我的贵客做了什么?” 关关微笑:“当然是给他下了毒。” 司空妄道:“为何?” 关关道:“大概是和你一样的理由。只不过我希望他快一点死,我可没有心思去享受杀人的乐趣。” 司空妄看着她笑眯眯的眸子,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天涯客突然道:“杀人的乐趣,女人还是不要享受的好。” 正文 第七十八章 万仙冢(6) 1. 关关嫣然一笑:“女人为何不能享受杀人的乐趣?” 天涯客道:“因为女人是美丽的化身。美丽还是不要被血腥玷污了比较好。” 关关道:“你说的真有道理。” 天涯客道:“也许是这样。” 司空妄冷眼看着,手指轻轻拂过剑锋。冰冷的触感令他心头一颤。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的预感一向很准。 大漠。 黄沙。 时间在流动。 它的脚步仿佛永远不会停止。就像大漠里金黄的沙,永远都在流动。水波似的层层叠起,又层层掩埋。 金黄的沙海。金黄的落日。 落日。火一般的燃起,燃烧了整片大漠。 余晖下缓缓走来一个身着金黄锦袍的俊秀男子。 他低垂的目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哀怨。眼角下的泪痣恍若一滴泪,泪中饱含哀伤。 他走在落日之下,火一般的金黄的光,似乎也没有将他周身的空气温暖,即便他穿着金黄的衣,也无法与日光融为一体。 他是那么孤独,冰冷,哀伤。 他来到了万仙坛。 万仙坛的守卫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群蚂蚁,只要他的手轻轻一捏,就可以让那些讨厌的蚂蚁身首异处。 流淌的血,漫过他的鞋底。 他好像还能感受到温热。 可他的神色却不曾有一丝动容。 他的目光还是幽怨的,柔弱无力的。 他的手上已经沾满了血,黏黏的,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腥甜。 司空妄已经看到他,神色微变,沉声道:“司空婪?” 俊秀男子捻着指尖浓稠的血液,邪魅一笑,声音轻佻,温柔甜蜜的好似要溢出蜂蜜:“不过三载罢了,哥哥便将弟弟忘了吗?” 司空妄眼神如刀,愈发冰冷:“不会忘,怎会忘。” 司空婪依旧笑着,笑容满面,看起来亲切极了。可众人却只觉浑身不舒服。 薛柯眼睛眨也不眨,手中判官笔已闪电般飞击而去,他不动时,宛若雕塑,笔出时,却似石塑迸裂,飞石四窜,电闪雷鸣。 判官笔赫然是飞石之中闪现的闪电。劲风回旋,寒冷刺骨。 除了司空妄。每个人似乎都为司空婪捏了一把冷汗。 谁知。他却满不在乎。衣袂飘飘,清风翩然。蝴蝶似的掠过判官笔,落在司空妄的面前。 司空妄抬起头,看着司空婪那双饱含哀怨的眸子:“你从未告诉我,你练过武。” 司空婪微微笑着,带着一丝慵懒的感觉,用舌头轻轻舔过指上鲜红的腥甜,动作慵懒而优雅,看起来就像一只猫在梳理自己的毛发。 司空妄的脸色愈发苍白。 他对司空婪似乎有很大的恐惧。 可像他这样狂妄自大的人,又有谁能让他害怕呢?令他害怕的这个人岂非比他还要可怕的多? 司空婪的确看起来比司空妄恐怖的多。 他一直在笑,笑容带着邪气,目光冰冷幽怨,动作优雅轻缓。 他走路也像猫。很轻,简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2. 司空婪没有回答。 他根本一句话都没说。 他一直在看自己的手指,仿佛在欣赏一件完美的工艺品。 “美丽的化身,”司空婪喃喃道,“女人又怎么会是美丽的化身呢?明明我才是。” 司空妄当即怒喝:“司空婪!你来这里,到底有何事?!” 司空婪身子一颤,忽而垂眸。当他抬起眸子的那一刻,忧愁哀怨仿佛都已在瞬间消散,他的眼神看起来是那样天真。 他看向司空妄。他在抖,他的眼神也在抖。他好像很害怕。 他把手扭扭捏捏的背在身后,看起来就像一个做了错事被大人发现的小娃娃。 司空妄的脸色总算好了一些,语气也平淡了不少,甚至连称呼都变了:“婪弟。” 司空婪小心翼翼的挪到他跟前,垂着头道:“大,大哥。是那个怪物,他又来了,他为什么总会出现呢?我,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甚至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 他越说越委屈,目中已然泛起泪花:“我,我绝对绝对不会捣蛋的。都是那个怪物……” “大哥,求求你,能不能饶我这次?我下次,下次一定不会让怪物再出现,一定不会让大哥再见到我。” 司空婪委屈巴巴的瘪了瘪嘴,含泪看着司空妄冰冷的眼睛,忽然对天束起两根手指,孩子气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发誓!以后绝不会让那个怪物再来打扰大哥做大事!” 司空妄不说话。 突然,薛柯一掌推出,掌风凛然,司空婪硬生生被震出丈远。 “呜呜呜。” 司空婪简直差点咽气,咳嗽了两声,脸颊苍白的几近透明。他侧身躺在地上,身子蜷缩,竟然孩子似的哭了起来。 一边哭一边道:“不怪婪儿……不怪婪儿……是怪物出现了……是怪物……” 司空妄这才松了一口气。 关关眯起眸子,微笑道:“你不是说你是主吗?天下的主,不管是人还是神,都是你的仆?既然如此厉害,怎会怕自己的弟弟?” 司空妄瞅着地上大哭的司空婪冷哼:“他根本不是我的弟弟,我怎会有弟弟!我是天下的主,没有人有资格做我的弟弟。” 关关道:“可惜,即便是天下的主也是会死的。被人杀死。” 司空妄仰头大笑,笑声震耳欲聋:“哈哈哈哈哈哈,你莫非在说笑?” 关关瞪大眼睛,看起来很惊讶:“我从来不会说笑,我说的都是实话。” 司空妄道:“难道你会把我杀死?哈哈哈,除非你是舟自直。” 关关歪了歪脑袋:“万一我真的是舟自直呢。” 司空妄道:“你本就是舟自直。可惜即便是整个银鱼阁的人来了也杀不了我,何况只有一个小小的银鱼阁阁主舟自直呢。” 关关点头:“所以你还是试试比较好。” 司空妄没开口,他大概已来不及开口。 他的眼前仿佛闪过一道闪电,电光冷冽,随之而来的是清脆的铃声,听起来就像妙龄少女的笑声。 铃声之中飘来一条红绫,红绫如血,紧随天涯客刺出的匕首。 红绫轻轻缓缓,匕首迅疾毒辣。 司空妄动也不动,大手一挥,劲风突起,红绫卷了匕首,匕首回旋落地。 天涯客眼角肌肉微微跳动。 他总算体会到了万仙坛坛主司空妄的可怕。 司空妄果然有狂妄的资本。 关关握紧红绫,手上鲜血滴滴落下。她看着司空妄,轻笑:“你一点儿都不狂妄。你说的都是实话。” 司空妄浅笑:“本来就是,我从不说谎。” 关关道:“可惜你仍然会死。被杀死。” 司空妄想笑,嘴角已然上扬。可他的笑容已僵在脸上。 司空婪的匕首已刺进了他的心窝。 他整个人仿佛瞬间变成了棉花,软软的从椅子上跌了下来。他不能动。匕首刺穿了他的身子,可他连手指都不能动了。 痛感已传遍全身,逐渐麻木,失去知觉,再后来连意识都有些模糊了,他不想闭眼睛,他知道,如果他闭上眼睛,他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薛柯已握紧判官笔。 他的脸色变也不变,他好像再次变成了石头。 3. 司空婪用帕子擦拭着修长的手指。 他缓声说道:“我知道我身上有个怪物,他来无影去无踪。他想做什么,将做什么,我一概不知。可这次,我好像知道了他想做什么,只不过还没有完成,他就离开了。我知道他一定还会来,但,这件事是我早就想做而不敢做的。所以为什么不能让我来呢……” 关关看着司空婪,他此时此刻温润如玉,翩翩公子的模样,让她感到不可置信:“刚刚的那个人岂非就是你?” 司空婪迷茫望她,忽而淡然一笑,声音温暖耐听:“也许是我,也许不是我。至少我不知道他,他大概也不知道我吧。” 顾嗟叹也坐了起来,他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他已看到了司空妄的尸体:“他死了。” 关关点头:“不错。” 顾嗟叹道:“谁杀得他?” 关关看了看司空婪,又看了看天涯客,微笑:“谁知道呢。” 天涯客已经拾起自己的剑。 本来在司空婪来时,关关趁乱求他帮忙铲除司空妄,便放了顾嗟叹,而今司空妄已死,也不知关关是否会履行诺言。 关关瞥了一眼天涯客的剑,好像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事:“司空妄死了,再没人拦着你带走顾嗟叹了。” 天涯客道:“袖卷山河顾嗟叹生来就属于江湖,又怎么会跟我走呢?” 顾嗟叹闻言大笑:“兄台若有喝不完的酒,在下自当跟随。” 天涯客冷硬的扯出一丝笑意:“在下奉命来救顾兄,又怎会带酒?” 顾嗟叹道:“啊哈,那我还是留在这里吧,这里的酒足够我喝一年了。” 关关噗嗤笑出了声:“你若不怕死便放开了喝。这酒中可是有剧毒的。” 顾嗟叹皱眉:“没有酒才真真是难熬。” 说着抄起桌上的酒壶就是一顿猛灌,关关拦都拦不住,天涯客当即变了脸色。 司空婪也看呆了。如此要酒不要命的人他还是第一次见。 关关急得不行,一巴掌拍在顾嗟叹肩膀上:“傻子!真的会死的!” “不必担心,所有酒里的毒我都已偷偷解了。” 这温柔如水的声音。除了易如水还有谁呢? 易如水已经走了进来。紫纱衣袍翩翩微晃,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朦胧的美感。 顾嗟叹只顾喝酒。可酒壶中那还有酒呢? 易如水看着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眼神迷离恍惚。 关关却是瞥了一眼地上的司空妄,暗忖道:“哈哈哈,千金可不一定是大小姐呢。” 正文 第七十九章 月影残风(1) ——剑破血月无人应,箫起残风破晓时。 1. 深秋。 有风,不大。 清清凉凉的微风吹得陈五爷的酒意也淡了不少。 他才从城外大哥家回来,而且还带回来一壶自家酿的米酒。 米酒的味道又香又醇。 陈五爷又忍不住轻轻抿了一小口。只有一小口。这么香醇的美酒,一下就喝一大口简直是暴殄天物。 他一向是嗜酒如命的。而且吝啬的要命,一小杯的酒水,别人一口就没了,他却可以喝上一天。因为他一次只抿一点点。 夜已深了。 蒙蒙雾气已然升起。 陈五爷眯起眼睛,看到了高耸的城墙,脚步不禁快了些许。 他累极了。他实在想赶快回到家躺在炕上好好睡一觉。 小路两旁是枫树。 惨白色的月光透过弥漫的雾气,撒在血红的枫叶上。惊艳而诡异。 陈五爷心头不禁一凉。额头已渗出一层冷汗。雾气笼罩下的城门好像很近,却又好像很远。远到他怎么走都走不到。 他好像一直都在原地踏步。他好像被瞬间固定在同一个地方。 枫叶在风中飞旋。 忽而。一阵悠扬而诡异的箫声在枫林深处传来。断断续续,飘飘荡荡。 陈五爷心里发毛。 他的眼前突然闪过一角鲜红。 眨眼又是雾茫茫一片。 他扭过头望向枫林深处探寻箫声的来源,箫声却断了。四周顿时一片死寂。 陈五爷不得不怕。 因为枫林深处便是埋葬先人的地方。更何况,沈家大小姐沈从昭今日方才下葬,还未烧的干净的纸钱还在风中随着枫叶飘荡。飘到陈五爷的眉间,拂过他紧皱的眉头。 然后他看到了一张脸。 沈从昭的脸。 惨白的脸色仿佛融入月光。 双目无神紧紧盯着陈五爷的眼睛。 她的唇红的骇人,仿佛涂血。 就像她的衣服,鲜红。 她好像说话了,却又好像从未开口。 陈五爷好像看到了她拿出了一把剑,却又好像从未见过她。 陈五爷已经晕了过去。 他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好像困得要命,他不得不闭上眼睛睡了,睡得很沉,再醒的时候,已是正午。 陈五爷感觉自己的头疼的要命。就像宿醉的感觉。可他喝酒并不多,也并没有醉。 他晃晃悠悠的站起身,腿上的肌肉不住颤抖。他简直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他试着往前迈了一步。 然后。他看到了一具尸体。无头尸体。 鲜血已漫过他的鞋底。 陈五爷的脸登时变得煞白。他的心脏疯狂跳动,身上每一根神经仿佛也不停使唤了。他的大脑已麻木,他来不及思考,也根本想不起去思考。他发疯似的跑回家,掀开被子窝进去。 封闭的空间好像能让他平静。 陈五爷攥紧被角,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陈五爷的媳妇儿卢氏这才瞧见他,一把掀开被子,怒道:“你咋这才回来?害我一晚上睡不安生。” 陈五爷稳了稳心神,恨不得从炕上跳下来:“你不知道啊,我见鬼了!” 2. 卢氏脸色也变了:“见鬼?什么鬼?” 陈五爷摸了摸自己通红的大酒槽鼻子道:“沈家小姐沈从昭啊!” 卢氏眉头紧皱道:“咱家和沈家没仇没怨。她咋找上你了?” 陈五爷道:“所以我才能活着回来啦。你不知道啊,”压低声音,凑到卢氏耳边,“我醒过来的时候,旁边多了个死人啊,没有脑袋的那种啊。” 卢氏惊呼一声:“真,真的?” 陈五爷撇了撇嘴:“那能有假!我敢保证,外面定然有人在讨论这事。” 卢氏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把拉住陈五爷的胳膊:“老头儿,你可知道我给沈小姐梳妆打扮准备入棺那天,看到了什么?我,我看到沈小姐没有头啊,脖子上的血管就那么直愣愣冒着。看起来,像是被人……杀了。而且,下葬那天,我亲耳听到,有箫声。回头看,就,就看到了穿红衣的沈小姐啊!” 卢氏一边说着,人已不住颤抖。 陈五爷越听脸色越难看:“你咋不早说!” 卢氏摆了摆手,撇了脸,显然不想再提这件事:“不吉利呀!” 陈五爷闭了嘴,背着手在屋子里踱步,良久,才道:“不行,这事儿必须告诉沈老爷。” 卢氏眉毛一竖:“你多这事儿做什么?” 陈五爷忙摆手。不顾卢氏阻拦,一路跑到了沈府,刚见沈老爷,便道:“沈老爷,不好了,小人昨晚见到了从昭小姐啊!” 沈老爷发已苍白,眼皮松弛,面无血色,听到自己女儿的名字,目中不禁泛起泪花。可鬼神一说,沈老爷向来不信,心中一惊过去,便是浓浓悲伤:“老陈说什么话,昭儿已经走了,我,我心里清楚的很。” 沈老爷说完叹了口气,转头对一旁的黑衣男子道:“秋末,你先去客房歇着吧,江南到此,舟车劳顿,想来也累了。” 散秋末先是点了点头,看着沈老爷悲怆的神色,不禁蹙眉,犹豫道:“沈叔叔,小侄开始也听到了一些东西。” 沈老爷眸子一亮,随即黯然:“没来由的东西不听也罢。” 散秋末沉默片刻,又道:“小侄今日在城外看到了一具无头尸体。” 陈五爷闻言连连点头:“正是正是。小人昨夜也清清楚楚瞧见了沈小姐,还听到了一阵箫声。” 散秋末打量着沈老爷的脸色,缓声道:“小侄也略有耳闻,沈小姐突然去世似乎……” “另有隐情”四字散秋末已然咽进肚子里。他这个人,一向懂得察言观色。沈老爷眉眼一垂,他就知道不必再说下去。 沈老爷绝望的闭上了眼睛:“秋末说的不错。昭儿她,是被人杀得,那个人,带走了她的头颅。” 陈五爷轻声道:“所以沈小姐为了报仇才不愿离去……” 散秋末注视着沈老爷的脸,忽然道:“却不知那箫声……” 沈老爷道:“昭儿生前最爱吹箫。” 散秋末点头,不再言语。 3. 夜。 子时未到。明月高悬。 城外的月光白的像雪,朦胧的像雾。 风,淡淡的,凉凉的,吹破雾气,吹不散月光。 枫叶在风中奏起瑟瑟的曲子,显得凄凉而忧伤。 散秋末踏着飘落的鲜红的枫叶,已然来到沈从昭的坟前。 惨白色的纸钱随着风飞起,仿佛直上云霄,却又翩然落下,落在散秋末的脚边,混杂着鲜红的枫叶,再起飞旋,像极了白色的蝴蝶,翩翩起舞,迈着死亡的步伐。 子时。 已是子时。 月不知何时躲进了云层。 凄凄惨惨的箫声响起,悠悠然然,飘飘忽忽,像梦,像现实,像梦里的现实。 散秋末不怕,他简直一点都不觉得心慌。 他就那么现在沈从昭的坟前,看着那隆起的土包,看着土后忽然飞起的一抹红艳。 红的像极了深秋的枫叶。 乌黑的发丝在黑暗中凌乱。 风大了,纸钱发疯似的扑向红衣,扑向凌乱的发。 红衣女子在吹箫。 惨白的骨箫在黑夜里响起催命的魔音。 曲子诡秘刺耳,远远听来仿佛鬼泣。 发丝遮住了她的眼睛,却露出了一张血红色的唇。涂血似的唇仿佛已滴下了血,鲜红的血。 散秋末的确有些慌了。他分不清眼前的红衣女是人还是鬼。但他没有走,他还没有答案。 他站在坟前,好像瞬间变成了石头。但这石头突然动了,他不得不动。 红衣女已然出手,手中不再是骨箫,而是一把银光闪闪的铁扇。这扇子和普通折扇仿佛没有什么不同,可她的扇却是钢铁制成的,扇骨就像一根又一根的短剑,被钢环连起,构成一柄很美的折扇。 折扇一下,又一下扫过散秋末的喉咙,他好像已感受到了刺骨的寒凉。 飞起的红衣变得模糊不堪,一把扇子来无影去无踪,散秋末看不清她在哪里,他追不上,也躲不开。 然后。红衣忽然落在了坟前。背对着散秋末。 她在笑,笑声甜美。 可在这没有月光,只有黑暗的子时,却一点也不觉得她笑的好听了。 “你功夫还可以,不过比起我,差远了。” 她的声音又苏又软,甜的让人只觉心头发麻。 散秋末看着她的背影:“姑娘尊姓大名?” 那人笑道:“我姓沈。” 散秋末一惊。难不成自己真的见鬼了?真的见到了沈从昭沈小姐? 那个人总算转过了身。 只见她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眼尾轻轻飞起,带着些许妩媚,额前一缕碎发,遮住半张惊艳的脸庞。乌黑的长发被红绳束起,红衣贴身,腰带乌黑。 她轻轻摇着手中的折扇,潇潇洒洒的走到散秋末身边,歪着头,唇角一勾,笑道:“你看我是谁?” 这张脸的的确确是沈从昭。简直一模一样。可这个人又偏偏不像沈从昭。 沈从昭是名门闺秀,武功自是不高,可这个红衣女竟连散秋末也无法招架,再者,沈从昭自幼习得礼仪,一直是淑女模样,但眼前这个人却像极了市井之中的流氓混混,浪荡公子,若她不是女人,散秋末定然会以为她是那家的公子爷了。 散秋末整个人都似怔住了。 红衣女瞅着他,笑道:“你可认识谢音?” 红影忽闪,眼前赫然已没了人影。 散秋末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眼前除了沈从昭的坟墓,的的确确是连个人影都没了。 若不是红衣女轻功高超,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了,散秋末真的见鬼了。但是谢音又是谁呢? 正文 第八十章 月影残风(2) 1. 谢音是谁? 这城中不认识谢音的只怕少的可怜。 虽说谢音而今不过束发之年,却已是这一带臭名昭著的小魔头。 听说谢音喜怒无常,蛮不讲理,曾因为别人不小心撞了他一下,便用串冰糖葫芦的签子戳瞎了那人的眼睛。 正午。 深秋的午后总是令人感到舒适的。轻轻凉凉的微风,带来瓜果的清香。 街道熙熙攘攘。 嘈杂的叫卖声为这城中增添了生机。 可沈府却是个例外。 风到这里仿佛变得冷了。零落的枯叶在地上翻滚着,金黄的,像极了沙的颜色。 凄凉,萧索。 正堂的大门敞开着。 沈老爷眯起浑浊的眸子,若有所思的瞅着随风而起的落叶。看着它们无奈的挣扎着,然后被风带出高高的墙,不知所踪。 它们是无根的。只能随波逐流。只能跟着风的方向。 即便不舍,也无可奈何。 沈老爷突然叹息道:“昭儿总说落叶像极了无根的浪子,随着风来,随着风走。” 散秋末拾起地上的枯叶,用手指轻轻一捻,粉碎。碎末沙尘似的飘落,落在地上和灰尘融为一体。 散秋末抬头眺望:“浪子岂非比落叶自由的多。” 沈老爷不说话。 散秋末继续道:“浪子流浪的方向在心中。落叶的方向却连它自己都不清楚。” 他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它只能跟随风的脚步,风停了,它就落了,等待下一次风的来临。它的前方也许是深水池塘,也许是高山浮云。仿佛永远都是未知的。” 沈老爷默默点了点头。 散秋末回头看沈老爷:“如果落叶也有思想,它的一生岂非都是在彷徨而孤独中度过的。” 沈老爷扶额道:“也许是吧。可昭儿生前却偏偏想做一片落叶,她说,那样她就可以去到很多地方。” 散秋末沉默了。 他懂得别人眼中大家闺秀的寂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的生活也是枯燥无味的。但他没有办法改变。 因为这就是世俗,是现实的社会。 散秋末抿了抿唇,长吸一口气道:“不知沈小姐可认识一个叫谢音的人?” 沈老爷一听谢音二字,当即连连摆手:“绝不可能,昭儿是沈家的大小姐,怎么可能会认识那样的人。” 怎样的人呢? 散秋末从未见过谢音,自然也绝不会轻易下结论。他一向是个只相信自己的人。因为他坚信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而自己的看法对于自己而言才会是正确的。 毕竟只有自己最懂自己,至少他是这样想的。 他现在只需要找到谢音,他必须找到他。 街市上的人很多。 大多都是挎着竹篮买菜的妇女。还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拉着自家小孙子的手在买糖葫芦。 散秋末漫无目的的挤在人群里,左看看,右看看。 突然他头顶传来一声口哨声,清脆响亮。 他寻声望去,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随意坐在房檐上,手里举着糖葫芦,笑眯眯的看着他。 2. 少年的眼睛很漂亮,眼窝微陷,带着一丝异域之美。睫毛又浓又密,显得眼睛更大,更亮。 他的衣服是乌黑的,头发编成了好多小辫子,头顶系着一条鲜红色的纱带,额前的碎发已遮住了半张脸。 他舔了一口糖葫芦,笑嘻嘻的朝散秋末喊道:“喂,你在找人吗?” 散秋末答道:“我在找一个叫谢音的人,你认识他吗?” 少年眼珠子一转:“谢音?城里没人叫这个。” 散秋末笑道:“你怎么知道城里没有人叫谢音?” 少年嘟起嘴巴,说道:“我说没有就没有。” 散秋末忍不住笑出了声:“虽然你说没有,但我知道一定有谢音这个人。” 少年一口吞下糖葫芦上的最后一个山楂,一边嚼一边说道:“为什么?” 散秋末道:“因为我已见到他了。” 少年道:“他在哪里?” 散秋末微笑:“他在房上。” 少年惊讶的瞪大眼睛:“他在房上做什么?” 散秋末飞身掠上房檐,笑道:“他在房上说城里没有人叫谢音。” 少年再次嘟起嘴:“你骗人。” 散秋末道:“我骗你什么?” 少年道:“如果他在房上我怎么没看见?” 散秋末大笑:“因为自己总是看不见自己的。” 少年也笑了,脸颊的酒窝深深的,很可爱:“你真有趣。” 散秋末道:“谢音也很有趣。” 少年的笑意淡了,他摇摇头道:“谢音无趣。” 散秋末道:“为何?” 少年说道:“谢音是小魔头,他说一不二,让人往西,别人就不敢往东。” 散秋末道:“若是偏往东呢?” 少年道:“谢音就会杀了他。” 散秋末皱眉道:“为何?” 少年微微一笑:“因为他不乖哦。” 散秋末道:“谢音喜欢乖的人吗?” 少年想了想:“有时候喜欢,有时候不喜欢,因为谢音是个喜怒无常的小魔头。” 散秋末道:“那谢音乖不乖?” 少年微笑,笑容是那般天真可爱,可他的眼睛却轻轻眯了起来,看起来神秘些许:“音儿一直很乖哦。” 散秋末淡笑道:“至少他现在看起来很乖。” “不,”少年摇头,“他一直很乖呢。” “你怎么知道的呢?” 少年托着腮:“因为自己总是最了解自己的。” 自己也许看不见自己,但自己无疑是最了解自己的。 散秋末看着眼前粉雕玉琢的少年,若有所思道:“你果然是谢音。” 少年点点头,又摇摇头,叹息道:“音儿今天也很乖呢。至少承认了自己是谢音。” 3. “你认不认识沈从昭?” 散秋末问谢音这句话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到了附近的酒肆坐下。 谢音仰头灌了一口酒,皱眉道:“这酒真苦,比起糖葫芦来差远了。” 说着,身旁恰巧走过一买糖葫芦的青年,谢音随手一抓就从插满糖葫芦的稻草棒子上揪下一支来。 散秋末见谢音没回答,又问:“你可认识沈从昭?” 谢音点点头。 散秋末道:“你可听说了沈从昭坟前闹鬼一事?” 谢音又点点头:“我正想去瞧瞧是谁在装神弄鬼。” 谢音一边说着,一边舔糖葫芦上的糖,然后嘎吱咬碎,含在嘴里,说话也显得含糊不清了:“听说一到子时便会有箫声。” 散秋末点头:“不错。我的确已在坟前见过一红衣女子,那模样像极了沈小姐,便是她叫我来找你的。” 那女子不过是问他认不认识谢音,散秋末此刻却变了原意。 谢音吃糖葫芦的动作也慢了些许,他手里捻着糖葫芦转圈,眼睛却瞅着桌上的酒碗:“她让你来找我的?” 散秋末再次点头:“的确如此。” 谢音“哦”了一声:“那我去就是了。” 散秋末眸光一闪,连忙问道:“何时?” 谢音道:“子时,当然是子时。” 散秋末微微蹙眉:“你真的会去?” 谢音眼睛一瞪,手猛的一拍桌子,身子轻巧的窜上凳子,猴子似的躲在上面,用手里的还剩半截冰糖葫芦的竹签指着散秋末,冷声道:“别不信我,否则我会让你死的很难看。” 散秋末苦笑:“不会的,音儿不是很乖吗?” 谢音眼珠子提溜一转:“音儿一直很乖。” 散秋末微笑道:“我只是在想我们要不要约定一个时间,毕竟我也要去。” 谢音闻言,随意一摆手:“不必。我这个人呢,说一不二,定然会去,只怕你到时候怕了,放我鸽子呢。那样就可惜了。” 散秋末不懂:“可惜了什么?” 谢音微笑,酒窝深陷:“可惜了,你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话未说完,人已掠上房檐。 乌黑的衣尾在风中飞起,像极了孤雁的翅膀。 谢音的背影未免也显得有些孤独。 散秋末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视野,忍不住笑出了声,什么小魔头,也不过是个孩子。 酒香醇厚。散秋末喝的不多。 他只喝了一点,因为他还有事要做。 喝酒误事他是知道的。更何况他酒量并不好,不是什么所谓的海量,也许一些女人都可以把他灌醉。 他不过是喜欢酒的滋味,苦涩,火辣,带着孤独的气息,蔓延心肺。 黄昏。 落日的光芒惊艳的要命,鲜红的晚霞仿佛已融入枫林的浪漫。 枫叶在余晖里翩翩起舞,红而金黄的影子仿佛水墨晕染。 散秋末已经来到沈从昭的坟前。 这里看起来再正常不过。 只是惨白色的纸钱难免显得有些惊悚。 可子时未到,箫声未起,又有什么可以恐惧的呢? 子时总是会来的。 时间绝不会停止。 月光已笼罩枫林的鲜红。 乳白色的雾气升起。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清香。 月光是惨白色的。融在雾气里,水一般的流动,不聚形体,飘飘荡荡,恍恍惚惚。 谢音还没有来。 子时还没有到。 时间好像变得很慢。 周围静寂的要命,就连风声仿佛也不见了。 月光黯然。 黑暗笼盖四周。 箫声已奏起。 曲声悠然。 正文 第八十一章 月影残风(3) 1. 子时已到。 谢音果然来的很准时。 箫声响起时,他便从树上跳了下来。 散秋末有些惊讶。他根本不知道谢音究竟是何时来的,又是什么时候跑到树上去的,更不知道,自己腰间的玉佩怎的就突然跑到了谢音的手上。 谢音笑着,将玉佩抛来抛去,明明看起来就要掉了,却又偏偏稳稳的落在他手里。玉佩好像在他手上生了根,怎么也掉不下去。 箫声更近了。 风也仿佛在随着着曲子低吟,呼呼,瑟瑟,枫叶摩擦,掉落,起舞。 墨色的影子在地上摇晃着,朦朦胧胧的雾气已湿了眉睫。 箫声突顿。 紧接着有连续响起一阵尖锐的哨声。乌鸦在黑暗中嘶声鸣叫,继而扑棱一声扑上枝头,黑乎乎的影,像极了黑夜里的恶魔。 红衣鲜红如血。 她来时枫叶也似失了颜色。 所有枫树已和她融为一体。 血一般。 落霞一般。 她微笑的站在坟墓一旁,捻起坟上飘落的纸钱,红唇一勾,缓声道:“又是子时了呢。” 谢音已经看呆了,眼睛瞪得老大:“昭,昭姐姐。” 红衣女微笑:“谢音。” 谢音结结巴巴道:“你,你是昭姐姐吗?” 红衣女摇摇头:“我不是她。” 却又点点头:“也是她。” 谢音目中已含泪,哽咽道:“你长得和她简直一模一样。” 散秋末皱眉道:“你是她,却又不是她?你到底是谁呢?” 红衣女淡笑:“在你们眼前,我不是她。” 散秋末又道:“在别人眼前呢?” 红衣女道:“我是她。” 散秋末道:“为什么?我不懂你的意思。一个人,难道能有两个身份?” 红衣女轻摇折扇:“一个人可以有两个名字,自然可以有两个身份。” 谢音偷偷擦了擦眼泪,脚尖一点,忽然窜上树梢,闷声道:“别人眼中你为何是她?” 红衣女又笑了,笑容妩媚而潇洒:“因为无知和做贼心虚。” 散秋末实在是听不懂了。 红衣女缓缓坐下,坐在坟墓上,靠着冰冷的墓碑,沉声道:“她是被杀的。” 谢音缩进黑暗的阴影:“略有耳闻。” 红衣女继续道:“她的尸体没有头。沈老爷觉着是招惹了不该惹的人,所以不敢公开。只能说是突发疾病,暴毙。” 散秋末忙道:“沈小姐是沈叔叔唯一的女儿,他,难道不想给她报仇?” 红衣女抬眸看他:“报仇?他一向胆小如鼠,怎么敢报仇。” 散秋末瞅着红衣女的脸庞:“那么姑娘你……你和沈从昭沈小姐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红衣女微微一笑:“沈老爷只有一个女儿,沈从昭却可以有一个妹妹。” 散秋末心下一惊:“你是沈小姐的妹妹?” 红衣女点点头:“我叫沈从暗。” 2. 散秋末彻底惊呆了。 沈从昭难道还有一个妹妹沈从暗? 沈从暗微笑道:“我知道你一定觉得难以置信,可这本就是事实,事实有时候往往都是令人难以置信的。” 谢音也从阴影中探出头来,眼睛红红的,仿佛刚才哭过:“你真是昭姐姐的妹妹?” 沈从暗点头:“当然。” 散秋末沉思片刻:“你这次来,难道是来为沈小姐报仇的?” 沈从暗点头:“我的确是来报仇的。” 散秋末道:“你已查到了害死沈小姐的凶手?” 沈从暗闻言,忍不住叹了口气,蹙眉道:“并没有。所以,”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只能在这里装神弄鬼,等那个人自己找上门来。” 散秋末道:“那个人真的会来?” 沈从暗道:“我不知道。但人在做天在看,做贼心虚,他迟早会漏出马脚的。” 散秋末不禁觉得有些可笑,城中人如此之多,更何况还有城外。江湖之大,想找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 但是他并没有说话。 沈从暗却已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缓声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江湖之中,人来人往如此之多,找一个杀人凶手几乎是大海捞针。” 散秋末沉默了。 有风,不大。 惨白色的月光自云层之后透过,丝丝缕缕的光芒迷蒙恍惚,雾气弥漫。 谢音突然道:“也许并不难。” 散秋末抬头望他。 谢音继续道:“这城中沈家仇敌并不多。更何况昭姐姐几乎不怎么出门,得罪的人更是少的可怜。” 沈从暗轻摇折扇:“不错。” 散秋末似乎也想通了:“所以只要将这些人一一排查,然后再紧紧盯住嫌疑最大的人的一举一动,总会水落石出?” 沈从暗点头,苦笑道:“这是个很笨的法子。” 散秋末道:“在没有任何头绪和线索的情况下,最笨的方法也许就是最有用的方法。” 散秋末话音刚落,远处竟传来一阵嘎吱,嘎吱声,很清脆,像极了有人踩在树叶上的声音。那声音在这静谧的黑夜中响起,显得枫林也仿佛空旷了。 沈从暗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整个人已躲进墓碑之后。 远处的确来了一个人,只是距离太远,沈从暗看不清他的模样。 只见那人穿了一身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布,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狭长发亮的狐狸似的眼睛。 谢音好像已经认出了他。 谢音瞪大眼睛,小声道:“看起来像是付洞箫手下的韩诉。” 那人已来的坟墓之前,轻轻掀下脸上的黑布沈从暗和藏在树后的散秋末已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他的脸。谢音说的不错,的的确确是付洞箫手下的韩诉。 付洞箫与沈家向来不和,世人皆知。如今付洞箫手下的韩诉却突然来到沈从昭沈小姐的坟前。 他断然不是来祭拜的。更何况哪有人会选择在半夜祭拜?而且还是子时过后,阴气最重之时? 韩诉打量了一下四周,确定四下无人,这才从怀中掏出一个用白纸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小东西,放在墓碑前面。 这惨白色的小东西竟仿佛和那些纸钱融为一体,不仔细看却是分辨不出的。 箫声响起。 悠扬的曲声带来诡秘的气氛。 韩诉只觉汗毛都立起来了, 但他不能怕。 因为他是“玉剑文士”付洞箫的得力助手。 骄傲。自豪,是他应该有的,恐惧不是。所以他绝对不能怕,一点都不能。 3. 韩诉已握紧拳头,狐狸似的眼睛紧紧瞅着墓碑上的名字,冷声道:“是谁在装神弄鬼!” 远处,风声呼啸。红衣鲜血般掠过,恍若飞撒的天边落霞。 箫声忽顿。 “何需装神?何需弄鬼?” 声音飘忽尖锐,断断续续。 一会儿似在耳畔,一会儿却已远在几丈开外。 月光好像也在动。 惨白色,映着忽然飞来的许许多多的纸钱。 这些纸钱方才还是没有的。 如今不知从哪里竟突然飞了出来。 韩诉额头已布满冷汗。 但他还是咬着牙,一动不动的站在墓碑前,狠狠说道:“是沈从昭吗?你有本事出来,躲在暗处算什么本事!” “我本已归暗,即便在你身边,你也是看不到的。” 红衣忽闪,飞过韩诉背后,在他耳边轻轻吹了一口冷气。韩诉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连忙回头,却发现背后根本什么都没有。 他的脸已苍白无血色,看起来竟比鬼还要可怕了。 “沈从昭!你出来!不然,不然我炸了你的坟!” 韩诉说着,竟从怀中掏出火石,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点起豆大的灯火,箫音又起,那豆大的灯火忽然开始疯狂摇曳,忽明忽暗,“呲”的一声就彻底熄了。 白色的轻烟飘起,融入白茫茫的雾气。 韩诉扑腾瘫坐在地,拿出火石再次点燃,这次没有丝毫犹豫,一下子就扔进墓碑前的纸钱里,纸钱顿时燃烧,里面那被白纸包裹的东西迸发出闪亮的火星。 那里面竟然是火药! 韩诉连滚带爬的往枫林外面跑,身后的火药已燃起,火星愈来愈大,最后砰的一声巨响,整个枫林几乎毁于一旦。 沈从昭坟墓上的土已炸的飞起。 沈从暗从烟尘中走出来,咳嗽几声,说道:“付洞箫这家伙竟想出如此下作的方法。” 散秋末从远处飞掠而来,皱了皱眉,说道:“明日若是沈叔叔在这里燃烧纸钱,岂非……” 沈从暗冷笑:“岂非早已炸的死无全尸。” 散秋末道:“果然是下作。” 谢音环胸而立:“那付洞箫人前看起来人模狗样的,背地里竟是做这些下流勾当。” 沈从暗点头,冷声道:“人最擅长的岂非就是伪装?谦谦君子,狰狞禽兽,一个在外,一个在里,一个完美的皮囊,一个恶毒的心肠。世上很多人本就是这样的。” 散秋末道:“伪装本是为了保护自己,可现在人们已经很灵活的运用了这个技能。” 谢音伸了个懒腰,道:“我就不喜欢伪装这个玩意儿,累死个人。” 散秋末沉默片刻道:“也许这就是你成为别人眼中小魔头的原因。” 谢音微笑,酒窝深陷:“难道不会伪装就是小魔头?” 散秋末也笑了,苦笑:“因为你没有把人性的本恶藏在心底,隐瞒世人。” 正文 第八十二章 月影残风(4) 1. 十年前。 《赤壁赋》里写道“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江湖中的付洞箫和贺倚歌却是天生的冤家。 付洞箫好剑,贺倚歌精于剑;付洞箫人称“玉剑文士”,贺倚歌自号“短打武生”;付洞箫名震江南,贺倚歌独秀塞北。 江湖人也很喜欢将他二人凑在一起,似乎恨不得他俩可以立刻打上一架。久而久之,两个人也成了冤家对头。 这对冤家却是奇怪的很,两个人根本没见过面,甚至连对方长什么模样,是男是女都不清楚,但却一直在暗中较劲,两个人互相看不惯。 也许是两个人都太优秀,所以容不下另一个和自己同样优秀的人,只有对方死了,活下来的那个才可以释然心中那口气。 那口气说不清来由,却偏偏又存在,也许那就是人的本性在作祟,好强,善妒,只有自己才可以成为最强的那个人。 所以付洞箫一直都在等,等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好让自己的名气彻底压过贺倚歌那个家伙。 他相信这个机会不久就要来了,他必须把握住,否则他恐怕会后悔一辈子。 这个机会果然来的很快,不仅来的快,而且还很近。 江南沈家,沈老太爷去世了。 如果是因病去世的话自然不是什么震动江湖的大事,毕竟沈老太爷已经整整七十岁了。 可前些日子付洞箫在沈老太爷的七十大寿上还见过他——白发苍苍,双目有神,身体看起来就康健的很。当时付洞箫还在感慨沈老太爷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谁知才过了不到一个月,沈老太爷就去世了。 沈老太爷当然不是病死的,每个人都不相信。 因为城中已然传开了,沈老太爷是被人杀得,不仅如此,那个人还砍断了沈老太爷的头颅和四肢,又用线和身子拴在一起,挂在沈老太爷书房外的树上,远远望去像极了牵线木偶。 没人愿意管这件事,甚至连官府都不想管。现场留下的证据除了一把刀,一无所有。但付洞箫不得不管,因为他想出名,出大名。他还很年轻。 沈府的大门是敞开的。沈老爷正站在门外迎接他的客人。 客人是走来的,脚步很轻,很稳健。 付洞箫穿着一袭乳白色的长衫,头发梳的整整齐齐,一双眼睛,细长而上扬,像极了柳叶,眸光清澈精明。 他走到沈老爷面前,优雅的作了一揖:“鄙人付洞箫。” 沈老爷连忙回礼:“付大侠!您可算是来了!沈某已等候多时了。快,快请进,此时此刻,也只有付大侠和贺公子肯帮我们沈家了。” 付洞箫眸光一闪:“贺公子?” 沈老爷一边引路,一边说道:“正是那‘短打武生’贺倚歌。” 付洞箫脸色阴沉,脚下步伐也慢了些许。 沈老爷回首道:“付大侠与贺公子听闻家父遭遇不测,前来追查真凶,我沈家实在是感激不尽啊!” 说着竟向付洞箫行了个大礼:“此等大恩,恕我沈家无以为报!” 付洞箫象征性的虚扶一把,心不在焉的看着回廊上的人影,轻声道:“不必多谢。” 2.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贺倚歌,付洞箫实在不能相信,“短打武生”竟然是个女子。 贺倚歌就站在回廊之上。 红色劲装,干净利落,鲜亮潇洒。 她瞅着付洞箫走过来,唇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付洞箫觉得那是讽刺和轻蔑。 但他不得不摆出一副好脸色,至少在旁人眼里看起来好看一点,他是有礼貌的,有风度的,因为他在笑,如果忽略他说的话的话,他实在是一个君子。 付洞箫作揖,微笑道:“原来大名鼎鼎的‘短打武生’贺倚歌贺公子,竟是个小丫头片子。真是大跌眼镜。” 贺倚歌依然在笑,目光却已冰冷:“有礼了。在下远在塞北,早已听腻了付大侠的英雄事迹,本以为是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没想到却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小白脸儿,实在是惭愧了,在下竟是猜错了。” 沈老爷在一旁听着只觉尴尬,刚想说话,却被付洞箫一口打断。 只见付洞箫笑道:“听闻贺公子剑法迅疾,一剑竟有万剑之势,如若有机会,在下倒真想会一会公子你的万剑穿心。” 贺倚歌轻捋额前碎发,发梢随意缠绕在指尖:“好说好说,”说着走到付洞箫身旁,拍了拍付洞箫的肩,压低声音道,“只要付大侠能活到那个时候,自然可以见识到万剑穿心。穿心之后再有什么,在下也不清楚了,到时候只看阁下的运气了。” 付洞箫冷笑不语。 贺倚歌却已笑出了声,笑声清脆如银铃,如若不是她背后那柄长剑如此显眼,只怕还要误以为她是那家的大小姐。 美貌又不俗气,虽是女子,却又一点儿都不柔弱。 沈老爷看着贺倚歌的背影,不禁如是感慨,他也有一个女儿,他希望他的女儿能够和贺倚歌一样英气十足,潇洒俊秀。 但他也是知道的,世界上绝不会有两片一模一样的枫叶,更何况人呢? 人不是枫叶。人有自己的思想,让她做自己喜欢的样子岂非更好? 沈老爷无奈的笑了笑,摇了摇头拉回思绪:“付大侠,家父的尸体还在书房的树上,为了追查真凶,沈家谁都不敢妄动家父的尸体。” 付洞箫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忽然道:“贺倚歌刚刚去看过了?” 沈老爷点头:“不错。” 付洞箫暗自皱了皱眉:“她可看出了什么?” 沈老爷摇头:“沈某也不清楚,贺公子方才似乎什么都没说,想来并未有所发现。” 付洞箫冷笑:“呵。不见得。有我在这里,她又会说什么呢?防我还来不及呢。” 沈老爷垂眸不语。 付洞箫长舒一口气:“还请沈老爷带在下去书房一看。” 沈老爷抬眸,引路道:“付大侠这边请。” 3. 出人意料的是贺倚歌赫然在书房里。 她坐在沈老太爷生前坐着的书桌前,捧着沈老太爷生前看过的最后一本书正看的津津有味,连沈老爷他们来了,都懒得起来,只随意指了指桌前的空凳子道:“你二人不防先坐在那里,待我看完这本书,再说别的。” 沈老爷虽然心里觉得贺倚歌有些无礼,但还是很听话的坐下了,毕竟贺倚歌是远方客人,不便计较。 付洞箫脸都气白了,他咬牙道:“贺公子岂非太过无礼了!这里可是沈家!” 贺倚歌看着书,无所谓的点点头:“我知道。” 付洞箫道:“你既知道,就该从主位上站起来,让沈老爷坐上去。” 贺倚歌又点点头:“我不光知道这里是沈家,我还知道一件事。” 付洞箫道:“什么事?” 贺倚歌道:“我还知道你是付洞箫。” 付洞箫竟被气笑了:“难不成我还是贺倚歌吗?” 贺倚歌笑着眨了眨眼睛:“你是贺倚歌那我就是谁了?我不过是在说,你是付洞箫,而不是沈家的家奴,沈老爷都还没说话,你嚷嚷个什么劲儿?” 付洞箫怒道:“我不过是在说事实!” 贺倚歌冷哼道:“事实就是我坐在这里,沈老爷并不反对,而你说的又是哪门子事实?” 付洞箫彻底哑然。他心中就算有无数的火气,也不知该如何迸发出来了,他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这件事就是,男人千万不要和女人吵架,因为你总是吵不过她们的,她们的歪理简直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沈老爷只能在一边干瞪眼。 贺倚歌翻完了半本书,这才伸了伸懒腰,眼睛不自觉瞥向书桌旁轻掩的窗户。 窗户外面是沈府的后花园。 透过窗户的缝隙,贺倚歌看到了一颗树。一颗枫树。枫树的叶子红的像极了天边的晚霞,鲜艳极了。 贺倚歌笑道:“那棵树简直漂亮极了。” 付洞箫冷眼瞅着她:“一棵树而已。” 贺倚歌摇摇头,继续道:“树和人一样,人若穿那么鲜艳美丽的衣服,也一定会漂亮的。” 沈老爷点头:“不错,就像付大侠在寿宴上穿的那件红色缀金线的衣服,远远望去比那枫树还要鲜艳,还要漂亮。” 付洞箫道:“穿衣服也要分场合的,就像寿宴,一定要穿的鲜艳一些才显得喜庆。” 他看着贺倚歌的红衣,冷声说道,“红色,是喜庆的象征。” 贺倚歌闻言,掩唇笑道:“红色是喜庆的象征?那鲜血也是红色的,难道杀人是喜庆的?还是说,对于付大侠而言,杀人是喜庆的?” 付洞箫沉声道:“我不过是在说一般情况。” 贺倚歌了然的点点头:“那付大侠也该说明白才是。害得我差点误以为付大侠您是个杀人狂魔,以杀人为乐。” 付洞箫语气愈发冰冷:“贺公子想象力真是丰富。” 贺倚歌大笑:“多谢夸奖!在下想象力一向是丰富的很。比如,在下方才就在想,如果当时沈老爷在书房看书,而窗外树上恰巧藏着一个人会怎么样?” 正文 第八十三章 月影残风(5) 1. 付洞箫瞥了一眼窗外的树,冷笑道:“寿宴上那么多人难道都是瞎子吗?” 贺倚歌微笑道:“难道付大侠闲的没事会盯着树上去看有没有人吗?人的眼睛总是会偶尔忽略一些他们认为绝不可能出现的东西的。更何况寿宴上的人们都忙着吃喝玩乐,哪有时间去看树?” 付洞箫微微蹙了蹙眉:“沈老太爷难道也看不见?更何况,寿宴那天我还在这书房里与沈老太爷相谈甚欢,不仅如此,在下清清楚楚记得,当时我还特意望了那树一眼,和沈老太爷说了一句,窗外那棵树长得真是茂盛。” 沈老爷一旁默默点了点头,沉声道:“不错,的确如此,当时沈某就在书房外面为付大侠备茶。” 贺倚歌也皱起了眉头,摸着下巴,缓声道:“这就奇怪了,付大侠难道是最后见过沈老太爷的人吗?在下记得,寿宴晚上,沈老太爷就……” 付洞箫语气骤冷:“贺公子是在怀疑在下吗?” 贺倚歌连连摆手,笑道:“在下怎么敢怀疑付大侠呢,付大侠身负盛名,想来也不会做如此阴险下作之事。” 付洞箫已狠狠握住悬在腰畔的剑柄,额上青筋暴起。 沈老爷见状连忙走上前,解释道:“寿宴结束后,付大侠便离开沈府了,正是沈某亲自将付大侠送到门外的。” 贺倚歌沉吟片刻:“送到门外之后呢?” 沈老爷似乎有点摸不着头脑了:“自然是回付大侠自己家了。” 贺倚歌继续说道:“沈老爷难道也亲眼看着付大侠进了家门?” “这……”沈老爷登时语噎,付洞箫出了沈府后又去了哪里,他又怎么会知道呢?想到这里,以及那件红如枫叶的衣袍,他突然也觉得付洞箫有着莫大的嫌疑。可是理由呢?难道付洞箫会无缘无故杀人吗? 他不敢肯定,也不敢直视付洞箫的眼睛。他的手心已湿润,垂着眸子盯着自己的脚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付洞箫的脸色阴沉的可怕:“理由呢?我杀沈老太爷的理由是什么?你又凭什么怀疑我?” “嗯……”贺倚歌想了想,说道,“也许你的理由只是为了出名罢了,做一桩悬案,然后自己破了它,当然,这个破也不是真的破,因为你不是傻子,当然不会把自己供出去。” 付洞箫闻言冷笑:“呵。我既然不是傻子,又怎么会单独与沈老太爷谈天说地呢?这不是给某些奸人留下犯罪把柄吗?” 贺倚歌摇了摇头:“非也。至死地而后生,也许这就是你的高明之处。你把嫌疑全部引到自己身上,包括那件枫叶红的衣袍,然后又来查探这件事情,自然不会再有人怀疑你是凶手。” 付洞箫眯起眼睛:“哦?” 贺倚歌继续道:“凶手绝不会查出自己才是凶手的身份,所以你需要一个替罪羊,我猜,这个替罪羊大概就是我了” 付洞箫道:“你和沈家并无仇怨,即便说凶手是你,别人又怎么会信?” 贺倚歌笑道:“你和沈家本也无仇怨,不也是为了名气这个东西下了狠手吗?” 付洞箫大笑,笑声冰冷:“可笑,真是可笑,你有证据吗?就在这里污蔑于我。” 贺倚歌也笑了,笑的很轻松:“你要的证据就在那树上。” 付洞箫脸色霎时苍白,笑容也已有些勉强:“什么?” 贺倚歌站起身,推开窗子,看着树上挂起的沈老太爷的尸体,缓声道:“牵线木偶,这种凶杀案的确悬的要命,若不出意外,你也许真的能够名震江湖。” 付洞箫道:“什么意外?” 贺倚歌指了指那棵树:“你那日走的匆忙,正巧留了血手印在那树干之上,而且你的手总是和别人不同的,食指长于中指,我见你第一面时便已了然了。” 付洞箫双唇颤抖的瞥了一眼那棵树,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大笑道:“哈哈哈,你莫想唬我,那日我可是带了……” 声音戛然而止,沈老爷冰冷仇怨的目光已在他身上打转。 他挺直了腰板,咬牙切齿道:“卑鄙小人!” 说罢,脚尖一点,直冲窗外,飞掠而去。 2. 天边已显鱼肚白。 散秋末才醒过来。头脑昏沉,仿佛要炸了。 他醒来之时,人正躺在沈府的客房之中。 这是沈老爷给他安排的那间客房。 他清清楚楚的记得。 但他也记得他醒来之前断然没有回沈府。 他的头很疼,似乎被什么打了一下,脑子里一下全变成了浆糊,转也转不动,什么也想不出来。 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沈府的。 散秋末从床上下来,用手按了按太阳穴,这才踱步到客房外面。 这里的确是沈府无疑,但里面的下人他却一个人都不认识了。 那些人来来往往,好像也看不见他,有个人竟然径直从他身体里穿了过去。 散秋末彻底愣住了。 难道这是在梦里吗? 可是这里简直真实的可怕。 散秋末忍不住拧了自己一下。 很疼。 所以绝不可能是梦。 他在院子里转。 他看到了好多他不曾见过的人。 准确来说,这里的人他一个都没见过。 也许这根本不是人。 人又怎么可以穿过他的身体呢? 他自己是实实在在的,他可以摸到自己,也可以拧到自己。他的胳膊几乎都要被自己拧红了。 他醒不过来,根本不是梦的梦又怎么梦醒过来呢? 他来到书房。 书房前面有一颗枫树。 枫树的叶子红的好似染血。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人,一个死人。 那个人是个七八十岁的老人。 须白的胡须上粘着红黑色的血渍。 头和四肢被人砍下来,又用绳子和身子拴在一起,抬头一样,竟像极了“牵线木偶”! 这赫然是沈老太爷的尸体! 他早已听说过关于沈老太爷去世的事情, 可那件事情已过去了整整十年,沈老太爷也早已入土为安,而此时又怎会在沈府见到他的尸体呢?而且看起来竟像才死去不久。 3. 散秋末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他从未见过如此惊悚之事,像梦而又不是梦。 他好像突然穿越回了十年前。也许他真的穿越到了十年前。但是世上哪有这样离谱的事? 散秋末不相信,也不敢相信。 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是脚步声,还有,长剑回鞘的声音。 沈府突然就空旷了起来。 院子里走动的人也忽然凭空消失了。 回鞘的声音冰冷而无情。 剑,本就是无情的。 继而,散秋末就看到付洞箫。 付洞箫从书房里面走出来,手上拿着一柄长剑。 他好像看到了散秋末。 他很惊讶,也很恐慌,却还要强装镇定。 付洞箫冷声道:“你是谁?” 散秋末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想了想,只能实话实说:“说实话,晚辈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您的问题。” 付洞箫皱了皱眉。 散秋末继续道:“晚辈只知道这里是沈府,可这里的模样,晚辈却陌生的很,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很多年前。” 付洞箫眉头皱的更紧:“很多年前?” 散秋末点头:“不错。” 付洞箫道:“你难道是来自很多年后的人?” 散秋末点点头,又忍不住摇摇头:“也许是,也许不是。” 付洞箫冷笑:“好一个也许是,也许不是。” 散秋末打量着付洞箫的神情,并未开口。 付洞箫又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散秋末点头:“前辈正是大名鼎鼎的‘玉剑文士’付洞箫。” 听到大名鼎鼎四字,付洞箫忍不住笑出了声,眼睛也微微眯了起来:“你这人聪明的很。” 散秋末不开口。 付洞箫语气冰冷:“只可惜聪明的人,却会说话,你说该怎么办呢?” 散秋末沉默片刻,说道:“前辈打算怎么办呢?” 付洞箫道:“你很聪明,你大概知道,只有一种人才不会泄露秘密。” 散秋末蹙眉:“死人?” 付洞箫点头:“不错,你的确很聪明。只可惜聪明人往往都是活不长的。” 散秋末道:“晚辈并不聪明,相反还很愚钝,晚辈并不知道什么秘密。” 付洞箫微笑道:“你看到的一切都是秘密。” 话声未落,剑已出手。 剑光飞起,恍若长虹贯日,惊艳绝情。 剑剑如雨,雪白满天,寒星飞起,电闪雷鸣。 风声擦过散秋末的耳畔,剑气冰冷已破眉睫。 他已感受到了付洞箫摄人的杀气。 付洞箫的一柄剑似乎已在瞬间分裂成了千把剑,万把剑。散秋末只觉自己周身竟有千柄万柄的剑影。每一剑都刺向他的要害。 每一剑仿佛都是虚的,每一剑仿佛都是实的。 虚中有实,实中有虚。 每一剑都是杀招。 散秋末不得不出手。 倒闻一声剑吟,长剑出鞘,飞龙回旋,漫卷满天剑光剑影。 天地肃杀。 寒风忽起。 卷起枫叶,飞旋半空。 空旷凄凉的沈府,似乎瞬间变成了一个阴森的陵墓。 幽长的墓道弥漫着一种血腥的味道。 墓道两旁,石壁上的火把已燃起。 正文 第八十四章 月影残风(6) 1. 灯火的光芒是微黯的。 墓道,幽长,空寂。 散秋末一直走,好像走了很久。 眼前的路仿佛是无尽的。 前方完全是灰蒙蒙的一片。 然后他看到了沈老太爷。 沈老太爷瞪着空洞的眼睛,怔怔的瞅着他。被绳子栓起来的胳膊晃出一个很奇怪的弧度,看起来是在让他过去。 散秋末心底发毛,但又不得不走上前探个究竟。 一个迷,不去接触,不去探究,永远不会被揭开谜底,而在解开谜底之前,可能也会有无数人去铺路,而铺路的代价却是不同的。 最严重的代价,莫过于死。 没有比死更可怕的代价。 至少在散秋末看来是这样的。 他不想去做铺路的人。但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解开谜底的人。他想试一试,只有尝试才可以得到答案。 一步。 沈老太爷还在看着他。胳膊向下垂着,微微晃动。看起来像极了无人操纵的木偶。 两步。 散秋末的衣服已被冷汗湿透。 五步。 沈老太爷的嘴角溢出了鲜血。 七步。 散秋末亲眼看着沈老太爷的两条胳膊从身子上掉了下来,连接的绳子竟突然断了。 沈老太爷还在仿佛看着他。 涣散的瞳孔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一步。 距离沈老太爷仅仅只还有一步之遥。 散秋末已经闻到了沈老太爷身体散发的尸臭味。那股味道让散秋末胃里翻腾,只想呕吐。但散秋末还是忍着。 沈老太爷的眼珠子好像转了转,很僵硬的往旁边一瞥,然后又转回来。他笑了,干瘪的皮肤挤出一道又一道皱纹,扬起的嘴角仿佛被皱纹挤到了一起。 溢出的血更多了,鲜红的涌出沈老太爷的嘴巴。可沈老太爷还在笑。 散秋末不想再去看沈老太爷那张骇人的笑脸。 他垂下头。 正巧看到了沈老太爷脖子上的绳。 他的头和身子是被这跟绳子连在一起的。 所以他的头是悬空的。 头颅以下是那根红色的绳子。 绳子连着他头颅上的骨头,又系在了身体上冒起的骨头上。 散秋末实在想逃。 他手已不住颤抖。 他拔出了他的剑。 他是剑客。 剑是他勇气的源头。 剑光如雪。 灯火愈来愈弱。 长剑出鞘,剑风忽起。 灯火随着风疯狂摇曳着,乍熄,漆黑一片。 散秋末的头脑也有些昏沉,他只觉他的剑都要拿不住了。每一根手指都是那么沉,那么无礼。他缓缓闭上眼睛。 他以为自己死定了。 以为自己会永远沉沦在这个真实的不能再真实的梦境里。 可是梦境终究是会醒的。 至少自己的意识认为自己醒了。 就像意识认为自己是活着的,那么就姑且认为自己是活着的,但究竟死人是活着的,还是所谓活人是活着的呢?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意识永远都是主观的。 客观大概只存在幻想之中。 因为人是有情感的。 2. 子时。 仍是子时。 散秋末还没有睁开眼睛,就听到了一阵悠扬的笛声。 然后他就听到了谢音的声音:“他好像醒了。” 笛声停了。 散秋末费力的睁开眼睛,看着眼前轻摇折扇的沈从暗,以及坐在自己身边的谢音。 谢音鼓着腮帮子,眼睛又大又亮,他看着散秋末醒过来,忍不住笑出了声:“嘿,你总算醒了。我还以为你睡死了呢。” 散秋末皱了皱眉:“我睡着了吗?” 谢音也学着他皱了皱眉:“难道你上树了吗?” 散秋末摇摇头,正色道:“我好像回到了沈府,而且还是十年前的沈府。” 散秋末已坐起来,靠在树干上。 沈从暗眸光一闪:“十年前的沈府?” 散秋末点点头:“不错。” 沈从暗沉声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散秋末沉吟片刻:“我看到了,沈老太爷的尸体。” 谢音沈从暗二人脸色大变,异口同声道:“沈老太爷?” 散秋末握紧剑柄:“不错。正是沈老太爷的尸体,被做成牵线木偶,挂在树上。” 沈从暗脸色苍白,急声道:“你还看到了什么?” 散秋末道:“我还看到了‘玉剑文士’付洞箫。” 谢音道:“他和沈老太爷有关系吗?” 散秋末道:“梦里,沈老太爷是死在他手里的。” 沈从暗狠狠咬了一口下唇,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忽然道:“你的梦也许不是梦。” 散秋末狐疑的看向她。 虽然他也觉得这个梦太过真实,竟和现实一样,可在他醒过来时,却已坚信这只是一个真实的梦境。不管是否真实的可怕,也只是个梦境。 因为他醒了过来。 沈从暗叹息道:“沈老太爷的确是死在付洞箫手上的。当年‘短打武生’贺倚歌早已给出了答案。” 谢音惊讶的张大了嘴巴:“这件事我怎么就没听说过?” 沈从暗闻言冷哼:“我早就说了,沈老爷胆小如鼠,怎么敢公然和付洞箫过不去。” 谢音不可思议的撇了撇嘴:“杀父之仇也可以忍下去?” 沈从暗冷笑:“当然可以。而且还可以忍十年。可惜啊,他忍了,付洞箫却不领情。” 散秋末蹙眉:“此言何意?” 沈从暗抿唇,转身看向被炸平的沈从昭的坟墓,良久才道:“也许我姐姐的死……” 散秋末站起身,走到沈从暗身旁,缓声道:“你怀疑付洞箫?” 沈从暗点点头:“我想去看看。” 散秋末道:“看什么?” 沈从暗缓缓合上折扇,一字字道:“玉剑文士,付洞箫。” 谢音道:“付洞箫岂非已去了塞外?” 沈从暗瞥了他一眼:“你难道亲眼看他去了塞外?” 谢音无奈的嘟起嘴巴,闷闷的哼了一声,才嘟嘟囔囔道:“累死我了,感觉自己被倒吊在树上一晚上一样。” 说着毫不顾忌形象的伸了个懒腰。 然后靠在树上,半眯着眼睛,慵懒的模样像极了一只大肥猫。可惜谢音并不肥,也只有脸上有点儿婴儿肥罢了。 散秋末看着他这模样,心底竟有些放松了,谢音虽是别人眼中的小魔头,但在他眼里,谢音也只是个孩子而已。一个不会伪装的孩子。 3. 没有伪装的人,毫无顾忌的将善恶展示,有伪装的人,将善恶掩饰。 付洞箫的伪装是成功的。 江湖中他是身负盛名的大侠,是正义的象征。但对于沈府而言,付洞箫是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 只要沈府还在,付洞箫还在,这个噩梦就不会结束。 沈老太爷的确是死在付洞箫手中的,沈老爷也的确胆小如鼠不敢复仇,但付洞箫并不是个粗心大意的人,相反,他的心太细,细的有些神经质。 他容不得沈府留在这个世上。 沈府,是他的隐患。 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 而他的秘密就是他面具下的恶。 沈老爷清清楚楚窥探到了他的恶。 所以他一定要让沈府变为废墟,里面的人最好全部变成死人。 但这件事并不好完成。 他在等。 等一个最合适的机会。 让沈府灭门的机会。 沈老爷好像也知道付洞箫的心思,所以他每时每刻都保持警惕,沈府上下,连个烧饭的厨子都换成了退隐江湖的武功高手。 所以付洞箫不敢妄动。 十年。 也不过暗中给沈府使绊,从未明目张胆出手。 一直到沈从昭去世。 谢音最喜欢躺在房檐上,仰面看着天空,最好再有一支糖葫芦,他最爱糖葫芦,尤其是山楂的,他喜欢那种酸酸甜甜的味道。 就像他的人生,虽然很酸,但也不乏甜美。 沈从昭就是他的甜。 即便沈从昭已经去世,但她带给谢音的回忆永远不会变质,永远都是甜美的。 但他这次没有看天空,也没有吃糖葫芦,他在看着不远处付洞箫的家。 ‘玉剑文士’付洞箫住的地方很普通,算不上简陋,也算不上奢华。 篱笆围起的小院里扑腾着几只大鹅。 鹅毛洁白如雪。 谢音觉得那几只大鹅简直可爱极了。 他一直在这里盯着。 盯了整整一天。 除了那几只鹅,他根本没看到付洞箫的影子。 谢音颓废的瘫坐在房上,自言自语道:“付洞箫肯定去塞外了,要不然怎么会整整一天都不出房门半步。” 散秋末突然出现在他背后:“也许我们应该去他家看看。” 谢音道:“偷偷去吗?” 散秋末摇头道:“我们不是贼,又何必偷偷去?” 谢音忍不住笑道:“我们和贼有什么区别吗?” 散秋末眺望着那间小房子:“至少我们不偷他东西。” 谢音咯咯笑着:“是是是,我们要偷的,是他的命。” 散秋末道:“命难道不是东西?” 谢音眼珠子一转道:“他的命自然不是东西。” 散秋末道:“为何?” 谢音微笑道:“他人都不是东西,更何况那条命?” 散秋末轻声笑了笑,调皮的眨了眨眼睛:“那你是不是东西?” 谢音学着散秋末的样子,同样调皮的眨了眨眼睛,不仅如此,还吐了吐舌头,歪头笑道:“我只记得我和你是同一种,你是人,我就是人,你不是东西,我也就不是东西。” 正文 第八十五章 月影残风(7) 1. 付洞箫死了。 死在了他的床上。 如果忽略掉他脖子上的伤口的话,他简直和睡死的一模一样,他的脸色虽然已有些发青,但他的神情看起来却很放松,似乎并未预见自己的死亡。 屋子里很干净,不像有过打斗。 正中央的桌子上放着一壶茶,茶水已经凉透了。茶杯旁边摆着一白玉砚台,研中的墨已经干了,毛笔随意扔在桌上,墨渍染黑了笔下的宣纸。 散秋末实在不敢相信付洞箫竟然死了,他断然不会自杀,因为在他看来,像付洞箫这样一个争强好胜的人绝不会甘心自己比自己的仇人死的早,他们只想看着仇人死在他们前面,即便之后他们再笑死也无妨。 更何况贺倚歌还活着,活着好好的。付洞箫自己绝不会想去死的,除非有人让他去死,帮他去死。 可整个江南,又有几个人能杀得了付洞箫呢?简直太少了,少的可怜。付洞箫是江南的骄傲,是江南第一剑客,十多年来,想杀他的人比比皆是,到头来成功的却没有一个。 所以,那些人都已经死了,死在了付洞箫的剑下。 付洞箫的剑早已练的出神入化,他同样也成了神一般的人物。他的剑法本就是神才使得出来的,而且整个江湖,大抵也只有“短打武生”贺倚歌可与之媲美。 付洞箫死的无声无息,谢音每日盯着付洞箫的家,也没瞧见什么东西。他只见过一次付洞箫,他看到付洞箫在院子里练剑,剑光翩翩恍若飞起的闪电,缭乱而惊艳。 那同样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付洞箫。付洞箫进了屋子,再没出来过。 谢音咬了一口手里的冰糖葫芦,一边嚼,一边说道:“付洞箫竟然死了。” 沈从暗眉头微蹙:“江南几乎无人可以杀他。” 散秋末看着付洞箫脖子上的一线伤口,沉声道:“江南没有,塞外却有。” 谢音歪了歪脑袋,忍不住笑道:“谁有那么长的胳膊,人在塞外,却在江南杀了人。” 散秋末道:“胳膊不能变长,人却不是长在地上的。” 谢音一边啃糖葫芦,一边打量着付洞箫脖子上的伤口:“杀他的好像用的是剑。” 散秋末点点头:“薄而锋利的剑。不仅如此,这剑还是快剑,天下无双的快剑。” 谢音沉吟片刻,惊叹道:“塞外的快剑岂非只有贺倚歌?” 散秋末不置可否,只说:“世上没有绝对的第一。” 沈从暗狐疑:“难道除了贺倚歌之外,还有别人能杀了付洞箫?” 散秋末沉声道:“贺倚歌杀他的理由是什么呢……” 沈从暗轻摇折扇:“他们本就是仇人。” 散秋末瞅着沈从暗的扇子,缓声道:“若杀付洞箫的不是剑,那么还会不会是贺倚歌?” 沈从暗缓缓合上扇子,指尖优雅的掠过扇沿,沉思道:“难道还有其他的可能吗?难不成是沈老爷胆子大了,在为沈老太爷报仇?” 散秋末摇头道:“沈老爷的功夫远不如付洞箫。” 沈从暗沉默了。 谢音的糖葫芦已经吃完了,他把玩着吃剩下的竹签,突然说道:“你们说,会不会是付洞箫手下的人杀了他呢?沈老爷虽然功夫不如付洞箫,但是他有钱啊,毕竟,有钱能使鬼推磨。” 散秋末道:“你觉得是沈老爷买通了付洞箫的手下?” 谢音嘟起嘴巴,说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嘛。” 散秋末默默点了点头:“看来我得问一问沈老爷了。” 2. 黄昏。 夕阳已将敛起血红色的光芒,点点零落的星星撒在天际,若不仔细去看,根本无法分辨,可它们还在亮着,闪动着独属于自己的光芒。 沈老爷为散秋末捧上了一杯热茶。 散秋末连忙接过去,躬身道:“沈叔叔客气了。” 沈老爷无力的摆了摆手:“无碍。秋末啊,我近日只觉筋疲力尽,似乎连呼吸的力气都没了,怕是……” 散秋末急忙道:“沈叔叔不必多想,您定时近日操忙过度,有些疲乏罢了。” 沈老爷摇头,有气无力道:“我年纪大了,昭儿也去了,我,” 沈老爷已有些哽咽,“我活着也没什么意义了。” 散秋末沉默片刻,有意无意的说道:“不知沈叔叔可还有其他子女?” 沈老爷微微一怔:“我也只有昭儿一个女儿。” 散秋末继续道:“不瞒沈叔叔,小侄近日见到一女子,其相貌简直和沈小姐一模一样。” 沈老爷眸光一闪:“兴许只是长得相似罢了。世上的人如此之多,有些长得相像的人也没什么奇怪的。那些人只不过样貌相同,但毕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散秋末打量着沈老爷的脸色,心中只觉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哪里奇怪,只得继续说道:“不仅如此,沈叔叔,那女子自称是沈从昭沈小姐的妹妹……” 沈老爷闻言,不禁冷笑一声,眉毛一挑,冷冷说道:“我沈家金银财宝无数,想来是为了攀亲戚。” 散秋末淡笑道:“若是攀亲戚,小侄大可不必和叔叔诉说。” 沈老爷皱眉:“哦?” 散秋末说道:“那女子说自己叫沈从暗,武功高强。而且她还说,这次回江南,就是为了给沈从昭沈小姐复仇。” 沈老爷的神色彻底变了。变得有些慌乱,眼神也开始有些飘忽不定。 他抓紧椅子上的扶手,佯装淡定道:“我家昭儿唤从昭,她叫个从暗就是我女儿了?真是可笑。” 散秋末道:“她并没有说是沈叔叔你的女儿,只说是沈从昭沈小姐的妹妹。不得不说,那沈从暗长得真的和从昭小姐一模一样。 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散秋末口中说着,目光却已落在沈老爷颤抖的手上。 沈老爷沉声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散秋末摇摇头:“小侄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但他敢肯定,沈老爷一定有一件非常重要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也许就是解开一切的关键。 3. “我的确还有一个女儿。” 沈老爷喝了一大口凉茶,缓声道:“她和昭儿是双生姐妹,我给她取名,从暗。” “昭儿从小就是美人坯子,而从暗不是。从暗和昭儿一点都不像。她的脸上有一块红色的胎记。从出生就有。” “有人说从暗是灾星,会给沈家带来灾祸。我本也不愿相信的,可从暗越来越大,脾性也越来越暴戾。她不喜欢昭儿,想尽办法和昭儿过不去。” “有一次。从暗在昭儿床榻之上,放了一条毒蛇,害得昭儿昏迷三天三夜,险些命丧黄泉。” “然后,又有人说从暗是灾星,是妖魔的转世。沈府的仆人也在暗中讨论。有一次,从暗听到一个婆子在暗中讨论她,于是,她便趁那个婆子不注意,把那婆子正在熟睡的小孙子,扔进了水里,活活淹死了,事后她竟然还笑的很开心。” 沈老爷已闭上眼睛,似乎沉浸在回忆之中,他握紧拳头,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怒气,继续说道:“也许她真的是灾星。所以我必须丢掉她,不能让她,带给沈家灾祸。” 沈老爷静默片刻,长舒一口气,叹息道:“我把她骗到了深山老林,然后,一个人回家了,她再也没回来过。我想,她可能已经死了,死于饥饿,或是死于寒冷。” 沈老爷不再说了。 他想说的大概已经说完了。 在他看来,沈从暗早已经死了,死在深山老林里。 散秋末道:“可是沈从暗并没有死,而且还活的好好的。” 沈老爷闭口不语。 散秋末继续道:“不仅如此,她还回来报仇了。” 沈老爷猛然瞪大眼睛:“秋末,你的意思是!” 散秋末道:“小侄猜测,沈从昭沈小姐,就是死于沈从暗之手。沈小姐之所以没有头颅,是因为沈从暗需要沈小姐的脸来制作人皮面具。” 沈老爷已忍不住浑身颤抖。 散秋末说道:“不知当年沈老太爷对沈从暗如何?” 沈老爷咽了一口唾沫:“很喜欢。比对昭儿还要好。” 散秋末点头道:“那么沈从暗为何杀付洞箫,也就能解释的通了。” 沈老爷大惊:“付洞箫死了!?” 散秋末道:“不错。” 沈老爷道:“她为何杀了付洞箫?” 散秋末道:“当然是为了给沈老太爷报仇。” 沈老爷惊讶的瞪大眼睛:“沈家和付洞箫无仇无怨!” 散秋末也不禁大惊:“无仇无怨?那,那沈老太爷之死?” 沈老爷道:“不瞒秋末,当年家父,乃是死在贺倚歌手上的。” 散秋末登时惊的说不出话来。 沈老爷继续道:“贺倚歌杀了家父,便通通甩到了付大侠身上,为的就是让沈付两家结仇,她好渔翁得利。” “可惜啊,她终归是漏了马脚。付大侠的手是不同的,她的头发却是独一无二的。” 散秋末想不明白:“头发?” 沈老爷点头道:“不错。贺倚歌的头发,泛着一股说不出的红色,可能和她不是汉人的血统有关。” 散秋末彻底怔住。 正文 第八十六章 月影残风(8) 1. 沈从暗在断念崖上。 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散秋末找到她时,她还在摇着她的折扇,面上带着慵懒的淡然的笑意。 红衣在风里扬起。 云雾淡淡的,缭绕在断念崖下,那么的模糊迷蒙。孤雁穿过云层的长鸣,带着秋的萧索凄凉,随风而去。 沈从暗微笑道:“你看啊,这里像极了仙境。” 散秋末点点头,可惜沈从暗背对他,根本看不到他的答案,于是沈从暗又问:“你怎么不说话?我知道你来了。” 散秋末不得不道:“我点头了。” 沈从暗笑出了声:“我后脑勺又没有长眼睛。” 散秋末“嗯”了一声。 沈从暗道:“我听闻散家公子最擅察言观色。你可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 散秋末道:“你可能听错了,我从不会察言观色,只不过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事该做罢了。” 沈从暗眺望着远方渺茫的天际,微微眯眸,莞尔一笑:“那你说,什么话不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散秋末长吸一口气:“不该说的太多,多到说不过来。” 沈从暗道:“不该做的事呢?” 散秋末目光微闪:“杀人害命不可做。” 沈从暗用修长白皙的手指,轻抚扇沿,万般妩媚:“难道你没杀过人?” 散秋末不说话了。 江湖中人有几个人的手是干净的? 沈从暗笑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散秋末目注她的背影,缓声道:“十恶不赦之人,死有余辜。” 沈从暗仰面大笑:“好一个十恶不赦之人死有余辜!” 散秋末面色凝重:“沈从昭沈小姐并不是十恶不赦之人。” 沈从暗竟然点了点头:“是,不错,她的确不是十恶不赦之人。可惜她生在了沈家,还和我做姐妹。” 2. 散秋末不开口。 沈从暗已转过身来。 散秋末看着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很美,眼尾轻扬,带着一丝妩媚的诱惑。可她的目光却是冰冷的。 她也许就是一块石头。 捂不热的石头。 因为受过太多的伤,所以不得不将自己封闭起来。谁也无法靠近,谁也无法理解。 沈从暗苦笑道:“我和她,乃是双生姐妹,但是她很漂亮,我却,很丑。脸上的胎记是鲜红的,血一样的鲜红。所有人都说我是灾星,我爹爹也是这样认为的。” 她好像看着散秋末,却又好像没有,她的眼神很空洞,仿佛已飘回了十几年前。 “娘亲打小就只喜欢她,不喜欢我,不管她犯了什么错,弄坏了什么东西,背锅的总是我。我当时还小,根本不知道什么灾星不灾星,只觉得可能是我做的还不够好。” 她停顿了一下,缓缓阖上眸子,睫毛已然湿润。 “所以我拼命去讨娘亲和爹爹开心,可每次换来的都是冷眼相待。下人们背地里说我是灾星,在我的饭食里偷偷放死苍蝇,出门时别家的小孩子朝我扔石子,说我是怪物。这些我爹爹一向都是知道的,却从来没有管过。” 沈从暗的声音已多了一丝哽咽。 “渐渐的,我越来越自卑,越来越胆小,我好怕他们会欺负我。所以我就努力变坏,在姐姐床上放毒蛇,因为所有一切都是因为她!如果没有她!我一定不会这样的!那次啊,她昏迷了三天三夜,我高兴极了,我多希望她可以死掉啊,可是没有,上天庇佑她,她活了下来,而我却被我自己亲生父亲,骗到了深山。” 她的声音满是怨恨,听的散秋末不禁握紧了拳头。 沈从暗睁开眼睛,呆呆望着散秋末身后蜿蜒曲折的山路,道:“我当时也来到了断念崖。我想死,我觉得我活着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我没有亲人,没有家,没有朋友,所有人都不喜欢我,所有人都认为我是灾星。” 她皱起眉头,咬着牙,眼圈红红的,泪水悄然滑过脸颊,说出的话几乎是嘶吼出来的:“我为什么还活着!我根本不应该活着!所以我应该从这断念崖上跳下去,从此一了百了!” 散秋末忍不住向前一步去拉她的手。 他已经有些同情这个女人了。 沈从暗没有躲,她任由散秋末抓紧她的手,然后长吸一口气,再狠狠吐出来,缓声道:“当时如果没有我师父,我可能真的就死了。师父对我特别好,他带我回忘云阁,给了我一个家,我那时真开心,我终于有家了,而且还有了好多好多家人。” 沈从暗笑了,笑的很甜:“家人对我都很好,除了我师父,我师叔经常会抱起我,施展轻功掠到房檐上看云彩,然后给我讲好多有趣的故事。他还会带我去偷鸟蛋,或者下水摸鱼。这些都是我从未有过的生活,他们从来没有嫌弃过我。” 散秋末凝眸看她,沉声道:“你的师门是忘云阁?” 沈从暗点点头,微笑道:“不错,忘云阁。家师乃是忘云阁大护法,‘夺命秀士’周未一。” 散秋末一怔。 良久。 散秋末又问:“你,还恨吗?沈家?” 沈从暗唇角轻轻一勾:“恨,恨的要命。” 散秋末道:“那为何不能放下呢?活在仇恨之中,岂非太累了?” 沈从暗闻言愣了一瞬,继而用力甩开散秋末的手,嘶吼道:“你根本从未经历过我的痛苦,有什么资格让我放下!” 鲜红飞掠。 沈从暗竟已施展轻功离开了。 散秋末没有追。 他只站在断念崖上,呆呆看着黄昏落日的余晖逐渐敛起。 天边孤雁掠过,只余一抹孤影。 夕阳的光柔柔的,总是撩拨着人们心底最柔软,藏的最隐蔽的地方。 秋已深了。 就像散秋末的名字。 萧索的气氛仿佛已将这个世界笼罩。 孤单啊,寂寞。 为什么总是会偷偷侵入人心? 3. 谢音来了。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根串冰糖葫芦用的竹签。 谢音看了看散秋末,轻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散秋末道:“你不也来了?” 谢音淡淡一笑:“我有事。” 散秋末道:“何事?” 谢音脸上的笑意登时不见了,目光竟也忧伤起来:“昭姐姐不在了。” 散秋末看着他。 谢音垂头望着脚下的万丈深渊:“世上也再不回有谢音。” 散秋末心底一慌:“不,谢音还是谢音。” 谢音笑着摇了摇头,苦笑,苦涩的让人忍不住流泪:“不。谢音只是个小魔头,谢音喜怒无常,视人命如草芥,谢音只是个没爹没娘的野孩子。” 散秋末握住他的胳膊:“你要记得,你在我眼里只是个孩子,而且是个很好的孩子,值得我去交的朋友。” 谢音轻轻拿开散秋末的手,孩子气的笑道:“你错了,谢音是个坏孩子,很坏很坏的孩子。虽然十五岁,可是杀过的人却已上百,他们其中,有的不过是走路撞了我一下,或是多看了我一眼,甚至,有的人根本没招我惹我,我就是看他不顺眼,我把他们都杀了,用一根竹签。所以你看,音儿真的好坏的,一点都不乖。” 谢音说着,又向崖边挪了一小步。 他垂头,微笑:“你知道吗?昭姐姐很温柔,她见我第一面时,就笑的很温柔。从来没有人对我那么好。而且啊,昭姐姐那天还给我买了一支冰糖葫芦,真的好甜。” 谢音口中说着,笑着,却已留下泪。 泪水是苦涩的,就像他的人生。 “我从来没吃过那么甜的糖葫芦,也从来没有见过昭姐姐那样温柔的女孩子。” 谢音握紧手里的竹签,捂在心口,好像要用身体的温度把它温暖:“可惜昭姐姐走了。我再也不会见到她了。这个世上,也再也不会有人喜欢音儿了。” 散秋末蹙眉道:“不会的,这世上还有很多人,很多善良的人。” 谢音笑了一声:“可惜没有一个会是昭姐姐。” 散秋末哑然,握着谢音胳膊的手却握得更紧。他生怕这个孩子会突然坠下深渊,从此消失在这世界。 谢音仰起头,感受风拂过他的脸颊:“这里的风都是如此温柔啊。你可知道,我喜欢极了这断念的名字。断念,断念,真好。” 散秋末看着谢音柔和的侧颜,以及他眼角上那滴晶莹的泪珠,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谢音微笑:“你不必叹气。音儿有礼物给你。” 散秋末抬眸望他。 谢音将手里的竹签递给散秋末,温柔的目光盯着那竹签,仿佛要溢出水来:“这是昭姐姐给我买的第一支糖葫芦,可惜了,上面的山楂都已经被我吃了。好甜的。真想再吃一次。” 散秋末没有接,忙道:“我给你买,买很多好不好。” 谢音只笑,良久才说了一句:“你拿着。” 散秋末不得不松开握紧谢音胳膊的手,接过那根竹签。 可再等他抬头之际,却只见谢音鲜红色的发带已飞起风中,发丝凌乱不羁。玄色的衣尾优美而无情的滑过散秋末的指尖。 谢音已然跃下这万丈深渊。 他一点都不怕,他还在笑,笑的很甜。 也许他很快就可以见到他的昭姐姐了吧。 至少散秋末是这样想的。他握紧手里的竹签,脑中浮现出一个孩子的身影,那个孩子坐在房檐上,笑嘻嘻的看着他,说道:“这城里没人叫谢音。” 正文 第八十七章 乐师(1) ——秋月残光泣血鸟,焦尾余音醉故人。 1. 江湖传说他是本是一个宫廷乐师,因为其执拗得个性得罪了权贵,不得不带着自己得琴,逃亡江湖。 还有人说,他是贫苦人家出身,为了生活,不得不刻苦练琴,街头卖艺。 甚至还有传闻说他是一个怜人,不仅琴艺高超,而且貌似潘安,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柔美非常,男女通吃,所以还是楼里得头牌儿。 …… 对于这些千奇百怪得不知源头得传闻,连暮雨总是无奈的笑笑,然后叩响琴弦。 他的确有一张琴,唤作焦尾,但他不是什么宫廷乐师,也不是为了养家糊口街头卖艺的贫苦人,更不是什么怜人头牌儿。 他不过是个有家而不可归的可怜人。 但他却认为自己一点儿也不可怜。 只要逃离了那个地方,他就是幸福的。他这辈子都不想回到那个地方,那个自己的家,简直是人间地狱。 他不喜欢里面的任何一个人,包括自己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 他们太自私,自私到只为自己着想。他的弟弟就是被自己的父亲扫地出门,至今毫无音讯。 所以他也走了,带着他的焦尾琴。 他坐在树下,阳光刚好落在他面前,金色的光晕淡淡的。 他眯起眼睛,睫毛羽毛似的微微抖动着。他的唇角轻扬,似是含笑,一双眸子波光流转,潋滟含情。 作为男人,他长得实在秀气,脸部线条精致柔美,竟比女子还要惊艳。 修长的手指流利的拨起琴弦,琴声却是压抑而悠长的,他仿佛在低俗心中的不甘,幽怨,以及无尽的孤独。 他只有一个人。 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 也许他也是个自私的人。 他心里只有他自己。 他只想自由一点。 但是自由真的好难。 即便走到天涯海角,那个家里的人总是会找到他。 现在人已经来了。是个老人,看起来至少已经有六十几岁了。 这老人须发皆白,面容慈祥。 他看着连暮雨的目光也很温和,就像父亲看着自己的儿子。但他说话的语气却是恭恭敬敬的,因为他只是连家的管家,是下人。 连管家打量着连暮雨的神色,缓声道:“大公子,老爷命老奴带你回家。” 连暮雨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依旧神色淡然的弹琴,而且还很享受的闭上了眼睛。 连管家皱了皱眉:“大公子,这次你一定要回去了,还望大公子不要为难老奴。” 连暮雨抚着琴弦,不语。 连管家声音多了一丝急切:“大公子这次不得不回去了。” 连暮雨好像也察觉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终是停下弹琴,自怀里取出一方帕,优雅的擦拭起自己修长白皙的手指。 他每次弹琴时一定要净手,他认为这是对琴的尊重,弹琴后同样也要净手,这是对自己的尊重。 他一向是个讲究人。 他看着连管家,和煦笑道:“究竟出了何事?竟要我非回去不可了?” 连管家面色凝重,良久,才一字字道:“夫人去世了。” 说完,又补上一句:“大公子,请节哀。” 2. 连暮雨依旧在擦他的手,然后很认真的欣赏自己骨节分明的美手。他脸上一丝悲伤都没有。甚至可以说,还有一点开心。 因为他在笑,笑的很温和。 连管家口中的夫人乃是连老爷的继室。这个夫人原本是连家家主连无欲的小妾,仗着自己深受连无欲的宠爱,平时在府里飞扬跋扈,欺压下人。活活把连家主母祁氏给气死了。 祁氏是连无欲的原配夫人,生了一个儿子,也就是后来被连无欲扫地出门的连暮雨的弟弟。 祁氏是个温和人儿,待庶出的连暮雨也是极好的,所以连暮雨和他这个弟弟关系自然亲近,弟弟走后,连暮雨也彻底离开了连家。 因为在他看来,祁氏的死和弟弟的离开都和连无欲以及这个继室有莫大干系,他们就是他连暮雨的仇人。继室死了,他自然开心得不得了。 连管家打量着连暮雨的神色,犹犹豫豫道:“大公子总该回去看看才是。” 连暮雨竟然点了点头:“你说的有理。” 连管家松了一口气。 连暮雨又道:“夫人怎么会突然去世了?我前年见她时,还康健的很呢。” 连管家眉头又是一皱,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夫人貌似是被杀的。” 连暮雨神色微微动容:“被杀?” 连管家默默点头:“不错,夫人的脖子上,听说插着一根银针,就是我们连家特有的银丝绝命针。” 连暮雨眸光一闪:“银丝绝命针?” 连管家点头:“不错。” 连暮雨道:“真的是银丝绝命针吗?” 连管家道:“听老爷说,那针上暗藏的纹路以及淬上的毒,都和银丝绝命针一模一样。除了连家的人,江湖中绝不会有人知道。” 连暮雨蹙眉道:“凶手难道是连家的人?” 连管家道:“连家的下人是不懂这些东西的。” 连暮雨道:“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我爹的徒弟,或者,他的子女?” 连管家点头不语。 连暮雨苦笑道:“原来他怀疑是我杀了夫人。” 连管家不说话。 连暮雨又道:“这就是我的亲爹啊。你说,连管家,可不可笑?我自己的亲生父亲,怀疑我杀了他的妻子。” 连管家还是不开口。 连暮雨冷笑:“怪不得我这次不得不回去了。他总归是要审问一下的。” 连管家叹息道:“老爷只是担心。” 连暮雨拨乱琴弦,琴音悲怆乱耳:“他有什么可担心的?担心我将来有一天也会杀了他?” 连管家惊讶的瞪大眼睛,忙道:“大公子你多想了,哪有自己亲爹怀疑自己亲生儿子会杀了自己的道理?” 连暮雨笑出了声:“他现在不就在做这件事吗?那好,那我就回去看看,看看到底是谁杀了夫人,看看到底,我这个亲爹有没有将我当成他的儿子。” 他的声音越来越冷,可是他的心底还是有所期待的。他多么希望自己还有个家,还有亲人在等他回家。 多么希望自己不再是孤单一人。但期待终究只是期待,现实往往是令人心酸失望的。 3. 连暮雨一进门就见到了连无欲。 连无欲坐在灵堂外的地上,手里捧着一杯凉茶,面无表情的盯着自己的脚尖。 他又胖又壮,黑眼圈很重,看起来像是几天没睡好觉一样。然而并不是这样,连无欲每天都睡得很好,可黑眼圈却一点都不减,眼下永远都带着一抹淡淡的阴影。 他抬头,冷冷瞥了连暮雨一样,并没有打算说什么话,也没有打算站起来。 连暮雨走到他身边,作揖道:”父亲。” 父亲,多么疏远的字眼。 连暮雨不禁感到一阵心酸。 连无欲这次看都没看他,直接说道:“你娘死了。” 连暮雨扫了一眼灵堂里的棺材,冷笑道:“父亲莫不是忘了?我娘早在我满月时就已经去世了。” 连无欲伸出手指,指着灵堂,手指微微颤抖:“我说的是那个,你娘。而不是生你的那个贱妇。” 连暮雨目光黯然:“我只有一个娘。” 连无欲手颤抖的更加厉害,他抬起头,怒视连暮雨,胡子仿佛也翘了起来:“我问你,最近你有没有偷偷回来?” 终于还是问了。 连暮雨的心撕碎般的疼痛。这是他的亲生父亲啊。不仅骂他娘是贱妇,还在怀疑他有没有杀了他的继室夫人。 连暮雨忍住泪水,摇了摇头。 连无欲似乎并不相信,他眯起眼睛,阴侧侧笑道:“你最好实话实话,否则等我查出来,就别怪我不顾父子之情了。” 连暮雨闻言,怒极反笑:“哈哈哈哈哈哈!” 连无欲眉毛倒竖。 笑声突顿,连暮雨冷声道:“父子之情?你何时顾过父子之情?当年瑾弟痛失亲娘,却又被你扫地出门时,你可还记得这父子之情?这些事你难道都忘记了吗?忘得干干净净?哈哈,三载而已。你竟然又和我提什么父子之情?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可笑,真是可笑!大不了,你把我也赶出门便是,这等父子之情,恕我连暮雨承受不起!” 连无欲听到这些,脸都气白了,他瞪着眼睛,手自背后一摸,竟摸出一条丈长长鞭。 连暮雨冷眼看他:“好啊,果然是父子之情,爱之深,恨之切,恨不得把我打死才好。” 连无欲暴喝一声,一鞭飞起,狠狠落在连暮雨身上。震耳的鞭声惊的鸟雀忽起,四处飞散。 连暮雨却是动也不动。 他依然在笑,冷笑。 一边笑,一边说道:“打的好,打的真好。你是不是希望我也立刻死掉,为你亲爱的夫人陪葬?可是,不好意思。她和我毫无关系,我没有任何理由去给她陪葬。” 连无欲冷笑一声:“那你就给生你的那个贱妇陪葬吧!” 说罢,又是一鞭。 杏黄色的衣衫已渗出血来。 连暮雨面不改色,只淡淡看了一眼流血的伤口,无奈的摇了摇头。 他彻底死心了。 正文 第八十八章 乐师(2) 1. 连管家进来的时候,连暮雨几近昏厥。 他已然感受不到鞭子落在身上的疼痛。 只是麻木,每一寸肌肤,每一根神经好像都变成了石头。没有所谓的痛觉。 他的心也是这样的。 他攥紧衣角,手心已被冷汗浸湿。大脑昏昏沉沉的,眼前模糊不清。 但那根鞭子他还是清清楚楚的看到了。 那鞭子就像一柄匕首,狠狠插在他的心上,然后扯出,再次插进去,直到鲜血淋漓。 杏黄色的衣衫已鲜红。 血滴垂落。 一道,又一道的伤口,皮肉翻起。 鲜红。 满眼鲜红刺激着连无欲嗜血的神经。 他的眼睛也红了。 他的鞭更狠,一鞭落下,鲜血飞溅。 连暮雨终于还是倒下,倒在连无欲用尽全力的这一鞭上。 他卧在地上,身子不住颤抖。唇已苍白不堪。 连无欲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喝道:“逆子。” 连暮雨从不认输。 他笑了,冷笑,嘴角渗出的血液,更添冰冷绝情。 他道:“好一个逆子,好一个逆子啊!我自知从小到大从未违背过你的意愿,你说往东我从不敢往西,而如今竟成了你口中的逆子。呵呵,真是可笑,我竟然还在期盼,你的心中始终是有我这个儿子的。原来,你心里什么人都没有,有的不过是你嗜血的欲望,以及极端的自私罢了。” 连无欲咬紧牙,一鞭扬起,还未落下,便见连管家从外面冲进来,惊慌失措道:“老爷,不好了!” 连无欲瞪了他一眼:“说。” 连管家急声道:“前来吊唁的宾客,都,都……” 连无欲不耐烦的皱起眉头:“你难道结巴了不成?” 连管家吓得连连摆手:“不,不,不是的老爷。” 连无欲冷笑一声:“呵,做个结巴还不如做个哑巴,不如我帮你把舌头卸下来如何?” 连管家当即变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叩头道:“老爷饶命!实在是,实在是太过诡异了。” 连无欲冷哼:“大白天的难道还会闹鬼?” 连管家道:“虽不是闹鬼,但比闹鬼还要可怕的多。” 连无欲优雅的嗅着鞭子上的血腥味:“继续说。” 连管家惊恐的瞪大眼睛:“那些来吊唁的宾客,都已经死了!而且,还是被人杀得,脖子上一线伤痕,看起来浅的很,结果老奴碰了一下一个人的脑袋,就,就,” 连管家强行咽了口唾沫稳了稳心神:“他,那个头就掉了!” 连无欲闻言也是一惊。 那些宾客少说也有上百人,而且无疑不是武林中有名有姓之人,再者又是身在连府,谁又敢杀他们呢?而且杀得如此无声无息,竟没有一人发现,连他连无欲也没察觉到一丝异常。 连暮雨踉跄的从地上爬起来,血已染红了他俊秀的脸颊。他瘸着往后院走,那是他母亲曾经住过的偏院,他从小在哪里长大,一直到他离开连家。 连无欲没有拦他,他根本连看他都不看。 对于连无欲而言,只有他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2. 东厢阁里一片狼藉。 这是连家待客之所。 作为武林第一暗器名门,连家的待客之所自然要能够彰显门面,所以,这里的装潢最为华丽。 金丝绣花的屏风后有檀木雕花八仙桌,桌上放着青瓷茶壶。墙上挂着一副《洛神赋图》,也不知是否是真迹。 但此刻是否是真迹已经不重要了。 画已被烧了。 火还没有灭。 火星飞起,落在地上的尸体上,再次燃起。点点星火,一如天上零散的星星。 一点,一点,燃烧,连成一片,呼呼的风,不知从何处吹来,燎起明亮的火焰,映在连无欲的眸中。 他目中满是怒火,就像这东厢阁里的火,愈来愈烈。 他一把揪起连管家的衣襟,暴喝道:“你不是说宾客都死了吗?怎么又着火了!” 连管家忙道:“老奴也不知道啊!方才根本没有火。” 连无欲道:“那你当时可有看到什么人?” 连管家一愣,想了想道:“老奴,老奴看到了一个白影。” 连无欲皱起眉头:“什么白影?” 连管家颤声道:“不,不知道啊,一晃就没了,老奴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说着,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登时煞白:“难道,难道老奴方才是见鬼了不成?” 连无欲后背一凉,但还是恶狠狠说道:“大中午的能有什么鬼!不过是有人装神弄鬼罢了!去,快去把连暮雨那小子给我带出来!” 连管家被丢到一边,险些稳不住身形,胸腔一阵疼痛,不住咳嗽了几声。 究竟已是六十几岁的老人了。 连管家连滚带爬的跑到偏院,只见连暮雨正靠在门框之上,手捂着汩汩冒血的伤口,微阖着眸子,气若游丝。 连管家悄声走过去,低声道:“大公子还是快些离开吧,这件事,似乎并没有那么容易。” 连暮雨费力的睁开眼睛,苦笑道:“连管家觉得我还能去到哪里呢。” 连管家蹙眉道:“近几年老爷心性无常,下人们更是不敢顶撞。但是公子留在这里,若是得了什么好歹,老奴这心里过意不去啊。” 连暮雨摇了摇头:“无妨。” 连管家自知也无法左右连暮雨,只得道:“老爷命老奴带公子去东厢阁。” 连暮雨狐疑的皱了皱眉头。 连管家了然道:“前来吊唁的宾客,都被人杀了。而且那人还放了一把火,险些将东厢阁烧成灰烬。得亏发现及时,火势尚弱。但东厢阁里的东西大多也是要不得了。尤其是那副《洛神赋图》。” 连暮雨沉声道:“那《洛神赋图》是继室夫人生前最爱的吧?” 连管家点头:“不错,那图本是先夫人祁氏的嫁妆,夫人看上后便告诉我老爷,老爷就直接从祁氏那里要过来了。” 连暮雨冷笑:“要?哪是要呢?分明就是抢。” 连管家垂下头,轻声道:“难不成是夫人舍不得那副图,自己回来拿了?” 连暮雨道:“拿图便拿图,又何必杀人呢?” 连管家好像也觉得说不通,只得点头:“不错不错,即便夫人不亲自来,老爷也定然会把那副图陪葬的。” 连暮雨气喘吁吁道:“带我去东厢阁吧。” 3. 东厢阁。 火已灭了。里面的《洛神赋图》只剩下一摊灰烬,金丝绣花屏风也只剩下木架子了,木头上还燃着火苗。 檀木雕花八仙桌被烤的乌黑,想来也是用不得了。 连无欲站的远远的,看着下人们将里面烧的面目全非的尸体一个接一个的搬出来。 一股烧焦的味道呛得令人作呕。 连暮雨是被连管家架着出来的。 他身上的伤口已被连管家包扎好了。 连暮雨不想死。 即便生不如死,但是机会总是留给活人。 连无欲看着他,目光冰冷:“还活着?” 连暮雨冷笑,笑意更冷:“活的好好的。” 连无欲道:“东厢阁被烧了。” 连暮雨道:“哦?烧了?那简直好极了。里面的《洛神赋图》岂非也给夫人陪葬了?” 连无欲阴沉着脸,低声喝道:“说!这件事和你到底有没有关系?” 连暮雨道:“我若说没关系你信吗?” 连无欲沉默片刻,语气竟柔和了不少:“信,当然信,你可是我的儿子。” 如果没有看到连无欲那针一般探索的目光,也许连暮雨就相信了他的的。毕竟在他心里,父亲终究是父亲,即使恨他入骨。 连暮雨抿唇,微笑:“可惜啊。” 连无欲道:“可惜什么?” 连暮雨道:“我并不知道什么真相,这件事也同我毫无干系。” 连无欲眯起眸子:“真的吗?” 连暮雨不语。 连无欲又道:“雨儿,你可不要蒙骗父亲。” 连暮雨唇角一勾,笑道:“儿子又怎么会蒙骗父亲呢,毕竟,你是我的父亲。你养我二十几年,我报答你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给你找麻烦。” 连无欲显然不相信连暮雨的话。他笑着摇了摇头:“雨儿,离家如此之久,你变了不少。” 连暮雨无奈道:“儿子从未变过。” 连无欲道:“不,你变了。变得成熟了,变得会算计了,圆滑了。和你那个贱妇亲娘简直一模一样。” 连暮雨眸光一闪,口中却道:“是吗?儿子不是都应该像父亲吗?” 连无欲闻言大笑:“哈哈哈哈哈哈!我连无欲乃是这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即便是我的儿子又怎么样?你终究不如我。” 连暮雨虚弱的点点头:“是,是,儿子又怎么能比得过父亲。” 连无欲语气骤冷:“所以你还是早早放下你那些鬼心眼,你永远不可能超过我,你只配背着你那张破琴浪荡江湖。你想做什么,我不拦你,可若你想回来做家主,门儿都没有!家主只能由我担当!你是不是在想,我百年之后的连家?哈哈哈哈哈哈,告诉你,我已找到长生不老的秘方,今后,这连家,千年万年,家主只能是我连无欲一人!” 正文 第八十九章 乐师(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xbiquge.net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