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之寒门崛起》 正文 001、搞钱二人组 东晋,升平元年。 距永和十二年,桓温二次北伐一年不到; 距永和九年,王羲之与一帮友人在会稽山阴兰亭流觞曲水,刚过去了四年; 距琅琊王司马睿在王导的建议下,晋室南迁至东吴故都建康,东晋建立刚过去了四十年; ___ 多年来的战乱,你方唱罢我登场,昔日繁华的洛阳已成故都,北方已沦为一片焦土,残垣断壁,荒草凄凉。 而江东之地则是一片“勃勃生机,欣欣向荣”,士族门阀,圈地山林,醉卧山水,莺歌声舞,享乐其中,一片逍遥之景。 上等士族门阀皆是如此,更不必说地方上的豪强壮族了,族中膏粱子弟遍布,不学无术,溜犬斗鹰,游手好闲,赌博淫乐…… 位于晋陵郡武进县萧氏庄园二楼一个隐秘的仓库内,此时正躲着不下十余个少年郎,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赌博游戏——推牌九。 这项原本起源于宋朝徽宗时期的骨牌游戏,之所以提前了六百多年出现在了东晋时期,都因月前“魂穿”而来的“萧钦之”所致。 且看玉面纱冠的萧钦之,与并坐的族兄萧书共同坐庄,两人二一添作五,萧钦之推牌九,萧书掌堆管钱,余下参与者皆是萧氏各房未成年族弟。 两人联合做局,分工明确,配合默契,忽悠一帮弟弟们的月例钱,一个月来,通过推牌九,两人赚的可谓盆满钵满。 今日是二月初一,月例钱刚发到手,弟弟们手头充裕,两人先前一连故意输了几场,下足了本钱,好让弟弟们放松警惕,今天便是收获的时候,所以这一场局乃是重重之重,万不可失错。 为此,两人精挑细选了这一处隐秘场地,另为了避免被大人们抓赃,还不惜花重金,雇了几个年纪稍小的弟弟在各拐弯关键处望风,三声为号。 牌局已经进行到了关键时刻,现场的气氛紧张而浓重,一家欢喜三家愁,萧钦之坐庄出牌,技艺娴熟,稳如老狗,剑斩刀落,一改前几场的颓势,如砍瓜切菜般丝滑。 几条子下来,一帮弟弟们顿时傻眼了,只要是下重注,无论摸到了九点,天罡还是地罡等大牌,庄家手里的牌总是略胜一筹,要么都抓同样的牌,庄家占优;要么庄家出对子,通杀;相反的,下的轻注,时常会赢。 结果便是,弟弟们越输越多,手里的钱越来越少,下的注反而越来越大,而下的注越大输的也就越多,到最后,个个输的脸红脖子粗,呼呼直喘粗气。 若是有赌场老手在此,一眼就能看出症结所在,萧钦之必定出老千了,但这些都是一帮没经历过社会毒打的弟弟们,哪里会想到这些,况且前几场大家都赢了,此刻全都归结于今日运气不好。 然而,对一帮未成年弟弟下手,实在是出于无奈之选择,谁让原先的萧钦之一天到晚,正事不干,遛狗斗鹰,整日嬉乐,这也就算了。 岂料,一月前,萧钦之忽然瞧见了一头牛趴在田里,由此断定这头牛生病了,于是带着一帮族弟族兄杀牛吃肉,炭烤火烧,还点着了几间屋子。 见儿子犯下了如此大错,萧母恨铁不成钢,一气之下,断了儿子的月例钱,关了几日禁闭后,押进了族内学堂,强制读书。 过惯了逍遥日子的萧钦之自然是不愿,且十四岁的少年,正处于叛逆期,一时想不开,夜晚湖边散心,不慎落水了,就此一命呜呼。 然后,身体被一个乱入时空,来自后世的灵魂占据了。 大概萧亲也不明白,自己的灵魂是如何来到了这个世界的,进入了这具十四岁的身体里,莫名其妙成了萧钦之了。 在萧亲八岁以前,父亲事业有成,母亲贤惠典雅,尤为注重家庭教育,各类兴趣班报了一大推,家庭老师请了许多,以至于萧亲的童年没有任何乐趣可言。 后来,萧亲父母国外度假不幸遇难,留下了一笔巨额遗产,萧亲就成了一个亲戚们眼中红的发热的“孤儿”,等到萧亲长大,成了一名三流大学的混子时,巨额遗产已经十不存一。 好在,萧亲的父亲有先见之明,早先在沪市置办了一些房产,如今早已价非昔比,原本萧亲便指望着大学毕业,当个包租公,潇洒快活过一生,哪知,绿灯过马路时,被一个醉鬼开车给撞了,再一睁开眼,就来到了这个世界。 萧亲本不过一三流大学混子,对于历史知识的了解非常匮乏,就更别说冷门的东晋时期了,约莫也就知道几个名人,比如谢安,王羲之之类的,还有历史书上的“淝水之战”,除此之外,那就是占据萧氏祠堂C位的南朝齐、梁二国帝皇,其余双眼一抹黑。 混子的本质并不会因为时代的更替而有所改变,奈何齐、梁二国在东晋、刘宋之后,距离现在还有百来年的时间,换言之萧亲“生不逢时”,当一个皇亲国戚的混子梦破灭了。 好在如今的兰陵萧氏,虽未发家,但也家境殷实,有良田百顷,有一个偌大的萧氏庄园,坐落在金牛山下,凤栖湖旁,容纳一个混子,绰绰有余。 起初,过惯了移动互联网生活的萧亲,是非常不习惯古代的生活的,吃喝尚且能忍受,刷不了抖音看美女也能忍受,但上完厕所,用一块竹片刮屁股是真的无法忍受…… 但只经过了一个月,萧亲就已经习惯了在混在东晋的生活,上午没事逗逗两个小婢女,偶尔欺负一下幼妹,下午逃崔老头的课,带着一帮族弟族兄在庄子里横冲直撞,惹是生非,搞得整个萧氏鸡犬不宁,如此一来,倒成了名副其实的膏粱子弟萧钦之了,毕竟原先的萧钦之也是这个尿性,有过之而无不及。 虽说有了之前萧钦之的“不慎落水”,萧母也就不敢管的太严,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掐断的月例钱始终没有恢复,这就让继承躯体的萧钦之非常蛋疼了。 一向花钱大手大脚,冷不丁口袋空空如也,还真不好受,更没法去县城见世面,慰问困难群众,所以,萧钦之脑子一转,就把主意打到了一帮族弟身上。 樗蒲、戏射、弹棋与藏勾都是当世大家常玩的娱乐游戏,作为敛财工具,不好操作,于是萧钦之就想起了与大学室友常玩的牌九,这玩意也好制作,让庄子里的木匠找一些竹片刻上点数,上些彩就行。 还别说,玩腻了那些游戏的族弟族兄们,一接触到新鲜的牌九,立刻就被吸引了,几次三番下来,个个对于玩法了然于胸。 然而,一切就绪后,又一个问题横在了萧钦之面前,缺少启动资金,便就拉了“萧书”入股,萧书于族内兄弟排行第二,他爹萧清是萧氏族长。 萧书比萧钦之大一岁,名中带有“书”字,却是不干一件与书有关的事,除了喜欢耍刀弄枪外,就是去县里消费,一听能搞到钱,想也不想就应了。 便是这样,牌九搞钱二人正式组成立了。 仓库里的牌局正在如火如荼进行中,萧书是掌堆管钱的,掂量着手里沉甸甸的布帛袋子,下面都坠成了一个圆形,估摸着赢了不下数百钱,暗地里用胳膊肘碰了一下萧钦之的腰部,意思是差不多,可以收手了。 萧钦之心领神会,深谙不可杀鸡取卵之理,得给弟弟们留下些零花钱,刚好这一条子还剩最后一把,便说道: “等会还有事,这最后一把了,省着点下,今日我运气好,你们都小心些,别输光了,裤子没得穿,届时别怪四哥没提醒。” 这不说还好,一说下的注更大了,弟弟们本就输急了眼,之前几场赢的全输了不算,就连刚到手的月例钱,顷刻间十不存一,这又是最后一把,哪里能忍?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胖子输的满头大汗,一连被吃六、七把,可谓运气背到家了,手里紧攥着余下的二十钱,往塌上一拍,压低声音,吼道: “二十钱,独头,我就不信了,还能连输一整条的。” 关键这玩意不是你信不信的问题,十赌九诈,久赌必输,就算你运气逆天,也架不住老阴比的灯下黑。 萧钦之憋笑,一边不缓不慢的熟练出条了,一边劝解道: “八弟,莫说四哥没劝你,我杂一,你憋十;你地九,我天九,我今日专克你,还是别下了,免得这个月吃糠咽菜。若是瘦了,八婶又该叨叨不休了。” 在萧钦之身旁,是掌堆的二哥萧书,敞着薄纱衣襟,放浪形骸,靠在墙上,同时小声劝解道: “八弟,这把要是再输,算上欠我们的,你这个月的月例可就没了啊?” 小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一只肥手衬着膝盖,随着沉重的呼吸,脸上的肥肉也随之一抖一抖,凹下去的眼珠子紧盯着条子看,催促道: “二哥你不用劝,我意已决,四哥你赶紧出条子,尾巴条子我肯定能赢。” 下门的六弟,天门七弟,也都输急了,纷纷按捺不住,一股脑的把手里的余钱全都砸到了庄上,个个呼吸沉重,目光狰狞。 就连边上钓小鱼的也都豁出去了,下了重注,全身家当都赌上了这最后一把,萧钦之一目扫去,粗略估计全赔也就大几十个钱,相对于今天赚的,九牛一毛,便准备做做好事,圆满散场。 “下定离手,开船不带人,走你!”萧钦之手里的两粒特制骰子精准的扔进了高脚托盘中,一阵“稀里哗啦”骰子的转动声响起,待停止转动时,一个一点,一个四点。 “糟糕,是九,通吃不能掷九,完了,完了。”萧钦之一面笑,一面哀叹,手里的牌不用看,肯定是个憋十,而对面三家的牌全都是大点子。 “憋十,通赔!” 弟弟们一听,个个来了劲,手里的大牌“咔咔”往桌上拍,欢呼雀跃,只恨没钱了,下的少了,后悔不已。 突然,门外响起了三声高亢的大号,说时迟,那时快,萧书浑身一激灵,一个鲤鱼打挺,搂着钱袋子就往仓库后边的窗户窜去。 “快撤,快撤,来人了。” 萧氏庄园缘山而建,二楼仓库后边就是一处低缓的山坡,萧钦之紧随其后,朝着预先的撤退路线,三步两步就赶上,跳出了窗户,其余的人顿时四处乱窜,整间仓库顷刻间人仰马翻,作鸟兽散,只余一阵烟雾弥漫。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萧书他族长老子,终归技高一筹,亲自带队,早在仓库后边的小山坡上,布下了一张大网。 从窗户跳下去的萧书、萧钦之、小胖子等人被网了个结实,而六叔带队从正面抓人,不消一会儿,十余个案犯全都老老实实的跪在了祖祠里。 正文 002、大冤种萧书 萧氏庄园分东房和西方房,祖祠处于两者之间,为萧氏族人集资共建,规模自是不差,四壁上有句芒、蓐收之巨幅壁画,高位祭拜萧氏历代先祖——姬姓帝喾,商帝乙庶子微子之弟,周封宋公仲衍,C位摆着汉文终候萧何的灵位,位下终年供奉祭品和燃香。 祖祠是一族最重要的场所,本应是庄严和肃穆的场所,但此时却是略显滑稽,十余个少年郎在大殿里罚跪,个个垂头丧气,三十二张牌和数百五铢钱,皆凌乱的散布在地上。 族长萧清身着宽袖儒袍,头戴黑纱小冠,负着双手,吹胡子瞪眼,怒其不争的看着这一帮混小子,随即愤怒的目光,落到了跪在最前面的萧书身上。 “嘭!” 木屐与肉体的碰撞声响起,萧书被他老子一脚给撂倒,在地上滚了一个跟头后,只撇了撇嘴,便若无其事的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又重新跪下。 这可把萧清气的够呛,手里的麈尾照着萧书的背上就打下去,一连好几下,萧书愣是没吭一声,这是和他老子顶牛了。 “啪”的一声,麈尾断了,萧书背上浸湿了红色,这还是族长萧清头一次发这么大的火,吓得其他人大气不敢出一声,噤若寒蝉。 七叔,九叔赶忙来劝,六叔拉住萧清,劝解道: “二哥,有话好好说,二侄子年纪尚小,皮肉嫩,这般打,非死即伤,你回去如何与二嫂交待?再说,你是读书人,注意涵养。” “哼!妇人之见,全拜她所赐,生出了这么个混账玩意,可还有一点点用?作为哥哥,带头逃跑,是为不义;虽为年长,不起表率,是为不正;顶撞长辈,不听教诲,是为不孝;败坏纲纪,有辱门风,是为不忠。”萧清一把甩开六叔的束缚,抄起了一旁架上的木棍,怒道: “都别拦着,今日在祖宗面前,我萧清为一族之长,清理门户,誓将这个不忠、不孝、不义、不正的逆子打死,以正我萧氏门风。” 七叔,九叔都是习武之人,身材魁梧,却动作敏捷,一步挡在萧书身前,抓住落下的木棍,夺了去,扔向了六叔。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彰显威严的目的达到了,虽说萧清仍旧一脸的怒容,不过有了梯子,也可顺便下台,因拂袖背向了众人,面对着祖宗灵位。 六叔好心对萧书说道:“怎的,还想跟你爹干一架不成?赶快认个错,服个软,下次别犯事就完了。” 岂料萧书牛脾气上来了,就是不认错,抹了一把泪,昂着头还嘴道:“六叔,你别管,让他打,我这条贱命是他给的,今天便还给他,也好落得个白茫茫一片干净,我娘的恩情来世再报。” “逆子,你这个逆子!”气的萧清捋起袖子,顾不得风度,摸着桌上的烛台,就砸去,幸好九叔身手敏捷,于半空一把接住。 六叔再次小声提示道:“二哥,你有话说话,别动不动就打人,真要失手伤了哪里,有你后悔的。” 萧书红着眼道:“这么些年,你除了骂我,训我,可说过一句我好的话?在你眼里,好事从来想不到我,坏事永远都是我干的。七岁那年,大哥在后山烤仙鹤吃,我路过闻到了香味,不过吃了一块,就被你骂了大半天,我哪里知道吃的是仙鹤肉?;八岁那年,我认认真真写的字,被你说的一文不值,我就去你书房找了你喜欢的字帖,在字帖上一笔一笔的临摹,结果被你打个半死;十岁时,我不过砍了几支紫云竹当鱼竿,又被你一顿凶骂…….” 历数不可磨灭的记忆伤痕,说着说着,萧书就又流下了泪,却是抗争道:“你从来不听我解释,一直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我想习武,你偏要我读书,可我明明就不是读书的料。我一看到书就头疼,犯晕,想睡觉,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努力的尝试过,可就是读不进去,你让我该怎么办?” “打吧,打死我,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读书了。” 听的七叔和九叔尴尬一笑,七叔笑道:“二哥,二侄子不想读书,就不读书呗,跟着我俩习武得了,以后走四哥的路子,不也行么,谁说五品官就一定靠读书了?那陶太尉,祖车骑不都是武将么。” 九叔耿直说道:“要我说,我们萧氏就不出读书的料,这么些年,当官最大的就是四哥六品参军,读书的就没有高于八品的。与其跟一帮南貉子争,不如学四哥,在沙场上建功立业。”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萧清气的心肝疼,大呵道:“你们两个莽夫,一笔写不出个二字,扁担倒了不知道是个一字,斗大的字不识一个,还有脸说?” 七叔和九叔悻悻,朝着侄子们歪嘴一笑。 六叔适时说道:“二哥,消消气,侄子们都在呢,好歹给老七,老九留点面子,有话咱们私下慢慢说。” “哼!”萧清冷言,随即背过身去,凝视着祖宗的灵位,心里的苦无从道出,偌大的一个萧氏,眼看败落在即,却是无法挽回,身为一族之长,萧清难辞其咎。 兰陵萧氏是汉萧何之后,其一支迁居兰陵,永嘉之乱时,兰陵萧氏举族南迁至此已有几十年了,然而却是没出现一个五品官,更是在去年的中正考核中,从士族跌落寒门。 “上品无寒士,下品无士族”。 在这个讲究出身的时代,士族子弟天生享有特权,寒门子弟想要出人头地简直比登天还难,此可谓给了萧氏致命一击,而去年族内唯一高官萧烈六品参军不幸战死,更是雪上加霜。 然而,族内具有忧患意识的屈指可数,承载着萧氏希望的这一代,又是如此的不堪,一副膏粱子弟做派,这无疑让萧清感到绝望。 这个世界,弱肉强食,萧氏是如何从一个外来户,短短几十年,就成为拥有百顷土地的豪强,这个过程,萧清是最清楚不过了。 萧清转过身来,冷眼注视着兄弟子侄,有许多话郁结在胸口,偏生说不出一句来,最后愤恨道: “好生跪着!” 说完自己转身,一声不吭,蓦的朝着祖宗灵位跪下,见状,六叔,七叔,九叔也随之下跪,祖祠里齐刷刷跪了一片,祭台上燃烧的供香,上升的袅袅白烟仿若都凝固了,静谧的可怕。 萧钦之哪里会想的那么远,只觉得跪的膝盖生疼,倒是还能忍受,侧眼一瞟,便瞧见萧书背后已经浸出了血渍,整个人疼的龇牙咧嘴,想来是皮肉破了,这可不是一件小事,这个时代没有破伤风针可以打,万一伤口感染,就是神仙也救不活。 况且聚众赌博,主谋是萧钦之,萧书只是从犯,替自己顶了罪,心里已经过意不去,万一伤口得不到及时处理,感染发炎,丢了命,那就罪过了。 “二伯,侄儿有话说。” 静谧的祖祠被这一声打破了,大家纷纷扭头看来,想看看是谁胆子大,敢在这个时候捋萧清的虎须。 “说!”萧清身子岿然不动,愈发的冷冽。 “这件事主谋是我,不是二哥,我愿意承担一切责罚,你让二哥回去处理伤口吧,他背部皮肉破开了,如果不及时处理,容易得溃疡症,攸及性命。” 萧钦之顿了顿,又道:“我听我娘说,我父亲受了刀伤,从战场上下来时还好好的,过了几天生了溃疡,这才殁了。” 萧母在收到萧烈阵亡噩耗之前,收到了萧烈亲手书写的信札,里面提到了自己受了伤,萧钦之据此推断,萧烈应是伤口感染所致。 萧清跪着不语,六叔心领神会,起身就要拉萧书回去,怎料,萧书梗着脖子道: “我不回去,早死晚死都是死,死了一了百了。” 真是个大犟种,还能有比小命更宝贵的么?见萧清迟迟不发话,萧钦之只好侧身附在萧书耳边,轻语道: “你是不是傻啊?以后的日子还长,你现在丢了小命,岂不是亏大了。再说,你不是一直想娶杨氏小娘子么,你要是死了,还娶个毛啊?” 不说还好,一说萧书情绪更激动了,心底生出一股浓烈的怨气,当初将要订婚时,萧书一眼相中了杨氏小娘子,可萧清瞧不上杨氏为寒门,替萧书订下了颜氏小娘子,如今萧氏跌落为寒门,与颜氏的婚约也作废了,回头再求杨氏,人家显然也会不同意的。 一肚子怨气的萧书眦着红眼道:“四弟,你别劝了,我今日要是踏出祖祠半步,就不是他养的儿子。” “逆子,看我不打死你个蠢货!”萧清气的衣袖渐渐鼓起,正欲发作,便听到萧钦之问道: “六叔,杨氏可是士族高门?” 六叔道:“不是。” 萧钦之又问:“杨氏小娘子可有婚约在身?” 六叔想了想道:“没听说。” “成了!”萧钦之手往大腿上一拍,信誓旦旦道: “既不是士族高门,又尚未婚娶,还担心个什么,二哥,我敢夸下海口,保证让你如愿以偿,娶到杨氏小娘子。” 萧清却是未出声,亦是没有反对,显然是默许可以娶杨氏小娘子,但萧书尚且心存疑虑,便又听到萧钦之霸气道: “二哥,你信我这一回,这件事,作兄弟的要是不给你办成了,我把‘萧’字倒过来写。” “你赶紧回去处理伤口,才是要紧。” 鉴于萧钦之信心十足,而老爹态度有所软化,萧书便也就不硬顶了,顺杆子下爬,被六叔半推半就,出了祖祠,往东房而去。 正文 003、挨揍的一天 萧书的事了,接下来轮到了萧钦之的事了,萧清缓缓起身,若有所思,从架子上挑了一根细一点的棍子,踱步至萧钦之面前,对着后面说道: “弟妹,四弟不在了,为兄可否代为管教钦之?” 萧钦之回头,看到祠堂门口处,跪坐了不少叔叔婶婶,皆是诸位犯事族弟的家长,花姑扶着萧母跪坐在其中,也不知何时来的,没个声响。 萧母低头行礼道: “钦之顽劣,屡教不改,其父已殁,我又一妇道人家,若族长能代为管教,最好不过了。” 萧清得到授权,点头示意,心中念头一闪,对着萧钦之训斥道: “你今年十四,你父如你一般时,已是我族佼佼者,而观你整日游手好闲,不学无术,文不成,武不就,现惩罚三下,以作教训,伸出手来,领罚。” 这个理由绝对的正经,萧母不求情,萧钦之无力反驳,无论如何是躲不过的,只好伸出了手,生生挨了三下,打的手心都红了。 萧清却又威严道:“可服气?” 萧钦之蹙眉道:“服!” 萧清用木棍点了点地上的牌九和散落的五铢钱,踱着步子,在萧钦之面前来回走,又训斥道: “今日之人,除了萧书,你最年长,兄长有错,你非但不制止,反倒助纣为虐,沆瀣一气,是为不明,当惩三掌;你既年长,带头逃跑,是为不义,当惩三掌;虽为年长,不起表率,是为不正,当惩三掌;顶撞长辈,不听教诲,是为不孝,当惩三掌;败坏纲纪,有辱门风,是为不忠,当惩三掌。久长犯错,屡教不改,是为不辨,当惩三掌;言之无物,夸夸其谈,是为不智,当惩三掌;不顾情份,哄骗族弟,是为无德,当惩十掌。” 萧钦之心里默数,如此说来,岂不是要挨三十一下,这要是挨结实了,手即使不废,也至少得修养好些时日,所以万万不能挨打的。 萧清道:“我以上说的这些,你可服气?” 萧钦之心里思虑良久,以上一个都不能认,这个老狐狸,一环套一环,一旦认了其中一项,就等于认了全部,受罚也就成了理所应当之事,当即摇头道: “二伯,小侄不知错在何处?还请指正,如若小侄真的犯错了,以后定会潜心改正。” “这是什么?”萧清指着地上说道。 “木片和钱。”萧钦之答道。 “木片上刻有点数,当是赌具,这些钱自是赌资。” “二伯说这是赌具,那可知赌法是何?” 这个牌九目前只限于这个小圈子玩,还没流传开来,萧清自然是不知道的,倒是为之一愣,不过却是难不倒,朝着后面问道: “你们谁要能主动坦白,可饶一次,且地上的钱全归他所有,只此一人,先到先得,若是不坦白,若等事件败露了,那就得领罚二十掌。” 老狐狸欲恩威并施,分而化之,听着背后的窃窃声,萧钦之怕那个族弟抵不住招了,随即脑子一转,点子就来,应对道: “二伯许以重利,又以降威,而族弟们皆年幼,心智尚未成熟,难免一时心生邪祟,结果自然会有失公允。” 萧清眉梢一翘,不成想,本来优势的局面瞬间落了下乘,心中一惊,却是不动声色,淡淡说道: “那这上面刻的点数,所为何用?” 关于这一点,萧钦之早就想好了对策,不慌不忙道: “侄儿观族弟们整日不务正业,连简单算术也不熟练,颇为心忧,思虑甚久,方才想出了这个法子,用以提高族弟们的算术能力。” 这个说法还真是稀奇,引得祖祠内一片啧啧称奇,而一帮族弟们则是佩服的五体投地,还别说,自从玩了牌九后,算术能力确实好了不少,简单的加法,不假思索就能轻易答出。 萧清也没想到,心里又是一惊,眯着眼问道: “用法如何?” 萧钦之道: “每块木片上都刻有点数,随意捡两块,可计算两块点数之和,若是不知道,可以数点数。” 萧清随便捡了两块木片,一个是红人八,一个是地牌,走到了小胖子面前,问道: “等于多少?” 小胖子脱口而出道:“十点。” 萧清又捡了两块,小胖子仍旧快速答对,如此反复几次,皆证明萧钦之所言非虚。 然而,萧钦之却是忘了,牌九只有加法,却是没有减法,萧清一问两块木片相减,小胖子顿时原形毕露。 饶是萧钦之伶牙俐齿,还是让萧清抓住了破绽,顿时明白了这个赌具的玩法应是只算加法,不算减法。 而萧钦之却是不咸不淡的说道: “时间紧,只教了加数,还未来得及教减数,若是二伯再给些时日,小侄保证教会族弟们减数。” 萧清嗤笑一声,顿了顿道: “这么说,你算术很好?” “二伯一验便知。” 对于算术一道,萧钦之还是很有信心的,这个时期最难的数学当属集大成于一身的《九章算术》,想来没有什么是方程不能解决的,如果一元的不行,那就二元的。 萧清连续问了几个较大数字的加减法,萧钦之都能对答入流,这让萧清心中有所思量,不动声色,继续说道: “我萧氏如今已为寒门,我也辞官在家,萧氏族人自是不再拥有荫户权和免徭役权,你今年十四岁,再过两年就十六岁了,需入丁籍,每年需服徭役二三十日,如遇紧急情况徭役期限延长,另需耕朝廷规定的课田七十亩,正常纳税,你待如何?” 若是一个十足大混子,咋一听萧清说的话,怕是要被唬住了,奈何萧钦之是一个有点文化的大混子,刚一来,就对自身所处的环境进行了摸排,在崔老头那里翻看过《晋律》上关于这一块的描述,张口答道: “《晋律》规定,一族中有一人为官者,全族皆可免除徭役,二伯虽辞官在家,但大伯在江州任职县令,三伯在延陵县任职文书,更不必说,我父为国捐躯,免除后代徭役。我过两年十六岁,原是北人,需入白籍,朝廷规定,白籍本就无需纳税,如此一来,课田要是多些,就更好了。” 萧清捋须道:“《晋律》可有看完?” 萧钦之不明所以,不解其意,不过确实只看了《晋律》上,关乎自己身家性命的这些规定,对其他不感兴趣,所以没看。 萧钦之想,若是自己撒谎,他一问便知,届时又可以随便安个罪名,自己少不了又得吃亏,索性承认了罢,点了点头,晾这个老狐狸总不能因为没有看完《晋律》,而下惩戒吧。 结果便是,萧钦之果真混过去了,免了受罚,心中大松一口气,颇有洋洋得意之感,连带着一帮族弟也都生出了崇拜之情。 今天的四哥,竟然敢跟族长对垒,侃侃而谈,不失分毫,免了惩罚,简直神一般的人物,如何教他们不崇拜? 殊不知,萧钦之沾沾自喜的同时,却也暴露了自己的底子,中了阳谋而不得知,以为自己处于第五层,实则萧清处于大气层。 从赌具的对答,可以看出萧钦之脑子灵活却喜耍小聪明; 从算术对答中,可以看住萧钦之有能力却偏了路子; 从《晋律》对答,可以看出萧钦之只顾自己,非必要时不会顾忌他人。 简而言之,萧钦之是一个有能力不混,偏生当一个要混的膏粱子弟。 萧清捋须,看不出心中所想,脸上却是异常冷峻,严肃道: “《晋律》之多,何止如此,你且单看薄薄两页,由此可断,《论语》等典籍,也是如此对待,是为不专,当惩三掌,伸出手来。” 萧钦之瞪大了眼,惊掉了下巴,没想到这个老狐狸这么不要脸,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明摆着欺负人啊,说不过人,便用权势欺压; 可若是不从,怕是以后有穿不完的小鞋,毕竟他是族长大人嘛,为了以后的幸福生活,萧钦之只得暂且忍气吞声,老实伸出了手,结实挨了三下。 不及萧钦之回味思量,萧清忧虑的目光扫过祖祠遍布,饱含希望的目光注视着族内的年轻子侄,最后落在了萧钦之身上。 萧清沉了口气,当众宣布道: “我已辞官,闲赋在家,从明日始,严管族中子侄读书,如有不听教者,必亲惩之,可有不同意者?” 有族长亲自管教家中顽劣之子,大家心里简直乐开了花,感谢还来不及,怎会不同意的,皆齐齐叫好。 这下子,轮到萧钦之和一众族弟傻眼了,莫非好日子到头了? 正文 004、好日子中断了 且说昨日二哥萧书被他的族长老子毒打了一顿,萧钦之也好不到哪里去,钱没捞到不说,手掌倒是挨了好几棍子,还被罚跪了许久,直到天黑才得以离开。 回了西房,免不了又被萧母苦口婆心说教一阵,总之,萧钦之心情极度郁闷,夜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久久无眠,回想起白天发生的事情,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想着想着,渐渐就困了,睡了过去。 次日早上,食时未至,霞光刺破了云翳,薄雾撤去,窗棂钻进来几春光打在白纱帷幔上,正是睡懒觉的好时候,躺在床上的萧钦之,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梆梆!” 房门却是被敲响了,扰人清梦,萧钦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不耐烦道: “谁啊,这么早!” “小郎君,该起床了,夫人在等着你用餐呢!”婢女木槿,端着盥漱水道。 “不吃了,我要睡觉。”撂下这一句,萧钦之又闭起了眼,把头埋进了薄被里,继续睡。 “小郎君,赶紧起来吧,别耽搁了去学堂读书,惹了族长,又该挨打了。”木槿抿着嘴笑道。 “下午才上学,这么早起来作甚,你赶紧忙去吧,莫耽误我睡觉,不然等会就给你捏捏身子。” 木槿想着小郎君素日里的孟浪举动,身子顿时一紧,不由得脸一红,盥漱水差点撒了一地。 稍小一些的婢女蔓菁,双手紧紧攥着脸帕和换洗的衣物,脸更是红的像是要滴出水来,低着头不言一语,害羞的紧。 木槿忍着羞道:“小郎君,早上族长特意来了一趟,说是从今天开始,崔先生上午给你和东房的几位郎君单独授课,下午还和以前一样。” “王德发!!” “噌”的一声响,气的萧钦之一把掀开了薄被,睡意尽散,赤着脚,几个步子冲到了门前,脱口而出道: “那老东西,真是这么说的?不但上午要读,下午还要读?他怎么不让小爷我晚上再读呢?” “简直欺人太甚!” 吓得木槿赶紧推人进房间,“嘘声”说道: “你声音小点,若是给人听了去,传到了族长耳里,又不知该是什么话了。早上族长来时,我可听见了,夫人说以后族长只管打你骂你,她这一句求情的话都没有。小郎君,你好生思量,若是族长要罚,你可有办法避的。” “嘶嘶!!” 萧钦之扶着门框沿,倒吸一口幽香,不禁想到,这日子愈发的难了,有了娘的全权授权,这个老狐狸以后还不得只手遮天。 萧钦之左右看了看,幸好没人在,惆怅的回了屋,坐在床榻上,任由木槿和蔓菁伺候盥漱和穿戴。 一想到才混了一个月的好日子,就要被迫中断了,萧钦之简直气的牙痒痒,又念起了混在三流大学日子的好。 真真可谓梦死不为过,等混毕业了,安稳当个包租公,不知多少人梦寐不得,人生不过如此,何苦来这里,受这个老狐狸的气。 萧钦之是越想越气,眉梢紧紧挤在一处,一脸的愁容,一时却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来应对。 两个婢女在萧钦之身上摆弄了一阵,只听木槿对着蔓菁说道:“小郎的这个黑纱小冠脱了边,不能戴了,你另取一个来,若被人瞧见了,要闹出笑话了。” 忽然,萧钦之脑中灵光一闪,眼中冒出精光来,嘴里念叨着:“不能戴了,不能戴了,不用读书,不用授课,崔老头不授课了,崔老头主动不授课了。” 至此,萧钦之脑中已生出了一个大致的计划,若是崔老头主动不授课了,想来那老狐狸也没法怪罪人,虽然崔老头人挺好,他教他的课,下面该睡的睡,互不干扰,但也别无他法了,只能委屈一下了。 萧钦之嘴角露出了一丝诡笑,脸上的阴云散去,转换成了晴天,随即一巴掌拍在柔软上,嫩嫩的,毫无防备的木槿像是一只惊着的小雀,瞬间弹开一小步远,脸就爬满了云霞。 “嘿嘿嘿……”萧钦之心情愉悦,咧着嘴坏笑。 感受着某处的酥麻,木槿羞的掩住了脸,小声娇恼道:“小郎君,你别闹了,给你整理衣襟呢,莫在这样子耽搁时间了,夫人还……还等着呢。” 越往后说,声音越小,蚊音细语的,听的萧钦之心里直犯乐呵,忙不迭说道: “刚有只蚊子在飞,我顺手拍了一下,失误了,下回一定注意,哈哈——” “这个天,才没有蚊子呢,分明…..分明是……”木槿嘟着嘴,小脸愈加的红了,刚好蔓菁取了小冠回来了。 “蔓菁,你替小郎君整理衣襟,我……我去厨房一趟。”木槿不分由说,端着盥逃去了。 蔓菁哪里还不知道,一定又是小郎孟浪了,还未走近,就已满面绯红,羞答答的低着头…… 可惜这具身体才只有十四岁,否则一场晨练少不了,想着以后还有大把时日可索取的,萧钦之斜眼一笑,果断抛却了邪念,穿戴好,朝着餐室走去。 蔓菁如释重负,小脸红扑扑的,却无端鼓起了嘴,忽失忽得,又莫名朝身下看了去,身前只余一线风景,心情顿时好了些。 餐室在三楼的最西侧,地上铺着一张芦苇大箪,上面是一张长条形的矮餐桌,四周放着几块青掾蒲席,朝南有一面大轩窗,将餐室照的透亮。 萧母跪坐在北边,萧钦之脱了木屐,进了后,老老实实跪坐在南边,见桌上摆好了钎箸碗碟,早餐还未动,心中一暖,便说道: “娘,你先吃啊,不用等我的。” “娘”这个概念,萧钦之早已模糊,十余年过去了,记忆里,母亲的面孔斑斑驳驳的,只余一个模糊的轮廓。 八岁那年,父母意外去世,后唯一疼爱的外婆又去了,有着巨额遗产的萧钦之,无疑成了抢手货,也由此很早就尝尽了世间人情冷暖。 人常道:“你所拥有的,往往是别人可望而不可及的!” 夕阳下,一个母亲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情景,再寻常不过了,然而萧钦之却只能在有限的记忆里小心翻阅,当萧母与记忆里的母亲趋渐重合时,萧钦之便知自己落了根,不再是无根浮萍了。 概莫皆因失去,方知珍贵,然求而不得。 因此,萧钦之对于萧母十分恭敬,小心珍惜着这一份来之不易的母爱,知萧母断了月例,生怕自己伸手要钱,恼了萧母,便只好自力更生,捣腾出了牌九,只是委屈了一帮族弟。 对于这个顽劣的儿子,萧母是既无奈又可气,无奈于其整日贪玩享乐,可气于子无父志,不知进取,好在尚且恭顺,本质不坏,这大概是唯一的欣慰了。 萧母怜着气,叹道:“快吃吧,你二伯在学堂等着呢,莫去的迟了,惹了生气,少不了一顿训斥。” “哦!”萧钦之龇着嘴应道,拿着一个胡饼,胡乱的咬了几口,又吃了几口小菜,屁股一溜烟,出了餐室。 刚至二楼转角阴影处,蹦出来了个少年,比萧钦之年龄大些,长得稍高些,黝黑黝黑的脸,身子瘦瘦的,穿着粗布衫子,龇着一张嘴在憨笑。 少年名满谷,他爹满仓是萧钦之家的荫户,说是荫户,情更似主仆,十几年了,一直兢兢业业替萧母管着田里的事情。 满谷还有个哥哥叫满稻,去年与张佃户家的闺女订了亲,为人老实,勤恳实诚,协助他爹打理田里的事。 顺理成章,满谷就成了萧钦之的小跟班,有事没事就捻在身后,跟个小尾巴似的。 萧钦之被吓得一激灵,拍着心口道:“说了多少次,有事直接去楼上找我,偏你就不去,爱杵在这里等,那上面还有吃人的老虎不成。” 满谷挠挠头,只是龇着嘴憨笑,也不言语。 看见了满谷,让萧钦之又想起了另一个小跟班周烈,和萧钦之年岁一样大,却长得像一堵小山,五大三粗,把北人的粗狂表现的淋漓尽致,同龄人打架无敌手,是萧钦之手下第一号猛将。 周烈他老爹是萧钦之父亲的属官,他母亲难产早亡,自一生下来,就生活在萧氏,由萧母抚养长大,小时候和萧钦之同睡一张塌,前几年非要闹着去楼下睡,萧母奈何不得,便由着去了。 “对了!”萧钦之纳闷,问道:“啊烈呢,怎这几日早上,听不到搬石磨子的‘嘣嘣’声了?” 周烈习惯早上晨练,别人是刺枪耍刀,武术练技,这小子与人不一样,喜欢搬上百斤重的石磨子锻体,每次落地上,都要砸出“嘣”的一声响。 满谷憨笑道:“他怕扰你睡觉,扛着磨子去湖边了。” “走,去看看!”萧钦之道,提着衣襟匆匆下了楼,往东边祖祠方向走去,祖祠背后有一条两人宽山道,青石板阶,曲径通幽,可直通山阴面。 那里有一个大湖名凤栖,传闻曾有只凤凰栖息在此处,凤栖湖由此得名,萧氏学堂就建在凤栖湖东畔,三间高脚竹屋毗邻,临湖而建,日光充裕,夏凉冬暖。 正文 005、江左卫玠 萧钦之与满谷刚走至祖祠前,还未踏上山道,迎面便瞧见两个小厮扶着小胖子八弟,一瘸一拐的走来。 “昨天还好好的,麻利的翻窗户,今天怎成这样了,腿抽抽了?”萧钦之止步,看的稀奇,心想莫得昨晚小胖子额外挨了揍? 便打趣道:“要我说,得了这么个好机会,在家躺着多好,上什么学啊!” 小胖子一脸的苦相,还不忘打个呵欠,肥嘟嘟的脸就成圆球状,又吞了吞口水,这才埋怨道: “四哥,你真不地道,竟然跟二哥做局。” 昨晚回去后,小胖子挨了他爹一顿胖揍,不是为了犯了事,而是被人忽悠了而不自知,小胖子这才明白了过来。 萧钦之尴尬一笑,就听见小胖子幽怨道: “你找人做局,竟然不找我,平日里你短钱了,哪次不是管我借的?枉我还那么信任你。” 小胖子瘪着嘴,打量了萧钦之一阵,见其完好无损,啥事没有,而东房昨晚惨叫声一片,此起彼伏,小胖子就更不愤了,又言: “凭啥犯了事,我们都挨了揍,就你没事人一样。” 听的萧钦之哭笑不得,正说着,便瞧见了远处又走来了两个一瘸一拐的身影,正是六弟和七弟,在后面还有几个小的,多少都挂了彩。 大家一碰头,七嘴八舌,少不了抱怨一顿四哥不地道,做局坑弟弟,见此,萧钦之义正言辞的厚颜无耻道: “停着点,听我说一句啊,说什么做局坑你们,就实在见外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四哥最近手头紧,都是兄弟啥的,又不能厚此薄彼,找这个借不找那个借,就只能想出这个法子,找你们‘筹’点钱花花。再说了,兄弟们之间的事,怎么能叫‘坑’呢?” “坑钱”与“筹钱”,一字之差,字面意思却是截然相反,如此新鲜出奇的叫法,让一帮弟弟们,顿时瞪大了眼。 “咳咳!”萧钦之继续厚颜无耻道:“我什么人,你们心里亮堂着,以前哪次不是我顶在最前面,你们搁后面捞好处的。远的不提,就拿上个月吃牛肉来说,不是我,你们能吃到牛肉?最后呢,我挨了训,还断了月例钱,你们啥事也没有,对不?” 这样一说,倒是让一帮弟弟心里宽慰了不少,就算是被坑,也能接受了。 萧钦之又问道:“那牛肉好吃不?” 大家频频点头,那滋味绝对忘不了,比起一股骚味的猪肉,牛肉简直是珍馐。 见此,萧钦之来一句灵魂拷问:“那我要是直接开口,找你们筹钱,你们给不?” 小胖子坚定的点了点头,拍着胸口道:“四哥,只要你开口,兄弟我,别的没有,就钱多。” 其他弟弟则是定住了,不吭声了,毕竟大家月例钱都是有定数的,每个月就那么多,哪像小胖子手一伸就来。 萧钦之继续道:“牌九好玩不?” 大家又都点点头,这个毋庸置疑。 萧钦之长叹气道:“你们只顾忌着个人的得失,哪里会感受到我的良苦用心,既带来了欢乐,又于无声处提高了你们算术能力,为此我不眠不休了多少个夜晚,才想出了牌九这个法子,至于“筹钱”什么的都是次要的。我为了你们着想,到头来还得被你们一统埋怨,说我不地道,这软刀子话伤的人着实厉害。你们觉着挨了揍,受了点皮肉伤就疼了,殊不知,我心里的疼无人诉说。” 这一番即兴的深情流露,让一帮弟弟们彻底忘记了不满,反而脸上都露出了愧色,个个都不敢正眼瞧四哥了,低着头。 “搞定!”萧钦之心里想到,松了口气,内部问题解决了,统一了战线,才能一致对付族长大人,让崔老头主动不授课,过上好日子。 再说这帮小老弟,个个心思质朴纯良,没有坏心眼,特别是小胖子八弟,犹是质朴,脑回路清奇,不为坑他钱而气,竟是为了不带他坑人而气,像这样的好苗子,绝不能辜负了,就该着重培养,。 一行人逐个踏上了山道,往学堂走去,萧钦之故意坠在了后边,头往前一甩,给满谷使了个眼色,满谷心领神会,开始注意四周。 萧钦之对着小胖子的小厮说道:“你们俩前边去,八弟给我扶着就好。” 两个小厮尽职尽责,出来前小胖子老爹特意嘱咐过,注意着小郎君与萧钦之接触,别又被坑了,所以磨磨蹭蹭的,始终不愿撒手。 小胖子一听四哥要扶着自己,心里欢喜极了,先前又听了四哥一顿感人肺腑的话,早就把老爹的嘱咐丢进了凤栖湖里,见两小厮坏事,张口就骂道: “你们俩给我听好了,四哥的话就是我的话,连四哥的话都不听,我看是胆儿肥了,赶紧滚到前边去,四哥还能害我不成?” 小哥小厮憋着嘴,只得跑到了满谷身前几步,不时回头张望。 “四哥,不用扶,我能走。”小胖子舔着脸,热心道。 萧钦之二话不说,就搀着小胖子,一边走,一边悄声说道:“八弟,之前没找上你,是为兄的不对,莫介意,为兄在这里给你道个不对了。” “四哥,有你这句话,足够了。”小胖子内心十分受用,异常感动。 萧钦之继续道:“在诸多兄弟中,我知八弟你是最好的,侠义心肠,为人善良,兄弟们平时谁要是有了难处,你是必定要出手相助的。但就是因为你是个好人,平日里受的委屈也是最多的,不过都是妒忌你有钱罢了,背后说的三两句酸话惹人心里难受。但有钱又不是你的错,生在那样的家庭,又不是你能决定的。” “诶,其实吧,四哥也有和你一样的苦恼,我兰陵萧氏原是北人,族中兄弟个个身材魁梧,高大粗狂,不以样貌出长。谁知偏生了我这么个异类,长相还十分出众,整日与你们厮混在一起,甚至扎眼,得了个‘江左卫玠’的称号。那是夸我么?那简直是在咒我早死。谁人不知卫玠是个短命鬼,柔弱多病,长得跟个娘们似的,看着就糟心。” 萧钦之握着小胖子的手,看着小胖子肥呼呼的脸蛋,感触道:“人人都羡慕我长了一副好皮囊,可谁又知我心里的苦呢?八弟啊,我俩可谓同病相怜,所以我特别能理解你的苦处。” “真的!” 萧钦之的一番话说的差点连自己都感动了,更别说小胖子了,被戳着心窝子,长久以来的苦恼终于得到了释放,眼眶晶莹剔透,直呼道: “四哥,我就知道,还是你懂我,知我的苦。 小胖子抿着嘴,无奈道:“四哥,我何尝不知呢,只是不说罢了,都放着心里呢。虽然他们如此对我,但我从来不生气,大家都是兄弟,有今生没来世的。唉……我也不希望有钱,疏远了兄弟,如果有的选,我宁愿投胎成四哥这样的。” “哎——”萧钦之拉长了声调,艳羡了一眼,拍了拍小老弟的肩膀,叹道:“八弟,你还小,有许多事不懂,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还是有钱要好些的。” 俩人一路说,一路走,不消一会儿功夫,山道走完了半程,来到了最高处,放眼望去,偌大的凤栖湖顿收眼底,隔着山石林木,湖面光影纷呈,水波徐徐向岸,趁着下山的功夫,萧钦之赶紧给小胖子说了自己的计划。 为了族内兄弟们的美好生活,以及不辜负四哥的信任,小胖子义不容辞,当仁不让,表示一定会密切配合四哥,见机行事。 正文 006、学记杂事 凤栖湖畔东侧是一条坦道,宽约两丈,临湖一侧载种一排杨柳,已经抽出些许鹅黄嫩芽,着地下垂,或于晨风扬舞,或于水中挥波,坦道的东侧则是一望无际的旷野农田,遍布佃户们忙碌的身影,再过些时日,将会是蓝天白云,千里苍绿。 萧氏学堂在凤栖湖的东畔,三间高脚竹楼毗邻,临水而建,左右两间矮的,一为崔老头居室,另一为笔墨货室,中间的是一间穿堂大教室,西边的两扇大窗正对着湖山,乃是崔老头的授业道场。 初春的晨风,和煦的春光,湖水微微皱面,徐波向前,粼粼波涛,打坦道南边,走来了几位一瘸一拐的华服少年郎,稚嫩的脸庞如皱面的湖水,一路的抱怨,一路的打呵欠,精神萎靡不振。 族长萧清脸色阴郁的站在学堂门口,手持一根细棍子,半人高,杵在地上,怒其不争的瞅着一帮混小子,真真一副后世教导主任做派。 学堂里已经有人提前到了,一个是坐在拐角处的大冤种萧书,拿着本私藏的“毛诗”看的津津有味,另一个则是“好学生”的代表五弟萧遥,衣冠整洁,姿势端庄,正在老老实实诵读“秋水篇。” “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 听着郎朗的读书声,族长大人不由得心中一叹,本应心情会好些的,只是不知为何,一股没来由的怒气直冲脑门,手里的棍子便不听使唤的朝着走来的这帮混小子腿上打去。 还一边呵斥道: “快点,知不知,磨磨蹭蹭的,白吃了早餐,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白长了一副好脑子。看看你们这副怂样,再看看萧遥,天差地别,真替你们感到臊得慌。” 六弟,七弟等一行人唯唯,被族长大人劈头盖脸一顿骂,大气不敢出一声,老实进了书堂。 “咳咳!!”正在研究围棋的崔老头眉头一抬,轻咳几声。 族长萧清心领神会,止了训斥,坐到了崔老头对面,手执黑子随意贴了一手,崔老头当即扳了一手,挡住黑子逃跑,黑子自然不肯,蛇形逃跑,白子围追堵截,但怎奈何崔老头飞了一手白子在前,作为引子,所以这一手白子强征稳了。 片刻后,吊在最后的小胖子和萧钦之,才刚走到了学堂门口,正欲跨进,却是突然被陈清叫住了: “钦之留下。” 萧钦之愣住了,不明所以,为什么大家都进去了,独独让自己留下,小胖子很讲义气,当即就问道: “二伯,你有什么事么?” “什么事?”萧清突然一巴掌拍在了棋盘上,棋子纷纷洒落,怒而起身,喝道:“迟到了,还敢顶嘴,手伸出来。” 小胖子圆乎乎的脸上写满了无辜,圆鼓鼓的眼珠子道尽了可怜,率先伸出了肥呼呼的手。 萧钦之简直被族长的厚颜无耻亮瞎了眼,顷刻间就明白了,敢情这是在找借口赖棋呢。 萧钦之小时候被老妈强制报了许多辅导班,后来择了几个主攻,其中就有书法、竹笛、围棋,说什么小孩子学书法可静心,学竹笛可提高气质,学围棋能锻炼思维。 然父母意外去世后,书法和竹笛就渐渐放弃了,唯有围棋一道,一直连续不断,主要是能打发时间,随便几盘棋,半天时间就耗没了。 萧钦之的围棋水平不高,介于业三、业四之间,但只瞥了一眼棋盘,就大致明白了这俩人绝对是个臭棋篓子,半斤八两。 但见十九路棋盘四角空空如也,两人直接在中盘绞杀了一阵,白子开始强征黑子,一路围追堵截,但凡黑子寻个机会,对着白子薄弱的肋部戳一下,白子就得崩盘。 总而言之,这是一场小学生的荣耀之战。 但面对来自族长大人赤裸裸的威胁,和“无可挑剔”的不讲理,萧钦之依旧选择了隐忍不发,不情不愿的伸出了手,挨了一下。 族长萧清回首,看着散落一地的棋子,捋着胡须,假模假样的恼怒道: “天不生无用之人;地不长无名之草;大河尚有清流日;岂可人无运之时;一日之运在于晨,尽让尔等毁矣。” 见萧钦之和小胖子被说的瞪大了眼,一动不动,族长大人甚是满意,说道: “皆因尔等之过,毁了这盘棋不说,还扰了崔先生的兴致,棋子才落得满地都是,还不速速来捡,莫非还想吃棍子不成?” 萧钦之只得继续忍气吞声,蹲下一粒一粒的捡棋子,可怜了小胖子,受了无妄之灾,一脸的委屈样。 满谷和小胖子的两个小厮想来帮忙,被族长大人一顿呵斥,给遣走了,然后,又抡起棍子,打在捡棋子的萧钦之和小胖子的屁股上。 “见了先生不行礼,该打。” “先生好!” 萧钦之快要被气炸了,心里一顿狂骂,但迫于棍子的威慑,还是生生忍住了反抗,规矩的弯腰给崔老头行礼。 “进去吧。” 崔老头面容和煦,捏着棋子道,这时候做起了好人。 好一招以权谋私,好一招杀鸡儆猴,带头大哥萧钦之挨了揍,书堂里的读书声顿时响亮了许多,族长大人很满意,两个臭气篓子准备再战。 萧钦之临进前,悄悄瞥了一眼,又是中盘开局搏杀,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心中不由的诽语道: “就这水平,我完全可以一个打十个。” 突然,萧钦之顿悟了,整个计划的最后一环被完美补上了,想及此,萧钦之偷偷坏笑,从容的跨进了书堂。 书堂里的坐位很有讲究,五弟萧遥一个人规规矩矩的坐在前排,其余人则是坐到了后排,中间空了好大一块地方。 萧遥大概是让所有老师“感到惋惜”的好学生,是让所有家长放心且痛心的好孩子。 虽然有些木讷,看起来笨笨的,但为人和善又守规矩,又踏实本分,且尊老爱幼,见着萧钦之进来,连忙行礼道: “四哥好。” 又行礼道: “八弟好。” “五弟好!”见萧遥又在读“秋水篇”,萧钦之笑道:“听你日日诵读这篇文章,我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听的都会背了,这篇文章真有这么好么?” 萧遥缓缓低下了头,尴尬道: “四哥,我……我才刚会背。” 萧钦之一愣,不失尴尬的回笑道: “我说着玩的,哪有听着听着就会背的,别当真,千万别当真啊,你接着背,接着背。” 对于这么实诚又努力上进的五弟萧遥,虽然大家很少一起玩,但萧钦之却是不忍心打击伤害,转念一想:“莫非真如七叔、九叔所说的,萧氏就没有读书的天赋么?” 外面那个时常以读书人自居的族长大人实则就是半吊子水,连个围棋都不会下,还一日之运在于晨,啧啧。 而在延陵县当文书的三伯,在江州当县令的大伯都是靠士族身份混来的,萧氏唯一能拿的出手的读书人约莫就是才貌双全的大姐箫藴之了,可惜是个女子,还嫁人了。 总结起来,便是这些年,萧氏在从文的这条路上,可谓全军覆没,一个幸存者都没有,想想就不寒而栗。 再一看,坐在后排的一帮大混子,没一个是好好读书的,除了混吃等死就是混吃等死,萧钦之不免叹声气,罪恶的心理负担转瞬即逝,随即拍了拍萧遥的肩膀,郑重鼓励道: “五弟,千万别跟他们学,他们已经废了,整日不思进取,混吃等死。而你不一样,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你要好好读书,一定要坚持,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能得到四哥这么高的评价,萧遥很是激动,嘴里一直念叨着,欲将这十二个字烙进自己的生命里,见此,萧钦之微微一笑,安心的走到了后排,坐到了临湖的窗边,小胖子紧挨着坐下。 湖风从窗户徐徐吹进,春光也在湖面上荡起了几个波纹,萧钦之头抵着窗檐,思维发散,迷离的目光从凤栖湖上掠过,看向了对面的金牛山上,山林中有间红墙金顶的道观隐隐可见,据说那里面住着一个高深道人,也不知是真是假。 “四哥,我已经记住了。”萧遥的声音响起。 萧钦之的臆想被打断了,扭过头来问道: “记住什么?”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啊!”萧钦之惊呆了,敢情这反射弧未免过长了些,心里不禁开始犯嘀咕,心想自己鼓励的话,往后会不会害了他啊,毕竟五弟不是一般人啊。 “哈哈!!”后排却是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笑声,萧遥脸就红了,萧钦之一眼瞪过去,呵道: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笑个什么?又有什么好笑的?我怎么就笑不出来?” 小胖子接着道:“五哥,他们闹着玩呢,你别介意。” 萧书一把将书扔向了笑的最大声的,瞪了一眼。 笑声顿时止住了,毕竟二哥和四哥的面子还是要给的,萧遥打心底里感激,朝着两人行了一个礼,欲言又止道: “四哥,谢谢,不过我想……我想…….” “只管说,能帮的,四哥一定帮你。” “二伯说你算术好,我想随你学算术。” “哈哈哈!!!!” 这回笑声更大了,后面一排笑的前俯后仰,仿若一个天大的笑话,萧钦之皱眉,心里有些不解,呵斥了几句,待笑声停止,问道: “是二伯让你找我的,还是你自己想学?” “是……是我自己!”萧遥声音渐小。 萧钦之一时难住了,这分明是族长让五弟来的,可他明明心知肚明,学算术,还学个毛的算术。 这个老东西打的什么算盘? 萧钦之想不通了,莫非是想安一枚棋子,打入敌人内部? 可是让五弟来当卧底,这是看不起谁呢? 围棋上有个术语叫“先脱”,就是双方在一起激烈缠斗时,一方忽然停止了,转向别处落子,制造威胁,萧钦之决定暂时不管五弟的事情,先“冲”一手崔老头要紧。 “行,我知道了,等我通知。” 这边话音刚落,门口的“荣耀之战”正好结束,崔老头心情不错,看来是赢了,捋着须进来,撩开了衣袍,跪坐在书案前,行完礼后,从头开始讲解《论语》,也不管下面能不能听的懂,且自顾自的说着。 还是原来的配方,还是原来的味道,这样的教学方式,沉闷至极,又如开水煮白菜,寡淡无味。 族长大人充当了“教导主任”,一开始巡视了一阵,后许久未现踪迹,大家都以为他有事忙去了,便放松了警惕,有几个在睡觉,剩下的都在认真的看“小文章”,这本看完了,换着看另一本,资源共享。 萧钦之假模假样听了一阵,只觉得昏昏欲睡,毫无兴趣可言,回头一把扯过小胖子的“论语”,津津有味的读了起来,小胖子也不气,转眼又摸出了一本“毛诗”,。 然而美中不足的是,这个文言文版的读起来实在是太晦涩,若不是人体结构理论知识异常丰富,怕是不好理解,萧钦之在想,自己要不要搬几篇后世的小文章,给大伙谋谋福利。 再一想,一篇优秀的小文章,需情节刺激,情绪上头,细节透彻,至少得上万字吧,若是自己动手用毛笔写,手怕是要写到手抽筋,想想就麻烦,瞬间打消了这个念头。 正文 007、族长发飙了 (签约了,月票打赏什么的来些啊,冲个新书榜呀,多曝光一下。) 话说,在族长大人的威慑下,一帮混子们被迫上了补习班,崔老头在上面在口若悬河的讲《论语》,像是天书一般,下面的大概除了五弟萧遥在认真的听讲外,就没人愿意听的。 该睡觉的睡觉,该看小文章的看小文章,彼此互不干扰,场面一时甚是和谐,只有萧钦之冥冥中又感觉到了哪里不对劲,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族长大人费尽心机,岂会做无用功。 萧钦之越想心越慌,眉头一皱,隐约猜到些什么,立刻提醒大家,这可能是一场精心布置的计谋,最好收敛些,别被抓了现行。 只是,这会儿,已经没人听进去劝告了,皆是草草应付了事,过后还是该干嘛干嘛,见此,萧钦之也就不再多言语,默默收起了小文章,向窗户边靠了靠,撇开了点距离。 又过了一会儿,窗户的角落处,渐被一团阴影覆盖,缓缓现出一张阴郁的脸来,不是族长大人,还能有谁? 像个幽灵教导主任般,出其不意的使了一招回马枪,刚好萧书这个大冤种就坐在靠近路的一侧窗户下,看小文章看的入迷了,露着一脸的淫笑。 没有一点点防备,也没有一丝顾虑,萧书就这么被他族长老子给抓了个现行。 眼尖的萧钦之想出声提醒来着,然已经晚了,只好抹过头去,捂住了眼睛,不忍直视接下来过于血腥的一幕。 族长大人这回是真被气的够呛,什么读书人的风度全给忘了,持着木棍子就冲进来,捋起袖子,照着萧书的背,手,就是一顿胖揍。 “逆子!逆子!你怎对的起我?”族长大人一边卖力揍儿子,一边嚎喊道:“我让你读书,你给我看这个,真是气煞我也。” “我让你看。” “让你看!” “我打死你!” “逆子!” …… 每一棍子落下去,都伴随着一声父亲的怒吼,和一声儿子的哀嚎,是倔强的不甘,更是现实的无奈。 足足打了几十下,直至木棍子被打折了,族长大人才罢手,而可怜的大冤种萧书,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直疼的“嗷嗷”叫唤。 锤完了萧书,搜完了小文章,族长大人犹不解气,捡起了半截木棍子,又盯上了后面一整排的混子,挨个轮流背诵《论语》,背不出就是一顿胖揍,就连睡觉的也遭受无妄之灾。 萧钦之坐在靠湖的一边,是最后一个,早就在第一时间把小胖子的“毛诗”扔进了湖里,消灭证据,余下的背《论语》,小菜一碟。 萧钦之从来没有主动背过书,但不知怎么回事,每天听着五弟诵读,以及崔老头叨叨,不知不会就会背诵了,约莫是魂穿卡了bug了,记忆力超级好。 不出所料,前面的无一例外,全都“折戟沉沙”,挨了顿揍,最后轮到了萧钦之,不知怎的,族长大人显得特别愤怒,也不搜查小文章,更不问萧钦之是否会背诵,提着木棍子就要揍。 这不按照套路出牌啊,吓的萧钦之快速双手护在身前,急忙喊道: “别打,别打,我会背,我会背。” 那木棍子与萧钦之亲密接触只余一寸,却是及时的被收回了,族长大人沉了一口气,冷着脸道: “背,背不出双份打。”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萧钦之吞了吞口水,在满书堂诧异的目光中,流畅的背诵完了十篇,心想终于可以逃一顿揍了。 “还有剩下的十篇呢?”族长大人却是不为所动,依旧冷声问道。 “就教了十篇啊,后面的还没教呢?”萧钦之如实答道:“不信,你问问先生。” “混账玩意,这么长时间才会背半部论语,先生不教,你就不会问?”族长大人瞬间拉长了脸,意有所指,不去问崔老头,又怒道:“你肚子饿了,不消别人说,怎就会找吃的呢?多说无益,手伸出来。” 萧钦之简直欲哭无泪,这老东西明摆着不讲理嘛,深吸一口气,在心里不断的告诫自己,要“忍”,小不忍则乱大谋,不情愿的伸出了右手。 族长大人道:“左手!” 萧钦之憋着气,又伸出了左手,幸好,只挨了三棍子。 岂料,族长大人教训了一阵,竟然不走了,一脚把萧钦之踹到了一旁,径直跪坐下了,转瞬间换了一张笑脸,朝着崔老头恭维道: “劳烦崔先生了,可否从第十一章开始讲起,在下许久未修,列作旁听,温故而知新矣。” “不碍事!”崔老头摇摇手,欠笑道。 但后排的一帮混子就蛋疼了啊,个个只得强打起精神来,正襟危坐,不管听得懂,听不懂,反正是混不下去了。 最蛋疼的莫属于萧钦之了,想想上课时,教导主任坐在你边上,一言不合就送关爱,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折磨啊。 造孽啊! 好在时间过得快,崔老头讲完了“先进篇”,巳时已过,午时刚至,日光中移,总算到了休息时间,萧钦之跪坐的腰酸屁股疼,急于开溜。 “站住!” 族长大人冷不丁一声喊,大家齐齐定住了脚步,踌躇不前,萧钦之苦着一张脸,忙不迭问道: “二伯,还有何事?” 族长大人朝着其余人挥挥手道:“你们先走。”朝着萧钦之招招手,问道: “崔先生讲的‘先进篇’,可听懂了?” “没听懂。”萧钦之老实说道,崔老头讲课喜欢掉书袋,又是一口的晦涩文言文,能听懂才怪。 族长大人眉头一皱,手里的木棍子尖就颤抖,心里却是在想对策,哪知萧钦之以为又要挨揍,眼疾手快,连忙说道: “不过没关系,我把先生的话记的差不多了,回去仔细想想应该就能懂。” 族长大人的眉头,刹那间皱的更紧了,连胡须都在抖动,连忙道:“你说说看。” “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萧钦之把崔老头的话复述个七七八八,大差不差。 “走吧!”族长大人放话,萧钦之屁股一溜烟,瞬间没影了,消失在了学堂里。 看着萧钦之消失的背影,族长大人长吸一口气,止不住的开始激动,心中顿时澎湃起来,心道: “莫非兴我兰陵萧氏者,乃钦之也?” 正文 请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xbiquge.net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008、悄悄的努力?不存在 说好的大家一起当学渣,而你却背着努力成了一名学霸,这叫大家怎么想? 族长大人检查背论语,唯有萧钦之背了十篇,其他人全军覆没,可不得有点这意味了,这让一众学渣们仿若感到了背叛。 一个大家族,背地里难免有着各自的小算盘,但尚且能表面维持和和气气,而这帮十几岁的孩子,才只是处于心智开始发展的阶段,一遇到事儿,喜怒哀乐就全放在脸上了。 因此,下学后,在学堂门前等着的,只有胖老八,萧遥和周烈三人,其余人或多或少心里有点疙瘩,提前走了。 这要是放在往日,大家必定要等着四哥一起走的。 萧钦之光顾着逃离族长大人魔爪的快感,还未发现这细枝末节的差异,一出学堂,赶紧催促着三人往回走。 二月的阳光正明媚,到了正午,增添了不少的暖意,但族长大人上午搞得这一出,让萧钦之没来由的感到心悸,回首一看,学堂被远远抛在了耳后,这才放缓了步子。 或许是因为萧钦之赠送的那句话:“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或许是萧钦之是唯一能流畅的背诵十篇论语的人。 或许是萧钦之的帮衬和维护。 总之,经历了一上午,在萧遥的心中,四哥的形象被无限的拔高,莫名觉得四哥很牛逼,深藏不漏。 崔老头讲课晦涩难懂,喜欢掉书袋,以此为高深,凸显学问,这就苦了听课的学生,不够聪明的萧遥深受其害,听的晕晕乎乎,趁着这个机会,便虚心请教一些问题。 说实话,萧钦之也有许多没懂的地方,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模模糊糊的,比如: 子贡问:“师与商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曰:“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 这里面就涉及到了“中庸思想”,若是要详细解释起来,鸿篇巨著不为过,岂能一言以蔽之的? 而崔老头寥寥几句就带过,全然字面意思过一遍,就这,指望着一帮十几岁的少年能自己理解,那真就出鬼了。 虽是如此,萧钦之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还是回答了萧遥的几个简单的小问题,解释了一下字面上的意思。 即使如此,这样的萧钦之,也已经不再是小胖子所熟悉的四哥了,与之想比,大相径庭。 胖老八看着教导萧遥的萧钦之,眼神幽怨且彷徨,与他人一样,心里不禁泛起了一股酸楚,产生了一种四哥在背后偷偷努力的错觉。 然而,也就此让胖老八生出了紧迫感,激起了学习的欲望,生怕自己跟不上四哥努力的步伐,落到了后面。 “四哥,你晚上读书的时候,能带我一起么?我也想悄悄的努力,像四哥你一样,惊艳所有人。” 白天的时候,大家大多厮混在一起,唯有晚上的时候才有时间读书,故胖老八如此想到,却是让萧钦之愣住了,摸不着头脑,下意识的发出了灵魂三问: “我何时晚上读书了?” “我何时悄悄的努力了?” “我何时惊艳了所有人?” 胖老八心伤了,觉得四哥根本没把他当做自己人,挎着一张肥呼呼的脸,甭提多哀怨了,撇嘴道:“四哥,我知道了。” 凤栖湖岸边的柳条刚抽出新绿,随着湖风摆动,小胖子独立抽身离去,身影虽胖却稍显萧瑟,身处春天却孤寂落寞,落在了萧钦之眼里,只余两种颜色,一则灰,二则绿。 萧遥劝道:“四哥,你就带八弟一起读书吧。” 萧钦之还没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不明就以,反问道: “我从没读书啊?你们不是知道的么?” 萧遥道:“四哥,你都会背论语十篇呢,今天崔先生刚上的课,你都已经会了,怎么可能没事先读过呢?” “嚯!”萧钦之秒懂,原来出了大乌龙,连忙朝着小胖子喊道: “八弟,八弟,你等等。” 听着四哥急切的呼喊,小胖闻言子骤然止步,喜从心来,心想:“四哥还是在乎我的。”随即转身,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赶上来的萧钦之赶紧说道:“八弟,你听我说,我真没读书啊。” 只此一言,就让小胖子的心跌入了谷底,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原本的哀怨未散,更添一层,这回是真的被伤透了心,眼看斗大的泪珠子就要往下滑落。 萧钦之不知该笑还是哭,自己的无意行为竟然伤害了人,这上哪儿说理去,只得一边尴尬,一边无奈道: “八弟,你先听我说完,我真不是你想的那样,咱们从小长到大,我是个什么人,你心里最清楚不过了。整天和你们混在一起,读书什么的,我是最烦的了,要不然前些日子,也不能差点被淹死。” 小胖子吧唧吧唧嘴道:“你都会背论语,还能给五哥讲解.......” 萧钦之弱声道:“我是真没背,不知怎的,听着听着就会背了,我能怎么办?为兄也很苦恼啊!” 小胖子瘪了瘪嘴,显然不信的,心想四哥真会装,继续道:“族长那么看重你,还坐你边上,特意让崔老头给你讲新课呢。” 萧钦之双手一摊,蛋疼不已,苦恼道:“要不你试试,让族长坐你边上。” 那与犯人有什么区别,小胖子猛地摇了摇头。 “那你就晚上来瞧瞧,我有没有读书。”实在没辙了,又不忍伤害淳朴的胖老八,萧钦之只能如此说道。 萧遥道:“八弟,我们晚上一起找四哥读书去。” 小胖子这才心满意足。 但周烈心里却是清楚的知道,小郎每天晚上连灯都不掌一盏,又岂会去读书? 事实胜于雄辩。 摆平了胖老八,其他人爱咋想就咋想,萧钦之没那个功夫一一解释,等弄走了崔老头,真相自然水落石出。 至于读书,不存在的,混子的字典里没有读书两个字。 萧钦之原以为下午就可以施展大计,赶走崔老头,岂料人算不如天算,族长大人犹如跗骨之蛆,阴魂不散,照例把萧钦之踹到一旁,径直落座。 一连三天,皆是如此,搞得萧钦之午夜醒来,迷蒙中,总觉得身边睡着一只族长大人,定睛一看,原来是扯着呼的胖老八。 这小子偏不信,非要亲自看着四哥有没有悄悄的读书,等着天色迟了,困意袭来,便塌上凑合着一起睡。 这三天的煎熬,个中滋味无从道出,不但要忍着催老头的催眠攻击,还得族长大人的虎视眈眈,更得忍受族兄族弟们的指指点点,非要说萧钦之在背后悄悄的努力。 就连死党萧书也不时的投来幽怨的目光,下学一回家,就被拿来与“别人家的孩子”作对比,而那个“别人家的孩子”自然就是萧钦之了,任谁心里也会产生怀疑和不舒服。 族长大人使得这一招,成功的在萧钦之与其他族兄族弟之间制造了隔阂,以此来达到分化和孤立萧钦之的目的,这才刚过去了三天,效果初显。 与此同时,萧钦之也决定了,要主动出击,不能再被族长牵着鼻子走。在场面被动,又被族兄族弟猜忌的情况下,萧钦之唯一的能帮助的就只有胖老八一个。 至于萧遥,老好人一个,不能给带沟里去呀。 第四天,等不及的萧钦之开始行动了,按照实现商量好的计划,俩人上午隐忍不发,课上风平浪静,波澜不惊。 直到下课的那一刹那,萧钦之暗地里朝着胖老八打了个手势,才正式开始行动。既然族长大人赖着不走,那就主动制造机会,让他走。 书堂里的人渐渐散去,趁着这个空隙,两个臭棋篓子又要摆开阵势,手谈几局,萧钦之留下了,凑到了跟前,美名其曰见识见识。 而胖老八则是朝着预定地点进发,中间的周烈和满谷两个跟班,早就在预定几点集合好了,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正文 009、萧钦之摆平崔老头,胖老八大火烧祖祠 东晋时期,门阀制度达到了顶峰,士族阶级基本垄断了知识传播渠道,又有九品官人法在前,底层民众上升途径被掐的死死的,能吃上一碗饱饭都难,读书识字便成了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了。 除此之外,这年头,还流行讲究名号,于族则是族望,于个人则是声望,声望高则代表号召力强,好处多多。 三国时期,刘备碰瓷汉室宗亲,自称中山靖王之后,鬼知道中山靖王有多少后人,这就是强行扯大旗,增加个人声望,好便宜行事。 到了东晋时期,聚敛声望更是成了名士们的日常追求,这一手玩的最溜的就是谢安,至今还隐逸在会稽东山,整日醉卧山水,朝廷征召,屡次不出,致使天下百姓感叹:“安石不出,奈苍生何!” 因而饭可以不吃,声望不可损。声望若是没了便等于坏了口碑,这是行业大忌,有损个人声望的事基本没人干。 兰陵萧氏以武起家,不以文见长,而萧氏子弟皆顽劣不堪,不学无术,这在武进县是出了名的,单是在去年,就一连有两位先生不堪声望下跌,主动撂挑子不干了。 崔老头原是北人,祖上也曾风光过,粗略一些经学,但远远算不上精通,高不成,低不就的,后流落至江东,辗转漂泊半生,始终没能混上一口安稳饭。 说来也巧,去年崔老头流落至晋陵武进县时,恰遇萧氏招收讲课先生,工资待遇开的再高,奈何有前车之鉴,大家纷纷望而却步,机缘巧合之下,倒是便宜了崔老头。 在萧氏教书的几个月,大概是崔老头这半辈子过得最安逸的岁月,且不说有好吃好喝高工资拿,关键工作还很轻松,整日照本宣科读几句就算完事,反正大家一起混日子,互不打扰,相安无事。 这样的幸福日子若是一直可以持续下去,崔老头大概能在萧氏干到身子埋进黄土里,不巧的是,崔老头的“晚年危机”出现了。 二月初四,戊子日,立春,煞北、宜:纳采、出行、破土。忌:谢土、祈福、出火。 今日阳光明媚,微风正适。 中午下学,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崔老头先是手谈几局,然后吃个午饭,在午休一小会,下午混两个时辰,一天的工作就算完结。 但第一局手谈还未结束,就有人匆匆来报,貌似出了事情,萧氏族长中途离开,在一旁观望的萧钦之顺理成章的坐到了崔老头的对面。 “扮猪吃老虎”的萧钦之面露和煦微笑,少有的态度谦逊,打着请教棋艺的幌子,先是与崔老头手谈了两局,不出意料,全都快速惨败。 崔老头心情大好,捋着胡须准备收了棋盘去吃饭,但架不住萧钦之苦苦央求,少年人嘛,难免性子高,输的急了,未免有此。 便是这样,不设防的崔老头,一步一步掉入了萧钦之精心布置的圈套,三局之后,萧钦之正式开启了影帝时刻。 看着惨败的局势,萧钦之一口气堵在嗓子眼,脸上阴晴不定,紧紧攥着棋子的手指泛白,将少年人不服输的天性表现得了淋漓尽致。忽而起身,面色激动,执礼拜道:“先生,可否最后手谈一局,若是依旧不敌,以后悉听尊便,谨记师命。” 话锋一转,又道:“若是学生侥幸获胜,先生也得答应一件事情。” 崔来头笑道:“哦!你说说,是何事?” 萧钦之激道:“莫非先生,担心此局会败不成?” 败!不可能的,崔老头对自己有绝对的信心,再者而言,萧钦之话说到这个份上,俨然绝了崔老头的退路,他若是怯战,怕是在萧氏也就没了立足之地。 十步棋之后,崔老头顿觉得情况不对劲,失去了淡定,自己竟然落后了,中盘没占到便宜不说,四角也丢了,大劣势开局。 又是十步棋之后,崔老头皱眉紧锁,心里隐隐明白了什么。 再十步棋之后,崔老头彻底明白了,这小子藏拙,故意为之,换言之,自己被坑了。 随着“哗啦啦”的弃子声响起,崔老头投降认输,萧钦之起身,礼道:“先生,不得已而为之,得罪了。” 又言:“愿先生一路平安。” 崔老头呆若木鸡,至此已恍然大悟,然已经迟了,诺言以许,岂有不遵守之理,恍惚半晌,方才醒来,颓然叹气一声道:“你且放心,老夫已知晓。” 萧钦之抱歉一笑。 ... ... 且说萧钦之与胖老八兵分两路行动,一路调虎离山,一路重拳出击,萧钦之这边刚得手,便迫不及待的往回走。 一出门,远远的瞧见凤栖湖南岸,山的的那边火光冲天,乌烟直冲云霄,巨大的烟柱似若龙卷,黑色灰烬漫天飘零。 萧钦之傻眼了,猛然爆出一个大粗口: “卧槽!” “这个猪队友!” 远处有个身影在疯狂跑来,待走进一看,原来是周烈,浑身上下黑漆漆的,只剩两个眼珠子,跑的上气不接下气,隔着老远,操着大嗓门大喊: “小郎,赶紧跑,赶紧跑。” 事情出都出了,还跑个球啊,跑的了一时跑不了一世啊,萧钦之随之苦笑,摆平了崔老头的喜悦一扫而空,待简略问了周烈一遍后,不觉捂住了脸。 要说胖老八,真是个猪队友,让他去祖祠随便制造点动静,好吸引族长大人的注意,调虎离山。可他竟想着用火,还不慎将祖祠给点了,木质材料为主体的建筑,遇火就燃,想灭都难。 可要说胖老八是个猪队友吧,他又十分讲义气,到现在都没供出萧钦之来,一力硬抗着。 祖祠乃是一族最重要的场所,就这么给点了,怕是很难收场了,便是重新建造,也是一笔不菲的开支,承担不起啊。 这可不是花点钱,和挨一顿揍就能解决的事,萧钦之蹲在湖边,看着泛着波涛的湖水,唉声叹气,心乱如麻。 周烈道:“小郎,你也别怨八爷了,真不关八爷的事,本来都好好的,捡些柴,点个火,冒点烟,制造点动静。谁知突然起了一阵风,火突然就大了,点着了帷幔,火就攀到了顶上,我们就是想灭也够不着。” 密备的祖祠里竟然起风了,早不起,晚不起,偏偏火点着了就起,还把挂着的帷幔给点着了,这TM上哪里说理去? 冥冥中,萧钦之感觉受到了针对,不禁仰头看向了浓烟弥漫的天空。 还有萧书这个大冤种,哪哪都有他,自以为知道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一路尾随鬼鬼祟祟的胖老八,进了祖祠,这下子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但事情已经出了,无法逃避,况且主谋不是胖老八,萧书更是个打酱油的,断然没有让胖老八一人抗的道理,萧钦之深吸一口气,起身道: “走,去祖祠。” ... 往日庄严肃穆的祖祠已经被烈火吞噬了个七七八八,余火还在继续燃烧,卷着浓烟往天上冲,在不断蚕食萧氏族人的心灵。 祖祠前站着许多萧氏族人和前来救火的佃户,大家一致沉默着,悲从心来,有口难言,无从道出。族长大人挺直腰,目眦欲裂,眼中满是痛苦,身上多了不少脚印的胖老八和萧书,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萧钦之怯怯,走到从浓烟走出来,自知无可狡辩,准备伏法认罪,没想到与族长大人一碰面,就结结实实挨了一脚,“咣当”一屁股摔地上。 “发生这么大的事,你去哪里了?”族长大人历声发问。 萧钦之自知理亏,埋着头,也不作反驳,便又听到族长大人说道: “四弟妹,将钦之带回去,稍后我亲自去检查他的功课,没我的允许,不准让他出门一步。” 萧母在花姑的搀扶下,走上前道:“二哥说的是。” 萧钦之彻底懵了,坐在地上发着呆,这是演的哪一出? 族长大人真是又气又怒,又赏了一脚,指着西房的方向,咆哮道: “好不快滚!” 事发突然,情节曲折离奇,族长大人不知为何,一反常态,拦住了萧钦之主动认罪,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而胖老八死咬着是自己干的,愣是没供出萧钦之,萧书自然不会卖队友,且祖祠起火,萧钦之根本就不在现场,落在旁人的眼里,很难联想到萧钦之是背后的主谋。 那么族长大人为何要包庇呢? 这里面藏着什么事儿么? 萧钦之一时想不通,爬起来的一瞬间,眼角余光看到胖老八,在偷偷的用眼神示意,萧钦之立刻会意,这是“赶紧溜”的意思。 看着萧钦之离去,族长大人缓缓吐出一口气,随即撸起袖子,一脚踹在了萧书身上,怒吼道: “逆子!今日就打死你,给祖宗谢罪。” 六叔、七叔、八叔、九叔等赶紧上来,拉开了族长...... 正文 010、萧母气极攻心 正午的阳光依旧明媚,澄白的云朵荡漾,和煦的春风自远方来,缓缓掠过无边旷野,拂过金牛山下的萧氏庄园,带走了最后一丝人间烟火,一切仿若回到了原点,又恰似一场“枕戈待旦”的新生。 这一场大火,来的快,去的也快,熊熊火焰只余点点星火残存在瓦砾,残垣,灰烬间,有人担着水来灭,有人在清理着灰烬,有人在长跪不起,有人站着嗟乎长吁...... 萧钦之随着萧母往西房走去,踏上楼时,蓦的回首,将这一幕收入眼中,皆是祸由己出,心被刺痛了。 ... 三楼有两间书房,一间在东侧名“兰芳室”,因大姐箫藴之未出阁时,爱花惜草,尤爱兰花,故取名此,出嫁后便成了小妹萧韵之的书房。 另一间在萧钦之卧房的隔壁,箫藴之命其“夜散室”,有“夜散而未散,人亡而未亡”之意,取自嵇康,字叔夜,世称嵇中散。 嵇康作为“竹林七贤”的精神领袖,同时也引领了一个时代潮流: 论颜值,他“岩岩如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论智慧,他思辨能力极强,《声无哀乐论》,可写出万字论文,为你徐徐道来; 论才智,《与山巨源绝交书》,洋洋洒洒,嬉笑怒骂、讽刺挖苦皆藏于其中,剑指污秽之流; 论性情,他从容赴难,一曲《广陵曲》,绝唱千古,刚烈之气长啸,精气永存; 论无用之用,他最爱打铁,他一打铁,向秀不远千里也要替他拉风箱,一打一拉,最是可爱。 他身长七尺八寸,乃是快将近一米九的大个子,身材高大结识,一身的洒脱之气,无一丝阴柔之风,乃是当之无愧的大众偶像。 故有“夜散”之名,亦是萧藴之寄期许阿弟能以嵇康之高洁品质,峨峨立世,如今看来,倒是南辕北辙,有负名托。 “夜散室”里书墨香气浓厚,然萧钦之这个大混子却很少来此,但异常干净整洁,婢女木槿和蔓菁每日照例打扫。 室内陈设虽不似大族世家的名贵,但也不缺典雅,内摆着一张楠木书案,案上常有笔墨纸砚,侧边墙上嵌有一排书架,上面摆着一些常用书籍与字帖,帛书、纸书,不下数百卷,《周易》、《论语》、《老庄》、《诗经》等俱有。 里侧的禅木三帷屏风后,架着一具七弦古琴,书房的后面窗户,紧挨着一处缓坡,在等些日子,便可观看漫山姹紫嫣红。朝南的对开大轩窗,大有一碧千里之原野春光尽收眼底,繁忙的身影点缀于苍绿之间。 然此刻的“夜散室”内,气氛凝重而静谧,萧母跪坐于书案前,沉默不语,面若凝霜,花姑于一旁服侍,婢女木槿惴惴不安的在一旁等候吩咐。 “跪下!”萧母寒声令道。 今日之前,胖老八已经在西楼连续睡了三晚,而萧书一向与萧钦之狼狈为奸,所以今日之事,约莫与萧钦之逃不开关系,萧母心中甚是明朗。 萧钦之不作争辩,溘然下跪。 “木槿,去取一杯茶来,花姑,你去韵之房内看看她在做什么。” 木槿和花姑闻言离去。 支开了两人,房内只余萧母和萧钦之,一坐一跪,萧母沉着心道: “细细道来。” 萧钦之一五一十的道出,没有一丝隐瞒。 静,无限的静,连空气都安静了,“夜散”室内无一丝声响。 萧母愈是冷淡对待,愈是不说话,萧钦之就越是心里愧疚。 这么些日子以来,萧钦之早已将萧母当做生母对待,哪怕是责备打骂几句,也比这空荡荡的安静来的好些。 然萧母不言一语,却思绪万千,丈夫新故,亡魂未安;大女儿时运不济,命运多舛;小女儿又才十岁,不谙世事;唯一的儿子又是如此不堪,念及此,胸中郁郁之气不散,一口气没提上来,竟是气晕了过去。 这突发的一幕,让萧钦之慌乱了神,赶忙爬过去,扶起母亲,焦急的呼喊: “娘,娘,你怎么了?” 见无反应,又朝着门外大喊道: “花姑!” “木槿!” “快来人!” 花姑是萧母的陪嫁侍女,这么些年与萧母一路扶持,从小看着姐弟三人长大,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听着萧钦之的声音,闻讯而来,见萧母晕了过去,惊骇道: “小郎,夫人这是怎么了?” 由己之缘故,让萧母气晕,萧钦之内心非常惶恐自责,更有担心及害怕,往日的小聪明此刻全然尽失,已然心乱如麻,呜呜咽咽说了一遭。 “小郎,别说了。”花姑心里一紧,瞬间明了,打断了萧钦之的叙说,郑重告诫道:“切记,这番话再不可说与他人听,祖祠的事自有族长处理,小郎与我一道,先将夫人扶回房内要紧。” 萧钦之没作过多想,起身弯腰背着萧母往西边卧房走,迎面碰到了端着茶水的木槿,侧身与回廊一旁,花姑道: “取热水和幔巾来,再与蔓菁说一声,照看好小娘子。” 木槿道:“是。” ... 初春的夜,料峭微寒,月色不显,漫天繁星下的萧氏庄园,去除了白日里的喧嚣,变得静悄悄,夜风过屋檐,抖了灯火一阵。 这是一间朴素的房间,室内陈设简单却不失优雅,青铜雁鱼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照亮了这一片幽暗,落在了围在塌前的雕白屏风上,显出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来。 萧母歇息了一下午,此刻已然醒来,才刚过四十的她,疲态尽显,岁月侵袭了发髻,中间白色滋生,散落在枕间,脸庞也失去了光泽。 自丈夫亡故始,诸多噩耗接连袭来,萧母的心尖也愈来愈沉重,今日又被不成器的儿子狠狠气了一通,终究是抵挡不住,晕了过去。 好在不成器的儿子尚未到不可挽救的地步,先前态度诚恳,哆哆嗦嗦说了一大堆幡然悔悟之类的话,倒是让萧母心里宽慰不少,气也消了不少。 “你能知错就好,切忌以后行事不可莽撞,如今我也想通了,不求你出人头地,但求你能平安过一生,便是我见了你父,也好做个交待。” 萧钦之心怀愧疚,握着萧母的手,继续认错道: “娘,我已知错,谨记教诲,以后绝不再犯。我明天就亲自去请崔老......先生回来,我保证以后每日都去学堂读书,不逃课,不早退,不迟到,认真听崔先生讲课。你就别生气了,快快好起来,家里诸多事还等着你呢。” 说到崔先生,萧母又不免长吁道: “去年走了两个先生,今年又走了一个先生,长此以往下去,还有哪个先生敢来教书,想来崔先生未走远,你明日务必请回来,好言相待,万不可再得罪于先生。” 萧钦之点头道:“嗯!” 萧母又问道:“你素日游手好闲,不通六艺,棋艺一道,崔先生怎就不敌了?” 萧钦之道:“近日在学堂,见族长与崔先生下棋,一时兴起,便在一旁观摩,后来暗自琢磨了几日,得以窥入门径。” 萧母长叹一声,道:“棋艺一道,玄机重重,你能无师自通,足见你之聪慧,若是你能把这份心思放到学业上,何愁定品不过?” 萧钦之还没说话,一旁鬼灵精怪的萧韵之便抢道: “阿母,阿母,我学业都比阿兄好,《论语》我已经全会了,阿兄还不会呢,他还经常说我笨,阿兄才是笨。” 萧韵之今年虚岁十岁,梳着双垂髻,乌黑如墨的眼睛,穿着一件鹅黄小衫群,俏皮可爱,与大姐箫藴之性子娴雅不同,却是性子活泼,时常与大几岁的萧钦之拌嘴。箫藴之还未出阁时,给萧韵之作的启蒙,后来则是由萧母教导。 萧母出自北方大族清河崔氏迁移至兰陵的偏远一支,自幼通读诗书,对言传家教,尤为重视,如若不然,也雕刻不出箫藴之那般的才女。 萧母会心一笑,握紧了小女儿的手,心想:“要是两个女儿是男儿身该多好。”再一看萧钦之,眼神不免又黯淡了起来。 被萧韵之一搅合,气氛回暖了不少,萧钦之撇撇嘴,回萧韵之道:“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 萧韵之回道:“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萧钦之又道:“小儿,法当取小者。” 萧韵之想了想道:“人亦有言,柔则茹之,刚则吐之。” ... 兄妹俩在塌前又拌起了嘴,互不相让,你一言,我一语,便是这寻常的一幕,却是让萧母倍感温馨,不禁握紧了一双儿女的手。 站在回廊上的花姑,听着屋里兄妹俩的拌嘴,不禁露出欣慰的笑容,再一瞧楼下,族长正从稀疏的光影中走出来。 正文 011、族长保未来 夜更深了。 原本的月色不显,这会似乎变了模样,一弯月牙儿在漫天的繁星间,显得异常的瞩目,约莫是藏不住的,再过些日子,就到了十五了。 渐起的微寒夜,晚来的微寒风,拂过金牛山,搅动了丛木一阵,再落到了凤栖湖里,吹皱了湖面一层,便像是这个世间的真实写照,哪里能一直波澜不惊呢! 佛说: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人人皆可成佛。不外乎三字:戒、定、慧。以戒为师、身口意三业清净,定心、定心便可得明净,显大智慧。 佛家只此一说,便让世人觉得容易,可细细想来,古来今往,有几人能到此境界,可见非世人不懂佛,而是佛不懂世人。 因世人终归是在世俗里讨生活,饿着肚子的想饭吃,有一口饭吃就想吃山珍海味,渐渐就有了地位的追求,层次的划分。 避世的人得了清净,丢了繁华;世俗里的人得了繁华,丢了清净,既想得清净又想得繁华,焉能有两全法,此可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也。 换言之,萧钦之想混一辈子的想法注定要落空了,常言道:享受与肩负的义务并存,一个家族的兴盛,需代代薪火相传。 兰陵萧氏本以武起家,南渡后家族转文,然收获不显,无高官者出,以至跌落士族,成一寒门,族长萧清既以发现萧钦之的从文天赋,又怎会任其堕落,混迹一生呢? 且随着这微寒的夜风,悄悄潜入了西房,落在了一间点着灯火的大轩窗外,灯火黯淡下的是一个少年郎,正老实的跪在一张青掾蒲团上,虚心聆听着一位老者的教诲。 族长大人撤去了白日里的儒袍行头,束发后戴一顶黑纱漆冠,宽衫,大袖,圆领,褒衣,博带,这是标准士大夫的行头。晕黄的灯光在其清瘦的脸上写下了庄严两个字,负手而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紧盯着跪在地上的萧钦之。 “溯萧氏之源归于姬姓,帝喾之后。商帝乙庶子微子,周封为宋公,弟仲衍八世孙戴公生子衎,字乐父,裔孙大心平南宫长万有功,封于萧,以为附庸,子孙因以为氏。其后楚灭萧,裔孙不疑为楚相春申君上客,世居丰沛。” “汉有丞相酂文终侯何,有二子:遗、则。则生彪,字伯文,谏议大夫、侍中,以事始徙兰陵丞县。” “晋永嘉六年,淮阴令萧整率族南渡,落足于江左晋陵武进,自汉文终候始,传世至今共二十三代整。” “这便是我兰陵萧氏之源来。” 兰陵萧氏之过往,族长陈清悉数道出,看着跪在地上萧钦之,大声询问道:“兰陵萧氏二十三世子钦之,可在?” 又言:“我族之源可铭记于心?” 萧钦之铿锵道:“在!已铭记于心。” “好!”族长眯眼,捋须,肃言道:“今日不以子侄礼待,我为一族之长,你为萧氏族人,我且问你,兴族之任,可愿承责?” 萧钦之“嘶嘶”直喘气,低着头,一时不敢言,让一个混子担起一族兴旺的重责,萧钦之实则内心惶恐且不安。 再有,族长一进门,余事皆不谈,忽然就扣下了这顶大帽子,哪里像是可商议的样子? 被凌厉的目光盯着,萧钦之感到浑身不适。 “可愿承责?”族长萧清提高了音量,厉声问道,眉梢一紧,紧捏着藏在袖中的木棍。 在这种情形下,萧钦之大概无法说出“不愿”两字,且不说萧氏一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单就犯了大错,烧了祖祠,本就是一个大把柄。 更别说,族长一进来,那袖子里明显藏了棍子,肩膀都尖出一个包了,萧钦之相信,但凡自己说出“不愿”两字,依着族长的脾气,怕是少不了一顿揍。 形势比人强,说话就不硬气。 萧钦之无可奈何,半晌功夫,才从嘴里抠出一个“愿”来。 族长萧清眉梢舒展,抽出袖中的木棍,置于案上,缓声道:“可知为何独独将你撇开?” 应当是烧了祖祠这件事,说实话,萧钦之还真没想到缘由,摇了摇头,便听到族长道: “你今年十四,马上就十六,与往年不同,我族已没有士族身份庇护,定品再无优势可言。中正定品可分三,一为‘世’既簿阀,此不足为虑;二为‘才’既才学,余下的两年你需主攻经学;三为‘状’既品行,此尤为关键,祖祠被烧乃是对祖宗大不敬,万不可被人知乃你所为。” “你倒是打的好算计,让崔先生主动来请辞,殊不知,聪明不往正处使,若是让旁人知是你使得的计谋,传出去,你之名声毁矣。我留下了崔先生,以后切莫在惹事端。” 族长大人瞅了一眼,再三叮嘱道: “切记,此两事万不可与你沾上关系,若是有人问,便说是......是萧书和萧链失手所为。” 萧钦之此时方才明白族长的用意。 萧链便是胖老八的名字,族长为了保住萧钦之名声,让胖老八和萧书背了黑锅,连亲儿子都坑,萧钦之心里既感动又羞愧,抿嘴道: “这件事主谋是我,无端损毁萧书和萧链的名声,我心不安,可有别的法子?” 蓦的,萧钦之想起了一个人,一个绝佳的法子应运而生,不过是换个小马甲的事,便说道:“可否换个名字?” 哪知族长怒视,随即训斥道:“放肆,人之姓名,入谱牒,便如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可轻易更替,此事休在提。你若有心,待青龙进驾,飞黄伏皁时,莫辜负了这份恩情便是。” 萧钦之不由得撇撇嘴,不以为然,心想:“万里长征第一步都没跨,就想着将来的事,实在是不切实际。” 此“读书”与“日常读书”意义乃大不一样,“日常读书”只需摆正态度,按时进学便可,还是可以混。 而“读书”的目标是定品,放到后世就是“中考”,州定品便相当于“高考”,跨越了一千多年,竟还是逃不掉要“高考”的苦逼命,萧钦之简直想死的心都有。 这枯燥无味的经学典籍,绕脑的先人思想,非得下大苦功夫方可吃透,萧钦之哪里会愿意,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又糊弄不得,怎一个心烦了得。 今晚的萧钦之就像是一条被网住的鱼儿,被族长大人拿捏的死死的,细细想来,萧钦之原来也不过二十不到的年岁,还未大学毕业,没有经历社会的摩擦,要与一个古代封建大家族的族长智斗,无异于以卵击石。 萧钦之内心如何煎熬,族长大人不知,但今日崔先生请辞时,说萧钦之精通棋艺,存着考量的心思,便说道: “手谈一局,也好让你见识见识,莫以为赢了崔先生,便小觑了人。” 那要这么说,萧钦之可就来劲了,被按在地上摩擦了一晚,早就按捺不住了,脸上的沮丧一扫而空,龇着白花花的牙花子,露出了迷人的微笑。 一张两寸方长的左伯纸上,横竖十九路,均匀的布满了三百六一个方格,叉为白,圆为黑,以前没棋盘的时候,都是这么行事的。 族长大人看着萧钦之忙活了一阵,捣腾出了这么一盘棋,心中诧异不止。 长者为上,执白棋先行,这是基本的围棋礼仪。 行座子制,既四个星角双方各占两,计算胜负时要还棋头。 两人各执一支笔,便开始了第一局,白子落了几手之后,萧钦之猛然意识到,族长大人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 族长的水平远高崔老头,走的是正经古棋的路子,讲究打散,重视边空战斗,轻角地,而现代围棋讲究连片,两者一体两面。 因此,族长的第一手必然是九三投,先占据边角在扩张,不激进也不保守,而萧钦之则是直接打入挂角,不允许出现连片及大模样。 试探了十几步后,萧钦之放下心来了,族长大人虽然路子正经,但显然没深得古棋的精髓,约莫等于三个崔老头加一块,但不碍事,一切尽在掌握中。 于是,信心爆棚的族长大人傻眼了,连落三盘,简直惊掉了下巴,被萧钦之按在地上一阵疯狂摩擦。 正文 012、出名要趁早 族长大人走了。 灰溜溜的带着三张棋盘走了。 临行前的那一抹回眸注视,目光中包含了诸多复杂的情绪,却是无从道出。 对于族长陈清而言,这必定是个失眠的夜,今日发生的事太多了,一件接着一件,应接不暇,顾此失彼。 自去岁以来,萧氏就无一日安宁,族内大小事从未间断过,风波层层忧人心,先有唯一的六品官—萧烈亡故,再有州正评定跌落士族,直至今日祖祠被毁...... 兰陵萧氏,日薄西山,江河日下,倾颓之势不可阻,历来概莫如此,身为族长的萧清对此却毫无应对之法,浑身乏力。 窗棂上的是漫天繁星,星河璀璨,窗棂下的是昏光黯淡,清冷孤寂,只余一道枯槁的身影,倚着窗棂,凭栏叹息。 千里沃野凭空起,万家灯火等风来。 初春的夜风自远方来,在窗棂下逗留了一阵,将族长萧清从忧虑中拉出来,蓦的回眸,炙热的目光就落到了青灯余晖下的那三张棋盘上。 然,这初春的夜风自寒冬里来,欲往夏日去,却既不懂寒冬的冷,又不懂炙夏的热,就好似族长萧清看不懂那三张棋盘一般,令人捉摸不透。 自两汉三国时代以来,围棋在士大夫阶层中已经相当普及,以至到了两晋,迎来了第一个顶峰时期,诞生了《弈旨》、《围棋赋》等系统探讨围棋艺术精髓的第一批重要文献。 族长萧清自付围棋一道,喜爱几十载,已可登堂入室,虽不似著《围棋赋》的王桀那般惊艳,也不比当世的顶尖一流高手,但也可拿出示人,至于输给崔先生,乃是故意为之。 可无论如何,族长萧清都想不通,怎就会落得个如此大败呢? 这不禁让族长萧清开始回忆自己的围棋生涯,上一次的大败在何时?是与隐居在金牛山清虚观里的老道人—千冰所下。 说起千冰可能不为人知,但他的师兄可谓大名鼎鼎,乃是葛洪,两人皆师从晋名士郑隐。 传闻最先有只凤凰栖息山下湖,故有凤栖湖之名,然此山虽高不过百余丈,但青峰环抱,经久灵运聚势,蕴有灵光,久而成一洞天福地之所,后有一牛终日汲取山灵,于山中飞升,故名金牛山。 山中有涧名牛鼻泉,终年不断,东入凤栖湖,山涧旁有一平坦巨石,两丈来宽,名仙人石,有一下山小径,一人来宽,左右丛木遍布,直通山腰,清虚观便坐落于此。 清虚观很小,门前有一颗蓬天老松,进门可见主殿,供奉三清天尊,后有一院落,两间厢房,院中满是花卉草木,甚是优雅。 观中共有三人,道人千冰,一稚嫩童子,一刀疤脸守卫,每隔一旬,会下山购置粮菜,萧氏庄园大多能满足。有这一层关系在,族长萧清时常上山与千冰松下对弈饮茶。 千冰很有高人风范,满头银发,一身道袍,端的仙风道骨,等闲人不见,全凭眼缘,晋陵太守谢奕初任,来金牛山求见,被拒,再求,又被拒,童子递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何来酒夫子?” 源于谢弈好酒,无酒不欢,非但自己不节制,还喜邀人共饮,在桓温帐下作司马时,经常逼着桓温与他一起饮酒。有回桓温实在受不了,就躲进妻子房间避之,其妻南康公主大乐,说:“倒是好了一个放荡的司马,否则何以能见?” 千冰的意思是说,这里无人陪你饮酒,婉拒之,谢弈也不生气,带着随从,调头就走,边走,边豪笑,边饮酒,后常以酒夫子自称。 不过这个时节,清虚观里应是无人在,千冰每年春节后,会去拜访其师兄葛玄,与之论道,族长掐着手,算着日子,二月底应该能回来,心中的期待感顿时拉满。 萧钦之自顾赢了族长大人三盘,心中郁闷之气尽扫,临睡前,去了萧母房间一趟,说了些话,见无恙便归来,径直躺在塌上,哪里会知,族长大人已经替其择了一个强劲对手,暗中开始了第一手谋划。 夜深了,萧钦之躺在塌上,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裹着薄被坐着,回想起这么些时日来,所经历的种种事,一种别样的思绪涌上心头。 萧钦之原本打算混迹一生,无忧无虑,当个田舍翁罢,然潜移默化下,这个想法已然产生了动摇,不切实际,既为人子,上有老母,下有懵懂姊妹,岂能置身事外,不为她们考虑呢?这是其一。 虽然萧钦之一向不喜族长大人的管教,但对族长萧清的为人还是很钦佩的,观其为了萧氏一族不遗余力的努力,不免为之动容。 萧钦之深知,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的道理,背靠萧氏一族,岂能眼睁睁看着其落败凋零,以至被他族蚕食殆尽。这是其二。 因此,萧钦之想道:“自己在混的同时,可以做些什么,既能让母亲开心,又能为家族事业添砖加瓦,如此一来,就只剩读书定品一条路了。” “可要是读书定品,那就无法混。这是个悖论。” 一想到这,萧钦之就止不住的心烦,浑身难受,隔了一千多年,怎么还是避不开读书呢? 莫非冥冥中受到了针对?不由得骂道: “作孽啊!” “沪市几套房,安稳当个包租公不香吗?” “何苦来受这个罪?” “贼老天!” “还我包租公。” ....... 萧钦之骂骂咧咧了许久,不觉困意袭来,被子一掀,倒头就睡。 ... ... ... 且说自那日之后,萧钦之被迫走上了读书定品之路,每日按时进学下学,课上也认真听讲,几次三番下来,倒是有了不小的变化,惹得大家啧啧称奇,萧母听闻后,尤为高兴。 便是在这几天里,萧钦之也慢慢的制定出来一个“冲刺计划”,明确目标,绝不做无用功,不能付出了努力,而得不到收获。 首先,要想通过郡中正定品,良好的声望是前提,于寒门子弟来说,有良好的声望,事半功倍,这就需要营销自己,通俗点,要会“装”,越是清新脱俗的“装”,效果就越好,魏晋人是绝不会青睐于循涂守辙,绳趋尺步之人。 魏晋人大多爱“装”,当关于如何清新脱俗的“装”,萧钦之暂时还没想到好点子。 其次,要有一定真才实学,魏晋人好清谈,重“玄学”,那么玄学三经:《周易》、《老子》、《庄子》则为必读科目,同时还要熟读课外书《郑玄注》、《王弼老子注》、《何宴庄子注》等一些列衍生文学。另外,儒家经典:诗、书、礼、春秋,此四经也是必读的,位列仅在“玄学三经”之后。 最后,便是个人特长也要发展,琴棋书画,需得略知一二。这个倒是不难,围棋一道,萧钦之自付还是可以拿出手的。 除此之外,书法一途,更需重点攻关。 如果说精通“玄学”是一个人的体面,那么写的一手字则是一个人的颜面,在这个书法大家横行的时代,如能有一手拿得出手的好字,会是极大的加分项。 幸好萧钦之有涉猎过书法,学过“颜体”,脑中的《麻姑仙坛记》清晰可见,还需花费些时日重拾,竹笛可排至最次。 萧钦之总结道:最大的依仗便是有前瞻优势,和广阔的眼界,这是古人所不具备的,想想还有两年的时间,顿觉的有信心,心中不禁呐喊道: “出名要趁早,剑指郡中正。” “辛苦两年,幸福一生。” “冲!” ...... 正文 013、薄春早用功,有人要搞事 早春,初晨的凤栖湖畔,料峭微寒,浩瀚无垠,烟波浩渺,西侧湖畔是金牛山脉,层岩叠嶂,一直延伸至北方,与大湖一道远水接天。朝日从东方冉冉升起,红晕洒满了湖面一层,薄雾徐徐退去,碧水泛泛,犹如撤去纹纱遮面的少女,渐渐露出明净的真容。 今日的萧钦之,身穿白色缎衣宽袖儒袍,头戴黑漆纹纱小冠,眉锋挺立,黑眸如墨,朝日在白衣上随意染出一丝红意,洁白如玉的脸上就出现了一丝红晕,去了素日里的轻佻,倒显得有些文雅了。 萧钦之踏着朝霞,负手而前,身后的婢女蔓菁衫群摇摆,手捧墨宝,一旁的满谷拿着几本书籍,一行三人,缘湖而行,漫步于湖光山色中,似是行走于画中。 萧氏学堂旬日一休,一月三休,真真遇上一个难得的休息日,被折磨了十天的混子们,如久旱逢甘霖,一个个睡得天昏地暗,正午时分也不见得醒来。 而萧钦之却是如往日一般赶往学堂,既是制定了“冲刺计划”,自然不能有所松懈,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卧房里挂着的醒目的标语:“辛苦两年,幸福一生。”,学习动力立刻就来了。 崔老头已经在学堂摆开了棋盘,恭候着了,上回崔老头中了招,差点丢了饭碗,不过,塞翁失马,焉知祸福,也借此知道了萧钦之的高超棋艺,每天厚着脸请教一番。 毫无疑问,崔老头是个围棋小白,人菜且瘾大,讲什么高深的理论为之过早,于是,萧钦之每隔几天就教一个经典围棋小定式。 催老头也不白学,针对萧钦之的学习状况,讲课时,不再照本宣科,开始抖一些私货,两人各取所需,甚是和谐。 萧钦之照例指点了几手,崔老头如获至宝,转手丢出了一本无名氏著的《论语释义》,便一头埋进了棋盘里,自顾自的研究着。 学堂里,萧钦之跪坐在湖边窗户的座位上,愣愣看着手里的《论语释义》,哭笑不得,看这字迹明显就是新写的,倒是对这个“混吃混喝”的崔老头另眼相看,未想还是有点东西的。 满谷放下了书,悄悄退了出去,朝着正在湖边搬石磨子的周烈走去,蔓菁坐于一旁,群袂铺地,纤手捏着磨条细细研磨,侧眼一瞥,但见窗外湖光山色,微风袭来,暖光乍入,而小郎坐于其中,神情专注,侧颜凝目,温文尔雅,似是身上有光芒,一时竟有些失神。 纤细的手停止了动作,“沙沙”的研磨声随之消失,萧钦之扭头一看,不禁失笑,不爱说话的蔓菁立刻羞的低下头去,脸上的红晕若隐若现。 萧钦之一面放下了《论语释义》,取了一本《老子》,一面打趣道:“看什么这么入神呢?” 蔓菁只顾低头研墨,却是低头抿嘴,不看,也不语,什么都没说,又好似说了什么。 萧钦之颇为洋洋得意,可惜面前是空旷的学堂,不可揽镜自顾,哀惜道:“可惜了,我长得这么好看,全然便宜你们了,我自己反而看不到。” 蔓菁一只手掩着嘴,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红袖添香,幽香扑鼻,萧钦之也乐了,这样的学习氛围似乎还可以哦。 ... ... 崔老头还没教“玄学三经”,只一本《论语》翻来覆去的讲,掰开了揉碎了讲,却是让萧钦之先熟背于心,有句话叫“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萧钦之捏捏鼻子认了。 《老子》共计八十多章,五千多字,字数是不多,就是读起来有些拗口,萧钦之两个早上就背下了,今日照例过一遍,加深记忆,等下继续啃硬骨头《庄子》。 《庄子》原有五十二篇,十余万字,后郭象注解删减后分内篇、外篇、杂篇三部分,存世三十三篇,大小寓言二百多个,六万多字,其中,内篇七篇,外篇十五,杂篇十一。 而苦逼的萧钦之却是要背诵崔老头指定的原篇,工作量顿时增加了三分之一,预计一个月完成,高考都没这么卖命过。 开篇就是熟悉的《逍遥游》: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 郎朗的读书声持续了大半个时辰方才结束,合上书,又提起了一支兼毫笔,开始了每日书法练习。 少年原来写的是汉隶体,学习的是东汉大家蔡邕的《熹平石经》,这是汉隶成熟期中方整平正风格的典型代表,标准的古隶,用笔讲究方圆兼备,刚柔并济,端美雄健,雍容典雅,恢弘如宫堂庙宇。 可惜少年不用功,原本方方正正,美观大气的汉隶体,愣是写成了“矮大紧”,丑出天际,怎一个“矬”字了得。 魏晋人钟爱书法,当下琅琊王氏的二王俱在;与王羲之书法齐名的谢安还在醉卧东山,携妓出游;河东卫氏,书法世家;索氏章草,“银钩虿尾”...... 在众多辉煌璀璨的书法大家中,当首推“书圣”王羲之,博采众家之长,融为一炉,独创一家。篆书、隶书、草书、行书、楷书皆有很高的造诣,永和九年的那一场“流觞曲水”,诞生出了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 而论及楷体,则不得不提一个关键的人物—钟繇,集楷体大成于一身,开启了一代新风,其所写的《宣示表》由王导衣带过江,传于王羲之,而王羲之师于卫铄,卫铄师于钟繇,所以王羲之可谓深的钟繇书法正源。 萧钦之学过的颜真卿楷体,是在钟繇的楷体基础上发展而来,与王羲之的楷体,一脉相承,师出同源,讲究下笔委婉转折,犹显磅礴,同时又区别于当世一众书法大家,显得标新立异。 因而,两相比下,无需多想,萧钦之果断抛弃汉隶体,继续练“颜楷”,而且若是练好了“颜楷”,至大成时,写起篆书、隶书必然毫无压力。 所谓:“千举万变,其道一也。” 书法一道,亦是如此。 书法界盛传一句话:要想书法好,临摹少不了。 可惜的是,萧钦之只有脑子里的一幅《麻姑仙坛记》,若是有原汁原味的《宣示表》供临摹,必定事半功倍,奈何这些天找了许久,却是连《宣示表》的粗制盗版体都没有找到,不甚唏嘘。 依着记忆,萧钦之悬腕练字,直至感到有些酸胀,方才搁下笔,一边小口慢啜蔓菁递上来的茶水,一边倚着湖边窗檐,稍作歇息。 崔老头给的《论语释义》,似乎暗藏玄机,萧钦之练完了字,这会儿细细翻开,顿发现了与《郑玄注》的不同之处,准确的说更详细了,添加了许多新的理解,甚是精妙。 例如:《论语—雍也第六》“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 郑玄注:“觚为爵名,容二升。孔子削觚,志有觚哉!觚哉!” 郑玄的意思是孔子叹息时人随意改变礼法与礼器,以至于觚不像觚的样子。 崔老头特意作了解释,“觚”是盛酒礼器,“爵”是饮酒器物,觚可盛酒三升,爵可盛酒一升,而且两者的形状差异很大,爵有三足,上端还有两个小耳,觚呈喇叭状。 郑玄是礼法专家,应该能清楚的知道这两者的差别,似乎是过渡解释了,崔老头大概是想表达这个意思。 这个不难理解,想想后世做语文阅读理解题,有时候,怕是原作者来做题,也不见得能答对,莫过于对文章进行了过渡理解,曲解了原来的意思。 这个私货绝对给力,想想若是以后与人谈《论语》,这就是妥妥的“装逼”点,既能于无声处“装”一手,又能显得知识渊博。 想及此,萧钦之不禁嘴角一翘,还没来得及仔细看下去,忽然听到了焦急的大喊声,是萧书的声音,很迫切,直往学堂跑来。 “钦之!钦之!” “出!出大事了,快出来!!” 萧书跑的脸上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在门口杵着膝盖,呼呼喘粗气,萧钦之闻声而动,几步窜出,连忙问道: “出什么事了?” “有人...有人要夺...夺你家的地!”萧书结结巴巴道。 “轰!”的一声在萧钦之脑中炸开,温文尔雅顷刻间消失殆尽,转而成了一尊怒目金刚,就指望着这点地过日子,夺人土地犹如杀人父母,这还得了,扯着嗓子,朝着湖边怒喊道: “满谷,周烈.” “摇人!” “抄家伙!” 正文 014、胥吏萧扬 凡族中大事都是在祖祠里商讨的,然祖祠被旬日前的一把火给烧了,便移到了族长家的大厅里。 此刻的大厅里聚集着不少人,族长陈清主持,余下的分两列相对而立,不过现场的气氛很压抑,各色的脸上各色“妆容”,显然没有商议出什么结果来。 “砰!砰!砰!” 大厅外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转瞬间就闯进来一个白色的身影,来人正是闻讯而来的萧钦之,连木屐都忘了脱,一进门,就虎视眈眈的盯着某个人看。 来的路上,萧书已经简略的作了介绍,要搞事情的是西房的庶子老十三,名叫萧扬,前几年花钱买了一个县衙胥吏,一般都是住在县里,很少回来。 说的好听点叫胥吏,说的不好听就是个跑腿传话的临时工,显然不入流,连族谱上都没好意思记录官职,便只是这么个不入流的货色,竟然还妄想搞一波大事情,萧钦之岂能给他好脸色。 按理说,萧钦之见面应该喊一声“十三叔”,但此刻的萧钦之面若寒霜,怒目而瞪,横眉冷对,一言不发,大有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意思。 萧扬站在大厅右侧最前排,穿着一身蓝色公服,三十不到的年纪,眉毛短,眉骨凸出,一脸的奸佞相,刚刚才耍了一出威风,扬眉吐气了一回,正是洋洋得意时。 不巧,一转头,迎面就瞧见了侄子辈的萧钦之径直冲过来,对他发狠,想及如今萧氏落魄,成一寒门。 而名不见转的他转正在即,前途光明,俨然成了族里的一号人物,哪里能受得了堂侄的奚落,不及脸上面子挂不住,便是以他如今的身份,也不允许族里有人对他大声说话。 萧扬看向了族长萧清,指着萧钦之的鼻子,怒斥道:“二兄,你看看他,连基本礼仪都丢了,目无尊长,没大没小,哪还有一点读书人的样子。先前你还说他当为萧氏年青一代翘楚,我看,也不尽然。” 萧母眼角温润,关爱的看向了儿子,道:“钦之,你怎么来了?快回去读书,这里的事不用你管。” 萧钦之这时才注意到母亲的脸上挂着淡淡的泪痕,花姑再一旁替萧母用提绢布拭泪,心中的火更上一层,顾不得母亲的关切,迎着萧扬的目光,啐道: “未有县官之实,先有县官的之威,十三叔当真耍的好大的威风,以至我母惴惴不安而垂泪,莫非是想趁我父亡,欺我母一妇道人家?” 不及萧扬说话,萧钦之又呛声道:“莫忘了,我父萧烈虽已亡故,但我西房还有人,我大伯,三伯都还健在。” 这是一名愤怒的儿子出于母亲受到了委屈,而作出的必要回应。 很明显,这话戳到萧遥的痛处,被气的须发抖动,嘴唇微颤,却同时又被噎的说不出话来,颤抖的指尖指着萧钦之道: “你——” 而萧钦之的话也不单单是说给萧扬听的,更是说给在座的所有人听的,西房虽然人丁稀少,但个个都是精英,萧氏仅余当官的都出在西房。 目前萧氏还在仕的只余大伯萧俊任职江州寻阳令,三伯萧辖在延陵县任职文书吏,莫说萧扬还是个临时工,即便转正了,也是远远不及的。 因而,萧钦之有这个底气说这个话,给在座的上上眼药,帮助大家认清现实。 场面一度很尴尬,这软刀子般的话杀伤力范围广,族长萧清却是似若未闻,不言一语,而耿直的七叔,九叔被说的有些羞愧,六叔瞥了一眼萧扬,淡淡的说道: “钦之,胡说些什么,我们不都在么,还能让你娘被欺负了不成?” 萧母朝着六叔微微点头,刚刚六叔明里暗里帮衬了不少,言道:“诸位叔叔伯伯,孩子小,说话没轻没重,不要见怪。” 又言:“钦之,还不赶紧给叔叔伯伯道个歉。” 萧钦之听母亲的话,顺杆子往下爬,一一道歉,独独漏了萧扬,气的他干瞪眼,嘴角直抽抽,怒而吼道: “二兄,你且看看萧烈的好儿子,竟当面顶撞我,羞辱长辈,需以族法严惩。” 族长陈清淡定的挥挥手,示意大家都平复一下,捋须笑道:“钦之这孩子我是看在眼里的,一向温良恭谦,知礼守礼,偶有冒失而已,十三弟作为长辈,不必介意,何以与小辈计较呢?” 激烈的言语冲突,被族长几句轻飘飘的话给化解了,毕竟族长的面子还是要顾忌的,萧扬点头,忍着心里的怒气,瞪了萧钦之一眼,衣袖一甩,撇过头去,不再言语。 “哼!” 萧钦之轻哼一声,走到了萧母身旁,跪坐下,同时心里也在细细思量,就目前的局面来看,至少族长的立场没有问题,这是个好消息。 争执停止,一时大厅里又安静了。 “嘿嘿!!” 突然,门口处有两道细微的笑声响起,在安静的大厅里异常扎眼,大家纷纷投以不解的目光看去。 萧书不知何时进了大厅,猫在了最后面不显眼的地方,听到他老头子夸萧钦之温良恭谦,知礼守礼,一个没忍住,下意识捂着嘴窃笑。 一声爆呵响起,族长大人瞬间换脸,面色铁青,骂道:“逆子,鬼鬼祟祟的,成什么样子,进来也不行礼,没大没小,目无尊长。钦之连休沐日都在用功读书,你呢,就知道睡觉,不思进取,妄为我萧氏子!” 萧书瞪大了眼,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见他老子要动手,吓得赶紧开溜。 “嘶!”萧钦之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在心里替萧书默默祈祷,争取明天是个健全人。 这算个小插曲,引得一阵嬉笑,过了这茬,议事再度进行,萧扬冷冷看了萧钦之一眼,提议道: “二兄,今日之事,干系重大,事关我萧氏未来之兴盛,我建议各家话事人留下即可,无关人员予以清场,否则吵吵闹闹,没个正行,何时才能议出个结果来。” 这明显又是针对萧钦之的,因其还未成年,一般族内议事不予出场,萧钦之正欲辩驳,岂料一句劈头盖脸的骂声响起。 “昏蜑!” 一名打扮的雍容华贵的大妇,云鬓斜插金步摇,眉棱骨高眉如尖刀,嘲讽道:“我道不知,老十三原是好大的本事,我等萧氏之妇凭你一言,竟成了无关之人,依我看,不若族谱也尽去萧氏妇之名。” 这名大妇在萧氏可谓大名鼎鼎,乃是胖老八的亲娘,出自谯国戴氏,是永嘉南渡到晋陵的北地五姓之一。 晋陵郡原本的士族依次为顾、刁、张、华、颜、程、戴、萧、杨,前三姓为一等士族,再四姓为二等士族,后两姓为末等士族。 北地五姓依次是刁、颜、戴、萧、杨,近几年,萧与杨已经被剔除士族之名,有豪横的娘家作靠山,胖老八的亲娘在家地位颇高,八叔被拿捏的死死的。 胖老八亲娘一点面子也不给,继续讥讽道:“老十三,莫忘了,你能有今天,是靠的谁?” 当然是靠胖老八亲娘的哥哥,名戴肃,现任武进令,就连十三叔买官花的钱都是借胖老八家的。 萧扬一个不慎,鬼使神差的惹到了这位头上,瞬间变脸,讨好道: “八嫂,您的恩情,我老十三没齿难忘,岂会忘了。” “刚你听岔了,误会!都是误会!” “八嫂你消消气,消消气。” ...... 正文 015、又多了一个读书的理由 萧钦之刚怒气冲冲的进来,单顾着瞪萧扬,一时不察大厅里的人,直至胖老八的亲娘一出声,这会儿才注意到,大厅里除了几位婶婶外,还多了一位打扮的花枝招展的陌生妇人,艳装浓抹,三角颊瓜子脸,头额广大,近下巴尖削,跪坐在萧扬身后处。 这是萧扬的妻子秦氏,县里张屠户家的,烂泥地里长出一朵花儿来,人赠艳号“肉西施”,不知怎么,被萧扬给接手了。 秦氏出自小门小户,外加名声不好,就连婚事都是在县里办的,估摸着族谱都没录入,所以这次随萧扬趾高气昂的回萧氏,大有“富贵还乡”之意。 岂料萧扬先是被萧钦之一阵怼,再被胖老八亲娘一阵怼,见丈夫无用,落了面子,心里愈发不满,但见胖老八亲娘惹不起,随即矛头对准了萧钦之。 “四嫂该好好教育四侄儿才是,在家里,他十三叔是长辈,或可容纳,若是出了门,外人可就不好说了。” 萧钦之眉头一皱,欲开口迎击,哪知又被人抢了先,只见花姑对着秦氏就是一顿疯狂输出。 “少攀亲戚,谁是你四嫂?” “你个连族谱都没入的下流货色,能让你进门,就是你家祖上开了光的,就凭你个人人都能看的阿物,也敢对我家夫人指手画脚?” “我家夫人祖上清河崔氏,不长眼的去打听打听,再敢胡乱攀咬,撕了你的嘴。” 秦氏没入萧氏族谱,就表明萧氏不承认,按理说没资格出现在这里,若是传出去,艳妇进了萧氏门,会严重降低萧氏声望,所以,花姑输出的有理有据。 但这爆棚的战斗力,着实让萧钦之目瞪口呆,忍不住竖起一个大拇指。 这等场合,可不比家里,撒泼打诨来一出,秦氏被骂的哑口无言,三角颊瓜子脸一片阴郁,彻底歇了火。 萧扬历声道:“放肆,什么时候,轮到你个溷跡女奴说话了。” “管天管地也管不到我家的事,十三叔有这个闲工夫,不若管管自家的事。”萧钦之当即还以颜色道,花姑可以骂秦氏,但不可以对萧扬还嘴,否则就是以下犯上,大不敬。 萧扬爆呵道:“牙尖嘴利,大人说话,有你小孩子什么事?” 萧钦之没有理会,直接无视,转头问向族长道:“二伯,我今年十四了,再过两年就成年,我父已去,家中就我一男儿,理应为母分忧,今日可否站在这里?” 族长萧清点头道:“可!” 萧钦之斜眼看向了脸色阴沉的萧扬,笑道:“十三叔可听清楚了?” “好!好!”萧扬怒极而笑,一连道出两个“好”字,冷言道: “既然你不知天高地厚,那就让你知晓。” 萧钦之淡淡道:“侄儿洗耳恭听。” “暨阳程氏有一块地与你家接壤,程家主托我传话,欲用市价购买那十顷地......” 萧扬话未说完,萧钦之想也不想,脱口道: “不卖,贵贱不卖。” 土地产值收益每年都有复收,何况又不缺钱,程氏倒是打的好主意,现价购买,这是把别人都当傻子了。 萧扬冷笑道:“我萧氏已不是士族,今年底土断,县里要清查流民与土地存量,多的上缴,流民更换白籍,耕种官府课田,我萧氏若是被查,去留一半,你道该如何避过?” 世家大族收纳流民,藏匿人口,这是不争的事实,一来庞大的土地需要人赖耕种。二来流民耕种的土地,虽需要上缴所有收成,但有一碗饱饭吃。 而常籍佃户耕种官府课田,辛苦劳累一整年,去除上缴繁苛赋税,所剩无几,若是遇到年景不好,指不定要饿肚子,因而有相当一部分人愿意当流民,混一碗饱饭。 萧钦之道:“往年怎么过,今年就怎么过?” “黄口小儿,天真。”萧扬蔑笑道:“往年我族为士族,自不必担心,今年不是了,这是其一。我萧氏县里无人,晋陵郡郡丞是程方,武进县黄主簿受程氏提携,想必不用我多说了吧,这是其二。” 这才是真正的症结所在,程氏无外乎仗着有外有大官,士族身份,欺萧氏无人,行土地兼并,硬吞那十顷地。 若是萧钦之家不从,年底土断的时候,必然逃不过,同时还要连累族人受祸,这倒是一个大问题,萧钦之一时难住了。 这已经切实威胁到了各家的实际利益,纵使生出怜悯心,也不得不好生思量,此时没出落井下石,已经就算好的了。 大厅里,第三次安静下了,实力不够,就只能受欺负,萧钦之穷尽脑汁,想不出好办法,。 晋朝官员荫田,一品五十顷,每降一品,少五顷,萧烈官至六品,按律可得荫田二十五顷。 萧母方才思虑了许久,不忍连累族人,道:“钦之,那十顷地就卖了吧,还有十五顷地,足够我们一家生活了。素日里,叔伯对你照顾有加,怎可为了一己私利,而连累全族。” “娘!”萧钦之道,握着母亲的手,心中顿生一种无力感,和浓浓的挫败感。 萧母欣慰的看着儿子,继续道:“十顷地而已,算不得屈辱,昔年有汉高祖织席贩履,我朝有陶司马起家于微末,只希望你能铭记于心,勤奋进学,光耀门楣。” 萧钦之铿锵点头,眼眶泛红,读书又多了一份动力。 ...... 胖老八的娘提议道: “四嫂孤儿寡母,殊为不易,那十顷地,怎可让四嫂一家出,我们各家凑一些,另给四嫂购置十顷地罢。” 六叔道:“就按你说的办。” 七叔,九叔也没意见,余着无人符合,毕竟不是谁人都如八叔家富庶,见此,财大气粗的胖老八娘大手一挥,又道: “我家出三顷,剩下的各家平摊,总之,不能让四嫂吃亏了。” 如此一来,余下的各家平摊,出不了多少,皆一一点头同意,萧钦之非常感动,起身向叔伯行礼致谢。 萧扬很满意这个结果,心中暗自窃喜,见牙尖嘴利的堂侄再无脾气,心中出了一口恶气,朝着萧钦之,蔑笑道: “哼哼!你应该感谢我才是,若不是我与黄主簿关系好,见了程家主,说了几句好话,那就不是十顷地的事了。” 突然,萧钦之明白了,全明白了,原来萧扬攀上了程氏,拿的这十顷地献殷勤,打的是这个主意,借程氏的权势,压迫萧氏,逼的萧氏弃车保帅,这是一个阳谋。 想及此,萧钦之心中怒火直冲头顶,强忍着,含笑问道:“十三叔,快要升官了吧?” 萧扬不可否认的一笑。 萧钦之继续道:“十三叔大恩大得,堂侄此生没齿难忘,来日必当重重酬谢。” 萧扬虽听出了不对劲,但也没放心上,因其马上转正升官,又背靠程氏,岂会惧一少年人,道: “莫说有的没的,好生当你的田家翁,别无端招惹了祸端,届时别怪十三叔没提醒你。” 此刻,萧钦之想起了最近读的《庄子》里面的一句话,回道: “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何我不可克传弓冶,绳其祖武,况秩六百石乎?” 郡丞,食秩六百担。 说完,萧钦之扶起母亲,头也不回的朝着厅外走去。 族长萧清捋着胡须,看着萧钦之离开的背影,满意的笑了。 正文 016、吹过的牛逼就一定要实现 外面的世界春光明媚,阳光正好,微风和煦,莺鸟啼鸣,红树青山日欲斜,长郊草色绿无涯,站在三楼的回廊上,一碧千顷之苍绿尽收眼底,端的是个赏景踏青的好时节。 但萧钦之却是没那等好心情,只觉心里憋屈的紧,洁白无瑕的脸上便只有冷,无一丝暖色,走在了回廊上,不由得止住了步子,抬头仰望着天空,春光有些刺眼,许是不平易近人了。 然愈是这般,萧钦之就愈是仰着头,狠狠瞪了一眼,方才罢休,少年人就当如此,须得有“敢叫日月换新天”的志气,再一想今日之事,也不过如此,且等着吧。 二楼的拐角处,满仓满谷父子与周烈等三人都在焦急的等着,听到有下楼的声音,忙不迭迎上去,见是萧钦之和萧母,满仓忙问道: “夫人,小郎,是谁要抢地?” 萧母顿了顿,想是萧钦之通知的,没作过多解释,只是说道: “回去再说吧。” 东楼下面围着一帮乌泱泱的人,都是西楼的粗壮农家汉,短褂短裤赤着脚,都是刚从地爬上来的,脚上带着泥,约莫二十来个,个个带着长棍短棒。 萧母素日里待人极好,平易近人,无论是荫户、佃户或没入籍的流民,但凡家中遇着过不去的大事,萧母一般都会出手帮衬。有时遇着不好的年景,田里欠收,或红喜白丧,或遇大病,萧母还会主动减租,像这样的主户,十里八乡都很稀缺的紧。 农家人虽是没什么大文化,扁担倒了不知是个一字,但胜在为人憨实,知恩图报,他们打心眼里念着主户家的好,满谷将事情说了,满仓一招呼,人就自发的都来了。 二月里正是春耕的黄金时间,一年的收成就指望着,萧母怕耽误大家时间,说了几句,遣散了众人,独独嘱咐满仓留下,交接那十顷地的事。 满谷是个老实憨厚的,他爹满仓如出一辙,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平日里话不多,一想到那十顷地,心里就止不住的难受,哀叹道: “二十五顷地,一共就十五顷水田,除了凤栖湖东畔那五顷顶好的水田,就轮到那十顷上好的水田了,东楼凑来的十顷哪能比。去年又光景不好,地里少收了不少,今年又遇了祸事......” 满仓替萧母管着地里的事,十几年来一直兢兢业业,情谊自不必说,萧母打断了满仓的絮絮叨叨,感叹道: “程氏势大,萧氏维弱,若是他们有心,被觊觎上的,不愿也罢,抗争也罢,迟早会是他们的,届时反倒连累了族里,连你们也讨不到好,这十顷地,只当求个安稳。” 想着于萧氏的处境,萧母又叹道:“此事古来已有,不觉新鲜,今日兴,明日亡,莫说天下大族,便是朝代更替,亦是寻常。” 平凡之言,包含大道理,萧钦之仔细聆听,谨遵训言,萧母侧目看了一眼儿子,甚是欣慰,细细想来,今日儿子的表现已然出乎意料,往日遗风不复存,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十顷地未免就不值当了。 萧母握紧了儿子的手,目光柔和,继续缓语道:“我儿,刚见你用《庄子—逍遥游》言志,我心甚慰,《转辞》曰:一言而非,驷马不能追;一言而急,驷马不能及。希望你能时刻铭记于心,言志必达,方不负少年天性,我便是去见了你父,也好作交待。” 感受着母亲手里传来的温度,萧钦之心中一暖,些许思绪闪过,郑重说道:“今日之事,此生难忘,母亲之言,我已牢记,且等两年,定不叫母亲失望。” 萧母笑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走在身后的满谷听着,龇着嘴憨笑着。 而周烈,则是暗自握紧了拳头。 ....... 当一个人受了刺激后,短时间内会变得很亢奋,会呈现出来各种不同的情绪。每一种情绪都代表一种等级,并且与相反的情绪状态对应,如恨和爱、忧伤和快乐、喜悦和痛苦、颓废与努力等。 在一定的心理活动中,感情的强烈度越高,呈现出来的“心理斜坡”就越大,就越容易向相反的情绪状态转化。比如一个人此时处于高度亢奋的状态,那么在一定的条件刺激下,他往往更容易变得悲伤,心理学上有个专业名词叫“心理摆效应。” 萧钦之便是这样,刚来时就想着混吃等死,经过了一系列事情后,性子渐渐转换,拿起了书本,再经过今日之事的刺激后,积累的情绪瞬间迸发,此刻心中暗自立下誓言,不过定品复不还。 人要脸,树要皮,吹过的牛逼就一定要实现,当着那么多人面,萧钦之放出了豪言壮语,自然要全力实现,否则颜面何存? 况且,今日之事也给萧钦之敲响了警钟,萧氏大厦将倾不远矣,既有今日之“程氏”,难保未有明日之“程氏”。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萧钦之心中的危机意识瞬间加重,明白了依着萧氏的现状,想要混吃等死,是不切实际的,莫说无数个“程氏”不允许,放眼看去,便是这个社会也不允许。 社会规则历来如此,弱肉强食,弱小的注定要被强大的蚕食。 “王与马,共天下。” 东晋初立,琅琊王氏被誉为当世第一豪门,与司马氏平起平坐,凭借的是外有王敦,手握军权,镇守江州,凭借的是内有王导,腹有经天纬地之才,平定江左。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只有自身强大,才是一切强大的根源。 ... 过了立春,白天的时间渐渐延长,大约在申时末,酉时初,天方才彻底黑了,萧钦之在东楼受了刺激,回了西房,便一头钻进了“夜散室”,背诵《庄子》,提笔练字,就连蔓菁悄悄进来掌起了灯,也没注意到。 天黑,风起,灯亮,人立。 萧钦之手中的兼毫笔切出最后一个回锋,一个“强”字跃然纸上,气势雄浑,有了颜真卿的三分气势。 绰影微晃,携一阵清风,有暗香盈来,蔓菁默默不语,斟好了一杯茶递来,置于案上,下身跪坐,轻轻捏着小郎练字练的酸痛的手腕。 不消一会儿,门口探进来了一个梳着双垂髻的小脑袋,是萧韵之,一身鹅黄衣,踩着小木屐,挤眉弄眼,蹦蹦跳跳进了屋,一脸的怪笑。 有个爱搞怪的妹妹,也不失为一件趣事,萧钦之心情秒好,嘴角蓦的上扬,笑道: “瞧瞧,素日里常说要做大姐那样的淑女加才女,怎的,只昨日做,今日就不做了?” 萧韵之坐于案前,与萧钦之对立,两只玉藕小手伏于案上,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眨巴眨巴,似是对萧钦之很是好奇。 “阿兄,你变了!” “嗯!我知道,又变帅了。” “咯咯!”萧韵之被逗的一边笑,一边说道:“阿兄,哪有自夸的,须得旁人夸才是,不若左太冲,免得吃吐沫。” 这里有个关于左太冲的典故,须得介绍一下,否则容易迷糊。 魏晋风流,女子以美为尊,男子以美成名,潘岳就是美男子的代表,年轻时驾车走在洛阳最繁华的步行街上,会引得无数的女粉为之欢呼,就连老妇人都为之着迷,用水果往潘岳的车里丢,都将车给丢满了。 作为一名男子,帅到这种程度,让那些容貌平平的男同胞,很是自惭形秽,但偏偏有不缺乏勇气的人,想要挑战一下,此人名叫左太冲。 左太冲这个青年遗传基因不太好,据史书记载“绝丑”,长的潦草不打紧,然屋漏偏逢连天雨,左太冲说话也不利索,是个结巴,讲话磕磕绊绊。 左太冲的爹妈觉得将儿子生成这样,很是对不起他,心中有愧,既然左太冲长大了不能靠颜值吃饭,那就靠才华吧。于是,辅导班,兴趣班也没少给他报,刚开始学习的是书法,奈何没天赋,写起字来上蹿下跳,如螃蟹爬,根本拿不出手。 外加有一大堆靠写字吃饭的大佬横行于市,左太冲爹妈想着书法这一行太内卷,绝对没有出头之日,便又给左太冲报了音乐特长班,竹笛,洞箫,古琴之类的。 很可惜,容貌上基因没遗传好,音律上也是半斤八两,宫、商、角、徵、羽,五音不齐,老师实在教不会,就劝退了。 随着左太冲一天天长大,都到了成亲的年纪了,也没谈到对象,他爹妈急在心里,托了好些人去讲亲,没一家同意的。 这让一向自我感觉良好的左太冲很是郁闷,不明白缘由,只当是自己缺少一个展示的大舞台,直到有一天,左太冲偶然听闻,潘岳在洛阳最繁华的步行街上被女粉堵住了,灵感瞬间被激发,点子立马就来。 于是,某一天,十分勇敢的左太冲特意打扮了一下,昂首挺胸,器宇轩昂的去了洛阳最繁华的步行街,本以为会得到和潘岳一样的待遇,被女粉围堵。 奈何,现实很残酷,习惯了潘岳绝美容颜的女粉,咋一看左太冲,顿时恶心了,大家齐齐朝左太冲喷唾沫,甩白眼。 左太冲的梦想破灭了,灰溜溜的逃回了家,经此一事,痛定思痛,进行了一系列深刻的自我反省。 终于在一个圆月高悬,夜风阵阵的夜晚,左太冲顿悟了,不是他不够优秀,而是世人太过浅薄,只注重华丽的外表,忽略了深层次的绝美灵魂。 既然容貌无法改变,那么便做一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美男子吧,由此,左太冲开始闭关修炼,潜心苦学,无数个寒冬腊月后,写出惊世骇俗的文章《三都赋》,引得时人争相传颂,以至“洛阳纸贵”,成语便是出自于此。 萧韵之引左太冲典故,借以暗说萧钦之自我感觉良好,容易吃吐沫,萧钦之微微一笑,却是说道:“潘岳此人,风评不佳,下场极惨,还是左太冲可爱,外表丑陋没关系,灵魂美丽便好,外表丑陋只会伤害自己,而人一旦灵魂丑陋了,便会伤害别人了。” 又言:“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阿妹既是要当一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才女,万不可落了俗套,成了一个花瓶。” 萧韵之挠挠头,不明就以,忙问道:“阿兄,花瓶是什么典?” 这是后世的段子,萧钦之倒是疏忽了,解释道:“花瓶者,摆设也。” 萧韵之随即明白过来,努努小嘴,装的一脸伤心,捂着眼睛,难过道: “阿兄,你果真变了,你以前从来不会进书房的,你也从来不与我讲道理的,呜呜.....” 萧钦之知道她在装可怜,笑道:“你还小,等你长到我这么大,就明白了。” “那阿兄开始讲道理了么?” “自然,我什么时候不讲道理了?” 萧韵之拿开了手,露出了一双眼睛亮晶晶,又朝前伸出了手,嬉笑道:“那阿兄欠我的月例钱,什么时候给我?” “呃呃...”萧钦之尴尬了,忽然想到自己的月例钱还没恢复,月初做局捞钱被没收了,所以现在是身无一文。 萧韵之点头道:“所以,阿兄还是不讲道理的好。” 萧钦之无言以为,被教做人了。 正文 017、族长雨夜寻,细分天下事 临近十五,夜空中悬着的弯月渐至饱满,但今晚云翳厚重了许多,月色若隐若现,起了一阵风后,夜阑小雨纷纷落,淅沥沥的雨声,沁入了寂静的餐室内。 青铜雁鱼灯散发着柔和的光线,晕黄就铺满了整间餐室,长条形的食案上摆着几道应季时令蔬菜,韭菜、芹菜、豆芽以及农户送来的新鲜鲫鱼,鲜美的食材往往只需简单的烹饪,配料反而显得多余。 萧钦之与萧韵之打闹嬉戏了一阵,移至餐室,规矩的坐在食案的南侧,萧母坐在北侧,花姑、蔓菁与木槿则是稍后在另一处用餐,封建礼法深入骨髓,尊卑有别。 萧母是出自清河崔氏分支,自小守礼,跪坐姿势端正,食不言,连带着儿女们都受其影响,便是古灵精怪的萧韵之,吃饭时也得收着性子着,细嚼慢咽。 窗外的雨声淅沥沥,烛火下的晚餐静悄悄,也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萧母吃了半碗,搁下了竹箸,慈爱的目光与柔和的光线相互交融,落在了一双儿女身上,不觉会心一笑,这寻常的温馨一幕,便是幸福。 餐室的西侧有一间小道场,终年供奉天师道“三清”,有的还同时供奉“四御”,萧母是一个虔诚的天师道信徒,信“鬼神”之说,自萧钦之之前落水后,每天晚餐后都要去上香祈福。 从萧钦之三姐弟的名字就能看出,名字后缀“之”字,这是天师道信徒的标志。因天师道信徒入教需缴五斗米,故又名“五斗米”教,魏晋人大多信奉,即便世家大族也不例外,亦如王羲之和他的几个儿子,名字都后缀“之”字。 餐后萧母离去,萧钦之两兄妹免不了互相打趣几句,随后萧韵之与花姑去洗浴,萧钦之则是在回廊上看了一会雨,便回了“夜散室。 没有手机,没有网络,漫漫长夜,无心睡眠,唯有窗外的雨声作伴,萧钦之果断提起笔,继续练“颜楷”,书法一道,天赋是其一,毅力尤甚,世间八万字,唯有“苦”字不最难得。 这是一条孤独的路。 萧钦之一口气写满了三张纸,方才停下笔,直起了身子,转着手腕歇歇,抬头一瞧,隐约看到门前的回廊上似是站着一个人。 待萧钦之走出门去,才看到族长萧清抱着棋盘,提着两壶棋子,一边听雨,一边屋外等待,春雨打湿了他的衣袂,浸透了他的鞋袜。 族长萧清听着声响,回过头来,看着置身于灯火里的萧钦之,笑道:“写好了?” 萧钦之沉默应对,心里怄气,往日里存在感极强的族长,今天非必要不出声,成了一个旁观者,怎能让人不恼? 只是点点头,引族长进屋里来。 萧清也不恼,笑嘻嘻的坐下,摆开了棋盘,递过黑子,道:“先来一盘,才是要紧。” 萧钦之不作声。 乌木书案上空余地不多,两人捡着纸张笔砚,想腾出一块地方,忽然,萧清停止了动作,捻起一张纸,凑到了灯下,眯着眼仔细瞧了瞧,大感意外。 “颜楷”气势磅礴,刚进有力,虽然萧钦之还远远达不到这份功力,但展现出的新意,别具一格,族长萧清端详了许久,心灵震撼的同时,也一眼就看出了痹症所在,尚未成熟,略显稚嫩。 不过再一想,萧钦之才十四岁啊,何愁时日呢? ... 屋外的小雨依旧淅沥沥的下,灯火下的两人对弈,但闻落子声,且听雨声,静谧安逸,但棋盘上却是杀机四显,今晚的萧钦之很安静,然进攻欲望异常强烈,黑子分目必争,无一丝谦让。 “诶...”族长萧清无奈弃子,却是笑道:“钦之,可是为那十顷地的事,生我的气?” 萧钦之继续不作声,说不生气是假的。 族长萧清捋着须,徜徉道:“你十四了,有些事该让你知道,非我不言,乃是各种缘由,不足以道出,且听细细道来......” 这个雨夜,族长萧清徐徐道出,开始给萧钦之讲解一些社会层次的知识,也让萧钦之更加的了解所处的时代。 “八王之乱”后的西晋,政权衰弱,经济残破,社会矛盾尖锐,蛮族趁机发动战争,匈奴人刘聪率军攻破洛阳,西晋灭亡,史称“永嘉之乱。” 华夏北方大地连年战乱不休,琅琊王司马睿在王导的建议下,南渡过江,东晋建立,这一时期,大批北方士族纷纷南下,寻求庇护,史称“衣冠南渡。” 中原人士的南下,带来了大量的人口与先进的技术,历经四十余年安稳发展,南方诸地均繁华远胜往昔。 首推便是吴地故都建康,是自先秦两汉以来,第一座逾达百万人口的超级大都市,其次便是吴地三郡:吴郡、吴兴、会稽。 中原文化与江东本地文化的碰撞,造就了江东历史上的第一次空前繁华,便是后世“江南”文化的雏形。 东晋依旧沿袭西晋北方士族执政为主体的习性,江东本地士族依然得不到重用,与此同时,中原文化与江东本地文化的隔阂也愈来愈明显,且北人南下侵占了南人的土地,再有地域歧视加深,南人称北人为“北伧”,北人称南人为“南貉”。 随着江东本地士族得不到重用,最终导致了义兴周氏与吴兴沈氏的叛乱,东晋朝廷开始调整战略。 三公以及五品高官基本还是由北方大族把持,但六品以上的官位则是启用江东士族,这就导致了一批北方南渡而来的末等士族,遭受到了挤压,兰陵萧氏就是这般,渐至寒门的。 族长萧清看着陷入深思的萧钦之,问道:“可听明白了?” 萧钦之点头,又摇头。 族长继续道:“南北不和久矣,晋陵九姓,北地五姓,南地四姓,历来各行其道,互不打扰。” 萧钦之心里的疑惑非但没减少,反而更深了,忙不跌问道:“既然五姓与四姓互不打扰,那我大姐怎会嫁到了华氏?” “藴之才名远扬,求者何其之多,当年华氏来求,我是不同意的,但你父你母皆同意。”族长唏嘘道:“奈何华氏子短命,连累藴之受苦。” 萧钦之头上还有一个哥哥早夭,与箫藴之相差七岁,而箫藴之出嫁五年了,姐弟俩相见次数甚少,关于箫藴之的模样,萧钦之印象里最深刻的便是箫藴之喜欢用簪笔绾着青发的背影,淡然且优雅。 簪笔取下可作笔,插在头上可作簪子用。 也就是说箫藴之嫁到华氏是例外,正常情况下不会发生,萧钦之道:“既如此,为何程氏犯我萧氏这十顷地?” 族长循循善诱,道:“晋陵下辖八县,其中晋陵县、无锡县、暨阳县、南沙县等四县为南地四姓所据。其南为吴郡,其东为太湖,其北为武进,如此,可明白了?” 说到这,萧钦之恍然大悟,这已经不单单是程氏与萧氏的事了,已然上升到了北地五姓与南地四姓的高度上,这也是南人与北人诸多矛盾中的一个体现点—土地。 萧钦之点头,却是心里一惊,皱眉道:“南地四姓,势必会得寸进尺,继续向北推进,而北地五姓,相互依存,唇亡齿寒,难道就没什么反制措施?” “哈哈哈!!”族长抚掌而笑,欣慰道:“不枉我多费口舌,既然你想明白了,过几日便随我去参加北雅集,可与五姓才俊多多往来,闭门造车,不可取。” 北雅集是北地五姓组织的一个雅集,武进、丹徒、曲阿、延陵四县的年轻才俊皆可参加交流,以借此提高声望,为了上巳节后的太湖雅集做铺垫。 每年三月份的上巳节后,晋陵郡官方择日举办太湖雅集,皆时郡太守,县令,负责九品选拔的郡中正官也会出场,郡中正官会询问察看郡内才俊,向上一级举荐,参加下一年的州中正选拔,若是通过州中正评议定品,则名单被递交司徒府,复议无恙后,再由吏部授官。 正文 018、老狐狸一箭双雕,大冤种有事相求 夜深了,雨停了,屋檐落下窗檐,激起三两声回响,清晰的荡漾在夜里,萧钦之闭着眼,听着声,双手枕着脑袋,躺在塌上,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晚上,族长雨夜前来,看似说了许多,但似乎又什么都没说,模棱两可最是让人捉摸不透,不知道族长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程氏美名其曰是“买”十顷地,实则是“抢”,其暗含南四姓对北五姓的侵犯,而萧氏则是处于两者交锋的中间地带,无论双方交锋与否,结果如何,萧氏都落不了好。 但萧钦之观族长对于这件事的反应,着实不正常,太过淡定了些,既无愠怒,又无表现,反应平平,似乎是早有预料。 而族长对于萧扬的态度,更显得奇怪。 在礼法森严的封建家族制度下,宗族对于稳定社会,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萧扬媚程氏,损害萧氏的行为,严格来说,是对宗族礼法的叛变,是要被剔除族谱的。 往大了说,萧氏正在面临关键的抉择,肩系一族之生死的族长,为何就能如此淡定呢? 是谁给他的底气呢? 这里面一定藏着些许不为人知的事! 萧钦之一时想不通关键之所在,翻了个身,侧躺着,决定从头开始捋这件事,势必要搞清楚。 首先,从族长对于萧扬的反应来看,其必定是早就知道了萧扬投了程氏门下。 其次,对于那“十顷地”,族长也没有发表什么意见,放任萧扬去献殷勤,说明一切都在他的预想之中。 再有,程氏是南地四姓之一,某种意义上来说,程氏的行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反应南地四姓的态度转变。 武进紧邻南地四姓,萧氏处于锋线位置,相当于北地五姓的南大门,被人踹了大门,按理说,族长应当焦躁不安才对,怎会无比冷静呢? 另有,族长非但对此事不焦不躁,反倒是在等几天后的北雅集,再与其他四姓相商,那么真相只有一个,对于程氏的踹大门行为,北地五姓内部,事先早有预案。 最后,萧氏如今是寒门,而族长过几天去北雅集与其他四姓相商,说明萧氏依旧被纳入北地五姓同盟中。 萧钦之豁然开朗,族长的底气来自于北地五姓这个同盟关系,同盟不破,萧氏无恙,既然北地五姓已经事先预料到了程氏会来踹大门,相应的,也必定已经做好了应对措施。 想及此,萧钦之不禁松了一口气,在黑夜中,嘿嘿一笑,倒是自己杞人忧天了。 可随之而来的一个巨大疑问,又让萧钦之笑不出来了,既然族长淡定自若,腹有乾坤,为何没当场处理萧扬,更没有出言阻止,反倒是全程冷眼旁观,俨然一副局外人打算。 任由萧扬于大厅中嚣张跋扈,从而逼的萧母落泪,才使得萧钦之愤然不顾,为母出头,当着全族人的面,放出豪言壮语。 汉有季布一诺千金,至魏晋风流,对此依旧信奉,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此八项谓之君子八德,失信则等同于失德。 曹植曾经写过一篇极富盛名的文章《洛神赋》,根据他的序词,这篇文章是纪念洛神的,顾名思义,洛神就是洛水之神,因为洛神在当时极具影响力。 人们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 然高平陵之变,司马懿对着洛水发誓,只要曹爽投降,保证不杀他,派蒋济去劝说,曹爽相信了,事后司马懿公然背弃诺言,诛杀曹爽三族,蒋济愧对曹爽信任,隔月殁。 司马氏不仅无信,更无忠,司马昭当街弑帝,开华夏未有之先河,为后来者做了一个极坏的榜样,后东晋灭,宋立,司马氏被刘裕诛杀全族,可谓罪有应得。 司马氏无德,历来的史学家对此评价出奇的一致,便是在当时,司马氏此举也被许多人厌弃,诟病,宁愿隐逸田园山水,也不愿为司马氏效力,这也是魏晋隐逸之风盛行的原因之一。 人无信则不立。 换而言之,在这个时代,说出去的话,似若泼出去的水,无回收之地,若是没有践行诺言,是要被人耻笑的,不屑的,唾弃的。 想明白了的萧钦之,气的一把掀开了薄被,“垂死病中惊坐起,”瞪着眼睛,对着黑夜大骂一声: “卧艹,这个老狐狸,又TM套路我!” “第二次!” “这已经是第二次被套路了!”萧钦之气的牙痒痒,咬牙切齿。 忽然,萧钦之顿悟了一件事,看似族长没有处罚萧扬,实则已经开始了算计,萧扬信誓旦旦去献殷勤,结果可想而知。 “卧艹,一箭双雕,老狐狸狡猾如此!”萧钦之又啐了一口。 ...... ... 小雨纤纤风细细,万家杨柳青烟里。 立春过后便是雨水,天气忽冷忽热,乍暖还寒,小雨润如酥,潜入夜,连绵不断,金牛山上翠烟朦胧,苍绿欲滴,凤栖湖上烟波浩渺,连水接天,湖畔杨柳似若画笔,随风搅动春意。 一湖一山,交相辉映,不若仙境,随细雨沁入土地,烟雾迷蒙中,农户忙作在田间,戴蓑披衣,撒下一年的希望,此乃人间也。 距族长一箭双雕之计,已经过去了两天,但萧钦之余气未消,每每想起,一连被族长套路两次,心中便结郁闷之气,连带着这两日话都少了许多。 话少了,读的书自然就多了,萧钦之这几日埋头苦读,已经读完了崔老头给了《论语释义》,《庄子》又背下了几篇,“颜楷”稍稍长进一些。 萧钦之近来的改变,让萧书和胖老八特别不适应,混日子的带头大哥突然悬崖勒马,变成了一个学霸,后面的一众小弟,顿时就迷惘了,思想没转过弯,生活就失去了方向。 而这两天,萧书与萧钦之搭话,也不被理睬,岂知萧钦之一时拿族长没办法,只好把气撒到了他的大冤种儿子身上。 今日又是下雨天,路上泥泞,萧钦之中午不回去,与崔老头下几盘棋,顺便蹭一顿饭,岂不美滋滋? 待用完了餐,回到了学堂,萧钦之靠在了窗檐上赏景,春雨在湖面上荡着小圆圈,远处的烟雾愈来愈浓,猛不丁,钻出来一只野鸭子,又一头钻进了水里,顿觉得有趣。 萧钦之有闲情逸致,雨赏凤栖湖,但萧氏却是有十万火急之事,因明天要去北雅集,实在是耽误不得,便撺掇着胖老八,两人一道,趁着中午时间,摸到了萧钦之跟前。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响起,萧钦之扭过头,便看到了两人抖了抖身上的雨,急匆匆的走来。 “四弟,四弟,有急事。”萧书急切道。 “什么事?”萧钦之抹过头去,继续赏景。 “就是...就是...”萧书一反常态,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很不好意思开口,似乎难以启齿。 一旁的胖老八见状,索性说道:“四哥,是这样的,明天北雅集,杨氏小娘子也会去,二哥想让你代他去面见。” 惊的萧钦之猛然回头。 素日里,萧书的脸皮一贯厚实,连挨他老子揍都不在乎,没想到,此时脸上竟然透出点点红来,时常看“论语”的他,竟然会为这事感到羞涩? 真可谓:稀奇之母给稀奇开门—简直稀奇到家。 却是逗得萧钦之蓦的大笑,龇着一张嘴,打趣道:“二哥,怎么回事?那杨氏小娘子莫非长了三头六臂,你不敢见,便让我替你见?” 萧书脸上愈发的红,眼神闪躲,恼道:“四弟,莫瞎说,她长得可...可好...好看了。” 萧钦之“噗嗤”一声笑,莫非萧书放荡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纯真心? 胖老八撇嘴道:“二哥,我去年可是见过的,哪有你说的那么好看,依我看,还是颜氏小娘子好看。” 萧书不屑道:“你懂甚?” 胖老咂嘴道:“杨玉不就长得大点么,还能当饭吃不成?” 萧书瞪了胖老八一眼,像是想起了什么,随即脸上露出了迷幻的笑容,反问道:“杨玉可以哺育两代人,颜若雨可以不?” 这车开的猝不及防,胖老八愣住了,一时还未反应过来,而萧钦之已然明白了,萧书原是有特殊的癖好。 萧钦之忍笑道:“那为何要我去见?” 萧书顿时止声,变得不好意思。 胖老八毫不犹豫的戳穿,说道:“他怕被人瞧不上,找四哥你帮忙。” 这个时代,女子以美为荣,好有阴柔之风的帅哥,那潘岳去街上逛,被一帮妇人围追堵截,疯狂掷瓜果。左太冲效仿潘岳,则被啐了一脸唾沫,还有卫玠来建康,被女子看了一路,有个成语叫“看杀卫玠”。 萧钦之长得帅,人送外号“江左卫玠”,萧书想让萧钦之冒充他,博眼缘,剩下的事不就水到渠成了么。 这是明晃晃的诈骗啊,萧钦之细细斟酌后,顿觉得不妥,不由得仔细打量了一眼萧书,除了黑点,长得稍微壮实一点外,无官端正,手脚俱全,虽勉强达到及格,但比娘炮好太多。 况且,像萧书这种人,不能单靠颜值来界定,这是不公平的,萧书的逗比远超他的颜值。 若是与萧书相处久了,便会牢牢被他的逗比所吸引,哪还会有空注意他的颜值呢? 可惜,世人皆是颜狗! 萧钦之摇了摇头,蹙眉道:“二哥,我不能代你面见,不过,容我想想,一定有别的办法,莫急。” 【第一天,求月票啊!!求支持!】 正文 019、钦之献计,萧书追妻(一) 弘农杨氏于西汉时期,扬名于杨敞,弘农华阴人也,其妻乃司马迁之女,杨敞深受权臣霍光信奈,累计迁至大司农,后拜御史大夫,封安平候。 杨敞有两子“忠”与“恽”,均以才识闻名,显贵于朝廷,来往皆是名士大儒,一门两候,何其荣耀。 因杨恽气量狭小,争强好胜,同位有忤己者,必欲除之,其被封安平候,乃是告发霍氏所得,此行为为人所不齿,后被政敌除之,其侄杨谭承袭安平候,亦受其牵连,被贬为庶民,弘农杨氏第一次没落。 光武中兴,东汉立,经学世家—谯国桓氏,三代帝王师,少年杨震拜师于著名儒学大家桓郁,研习《欧阳尚书》,博览群书,学识渊博,被时人誉为“关西孔子”,五十岁方才入仕,历任太仆、司徒、太尉,弘农杨氏再次闻名。 杨震后,有杨秉、杨赐、杨彪共四世,两帝师,四太尉,被誉为“四世三公”,成为当世第一流士族。 曹魏时期,曹丕与曹植各树党羽,争夺子位,杨彪之子杨修卷入其中,被曹操猜忌,又因杨彪秉承汉祚,耻为魏臣,杨修持其父志,与颍川荀氏支持未有篡汉之心的曹植,后曹丕被立,杨修遭杀,弘农杨氏第二次没落。 河内司马氏取代曹魏,西晋建立,外戚世家弘农杨氏又一次兴起,一族两后,三杨专政,晋武帝殁,贾后联合宗师灭三杨,弘农杨氏再次没落,此也为八王之乱肇端。 永嘉南渡,弘农杨氏并未南迁,而是投靠胡族姚襄,至东晋吴地立国三十余载,方才在杨亮带领下,南渡过江,然为时晚矣。 且杨氏代表人物杨佺期沈勇果劲,而兄杨广及弟杨思平等皆强犷粗暴,为世家大族所不齿,仗着弘农杨氏与谯国桓氏为世交,在桓温的帮助下,才立足晋陵郡。 杨拴期为人十分粗犷,与江左文人名士风气格格不入,迟迟不得融入,而杨佺期又自认为是“四世三公”之后,江左的诸多士族门阀都无法与之相比。 有人曾将弘农杨氏,与顶级门阀琅琊王氏作类比,杨佺期闻之,心中愤懑不平,足见其心高气傲,此前萧氏跌落寒门,求颜氏女不成,转求杨氏女,被杨氏悍然拒绝。 这个时代的婚姻,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子女的意愿基本不被考虑,世家大族的子女就更无自由婚姻,都是高门政治联姻,亦如才女谢道韫嫁给王凝之,婚后一句“不意天壤中乃有王郎。”道尽苦楚。 若是萧书一开始就求杨玉,便是下娶,这门婚事还是很简单的,可惜,族长秉持士庶不通婚,非要求颜氏女。 这事吧,不说杨拴期,换作任何一家,心里估计都不平衡,此前的萧氏明摆着就是看不起杨氏,故才有这一出。 如此一想,萧钦之颇为头疼,靠在窗檐上,苦思冥想,心想:“古人是非常好面子,对家族声誉尤为重视,萧氏此举,这无异于赤裸裸的打杨氏的脸。所以,须得弥补杨氏心灵的创伤,给足了面子,这桩婚事才能有的谈,关键得怎么给?” 不过,萧钦之又想了一件事:“北地五姓,只有萧与杨为寒门,士庶不通婚,连此前的萧氏都谨遵,何况另外三家呢,他杨氏就算想攀高门,也不见得就被待见,如此一来,杨氏还有比与萧氏联姻更好的选择么?” “嘿嘿......”想及此,萧钦之诡笑,顿觉得这件事有戏。 就萧钦之思索的这么一会儿,萧书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见萧钦之诡笑,忙问道:“四弟,可是想到好法子了?” 萧钦之给了一个放心的眼神,轻声道:“等等,我再细细斟酌一番。” 踱步在学堂内的萧钦之,心中细细思量许久,未有所得,不觉窗外春雨窈冥而过半,皦日笼光於绮寮,目光忽朝窗外一瞟,顿时移开不眼睛了。 只见雨后初歇,天地明亮,金牛山下,凤栖湖上,青山黛水,湖光山景皆一色。 春风一吹,氤氲流动,烟雨朦胧层层去,青山与湖水一道携手前行。 萧钦之吸着泥土的清冷与芳草的鲜香,顿觉心旷神怡,心胸开阔,面对着如此雨后美景,一句诗“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这句诗足足给扬州打了上千年的广告,而此时的晋陵郡隶属于扬州,用在此处,也是恰当。 忽然,萧钦之目中生光,灵感就来,如果能有名篇来吹捧弘农杨氏,再邀其余三家中的任何一家做媒,双管齐下,杨氏面子里子都有了,问题必然迎刃而解。 至于名篇,萧钦之自付背过不少的诗,写不出,就找应景的,找不到应景的,就裁剪缝合,总之,问题不大。 “哈哈!”萧钦之大笑。 萧书催促道:“四弟,你别笑了,快说说,是何法子?” 胖老八也一脸的好奇。 萧钦之眦了一眼萧书,嫌弃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善其器。甭管什么好法子,你自己也要争气。” 萧书一本正经的请教道:“怎么争气?” “扑哧!!” 胖老八不觉捂住了脸,快要笑岔气了。 萧钦之也被脑回路惊奇的萧书给逗笑了。 萧书还不自觉,一脸的急迫,真就恋爱无脑了,催促道:“你们俩别笑,快说啊。” 萧钦之道:“先从自身形象改变,你这头发多少天没洗了?” 萧书不明所以,道:“五日洗沐一次。” 《史记》中有明确记载,西汉官员每五日洗沐,魏晋依旧沿袭这一规定,士族阶级基本遵循。 不过,五天不洗头发,近处一瞧,油光亮,显然是不行的,萧钦之道:“以后要每天洗。” 长头发洗头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古人自然也怕麻烦,一个月洗一次都常见,萧书不解道:“为何?” 萧钦之委婉的说道:“长相不是你的优势,但可以提升气质。” 萧书自认为在这帮族弟族兄中,长相虽然比不上萧钦之,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啊,再一看胖老八,顿时信心就来了,道:“四弟,莫取笑我,我知我比不上你,但为兄也没到见不得人的地步。被人唾弃的左思都能娶到翟美娘,左思远我矣。” 不知哪里来的蜜汁自信,倒是让萧钦之一愣,只得耐心的解释道:“二哥,你想啊,左思虽说长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他努力读书,靠才华娶得美骄娘,可读书是你该考虑的事么?” 如此一来,萧书就明白了,点头道:“四弟所言不差,那我该怎么办?” “先洗头洗澡,每日都要洗,要爱干净,不能留下一个邋遢的形象。” “如此就能提高气质了?” “接下来要学会高冷。” “何谓高冷?” “简而言之,高高在上的冷漠。” “还请四弟教我?” “尽量不说话,不外露情绪,故作深沉,言多必失。” “再然后呢?” “要让杨氏小娘子对你产生好奇!” “这又是何解?” “二兄莫急,且听我细细道来,女子也,实则......” 胖老八也有同萧书一样的困扰,所以听的格外认真。 正文 020、“寒食散!” 二月下旬,这日,东方初升,霞光初现。 北雅会一年一次,一来为晋陵北部南下的所有侨人俊才,提供一个展示自身风采的舞台,用来提高个人声望;二来是借机给五姓话事人,提供一个交流的平台,用以共同磋商制定战略方针,因而各家历来重视。 萧氏庄园的大门缓缓打开,一行几十人的浩大车队,渐次而出,走在最前头的是七叔,一身劲装,腰间横跨长刀,身后背弓,站在立乘车上,作为前导。 中间是两辆大青牛车,因少马,便用牛替之,两丈长,六尺宽,皂色车斡,边缘有装饰,挂有萧氏彩带,车厢两侧开有小窗,用赤色帷幕遮挡,内设布软,用以止颠簸。 大青牛车后缀几辆小车,盛放路上人员物资之用。 族长与六叔两人坐前车,左右骈卒两人,萧钦之,萧书,胖老八三人次之,左右骈卒一人,用以区分尊卑。 九叔带着人殿后,亦是与七叔一样的装饰,站在立乘车上,警惕后方。 车队一行五六十人,有二十个常年习武的精悍部曲,剩下的是佃户,平时耕地,战时可为劲卒,亦是豪强的私人武装,若是把这些大族的私人武装集结在一块,可立马得一支军队。 车队出了萧氏庄园走上了大道,沿途行人纷纷避让,皆叹萧氏礼仪车队壮阔,一路西行,大约十里路,就到了丹徒水道,这里有个渡口名“西津”,萧钦之一行人要弃车走水路,而吸足眼球的车架等,需由几人驾乘原路返回萧氏庄园。 晋陵郡故名毗邻郡,治所在京口,后北人南下,设侨郡南徐州,后又改名晋陵郡,治所变更为晋陵县,刁氏自永嘉南下以来,历代侨居京口,北雅集历来为五姓之首的刁氏承办。 武进以北为曲阿、丹徒,再以北是丘陵地带,陆路不好走,大多走丹徒水道北通京口,丹徒水道历来名称不一,谁为首开,至今已不可考。有传为吴王夫差首开,《越绝书》卷二记载:“吴古故水道……入大江,奏广陵。” 东吴时期,岑昏凿丹徒至云阳,而杜野、小辛间(杜野属丹徒,小辛属曲阿),由于丹徒以北为丘陵地带,地势高,运河涸泽,东晋初年开练湖,立丁卯埭,以调剂水量,丹徒水道开始承担建康至三吴的重要作用。 丹徒水道穿晋陵郡而过,上接北防大城京口,江对面是广陵,往下绕太湖,沟通三吴,通三江(曹娥、浦阳、钱塘)至会稽。 古有“三弯抵一闸”的俗语,即“截其道使之阿曲”,增加弯度,减低坡降,减缓河水走泄,丹徒北的丘陵水道便是如此,九曲十八弯。 萧氏所乘的两艘二层大船,不比小船,故行驶缓慢,更不必说来往三吴与建康的满载大船,鳞次栉比,接天蔽日,须得三天时间方可抵达京口。 虽然大青牛车上铺有布软,但颠簸感还是很强烈,萧钦之殊为不适,直至登船而行,才舒服许多,站在大船前头的甲板上,呼吸着来自乡野,河流的清风,分外开朗。 边上的站着一声白衣的胖老八,不时的指着远方的某一处,而萧书则是一身黑衣,负手而立捂折扇,面容冷峻,抬头四十五度仰望天空。 这是萧钦之给支的招,黑衣凸显稳重气质,面容冷峻不言语,四十五度仰望天空,故作高深状,一丝小风吹得衣襟纷飞,妥妥的“装逼”范十足。 胖老八看着“装逼”的萧书,非常艳羡,恨不能取而代之,只可惜,三人事先已经商量好了,萧钦之和胖老八穿白衣,用来衬托黑衣的萧书。 太阳已经升起,阳光明媚,没了昨日小雨的阴柔,洒向世间,照的一身黑衣的萧书熠熠生辉,若是远看,不及近看,端的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 只是,萧钦之就站在萧书身旁,一眼就瞧出了今日萧书的“与众不同”,这货不但佩戴了香囊,还涂了一层粉,连腮红都打上了,之前牛车上光线暗,没细看,这会甚是扎眼。 魏晋时期,男子盛行“阴柔之风”,涂脂抹粉,佩戴香囊,活脱脱的一个“娘炮”,个个想当“璧人”。 魏明帝曹叡手下有个大臣叫何晏,长的十分俊俏,且皮肤非常的白皙,是一个肤白貌美的美男子。 曹叡为了验证何晏有没有抹粉,特意在大夏天请何晏吃热汤饼,热的何晏一脸的汗,无奈用袖子去擦脸,脸上的皮肤却是被汗水滋润的白里透红,水润光泽,并无抹粉。 但非人人与何晏一般,天生得了一副好皮囊,于是便涂脂抹粉,效行举止,以至于蔚然成风。 可萧书穿的黑衣,本就显白,这货还涂了一层粉,再加上那无法言语的腮红,给萧钦之的感觉就是,这货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 关键这货还颇为洋洋自得,萧钦之实在受不了,嫌弃道: “二哥,赶紧去洗脸。” 萧书侧过身来,不解道:“不好么?” “你这脸,停棺七日都没你白,再说,接下来还有三天,你总不能不洗脸吧?” 萧书“豁”的一声,懊恼道:“是哦,倒是忘了。”转身就去船舱盥洗。 胖老八凑过来,看着萧书离去的背影,兴趣盎然的说道: “四哥,我们找二哥弄点‘寒食散’,听说服散后,会有飘飘欲仙之感,似若云中飞舞,美妙至极。” “寒食散”亦称“五石散”,乃是一种剧毒物,本为药方,可作救人之用,由名医张仲景发明。 魏晋时期,始由何晏称服五石散觉神明开朗,气色红润,此后世人效仿,在高端社交圈形成服散之风潮。 然,终日服散,对人体有大害,会镇日昏昏,身体消瘦。严重时,头痛欲裂、心痛如剌,须发凋落,全身疥疮。且说这药另有助兴功能,以至男女不忌,乱伦寻常,放浪形骸。 萧钦之心想这不就是后世的“嗑药”么,这是嫌活的命长了,但素日不见萧书“嗑药”,又怎会有这个呢? 便好奇道: “二哥哪里来的?” 胖老八幽幽道:“去年你不在,我和二哥一起去的,当时我表哥给了我们一点,他们一帮人都在服散,二哥回来后一直说这事,只恨没带‘寒食散’,这次他肯定带了。” 萧钦之眯眼道:“去年你也在,你也服了?” 说到这事,胖老八就气的慌,脸颊上的肉一颤一颤的,啐道:“二哥忒不讲义气,那寒食散本是我表哥给我的,却被他一口吃完了,一点没留。” 萧钦之纳闷道:“那我也没见他在家里服散啊?” 胖老八道:“哼哼,几千钱才能买一贴的,他那点月例钱哪里够?不过前些日子,他找我借了不少钱,应该就是买‘寒食散’的。” 正说着,萧书已经盥洗完了,脸上湿漉漉的,走出来,一见面,萧钦之就问道: “二哥,有好东西也不拿出来分享分享?” 萧书装傻,眼神闪躲道:“四弟,你说的什么?” “还装?”萧钦之直言道:“我都知道了,‘寒食散’,还不快拿出来?” 萧书蒙混不过去,转手就要跑,却被胖老八和萧钦之联手擒住,硬是从身上搜出来,然后就被萧钦之没收了,瞬间换了一张眼,极其严肃,义正言辞道: “二哥,这玩意是剧毒,不能服用,当心性命不保。” 萧书郁闷道:“四弟,没你说的那么夸张,他们都在服用,也没见出什么事?” “少量服用当然没事,但是这东西会上瘾,服用多了,必死,而且死的很惨。”萧钦之想举几个服用“寒食散”遭惨死的事例,奈何对这段历史了解有限,一时没想出来。 萧书满不在乎道:“四弟,没你说的那么夸张,快还我,好几千钱买的呢。再说,届时,他们都服散,我们要是不服,岂不是被小看了?” “你管人家做什么?我听说琅琊王氏的王徽之,王献之,名誉江左,还有胖老八舅舅家的戴逵,满腹经纶,你怎么不去学他们呢?” ....... 萧钦之一顿“噼里啪啦”的说教,惹得萧书极其不耐烦,摆手,驳道:“四弟,你若是想自己用,就直说,你帮我这么大忙,就且将这“寒食散”做谢礼了,其余的不必再说,我自有分晓。” 萧钦之当场从身上将“寒食散”取出,毫不犹豫的扔向了河里,萧书手慢了一步,哀惜一声,转而愠怒以对,大声道: “萧钦之,你这是做什么?几千钱买的,你说扔就扔,不是你的钱,不心疼是么?” “还有,我是你二哥,你还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我若是不是我二哥,我都懒得管。” ...... 两人又拌了几句嘴,彻底把萧书惹恼了,一张脸气的绯红,吼道:“你这是把我当你二哥?依我看,你眼里根本就无任何人?” “是了!是了!” “四叔原来是大官,四婶又是大族出来的,你原是聪明,肖母长得又好看,自然心高气傲,目中无人。我等兄弟哪一个能及你,且现在你又读书了,我爹又器重你,崔老头说是给萧氏教书,实则就是给你一人教。说来,整个萧氏谁不知道,四叔养了一个好儿子。” “我哪里敢当你二哥?以后,我叫你二哥罢!” 萧钦之也是怒了,回怼道:“你说就说,你扯那么多干嘛?我要去读书,那是我愿意的么?还不是你爹给逼的?长得好,是我能决定的么?爹妈给的,我能怎么办?再有,你要读书,崔老头还能不教你?” “别动不动就怨天尤人。” “总之,我将话撂下,别人家的事,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但你是我二哥,我就一定管着。” 胖老八见两人闹得如此不愉快,暗怪自己多嘴,劝道: “四哥,你少说几句。二哥,你也别生气,四哥也是为了你好。等到了地方,我去找我表哥,给你取来。” 萧书心里这才好受点,瞪了一眼萧钦之,甩着袖子就要走,岂料萧钦之寒声道: “胖老八,你若是替他取“寒食散”,别怪我不客气,不只是这次,以后但凡我见到你们谁有“寒食散”,我见一次,扔一次,绝不含糊。” 又对着萧书道:“二哥,我若是知道了你服‘寒食散’,就一定对二伯说,让二伯亲自和你交流。” 萧书闻言,转身回首,一想起他老爹手里的棍子,脸上就露出一丝惧色,指着萧钦之,嗔道:“你—----” 正文 021、寒亭渡口 萧钦之没见过服用“寒食散”之人毒发的惨状,但萧钦之对于后世的禁毒宣传耳濡目染,纪录片里上演的一幕幕,触目惊心,骇人听闻。 萧钦之的强硬,与萧书不可避免的产生了隔阂,自甲板上,两人大吵了一架后,萧书便不再理会萧钦之。 胖老八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因为自己的一句多嘴,弄成了这般模样,甚是自责,又背地里劝解了一番,无果,伏在船舷上,对着两岸后退的树林叹息。 耳边无声,萧钦之倒也乐得清静,起身去取了一支笛子。 大姐箫藴之通乐理,嫁人后,这支紫竹笛便留在了家中,萧钦之想着这几日反正闲来无事,不如带上,路途上摸索摸索,用来驱除烦闷也好。 萧钦之前世学过竹笛,有一定的基础,只是这根紫竹笛与现代的笛子不一样,它虽是七孔,发五音,却是无笛膜,音色更是与箫接近,低沉雄浑。 有习惯称“横吹笛,竖吹箫”,实则在魏晋时期,笛箫还未分家,统称为笛,只是吹奏方式不一。 萧钦之捣鼓了一阵,手中的紫竹笛如无意外的发出了声,可惜太久未吹奏,气息不匀,不消一会儿,就上气不接下气。 学习过笛子的都知,第一首必练的曲目是《小星星》,这是一首神曲,吉他入门,也是一样,难度不大,小处见大。 萧钦之整个白天都在吹这首《小星星》,对于这支紫竹笛也十分熟悉,除了无笛膜外,基本没什么差别,余下的只需要锻炼气息便可。 ..... 水上的漫漫路途,过了初见时的新鲜,剩下的就只是无聊,萧书心里的还未气,谁也不搭理。 萧钦之又自顾自的吹笛子,亦是不搭话。 倒是苦了胖老八,欲睡总被笛声吵醒,想说话又无人言语,就在睡与不睡的恍惚间,时间一溜就到了晚上,船队停靠在了曲阿的寒亭渡口。 热闹的渡口去除了白日里的喧嚣,清冷了许多,随着栖息在渡口的客船上的烛火,一盏接着一盏的灭,世界渐渐归于平静。 今晚的夜空很明净,繁星点点,浩瀚无垠的星河一览无余,牛郎与织女隔着银河相对而泣,北斗七星的勺子遥指向东北。 岸上新绿的枝丫上披着一层柔和的星光,泛着朦胧的光泽,夜风掠过,响起了一阵“簌簌”声,水中的嫩芦苇在风中摇曳。 星光照亮了脚下了的路,通向了大船的一首一尾,长夜初始,无心睡眠,各怀心思的两人渐次而出。 散着发的萧钦之,披着一件薄衣,听着“簌簌”声,走出了船舱,站在船首,仰头观星空,俯身闻风声。 站在船尾的萧书,负手仰头,漫漫星河,闻风而叹,却固执的认为自己没错,错的是萧钦之,道歉的应是他。 处于两人中间的,则是在无计可施而被迫呼呼大睡的胖老八,不隔声的船舱,回荡着响亮的鼾声,风一声,鼾一声,此消彼长,好不有趣。 白日喧嚣浮躁,夜晚清净宁人,睡得着的大有人在,睡不着的也无可厚非,或思念,或忧愁,或欣喜,或悲伤...... 总之,无心睡眠的理由太多了,何止萧书与萧钦之,寒亭渡口内,总有那么几艘小舟泛着烛光,不肯歇。 蓦的,寂静的黑夜里忽,有一丝低沉的笛音溢出,有扰民的嫌疑,如此没有公德心的事,定不会是萧钦之干的。 而萧钦之本就睡不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便侧耳聆听,聊胜于无。 然数音之后,萧钦之却是皱起了眉头,遥看向了那几盏栖息的烛火,因为这人在吹奏“小星星”。 萧钦之白天在熟悉紫竹笛,锻炼气息,“小星星”是吹了不少遍,怕是被哪个闲人听了去,记在了心里,便在这大晚上,堂而皇之的吹奏。 “小星星”很短,闲人吹了一曲后,没有暂歇,却是又吹起了另一支名曲,桓子野的“梅花三弄”。 笛音低沉如呜咽声一出,气氛肃穆深沉,仿若寒冬腊月,万木凋零,唯有梅花铁骨铮铮,迎寒而立。忽而笛音大幅跳跃,旋律的层次感顿现分明,又现苍劲有力。 很显然,这位闲人功力深厚,非比一般,且富有趣味,否则,怎会一开始不演奏“梅花三弄”,反倒是吹奏听来之曲呢? 魏晋风流,飘逸如此,向来不羁,不拘泥于世俗礼仪,素未谋面,也可邀酒一杯,萍水相逢,或可听曲一首。 若是在平时,萧钦之能有幸,现场聆听如此高超的演奏,大抵是要说上一句“感谢”之类的话语,但此时此刻,约莫是没有类似感谢的心情的。 这位闲人或许存着指正的心思,原是好意,但萧钦之涉世未深,不懂魏晋风流,只觉得受到了唐突,“梅花三弄”前的一曲“小星星”,分明是嘲弄他技艺低俗之语。 好吧,且说技艺低劣,不堪入耳,但素未谋面,又无结交,这位闲人何必辱人呢? 萧钦之越想越气,遥看那几盏栖息的烛火,一时不知是哪盏,心想:“若是挨个叩门质询,倒是落了下乘,但就此被辱却无动于衷,又太过憋屈。” 思来想去之下,萧钦之嘴角露出了一丝坏笑,转身回了船舱,迅速穿好了衣服,取出了紫竹笛,朝着那几盏烛火,屏气凝神,开始吹奏笛声版“神话”。 这首曲子难度不高,一般学个几天就能会,这也是萧钦之记得最拿手的曲子,玉漱等了两千年,而萧钦之也莫名跨越了一千多年,两者何其相似。 萧钦之没有缠绵悱恻的爱情,却是有无尽的孤独,来自与这个时代的格格不入,一个浑然不同的人被迫融入这个时代的孤独。 这种孤独,此世间无人知晓。 柔和夜色下的寒亭渡口,夜风轻轻拂,一曲“梅花三弄”刚刚落下,又迎来了一曲极致孤独的“神话”,似风过屋檐,遁入一片萧瑟竹林,扰动了孤独一阵,似泣又如诉,呜咽且悠呜。 然而,这一曲孤独的“神话”却停在了最精彩的地方,忽而无笛声了,一切归于安静,亦如酒至尽兴却无酒,情至浓处来天葵。 若是遇上哪个不讲理的,定是要骂娘的;若是遇上不怜惜的糙汉子,说不得要浴血奋战,厮杀一场。 然,萧钦之非酒,更不是女子来天葵,自然无法被强迫,殊不知,这本就是萧钦之故意为之。 一来,萧钦之刚接触紫竹笛,气息显然不够吹一曲完整的“神话”,二来,萧钦之的恶趣味,存着“报复”的心思。 “神话”刚停止,那几盏烛火中,就传出几声急促的笛音,似是再问:“怎么停了?” 见无人应答,又接连催促了几声,对于爱乐之人来说,这个夜晚注定无眠,萧钦之很满意这个效果,伸着懒腰,准备回船舱睡觉。 便瞧见胖老八不知何时起来了,幽怨的憋着一张嘴,道:“四哥,你真不地道,扰人清梦就算了,曲子也不吹完,这可怎么好睡得着?” 后面的阴影里,露出了萧书的身影,啐道:“老八,现在你知道了吧,他这人,自己不睡,还不让别人睡,如今他倒是想睡,我们岂能让他睡?” 胖老八回头见识萧书,心里一喜,笑道:“二哥说的好,四哥不厚道,太可恶了,他想先睡觉,没门。” 另一艘大船上,半天未落棋子的族长,转念一想,就明白了萧钦之的打算,笑着前俯后仰,对着六叔说道:“这个混小子,真是一点亏也不肯吃,我道怎么停了呢。” 六叔不解道:“所为何?” 族长捋须笑道:“他与人斗法,胜了。” 那几盏栖息的烛火,在长久的无人回应后,其中一盏烛火里,一个富贵公子气极道:“阿姐,这人太无礼了,你好心教他,不领情就算了,何必如此,那人看着长相不凡,实则品质不堪,兰陵萧氏,可见一般。” 一名青发及腰的女子,手握一支笛子,看向了夜色中,平淡道:“背地里生气,只会庸人自扰,徒增烦恼,会有机会见面的,不如当面问个明白。” 富贵公子道:“弟已知晓。”又气道:“等见过的啊父,就去寻那人,倒要当面问问,为何无礼?” 女子笑而不语。 正文 022、族长起手二连坑,萧钦之彻底懵逼 清晨,东方鱼肚白,晨风微微冷,寒亭渡口开启了一天的繁忙。 来自三吴的船只,纷纷收锚离泊,继续溯游北上,夜晚将会在丹徒靠岸,再下一站便是吴地北方重城—京口。 京口,三国时期,吴大帝孙权设立的军事重镇,一度成为都城,也是南朝宋武帝刘裕生长的地方。南宋词人辛弃疾登北固山,缅怀宋武帝刘裕,虽起家于微末,却有扫荡长江以北的雄心壮志,曾写下“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历史名句。 然,此时的刘裕还未出生,“斜阳草树,寻常巷道”更是无从说起。 至东晋时期,司空郗鉴治京口—广陵战略正式成形,防卫京师镇京口,北伐进攻则屯广陵,非但如此,永嘉南渡第三条线路,渡淮河,过邗沟至广陵,过江到京口。 因而京口、广陵同为容纳北方流民聚集地,且京口西接建康,南通三吴,地理位置优越,经过几十年的发展,京口已然成为了一座集经济、军事于一体的沿江繁华大城。 北溯丹徒水道,至京口境内,远观长江口,雾气弥漫,云气缭绕,有三座孤山坐落江海云雾之中,此三山为金山,焦山,北固山,水道穿三山而过,并入长江。 “多景雄据金焦间,夕阳微照海门山。” 船队脱离丹徒水道,驶入长江,已经是傍晚时分,过了焦山东面的海门山,便算进入了大海。 此时,入海口尚未东移,后世的上海还是一片汪洋,京口以东就是大海。 萧钦之站在船首,眺望东方,夕阳西下,万道霞光扫过海平面,升起的蒸腾氤氲,五光十色,缭绕迷幻,直通天际,蔚然壮观。 呈喇叭状的入海口,两条边际线浩然远阔,拥抱来自北下黄海的幽、青,辽东的大海船,以及自东海北上的三吴大海船,铺满了整个江面,接天白帆,浩浩汤汤,无穷无尽,浮于云彩间,似若从天上来。 单是一个京口,便已经如此繁华,萧钦之不敢想象,都城建康该是什么模样? 这些大海船载货量大,吃水深,只能就近抛锚,沿江夜宿,待明日启锚奔建康,与之想比,萧钦之乘坐的船只能算是小船了。 族长命人,将船上的旗帜高高竖起,迎风远扬,岸上的人看到后,架着一艘小船前来引航,入刁氏的私家码头。 把一段长约一里的江岸纳作私家码头,萧钦之原以为这已经是豪横的顶点了,岂料胖老八和萧书大笑萧钦之没见识。 待萧钦之上了岸,坐上了刁氏迎接的车架,行驶了几里地后,车停,萧钦之下车,顿时被眼前的一幕,惊的瞠目结舌。 天色已经黑了,夜色下的刁氏庄园,灯火透明,竟然点亮了一整座山,映照的半空昏黄,层层楼台环山而建,房屋攀援而上,层次递进,左右对称,一目之下,左右远不及边。 从庄园的正大门始,走至山前的居住地,萧钦之心里估算了一下,怕是走了有一刻钟的时间。 什么叫豪横? 这TM才叫豪横! 而且,刁氏不但经济豪横,更是进入了东晋权利中枢。 京口刁氏从永嘉南渡开始,第一代是家主为刁协,东晋初,任职尚书左仆射,尚书令,秩一千石,职位不高,但为天子近臣,权重。 王敦举兵入建康时,刁协被杀,后追封金紫光禄大夫。 王敦被诛后,其子刁彝,手刃仇人,为父报仇,向廷尉自首,得到朝廷宽宥,现任吏部尚书。 吏部,三国时魏始置,晋沿其制,掌管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课、升降、勋封、调动等事务。吏部尚书正三品,位列尚书之首,权重极高,当得东晋重臣。 由此,京口刁氏成功跻身顶级门阀之列,料想京口刁氏,恐怖如斯,已是如此,那么天下门阀之首的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该是何等辉煌呢? 历史书上的惊鸿一瞥,往往只三两言语来形容,萧钦之想象力有限,一时想不出。 但此刻站在山下,萧钦之仰头看着灯火辉煌的刁氏庄园,心灵着实被小小的震撼了一把,愣愣发呆几分,不觉有人前来。 萧氏随行的护卫被刁氏的管家领着去往别处暂居,近前不知何时,来了许多人,为首的是一身华服褒衣的青年人,面敷以粉,像若棺中之人,姿态飘逸,似是踏浪而行,人未至,香气先到。 这名具有标志性魏晋风流的青年人名刁逵,字迫道,是刁彝的嫡长子,刁彝另有三子畅、弘、骋。刁骋最小,年纪与萧书一般大。 五姓虽是世交,但萧氏为寒门,士庶有别,若是家主相迎,不合礼仪,而小一辈的刁逵出迎,最是恰当。 谯、颜、杨路程都比萧氏近,因此提前到了,各家的年轻人都随刁逵出来相迎,也算是给足了萧氏的面子。 刁逵隔着好几步远,行礼道:“家叔正与谢太守,颜中正,以及几位世伯同饮酒,闻萧世伯已到,急命我前来相迎。萧世伯,与几位世弟,远道而来,辛苦了,快快随我进去歇歇。” 各家年轻人紧随其后,纷纷效以行礼。 谢太守就是晋陵太守谢弈,出自陈郡谢氏,卖刁氏一个面子,来参加北雅集,给同为北侨的北五姓站站场子,属于情理之中的事。 颜中正名颜髦,出自琅琊颜氏,其父颜含参与征讨苏峻,获封平西候,官拜侍中,正三品。颜髦此前一直任职黄门侍郎,此番突然受令外任扬州大中正,这是一个明显的讯号,妥妥的未来政坛新星一枚。 能提前在大中正面前露一把脸,这样的机会,多少人求之不得。因而,这一届的北雅集,吸引力空前。 族长心中一喜,暗道:“钱没白花”。捋着须,大笑道:“迫道,何须多礼。”又看向刁逵的身后,夸道:“北地才俊如此之多,老夫心中甚慰。” 刁逵谦虚回道:“萧世伯,言过矣。” ... ... 萧书牢记萧钦之的话,还未进刁氏门,就已经装上了,行完礼后,保持着标志性的四十五度仰望天空姿势,一言不发,面容冷峻。 而很快从震撼中恢复过来的萧钦之,则是一边打量眼前的众人,一边听着胖老八一一介绍来人名号。 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 殊不知,当萧钦之在打量别人的同时,别人也在打量萧钦之,许多双挑衅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聚焦在了毫不知情的萧钦之身上。 萧钦之肖母,长得俊秀,与萧书、胖老八站一块,俊秀的面容独树一帜,很好辨认。 而且萧钦之的俊秀,还是符合魏晋人主流审美的那种俊秀,单是这一点,就足够惹得人嫉妒。 更不用说年轻人本就心高气傲,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且族长早就暗自替萧钦之运营了一顿。 人未至,名已到。 萧钦之还没进刁氏门,“江左卫玠”,“围棋江左年轻第一人”的响亮名号就已经传到了众人耳中。 族长与刁逵言语几句后,趁着如此多的年轻人都在场,看向还在识人的萧钦之,笑道: “钦之,你过来。” 不知为何,萧钦之心底莫名起了一阵颤栗,总觉得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但还是跌跌撞撞走上前,恭敬施礼。 族长佯装训斥道:“让你近来,是想让你见识你道伯世兄的风采,好教你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莫以为自己有几分才气,便可恃才傲物,更切莫再提自己是‘围棋江左年轻第一’之类的话语。不说你道伯世兄棋艺高超,远胜于你,便是在场的诸多才俊,哪个不擅棋?哪个会比不得你?” 这哪里是训斥,分明是在替萧钦之疯狂拉仇恨,族长话音刚落,人群里便起了一阵窃窃私语之声,不服气的目光比比皆是。 刁逵很给配合的抬了一手,看向了萧钦之,笑道: “早就听闻‘江左卫玠’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想必世弟棋艺亦如长相,定是不负名声,恨不能立刻手谈一局。只可惜,今日天色已晚,世弟又远道而来,当好好歇息。待明日雅集,再与世弟手谈。” 萧钦之傻眼了,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笑,笑比哭还难堪,尴尬的行礼道:“承蒙世兄好语,钦之不敢妄自菲薄,围棋一道,只略有所得,明日,静候世兄相邀。” 实则内心深处,已然翻江倒海,把族长骂翻了天,这个老狐狸,竟然堂而皇之的坑人,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族长很满意萧钦之的表现,又道:“诗辞音律,也要向你道伯世兄多多请教一番,不可闭门造车。” 萧钦之彻底懵逼了,缓缓撇过头,不可置信的目光看向了族长,很想问一句:“老东西,这么坑你侄子,真的好么?” 刁逵将眼前这个少年郎的种种纠结表情尽收眼底,忽而起了一丝兴趣,想着买一送一,便顺水推舟了一把好了,于是当众考教道: “钦之世弟,今日北地才俊皆在,何不赋诗一首?” 正文 023、萧钦之的反击 万万没想到。 热心肠的刁逵卖一赠一,又抬了萧钦之一手,因而,当场命其以北地才接皆聚为题而作一首应景诗来。 但萧钦之却是沉默了,准确的说,一时懵逼了,不知所措。 短短的几息时间,让众人意识到,这件事是临时的,换言之,“应景诗”是真的要“应景”。 参加北雅集有个潜规则,大家心照不宣,便是事先会准备好一两篇诗辞,或自己作,或找人捉刀,然后在合适的时间吟诵出来,以此来抬高自己。 哪能有当场作诗的呢? 曹子健七步成诗,也仅此一例而已。 非人人皆独占八斗的曹子健乎。 因此,在看向萧钦之的众多目光中,多了几种:嘲弄、幸灾乐祸、看热闹。 ... 所谓:机遇与风险并存。 料想萧钦之若是作出了佳篇,想必定会拔得北雅集头筹,声望再上一个台阶;可若是作不出,相应的,声望大损,必将被人视作虚有其表之辈。 在东晋,一个人的声望与仕途牢牢挂钩,声望大损,则仕途无望,换而言之,萧钦之此刻作的不是诗,而是以后的仕途。 说来可笑,但这就是赤裸裸的现实,就是这个时代的规则,每一个想要入仕途的人都得遵守。 族长大人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悔恨晚矣,一瞬间,心都揪紧了,脑中的应急预案层出不穷,最终落到了“年少轻狂”四个字上,但也只是亡羊补牢,效果甚微。 胖老八止住了声,十根手指紧紧缠绕在一起,鬓角都流出了汗,但看向四哥的目光,依旧是那么的信任。 而萧书则是低下了头,走到萧钦之身旁,从容的打开了折扇,轻轻摇了几下,以作提示。 折扇上的一行行字,萧钦之了然于胸,也明白了萧书的意思,但这是特意为杨氏作的奉承诗,却是不应景,显然不可取。 萧钦之轻轻摇了摇头,陷入了“深层次”的思考中。 萧钦之从后世来,看过唐诗,背过宋词,岂会被一首诗给拦住呢?实则脑中已经有了一首诗的雏形。 之所以没动作,一来是没找到合适的应景诗作,脑中的诗是临时拼凑的,还需斟酌斟酌; 二来是故意报复挖坑给人跳的族长。 不见族长的一张老脸,若不是因为光线暗淡,怕是已经露出了猪肝色了,哪还有往日一丝的气定神闲。 “老东西,活该!”萧钦之暗啐道,却是心中大呼过瘾。 刁逵将族长的话理解岔了,以为萧钦之提前做好了诗作,只等着机会展示,便想顺水推舟,给个机会。 此时,刁逵也意识到了不妥,见萧钦之不出声,又见摇头,以为作不出,便道:“倒是为兄唐突了,哪有一上来就让世弟作诗的,先不急,随为兄进去,好好歇歇,明日再作也不迟。” 现场起了一阵轻微的“嘘声”。 萧钦之还不在意“嘘声”,朝着刁逵施礼,低头的瞬间侧脸看了一眼族长,露出了白搓搓的牙花子,笑容甚是明朗,让族长准备打圆场的话,一下子阻塞在了喉结处。 “还请世兄原谅,我初来乍到,见识浅薄,忽见贵府明光大振,赫赫显贵,一时心中震撼,思绪万千,不免失了礼。方才得世兄赏识,邀诗一首,此刻已有所得,烦请世兄命人取墨宝一副,以宣示上。” “豁!” 事情竟然起了转折,现场一时起了窃窃声,有人期待,有人不屑,有人置身事外...... 胖老八纠结的十根手指依次分开,面容激动,心中大喊:“四哥,我就知道你一定行的!” 萧书收起了折扇,心中大定,退了几步,站在胖老八身旁,抬头缓缓看向天空,继续装逼。 唯有族长木讷住了,两种表情在一张脸上同时上演,一边欣喜,一边愠怒,哪里还不知道,自己被萧钦之这个小混蛋给耍了,他早就腹中有稿,乃是故意为之。 看着吃瘪的族长,六叔焦急的脸上,缓缓露出了笑容,心想:“也有你吃瘪的一天?” 事情一波三折。 刁逵被吊足了胃口,愈发的好奇,笑道:“何必费时,世弟且与我来,当一观世弟大作。”说完就踩着木屐,“哒哒哒”的在前头引路。 诗作嘛,实则完全可以当场吟诵,不必书写,主要是萧钦之心里的诗作还没完善好,这不就名正言顺的争取到了时间。 萧钦之紧随其后,跟着刁逵往里走。 不但刁逵被吊足了胃口,其余人等也都被吊足了胃口,皆跟在后面,倒要看看,这个“江左卫玠”能作出一首什么诗来? 若是作不出,那乐子可就大了。 北雅集还没开始,实际上,已经开始了。 萧钦之随着刁逵走入了刁氏庄园的内部,像是进入了一座精致典雅的迷宫,亭、榭、廊、槛、阁、堂,宛转其间,多附以奇花珍木,梅兰竹菊,四季常绿。 更有一些蓄养的动物,如鹤、鹅、松鼠等,闲庭散步于奇花珍木中,一静一动,颇显优雅,高洁。 但萧钦之万万没想到,竟然看到了一头驴,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走在前头的刁逵,看到了驴子,突然止步,学了几声驴叫: “啊——呃——啊——呃。” 这也就算了,后面的一帮人,竟也东施效颦,学刁逵驴叫,于是乎,一阵驴叫声响起,此起彼伏,煞是惹人好笑。 好驴之风,始于东汉,汉灵帝尤为好驴,史书记载:“养驴数百头常自骑之,驭驰遍京师,有时驾四驴入市。”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这股好驴之风,刮过了三国时代,热度不减,直至魏晋,依旧被顶级门阀所持,美名其曰:优雅。 “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去世了,魏文帝曹丕亲自率领一众文士出席他的葬礼,有感与王粲素日里独好驴。于是,大家一起学驴叫,给王粲送葬,后来这种吊唁的方式被称为“驴鸣之吊”。 萧钦之以前自认为是个大混子,即便是现在读书了,也不是纯粹的为了读书而读书,因此,可以算个俗人。 既然是俗人,自然是不懂“学驴叫”的优雅。因此,萧钦之一遇到驴子,便低着头,听着别人学驴叫,只是忍着不笑,却也着实难受。 除却“学驴叫”这一处,萧钦之欣赏不来外,对其余的都无可挑剔,好奇的目光张张望望,便像是“刘姥姥进大观园”般。 正文 024、“抱名”亭下,初扬名! 走了约莫半柱香时间,萧钦之随着刁逵来到了半山腰的一处名为“宜兰”的别院,说是别院,整个就一超级豪华大别墅,至少一千平的那种。 特别是在半山腰上凿出的那一处十几丈长的“小湖”,周围种满了兰花,修竹,郁郁葱葱,缘湖行,绕过一座假山,忽见“小湖”中矗立着一座亭子名“抱名”。 亭子外罩有素纱,朦朦胧胧能看到里头歪躺着几人,皆宽衣大袍,袒胸露乳,披发散肩,周围环绕着几名身姿妖娆的侍女,辅以管弦之乐助兴。 “抱名”亭中,酒至酣处,忽听闻刁逵求见,传出一道懒洋洋的醉酒声,问道:“何事?” 刁逵道:“禀叔父,谢太守,颜中正,各位世伯们,兰陵萧氏,萧世伯到了。” “哦—” “抱名”亭子中走出一位放浪形骸的老伯,撤去了外面的大袍,穿着滑稽的“吊带衫”,露着肩膀,连呼道:“舆卿,快来,等着你呢!” “叔至,一年未见,别来无恙啊。”族长笑呵呵的上前。 族长萧清字舆卿,年轻时,与刁逵的叔父刁论交好,那时的刁氏还未有如今显贵,而那时的兰陵萧氏也还位于士族之列,因而两人见面,倒是还能平等相待。 亭子里的人,族长皆认识,大家一年见一次,早就知晓彼此,点头行礼,唯有谢太守面生,刁论特意引荐道: “舆卿,我与你介绍,这位乃是谢太守,年轻时,我俩一道去会稽,就已见过。” 族长上前行礼道:“兰陵萧氏萧清,见过酒夫子。” “哈哈哈!!”谢弈大笑道:“何必见外,舆卿,快来一同饮酒。” 又对刁论说道:“叔至,何烦你介绍,我与舆卿早就相识,我初任晋陵,去金牛山寻千冰道人,就是舆卿款待的。不然,你以为‘酒夫子’是哪里来的?” 刁论抚额,欠笑道:“倒是忘了,晋陵县与武进相近,想来你们早已相识。” ...... 站在湖边的萧钦之,简直被族长的社交牛逼症给惊呆的,三言两语,就拉近了距离,要知道,那可是陈郡谢氏的谢弈啊,他兄弟可是谢安呐! 刁逵将族长带到了地方,与刁论耳语了几句,便想着带萧钦之去另一处场地写诗,岂料,刁论当即道: “何必去别处,‘抱名’亭下扬名,岂非一件幸事?”不容有疑,随即差人寻笔墨纸砚,又对刁逵道:“还不请你世弟来面见?” 世家大族行事,一举一动都暗含深意,莫以为刁论此举全顾老友之情,那就大错特错了。 其一,明日的北雅集内定是要推三家士族子弟的,萧氏为寒门,即便扬名,也不可能能喧宾夺主。 其二、刁论此举,是在向依附士族的北地寒门示好,一个顶级门阀的形成,非但要家族内部人才兴盛,同时外部的依附势力也很重要。 其三、北地五姓联盟,以刁氏为首,形成一个金字塔,更像是一个人才输送的平台,所有通过这个平台施展抱负的人,都得念着好,刁氏收益最多。 再者,即便写出的诗,不咋地,出洋相,那也是萧氏出丑,关他刁氏何事? 一举多得,这个看似放浪形骸的刁论,实则是个人精,怪不得在刁氏内部有如此地位。 萧钦之缓缓走向“抱名”亭,一一施礼,心中的诗已经斟酌好,底气十足,一举一动,不骄不躁,再有俊秀的外表加持,给人的第一印象,十分良好。 亭子外的众人,尤其是寒门子弟,眼睛红的厉害,面对如此露面的机会,恨不能取萧钦之而代之,一展胸中才华。 其中也有的寒门子弟,较为冷静,因为萧钦之代表的是寒门,若是表现不好,整个寒门都丢分,须知,寒门子弟对比士族子弟,历来刻苦,一向以才华见长。 有人小声道:“仙名,你说他能作出么?” “不知,但观其言行,似不是莽莽之辈。” “‘江左卫玠’,以前倒是没听过,切莫徒有虚表,连累我等。” “子民,何以忧虑如此?他扬名与否,无关乎我等。你且看,我们之中可有长辈坐于亭中?” 这人一愣,随即说道:“仙名之言,不无道理,虽说他与我等一般,可我等家世,与其较之,差之久矣。” ... ... 仆人已经取来了笔墨纸砚,宣城纸、吴兴笔、新安墨,无一凡品,置于亭子里的矮案上,萧钦之脱掉鞋袜,跪坐于案前,慢条斯理的执起笔。 标准的颜楷起笔,落在了雪白的纸张上,刻下了大气磅礴的第一句: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此句取自《庄子》逍遥游,刁逵在一旁看着,萧钦之每写出一字,刁逵便报出一字,音量却是越报越大,等第一句报完,亭子几人迫不及待围上前来。 但此刻无一人言语,皆目光抖擞的看着纸上的诗句,毫无疑问,他们被这第一句诗的气势给镇住了。 而亭子外的众人,皆齐齐止声,震撼不已,目光聚焦于那个“抱名”亭下的少年人。 若论诗作的气势,李太白当为古今第一。 “垂天蔽日凌云志,欲与天公较高低。” 第二句取自伟人,立意深华了,气势上丝毫不减。并在第一句的基础上,寄物言志,且将人的目光从虚幻的大鹏鸟,拉回了现实中,体现少年人的志向高远,意气风发,欲与天公作比较的豪放魄力。 这首诗的上半阙,先不论写的如何,单论气势,冠绝于这个诗作刚兴起的年代,亦如喝惯了清酒的人,猛然被惯了一口烈酒一般,胸中顿时起了滔天好的豪意。 萧钦之执笔蘸墨,继续写道:“千载圣贤今犹记,百年多病不堪行。” 此句取自杜甫,持续将立意升华,跨越时间长河,来到了春秋战国时代,百家争鸣,圣贤辈出,文化荟萃,何其兴旺啊。 然而,后一句就迅速将人拉回到了如今这个萧瑟的时代,北方沦丧,胡人作恶,永嘉之乱,衣冠南渡,华夏民族在这一百年,生病了,再无圣贤出了。 “自当奋勇追前续,身向函谷一路西。” 最后这句,取自《老子》,是对前句的总结,更是对前两句的呼应,完美收关。 借此鼓励后辈之人,应当生如大鹏鸟般的远大志向,要有与天公较高低的魄力,追随历代先贤圣人的足迹,克绍箕裘,为正在生病的华夏民族,作出努力。 实则全篇隐喻:“北伐!” 正诗写完,萧钦之在旁白处写下落款:“升平元年二月下旬,受刁世兄邀,作于北雅集前日晚,萧钦之字。” 一息的平静后,亭子里爆发出炙热的呼喊。 “善!”刁论大呼道。 “大善!”谢弈迫不及待的捧着诗作,高亢的吟诵,更是对纸上的“颜体”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好字,好诗,他要收入囊中。 但在座的可不是傻子,颜髦当即止住了,大笑道:“谢太守,怎可?快快拿出来,我等还没赏够。” 刁协大慌,忙到:“先不急,先不急,诗名还没写呢!” 刁逵凑到了萧钦之耳旁轻声说了一句,萧钦之点头会意,继续持笔,写下《北雅集题记》,作为诗名,为北雅集抬高名望。 亭子里的几人捧着《北雅集题记》在仔细欣赏,眼中的火热藏不住,“妙哉”之类的言语毫不吝啬的赏赐。 谢弈道:“真是好字,已然出新,有大家风范。” 颜中正道:“诗更好,气泄万里之外,冠绝于今,立意也高,好诗,好诗,真是绝好。” 谢弈道:“字更好,楷书一道,新意已出,形态已成,假以时日,至大成,不输王右军之楷。” 颜中正道:“诗寓世人,字娱一人,岂可比乎?” 两人争论不休,一个坚持“字好”,一个坚持“诗好”,谁也不让谁,倒是冷落了始作俑者的萧钦之。 而萧钦之却是很淡定的跪坐在案前,整理着桌上的笔墨,依旧不骄不躁,波澜不惊,族长拿起酒杯,看着万众瞩目的侄子,猛地一口饮下,无一言语,只是眼角有些湿润。 当萧钦之起身,退出了“抱名”亭,面对着湖边的众人,忽然听到众人齐齐行礼道: “萧世兄(弟)大作,恭喜!” “恭喜!” “烦世兄(弟),移驾一叙。” ...... 萧钦之恭敬的回了一个团礼,依旧淡定。 “抱名”亭下,初扬名矣! 正文 025、工具人胖老八 一首《北雅集题记》,让萧钦之的声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上狂涨,待遇也跟着提高,出“宜兰”院,自有人竹下让路。 如果这还不算,那么刁逵主动牵着萧钦之的手,携手共出,算不算? 东晋名人好“牵手”,遇到投缘的,或者欣赏的,便会主动牵手,以示热忱,那王羲之就经常牵手谢安,同游会稽山水。 王恭与王忱没闹翻前,也经常牵手同游出镜。 把“牵手”这套玩的最溜的当属桓温,因其有收集名士的癖好,每收集一个名士,都要主动“牵手”一次。 顶级门阀的嫡长子主动牵一个寒门子弟的手,这可是偌大的垂青,换做旁人,羡慕还来不及,但萧钦之只觉得犹如针扎,如芒在背,浑身难受。 被一个大男人牵着手,这算怎么回事? 于是,在一众羡慕的眼光中,萧钦之溘然止住了步子,看向了身后的胖老八,“双手”朝着刁逵行礼,正儿八经的面露愧色,道: “世兄,我们赶了一天的路,至此刻,滴水未进,但听闻家弟腹中敲鼓,方才想起临行前婶婶叮咛,实在有负嘱托,烦请世兄了。” 胖老八看向了萧钦之,迷蒙的目光,懵懵懂懂的胖脸上,皱起了一个问号。 其实,胖老八早就饿了,体型庞大的他,本就消耗多,早上之吃了一点,中午也凑合吃了两口,哪知晚上又迟迟等不到晚餐,已然饿的前胸贴后背。 但胖老八是要脸的,找主人家要饭吃这种事,是万万干不出来的,怎奈肚子不争气,恰是发出了一阵“叽里咕噜”声,一切不言而喻。 有窃笑声响起,被人围观的的胖老八,羞的一张脸瞬间变红,捂着肚子,拼死不承认道: “世兄,四哥,我不饿,不饿,真的,我不饿!” 刁逵笑道:“无妨,无妨。” 萧书看着大窘的胖老八,拍了拍其肩膀,装作冷酷道: “八弟,为兄也饿了。” 胖老八欲哭无泪道:“二哥,我——我真不饿。” 胖老八以为萧书在关心他,殊不知,萧书灵机一动,开始了装“逼”之路,淡然道:“圣人也食五谷,故饿。” 萧钦之一愣,这不是自己在课间与崔老头插科打诨时说的话么。崔老头总是爱吹圣人,恨不得吹的圣人能在天上飞,萧钦之就反击说圣人是人,也要食五谷,既食五谷,则须如厕,故圣人行于地面。 没想到被萧书给听了去,记在了心里,灵活套用在了这个场合,但还真别说,萧书这个“逼”言简意赅,又立意高深,装的真是绝了。 胖老八听的晕晕乎乎,不知其意。 但边上可围着一圈的“清谈”才俊呢,就差没机会展示自己,对于这个话题,大感兴趣,立即有人出言,引用《老子》,问道: “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此何解?” 萧书连论语都没读完,问他《老子》显然超纲了,但不妨碍继续装,只见萧书缓缓仰起头,四十五度仰望天空,面无表情,并不言语。 立刻就有人续道:“平平百年之身,何以长久?” 又引用《北雅集题记》中“千载圣贤今犹记,百年多病不堪行。” 论述道:“萧世兄方才诗有,圣贤千年前出,若能长久,何至于百年无圣人出?故圣人是人,当食五谷,故饿,无误。” “非也!”一名身着青色儒袍的年轻人说道,见其气质儒雅,眉目清秀,身材修长,比萧钦之高一个头,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彬彬有礼,平易近人中凸显傲气。 拱手道: “圣非圣,道非道,怎可同言?” 这名年轻人,大家都认识,其名徐邈,字仙民,其父徐藻,乃是吴郡郡学博士。 徐氏祖籍东莞,乃是儒学世家,擅经学。永嘉南渡时,其徐邈之祖澄之与同乡臧琨等率子弟及乡邻千余家,落户于京口。 徐藻为人正直,有浩然正气,又因出身寒门,不擅谄媚恭维,历来得不到重用,遂隐居吴郡,开堂授课,讲授经学,传习“洛声咏”,以点点微薄束脩为生,倒也乐得其所。 徐藻秉持“圣人之道”,坚持“有教无类”,其门下弟子,遍布三吴,其中不乏江东门阀陆、顾等族中子弟,亦有寒门子弟。 寒门子弟大多务实,求“经学”,江东门阀子弟则多学习“洛声咏”。 何为“洛声咏”? 顾名思义,就是洛阳的官话诗朗诵,虽然南北双方互相地域黑,你看不上我,我看不上你,经常用“北伧南貉”等类似的话互喷。 但不可否认的是,东晋朝廷的主要组成部分是北人,北人大多沿袭洛阳官话交流,南人要想做谋高位,出将入相,就须得会讲洛阳官话,故有南人于徐藻门下求“洛声咏”。 徐藻虽然隐居吴郡授学,但其落户在京口,故徐邈也是京口人氏,这就相当于后世高考政策,有许多考生,自小随着外出打工的父母于所在城市读书,高考则须得回到原籍参加。 徐邈要想入仕,则需参加晋陵郡定品,因而与好友赵芸菲相约北上京口,提前来北雅集见见世面,混个脸熟。 大家一看是徐邈,顿时心有芥蒂,且不论怎么说,徐藻终归是北人,怎么能去吴郡教学呢? 难道在京口教学,会少了一碗饭吃? 难道在晋陵郡当不得一个郡学博士? 有人讥道:“徐仙民,吴郡山水养人,京口大浪滔天,你于吴郡来,道路可还通顺?” 又有人讽刺道:“吴郡之余京口,亦是圣非圣;吴郡之道之余京口之道,亦是道非道,怎可同言乎?” 徐邈明显年轻了,一时口讷,被怼的不知言语,一旁的赵芸菲斥责道:“圣人曰:有教无类,亦无不可教乎!” “既如此,何不教蛮夷礼仪乎?” “嚯!”此话一出,今晚注定是没法收场了,必有一场激烈的“清谈”。 “宜兰”院门口,大有演变成一场口舌之争,萧钦之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顿时眉头一皱,再三缄默,作壁上观。 好在刁逵及时出声了,止住了争论,看着迷蒙的胖老八,笑道:“你们瞧,萧世弟都饿坏了,还是先去惜园,填一填肚子,余下再论。” 意思是吃完饭,在继续论,反正晚上有的是时间。 双方纷纷收嘴,互相瞪了一眼,皆看向胖胖惹人爱的胖老八,投之一笑。 迷蒙的胖老八又莫名当了一回工具人。 正文 026、萧逼王的高光时刻 惜园,是四园的总称,分别为惜春、惜夏、惜秋、惜冬,坐落于刁氏庄园的西南角,建在山脚下的一块平地上,引长江活水来,命其惜河,穿惜园中轴线而过,北侧为惜春、惜夏两园,南侧为惜秋、惜冬两园。 四园主题侧重不同,春取桃花,夏取荷,秋取菊花,冬取梅。 现在是春季,自然要去惜春园。 刁逵带着人,下山,穿过无数个回廊,又学了几声驴叫后,总算是到了地方。 刁氏仆人早已在惜河旁布置好了餐点,临河岸旁挂满了灯笼,将惜春园的河水点的通红透彻,岸上是一片桃花林,开的正盛,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一个淡雅,一个火热。 连廊沿河而建,皆摆上了食案,上有精致美味,食客跪坐于案前,俯身伸手便可触及火热惜河,抬头可赏灼灼桃红,介于淡雅与火热之间,任君采撷。 最靠前的位置是士族子弟专属,第二档便是杨、萧两家,再往后则是寒门子弟,好在食案上的餐点酒品,并无士庶之分。 萧氏三兄弟倒是无所谓,不过边上的两名杨氏子弟倒是颇为不满,跪坐,饮酒,再饮,既不赏桃红,也不触惜河,更不与人搭话,很是高傲。 宴席刚开始,大家约莫肚子饿了,似乎不准备“清谈”,皆在酒食,或在心中酝酿方寸,待会好出个大风头。 惜河里长了稚嫩蒹葭,萧钦之取了一长截,一半手中把玩,另一半趁机收入袖中,萧书与胖老八有学有样,悄无声息。 萧钦之看了一眼萧书,似是再问,这两人是杨氏子弟么? 萧书轻轻点了点头。 五姓联盟,世交通好,萧钦之想着敬一杯酒,算是名正言顺,便举杯邀道: “杨世兄,共饮。” “足下是何人?” 这明显是故意为之了,就是看座位排序,也该知道是萧氏子弟了,何故来这一问? 萧钦之没在乎,而是正经答道:“兰陵萧氏萧钦之。” 那人一愣,没想到萧钦之如此谦逊,真就答了,一时不好发作,冷声道: “弘农杨氏杨尚宝。” 萧钦之又看向杨尚宝后面之人,继续道: “兰陵萧氏萧钦之。” “弘农杨氏杨孜敬。” 杨氏兄弟,从体型就能看出,身材魁梧,常年习武,身无文气,对付武夫,就得用武夫的方法,不能硬怼,得软刀子磨。 看得出,杨氏对萧氏很有成见,连带着杨氏兄弟看萧钦之,都目光不善,若不是有故,怕是早就离席了。 所以,萧钦之制定的战略,破冰行动的第一步,就是拼酒。 这年头的酒淡的跟个鸟似的,称之为饮料更合适,需要狂饮。 更何况,大家是年轻人,心高气傲,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三两句话,化解恩怨不现实,先一醉方休才是要紧。 萧钦之朝着萧书、胖老八发了一个暗号,按照事先的准备,破冰行动开始,萧氏三兄弟,向杨氏两兄弟,发起了猛烈的“酒”攻,无论如何,三比二,优势在我。 杨氏兄弟文的不行,武的在行,一看对面的三个绣花枕头,竟然要拼酒,岂不是送上门来,刚好出一口恶气,自然来者不拒。 酒嘛、饮料嘛、水嘛,你一樽,我一樽,谁也不占谁便宜,咕隆咕隆一通喝,杨氏兄弟顿觉得情况不对劲,对面的三个绣花枕头好像有点东西。 且光线又暗,又隔了好几步,哪里能看到萧氏三兄弟背地里耍计谋,只见其三人,面不改色,一樽接着一樽,甚是豪爽。 杨尚宝道:“且等一等,你们三人,我们两人,如此饮酒,胜之不武。” 对此,萧钦之早有预案,忙道:“杨世兄,此言差矣,伊阙之战,秦国白起,以十二万全歼二十四万韩魏联军。军士比为一比二,如今你兄弟二人,我兄弟三人,二比三之数,优势在你。” 杨尚宝习武之人,自然知道这场战役,被萧钦之的话堵住了,貌似很有道理,一时语塞。 杨孜敬道:“不可比,不可比,萧世兄此语,有诡辩之嫌。” 萧钦之继续道:“你二人习武可对?” 杨孜敬点头。 萧钦之忽悠道:“你二人自幼习武,体格异于常人,若是拼手脚功夫,可有信心胜于我等三兄弟?” 杨孜敬道:“自然不在话下。” “手脚功夫胜得,怎就饮酒胜不得,莫得对自己没信心?” 萧钦之一顿偷换概念,让两个武父子顿时糊涂了,却也引来了几人围观,有“好心人戴氏子”适时提示道: “文人练口舌,武人练功夫,口舌之辩论,萧世兄,胜之不武。” 来人是戴氏戴宗,胖老八的表哥,事先定好的托,与杨氏兄弟也相熟,自然可以插话,杨尚宝请戴宗坐下,道: “戴世兄说的有礼。” 一切水到渠成,配合的天衣无缝,见周围又围上了几人来看热闹,萧钦之开始了发挥,笑道:“杨世兄,你兄弟二人,虽是习武之人,但若要真论起来,却也不算。” 杨孜敬忙不迭道:“为何?” 萧钦之道:“弘农杨氏,大名鼎鼎,天下谁人不知,杨世兄祖上四世三公,何其辉煌,皆是文中荟萃......” 当着如此多人的面,萧钦之清新脱俗,且水到渠成的一顿奉承,历数弘农杨氏族长光辉事迹,洋洋洒洒几百言,让历来以祖宗荣耀自居的杨氏兄弟无法反驳,瞬间对萧钦之有了好感。 萧钦之又道:“若以阀望论断,杨世兄体内流的是文脉之血,不知我说的可对?” 杨孜敬铿锵点头。 “既然流的是文脉之血,亦可称之为文人,我可没占杨世兄便宜。杨世兄,你说,这酒当饮否?” “饮!”杨尚宝无法拒绝,心中自豪感油然而生,当即豪爽道。 ... 不出所料,杨氏兄弟最终还是被萧氏三兄弟给灌倒了,临倒前,杨尚宝还搂着萧钦之的肩膀,醉醺醺的喊道:“萧世兄,明日再饮,接着饮。” 一切尽在掌握在。 对于十几岁的年轻人而言,没有什么隔阂是一顿酒不能拉近的,如果不行,那就再来一顿酒。 杨氏兄弟给刁氏的仆人抬下去休息了。 萧氏三兄弟起身,散散酒气,找了一处没人的地方,扔掉了袖中的蒹葭,再把左边的衣服紧紧捏了一把,浸出了一大滩酒。 酒量在高,也怕阴招,萧钦之冲着桃花,嘿嘿一笑。 胖老八心想:“四哥这招真损。” 萧书大呼一口气,背着手,在心里把扇子上的诗又默念了一遍,明天要用。 而另一边,刁逵派人来寻萧书,见食案旁无人,经由人指点,直奔桃花林,忙道: “萧郎君,萧郎君,快快,我家大郎君有请。” ... 原来是清谈已经开始了好一阵,双方争执不小,各有各的理,而今晚清谈的主题,是围绕着萧书的那句“装逼”之语。 方才萧氏三兄弟在与杨氏兄弟拼酒,大家没好意思打扰,这会儿拼酒结束,便迫不及待的来请,纷纷想听听萧书有什么高见。 清谈的一方是徐邈、赵芸菲等几人,另一方则是京口本地才俊以郭淮为代表,接着之前的话题,郭淮明里暗里狠狠损了一顿徐邈。 徐邈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来反驳郭淮的:“何不教蛮夷礼仪乎?” 言道:“我大晋兵峰所至,王臣礼仪皆至,自可教蛮夷礼仪。” 这话反过来理解就是嘲讽当众人,你们若是能让朝廷收回北地,他爹徐藻就能去北地教化蛮夷。 紧接着,又继续之前的话题“圣人食五谷,故饿”,引述到:“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徐邈言道:“圣非圣,道非道。”引述:《孟子·离娄下》,道: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 “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 “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既:“非圣非人,乃是治国之道。” 每个人对“圣人食五谷,故饿”中的圣人的定义都不一样,徐邈认为此圣人乃是“治之国道。非人道。” 郭淮认为圣人是指道德高尚的人,先己后人,毫无私心私欲,所以能够保全其身,并获得长久,这是把圣人神化了。 两边为此,引经据典,至此也没谈出个所以然来。 萧氏三兄弟款款而来,衣带飞舞,萧书领衔出场,气势不凡,面容冷峻,显得高不可攀,真是装的一手好“逼”,谁还能认为他没读完《论语》呢? 郭淮问道:“萧世兄,你且说说,圣人何为?” 萧书想着萧钦之与崔老头的对话,淡淡答道:“圣人没有三头六臂,圣人也不会腾云驾雾,圣人需食五谷。” “圣人之所以为圣人,是因为他以一介凡人之躯做出了造福万代的事,故而称为圣人” 这是萧钦之用来怼崔老头的原话,一字不差,当时萧钦之心中的圣人是以袁老为原型,故有此类话出。 至此,还不算完,萧书缓缓走至惜河边,仰头四十五度看向了夜空中的一轮弯月,背后负一手,另一手指着月,说道: “你们的圣人在天上,而我的圣人在地上,每一个为我民族作出了卓越贡献的人,都是我心中的圣人。” 说完这句话,萧书便飘飘然而去,徒留下一个指月的背影,不得不说,这个“逼”真是绝了。 而且走的时机,也恰到好处,若是有人在多问一句话,怕是要露馅了。 至此,萧钦之都忍不住拍手为萧书喝彩,真TM是装“逼”界的天花板。 而留下的人,则是陷入了沉思,心想萧书的话,愈想愈是有道理。 ...... 惜春园里,宴会上发生的事,一刻不停的通过仆人向外界散播,刁氏庄园的一处名为“芳霏”的别院里,灯下露着两道清瘦的身影。 书案上的左伯纸上,用飘逸却不失娟秀的行书,书写的一首诗,正是晚上刚出的《北雅集题记》。 “阿姐,这首诗定是早就写好的,那萧钦之为人品质恶劣不堪,想来这首诗也是找人捉刀而已。” 站在书案前,凝视诗作的是一个白衣沦巾的俊秀小郎君,身材清瘦高挑,两眉飞挑,目若星辰,似有娇柔之骨又兼英姿飒爽,口吐女声,斥责道: “阿弟,不可妄语。” 被斥责的少年公子,亦是清瘦修长,却脸若似雪,涂抹凝脂,清新娟秀,似是一个女儿家,喋喋不休道: “纵使是他所作,也不过是个狂妄之徒,你听听,‘你们的圣人在天上,而我的圣人在地上’,如此狂妄之语,胆敢小觑天下才俊。” “他不是自称‘江左卫玠’,‘江左围棋年轻第一人’么,明日我便亲自会会他,好叫他自惭形秽。” 萧书漫步于桃花林中,突然打了一个寒颤,却是不知道,自己被人错盯上了,要怪只能怪今晚的月色太美,桃花正红。 正文 027、喧闹早晨好入眠 京口的天气与后世的大不一样,由于地理位置紧邻长江入海口。早晨,日出东升,云雾较大,湿气下沉,微冷,浸的惜春园里一片云雾缭绕,盛开的灼灼桃花镶嵌于云雾中,一片白中露出点点红晕来。 三两只鸟雀于林间飞舞,时而地上嬉戏鸣叫,时而驻立枝头,或抖一抖翅膀,惊落了一片桃红。 或鸟雀嬉戏,或春风吹拂,或是某位雅士的不经意间的触碰,淡雅的花瓣层层落下,日积月累,就染红了整个园子。 在惜河上,桃红与烟波交织,渐渐汇聚成一条彩带,缓缓向下游漂去,终进入了京口寻常百姓的视野。 北雅集开始了。 按照历来的规矩,今天的惜园将对外开放,会有许多寻常百姓前来观赏,更有许多未出阁女子前来观看才俊们的凤姿。 魏晋时,对女子的束缚远没远有后世朝代的严苛,女子抛头露面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东晋官方甚至鼓励寡妇另嫁,社会风气较为开放。 每逢上巳节、踏青节、中秋节、上元节等大型节日,阁中女子会画上细致妆容,袂飞带舞,集体出游,与适婚男子面见,更像是一场官方举行的大型的相亲见面会。 若是在北雅集这个大舞台上,某位才俊一鸣惊人,与某位良家女子一见钟情,共结连理,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当年萧钦之的大姐箫藴之,便是在太湖雅集上,与南地华氏华延之,一见钟情,后喜接连理。 昨晚的宴席结束后,萧氏与杨氏被安排在了隔壁的惜夏园住,其余寒门子弟则是被安置在秋、冬两园。 一房之隔的杨氏兄弟,被灌的烂醉如泥,“呼噜”声犹如天崩地裂,更有胖老八的“无情怒吼”,你方唱罢我登场,延绵不绝,萧钦之干瞪着眼直到清晨,才不堪疲倦,终沉沉睡去。 因而,这天早晨,萧钦之睡得格外的香甜。 殊不知,隔壁惜春园里,北雅集大秀的帷幕已经拉开了,才俊们按捺不住内心的骚动,一大早就起来“梳妆打扮”,轮流登上舞台,逐一展露凤仪。 胖老八和萧书见萧钦之还没起来,两人蹑手蹑脚的抱着干净的衣物往浴房走去,迎头碰上打着呵欠的杨氏兄弟二人。 昨晚的一顿酒,给杨氏兄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再者,两家同病相怜,处境一样,不免生有惺惺相惜之感,如今看来,萧氏兄弟倒也不是那么的“可恶”。 只是,杨氏兄弟,素来心高气傲,虽说一顿酒让彼此距离近了不少,却也没到拉不下脸主动去攀交情的地步。 但见外面的北雅集正热闹,有喧闹声传来,而萧书和胖老八不去凑热闹,争风头,反倒是抱着干净衣服去梳洗,未免好奇道: “这是去做什么?” 胖老八小声道:“去洗浴!” 杨尚宝眉眼一紧,心生厌弃,面露憎色,喜怒之色毫不掩饰,对萧氏兄弟的好感瞬间消散,原以为是个“真面目”示人的男子,没想到与“涂抹凝脂”乃是一路货色。 虽说这个时代,绝大部分人都崇尚男子阴柔之美,好打扮,但总有那么一小部分人,对此深恶痛绝,恰巧杨氏兄弟就属于这一小部分人。 喝咖啡的,看不上吃大蒜的;拿刀叉的,看不上拿筷子的;执笔的,看不上持刀枪的...... 且不管家世如何,一帮阴柔的文人士子,处处作小女儿态,瞧不上自小练武,长相粗狂的杨氏兄弟,相反的,杨氏兄弟自然也看不上这帮人。 杨尚宝冷脸,讥道:“莫非,要去做高门的座上客?” 这句话的侮辱性实在是太大了,又道出了一个事实,便是阴柔之风盛行的背后,龙阳之好也就变得愈发狂热了。 “龙阳之好”始于魏王与龙阳君之间不得不说的故事...... 上文曾述,魏晋社会风气开放,甚至鼓励寡妇另嫁,女子束缚绝小,然对男子也同样如此,门阀士族圈养男伶,已经习以为常,屡见不鲜。 司马迁曾言:“非独女以色媚,而士宦亦有之”。此事说的是孝惠帝时期,闳孺因绝美男姿,受宠于惠帝。 至魏晋时期,此风犹盛,以至于男子的“涂抹凝脂”行为与“女为悦己者容”并无二致,并且获得了许多人的一致认同。 因此,以色相攀高门的行为,非女子独有,在魏晋时期,男子亦可。 但胖老八自认为是个纯爷们,杨尚宝的侮辱,让其脸上的肥肉颤栗,面露酱紫色,一时语塞,言道:“你——” 杨孜敬笑话道:“我们什么?一样可见人。至于你,不自知?何苦与人争美?” 杨尚宝笑而不语。 若不是怕耽误萧书的好事,胖老八定会出言反驳,“你才是座上宾,你一家都是座上宾。”而萧书刚睡醒,脑子还不清晰,一时愣住了,关于这点,四弟没讲过,触及到知识盲区了。 但萧书还是解释道:“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 杨孜敬面露鄙色,确实不信,只是讥笑。 空气一时安静了。 “砰!” 关键时刻,门打开了,萧钦之揉着惺忪的睡眼,漫步走来,拱手行礼道:“想来,是两位世兄误会了。” 杨尚宝看向萧钦之,见其一脸的慵懒,散发披肩,没有一丝做作,便问道: “哦?如何是误会了?” 萧钦之怒其不争的瞪了一眼干生气的胖老八,与不会说话,只会“装逼”的萧书,转过头,好言对杨尚宝道: “前几日接连赶路,昨晚又醉饮,浑身沾满了酒液,此刻身上已然臭味远扬。我等出门在外,自然代表着一族的脸面,虽不似那等娇柔之辈,一副女子之态,但也须得不至于让人避之不及,掩鼻而弃。” 萧钦之笑道:“两位世兄,若是不信,自可闻闻。”说着,还将衣袖伸到两人面前,一股隔夜酒味顿时扑面而至。 只三两言,便解释清楚,杨尚宝觉得甚是有道理,有感于误会了萧氏兄弟,为人倒也坦荡,当即拱手行礼道: “是我兄弟二人误会了,还请原谅。” 萧钦之随手一挥,不在意道:“这个有什么的,小事一桩。” 胖老八怼道:“还不信,洗浴而已,也值得大呼小叫,莫得不洗澡了?” 杨孜敬朝胖老八欠笑,朝着自己身上闻了闻,汗臭味夹杂了酒味,又想起了萧钦之的话,朝着杨尚宝道: “阿兄,不如我们也洗洗吧。” 杨尚宝道:“好,你去收拾衣物,我与钦之世弟说几句话。” 长廊里,独留下萧书与胖老八,怔怔而立,两人蓦的相对而笑,心想:“还是钦之厉害,几句话就让杨氏兄弟道歉。” 杨尚宝随萧钦之走入房间,见萧钦之无丝毫做作,往塌上一躺,腰部支起一个小杌子,随意的很,处处显率真,却是愈加的欣赏了。又岂会知道,萧钦之是真的困,昏昏欲睡,哪里是率真呢? “钦之世弟,为人处世,颇具名士风范,且与故作为之大不同,不似那等娇柔造作之辈,只会贪图享乐,整日酒肉池林,艳舞声歌,蜷缩于南地,而不知北耻。” “昨日,那一首《北雅集题记》,深得我等习武之人之心,道尽我等心愿,我大兄杨拴期,定与世弟有许多言语可诉,不若,今晚共饮,以续畅谈。” 萧钦之现在虽困的迷糊,但是可不傻,《北雅集题记》的隐喻的主题是“北伐”,而萧钦之在来京口之前,可是对弘农杨氏做过详细的了解。 若要论东晋有几人是真心想北伐的,初期的祖逖可谓一腔热血,赤子之心,单枪匹马过大江,在没有得到东晋朝廷任何实质的支持下,一度打到了黄河边。 另一人便是祖逖的好友刘琨,两人感情深厚,互相鼓励,闻鸡起舞。刘琨苦守北疆,心系南廷,陷入重围,濒临绝境,至死未降,曾以一曲胡笳退万兵,是桓温的偶像。 接下来的庾亮、殷浩,桓温等人的北伐,皆不是为了收付失地而北伐,政治谋求因素更重,目的不单纯。 而东晋如今偏安一隅,内斗不止,世家大族皆以失去了进去之心,谈“北伐”就是个笑话,而弘农杨氏谈“北伐”,更是笑话中的笑话。 弘农杨氏在永嘉之乱后,没有立即随北方士族南下,而是转而投靠了胡族姚襄,后见不妙,方才转投东晋,渡江南下。 弘农杨氏有投过胡族的黑历史,往大了说,就是墙头草,这是洗不掉的污点,也难怪被东晋士族看不起。 所以,一个墙头草说要“北伐”,这不是笑话是什么? 不过,杨尚宝且就一说,萧钦之且就一听,并笑道:“早就听闻大世兄之名,深得桓司马重用。只可惜,我人薄名微,未尝有一面之缘,若是今晚有幸,岂不是慰我心愿。” 杨尚宝点头道:“钦之世弟,你且先休息,我稍后与大兄言语,想来不出意外,今晚定可共饮。” 萧钦之一笑,侧着身子,拱手道:“麻烦了。” 杨尚宝走后,与萧书一道去洗浴,而萧钦之则是躺在床上,不免心想:“杨尚宝为什么要与促成与晚上杨拴期饮酒?” 其实,也不难理解,五姓同门,三个士族,两个寒门,因而两个弱小的走近一些,本来就是理所应当的事。 昨晚,萧氏主动放下身姿,投之以笑,今晚杨氏投之以怀,有来有往,才能交流融洽。 如此看来,这个杨尚宝看似粗狂,实则粗中带细,不过也好,萧书的婚事,又多了一分可能 想明白了的萧钦之,头一歪,继续睡觉,管他的北雅集,天大地大,睡觉最大。 然而,事与愿违的是,萧钦之想安然睡觉到自然醒,有人却是不允许,主动寻上门来了。 正文 028、北雅集 一样的春光,被一道惜河分成了两样。 惜河的南岸,也就是冬园,草色蔓延,却是满园寂静,因其是主题是“冬”,故梅花皆以凋零,进而陷入沉睡,只余常青的松柏与一排翠竹矗立。 冬园虽比不得惜河对岸春园的春意盎然,弱柳扶腰,桃花灼灼,林下听风,但寂静也有寂静的好,却是个最佳观景的好出处。 惜河南岸,陆续有百姓前来,驻足观赏,当个看客,稍微富足的家庭,则是搭着一个棚子,沿河岸分布。 棚内的女眷或漫步河堤,或纤纤玉指不时的指向河对岸,准又是哪个才俊出了风头,博了眼球。 若是看到了中意的,便会主动寻来刁氏的仆人,解下佩戴的香囊,托人送到河对岸。河对岸的寒门才俊收到后,若是有意,便一片落地桃花作为回礼,若是无意,则婉言拒绝便可。 这样的故事,每年都在惜河两岸上演,岁月更替,时光荏苒,人换了一轮又一轮,青春苍老了一层又一层,可惜河仍旧是那条惜河,缓缓流淌,绝无人逾规。 你能说普通百姓没有参与吗? 他们参与了,可他们又没参与。 ... ... 跨越惜河,目光从冬园移至春园,从南岸到达北岸,这春光突然变得高尚了许多,它可以静看梅园的寂静,也可以容忍桃园的热情。 灼灼桃花下的才俊们,正在忘我的展示着青春的风采,依着北雅集的规矩,才俊们需要依据自己情况,择“琴棋书画”中的某一样,若是可以,择两样也未尝不可。 评判团则是谢太守与颜中正,两人携手出没于桃花林下,或观绘画、或观对弈、或观书法、或听奏曲,走走停停,好不惬意。 最后,则是由两人共同择定十名“凤仪”最佳者,刁氏会设置一些奖品,有名家字画,昂贵的笔墨纸砚之类的。 奖品不过附带的,才俊们历来不在意,若是能得到一两句谢太守或颜中正的状语,那才是大喜之物。 目光再移至惜春园的北部,哪里矗立着一座三层高阁楼,一目之下,可将桃花林之美景尽收眼底,是绝佳赏景之地。 今日的阁楼突然莺莺燕燕了起来,有些扭扭捏捏,香气扑鼻,朱红的雕栏立柱,更添几分喜意,缘而阁楼上站着许多士族女眷。 襦裙、衫群;垂髻、吊髻;金步摇、白玉簪;飞带、群袂......少女心事总是春,飞入桃林不知处,和煦的春光遍布,淡淡的芬芳飘荡,每当有翩翩小郎君投来目光,总能勾起一片红晕,羞涩而炽烈,淡薄且美好。 这些士族女眷中,不乏已嫁作人妇者,熟知人事,三言两语,便羞的这些未经人事的小娘子们低下头去,掩着嘴“咯咯”笑。 而这些嫁作人妇的各家小媳妇们,在赏景的同时,也不忘受人之托,或给自家未婚的小叔子与娘家的弟弟们,说上几句好话,扯扯红绳。 萧书的大姐名箫淑,已于几年前嫁到了戴氏,是胖老八的老娘作的媒,戴氏是胖老八母亲的娘家。 箫淑长得与萧书一脉相承,但性格落落大方,人缘好,与谁都能说上几句话,故而今日任务尤为繁重,不但要为自家小叔子戴宗做媒,还要为不成器的弟弟牵引杨玉,更是受四婶婶之托,为萧钦之物色物色。 戴宗是士族子弟,倒是不难办,萧书中意的杨玉,身份不是问题,难就难在两家不对付,不过,箫淑听说两家关系已有所缓和。 最难得便是萧钦之,箫淑自付堂弟“江左卫玠”之名,又以诗作名誉北雅集,以杨氏女之才华容颜,是万万配不上的。 可除了杨氏女外,哪里又有门当户对且配得上萧钦之的呢? 此时的萧钦之正在蒙头大睡呢,好不惬意,哪里知道萧母背地里,偷偷托箫淑给他物色媳妇呢。 且说萧书、胖老八与杨氏兄弟洗浴完,一同出夏园,来到了春园,四人并排走一起,倒是让萧书凭白占了大便宜。 三高一短,三均一胖,三白一黑,原本其貌不扬,甚至长相有些粗狂的萧书,一身黑衣的他,于三人中异常突出,竟也显得眉目清秀了起来。 再者,昨晚萧书装的一手清新脱俗的“逼”,初具薄名,已经在北雅集上传颂开来,为其加分不少。 因而,去年还是小透明的萧书,今年一出场,就获得了不少的关注,一身黑衣的他,稳重大气;不言苟笑的面容,高冷;动不动就双手执折扇负手,四十五度仰望天空,略作深思状,在一种才俊中,处处彰显与众不同,截然而独立。 很显然,萧钦之的计策成功了,萧书装出来的气质,俘获了一大票的芳心,惜河南岸已经频频投来美目,刁氏仆人一会儿就收了一手的香囊,急匆匆的往桃园赶去。 三层阁楼上,也引起了一阵小骚动,许久未见萧书的箫淑,猝不及防,不禁诧异,自家弟弟什么德行,那是再清楚不过了,怎就突然来了个华丽的大转变。 不过,无论如何,箫淑与有荣焉,开始介绍起萧书,话往好了说就对了,反正又不花钱,可惜,萧书是寒门,与士族无缘,倒是引起了一阵不小的叹息。 在阁楼的一个角落上,站着一个孤独的身影,笔直的身躯,酷似男子,亦是与众不同。她叫杨玉,论五官,倒是精致,身段亦是不差,不过就是皮肤黑一些。 魏晋时期,女子漂亮与否,身段,容颜尤为注重,林妹妹似的弱不禁风,最是受欢迎,杨玉显然不符合美女标准,谁让她不爱红妆爱武装呢。 萧、杨两家的恩怨杨玉是知晓的,猛然间看到杨尚宝、杨孜敬与萧书一起走,杨玉不由得感到好奇,随之目光也不禁落到了萧书身上。 忽而,杨玉想起了去年的北雅集上,发生一件旧事,那时的萧书有些孟浪,但不知为何,杨玉的嘴角会微微上扬。 箫淑缓缓走过来,笑道:“是哪家的小郎君,惹得杨小娘子笑呢?”杨玉知箫淑是箫书的姐姐,却不曾想过箫淑会来,又见箫书与兄长走在一起,似是明白了什么,心里顿时产生了一种异样,这代表着什么,已经昭然若现。 杨玉笔直的身躯,欠身行礼,而后声音有些干涩,道: “萧阿娣,我在看我兄长。” 箫淑打趣道:“诶呀,我还以为杨小娘子,是在看我阿弟呢?” 此语,引得阁楼上的小浪子们一阵笑,杨玉何曾受过如此目光看过,微微泛黑的面容,瞬间红透了,这才有了一些女儿家的作态。 杨玉心里“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素日握剑的手,竟也局促不安,忍着羞道:“没有” “我道稀奇呢,去年见着了,今年怎就不见了呢?”边上飘来了一阵清荷香气,又随来一阵软糯糯的话语,她叫颜若雨,与杨玉是截然不同的风格。 “砧杵敲残深巷月,井梧摇落故园秋。” 颜若雨仿佛天生带着哀愁,她应该生活在萧瑟的秋天,今日却穿着一身的青衣,脸上只涂抹浅浅的妆容,头上用一根木簪绾着秀发,朴素淡雅,不多不少,刚刚好。 “铁树不知趣,竟也要开花呢。”颜若雨莲步轻移至羞的满面绯红的杨玉身旁,好奇的问道:“咦,阿玉,你怎么脸红了?” 被闺蜜捉弄,还把闺房私密事拿出来取笑,杨玉瞪了一眼,又啐道: “你不是说桃花树下无颜色,怎又来了,莫非是哪家的小郎君,请你来的?” 颜若雨蹙眉浅笑,轻摇头,侬软道:“我也不知是哪家的小郎君,不若阿玉替我看看?” 论口才,爱武装的杨玉显然不是颜若雨的对手,既然说不过,只好动手了,颜若雨当即移至箫淑的背后,嬉笑道:“萧姐姐,你瞧,她动手——” 箫淑回首打趣道:“你也不是个好惹的,我阿弟亏得没福气,不然,还不得天天受你的气。” 杨玉忽然学着颜若雨的口吻,说道:“哪里就有那么多的气呢?”却是学的不伦不类。 惹得颜若雨掩嘴噗嗤一笑,指着杨玉,斜起嘴角,傲娇道:“萧姐姐,你瞧,她学我——” ... ... 正文 029、阿弟折戟 桃林下,萧书等四人走了约莫一炷香,任务算是完成了,至于想要展示才华什么的,那就不能指望了,真要论起来,四人腹内皆是莽莽。 四人止步,正要回夏园,却是半路给一个俊美少年给截住了,黑漆细纱小冠,月牙白儒袍,无一丝杂色,唇红齿白,脸若似雪,眼若黑墨,高贵的气质与生俱来,端的风姿绝佳。 少年低头,彬彬有礼,举手投足,皆有大家气质,目光不偏不倚,正视萧书,虽有感萧书虽宠辱不惊,气质尚可,但见萧书长相,心中不由讥讽,“江左卫玠”,不过如此。 原是少年认错人了,那晚渡口漆黑一片,只闻箫声不见其人,昨晚闻其名,未尝面见,故今日见诸多才俊皆赞萧氏郎君,便把萧书当做萧钦之了。 少年行完礼,用洛阳官话说道:“久闻‘江左卫玠’之名,未尝得以面见,今日如愿,果真风仪绝佳,故想手谈一二,望不吝赐教。” 萧书还未说话,桃林下立刻起了一阵笑声,有才俊好心说道:“陈小郎君,你认错人了,他是萧氏大郎,你要找的是萧氏二郎。” 少年微微一尴,又问道:“烦请告之,令弟何在,感激不尽。” 胖老八见这少年,来者不善,看似彬彬有礼,却有不可言喻的傲慢,顿生不喜,道: “足下何人?” 少年今日化名陈谈之,慌称道:“在下颍川陈氏陈谈之,不久前访亲于此,恰逢盛会,故特来求见令兄。” 颍川陈氏虽不比刁氏这样的顶级门阀,但也列席次等门阀,远不是兰陵萧氏可比的,来找萧钦之下棋,算是非常给面子的事。 边上响起了一阵窃声,倒是没想到这陈小郎君,来头这么大,胖老八语顿道: “我四哥——他——他现在不便,还请陈小郎君见谅。” 少年再次说道:“在下明日便要走,机会不易,烦请通融。” 这就有些不合规了,虽是颍川陈氏名气大,但都说了萧钦之不便,怎可强求呢?胖老八一时凝噎,萧书淡淡道: “我二弟是真有事,脱不开身,还请陈小郎君见谅。” 说完,萧书便准备走,少年一心想“报仇”,哪里肯轻易放过,既然不能打萧钦之本人的脸,那就打他兄弟的脸,好出一口恶气,又道: “既是无缘,不若萧大郎与我手谈,可行?” 萧书傻眼了,他会下个毛的棋啊,连忙拒绝,作势要走。 少年笑道:“莫非萧氏二郎,皆拒,实不敢手谈?” 这就差指着萧书的脸,说你萧氏兄弟二人,名不副实,皆是道貌岸然之辈。 桃花林下响起一阵惊呼,既觉得这陈小郎君如此霸道,好生无礼,又都看向了萧书,若是萧书不接,那么萧氏的声望必定有损。 萧书止步,知道逃不脱了,一面快速与胖老八耳语几句,一面冷言道: “我棋艺虽不如我二弟,但也可手谈一二。” “请!” 这局引来了许多的关注,鲜衣怒马少年时,争强好胜,最是容易惹风头,便是连谢太守和颜中正也听闻了,款款走来。 林下有现成了棋盘,萧书与少年各坐一方,萧书虽然不懂围棋,但偶尔见过萧钦之与崔老头下,照葫芦画瓢,也能走几步。 少年走的古棋,三九开,这路子萧书熟,却是不骄不躁,一面在脑中回忆,一面似作思考状,实为拖延时间,等救兵。 萧书的慢,是出了名的慢,以至于让大家产生了一种错觉,他到底会不会下棋? 虽然慢,拖了许久,终是走出了几步,却是让人耳目一新,是根本没见过的路数,看似不俗,这样一来,慢也就能理解了。 实则萧书已经快顶不住了,因为萧钦之与崔老头下棋,萧书大多惊鸿一瞥,路数就只记得这么多了,要是萧钦之再不来,就要玩完了。 少年屏气凝神,手中的白子继续落下,而萧书在拖延了几十息之后,随意贴了一目,少年再下,萧书再拖延,终究落子下错了,场面开始变得劣势了,失了一角。 又过了一会儿,萧书丢了第二角,一般来说,这局棋基本就没了,古棋讲究攻杀之力,强调四角争夺,再图中盘,两角在手,优势极大。 但萧书是不可能认输的,只要没认输,就有赢得希望,萧书对萧钦之充满了信心,依旧表面佯装镇定,拖延时间。 一旁围观的人满含期待,哪想竟是一面倒,皆食之无味,围棋输赢正常,但不能输的如此惨,再看向萧书时,不由得露出一丝讥笑。 就连颜中正都说道: “黑棋无望。” 谢太守看着棋局,不作多语。 而族长原本心中大喜,此番萧氏出尽了风头,哪里会想到,有这么一出,若不是顾忌着旁人,非得大喊一声:“逆子。” 族长黑着一张脸,又不见胖老虎和萧钦之,恨不能自己替子上场,找回些颜面。 突然,杨尚宝看到远处有两道身影跑来,附在萧书耳边道: “钦之世兄来了。” 萧书心里一松,任务终于完成了,放下手中棋子,装作镇定道: “陈小郎君棋艺高超,在下望尘莫及,不过,我四弟来了,余下可尽情切磋一二。” 随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只见远处的桃花林下,一片红里,似一阵清风拂过,露出一个弱柳扶风的少年身影,他的乌发飘动,衣带纷飞,面孔洁白如玉,浑然天成,搅动几片桃花落下,且随风追逐少年的背影。 萧钦之从沉睡中被胖老八惊喜,一听这事,哪还顾得上束发穿衣,随便披着一件儒袍,登着木屐就往春园里跑。 然而,这洒脱的一幕,简直惊呆了一众看客,这不就是魏晋人所向往的超然绝俗,率真直性,不拘一格么? 且说,萧钦之呼呼喘粗气,终于赶到了,顾不得那些,只见棋盘上,黑棋大劣势,赢是不可能的,不过倒是可以利用残局,了解对手实力。 少年看了一眼大仇人,心想“江左卫玠”之名,倒是名副其实,不过仇还是要报的,说道:“此盘黑棋必输,我若是胜了你,也胜之不武,不若重开一盘。” 萧钦之坐在了萧书的位置上,披头散发,影响视线,便在地上取了一根青草,衔成环,随意的绾住了长发。 仔细在看着棋盘上的走棋后,对眼前这个少年的棋路也有了一些了解,稍作深思后,道:“三局两胜,此局计入。” “嚯!”观棋之人一阵惊呼。 少年也是被气着了,竟然胆敢小觑自己,从未见过如此自大之人,难道是吃定了后两盘会赢么? 但见萧钦之分明是刚刚才睡醒,少年一想到自己苦熬了一夜,就是为了等他一战,而他竟然在北雅集上睡大觉,顿时又被气着了一重。 啐道:“莫说大话。” 萧钦之这会仔细看了一眼眼前这个少年,又想着胖老八的话,顿觉得这个少年真是不讲理,仗着身世,目中无人,而自己又没得罪过他,何必来这一处? 亦是被气着了。 再者,这少年长得不丑,原本模样不差,但竟然涂抹凝脂,还满身的香,偏偏一副娘炮做派,端的是萧钦之不喜的一类。 萧钦之打着呵欠,不忘怼道:“快点,我赶时间。” 少年天之骄子,何曾被人如此说过,一张惨白的脸蓦的怒而发红,捏着棋子的手微微发颤,心想:今日定要让萧钦之颜面扫地,再当众狠狠的奚落他一顿,方才能解心头之大恨。 兰陵萧氏之声誉将因萧钦之的自大而受损! 少年想的很美好,但现实是,自从萧钦之接手残局后,根本就没想赢这一局,只是为了想了解少年的路数而已。 这让少年愈发的嚣张狂妄,第二局,刚开始十几步后,少年就想攻杀取胜,而萧钦之见其攻杀,就防守,拼运营,做好布局,只要古棋中盘不赢,那就必输。 魏晋时期,围棋刚刚迎来顶峰,许多下法都还未开发,人们大多延续以前的老路子,攻杀第一,需要极强的计算力。 而面对攻杀,要么杀力超过他,要么严防死守,越往后,赢得几率越大,至于拼计算力,萧钦之更是不怕。 很显然,第二局,少年输了,很惨,中盘大败。 第三局,少年不服,卷土重来,却又输了,极惨。 少年不可置信,“蹭”的站起身,瞪着一双黑目,怒道:“你...你且等着,我去找我...我...啊兄来,他一定能赢你。”说完,也不顾萧钦之同不同意,就跑开了。 萧钦之觉得这人好生无趣,输了还想搬救兵,岂不是赢了小的,来老的,等赢了老的,是不是还有更老的,没完没了。 萧钦之现在就想回去继续睡觉,岂料,谢太守忽然说道:“且等等看,那小子我倒是知道的,他啊...兄对围棋一道,很是不凡。观钦之围棋路数,迥然不同,甚是奇妙,我等刚看的尽兴,不若在示两盘。” 颜中正诧异瞅了一眼谢太守,心想:“你儿子下不过别人,就让你的女儿来?” 不过,颜中正很乐意见到名誉江左的大才女折戟晋陵,便帮腔道:“也好,钦之便在下两盘罢,若是赢了,可得一份奖品。我观你书法,取自钟繇一系,不若让谢太守手书一份钟繇临帖赠于你,想必于你大有裨益。” 萧钦之闻之大喜,弱弱的问道:“可以是《宣示表》么?” 颜中正笑道:“自然,谢太守若是不赠予你,我赠你。” 谢弈瞥了一眼颜中正,捋须笑道:“胜或不胜,我都赠予你。” 要这么说,那萧钦之可就来动力了,不过两盘棋而已,就能换一份《宣示表》临帖,这TM大赚啊。 正文 030、大乌龙(大章) 颍川多士族,陈氏是其中一家,从三国时代至曹魏政权的确立,最出名的莫过于九品官人法的制定者陈群,但到了东晋,反而是陈群叔叔陈谌的这一支较为兴盛。 士族门阀,大多联姻,刁氏未发达前,与陈氏就是姻亲,而颍川陈氏与陈郡谢氏也有这一层关系。 萧钦之保住了萧氏的族望,族长很是满意,但族长站的高,看的更远。北雅集上,萧钦之已经扬名,与陈谈之的比试,点到为止是最好,水满则溢,多了未必就好。 族长折了一根细桃枝,将萧钦之又散开的头发绾住,意味深长的训斥道: “钦之,岂可主动求赐?” “这北雅集上诸多才俊,被你这么一搅合,莫不是扫了兴致?” 萧钦之听懂了,刚只顾着下棋,不觉周围有多少人,再一抬头,才发觉周边围了好几层的人。 《宣示表》真迹由王导带过江,传给了王羲之,王谢两家关系极好,谢弈就曾经常临摹《宣示表》真迹,由他手书,至少得五分真传。 这实在是太诱人了,萧钦之一时犹豫不决。 刁论道:“舆卿,想当年刚渡江,那时你我二人与钦之一般大小,在吴郡与南人争强好胜,醉酒斗殴。钦之现不过少年人,与人下棋,比之胜负,又有何妨?” “莫损了少年的心气。” 颜中正瞥了一眼谢弈,笑道:“少年人对弈,本是一桩韵事,何必牵扯其他,不过毕竟远到是客,叔至,你事后得与陈氏解释清楚,莫传出去,让世人言我晋陵五姓欺人。” 刁论亦是笑道:“真要论来,谢太守须得做个见证人,事后雅集编纂好,流传出去,也好叫世人知我晋陵北地,文风昌盛。” 谢弈道:“那陈氏大郎擅书擅辨,围棋一道,更是不凡,若是能扬名北雅集,也不失为一件雅事,即便不敌,也无甚可说,都是少年人,以后有的是机会切磋。” 一场始于少年意气之争的对弈,硬生生被这几个老家伙,三言两语提升了高度,成了晋陵北地的声望的保卫之战。 故刁论和颜中正站在了一起。 族长也不好再反对,只是叮嘱萧钦之道:“不可冒失。” 萧钦之自然明白,心想:“见机行事,实在不行,放点水,至少场面上过得去。” 陈谈之输了棋,怒气冲冲去请他兄长,已经过了一小会儿,不见其身影,围观人群众,不免有人小声议论。 “怕不是不敢来了吧?” “应该不会,那陈氏小郎,貌似不是那等言而无信之人。” “萧氏二郎,棋风诡异,棋艺高超,盛名之下无虚士。” “那陈氏小郎,棋艺颇为不俗,只可惜,遇到了萧二郎。” “你们觉得谁可胜?” “自然萧二郎。” ...... 赵芸菲的《惜河群美图》已经画完,闻风而来,悄悄问徐邈道: “仙民,可有听过陈氏大郎之名?” 北雅集分上下两场,上午是“琴棋书画”才艺展示,下午则是重点的“清谈”。 徐邈主经学,擅清谈,故未参与上午的“琴棋书画”,全程看完了萧钦之与陈谈之的三局,自认棋艺一道,非两人对手。 却是突然被赵芸菲一问,徐邈在脑中搜寻了许久,也是没想起有陈氏大郎的名声,心想:“莫非声明不显,但能得谢太守的赏识,定不是吹嘘之辈。” 徐邈摇摇头道:“没听过,不过我想,以萧二郎之棋力,能胜他者,江左不多。” 赵芸菲又小声问:“相比陆俶、顾恺之如何?” 徐藻于吴郡开堂授学,有教无类,不分南北,受江东本地士族推崇,徐邈时常与陆、顾子弟接触,对陆俶与顾恺之有所了解。 陆俶是太守陆纳之侄,通经学,擅清谈,名誉三吴。而晋陵无锡顾氏顾悦之,有“松柏之姿对蒲柳之姿”之典故,其子是顾恺之,小名虎头,有画绝、才绝、痴绝等“三痴”之名,师从画坛领袖卫协。 卫协是中国佛像画的鼻祖,作画十分注重神韵,这对顾恺之影响很大,千年之后,影响依旧在。 徐邈道:“我对萧二郎了解甚少。不过,若论凤仪,萧二郎自是不输二人,若论棋艺,同龄者,怕是鲜有人能胜萧二郎者。” 赵芸菲继续问道:“张玄之呢?他最是擅棋。” 张玄之出自吴郡张氏,张氏与陆、顾、朱号称江左四大名门,极为擅棋,与谢玄交好,二人并称“南北二玄”,其妹张彤云之才名与谢道韫并起。 徐邈深思道:“我见过张玄之与陆俶对弈,萧二郎的棋风出新,隐隐有一代大家之风范,即使现在不敌,以后也必定胜出。” 又不免叹道:“可惜了,萧二郎与我等一样。” 赵芸菲徜徉道:“不,仙民你错了,萧二郎比我等好多了。” ... ... 又过了一会儿,那陈氏大郎还未露面,犹抱琵琶半遮面,知情的人自然知道,各中缘由,不知情的人未免等的有些心浮气躁。 胖老八嘴里不断的在叨叨,突然被戴宗拉着袖子,去了一处偏僻地方,有几人在等着了,分别是刁逵的幼弟刁骋和颜淋。 膏粱子弟刁骋从刁逵那里得知了谢氏姐弟来访,本想去熟络一番,混个脸熟,哪成想热脸贴冷屁股,心里很是不滋味,有感受辱。 刁骋恶狠狠的说道:“萧世弟,你去与钦之世弟说,一定要赢那个谢...哦,不对,是陈氏大郎。” “啊?”胖老八一愣,不明所以。 “只要能赢,我另找我大兄要一幅字帖赠钦之世弟。” 胖老八更加疑惑了。 戴宗虽不知其中缘由,但知道不能得罪刁骋,看着傻乎乎的表弟,使劲一拉扯,忙道:“让你去说就去说,只要赢了,还能少了好处不成。” 胖老八屁颠屁颠回了去,附在萧钦之耳边,仔细说了事情。 一顿饭,两个人是吃,三个人也是吃,不过是多加一双筷子的事,还有好处拿,傻子才不干,萧钦之点点头,表示知道。 忽然,有人说道:“陈氏兄弟来了。” 东边刁氏庄园的下山连廊上,出现了两道身影,一个转角,就来到了惜园的东门处,其中一人正是陈谈之,另一人必定是陈氏大郎无疑了。 但见陈氏大郎亦是白衣纶巾,衣袂纷飞,脸若润玉,两眉飞挑,目似星辰,身材高挑,似是柔骨之躯又兼刚毅之气,英姿飒爽。 两人一前一后,都是仪表堂堂,气质卓越,陈谈之随其兄之后,不免脸露沮丧,一路无语,应是被训斥了一顿。 陈氏大郎手持一柄白玉麈尾,踏步而来,盯着萧钦之看了一息,又看向了众人,方才用洛音行礼道: “谢太守,颜中正,诸位世伯世兄,抱歉,久等了。”又道:“家弟顽劣,如有冒失之举,还望见谅。” 刁论挥手笑道:“无妨!无妨!” 陈氏大郎落座,现场顿时安静了下来,桃花灼灼,微风和煦,一片桃花落下,跌落至其雪白的衣襟上。 陈氏大郎不慌不忙,捻起桃花,轻放至棋盘一角,再看向萧钦之,细眉微蹙,拱手道: “颍川陈韫之。” 萧钦之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但萧钦之一看到这个白衣如雪的陈韫之,就没有好印象,涂抹凝脂,幽香暗袭,阴柔之气,扑面而来。 又想起大姐名叫箫藴之,不禁联想到这个陈韫之,心想:“怎么一个大男人,打扮的像女人就算了,起个名字还像女人,”果然有其兄,必有其弟,一时不慎,有窃笑声出。 陈藴之不解,蹙眉,问道:“何以致笑?” 萧钦之抿嘴道:“抱歉,我想起了我大姐,她叫‘藴之’。” 陈藴之却是正经解释道:“兰陵萧氏箫藴之,晋陵才女之名,在下有所耳闻,不过我之名乃是“韫”,非此‘藴’。” 不想,萧钦之却是弄错了,两字同音,脱口而出道:“莫非是谢道韫的‘韫’?” 陈韫之没做解释,摒气,点头,默认。 一旁的陈谈之,却是骄傲道:“你也知谢道韫?” 这话说的,萧钦之就不喜了,搞得像个自己像是个没见识的,他就与谢道韫很熟似的,有辱人的嫌疑。 萧钦之杵着眉,侧脸微迎,驳道 “未若柳絮因风起。” “咏絮之才谢道韫,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偏只许你知?” 陈谈之却是不怒,反而有些洋洋得意道:“便是,只知此而已。” “嘶!”萧钦之倒吸一口气,嘴唇微微抿起,眯着眼,心想:“我还知道她未来要嫁给王凝之那个废物,我要不要告诉你?” 不过,谢道韫现在还没嫁人呢,此事是万万不能说的,但又见不得陈谈之那个贱样子,怼道:“管人家大才女的事做什么,似是与你很熟?” 陈谈之心想谢道韫是我姐,你说我熟不熟,看着啥也不知道的萧钦之,瞬间觉得这人似乎也挺有趣,准备再挑逗两句。 不料,陈藴之与谢弈的咳嗽声同时想起,陈谈之闭嘴不在言语,却是在心里偷笑。 这时,萧钦之忽然意识到,谢道韫老爹谢弈正在现场,当人家的面谈论人家女儿,自感有些失礼,幸好只是夸,言语未出格。 遂起身,老老实实行礼道: “小子言语冒失了,还请谢太守原谅。” 谢弈倒是不觉得有什么,自家女儿才名远扬,他这个当老爹的,与有荣焉,岂会生气,大笑道: “无事。” 殊不知,刁论和颜中正看着,“莽莽撞撞”的萧钦之,正在心里狂笑不止,也不戳破。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对于魏晋人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过了这茬,对弈正式开始,萧钦之首执黑子,以示礼节。 陈藴之执白子,思虑再三,依旧是标准的九三式起手...... 正文 求追读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xbiquge.net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031、“遛狗”战术 这里有必要阐述一下古人为什么一般都是九三投起手,涉及到古棋与现代围棋的规则不同。 古棋的规则其一为座子制,即开局四个星位,黑白先各摆两个,斜角对冲,相互交织,因而双方一开始就处于对称的分割状态,使规则对双方都公平,也是对先手方的一种制约。 规则其二是还棋头,古棋认为一片活棋至少需要两个眼作空地,眼不算活子,因此每多一块被分割开的活棋,须得还给对方两子(明清时期为一子),被分割的越多,越亏。 现代围棋师从日本围棋,则无以上规则,因而狗子先手常用点三三,在古棋座子制下,点三三是不成立的。 甚至,你若是与古人对战,用点三三,极有可能遭到古人的鄙视,因为在古人看来,点三三属于退守,消极之态,有偏安一隅的想法。 古棋强调“聚势连片”,“攻伐为上”,“中盘决胜”,暗含逐鹿中原的理念。 如果把现代围棋理论,与古棋比较的话,恰恰似于英雄联盟s系列赛上,lpl队伍遇上了lck队伍。 两个赛区队伍的风格异常鲜明,中国取ig战队为代表,主张“攻伐为上”,就是打架,比赛产生的人头很多,看的很过瘾。 韩国队伍喜欢运营,滚雪球,前期避战,积累到一定优势,形成大优局面,则比赛自然而然就赢了,所有韩国队伍的比赛犹如老奶奶摇扇子—昏昏欲睡。 所以,在座子制下,古人一般都是九三投起手,走中庸之道,进可攻,退可守,尤其是魏晋时期,围棋刚刚迎来第一个高峰,几乎人人都是九三投。 陈韫之纤指捻白子,落下第一子,完全在萧钦之的意料之中,萧钦之轻轻捻起黑子落下,没有一味的退守,而是选择与对方快速抢占大场,互相分割。 白子先攻,跳一步,而萧钦之黑子大飞守角,选择守一波。 陈韫之脱先,于另一侧,在两颗黑子中,打入一颗白子。 萧钦之选择跳,白子尖,黑子顶,白子跳,出头,黑子长稳住,白子补一颗,黑子则飞,找机会往中盘出头。 ... ... 双方你来我往,落子很快,总而言之,白子主攻,黑子偏稳。 大约五十手后,棋盘上形势已经初现端倪,白子占一点小优,但一切都在萧钦之的计算中,在座子制下,古棋布局弱,萧钦之的优势就是布局,只要稳住中盘不丢,后期就能赢。 同时,萧钦之准备用未来的围棋知识,欺负欺负陈韫之,占她的小便宜。 也可以理解为,古代轻骑兵遇上了准备就绪的步兵方正,骑兵虽然可以靠速度冲散步兵方正,但己方也会大损,因而骑兵完全可以围而不冲,步兵方正哪里薄弱,就骑射哪里。 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说,就是“遛狗”战术。 陈韫之主攻,在扳、顶、冲、飞的同时,就意味着己方棋子变薄了,防守力就下降,“劫材”自然就多了。 萧钦之有几十个小定式在手,可以四处放火,到处“打劫”,发点横财。 随着棋盘上的棋子越来越多,双方都在向中盘挺进,得中盘者得天下,萧钦之瞄准了一处白子的薄弱点,施展了一个手筋,作成一个“劫”。 白子要么应劫,要么找黑子的“劫材”,好弥补己方的损失,但是切莫忘了,之所以出“手筋”,便意味着萧钦之定是想好了后手,这是个循环“劫”。 而且,即使对方应劫,己方打劫不成,也可脱先,布置中盘,总之,好处多多。 萧钦之使出的小定式,总是能占便宜,频频惹得围观者的惊呼,他们大概还没见光明正大的耍阴招的。 着实气人,关键还没办法来对付这些阴招,这就更加的气人了。 几十手后,中盘黑子占据小优势,局势趋渐明朗,但白子未必就一定输,只是,陈韫之凝视棋盘,思虑良久,却是迟迟不肯落子,终是将棋子搁在一角,轻叹道: “我这局输了。” 陈谈之的一张白脸,急的变红,道:“不可,中盘未失,尚且还有一战之力,怎可轻言投子?” 萧钦之前世的围棋水平介于业三、业四之间,得益于穿越者福利,如今计算力强出不少,隐隐能碰到业五的门槛。 崔老头就是围棋菜鸡,族长虽说围棋下了很久,实则不咋地,陈谈之倒是不错,不过还是能被萧钦之轻易拿捏,反观陈韫之是真的强。 萧钦之有种感觉,自己若不是有后世的围棋知识作补充,座子制下,正儿八经的与陈韫之对弈,不一定能赢,即使能赢,也必定会很吃力。 有感与强者的触碰,能提高水平,萧钦之道: “令弟说的不无道理,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结果是什么?” 陈韫之道:“此局劣势已定,越往后劣势越大,徒增无趣。我观你棋风稳健,必是不会出错,与其浪费时间,不若重整旗鼓,整装待发。” 陈谈之又道:“阿兄,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只是,陈韫之已经打乱了棋盘,有条不紊的捡着白子。 第一局,萧钦之使用的“遛狗”战术,算是开这个时代的先河,着实“亮瞎”了一众围观者的眼睛。 赵芸菲擅画,不是很懂棋,看不出里面的高明,见陈韫之无犯大错,就输了,大感不解,忙问道:“仙民,你与我说说,怎就认输了?” 徐邈咋舌道:“一时半会说不明白,不过,如今看来,萧二郎怕是不在张玄之下,他的棋很独特。” 赵芸菲疑惑道:“有你说的那么厉害么?” 徐邈感叹道:“绝非浪得虚名。” 关于这一点,其他懂棋的才俊,也深有感触,纷纷在向刁氏录谱之人,要一份棋谱回去研究。 刁论与颜中正对看一眼,他们自付棋力不弱,对于围棋的理解,要更深一点,心中明白,两人棋力实则相差不大,但萧钦之胜在“小阴招”多,但话又说话来,“小阴招”也是招数的一种。 萧钦之四处放火,到处打劫,给两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联想到自己,怕是也要吃瘪。 谢太守笑道:“钦之之棋,胜在于新,陈氏大郎不必在意,还有余下两局,尽力即可。” 刁论和颜中不禁在心中暗笑,却是不答。 正文 032、开局带条狗 第二局,萧钦之执白子,陈韫之执黑子,易边再战。 不过,在落子前,陈韫之却是说道:“钦之兄棋风诡异多变,重在灵活,摆座子于钦之兄限制颇多,必不自在,不若仿照前汉,不设座子,如何?” 不设座子便意味着没了诸多束缚,对于萧钦之来说,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许多手段都可以施展。 萧钦之心中腹黑一笑,有这等好事,岂有不答应之理,忙道: “韫之兄,果真懂我。” “慢着!” 陈谈之怕萧钦之继续用上局的战术,赶紧插话说道:“你敢不敢与我阿兄正面交战?避而不战,非大丈夫所为。” “胡闹!”陈韫之蹙眼一挑,淡淡说道,陈谈之立刻歇声,变成了乖宝宝,又道:“钦之兄,不必理会。” 所谓观棋不语真君子。 再说之前的几局,萧钦之可没用这招对付陈谈之,加上本就对这个嚣张跋扈的陈谈之没好感,心中顿生不爽,侧脸微笑,却是怒怼道: “谈之兄,要不你来下,我保证与你正面对攻。” “哈哈......”萧钦之怼的精彩,命中死结,引得大家一众窃笑。 陈谈之一张脸惨白的脸顿时变得绯红,语塞道:“你——” “咳咳!”谢太守掩嘴咳嗽,轻声道:“陈二郎,莫说话,手谈,手谈。” 陈谈之不作声了,萧钦之也就不怼人了,心想:“本来还想留点手的,既然如此,那就让你见识见识‘狗招’。” 开局几手之后,白棋在上方刚布了一个“中国流”,黑大目挂角,白子直接点右下黑星位一子的“三三”。 紧接着,萧钦之后几手依次落下,这个操作直接亮瞎了一众人的眼睛,傻子都不用的点三三,竟然这么早出来了? 因为“点三三”之后的惯用套路是白二路扳粘先手与黑作两子交换,虽然取得内角,却使得黑子外势变厚。 这是一个白棋亏损的招式。 陈韫之一时愣住了,蹙眉凝目,怀疑自己的眼睛花了,冷静了几息后,根据以往的经验,选择增强白子外势力,限制黑子外扩。 正当大家以为萧钦之会二路扳粘先手时,萧钦之却是出人意料的上角脱先,直接忽略二路扳粘,在上翼得到呼应的情况下,果断在黑子实空下方位置,打入两颗棋子,点、刺后,跳起直接反攻黑棋。 这一连串的骚操作,让陈韫之猝不及防,被喂了一嘴的郁闷。 谁能想到,傻子都不用的点三三,在并非“两翼张开”状态下,竟然上升到比挂角还高的优先层。 众人被震撼了一脸,纷纷在心里大呼:“学到了!学到了!” 以后可用这一招,好好在老友面前装一波了。 陈韫之知下角失利,果断脱先打白弱角,黑子尖冲,形成暴力流“倒垂莲”古定式,配合外部黑子,形成外势,封锁白子进入中盘。 这要是在座子制下,萧钦之还真就没什么好办法,必然是点三退守,或忍受屈辱爬一波,要是不甘受辱,选择冲断,就得接受黑子的一招妙手“二路冲顶”的制裁。 但去除了座子制的限制后,“倒垂莲”在现代围棋理论中,只算算是一个骗招,不算定式,萧钦之嘿嘿一笑,果断冲一手。 陈韫之扳。 萧钦之断。 黑子打吃,要杀这颗“断”的白子。 白子自然长,黑子贴一目,白子继续长一手,此时,黑子则必须要回守,接上断点,否则要挨白子的反打。 之后,萧钦之果断下二路弯,上面断出去的白子冲向中盘,下面的白子往角落跳,上下双活,“倒垂莲”就这么轻易的被破了。 两角被破,白子大优势局面,这让陈韫之倍感无奈,贝齿轻启,缓缓叹出一口气,叹得头上的桃花微微颤动。 “这局,我又输了。”陈韫之凝视棋盘,似要把这局棋牢牢刻在心中,起身拱手道:“感谢钦之兄赐教。” 虽然这个陈韫之打扮的一副女人样子,不讨喜,但人品没的说,比他弟弟陈谈之好多了,萧钦之亦是起身,还礼道: “承让了。” 这局如果再认输,那就真的输了,这个结果陈谈之无法接受,连忙道: “阿兄,中盘还未开始,尚可一搏,怎可轻易认输啊。” 陈韫之道:“此局败势已定,大势不可挽,若论复古棋,钦之兄棋力胜我远矣,在继续下,徒劳无益。” “阿兄——”陈谈之还想在挽留。 岂料,萧钦之张着一张笑脸,又怼道:“谈之兄,要不你来?” 陈谈之见不得萧钦之得意,更听不得萧钦之怼他,像是炸了毛的刺猬般,却又无话可说,因为下棋下不过啊。 只得心里憋着气,撂下狠话道:“你——你且等着,我就不信没人下的过你。” 萧钦之微微笑道:“好啊,我等你搬救兵,虽时恭候。” 此时,陈谈之的脑海中,浮现了一个人影,便是自己的好友张玄之,怒道: “好,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且等着。” ... ... 三局两胜,萧钦之连下两局,自然是胜了,当之无愧的“棋冠”,而时间快临近中午,“书与画”早已完成好,才俊们拿着作品,眼巴巴等着谢太守和颜中正评定,刁论和族长随在身后。 萧钦之的一颗心全都在心心念念的《宣示表》上,想问又不敢问,样子有些捉急,陈谈之凑过来,鄙视道: “说了会给你,难道还骗你不成?” 萧钦之心想:“你们这些大族子弟当然不在乎了,哪里懂寒门的苦?”没有搭话,白了陈谈之一眼,就要随胖老八等人,一起回夏园。 “钦之兄,稍等。”萧钦之回头,见陈韫之缓步走来,不解道:“韫之兄,何事?” 陈韫之坦言道:“可否与钦之兄惜河边走一走。” 萧钦之对陈韫之印象还行,至少不像他弟弟那样反感,见其态度诚恳,也就没拒绝,对着胖老八道: “杨世兄,二哥,八弟,你们先回,我稍后就来。” 惜河旁,有两道清秀的身影缓缓沿河而走,河水缓缓,人亦缓缓...... 正文 033、高贵与生俱来 春园太过喧闹与浮躁,连原本默默盛开的桃花都变得物质了,如若不然,何以独独盛开于春园,被画在了画纸上,成了笔下客,流连于文人士子的口中呢? 桃花应是不惹尘埃的,不是么? 沿着惜河溯游,走至夏园,只一墙之隔,俨然换了一副天地,仿若连空气都变得安静祥和了许多。 她就静静的站在那儿,站在春风里,脸上带着淡然的笑,看着你,不卑不亢。 你向她招收,她也不来,因为她想决定自己的人生。 你向她走去,她也不拒绝,因为你就是她的人生。 她便是暮春之际的夏园,既有着少女的懵懂,又有着不属于青春的成熟。 一座偌大的人工湖,静静的坐落在夏园的中央,沿湖的一排杨柳,被二月的春风剪出了千万条绿丝,纷纷探向湖面,似是一层绿纱面罩,遮住了她的容颜。 俏皮可爱的月牙小荷,才刚刚露出尖角,便迫不及待的铺满了整个湖面,似是点点苍绿镶嵌在满湖的微风细波中。 她,绰约、淡然、高贵、神秘、与生俱来。 阳春白雪的春风也只能在她心间,荡起一层绵软的波纹,不时钻进水里,又钻出水面,与小荷间嬉戏的野鸭子,反倒是进入了她的心扉,留下了欢愉的乐章。 两道清瘦的身影,沿着惜河缓步而行,一个随行自然,一个绰约淡然,不经意间,被一阵清新的湖风撞了一下,两人皆驻足不前,细细品位,这位不请自来的“风客”。 陈韫之闭着眼,嗅着湖风,手中的白玉麈尾随风而晃,蓦的回首,望向了喧闹的桃园,林下站着陈谈之,似是在赏花,不禁细眉挑起,淡淡说道: “阿弟,你先回去吧,不必等我。” 陈谈之怔住了,似是不敢相信,一向亲密无间的阿姐,竟然要避着他,还是与自己“讨厌”的人独处。 “阿——兄,我......” “嗯!我等会就回。”不待陈陈谈之继续言语,陈韫之继续简短的说道,随即便转过身去。 陈谈之无法淡然,心尖五味杂陈,像是被刺痛了,一种无法言语的难受在心里不断翻涌,盘旋,一想到阿姐竟然避着自己,这种难受就蓦的被无限放大。 陈谈之微微低下了头,然,翘起了红唇,鼓起了脸庞,像极了一位被抛弃的怨妇,幽怨的目光落在了惜河上。 目之所及,是一片片凋零的桃花,没了惹人爱的红色,随水四处漂泊,居无定所,陈谈之的一颗心,也就似那桃花般,随水漂泊而去了。 萧钦之愣然了,意外了,诧异了,自付前世今世加一块,也算见多识广,见过恋母的,恋父的,恋姐的,甚至还见过宠妹狂魔的,可还是头一次见疯狂恋兄的。 这属实开了萧钦之的眼界,不由得心想:“莫非其中另有隐情不成?”,忽然,萧钦之心中生出了一个异常大胆的想法。 有没有可能,这兄弟俩根本就不是亲生的。 有没有可能,这两兄弟之间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有没有可能,猜想就是真实的。 这种情况,貌似在这个时代是很普遍的一件事。 想及此,萧钦之木讷住了,浑身僵硬,不淡定了,心想:“是他约的我,莫非自己被他盯上了?” 现在轮到萧钦之难受了,越想越膈应的慌,下意识的远离了陈韫之几步,引起了陈韫之的好奇,疑惑道: “钦之兄,你——怎么了?” 萧钦之目光闪烁,眉眼一拧,用极其轻微的声音问道:“韫之兄,我能问你个问题么?” “嗯!你问。” “你们是亲兄弟么?”萧钦之问的有些冒失。 陈韫之的面庞本就白,衣服也是雪白,凝视半晌,却是不语,阳光都失去了颜色,浑然一尊冬天里的冰雕,似若全身散发着寒气。 观萧钦之前后举止差异,虽不知缘何而致,但陈韫之很确定,定不是好的,许久之后,方才冷声道: “是。” “呼—”萧钦之长吁一口气,有劫后余生之感,自顾自的笑了几声,暗道自己多想,往前走了几步,忽而回过头来,讨着巧,说道: “真是奇怪了,你们兄弟俩为一母所生,为何做人的差距就这么大呢?” 陈韫之抹过头去,面朝惜河,掩嘴轻笑,也是暗道自己想多了,以至误会了,回过头来,轻声道: “钦之兄,其实,我阿弟不是你想的那样,总之——你以后接触长了,就知道了。” “可别了!”萧钦之摇摇头,自顾向前走去,轻笑道:“你说我招谁惹谁了?好端端的,我早上睡着觉,做着美梦,突然被人给欺负了,差点还毁了我兰陵萧氏之声望。我自付平生未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更无欺男霸女之行径,走在路上,连一只蚂蚁都不忍踩死,却是不知哪里惹着你阿弟了?” “这种接触,一次就好,多了遭不住啊!” 陈韫之心中有愧,面有动容,低眉浅止,侧耳聆听。 萧钦之止步,回过头,看向了陈韫之,正色道:“人们讲究出身,门第越高,身份也就越高贵,便可以理所当然的对出身不如他的人,趾高气昂,低眉蔑视。” “你看。”顺着萧钦之手指的方向,陈韫之看向了惜河对岸,那里有翘首以盼的老百姓,目光中,毫不掩饰对春园的向往。 萧钦之继续道:“那里才该是我待的地方呀,机缘巧合之下,我才与你站在了一起,所以,我托个大,叫你一声韫之兄,可否告知,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令弟呢?” 陈韫之怔住了,自小高贵的她,生活在万亩豪墅中,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受人景仰,哪里会懂得下等人的苦呢? 如今,有个同龄人对她说,你的一次不经意间的小动作,差点毁了一个与之无关的家族,而受害者就站在眼前,似是在陈述罪行。 这让陈韫之心中万分震撼。 是了,陈韫之是善良的,就是因为善良,所以,萧钦之的话才让她动容,若是换做刁骋这等膏粱子弟,怕是会起到相反的作用。 陈韫之沉默良久,方才说道:“钦之兄,我们去湖边走走吧。” 正文 034、天生低下 穿过墙院,夏园的人工湖蓦的出现在眼前,安静祥和,湖风阵阵,苍绿点点,不远处有座亭子,伸进了湖中央。 两人缓缓走进了亭子,萧钦之随意的靠在木栏上,坐在阳光里,陈韫之负手握着白玉麈尾,眺望远方,忽见一水鸟叼着一条小鱼,从湖中一飞冲天。 于寂静无声时,陈韫之忽而埋头,转身,态度诚挚,行礼道:“钦之兄,我替家弟向你道歉。” 她,终究是骄傲的,所以,择了一处人少的地方,放下了骄傲。 “我接受了!”没有苛责,抱怨,萧钦之很爽快的应道:“说说,令弟为何独独找上我?” 陈韫之嘴角的笑,浅尝辄止,细细说道:“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萧钦之恍然大悟道:“原来,寒亭渡口,那个夜晚吹笛人,是你啊!”说完止不住的发笑,无奈道:“令弟可真是个记仇的人。” 陈韫之歉道:“家弟是为我打抱不平,不想,连累了钦之兄。” “算了,算了,都过去了,不说了。”萧钦之摇摇头,伏在木栏上,深吸一口气,不免觉得造化弄人,忍俊不禁道:“说来,我倒是想问韫之兄,你奏《梅花三弄》便奏呗,何故将我的《小星星》置于前?” “《小星星》?”陈韫之不解。 直到听见萧钦之嘴里哼着《小星星》的旋律,陈韫之方才明白,原是这首曲子,亦是笑道:“白日里行船,忽闻有人吹笛,断断续续,似是气息不对,吹奏吃力。晚上,忽起兴致,便想着演示一遍,却是没想到,班门弄斧了。” “哦哦——”萧钦之彻底明白了,原是自己先误会别人了,便将缘由解释给陈韫之听,蓦的,两人皆笑之。 一个误会接着一个误会,天意弄人矣。 陈韫之一直对那半首《神话》念念不忘,言语中透露着想听一曲完整的《神话》,只是,萧钦之实在是无能为力,坦诚道: “韫之兄,便是我想,也不可能了。因为我现在只能吹半曲,我接触笛子时间不长,气息不够,纵使吹完一曲,也是强弩之末,反倒是毁了你的耳朵。” 陈韫之又道:“可有曲谱?” 魏晋时代,记录乐谱的方法是“文字谱”,用文字详细叙述音高、节奏、指法动作、弦序和徽位这些演奏法,若是五线谱,萧钦之还能勉强作出,“文字普”实在是不懂。 宝物唾手可得,却偏偏不可能,陈韫之未免有些遗憾,惋惜道:“何以听半曲呢?” 意思是早知不听这半曲就好了,如今听了半曲,却无了下半曲,实在糟心。 “等过些日子,我练好了气息,再给你吹整曲,又不是多大的事。”萧钦之实在是不喜一个大男人,哀叹惋惜,蹙眉忧愁,整日做小女儿态。 陈韫之忧道:“即便钦之兄可吹整曲,怕是也要许久之后的事了。” “哪里需要那么久,最多月余便可。”萧钦之自信道,本来就有基础,如今不过是重新拾起而已,再说,《神话》只能算是笛子入门曲,不算难。 陈韫之抿嘴蓄笑“哪有那么容易,需锻炼气息,后稳固气息,至手法娴熟,一个月是肯定不够的。” 萧钦之昂起头道:“怎么不够了?我从不会,至吹半曲只花了几天时间,到吹整曲,怎么着,一个月,肯定是够了。” 陈韫之惊讶道:“钦之兄,刚学的?” 萧钦之点头道:“是啊,家姐留了一支紫竹笛在家,我来之前顺手带上,准备路上打发时间的。” “那《神话》这首曲子是?” “寒亭渡口那晚,听你一曲《梅花三弄》之后,我仰头见到天上的牛郎与织女,隔着银河互盼,一时心有所感,便随意吹了几声。” 陈韫之惊为天人,表情凝固,手中摇晃的麈尾停止了,随即转身,笑容在脸上绽放,道: “钦之兄,莫欺我没见识,令姐才貌双绝,精通音律,闻名晋陵,你定是自小就学习音律的。” 萧钦之目光不偏不倚,苦笑道:“怎么说真话,你还不信了呢?我真是前几日才拿的紫竹笛,不信,可问我两位族兄,他们都知道的。” 陈韫之见萧钦之不像是作假,可还是觉得太过玄乎,不由得问道:“当真?” “比金子还真。” “那是为何?毕竟令姐——”陈韫之想不通,言传身教,上行下效,家族传承于此,萧钦之应该自小学习音律才对。 忽然,陈韫之想起了什么,这样就合理了,又道:“那一定是,钦之兄对音律不感兴趣,故全身心投入到围棋上了。” “没有的,围棋是月初刚学的。”萧钦之轻飘飘的说道。 陈韫之愣住了,内心生气惊涛骇浪,久久无法平静,不可置信道:“怎会是才学的?你分明——分明——” “真的,骗你做什么,我以前什么样,我兄弟都知道,最近是迫不得已,才学的。”萧钦之不在意的说道,望着湖面探头的翠绿小荷,似是在点头同意,心想:“对于这个时代的萧钦之来说,可不得一切都是才学的嘛,若是坦而告之,反而一戳就破,毕竟之前的萧钦之乃是十足的大混子啊。” 陈韫之不觉得萧钦之说的是假话,因为一问便知,但心里还是不敢相信,实在是太过惊骇了,不是么?换做谁,恐怕也是不敢置信的。 因而陈韫之对于萧钦之,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好奇心,问道: “那钦之兄,之前是什么样?” 这些按理来说,这些属于私事,不足为外人道出的,但萧钦之想了想,不觉得有什么,没必要隐瞒。恰好误会解除,豁然开朗,对于陈韫之这个谈吐得当的人,也多了一丝好感,便说起了发生在萧氏庄园的一些趣事。 萧钦之兴趣盎然的说道:“我以前啊,最大的敌人就是‘读书’,书认得我,我不认得书。我一读书,就想睡觉,有时候睡不着,就拿起一本书,读着读着就睡着了。” “啊?”陈韫之惊呼道,唇齿轻开,目光精彩纷呈。 萧钦之淡定道:“比读书有趣的事情多了去了,为什么一定要读书呢?” 读书可明事礼,知得失,通古今,开心胸,陈韫之从小就读书,接受家学,不免疑问道:“哪些事情,会比读书有趣呢?” 在萧钦之看来,陈韫之与后世那些失去童年,自小被一大堆补习班困住的好好学生一模一样。萧钦之前世8岁以前,也是如此,因此,更加向往无忧无虑的童年。 在这具身体的记忆中,萧钦之不时就回忆一番,体会到了真正的童年,那是自由自在,且无忧无虑的时光,便问道: “韫之兄,可知道夏天的风是什么味道?” “可知道,如何在漫山遍野里,寻找蜂巢?” “可知道,如何才能徒手抓到鱼?” “可知道,春天里,大自然的馈赠是哪些?” “可知道,冬天如何捉麻雀?” “打雪仗,玩过么?” “河上溜冰,试过没?” “在小腿深的雪地里,抓兔子,野鸡。” ... ... 陈韫之自小生长在高高的围墙中,自然对这些一无所知,但听起来,似乎很有趣,尤其是想到与一帮发小,一起玩乐,嬉笑欢乐,那画面想想就美好。 陈韫之坐到了萧钦之身旁不远处,姿势端正,感兴趣道:“钦之兄,你与我说说......” 正文 035、湖心亭畅谈,陈韫之羞遁 和煦的春光,温暖,晒的人懒洋洋的。 萧钦之斜躺着,后背倚着木栏,一只手支着脑袋,另一只手“挥斥方遒”,在微风中“挥毫泼墨”。 陈韫之正襟危坐,然浅笑以对,安静聆听。 “夏天的风应该是彩色的,没有午时的燥热。尤其是在傍晚,夕阳斜照,赤霞千里,如果再来一丝风,天气就会变得凉爽。一望无际的稻田里,到处都散发着金黄色的光晕,朦胧,绚丽,是这个世上最能让人心安的颜色。稻谷粒粒饱满,垂着大脑袋,都快弯到田埂上了。这时候,最适合抓蜻蜓。” 萧钦之看向了陈韫之,问道:“蜻蜓,你知道是什么吗?” 陈韫之蹙眉,缓缓摇了摇头。 萧钦之想了想,换了个说辞,道:“就是蜻蛉,别说没见过啊?” 这回,陈韫之知道了,当即点点头,却又疑惑道:“抓它们做什么?为什么赤霞的时候,最适合抓蜻蛉?” 萧钦之问:“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这个听过没?” 陈韫之握了握手中的白玉麈尾,尴尬道:“没—听过。” “早晨出现朝霞,说明快下雨了,傍晚出现晚霞,代表着明天是晴天。傍晚的时候,天气清凉,稻田里的蚊子都出来了,蜻蛉以蚊子为食,故飞的低。” 对于蜻蜓会悬停于空中这个现象,大概每个男孩子在童年时期,都会感到好奇吧。 萧钦之反问道:“你难道就不好奇,为什么蜻蛉会悬停在空中么?” 陈韫之怔怔住了,自己好像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萧钦之很喜欢挑战陈韫之的知识盲区,容易获得满足感。 不待陈韫之多想,萧钦之继续憧憬,拾缀着脑中的记忆,说道:“若要真论起夏天,晚上似乎比白天更有趣些。” 陈韫之抿着嘴,微微昂起头,亦是想不明白,索性靠在了木栏上,翘起了脚尖,喃喃自语道:“晚上,天都黑了,有什么可有趣的呢?” “哼哼—”萧钦之龇着嘴,得意的笑,笑陈韫之没见过世面,下意识的说道:“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陈韫之盯着亭子顶部看,却是愣住了,脑海中凭空出现了一幅画面:“皓月当空,月色正浓,夜深人静时,几个贪玩的少年人,晚上偷偷溜出来,惊着了栖息在枝头的鸟雀,懊恼了几声蝉鸣。徜徉在夜风中的几人,又一头钻进了硕果累累的稻田里,惹得蛙叫声一片。吓的萤火虫漫天舞动,随风飞扬,轻悄、飘忽、闪烁,若隐若现的绿光,似若银河里的繁星落到了人间。” 陈韫之心生涟漪,生出无限遐想,这些都是她这个束之高阁之人,所不曾接触过的,如今想来,似乎理解了一些萧钦之所说的“比读书有趣的事情多了去了。”的含义。 说来,真是挺有趣的,不是么? “明月别枝惊鹊......”陈韫之美目涟涟,嘴中念念有词,忽而莫名的笑了,露着浅浅的小酒窝,脚尖忽上忽下,天真烂漫,亦如亲身去了一遭稻花香里听蛙声。 活脱脱一副没见识的样子,急忙侧过脸来,连问道:“可还有了?” “当然还有,容我想想。”萧钦之索性躺直了想,把双臂当做枕头,眼望亭子顶部,而陈韫之则是看着在想的人。 萧钦之捡着记忆中的画面,忽而坐起,指着面前的人工湖,问道:“你见过荷塘么?就像夏园里的这种,夏时花开,满园荷香。” “嗯!”陈韫之轻哼,点头道:“见过,我家也有,比此湖还大。有时无趣,我便撑一艘采莲船,独自划入荷塘中。” 萧钦之笑而不露,故作神秘问道:“那你见过荷海么?” 陈韫之大概是对“荷海”这个词没有概念,不明所以,缓缓摇了摇头,请教道:“何谓‘荷海’?” “我家后山,有一个大湖,叫凤栖湖,浩瀚无垠,目不所及,浅滩地区有荷,夏日盛开之际,接天莲叶,映日荷花,红肥绿硕,挨挨挤挤,无边无际,一望无涯,清荷之香,可随风飘十里。” 萧钦之笑道:“故我命其‘荷海’。” 陈韫之眉目舒展,瞬间明了,想及凤栖湖上的“荷海”壮观风景,顿觉得家中的荷塘缺了点意思,忙问:“几时开?” 萧钦之立答:“六月中。” ... ... 杨柳依依,微风阵阵,亭子里说话的两人,浑然不觉时间的流淌,不知不觉间,日头正中,已至午时,阳光从萧钦之身上移至亭子边缘。 陈韫之听闻了萧钦之的许多趣事,如捉鱼、吃鹤、逃课、赌钱等,止不住笑的同时,不禁更加的好奇了,问道: “钦之兄,既是如此,为何如今开始读书了呢?” 萧钦之长吁道:“哪里是我想读书,我说我是被逼的,你信么?” 陈韫之微微抹过头去,抿嘴而笑,心想一个“不学无术”之人,被迫开始读书,定有一桩趣事藏于其中。 转过头来,睁着大眼睛,忍着笑,点头道:“我信,说说,你是怎么被逼迫的?” 萧钦之叹息道:“这话说起来,还得从一个老头辞官闲赋在家,无所事事说起......” 当陈韫之听闻了萧钦之与族长之间的数次交锋,均以失败告终,被迫无奈方才走上了读书这条路后,便再也忍不住了,急欲抹过头去,掩嘴窃笑不止。 萧钦之苦着脸道:“韫之兄,我这是拿你当朋友,才与你说这些话,你非但不安慰我,反倒笑话我,以后不与你说了。” 陈韫之转过头,脸上还泛着红晕,犹如春花盛开,英气与娇柔并舞,飒爽与明艳同姿,不经意间露出的一丝丝女儿态,刹是好看。 萧钦之原本随意的一瞥,不想竟是呆住了,顿时移不开眼了,忽然有些理解,这个时代对于美男子的偏爱。蓦的,萧清心中一惊,大有一种不妙的感觉,心想: “莫非我有被掰弯的倾向?” 念及此,萧钦之自己着实被吓了一大跳,赶紧在收回目光,瞄向别处,心里大喊: “我是直的,我是直的,我是直的,重要的事,强调三遍。” 陈韫之有感萧钦之的异样,及时望向了别处,数息之后,心态恢复了正常,方才回过头来,正色道: “钦之兄,既然当着全体族人的面,立下了誓言,自当说到做到。我辈男儿,须得言出即行,方显男儿本色。何况,伯父已故,你是家中唯一男儿,定要担起一家之责,护母妹一世周全。” 萧钦之望着湖面,还未从刚刚的惊吓中缓过来,随意的敷衍道:“这是自然,否则我哪还有脸混日子?不过一个定品而已,还有一年时间,不是问题。” 亭下忽然寂静无声,萧钦之觉得奇怪,回过又来,见陈韫之不知何时,已经起身走至亭子边缘,负手相背,望湖而叹道: “钦之兄,便只是想得一小官,闲渡平生么?钦之兄之才,世所罕见,若只是如此,未免也太可惜了些。” 萧钦之笑道:“我不过世间一俗人,论才,不及嵇康万分之一,韫之兄,谬赞了。” 原以为陈韫之不过随口之语,岂料其转过身,目露真诚,正色道:“钦之兄,莫非以为嵇康不想为国为民?便只是想闲云野鹤一世?” 萧钦之不解道:“如若不然呢?” 陈韫之叹声道:“嵇康娶的长乐亭主,乃是曹氏之女。”随即直面萧钦之,目光不偏不倚,径直问道:“钦之兄,将来也是要娶曹氏之女吗?” 四目相对,萧钦之瞬间明白过来,惊恐万分,弹身而起,就势捂住陈韫之的红唇,附耳小声嘘道:“你疯了,这可是杀头的话,被人听到就麻烦了。” 陈韫之从未与男子肢体接触过,这突发的一幕,让陈韫之一时间忘了挣脱,浑身僵硬,惊的睁圆了美目,呼吸急促,洁白的脸上爬满了红。 萧钦之犹不自知,一边警觉四周,一边依旧小声的嘘叨着:“我乃寒门,那司马氏之女怎么看上我,何况桓温也不是——啊.....疼—嘶—” 话未说完,捂着陈韫之红唇的手,忽然传来了一股钻心的疼,萧钦之一把拿开手,跳开几步,这才发现小拇指上有一列整齐的齿痕。 “你属狗的啊,怎么咬人?”萧钦之发着牢骚,一抬头,见陈韫之已经背过了身,但脖子和耳后根都满是绯红,不爽道:“一个大男人,不就碰一下么,怎么脸还红了呢?” 陈韫之不理睬,取出白娟布,擦了擦脸,又整理了衣襟,无恙后,方才转身,正色道: “现在是寒门,以后未必就是,你萧氏以前还是士族呢。” 随即取着白玉麈尾,拱手行礼,匆忙辞别:“已至午时,多有打扰,改日再续。”说完,便飘然而去。 萧钦之感到莫名其妙,冲着陈韫之离去的背影,傻傻的喊道:“喂,怎么回事,你约的我,怎么自己倒先走了?” 只是,白巾遁入绿柳,匆匆,路转已不见。 正文 036、请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xbiquge.net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037、杨孜敬“蹭老师” 夏园人工湖,陈韫之遁走,已是时至正午,日头正中。 萧钦之倚靠在亭子的木栏,看着小拇指上一列清楚的牙齿印,只觉得莫名其妙,却是没做多想,恰巧昨夜醉饮,早上单顾着睡觉,早饭也没吃,这会肚子正饿的难受。 饿也就算了,没了说话了念头,困意也趁机袭来,萧钦之连打着几个呵欠,迈着懒散的步子,钻入了湖边绿柳丛中,往湖后边的别院居地走去。 穿过三道月牙洞,转往西侧,过了一个小花园,登上连廊,径直走到一幢二层木楼前,萧钦之踩着木楼梯“哒哒”响,迎头碰上了刁氏送餐的仆人。 是两个小婢女,十五、六岁的年龄,穿着一色的桃红衫裙,梳着双髻,长像精致,见着是萧钦之,连忙退一侧,欠身行礼,“咯咯”笑道: “钦之小郎君万福。” 萧钦之露着一丝笑,点点头道:“你们好。”然后径直从两人身前穿过,踏上二楼去。 两个小婢女见声名俱佳的萧氏小郎君,竟然会对她们道好,心里忍不住的窃喜,便又多偷看了几眼,边走边悄声聊着: “真是长得好看哩,像个天仙似的人物。” “为人也好,学问也高,不比咱家的...” “嘘...要死啦,小心被听到。” “哦哦,瞧我这嘴。”小婢女赶紧闭嘴,不免又替萧钦之感到不值得:“唉...可惜错生在了萧氏。” 北雅集上的才俊们聚集一堂,惜园一年一度,热闹非凡,吸引了整个刁氏的注意。寻常无所事事的内门宅娟们,这两日都在乐呵着,说着北雅集上的才俊们,上至主母、小娘子,下至管家、奴仆,嘴中出现最多的名字就是“萧钦之”。 不过,大多都是叹着气的,无他,出身寒门尔,刁氏便是上赶着想下嫁,也是断然无可能的事。 萧钦之上了楼,一抬头便看到杨孜敬笑脸相迎,招手走来,边说道:“钦之世兄,那陈大郎也真是的,聊个什么聊这么久,还没吃了吧?我替你留着呢。” “嚯!”萧钦之当即扶栏站定,看着异常热络的杨孜敬,笑的含糊其事,心想:“这是吃错药了?他杨孜敬竟然主动笑脸相迎,这必定是有事相求?” “还站着做什么,来用餐啊?”杨孜敬手一挥,就拉着萧钦之的袖子,往餐室走,又说道:“我大兄与你二兄,八弟有事,就先吃了去了,独留下了我等钦之世兄。” 长木案上摆着黄瓜、芹菜、鲜鲫鱼与一汤,精致的三菜一汤,都是热乎了,想来是刚才那两个女婢送来的,边上立着一盏灰白鸡首壶,杨孜敬跪坐在镶金边蒲团上,取来两盏青瓷莲花樽,往里头添酒。 昨晚光线昏暗,酒水看着浑浊,如今一看,从鸡首壶内倒出的酒液竟是浅绿色,萧钦之与陈韫之说了半天,正好口渴,双手端起酒樽,示意杨孜敬共饮,既然他有事不说,萧钦之自然不会主动过问。 萧钦之拿起竹箸,夹上一口美味的鱼肉,再饮一口酒,示意一起共食,杨孜敬推辞道:“钦之世兄,你未回来之前,我刚与他们吃过。” “哦...杨世兄与我二兄去哪儿了?”萧钦之搁下竹箸,再浅饮一口,侧脸,淡淡的问道。 杨孜敬笑道:“许是去了桃园,为下午的‘谈玄’准备,与人先聊聊。” 这明显是托词了,杨尚宝、萧书与胖老八是个什么货色,萧钦之一清二楚,“谈玄”这等事,避之还来不及,岂有主动凑上去的? “我二兄定是中午吃饱了。”萧钦之没来由的说了一句,拿起竹箸,取了几根芹菜,送入口中,慢慢咀嚼,一股独特的清香溢于口齿间。 杨孜敬想了几息,方才明白是什么意思,欠笑道:“就知道瞒不过钦之世兄。是淑姐姐来了一趟,唤去了,说是有事。” 萧钦之顿住,问道:“可是我箫淑啊姐?” “正是。”杨孜敬继续道:“淑姐姐未来之前,我大兄与萧世伯先来了一趟,本想找钦之世兄的,见钦之世兄不在,留下几句话就走了。” 萧钦之仔细一捋,心想:“上午桃园济济一堂,该见的都见了,有个什么好特意来见的呢?萧淑一定是得到了什么应许,才来唤萧书去,特别是还与杨尚宝一道,那么已然真相大白了,定是萧书与杨玉的婚事有眉目了。 “至于中午族长与杨拴期一道,说是来寻自己的,想来不过是借口,应是杨拴期先来过目萧书才是。” 至此,萧钦之已经确定了八分,只要杨拴期同意了,不出意外的话,这门婚事基本成了,心中很替萧书感到高兴,笑道: “留下什么话了?” 杨孜敬坏笑道:“我大兄刚没见着,说是晚上宴席,让钦之兄一定要去,说上几句话。” “一定,一定,杨大兄赏面,我怎么能不去呢。”萧钦之应付道。 答应了萧书的事,没想到竟然这么顺利,萧钦之满心欢喜,加上下午又没什么事,“谈玄”耍嘴皮子还不如补觉,未免与杨孜敬多饮了几杯。 忽然,一道灵光在萧钦之脑中闪过,杨拴期为什么一定要见自己?杨孜敬为什么要献殷勤?一个大胆的想法顿时鱼跃而出,莫非?他另有想法?亲上加亲? 再万一,杨拴期在宴席上,兴致所至,当众提出亲上加亲,试问,众目睽睽之下,族长如何拒绝?萧钦之又如何拒绝呢? 无论是从“寒门同盟”关系出发,还是人情世故出发,亦或者门当户对出发,杨拴期都有其正当理由,正常来说,萧氏是没有理由拒绝的。 萧钦之惊的一身汉,端着酒樽的手停在了胸前,心里大喊一声“卧槽”,真是没一个简单的,杨氏之人,无论是未接触的杨拴期,还是杨尚宝、杨孜敬兄弟,看似粗狂,实则心细如针。 不过,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体,萧钦之既然已经提前预料到了,又怎会傻乎乎的中计呢? 这一杯酒最终还是被饮下。 杨孜敬给萧钦之续满酒,恭维道:“钦之世兄,我有一事相求,还望应允。” 萧钦之收回思绪,正色道:“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绝无二话。” “这个嘛......”杨孜敬犹豫道:“正如钦之世兄所言,我弘农杨氏原是文族,祖上四世三公,文名赫赫,传遍天下,然时至今日,祖上荣耀不在,杨氏又经历诸多坎坷,文脉枯竭。因而,我想入钦之世兄之族学续学,我大兄已经与萧世伯商议过,萧世伯说还需钦之世兄的同意方可,故特意来求钦之世兄,望允于,在下感激不尽。” 啧啧,这是婚事还没成,就想着先捞好处了。 杨氏打的是什么主意,萧钦之心里门清,无非从萧书和胖老八那里得来的消息,先前自己名声不显,整日瞎混,然而最近才开始学习,就效果著显,想来定是有良师教习。 见过蹭饭局的,蹭车的,还是头一回见蹭老师的。 说实话,萧钦之对弘农杨氏印象不怎么友好,单是有投靠姚襄这个胡族的经历,就无法释怀,往大了说,弘农杨氏叛过国。 再往前推,三杨摄政,贾后联合宗室诛杀三杨,为八王之乱埋下祸端,才有了五胡乱华,北方沦陷,民不聊生,故弘农杨氏罪孽不可不大。 杨孜敬要“蹭老师”,萧钦之不禁在心里嘿嘿一笑,一想到崔老头死扣死扣的,自己找他学真本事,还得拿围棋换,至于杨孜敬嘛,估计得不了好处。 萧钦之装作毫不在意道: “还以为多大事呢,不过是一起读书而已。” “小事!小事!” “族长答应不完了么,还来问我作甚?” “我还未弱冠,懂个啥呀。” 杨孜敬大喜,端起一杯酒,拱手行礼道: “多谢钦之世兄。” ... ... 萧钦之又饮了几杯酒,填饱了肚子,没坐一小会,困意猛然间袭来,许是早上没睡好,这会儿一股脑齐齐冲来了,连打着呵欠,推辞了几句,径直奔床上而去。 杨孜敬端着酒樽,看着萧钦之离去,心里不禁想起其大兄杨拴期,私下里对萧钦之的评价:“此子才华横溢,有大智慧,萧氏中兴,指日可待。与之交好,大有裨益。” 正文 038、空谷幽兰之三问 午后,春光明媚,草长莺飞二月天,万物复苏争开颜,灼灼桃花下,诸多“谈客”们纷纷展开唇枪舌辩,一较高低。 谢弈、颜中正位列其上,由谢弈担任评题人,先提交一个“谈题”,下方的诸多“谈客”则是利用自己的学识,围绕这个“谈题”展开自己的叙述,从而脱颖而出,获得关注。 望着济济才俊集北地于一堂,谢弈有感于当年与支道林、许恂、谢安等一众名流齐聚王濛家,以《庄子-渔父》为题“言怀”。当时支道林先通,作七百许语,叙致精丽,才藻奇拔,众咸称善。于四座各言怀毕,谢安发言,录其精华,自叙其意,作万余言,才峰秀丽,四座莫不厌心。 昔日的一幕幕仿若近在眼前,然时至今日,王濛与许恂已然驾鹤西去,支道林垂垂老矣,便是谢弈自己,也感到大不如从前,于是便复其旧事,以《庄子-渔父》为题“言怀”。 陈谈之上午折戟,心中郁郁不平,下午准备与萧钦之易边再战,哪知现场一看,独独少了萧钦之的身影,未免有蓄力一击,却是砸在了水里之感。 于是,陈谈之便将怒火泄于一众无辜才俊,始料未及的是,碰上了“儒玄双通”的徐藻,两人较量,分庭抗争,一时不相高下,引得时人称赞。 无独有偶的是,众人纷憾于少了萧钦之,总是缺了一丝韵味,谢弈问道:“舆卿,钦之怎么不来?” 萧钦之屁股一撅,族长就知道放的什么屁,定是在睡觉,笑道:“禀太守,钦之寻常只做两件事,一是读书,二是睡觉。” 颜中正立说道:“既无现身,自是在睡觉,哈哈......” 族长替萧钦之作解释,谦虚道:“钦之第一次出远门,连日来奔波,许是不适应了,再说钦之入学较迟,‘谈玄’高深,即便是来了,也不过当一听客尔。”萧钦之刚入刁氏门,便以一首《北雅集题记》扬名,后又桃花林下棋战陈氏二郎,说萧钦之不擅“谈玄”,约莫是不会有人相信的,只当是族长谦虚的说话。 “哈哈...”谢弈抚须大笑道:“既如此,便让他睡吧,晚上,我倒要亲自考教一二。” 陈谈之暗道:“你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且等晚上。” ... ... 族长说的不错,此时的萧钦之正在呼呼大睡,好不舒坦,至于林下嘴炮“谈玄”,却是没什么兴趣。 萧钦之至今不过才堪堪背下了《老子》,《庄子》等几本经学,以及《郑玄注》,《王弼注》等几本课外辅导书,现在就去与他们耍嘴炮,无异于“自毁前程”。 不如睡觉! 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不出意外,萧钦之又要被弄醒了,来人还是胖老八,一张肥乎乎的脸因急速跑动,而变得泛紫,人未至,声先到。 “四哥!四哥——大事不好了!” 胖老八从杨孜敬那儿知道萧钦在睡觉,扯着嗓子喊,径直冲进房间,吓得萧钦之弹身而起,睡意瞬间消失殆尽,惊慌道: “怎么了?怎么了?” “二哥被...被拦...拦住了...”胖老八跑的上气不接下气,说话结结巴巴。 “你先冷静下,天塌不下来,慢点说,二哥怎么了?”萧钦之一面下床,一面穿衣束发。 胖老八端着茶水一饮而尽,猛吸几口气,才完成说道:“原是淑姐姐唤二哥与杨尚宝饭后去中院,说是有要事相问。等到了地方,方才知道是与杨玉面见。” “等等......”萧钦之伸手打断,疑惑道:“那中院是后宅女眷之所,男子怎可进去,淑姐姐莫非是糊涂了?” 胖老八摇摇头,表示不知道,继续说道:“面见就面见,又搞个什么劳什子过三关。” 萧钦之皱眉问道:“是哪三关?” 胖老八抱怨道:“二哥连第一关投壶都没过,我哪知道后两关是什么?” 投壶是一项娱乐活动,就是隔着一定的距离,将箭矢投进贯耳壶中,以前在家天天玩,萧书是个投壶好手,大多能赢。 萧钦之愈加不解,纳闷道:“投壶,咱们以前不是天天玩么,那有什么难度的?” 胖老八一顿说道:“不是贯耳壶,改成了鹅颈壶,而且距离也变远了,不是三步,是十步。八中六,才算过,每丢一矢,须得饮酒一樽。” 萧钦之又道:“杨尚宝不是在边上么,让他帮忙啊。” “说了,必须得萧氏子弟才能帮忙,外姓帮忙,一律不算。” “走,先去看看再说。”萧钦之冥冥中有种感觉,怎么是像是在针对自己呢,萧书是个什么情况,淑二姐姐一清二楚,何处来哉呢? 不过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遇山开路,逢水架桥,萧钦之跟着胖老八一道,往事发地赶去,先看看再说。 中院里有一个小巧玲珑的花园,北侧有座二层木楼,站满了木楼上,可一览花园全景,花园其余三面则是三人宽的雕梁连廊相围。 萧钦之还未踏进中院,便已经听到了女眷的欢呼声:“饮!饮!”许是萧书未投进,须得饮酒,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女眷们在起哄。 待萧钦之在守在中院门口的奴仆带领下,进入东西走向的连廊上时,顿时被一阵齐刷刷的目光盯的心惊肉跳,如坐针毡。 二层木楼上的女眷中,响起了一阵热切声,各色香气的手巾纷纷扔向了萧钦之,闻名不如见面,之前在春园的三层楼上,远远的只能看个轮廓,这次可是看了个分明。 “快看呀,他就是萧钦之。” “江左卫玠,果真如此。” “长得真好看,才华更是出众。” ...... 手巾从空中飘落,打着转儿缓缓下落,落在了流水,绿竹,屋檐和心头上,四处纷飞。 萧钦之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有些不知所措,定了定心,便隔着绿竹流水,朝着二层小楼作揖行礼,又引得一阵欢笑声。 行完礼,萧钦之朝前看去,见萧书、杨尚宝、杨孜敬三人被拦在了连廊正中央,三人脸上都有些红,显然是喝酒所致。 八枚箭矢配八坛酒,三人已经喝了三坛,还剩五坛酒,虽说酒的度数底,可日常当做饮料喝,但也架不住量变到质变。 三人见萧钦之来了,可算是盼到了救星,萧书的一张脸通红,一张口,一股酒气扑面儿来,拱手道:“四弟,拜托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 相隔不远的连廊拐角处,设有一席帘子,刚好遮住了视野,风吹得帘子微微晃动,能隐约看到几道清秀的女子身影,想来杨玉便在其中。 帘子未动,却是传出一道软糯糯的声音,似若空谷幽兰,鸟鸣轻啼:“来者何人?所为何来?” 萧钦之恭敬答道:“兰陵萧氏萧钦之,为我二哥之事前来。”又正色道:“敢问我淑二姐姐何在?” 帘子后,空谷幽兰声再起:“今日淑姐姐须得避嫌,由我代之。” 萧钦之抿嘴而笑,再问:“敢问小娘子芳名是何?” “咦—哪有问人名字的?” 帘子未动又无声,反而看热闹的二楼上女眷起哄了,有声音调侃道道: “钦之小郎君,何不去掀了帘子,好瞧个明白。” “你箫淑姐姐今日可帮不了你们兄弟俩,得凭本事闯过去才行。” “虽去不得桃园,但林下风者也不缺,钦之小郎君莫大意了。” ... ... 帘子后一阵微微晃动,有一道清瘦的幽影站起身,隔着帘子行礼,萧钦之眼尖,瞥到了青衣的一角,一飞即逝,恍若青丝玉絮。 青衣女子细声嗔道:“真想知?” 萧钦之怏怏,自知失了礼,不该问人芳名,赶紧埋下头,答道:“那我应是当知不当知?” 青衣女子鼓起嘴角,一弯柳叶眉,轻轻一扬,却是轻笑道:“过三关,自当知,反之亦然。” 萧钦之干脆道:“好。” 面前的第一关,便是拦着萧书的投壶,十步远,但见鹅颈壶口只有一枚五铢钱大小,而一轮八枚箭矢,须得中六枚,难度非比寻常。 说是投壶,分明是刁难,实则就是要罚酒罢了,这哪里是让人投进去的? 地上还有五坛未启封的酒,萧钦之算了一下,加上杨氏两兄弟刚好五人,顿时有了主意,既然投不进,闯不过,那就只能强闯了。 萧钦之招呼着几人,围成一个圈,窃窃私语,商量着。 ... 帘后的杨玉,经不住好奇,悄声问道:“若雨,你说他会怎么办?” 颜若雨撩着青衣,欺身上前,蹙眼凝视杨玉,附耳取笑了一句,惹得口角笨拙的杨玉,有些黑的面庞,泛着点点红晕,恼羞道:“好你个颜若雨,简直坏透了。” 颜若雨掩着嘴轻笑,又看向了老神在在的箫淑,眨了眨桃花眼,细声道:“淑姐姐,不会怪我为难你阿弟吧?” 箫淑学着颜若雨说道:“哪里就怪你了呢?” “哼—”颜若雨斜着眼,娇哼道:“淑姐姐又作趣于我,休怪我难为你家钦之小郎君。” 箫淑自夸道:“我四叔乃是冲锋陷阵之士,曾率军杀穿胡人军阵而复还,我四婶婶乃清河崔氏之女,我大姐姐箫藴之你是知道的。我家钦之阿弟,可不似寻常人,你若是能难到他,我心服口服。” 别看萧淑说的如此笃定,实则也是替萧钦之捏了一把汗,心想:“啊姐只能帮到这里了,胜败在此一举,剩下的全看你自己了。” 颜若雨是一个心高气傲的才女,桃林下的那群才俊在她眼里,不过是莽莽之辈,年复一年,连看一眼的兴致都没有。 心里想着箫淑的话,颜若雨不禁升起了斗志,思绪也不禁飞向了帘子外,心想:“且试试真假,看看他如何过关?” 而木楼上的那群女眷,也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想要看看萧钦之是如何过关的,这岂不是比只能远观桃林,有趣的多? ... 待几人商量完毕,只见萧钦之对着帘子说道: “这位小娘子,不若打个商量,与其投不进壶中,浪费时间,何不另寻他法替之?” 帘子的颜若雨故意刁难道:“既然如此,便将剩余的酒喝了吧,只准你一人喝,旁人喝了,可不算数。” 然而,萧钦之的举动,让所有人都诧异了,只见侧靠在雕红木柱上,提起一坛酒,撤去泥封,二话不说,仰头就往下灌。 绿色的酒液浸湿了面庞,顺着嘴唇边缘,缓缓淋下至脖子,衣服,脚尖,顺着木柱流入鱼池中。 一坛酒,萧钦之饮一半,池中鱼儿饮一半,转眼间就见了底。 这个酒度数跟锐澳差不多,不醉人,但是肚子实在是胀的不行,但为了萧书,萧钦之真是拼了,咬着牙,喊道: “八弟,开坛。” 一坛,两坛,三坛,雕红木柱的下方,涓涓酒液落入池中,引来了一群鱼儿,争相饮酒,二楼上的女眷调笑道: “萧郎豪饮醉池鱼。” 萧钦之当即答道:“酒过心尖,去留一半,他来道喜,我来祝贺,共喜!恭喜!” 二楼上女眷又戏说:“是个会说话的。” 帘后杨玉小声央求道:“若雨,要不算了吧,别喝了。” '“哼!”颜若雨红唇一撅,啐道:“你没听见呢,他欺我隔着帘子见不着,在偷着赖酒呢。” 杨玉懵道:“啊?” 颜若雨道:“那满池的鱼儿都要醉了,下一关定不饶他。” 箫淑掩着嘴窃笑不语。 正文 039、流水绿竹又三答 五坛酒,被萧钦之一顿连喝带耍赖,生生消耗殆尽,却是全身上下湿透了,露着一股酒香味,接着胖老八递来的绢巾,擦了擦嘴,看向帘子道: “这位小娘子,第一关可算过了?” 颜若雨翘声怼道:“我非男子,却也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道理,这第一关,自然算过的。” 萧钦之道:“请出示第二关。” 颜若雨轻轻一哼,露出一丝坏笑,将额前的碎发抹去耳后,傲娇道:“且听第二题,打一字谜:两头牛,三头牛,都是牛;两担水,三担水,都是水。” “嘻嘻嘻...”字谜一出,二楼上顿时笑倒一片,笑的群花乱舞。 “牪犇,沝 淼,”合起来正好是“五头水牛”,其含义是单知饮酒不知趣味,恰似水牛一头。 这是颜若雨对萧钦之刚刚赖酒的回怼,这还不是最绝的,更绝的便是在于谜底,“牛”下加一“水”字,乃是“朱”的异体字,谐音“猪”,岂非“五头猪”乎? 傲娇才女一不开心,这出的题就开始让人不开心了,这个字谜难度不大,但嘲讽力却是爆表,萧钦之有苦难言,尴尬不已。 突然,萧钦之灵机一动,附在胖老八耳旁,轻声几言,然后道:“刚饮酒过多,需得失陪一下。”说完,在刁氏奴仆的带领下,飞快的遁去了。 等钻进一个月牙洞,完全消失了身影,萧钦之远远的听到不明所以的胖老八,大声代答道: “是个‘朱’字。” 紧接着哄堂大笑声,不绝于耳,萧钦之心想:“老八,对不起了,四哥真丢不起这个人,以后一定替你报仇。” 待舒服的解决完战斗,萧钦之没立刻回中院,而是把刁氏的奴仆拉倒一边,小声询问道: “兄弟,可知刚出题的那位小娘子姓名?” 这位奴仆顿时受宠若惊,连连喊不敢受,见四周无人,低下身,小声告知道:“钦之小郎君,那位出题的,是颜氏小娘子,颜若雨。” “颜若雨。”这三个字萧钦之耳熟,忽然想到这不就是族长做主,要替萧书娶颜氏的那位小娘子么,只是因为萧氏不是士族,故不了了之。 “我艹。”萧钦之脑中有炸雷声响起,心里大惊,眼珠子都瞪圆了,不明白淑二姐姐这是闹得哪一出? 啧啧!! 前女友与现女友同框出镜,这个局面太过复杂,萧钦之真是替萧书捏了一把汗,直呼“蛋疼哟!” ... ... 萧钦之晃晃悠悠走回来了,见萧书满脸的红,不知是酒红,还是原本就红。 胖老八和如霜打的茄子,垂头丧气,幽怨的喊道:“四哥,你又坑我。” 萧钦之拍拍肩膀,安慰道:“你脸皮厚,没事的。”又对着帘子说道:“小娘子,请继续出题吧。” 颜若雨趁机损了萧钦之一顿,心情大好,只是被萧钦之遁去了,未免有些遗憾,存着考教的心思,便说道: “我知你作了一首诗文,名《北雅集题记》,不若,替我们内室女子也作一首诗,可行?” 作诗啊,这倒是不怕,毕竟可以缝缝补补嘛,萧钦之当即答道:“行!” 颜若雨心想怕是难不倒,须得增加难度,又道:“限题:院中所见之景。可行?” 萧钦之顿了顿道:“可行。”对着一侧的奴仆道:“麻烦了,取笔墨一用。” 不消一会儿,几位奴仆抬着一张矮几前来,座下放置一块金丝蒲团,萧钦之跪坐下,执笔蘸着墨,脑中灵光一闪,对着帘子说道: “想必小娘子必定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色,在下便以小娘子为题,作诗一首吧。” 不待帘后出声,楼上的众多女眷齐齐起哄道: “钦之小郎君,你写吧,我们替她答应了。” “她若是不答应,我们不依。” ... 杨玉悄声取笑道:“若雨,有人为你写诗呢!” 颜若雨脸上羞的起了一丝俏红,却是不语,暗啐道:“登徒子,若是写的不好,且看我如何收拾你。” 箫淑在心里,忍不住为钦之阿弟手动点个赞,心想:“一定要写好些。” 萧钦之心里想的是,既然颜若雨与萧书无缘,不若替她扬名,引得其他才俊注意,促成一桩好姻缘,也是大好事一件。 于是,提笔就写:《北雅集题记二》,待一首诗写好,众人已经等的心急,连说道:“快快吟出来。” 萧钦之吹吹墨,将纸张递给了胖老八,胖老八大喜,照着纸张,高亢的吟诵: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这是把颜若雨比作天上的仙子,要么只能在仙境中遇见,要么就是在瑶台月下相逢,引得一众叫好声。 一首诗吟诵完毕,只听见帘后一声娇羞“哎呀——”响起,颜若雨却是已经羞的满面绯红,堪比桃花灼三分,心似杨柳风中飘,倚靠在杨玉身前,将头埋进了杨玉怀里,哪有一丝丝先前的咄咄逼人的气势。 杨玉“咯咯”笑个不停,还没见过颜若雨这样,拍拍颜若雨的后背,忙问道:“若雨,诗好否?” 颜若雨眨着一双桃花眼,撅着红唇,嗔道:“淑姐姐,你瞧,我帮了她,还受她取笑了呢。” 萧淑起身,笑道:“既然是写于你的,我替你取了来,莫叫他人拿了去。”说完便掀开帘子一脚,走向萧钦之。 姐弟行过礼,萧淑意味深长的盯着萧钦之看了一眼,伸手道:“四弟,诗呢?” 诗正在胖老八手里,还没捂热乎,心不甘,情不愿的交给了淑二姐姐。 萧淑取了诗回去,交给了颜若雨,然后轻轻掀开了帘子的一角,杨玉出来,朝着几人,远远的行礼。 说实话,萧钦之看的仔细,也着实震惊,没想到萧书人不靠谱,眼光真是不差。杨玉身高修长,看似清瘦却不孱弱,柔韧而矫健,似是雪中的寒梅花,是区别于这个时代女子的另一种独特风格。 在萧钦之看来,杨玉比孱弱美人好看多了,真心给萧钦之感到值得,这个二嫂子认了。 杨尚宝见萧钦之目露赏识,不禁问道:“这正是家妹,钦之以为如何?” 萧钦之铿锵道:“寒梅傲立雪中。” 这个评价很高,也很符合杨玉的气质,她就是这样一个女子,不爱红妆爱武装,天生不做作。 杨尚宝大喜道:“不敢当,只是家妹常年习武,并无娇气。” 萧钦之哈哈大笑道:“如此甚好,甚好。”,心想:“萧书这个不靠谱的,以后怕是要经常挨揍了。” 萧钦之还想要看一看颜若雨长什么样,终不能得,只隔着流水,绿竹,远远看到了一道娇柔的青色倩影,一闪而过,想必便是那颜若雨了。 萧书心满意足,朝着萧钦之郑重行礼道:“四弟,大恩不言谢,为兄心里记着呢。” “这有什么,都是兄弟,见外了。”萧钦之不在意道,在二楼女眷的嬉笑声中,五人随着奴仆往外院走。 刚一出院门,便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位偏偏公子,远眺山峦,一身的白缎衣,脚踩织云履,手中的一根白玉麈尾,忽上忽下,分外眼熟,转身回眸,原是陈韫之,带着淡淡的笑,如沐春风。 萧钦之走上前,好奇道:“韫之兄,怎么没去桃园,在这里了?” 陈韫之细眉轻挑,淡然道:“听闻钦之兄好雅兴,在此吟诗,我特来听之。” ... 正文 040、貌似搞出大事情了 中院的绿竹流水,渐渐归于安静,而萧钦之与颜若雨的三问三答,即将快速传遍整个刁氏庄园,历来才子佳人的雅事,都为人津津乐道。 春园的三层阁楼是各家女眷临时住地,从中院散去的女眷们又齐齐登上了三楼,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登高眺望桃林下,那里正在“谈玄”。 “谈玄”虽雅,却也不讨女眷们的欢喜,细细想来,倒不如方才萧钦之与颜若雨的三问三答来的有趣。 约莫是“谈玄”离的太远,远没有参与感,于是乎,大家又都聚在了一起,莺莺燕燕聊起了中院之事。 颜若雨到底是未出阁女子,萧钦之的诗文一出,哪里还敢上三楼,怕是要被好一阵打趣,但又架不住好闺蜜杨玉的取笑,索性轰了出去,吩咐女婢青木关上了房门,避进了屋里。 这是一间灰白墙壁的房间,窗外沁入的微风,卷起了帘衣似湖面如粼的细波,微小却不罢休。 光影交错的房间,有暗香溢出,红罗覆斗帐,四角垂香囊,四面雕白锦缎屏风上绣着君子花。 刻香镂彩,纤银卷足的长条书案上摆着几卷经书,一仲将墨、一韦诞笔、一紫纸与一陶瓷砚,墨香与暗香层层交织,亦是分不清是暗香袭人,还是墨香扰人。 书案前的金丝蒲团上坐着一位青衣女子,脸上红晕若隐若现,青发披肩,青衣缘席,白皙的皓腕衬着脸颊,蹙眼凝视着案上的《左传》,只是《左传》已经许久未翻动了。 青衣女子右手腕酸了,便换了左手腕,便是这么呆呆的发着愣,却是始终无法看进去书,索性取了一支笔,想要写点什么了。 婢女青木安静坐于一旁,取出墨条细细研磨,忽而歪头瞥一眼自家小娘子,忽而窃窃暗笑,终是惹得青衣女子放下了笔,侧颜啐道:“好啊,连你也取笑我,看我不挠你痒痒,这回求饶也不能够了。” 一主一仆嬉笑的打闹一团,青木捂着腰肢,“咯咯”笑,哀求道:“小娘子,我错了,你饶了我吧。” 颜若雨捋着额前头发,胸前高低起伏不定,噘着唇道:“还取笑我不?” 青木摇了摇头,讨好道:“不了,不了,再也不了。” “哼哼—”颜若雨放了青木,索性起了身,继续拿笔写点什么,却是心乱如麻乱,于是扑到了塌上,掀起被子,遮住爬满了云霞的脸。 如春风拂过青岚山岗,吹去了云雾,裂石凿壁间,也有了一丝生机,颜若雨的思绪似是在山峦间飞行,忽高忽低,惹的她心神不宁。 即便被子给眼睛带来了黑暗,但心中的世界,却是芳心滋生,但也只限于此。 颜若雨躲在被子里的黑暗中,想及此,不免沮丧,暗啐道: “登徒子!” ... ... 中院门外,萧书、胖老八与杨氏兄弟几人,知道陈韫之是在等萧钦之,也不愿上赶着往前凑,只与陈韫之打了个招呼,便先行离去了。 这一段通往夏园的路有点长,而夏园平日里少有人住,因此来往的人少,除了刁氏的婢女奴仆,少见外人,因而幽僻寂静。 萧钦之全身都是酒,黏糊糊的难受,一边走,一边扯着衣服煽风,不小心扯着小指头上的牙齿咬伤,被酒一泡,不明显的疼又疼了。 萧钦之端着小指头上的牙齿咬伤,想着一本正经的陈韫之竟然有咬人的癖好,不免觉得有趣,便打趣道:“韫之兄,素日里在家,谈之兄怕是没少被你咬吧?” 陈韫之撇过头来,却是答非所问,似笑非笑,道:“钦之兄,诗作的极好。” 李太白他老人家夸杨贵妃的诗,能不好么?不过,这是抄来的,萧钦之尚存一点羞耻心,谦虚道:“岂敢,岂敢...” “钦之兄莫谦虚,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诗文一道,钦之兄已然出类拔萃,在下游历江左,鲜少见之,不枉此行。”陈韫之说的真诚。 魏晋诗文刚刚兴起,田园诗大多为主流,且大多不讲究格调,《北雅集题记》二首,相较于此时的诗文,可赫然凌驾于诗坛,截然而独立。 无论是北来侨居大族子弟,还是江左原有大族子弟,陈韫之在一一心中捋一遍,自认为都不如萧钦之。 陈韫之试探的问道:“想必钦之兄也定是通玄的?” “不通!”萧钦之摇摇脑袋,丝毫不做作,答的干脆。 “不通?”陈韫之竖眉,止步,凝视,又道:“怎会?” “不通就是不通,骗的了别人,还能骗的了自己?”萧钦之无所谓道,依旧在扯黏在身上的衣服。 “那你要如何娶颜氏小娘子?”陈韫之当即问道。 萧钦之愣住了,微微张开了嘴,可谓目瞪口呆,连问道:“我何时说我要娶颜若雨了?” 陈韫之不容有疑道:“诗以言志,钦之兄若是对颜氏小娘子无疑,又何以作出此等诗来?” “嘶—”萧钦之算是明白了,敢情是被误会了,心里一松,笑道:“诗有三训:承也,志也,持也。韫之兄所言不差,但此一时,彼一时,不可同日而语。” 又解释道:“对于颜若雨,我只知其名,不知其人,又怎会有非分之想呢?” 陈韫之正色道:“听其名自可辩其人,我朝取士,更是有取名一项,名不正者,则有才无德矣,焉能轻视之?” “嗯,若‘取士’皆是如此,朝廷岂不尽是忠义之士?何来的你我等人,侨居江左呢?” 萧钦之轻飘飘的一句,让陈韫之顿时语塞,久久无语。 萧钦之不想争论毫无意义的“以名定人”,说道:“韫之兄,你误会我了,我与颜若雨本无交接,你且听我细细道来......” 这里面涉及到了萧书、杨玉与颜若雨的“三角恋”,萧钦之之所以作出那首诗,不过是想顺势而为,宣扬颜若雨的名声,根本就没想过那回事。 陈韫之听完后,已然了解全部事实,不禁为萧钦之幼稚的一面感到好笑,玩味的目光流连于萧钦之湿漉漉的全身上下。 萧钦之梗着脖子道:“怎么,韫之兄不信?” 陈韫之含笑道:“我自是信的,可钦之兄该如何让天下间的人相信呢?” “轰——”萧钦之脑中响雷炸开,浑身僵硬,一瞬间想明白了关键,聪明反被聪敏误了,这件事,貌似搞大了,不好收场了。 “我真是个猪脑子。”萧钦之懊恼的拍了自己脑袋一巴掌,靠在廊柱上,费劲心思想着有什么弥补的法子。 陈韫之自顾转身,便再也忍不住,美目蕴笑,看向远方,不远处是桃林,过了惜河是冬园,再远处,是层峦叠嶂的山峰,春风和煦,天高云淡,万物竞发,好一副春日美景。 “钦之兄,何必烦恼,不若顺势而为之,想来以钦之兄之大才,颜氏定会好生思量,说不得就同意了。” “都什么时候了,韫之兄还取笑于我?”萧钦之苦恼道。 陈韫之回眸,正色道:“我可没取笑,我说的是真的,以钦之兄之才,过定品,过中正想来不会有阻挠。若是一切顺利,我当助钦之兄一臂之力,初仕八品郡文学橼,前途自不必说,想来颜氏也不会看不到。若是钦之兄声名远扬南地,说不定,还会受西府青睐,自此一飞冲天。” “若真依韫之兄所言,我以后必定要出人头地,那为何初期不把目标定得再大些?比如,娶我朝大才女谢道韫亦或者张云彤?” “想来谢道韫与张云彤,定是才貌双全,才华横溢,那样岂不是更好?” 陈韫之凝噎,语顿,美目翩然,不知其想,良久,抿嘴含笑道:“钦之兄想娶谢道韫?” “怎么?不可以嘛?”萧钦之低头垂思,并无察觉异样,只是道:“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陈韫之道:“怕是很难实现,不过颜氏小娘子的梦倒是可以一试。” 萧钦之翻了个白眼,长吁一口气道:“我与韫之兄说了这么多,怕是韫之兄没明白,不是我能不能娶的问题,而是我想不想娶的问题。” 陈韫之杵眉深思道:“为何如此说?难道钦之兄不想娶颜氏小娘子?” 萧钦之摇了摇头,却是径直说道:“我若是爱她,我便娶她,我若是不爱,如何能娶?我既无见过面,又无谈过话,更不知其为谁,怎敢言爱?故非不娶,乃是不敢娶,于她无益,于我无益。” 这是萧钦之的现代婚姻观与封建婚姻观的不合之处,这一席话,这让陈韫之惊为天人,内心涌起惊涛骇浪,忙问道: “钦之兄,莫非想违逆之?” 萧钦之淡淡道:“我不过一介无名之士,哪里敢违抗世俗礼法,但我也不想违逆我的内心,人活一世,不过匆匆几十载,何其短暂,取我之真心而行之,谓之‘自然’。嵇康说:越名教而任自然。韫之兄,你瞧,这两者倒是有共同之处呢!” 这让陈韫之黯然蹙眉,不由的联想到己身,萧钦之或可以不违逆内心行事,但自己却做不到,家族礼法让其难生逾越之心。 如此一想,陈韫之真就有些羡慕萧钦之了。 自由啊,谁不想呢? 忽然,愁眉紧锁的萧钦之瞬间喜笑颜开,雀跃声道:“韫之兄,我想到好办法了,哈哈—” 陈韫之颔首而笑,忙不迭道:“是何办法?” “世人都因为这首诗,而误会我对颜若雨有意,不若,我给谢道韫,张云彤都各写诗一首,如此一来,无需解释,误会自除。” 萧钦之得意的笑着,有感于自己真是个天才,一来世人只会认为萧钦之是在颂扬才女之名,并无企图之心;二来将颜若雨与谢、张并列,提高其才女声望,可谓一举两得。 陈韫之细细一想,倒真是个好主意,不过难免心中蜚语,毕竟萧钦之这事干的不地道,有损谢、张名声之嫌疑。 随即,沉思道:“钦之兄,就不必为张云彤作诗了。陈郡谢氏与我颍川陈氏相交,我与谢道韫倒也相识,可随时为钦之兄美言几句,至于张氏,并无来往,若是惹怒了张云彤兄长张玄,怕是不好收场。” 萧钦之拱手感激道:“韫之兄,大恩不言谢,我且记在心里,以后必将报之。” 陈韫之抿嘴一笑,暗含心思,撇过脸去,蕴笑而言道:“且先看看钦之兄的诗作,可比的上颜氏小娘子的那一首,若是比不上,我可不答应。” “走,随我一道去,必不教韫之兄失望。”萧钦之信心满满,大踏步朝前走去。 陈韫之掩嘴娇笑,不禁心生愉悦,随之而去。 【今天回来的迟了,见谅啊.....】 正文 041、呆头鹅 从中院至夏园的这一段路,说长也长,说短也短,萧钦之负手仰头,杵眉凝目,踱步缓行,心中细细酝酿。 陈韫之负手握白玉麈尾,红唇抿起,浅笑扬眉,美目涟涟,看向身前人的背影,亦是不缓不慢,迈着轻盈的步伐随之而行。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一侧山石,转弯过了一丛春花,路过一片翠竹,走进一束斜阳旁,行至一汪清泉前时,萧钦之蓦的回首,笑问道: “韫之兄,你可知谢道韫哪年生?” 陈韫之不假思索道:“咸康八年。怎么了?” “嗯—我算算谢道韫芳龄几许,咸康、永和、升平,应是虚十六,实十五。”萧钦之心中默算,嘴中念念有词道:“正值豆蔻年华之大好时光呢。” 不过,萧钦之一想到谢道韫才十六,而王凝之都二十多了,心中难免为谢道韫感到不值得,未免哀叹一声。 却被陈韫之敏锐的捕捉到了,疑惑道:“钦之兄,为何如此?” “啊—”萧钦之轻哼,回过神来,脑子一转,借口就来,故作高深道:“我在叹息天底下的男子。” 陈韫之眉头拧住,更加疑惑: “嗯?” “像谢道韫这般才貌双全,惊艳绝绝之女子,古来罕见,千年一出。料想全天下想要娶谢道韫为妻的男子,怕是能从建康排到会稽东山,也不知最终会便宜了谁,我不过是在替那些求而不得之人哀叹罢了。” 萧钦之又道:“怕是谢道韫出嫁那日,曹娥江水涨三尺不止。” 陈韫之忍笑问道:“为何曹娥江水涨三尺不止?” 萧钦之溘然答道:“哭的呗—” 陈韫之急忙转过身去,再也忍不住,被逗的噗嗤一笑,皓齿明媚,朱唇靥面,身前衣带一点一点,犹如新绿小荷浅吻春风,美妙绝伦。 待缓了几口气,心绪平复后,陈韫之敛去了笑容,转过身来,犹有余韵,浅笑薄嗔道: “钦之兄果真‘为国为民,心系苍生’,且不说我认识的谢道韫,与钦之兄所言的谢道韫是否为同一人,但说钦之兄只哀叹他人,何不‘与民同乐’,‘共襄盛举?’” 萧钦之环顾四周,见无人来,小声道:“我有自知之明,哪敢妄生那等心思?不必去说谢太守,单是谢安石也不允许,怕是在陈郡谢氏眼中,我不过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而已。” 陈韫之又道:“钦之兄方才还说:‘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我深以为然,万一那谢道韫独独钟情于钦之兄,岂不刚好成就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之美谈。” 萧钦之摇头的飞快,指了指自己,自嘲道:“我—一个无名小卒,蹦起来没三尺高。她,名誉天下的高门大才女。她能看上我?开什么玩笑?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差不多。” 随即摆摆手,咋舌道:“诶呀——休提,休提,扯远了,扯远了啊。” 说罢,萧钦之自顾着朝前走去,几步之后,忽感不对劲,回首,便看到陈韫之站定在原地,看着远方的青岗山峦,心思飘忽不定。 刚还眉开眼笑,转眼间就如春花凋残。 这是怎么回事呢? 萧钦之心想:“莫非无意中碰到了韫之兄的伤心事?”再一想,结合陈韫之刚说的话: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之美事,顿时豁然开朗。 料想定是谢、陈两家来往密切,陈韫之与谢道韫,从小结识,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连名字中都带有“韫”字。 而如今陈氏落寞,谢氏蒸蒸日上,两家地位相差悬殊,即便是郎有情,妾有意,这份情也注定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念及自己刚才说的话,无疑中伤了陈韫之,萧钦之倍感自责,大踏步走至陈韫之身前,拍了拍其肩膀,鼓励道: “韫之兄,不必在意我刚说的话,就当我刚在放屁。” 陈韫之只是有感于命运不得自己做主,徒然无奈何,不免心生不悦,却是被萧钦之突然来的一出,给弄糊涂了,下意识的露出了女声: “啊?” 萧钦之根本就没在意,深吸一口气,抬手指向了远处被云雾遮蔽的山峦,目露真诚,引用诗句,壮声道:“拨开云雾见天日,守得云开见月明。” “韫之兄与谢氏才女,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不过一时受阻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韫之兄切勿灰心。况且韫之兄未必就没有机会,论实力,颍川陈氏只比陈郡谢氏差一线,论底蕴,颍川陈氏犹在陈郡谢氏之上。” 萧钦之目光凛凛,看向了陈韫之,铿锵有力道:“生如蝼蚁,当有鸿鹄之志,命如纸薄,应有不屈之心。我观韫之兄远非常人所比,眼前的困难是一时的,只要不放弃,他日定能抱得美人归。” 陈韫之脸上闪现过一系列复杂的表情,从懵逼,到震惊,再到憋笑,最后干脆面色凌然,顺势点头道:“好,我一定谨记钦之兄的话,不娶到谢道韫,誓不罢休!” “有志气,这才是男儿该说的话,何必去做那郁郁之妇人态。”萧钦之顺了一口气,继续道:“若是有需要我帮助的地方,韫之兄只管提,在下愿尽绵薄之力,促成一桩美谈。” 陈韫之弯腰拱手,含笑道:“在下感激不尽。”实则心里已经笑的花枝乱颤,却又异常感动,恰巧隔壁院子传来了一阵鹅叫。 “呱呱呱——” 陈韫之暗笑道:“真是一只呆头鹅。”见萧钦之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赶忙道:“钦之兄,快别说我了,还是说说你吧,你诗想好了没?” 萧钦之道:“早就想好了,走着。”忽然想到了什么,怯声道:“韫之兄,我给你心上人作诗,你不介意吧?” 陈韫之正色道:“怎么会,我可不是小气的人。不过,若是作的不好,那我可就生气了。” “放心吧。”萧钦之头一甩,大大咧咧的往前走。 陈韫之噗嗤一笑,迟疑些许,心里娇嗔道:“呆头鹅,若你作的不好,休怪我不理你。”随之,跟上萧钦之的步伐。 萧钦之与陈韫之一道回了夏园,却不见萧书、胖老八等人的身影,许是去了桃园看热闹去了,房里静悄悄的,只余几缕斜照的阳光在熠熠生辉。 陈韫之进了房里,四处打量着布置,随即目光落在了书案上,纸上有萧钦之练的“颜楷”,刚劲有力,大气磅礴。 陈韫之先前听说萧钦之作的那首《北雅集题记一》,引得父亲与颜中正争执书法与诗谁为先,如今细细一看,顿觉得不凡,假以时日,必定在书法上有所斩获。 “钦之兄,书法练了多久了?” 陈韫之随口问道,见萧钦之没回应,便回过头去,顿时羞的面红耳热,芳心乱颤,赶紧回头,闭口不言,闭目避之。 原是湿漉漉的衣服粘在身上,萧钦之很难受,所以一进屋,第一件事,就在屏风后换一身的衣服。 萧钦之动作麻利,速速换完了衣服,顿时浑身干爽通透,披发而出,不察陈韫之异样,随口道: “韫之兄,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陈韫之将萧钦之上半身看了个光,早已满面通红,侧脸闭目,结结巴巴道: “没——没什么?钦之兄换好衣服了?” “好了,换个衣服而已,很快的。”萧钦之浑然不觉,几步走到书案前,轰然坐下,正欲取笔书写,见陈韫之遮遮羞羞,这才发现陈韫之面红耳赤,露有霞光。 萧钦之打趣道:“韫之兄,这回我可没捂你嘴,你这是怎的了?” “呃——天气热,闷的。”陈韫之胡乱找了个借口,起开身,走至窗口旁,拉开了帘子,一股清香的空气扑来。 陈韫之嗅着窗外的春风,看着窗外的风景,一回眸,瞧见萧钦之正执笔在作诗,目不转睛,安谧寂静,几缕斜阳留下几个跳动的斑点,与灵动的挥毫携手共舞,共同交织出一曲动人的乐章。 这曲乐章舒缓而绵长,优雅而淳朴,高尚而自由。 陈韫之醉心乐曲,浅笑不语,凝眉闭目,忽而睁开眼,看了一眼窗外的世界,躯体的自由固然无比珍贵,但灵魂的悸动更加的迷人,不是么? 于是,陈韫之缓步走向了乐曲的演奏者,俯身凝眸,看到了一首诗《北雅集赠道韫》: “娉娉袅袅十五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秦淮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陈韫之心想:“真是个呆头鹅。”提示道:“十里秦淮,醉生梦死,用在此处不妥,钦之兄当好生思量。” “是哦—”萧钦之意识到了不妥,当即改成了“扬州”二字,会稽隶属于扬州,可用在此处,并无不妥。 陈韫之喃喃道:“春风十里扬州路,”蓦然笑开了,麈尾轻甩,愉悦道:“妥!”又指了指留白处,笑道:“钦之兄,留下落款,就写萧钦之赠令姜。” “令姜是谁?” “她的字号。” “哦!”萧钦之按照吩咐,规矩的留下了落款。 待墨迹晾干,陈韫之小心的收起,满心欢喜,却是故作姿态,保证道:“钦之兄,我一定亲手交给她,且说明你作此诗用意,不教她生气。” 不过,话锋一转,郑重告诫道:“钦之兄,此类诗以后别在写了,莫叫人看低了令姜。” 萧钦之仔细一想,陈韫之说的有道理,谢道韫肯给一次面子是念在陈韫之的情面,第二次说不定就不给了。 “韫之兄放心,这首诗至此绝笔。” 陈韫之道:“钦之兄如此,我便放心了,不打扰了,我先回了。”说罢,便带着诗作几步出了门,匆匆回了屋,掩上房门,蓦地,笑容绽放,绮丽绚烂。 【又是才回来不久,诶】 正文 042、宴会风云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的刁氏庄园,俨然换了一副模样,从白日里,素雅装扮的邻家小妹,成了一位浓妆艳抹的妖娆女郎,一颦一笑,皆是风情万种。 一道道连廊被点亮,或傍山而过,或林石遮掩,从山腰至山脚,远观似是一条条火龙凿山穿石,颇为壮观。 夜色蔓延上了半空,被通天的灯火渲染上了一层迷蒙的晕黄色,风吹不走,雨淋不湿,一派盛世繁华之景。 置身于绚丽光影里的人,渐次有序的忙碌着,或躬身,或捋须,或平和,或焦急,或忙碌,或悠闲。 “夜来”厅,一个同时可容几百号人宴饮的大厅。其名字取自一则故事,据传文帝曹丕时期,灵山秀水的江南一带,有位叫薛灵芝的貌美女子,她不但姿色绝伦,还擅长女红,所绣花鸟,针脚细密,栩栩如生,即使没有灯火,照样飞针走线,民间称之为“针神”。曹丕心向往之,以至茶饭不思,夜不能寐,便派车辇接薛灵芝入宫,赐名“夜来”。 “夜来”之美在于灵动秀丽,清新典雅,而“夜来”厅则是另一种风格,富丽堂皇,雍容华贵。 几十盏悬在顶上的羽纹铜凤灯,向下投放明亮的光线,镶边禅木食案上的金银餐具,跳动着耀眼的光辉。 一道道美味珍馐自黑夜里来,正在被送往灯火辉煌下的食案上。精心装扮,穿着华丽长裙的舞女,迈着盈盈步伐,与乐师一道就位。 萧氏三兄弟与杨氏两兄弟,以及“谈玄”大出风头的几位寒门,有幸被赐座于正厅右侧靠后的位置,左侧的是士族子弟的席位,偏厅里则是参加北雅集的寒门子弟,尊卑尽显,高下立判。 歌舞升平,管弦交加,绣衣朱履,觥筹交错,席间一派祥和,阿罗多姿的舞女对着音乐翩翩起舞,腰肢上的“起路来”,随之飘起,华英带飞辉,如燕子轻舞,煞是迷人。 除去高位上的几位长者,在座的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人,不免多看了几眼,比如没见过世面的胖老八,眼珠子随着舞女共舞,杨氏兄弟饮酒观赏,浮想联翩,反倒是萧书,却是一本正经起来了,毕竟两个舅子就坐在一旁。 萧钦之一顿吃饱喝足,支着脑袋,对艳舞兴趣不大,又不能实地操作,过眼瘾而已,不如等待传说中的名场面出现。 魏晋时期,奇葩颇多,有人爱打铁,有人爱嗑药,有人学驴叫,有人打唿哨,以上这些尚且还算正常,独独有一批人,喜欢“裸体艺术”。 王平子、谢鲲、阮放、毕卓、羊曼、桓彝、阮孚、光逸等人,甚至成立了“八达”天体艺术表演团,没事聚会喝酒搞轰趴,“闭室酣饮”,通宵达旦,“散发裸裎”,引得一众名士效仿。 “八达”天体艺术表演团,好歹醉心于行为艺术表演,那个“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周顗,活脱脱一个老流氓。同僚请他来家中饮酒,让自己的宠妾为众人表演歌舞,然喝醉的周顗春心大动,衣服一脱,就要当众“剑指苍穹”。 虽说,魏晋时期,不乏有些名士在同房时,有邀好友旁观的癖好,但也没有周顗这样的,在人家中,夺人所好,强迫式表演。 可惜,萧钦之盼了许久,也没有等到传说中的名场面出现,不免有些遗憾,不过倒是目睹了集体嗑药事件。 上至谢太守、颜中正,下至刁骋、戴宗、颜淋等,在吃完了大鱼大肉后,就着冷酒服用“五石散”。 “五石散”一是对身体有害,而是售价极高,一般人士是吃不起的,萧钦之有注意到,许多人抱着艳羡的目光,看着他们在服用。 萧钦之身旁坐着“儒玄双通”的徐邈,温文尔雅的他,竟也羡慕服散。 未开席之前,徐邈与萧钦之交谈甚欢,见萧钦之竟然不服散,而兰陵萧氏不比一般的小门小户,是不差这点钱的,有些诧异的小声问道: “钦之兄,‘寒石散’何不用之?” 萧钦之一笑而避之,既不谈服用,也不谈为何不用,毕竟与徐邈的交情没到那个地步,大说五石散的害处,反倒惹人心烦。 服用五石散后,距药效发作,尚且有一段时间,弦乐停止,舞女尽退,大家开始举杯敬酒,萧钦之也不能免俗,随大流依次向高位者敬酒。 待敬完酒,随众人归位时,却是被单独唤留下了,谢太守刚磕完药,神清气爽,侧躺着身子,宽袍蔽体,潇洒不拘,笑道: “可休息好了?” “哈哈......” 厅内响起一阵热烈的笑声,谁人不知,萧钦之下午去中院,作了一首诗,把颜氏小娘子夸成了天上的仙女,想让人不知道都难。 萧钦之捧着酒樽,被众多目光聚于一身,踌躇不定,尴尬极了。 谢太守愈发的感兴趣,又笑问道:“可是见过颜氏小娘子了?” “没!”萧钦之老实答道。 “哈哈哈哈......”大厅里的笑声更大了。 颜淋的脸都黑了,一杯酒接着一杯酒往嘴里灌,萧钦之一介寒门,行此举,有妄图染指颜若雨之嫌,无形中拉低了颜氏的门楣。 颜中正意味深长的看着座下这个俊秀的少年,于他而言,境界更高,目光看的更远,却是默默无语,没有丝毫的情绪外泄。 然而,萧钦之在尴尬的同时,不想早就被一双幸灾乐祸的眼睛给盯上了,自然是陈谈之了。 陈谈之原是打算宴席上与萧钦之“谈玄”,奈何回去之后,无意中发现了萧钦之给阿姐作的诗,这简直天赐良机,不容有误,于是,屁颠屁颠的来了。 “钦之兄,好文采。”陈谈之阔步走向大厅中央,向上行礼,环顾自周,朗声道:“钦之兄,你下午明明作诗两首,何至于藏着掖着,只出一首?我若不是听人说起,怕是要与大作失之交臂而不自知。” “哦?”谢太守兴趣更浓,望向站定的萧钦之,道:“钦之,另一首是何?速速示与四目。” 萧钦之内心简直吡了狗,当着谢道韫老子的面,吟写给他女儿的诗,这不是找死给他妈给找死开门——找死到家了么? 萧钦之感到蛋疼,低头不语,思考计策。 陈谈之见此,哪里会容萧钦之思虑,像是一个战胜的斗鸡,提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上前,搂着萧钦之的肩膀,高声道: “钦之兄,可是担心为谢太守之明珠作诗,而担心谢太守降责于你?” “轰—”大厅一阵震动,喧哗声四起,大家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纷纷露出复杂的目光,鄙夷者有之,期待着有之,八卦者有之...... 若说给颜氏小娘子作诗,萧钦之是不知者无畏,那么给谢道韫作诗,便是不知天高地厚。 族长摒气,双拳攥紧,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原本满载而归的喜悦,刹那间走到了悬崖边上,颤颤巍巍的目光瞥向了表情凝固的谢太守。 胖老八挤着脸上的横肉,怒气冲冲的盯着陈谈之,更有不少厌恶陈谈之此举,当众揭人短,非大丈夫所为,以为不耻,碍于场面,不好出言相助。 萧钦之心里将陈谈之骂翻了天,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这个时候,明摆着奔着搞事情来的,连带着对陈韫之也有点怨,这下不好收场了。 不过,萧钦之自认为作了一首诗而已,难不成作一首诗就能代表对谢道韫有想法?那要真算起来,李白还当着唐玄宗面给杨贵妃作诗呢。 萧钦之瞪了一眼颐指气使的陈谈之,没给好脸色,怼道:“既然谈之兄好雅兴,不若吟出来罢。” 陈谈之大方的笑道:“在下谢钦之兄赏脸,代劳了。”大声吟道: “娉娉袅袅十五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钦之兄,果真好文采。” “谬赞了,不过是与韫之兄闲谈时,聊及前朝蔡文姬、卓文君之才,感叹于本朝只有谢道韫可比,有感于此,顺手附诗一首。”萧钦之目光铮铮,清澈明净,眦了陈谈之一眼,转身看向谢太守,赔罪道:“钦之孟浪,兴致所然,一时未思,还请谢太守赎罪。” 正文 043、驴马同槽乎? 谢弈初闻愠怒,还以为萧钦之写了什么亵渎的诗,听陈谈之吟诵完后,心中细细品位一番,不想乃是一首妙诗,只是萧钦之致以敬意而已,当算不得什么事,大笑道: “此诗极好,只是扬州下辖十一郡,八十四县,钦之单作晋陵、会稽,有失公允呐——哈哈......” 萧钦之舒出一口气,这关算是过了,不过依旧不敢大意,凛然道:“禀太守,世无嵇康,以绝广陵散,再无道韫者,何以至诗,当封笔至此。” 谢太守捋须道:“不至于,不至于—” 颜淋刚还对萧钦之一肚子的不满,如今已然眉笑眼开,萧钦之的两首诗,将颜若雨摆在了和谢道韫同一水平线上,无异于提到了颜若雨才女的声望,又观萧钦之并无攀附之心,不禁心中窃喜。 族长端起酒樽,一口饮完,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终归落了地,只期望宴会赶紧结束,明日一早,好速速离去,生怕半路再出什么幺蛾子。 刁论趁机打圆场道:“钦之,陈二郎,你们先下去吧。”随即看向了谢太守,颜中正,邀道:“来,当共饮一杯。” 岂料,谢太守一口饮完,伸手道:“慢着,钦之,且等我考你一考,下午你不在,可不能厚此薄彼。” 这待遇,也是没谁了,羡慕的一众寒门,目欲生光,鲸吞口水。 萧钦之却是听的一踉跄,心生恐惧,“谈玄”,根本不会啊,总共才背了那么几本书,外加崔老头平时随口说的一些言语。 “嘶!”萧钦之吸着凉气,想着有什么法子可以光明正大的开溜,总之,不能当众出丑。 陈谈之目露精光,摩拳擦掌,再一看萧钦之惴惴不安的样子,心里认定了萧钦之不擅“谈玄”,方才搞事情没成功,这次一定要加倍报复回来。 谢太守道:“钦之既擅诗,当知诗有三训,何解?” 这个简单,萧钦之知道的,崔老头的《毛诗注解》开篇就提到了这点,当即答道:“承也,志也,持也?” “又作何解?” “承君政之善恶,述己志而作诗,所以持人之行,使不失坠。” “故诗有三义,于《易》同出,以《易緯乾鑿度》作答?” “易一名含三义,所谓三易也,变易也,不易也。” “以《易赞》作答?” “易简一也,变易二也,不易三也。” ..... 围绕一字多义作解,本来萧钦之内心很慌,然貌似崔老头讲解《诗经注解》的时候,提到了这个,因而答的游刃有余。 陈谈之见他老子问的如此简单,已然按捺不住,起身行礼道:“在下有一问,还请钦之兄作答。” 萧钦之心里又一紧,半路跑出来个程咬金,但即便心中酝有滔天怒火,也只能忍着,暗自发誓:“此番回去,重点攻关玄学,来日定要报今日之仇。”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王弼注:喜怒同根,是非同门,故不可得偏举也,何解?”这是《老子》里著名的一个论点,陈谈之上来就放大招,可谓别有用心,来者不善。 可惜,架不住萧钦之运气好,背过《老子》,恰好知道这个论点。若是不懂得话,会觉得很高深,待理解了的话,实则也就那么回事,无外乎哲学之一。 萧钦之不屑,又怼道:“谈之兄,技止于此?” 后侃侃而谈道:“知美之为美,别之于恶也;知善之为善,别之于不善也,言美则言外含有恶,言善则言外含有不善,偏举着相对待。” 陈谈之眯眼,追问道:“何谓美,何谓善?” 萧钦之慨道:“美即是不美,善即是不善,知即是不知,知美即已是恶,知善即已是不善。” 陈谈之抓到了一个漏洞,驳驳斥道:“《论语》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钦之兄言知即是不知,岂不自相矛盾?” 萧钦之果断反怼道:“谈之兄,可知驴与马,同槽乎?岂非驴是马,马亦是驴?” 陈谈之怒道:“请作解。” 萧钦之道:“《老子》三章:使民无知无欲;四章:和其光,同其尘;二十章:俗人照照,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知美之为美,善之为善,由分别法。有荆人遗弓者,子曰去弓,老子曰去人,即泯人我以齐得丧之意。虽然恶不偏举,正如美也;不善须对待,正如恶也,苟推明辨之理,申老子之语曰:天下皆知恶之为恶,斯美矣;皆知不善之为不善,斯善矣,东家之西,皆西家之东。” “因而,美与恶,相对,非反;善与不善,相对,非反。美即是恶,善即是不善,知即是不知。” 这是一个哲学上的问题,简而言之,一窝白蚁筑巢于大堤上,于人类而言,清除白蚁,保护大堤是为善,则白蚁筑巢为恶;于白蚁而言,人类毁其巢穴,当为恶,立场不同,得到的结论自然不同。 至于陈谈之问的《论语》,则是事实上的知与不知,说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故萧钦之用“驴马同槽”来驳他哑口无言。 萧钦之犹不解气,迎着陈谈之直愣愣的目光,怒羞道:“谈之兄,如今可知驴马乃是同槽不同种乎?” “哈哈哈......”大家大笑不止,陈谈之不想竟然先落一成,气的一脸通红,欲要再作口舌之争。 正在这时,忽见谢太守与颜中正面色潮红,浑身发热,皆脱衣散发,神情销魂,这是五石散药效发作了,需要散热。 若是不能及时散热,容易药性郁郁聚心不散,反噬己身,轻则吐血昏迷,重则数日丧命。 一大帮服散之人,放浪形骸,结伴冲出“夜来”厅,步行于刁氏庄园,徜徉于夜色中,那么萧钦之与陈谈之的战斗,以萧钦之略胜一筹,到此为止。 萧钦之的侃侃而谈,让徐邈暗自吃惊,凑到身旁,笑嗔道:“钦之兄,你先前才与我说,你不擅玄?骗的为好惨,我是真的信了。” 赵芸菲笑道:“仙民,钦之兄精棋,通诗文,又怎会不擅玄?钦之兄说他不擅玄,我们都当耳旁风听,偏偏你信,好作我等笑料。” 徐邈露出一个幽怨的眼神。 萧钦之无奈道:“仙民兄,且听我一言,我刚才所答,皆是书上之言,不过照着书读而已,并无个人见解,不算通玄。” 徐邈道:“钦之兄,你猜我信不信?” 萧钦之道:“我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信了。” 正文 044、套中套了解一下 且说,陈谈之无意中发现了萧钦之给他阿姐作的诗,喜从心来,以为得了好机会,却是没想到,一时不慎,宴席上竟是落了下风。 想他陈谈之出自顶级士族,天生高贵,细细想来,在与萧钦之的数次交锋中,竟是每每都讨不到好处。又一想萧钦之不过一寒门子,安敢如此,是可忍孰不可忍,与生俱来的傲慢,让陈谈之的理智一时欠缺,不免忘了阿姐的告诫。 宴席散场,谢太守等一帮人嗑了药,及时散热去了,而萧钦之等一行人,有说有笑,准备回房,一大帮寒门子弟,将萧钦之簇拥在其中,俨然将萧钦之当成了,这一幕深深刺痛了陈谈之。 “萧钦之,你站住!”陈谈之冲着人群里的萧钦之大喊。 熙熙攘攘的一帮人闻声骤然回首,见是陈谈之,倚栏而立,怒发冲冲,似是来者不善,顿时鸦雀无声,胖老八挺身而出,肥胖的身躯往前一步跨,抢先道:“你找我四哥做什么?” 陈谈之死死盯着萧钦之,目露狠光,眼中无任何人,嚣张道:“没你事,我找萧钦之,让他出来。” 看陈谈之这架势,似乎不依不饶,但萧钦之也不惧,拨开了挡在身前的萧书与胖老八,径直走到前头,先问道:“你兄长呢,晚上怎么没来?他知道你现在这样么?” 先前,陈韫之的一句话,陈谈之就立定不敢动弹,乖乖待在桃林下等,可想而知,陈谈之是不敢违逆陈韫之的。 萧钦之之所以如此问,是想确定宴席上的事与陈韫之有没有关系,然而陈谈之的表现立变,梗着头,气极道:“这是我与你之事,与我啊—兄无关。我啊兄无需你多管,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呵呵—”萧钦之抿嘴冷笑道:“既然这样,那我去看看韫之兄罢。”说完,便作势要去告状。 此时,陈韫之定是恢复了女装,萧钦之突然前去,怕是要撞破。另有,若真让陈韫之知道了此事,怕是又要挨上一顿训。陈谈之像是炸了毛的公鸡,迎头张开双手,挡住萧钦之去路,立呵道: “站住!不准去!” “哈哈...”见陈谈之这副模样,一切不言而喻,萧钦之抱手而笑,直勾勾盯着陈谈之笑。 “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陈谈之不再有之前的盛气凌人,有些露怯。 萧钦之走向回廊前,抬头看向夜空,天上挂着一轮弯月,笑道:“今夜阳光明媚,晴空万里。谈之兄,你说我笑什么呢?” “哈哈——哈哈——”一群人捂嘴窃笑。 陈谈之自然是明白了,这是在嘲笑他无知,不识驴马,当即脸色黑了,比夜色还黑,横身于萧钦之身前,怒气扑了萧钦之一脸,咬牙切齿,怒不可言。 萧钦之眼一挑,用手在鼻子前煽了煽,往后退了一步,恶气已出,心情愉悦,径直转身,不再去管陈谈之,准备离去。 陈谈之见自己被无视,还是被一个寒门子赤裸裸的无视,便再也无法忍住暴怒,吼道:“萧钦之,你站住,我要与你决一高下。” 萧钦之斜着眼,歪嘴笑道:“你确定,要在这里?” 在这么多人的见证下,胜萧钦之,再奚落他一顿,陈谈之求之不得,立声道:“对!就在这里。” 萧钦之又道:“输赢自负,不许找大人告状,可敢?” 陈谈之仰着头,自负道:“当然,只限于你我之间。” 有了陈谈之的承诺,萧钦之大乐,无所顾忌,冲着后面的围观的人喊道:“你们都做个证啊!” “自然!”大伙一阵叫好。 萧钦之转头,露出白花花的牙花子,不言语一句,步步逼近,顺带将袖子往上撸。 陈谈之忽然感到哪里不对劲,只是已经迟了,睁大的瞳孔中,只见一只绣花拳头,暗自偷袭而来,正中腹部,不待反应过来,绣花拳头再度袭来。 陈谈之挨了两拳,连连后退,捂着肚子哀嚎,不可置信道:“你——你怎么打人?” 萧钦之停手,看着捏紧的绣花拳头,纳闷道:“不是你说的决一高下么?” 陈谈之又气又恼肚子又疼,躬着腰道:“我说的是谈玄,什么时候说打架了?”又指着萧钦之的绣花拳头道:“你比我年长,还偷袭我,不讲武德。” “哗——”大伙都惊呆了,谁也没想到,萧钦之悍然出手打人,打的还是颍川陈氏二郎,寒门打士族,啧啧,头一回见。 胖老八反应贼快,忽然道:“是他说的要与我四哥决一高下,胜败自负,所以被我四哥打了,有什么问题么?” 萧书帮腔道:“没问题,我们在家,都是这么打架的。” 一旁的杨氏兄弟默默无声,心想:“你们兄弟打架,都用偷袭的么?” 陈谈之到底是要面子的,即便是挨了揍,也不认怂,叫嚣着:“我没败,他这是偷袭,不算。萧钦之你别得意,你且等我长到和你一样大,届时,必定能打过你。” 萧钦之目瞪口呆,敢情全世界就你一个人长岁数?想及此,蓦的笑了,觉得陈谈之蠢萌蠢萌的,怪可爱的。 于是,萧钦之近身想拉一把,安抚安抚,但陈谈之以为萧钦之又要锤他,赶忙避开,道: “谈玄,你先。” “不谈。”之前是运气好,陈谈之问的都恰巧知道,但不是每次运气都好,故萧钦之拒绝谈玄,回答的干脆。 “不行。”陈谈之无辜挨了揍,好不容易争取了一个机会,哪会轻易放,恶狠狠的说道:“你若是不谈也行,那就还我两拳,晚上的事一笔勾销。” 这句话,隐隐含有威胁之意,逼的萧钦之不得不应战,然而,陈谈之的算计注定要落空了。 因为萧钦之怎会傻傻的挨揍呢?更加不会当众丢脸,只稍稍一想,一个绝佳的点子顿时浮现在脑海,心想:“我是不懂玄学,但你也不懂物理学,我可以不赢,但你也别想赢。” 于是,萧钦之故作高深问道:“为什么江水自高往下,自东往西流,而不是从低往高,从西往东流呢?” 陈谈之打死也想不到,萧钦之会问这个问题,硬撑着说道:“因为自古以来,江水都是这么流的。” 萧钦之反问道:“从来如此,便对么?” 陈谈之一愣,却是倔强的反驳道:“那你且说说,这是为何?” 岂料,萧钦之微微一笑,大方的承认道:“我也不知道。所以,这一局平局。” 陈谈之愣是说不出话来,眼睁睁看着萧钦之扬长而去,却是无任何办法,关键还白白挨了两拳,吃了个哑巴亏,心里别提多郁闷了。 并且,在旁人看来,萧钦之这么做,有讨好陈谈之的嫌疑,乃是为了弥补之前锤了陈谈之之过失,毕竟谁也不会认为萧钦之不会谈玄,如此一来,反而更加觉得萧钦之高深莫测。 陈谈之在夜色中,呆呆站立许久,不禁开始反思自己,为何屡屡败于萧钦之,只是,想了又想,却是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正文 045、 回程 夜色朦胧,晚风吹拂,也吹不掉萦绕在陈谈之心头的疑问,不知不觉间回了房,见阿姐的房间还亮着灯,门前踌躇着,还是没敲,欲转身离去。 不料,房门却是传出了一道女声:“是阿弟,你回来了吗?” 陈谈之低声道:“是我。” “进来。” 陈谈之犹豫着进了门,自顾走在案前,席地而坐,一声不吭。 羽纹铜凤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房内弥漫着一丝幽香,安静且静谧,灯下坐着一个散着长发的精致女子,额前凌乱着几根碎发,面容不施粉黛而如朝霞映雪,唇色朱樱一点,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 这名灯下女子自然是还原本色的陈韫之了,她身披了一件白日里的缎白长袍坠地,神态悠然淡雅,放下了手里的书,回过头来,见陈谈之面露凝容,已然知晓萧钦之定是完美过关了。 “说说吧。”看着一脸落寞的阿弟,陈韫之心中有所思量。 陈谈之苦着一张脸,刻意隐瞒被萧钦之揍了一顿的事,其他事无巨细,一一告知。 “可想明白,败在何处了?”陈韫之深凝眸注视,淡淡说道。 “对他了解不够,着了他的套。”陈谈之固执的认为萧钦之是扮猪吃老虎,甚至莫名挨了揍,说不定也是他故意以会错意而为之。 “再想。”陈韫之冷声道。 “他太奸诈了。”陈谈之啐道。 “以前便与你说过,莫怪他人,多想想自己。”陈韫之训诫道。 对于阿姐,陈谈之是打心眼里服气,论学识智慧,陈谈之就没有见过同龄人,有胜于自家阿姐的,因此时常倾听阿姐的教导。 “嗯。”陈谈之诺诺道:“还请阿姐指正。” “你就不想想,他作于我的诗,能奈他何?我若是不示于你,你岂会知道?你以为得了好,实则帮了他的忙且不自知。若是你能多想想,这首诗不拿出来,旁人只会知那一首他写于颜氏小娘子的诗,你便只需在一旁看着就行,自有颜氏寻他的麻烦,何须自己下身的?” 陈韫之的一席话,让陈谈之豁然开朗,没想到赔了夫人又折兵,竟然帮了萧钦之的忙,心中暗自悔恨,忽而警觉,看向了阿姐,疑问道:“阿姐,你为何要帮他?” “我自有想法。”陈韫之继续训导道:“你的眼里全是报复,心急以至于失去了理智,丧失了判断,以后遇事,不可鲁莽,须得冷静思考,再行其事,可知晓了?” 陈谈之点了点头道:“阿姐,我已知晓。” 沉默半晌,心里郁结之气始终不散,又道:“阿姐,可有办法胜他?他竟然小觑于我,最后以平局收场,技不如人,我认,但他的怜悯,我绝不接受。” 陈韫之嘴里喃喃道:“什么江水自高往下,自东往西流,而不是从低往高,从西往东流呢?”,稍稍一想,全然明白,心道:“阿弟又被这个呆头鹅给骗了,他哪里是怜悯你呢?” “我教你,胜之不武,于他不公,靠人不如靠己,须得自己好好想想,若是以后我不在了,谁来教你呢?” 陈谈之黯然点头,想着阿姐的话,开始寻思,心道:“我围棋、谈玄貌似都不是他对手,而他的书法也不差,作诗更是无对手,那么就只有画了。” 是了,琴棋书画,到现在还没有展示的就只有画了,陈谈之欣喜若狂道:“阿姐,我知道了,他一定不擅画,我明天就去找他。” “你怎知他不擅画?”陈韫之反问道。 “这——”陈谈之犹豫了,貌似说萧钦之不会画,好像也说不过去,说不得与谈玄一般,只是深藏不漏罢了。 “你对自己没信心?”陈韫之又道。 “怎会?我明天就去。”陈谈之当然不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信誓旦旦道:“我现在就回去准备。” 羽纹铜凤灯火悠悠,翻开的书又合上了,寂寥沉寂,陈韫之斜躺在塌上,翘起晶莹的小脚丫,露着香肩,凝眸浅笑,心想:“呆头鹅,你可是还深藏不漏?” 然而,次日上午,一切准备就绪的陈谈之去寻萧钦之时,却是发现人去楼空,杨尚宝说,萧氏兄弟一大早就启程回武进了。 陈谈之固执的认为是萧钦之逃跑了,心道:“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胜了就跑,可没那么容易,武进,且等着。” 陈韫之得知萧钦之启程回武进的消息后,不免有些生气,暗啐道:“好你个呆头鹅,连个招呼都不打。” 他们哪里知道,萧钦之岂是只不告而别之人,实在是走的匆忙,根本来不及。 这几天,族长过得真是心惊胆战,生怕半路出什么幺蛾子,萧钦之把落到手里的名声再给败了。再有五族之事,皆以谈妥,萧书的婚事,杨氏也同意了。 因而,族长昨晚就辞别了刁论,借托家中有事,明天一早就走。 于是,清晨,天还没亮,族长就匆匆来了,捣醒了三人,萧钦之睡得模模糊糊,出了刁氏庄园,登上了船,踏上了回程之路。 六叔、七叔、九叔这几天不见人影,原是忙着在刁氏采购了许多农具,铁器、铜器等物品,又在城里采购许多日常物品。 来京口的时候,两艘船只载了几十人,相当于空船,回去的时候,两艘船载的满满当当,桅杆上的大帆全部扬开,行事缓慢。 萧钦之站在船尾,品尝着初晨的江风,眺望海平面上,哪里有一处冉冉升起的朝日。 正文 046、回程(二) 京口“蒜山”渡口,一个大U字形港湾,临江断矶绝壁,最东面入海口是象山,刚好可抵挡潮水侵袭,横跨宽约四十里的长江,便可直抵江北岸的(邗沟)瓜州渡口。 邗沟运河过广陵,沟通江淮两线,由吴王夫差所凿,为后世京杭大运河扬州段,作为“永嘉南渡”的南迁第三条线路,北方流民有一半以上是通过邗沟至瓜州渡口,渡江至“蒜山”渡口到达京口。 挂着“萧”字旗帜的两艘大船,一前一后,向西驶离“蒜山”渡口,来时匆匆,届时又是傍晚,视线不佳,这会儿站在船尾遥望东南,可仰观北固山风光。 与焦山、金山孤悬江中不同,北固山临江而立,由前、中、后三峰组成,自北向南,逶迤盘伏,后峰临江飞峙,山势陡峭,挺拔。 北固山上多景,《三国演义》上说赤壁大战后,刘备借荆州,与孙吴联姻,便是在北固山上的甘露寺招亲,然多为罗贯中想象而已。 不过刘备京口一行,与孙权携手共游北固山,确有其事,留下狠石、溜马涧、试剑石等景点,还有那与黄鹤楼、岳阳楼并称为“长江三大名楼”之一的多景楼。 船离“蒜山”渡口,行至江中心,放眼望去,江天海阔共一线,潮水声势浩荡,一泻千里,两岸无边春色,群山齐头并行,绵延不绝,不禁让人生有人生渺小,宇宙之大之感。 从青、辽、三吴的大海船,浩浩汤汤,溯江而上,去往建康,千舟百舸,博浪竞流,浪涛呼啸,似是战鼓擂鸣在云间,烟雾海气共潮生,霞光万道三分立,一轮红日东方起。 不知当年的刘备登上北固山,观此景,可会有这般感受? 可惜,来时匆匆,去时也匆匆,萧钦之很遗憾没登北固山,就被担惊受怕的族长拽走了,不免叹息一声。 “钦之,过来。”族长兴致颇高,朝着船尾正在无限感慨的萧钦之招呼。 来时,族长与六叔坐前船,归来时,采购的货物多,因此同行首船,萧钦之回首,见两人在下棋,不免牢骚一声,两个臭棋篓子,有个什么好下的。 “泡茶。”族长随口吩咐,却是凝视棋盘,手捏黑子,祭出了新学的点三三定式。 六叔这几日脚不着地的忙着采购货物,未注意最新局势,此时不禁皱起了眉头,手中的白子久久无法落下,迟疑道:“二哥,你这是什么招式?” 族长捋着胡须,得意道:“你这几日不在,不怨你。我看着钦之与人对弈,有感而发。” 萧钦之掰了一块茶膏,闻言瞥了一眼棋局,顿时震惊了,四个角,四个点三三,这就是族长观棋有感,而自主创新的流氓下法。 棋盘共计四个角,点三三守角,易守难攻,族长趁人不备,先期占了四个,六叔还下个球啊,直接弃子投降拉倒。 萧钦之仿若梦回千年后,看到了野狐平台上,点三三大军来袭,开局与否,先手点三三准没错,一个是赔,两个保本,三个大概率能赢,实乃新手升级之必备利器。 “围棋毒瘤。”萧钦之摇摇头,暗啐一声。 果然,第二局,族长又祭出了招牌的流氓下法。 两人原本水平介于伯仲之间,六叔一时破不了,落了下乘,一张脸都气成了猪肝色,咧声道:“你这是下的什么棋?这是耍赖。”忽而转头瞪着萧钦之,怒道:“你来下,破了他的鸟招式。” 萧钦之乐得杀杀族长的威风,岂料,族长一眼瞪过来: “观棋不语真君子,一边去泡你的茶去。” 一连几局,六叔输的叫苦不迭,气的一把扔了棋子,不下了,等着饮茶。 萧钦之同情了六叔一眼,将碾碎手里的茶膏与茱萸、檄子等一同煎煮的茶水,端与两人饮用,说实话,这茶水真不好喝,一股糅合了几种风味的怪味,没有一丝茶的清香。 突然,萧钦之想到后世的名茶碧螺春产区,就是在太湖东沿岸一带,武进气候与吴郡气候类似,说不得金牛山上就有茶树,恰好此时临近清明,正是采茶的好时节。 若是能将清茶推广出去,有了名声,于萧氏来说,也是一桩净收益,武进又邻近三吴,最不缺的就是有钱人,妥妥的一条赚钱路子。 这个计划,萧钦之暂时埋在心里,回家就准备实施。 萧钦之原以为归程与来时所耗费时间差不多,三天左右,然而意外发生了,船队进入丹徒水道后不久,就被迫下锚,排队等候。 丹徒北与京口之间为丘陵地带,地势呈现中高两边低,船队来时,恰巧连日下雨,水道水量充足,故毫无凝滞,一鼓作气通过。 然这几日,海潮小,丹徒至长江口的这一段水道水量不足,吃水线深的大船无法通过,须得练湖放水,人力拉动巨型绞盘,带动大船过埭堰。 所谓埭堰,是一项古代的超级航运水利工程,从地势高处至地势低处,中置层层埭堰分割,加上九曲十八弯,延缓水势,用以储水航运,类似后世三峡的梯级式船闸。 埭堰所需的水来自于丘陵间的练湖。 西晋时,陈敏围长山,纳八十四条溪流,筑造练湖,幅员四十余里,中置横梗,分上下湖,立上、中、下三闸,始经辰溪冲入上湖,复由三闸转下湖,过丁卯埭,调剂丹徒水道水量。 东晋初,丹徒水道进一步得到重用,晋陵内史张凯任内在原有的基础上,另修新丰塘,加大储水航运。 练湖与新丰塘不仅有保证航运的作用,还有调解一方水利,农田灌溉之大作用。 有时候,真的不得不佩服古人的智慧,谁敢相信,一千多年前,古人就已经造出了三峡工程的雏形。 二月三十号下午,由于在丹徒等了好多天,船队方才到达武进县西津渡口,佃户荫户一行上百人,将购买的货物运回萧氏庄园。 京口一行,历时将近十余天,这也是萧钦之第一次出远门,最大的收获便是开了眼界,见识了东晋顶级豪门的繁华。 同时,也认识了不少人,陈氏兄弟,杨氏兄弟,儒玄双通的徐邈,擅画的赵芸菲等寒门俊才。 而最大的遗憾便是还未收到谢太守答应的《宣示表》,不过有刁骋赠送的《平复帖》摹本,也可抚慰心灵。 正文 047、家中巨变 西津渡通往武进县的坦道两侧,沃野千里,皆是农田,不过十来天功夫,已经泛出了一片片绿色,原是春雨后,稻田里已经开始在播种了。 满谷和周烈心生向往,对于没有随同去京口,很是遗憾,一刻不停的问着这一路的趣闻,萧钦之懒得说,倒是胖老八不知疲倦,绘声绘色的描述这一路的种种。 进了萧氏庄园的大门,便看到花姑领着萧韵之在远远的等着,一见萧钦之露面,萧韵之便激动的扑过来,高喊着: “阿兄,有没有给我带礼物呀?” 两只羊角辫随之奔跑,忽上忽下,粉嫩嫩的脸庞,倒映着说不出的欢喜,萧钦之一把将萧钦之抱住,顺到了后背上,宠溺道: “等着,回家就给你,阿母呢?” “阿母在楼上呢。”萧韵之满心欢喜答道,伏在背上,瞅着离花姑还远,又贴在萧钦之耳后,悄悄的说道:“阿兄,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听见阿母与花姑说,阿姐要回家了。” “是么?”萧钦之心里惊喜,箫藴之自嫁人后,回来省亲次数甚少,以至于萧钦之记忆逐渐模糊,只有一个用簪笔绾着青发的背影。 “我亲耳听见的,阿母还说让你去接阿姐回来。”萧韵之又道。 “嗯,我一定亲自去接阿姐回来。”萧钦之满口答应,背着萧韵之朝站在屋檐下的花姑走去,待离的近些时,萧钦之猛然发现花姑似乎有些不对劲。 花姑的情绪有些落寞,鬓白的头发,更添一丝灰败,凝望着萧钦之,蓦的泪眼模糊,只是道:“小郎君,回来就好,快上去吧,夫人在等你用餐呢。” 萧钦之京口一行的喜悦瞬间全无,凝目皱眉,心生警觉,沉声道:“嗯,我知道了。” 家里定是发生大事了,还是与大姐有关,萧钦之心急火燎,朝着周烈和满谷道:“把我的东西拿到三楼书房去,然后在书房等我。”后背着萧韵之,大步子往楼上跨去。 三楼餐室,明光通透,食案上摆着几道小菜,散着几缕热气,萧母倚门而盼,见萧钦之背着萧韵之上楼,从满是愁容的脸上,硬是挤出了一丝微笑,抱下萧韵之,道:“饿了吧,吃饭。” “阿母,是......”萧钦之哪有心思吃饭,急忙问道。 却是被萧母打断,摸着萧韵之的脑袋,缓声道:“先吃饭,吃完再说。” 萧钦之心里藏着事,随意扒拉了几大口饭,就着几口菜,一顿饭吃的飞快,抱着萧韵之就往书房去,周烈和满谷已经在等着了。 从一堆物品中,萧钦之挑出了《平复帖》摹本,赠给了萧韵之,嘱咐道:“阿兄想着你将来要当个才女,这《平复帖》最适合你。” 萧韵之瘪瘪嘴道:“阿兄,你真笨,哪有送这个的?” 《平复帖》是草隶书法,萧钦之主攻颜楷,目前还用不到,主要还是忘了买礼物,不想被萧韵之嫌弃了,一时尴尬,想想也是,哪有送女孩子字帖的。 萧钦之想了想道:“我过几天去接阿姐回来,再给你买,行不?” “阿兄,这是你说的哦,不然我就生气了。”萧韵之撅着嘴唇,傲娇道,抱着《平复帖》,开开心心回了房。 这头安抚好了萧韵之,另一头,又马不停蹄的奔去餐室,萧母已经用完了餐,去了隔壁的小道场上香,食案上的餐食已经被蔓菁收拾了去,餐室一片冷清,萧钦之只好焦急的等着。 于此同时,萧钦之在想,南地四姓要往北边扩张,萧氏处于第一线,而萧藴之嫁在了无锡华氏,姐夫华延之在婚后一年,不幸染病去世,两人育有一女。 换言之,箫藴之是一个寡妇,在华氏照顾独女,这孤儿寡母的,不惹世事,能有什么事情呢? “轰—”萧钦之脑中雷声大作,心中陡然升起一个不好的念头,联想到萧韫之要回家,萧钦之猜测华氏怕是要借“休妻”的名头来打击萧氏的声望,至于“休妻”的理由,随便捏造一个就成。 萧钦之呆呆的坐着,一脸的凝重,家族的事自有族长扛着,只是为阿姐感到心疼,她当初与华延之太湖雅集一见钟情,执意外嫁到南地。 这是一场双向奔赴的爱情,最终成了镜中花,水中月,真是不值得。 甚至,萧钦之完全可以想象的到,思家之愁,亡夫之痛,独居之苦,这几年在华氏生活的日子,她一定过得无比艰难,可她从未在来信中,提及此事,每每总是说过得很好。 想及此,萧钦之不禁捏紧了拳头,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尽快把阿姐接回家。 门外的回廊上,有“咚咚”的声响,萧钦之连忙爬起身,走至门外,见是族长匆匆而来,张口就问道:“钦之,你娘呢?” “二伯,我在。”萧母从道场走出,眼眶红肿,手攥着一封信,引着族长往餐室里来。 萧钦之凝噎,心想怕是猜中了,一股无名怒火冲上头顶,愤然道:“阿母,你别哭,明天我就去接阿姐回来。” 萧母泪目道:“钦之,不可鲁莽,华氏势大,我们惹不起,安全接回藴之便可,万不可起冲突。” 族长读完了信,脸上一片颓然之色,将信扔给了萧钦之,沉闷不言一语,在餐室里踱着步子,垂眉思量。 信很短,总共不过十几行,大致说的华延之亡故已数年,遗孤渐大,不忍萧韫之独身守寡,故请萧氏接回。 这简直是委婉的放屁,萧韫之是华氏明媒正娶,迎过门的正室妻子,有官府造案在册,且箫藴之未犯“七进三不出”条例,华氏是没有理由休妻的。 另说,华氏即便是大发慈悲,不忍箫藴之独身守寡,那也需要提前与萧氏商议,而不是草草一封信筏,便让萧氏接人。 族长站定,忽然问道:“弟妹,临走前,我与你说过,与程氏的十顷地之事等我回来再行商议,我走后,程氏可有遣人来问?” 萧母拭去泪,点头道:“县里的黄主簿与十三弟来过两次,我都推辞说等你回来处理。” “嗯!”族长点头,深吸一口气道:“那十顷地,你立即着满仓安排人手春耕,不用管程氏,我自有办法。” 又看向了怒气横生的萧钦之,沉声道:“下午全族大会,你届时到场,明日一早,与你七叔,九叔带部曲六十,全副武装,启程去无锡,华氏之赠,一概拒绝,只接藴之一人归家即可。” 萧母闻言,不禁潸然泪下。 “谢二伯。”萧钦之衷心的感谢道。 族长凝望虚空,愤慨道:“我萧氏之女,怎可受欺于他人?” 【求票啊——】 正文 048、驱逐萧扬 且说,族长京口一行,耗费十余日,原本答应卖给程氏十顷地之事,自然就耽搁下来了。 萧扬与黄主簿上门数次,皆以为志在必得,不料无功而返,不免有些心急,只怕偷鸡不成蚀把米,惹怒了程氏,受了牵连。 三十号这日下午,族长谴人去县里,通知萧扬来商议转让给程氏的十顷地之事。 惴惴不安的萧扬得了好消息,满心欢喜,没作多想,立刻携黄主簿一道,带着几名胥吏,匆匆忙忙赶到了萧氏庄园。 东楼的大厅里,气氛凝重,针落可闻,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 萧钦之代替萧母出席,坐定在右侧末席位置,两边各坐着萧书与胖老八,余者族人,皆按部坐定,不言一语,枕戈待旦,厉兵秣马,只等萧扬出现。 萧扬尚且还不知自,仿若大好前程,唾手可得,正意气风发,轻车熟路的前引着黄主簿往大厅走,有说有笑道:“恭喜黄主簿不日高升,莫忘了提携一二。” 黄主簿四十来岁,生的一双倒眉三角眼,脸型狭长,唇薄嘴小,下颚突出,不笑尖酸刻薄,笑时谄媚恭维,攀上了程氏,混得了一个主簿的位置。 黄主簿早已有染指县丞之心,有这十顷地作嫁衣,怕是升官不日将至,一时心喜道:“好说,好说,只待事成。” 萧扬挺着胸膛,奸笑道:“只管放心,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谁人不懂?” 黄主簿心情舒畅,轻笑道:“哈哈——如此甚好,甚好。” 萧扬又恭维了几句,引着黄主簿踏上了三楼的回廊,急朝着大厅奔去,至门口,冲着厅里喊道:“二兄,县里黄主簿来了,快来相迎。”后躬身谄笑道:“黄主簿,请进!” 只是,大厅里一片寂静,无声传出,族长闭着眼,如老僧坐定,恍若未闻,不过一个县主簿而已,还入不得眼。 黄主簿见无竟人相迎,料想萧氏如今不过一寒门矣,顿时心生不悦,倒眉一颤,三角眼一紧,径直走进大厅中央,环顾四周,不禁有些愠怒。 但见萧氏族人,无一人起身,或嘲讽讥笑,或怒目而视,或不屑视之,这让萧扬感到疑惑,挺身一步,朝着闭着眼的族长招手,喊道:“二哥,黄主簿来了。”又环顾其余族人,喊道:“你们这是做什么,还不行礼?” “不就一主簿么?”此时,一道不屑的女声传出,说话的胖老八的老娘戴氏,都不打正眼瞧黄主簿。 “不知—”黄主簿不想被一妇人小瞧了,怒睁三角眼,就要发作,只见萧扬立刻打断,附耳快速言语一二。 黄主簿当即态度一缓,硬是把“不知廉耻”吞了下去,改口道:“不知是戴氏娘子,在下见过了。” 萧扬见族长依旧纹丝不动,不禁把目光投到了小一辈身上,萧书是族长之子,胖老八是戴氏之子,都不好得罪,最终落在了目不斜视的萧钦之身上,厉声呵斥道: “萧钦之,你见了我也不行长辈礼?见了黄主簿,也不行礼?真是目无尊长,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萧钦之早就憋着一肚子火,冷笑而视,不待言语,六叔却是斜眼一瞥,幽幽的说道:“十三弟,来了也不向我行礼,眼里可还有我这个六哥?” 七叔怒斥道:“你眼里可有我这个七哥?” 九叔接着道:“哼!我这个九哥也不喊?” 五叔、八叔、十叔等纷纷应声而起。 ...... 萧扬憋红了脸,心想:“总有求我的一天。”只得拱手,乖乖先行了一个团礼,朝着族长又道:“二哥,该谈正事了。” 族长蓦的睁眼,缓缓起身,神情肃穆,不怒自威,凝视着萧扬,冷声道: “嗯,是该谈正事了,那就请不相干人出去吧。” “七弟!送客!” 七叔人高马大,身材魁梧,常年练武,反应灵敏,又经过日晒风吹,习得一身蛮横力气,一个箭步起身,攥着黄主簿的后衣领,暴力拖向大厅门口。 那黄主簿没丝毫反应,在七叔手中,就像是一捆任人宰割干稻草,喉咙被衣领勒紧着,不能言语,挣扎的双脚在地上留下了两条痕迹,身子又撞到了门槛上,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这突发的一幕,吓得萧扬瞪直了眼,口不能言,下意识拔腿就跑。 奈何九叔早有准备,两步近身,一脚飞踢,踹在萧扬屁股上。 萧扬面朝地,摔了个狗吃屎,又在地上滑行了数丈远。 待萧扬翻身朝天,已然不成人样,脸上已是血肉模糊一片,几颗牙齿混着血水、口水,一咕噜往外吐,痛的低吟哀嚎,却是无一人同情。 族长赫声凛凛,当众宣示道:“经以查明,萧扬娶秦氏荡妇为妻,武进县人人皆知,败坏我萧氏门风,毁我萧氏声望,此为一罪。” “萧扬品行恶劣,欺上瞒下,目无尊长,且不知悔改,此为二罪。” “萧扬为一己私利谋求官位,不顾同族之情,勾连外姓,夺本族田产,与叛族无异,此为三罪。” “自今日起,数罪并罚,将萧扬逐出萧氏,剔出萧氏族谱,收回‘萧’姓。今后若是让我知道,你以‘萧’姓自居,定不轻饶。” 萧扬缓了几口气,用袖子拭去脸上的血水,心生恶念,索性豁出去了,似若癫狂,狂吠道:“你当萧氏还是士族么?不过一寒门,我不稀罕。” “你们都记着,今日之仇,我来日必报,得罪了陈主簿,就等于得罪了程氏,我等着看萧氏覆灭,哈哈......” “贼子安敢?”族长爆呵道,胡须颤动,指着发狂的萧扬,历声道:“打断一条腿,丢出门去。” 九叔一脚踩在萧扬的大腿上,“嘎吱”一声,骨头断裂声响起。 萧扬疼的冷汗淋漓,口吐杀猪声,却是不敢再口出恶语,生怕族长将他另一条腿打断。 九叔冷笑,从地上提起断腿的萧扬,几步就消失在大厅里,出了大门,丢给了几名胥吏。 处理完了萧扬,大厅肃然安静,鸦雀无声,族长凝视全体族人,郑重告诫道:“凡我萧氏族人,当同结一心,内治其道,外御来犯,若是有朝一日,此事再现,届时,莫怪我不讲情面。” “是!”全体族人齐齐答道,铿锵有力。 杀伐果断的族长,让萧钦之有了全新的认识,对家族的理解,更是深刻了许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在这个时代,一个人若是没有家族的支持与庇护,很容易受到其他族群的排挤和欺辱,难以立足于世,似是水中浮萍,无垠无根。 族长又宣布道:“七弟,九弟,明日一早,携六十部曲,全副武装,护送钦之,去无锡县,接藴之回家,六弟随行,路上一切听——” “听——钦之吩咐。” 大家虽是知晓萧钦之在北雅集上大放光彩,但毕竟才十四岁啊。七叔,九叔有些犹豫,六叔心中稍稍一想,已然知晓了族长的打算,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萧钦之推辞道:“二伯,我还小,怕是不妥,还是听六叔安排。” “哼!没出息!”族长冷哼,直凛凛的看着萧钦之,威严道:“此去无锡县不过一百多里路,让你接藴之回家,又不是让你战场杀敌,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意已决,你速回去准备,明日一早出发。” “散会!” 正文 049、倚兰盼弟来 三月一号,清晨,天蒙蒙亮。 萧钦之已经穿戴一新,今日特意换了一身黑缎衣,织丝履,在餐室与萧母共进了早餐,聆听了一些吩咐后,便带着周烈和满谷出了西楼。 大门前的六十名部曲,已经全副武装,整装待发,六叔、七叔、九叔正在作出发前检查,令人意外的是,昏昏欲睡的萧书和胖老八赫然在列。 “你们去干吗?快回去睡觉。”萧钦之一人给了一锤,扰醒了两人。 “我去看看我外甥女。”胖老八挤着脸道。 “你呢?”萧钦之看向了随时随地四十五度仰望天空的萧书。 “我去看看无锡的天与武进的天有什么不同?”萧书装逼的说道。 “嘿嘿——”萧钦之窃笑两声,冷不叮被萧书的装逼样给逗笑了。 胖老八一抬头,见天上还是黑的,毛都看不到,自知萧书又在装逼,索性不理,继续歪着头打盹。 无锡一行,重在接人,因而轻装简行,只带几日干粮便可,一行人渐次有序的出了萧氏庄园的大门,走上坦道,往西津渡方向去。 萧母站在餐室的大轩窗前,看着儿子离去,不禁潸然泪下。 族长站在长廊上,凝望天上若有若无的月,而东方的微光渐出,喃喃自语道: “快了!快了!” 没成想,昨日刚从京口回来,今日便要启程去无锡,只是这一次,没了族长的陪伴,且一行几十人,全由萧钦之领管,这让其不得不抛却了往日懒散的架子,一改往日疲态,正经了起来。 七叔带人在前船引航,萧钦之等人与六叔在后船,两艘大船,空载而行,清晨从西津渡出发,一路顺流南下,速度飞快,傍晚便至晋陵县。 谢太守乘坐小舟,已于数日前归晋陵,若不是有急事,萧钦之理应去拜访,顺便看能不能要到《宣示表》,这件事已经成了萧钦之心里的执念。 次日一早,船队再度启航,过晋陵县,水道改东南,绕太湖东岸走,至薄暮时分,到达无锡县枫林渡口。 那一年的太湖雅集,箫藴之与华延之相识,历经一年有余,在次年的三月份,共结连理,当时萧钦之送阿姐出嫁,便已经来过枫林渡。 所谓枫林渡,便是因枫树而得名,从枫林渡可远观惠山,数丈高的粗繁叶茂大枫树,挤挤挨挨成一片浩大枫叶林,绵延好几里,一直蔓延至惠山脚下。 落日余晖不在,天际线黯淡,枫林繁茂不显,只听见一片“沙沙”声响,四处闻达,三尖两刃细柄叶,被晚风稍稍一吹,就翻身摇曳不止,故有此声。 枫树,风树也。 萧钦之看不清枫林,也看不到惠山脚下的华园,但料想,此时节的枫叶应是肥厚的绿,压着细叶柄弓成弧形的绿。 尽管如此,但萧钦之的眼中容不下春,却只有红,是萧瑟的红,是遗憾的红,是悲愤的红,每当一片红叶从枝头落下,便如翩翩起舞的雪花,跳着清冷的舞曲,然自由且飘逸。 与冬相比较,一个是漫冬雾雪白蒙,一个则是深秋凋零的红。 “钦之,现在就去华园么?”六叔问道,另一艘船上的七叔也闻声看过来,等着萧钦之吩咐。 “六叔,天色已晚,不宜上门,你写封拜帖,即可谴人送去华园,着阿姐收拾准备,明日上午,再行登门接人。”萧钦之隔着枫林,远望着华园,徜徉道:“一百多里都走完了,这最后几里路,还急个什么呢?” 萧钦之自是知道族长的用意,因此更加不能鲁莽行事,须得事事小心,出门在外,代表的就是一族之颜面,马虎不得。 “嗯,此举甚好!”六叔欣慰的答道,朝着另一艘船上的七叔吩咐道:“钦之说明日上门,今晚修整。”说完,便回仓写拜帖,遣人去华园。 在船上草草填了肚子,送拜帖的人也回来了,带回了两封信筏,一封是华氏族长的,言明日在华园恭候,另一封是箫藴之的,言已经知道,嘱咐萧钦之明日早点来,有事相商。 枫林渡口的一夜,萧钦之盼姐归心切,过得很漫长,同时也在心中酝酿明日的说辞。 翌日清晨,渡口喧闹声起,夜栖的船只纷纷启锚离港,满谷已经做好早餐,周烈端着盥洗水,萧钦之把自己收拾干净后,应付了几口。 “准备下船!”七叔扯着嗓子喊道。 “六叔,今日去华园,就我、你、满谷和啊烈四人,余者在渡口等这行。”萧钦之再三思虑道。 “哦?这是为何?你二伯可是遣了几十人护你呢!”六叔笑道。 “人多就能解决问题的话,不若去收复中原,何苦侨居江左。”萧钦之看着青色的枫林,若有所思道:“这不是人多就能解的事。” 六叔点头,转身与七叔说,让其等在渡口。 “我们俩也不去么?”胖老八幽怨的问道。 “不去,等满谷或啊烈的消息。”萧钦之沉声道。 ... ... 一行四人,租了一艘小舟,沿着内河,穿过繁华的西城,过了兴宁桥,再过东城,在兴宁寺上岸,步行至惠山下的华园。 无锡两大姓氏,一是顾氏,另一就是华氏。 顾氏自不必说,吴地四大豪门之一,华氏不比顾氏,却也不容小觑,吴地二等士族,江左三等士族,拥有数处宅邸,吴郡、吴兴皆有,唯有无锡华园最大,是华氏之根本。 当年兰陵萧氏虽是位列末等士族,但由于是北地乔迁士族,天生优越感,自认不必华氏低,且南北本就不和,两家能联姻,也是天意如此。 华园历时久远,可追溯至东吴时期,故规模比萧氏庄园要大上不少,典型的江南园林构造,山、石、水、榭、竹、林,中以种植奇花异卉,着重突出“清新淡雅,人与自然”。 华园大门前,已有数人在等候,萧钦之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个婢女名空青,乃是箫藴之的陪嫁侍女。 等的心急的空青,眼见不远处走来一个黑衣少年,目若璀璨星辰,行如清风徐来,虽脸上带有一丝稚嫩,然一举一动,尽显稳重大气。 空青虽是几年未见萧钦之,一时未敢唤其名,但在萧氏生活了那么久,一眼就认出了比萧钦之高出一个头的周烈,那长相实在是潦草,极好辨认。 由此,空青断定,黑衣少年必定是钦之小郎君了,连忙碎步迎上来,心急的唤道:“钦之小郎君,快随我来,夫人一直等呢!” 萧钦之站定,料想阿姐定是有急事相商,对着六叔轻声道:“六叔,你带着啊烈去见华使君,我先去见寻阿姐。” 晋朝唤人外号,一般都是姓在前,后缀官职,比如王羲之又王右军,谢弈谢太守,但南人习惯与北人稍有区别,一般官至太守,唤其“使君”,再高级的便可唤“明公”。 华氏族长累迁官至太守,故可唤其华使君。 萧钦之与满谷一道,随着心急的空青,走向了西侧的一个小门,穿过几道回廊,行至“兰草院”前,满园芬芳尽在眼前。 端庄优美的君子兰,灼灼盛开;浅黄绿色的墨兰,低调而优雅;奇异可爱文心兰,花似飞翔的金蝶,在丛中偏偏飞舞;俏也不争春的春兰花,幽静高远...... 在这一丛丛绚烂丽盛开的春花里,站着一个萧瑟的素衣女子,浑然无他物,似是秋风扫过枫叶林,落下的一片凋零的红。 她在晨风里,俏目凝望着院门,从初晨等至三升,终于盼到了日思夜想的阿弟,那一刹那,千言万语化作哽咽声,眼眶红润,泛起颗颗晶莹,只轻声唤道:“阿弟,你来了。” 萧钦之印象中的阿姐,与眼前的阿姐重合到一处,她变得憔悴了,目光有些迷惘,脸色枯萎如褪色的桃花,便只是苍白,身似江风里摇曳的芦花,似若一碰就散。 萧钦之走入兰花从里,用衣袖轻轻拭去阿姐眼角的泪,缓声说道:“阿姐,你瘦了。” 【求月票啊——谢谢啦】 正文 050、藴之为母则刚 萧钦之如今七尺有余的身高,一身黑衣尽显稳住,深邃的眼神,凝望着许久未见的阿姐,透着心疼与怜悯,许多话都堵在了胸腔里,随着一句简单的问候,尽数而出。 箫藴之仰着头,一双泪眸看着比自己高出小半个头的阿弟,一年不见,便已经有了如此大的改变,最近更是在北雅集上大放光彩,声名鹊起,心里有说不出的欣慰与喜悦,只是一刹那就变作了深深的担忧。 萧钦之敏锐的捕捉到了在阿姐脸上的细微变化,还道是华氏为阿姐离去设置了障碍,连问道:“阿姐,怎么了?” “没怎么,阿姐没事。”萧藴之转身拭了拭泪,顾不得寒暄,灼白修长且冰凉的手指,拉着萧钦之就往里房里走,细语道: “前些日子,阿母与我来信,还提到了你失足落湖,好在没什么大事。啊父已故,如今家中就你一个男子,以后行事不可鲁莽,若是真出了事,可教阿母怎么办才好?” “前几天,安叔的好友来访,说到你在北雅集上作的诗,与陈氏郎君对弈。安叔来与我说,我才知道,原是担心你以后,不想已经成大人了,啊父要是知道了,也可安息,他生前最是愁你了。” “可是徐邈,徐仙民?”萧钦之想了想,疑惑道。 “嗯,安叔在吴郡求学,说徐邈从京口来游览太湖雅集,顺便来访,便提到了你。” 无锡南缘吴郡,西濒太湖,故太湖雅集的举办地便设在无锡鼋头渚,乃是横卧在太湖西北岸的一个半岛,三面环水,因巨石突入湖中形状酷似神龟昂首而得此名。 鼋头渚充山隐秀、鹿顶迎晖、鼋渚春涛,茂林修竹、悬崖峭壁、摩崖石刻、同太湖水辉映成趣,尤其是三月暮春之际,岛上万花争艳,群芳挥袖,为历来的文人墨客所喜爱,乃是一处开露天轰趴的雅地。 晋陵郡府衙已经发出诏令,今年的太湖雅集时间定在三月六号,上巳节后三日,全郡有志参加定品的才俊皆已在赶往无锡的途中。 萧钦之与徐仙民结识于北雅集,交情还算可以,未成想徐仙民倒是在替他宣扬名声了,不免有些感激,便问道:“徐仙民可是还在华园?” “应是在的,待会可问问安叔。”箫藴之带着萧钦之入了屋子,直奔书房而去,貌似很着急。 书房陈设亦如西楼的“兰草室”一般,简约而朴素,不同的是,书架上摆满了书,墨香扑鼻,书案上文房四宝俱备,砚台里的墨已经研好。 箫藴之取了一只笔蘸着墨,递给了萧钦之,言道:“最近可有新诗出?快写与我瞧瞧。” 萧钦之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原以为箫藴之昨日要他早来,是有十万火急之事,未成想是写诗,然近几日并无作诗,直言无新诗出。 “那就书写北雅集上的诗作。”箫藴之催促道。 萧钦之愈发的迷惑了,一面书写,一面问道:“阿姐,到底怎么了?” 箫藴之并无言语,捋着耳后的秀发,凝眸低眉,聚精会神的注视着笔尖在纸上游走,愈看愈是欣喜,细细端详后,俏眉楚目,惊喜道:“我记得你以前随我习汉隶,何时习的楷书?取自钟繇而出之,难怪谢太守与颜中正争“书”与“诗”。” 萧钦之搁下笔,招来了等在门外的满谷,给了一个眼神,满谷立刻会意,跑去了院门口守着,借口渴,让空青去取一杯茶来,然后看向眉头舒展的箫藴之,悄声问道: “阿姐,现在无人,只你与我二人,你可说说,急于让我早点来,到底是为了何事?可是华氏难为你了?” “若是如此,阿姐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应对,今日一定带你回家,谁都拦不住。” 萧钦之说的坚决,眼神坚定,不容置疑,透露出无比的自信,久违的亲情,这让箫藴之感动之余,心中一暖且宽慰,先前还有些许的担忧,此刻一并烟消云散,如清风拂山岗,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些许光彩,黛眉粉颊,越发明艳娇丽。 “阿弟,不用担心,我没事。”箫藴之将脑中辛酸的思绪都抛却一空,凝眸看向了萧钦之,浅浅笑道:“你来时,二伯没和你说么?” 萧钦之瞪圆了眼,浑身炸毛,第一反应便是族长又坑了自己,猛地摇了摇头,忙不迭问道: “他怎么坑我的?” “啊?”箫藴之凝目止笑,掩嘴惊呼,待听完了萧钦之历数族长坑人的种种事迹后,脸上不由得绽放了绚烂的笑容,轻责道: “不许对二伯无礼,他是为了你好。你原本就聪明,只是不愿学,非要当一个膏粱子弟,二伯也出于无奈。” 又自责道:“原本你整日无所事事,就让阿母发愁,二伯不说我的事,是怕阿母更加的忧愁。现与你说也无妨,前年程氏提出让我改嫁程英,二伯没同意,此事作罢。” “去年,程氏又向二伯说起,二伯还是未同意。” “等等。”萧钦之止住,疑惑道:“你是嫁到华氏为妻,华氏怎会同意你改嫁程氏?” 虽然东晋朝廷鼓励寡妇另嫁,但对于士族高门来说,多养一口人是聊胜于无的事,族中丧亡子侄之妻改嫁他人,于士族高门来说是一件脸上无光之事。 箫藴之突然间沉默了,抿着唇不语,掩饰不住的悲伤,好似千斤巨石压在胸口,不得言出。 “他们说夫人不好。”门口传来空青气愤的声音。 空青端着茶水,刚走至书房门口恰巧听到,进了来,轻声唤道:“钦之小郎君,茶来了。” “先饮茶。”箫藴之嗫声细语道,难掩悲伤,又问空青:“蓉儿可醒了?” “还没呢,淡绿在守着。”空青将茶递给了萧钦之,方才事急,没好好看,这会儿仔细看着萧钦之,顿觉得俊美不凡,与以往大不一样。 空青自小就来到了萧氏,自是知道萧钦之肖母,长得好看,但也仅止于长相,如今再一看,气质卓尔不凡,深邃稳重,虽是未成年,脸上有一丝稚气,但更多的是成熟,没来由的让人感到心安。 “说什么了?”萧钦之将茶置一旁,急忙问空青。 “他们说......”空青心疼的看了一眼箫藴之,又气又委屈,道:“他们说姑爷殁了,都怨夫人,姑爷本来好好的,夫人一嫁过来,姑爷就殁了。” 正说着,空青忽然泪花翻腾,泪珠颗颗下落,压抑在内心许久的阴郁委屈,好似有了突破口,纷纷倾盆而出,泣声道:“姑爷分明是害的病,呜呜—” “钦之小郎君,你可算来了,快带我们走吧,再也不待这里了,他们把我们当灾星,除了安小郎君时常来看大娘子,其他人都避着走。” “呜呜——” “他们之前还抢走小娘子,不给夫人饭吃,逼我们走,若不是安小郎君暗中接济,都不能活不下去。幸好小娘子哭着闹着,他们才送回来。” ...... 空青的一阵宣泄,让萧钦之听的心里五味杂陈,不是个滋味,心想:“怪不得来的这一路上,连个人影都看不到,流言蜚语最伤人心,整个华园孤立箫藴之,逼迫她离开,用下三烂的招数对付一个弱女子,真是下贱。还有他们若是不应允,华安哪里能暗中接济过来,分明是怕担饿死箫藴之的名声而已。” 一想到阿姐这几年所承受的伤痛,怕是远远不止于此,却始终独自默默背负,回家中的信筏竟无一言提及,萧钦之就不觉感到眼眶湿润,哽咽道: “阿姐,你糊涂啊,怎么不回家?在这地方,受这恶心人的气,难道家里还差你一口吃的不成?” “阿弟,我——”箫藴之黯然伤神,似若兰花凋谢,春去秋来。 空青啜声道:“钦之小郎君,你别怪夫人,不是夫人不想回家,是舍不得小娘子。” 箫藴之满脸是泪,声音楚楚悲凉,道“我与延之相约白首,不离不弃,怎奈天不遂人愿,他撒手人寰。延之生前最是欢喜蓉儿,整日抱着不离手,临去前嘱咐我照顾好蓉儿。” “蓉儿才那么小,便已失父,我怎可弃她而去,我若一去,怕是蓉儿将来不知其父其母是谁?” “唉——”萧钦之长叹一声,血浓于水,人伦大道,为母则刚,望着消瘦的箫藴之,心里堵的厉害,对于华氏的做派,更是怒不可遏,一刻也不想待在这地方,弹身而起,愤慨道: “阿姐,把物品收拾收拾,我们现在就回家。” 忽然,萧钦之顿住了,箫藴之是一个刚强的女子,宁愿忍受流言蜚语的中伤,忍饥挨饿,也不愿离开,便是为了照顾小蓉儿,那现在为什么要离开了呢? 另有,华氏先前既然用下三烂的招数逼迫箫藴之自愿走,明面也不敢,说明其是无正当理由休妻的,因而箫藴之改嫁程氏,华氏自是乐意至极。 可惜,这桩婚事被族长拒绝了,余下只有一个可能,是箫藴之自己主动要离开华氏的,能让一个母亲主动离开子女,这里面一定藏着事,说不得又是华氏耍的阴招。 想及此,萧钦之正视箫藴之,怕她再受欺负,抓着那双灼白且冰冷的手,急问道:“阿姐,你快与我说,华氏用的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威胁的你?” 【求票啊,嘤嘤嘤————】 正文 051、阿姐的谋划 箫藴之擦拭着眼角的余泪,感受着久违的关爱,苍白的脸上跃上一丝笑,似是水墨莲花,渲染而开,安抚道:“没有人逼我。我若是不愿,谁能逼我呢?”冰凉得纤指掸着温热的茶水,奉与萧钦之,道:“啊弟,莫急,你先饮茶,待我细细与你说。” 空青捻着泪,哽咽道:“夫人,你与小郎君先说,我去收拾收拾细软。” 箫藴之环顾整间小院,蹙眉凝望,留恋不舍。惠山脚下,华园虽大,能容身的便也只有这一处小小的“兰院”罢。 这里处处皆是回忆,一花一草皆是过往,有欢乐,有喜悦,有痛苦,有悲伤,个中滋味,无言道出。 最终,箫藴之的目光落到了书房里,书架上是满满当当的手抄书,华延之离去后,在漫长孤寂的几年里,唯与书为邻,可托思绪,寻得片刻宁静。 “其他的都舍了罢,这些书都带走。” 萧钦之一目之下,这些书洋洋洒洒不下千卷,单是空青一人,怕是不知要收拾到什么时候,起身招呼来了满谷,吩咐道:“去渡口,让萧书与胖老八租几艘船,带十人来搬书。” 满谷应声而出。 箫藴之回过神来,说道:“徐邈言你在北雅集上,作诗对弈,作书谈玄,‘江左卫玠’之名响彻北雅集,我心有疑虑,故让你早来,如今看来,徐邈所言不虚,我心甚慰。” “我托安叔私下打听,程英乃晋陵县丞,其叔程方乃是郡丞。程英不惑之年,已丧三妻,无子无女,天师道孙天师曾言程英命理强硬,须寻刑夫克子之寡为妻和之。” “前些日子,程氏托叔母来寻,旧事再提,叔母程氏是程英姑母,言晋陵、武进为邻,作通家之好,又许可让蓉儿随我一道,我只言让程英今日来华园面叙。” 萧钦之心中揪紧,心想:“程英不惑之年,四十岁的年纪,就死了三任妻子,而阿姐才貌双全,虽育有一女,也就才二十左右的年纪,怎可嫁给程氏那个老鳏夫。”当即厉声打断,言道:“阿姐,不可,这门亲事,我不同意。程氏不足为惧,二伯早有算计,你无需忧虑。” 箫藴之道:“阿弟莫急,我自是知晓。我与延之一见钟情,婚后琴瑟和鸣,育有一女,延之临行前,我已心中誓决,此生不嫁,只愿陪伴蓉儿一生。二伯先前与我来信,一一言明,族中之事再无担忧,故与程英面见,我欲以文辞拒之。太湖雅集在即,诸多才俊汇集无锡,安叔外出宣扬一二,不日人人皆知,改嫁程氏一事,便断无可能再复。” 萧钦之愣住了,忽然明白了箫藴之的用意,也明白了族长的打算,来无锡接箫藴之回家是其一,扬名是其二。 一想到箫藴之独自一人生活在华园,孤独凄苦,还不忘时时惦记自己,便是这份浓厚的姐弟情,让萧钦之无比感动却又心生惭愧。 细细想来,箫藴之自嫁人后,萧钦之竟无一次主动来无锡看望阿姐,那个膏粱子弟萧钦之怎能不惭愧呢? 此更让来自后世独生子女的萧钦之,感到无比的动容。 箫藴之的幸福可谓全系于己身,这让萧钦之有肩负泰山压身之沉重感,第一次后悔,为何不早点用功读书。 迟了,真是迟了! 萧钦之注视着笃定的箫藴之,面露难色,呼吸沉重,急切道: “阿姐,万一——” 箫藴之抿着薄唇,定定望着已然长大的阿弟,浅语道:“阿弟,阿姐信你。” 又言:“阿姐是女儿身,有心无力,但只要是阿姐能做的,便一定要为你争取。” “那程英虽比你年高,但想来不过一腹内莽莽之辈,如若不然,何以不惑之年一县丞乎?延之初仕为八品郡文学橼,阿弟你较延之,有过之而无不及,岂会逊色一不惑翁乎?” 萧钦之沉默半晌,思虑再三,心中草案已出,眼神坚定的看向箫藴之,坚决有力的说道:“阿姐,你放心,我定带你安然回家,谁都拦不住。” 又补充道:“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行。” 箫藴之蓦的笑了,由衷的笑了,层层鲜红在脸上逐笔晕开,好似一副画,唤道:“我家阿弟终于长大了。” ... ... 满谷匆匆忙忙来报萧书与胖老八到了,空青出门引入院里,一胖一瘦,一高一矮的两人径直入内,有些互不对眼,却是齐齐行礼道:“藴之阿姐!” 娘家来人,箫藴之心中欣慰,不想当年的孩童,如今都长大了,笑道:“二弟,八弟,累了吧,快来歇歇。” “大姐,小蓉儿呢,我想瞧瞧。”胖老八一进来,撇开萧书,就四处寻找。 “小娘子还睡着呢。”空青道。 萧书昂首站定,话不多,不正眼瞧胖老八,指挥着人收拾书架上的千卷书,忽见萧钦之垂眉沉思,问道:“这是怎么了?” 胖老八碎言碎语道:“你爹撂挑子不干了,咱们这一行人全都得听四哥的安排,可不得多想想。” 又斜眼瞄萧书,啐道:“四哥,你继续想,甭搭理二哥,有事吱声就行。” 萧书昂着脑袋,眼睛往下瞟胖老八,心想:“我爹的事,是我能管的么?整个萧氏只有他管别人,谁敢管他?萧扬倒是嘚瑟,腿还不是被打断了。” 又一想胖老八最近有点不尊重自己这个二哥,刚来的路上就与自己互喷了一波,这会儿又在藴之阿姐面前落自己的面子,须得提醒提醒,装模作样的“咳咳”两声。 胖老八最近属实对萧书不爽,不为别的,单就萧书一天到晚四十五度仰望天空的装逼范,就着实看不过眼,都是兄弟之间,又没外人,装逼给谁看呢? 胖老八心想:“论装逼,萧书肯定是装不过四哥的,那陈二郎倒是会装,还不是被四哥咔咔一顿揍,那么余下的答案只有一个,故意是装给自己看的。” 外加萧书心心念念的杨玉要娶到手了,不免有些得意忘形,这就让胖老八心里更加不舒服了,来之前,两人就已经互喷了一波。 胖老八死命夸颜若雨长得比杨玉好看,有萧钦之的诗为证,可给萧书气坏了。 萧书就卖力的维护杨玉,怼胖老八没见识,童子鸡,长这么大,都没去县里消费过。 胖老八被怼的没脾气,心里暗暗发誓,回家就偷摸去县里消费。 看着两个幼稚的弟弟,箫藴之莫名觉得开心,许久都没有这么开心过,脸上的笑意一刻不落下。 有时,只是看着家里人斗嘴,便觉得是一件幸福的事,便只是这么简单的事,在这几年里,箫藴之也不敢奢望。 萧钦之经过一阵繁杂思索,反复完善心里的草案,终可新鲜出炉,大手一挥,招呼萧书与胖老八两人前来,即可相商,待会可能需要互相配合一波。 三人一阵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中...... ..... 正文 052、敷粉西瓜老鳏夫 程英已经到了,正在会客厅等候,叔母程氏亲自来“兰院”,请箫藴之前去面见,不过却是在院门前踌躇了一会儿,最终忍着心里的膈应,杵眉掩鼻进了院,站在了房前几步的地方。 不进屋,这是她的底线。 她身后的几名女婢,也都挤眉弄眼,小心翼翼,生怕惹了晦气,似是这所小院里,有会吃人的妖怪。 箫藴之闻讯出来,欠身行礼,见程氏竟然站在院里,倒是微微吃惊,心里自知便是请她进屋小坐,程氏怕是也不会入内,反而惹得尴尬,索性便不请了。 程氏原是妾室,大妇西去,才跻身正位,虽是年老色衰,却也穿金戴银,一派雍容华贵的模样,捻着手里的绢巾,递给了女婢,竟是扬着笑脸道:“藴之啊,程英听闻你要见他,特意连夜从晋陵县赶来,如今人已经在会客厅里了,你六叔也在。” 萧藴之并未拒绝,言道:“叔母稍后,我去与我阿弟说一声,让他等会。” 见箫藴之态度良好,程氏不免笑道:“不必留在这儿,都带去见见程英,反正以后都是一家人,迟早要见的。”又道:“藴之,你也是的,娘家弟弟来,也不叫人与我说一声,第一回见,也没准备像样的礼物,着相了。” 箫藴之道:“何须劳烦叔母,容我去叫我阿弟。” 不一会儿,箫藴之憋着笑走出,身后跟着两个少年人,乃是萧书与胖老八。 胖老八品相不佳,自然不会是“江左卫玠”了,余下只有萧书了,只见萧书依旧是一副装逼范,虽谈不上面容俊秀,看起来却是气质不俗。 程氏的目光落到了萧书身上,心想:“这位大概就是北雅集上扬名的‘江左卫玠’了,也不过如此,怕是小门小户故意吹嘘的,北呛子而已。” 然程氏嘴上却是一顿夸,引着姐弟三人,穿过数个院落,方才到了会客厅,一路上竭尽全力的吹捧程英,冠上了风雅之士名号,言其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不足比,天下才华共十石,程英一人占全了,便是曹子建也不及。 又言程英长得玉树临风,器宇轩昂,若是当年与潘岳一起走在大街上,指定没有潘岳什么事,因为女粉全都堵程英了。 再有什么萧氏如今是寒门,而程氏乃是晋陵县第一高门,两家作秦晋之好,于萧氏大有裨益,万不可错过这等好姻缘云云...... 箫藴之不显山,不显水,只是安静的听,不言一语。 但萧书却是听的心里一紧,不由得为萧钦之感到担心,而胖老八则是盲目的对萧钦之感到信任,相信即便程英是卫玠本人,萧钦之也能与他掰掰手腕子。 “我四哥天下无敌。”胖老八心里默默念道。 ...... 会客厅里此刻已有数人在,坐在高位的是华使君,老态龙钟,一袭华服,身后两个精美女婢,一女在替其捏肩,一女伺候茶水。 华使君下方则是端坐着一位三十多的娇弱男子,高黑纱罩冠,青色长袍披身,面相皎白,涂抹凝脂,似是停放了三天的棺中人,乃是晋陵长吏赵文渊,负责主办太湖雅集。 赵文渊不过是郡长吏,昨天刚去了顾氏登门拜访,今天便来了华氏,毕竟太湖雅集举办地在无锡,按照惯例,是需要拜会当地豪门。 不过赵文渊是北人,虽是末等士族出身,但是跟着谢弈一路混上来的,见惯了王、谢等高门的大人物,顾氏或可留意一番,华氏真就入不得眼了。 故姿态随意且安,并无拘束之感。 赵文渊的对面便是那程英了,长儒袍,束发小冠,脸似十几斤重的西瓜,饱满且圆滚,却是敷了一层厚厚的粉,一笑便是一条褶子,至少停棺七日,那小冠戴在大圆头上,比例极不协调,像是在西瓜上插了一截又短又粗的黑棍子。 晋陵郡治所在晋陵县,故赵文渊与程英互相认识,然赵文渊却是极其不喜程英,抛开南北互相地域黑不谈,单是这个敷粉的西瓜头,怎么也和文雅挂不着边。 相较于程英,赵文渊甚至愿意与单坐一席的萧氏老六同坐,甚至言语一番,谈及在北雅集上大出风光的“江左卫玠”,便是连谢弈也时常提及,更别提谢弈的一手“点三三”,可把醉心围棋的赵文渊给欺负惨了。 恰好,从武进到无锡的这两天路上,萧钦之与六叔下围棋,将破解“点三三”的招式一一教予了,这会儿六叔正在给赵文渊讲解。 箫藴之随着程氏从会客厅的侧门进入,走入侧厅,在一处三帷屏风后落座,静静等待。 萧书与胖老八则是进入正厅,一进门就在寻找程英。 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能与程氏所言的程英,可以对上号的人,正欲问六叔,便听到了程氏前来,在喊程英。 敷粉西瓜头一回应,萧书与胖老八当时就震惊了,眼珠子瞪直了,下巴惊的掉下来了,心里痛呼道:“欺骗,这是欺骗,赤裸裸的欺骗,便是连左太冲也不及。” 萧书与胖老八虽是受了一路的欺骗,见着敷粉西瓜头又被恶心的一顿,但一颗悬着的心终归是落下了。 六叔来之前得了族长吩咐,眼下情况稍稍一分析,立马就明白了些什么,见萧钦之没出现,以为是遇到事儿了,再一见萧书与胖老八没有一丝慌张的神情,顿时心安。 华使君也厌弃这个程英,但一来架不住程氏吹耳旁风,二来箫藴之有不祥之症,也无计赶走。故顺驴下坡,应程氏请求,让程英娶箫藴之。 华使君嫌弃的看了一眼程英,起身对着赵文渊道:“赵长吏,稍等。”走至侧厅,更加嫌弃的看了一眼屏风,淡淡说道:“藴之,你都知道了吧,意下如何?” 箫藴之姿势端正,秉受礼仪,不卑不亢道:“禀叔父,叔母方才已与我严明厉害,我已经知晓,不过决定还需我二伯下。” “哈哈—”华使君乐呵,见箫藴之并无明显拒绝之意,那么此事基本就成了,萧氏不过一寒门尔,便笑道:“此事须得你首肯。” 正文 053、谁是“江左卫玠”? 箫藴之娓娓道来:“感谢叔父答应小蓉儿可随我一起生活,小蓉儿之父才貌自不必说。而方才来路上,叔母言程郎君才过曹子建,貌盖潘岳,我不见其貌,便托我叔弟替我面相,然才华却可显,若是程郎君堪比延之,我此生便再无所求。” 程氏心里一阵哆嗦,自家侄儿是个什么样,她清楚地很,不过是作引荐前的正常吹捧而已,哪知箫藴之当真了。 华使君厌恶的想着程英,心想这货怕是连延之万分之一都不如,对于程氏的无端夸大吹捧,有些不满,瞪了程氏一眼,转身沉声道: “延之才貌,有目共睹,定二品,儒玄双通,琴棋书画更是精通,可惜天妒英才,痛失我华氏麒麟儿。似延之这等天之骄子,世上寥寥,而延之已故,与程郎君较艺,更是无从说起。” 箫藴之道:“延之虽是不在,但我有一弟,已有延之当年半分风采,且让我阿弟代为较艺。” 华使君一听,怒声道:“胡闹,你虽是高门妻,但萧氏乃寒门,士庶不同席,今日能让你六叔、弟弟坐在正厅,已经是高看了,你还想怎样?至于与士族子弟同场较艺,更是痴心妄想,你趁早绝了这念头吧。” 箫藴之语气透着决绝,不缓不慢道:“叔父若是不同意让我阿弟代为较艺,那我便只好亲自较艺,叔父若是再不同意,藴之唯有一死,以示决心。” 箫藴之的毅力,华使君是见识过的,而箫藴之的才貌,华使君更是了解,否则即便当年萧氏还是士族时,却也是差了华氏一等,终还是同意了这门亲事。 相比较箫藴之与程英较艺,华使君宁愿箫藴之阿弟与程英较艺,“江左卫玠”的名头,华使君最近有听到过,方才见识了箫藴之的两位弟弟,那萧钦之想必定是其中一位,在华使君看来,皆是俗物而已,觉得也不过如此,便像是程氏吹捧程英。 料想萧钦之一个十几岁少年,空有名头,以程英四十岁的年纪,走过的桥比萧钦之走过的路还多,无论如何也是不会输的,华使君心中笃定,继续冷言道: “谅你作过几年华氏媳妇的份上,便应了你之所求,且让你阿弟与程郎君一试,不过有言在先,若是你阿弟不敌,你须得谨守承诺,否则便是拼了我华氏一族声誉,也必定抹平萧氏。” 箫藴之道:“我必定谨遵诺言。” 侧厅与正厅不过一墙之隔,方才华使君怒言,不经意飘散,正厅里的人,听的一清二楚。 箫藴之未出嫁前,就已经才名在外,武进县人人皆言其才貌双绝,邻县的程英自然有所耳闻。 何况程英已经亡故三妻,命理硬,须得找一个同为命理硬的女子为妻,但是绝无可能娶到士族女子的,那么与箫藴之便是天作之合。 程英一想到箫藴之作新妇不过一年尔,虽育有一女,但根本无大碍,反而更具有另类魅惑风情,不禁心猿意马,想入非非。 只是,箫藴之让他与一个寒门子弟同场比试,这是万万不行的,士庶不同台,何况他一个南人士族,本就看不起北呛子,这是对他的侮辱。 但奈何华使君发话,程英便是想拒绝也不得,随即想到了萧钦之,不悦的目光在萧书与胖老八身上不断徘徊,最终落在了萧书身上。 心想:“‘江左卫玠’,长得不过如此,虚有其表而已,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也敢与我比试,简直岂有此理,不知所谓!” 而萧书与胖老八作为堂堂萧氏子弟,被华使君当面侮辱,更是火从心里来,两对不善的目光,落到了敷粉西瓜头上。 萧书心想:“你也配。” 胖老八心想:“你这样的,我四哥一个可以打一千个。” 若不是箫藴之姐弟暗中谋算,六叔非得当场离席,带着箫藴之就走,他华氏虽是高门,但萧氏也不惧,岂会忍受这个气? 赵文渊算是听明白了,敢情华氏这是要让族内亡故子侄之妻改嫁,这哪像是高门该干的事,心里对华氏的不屑更深一层。 心想:“南貉子果然是南貉子,上不得台面。” 然而对接下来的较艺,赵文渊可谓满怀期待,甚至已经开始在心里研究文案了,一但敷粉西瓜头输了,他赵文渊届时必定帮帮场子,踩上一脚。 华使君走入正厅,瞥了一眼程英,便收回目光,淡淡的说了一遍要他与萧钦之同场较艺,程英故作谦和的笑了笑,表示同意。 华使君又看向了正在研究文案的赵文渊,笑道:“老夫麻烦赵长吏一桩事。” 赵文渊心知肚明,回笑道:“华使君可是想让我作个见证,此乃小事一桩,不足为提。” 华使君瞥了一眼还在装逼的萧书,蔑视道:“适才你阿姐言明要你代她与陈郎君较艺,儒、玄、琴、棋、书、画,你要较哪项?” 萧书昂着头,回道:“藴之阿姐所言是让她亲弟萧钦之代她较艺,我又不是萧钦之,我乃萧钦之二兄也。” 华使君、赵文渊、敷粉西瓜头当即震惊了,齐齐把目光落到了胖老八身上,表情不可言喻,文字无法描述。 这就是“江左卫玠”? 欺骗,简直就是欺骗,赤裸裸的欺骗。 堪比程氏吹捧程英。 直至此时,六叔方才明白了箫藴之兄妹俩的计谋,不禁腹黑一笑,心道:“老东西,傻眼了吧,还有你个敷粉老鳏夫,年纪我还大,也配娶我那如花似玉的大侄女?” 胖老八面不改色,直言道:“萧钦之是我四兄,他方才身体有恙,在房间小憩。” 华使君吃了哑巴亏,有苦难言,随即遣人去请萧钦之,一时默默无语,心里若有所思。 敷粉西瓜头心里安慰自己,不过一少年郎,再怎么厉害能厉害到哪里去呢? 心想:“我程英,乃士族子弟,专业沉浸书法三十年,会比不过他一个毛头小子?笑话!” 赵文渊则是越来越期待了,心想:“萧钦之,你若真像谢太守所言的那般,今日胜了南貉子,我赵文渊私自做主,免费送你一场大造化。” 正文 054、被气吐血了 院里的春兰开的绚烂绮丽,每一朵花都开的精巧,初晨的露水打湿了花朵表面,为其披上了一层华丽的面纱,却也微微压低了她的身子。 然而,晨露只会让她会变得更加坚强,孕育的花骨朵依旧在含苞待放。 无人问津又如何,世态炎凉又如何,她,始终迎着朝阳绽放。 萧钦之走在兰花丛中,嗅着满园的芬芳,忽而弯腰,轻轻拭去了一颗露珠,每拭去一颗,衣袂就沾上了一份,心情就沉重一份。 这满园的芬芳,朵朵兰花,颗颗露珠,待萧钦之感到腰部酸胀时,不经意间,衣袂已被打湿了一片。 花不沾衣人自沾,衣不沾水水自来,人走了世间一遭,又岂能安然返回呢? 有些事,避是避不开的,不若迎难而上,全力出击。 华使君遣了小厮来兰园,萧钦之交待了空青一声,便带着满谷大踏步出了院门,朝大厅前去。 朝阳已现,晨气渐消,过了一丛柳,迎着光的方向,似是有三道人影走来,忽而听到有人喊: “钦之兄!” 这声音,萧钦之熟悉,止步笑道:“仙民兄,又见面了。” 来人是徐邈,赵芸菲,以及华安三人。 华安个子不高,体型与胖老八相似,生的白白净净,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儒雅随和,没什么架子。 从阿姐的话里话外,萧钦之得知华安素日里对阿姐照顾颇多,对着华安,先行躬身行礼道:“谢谢了!” 华安自是明白是何意思,有些惭愧,华延之是他兄长,照顾孀嫂是应该的,然这华园里的事,不是他说了算,羞愧道:“钦之兄,何须多谢,华延之乃我一母兄长,还请——见谅。” 萧钦之道:“非人力所能及,我理解,不怪你。” 这等家事,说出去也没脸,华安自是不会告诉徐邈与赵芸菲,只自己与萧钦之两人心里明白就行。 时隔数十日再见,眼看太湖雅集开办在即,自是少不了许多谈论的话题,与徐邈寒暄了几句后,萧钦之拱手辞退道: “诸位抱歉,我这还有正事要办,稍后再一叙。” 华安心思通透,看着引路的小厮,面色焦急,欲言又止,隐隐猜到了什么,以为是叔父要见萧钦之,生怕这中间出了事,当即吩咐小厮道: “你回去禀告叔父,就说我要与钦之兄一叙。” “谢了!”萧钦之婉拒,从容淡定的说道:“诸位若是无事,可随我一同前去。听闻程英来了,我乃是去见识见识其风采。” 徐邈问道:“程英是谁?” 箫藴之先前托华安打听过程英,故华安对程英比较了解,见萧钦之此去镇定自若,连忙试探问道:“钦之兄,此去可是——?” 萧钦之笑着摇了摇头,并无言语。 华安瞬间明了,笑道:“仙民,芸菲,一同走,恨不能去北雅集见识钦之兄风采,未成想,今日有幸见识。” 徐邈和赵芸菲虽是听的云里雾里,但也欣然同往。 四人随着小厮走往大厅,待进入,立刻就感受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氛,胖老八立刻凑到萧钦之耳边,快速言语了几句。 萧钦之凌厉的眼神猛然看向了敷粉西瓜头老鳏夫程英,与此同时,有三道目光齐聚于己身,肆无忌惮的打量着,分别是程英,华使君以及赵文渊。 赵文渊含笑看着萧钦之,目露欣赏之色,满心期待。 华使君定定看了一眼,颇为惊讶,心中不屑道:“凤仪倒是不俗,不过乃一个寒门子,有能耐又如何,论学识,定是比不过家学相传的士族子弟。” 敷粉西瓜头程英心里多了些紧张,不断地安慰自己,三十年的功力,岂会不胜一寒门子乎? 华使君又看华安带着两位好友前来,顿时不悦,那徐邈与赵芸菲乃是寒门子,而华安整日与他俩厮混,本就有失士族体面,素日里也就算了,今日却是不行。 冷眼看着华安,言道:“带着他们去别处,今日不便。” 徐邈与赵芸菲听的一阵脸红,拱手行礼后,就欲告退,却是被萧钦之拦住了。 “华使君,来前我已经知晓,乃是替我阿姐与程郎君较艺,原是文雅之事,多两人旁听又何妨?” 萧钦之站的挺拔,腰如青松,目光不偏不倚,正视华使君,怡然不惧。 “陈郎君习艺三十载,非空名之士,老夫原是想顾忌你颜面,毕竟你与北雅集得来名声不易,当好生珍惜才是。” “较艺较艺,自然在一个‘较’,岂有未较而先怯之理?”萧钦之又看向了程英,含笑问道:“这位程郎君,你意下如何?” 敷粉西瓜头被当众点到,哪里敢露一丝怯意,强撑着脸,装作大气笑道:“自是无妨。” 华使君紧眯着眼,发话道:“既如此,便随了你的意。”又道:“你能与士族子弟较艺,涨见识,此机会来之不易,须得好生对待。” 岂料,萧钦之寸地不让,回怼到:“谢华使君提醒,前几日去京口,刚与颍川陈氏的两位小郎君探讨过,收获确实颇丰。” 华使君冷哼道:“你知道就好。”不与萧钦之做口舌之辩,招呼人道:“取笔墨纸砚来。” 两列侍者将两张书案以及两副文房四宝,一前一后,分别置于大厅内,程英走向了上位一张书案,萧钦之则是走到下位的一张书案。 华使君冷眼看向了萧钦之,问道:“较哪一项?” 萧钦之回之一笑,慷慨道:“请程郎君择项,我无不可。” 程英心里嘿嘿一笑,心想:“敢托大,这是你自找的。”当即大笑道:“在下于其他无所长,唯有书法一道,尚且有些许心德,或可指点一番,以供参赏。” 赵文渊心里暗自嘲讽程英,真是丢脸至极,全然不顾长幼尊卑。 华使君瞥着萧钦之,冷哼一声。 而徐邈和赵芸菲则是会心一笑,华安不解,悄声询问,徐邈一一细说北雅集上,谢太守与颜中正争论萧钦之的“书”与“诗”,谁为先? 萧钦之无一丝慌张,早从阿姐那里得知,程英最是擅长书法,故今日较艺,八九不离十,程英定是择书法,一切都在预料中,并未故意托大。 程英想也不想,捋起袖子,提笔就写最擅长的《熹平石经》,一顿笔走游龙,笔尖起舞,在纸上留下了一个个汉隶体字。 蔡邕的《熹平石经》,全篇共计500多字,分多块碑刻,一张纸只能容纳两碑,故不消一会儿,程英就收笔完工。 理於义穷理尽性以至 易六画而成章也□天 臧之帝出乎震齐乎巽 人南面而听天下乡明 物之所归也故曰劳乎 肴和顺於道德而理於 分阳迭用柔刚故易六 之乾以君子坤以臧之 见南方之卦也圣人南 之卦也劳卦也万物之 程英先动笔,故赵文渊和华使君皆来旁观,待写完,只见半寸见方的汉隶体字,工工整整写满了一整张左伯纸,密集而不乱,间距控制得当,字体方整平正。 《熹平石经》是汉隶成熟期中方整平正风格的典型代表,标准的古隶,用笔讲究方圆兼备,刚柔并济,端美雄健,雍容华贵,恢弘如宫殿庙宇高楼。 而程英的汉隶可远观,却不可细究,显然只得其表面,未深得要髓,下笔之力虚于浮表,未能力透纸背,这就导致整幅作品像是一个花架子,空有其表,实则绵软无力。 程英犹不自知,写完后,满意的打量了一眼作品,发现胜似往日,见华使君和赵文渊在背后,赶紧侧开一个身位,拱手笑道:“在下拙作,见笑了。” 华使君淡淡说道:“不错,已经初窥门径,力道须得足一些,蔡邕的字重在势,你以得其形,已然不俗。” 赵文渊一眼就看出了弊端,待细看后,不禁露出一丝嘲笑,对华使君的点评不以置理,这等俗字,说是书法,倒不如说是画作,乃是画字。 而另一边,萧钦之也已经写好收笔,程英随着华使君与赵文渊一同移步前来,远见纸上写了一首陌生的五言诗作,名《登无锡枫林渡-咏怀》。 赵文渊双手将诗作张在胸前,当即诵读道: “潇潇落叶枫,飒飒秋风同。” “角逐春万里,深藏阔与红。” “三十逢河西,四十又河东。” “人无一世青,莫欺少年穷。” 诗作吟诵完毕,赵文渊目露精光,看向萧钦之,当即大赞道:“好!当真是好,比你先前的三首都要好。三十河西,四十河东,人生际遇,孰能难料,或起伏,或低沉,当如这枫林渡口落叶枫,落魄于春风中,难与万花争艳,然而待繁花落尽时,却能与秋风共起舞,方才露出阔与红。” “人无一世英明,也无繁华一世,起起伏伏皆过客,岂可看低少年乎?少年意气,载负雄心,厚积薄发,动须相应,亦如这落叶枫与秋风共舞,自当喊上一句‘莫欺少年穷’,此谓之大善矣!” 萧钦之拱手行礼,谦逊道:“赵长吏谬赞了。” 华使君睁着一双老眼,目眦欲裂,颤抖的嘴唇,瞪向了萧钦之,不可置信,他怎么敢? 赵文渊看过了诗,自然明白萧钦之现在的心境,以及要表达的愤慨,暗道:“华氏狗眼看低我北人,此番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只怕此诗一出,华氏声望大跌,若是萧钦之以后出人头地,华氏将被人耻笑一辈子,便踩上一脚,好教南貉子羞愧。” 瞥了一眼华使君,添油加醋,言道:“萧钦之,你凭此诗一首,可扬太湖雅集。” 华使君和程英未想方才点评《熹平石经》时,赵文渊一言不发,此时端着萧钦之的诗作,却是长篇大论,极尽夸奖之词,异常意外。 程英连说道: “较的是书法,如何?” 赵文渊抿嘴含笑,一时激动,单就顾着自己欣赏,却是忘记还有两人,只一眼扫过整幅作品,顿时心惊,不免又赞叹道:“此楷书,独树一帜,自出心意,极好。” 听了这首诗,外加赵文渊的指桑骂槐,华使君心中郁结不散,一阵翻涌,似有血气溢出,又吞了回去,只见笔画圆润、厚重且饱满,从钟繇的楷书中来,又区别于当世的楷书,当得是自成一派,与《熹平石经》相比较,结果不言而喻。 蓦的,华使君有感天地晃动,却是被侍女扶着坐下休息。 当然,萧钦之的颜楷才的三分功力,眼尖的赵文渊自是看出,点评道:“虽是出新,但功力远远不够,用笔肥厚而不均,内含筋骨而不深,劲健洒脱而不顺,笔力雄健而无力,丰泽厚实而患贫,念你方才十几岁,便有此功力,已然不凡,如不骄不躁,辛苦耕耘书法,必有你名。” 又道:“入品字无疑。” 萧钦之一一记下,心道:“这个赵长吏是个懂书法的,句句点到要害处。”说道:“感谢赵长吏赐评。” 赵文渊手指着留空处,笑嘻嘻的说道:“落款,莫忘了落款。” 萧钦之瞬间领会,拿起笔就留下了款,卷好诗作,双手递给了赵长吏,可怜身后的徐邈真真眼红了好一阵儿,终归是吞了吞口水,眼睁睁看着赵长吏收入囊中。 赵文渊还不忘怼一嘴自感颜面大失而一脸臊红的程英,看着萧钦之,笑道:“你阿姐有你这个阿弟,以后怕是难嫁人了,哈哈——”随后辞退华使君,扬长而去。 华使君捂着胸口,嫌恶的看了一眼程英,心道:“连个寒门子都不如,几十年白活了。”又一脸阴郁的看了看淡定自若的萧钦之,心道:“只要老夫还活一日,你就休想出头。” 只是,萧钦之完全不惧,无视了程英,迎上了华使君阴郁的目光,微微笑,拱手道:“打扰华使君清修了。 又道:“承蒙贵府数年来,对家姐好生照料,感激不尽。然今事以俱毕,两家结言,再无其他,自当携家姐共返,有缘再会。” 华使君被堵了一嗓子眼话,气的背着身,一脸的怒容,挥袖道:“不送!” 萧氏十几人,带着箫藴之,以及数千卷书,浩浩汤汤从华园走出,过东城,在穿过繁华的西城,到达枫林渡口,而偌大的华园,前来相送的唯有华安、徐邈、赵芸菲三人。 这般大阵仗,一路引得无锡城许多人瞩目,经过好事者相传,方才得知乃是萧氏大娘子与华氏和离,而那首新鲜的诗作《登无锡枫林渡-咏怀》,也随之传颂开来。 且说,萧钦之等人走后,华使君再也忍不住,一口老血吐出,陷入昏迷。 正文 055、大祸来袭 暖风习习,湖风阵阵,从枫林渡口,顺着运河远眺西侧,隐隐能看见一片浩大的湖泊,千碧万顷,远水接天,那便是太湖了。 小船轻舫,鳞次栉比,划开一道水波,从枫林渡口,竞相往西去。三月太湖,大好时光,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或邀上三五好友,湖上饮一杯淡酒,醉卧湖光山色,或踏浪而行,单是欣赏一番湖景,吹一口湖风,也是不错的。 从华园回到枫林渡,不多久便至午时,船队即便是立即出发,傍晚也赶不到晋陵县,故萧钦之决定暂歇一晚,下午去城里买些礼物,明日一早启程回家。 萧氏的两艘船,其中一艘装运从华园带来的千卷书籍,以及安顿箫藴之一行人,而萧钦之、萧书、徐邈、赵芸菲、华安等几人,正围坐在船首的一张小案前,侧对枫林,坐饮湖风,品尝香茗,谈天论地。 胖老八好鱼,见渡口停着许多艘满载而归的渔船,渔民们正从船上将渔获卸下,便嚷嚷着中午要食一顿全鱼宴作庆贺。 胖老八带着两人,在渡口的渔船上寻猎,挨个挑拣新鲜食材,胖胖的身子,忙的不亦乐乎,有白鱼、银鱼、白虾,昂刺鱼、鳑鲏鱼...... 几人围案品茶,忽而一阵湖风吹过枫林,起了窸窸窣窣的“沙沙”声响,萧书脑中灵感乍现,有感起身,徜徉在湖风里,仰望天空,衣袂飞舞,听风吟诵道:“潇潇落叶枫,飒飒秋风同......” 萧书这个逼装的几人猝不及防。 萧钦之端着茶水的手愣住了,停在了半空中,尴尬的抹过头去不看,此时终于明白了胖老八的煎熬,不禁有些后悔开启了萧书装逼的潘多拉魔盒。 萧钦之以饮茶掩饰着尴尬,然徐邈等几人却是赞叹道:“书兄好风采。” 萧书回身坐下,却是摇摇头,不多言语,只是对着枫林哀叹一声,像是在惋惜什么。 赵芸菲不解道:“书兄,这是为何?” 华安和徐邈也很好奇。 萧书长吁道:“有道是,世人或爱繁花,或爱绿柳,或爱山川,或爱河流......然我四弟独爱莲,其常言:予独爱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莲之爱者虽甚少,亦有我四弟,足矣。然历数古之今来,爱枫者却是极少。不瞒诸位,我自小便独爱枫。金牛山上,凤栖湖畔,每至秋日,夕阳携晖,红枫漫漫,落叶款款,浊酒一杯,听琴一曲,亦是美不胜收。料想,今日我四弟《登枫林渡—咏怀》一出,假日时日,势必会引得许多附庸风雅之士,作践枫之高尚,余生之爱,尽数毁矣,毁矣啊—” 不想徐邈、华安、赵芸菲等三人,竟然真被萧书给装到了,一副伤感悲秋之色,赵芸菲这个没眼力劲的,还钦佩道:“书兄高风亮节,我不如矣。” 萧钦之简直不忍直视,心里爆粗口道:“艹!艹!又TM被他给装到了!这个装逼货,真是会把握时机。” 徐邈看着面前的一片枫林,有感于萧书所说,问道:“钦之兄,此诗中的枫林,是你家的,还是这处?” 强忍着看萧书装逼也就算了,还要替他圆谎,这要不是自己二哥,萧钦之定是毫不犹豫的戳穿,金牛山上,凤栖湖畔有个毛的枫树啊。 萧钦之偷偷瞪了萧书这个装逼货一眼,违心的说道:“自然是这处了。” 华安一副早已知晓的样子,连忙道:“仙民,我看你是糊涂了,这还用猜,定是枫林渡。” 赵芸菲道:“安兄,为何如此说?” 华安滔滔不绝的展开了细致的分析,道:“你想啊,诗的前两句,季节乃是春季,正是现在这个时节,直河自北而南,纵贯无锡城,分城东与城西,正好对应三十河西,四十河东,至于最后一句,不必多说,你也明白。” 又笑问道:“钦之兄,我说的可对?” 萧钦之听的一愣一愣的,心道:“原来我是这样作出来的。”懵逼的点了点头道:“安兄,言之有理。” 徐邈道:“予独爱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此文可是钦之兄近作?” 这是萧钦之当日在学堂,随口夸五弟的,哪成想又被萧书听了去,此时徐邈问道,萧钦之不免感到蛋疼,推诿道:“略有所得,还未完善。” 徐邈意犹未尽,甚是遗憾。 时间临近午时,全鱼宴在胖老八的安排下,端上了食案,新鲜的美食往往,只需要最简单的烹饪方式,无需调味品调和,鲜味已然一绝,入口恰到好处。 饭至中途,华园有小厮极速来报,说是华使君吐血,陷入昏迷中,华安不待用完餐,先行辞别,随小厮匆匆离去。 胖老八神神叨叨的说道:“四哥,你说那老东西,会不会是被你给气的?” 萧书冷哼一声,训道:“老八,不可无理,称呼华使君。” 胖老八悻悻瞪了一眼萧书。 徐邈道:“应该不至于,不过钦之兄的这首诗,着实让华氏落了颜面。” 赵芸菲悄声说道:“我看,极有可能,我与你们说,你们别告诉别人啊。华使君当年在任时,曾提拔了一个名叫张文的人,后来华使君闲赋在家,有一回张文回家奔丧心切,路过无锡,没去拜见华使君,复回过无锡时,张文拜访,竟是被拒见。问其缘故,华使君说我曾提拔于他,又教他做官行事,当为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岂有不先见过父,而先回丧母的。” “而且华使君也不待见北人,其从未征辟过北人,更不待见我等寒门子弟......” 赵芸菲一阵偷摸着说,爆出了许多华使君的黑料,胖老八好奇道:“芸菲兄,你是哪里知晓的?” “不瞒诸位,我家行商三吴,华使君在任时,我父与华使君常来往,故偶有听闻。”赵芸菲有些自卑道。 “哦,原来如此。”胖老八深以为然道。 赵芸菲见众人对他家行商,并无鄙视之意,又爆出更多猛料,道:“你们知道么,每回我父进华园面见华使君,出来时都要瘦几斤......” “华园靠近惠安寺的那一侧,近些年新修的庄园,多半都是三吴商人修建的,然华使君素日言语中,多对我等商人尖酸刻薄,无一句好话。” 从赵芸菲的言语中,不难得出华使君是一个尖酸刻薄,肚量狭小之人,却是让萧钦之听的心里一阵惶恐,心想:“莫非真是被气的?不至于吧,不过一首隐晦骂人的诗而已,那老头好歹当过一郡之太守,不会肚量这么小,不经骂吧?会不会是嗑药嗑的呢?” 徐邈寻思道:“这个——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不若钦之兄,即可出发回武进,谢太守也可照拂一二。” 胖老八心虚道:“四哥,要不咱们......” 赵芸菲劝道:“钦之兄,你既无定品,又无官在身,最好还是先回去。华使君有一子名华教,乃是华安之族兄,我听华安曾说过,华教为人肚量极小,仗着华氏势大,横行无锡,欺男霸女,持强凌弱,怕是会来寻你麻烦。” 萧钦之被赵芸菲说的有些心虚,主要箫藴之母子还在船上,不然倒是不用担心,船上有六叔、七叔、九叔以及六十部曲,哪里去不得? 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无论与否,萧钦之决定还是先行离去,沉声说道:“既如此,便先回武进吧,仙民,芸菲,有空来武进做客。” 徐邈、赵芸菲神色一缓,齐齐说道:“钦之兄邀请,定不负盛情。” 正文 056、从容应对 一顿全鱼宴,落得个草草收场的结局,萧书与胖老八去通知六叔、七叔与九叔,即可启程回武进,萧钦之送徐邈与赵芸菲离去。 不料,却是迟了,只见一列无锡县捕役,约莫七、八个,腰跨长刀,朝着挂“萧”字旗的大船,疾驰而来,闻风历声呵道: “案犯萧钦之何在?” 捕役来势汹汹,本就引得许多人注目,又听闻是抓捕“萧钦之”的,顿时惹得看官们扫目而来,渡口随即开始变得拥挤。 徐邈与赵芸菲脸色苍白,焦急道:“钦之兄,快谴人回晋陵寻谢太守帮衬,我与芸菲去寻赵长吏。” 为首的捕役跨前一步,事先得了消息,自知今日要抓捕的不过是寒门而已,因此肆无忌惮,面露横色,看着萧钦之三人,乃是少年人,更是不在意,不善道:“一个都别想走,来人啊,统统拿下。” “谁敢!”一道爆呵声响起,七叔扯着嗓子从二层船舷上一跃而下,九叔抛出一支马槊,精准插在捕役面前一步,晃动的槊尾吓得捕役踉跄后退一步。 七叔一手缚住马槊,猛然拔出,“呛”的一声起,对准了几名捕役,将萧钦之护在身后,将北人善战的的野性发挥到极致。 “尔等——尔等是要拘捕吗?”捕役指着面前的几人,大声质询道。 萧钦之自知今日脱不得身,附在徐邈耳旁快速言语一二,而后拨开身前的七叔,目光铮铮的看向了为首的捕役,不缓不慢的问道: “既是言我为案犯,不知我犯了何罪?” 捕役见萧钦之凤仪上佳,不似俗人,若是平时,自是不敢怠慢,不过今日受人之托,所托之人乃是华氏教小郎君,更是不敢怠慢,只是让他抓捕萧钦之,并无言及它事,故捕役也不知是何缘故,人先抓了总是没错的,训言道: “随我去县衙,自然知道。” “呵呵——”萧钦之大概是明白了,应是赵芸菲所言的华教来寻自己的麻烦,未露慌张之色,说道: “《晋律》明文规定,抓捕案犯,应出示文书,请出示文书与我看。” 捕役一时语塞,这事根本就没通过县衙,哪里来的文书,见萧钦之条理清晰,不好糊弄,故加大音量,训斥道: “萧钦之,念你年幼,不与你计较拘捕之罪,速速随我去县衙言明。” 明日就是上巳节,再过几日就是太湖雅集,故枫林渡口一日比一日繁华,就这么一小会,渡口已经聚集了许多人,皆齐齐看向这里。 萧钦之面无异色,又问道:“你方才说要抓捕我的两位好友,那可知他们姓名为何?” 方才事急,谨防萧钦之冒充他人逃脱,才如此说的,如今确定了萧钦之为何人,另外两人自是无关紧要,捕役看向了徐邈和赵芸菲,不言知不知姓名,却是道: “你们两人与本案无关,速速离去。” 徐邈与赵芸菲得令,快速离去,去寻赵长吏。 萧钦之在七叔耳边言语几句,而后看向了捕役,直言道:“你确定好,想要抓我容易,不过届时,想让我出来就不容易了。我萧钦之自忖身披些许薄名,更无作奸犯科,生平第一次来吴地,便客作楚囚,岂非辱我清誉乎?” 船首站着六叔与戴着面纱的箫藴之,六叔眯紧双眼,不吭一声,箫藴之很是急躁,忙道:“六叔,快谴人回武进,告知二叔。” 六叔安抚道:“不必着急,你看钦之无一丝慌张,待看看在做决定。” 七叔得了萧钦之的吩咐,连忙与六叔言明,箫藴之听后,这才松出一口气,不禁心中自责,连累了阿弟。 这年头,一个人清誉堪比生命,萧钦之如此说,立刻得到了旁观者的认同,又见捕役不出示文书,又不言明萧钦之所犯何事,再联想到上午华园之事,结果不自而明。 事已至此,萧钦之已经猜的七七八八,心中大定,一个成熟的想法油然而生,故毫无惧意,七尺多的身高,昂首挺胸,站如峨峨松柏,身着一袭黑色缎衣,衬托的脸若白玉,精致俊秀的面貌,似是精雕玉琢般。 湖风阵阵袭来,吹得萧钦之衣袂斜飞,然萧钦之却是不为所动,携着儒雅的笑,等待着剧烈思想斗争的捕役做最终的决定。 “他便是‘江左卫玠’,果然名不虚传。” “盛名之下无虚士。” “人无一世青,莫欺少年穷。此诗写的极好,如今遭受不白之冤,我等怎可闲观?” “这是萧郎君新作?” “你还不知道?带我细细与你说......” 有知情者,立刻细说上午发生在华园里的事,加上道听途说的支微末节,俨然将华使君与程英塑造成了一个大反派,而萧钦之则是不畏艰难,救阿姐于水火中的少年英雄,再有那一首诗衬托,形象顿时深入人心,无形中收割了一波粉丝。 一传二,二传三,口口相传,痛恨的目光落在捕役身上,同情的目光落在那个少年身上。 渡口的一艘小舟上,站着一位身穿青缎衣之雅士,头戴方纶巾,年龄约三十多岁,清瘦俊朗,目光炯炯有神,在听闻了随从打听来的消息后,有所感。 蓦的,回船舱,取出胡笳,竟是吹起了一曲《胡笳五弄》,悲壮激昂的曲声一阵接着一阵扫过枫林渡口,荡漾在每个人的心头。 让人不禁联想到,在一个月光明亮的夜晚,晋阳城头出现了一个白衣飘飘的身影,他手执胡笳,吹奏出匈奴人著名的《胡笳五弄》,悲凉激越的音乐中,胡人骑士们开始流泪,乃至低声啜泣,每个人心头,都泛起故乡大漠的风光,至天将黎明,胡人骑兵们,纷纷拨转马头,绝尘而去。 音乐是有魔力的,等一曲作罢,旁观者再看向捕役时,不禁心生愠怒,唾弃声,一声接着一声,不绝于耳。 捕役明知如此,但一想到得罪了这位少年,或可尚且无事,可若是一旦得罪了华教,那就绝无好果子吃,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抓捕,却是放下了傲居的态度,缓声道:“萧郎君,得罪了,非我所愿。” 逢上巳节,不日又是太湖雅集,无锡又靠近吴郡,从伯渎河北来,不过几十里,故枫林渡口不止这一位奏乐助阵的雅士。 一艘四角飞檐大舫船上,一名稍稍年长的青年,像个娇美人似的,披着一袭华丽大袍,侧卧着露出稍有沟壑的胸脯与白皙的双腿,拍着手里的麈尾,笑的有些娇媚,每一次呼气都是袅袅香气,软声道:“有趣,有趣。听闻他围棋江左第一,不若邀来一试,若是名不副实,再谴人送回县衙,好挫挫他的锐气。” “晋陵的事,管我吴郡何事?且看着,自有人相助,何须你我?倒是那吹曲之人,我还未想起是谁?”这名站在窗前及冠少年,不似敷粉却是天生凝白,眉目清秀,身姿兼直,远眺吹曲之人坐的小舟。 “就那么几位,还猜不出?”娇美人柔声道。 “桓野王?”及冠少年诧异道。 “非野王舍其谁乎?前些日子,我听闻他去了会稽,他与谢太守乃好友,此番来吴地,自是要拜会,顺道路过无锡,刚可从京口回荆州。”娇美人细数道。 “倒是沾了他的光,有幸了听了一曲,便去解救他,算作还人情。”及冠少年招来一个奴仆,嘱咐了几句,带与捕役,想来是不成问题的。 与此同时,枫林渡口的另一首四角飞檐大画舫船上,写着一个斗大的金边“顾”字,船首的一个憨憨的少年,虎头虎脑,乃是顾恺之,正支着画架子,在专心作画,画中人正是一身黑衣的萧钦之。 船舱内传来一道柔媚的女声,其声婉转悠扬,悦耳动听,亦如清泉流淌,其面若江南烟雨,不似北方佳人的截然独立,有着特有的水乡风韵,精致小巧,我见犹怜,乃是顾恺之阿姐顾旖旎,微声软语道:“野王都吹曲了,你还不去救救萧郎君,顺手为之的事,莫叫人小瞧了我无锡士族。” “阿姐,不急,想来也没什么事,还欠几笔。”顾恺之凝目远视衣冠楚楚的萧钦之,一笔勾勒出萧钦之的脸颊,待一个大致的轮廓画完后,方才招来一个奴仆,言语了几句。 顾恺之瞅了一眼船舱内的阿姐,不满道:“阿姐,我看真不该救他,你且看看,他哪有一丝着急的样子,分明是胸有成竹。” 忽而,憨憨的顾恺之又想到了一不愤之事,翘起一边唇,执拗道:“他作了的那两首诗,分明是故意为之,谢道韫也好,颜若雨也罢,皆不及阿姐你,他怎就偏偏不给你作?” “等会见了他,我非得让他给阿姐你作一首,若是作的不如那两首,便送他县衙吃苦。” 倩身立在书案前品着诗作的顾旖旎,听着阿弟絮絮叨叨,不禁莞尔一笑,含笑嗔道:“你个呆子,那张玄之是不是也要让他替张彤云作诗一首?我可不比谢道韫与张彤云?” 顾恺之梗着虎头脑袋,倔强道:“我不管,他脱若是不作,我就不让他回武进。” ... ... 视线再次回到萧钦之身上。 做好了一切安排的萧钦之,欲只身带着七叔、周烈、满谷与捕役一同前去县衙,不料半路有两拨人来救,这倒是出乎意料。 不过,萧钦之打定了注意,必须要讨个公道,遂婉拒了好意,又询问了两个奴仆一些事,朝着两艘四角飞檐大画舫船深深躬身行礼,表示谢意。 待走至那艘奏乐小舟前时,萧钦之再度躬身行礼,朗声道:“在下兰陵萧氏萧钦之,萍水相逢,感谢足下一曲相赠,不胜感激,有缘再会。” 小舟内并无声出,静静的飘在水上,桓伊只是一时看不过,所以赠曲一首,然终未有所获,故无功不受禄,不禁心想:“莫欺少年穷,可你如今还是一少年呢,该如何应对呢?” 忽而,桓伊抬头间,听到刚刚离去的少年,竟又吟诗一首:“慷慨过吴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待细细品位一番后,顿时朗声笑道:“妙极!妙极!”遂出船舱,走至船首,隐隐瞧见一个一袭黑衣的少年身影,无所畏惧的阔步而前。 正文 057、全城轰动(超级大章) 运河南北贯通无锡城,城中的这一段又名直河,因子城和县衙都在城西,靠近太湖的一侧,故最繁华的东大街和西大街皆在城西。 从枫林渡至县衙需径直穿过繁华的西大街,沿着内河南堤岸行走,总计约三里路程。 阳春三月,杨柳依依,和风拂面,水乡焕发着迷蒙的朝气,几许小园杏花白,飏青旗,流水桥旁,燕儿忙,萧钦之置身于其中,仿若寻花踏青,悠然自得,哪里像是一个被抓捕的案犯呢。 然而,前方开道的捕役,却是越走越心惊,在这舒适宜人的三月里,竟是走出了满头大汗,环顾四方,两岸随满了人,如影随形,便是在下方的内河上,也有几只乌篷小舟随行。 领头的捕役心知,这事闹大了,无法收场了,只盼着是替华氏做事,届时能得华氏庇护。 雕漆大柱,朱红大门,正上方悬挂一块黑色大匾额,书写着四个汉隶大字“无锡县衙”,进门是一处宽阔的审案大堂,两侧衙役正襟而站,县丞,主簿,县尉皆循次而坐,无锡令已身披绿色官袍,严阵以待。 这件事闹得动静太大,一方是最近声名鹊起的“名士”,姑且算萧钦之是一个名士吧,另一方乃是无锡豪门华氏,他一个小小的寒门无锡令,本就是托了关系,才寻得一个混生等死的活计,夹在中间很是难办。 有大队人马的脚步声在县衙门外响起,县衙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凝重,吴县令正了正衣冠,紧盯着门口望,见带队捕役大汗淋漓入内,神色慌张,其身后紧跟着一个一身黑衣,温文如玉的少年,面不改色,泰若自然,县衙门口顿时被乌泱泱的群众给堵的个水泄不通。 萧钦之既是寒门,又无官在身,依礼见官,特别是有官事在身,需行正礼,即拜礼。萧钦之屈膝跪地,两手相交,左手在上,右手在下触地,头不至地,头与腰如衡之平,沉声道:“寒门萧钦之,拜见上官。” 从萧钦之行的正礼,便可看出,这件事,萧钦之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否则,即便是有礼约束,但东晋社会风气开放,似这等事,一般行拱手礼便可。 吴县令倍感压力,莫名嗅到了一丝职业危机的气息,寻思着萧钦之来者不善,心想:“我与你同是寒门,寒门何苦为难寒门呢?” 与此同时,堂下的县丞,主簿,县尉也都把目光投向了萧钦之,县丞与主簿皆是含笑看向了座下行礼的少年,唯有县尉则是目露凶光。 吴县令摒着气道:“无需多礼。”随即瞪了一眼战战栗栗的捕役,冷声道:“所谓何事,请萧郎君来此?” 用的是“请”,不是“抓”,一字之差,吴县令便表明了个人态度,捕役哪里敢直说是受了华教的指示,无缘无故抓人,只得看向了县尉。 县尉与县丞同为县令佐官,掌治安捕盗之事,日常节令捕役,同样得了华教的招呼,言道:“禀县令,华氏来报,言财物遭窃。” “轰——”围观的人群一阵声响,暗骂华氏卑鄙,用这等低劣之事,辱人清白。 吴县令看向了萧钦之,问道:“萧郎君,你可有什么话说?” 身正不怕影子斜。 萧钦之浑然不惧,看向了县尉,正色道:“可否言明,哪些财物遭窃?” 县尉戏谑道:“自然是钱财,你与你令姐一行数十人等,离开华园时,载有满满两船物品,穿城而过,目睹之人,比比皆是,铁证无疑。” 萧钦之再次问道:“可确认是钱财遭窃?” 县尉心想:“满满两船物品,其中怎可没有钱财呢?”随即言之凿凿道:“正是,你还有何可狡辩的?” 萧钦之缓缓道:“那两船物品,乃是家姐手抄的书籍,未有一柜一箱一屉,在兴宁寺码头装载上船时,有许多人目睹,可谴人问之。” 县尉凝面,厉声道:“手抄书籍,装满两船,狂妄小儿,你当本官没办过案么?” 萧钦之忍着怒气,不卑不亢,回声道:“是与不是,可先谴人查问目睹之人。” 吴县令当即看向了围观的人群,问道:“你们当中,可有人目睹。” “我亲眼见到了,萧郎君所言非虚。” “早上从入城时,见有人从华园搬东西走,还特意看了一会儿,确实都是书籍。” “我可作证明。” ...... 有人证明,还不止一个,自然可证明萧钦之所言不虚,但县尉却是咬着不放,继续污蔑道: “即是满满两船物品,若是其中夹杂些许财物,也不是不可能。” 这话属于无理闹三分,摆明了就是胡搅蛮缠,吴县令颇为恼火,却又无可奈何,县尉的后台是华氏,可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寒门县令管得了得。 县丞与主簿也觉得县尉此举,有伤风化,劝解道:“即是有人证目睹是书籍,便可了案,怎么继续?再说,萧郎君乃读书人,有诗才,心中有正气,定是不会做那等蝇营狗苟之事。” 只是,县尉已经得了华教的允诺,堵上了自己的前途,一口咬定:“丧丧驱逐之辈,窃拿主家财物之事,本官办案多年,见得多了。” 七叔嚎骂道:“你个浊吏,竟然污蔑我萧氏。” 县尉贼眼一瞥,当即谴人,大声呵责道:“当庭辱骂本官,来人啊,拿下,仗责二十大板。” 七叔手中马槊往地上重重一杵,砸的青石板嗡嗡作响,泛着青光的幽刃,直指县尉,吼道:“周烈,去渡口,让我萧氏六十儿郎速来,掀了这污人的县衙。” 周烈寒声道:“是!” 萧钦之大急,本来十拿九稳的事,正要闹起来,反而成了理亏的一方,连忙呵斥道:“周烈,站住。”又看向了七叔,言道:“七叔不可,我自有对策。” 捕役吓得后背冷汗直流,就他们这十几个混吃等死的,欺负欺负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还行,正要对上了常年习武的部曲,怕是一个回合都撑不住。 吴县令猛吸一口气,焦急道:“萧郎君,快快止住。” 县尉贼眼一转,凶光毕露,指着萧钦之,扣上一顶大帽子,道:“大胆,竟敢私自携带六十部曲,萧钦之,你居心何在?定是有谋逆之心。”随即看向了吴县令,正声道:“下官奏请县令,速谴人捉拿萧氏叛逆之徒。” 萧钦之一点也不慌,拱手道:“县尉怕是听混了,我七叔明明说的是六十儿郎,怎就你口中,便成了部曲,郎朗乾坤,众目睽睽之下,县令须得主持公道。” 吴县令舒出一口气,缓声道:“县尉,本官方才确实听到是儿郎,非部曲,你听错了。” 县尉拧着眼睛,望向萧钦之,振振有词道:“敢问谁家出门,携六十儿郎,士族高门亦不会如此,况且你萧氏一寒门乎?” 萧钦之道:“吴地繁华,远近有名,我萧氏族内子弟,亲朋好友众多,听我来吴地,便与我同行,前来见识见识,亦无不可。且说,在下熟读《晋律》,并无发现有任何一条律法规定,不可携六十同族赴吴地。莫非此规定,只限于无锡县么?” 世家大族出门,规模排场庞大,千人、百人都不算什么,何况萧氏这屈屈几十人,吴县令冷声道:“无锡并无此律法。” 县尉不依不饶,指着七叔手里的马槊,指责道:“那这兵器怎么回事?” 萧钦之啐道:“《晋律》可有规定不可携带铁器出门的?” 县尉怒斥道:“这是分明就是兵器,你当我没长眼睛?” 萧钦之嘲讽道:“你应该是长了眼睛,不过我建议县尉须得出门走走,不可局限无锡一县。这那就成了兵器呢?分明是我七叔用来捕鱼的工具,遇着大鱼,一叉子就能扎个通透。 “你家用马槊捕鱼的?当本官没见过捕鱼的叉子么?” “《晋律》可有规定,捕鱼的叉子只限于一种么?” “不止于此,我七叔用着趁手,时常用来削梨,可需要为县尉当庭演示?” 县尉噎住了,被气的黑着脸,喘着粗气,瞪着萧钦之却是语尽:“你——你——” “哈哈——”围观的群众一阵叫好。 “还有三角叉。” “排叉,不止一种。” ...... 吴县令与县丞、主簿皆不言语,心中窃笑,对慷慨陈词的萧钦之,目露赏识之色。 县尉被萧钦之一阵怼的叫苦不迭,觉得在这个问题上,再纠缠下去,自己怕是讨不了好,暗道:“吃了不熟《晋律》的亏,此事过后,必定通读一遍《晋律》。” 县尉重整旗鼓,奏令道:“禀县令,下官有查,华氏遭窃财物,极有可能藏于书籍中,需谴人查找,定可找到罪证。” 吴县令自然明白,要是真让县尉派人去查,届时,怕是没罪证也要变成有罪证了,这点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吴县令一清二楚,故迟迟不语。 萧钦之已然明白县尉打的什么主意,却是有计策应对,朗声道:“请县令应允,还我萧氏清白。” “嚯——”此言一出,立刻赢得了一众赞赏,有人言道: “萧郎君,好风采!” “心怀浩然正气!” “真名士,萧郎君也!” ... ... 就在吴县令刚要下令时,有胥吏来报:“华小郎君来了。”华小郎君么,自然是正主华教了,与华安的白白胖胖所不同的是,华教生的尖嘴猴腮,脸型狭长且枯黄,面色无光,多时嗑药嗑的与食色之耗,掏空了身体。 然华教自知生的不白皙,于是敷上了一层厚厚的白粉,打上了妖艳的腮红,身上穿着一件吊花粉红长袍,脚穿黑金丝织履,懒洋洋的斜靠,一副高不可攀的模样。 两个小厮抬着一顶肩舆,傲视众人,所过之处,人人避让,竟是堂而皇之,欲进公堂,不想有人暗地里伸出一只黑脚,绊走在前头的小厮一下,那顶肩舆轰然向前倒去。 而肩舆上之人,自是一个不慎,一脸怼在了公堂的地面上,正好朝着萧钦之的方向,“砰”的一声,萧钦之连忙往边上一瞥,刚好躲过飞来横祸。 “哎呀——摔死本公子了。”华教躺在地上,呜呼道哉,被摔的衣衫不整,脸上的粉在地上留下一条白色与红色血迹交织的印记,门牙也惨遭重创,露出了一个缺口。 两个摔倒的小厮急忙来扶,却是被华教一脚踹翻,捂着满是血的脸,大喊道:“来人啊,杖毙这两个劣奴。” 捕役应声而出,几人牢牢将两个小厮按倒在地,小厮吓得屁滚尿流,连忙哀声求饶道:“小郎,小郎,是有人绊了我一脚,我不是故意的。” “混账,还敢还嘴,打烂他的嘴。”愤恨的话语从华教豁了齿的门牙溢出。 捕役抬起手,毫不手软,狠狠的打在小厮的脸上,几巴掌下去,小厮的嘴里鲜血直流,支吾话不连句,只用力的磕头求饶。 县尉急忙上前,伸出宽袖,给华教擦脸上的血,疾命道:“赶紧拖下去杖毙。” 四名捕役抬着两名小厮,往县衙后走去,只听见有棍杖打在皮肉上的沉闷声响起,刚开始小厮还能哀嚎几句,不小一会儿,就没了声,捕役来报,两名小厮已经毙命。 这一切都真实的发生在萧钦之的眼皮下,不过一转眼的功夫,两条人命就没了,便是连县令,也无一句阻挠。 这个人如草芥的时代,下人不是人,下人的命自然就不是命的,或一件事惹得主家不顺心,便可立即击毙。 萧钦之只迷茫了一会儿,就恢复了过来,心境瞬间发生了些许变化,如果说,之前还有看在华安的面子上,或可收一些手,那么如今来看,已然是不死不休。 县尉在华教面前尽力表现,冲着门口之人,狂怒道:“是谁绊的,赶紧自己出来,莫连累的他人。” 门口围观的群众,有些被吓得仓皇逃窜,但总有人立刻填补上来,一些前来无锡参加定品的才俊,则是怡然不惧,几个是被有心人遣来县衙打听案件进展的小厮依旧矗立,剩余则是七叔,满谷与周烈,怒目而瞪。 县尉目光凌厉,指着七叔,大声喊叫道:“一定是你,是你们几个萧氏的人绊的。” 华教想也不想,怒道:“来人啊,捉住这几人,杖毙。” 萧钦之眼中眦出火,怼道:“饭可以乱吃,花不可以乱讲,你哪只眼睛看到了是他们绊的?堂堂官身县尉,竟敢空口无凭,肆意污蔑他人,我耻与你同堂。你今日若是不说个明白,这桩官事,就是打道晋陵郡谢太守面前,这个公道我也敢讨。” 吴县令本就不想参与,一听这话,就知道萧钦之也是有靠山的,心想:“谢太守,啧啧,那就更没我什么事了。”俨然成了一个旁观者,默默无语,县丞与主簿也是一样,一旁看戏,当做战场记录员。 华教闻声转头,一看萧钦之竟然长得比自己还好看,心里本来的怒火又添一层,痛与怒不断攀升,叫嚣令道: “吴县令,这人窃我华氏财物,证据确凿,赶紧入狱。” 萧钦之当即迎面反驳道:“满口荒唐,不知所云,有证据赶紧拿出来,不用你说,我自己入狱,懒得辱我视听。” 县尉附在华教耳朵,轻言几句,华教一脚踹在县尉腿上,骂道:“这点事都办好,要你有什么用?” 县尉吓得连连低声道:“是,是。”随即怨恨的瞪着大义凛然的萧钦之,嘶吼道:“本官现在就带人去查,定将你入狱。” “且慢!”华教又道:“不止于此,那些书也是我华氏的,不告而取是为窃。” 县尉脑中瞬间光明,历词道:“这下证据确凿无疑,饶你口舌凌厉,也狡辩不得。” 萧钦之蔑视道:“那些书,是我阿姐亲手抄录的,可不是你华氏的。” 华教眼看萧钦之还能还嘴,一时气极,脱口而出道:“都是字,谁知道是抄的,还是拿的?” 萧钦之像是看傻子看着华教,讥笑道:“我倒真是在无锡开了眼界,不知者无畏,勇气也足。” 华教被气的糊涂了,张口就道:“你什么意思?” 萧钦之蔑笑了一眼,懒得搭理。 吴县令充当第三人,解释道:“可以对比字迹,一看便知是不是抄写的。” 怎奈,华教又道:“管她是不是抄的,只要抄的是我华氏的书,就都是我华氏的。” 萧钦之毫不留情的怼道:“对,对,如此说来,你华氏人人皆贼。” “哈哈哈————” 一句“华氏人人皆贼”惹得哄堂大笑,大笑声响彻县衙,轰轰如海潮,一层一层传向后方不能亲眼观看的群众。 华教目眦欲裂,一个娇生惯养的士族膏粱子弟,何曾受过这等嘲笑与侮辱,当即指着发笑的人,骂道:“贱民安敢?” 县尉挥舞着手,斥道:“都不准笑。” 萧钦适时,幽幽的说道:“敢问县尉,《晋律》可有不准人笑的规定?” 县尉语塞,面红耳赤,又被堵了一嗓子眼,恼怒不可言语。 县衙外的大笑声,依旧不止,反而愈来愈响亮,震的河水泛起波纹,响彻云霄。 华教以为要教训一个寒门子弟,不费吹灰之力,岂料,竟然接二连三折戟,更是毁了自己的容颜,如今更是被这么多人嘲弄,胸中的怒火无处宣泄,理智此刻尽失,瞪着一双猩红的眸子,历声道: “贱民,都是你作的那首诗,我父方才气极而吐血,昏迷不醒,你一介贱民,安敢伤我父,死不足惜!” “哇喔——”围观者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只知道萧钦之作了一首诗,却是不知道,将华使君气的吐血,昏迷不醒。 萧钦之不慌不忙,反问道:“我作的诗多了,是哪一首?” 华教忍着脸上火辣辣的痛,当众诵读道:“萧萧落叶枫,飒飒秋风同......你敢说这不是你作的?” 萧钦之凝眸,笑道:“此诗确系是我作的,但与华使君吐血有什么关系?” 华教暴跳如雷,扯动脸上的伤,一阵钻心的疼,咬牙切齿道:“你个贱民,作了首贱诗,故意气我父,以至于我父吐血昏迷,还说不是你干的?” 萧钦之冷笑道:“你一口一个贱民,此事我先不与你计。你说我作诗故意气华使君,我倒是不解,此诗可有指名道姓? “此诗可有言你华氏姓名?” “此诗可有辱骂字眼?”” “再问,作此诗,犯了《晋律》的哪条规定?” 萧钦之步步紧逼,毫无惧意,一问声音更比一问高,问的华教连连后退,怒吼道:“你个下作的贱民,竟然对我喧吠。 “来人,立即拿下此獠。” 捕役却是不敢立即出动,萧钦之可不似那两个生杀大权全在华氏的小厮,打死也就打死。 华教急了,见捕役不为所动,红着眼道:“有什么事,我华氏一力承担,一贱民而已,也敢辱我士族,简直找死,不过赔些钱。” 七叔作势要上来拦住,萧钦之挥手止住,心中愤慨,如大雪过境,一片冰凉,心里道:“势要华氏付出惨重的代价。”犀利的目光盯着华教,冷言道:“你华氏,可是要仗着权势欺人?” 华教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以为萧钦之心虚了,咄咄逼人道:“是又如何,你一介北伧子,贱民,又能如何?” 萧钦之与七叔言语了几句,作好了后手安排。然后冲着围观群众躬身行礼道:“感谢诸位相助。” 又不屑的看了一眼华教,而后自缚双手,仰天大笑,对着捕役道:“带我下狱,生平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这无锡大狱,我这个北伧子,走上一遭又如何?” 为了要坐实萧氏窃财的罪名,县尉在萧钦之下狱后,立即派人去枫林渡口,到萧氏船上找罪证,不过,七叔丢下周烈与满谷与萧钦之一道入狱,自己已经先行一步,回了渡口,将萧钦之的安排与六叔言明。 萧钦之以《晋律》,舌战无锡县衙。 萧钦之的一首诗,华使君呕血昏迷。 华氏以权势欺人,萧钦之下了大狱。 ... ... 一条条最新的消息经由围观之人的口舌,与各家来探的小厮,添油加醋的宣传,不消半个时辰,这个无锡城皆知。 进而,全城轰动! 【本来写了很多,但是稿子突然没了,今天就这么多吧!嘿嘿......】 正文 058、北人来势汹汹,一触即发(超级大章) 有人曾说过,犯了罪的人,会很心虚,怕进大狱,是担心会受到各类刑具的严讯逼供,萧钦之自认为没犯罪,故很坦然的进了大狱。 想来人们脑海里的大狱,应是固有的印象:光线昏暗的一处地方,一扇露着光的小窗,一股发霉恶心的气味,说不得还有干涸的血迹,至于床是肯定没有的,最多铺上一些干草,虱子、蟑螂、蜈蚣等虫子随处可见。 萧钦之与满谷、周烈随着捕役进入了县大狱,一目之下,顿时有些不满,眼前的这处大狱,比人们固有的印象,要好上不少。 一个简单的房间,还算干净,有一张塌,一张书案,一盏灯,竟然还有笔墨和粗纸,原是捕役得了吴县令的吩咐,安排在了班房,就是衙役们夜里值班的地方。 捕役什么话也没留下,像避瘟神一样,匆匆离去,待房门关上后,光线顿时暗了不少,一下子变得安静了,满谷点上了灯,周烈气呼呼的坐着不说话,萧钦之和衣靠在塌上,泰若自然,假寐。 周烈本就憋了一肚子气,见萧钦之竟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免心急,黝黑的脸皱成了一团,抱怨道:“小郎,你就不该拦着,不过十来个狗仗人势的货,无需回渡口叫人,单我跟七叔两人,就能拿下,何苦来这里,挨这鸟气受。” 满谷戳了戳周烈,悄声道:“啊烈,你小声点,让小郎休息会。” 周烈粗使脾气,就没受过这等气,手臂一摆,瘪着嘴,瞥了一眼无动于衷的萧钦之,猛的抽搐几口气,又撇过头去,独自生着闷气,气的黝黑的脸露着红。 “哼哼——”萧钦之闭着眼,哼着笑出声。 周烈一个大块头,弹身而起,拧着粗眉毛,不愤道:“小郎,只要你发话,我与七叔,不要六十人,只要三十人,就能砸了华园,擒了那头欺负人的货。” 萧钦之缓缓睁开眼,憋着笑,压了压手,轻语道:“发什么怒,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随即改靠为坐,笑问道:“啊烈,且说,就按你说的办,砸了华园,捉了华教,那接下来呢?怎么办?” “怎么办?”周烈张着一张大黑脸,头一点,眼一瞪,立断道:“出完了恶气,自然是回家啊!” “你当县兵,郡兵是吃素的?且不说这,便是那华园里,你怎就知道没部曲呢?我们萧氏都有,何况华氏乃吴地二等士族,届时不敌,又该如何?” 周烈倔强的支支吾吾道: “那——那就,决一死战,杀一个保本,杀两个赚了。” 萧钦之迎头问道:“那藴之阿姐,和小蓉儿怎么办呢?” 周烈这个傻大个,被彻底问歇菜了,瞪着圆鼓鼓的眼珠子,放下狠话道:“反正——反正,不能白受这个气,实在不行,你们先回去,我一留在无锡,只要他一出来,我一槊挑了他。” “愚蠢!”萧钦之笑骂道:“最近就我们萧氏得罪过华氏,华教要是被人刺杀了,不摆明是我们萧氏做的么?华氏定然来寻仇,到时整个萧氏都讨不了好。”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就这么白受这个气?”周烈急的跺脚,发着牢骚。 萧钦之笑骂道:“头脑简单,四肢发达,遇事就想着蛮干,啊烈不是我说你,你要是学不会思考,就永远当不成白马将军,为你父报仇。” 又道:“先不论眼前这事,就说假使有一天,你成了白马将军,还要带着骑兵攻城不成?” 周烈傲眼道:“我才没那么傻,骑兵是冲阵的,攻城不是白送死么?” 萧钦之啐道:“你也就知道骑兵冲阵了,那大汉霍骠姚,带着骑兵在大漠里纵横几千里,突击匈奴部落,迂回作战,打的匈奴措手不及,你怎就不学学?你想想,要是两军交战,打的难分难舍时,你带着骑兵神出鬼没的绕到敌人后方,岂不是一击必杀?不比你正面冲阵好的多?” 周烈挠挠脑袋,想想也是。 萧钦之将满谷与周烈招到身前,小声问道:“我问你俩,华氏最在乎什么?” 满谷憨憨道:“当然是钱啊。没钱就不能买粮,没粮就要饿肚子。” “不对,不对。”周烈想了想,认真道:“是人,钱没了可以赚,人没了就没了。” 萧钦之摇摇头,含笑道:“你们说的对也不对。” 满谷与周烈异口同声的问道:“那是什么?” “声望!” “若说华氏最在乎的是声望,倒不如说天下门阀士族最在乎的是声望,我萧氏也在乎,所以我们现在与华氏乃是不死不休的局面,要么华氏把萧氏永远踩在脚下,要么华氏自此声望大损,一蹶不振。” 萧钦之目露狠光,寒声凛凛,吓得满谷与周烈浑身一激灵,呼吸急促,两人哪里会想的这么深远。 “现在萧氏与华氏,便是相当于两军对垒,正面交战,正常来说,萧氏处于大弱势,华氏处于大优势。就相当于你与七叔约定决战。”萧钦之看向了周烈,问道:“啊烈,若是你,你要怎么办?” 周烈吞了吞口水,想也不想,就说道:“逃,我打不过七叔。” 萧钦之睁着圆目,阴笑道:“如果我想让你赢呢?” 周烈确系道:“不可能,我肯定打不过七叔,除非——除非再过几年,我可能胜七叔。” 萧钦之又道:“那如果,九叔帮你呢?” “那肯定能胜!”周烈脱口而出,不过很快就迷糊了,狐疑道:“小郎,不是说好的,就我和七叔决战么,九叔怎么会来帮我呢?” “本来,你们俩都是赤手空拳对打,怎料七叔忽然拿起兵器,这时候就不公平了,九叔看不过眼,自然会来帮你。”萧钦之缓缓说道。 萧钦之话止于此,默默无言,接下来便看周烈自己能不能悟出什么,只见周烈梗着脑袋,攒思了许久,终于是想到了,连呼道:“小郎,你是说,有人回来帮咱们?” “哈哈——算你还不笨。”萧钦之乐呵道,瞥了一眼默默无言的满谷,对着周烈,继续引导道: “啊烈,你想想,有谁会帮我们?” “当然是谢太守!”周烈不假思索道。 “除了谢太守呢?可还有别人么?” 周烈摇摇头。 “所有来无锡参加太湖雅集的北人,都会站在我们这一边。”萧钦之道:“啊烈,可是为何?” 见周烈一脸迷惑,萧钦之笑骂道:“笨,他当着那么多人面骂我北伧子啊!” “还想不出么?” 若说徐邈和赵芸菲两人,周烈信,可萧钦之说所有参加定品的北人,周烈实在想不出为什么,不就一句北伧子么,北人不也喊南人为南貉子么。 “诶!”萧钦之叹气,不再绕弯子,直言道:“有些话,有时候说出来或无事,但换个场合立马就要出事。就好比,我私下里骂上一句萧书,绝对无事,可我若是当着族长的面骂萧书,少不得一顿打。他骂我一句北伧子,在这等特殊时节,骂的可不是我一个人,而是全部北人,单不说这些寒门才俊,便是刁氏、颜氏、戴氏,也断然不会咽下这口气,势必要帮咱们。这是其一。” “方才说到你与七叔约定决战,按照规矩来,结果七叔不讲规矩,当着九叔的面,拿兵器欺负你,九叔自然忍不了,会来帮你。同理,华氏本就比我萧氏强太多,现在无证据的情况下,强行用权势欺人。正常情况下,华氏偷摸着欺负打压咱们,咱们也只能忍着,但这件事已经传的沸沸扬扬,全城瞩目,华氏非但不顾及南人士族的颜面,堂而皇之的这么干,岂非丢了南人士族的颜面。南人士族不帮华氏,便是等于在助我萧氏。这是其二。” “且不止于此,若是素日里,华氏仗势欺人,私下里也就算了,这回却是拿到台面上来,定会惹得民怨沸腾,你想想,华氏才多少人,整个无锡城的老百姓有多少人。这是其三”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也!” 周烈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不够用了,听的迷迷糊糊,一阵懵逼,眼珠子一动不动。 萧钦之也不管,说完往床上一靠,继续假寐。 周烈弱声问道:“小郎,那咱们接下来做什么?” “等!” “等什么?”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等东风来,早则一日,迟则两日。” 周烈鼓囊着嘴,心想:“小郎没读书前就不会这些,都是读了书后,脑子才这么厉害的。我回家也要读书,变得和小郎一样厉害,以后当白马将军。” ...... 萧钦之闭着眼假寐,还没过一会儿,就听见有人来,“钦之兄,钦之兄,快开门。”匆匆来客是徐邈与赵芸菲,两人跑的满头大汗。 满谷闻声去开门,徐邈一进门,顾不得擦汗,窜到塌前,报喜道:“钦之兄,快别睡了,大喜啊,有救了,有救了,快与我去渡口。” 萧钦之睁开眼,忙问道:“仙民兄,慢慢说,怎么了?” 徐邈缓了几口气,笑道:“你让我去找赵长吏,我与芸菲打听了一圈,方才得知赵长吏今日去鼋头渚了,便马不停蹄的赶去,与赵长吏一说,赵长吏当即与我们俩一道返回来县衙。路过枫林渡的时候,却是恰巧碰到了正在渡口停泊的京口刁氏双体大画舫船,足足有三层楼那么高。你六叔将船上的千卷书都搬到了渡口的空地上,供捕役搜查,渡口上人山人海,都在围观。你家老八,把你的事告诉了他表哥,戴小郎君又与刁小郎君一说,刁小郎君当即带着足足上百名刁氏部曲,将来搜查的县尉、捕役,全都打了一顿,扣下了人。并且扬言,华氏辱没北人再先,又欺压北地寒门才俊,若是不给个说法,明日就带人拆了华园。整个无锡城都闹翻天了,所有的人都在猜测,华氏会不会低头认错,又或者刁小郎君会不会拆华园?” “哈哈——”萧钦之信心大增,大笑道:“说东风,东风就来,辛苦仙民兄与芸菲兄了,在下感激不尽。”又问道:“仙民兄,刁小郎君把事情闹得这么大,顾氏,张氏,程氏就没人出来说么?” 徐邈屑声道:“他们哪里敢明面说,那华教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直言用权势欺压你,本就惹得民怨沸腾,南地士族理亏再先。再有我北地士族也不是好欺负的,别忘了,谢太守也是我北人,真要是南北士族为此事闹开了,也是我北地有理,自是不怕。” “诶呀,快别说了,走,去渡口,刁小郎君特意让我俩来接你呢。” 一切都在掌握中,南地士族果真不敢出面维护华氏,想及此,萧钦之满意的一笑,却是示意大家安静,对着满谷道:“去门口守着,别让任何人靠近。” 满谷开心的,点点头去了。 萧钦之又对周烈道:“啊烈,给我脸上来一拳,快!” 周烈正听的两眼冒金光,徐邈说得与萧钦之所预料的分毫不差,心里对小郎的景仰无限拔高,忽然听到小郎的要求,却是刹时懵逼了,使劲摇摇头,不敢动手。 徐邈与赵芸菲瞪圆了眼珠子,瞬间明了,这是要使“苦肉计”,直呼道:“钦之兄,不可伤脸,万不可,换别的地方。” 萧钦之眯着眼道:“说起来倒是连累仙民兄与芸菲兄了。那华教事后必定找我们三个麻烦,现在不是他死,就是我们亡,机不可失,当一击必中。我不过伤了脸,过些日子就能好,若是不趁此机会下手狠点,届时就是我们三个倒霉。我们都是寒门子弟,拿什么与他斗?”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仙民兄,芸菲兄,你们说呢?” 徐邈和赵芸菲想想,不禁一阵后怕,但又不忍萧钦之伤脸,毕竟这个时代,完全就是看脸的时代,婉言道:“钦之兄,要不还是算了吧,你这张脸,万一——” “哼哼——无碍。”萧钦之冷哼,眼露寒光,看向了周烈,历声命令道:“啊烈,动手,注意着点分寸,往鼻子这里打,只要出血就行了。” 周烈迟迟不敢动手,在萧钦之再三命令下,终于是一拳击在了萧钦之侧鼻梁上,鼻腔内顿时涌出了一阵血气,鼻血直往下流,洁白如玉的脸庞也乌青一片。 萧钦之径直去了书案前,提笔就写下一首早就想好的诗,顺便将鼻血溅在诗作上,新鲜的血迹,分外妖艳,卷好递给了徐邈,吩咐道:“仙民兄,接下来就靠你了,至于怎么说,你应该明白。” 徐邈拿着染着血的诗作,心中沉闷,却是重重的点了点头,吭声道:“钦之兄待我以礼,必将还之以礼,不负所托。” 赵芸菲道:“我亦是,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好!”萧钦之抓着两人的手,笑道:“此遭也算共患难,谓之患难交情,他日若是富贵,某必不相忘。” 徐邈看着萧钦之的鼻腔还在往外溢出丝丝鲜血,不忍道:“钦之兄,你快别说了,擦擦吧。” 萧钦之拿起衣袍就拭血,顺便抹了全身一片血迹,吩咐道:“劳烦仙民兄,芸菲兄,抬我去渡口,哈哈——” ...... 至于“苦肉计”会不会奏效,不存在的,华氏就是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了。 【想了想,还是更吧,没有请假条,要是断更了,上架扣1500的全勤,诶,过得都是些什么日子,没被毒死,却是被人为穷死了。】 正文 059、这就是演技(超级大章) 徐邈、赵芸菲、满谷、周烈抬着萧钦之出了班房,话说萧钦之演技也是上佳,整个人一动不动,好似昏迷了般,气息萎靡不振,脸上、身上血迹斑斓,怎么一副惨状了得,无一丝下午公堂舌辩之风采。 周烈与满谷张着大嗓门,嚎啕大哭,音色凄楚,半天也不见落泪,好歹天色黑,看不清楚:“小郎,小郎,你醒醒,你醒醒啊。” 周烈声音悲壮惨烈,怒发而啸,嘶吼道:“我们这就回武进,通知荆州、江州的大郎君与三郎君,带兵挑了整个华氏。” 萧钦之忍着尴尬,暗地里掐了一把沉浸于个人表演而无法自拔的周烈,小声的提醒道:“过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华氏还没解决,又来了个更狠的刁氏,不想主角萧郎君竟是在此特殊时节,于县衙里被“害”了。 县衙里的人都懵了,闻声大震,面面相觑,一颗心都悬都在了嗓子眼,赶紧来瞧。 吴县令内心真是吡了狗,心想:“我TM一个混子寒门县令,素日里从不干伤天害理之事,充其量就喜欢搞点小钱花,怎就惨遭飞来横祸,这是招谁惹谁了呀?” 吴县令顾不得整理衣冠,“蹭”的就往事发地跑去,县丞与主簿紧随其后,心里早已将县尉的祖宗十八代都翻了一遍又一遍,犹不解气,又用大青牛犁地了好几遍。 赵芸菲表演的最真实,双眼噙着泪:“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徐邈见人来前查看,灵感当即爆发,学着萧书的模样,仰天长啸,对月哀婉道:“盛世容颜遭毁,‘江左卫玠’之名不在,人名俱亡矣,俱亡矣啊——” 这个时代,脸好比一个人的姓名,毁人脸与害人命无异,吴县令见萧钦之被抬着,脸上血迹模糊,心中痛惜道:“唔亦惨遭毁矣!”神情恍惚间,跌落在地,顾不得肉体的疼痛,迅速爬起身,朝着身后来人,大肆泄怒,开口即辱骂,什么斯文、雅量统统丢一边,怒不可竭:“这是谁敢干?这是谁干的?查,赶紧查,本官要亲手撕了这害人的货。” 县丞、主簿内心惶惶,开始追溯华氏的祖宗十八代,一个吩咐戒严整座县衙,一个去谴人请名医来救治。 吴县令也是不易,他这个寒门县令是一把辛酸泪无处说,说是一县之长,实则无锡县两大豪门连正眼都不带瞧他的,有事仅谴个小厮来报,一县之长的地位甚至比不上豪门里一管事的,何其悲哀! 现在京口刁氏携颜、戴,来势汹汹,夹在双方之间,无论结果与否,他这个县令都讨不了好果子吃,如今只祈祷萧钦之无性命之忧,他或可有一条退路,罢官回家,平淡余生。 “吴—吴县令—”萧钦之虚弱无力夹杂着巨大的痛楚之声传出。 吴县令心中愕然,不禁涌出一丝喜悦,连忙上前,抓着萧钦之的手,安抚道:“萧郎君,先不说话,等名医来给你医治,或许还有转机。” 萧钦之神色凄然道:“此事与吴县令无关,我知吴县令不易,事后会与澄清,不教吴县令为难。” 又费力的起身,开始了华丽的表演:“人生在世,坎坷磨难,尽是对我等寒门子弟之磨砺,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哪得事事皆顺呢?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谓之大丈夫也。大丈夫立于天地间,需坦坦荡荡行事,浩然正气于己身,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巍然不动,岂能被这点难事打败?” “仙民兄、芸菲兄莫心忧,快扶我起来,我堂堂正正进县衙,须得堂堂正正走出去,当显大丈夫本色也!” 吴县令心中涌出了一股巨大的感激之情,还想劝几句,却被萧钦之婉言拒绝,遂亲自扶着萧钦之下地站立,但见萧钦之一少年人,经受如此大的迫害,仍旧能坦然面对,笑看人生,不禁为之折服,心悦诚服的叹道:“萧郎君,真名士风采矣!” 萧钦之下地,踉跄行了几步,索性徐邈与赵芸菲眼疾手快,扶住了,就这么一步一步,缓缓通过明光大振的县衙公堂,再一步一步走入辉煌的无锡城中。 徐邈与赵芸菲被萧钦之一系列的操作与精湛的演技,彻底震撼了,遂将眼看到的这一切,仔仔细细的藏于心中,表示回去要认真的复盘。 吴县令相送至县衙门口,见萧钦之一行人缓慢不见身影,方才作罢,回身立刻招呼县丞与主簿进了一个单独的房间,窃窃私语,共相大事,以求自保。 枫林渡口,水波泛泛,夜色沸腾,两岸人声鼎沸,人潮汹涌,不下千人计,老百姓竞相来观,称声道好,只见渡口的空地上,素日里威风凛凛,鱼肉乡里的县尉与十来个捕役,此刻模样惨楚,鼻青脸肿,官服被扒下了,被缚住了手脚,跪在地上。 遭受荼毒久矣的老百姓,长久无处诉苦,今有刁氏主持公道,已然不惧,立刻开嘴辱骂、吐唾沫、臭鸡蛋、臭菜叶子纷纷丢去。 刁氏的精悍部曲可不管老百姓怎样,甚至乐得瞧见此景,故意露出一个大豁口,供老百姓丢脏污。 刁氏的双体大画舫船,二十多丈长,七、八丈高,于内河道中俨然一个庞然巨物,雄踞于枫林渡口,船上重楼高阁,雕栏红漆,轩窗林立,装饰华美,随处可见的金银器皿,窈窕女侍,端的富丽堂皇,雍容黄贵。 正待华灯初上时,船上金碧辉煌,倩影攒动,绣纱与飞衣摆动,笙歌与燕舞齐辉,夜风也好似来助阵,滚滚枫林叶摩挲声远扬,层层细波纹荡漾粼粼,这一切都在展示着顶级士阀京口刁氏的豪门风采。 整个无锡县,能被邀上船一览者,寥寥无几,不过恰逢太湖雅集召开在即,晋陵郡才俊风云际会于无锡,隔壁吴郡的雅士也来旁观,更有东道主顾氏虎踞于此,因而刁氏豪邀广大才俊登船,不限士庶,所以今夜的枫林渡口,刁氏的双体大画舫船上,格外的热闹,香气透彻无锡城。 画舫船的一层,全是受邀而来的寒门子弟,能登上这艘船,便代表着身份与地位,皆与有荣焉,感谢刁氏,豪夸之类的词句不绝于耳。 画舫船的二层乃是受邀的士族子弟,此处视野极佳,侧聆枫叶林,西遥望太湖,俯瞰枫林渡,坐拥无锡城。 与刁氏的双体大画舫船上的喧闹不同的是,渡口内的另一艘,来自吴郡的四角飞檐大画舫船上却是很冷清,只在船首站着几人,仪表堂堂,风姿俱佳,陈谈之赫然在列,几人相熟,乃是在观夜景。 及冠少年张玄之端着一杯美酒,遥看枫叶林,不禁想起了令这片枫叶林扬名的诗作,诵上了一遍:《登无锡枫林渡-咏怀》,又联想到了那位作诗的人,不免产生了悲悯之心。 假冒陈谈之的谢玄内心郁闷,北雅集上挨了萧钦之一顿揍,好不容易这几天缓和了些许,不想在无锡又碰见了,听着这首最新的诗作,不服输的性子使然,心里颇为不服气,也想作一首诗来,怎奈心中酝酿了许久,夜风倒是喝了不少,却是始终作不出一首好诗来。 不知为何,谢玄对萧钦之这个人有些抵触,但对于萧钦之的才华还是很认可的,一想到今日华氏仗势欺人,不免心中愤怒,心想:“我都不仗势欺人,一个华氏安敢如此。” 当即啐道:“无锡华氏辱我士族,鱼目混珠,耻与为伍。” 娇美人青年名陆俶,字文士,吴郡太守陆纳之子,徜徉着夜风,看向枫叶林尽头的惠山,山脚下就是华园,不禁鄙夷一句:“俗,大俗!” 不过,华氏无论如何,也是南地士族,谢玄此举有指鹿为马,鄙视南地士族之嫌疑,陆俶瞟了一眼对面笙歌燕舞的刁氏画舫船,娇滴滴的啐道:“更俗!” “既知俗,你还去看,你要是不看去,谁然还敢强你陆郎君不成?”谢玄瞥眼,打趣道。 陆俶轻轻抚摸着麈尾,一扇一阵香风,不在意道:“俗物挡住了,辱人视听罢了,又不能移了去。” 张玄之没理会两人,只是遗憾道:“本想来见见萧钦之,怕是不成了。” 谢玄脑子一转,腹黑的点子就来,准备坑好友一把,让他也尝尝苦,幽幽的说道:“玄之兄,你若是见他,是想与他对弈,我劝你还是尽早回家,免得吃了败局。” 若说顾恺之是画痴,那么张玄之就是棋痴,醉心于围棋一道,此番来无锡,其中有一个原因,便是想与萧钦之对弈,听着陈谈之的话,顿时有被激到,不服道:“你少来,我会下不过他?我,张玄之,行走于江左,难逢棋手,岂会下不过他?” 谢玄嘿嘿一笑道:“你敢保证,能胜我阿姐?” 张玄之亦是不认怂,怼道:“你下不过我,就搬出你阿姐,我便是对上了你阿姐,也有六分胜算,即便是我不胜,你阿姐想赢我也难。” 陆俶细目看向了陈谈之,娇滴滴的笑道:“你这一说,玄之兄晚上怕是睡不着了。呵呵——那萧郎君摊上了事,今晚是出来不了。” 张玄之心里想着谢玄的话,越想越气,瘪着嘴道:“他陈氏兄弟下不过,不代表我也下不过。” 谢玄没把谎称为陈谈之之事道出,此番乃是从晋陵回会稽,路过枫林渡,不想却是遇上了这桩事,还恰巧与张玄之和陆俶碰上,只道是孤身去晋陵看望父亲,路过无锡而已。 此刻,听闻张玄之之话,谢玄内心惨遭重创,一口气堵在了嗓子眼,有苦难言,偏生还要装出一副淡然的模样,免得漏出马脚,心道:“萧钦之啊萧钦之,你可一定要赢啊。” ... ... 萧钦之哪里会知,因谢玄背地里的一句话,从而被张玄之牢牢记挂在了心里,只莫名浑身打了一个寒颤,以为是夜风吹得。 此刻,萧钦之正与徐邈等几人返回渡口,路过空地,瞧见了县尉与十余名捕役的惨状,心中酣畅淋漓,却又引起了一阵骚动。 萧钦之模样也惨,虽然是装的,但在老百姓眼中,无疑是遭受到了华氏的凌辱殴打所致,一时群情激奋,义愤填膺。 所幸有刁氏的部曲掩护,随之一起登上刁氏的画舫船,又引得了一阵同情,尤其是刁骋,更是当众放下狠话,明日必定要华氏辱骂北人付出代价,以及替萧钦之讨一个公道。 萧钦之似是站不住,连抬手都费劲,恭维道:“方才来时,听闻无锡城百姓,都在赞叹刁世兄深明大义,除去无锡城一大害,世弟在此谢刁世兄主持公道,还一方安宁。” 刁骋对萧钦之印象不错,而萧钦之话说的又好听,此时见萧钦之脸上全是血迹,模样凄惨,便不再执意其留下,好生叮嘱道:“萧世弟,你且先回去好好养伤,其他事只管交由我来办。 原本萧钦之给颜若雨作诗,惹得颜淋不快,后又给谢道韫作了一首诗,抬高了颜若雨的名声,颜淋很是欣喜,此刻亦是附言道:“萧世弟大可放心,先养伤要紧,余下只管交由为兄几人便可。” 萧钦之抿嘴,酝酿了半天情绪,也没落泪,只好拼命挤兑眼睛,终于是红了,“感激涕零”道:“谢诸位世兄,大恩不言谢,来日必报。” 刁骋心有感触,不忍萧钦之带伤支撑,遂令人送萧钦之回去了,又让奴仆取了不少的补药一并带去。 而徐邈和赵芸菲则是留下,开始生动形象的描述这一桩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萧钦之如何在县衙里惨遭华氏毁容,最后取出了萧钦之写的溅血诗作。 徐邈于众人面前,展开诗作,上面的血迹清晰可见,触目惊心,不禁让人联想起华氏的罪恶行径,纷纷咬牙切齿,深恶痛绝。 徐邈用洪亮且悲壮的语气,吟诵道: “《砍头吟》” “砍头又何妨?宁死不投降。杀了萧钦之,自有来人上。” 徐邈的演技浑然天成,语气吟诵的悲壮,这首诗作的更是悲壮惨烈,似是一个即将赴死之人,明知自己要死,却毅然决然的赴死,在临行前作下此诗。 刁骋将手里的酒樽猛然摔下,历声道:“华氏猖獗,辱我北人,欺人至此,毁人容颜,实乃无耻之尤,罪大恶极,罪恶滔天。不分南北,皆乃士族之耻。诸位,明日与我同行,定叫他华氏好看,还天地一个郎朗乾坤。” “好!”颜淋严声道。 “血债血偿!”胖老八的表哥戴宗攥着拳头道。 ... ... 且说,萧钦之下了刁氏的大船,与周烈一道回萧氏大船,正表演受伤踉跄行走,忽闻背后有熟悉的声传来:“钦之兄,稍等!” 萧钦之蓦的回首,见是一个玉面小郎君,踏着夜色而来,惊喜道:“韫之兄,你怎会在此?” 陈韫之近前一看,弱光蒙面,但见萧钦之脸上血迹干涸,半个脸都肿了,不觉心里难受的紧,想起萧钦之往日的风姿,不禁愠怒道: “可是华氏所为?” 萧钦之与陈韫之谈的来,一时心喜,却也知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与周烈耳语了几句后,方才哀嚎道:“韫之兄,快来扶我。” 周烈提着刁氏的补品,自顾自的回了。 陈韫之不知道萧钦之是装的,故担忧的上前去搀扶,触手是一片冰凉,近前是一阵幽香,萧钦之顺势将另一只手搭在了陈韫之瘦弱的肩膀上,附耳小声道:“找个清净的地方说话,这里不方便。” 还好有夜色的掩盖,陈韫之的脸红未被发觉,搀扶着萧钦之缓慢下了码头,送入了小舟中,又与船夫说道:“你在这里等我阿弟晚归,让他随便找个住处,我与萧郎君去太湖观景,明早之前回来。” 船夫欲言又止,终是执拗不过,不情不愿的下了船,瞪了船舱一眼。 萧钦之在船舱里,见到有两处软塌,遂舒服的躺在散发着与陈韫之身上一样香味的软塌上,另一处自然是陈谈之的,萧钦之不喜陈谈之,故不屑躺。 夜色弥漫下,陈韫之站在船尾,操着小舟,顺着内河,缓缓驶向了西侧太湖...... 【1号惨遭上架,届时捧个场啊!】 正文 060、泛舟太湖 夜晚的太湖很安静。 几缕寂寥月光从远山上方窥视而来,偷偷拨动几片湖光闪闪,晚来的风另有一番风情,不清不淡,似是娓娓道来,远处湖上的两三点星星渔火,交相辉映,含情脉脉。 整个天地间无一丝杂声,纯真且质朴,轻柔且舒适,好似从另一个世界而来,有的,约莫只是悸动了,无言的,不可明了的情愫。 船舱不阔绰,也不豪华,只两张软塌与几本书籍,悬着的几支笔在窃窃私语,舱顶挂着一盏老实的黄灯,孤寂的散发着熏黄的氤氲,随着晃动的小舟前行,氤氲也跳脱不定,刹是好玩。 萧钦之嗅着软塌上的幽香,没来由的感到心安,只觉得这世间一切的忧心事都将随风去,听着船桨拨动湖水,传来的细微水声,萧钦之蓦的笑了。 原来这就是心安。 此次无锡一行,萧钦之其实背负的压力很大,船队上下大几十号人,皆听之任之,便是连六叔也只是辅佐,极少主动,萧钦之岂会不明白族长的用意呢? 所以,萧钦之也没有拒绝,成长是一个人必经的路程,上一辈人总有老去的一天,该来的终归是要来的,雏鹰终归是要展翅飞翔的。 只是未料到,华氏将这件事做的这么绝,萧钦之被迫绝地反击,还得外表装作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给予族人信心,殊不知,萧钦之内心深处也很惶恐,害怕,却不敢露出一丝一毫,生怕自己一个不慎,葬送了萧氏的未来。 华氏或许犹有回转的余地,但萧氏只有一条绝路可走。 好在最终的结果,都是在朝预料的方向发展,萧钦之钻了华氏骄傲自大的漏洞,以及借了一阵东风,方才翻云覆雨,站到了最后。 萧钦之脑中最后进行了一次复盘,确认此事板上钉钉,华氏再无手段后,不由得会心一笑,渐渐的,疲倦猛然来袭,进入了梦乡,急缺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觉来弥补这几日的心力憔悴。 听着船舱里若有若无的打鼾声,陈韫之轻轻放下了船桨,蹙眉凝眸望向山峦那头的几缕月色,不免心念道:“真是个呆头鹅,都这样了,还有心思睡觉。” 心里的话一说完,陈韫之又不免红唇抿起,忧思爬上脸颊,再无相逢的喜悦,只感到这艘漂泊的小舟,与天上的那弯月,都是孤独冷清的。 那轮弯月,那道青岚,那方大湖,那艘小舟,以及那舟上的人,原是没有丝毫关联,却又在同一时刻相遇相知,偏偏凑成了一副美景。 想及此,陈韫之忧虑更甚,觉得连吹来的湖风都丧失了温度,心叹道:“我何尝不也是这样呢,偏生还遇到了这只不解风情的呆头鹅,单顾着自己躲入梦中寻清净。” 陈韫之撩了一丝发,婉柔轻缓,躬身进了船舱,嗔了一目熟睡的呆头鹅,自顾自的躺在了另一张塌上,背过身去不看,兴许是生气了。 怎奈夜色撩拨,呆头鹅的鼾声延绵不绝,惹得闭着美目的陈韫之心烦,忽而转过身来,顿时心中涌出一阵酸痛,眼眶朦胧,熏黄的光晕在萧钦之的脸上留下了一片红肿,干涸的血迹依旧清晰,往日那个侃侃而谈,衣冠楚楚的萧钦之,忽然间寂静了。 陈韫之心想他许是太累了,才睡着了。 因而陈韫之心里的芥蒂释怀了,起身取了盥洗水,用白丝绢沾着水轻轻擦拭萧钦之脸上的血迹,不一消会儿,白丝绢成了红色。 陈韫之用心了,一丝不苟,擦拭的入神,完全没有注意到,萧钦之的鼾声有些别扭,以及萧钦之的小心脏正在猛烈的撞击胸膛。 萧钦之在睡梦中感到一阵幽香靠近,又感到一丝冰凉在脸上游走,透过眼缝的余光,看到陈韫之在身前,心里顿时吡了狗,船舱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蔓延。 这个就是暧昧啊! 是的,萧钦之竟然莫名感受到了暧昧,但这个是万万没法接受的,只得忍着不戳破这个尴尬的瞬间,心里念叨道:“我拿你当兄弟,你竟然搞暧昧,韫之兄,你可是要娶谢道韫的男人啊,我求求你快住手吧。” 忽然,萧钦之心思灵动,一个更加大胆的想法油然而生:“莫非,韫之兄可上可小?卧艹,这也太——疯狂了吧。”莫名的感到浑身一紧,双腿绷直。 蓦的,那张白丝绢扔在了萧钦之脸上,陈韫之撅着红唇,生着气,嗔道:“醒了就自己擦,莫劳烦我来。” 萧钦之无处诉冤枉,心想:“明明是你趁我睡着了,主动来擦的,怎就成了劳烦你,还搞得这般尴尬。” 然却是捻起盖在脸上的湿润白丝绢,陪着笑脸道:“谢谢韫之兄,我这一不小心睡着了,忘了自己动手,都怪韫之兄操舟操的好。” 陈韫之看着肿了半个脸的萧钦之,是又气又心疼,哪里会知道萧钦之心里的小九九,却见萧钦之还在嬉皮笑脸,尚且不知自,当即怼道:“我舟操的好,不如别人揍的好,你且看你的脸,不多不少刚好肿了一半,想来揍你的人技术定是高超。” 一提到这,萧钦之心里不禁蜚语,心想:“啊烈的这一拳,多少带着点嫉妒,鼻梁骨都差点被锤断了,回去得好好收拾收拾。” 萧钦之摸着鼻子,不敢大幅度笑,搞怪道:“他定是嫉妒我的盛世容颜,否则身上不打,腿上不打,上来就照着我的脸锤。” 陈韫之被逗得噗嗤一笑,言道:“我观你那个随从,生的那般高大粗壮,怎就没拦着?” “他啊——自然是——自然是被控制住了,他们人多嘛。” 萧钦之回答的结结巴巴,陈韫之一听就知道没那么简单,且不论萧钦之独独脸受了伤,单就随从一点事没有,这事就说不过去,少不得挨上一顿揍,甚至打死随从立威都是很正常的事。 “那你说说,是怎么和华氏起了矛盾的?”陈韫之锐利的目光,充满了理智。 “这个——这个得从华氏欺负我阿姐说起......”萧钦之大致的说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么说,你因替你阿姐出气,作了那首诗,把华使君给气吐血昏迷了,然后华教因此事报复你,又无正当理由,遂仗着权势,将你关进了县大狱,后又谴人来伤你,可是这般?” “对!就是这样!”萧钦之说的干脆,又夸道:“韫之兄聪明伶俐,果然一点就透,让我少费唇舌矣。” 然陈韫之可不是好糊弄的人,将这件事仔细的捋一遍后,顿时发现了不少的破绽: 其一、华使君定是吐血昏迷了,是不是因为那首诗,尚且不得而知。 其二、华教因这件事迁怒萧钦之。 其三、华教没有直接动用权势压人,找了借口,说明他还算有点脑子,至于最后失去了理智,当众扬言,想来是受了刺激,最大的可能是萧钦之做了什么。 其四、便是萧钦之入了大狱,华教谴人来伤脸,北地士族刚好到来,这三者在同一时间,碰到了一起,实在是太巧合了。 太巧合就是最大的破绽。 如果重新复盘,进行反推,会发现萧钦之占尽了天时,创造了地利与等人和来,陈韫之抿嘴而笑,心中明白了七七八八,含笑道:“钦之兄,好算计。” “什么——什么啊?我就是一受害者。”萧钦之含糊其辞,装傻充愣。 “还要我细说?”陈韫之细细打量着萧钦之,美目涟涟,又道:“钦之兄,一首诗气的华使君吐血昏迷,一首诗当众招摇过市,怕是无锡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乃地利。” “太湖雅集召开在即,北地士族即便是今日不到,明日也会到,此乃人和。” “余下,不用我多说了吧?” “唉——”萧钦之颓然的叹着气。自以为用计高深,未成想,不消一会儿就被看穿了,眼巴巴望着陈韫之,苦笑道:“就知道瞒不过韫之兄。” 又心思一动,暗含深意,打趣道:“可惜韫之兄是男儿身,此生便宜了谢道韫。韫之兄若是女儿身,我必定娶了你这个女诸葛,余生可躺平矣。” “何谓躺平?”陈韫之睁着一双俏目,对于萧钦之嘴中时常冒出的稀奇古怪的词,大感不解,疑问道。 “就是平直的躺下,余生混吃等死。” “你想得美。”陈韫之躺在软榻上,盯着舱顶晃动的青灯,熏黄的光晕在其脸上勾勒出一丝浅浅的笑,徜徉道:“大丈夫当闯天下,或志在朝堂,或志在疆场,或志在一方,岂可躲在我身后,平淡一生,与其那样,倒不如不娶了。” 话一说完,陈韫之猛然意识到什么不对,粉红桃心砰砰跳,脸上一阵燥红,慌忙改口道:“我将来若是娶了谢道韫,定要为她闯一片天下,护她一世周全。” 萧钦之长吁一口气,将悬到嗓子眼的心吞下了,心道:“韫之兄,你真是吓坏我矣!” 总之,这个话题是不能在聊下去了,萧钦之真怕自己被掰弯了,岔开了,问道:“韫之兄,你怎会在无锡?谈之兄呢?” 陈韫之道:“我们打算去会稽看望姑母,路过无锡,不想遇到了。我阿弟许是无聊,晚上逛去了。” “哦哦,原来这样,韫之兄若是不急的话,可稍留几日,登鼋头渚,赏太湖雅集,届时才俊翘楚争相示才,想来定是热闹非凡。” “钦之兄,也留下赏太湖雅集么?” “我啊,不了,此事完了,需速回武进,我阿母盼星星,盼月亮等我阿姐回家呢。” 陈韫之顿觉得兴趣大减,忽而问道:“钦之兄,何不趁着扬名无锡城,携大势参与定品,想来以钦之兄名望,可轻易采之。” “得了吧,我才不呢!”萧钦之很有自知之明,坦然言道:“也不瞒韫之兄,我今年不会参加定品。常言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还是趁早回家避避风头。再有,我学问还不够,须得好生努力,埋头苦读一年,等肚子里装满了墨汁,才敢写出人生中的第一笔。” 陈韫之点点头,表示同意,言道:“其余钦之兄自不必担心,通琴、棋、书足矣,便是在于是打算先玄,还是儒玄一起?” 又蹙眉凝思道:“想来还是儒玄双通的好。” 萧钦之瘪嘴道:“还是先玄吧,我家条件不允许,儒学自可先放放。” 陈韫之蓦的心思一颤,笑道:“钦之兄,大可不必如此,不若游学吴郡,拜于徐博士门下学习儒学,同时又可兼修玄学,清谈小雅,亦可时常参加,闭门造车终归不可取。” 一言惊醒梦中人。 萧钦之欣喜道:“韫之兄言之有理,我与徐仙民、赵芸菲熟悉,届时可日日与他谈玄说儒,一年后刚好与仙民一同参加定品,最好不过了。” 陈韫之见小算计达成,含蓄的一笑,不免提醒道:“钦之兄,其实玄也好,儒也好,世人皆认为其高深,然则并不高深,广泛来说,是有规律可寻的。” “啊?”萧钦之惊喜,睁着圆眼,问道:“韫之兄,可否仔细说说?” 陈韫之道:“首先,你得把类似相关的书籍都熟读于胸,当与人谈论时,你说出的,别人听不懂,或者不理解其意,此便可谓之高深。” “那要读哪些书?我家藏书也不够,还得先办法寻,也是个麻烦事。” “我先与你写下一些常用的书籍,偏僻晦涩的书籍,可暂时缓缓。”陈韫之起身至书案前,想了想,取笔写下一连串的书名,洋洋洒洒几十本,许多书名都是萧钦之没听过的。 陈韫之继续道:“熟读于胸,便是要将这本书上的内容刻在脑中,可随时言出,万不可匆匆过目,一知半解,若是引用不得当,届时出不了彩不说,反倒是画虎不成反类犬,惹了笑话。” “你且听好,我与你细细说......” 萧钦之蓦的成了一个好学生,而陈韫之便是那教习的老师,将这么些年谈玄的经验一一授予。 ... ... 正文 061、一战成名 且说陈韫之与萧钦之夜晚泛舟太湖,绝尘而去,尚且不得知的谢玄,耍了一招激将法,激的张玄之要与萧钦之对弈,正心中暗自偷着乐。 岂料,谢玄辞别了张玄子与陆俶后,回到渡口,顿时傻眼了,小舟不见了,阿姐不见了,只余船夫孤零零的守在原地。 当谢玄从船夫口中得知阿姐留与他的话,让其随便找个地方凑合一晚,心里顿时不是个滋味,涌现出一股酸楚与委屈。 再一想到,阿姐竟然丢下自己,与萧钦之泛舟太湖,孤男寡女共度一宿,心里的火就忍不住的滋滋往外冒,心里暗骂道:“萧钦之,你这混人,且等着,这是你逼我的。” 谢玄愈想愈气,一脚踹翻了船夫,令严道:“这件事,谁都不许说,烂在肚子里,就当没发生过。” 船夫吓得哆哆嗦嗦,连连保证道:“小郎君,你且放心,若是再多一个人知道,老奴便自绝于世。” 谢玄简直恨得萧钦之牙痒痒,却又拿他没办法,主要是才艺比不过,愤恨的盯着太湖看了一眼,转身就去寻张玄之说事。 张玄之正对着棋盘思索,见谢玄风风火火来,纳闷道:“你不是刚走么,怎又来了?” 谢玄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前几天,我那两个陈氏表兄,吃了萧钦之的败仗,然后来了会稽,谈起了萧钦之的棋风与棋路诡异,我怕你一时不慎,中了他的招,特与你说道说道。” 陆俶捻着细纹金翅麈尾,眉头微微皱起,娇言道:“你方才怎不说?” 谢玄龇着白牙,笑道:“方才忘记了,这会想起了,就来了。” 张玄子是有傲气的,想了想,婉言道:“此胜之不武,留待当面见分晓吧。” “诶——”谢玄劝解道:“不一样,我两个表兄就是中了他出其不意的招,若真当面摆开阵势,定是我两个表兄获胜。” “然萧钦之此人得了便宜还卖乖,扬言乃围棋江左第一人,听听,好大的口气,哪还把你张玄之放在眼里,我就不信他没听过你‘棋痴’的称号,若不是我有事,定要当面替我两个表兄讨回公道。” “围棋江左第一?好大的口气。”张玄子顿时气不过,言道:“别废话,快示与我看看,倒要瞧瞧,怎么个江左第一?” 谢玄当即坐下,在棋盘上一顿摆动,细致的道:“这是点三三,他就是靠的这招,胜了我表兄,还有这招四处放火,到处打劫,喜欢用小套路,扰的人无暇四顾。” “还有这招,也是他惯用的......” 挑动了张玄之,谢玄又凑到了娇美人陆俶身前,言道:“我听闻他号称‘江左卫玠’,风度翩翩,仪表堂堂,谈吐举止,文雅性情。其不过一寒门子而已,竟敢夸下如此大的噱头。‘盛德绝论郗嘉宾,江东独步王文度’,依我看,他俩年轻时,与文士你相差甚远。啧啧!论风姿,你陆文士不言,江东谁敢语,便是我也得暂避风头,哪轮得到他博人眼球,夸夸其谈,仗着些许小才,竟然哗众取宠,此风不可涨,若不是我要去晋陵,非得落他的面子,戳穿他的虚伪面目。文士,此事就拜托你了,切莫不可让他再度喧宾夺主,夺了你风姿江左第一的名号。” 陆俶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对于谢玄的挑拨无动于衷,淡然道:“不雅!不雅!”却又道:“且看看再言其他。” 谢玄大计得逞,心里的火顿时消散一半,不经意间的一眸,瞥向了夜色下的太湖,露出了诡异的笑。 ... ... 话说萧钦之与陈韫之,泛舟太湖,谈了一整夜的学问,无人打扰,两人皆相谈甚欢,意犹未尽,直至清晨时分,方才操舟回枫林渡。 萧钦之悄悄回了萧氏大船,被一夜未眠的箫藴之斥责了几句,随后吩咐了六叔几句话,言有人来寻,只以养伤不便见人为由,一概拒绝。 至于北地士族今日要寻华氏的麻烦,只让胖老八领着人上门,其余皆不用管,坐山观虎斗即可,吩咐完后,便一头倒在船舱里,呼呼大睡。 东方耀光大振,晨风和畅,今日适宜出门,寻衅滋事。 辰时未至,枫林渡便已经是人山人海了,万人空巷不过分,吴县令早已带着班子成员,恭候在船下。 胖老八得了令,领着刁骋、颜淋、戴宗等几个膏粱子弟,身后上百名全副武装的刁氏部曲,径直冲向了华园,去势汹汹,搅动的满城风雨,内河两岸,人潮汹涌,人头攒动,一齐涌向华园。 华园一早得了消息,大门全开,内里人心惶惶,昨日被囚禁的华安,孤零零一人,却是出现在了华园大门正中央,等着大部队的到来。 刁骋见偌大一个华园,只让一个毛头小子来迎,觉得没有受到应有的尊重,心中暴怒,指挥者百来号部曲,就要去拆大门。 华安孤身一人,径直走向众人,解释道:“莫生气,且听我一言,家兄昨日归来,已被族中叔伯严惩,关了禁闭。我叔伯因昨日昏迷,昨晚才刚刚醒来,实在是不便行动。今闻诸位前来,我华氏已备好茶水饮品,扫榻相待,请随我进来。” 这倒是让刁骋消了不少的气,蔑笑道:“带路!” 前来观戏的人被挡在了大门外,只有刁骋等人进入华园,百来号部曲保证了华园大门通畅,少余部曲随之入内。 大厅里,华氏的一个辈分高的长者出席接待,也是被逼的赶鸭子上架,张着一张老脸,低三下气的赔礼道歉,直言是华氏的过失,言语冒犯了北地士族,只字不提萧氏的事,表示会向北地士族道歉。 胖老八一听就不干了,与他表哥言语了几句,戴宗驴蒙虎皮,拍案而起,呵斥道: “你个老东西,还敢打马虎眼,你华氏伤我北人性命这事,就不提了?” 形势不如人,被戴宗这个小辈当头喝棒一顿骂,还只能赔笑脸,这事真是憋屈,华氏长者欠笑道: “事情一件一件解决,只要是我华氏做的事,就一定认下,断不会留人口舌。” 戴宗也不是个好糊弄,咄咄逼人,严词问道:“这么说,伤我北人性命这件事,你华氏是不想认了?” 华氏长者一肚子委屈,昨晚华教对着祖祠,磕头发誓,保证这件事不是他干的,事后也查明了,的确不是华氏的人干的,华氏怎可担下莫须有罪名呢? “此时确以查明,真不是我华氏所为,老夫可用性命担保。” “不是你华氏干的,莫非是他自己没事干,伤自己脸嫁祸你华氏?”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混话!”颜淋怼道。 “砰——啪——咚——”戴宗气的一脚踹翻了木案,冲着刁骋喊道:“世兄,他们竟然不认,简直欺人太甚。” 刁骋心里也气,他话都放出去了,要替萧钦之讨一个公道,那就必定要讨一个公道,换言之,伤脸这件事,是不是华氏做的不重要,无论与否,华氏都要担下这个罪名。 “哼哼......”刁骋冷笑,言道:“莫非天下间就你华氏最聪明,别人都是傻子。证据确凿之事,也敢翻供,糊弄我等。即日休书一份,去往建康,言明昨日之事。你华氏无德,仗势欺人,害人性命,犹不知悔改,想来你华氏之人,于此何以为官?” 刁骋他老父亲刁彝可是吏部尚书,六部尚书之首,正三品大员,手握朝廷官员升迁任职的大权,对于顶级门阀或许不敢轻易撤换,但对于华氏这样的,于整个江左而言乃是三等士族,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便可绝了华氏子弟的入仕之路。 东晋的九品中正制,无论是士族还是寒门子弟,先要参加郡定品,然后是州定品,经由州中正官将名单被递交司徒府,复议无恙后,再由吏部授官。 可想而知,刁骋的这番话,切实戳中了华氏的大动脉,一击毙命之所,华氏长者岂会不明白利害关系,一时嘴唇颤抖,惶惶不可言语。 “或许是某些人,擅自揣摩,私自做主,也说不定。”华安忽然说道。 “对!对!”华氏长者如临大赦,瞪着深恶痛绝的目光,怒道:“一定是县衙里的那帮捕役所谓,华教定是受了他们的蒙蔽。” “反正与你华氏脱不了干系,直接说,怎么办吧?”戴宗一声定调,不在拖拉。 华氏长者捏着鼻子认了,苦笑道:“我华氏愿意承担一部分责。” “赔付多少?”戴宗也不来虚的,开门见山。 “这个—这个—”华氏长者也不敢开口,若是一个搞不好,事后还得受族长的斥责,替他儿子擦屁股,还不讨好,这事做不得,喊道:“华安,喊你叔父来,这事我管不了。” 可怜的华使君,昨天恢复了些,于夜半才醒来,忽闻这件事,又吐了一口血,昏迷了过去,早上堪堪醒来,勉强吃了几口粥,就不得不托着生病的身子,处理自家儿子犯下的浑事。 最终,在刁骋的强势压迫下,华氏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双方达成和解: 第一:华氏向所有北人道歉,张贴布告悬与城门口,供四方来人观看。 第二:华氏要赔付萧氏钱财两百万株。 第三:严惩行凶者。 第四:华氏不得寻其他借口找萧氏的麻烦。 华使君自诩聪明了一辈子,临了老来,却是糟了这样一劫,钱财都是小事,两百万钱于华氏来说,不过九牛一毛,然华氏的声望经此一事,必然要大损,这才是华使君最痛心的。 实则,这个“丧权辱国”的条约,华使君是不得不签,其心中明了,南地士族无一家出面作和,任由北地士族打上门来,未必就没有想一并惩戒华氏的念头在里面。 否则,只要同县的顾氏出来作和,此事大事化了,小事化无,京口刁氏也没办法拿捏华氏,只能说是华氏此举非常不得人心,南北人心皆失。 待人走后,华使君又一口老血吐出,陷入了昏迷中,这一张条约,签去了华使君半条命,也签去了华氏的半个门庭。 而萧钦之却是一战成名,自此扬名江左。 正文 上架感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xbiquge.net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062、萧钦之病了 萧钦之病了。 清晨与陈韫之一道回枫林渡时,在渡口上呛了几口微冷的湖风,回了船上躺下时,觉得四肢乏力,萧钦之以为是这几日累着了,便没在意,后就浑浑噩噩的睡了去。 直到临近午时, 胖老八与刁骋、颜淋、戴宗等人返回渡口,其前来找萧钦之说事,方才发现萧钦之神志不清,浑身发烫,面色无光,嘴唇泛白,额头上布满了细汗, 叫也叫不醒。 六叔有感萧钦之是生了大病,当即谴人去城里寻郎中, 站在塌前焦急的守候,便是胖老八言及华氏之事结束所带来的喜悦,也被萧钦之的病给冲的烟消云散。 徐邈与赵芸菲原是前来与萧钦之一叙,忽而得知萧钦之生了大病,且病症与徐邈之父去年冬日里的病症所差无几,立即言道:“钦之兄病症应是寒气入体,我父去年也害过这病,当时请的吴郡的李郎中,针药共施,半旬便好。” 胖老八喜道:“仙民兄,那李郎中住处在哪儿, 我这就谴人去请。” “在吴郡阊门西北七八里的虎丘山下, 有一个药堂,此一来一回, 怕是有六十里路, 现在出发,轻舟快行, 晚上就能回来。”徐邈估算着时间与距离,又道:“钦之兄病来的急,当速治才好,要不这样,八郎君,你谴人随我一同去吴郡请李郎中来,他认得我,也好说话。” 六叔定了定心道:“感谢徐小郎君告知,烦同引家侄去吴郡请李郎中。”又令七叔道:“七弟,你租上一艘快舟,带上几个部曲与席敬,一同前去,速去速回。” 徐邈怕路上耽搁了,细思道:“此去需走伯渎河,从南门清水桥出发,一路过坊前、梅村、鸿山、巢湖至吴郡,比走丹徒水道要快上不少,不过还得请无锡城里的郎中先瞧, 万一我们不能及时返回, 路上耽搁了,怕是要耽误病情。” 六叔再次感谢徐邈考虑的周到, 一面命九叔去取席敬,一面又招来了干瞪眼的萧书,避开了人多出,语重心长的言道:“你四弟病了,怕是一时半会好不啦,你八弟要去吴郡请李郎中,我这有一事,须得你亲自去办。” 萧书自然明白,面色凝重,正经了不少,吭声道:“六叔只管吩咐。” 六叔寻思道:“华氏赔付的两百万钱,等送来时,你去接手,不过你得先去寻戴氏小郎君,切记要私下里邀他出来,言明将这两百万钱赠予他们,以作酬谢之用。” 萧书不明所以,如此说来,萧钦之脸上的伤,岂不是白挨了。 六叔耐心道:“你只管按照我的吩咐去办,先去寻戴氏小郎君言明,回来我在与你解释,时间不多,怕是下午华氏就要送来,抓紧。” 萧书虽是不理解六叔的用意,但想来不会有误,当即匆匆去寻戴氏小郎君,也就是胖老八的表哥戴宗,他上午可是出了大力的,按理说六叔应该安排去胖老八去找他表哥才对,不过胖老八与徐邈较熟一些,毕竟萧钦之的病才是头等大事。 七叔很快租好了船,带着几个部曲,一路护送着胖老八,徐邈与赵芸菲,即刻启程去吴郡请李郎中。 另一边,谴人去城里寻郎中的人也回来了,请了一名叫张姓郎中,据说在是无锡城里小有名气,背着一个药箱,长得清瘦骨感,蓄了一尾山羊胡,在询问了一些事后,又仔细查看了一番,作下定断,乃是邪气入体所致,写下了一道药方,让人与他一道回去抓药。 箫藴之让空青与淡绿照顾小蓉儿,自己则亲自照看阿弟,端着盥洗水,不厌其烦的擦拭着额头与身子,看着阿弟红肿的脸庞,渐渐有些浮肿,不免落下泪来,既为阿弟长大感到开心,又为阿弟长大而感到难过。 联想到阿弟为了自己的事劳碌奔波,箫藴之心中更是有了一丝愧疚,渐渐的形成了一丝不安,且愈来愈强烈的不安让其内心百般苦恼,忽而起身,唤来了空青,颤动着薄唇道:“空青,你去服侍小郎,我——我不便.....” 空青不明白,言道:“大娘子,这是怎么了?” “别问这么多,让你去就去。”与其说是箫藴之对空青发火,倒不如说是箫藴之对自己发火,甚至连看都不敢再去看一眼,忍受着内心的煎熬,急匆匆出了舱门,去了另一处,瘫坐在蒲团上,凄惨的落泪,虔诚的为阿弟祈福。 世俗的流言蜚语,让箫藴之产生了错觉,自以为这就是命,因而将自己锁入了流言蜚语所构造的禁闭室中,她,在忏悔,求原谅,只希望阿弟能安然康复,不要像华延之一样。 可她不过一个女子而已,又没犯什么错,作的什么忏悔?求的什么原谅呢? 萧钦之生病的消息,不胫而走,外人只道这病是华氏所为,口水唾沫自是少不了,好一个风姿卓越的小郎君,偏生被华氏害了,又不免对萧钦之投来一丝同情。 刁骋、颜淋与戴宗得知后,谴人送来了不少的补品,言道有事需要帮助,即可来寻。 张玄之谴人投来了拜帖,亦可称之为战书,言道待萧钦之病好,邀其对弈畅谈,后又觉得不妥,怎可趁人生病时下战书,有失风度,特谴人补送来了补品。 顾恺之原本对萧钦之没给他阿姐顾旖旎作诗,颇为不忿,然听闻萧钦之病后,竟也谴人送来了些许补品,聊表心意,另附赠诗作一首:“春风入枫林,携来万片青。八月入户暖,赠予壶卢荫。” “壶卢”是葫芦的古称,谐音“福、禄”,有吉祥的象征意义,这显然是一首祝福萧钦之早日康复的诗作。 谢玄从张玄之那里听到了消息,心中不禁暗道失望,等不来这一场对弈,索性回了小舟上,见阿姐正在休息,也没打扰,只吩咐着船夫,即可启程回会稽。 谢道韫睡至日落黄昏时方才醒来,回想起昨夜的太湖泛舟,犹回有余味,一侧身,便瞧见谢玄正眼巴巴盯着,眼神露着幽怨,不言却已言明。 谢道韫自不在意,随手取下了小冠,满头的青发纷纷落下,披至肩头,遂揽镜自顾,脸上犹存有一丝睡意,似云霞出升,朱唇一点红润,黛眉横斜,少了一丝英气,多了一丝妩媚。 谢玄鼓捣着脸颊,幽怨道:“阿姐,你就不想说些什么吗?” 谢道韫眉眼疏斜,侧目凝眸,忽而变得严厉,言道:“昨夜我与萧郎君谈玄,不过数十日未见,萧郎君又精进不少,反观阿弟你,无寸功进,整日自怨自艾,不思进取,琴棋书画,你负之三,若是教叔父知道了,少不了一顿训斥。” 谢玄警声大振,一颗心吓得‘扑通扑通’跳,讨好道:“阿姐,你千万别与叔父说,我——我保证回去就努力读书。” 谢道韫继续训斥道:“山一程,水一程,山水轮流转,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春秋战国至秦奋六世之余烈,方才有秦王扫六合之伟业,太祖高皇帝刘邦首开大汉王朝,光武帝续命东汉,他们可曾想过秦二世而亡,西汉灭于王莽,东汉灭于三国。千秋帝王亦不能保证一族之昌盛不绝,何况我等世家大族,亦如雨中浮萍,起起伏伏,漂泊不定,岂能不思进取,进而躺平呢?” 谢玄疑惑道:“什么是躺平?” “平直躺下,混吃等死,谓之躺平。”谢道韫淡淡说,一顿说教总算打发了阿弟,心中不禁松了口气,莞尔一笑,走出舱门,欲取些盥洗水洗漱。 蓦的,谢道韫愣住了,美目一冷,因为外面的世界换了一个模样,斜影暗光风沉沉,俏枝乌城落黄昏,吴郡就在眼前。 谢道韫心中莫名产生了一些失落,不断后退的两岸,将这层失落使劲往心里面藏去,走了,下一次遇到又不知是何时了。 谢道韫揽发至耳后,嗅了嗅黄昏,有些湿润,忽而回眸看向了阿弟,淡然道: “阿弟,我们谈玄吧。” 谢玄想也不想,摇了摇头。 “对弈。” 谢玄还是摇了摇头。 “那你作一首诗吧。” 谢玄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谢道韫嗔了一目,未免感到无奈,喃喃自语道:“可惜我是女儿身。” 谢玄如遭雷击,一张脸顿时胀的的通红,手中的绣花拳头捏的紧紧的,心中暗自发誓道:“萧钦之,我一定会胜过你。” 谢道韫躺在软塌上,凝视着舱顶,问道:“上午,华氏的事,怎么解决的?” 谢玄缓了缓,一五一十的答道:“还能怎样,赔礼道歉,外加赔偿萧氏两百万钱,此事到此结束。” “嗯!如此一来,倒也能接受,华氏丢了半条命,萧郎君得了公道。想来萧郎君如愿所偿,此刻应是回武进了。”昨晚泛舟时,萧钦之说过今日事情一解决,即刻回武进,谢道韫一想,就此分别,也不算遗憾了。 谢玄想了想,还是不隐瞒了,说道:“他可回不了。” 谢道韫侧目:“嗯?发生了何事?” “他生病了,早上在请郎中治病呢。” 谢道韫闭目,忽然沉默了,久久无语,寂静在她脸上没有痕迹,心忧又爬上了心头。 【熬夜码了一张,今天下班回来,接着码两章,凑足一万字。】 正文 063、褪了色的栀子黄 人们为何喜欢回忆呢? 少年人总是盼着长大,他们心思单纯,或为了可以天天吃冰激凌,或为了零花钱自由,或为了可以买自己喜欢的衣服,或为了可以剪刀自己喜欢的发型...... 少年人有太多幼稚的理由,盼着早日长成大人。 他们以为长大了, 一切就会变得如自己想的那么美好;就能得到所谓的自由;就可以去想去的地方;就可以做想做的任何事..... 你可以嘲笑少年人的天真、幼稚,但你就不羡慕少年人无忧无虑的天真与幼稚吗? 因而,回忆成了大人的专属,只有在梦中,记忆里,大人才可以成为那个天真、幼稚的少年人,成为父母的孩子,家中的宠儿。 记忆中, 夏天最清凉的风, 总是在傍晚的时候吹来,榆树叶、杉木叶、梧桐叶,就会不停的翻动,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蝉鸣也变得亢奋了。 夕阳在缓缓下落,落日余晖下的孩子们,虽然身上沾着脏,浑身冒着汉,但他们手里却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便是拥有了快乐源泉,或是一条笔直的万年青棍子, 或是一根弯曲的枯黄梧桐树枝丫, 或是一根开了叉,可作弹弓的枝丫...... 童年的小伙伴总是一群来, 一群往,一阵约莫十几个,他们就拿着手里的“武器”,似秋风扫落叶般,砍向了路边的狗尾巴草,荆棘丛,野蒿..... 每一株无辜受伤的花草的背后,都有着一群玩耍的孩子在嬉戏。 蝉鸣声渐渐变弱,夕阳落下了大半个身子,母亲的呼唤声便会适时响起,精准的到达各家孩子的耳朵中,小伙伴们一哄而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萧钦之眼中的画面逐渐舒展开,记忆中的一幕幕正在呈现,一个叫“啊亲”的小屁孩,遁入眼帘,这便是萧钦之小时候的模样,“啊亲”者,此是萧钦之的后世名。 小屁孩“阿亲”迈着尽兴的步伐,一步一步回家, 萧钦之随在其后面。 这是一处不算阔的院子,里面种植了许多花,红的海棠,白的栀子,紫的月季,挤挤挨挨,热闹非凡,香远益清,明新自然。 厨房里冒着香气,扎着盘着发的母亲戴上了发带,穿着碎花裙,身前围着一条红色围裙,熟练的一只手掂着锅,一手拿着锅铲,将锅里的一尾鲫鱼翻了个身,在盖上锅盖,余下只需大火收汁,即可端上餐桌。 父亲坐在客厅里,铺在地面的凉席上,正收看着电视剧,唱着:“好春光,不如梦一场,梦里青草香......” 皎白的白炽灯光,将枯萎的栀子黄的墙壁,照的雪白雪白,上面有一些抽象的涂鸦,在上面是一排金黄的奖状,小屁孩“啊亲”径直走过客厅,走向浴房,那里有父亲放好的洗澡水,不冷不热,温度刚刚好。 白色的灯光下,餐桌前围坐着四个人,落在了地上,成了三个影子,父亲、母亲和小屁孩“啊亲”,一边看电视,一边食用这一顿简单晚餐,不奢侈,却极其温馨与珍贵。 顶上的电风扇转啊转,带来了清凉,却扰动了灯光一闪一闪,电视剧也到了末尾,唱着:“不是神仙自己编造的翅膀,晃晃悠悠,飞起来飞过四大洋,好春光。” 萧钦之看着看着,就哭了,肆无忌惮的苦啊,抱头痛哭,哭中含笑,泪花明媚,这是六岁的夏天。 八岁那年,父母忽然双双殁了,小屁孩“啊亲”从一个宠儿,忽就成了孤儿,孤零零存世,如今一个走散了十几年的孩子,终于回到了家,回到了父母身前。 然而,这只是生病时,大脑自主反应,对病人脆弱的心灵作的补偿罢了,只是一个梦而已啊。 夕阳终归落下,蝉鸣声也停止了,天黑了,风散了,梦醒了,泪眼模糊间,萧钦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塌前,他满脸的倦容,眉须斑白,耳旁耸拉着几缕银发,身子也有些佝偻,然一双本该浑浊的眼睛却异常锐利。 昨日,六叔最终还是谴了几人,操轻舟星辰赶路,耗时一日速回武进,通知族长无锡之事,族长清晨方才获知,即刻一人启程,快马扬鞭不停歇,赶了大半个白天,下午才达无锡枫林渡。 便是在今日下午,族长又不得不拖着疲倦的身子,一一拜访给予相助的赵长吏、北地才俊、吴县令等人。 萧钦之从梦中醒来,回到了现实,弱声喊道:“族长,你何时来的?” 族长眼光变得柔和,满是心疼,轻声答了一声“唉!你生病我就来了。” 又用白娟巾擦了擦萧钦之的眼角,握着萧钦之的手,轻唤道:“不哭,不哭,都没事了,明早就回家了,你阿母天天在渡口,等着你们姐弟俩回来。” “四哥,你终于醒了,都吓坏我了。”胖老八揉着红红的眼睛,胖乎乎的脸上写满了风尘仆仆,从吴郡至无锡,来回六十余里,午时出发,亥时才回,胖老八是一刻不敢停歇。 “老八,我没事!”萧钦之想靠起来,顿觉得浑身松软,使不上力气,有种散架的感觉,胸口一阵酸麻胀痛,像是被针扎了似的。 族长看向了吴郡来的李郎中,问道:“我侄儿,怎样了?” 李郎中五十来岁,须发白生,眼神却是敏锐,家中世代行医,往上可以追溯到先祖曾任西汉宫内太医,虽比不上扬州名医杨泉,但在吴郡也名气不小,经常出入士族大家门庭。 李郎中经验丰富,见到了萧钦之,没有立即下评断,而是先仔细对着萧钦之瞧了瞧,又取出了脉枕放在床沿上,将萧钦之的手腕搭在上面,三指搭在腕部寸口的寸、关、尺位置。 弱脉细小,见于沉分,举之则无,按之乃得,如手触水中之帛,触之则浮软无力,是为阳气失敛则外浮,湿邪困滞则脉动无力。 李郎中收回了手,又问了一些萧钦之近半年的事,是否是大病初愈,获悉了萧钦之两月前,不慎落湖,得了一场大病才好。 李郎中心中有了数,要治疗此病不难,得先疏通湿邪困滞,于是采用针灸疗法,用金针扎在萧钦之胸部去心下一寸名巨阙,再去心下二寸名心管,最后去心下三寸名胃管,各灸五针。 果然,不一会儿,萧钦之就迷迷糊糊的醒了。 李郎中道:“人无大病一日好,多则数年调养,少则三月半年,萧郎君上一次大病尚未彻底根治,今又忧思过虑甚多,不免心劳身疲,以至寒气入侵,邪气入体。” “好在萧郎君年轻,此病无大碍,日后当好生修养才是,近几日饮食尽量清淡,易消化为主,切莫暴饮暴食,美味珍馐碰不得。” 杨郎中收了药箱,取笔写下一道补气益血的药方,嘱咐道:“此方搭配使用,月半即停,不可多食,尽可让萧郎君自己身体恢复为主。” 族长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下去了,一面道谢,一面嘱咐六叔道:“去给李郎中安排住处,暂歇一晚,明日遣人送李郎中回吴郡,另让七叔取钱五千铢作为席敬。” 船舱里的另一处,跪坐着一位身着素衣的高挑女子,全身上下无一饰品,苍白的脸上无一丝血色,双手并拢,拇指间触碰额头,正在诚心祈福,唇齿间念念有词。 猛然间听到空青来报阿弟醒来的消息,媚眼凝眸,随即吁了一口气,苍白的脸上回了一丝暖色,笑意便爬上的嘴角,宛若兰花绽放。 空青笑道:“大娘子,你去看看小郎吧。” 箫藴之在空青的搀扶下,费力的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膝盖,喜悦不言而喻,踌躇着出来舱门,迎面便是一阵湖风,吹得枫叶林“沙沙”,几缕丝竹声,袅袅盘旋,月落下的枫林渡口,今夜更是比去夜繁华,三月三,夜览太湖的小小舟,点亮了整条内河,笙歌燕舞,接踵而至,世间一片喧闹。 可这世间的繁华,却是那么的脆弱,箫藴之忽然怕了,望而却步,只能远远的望着,她心里有了一道天堑,看不见,摸不着,但始终就摆在那儿。 “今晚真热闹,甚好!”箫藴之倚栏凭远望,月白人显清,怔怔不前行,只是站在舷窗外,默默的注视着,如此便好。 “去吧,我一个人待会。”箫藴之又道。 空青抿着嘴,不多言语,回看了一眼,遂退去了。 褪了色的栀子花,是枯萎的黄,舱顶的灯火也是这样的黄,萧钦之看着塌前站着许多人,族长、胖老八、萧书、六叔、九叔、周烈、满谷都在,独独少了阿姐。 “空青,我阿姐呢?”萧钦之虚弱的问道。 “大娘子,她——她一直在外面呢。”空青不忍箫藴之被孤独包围,不经意间瞥向了窗外,那里站着一道素白的身影。 萧钦之有感阿姐内心的敏感,辞退了众人,唤来了空青,出去与箫藴之说,让她进来说说话。 一阵兰花香姗姗来迟,似是雨后泥土散发的淡淡芬芳与优雅的糅合,亦如喧闹中的一丝清宁,总是不声不响的靠近,萧钦之头靠在了阿姐的身侧,嗅着兰花香,莫名的心安。 箫藴之默不作声,浅浅笑意,细致梳理着阿弟挡在额前的黑发,轻轻触摸浮肿消散后,留下的紫色淤青,比昨日好上一些了。 “小蓉儿睡了么?”萧钦之闭着眼问道。 虚五岁的小蓉儿,性格似活脱脱一个缩小版的萧韵之,古灵精怪,聪明灵慧,长相随箫藴之,吹弹可破的瓜子脸,弯弯的眉毛下是一双剪水眸子,将来定又是一个才女无疑,都已经能完整背诵《论语》了。 小蓉儿一张嘴喊“舅舅,舅舅”,嗲嗲的童音,直击萧钦之的心灵,像是化开了般,无法抗拒。 “淡绿照看着呢。”箫藴之道。 “小蓉儿将来一定是个大才女。”萧钦之憧憬着。 “只盼着她能平平安安长大,我也可对延之有个交待。” “有我呢,阿姐你尽可放心,有我一口吃的,便有你们母女俩一口吃的,福泽天下难,保一家老小容易。” “难不难,终归是要活成自己想活的模样。”箫藴之抚摸着阿弟的额头,燥热已退,换了个姿势,将阿弟搂到腰间,掖了掖被角,又道:“阿弟你志向高远,切不可贪婪安逸,再过几年,你也要娶妻生子,另有光耀门楣的重任系于一身,长路险阻,道路漫漫,可惜阿姐女儿身,不能帮衬左右也就算了,还需时时靠你护持,拖你后腿。” “嘿嘿——”萧钦之忽然觉得这话好生熟悉,不免轻笑道:“阿姐,你这话的前半段,我一个好友也同我说过,话语虽不同,意境简直一模一样。” 忽然,萧钦之又笑道:“还别说,他倒是与阿姐你颇为相似,他身上也有淡淡兰花香,不过像是初晨雨露褪去的淡然。” “哦?”箫藴之媚眼凝眸,问道:“可是邀你夜游太湖的陈大郎?” “正是他,阿姐,你瞧,他名陈韫之,你名箫藴之,连名字就差不多。”萧钦之越想越觉得奇妙,念及此,不免遗憾道:“可惜,他今日要去会稽看望他姑母,不然定要来看我。” “你日后去建康,自然能见到他。” “也是哦!” ... ... 褪色的栀子花,枯萎的黄色灯火下,只是平淡的聊天,却有家的温馨,只在姐弟俩一说一答间,如此好不惬意也。 船外的繁华啊,终归不留过路人歇息。 正文 064、西津渡口桦树林 三月三日,上巳节前后,太湖雅集前夕,因无锡华氏与萧氏之事,萧钦之连作诗三首,舌辩公堂,不畏强权的形象深入人心, 于北雅集初露头角的他,未想再次扬名江左,且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俊美少年,意气风发,初登吴地豪门,怡然不惧, 替姐鸣屈, 吟诵名篇:“三十逢河西, 四十又河东。人无一世青,莫欺少年穷。”气的华使君吐血昏迷。 陈罪公堂之际,正义少年,从容不迫,镇定自若,吟诗过喧市:“慷慨过吴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引得全城轰动,百姓纷纷为其怜惜。 慷慨就义,入县大狱,少年惨遭伤脸, 泣血吟诗:“藏污贮浊水, 拔染而凌锐。漠然二月花,七月流火肥。烈阳应笑我, 誓不休落泪”借以莲花言志, 表明虽身处于黑暗,但仍心向光明的意志。 任何时代, 高尚的优雅与悲切的伤感, 都为时人所偏爱,魏晋时代,却是将这两者无限放大,俊美的容颜,高洁的气质,卓越的才华,萧钦之集三者于一身,这便是高尚的优雅。 豪门的欺压,肆意的栽赃,容颜惨遭毁损,突兀的一场大病,让无数人为之心痛且怜惜,这便是悲切的伤感。 好在最终的结局是美好的,正义必将战胜邪恶,老百姓忽就又相信了这个世界存在着正义,相信了好人终将会得到好报。 殊不知,正义的背后, 是满满的圈套与设计, 是萧钦之呕心沥血的谋划与不惜自伤的无奈, 所以, 这个时代是不存在绝对的正义,有权有势才是正义的本质。 三月五日,离太湖雅集还有两日,虽然萧钦之生病的消息传出,但不少人还是心生期待,盼着萧钦之能登鼋头渚,参加郡定品,再次一展凤仪。 无权无势的寒门少年,打败了卑鄙下作的豪门,逆袭成功的戏码,自然戳中了许多人的心扉。 然萧氏船队却是在清晨时分,悄悄离开了枫林渡,启程回武进,这让不少人心生失望,同时也让不少参加定品的才俊,松出一口气,毕竟萧钦之风光太耀眼,使得其他才俊暗光蒙尘。 三月七日傍晚,武进县西津渡,落日的余晖,笼罩着喧闹的渡口,这是入夜前最后的繁忙时刻,来往三吴至京口的大船,依次进港停泊夜栖。 水光漫漫耀人眼,野风自来桦叶希,笔直高大的白桦林,驻扎在渡口东西两侧,渐渐遮住了西下的夕阳,青色三角状卵形的桦树叶,迎着晚风招展,在“哗啦啦”作响,吹响了夜幕的号角。 水汽蒸腾又下落,被风一吹,刹是有些清冷,西津渡通往县城的坦道上,尽是日落归家的人,而东侧桦树林下却始终站着几人,正在翘首盼南归,但见南方天际昏暗,暮色渐起,四方燕雀归巢于桦树林,然萧母却迟迟等不到南归的一双儿女。 风似乎大了些,萧母望着南方怔怔出神,吹得眼睛有些干涩,又清咳了几声,花姑扶着萧母,不忍其受冷风吹,安慰道: “夫人,天黑了,先回吧,或许明日就该回来了。” “是啊,夫人,我都问了从无锡来的船,都知道小郎的名字呢,那京口的刁小郎君都在无锡,哪能看着小郎受欺负。华氏在大,也大不过刁氏,况且族长也去了三日了,定不会有事的,你就放一万一个心吧。”满谷的老爹满仓,老实憨厚,想了老半天,才将将能说些好话。 花姑继续道:“夫人,你就先回吧,莫等小郎与大娘子回来了,你倒是先病倒了。” 萧母又咳嗽了几声,最后在盼了几眼,南边的河道一片模糊,心知今日怕是等不到了,方才缓缓转身,低语道:“回吧,回吧。” 萧母心里明白着,儿子去了无锡这么些天了,没回来就算了,族长又匆匆赶往了无锡,定是出了大事,从无锡来的船说是儿子与华氏起了矛盾,这让萧母寝食难安。 虽然,一直有消息说,儿子有许多人帮助,应该无事,但只要一日未回来,萧母的心里就一日不得安宁。 回来了才算是无事了呀。 风兮兮,凉习习,草色遥望碧万里,风吹稻田蛙声低,花姑扶着萧母走在前头,满仓随后,蔓菁坠在最后面,心心念着,又望着南边一眼。 蔓菁以为是看错了,揉了揉眼,只见南方的一片迷糊中,有一艘大船的旗帜高高飞扬,确认无误后,蔓菁指着南边,兴奋的大喊道:“夫人,夫人,是咱们家的船,回来了。” 萧母闻声止步,定眼看了几息,方才从双眼的模糊中,隐约看到有两艘大船,一前一后,朝着西津渡驶来,晚风在吹,白桦林在响,日落的孩子就该归家,萧母凭风盼望,喜极而泣道:“终于回来了,回家了就好。” “我去喊人带车来。”满仓兴奋道,赤着脚,在坦道上一路东奔往萧氏庄园,喊佃户们推车来渡口装货。 渡口里栖息着船只,萧氏的船后入渡口,需要调航,但一众归家心切的人已经站在了船舷前,望着远处一排火把朝着渡口方向来。 萧母朝着渡口走去,看到了儿子好好的,大女儿也在,淡青抱着可爱的外孙女,心中一片喜悦,呼喊道:“小蓉儿,可识得我是哪个?” 小蓉儿嗲声嗲气的雀跃道:“我识得,你是我啊婆。” 萧母洋溢着笑,又问道:“这回来,可走了?” 小蓉儿摇摇小脑袋,欢呼道:“不走了,阿母说以后都不走了。” 船只缓缓靠岸,小蓉儿要下地自己走,疾奔至萧母身前,摇晃着双腿,举着双手,撒娇道:“阿婆,我要抱抱,抱抱。” 萧母笑着托起小蓉儿,横抱在胸前,等再看向大女儿时,大女儿已经泣不成声,萧母伸出一只手,轻轻擦去了大女儿的泪,含泪道: “莫哭,随娘一道回家,以后娘养你一辈子。” “诶!”箫藴之抽泣道。 小蓉儿也被这母女相见的场景所感染,一双剪水眸子蓄满了泪花,瘪着嘴道:“娘,啊婆说要养你一辈子,舅舅在船上也说要养你一辈子,怎么就没人养小蓉儿一辈子?” 众人被小蓉儿逗得一乐乎,悲伤的气氛一扫而空。 萧钦之怕萧母劳累,接过了小蓉儿,这两天也恢复了不少,索性将小蓉儿架在了肩头,带着小蓉儿骑大马,言道: “舅舅也养小蓉儿一辈子。” 今晚的西楼,因为多了几个人,便好似过年一般热闹,萧韵之带着小蓉儿这里逛逛,那里逛逛,木槿便紧盯着望。 “兰芳室”里,装不下千卷书,余下便放到了萧钦之的书房“夜散室”,周烈与满谷则是在一旁整理照看,萧钦之则是被族长喊去东楼用餐,而箫藴之则与久违的老母说些体恤话。 楼下厨房里,花姑、蔓菁与厨娘忙的热火朝天,正在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这几日存储的珍馐,将会经过精心的烹饪,一一呈现在食案上。 这个夜晚,湖畔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西楼欢声笑语,一片欣欣向荣。 【迟来的万字已更,这几章过渡情节,会写一些田园乐事。】 正文 065、须得忍忍 素日里,萧母用餐时,讲究食不言,连带着萧钦之与萧韵之,都受到影响,一般而言,用餐时不讲话。 而今晚, 西楼的餐室里,却是充满了欢声笑语,勃勃生机,许久没有这般热闹了。 餐室摆了两张食案,一张为萧母、小蓉儿、箫藴之、萧韵之,花姑使用, 另一张为满仓一家、周烈以及空青、淡绿, 蔓菁,木槿使用。 往日显得空旷的餐食, 如今看来倒也不大了,两盏青铜雁鱼灯,发出着炽热的光芒,古朴的禅木色泛着幽暗的光色,一道道精致的食物似是多增添一丝风味。 萧母尤为高兴,还让花姑取出了家里酿的酒,原本绿绿的酒液,在炽黄的光芒下,成了醉人的琥珀色,明耀且馋羞,除了萧韵之与小蓉儿,其余人都来与萧母敬酒吃,而萧母则是开怀畅饮,来者不拒。 与此同时,东楼的族长家里,一场酒宴也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中, 族长、六叔、七叔、八叔、九叔等叔伯,小一辈的萧书、胖老八, 萧钦之等族兄弟。 两张食案,总价加起来不下二三十人,席间觥筹交错,你来我往,好不热闹,唯有萧钦之被族长勒令,不准饮酒,须得遵李郎中医嘱,就连吃食也被要求不得碰荤腥。 幸好二伯母特意命厨房做了一碗翡绿果蔬汤,端与萧钦之,其便以果蔬汤代酒,与一众族兄弟拼酒,瞎聊。 萧书自从走上了装逼这条不归路后,开始故作深沉了起来,没事就喜欢四十五度仰望天空,也不怎么说话了,而胖老八便成了族兄弟中最爱出彩的那一个, 此时已经喝开了,燥红好脸庞, 撩着衣襟,就开始吹嘘京口一行以及无锡一行的种种事迹。 胖老八口才一流,讲起来绘声绘色,惹得一帮没见过世面的族兄弟,频频投来艳羡的目光,恨不能同行,对四哥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萧书拎着一壶酒,碰了碰萧钦之脚脖子,起身悄悄去了外面的连廊上,萧钦之会意,紧随其后跟上去了,约莫是有什么事要说。 三月三,过了春分后,开始进入春天的尾声,气温一日比一日适宜,料峭微寒的春夜成了过往,如今却带着一丝温度,裹挟着泥土的芬芳,刹是好闻。 临近月中,夜空上悬着一轮渐渐丰润的月,银辉阔平野,点点星火垂,虫鸣声也来凑热闹,增添一丝韵色,萧书靠在连廊上,饮入一口酒,却是略显深沉,似乎真就哪里不一样了。 “四弟,我也想为家族做些事。”萧书突兀的说,更像是早已想好了,只是埋在了心里许久,从未有过的正经。 又是一口酒下肚,萧书侧脸望来。 “为何如此说?”萧钦之走到萧书身旁,亦如其一般,靠在了连廊上,望着天上的月,比前几日泛舟太湖那晚,圆润了许多。 “从京口,到无锡,我眼中所看到的全是四弟你一人在苦苦支撑,二哥不傻,二哥全都懂。在京口,陈氏小郎寻你的麻烦,我想帮你,把你护在身后,可我只能干瞪眼。在无锡,你入了县大狱,我比谁都着急,可我什么办法也没有。我还是只能等,干等着结果出来,就像是掷筛子,永远不确定,我讨厌这种感觉。”萧书喝的微醺,借着酒劲倒真心话。 空气里弥漫着一丝酒气,萧书双眸凝望着夜空,萧钦之看不清他真容,但想来应是极其真诚的,真挚的,用心的。 萧书低下了头,侧视着萧钦之,大厅里露出的微微光火,倒映在其一双黑眸中,洗尽铅华,复又重燃,言道:“我没有四弟你的才华,也没有你聪明,更知道读书不是我的出路,但我也想做一些事来帮你,来帮助家族,我是你二哥,更应该身先士卒,而不是躲在你身后。” 萧钦之仔细的聆听,一字一句在心中斟酌,沉默许久,方才问道:“那你想做什么,有想好么?” “我决定了,我要习武从军,就像大兄与三弟一样,带兵冲锋陷阵,读书做官的事就交给你。这个世界很复杂,我虽是看不懂计量谋算,但我知道,关键时候,有兵就是大,朝廷那帮文士在怎么厉害,也厉害不过手握兵权的桓司马。” 萧书的话糙理不糙,乱世时节,兵马在手才是王道,王敦手里有兵,可驱兵直入建康杀刘隗、刁协,桓温手里有兵,就连王、谢高门都去舔他臭脚,王恭手握北府兵,逼得司马道子杀王国宝平衡势力。 萧钦之没有反驳,而是打心里同意萧书的所言,又念及萧书此刻说的有理有据,环环相扣,怕是早就做了万全的打算,言道:“那你可有具体的打算?” 萧书道:“我想在家先随七叔、九叔习武一年,得个保命的本事,成亲后,再去荆州投靠杨佺期。” 这倒是让萧钦之为之侧目,原还以为萧书是要去江州寻大兄与三兄,后去徐州刺史荀羡的门下找出路。 荀羡出自颍川荀氏,与其兄荀蕤并称“二玉”,屡立战功,是一名悍将,永和五年,荀羡拜徐州刺史时,才二十九岁,乃是东晋最年轻的刺史,实乃一方大员。 永和十二年,前燕慕容俊攻打段龛,段龛不敌,退守广固,并派人向东晋求救,荀羡奉诏领兵北上救援,屯兵琅邪郡。 同时,前燕将领王腾及赵盘正在进攻琅邪的鄄城郡,荀羡转而攻王腾并擒杀之,萧钦之的父亲萧烈原是荀羡帐下参军,就是在殁于这次战役。 荀羡如今不过三十几岁,便已经是徐州刺史,又基于颍川荀氏出身,前途不可限量,未来的定是三公之一,萧书要是去投靠荀羡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未成想却是走的杨氏的路子。 杨佺期是一名干将,但天性高傲,寻常人入不得他眼,在北方,与前秦数次对战,屡有胜果,更加滋生了其傲气,与桓温帐下的同僚多有不和处,后来因生病,借此为由,索性辞官回家修养,这一修养就是十几年。 不过,桓温三次北伐在即,有复请杨佺期出仕的意思,这个时节,萧书若是能跟着杨佺期这个大舅哥,怕是能搭上一趟便车。 但萧钦之对杨氏有看法,因为杨氏有过叛国的经历,更有西晋的外戚三杨乱政在前,故萧钦之提议道:“随杨佺期不失为一个好门路,但去徐州拜在荀刺史门下,也未尝不可,这两条路,皆可选择。” 萧书点点头,目光铮铮看着萧钦之,央求道:“四弟,我想请你帮个忙,劝说我父同意我从军,只有你的话他才会听,拜托了。” “好!”萧钦之同意了,能看到萧书上进,求之不得。 大厅里酒宴已至最酣处,轰隆隆的喧闹声一阵一阵的往外冲,燥热的气氛与北人的豪爽、粗狂,融和到一起便只能用“酒”来解决。 若是南人的酒宴,怕是另一种风格,他们讲究精致与优雅,似这等场面,须得丝竹管弦,笙歌燕舞助兴,与嗑药同行,美名其曰:“雅”。 七叔与九叔两个武夫子,在酒桌上杠住了,论喝酒,是谁也不服谁,争的脸红脖子粗,须得行酒令一较高下。 六叔双手持单根竹箸,敲在两只碗上,竹箸每次落下便会清脆的响一声,左手落下七叔饮酒,右手落下九叔饮酒,随着有节奏的声音响起,六叔随之高亢的歌咏道: 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 南有嘉鱼,烝然汕汕。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衎。 南有樛木,甘瓠累之。君子有酒,嘉宾式燕绥之。 翩翩者鵻,烝然来思。君子有酒,嘉宾式燕又思。 ...... 一首诗歌吟诵完毕,再看七叔与九叔所饮的酒,由族长裁决胜者,虽不似文人雅士行的酒令,但另有一番滋味。 至亥时三刻,东楼的酒宴方才结束,萧钦之回西楼时,余着皆以歇息,唯有蔓菁一人托着腮,在灯下等着。 蔓菁比萧钦之大几岁,很小就被买来了萧氏,被当做伺候萧钦之的大丫鬟使唤,有一双能巧的手,和一手的好厨艺。 西楼晚饭过后,萧母特意留下了蔓菁,说让其以后来萧钦之卧室陪房,其意义不说已明,虽然蔓菁早就明白这天迟早到来,但真当来了,倒显得束手束脚了。 少女的心思便像海棠花的心事,绵绵软软,有无限的韵味,触之即缩,吹之可皱,碰之即破,破之即羞。 灯光焕着光华,卧房寂寥安然,只一倩影灯下等候,既渴望又羞怯,心思难以琢磨,精致小巧的脸上不知不觉间就荡起了红晕,晕晕乎乎,埋藏着不可言喻的迷蒙,像是一株盛开的海棠花,卧躺在烟雨朦胧的下雨天。 海棠花盛开时,艳丽明媚,却是无香。 箫藴之带来的千卷书,被放置了一部分在这里,因为满屋子都是墨香,蔓菁翻开一本书,上面书写着密密麻麻的娟秀小字,蔓菁虽是认不得,但也觉得好看,忽而心情就低落了,托着腮,凝望着虚空发着呆。 萧钦之不知蔓菁的心思,但见蔓菁今晚特别好看,水蓝色的襦衫,短小细瘦,衬托的腰肢纤细,流风回雪,对襟直领,露出皎白的脖颈,以及若有若无的含苞待放,飘逸的齐腰长裙,曳地五尺,裙摆飘飘,腰间围一条束带,且系上了细丝带。 “怎么了?”萧钦之笑着,近身细看,看的蔓菁娇羞着回避,露着粉红的脖颈,甚是诱人,又道:“如此盛装,是有什么大事么?” 蔓菁细波泛起的眸子,略微黯淡,且听且低语道:“洗浴水准备好了,小郎你先洗浴吧。” “哦!”萧钦之抿着坏笑,一把掌拍在了该拍的地方,惹得蔓菁浑身起了一阵酥麻,娇嗔道:“——不要——快去洗浴。” 听听,真是容易让人犯罪啊。 萧钦之忍着心里的原始冲动,随着蔓菁去了浴房,泡完了澡,欲火也就消了一大半,心里想着目前还是一片稀疏的稻田,离一片翠绿的稻浪不远矣,须得忍忍。 最关键的是,前几天才生了病,身体有些虚,今晚实力不允许,否则......桀桀桀桀...... 【从明日起,每天更w字,别问为什么,说出来都是泪。】 正文 066、天降大礼包 风轻,人轻,夜更清。 清晨,天微微亮,蔓菁睁开了俏目,悄悄一瞥,小郎正睡得安稳, 嘴角便不由得露着一丝香甜,轻轻拿去了小郎的坏手,掖着被角,披着衣下了塌,开始了一天的忙活。 蔓菁走后,萧钦之独霸一张塌, 可算能睡的踏实,就是手里少了什么,空空的, 心里不得劲。 后又在心里寻思着,房里得再加上一张塌了,否则容易擦枪走火,试问哪个正经人能经得住这样的考验? 辰时,天色正亮,被西楼一帮妇人打趣了一早上,已然羞的满面通红的蔓菁来唤起床,萧钦之伸着懒腰着衣装,忽发现木槿没来,便随后问了一声:“怎就一人了?木槿呢?” 蔓菁取着衣物,默不作声,惹得萧钦之好奇,再一看,原是蔓菁已经挽成了妇人发髻,头顶绾髻,饰以珠翠, 两鬓胜一指粗发, 垂至两肩,散至耳后胸前,谓之流苏。 萧钦之瞬间明了,蔫儿坏笑道:“恭喜贺喜。” 早上被一帮妇人围着问,这会儿又被始作俑者笑话,蔓菁恼羞,脸上粉红透白皙,踱着脚,低呜浅语道:“诶呀——小郎——莫再说了。” “嘿嘿.......”萧钦之故意作弄几声,美好的一天从调戏侍女开始,盥洗完,去了餐室用餐,箫藴之与萧母已经在等着了,萧韵之与小蓉儿怕是还在睡觉。 萧钦之一屁股坐在了箫藴之身旁,取了一只胡饼就咔咔几口,但见萧母与箫藴之却是不吃,就只是盯着笑,萧钦之愕然, 拿着胡饼的手有些尴尬。 箫藴之轻笑道:“阿母,阿弟长大了,该讲亲了。” 萧母含笑道:“明年十五,后年十六,是该讲亲了,单就近些日子,已经有不少人家托人来问呢!” “我家阿弟,才名远扬三吴,生的又俊俏,有人上门来寻,自是正常不过了,不过,还得听听阿弟的意见才好。”箫藴之看着傻眼的萧钦之,嬉笑道:“阿弟,你是怎么想的呢?” 萧钦之可不想过早结婚,当个短命鬼,再者有自由恋爱的观念抵制,赶忙制止,欠笑道:“阿母,阿姐,我才十四,还小着呢,这件事先不急。何况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容我好好思量思量。” 萧母却是正色道:“如何不急?男儿成家立业,先成家,方能立业,且你父就你一子,当早些成亲,尽传宗接代之责。” 箫藴之婉转道:“可以先订下来。” 晋朝男子十六岁结婚很是正常,即便不结婚,也大多有婚约在身,若是适龄不婚反而不正常,萧钦之见拒绝不得,突生一计,看着箫藴之道: “也不是不行,既然要成亲,就得娶个像阿姐一般的,须得才貌双全,方可。” 箫藴之闻言,脸上爬满了红晕,恼了一眼,急欲撇过头去,青丝遮脸,羞道:“阿弟,阿母给你寻亲事呢,莫要提我!” 萧钦之撑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无耐道:“我不管,我就要娶阿姐一般的,才、貌少一样都不行。” 又冲着箫藴之,自夸道:“你阿弟我有才有名,不娶个才貌双全的,这辈子岂不是亏大了?” 萧母与箫藴之被逗的突兀一笑,不过却是在心里记上了这话。 萧钦之一阵快速吃完,逃去了书房,十几日未回,书房依旧干净整洁,书架上的书堆得满满当当,屋内墨香四溢,悬挂的标语:“吃苦两年,幸福一生”异常醒目。 书案上多了两样东西,引起了萧钦之的注意,待打开,原是谢太守答应的书法《宣示表》,且还另有《贺捷表》与《荐季直表》两幅,真真就天降大喜,砸的萧钦之心花怒放,眼珠子都瞪直了。 想来应是谢太守回晋陵,谴人送来的。 这三幅书法贯彻了钟繇楷书的初期,中期与成熟期,脉络顺直明了,可谓一份豪礼不为过。 萧钦之压抑着激动地心情,跪坐于书案前,小心翼翼的展开《贺捷表》,初观时,感觉其中蕴含着一些行书的走笔风格,同时隶书笔意十足,倒是显得“四不像”了。 再观《荐季直表》,第一感觉比《贺捷表》工整,更像一篇小楷,笔法偏肥厚,有点偏离钟繇“瘦”的风格,然古韵十足,并含有一种包容四海的大气魄。 最后便是《宣示表》,乃是楷书集大成之作,比之《荐季直表》,有很明显的整饬规律感,最突出的特点就是体现出了“钟书瘦”,将“八分楷体两份隶”的特征,完整的表现出了。 萧钦之细细揣摩,忽发现了一个小问题,便是这三篇书法显然出自同一人书,然笔法有些内敛,尤其是《宣示表》,在提现“瘦”的同时,莫名给人一种字迹娟秀的感觉,笔锋稍韧既柔,似有蕴藏女子写意在其中。 有可能是谢太守没有临摹原帖,而是临摹的卫夫人摹本,故有蕴含女子写意于其中,萧钦之圆满的给了一个自我解释。 萧钦之只顾着欢喜三幅书法,差点忽略了一份信筏藏在其中,原是陈韫之写的,打开来看,却是没有字,只有一副精致的小画。 午时过后,太阳日头稍稍偏斜,阳光下泄,落满了一池,片片清荷暗香涌动,独独不见盛开的莲花,却是有一只大白鹅,撅着屁股将脑袋插进了淤泥里,看起来呆呆的,除此之外,画上再无他物。 萧钦之怔怔看了许久,却是看懵了,不明白是何意思,心想:“韫之兄莫非是想让我给这幅小画题诗?” “鹅鹅鹅......”萧钦之一下子就想到了这首诗,但这幅画里的大白鹅却将脑袋插进了淤泥里,明显有点呆傻,与题意不相符。 萧钦之陷入了深思,开始构思符合画意的诗作。 箫藴之恰巧从书房前走过,见萧钦之看一副画看的入神,好奇心驱使下进入一观,思虑片刻后,顿时掩嘴而笑。 萧钦之疑惑道:“阿姐,你看懂这幅画了?” 萧藴之指点道:“太阳是未时,下面是荷塘,连起来便是“未荷”,谐音“为何?” 原是陈韫之在问萧钦之,先前在京口,为何不告而别,萧钦之这才明白了,暗道有趣,明明几个字就表明的,还非得画一副小画让人猜。 “那这只呆头鹅呢?”萧钦之又问道。 萧藴之看着阿弟,一副不自知的样子,笑意怒放,不言自明,萧钦之“嚯”的一声站起,大笑道:“好啊,这个陈韫之,敢骂我是只呆头鹅,看我不骂回去。” 只是陈韫之人已不在晋陵,去了会稽,萧钦之便是想写信筏,也不知往哪里送,只得作罢。 正文 067、访山踏幽径 不知陈韫之去了哪里,自然法写信筏找回场子。 萧钦之悻悻而笑,趁着箫藴之在,拿出了陈韫之给的书单,道:“阿姐,你看看你带回来的书,里面可以这些书, 我有大用。” 箫藴之一目扫过,已然入心,言道:“我摘录的《河上公章句》不全,韩康伯注《系辞》亦只有半部,《尚书章句》、文子《通玄真经》、葛洪《清静经》都未抄录。余着皆有。” 陈韫之列了几十本书,大部分有现成的,于萧钦之来说,又是一大喜事, 省去了不少的空, 央求道:“阿姐,麻烦你给我整理出来,我最近要读,嘿嘿——” “好,你去吧。”箫藴之看着阿弟上进,心里自然高兴,当即着手就开始整理书籍,见萧钦之却是没走,在书房里翻找什么东西,问道:“找什么呢?” “紫竹笛,就是你留下的那支,我准备早上去山上练习吹曲。”萧钦之道。 “你什么时候会的?”箫藴之惊喜道,余霞成绮。 “又不难,吹着吹着就会了。”萧钦之面不改色的撒着慌,忽而想到了紫竹笛的去处,言道:“兴许是落在船上了,我这就去取来。” “不用去渡口取, 你随我来。”箫藴之轻步在前,去了最东边的书房“兰芳室”,取了出来一只细长禅木盒子,里面躺着一支珍贵的玉笛,乃是用整块的和田白玉雕琢而成,全身洁白无瑕,是一件难得的精美艺术品。 这是华延之赠送给箫藴之的飞云笛,人亡音消,飞云笛已是好几年未出过声,触手冰凉,捂之即热,音色欢快,且通透,萧钦之虽是欢喜,却是推辞不要。 箫藴之曾暗自许诺过,此间再不奏笛,叹道:“我留着它也没用,反倒冷落了它, 暴殄天物而已,不若让它随了你,也不埋没了它。” 萧钦之摇摇头道:“它太金贵了,我暂时用不上,而且要去山上,一个不小心就摔坏了,暂时先放着,待我竹笛大成,届时再来劳烦它。” 箫藴之抿嘴含笑道:“你先吹吹看,那紫竹笛谴满谷去取来便好。” 萧钦之与箫藴之一前一后下楼,行至二楼拐角的隐秘处,萧钦之喊了一声,满谷应声而出,得了吩咐,随即匆匆去渡口取紫竹笛。 萧钦之有些无奈,明明与满谷说了很多次,直接上三楼找,可惜满谷总是拘束,偏要待在二楼这里,世俗观念深入人心啊,非人力一时可改。 日出东方,刺破云翳,明艳的阳光,落在了苍翠的金牛山上,晨露化作深情,颗颗落入山石,到处弥漫着清新与婉转,连山石小径都变得悠扬了,弯弯折折,向山顶蔓延,语不休,却还道不明。 许久未晨出的箫藴之,提着素白裙袂,闯进了这一片幽静中,踏上了熟悉又陌生的小径,不经意间触碰了摇摇欲坠的晨露,惹了一阵冰凉,湿了白裙一阵。 “早知便换身衣服了。”箫藴之从小径走过,收拢着群袂,小心避着两旁的丛木。 “不用换,素衣白裙专为你量身定制,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我阿姐天下最美。”萧钦之夸道。 “莫闹,我哪当得这般夸?”箫藴之睨羞,抓着阿弟的手,小心走上了一个大台阶,此处已经快到半山腰的道观了,放眼望去,萧氏庄园一眼可看尽,再远一些,可看到渡口的一片白桦林。 “自然当得,阿姐你是不知道,我上回去京口,陈韫之就知道你,他家住在建康,可想而知,许多人都知你呢。”萧钦之道。 忽然,萧钦之望着远方,眼角余光好似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青衣背影,指着前头问道:“阿姐,你瞧,那人是不是族长?” “嗯,是族长,应是去道观,找千道人的。”箫藴之似是想起了一些伤心的事,情绪低落道:“我许久未去道观了,走,随族长瞧瞧去吧。” “不去,不去。”萧钦之想也不想言道:“族长定是与人下棋的,他个臭棋篓子,从我这学了几招,摆明炫耀去了,若是被他知道了,哪能让我走?” 箫藴之嗔了一目,道:“不许对族长不敬。” “知道了,我的好阿姐,还是赶紧去仙人台吧。”萧钦之嬉笑道,偷偷跟了族长几步,果真见其进了道观正门,乃是小道童开的门。 仙人台是一块露天大石台,平整开阔,长宽几丈见方,台下是一汪清泉名牛涕泉,终年缓缓流淌,最终注入山阴凤栖湖中,传言曾有仙人路过,见山上有一只金牛成精,遂追逐至此,那金牛一见天上的仙人下来了,吓得一头钻进了洞穴中,惶惶不可终日,仙人见金牛始终不出,索性在这块大石上等了几日,最终逼的金牛出逃东方,遁入大海,故在金牛山东边有个奔牛镇。 凤栖湖有凤凰栖息的传说,金牛山有金牛成精的传说,约莫看来都只是老百姓的美好幻想而已,当不得真,但仙人台上的风景,却是独好。 但见天际辽阔,远不及边,明媚的阳光,湛蓝的天空,镶嵌着几朵洁白的云翳,和煦微风阵阵拂来,丛木绿树欢声作响,不禁令人心旷神怡,心胸开阔。 山阳面,一片沃野千里,阡陌纵横,草帽浮于黑土,农人散落田间,得几许耕耘劳作。山阴面,凤栖湖上,潇疏拂行云,水色本无色,却蓝绿相织,致使微波层层递进,行云天空倒映流转,目不所及处,远水接天,紧挨着学堂的东湖畔,呈现出一片浩大的绿,尖尖小荷才出头,一行白鹭落云至,春水乍波游鱼戏,蜻蛉侧帆翱于间。 萧钦之取出飞云笛,先是吹了一曲欢快的《小星星》,然后是半曲《神话》,有小荷在眼前,自然少不了愉悦的《采莲曲》,《行云流水》也得吹一曲。 仙人台上,萧钦之黑衣奏玉笛,如琼树生于绿野,淡淡华彩于身,风来,音起,衣袂随风舒动,自带几分高洁。 山高笛声矮,平湖解三番,倒真有那么一丝飘逸了,箫藴之颔首望着阿弟,心喜的同时,不禁心生一个想法:“弟媳妇怕是难找了。” 曲子练完,小心收好飞云笛,萧钦之浑身舒畅,喊道:“阿姐,回家。” 正文 068、萧小友,随贫道入道门吧! 来时一片晨露相迎,归时一路野花相送,姐弟俩牵着手踩着嶙峋的山石小径,小心下山,刚至道观门口时,忽闻得一阵吵架声,一方雀喜, 一方恼怒。 “你个小东西,着实气煞本道是也,哪里学来的下三滥招数,快快说来,否则休要离去。” “好你个千老道,竟然耍赖皮,总之,你输了就得认, 往日里,我输你那么多,可还有像你这般不认的?” “呵呵,那是贫道见你小几十岁,故意让你的,不然下一千局,你一局也赢不了。” “我会赢不了你?有本事就下一千局,看看是你活的久,还是我活的久?” “一姓四五代,人死灯还在,你活不过贫道的,少废话,速速说来,哪里学来的损招?” “这是我独创的四角战法,老道你不行就不行,别拐弯抹角的损人。” “当年你爹举家搬到这里,贫道就与你爹讲过,此处风水受损, 百年不兴,非将侯所生地,你爹不听,怎么样了?这几十年,你萧氏可出什么大人物?不是贫道损你萧氏,除了那个破了运的女娃娃,余者乃一姓的武夫子而已。这等棋招原是高招,经你一手,成了下三滥的招,可见你萧氏文运俱断,定不是出自你萧氏之手。” “我萧氏文运俱断?我萧氏出不了大人物?”族长被嘴损的千道人一阵狂怼,气的炸毛,指着千道人的鼻子,啐道:“你个贫老道,你且等着,我这就下山叫我宝贝侄子来,定要让你当面称服。” 族长有感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气冲冲出了门, 一抬头,就见箫藴之在松下站着发笑, 而萧钦之则仓皇逃窜往山下, 当即历呵道:“钦之,给老夫站住。再跑一个腿打断。” 萧钦之闻声,无奈止步,回身一脸笑嘻嘻,说道:“族长,我这还要去崔老头那里上课,没空啊。” 族长哪还管得了那么多,回身瞪着千道人,气道:“还上个鸟的课?我以族长身份令你,踢了这个贫老道的山门,敢欺我萧氏无人,气煞老夫是也。” 千道人白发须眉,身体硬朗,身板笔直,端的仙风道骨,见族长一阵咆哮,也不生气,想来这等情形司空见惯了。 出来忽见着箫藴之在松下,随即眼一亮,捋须开怀道:“你个女娃娃,当年贫道与你说那是个短命的,你偏不信,还道我哄你呢。” 又道:“现如今可愿随贫道入道门了?” 箫藴之欠身,款款行礼道:“谢千天师厚爱,我育有一女,还需教养。” 千道人与葛洪师从郑隐,两人是仅存的师兄弟,谁也不服谁,大至论道著作,小至书法对弈,每年二月份,千道人都去南方寻葛洪坐论半旬,输多胜少,因而千道人想寻一个弟子,传下毕生所学,这么些年唯有中意箫藴之。 族长梗着脖子气道:“想骗我大侄女入你道门清修,助你胜葛仙师,贫老道,你想的美。”冲着站在远处的萧钦之喊道:“还杵着作甚,赶紧把这破山门踢了,替老夫出了这口恶气。” 千道人一瞪,气道:“你个小东西,怎不称贫道为天师,真真气煞贫道是也,莫不知贫道不如我师兄?” 族长一愣,又道:“我还喊孙泰孙天师呢,一个称呼而已,计较个什么。” 千道人不屑道:“他算个什么天师,此世间唯贫道与师兄天师尔。” 萧钦之还真不知道千道人想收箫藴之为弟子这回事呢,甚是稀奇,又听千道人喊族长小东西,差点要笑岔了。 不过,萧钦之忍住了,又得了族长的令,只得反身回到道观前,躬身行礼道:“小子见过千天师。” 千道人眯着眼,问道:“那下三滥的招数是你这个小小东西教他的?” 听着意思,千道人怨气不下啊,一看就是一时不慎着了族长下作的道,萧钦之咧着嘴,欠笑道:“原来不是这样的。” “先手谈一局再说。”千道人走至松下,近距离打量着萧钦之,似是有些惊奇,再一看箫藴之,似是疑惑。 道观门口有一条小径直通山下,小径右侧是几十米高的陡峭山崖,左侧生有一颗老松,不知生长多少年月,老松生长遒茂,枝干蓬发,撒下了一大片阴凉,松下有一方石台,台上刻有棋盘。 道观里走出一个稚嫩童子与一个粗壮威武的刀疤脸,各捧着一壶棋子走来。 稚嫩童子近几年才来的道观,没见过箫藴之,但对于萧钦之,那简直是太熟悉了,深恶痛绝,朝着萧钦之摆了一个臭脸。 因为这道观后山养了一群仙鹤,它们有时满山跑,萧钦之以前与胖老八等人,时常打这一群鹤的主意,族长附庸风雅,也养了一群鹤,被萧钦之等人祸祸的差不多了。 刀疤脸不知什么来路,长得凶神恶煞,脸上有一条斜的狰狞刀疤,萧钦之很小的时候就见过,莫名会产生惧意,每次刀疤脸过半旬下山置换生活物资,都躲得远远的。 如今,萧钦之自然不会惧刀疤脸了,反而仔细打量了一下,倒也不觉的可怕了,又对稚嫩小童瞪了瞪眼,惹得其鼓着嘴气恼,偏又无可奈何。 萧钦之与千道人各自坐下,萧钦之尊老,执黑子让千道人先手,四枚座子摆好,对弈开始,一开的十几步,双方走的四平八稳,然千道人一招得势,立刻进攻。 座子古棋的棋风,就是如此的刚硬,短兵交接,正面作战,然萧钦之自然不会傻傻的接招,围棋嘛,说到底还是圈地盘游戏,智斗为上,战斗为下,因此先着手布局,避而不战。 纵使千道人棋力高超,也摆脱不了时代的限制性,前期勇猛无敌,占尽了便宜,而当萧钦之艰难的布局完成,又费劲心机挺过中盘后,直接一波带走。 千道人输的很是费解,然却心服口服,只是对萧钦之一味的避战很是不爽,言道:“棋者,当一击破之,何以一退再退,岂不丧失锐气?” 座子制下,萧钦之赢得很艰难,差点就输了,这老道怕是比陈韫之棋力还要高,寻思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两军对垒,是过程重要,还是结果重要呢?” 时代不同,观念自然不同,萧钦之的现代观念,千道人理解却是不认同,其不喜唯结果论,棋也,人也,故对萧钦之不是很喜。 道家的核心思想是“无为而无不为”,“无不为”是结果,“无为”是方法,其含义是指去除人主观的因素,不去作干扰,方能彰显天道,顺应天道,则凡事皆可为,即达到“无不为”的结果。 座子制度下,本就强调攻杀,萧钦之刻意的避让,显然是不符合“无为”,乃是“人为”,合成一个字,即为“伪”,不真实,脱离了天道的法则,违背了自然客观的规律,不符合千道人的理念。 “再来一盘。”千道人道。 “可否撤除座子。”萧钦之道,座子制束手束脚,限制颇多,不好放开手脚下一场酣畅淋漓的棋。 “好!”千道人答的干脆。 第二局棋,颇似现代围棋,萧钦之却是不再退让,手段齐出,运用点三三比之族长的,高雅了许多,中盘时,就已经获得优势,一扫上一局避战的棋风。 千道人此局输的心服口服,笑道:“我原是以为你小小年纪,未战先怯,不复雄风,未成想你是喜古汉棋,这就对了,对了,是这个理。” 又道:“将左手伸出来,我瞧瞧。” 萧钦之不明所以,但族长不淡定了,催促着:“愣住干嘛,贫老道要给你摸骨,赶紧的,寻常人求之不得呢。” 千老道一手掐着法决,一手摸着萧钦之左手,同时,凌厉的目光在萧钦之的脸一阵狂扫,半晌后,似是抽干了浑身精气,闭目调息一阵,再一睁开眼时,目光分外炽热,像是看稀世珍宝一样看着萧钦之,激动道: “萧小友,随贫道入道门吧。” “贫老道,尔敢!”族长一声怒吼,吓了萧钦之手一哆嗦,棋子散落了一地。 【求月票啊,给动力加紧更!】 正文 069、道家与儒家 道家讲究清修,结庐炼丹成自我大道,化而成仙,似葛洪、千冰道人这一类的避世道人,与孙泰、杜子恭这一类的五斗米教出世道人,有着本质的不同。 萧钦之可不愿一辈子守着一间破道观,更不愿学那些炼着炼着就“嘣”的一声的炼丹术, 搞不好人就没了,故以“振兴萧氏家族”为借口,推脱了千道人的好意。 千道人扼腕痛惜,凝望着金牛山四面,心中似有所得,言道:“贫道有生之年, 与你结识,也算缘分一场, 本欲传教于你, 不料强求不得,缘也,命也。自古南北多歧路,是非成败无人知,我命由我不由天,还丹成道亿万年,我道家认为天命既定,非人力改之,顺其自然即可,姓崔的以儒家言人定胜天,如此看来他倒是有幸。故赠你一言,你之一生,伴水而生,成也水者,败也水者,前路一去,坎坷如增之疥疮, 复又还生,无穷无尽,贫道以驳卦、摸骨、相面推演,只推演到你此生终遇三大“劫”,且都与水有关,如能安然渡过,则取不世功绩,反之亦然。” 萧钦之听的迷迷糊糊,一脸懵逼,总感觉千道人像是个老神棍在絮絮叨叨,千道人捋着白须,轻轻一笑,言道:“萧小友可是心有疑虑,认为贫道之言不足信?” 萧钦之拧着眉头,眨了眨眼,虽未言明,然不言而喻。 千道人闭目道:“第一劫已渡,不过数月之前。” 萧钦之心中有洪铝大钟声响起,浑身骤然一紧,心想莫非千道人所言的是几月前的落湖事件,方才后有魂穿而来。 忽然, 萧钦之想到了,几月前这老道还在山上,落湖之事他本就知道,还推演个毛,装的倒挺像那么一回事,却是没戳破。 然族长却不这么认为,萧钦之落湖前后的改变,他是看在眼里的,心里对千道人的话十分认同,便是箫藴之也一脸凝色。 千道人继续点道:“贫道观你乃童身。” 萧钦之骤闻此言,心里简直吡了狗,一脸的尴尬,然还是点了点头。 族长与箫藴之眉头一皱。 千道人道:“再赠你一言,娶妻当在弱冠之后,此之前,童身休破,可起保运避祸之用,且你之水命,当娶土命之女和之,方可事半功倍。” 族长瞪着眸子,喜道:“贫老道,你之言可为真?” 千道人瞥了族长一眼,不屑道:“莫以为贫道是那姓崔的腐儒,赖在你家,混吃等死,贫道何需讨你的好?” 族长嘿嘿一笑道:“贫老道啊贫老道,不若老夫出个面,当个中间人,给你与崔先生作个和,都是山上山下邻居,何必你一口一个腐儒,他一口一口臭道士,让外人听了去,反倒失了体面。” 千道人丝毫不给情面,蔑笑道:“你个小东西,就是你老子当年站贫道面前,也不敢自称一声老夫,还有那个混吃等死的腐儒,本事不行,口气倒不下。” 族长怕是被千道人骂惯了,丝毫不上心,对着陷入沉思的萧钦之道:“你下山去吧,以后没事常来山上转转,贫老道这里书多,你明年就要定品,该多看些书。” 千道人语重心长的说道:“萧小友空了,可常来与贫道切磋棋艺,道观里的书籍也可借阅。”却不忘借机损一顿崔老头,讥道:“至于你要随姓崔的学艺,贫道不反对,然儒家的那一套,萧小友听听就行,可用之于人,切莫用之于己。” 萧钦之躬身行礼,与箫藴之随之下山,然却是心情复杂,心想:“弱冠即使二十,还要当六年童子鸡,这老道莫非收徒不成,心生怨隙,故意有此一说,乃是刁难我的?什么仇?什么怨?” 箫藴之心情沉重,叫住了面色不悦的萧钦之,言道:“阿弟,千天师所言,听不听于你,不过且先听我一言。我出嫁之前,千天师有言,延之余生长则两年,短则一年,后续之事果真如千天师所言一般。” “那阿姐你后悔么?”萧钦之问道。 “不后悔!”箫藴之道。 “那不就得了,岂可因人语而改初衷?道家的那一套,听天由命,我素来是不信的,难不成有人生来是蝼蚁,一辈子就是蝼蚁的命?有人被刀架在脖子上,还不能反抗了?士族高门天生就是士族高门乎?生如蝼蚁,当有鸿鹄之志,命薄如纸,应有不屈之心。天若不公,我便逆天改命,即便最终不胜,也要捅个窟窿眼来,好证明此生没白活。” 萧钦之说的斩钉截铁,不容置疑道:“想来那老道不过是个老神棍,见阿姐你人善良,便捡些话来吓唬你,最后瞎猫碰见了死耗子,现在又想拿这话吓唬我,我才不上他的当。我命由我不由天,岂会被他三言两语给吓着了?” 箫藴之没来由的笑道:“现在怎就变的这般多了,知上进,我依稀记得,你以前可不是这样?” 萧钦之道:“浮世三千,芸芸众生,说到底不过是为了一口五谷杂粮而活着,有的人靠辛勤的双手获得,有的人靠盘剥辛勤双手的人获得,有的人靠盘剥别人的人获得。故圣人现世,教化世间,其所言多为讲与自己听的,感动了自己,成就了自己一世英明,流芳千古,然天下间的老百姓该受苦的还是受苦,历数圣人言论,从未有教导受苦的人站起来反抗的,这是哪一门子的道理。道家言‘无为而无不为’是为天道,我言‘物竞天择’亦是天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亦是天道。春秋战国,先秦两汉以来,证明世间无恒远的王图霸业,君不仁,臣不忠,百姓群而掀之,周而复始,故道家又言此乃天注定,气运枯竭;儒家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你看,好话都让他们说尽了,所以,他们这些人说的话,我是一个字都不会信。” “千道人让我学道,崔老头夹私货,专让我学儒学,说实话,我打心眼里一个都看不上。我没有那么远大的志向,也没有崇高的理想,我自知乃俗人一个,高雅与我八字犯克,但我也深知‘肚子饿了就要吃饭’这个理,任你说的天花乱坠,肚子饿了也是头等大事。我以前混,是为了填饱肚子,我如今不混,只是为了将来更好的填饱肚子,就是这么简单。” “假使,我将来在填饱了肚子的同时,还有余力能帮助别人,我甘之如饴,必不会推辞;假使,我将来站在了时代的前沿,需要承担一些使命,我也会毫不犹豫的去尽责,但这一些都须得我自愿,若是哪个欺我不知,让我去做,届时我就会反抗。儒家不行,道家不行,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正理歪说!”箫藴之嗔道。 正文 070、崔老头踢山门 二十岁还是童子鸡,这老道看起来不像好人呐,至于什么水命,土命,萧钦之更是懒得搭理,心想:“我一个接受过九年义务制教育的现代人,还能被一个老神棍给忽悠了不成?” 萧钦之将千道人的话抛之脑后。 姐弟俩一路说着话下了山, 回了西楼,满谷取了紫竹笛在二楼等着,萧韵之与小蓉儿也起了床,见着箫藴之,直奔过来,嚷嚷道:“阿母,你哪儿去了?” 又撒娇道:“舅舅, 舅舅, 蓉儿要抱抱。” 萧钦之将飞云笛交给了满谷,嘱咐放到书房,然后一把将小蓉儿抱在胸前,鼻子蹭着小蓉儿粉嫩的小脸,滑滑的,香香的,惹得小蓉儿一阵痒痒。 萧韵之羡慕道:“阿姐,我也要抱。” 萧钦之啐道:“你都十岁了,马上大姑娘了,还要抱,也不羞的慌。” 萧韵之怼道:“你都马上要讲亲的人了,还来欺负我。” 箫藴之听着弟妹互相取笑,笑着摸了摸小妹的头。 抱了一会儿小蓉儿,萧钦之与满谷一道,下了楼去往学堂,经过祖祠时,见到六叔在指挥者人整理地基,清除杂物,应是要在原址上重新盖祖祠。 六叔笑望过来, 蕴含深意,言道:“钦之,成大人了呀,哈哈——” 萧钦之蓦的一顿,大为尴尬,心想:“我艹,这是哪个王八蛋,乱嚼舌根。”躬身行礼后,速速辞退。 刚踏上通往凤栖湖南岸的山路小径,远远听到胖老八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四哥,等等,等等。” 胖老八张着一张好奇的脸,近身张口就问:“四哥,做那种事,是什么感觉?” 萧钦之瞪圆了眼珠子,忙问:“你哪里听来的?” 胖老八义正言辞道:“我娘说的啊。” “你娘哪里听来的?” “我家佃户说的。” “你家佃户哪里听来的?” “自然是你家佃户说的。” 萧钦之心里又吡了狗, 这下子人人皆知了,尴尬的看向了满谷, 问道:“你也知道了?” 满谷憨笑着点了点头。 “艹。”萧钦之蛋疼, 明明就没有的事,传的沸沸扬扬,否认吧,蔓菁连发型都换成了妇人发髻,不否认吧,可昨晚真的什么事也没干,就摸了摸而已。 胖老八自从上回被萧书说是童子鸡后,一时郁郁不平,又是少年人,心火旺盛,好奇心尤为强烈,眼巴巴望着萧钦之。 萧钦之心想:“不若顺水推舟,破了老道的算计,今晚就破。”不过得先解了胖老八的惑,忽然灵机一动,萧钦之喊道:“等下。”随即拔了路边的一根野草,对着胖老八的鼻子戳了一下。 胖老八一连打了几个喷嚏,浑身舒畅,酣畅伶俐。 萧钦之贼兮兮笑道:“就和打喷嚏差不多。” 胖老八一脸的奸笑,对于萧钦之的话,深信不疑,随手摘了一把野草,藏进了袖口里。 穿过山石小径,去往凤栖湖南岸,踏上了东湖畔,迎面一行大杨柳,像是一把把蓬松的绿伞,道路两旁各式各样的野花也在渐次盛开。 三间临水竹屋的萧氏学堂就在前面不远处,依稀能听见一些稀稀疏疏读书声,五弟萧遥的读书声是最大,干脆有力道:“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 又是《庄子—秋水篇》,没去京口之前,萧遥就开始读,这都过去这么些天了,依旧还在读,意志力不可谓不坚定,萧钦之甚是佩服。 学堂门口的屋檐下,崔老头身子侧靠着竹墙,席地而坐,面前摆着一张棋盘,晒着太阳吹着风,好不惬意,上班时间,偷奸耍滑无疑了。 萧钦之与胖老八走至学堂去,躬身行礼,崔老头一见是萧钦之来了,顿时来了精神,正襟危坐,指着胖老八道:“你先进去。” 满谷辞退说是去找周烈,萧钦之点点头应允了,却是心思一动,笑嘻嘻的跑去了崔来头对面坐下,抱起了黑子,就要来一盘。 崔老头挥了挥手,搔了搔身上的痒,竟是摆起了严师的架子,手敲着棋盘,念念有词道:“老夫听闻了你京口一行,无锡一行,此间行事,倒是没辱没了老夫的名讳,亦不可骄傲自大,还需谦虚谨慎才是。” 萧钦之撇撇嘴,没多话,心想:“甭管你以前有多大名头,现如今都混成了这幅鸟样,还什么名讳不名讳的,说破天也就一个教书先生,能辱没到哪里去?” 崔老头一看萧钦之,就知其所想,心道:“这个混小子,竟敢小觑老夫,不拿点真本事,还道老夫真就贪你萧氏一碗饭吃不成。” 严声道:“我问你,你母姓是否姓崔?” 萧钦之点头道:“是啊。” “呵呵—”崔老头胡子一捋,正色道:“天下崔氏出清河,论起来,你母亲还得叫老夫一声叔祖,你小子叫老夫一声先生,乃是赚大了。” 这TM给崔老头装的,萧钦之嗤之以鼻,清河崔氏乃是北方大姓,天下姓崔的千千万,真要论资排辈算下来,谁的辈分大还真不一定。 崔老头心里默默算道:“老夫可不是胡说,你回去问问你母亲,祖上可是从司空崔林一支,延续而来。” 萧钦之不解,问道:“至今几代了?” 崔老头道:“不多不少,五代。”萧钦之笑道:“到我刚好六代。” 崔老头怒眼一瞪,训道:“你个混小子,气煞老夫是也,君子当守礼,书都白读了?” 萧钦之不厚道的笑了,心想:“老头子,教书就教书,想占我便宜,没门。”遂幽幽的怼道:“我朝重拾汉礼,岂不正和先生之意?” 司马家作为最不守礼者,言而无信,当街弑帝,靠着践踏礼法上位,得了国祚,建立晋朝,然却反过来大力提倡守礼,此可谓滑天下之大稽。 而萧钦之所言,乃是所有儒士不能言之痛,像是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插进了崔老头的心里,其当即吹胡子瞪眼,怒指着萧钦之的鼻子,气道:“好小子,有种,敢与老夫耍嘴皮子,今天倒要好好教你一顿。” “啊切~~啊切~~” 正在此时,学堂里产出了一阵打喷嚏的声音,轰隆隆作响,此起彼伏,萧钦之顿时明白了,定是胖老八在与众族弟分享,那场面简直不敢想,霎时“扑哧”一声笑出来。 不过,萧钦之立马就后悔了,原是这一声笑,彻底将崔老头惹毛了,本来还打算讲道理的崔老头,误以为萧钦之是在笑话他,不知从哪里摸来了一根竹棍,朝着萧钦之就抡去。 萧钦之弹身而起,挨了几棍子,跑开了,言道:“先生,有话好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 崔老头拎着棍子,气呼呼的追赶而来,蹬着一双高齿木屐,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言道:“老夫当年在洛阳,都没被笑话过,华林园夜饮,求着老夫去,老夫都不稀的看一眼。未想临老,竟被你个混小子笑话,真是气煞老夫是也,快站住,受打。” 萧钦之一面跑,一面解释道:“先生,我真不是笑你的,你听我解释啊。” 崔老头怒斥道:“休得胡言,速速站住,否则老夫找你母亲说理去,倒要问问她,出身高门崔氏,怎就教的你?” 这句话戳到了萧钦之的要害处,上次萧钦之将萧母气晕,可是作了保证的,只得立身站定,护着胸前,卖惨道:“先生,我前几天刚得了大病,还未痊愈,你下手轻点。” 崔老头气喘吁吁,白须抖动,抡起棍子朝着萧钦之的大腿来了几下,打的萧钦之蹦蹦跳跳,好不狼狈,学堂的窗户上,挤满了脑袋,一个个幸灾乐祸看笑话。 “是以圣人言,非无教之所,非无教之人,非无教之用,随老夫来,且与你受教,莫道老夫欺你年幼。”崔老头拄着棍子走,缓缓回到了屋檐下,席地而坐,摆开了阵势,似是要以理服人。 萧钦之挨了揍,瘪瘪嘴,乖乖坐好,表示受听,却又忽而听见崔来头没来由的一声叹气,长吁道:“尔乃一俗子,不可三季争,老夫懒得说。” 三季之争乃是一个典,意思就是夏虫不可语冰,说了你也不懂。 萧钦之没还嘴,生怕又惹了这个老儒士,别看年纪一大把,年轻时,定是一个好勇斗狠的主,他们这一行的祖师爷据传生的勇猛粗壮,拳脚功夫也不差,否则怎敢乱世云游列国? “老夫给你的书,可读完了?”崔来头严词道。 萧钦之点点头,崔老头挑选了几个问题,不出意外,萧钦之全都答对了,眼见崔来头找不着借口揍人,忽然摸出了一本书,丢给了萧钦之,言道:“老夫明天检查。” 萧钦之接过一观,果然是还是原来的配方,原来的味道,这本书乃是崔老头近期写的,名为《左传注解》,乃是儒家经典之一《春秋左传》的注解。 然萧钦之心生郁闷,本想先通玄学的,东晋本就重玄贫儒,弱弱的问道:“先生,可有玄学之类的书?” “那等巧吝之说,攀附之词,有甚好学的?经学乃治世之根本,休要一叶障目而不自知。”崔老头使劲的夹私货,真就惹得萧钦之有些不悦了,看不上与教不教是两回事,不通玄还定个毛的品。 萧钦之抹着鼻子,心生一计,言道:“先生,我早上去仙人台练曲,忽然心中冒出了一个问题,不知何解。” 崔老头道:“什么问题?” 萧钦之言道:“荆人有遗弓者......” 一句话才刚开始几个字,就被崔老头挥手打断,指着山上,气势汹汹道:“他个臭道士,敢欺我儒学,老夫必要与他论高下。” 萧钦之佯装言道:“先生,是我一时没搞懂,故想问问。” 涉及到儒道之争,崔老头体内的洪荒之力,疯狂滋生,势不可挡,撂下狠话道:“臭道士故弄玄虚,道家一派虚无缥缈,不堪重用,远不如我儒学经世治家,惠民善国,你且等着,待老夫踢了他的山门,再回来与你细说。” 崔老头捋起了袖子,拄着竹棍子,就气呼呼的上山去找千道人理论,啧啧,萧钦之心中暗笑,争吧,争吧,有趣,有趣。 正文 071、深藏功与名 是日惠风和畅,杨柳依依,湖畔道路两侧,结草相倚,高者至腰,低者没膝,郁郁葱葱, 衔水而生,枝头鸟雀啼鸣,水中双鱼傍游,一派祥和之景。 忽然,闯进了一个须发白生的暴躁小老头,一脸怒容,挎着宽大的白儒袍, 拄着竹棍, 风风火火,怒气冲冲,衣袍竹棍左右大开大合,一路碾草折枝断花,怒上山去。 眼瞅着一场大热闹在即,可谓难逢的吃瓜者幸事,胖老八领着一帮不嫌事大的族弟蜂拥而出,看着一脸淡定的萧钦之,大手指向前,忙不迭问道:“四哥,这不看看去?” 腹黑的萧钦之手捏一枚棋子,轻轻落下,心想:“我怕不想好了,才会去凑这个热闹。”遂淡定道:“山路崎岖,路不好走,崔先生年纪大了, 莫摔了跌了, 你们随着去吧, 沿途多照看照看。” 胖老八兴致勃勃, 咧着嘴笑,吆喝着一行七、八个族弟,跟上了崔老头,去山上看热闹。 学堂里顿时空空如也,只余萧遥一人,踱步而出,面带思考,萧钦之闻声侧脸一瞥,笑道:“五弟,你怎不去瞧瞧?” 萧遥坐下,挠着脑袋,憨憨道:“我问题还没想出来呢?” “什么问题?” “四哥你方才一说:荆人有遗弓者,崔先生就发大火,这是为何?” “原是这个啊,呃—《吕氏春秋》有言:荆人有遗弓者,而不肯索,曰:“荆人遗之, 荆人得之, 又何索焉?”孔子闻之,曰:“去其‘荆’而可矣。”老聃闻之曰:“去其‘人’而可矣。” “如此可明白了?” 萧遥拧着眉头, 摇了摇头。 萧钦之解释道:“无人失弓,则无人得弓。对于‘道’来说,便无得无失。万物包括人,都是道的产物,因此老子达到了大公无私之境。孔子言:人遗弓,人得弓,乃以人为贵。故两者想比,道家的人与万物一齐的平等思想,比儒家的人为贵更公平、更彻底,立意也更高。崔先生是儒士,岂能任由道家欺压呢,如此,可明白了?” 萧遥憨笑道:“我明白了,四哥你是故意说与崔先生听的。” 萧钦之笑嗔道:“我给你解释了这么多,你单就明白了这个?其他的呢?” 萧遥瞬间止笑,呆呆的摇了摇头。 “唉——”萧钦之叹着气摇头,只好简洁明了的言道:“儒家在人,道家在天,天与人,孰大孰小?” 萧遥疑惑道:“按四哥所言乃天大,可人常言:人定胜天,岂不自相矛盾?” 萧钦之无语凝噎,一口气憋在胸口,却是被问的难倒了,若是用诡辩自是可以解答,但对于“人与天”这个高深的哲学问题而言,实乃蚍蜉撼树,自欺欺人。 只好照着自己粗俗的理解,坦言道:“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中的‘天’,也就是个人能力所能达到的目标,因个人能力不同,故目标亦是不一。有的人一身都被束缚,无法超越自己,谓之人不可胜天。有的人逆境迸发出决心,完成超越自我,谓之人定胜天。” 萧遥点点头道:“我明白了。就像四哥你将来要做大官,飞黄腾达,光宗耀祖,而我就只能在家娶妻生子,闲淡度日。” 萧钦之又语塞,心想:“合着将来,我过得日子倒不如憨憨了,聪明人就活该操劳烦心,这是什么TM的道理?” 萧遥憨笑,搞懂了这个问题后,疾驰如风,白衣遁入绿里,往山上跑去。 学堂里寂静安谧,只余悠悠鸟鸣声作响,湖面吹来的穿堂风,勾着人往北面的幽绿深里探寻,萧钦之负着手,沿着学堂门口的坦道,往北漫游,一路的牛筋草、益母草、车前草,狗牙草以及许多叫不上名的植物野花,无人问津然寂寞生长。 几十步后,来到了一片初生的荷塘前,这一片湖较浅,数年前,族长命人种植了清荷,如今已繁育出了一大片绿,待到六月份,这里将会是成为一片“荷海”。 如今,却是只有新生的绿圆以及刚破水而出的尖尖小荷,稀稀疏疏的绿,已初具规模,三两只蜻蛉,数尾游鱼,偶尔从小荷下钻出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是野鸭子。 再往前走上几十步,乃是一片芦苇荡,这里就比较热闹了,去年旧岁的芦苇依然挺直,洋洋洒洒一大片,枯萎的黄中,抽出了一根根的稚嫩的尖绿,亭亭玉立,倩影婆娑,张着尖尖长长的叶片。 放眼望去,青山绿水,湖光山色,绚烂的色彩错落有致,一层湛蓝,湛蓝之上是云白,一层枯黄,一层草绿,黄绿相间,一层青黛,青黛之下是深邃的湖水。 随风的杨柳,摇摆的黄绿,脚下有几根新生的芦苇,萧钦之俯身摘下了其中一根,剥去了外衣,将嫩绿叼在嘴中,有一丝甘甜入味,是芦苇独有的清香。 萧钦之叼着芦苇,心情舒畅,目光跨过湖面往上,隐隐约约看到了一间红墙青顶的道观,心想:“此时的道观应是非常热闹了,臭老道敢乱言我的人生幸福,我就让崔老头找你麻烦,嘿嘿,今晚就把蔓菁吃了,实实在在破了臭老道的计谋。” 想及此,萧钦之便如春天里的芦苇,一发不可收拾,只盼着这天快点黑下来。 ... ... 族长在萧钦之姐弟下山后,与老道又絮絮叨叨了一阵,下山时刚好与上山的崔老头错开了,叫停了祖祠上施工的人员,领着六叔,兄弟俩一道往凤栖湖东畔而来。 话说老道被族长缠个不休,便只好算了一卦了事,言明金牛山风水已改,原祖祠建在西楼与东楼之间,背倚金牛山,形成了向南的“卧虎”之势,然如今山阴面,红运冲天,萧氏中兴在北,建议祖祠建在凤栖湖东畔,最好是缘水而建,半水最佳,门户向正北偏西,朝向长安、洛阳方向。 要是萧钦之听到了,定会嗤之以鼻,以为这老道又在瞎忽悠,听过人家将祖祠靠着山建,或水前水后,或筑高台,从未听过缘水而建,半水最佳的,但想那萧氏的老祖宗,常年生活在水边,迟早得风湿病。 但族长偏偏就信了,且不容有疑,带着六叔立刻就来寻场地,路过学堂,见无一人,甚是好奇,又往北走,忽见芦苇荡旁,萧钦之黑衣绿里,倚着杨柳,叼着芦苇,面含春波,似是想入非非,怔怔入神,似是欲行不轨之事。 族长的一声呼喊,吓得魂游的萧钦之差点一个不慎,滑到水里。 “你在想什么鬼点子?我问你,学堂里怎一个人没有?” 萧钦之指着山上,有些心慌,言道:“崔老头说要与千道人论道,他们都去看热闹了。” 族长一听,有感不妙,又问:“你怎不去?” 萧钦之道:“我嫌吵,想清净清净。” “你会嫌吵?”族长却是不信,转念一想,似是明白了什么,面色有些古怪,言道:“随我回学堂等崔先生回来。”又手指着芦苇荡道:“六弟,就在这一片建吧,你谴人着手施工就行。” 萧钦之刚出来散会心,就被族长擒回了学堂,又被逼着对弈,于是连屠了族长三局,毫不手软,气的族长吹胡子瞪眼,自讨没趣。 正文 072、萧氏入士族契机已到 好在,崔老头回来了,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悲,蹚过绿柳草丛,踏步而来,斜着瞪了萧钦之一眼, 却是不发一语。 “莫非,崔老头着了老道的道,输了?”萧钦之心想,是肯定不能问崔老头的,于是随着胖老八一行人进了学堂,小声问道:“如何了?” 胖老八瞥着门外,一脸的懵逼, 悄悄回道:“我也不知谁胜谁负啊, 他们论的我又听不懂。 萧钦之阴笑道:“听不懂没关系,有没有骂人?” 胖老八龇着嘴笑道:“骂了,骂了。崔先生踢的道观大门咔咔作响,千道人就说你个没用的腐儒来干嘛?崔先生堵着门,双手叉腰,骂臭道士虚有其表。啧啧,一个骂臭道士,一个骂腐儒,互相呛了好多声,差点就打起来了,不知怎的,后来俩人又进了道观。” 萧钦之诡魅一笑,心想只要骂了就行,没打架也无妨,谁让那老道没事就瞎咧咧,出了这口恶气就行,余下的谁胜谁负, 关我鸟事。 胖老八瞅着四面, 贼兮兮的小声道:“四哥,晚上你有没有空?” 晚上要吃蔓菁呢,这可是大事,萧钦之杵着眉,道:“怎么了?” 胖老八兴奋道:“去县里消费去,叫上二哥,我请客。” 萧钦之眼神一亮,眉飞色舞,顿时点点头,悄声道:“到时候来叫我,偷摸着,声音小一点,最好是亥时以后。” 胖老八一脸的坏笑,表示我懂。 忽然,学堂门口又大骂上了,崔老头指着族长的鼻子就骂道:“我道你萧氏北来,虽不似北地豪门大族,但原也是士族之列,怎就落寞了呢?原是你这个族长, 无能无远见,不堪重用, 萧氏流落寒门,你负有不可推卸之责。” “眼光不出一县之地,整日盯着那十顷五亩的地,闲家长,里家短的,活该就这般出息作为,便是一帮武夫子中,好不容易出了这个混小子,那也是占了我崔氏的光,搞不好还得在你手里折了。” 寻常在族内横着走的族长,面对发怒的崔老头,竟然大声不敢回一个,还表示连连受教,看的萧钦之与一帮小伙伴们都懵逼了。 崔老头继续骂道:“若不是因为这混小子体内流着我崔氏一半的血,老夫才懒得管你萧氏的破事,天下寒门千千万,多你一个萧氏不多。你要他入仕,与一帮鸡鸣狗盗之徒,蝇营苟且之辈打交道,老夫绝不拦着,但你要让这混小子寒门入仕,亏你想的出来,还一族之长,真是一大把岁数白活了。就是说破了天,他寒门入仕最高也就六品,将来最好也不过一闲职五品官位封了顶,寒门士子入仕途,如单骑过千关,他年纪尚小,不知其中凶险,你一大把年纪,还能不知道?” “惶惶百年,寒门之子中,也唯有陶侃一人矣,可既以出了陶侃,何以再出第二个陶侃?这样的道理,你懂,他们比你更懂,老夫奉劝你,趁早绝了这个念头。” 崔老头对这个世道看的门清,对世家大族的那一套了然于胸,世家大族是绝不会让第二个陶侃出现的。 其所言,彻底打醒了怀有一丝侥幸心理的族长,是了,陶太尉有且只有一人,往后绝不允许再出第二个陶太尉了。 族长如梦初醒,连忙起身,躬身请教道:“崔先生,我萧氏去年跌落士族,最近几年怕是不易,然钦之定品在即,还请教授行事,萧清感激不尽。” 崔老头眯着眼,捋着须,定定思量,言道:“老夫本不欲过问世事,然看在老夫侄女的面上,姑且指点你一回,行之如何,全在于你。这混小子明年定品,现只余一年时间,距年底核算,都不足一年,不过事在人为。你即刻动身去京口刁氏,讨一份名帖,此为一。再去晋陵,拜访谢弈,说明用意,再讨一份名帖,此为二。携两份名帖去建康,捐重金,先拜访刁彝,由他引你入谱牒司。有刁氏做保,谢氏附言,萧氏年底前入士族可成矣。” 族长疑虑道:“去年我就找过刁氏,然还是无用,再说,我萧氏与谢太守不过点头之交,他怎会出手相助呢?”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族长还是没想明白,气的崔老头真想抄起棋盘,朝族长脸上抡去,直言道:“愚蠢,蠢材。妄你先前还因借着北地士族,刁、颜、戴之势来抗衡南地士族而沾沾自喜,如今不过是故技重施,怎么就不明白了?先前借的是晋陵北地士族的势,如今要借的是江左所有北地士族的势。这混小子去了一趟无锡,与华氏闹得沸沸扬扬,轰动江左,无人不知,华氏此次必定声望大损,然华氏为吴地二等士族,年底核算,最多落至末流,可也依然为士族之列。你萧氏瞎猫碰见了死耗子,得了一个天大的便宜,声望骤升,这便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那南地士族华氏无德,依旧为士族,原北地士族萧氏高洁,却跌落寒门,两相对比,教全体北地士族如何颜面有光?北人把持朝廷,借此机会,升萧氏为士族,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事,还损了南地士族之威,何乐而不为呢?” 至此,族长方才恍然大悟,眼中明光骤现,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当即伏身行大礼道:“萧氏萧清谢崔先生指点,我这就去办。” 萧钦之闻言豁然开朗,崔老头使的好一招借力打力,浑然天成的阳谋,于萧氏而言,果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如此一来,萧氏年底升士族,有极大的希望。 士族与寒门的地位,乃云泥之别,有士族作起点,无形中可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阻拦,萧钦之心中大喜,对崔老头升起感恩戴德之感的同时,不禁对其又另眼相看,心想:“这小老头,果真有几把刷子,被他占了辈分的便宜就占了吧。” 族长兴冲冲不见了踪影,坦道上的幽绿丛晃动了一阵,湿润温暖的湖风适时吹来,崔老头先前去了一趟山上,现又指点了族长,说了好一会话,这会正口渴,冷不丁朝着萧钦之骂道: “你个混小子,还不快去给老夫沏一壶茶来,一点眼力劲都没有,将来如何入仕?” 萧钦之当即驱身去沏茶,舔着一张笑脸,奉茶于崔老头面前,小心翼翼的斟茶,热乎的说道:“崔先生,小心,烫嘴。” 崔老头接过茶,吹了一口,美滋滋的饮下,浑身通透,酣畅淋漓,心情舒畅,指着湖对面山上的若隐若现的道观,不屑道:“道家的那一套,小伎尔,上不得台面,也敢我儒学比,今日老夫小露一手,便是好教你知道,何以人定胜天。世间学说繁多,然唯有我儒家经学治国方才是坦坦大道,臭道士的话,你往后听听就行,别往心里去。” 正文 073、难兄难弟又三人 这话怎么听着好熟悉,萧钦之一回想,原是老道也说过类似的话,看着春风得意的崔老头,萧钦之心想:“崔老头约莫山上与老道纯学术的较量,没分出胜负,故准备用实际行动打脸老道, 啧啧,崔老头啊崔老头,以后请务必多多打老道的脸吧。” 崔老头又道:“从明日起,你上午去山上随臭道士学玄,下午来我这里学儒。” “嚯!”萧钦之大惊,还以为听错了, 不明白崔老头这又是闹得哪一出? 不是看不上道家么? 崔老头眼一瞥, 放下了茶杯,言道:“怎么, 不明白老夫为何让你随臭道士学玄?那好,老夫便教教你。” “世间人者多雅俗,大体可分为两类,然大多是俗人,雅人竟是少,你将来入仕为官,少不得与形形色色的俗人打交道。子曰:夏虫不可语冰,俗人不可谈雅,须得以俗学应俗人,故学玄,以雅学会雅人,故学儒,如此可明白了?” 这真是把“玄学”好一顿黑啊,可谓黑的体无完肤,若是被山上老道知道了,非得跳脚不可,这一道一儒, 乃是一对互相看不上彼此的活宝, 当真是两个趣人。 萧钦之强忍着笑,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 ... 白天的时间一晃而逝,夜晚突兀的降临了。 各家得了萧氏要年底入士族的好消息,简直炸开了锅,欢喜上了天,萧钦之也为此欢喜,毕竟是与切身息息相关之事,然另有一件人生大喜事,更值得欢喜。 月上柳梢头,虫鸣蛙声响,夜半烛光黄,粉红配佳人,萧钦之夜读练字至戌时,收笔洗浴时,却是发现了一桩骇人听闻的大事,蔓菁今后都不能在房里睡了。 一问才知是族长半路里横插了一杠子,特意跑到萧母面前嘱咐的, 说是山上的老道给下的卜卦, 童子身可起保运之用, 萧母真就当真了, 随后招来蔓菁一问,才知昨晚没发生什么,幸哉乐哉。 可怜的萧钦之就得了昨晚一个机会,还没好好的把握住,却也知道,绝不能强迫蔓菁,这要是被知人道了,就是害了她,只得把这笔怨账记到老道身上。 人生一大憾事,佳人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可看不可食,真就是一种煎熬,好在,萧钦之又想起了胖老八的安排,算算,亥时快到了。 萧钦之独自回来房,悄悄穿戴一新,熄灭了灯,躺在床上,静静等着胖老八的信号,果然,不一会儿,有一枚石子被扔进了房里,砸的一响。 萧钦之一个野猪翻滚,赤着脚,脱了袜履,出了房门,并且掩上门后,不声不响的溜下了楼,与胖老八、萧书会和。 那晚人走后,萧书与族长坦诚公布的好好谈了谈,萧书说了自己的打算,原以为又要挨族长一顿骂,岂料,族长竟是同意了。 于是,萧书便随着七叔、九叔习武,踏上了肉体煎熬的苦逼道路,一听胖老八要晚上请客去县里消费,萧书浑身都是劲。 萧氏庄园晚上大门紧锁,且有人巡逻,故前门不得出,需从后山绕到凤栖湖东畔,路过学堂,一直往北走,到达连通凤栖湖与泾河的连接处,然后陆地转水运,操舟而行,沿着泾河往东走,可直达武进县外城河,绕了一点路,约莫大半个时辰就能到。 这条夜路,萧书闭着眼都会走,带着萧钦之与胖老八,过了金牛山,踏上了凤栖湖东畔,瞬间钻入了坦道东侧的沟渠里,一路躬身而行,过了学堂几十步后,方才光明正大,重回了坦道上。 夜色弥漫,月色正浓,晚风袅袅,一路芳草鲜花,虫鸣蛙叫,三个少年兴致昂扬,满怀期待,向着幽僻小路进发。 萧钦之且行且问道:“老八,钱带够了没,你是知道的,我月例钱还没恢复,没钱的。” 胖老八拍拍胸脯,笑道:“四哥,你就放心吧,我上个月的月例,加上这个月的月例,定是够了。” 萧书心里默默算了算,忽而说道:“只要不吃不喝,绝对够了,还多了不少,剩下的钱,吃喝无意思,不如给我点两个。” 萧钦之惊为天人,道:“你是真会玩啊。” 胖老八担忧道:“二哥,行不行啊,你明天还要习武呢?莫腿软了,走不动道,被你爹知道了,少不得一顿打不说,还连累我和四哥。” 萧书霸气道:“就是再来两个,都不在话下,只要你钱管够。” 萧钦之窃笑道:“啧啧,莫风大闪了舌头。” 三人一行有说有笑,在这夜色旷野中,好不自在,萧书经验丰富,侃侃而谈,向两人传授实战经验,引得胖老八恨不得,马上飞到了地方,一尝美好。 不一会儿,走到了坦道的尽头,果真有一艘乌棚小船静静的漂在了十来丈宽的泾河里,萧书把船拖到岸边,一个步子跨上去,进了棚里点灯,好让萧钦之与胖老八借着光上来。 灯点着了,露着幽黄的寒光,照亮了棚里不大的地方,蓦的,光亮里,露出了族长的一张怒气横生的脸来,吓得萧书睁圆了眼珠子,当即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船舱里,不可置信。 萧钦之和胖老八见着灯亮了,刚要上船,忽见四周明光大亮,一支支火把照亮这一片,六叔大笑着,从黑暗中走到了火光里,亲切的问道:“四侄子,八侄子,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我艹!”萧钦之顿时傻眼了,一句国粹脱口而出,再一看,族长拎着棍子,冷着脸从棚里走出来,照着萧书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揍,惨叫声刺破了黑暗大湖,惊的鸟雀游鱼四散。 胖老八被吓得哆哆嗦嗦,移不动脚。 萧钦之朝着六叔,欠笑道:“长夜漫漫,月色正好,无心睡眠,我要说我是要来赏夜景的,六叔你信么?” 六叔嘿嘿一笑道:“四侄子,你说我信不信?” 族长自然是不信的,因此三人当场各自挨了一顿胖揍,萧书被他老子打的最惨,鬼哭狼嚎,胖老八次之,一身肥肉减了不少的伤,萧钦之最轻,屁股上也挨了族长的几棍子。 族长犹不解气,将棍子扔给了六叔,吩咐道:“将船划到凤栖湖里去,天不亮不让靠岸,他不是赏景么,让他赏个够。” 于是,挨了一顿揍的三兄弟,又在湖上漂了一夜。 【有什么要说的,都说说吧】 正文 074、清明踏青 有了崔老头的指点,族长浑身干劲满满,与六叔交待完了家中之事,次日一早,轻装简行,着轻舟一艘,奔向京口, 一来一回,至少五、六日。 六叔也不闲着,带着筑房技工,在凤栖湖的芦苇荡那一片,开始除草,整理地基,建造宗祠, 忙的不亦乐乎。 而萧钦之呢, 自从与胖老八,萧书三人被捉了以后,便被迫开始了极其规律的学习生活,每日早晨上仙人台练曲,上午在道观学“玄”,下午在崔老头这里学儒,晚上则是练字为主,且大姐萧藴之伴读至亥时。 是的,让大姐萧藴之伴读,这个馊主意也是族长出的,经过萧母同意的,故萧钦之一天到晚被看的死死的,除了读书就是读书。 数日一晃而逝,明天是月半十五,又是清明, 故今晚的月亮特别圆润,皓月当空, 银辉漫散,有丝丝缕缕虫鸣风声,穿堂而过,清新怡人。 清爽的夜,晕黄的烛火,淡淡的兰花香,一想到明日休沐,萧钦之心情倍好,估摸着快到亥时了,索性搁笔,揉了揉酸酸的手腕子。 练字是个苦差事,悬腕练字更是力气活,讲究的是一个“稳”,方才能在落笔时,游刃有余,运笔流畅,字体线条肥瘦均匀。 淡淡的兰花香飘了一阵又一阵,萧钦之循香望去,灯影下的箫藴之,正在聚精会神的插花, 几株盛开的文心兰, 清而不媚,丽而不娇,是亮丽而不美艳的黄色,似是穿着鹅黄衣的美人,经过灯火一照,反倒有了一丝羞涩味。 细竹篾编制成的插花瓶,镂刻中空,黄色的文心兰为主角,配上红掌、百合、飞燕草、天门冬修饰,像是一群五颜六色的女伶将羞涩的鹅黄衣美人拥簇在其中,伸出双臂,拂动长袖,微风乍起,似彩蝶轻歌曼妙舞翩跹,刹是好看。 主黄配白,辅以绿底,点点红色点缀,不同的色彩,集结在一只小小的插花瓶中,呈现出了一场视觉盛宴,甚是新奇。 “写好了?”萧藴之侧眸凝望。 “嗯。”萧钦之很是好奇,指着插花,问道:“阿姐,你何时会的?” “无聊之作而已。”萧藴之随口语,蹙眉细细打量后,修改了一二处,将完工的插花置于萧钦之的书案右角落,放在不易够到的地方。 “既然如此,明天我休沐,又是清明,不若出去游玩踏青,整日闷在家里,都要发霉了。”萧钦之说着,忽而想起了一桩旧事,神采奕奕,道:“阿姐,我们明天去采茶吧。现在的茶,膏味太重,掩去了茶原来的清香,岂不是本末倒置。我上回见古书有古法制茶,只需采摘新鲜茶叶,摊晒晾干,烘炒干燥即可,饮时只需少许茶叶,注入沸水浸泡,便可闻的清新茶香,淡雅怡然。” “顺便带上小蓉儿与韵之,闺阁书房比之亲静自然,两者并不矛盾。” 萧藴之盈盈一笑,道:“也好。” ... ... 太湖一带,饮茶历史悠久,名茶碧螺春就产自吴郡的洞庭山,其名最早称之为“洞庭茶”,明前采摘最是适宜,茶树鲜叶,苍翠欲滴,一芽一叶,形如雀舌,乃是顶级“碧螺春”的原料。 武进距离吴郡,中间隔着晋陵与无锡,不是“碧螺春”的产区,但受到吴郡影响,故本地也有饮茶的历史,大多于各家庄园内部,小规模种植,自制自饮。 清明节又名踏青节,祭祖节,在后世,人们更多的赋予了清明节祭祖的意义,然在古代,清明节更多的是踏青春游,亲近自然的含义。 与三月三的上巳节一般,这一日的闺阁小娘子们,会乘坐油壁车出城踏青赏景,寻得一处雅地,静赏春日好时光,以解闺阁之闷。 而随行的男子们,则会举行宴饮,如流觞曲水,琴瑟雅集等,也为未出阁的小娘子与未婚配的男子提供相识的机会,故这等节日,又暗含男女相亲之意。 一大早,屋檐滴着晨露,外面薄雾弥漫,萧钦之翻了个身又遁入梦中,睡得正香,不料,房门却是被敲得“嘣嘣”响。 “舅舅,舅舅,起床啦!”门外传来了小蓉儿奶里奶气的声音,早上箫藴之一说今天要出去玩,小蓉儿欢呼雀跃,床也不赖了,立刻穿戴一新,先是叫醒了小姨,又来叫舅舅。 “来了!”萧钦之应了一句,揉着眼睛去开门。 小蓉儿梳着双髻,各垂一根带子,身上穿着一件白色小儒衫,罩着一件粉色衫群,仰着脑袋望,一双剪水眸子,弯弯的长睫毛像是墨羽,眨巴眨巴,有说不出的神韵。 萧钦之弯腰,顺手将小蓉儿抱起来,在其粉嫩的小脸上吧唧一口,往房里走,放在了塌上,招来了蔓菁,穿衣盥洗。 小蓉儿双手衬着脸颊,看着穿衣的舅舅,乖乖在一旁等,生怕舅舅跑了,就没人带她出去玩了,小孩子心思简单,单纯,可爱。 萧氏的茶园与果园连着一起,在金牛山的西边,过了道观还要往西,约莫三、四里路,有一条上山的小径,一人来宽,寻常由族中的几个佃户家的妇人打理。 往年,都是在谷雨之后采摘茶叶,因那时的茶叶片大,色泽深,又较老,且味更浓,更适合制作茶膏,但闻今日就要采茶,几个妇人实则心中颇为惋惜,只当主家来消遣呢。 满谷赶着一辆油壁小车在楼下等着,萧藴之抱着小蓉儿,与萧韵之坐车,萧钦之与满谷坐在了车架上赶车,空青,淡绿则是在油壁车左右伴行,后边跟着几个挎着篮子的主妇,一行十余个人朝着茶园走去。 一般来说,南方气候湿润,不比北方,故清明左右,稻田里的秧苗已经长成了,须得在谷雨之前,将秧苗全部载种完成,若是载种的迟了,会耽搁六月份的晚稻播种。 先秦就有两季稻的文献记载,汉时引种至南方,至晋时,长江以南多种植,时称再生稻、间作稻和连作稻,有限于稻种的不同与种植时机的难把控,虽两季稻的技术目前还不成熟,但比之种植单季稻,产量要高出不少。 像庄园的大规模种植水稻,只限于人力的状况下,种植时间就需要错开,因而在育种的时候就要分先后,故清明一到,稻田里便已经开始了忙碌的种植。 萧钦之看着不远处的稻田里,忙的热火朝天,十几名佃户排成一行,一趟到头就能种下半块田,老庄稼汉站在田埂上,吆喝着哪一块种的疏了,歪了,后面自有人去补上,心里不由得也跟着高兴。 正文 075、制茶 不到两刻钟时间,一行十余人到了茶园的山脚下,萧钦之下车,抱起了小蓉儿,随着主妇们上山,单就沿途山路上的这些个不知名花花草草,就已经让小蓉儿开心极了。 萧钦之心想, 似小蓉儿与萧韵之这等活泼的性子,整日里束之高阁,压制天性,也不见得就是好事,故说道:“阿姐,以后可让小蓉儿与韵之去后山走走, 山上花木草卉, 枝茂林密, 太阳晒不着,外人也见不到,何必非要拘束在楼上呢?舞文弄墨,绣花女红,花花草草,她们喜欢什么就选什么,不必拘于一样。” 萧韵之拍掌欢呼,喜道:“阿兄,我就知道你最好了,我以后早上随你一起去仙人台奏曲去。” 萧钦之嘴一抿,摸着萧韵之的脑袋,含笑道:“我往日见你素爱睡懒觉,你可起得来?” 萧韵之嘟囔着唇,道:“当然,能起来了。” 萧钦之又道:“那我明天早上喊你, 别起不来,发起床气哦。” 萧韵之点着脑袋,笑的咯咯响。 萧藴之采了一朵红蕊白花瓣小野花, 似是梅花形状, 放到了小蓉儿鼻子前,幽幽的香味,让小蓉儿分外好奇,道:“阿母,这是什么花?” 萧藴之不过是见着好看,随手摘得,哪里会知道不知名花儿的名字呢?却是一时被问住了。 萧韵之凑着眼看,道:“长得好像梅花。” 还是后面的一个主妇见着了,说道:“小娘子,那叫点地梅,就是像梅花,才有的这个名字。春天开,结绿果子,它还是一味药材,治跌打损伤,若是得个小风小寒,用他熬制成汁, 也是可以治的。” 萧钦之噗嗤一笑, 打趣道:“阿姐,你瞧,术业有专攻,家中兰花虽好看,但野花更有用。” 箫藴之恼羞了一眼,嗔了一目,又采了一朵,插在了萧韵之的发髻上。 萧钦之便又请这位主妇,给介绍这沿途一路的花花草草,主妇见小郎兴起,便如数家珍的道出,什么名,结的什么果子,有什么用,还有哪些是可以吃的,倒真是给大伙开了眼界。 山不高,十几丈而已,然山下的薄雾散去了,山上的薄雾还存有少许,轻轻的浮在茶株上,湿润了一片片翠叶片,连凝结的晨露都泛着绿光,甚是诱人。 茶园与果园紧挨着一片,粉红枝头仅留有下数朵桃红,地上遍布褪了色的桃红与杏花白,然更高大的梨树,却是开的正欢,一朵朵梨花白,隐入了薄雾中,不知从哪来,不知到哪去。 空青与淡绿带着小蓉儿与萧韵之去果园里采野花玩,萧钦之招来了几名主妇,摘下了一朵湿润的嫩芽,比划着,道:“就采摘这样的芽儿,一芽一叶,最多两叶,病虫叶、紫芽叶及剥芽苞都不摘,先一垅一垅的摘,余下的明天再摘。” 主妇们遵循这要求,两两一对,分布上下,相对采摘,萧钦之也挎着个篮子,与箫藴之一边说话,一边采嫩芽。 薄雾消尽,阳光普撒,气温升高,一个时辰后,几个篮子归到一起,嫩芽足足装满了一个篮子,但见萧韵之与小蓉儿玩的累了,一个趴在空青的肩上,一个伏在淡绿的背上。 见此,萧钦之嘱咐几个主妇,再摘两篮子即可,便先行回家了。 绿茶制作讲究一个鲜嫩,绝不能过夜,故萧钦之一回家,就将新鲜的嫩芽放在阳光下,摊开晾晒,至嫩芽萎凋。 中午的时候,采茶的主妇们也回来了,将两篮子嫩芽,按要求均匀摊晒,而萧钦之则是已经起锅炒茶了。 萧钦之以前看过茶农炒茶,虽不精通该怎么炒,但也大致知道,需不停的翻滚茶叶,不然受热时间一长,茶叶容易枯黄,于是戴着一个手套,抓起来揉一下,放下,翻个身,再将下面的茶叶抓起来揉一下,再放下,如此一直反复,直至嫩芽中的水分被烘干,成弯条状。 最后一步,便是架上一口锅,铺上一层纸,下用文火烧,需要手贴着锅不感到烫,遂将粗制好的茶叶放在纸上,进行最后烘干,大概需要三刻钟时间。 刚制成的茶叶,弯曲纤细,卷曲成螺,散发着一股清幽的香,银绿隐翠,色泽鲜润,若仔细看,还能看到一层白色的纤毛。 主妇们按照萧钦之的要求,余下三口锅里,开始了炒制,而萧钦之则是带着第一批成茶,去寻阿姐,欲要品茶。 杯中只有蜷曲的新茶,散发着一股独有的清香,再无其他辅料相配,着实奇特,萧藴之坐下,取来一根茶叶,嗅了嗅,甚是好闻。 沸水烧开,稍等片刻,待温度稍稍降一些,冲入放了茶叶的杯中,卷曲成螺的茶叶在水中慢慢沉入杯底,缓缓舒展身子,露出了本来的面目,色嫩绿明亮。 “阿姐,可以饮了!”萧钦之举杯示意,轻轻抿上一口,停在舌尖,在滑过喉咙,一股浓郁的清香在舌尖萦绕,饮后有回甜的感觉。 “清新怡人,浓而不腻,清甜香郁,齿有余香,真是与众不同。”萧藴之点评道,再饮上一口,莫名的惊喜道:“竟有果香味,甚是稀奇。” “我见人饮茶,用茶膏配上茱萸、檄子,再煎煮,既繁琐,又失去了茶本来的风味,实乃俗气。在阅读古籍时,有记载最初的茶便只是茶,并无这般繁琐,可见是后人加上去的,故今日复古法饮茶,未成想,着实美味。”萧钦之侃侃而谈,又饮上一口,心想:“这才是茶嘛,虽比不上后世的制茶工艺,但比茶膏好太多,那玩意简直没法下口。” “至于果香味,大概是茶园与果园离的近,故沾染上了一丝果味。” “阿弟,你赠一些去给道观与崔先生,我去请阿母饮茶。”箫藴之轻笑着,又饮了几口,忽而嘱咐,正色道:“明日茶园再采摘一些,制法先保密,莫与别人说,待族长回来商讨。” “我知道。”萧钦之嘿嘿一笑,心想:“先给茶取个文雅的名号,然后寻几个名士,赠一些茶,经他们一夸,名气自然而然就出去了。届时,又是一条赚钱的好路子。” “阿姐,你给茶取个名字吧。”萧钦之望着蕙质兰心,心思巧妙的阿姐,期盼着。 箫藴之蹙着眉,深思,忽然眉头一抬,笑道:“你去请千天师赠名。” 萧钦之拍了一下脑袋,恍然大悟,却是忘了,老道的名气本就很大,正好可以作宣传,然再赠与谢太守一些茶,就说老道独爱此茶,并言饮此茶可延年益寿,等谢太守回会稽,分享与诸多大佬名流,名气自是不请自来。 妥妥的一条年度最佳广告营销方案,新鲜出炉了,萧钦之咧着嘴笑,带着一些茶,就往山上走去,心想:“老道,你坑我这么惨,我便借你名气用用,不算过分哦。” 正文 076、赐名“清茗茶” 稀疏的光斑,嶙峋的小径,两侧是通幽的深绿,一个黑衣少年,像是一阵风一样,迅速掠过,还未至到道观门前的老松, 便已经开始喊了:“小道,小道,开门。” 然而,道观大门却是纹丝未动,萧钦之又喊:“小道,再不开门, 大爷就把好吃的给扔了啊。” “砰!”大门应声而开, 钻出一个小道童,瞪大了光芒四射的眼,直勾勾盯着萧钦之的手,忙问道:“哪儿呢?” “就知道吃,前几天定的规矩忘了?”萧钦之单拎出左手,拿着一个小纸包,在小道童面前一挥,然后举到小道童够不到的高处,嘴一歪,不厚道的笑了。 “钦大爷!”小道童憋着嘴,虽极不情愿喊这个称呼,怎奈美食的诱惑更大。 “唉—”萧钦之干脆的应道,将纸包丢给了小道童,又问:“老道在干嘛?” 小道童打开一看,果然是蜜饯,露出了会心的笑,忙收入怀中,立刻换了一张脸, 瞪着萧钦之,老气横秋的说道:“今天休沐,你来干嘛?” “啪!”不出意外,小道童的脑袋立马挨了一巴掌,萧钦之笑骂道:“小白眼狼,拿了吃的不记好是吧,下回不带好吃的给你了。” “在后院打坐。”小道童挨了揍,摸着脑袋,瘪着嘴道,见萧钦之径直入道观,且急又委屈的喊道:“我都和你说了多少次了,我有名字的,你从来不喊,还让我叫你钦大爷,分明是以大欺小。” 萧钦之回眸睨了一眼,又不厚道的笑了,打着趣,道:“青南,青南, 不知道还以为是个女孩名‘轻男’,你瞧瞧, 玄武大帝,菩提老祖,长生尊者,道德天尊,这些名多霸气,一听就知道本事大的很,你这个青南一听就弱的很,不若改青南叫青天,等以后出名了,就号‘青天老祖’,甭管谁遇到了你,都得被你占便宜。” 小道童睥着一双眼,双手叉腰,气呼呼说道:“萧钦之,我再与你说一遍,我之名取自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你少替我改名字。” “好嘞,青天,我知道了。”萧钦之得意的笑着,大步跨进道观,径直穿过大殿,步入后院,留下小道童一人于风中凌乱。 老道是个讲究人,不大的后院种了好些花,中有一方石桌,四个石凳,还有两排紫竹,两只吃饱了没事干的仙鹤,蹲在紫竹上紧挨着打着盹,靠西有几间厢房。 萧钦之径直走向院中的石桌,朝着最左边的厢房,喊道:“老道,快出来,给你带好东西了。” “混小子,休沐还来烦贫道,赶紧滚。”数日接触下来,老道默默把对萧钦之的称呼由“萧小友”改成了和崔老头一样的“混小子”。“老道,是你不看的啊,那我去给崔老头了。”萧钦之故意说道。 “砰!”厢房的门蓦的打开了,老道负着双手握着拂尘,冷着脸走出来。 萧钦之取出新茶,摆弄着茶具,冲着站在后门的刀疤脸喊道:“阿大,取热水来。” 老道捋着白须,瞪着茶杯里的新茶,又瞅了瞅萧钦之,不屑道:“这就是你说的好东西?” “也有你老道不知道的?天天与我吹牛,又是走过多少里路,又是看过多少风景,又是见过多少人,怎就没见过这个?孤陋寡闻了吧?”萧钦之对着素日爱吹牛的老道,一顿狂怼。 老道被勾起了好奇心,近身坐下,从杯子里取出一根茶叶,闻了闻,疑惑道:“茶?” “还算老道你有点见识,不错,正是茶。”萧钦之笑道,脑子一转,开始忽悠道:“这茶,乃是茶中之王,种植条件异常苛刻,一需靠山,二需近湖,三需早清年份。采茶也十分讲究,须得在薄雾的早晨,日出东方,红而未出之际,天地灵气聚而未散之时采取,早一刻,灵气不足,迟一刻,灵气流失。” 老道斜睨着大吹特吹,且丝毫不脸红的萧钦之,冷哼道:“混小子,你连贫道都敢骗,胆子不小嘛,阿大,将他扔出门去。” 倚着门框,看热闹的小道童,边吃着蜜饯,边咯咯的笑。 刀疤脸提着一壶烧开的水一声不吭的走来,置在了石桌上,一手抓着萧钦之的后领,蓦的提起来,萧钦之双脚悬空,使不上力。 “阿大,你要不放下,我明个儿就把你那些仙鹤都烤了。”萧钦之斜瞪一眼,果然,受到威胁的刀疤脸放下了萧钦之,因为那些仙鹤就是刀疤脸的命。 “老道,骗没骗,饮完了茶,就知道了。”萧钦之提起壶,往四只茶杯里注水,热气伴随着一股独特的清香,袅袅上升。 老道眼中一丝精光闪过,兴趣大增,刚要提杯,忽被萧钦之制止了,言道:“急个什么,得等茶叶舒展开,届时才能饮茶。” 只见萧钦之注好了水,便再无动作,就只是等,老道问道:“不加了么?” 萧钦之嘴一抽,笑道:“老道,你不是常说‘无为而无不为’么,茶里加别的料,那饮的是茶,还是别的料呢?是‘无为’还是‘无不为’?” 老道老眼一瞪,唬道:“小子,你确定要与贫道‘谈玄’?” “行了,不与你废话,可以饮了,尝尝。”萧钦之端着另外两杯给刀疤脸和小道童,自己也提着一只杯子,先是沿着杯沿吹了一圈,然后小啜一口,仔细的品,舒适惬意。 一根根卷曲干枯的茶叶,在水中慢慢恢复成原来的模样,根根立定悬浮,亭亭玉立,婀娜多姿,但就看这一形态变化过程,本就是一种欣赏。 老道慢慢饮完第一杯,觉得这茶虽不似萧钦之说的那么玄乎,但也着实惊喜,清茶却不淡,浓郁却不腻,妙就妙在回味甘甜。 这清茶与加了料的茶膏想比,就好比一个清净的自然,一个是喧闹的尘世,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对立面,萧钦之又续上了水,笑道:“老道,饮第二开看看。” 第二杯,老道细咂慢啜,不缓不慢,像是品酒一样品茶,竟是品出了果香味,实乃奇特,回味无穷,只饮了两杯,老道就爱上了。 “怎么样?”萧钦之问道。 “没味道。”小道童咋着嘴道。 刀疤脸牛嚼牡丹,啥也不知道。 “吃你的蜜饯去,小屁孩,啥也不懂。”萧钦之笑嘻嘻的看向了老道,问道:“怎样?” “一般!”老道知道萧钦之炫耀,故意不夸茶好。 “哦,那我走了。”萧钦之拿着桌上剩余的茶叶,起身就要走。 “站住!”老道瞥着萧钦之,手指敲了敲桌子,言道:“剩余的留下,贫道要再品品。” “你不是说一般么,还品个什么?再说我就这么点了,得给崔老头留点。”萧钦之说是要走,却是不走,就只是故意这么说,在新茶的名字没框到之前,萧钦之是不会走的。 “他一介腐儒,就只配喝茶膏,这个清茶的雅,他不懂的。”老道自斟自饮,指着萧钦之道:“坐下,有几件事问你。” “什么事?” “这茶怎么制作的?” “老道,你素日食鸡子,莫非还要看着鸡生不成?” 老道一个不慎,又被怼了一脸,含在口中的茶水,差点喷薄而出。 “告诉你也无妨,反正你也弄不出来,单采摘就是一件大麻烦事,须得明前采摘,且千株茶树择优百株,百株择优十芽,十芽只取一芽一叶,粗细长短需一致,方为佳品,余着只能作为此等茶饮。”萧钦之小小的夸大了采摘难度,指着桌上的一小包茶叶,言道:“我和我阿姐两人,辛苦了一上午,才得了这么点佳品。” 老道半信半疑,但不妨碍对这茶的喜欢,言道:“贫道不问,日后有茶饮就行。” “那是自然。”萧钦之道,给自己的茶杯续了水,自夸道:“我这金牛山茶,全天下独一份,老道你就偷着乐吧。” “俗!”老道鄙夷,却不忘饮第三杯,清幽的香淡了些,但更有韵味,实乃好物。 老道舌尖萦绕着点点余香,心想着萧钦之給这等雅物取的俗名,睥睨了一眼,道:“名俗盖雅茶,腹空贴脸华。” “是,我腹内空空,就靠一张脸了,要不老道你来取,我倒要看看你能取出什么雅名来?”萧钦之暗喜,却是佯装怼道。 老道稍一思量,言道:“清者,人也;茗者,茶也。清明时采摘,奉为佳茗,故取‘清茗’。” “清明?老道你行不行?”萧钦之先是心中不屑,忽而顿住,喜道:“清茗!好名字,我收回方才的话,老道你还是有些东西的。” “告辞了。”萧钦之如愿以偿,正欲返回,岂料,老道冷哼一声,道:“阿大,将这混小子身上藏的茶留下。” “老道,我身上没了。”萧钦之急欲跑。 “骗贫道取了名,得了贫道的好处,不过取你两包茶而已。”老道手中拂尘一挥,淡定的饮上了一口。 刀疤脸将萧钦之往天上一抛,擒着萧钦之的腰调转方向,头朝下,又提着萧钦之双腿,开始抖索,两包茶从胸口一一掉落。 小道童坐在门槛上,龇着一张豁了齿的嘴,哈哈大笑。 “老道,你不讲武德。”萧钦之整理着衣衫,悻悻离去,路过小道童身旁时,不忘给了一巴掌。 正文 077、有信笺会稽来, 一锅茶就这么点点,全被老道夺了去,好在几名主妇制的茶好了,萧钦之回去又打包了两份,朝着学堂奔去。 今天休沐,学堂里空的很,胖老八定是不在的, 唯有五弟萧遥十年如一日的坚持着,萧钦之透过窗子喊道:“五弟,崔先生呢?” “在钓鱼!”萧遥捧着书道。 “钓鱼?”萧钦之喃喃,走到了临水的一侧,只见水榭上铺着一张芦苇大箪,崔老头斜躺着, 腰部支着一张小杌子,身旁一壶茶,身前一根黄竹鱼竿。 萧钦之蹑手蹑脚走去, 生怕瞎跑了崔老头的鱼,又得挨上一顿骂,只小心的沏上一壶“清茗茶”,斟好茶,放置于一旁恭候。 崔老头钓的专注,不察身边人,但见水面上的鹅毛浮漂用力点了几下,定是水中的鱼儿咬钩了,崔老头大喜,即刻扬杆,却是空空如也,忽见萧钦之在一旁,言道:“难怪没钓到,原是被你个混小子吓跑了。” 萧钦之惊为天人,明明就是崔老头扬杆急了,鱼儿还没将钩吞进嘴里, 还甩锅给他,却也不争,拿着崔来头的鱼竿,言道:“等着,待会就给你钓一条来。” “呵呵,老夫一上午就等的这么一条,还被你吓跑了,你道嘴说说,鱼就上岸了?”崔老头习惯的端来茶,让了位,又道:“若是钓不到,中午,你就只能看着老夫用餐。” 萧钦之不屑一笑,起身去路旁上揪了一把鲜嫩多汁的芳草,扎成一个团,扔进了水中,用的饵料也是鲜嫩的芳草叶子,余下便是耐心等草鱼来。 崔老头觉得有趣,还未见过不下钩钓鱼的,端着茶水随意饮上一口,不禁眉头一拧, 看向了手中的茶, 再品上一口,顿觉得不凡,又饮一口,甚是惊喜,言道:“混小子,这是什么茶?” “清者,人也;茗者,茶也,故名清茗,刚制出来的,特送与先生尝尝。”萧钦之嘘声道。 “老夫怎从未没听过?”崔老头纳闷道。 “没听过就对了,古法新制,只此一茶。”萧钦之小声道,忽见飘在水上的鲜草有动静了,定是草鱼来了,萧钦之将挂了鲜草的鱼钩放到草团边上,定定的等。 草鱼贪吃,见到嘴边有零碎的鲜草,张口就吞,拖动着鱼线,萧钦之立即扬杆,草鱼嘴角吃痛,使劲摆尾跑路,一人一鱼开始僵持。 “先生,快取抄网来,这鱼有些大。”萧钦之竖着杆子,利用黄竹的腰力卸掉鱼的冲击力。 “什么抄网?”崔老头也不知。 “竹篮也行,要大。”萧钦之一面控鱼,一面言道。 便是后世的PE线,尼龙线或者大力马,也没有直接提几斤重的鱼上岸的,倒不是说鱼线不行,而是提的鱼儿嘴角吃痛,一用力,容易豁口。 不消一会儿,草鱼被溜的没了力,又被拉出水面,呛了几口水,翻着白肚子漂在了水面,萧钦之将草鱼拖到水榭边,俯身用大竹篮抄起鱼儿上岸,一掂量,不下三、四斤,两人吃足够。 鲜鱼须得现吃,只需少许蒜子,椒与一些香菜,撒上一些盐,用湖水煮就行,还得感谢张骞,从西域带回了这些配料。 湖风阵阵,临水近天,人在水榭上舒心怡然,一张小食案,一老两少,分食一条鲜鱼,就着一壶酒,自是逍遥自在。 饭后,躺在水旁,饮上一杯清茶,安然小憩,更是妙不可言,崔来头临睡前,问了萧钦之一句话:“清茗茶自用还是获利?” 萧钦之答道:“量小自用,量大获利。” 崔老头指着水里的草团,已然不见了踪影,言道:“草鲜,鱼多,不复寻。慢藏诲盗,冶容诲淫。” 萧钦之明白了,心有所思,京口刁氏,晋陵北地五姓联盟,貌似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 ... 萧钦之因要忙着读书,且族长不知因何事耽搁了,已经去了数日,还未归,故将“清茗茶”之事,全部托与六叔。 六叔一听千道人与崔先生都说好,那就一定是好,便组织起了人手,两天就将小茶园全部收割了干净,总共制得了几斤新茶。 除此之外,六叔还谴人去周围有种植茶株的人家购买,不要主人家出力,乃是萧氏自己人采摘,全部按照自家的标准,几天操作下来,又得了几斤。 后六叔又听萧钦之准备赠茶给谢太守,需要附赠一套别致的青瓷茶具。 两汉时,青瓷已经开始出现,至西晋得到了较多的发展,大多附以华丽装饰,雕刻花鸟虫鱼,然工艺不行,看起来粗制。 东晋时,青瓷工艺提升了不少,时人审美也变得朴素了些,以实用为主,不似西晋时的华丽,但还远远达不到唐朝的工艺水准。 萧钦之画了一张图,乃是后世紫砂壶的形状附有几只小瓷杯,比之现在的青瓷高脚鸡首壶,或者深口鼓腹窄圆底的青瓷,又简约了不少。 离武进最近的青瓷窑,是会稽钱塘一带的越窑,从两汉三国时期,一直烧至现今,闻名遐迩,萧钦之托六叔定制十套茶具,乃是一笔大花费。 六叔为了能家族利益发展,忍着痛,谴人带着图纸,即刻去钱塘定制,另着家中木匠精心打造十套金丝楠木盒子,此时期楠木并不珍贵,取材也容易,不过后续在萧钦之的要求下,没有给盒子上绿沉漆,火云纹,只留下楠木原本的纹路就好。 既然“清茗茶”讲究“清醒自然”,那最好是“一清到底,茶清,茶具清,盒子清”,如此方才能相适配。 族长在三月二十日回来了,因其老友刁论在从建康返回京口的途中,故等了几日,族长表明了是为了萧氏晋升士族而来,得到了刁论的支持,且手书一封。 族长本欲次日就去晋陵寻谢太守,得知萧钦之搞出了“清茗茶”,又得到了千道人和崔老头的大力好评,而定制的茶具还未回,因而暂时稍作等待。 从武进至钱塘,可直走丹徒水道,过太湖东侧,一路南下,沿途经过晋陵,无锡,吴郡,华亭,吴兴,海盐,余杭,渡江至钱塘,轻舟快行,一来一去至少十余日方可,外加瓷器塑形烧制,少说也要半月时间。 族长还未等到瓷器从钱塘来,却有信笺自曹娥江畔北来,寻到了正在“苦读”的萧钦之,一艘小舟靠在西津渡,来人是陈韫之遣来送礼的小厮。 三月二十二日,正在学堂读书的萧钦之,听闻陈韫之自会稽谢氏来信,还赠了许多珍贵的书籍,欣喜不已,心想陈韫之应该在他姑母家做客。 陈韫之在信中问萧钦之病可好了?学业如何?书单上的书读了多少了?准备何时去吴郡求学? 萧钦之让小厮暂歇一晚,次日赏了一千钱,带回了一封信笺,言道:“自无锡一别,甚是想念,韫之兄于晋陵之信,已收到,因不知送与何处,故不得回信。在无锡伤寒致使生病,因得吴郡名医救治,不日便好,归家后,从家姐抄录的千卷书中,得了书单上的大部分书籍,后又从千冰道人那里将余下的书籍补足。” “韫之兄好自在,在下羡慕不已。唉——我最近苦矣,整日与苦为邻,日日见苦,上午在道观学‘玄’,下午在学堂学‘儒’,夜间有家姐伴读,一刻不停有人看着,实乃蚊子附在了蛛网上——动弹不得。” “不过,因祸得福,学业有所得,书单上的书籍已背下一些,想来至六月清荷盛开之际,应是可以背诵完书单,届时会启程去吴郡徐博士门下求学。” “韫之兄所赠之书,已收到,然时机些许不对,本欲赠“清茗茶”回礼,乃千冰道人赐名,其常言此茶有延年益寿之功效。清者,人也;茗者,茶也,乃茶中之王也。种植条件异常苛刻,一需靠山,二需近湖,三需早清年份。采茶也十分讲究,须得在薄雾的早晨,日出东方,红而未出之际,天地灵气聚而未散之时采取,早一刻,灵气不足,迟一刻,灵气流失。还须得明前采摘,且千株茶树择优百株,百株择优十芽,十芽只取一芽一叶,粗细长短需一致,方为佳品,余着只能作为此等茶饮。” “及此,韫之兄可是恼我吊人胃口?哈哈,非也,且稍等几日,待我谴人送与会稽,届时韫之兄可邀人共饮此茶,只需注入热水,便可幽香自来,通身舒骨。” “不知韫之兄在会稽留至何时,若欲回建康,走水路需途径武进,可靠岸西津渡,前来做客,我必扫榻以待。” 四月三日,六叔派去钱塘定制瓷器的人回来了,且有意外之喜,带回了足足二十套烧至好的茶具,另有钱塘人士李跃之随行。 这套茶具简约朴素,却小巧实用,就是出自李跃之之手,他祖上世代烧至青瓷,因实在喜爱这套茶具,又听闻出自名震三吴的萧钦之之手,故特来随行拜会,想获得应允,以后也可烧至这套茶具。 萧钦之自然同意,只是言明,此套茶具出自萧氏,不可说是出自越窑,余下任其烧至售卖,卖的越多,萧氏不费一兵一卒,凭白得了声望。 随即,萧钦之谴人将精心准备好的“茶礼”送往会稽谢氏,楠木盒子里面铺上了一层柔软的锦缎,置放一套青瓷茶具,以及一盒“清茗茶”,另附五言诵茶诗作一首。 同时,族长谴人将四份“茶礼”送往其余四家,自己则是持“茶礼”当即出发,前往晋陵,拜见谢太守。 正文 078、胖老八吹牛吹上天 由于萧钦之的无锡行,惹出了天大的风头,太湖雅集上,又经过众人一阵集体宣扬,即使萧钦之未参与雅集,但其依然成了主角之一,收到了多方推崇。 太湖雅集之后, 武进县的寒门才俊们一回来,就向萧氏递上了名帖,寻求登门拜访,以前萧氏是士族,还讲究士庶有别,无形中会产生一道隔阂,如今这个问题不复存在。 然当时萧钦之风寒病才初愈,族内又大小事一堆,故拖延了些时日, 在三月末的这一天,萧钦之谴人去递送邀请函,邀请十几个寒门才俊,参加雅会。 胖老八提议去仙人台上,让人打理牛涕泉两侧,效仿兰亭雅事,来一场流觞曲水,但萧钦之却是有别的想法,世人谈及雅会,多半饮酒作乐,俗事一桩,不如利用此机会,来一场别致的“品茶”雅会。 地点就设置在凤栖湖东畔的荷塘,谴人在水中搭上一个临时的露天水榭,上有湛蓝天空,下有小荷点点, 即可对课农桑,又可临湖饮茶, 岂不美哉。 在武进县,萧氏相较于其他寒门而言,俨然高出许多,另有,最近隐隐有风声传出,萧氏很有可能在年底重归士族,自然受到关注。 一来,萧钦之名声在外,受到对方推崇;二来,同县为邻,提前结个善缘,故这一场雅会,在武进产生的反响很大。 萧钦之提出了具体的方案,实施人是胖老八,其乐此不疲,就爱干出风头的事,邀请函一经发出, 多方响应, 有些小门小户,也不惜厚着脸托人讨一张。 三月二十六日,这天早晨,陆续有车辆前来萧氏,胖老八作主家,安排了十几名样貌清秀的小厮在门前迎客,另有十几名小厮负责引路,岂料,原本只邀请了十几人,后来竟是来了三十人不止。 这就导致原本只能容纳十几人的水榭不够大,胖老八眉头一皱,脑瓜子一转悠,先是带人登山赏景,顺着嶙峋山石小径,到达仙人台,一览原野大湖风光,一趟下来,两个时辰耗没了,而水榭已然扩建好。 享受着瞩目的胖老八,唾沫星子直飞,一面吹嘘萧钦之京口行、无锡行的光辉战绩,一面滔滔不绝的扯东扯西,一眨眼,时间来到了午时。 源源不断的美食,依次奉上,然却始终不见萧钦之的身影,大家来萧氏,其主要的目的就是见一见声名再外的萧钦之,故有人问道:“萧兄,钦之兄何在?” 胖老八指着湖对面,坐落在山里的红墙金顶的道观,颇为怨隙,似是有些不满,言道:“我四哥上午随千天师学‘玄’,估摸着快下学了,马上就来了。” “唉——” 这一声恰到好处的叹气声,立刻引起了大家的好奇,有人就问道:“萧兄,这是何故啊?” 胖老八开始了表演,歪着肥硕的脑袋,脸上写满了惆怅,凝望着远山,言道:“我四哥本不想随千天师学玄的,怎奈千天师见我四哥骨骼惊奇,天资聪慧,欲收为内家弟子,传授衣钵,却被我四哥拒绝。后又数次下山,与我萧氏族长商议,最后我四哥推拖不得,才答应了每日上午去道观学玄。原本我等兄弟,日日一起学习进步,共同督促,如今日去一半,不复盛况。” 这一听,就不得了,千冰道人的名气响当当,可是顶流啊,就连谢太守的面子也不给,若是千冰道人答应会客,怕是来拜访的人能排到西津渡。 而萧钦之竟然能被千冰道人求着学“玄”,简直羡煞旁人有木有,众人的言语中,不禁多了许多羡慕恭维之词。 胖老八继续着精湛的演技,又道:“诸位可知这凤栖湖来历?” 有的人摇头,有的人点头。 “传言曾有只凤凰栖息于此,故得名凤栖湖,不满诸位,我小时候与一众族兄族弟湖边玩耍时,就亲眼目睹过凤凰。” “那是一只火红色的大鸟,像是燃烧的炎火,毛羽焕五彩,步履生辉光,双翅张开,能遮蔽半个湖面,踩着一朵硕大的祥云落下。当时,我们吓坏了,都跑了,唯有我四哥镇定自若,一动不动,反而问那只凰鸟,何故来此?” 胖老八一顿连说带比划,描绘的栩栩如生,惹得大家好奇心爆棚,立刻有人催促道: “萧兄,那只凰鸟说了什么?” 胖老八却是在关键时刻,卖起了关子,抱着胳膊,望向众人,神秘兮兮的说道:“诸位不妨先猜猜。” “故地重游?” 胖老八摇了摇头。 “定是那只凰鸟见此地钟灵生锈,故落地一览。” 胖老八又摇了摇头。 “凰鸟是雌的,故来寻雄凤鸟。” 胖老八眼睛一亮,道:“离的近了。” “莫非那只凰鸟是来寻钦之兄的?” 胖老八大手一拍,一声大响,激动道:“猜对了,那只凰鸟正是来寻我四哥的,是那只凰鸟自己口吐人语说的。若不是我亲眼目睹,就是打死我,也是不信的。” “诶呀,萧兄你就别卖关子了,赶紧说说,凰鸟到底说了什么?为何要来寻钦之兄?” “那只凰鸟说,她与我四哥五百年前乃是一对夫妻,后来双双修炼成仙,因我四哥在天上犯了错,被罚下人间,须得历经九九八十一劫,方可回归仙位。我四哥已经平安渡过了八十劫,此生是最后一劫,也是最难的。凰鸟说他们夫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她已悄悄投胎人世间,化作一女子,此生会与我四哥结为夫妻,助我四哥安然渡过这最后一劫。” “那只凰鸟说我四哥这辈子命理为水,二十岁前不要成亲,待二十岁后,会有一个命理为土的女子来寻他,那个女子便是凰鸟的转世。” 为了能让大家相信,胖老八又搬出了千冰道人佐证,信誓旦旦的言道:“前些日子,千冰道人为我四哥面相、摸骨与卜卦,也说了我四哥命理为水,二十岁前不能结婚,在二十岁之后,会与一个命理为土的女子结婚。” “真的?” “果真是千天师说的?” “所言非虚?” “自然,好多人都知道呢。我若是扯谎,天打五雷轰。”胖老八当即手指着天空,发下誓言。 胖老八说的很玄乎,原本有些人听着听着,只当胖老八在吹嘘,岂料胖老八真就当面立下誓言,这就不得不让人信任了。 “那可有说钦之兄此生要渡什么劫?” “千天师推算出,我四哥要渡三次劫,且都与水有关,第一劫已过,其余便不知了。” “怪不得,钦之兄未及冠便已露仙人之姿。” “诗句更有仙气,大棚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这等气魄,非仙人不可作。” “若非群山玉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这不正是于仙界所作么?” ... ... 雅集么,无非就是聊天吹捧那一套,说来也无趣,萧钦之不想掺和,故在西楼吃完了午饭,带着“清茗茶”,准备与大家见上一面,混个眼熟,饮杯茶就走。 然而,萧钦之打死也想不到,胖老八已经给他吹上了天,并且在老道吹嘘的基础上,编出了一个凰鸟的故事。 是时,萧钦之来到了水榭,一见面,便陆续听到有人恭维:“钦之兄,仙人之姿。” 起初,萧钦之没在意,只当是一句普通的恭维话,直到大家的恭维语,出奇的一致后,萧钦之意识到不一般了。 但见胖老八在窃笑,萧钦之心里本能的升起了警戒,只是,这么多人在场,也不好当面盘问,故准备人散去再问。 不出意外,“清茗茶”博得了一众的好评,“仙人茶,”“天上神仙喝的茶”之类的夸奖语随处可见,像是不要钱一样,纵使“清茗茶”不错,可也当不得这么夸吧? 事出反常必有妖。 最可疑的,便是众人看来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件神物,这让萧钦之浑身汗毛竖起,非常不舒服,随即招来了一个小厮,问了问才知原是胖老八搞了这么一出。 萧钦之当场石化,想死的心都有,这下子“二十岁不能结婚”算是被坐实了,嗔了一眼暗自得意的胖老八,忍着异样的目光,与众人言语了一番后,悻悻离去。 “胖老八啊胖老八,真尼玛能吹啊!”萧钦之心里诽语道。 【今天有急事,就更一章吧,本来不打算更的了。】 正文 079、悠悠三月 得益于千冰道人的巨大影响力,“凰鸟寻夫”的传神故事,一经胖老八的嘴说出,便像是一块巨石,扔进了平静的湖面,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波纹,向四边扩散。 不消一天的功夫,传遍了整个萧氏,几天之后,邻里乡里,人尽皆知,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可想而知,传遍整个武进县,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胖老八对于自己的杰作,一力揽之,时常洋洋自得,却惹得萧钦之一肚子的膈应,非常不适应,走到哪儿,都有异样的目光盯着,像是在盯一件货物,而非一个人。 起初,在族中遇到这样的人时,萧钦之会停下来,耐心的解释,直到某一天,连蔓菁与空青都问起了萧钦之关于那只凰鸟的事。 萧钦之心里比吡了狗还难受,心想:“你们可是和我一起长大的,有没有这样的事,你们会不知道?” 忽然,萧钦之想起了在京口,给颜若雨作了一首诗后,陈韫之得知了,而后说过一句话:“你给我解释,我信了,可该如何让天下间的人相信呢?” 至此,萧钦之不在解释这件事了,且随他去吧,凰鸟寻夫便让她寻吧,悠悠之口,非人力可堵住的。 不过,萧钦之心里始终憋着一口气,为此,萧钦之特意找了个时间,寻了一个没人的地方,将胖老八锤了一顿,心里的气消了,这件事才作罢。 自从出了“凰鸟寻夫”事件后,萧钦之心里便萌生了一个迫切的想法,以最快的速度,读完书单上的书,通过老道与崔老头的考核,然后出去游学,吸上一口自由的空气。 为此,萧钦之愈发的努力了,真就达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境界。 四月一日,族长从晋陵返回,拿到了谢太守的手书,在家歇息了几日,又马不停蹄的带着一艘大船,载着不知多少钱物,赶往建康,拜见刁彝。 有了刁氏的帮助,与谢太守的附言,萧氏返回士族指日可待了。 这些家族大事自有族长、六叔他们操持,而萧钦之要做的,便是读书、读书、还是读书,一刻不停的读书,比之高三冲刺,有过之而无不及。 与此同时,萧钦之收到了陈韫之的第三封信笺,言其还要在会稽待上一段时间,回建康的时间不详,感谢了萧钦之赠送的“清茗茶”,且谢安,王羲之,名士支盾、许询等人对“清茗茶”大加赞赏,又问了萧钦之最近可有新作出? 萧钦之在回信中大倒苦水,将自己的“悲惨遭遇”详细描述了一番,以及将最近勤学苦读,只为早日脱离苦海,好前往吴郡游学的计划简单提了。 另又赠送了一盒“清茗茶”,让前来的小厮一道带回会稽。 五月底,经过了快三个月,不知白天黑夜的冲刺,萧钦之已经将书单上的书,全部背诵完毕,且开始着手应对老道与崔先生的考核,离自由只余一线。 陈韫之的信笺比四月,晚来了些时日,在信中,对萧钦之的遭遇表示了同情,同时对萧钦之的努力读书表示了认可,又问及可有把握外出游学? 另附有三局棋谱,乃是陈韫之记录的,对弈者是张玄之与谢道韫,两人棋力差不多,最终的结果是张玄之小胜。 萧钦之在回信中,表示游学日期定是在六月,并且对于三局棋,给予了简单的点评,却是着重对围棋理念进行了阐述,随即附上了自己与老道的两局经典对弈,一局是座子制下,老道胜,一局是古汉旗,萧钦之胜,用以展示现代围棋与古棋的理念之差。 五月新过,六月初来,休沐日,萧钦之便按捺不住骚动的内心,偷摸准备了几日,信誓旦旦找到了老道,要求开始考核。 山石嶙峋小径上,过了春天的翠绿,变得深邃,深褐色的苔藓爬上了老树干,炙热的阳光,被茂密的林木阻隔了一大半,只留下了斑驳稀疏的光斑,鹧鸪声,喜鹊叫,麻雀飞,然乌鸦也来凑热闹,萧钦之捡起一块土疙瘩,朝着乌鸦人扔去,暗道一声:“晦气!” 六月的小院,不知不觉变了模样,墙角的茉莉攀着紫竹,开着雪白的花,月季则是依旧艳丽,不缓不慢,而清香扑鼻的栀子花则成了院里的主角。 老道日子过的很悠闲,早上先是耍一会儿剑,锻炼身体出一身汗,洗个澡后,就着一壶清茶,坐在小院的石桌上,品茗赏花。 山里的时间清净安宁,似乎是要比外面的时间过得快些,比如嗜睡的小道童,坐在门槛上打着盹,一晃一上午就过去了。 “还睡,不想好了。”如无意外,小道童又挨了萧钦之一巴掌,撅着唇,揉着脑袋,委屈巴巴的伸出了手。 “省着点吃。”萧钦之放下了一个小包袱,里面有十几包蜜饯,够小道童吃一个月的了。 小道童咧开了嘴,挨了揍的事瞬间忘了,高兴的收下,忽就情绪低落了,问道:“你不来了?” “去吴郡游学,哪能天天窝在家里。”萧钦之环顾四周,三个月了,不禁对这间道观产生了一些感情,便是与小道童,刀疤脸,也混的熟透了。 小道童整个就一吃货,只要是吃的,来者不拒,独爱蜜饯,原本的大门牙就豁了一个口,如今已经漏了两扇门。 刀疤脸阿大是个不爱说话的憨憨猛汉,一身的蛮横力气,便是山上的成年野猪都不是其对手,有回一群野猪冲进了仙鹤栅栏里,伤了一只仙鹤,惹得刀疤脸与公野猪正面大战,一人一猪鏖战几十回合,最终,公野猪硬生生被刀疤脸给锤死了。 炖仙鹤,烤野猪,那几日,小道童吃的贼开心,忘乎所以,往后的数日,整天盼着野猪冲进仙鹤群。 撇开这些事,萧钦之径直向后院走去,忽闻小道童在身后喊:“我不是为了吃的。” “嘿嘿。”萧钦之回眸,笑道:“你就是个吃货,不是为了吃的还能为了啥?我八弟不是随我来过几次么?就是那个胖胖的,你认识的,蜜饯没了,就下山找他拿。” 小道童鼓着一侧的腮帮子,嘟囔着嘴,再次解释道:“我真不是。” 萧钦之又笑道:“你就是。不然你嘴里的是什么?” 小道童愕然,忙吐出了嘴里的蜜饯。 正文 080、吴郡,我来了! 老道在院里的石桌前静坐,萧钦之旁若无人走过去,拿起青瓷壶给自己倒上一杯茶,饮了几口,略有嫌弃道:“雨后炒青,与明前的茶比,确实差了一丝丝。”又道:“我之前送你明前的茶呢?怎不喝了, 那玩意时间越久,越不好喝。” 老道闭目不语,却是说道:“各有各的妙处,明前清香淡雅,雨后甘醇味浓,你小子懂个什么, 这等雅物虽是出自你手, 但你离懂它还差得远。” 萧钦之哪里不知道老道的主意,无非是想把这明前的茶存下,在明年二月份带给他师哥葛洪尝尝,师兄弟俩争了一辈子,心心相惜。 “新茶储存条件很苛刻,须得在干燥且密不透风的地方,梅雨季节马上就来了,怕是要发霉,到时候就毁了。要不你就谴人送到罗浮山,要不就等明年。他们已经在大规模种植茶株了,至少要三年才能采,不过武进周围的茶估计明年都要被收购,产量能提高不少,届时还能缺你喝的这点茶不成。” 罗浮山距离武进怕是千里不止,怕是没送到就得被雨给淋湿,老道被扰的心烦,白眉一抖,眼一睁开, 没给好脸色, 言道:“该干嘛干嘛去,贫道没空搭理。” “最后搭理一回,等考核通过,这月就去吴郡,以后都不扰你了。”萧钦之道。 “哼!不知天高地厚。”老道蔑视道。 “考了再说。”萧钦之坚持。 “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 “凡物对面而不相通,否之道也。目无患也。唯不相见乃可也。施止于背,不隔物欲,得其所止也。背着无见之物也,无见则自然静止。《正义》:目者所见之物;施止于面,则抑割所见,强隔其秋,是目见之所患,今施止于背,则目无患也。老子曰......” ... ... 《周易》、《老子》、《庄子》,老道各问一个问题,萧钦之悉数答出, 却是好奇道: “老道,怎就问的这么简单了?” “山肴不受世间灌溉, 野禽不受世间豢养, 其味皆香且洌,体任自然,不染世法。”老道轻饮一口茶,瞥了一目萧钦之,不屑道:“凤鸟?姓崔的打的好主意。” 萧钦之随即浑身一震,瞬间明白了,鼓着大眼,却还是不敢信,指着山下,气愤道:“是崔老头指使的?他——他想干嘛?” “哼——”老道鼻子一哼,喝起了茶,不作声了。 是了,依着胖老八的能力,是编不出“凰鸟寻夫”的故事的,若是崔老头干的,那就能说的通了,下山的路上,萧钦之跑的飞快,目标正是学堂,必须要问个明白。 “卧艹!!三个月了,你知道我这三个月是怎么过的吗?”萧钦之梗着脖子,在心里大喊。 凤栖湖东畔,如今已变了大模样,最北边的是萧氏的祖祠,中间荷塘那块,被修建了一座两层高的水榭,向湖里伸出了数丈远,荷塘中又修建了一座湖心亭,且临水楼台还在持续修建中。 六月清荷,水光濯濯,映日荷花,接连盛开,这一片荷塘,占据了好大一块湖面,以前站在岸边欣赏,不免一叶障目,如今在湖心亭里,四目环顾,方才能有置身荷海之辽阔感,清香铺满天际之壮阔感。 崔老头卧在湖心亭,手持黄竹鱼竿,正在钓鱼,好一派惬意,萧钦之怒气冲冲,踏上了连桥,气的崔老头大骂:“混小子,吓跑老夫的鱼,有你好看的。” 萧钦之偏要反着干,猛地跺了几脚,震动的连桥下水波晃动,质问道:“你编个‘凰鸟’,到底要干嘛?” 崔老头瞪了一眼,奚落道:“都这么久了,才想明白?”又道:“臭道士告诉你的?” 萧钦之早该想到的,被说的不免脸一红,道:“你管我怎么知道的?你编的这一桩事,到底是要干嘛?你要与老道斗法,便斗你的法去,何苦连累我这个不相干之人?” “牵一发而动全身,谁能撇开求独身?你在老夫这里学的是经国治世的学问,将来自然要经国治世,慷慨于行,岂有独身之理?” “一码归一码,我现在说的是你编的凰鸟的事,你扯那么远干嘛?” “经国治世,先名也,无名不可得高位,又怎可经国治世?” “取名望,也不是你这样得来的。凰鸟寻夫,也亏你想的到,你怎么不编个斩白蛇,有神人助,万人敌呢?” 崔老头认真了,厉声道:“小子,你以为高帝斩的是白蛇?神人助的是光武?霸王真就万人敌了?” 萧钦之一愣,气势弱了些,支吾道:“难道不是么?无非就是行事前,壮大声势,拉人头攒队伍么?” “无知小儿。”崔老头骂一声,扬起鱼竿,给钩上换个饵。 “故弄玄虚。”萧钦之不满道。 崔老头一听,撂下鱼竿,怒骂道:“混小子,你来,老夫好叫你自惭形秽,免得学艺不精,出去丢了人。” “好,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说出一朵花来。”萧钦之迈着步子,走进湖心亭。 崔老头与萧钦之相对而坐于湖心亭,崔老头道:“秦灭,二世而亡,为何?” “秦施暴政,不得人心。” “高帝,立汉初,沿袭秦政,为何不亡?” “自然是施行秦政的人不同了。” “所以,高帝斩的是什么?” “是秦君,秦臣。” “错,大错特错。君一人尔,臣万人尔,百姓万万人尔,君通臣,臣通百姓,此乃世,故高帝斩的不是白蛇,不是秦君与臣,乃是暴政之世。” “这——”萧钦之语塞,不得不承认,崔老头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你以为你能安稳过富贵日子?你萧氏升了士族便可高程无忧?这天下的势,已经在塌了,江左一隅之地,将不复存,倾巢之下,安有完卵?老夫流连江左逾达半生,洞察世事,上者苟且偷生,不思进取,下者贫困潦倒,果腹为艰,北归中原,遥遥无期,此与暴政何异,岂能安久?” “我哪能管得了那么多?我只能管我萧氏,振兴我萧氏门楣,余者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岂是人力可挡的?” “哼哼,说你清高,然你眼中只有萧氏这一亩三分地。说你愚蠢,你又想独身于世外,逍遥自在。你既看不上玄,又看不上儒,然偏偏你又学了?你心中自有高傲,仿若这世间无事可入你眼,然偏偏你又混迹于世俗,博名望官位。现在好了,想脱身,只顾着你萧氏,老夫告诉你,迟了。昔日洛阳华林园,贵为天下园林之甲,如今在何方?乱兵将至,祸起江左,你萧氏怎可孤身事外?莫说你小小的萧氏,便是王、谢之家,也概莫能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萧钦之在心里细细思量崔老头的话,未作回应。 崔老头道:“臭道士相信天命,顺应自然,呸。当我命由我不由天,老夫给你指一条路,可保你全家无恙,可愿听?” 萧钦之半信半疑道:“你说说看?” “爬!”崔老头一杆见血的指出:“你只有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一个高度,高到别人对你心生畏惧,不敢忽视你,那时,你才能保你全家无恙。” “前提是,你要有名,如此可懂了?” 萧钦之一想,好像是这个理,但这个取名的方式,不敢苟同,言道:“要名,我自己可以取,何必用这个方法,你这‘凰鸟寻夫’一出,万一我以后娶妻,娶个不是命理为土的女子,岂不是让人笑话么?还有二十岁后成亲,到时人家都有孩子了,我还是个童子鸡,这不是惹人笑么?” 崔老头怒眼一瞪,骂道:“你二十岁成亲又不是老夫说的,要找就找臭道士去,关老夫何事?命理为土的女子那么多,找一个很难?” 萧钦之语塞,觉得很奇怪,心想:“原本是我来找崔老头算账的,怎就不知不觉落了下风,倒像是他在找我算账呢?” 萧钦之觉得,再继续说下去,怕是又要挨骂,直言道:“这事过去了。我今日来考核学业,打算近日去吴郡游学?” 崔老头横眉怒指:“混小子,你是看不起老夫?” 萧钦之弱声道:“没,我就是去吴郡徐博士门下求学,在家闭门造车,终究不可取。” 崔老头狐疑道:“可是东莞人徐藻?” 萧钦之道:“正是。我徐博士之子徐仙民交情匪浅,若是去了吴郡,即可在徐博士座下求学,又可日日与同学交流,互相促进,远比在家,一个人死记硬背来的好。” 崔老头脸色缓了不少,捋着胡须,若有所思,忽而睨了一目,道:“滚吧,老夫同意了,走之前,来老夫这里一趟。” 萧钦之诧异道:“不考了?” “你肚子里的那点货,也好拿出来丢人现眼?让你滚就滚,少妨碍老夫钓鱼。”崔老头不耐烦道。 萧钦之心中大喜,风一般没了身影,心里大呼:“吴郡,我来了,自由,我来了,哈哈......” 日光正中,清香流连,水光绰绰,崔老头放下了手里的鱼竿,起身站在湖心亭中,衣袂泛泛,须发飘飘,负手仰观湖天水色于一线,又侧目瞥向了萧钦之远去的背影,心愤恨道:“你司马氏既敢先斩我儒家的根,我便谴后人斩了你司马氏的庙,我儒家届时依旧昌盛,延绵不绝,然你司马氏必将灰飞烟灭,毁不存焉。” “只可惜,老夫时日无多,见不着了。” “可恨!可恨呐!” 正文 081、谢太守升迁 这一去,萧钦之怕是会在吴郡带上半年之久,至年底方才能回来,故在启程去吴郡之前,少不得母亲的叮嘱,阿姐的关心,以及一系列相关准备事宜。 阿母准备过冬衣物、束脩之礼、以及谢太守的拜见礼, 阿姐则准备书籍笔墨,学习用具,西楼忙哄哄的,约莫一两天才能准备好,在此期间,萧钦之谴人给陈韫之与徐邈各送了一封信笺。 六月三日清晨,天气微凉,弥有薄雾, 萧韵之与小蓉儿还在睡觉,而萧氏庄园的大门处,两辆油壁车却已经待立,蔓菁、空青等侍女,将萧钦之游学所需之物,从三楼依次往车上搬。 萧母与阿姐泛含着泪珠,作着临行前最后的叮嘱,萧钦之频频垂首,满口答应,满仓给儿子满谷也作着最后的叮嘱,因为此行只满谷一人随行侍奉,周烈因立志军伍,准备明年与萧书一道参军。 族长还未从建康回来,族中之事一应由六叔决断,故萧钦之游学之际,六叔有必要做一番交待,嘱咐萧钦之遇事不可莽撞, 身旁不比有人照应,一切行事须得小心为上。 两辆油壁小车被塞得满满当当, 离别之际,萧钦之雀喜的同时,心情也有些失落,毕竟是少时离家远游,朝着家中之人深鞠躬行礼,作辞别,言下大雪的时候就回来。 萧书与胖老八、周烈三人护送着两辆油壁车,相送至西津渡。 一望无际的稻田,碧波千顷,阔阔桦树林,高高矗立,再回首,萧氏庄园隐没在了薄雾中。西津渡的一艘小舟,半舷没水,缓缓朝着水道驶去,萧钦之站在船尾,与萧书、胖老八和周烈,挥手作别。 行舟至傍晚前夕,水光漫漫西方烈, 萧钦之踏上了晋陵县码头, 身后的满谷提着准备好的礼,要去拜访谢太守,此乃第一件重要的事。 晋陵县作为郡邸,又因南缘吴地,自然要比武进繁华不少,临近傍晚,气温稍降,街上来往人多,萧钦之手持一把纸折扇,步入其中,寻着避阴处,往郡衙走去。 可惜,谢太守不在郡衙办公,正在城外大别野里与同僚饮饯别酒,倒是见到了一个熟人赵长吏,正是当日在华园的那个赵长吏。 说来也巧,若是萧钦之再迟上几天,怕是就见不到谢太守了。 去年,桓温北伐收复故都洛阳,上疏要谢太守堂兄谢尚镇守洛阳,然谢尚却是生病了,故未能前往任职。 今年,谢尚又被任命为豫州、冀州、幽州、并州的都督,但因病情加重,所以破例被征召回朝廷,结然谢尚领命回建康,走至半途,就病逝了,享年五十岁。 谢尚对陈郡谢氏的崛起,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此处略微介绍。 俗话说:“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混账儿混蛋”,谢尚有遗其父谢鲲之风,谢鲲和谢安的父亲谢裒是两兄弟,故谢尚是谢安的堂哥。 陈郡谢氏在西晋至东晋初,名声不显,虽族中子弟,世袭官位,但因无声明显赫之辈出,故实力远远不及琅琊、太原两王。 未渡江前,谢鲲曾在东海王司马越的门下做府掾,拿着高工资,却每天无所事事,闲的蛋疼,正好适合谢鲲发挥天性,且乐不彼此,好不开心。 谢鲲少时风流潇洒,擅琴,好清谈,乃著名的“八达天体艺术表演团”成员之一,喜欢跳“tuo衣”舞,与王敦、王澄相交莫逆,三人经常促膝长谈一整夜,往往是谢鲲与王澄口若悬河,而王敦则在一旁拍手叫好。 所以,有谢鲲这个老父亲作表率,谢尚从小就接触了各方面的知识,玩的比他老爹还花哨,还因此被时人赠以“颜回”之称号。 谢尚成年后,乃是妥妥的一位集颜值与才华于一体的大才子,凭生有五才备受时人推崇,其一乃琴、笛。 王导就是因为喜欢听谢尚弹琴吹笛,便将其招收为属官,因谢尚时常闲的没事干,动不动就翘着脚指头在窗口弹琴,装波一,经常被人看不过眼,当时还略显耿直的桓温,听不得这些诋毁,常常与人据理力争,争的脸红脖子粗,维护谢尚。 其二为舞蹈,当时,王濛与谢尚同为王导属官,两人交情不错,经常一起参加宴会,每至兴起时,王濛都鼎力推荐谢尚跳舞,并且点名要看谢尚的独门舞蹈《鸲鹆舞》,就是学八哥鸟跳舞,且其神情动作悠闲舒畅,王导也如痴如醉,称赞谢尚乃王戎第二。 其三擅清谈,谢尚继承其父咸亭侯职后,常与孙绰、王濛、刘惔等几位清谈大家一起畅谈畅饮。 有次,谢尚刚祭祖完回乌衣巷,刘惔与一帮友人正在桓伊家饮酒清谈,谴人邀谢尚来参加,谢尚连孝服都忘了脱,便马不停蹄的赶来了,喝的伶仃大醉。 其四为草书,谢尚十分擅长写草书,苏轼就曾言自己见过谢尚的草书,并在自己的《东坡题跋》记载了。 其五为军事才能。谢尚能文能武,在一路发展升迁中,其才能同时被王导、温峤、桓温看好,出任厉阳,并任豫州刺史十二年,使陈郡谢氏得以列为方镇,且还从冉闵之子冉智那里,为东晋取回了传国玉玺。 谢尚是第一个担任高级官职的谢氏家族成员,其死后被加封为卫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谥号简,因为谢尚,谢氏家族正式跻身顶级门阀之列,开始了崛起之路。 谢尚病逝后,朝廷本欲请谢安出山,然被谢安拒绝,依旧我行我素,隐居东山,故朝廷配谢奕接替谢尚的位子。 谢太守离任,那么晋陵郡太守之位该由谁来接任呢?萧钦之不免会发出这样的疑问,毕竟与自家息息相关,按理说有二把手郡丞接任是理所应当之事。 但坏就坏在,晋陵郡的程郡丞乃是南人,还是萧氏的死对手,是妄图想娶萧藴之的敷粉西瓜脸老鳏夫的叔父。 在与赵长吏去往城外大别野的一路上,萧钦之不禁忧心忡忡,心想:“晋陵郡南缘吴地,北接长江,地理位置与军事价值都极其重要。从吴地出发,沿着丹徒水道快舟几日便可到京口,在溯江而上可直抵建康,若是小部队沿着秦淮河上游一线进发,还要更快。吴地有周、沈叛变之先例,历任晋陵郡太守都是北人,故谢太守离任后,虽不确定到底是谁来接任,但一定是北人,只要是北人,萧氏便无恙。” 想及此,萧钦之不免心一松,然最终未确定接任者是谁,亦不可心安,忽而萧钦之灵机一动,叫住了赵长吏,笑道:“赵长吏稍歇,听小子一言,既然晋陵同僚正与谢太守饮践行酒,小子突兀前去,不免有所打扰,不若先与赵长吏一叙。在无锡时,承蒙赵长吏多有照顾,小子感激不尽,后因生病,走的仓促,不免失礼。料想赵长吏当与谢太守同行,往后怕是见面不易,不若趁此机会,全了小子的一份心意。” 赵长吏是个人精,稍稍一琢磨,便知道了萧钦之的打算,但见眼前少年,风度着实不凡,言谈举止,不卑不亢,处处彰显智慧,笑道:“天色已暗,钦之从武进而来,一路劳顿,唔当尽地主之宜,前面有一家酒楼,寻常无事时,唔与同僚时常在此饮酒,便去那儿吧。” 萧钦之躬身,烦赵长吏引,满谷随在身后,等到了酒楼,萧钦之携礼与赵长吏上楼,满谷则是回渡口,再取一份礼而来。 正文 082、赵长吏指点 二楼临街的一间雅阁,支着隔窗,可看到街上来往之人,时至傍晚,阵阵清风带来了一丝凉意,萧钦之与赵长吏对案而坐。 萧钦之取出“清茗茶”礼盒,赠予赵长吏, 言道:“赵长吏长居官身,见多识广,小子孤陋寡闻,贫野乡村之身,无甚可拿的出手的,正好今年家中有新茶产出, 承蒙千冰天师赐名, 故希赵长吏不嫌弃, 还请收下,以全了小子一番心意。” “哦?”赵长吏来了兴趣,忙问道:“可是上回舆卿兄来时,所带的‘清茗茶’?” 萧钦之笑道:“正是‘清茗茶’,明前所产。” “哈哈——倒是有口福了,上回饮了一回,过后念念不忘,唔还特意厚着脸皮去找太守讨了一回,岂料太守言道:你来讨,他也来讨,价值万钱之茶,早不多矣,这最后一壶茶,便分饮之。” 赵长吏又问道:“此番前来,可给太守带了?” 萧钦之感激道:“带了,带了,随从去取了。” “那唔就不客气了。哈哈——”赵长吏接过清茗茶,迫不及待, 招来了酒楼的侍者,欲要饮茶。 高档酒楼,一般设有专门的茶侍,精通茶艺,其当即取来了专业的饮茶工具,木碾,茶勺,茶扫等,萧钦之打开金丝楠木盒子,取出了青瓷茶具,以及被蜡封好的装茶木盒。 “取一盆温水来。”萧钦之道。 不一会儿,茶侍端来了一盆温水,萧钦之将青瓷茶具,一样一样置于温水中,轻轻酌洗,蹭亮泛着亮光的青瓷茶具,简约而精致。 再打开蜡封的装茶木盒,一股清香飘出,赵长吏伸手招来一些香气, 言道:“嗯,不错,就是这个香。” 茶侍用茶勺取出一些茶,欲置于木碾中,茶膏一般都是用碾子碾碎,通过煎煮加料而成,却是被萧钦之制止了,言道:“无需碾茶,只需注入热水即可。” 茶侍好歹也算见多识广,却是从未见过如此简单的饮茶方式,憋着心里的疑问,按照萧钦之的指示,一步一步来。 待青瓷壶中茶泡好,萧钦之在一一斟茶,泛着幽绿的茶水,夹带着扑鼻的清香,一种迥然不同的饮茶方式,倒是让茶侍开了眼界。 赵长吏兴起,对着经常服侍的茶侍言道:“饶你奉茶这么多年,怕是也没见过,今日你运气好,便赏你一杯茶。” 茶侍端起陶制茶杯,饮完一杯后,忙不迭问道:“赵长吏,敢问这是何茶?” “‘清茗茶’,太守言其值钱万余,你可知,你方才饮的这一杯,已是你一月之薪。”赵长吏哈哈笑道。 茶侍恍然大悟,惊喜道:“原是此茶啊,近日有所耳闻,今日幸得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又看了看萧钦之,见其风仪不俗,心想这位小郎君约莫是最近传为‘凰鸟寻夫’的萧氏小郎君了。 躬身言道:“小人见过萧郎君,有一问,不知可否释惑?” 萧钦之示意道:“何事?” “此茶虽好,然价格昂贵,我等小民常以茶为乐,心生向往,却是望而生畏,不知可有我等小民食用之茶?” “‘清茗茶’,以明前最佳,雨前上佳,而雨后炒青可入寻常家。从明年开始,寻常之家便可食之。” “如此好矣!” 有刁、颜、戴、杨、萧等五家大规模种植茶株,想来‘清茗茶’不出三年,产量一定会上来,届时明前,雨前的高档茶只会专供士族高门享用,而雨后的普通茶自然会流入市场。 而一旦“清茗茶”的炒制技术流出,定会在晋陵郡引起一阵潮流,那时,普通人家获取会极其容易。 ... ... 先前族长来晋陵找谢太守之事,赵长吏作为跟随了谢太守几十年的心腹,自然是知道的,萧氏重回士族之列,不出意外,就在年底。 由此,赵长吏不免联想到,一旦萧氏回归士族,想以萧钦之之才,定然会在北人团体中,得到重视,将来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如此提前结个善缘,也是极好的。 “三月太湖雅集,当时钦之生病,未能参加,唔当时多有惋惜,然现在看来,倒不失为一桩幸事。” 萧钦之一听就明白了,言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场病来的及时,却也来的妙,是小子运气好罢了。” 赵长吏惬意的饮着茶,心里寻思道:“萧钦之小小年纪,说话严丝合缝,分寸得当,且暗含深意,寻常士族高门子弟远不及,不若再指点一番,结个大善缘。” 对着茶侍道:“萧郎君远道而来,且先上几道拿手好菜,一壶酒。” 茶侍点头退下。 赵长吏又道:“钦之此次而来,可谓恰到好处,再迟几日,怕是就见不到太守了。” 萧钦之道:“本欲去吴郡徐博士门下求学,路过晋陵,遥想太守多有照拂,三月赠手书字帖,此乃大恩大德,故先来拜见。” “徐藻徐博士,学识渊博,倒是求学的好去处,然其门下多吴地翘楚,钦之当小心才是,清谈交流即可,大可不必起争执。” “小子悉听教诲,来时家中长辈,也亦如赵长吏一般嘱咐过,然树欲静而风不止,就怕有些麻烦会找上门来,三月无锡行,小子莽撞,无意得罪了华氏与程氏,此番去吴地,不免多有担忧。然常言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方才显我辈之义气,若是届时麻烦寻上门,小子自是不惧,定不会辱了我北人颜面。” 说到此处,萧钦之话题一转,接着道:“赵长吏也知,小子得罪了程氏,略有担忧,谢太守升迁,按理说,乃是程郡丞接任,想来程郡丞自是大人有大量,不屑于小辈嬉闹,但就怕其族长子弟年幼,借势欺人,如此真是一件麻烦事了。” 赵长吏意味深长的说道:“钦之所言不虚,唔与程郡丞共事多年,其高风亮节,自是不会在意你们小辈嬉闹,即便是接任了太守之职,想来也会约束族中子弟,不可仗势欺人,钦之过忧了。” 萧钦之心里不禁长吁一口气,赵长吏虽未明说,却是已经在话里言明了,太守之职位,不是程郡丞接任。 聪明人往往点到即止,此谓之“智慧”,萧钦之回之一笑,暗含谢意。 酒楼的菜,陆续在上,赵长吏与萧钦之就着一壶淡酒,一边食用晚餐,一边谈笑风声,至半途,忽有浊吏来报,戴县令到了郡衙。 赵长吏命浊吏人引戴县令前来酒楼,又命酒楼撤去了小菜与酒,重新准备一桌,然萧钦之心里却是明悟了,戴县令即是胖老八的舅舅,其是武进县令,在这个时候来晋陵,怕是在走赵长吏的门路。 赵长吏是谢太守之心腹,既然谢太守继任谢尚之职,水涨船高,赵长吏自然也会随谢太守一道升迁,那么晋陵郡的长吏一职,自然就落了空。 在等待戴县令前来之时,赵长吏点拨道:“毗邻县吏萧辖乃是你三叔,唔听闻其任职期间,一直兢兢业业,有目共睹。近几年,郡府本欲调任你三叔回武进,离家近些,然一直未找到接替你三叔之职位人选,故一直拖拉至今日,说来也是惭愧,唔马上要迁往他处,更是有心无力,唉——” 萧钦之哪里还不明白,赵长吏这是在提示戴县令升迁后,武进县令职位自然就空了,在人事调动没确定之前,萧氏应该要走走门路,萧辖可借此向上一步,一个萝卜一个坑,否则被别人占了,怕是又要等很久。 官场升迁,能力是其次,更多的是靠人际关系,赵长吏给萧钦之生动的上了一课。 萧钦之心里定下了计策,躬身言道:“赵长吏,小子方才饮茶过多,须得方便方便。” 赵长吏含笑道:“去吧,顺便在楼下等会,引戴县令一道上来。” 这是给萧钦之提前与戴县令单独言语的机会,否则三人当面,有些事私下里可行之,却是绝不能拿出来说的,萧钦之领会了,再次躬身谢过 满谷已在取好了礼,在楼下候着,萧钦之急匆匆下楼,找到店家,要了纸笔,快速写了一封信笺领着满谷去了外面,嘱咐道:“满谷,你听好了,回渡口另租一艘快船,即刻赶回武进,将这封信笺交予六叔,然后再回晋陵,渡口等我。” 满谷点头明白,将谢太守的礼放下,带着信笺,奔向了渡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