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问别离》 正文 第一章 东平世家 这可谓是东平国最祥和的一个新年。声声鞭炮,阵阵响锣。 国都建宁府,这座具有数百年悠久历史的山海名城中,大街上的欢声笑语与灯火通明,映照着忙碌穿梭的熙攘人群,一派和谐景象。 东平国为北方强燕属国,乃一东南边陲小国,四周山地环绕,东临大海,西有密林。自国君屈弼一朝,臣服于燕国后,东平君王自去帝号,只能身着绛紫王袍。东平国都城也从国域中央的旧都安平府迁至当时边境隘城建宁府,与燕国仅一山之隔。 时光如箭,东平臣燕以来,晃眼间已过去八十余年。现今东平国国君屈震于十三年前即位,使用燕国年号武成,新年迎至,是为武成十五年正月初一。 建宁府内城除最为恢弘宏大的王城外,最具规模且闻名于世的,即是御马街上偌大的国相府——东平国权势威望蒸蒸日上的国相屈羽的宅邸。 此时国相府内,正宴客厅内,灯火通明,国相屈羽携夫人刘氏正眉开眼笑,满脸春风地看着来自东平内外的亲朋好友、朝中同僚门生接踵而至,依礼按序地互相道贺新年。 虽然不乏阿谀奉承,但过年,沾沾喜气足矣! 屈羽四十有五,正当鼎盛,已经侍奉过两朝国君,昔日三十余岁时,便登临国相高位!朝野内外门生众多,正是人人皆想攀附,个个都欲上门,又是国君堂兄,可谓东平第一世家! 此时屈羽身着绛紫宽袍,正襟危坐在厅中主位,时而倾听,时而问候;夫人刘氏则在旁与诸宾客妻眷打得火热;老仆管家屈道光带着一众婢女仆从正忙里忙外,一会儿搬运贺礼,一会儿奔跑传话,呈上美酒珍馐不断。 “御马司指挥使秦大人到!” 三声炮竹响起,伴随着国相府有名的大嗓门,相府衙内老孙的高喝通彻六进。 高大魁梧的御马司指挥使秦世忠与夫人尹氏、爱女秦春绮,及一众侍从,携重礼迈着大步向着相府三进处正宴客厅走来。 “哟!秦大人,秦指挥使,你可来晚了,我可一直等着我府外再度响起三声炮仗呢!” 屈羽看到秦世忠进厅,立即起身拱手相迎。屈夫人及在场宾客亦不约而同向着秦世忠迎来。 见国相起身,众人相迎,秦世忠接过相府仆人递过的酒杯后,连忙上前搀住屈羽的臂弯,笑道:“君相您这可使不得,折煞我了!新年伊始,世忠处理好公事,已经快日落了,刚刚又回府筹办今日之礼...” 随后又指着在旁含笑端立的夫人尹氏及女儿秦春绮道:“内人和小女,女人出行稍费些时辰,这才姗姗来迟,君相恕罪!世忠代表我秦府一家恭祝君相福体康宁,青云直上!与夫人鸿案齐眉,家和友睦,万事顺意!” 历来东平国相必须从王室屈姓中人拣拔,久而久之,东平国君与国相既密不可分,又微妙敏感,国相便有了东平国人口中的“君相”一词为代称。 “好好好!感谢秦大人,我也同样祝愿秦大人及诸位福体康宁,与夫人鸿案齐眉,家和友睦,万事顺意!” 说罢,屈羽高举酒杯,示意一番,便一饮而尽。众人连忙随之,一并饮尽杯中酒。 饮罢,手攥酒杯,屈羽莫名看了秦世忠一眼,正好与其对视,秦世忠突然感受到屈羽的目光一丝凶狠一瞬而过,霎时间竟有一丝恐慌,又不解何意。接着看到屈羽意味深长地挤出了笑容,只得勉强露出笑容。 秦世忠额头上竟冒出一丝冷汗,秦夫人轻轻地拉扯了他的袖口,凑近耳边:“君相的祝词,与老爷几乎无异,仅欠一词...” 秦夫人突然冒出的这句话,秦世忠颇为不解,心想夫人这是何意?回看屈羽依旧满面笑容地与他人交谈,似是平静。 只见秦世忠口中一直喃喃道:“仅欠一词,仅欠一词......福体康宁,青云直上,鸿案齐眉,家和友睦,万事顺意......福体康宁,青云直上......福体康宁,青云......” “青...少了青云直上!” 秦世忠差点失声,忙转身捂嘴,心里突然生出了一丝懊悔,为何少了青云直上?自己妄言了?! 君相已位极人臣,又是王上从兄,怎能再青云直上?再青云直上只怕是...... 幸亏夫人提醒,否则差点落下个妄言谋反的罪名...... 而君相给自己的贺词中又少了一词,只怕是君相心中不满,但未挑明。 想罢秦世忠朝自家夫人尹氏感激地看了一眼,但心里满是忐忑惶恐,毕竟自己一路走来甚为不易,尤其是在这个重文抑武的东平国,武夫出身行走官场只能是小心翼翼。 苍天不负有心人,十数载隐忍,兢兢业业,承蒙国君看中,国相保举,四十二岁便担任了东平国御马司指挥使,官二品,秦家自此在东平国、在建宁府有了一席之地。 九层之台,起于累土。想那屈姓王族国祚延绵,屈羽自出生起就身处东平最显赫的家族,而出身平民的秦世忠不管官居何职,与之相比下来仅是太仓中一稊米。 秦世忠拾掇好心神,两手拉着夫人与女儿,走到屈羽面前,语气诚恳,俯躬说道:“君相,世忠惶恐,自世忠为官以来,万事皆以君相为首,望君相察世忠本心!” “秦大人高抬屈某了!承蒙王上错爱,授我国相之位,辅政安民,你又是王上钦点的御马司指挥使,举足轻重,你我要同心同德,事事以王上为首,以东平为首。” 屈羽一边说着,一边很自然地做出向北朝拜的动作,秦世忠连忙效仿。 接着屈羽颔首看着秦世忠身旁一直躬着身子的女儿秦春琦,说道:“秦大人,这便是你的爱女吧!请问芳名,芳龄几何啊?” 秦世忠赶紧拉着女儿上前回答:“君相,这是小女春绮,年方十四,尚未出阁,如有失礼,请君相勿怪!” 屈羽微笑着朝眼前一直低头不语的秦春绮,说道:“秦小姐,你的父亲是我多年好友,毋需紧张,当此喜庆之时,抬起头来吧!” 秦春绮仿佛心中消去了担子一般,侧身行礼,接着似黄莺出谷般,清脆地说道:“多谢君相大人!小女并非紧张,只是,只是君相威严,正气磅礴,初次上门,小女此前从未见过如此高嵩,所以不敢妄言!” 屈羽保持着微笑,朝身旁正在与其他夫人闲聊的屈夫人打断道:“夫人,你来瞧瞧,这是秦家小姐,年方十四,你应该没见过吧!” 屈夫人突被打断,回过头来看着眼前大方端立的秦春绮,细细端详起来。 只见这秦春绮虽然才十四岁,但娴静犹如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扶柳,冰肌柔颈,出水芙蓉,红唇皓齿,眉梢秀气,已稍显成熟曼妙之姿。 “好好好,刚刚妾身没听错的话,秦小姐叫春绮吧!在建宁府中已早有市井传言,秦家有男昂藏七尺,秦家有女仙姿玉色!如此仙姿,加之刚刚的声音如空谷幽兰,鸢啼凤鸣,清脆嘹亮却又婉转柔和,且落落大方。秦大人,你有福,生养了这么个好女儿!” 屈夫人看着秦春绮竟一口气说出了这么多赞美之词。 秦春绮听完瞬时脸一羞,不知如何言语。 秦世忠与夫人连忙拉着她一起躬身,揖道:“谢夫人谬赞!” 此时秦春绮雪白的脸上泛着桃红,又含羞紧足,甚是好看,在场宾客本就瞩目于她,听罢屈夫人赞美,也都禁不住朝着秦春绮投来了目光。 只见屈羽探身过去,与屈夫人耳语一番,接着大声说道:“秦大人,秦小姐可定下婚配之约?” 秦世忠听完有点发愣,但也不思索直接回答:“并未婚配,小女年幼,一直待嫁闺中,内人甚是宠爱,自幼在府中习音律,晓义理,连出门都很少。” “很好。”屈羽此时与夫人起身,向秦家众人及众位宾客说道:“刚刚我与夫人商定,秦大人,我膝下有一对儿女,长子屈离年十五,虽有些许顽劣,但自幼聪明早慧也仪表堂堂,恕我没有事先过问你与秦夫人,我愿斗胆为小儿与秦家订下这门亲事,不知你意下如何?” 秦世忠心中一惊,但见在场众人均面色平静,又有些激动地回答:“君相!君相高门厚恩,世忠受宠若惊,我现在便做主,让绮儿侍奉君相公子!” “哎,秦大人,别这么说,何来侍奉?秦小姐进门后,就是我家长媳正房。我们今日订下儿女婚约,两家通好,你我多年共食君禄,更是亲上加亲呐!哈哈哈...”屈羽开心地笑出了声,想必初见秦春绮便对其有了极好的印象。 众人连忙齐齐恭贺道:“恭贺君相!恭贺秦大人!” “秦大人真是好福气啊,养了这么个好女儿......” “如此佳人,婚配相府虎子,真是绝配啊......” “传言君相尤为喜爱这个独子,据说是那年在寺中求得佛祖庇佑,浴光降生......” 厅内开始热闹地议论起来。 接着,由于新年的喜庆,加上刚刚屈秦两家订下婚约,双喜临门衬托得宴客厅内一片欢乐祥和景象。宾客们大多都喜笑颜开,推杯换盏,更有把酒高歌者,过年的氛围不过如此! 在众人各自走动言欢之际,屈羽喊道:“道光,过来!” 管家屈道光此时正坐在案前,看着堆积如山的礼品单,正在对照着奋笔疾书,抄录在相府库簿上,攥着毛笔的手已微微发红,一旁几个仆从正在协助搬运并记录着。 听到屈羽的喊声,屈道光赶紧放下笔,打了个回旋起身,站立却有些不稳,许是盘腿太久发麻。但也顾不得许多,连忙朝屈羽身前赶去,俯身作揖恭敬道:“君相,老奴在此,请您吩咐!” 屈羽看了看大厅四处,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赶忙问道:“道光,大过年的,屈离那浑小子跑去哪了?日落时你不是禀告我说公子回府了么?” 屈道光刚想开口,又被屈羽突然打断:“还有,瑶儿呢?一个姑娘家怎么也学着那浑小子,怎么也不在?太失礼!” 见屈羽欲要发作,屈道光见状,赶紧回答:“回君相,公子下午便已回府,之后并未出门。毕竟正月初一,府中张灯结彩,映着府内山水红彤彤的,公子此时应该在府中四处游玩吧。至于小姐,今日身体有些抱恙,已告知夫人,并请夫人转告老爷了。” 屈羽一把拉过屈道光,在其耳边怒道:“四处游玩?何处?什么时候了?新年伊始,无不阖家一聚,你瞧瞧,你瞧瞧,这里几乎所有人都把自己的公子小姐带来向我贺新年,我这个主人家自己的儿女却不见踪影!岂不贻笑大方?赶紧,把他俩去给我叫过来,就现在!立刻!有要事!” 宴客厅内人声太为嘈杂,因而大多数人并未留意屈羽言语。 屈道光赶紧说:“君相,我立马去请公子和小姐,您稍等片刻!”旋即立马转身奔去。 “把离儿喊过来就行,瑶儿就让她歇息吧!...” 耳边传来屈羽的高喊,屈道光也不作停留,立刻走到宴客厅门口,召集众婢女、仆从,说道:“君相有令,你们现在立刻找到公子,并且请他过来宴客厅,就说君相有要事要与公子相商!” 众人像是愣住了一般,一婢女却发言道:“管家,国相府太大,我们不知公子在哪呀...” “那还不快去找?愣着干什么,快去!我也去找!再大也要把公子找到!” 屈道光吼完动身离去,众人连忙齐齐称是,分散开朝府内各处寻去...... 正文 第二章 问天阁 在屈道光召集国相府众人四处寻找公子屈离之后,府内各处房屋包括相府各处山水,镜湖边,青林内,蚁山上,相府众婢仆个个举着火把,伴随着一声声“公子”的急切呼唤,来回穿梭其中。 国相府中除开主人寓所,在府内东侧一座最为庞大的院落中,淡淡的月色笼罩下,赫然鼎立着一座峻宇雕墙、飞檐反宇的高阁,一道道蟒蚊貔饰缠绕着楼阁盘旋而上,精雕细刻,巧夺天工,令人惊叹! 这便是相府东院、镜湖南侧的“问天阁”。 此时在问天阁的高台上,凉风习习,伴随着远处传来的声声沙响,两道身影在月光下同席相对而坐。 “妹妹,今天的月亮怎么不圆啊,但照着你的脸还是好看!可惜了,再过几年就看不到了!说不定啥时候,爹就把你嫁出去了......” 开口的少年在月色下,映照着远处镜湖水面上的波光粼粼,显得轮廓分明,俊俏无比。 此少年剑眉入鬓、面如冠玉、目如朗星,露齿笑谈着,正是屈羽口中的“浑小子”,相府大公子——屈离。 而端坐对面,长身玉立、稚气未脱,正噘着嘴的可爱女子,则是屈羽的掌上明珠,屈离妹妹,屈瑶。 “哥,可不许瞎说!我才多大呀,怎么能说婚嫁之事,羞死人了!” 屈瑶害羞地躲开了屈离的目光,佯装抬头看着天上的弯月,接着又说道:“哥你也是傻,不是你跟我说的,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吗,今天可是正月初一!要是圆就奇怪了吧!” 屈离也抬头看着皓月,接着温柔地喃喃道道:“瑶瑶,你小哥两岁,但我东平女子十六即可出阁嫁人,三年后,如果爹把你嫁了,哥可是真的舍不得...月亮就算不圆,你在就算圆满了...” 屈瑶不禁有些感动,但又转念一想,突然掐了一把屈离腰间,笑骂道:“哥,爹常说你浑,我看你就是爹说的浑小子!我才不嫁呢...” 接着目光又投向揉着腰间依然面带笑容的屈离,坚定地说,“要嫁,我就要嫁给像哥这样的人!” “傻子,要不这样吧,我请爹做主,把你嫁给我得了!...” “哥!说什么呢!你...混蛋!” 屈瑶被屈离说的有些娇羞起来,姣容瞬间涨红起来。 “啊嚏!”屈离突然打了个喷嚏,说道:“妹妹,哥不瞎说了,反正你以后嫁的男人一定要是最优秀最优秀的人,一定要比哥强出许多才行!而且那人一定要对你好,如若不然,哥一定......啊嚏!妹妹,有些凉了,我们回三层吧。” 嬉笑间兄妹两人渐渐起身,准备步下高台。 入夜微凉,屈离顺着梯子攀下了高台,然后伸手搀着屈瑶下来。兄妹俩回到问天阁三层,阁内已灯火通明,墙壁四周炕炉中火苗带着暖意。 屈离正欲寻找上楼前自己放在梯子旁的绒袍,目光便对上了手里捧着绒袍,匆忙上前站在桌案旁的屈道光。 “公子,小姐,老奴等候多时了!”屈道光连忙上前为屈离披上洁白的长绒袍。 “光伯,怕不是爹又让你来逮我了吧,我可没出去瞎逛,妹妹可与我作证...” 听完屈离言语,屈瑶坚定地看着屈道光,用力点了点头。 “公子,您多虑了。嘿嘿,怎么能说是逮呢,您和小姐可是君相的心尖儿肉,就那心尖尖儿,哎哟,我的大公子诶...”屈道光夸张地一手捂着心脏处,一手比划着。 “得了得了,爹是不是让我和妹妹过去会客?”屈离无奈地问道。 没等屈道光回答,又说:“我去就行,瑶瑶就不去了,今天她本来就身体有恙,刚刚我拉着她上高台,得回屋歇着了,别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屈道光连忙回答:“成!公子,您别多心,君相嘱咐老奴说,与公子有要事相商。小姐交给老奴,您放心,小姐玉体贵重,小莲已在阁下等候,这就搀小姐回西院。那公子、小姐,请吧!”说罢便带路领着二人下楼。 三人刚出问天阁门,东院众婢仆及西院众婢女皆在门前齐齐等候,站在西院婢女最前领头的,便是西院中容貌身段最为出色的小莲。 作为屈瑶从小到大的贴身婢女,小莲自然是得知屈瑶与大公子前来东院问天阁的,因而在屈道光寻来时,她领着西院的众人,带着屈瑶的车轿,正候在问天阁前,与东院的婢女仆从们一并等着。 搀着屈瑶上了轿子,眼见妹妹在小莲及西院众人的簇拥下离去,屈离方才开口:“光伯,实话跟我说吧,到底爹有什么要事跟我商量,大过年的?平时也没见他跟我说什么要紧的事情...难道是承嗣那家伙跟我爹胡说了什么?” 看着屈离突然睁圆了双眼,屈道光赶忙回答:“公子勿虑。古公子并未与君相说过任何事,这一点老奴可以保证!这会儿古公子不知道在哪儿潇洒呢!嘿嘿!” 屈离想想也是,古承嗣那家伙素来随性而为,因为秉性相同,又同住御马街,所以自幼与自己亲密无间,自家老爹肯定也看不上,怎么会跟他说上话。 “看来是我多想了,光伯,承嗣断然不会,我爹和他家古首使恨不得把我俩扔一起沉湖呢!哈哈哈……” 屈道光咧开缺了一颗门牙的大嘴,回应着说道:“使不得,公子!大过年的,可不兴说这些话!佛祖庇佑,阿弥陀佛!”一边念叨着一边双手合十。 “君相疼您都来不及呀公子!今日宾客众多,朝中来了不少人呢!就如御马司指挥使秦大人,带着夫人、秦家小姐向君相恭贺新年来了,这不,君相就说到了您的婚事,那秦小姐哎哟,生得可叫一个俏...” 瞧见屈离突然不做声,双目盯着他,屈道光意识到自己话说多了,连忙打住。 “等等,光伯。我的婚事?秦小姐?爹要给我定婚事?什么什么马司?指挥使?”屈离忽然一串连珠炮问得屈道光顿时也有点乱。 屈道光摸了摸鼻尖,回答道:“回公子,老奴不敢妄言。君相适才在宴客厅中向众人说道,愿与秦家通好,为您和秦家小姐订下婚事,夫人在场也是知道的。那秦大人也立马同意了...” 屈道光又想了一下屈离刚刚的疑问,继续说道:“公子,秦家小姐年十四,小您一岁,模样身段儿那真是没的说,举止落落大方,而且声音也不错,又是御马司指挥使爱女,虽不能与咱公子高门贵胄相比,但家世也勉强上得了台面!真是佳偶天成,双喜临门呀!” 十四岁,模样好看,举止大方,家世还不错?不论爹的说辞,连娘也没意见? 屈离心里不禁打起了小鼓,想想家里老爹平日只知道忙于朝政,对自己素来不管不顾,俨然持着一种放马入原的态度,除非自己在外惹了什么是非,否则自己便如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想玩玩,想疯疯!这次是何用意,自己得好好想想。 “哎,算了,娘的眼光自然错不了!光伯,节约时间,随我一同上轿,顺便给我讲讲那什么马司和秦家。等会儿我好应对不是?” “六儿,小青,咱们走!” 屈离拉着屈道光,朝着东院众人早已布置好的车轿走去,向来与屈离形影不离的仆从六儿和婢女小青,连忙迎上来,迎着屈离与屈道光上轿。 “轿起,大公子坐稳了!”六儿一声清脆的开嗓,东院一行人在月清鸟鸣中缓缓出院,奔着正宴客厅而去。 正文 第三章 重明军 “公子,老奴跟您讲讲,御马司和秦家的事儿吧。您早慧,听老奴讲完您就明白了!” 轿中,屈道光一边细心地为屈离整理衣襟,露出慈父一般怜爱的目光,一边接着说道:“大概是这样的。那位秦世忠秦大人是当朝钦点御马司指挥使,官居二品,我东平国都自迁至建宁府以来,王上设国相总领朝中大小事务,以下文设六司,武有三司......” “哪六司,哪三司?”屈离好奇地问到,“没事儿光伯,我不打断你,还有段路,你给我讲讲呗!” 屈道光微笑着继续说:“遵命,公子。老奴接着讲。文六司,分别为礼乐司、户政司、监察司、外仪司、行内司及检吏司,这六司设首使一人,左右副使各一人,还有若干行走及侍文,我朝政令上下通达处置就都在这儿了;武三司,是御马司、殿卫司及城戍司,设指挥使一人,左右副使一人,还有若干从将及检校,公子,这三司就有意思了。不知老奴当不当讲,请公子恕老奴......” “讲,别来这些个繁文缛节,光伯,你什么都可讲与我听。”屈离急切打断。 “遵命,公子。”屈道光深吸了一口气,显然放低了声调,“我朝自顺燕以来,实行重文抑武之策,因而,因而与他国不同,我东平国内文人雅士地位超然,但武卒将士逐渐势微...殿卫司护卫王城,若有他用,必须持王上的虎首金牌方能调动,指挥使仅有统兵之权;城戍司则负责调配东平十镇守军,而调配兵马粮草器械需上报王上及君相,指挥使无统兵之权,守军都由各镇卫将统领。接下来给公子说说御马司吧!” “御马司,常人顾名思义,为王室饲养御马或训练骑师。公子,咱国相府就在御马街上,此街正因御马司在此得名。御马司原是由我东平国先文献王屈弼所设,但实际统领着我东平的精锐之师——重明军,此事只有王上、君相及历任指挥使才知实情。因而御马司指挥使需王上极为信赖之人方可能担任,因为统兵调兵集于一身,掌握着我朝仅剩的最精锐的兵马实权。重明军这个名字,外邦人现在基本已经不知晓了!想当初,与那燕国的安平之战已过去八十余年,燕国应该也早已不去在意,但御马司统领的重明军,数十载如一日,在国中一处蛰伏,秘密操练,只待情势有变,便可为王上,为我东平一雪前耻,再复荣光!!” 说道此处,屈道光不禁打了个战栗,有些激动。 “我朝文有六司,武仅三司,文六司掌管着朝中大小事务,每日朝会,六司首使及左右副使需按时点卯上朝议政,而武三司仅御马司一司指挥使可上朝,此人就是今日来访的秦世忠秦大人!文有检吏司每年春闱秋闱开科取士,权高禄厚,武却仅有征发兵士上城卫戍,除每年依制擢拔将领外,无路可寻,人人以读书从文为傲,以练体习武为耻。想我东平当年以武立国,开国数百年,在那场大战前,历代先王无不手持长剑,开疆拓土,屡战屡胜!外邦不敢来犯,国人文有名士,武亦大家!想那时啊!四海皆服!......重明军啊重明军,曾经何等辉煌,如今却只能栖身……” 屈道光说罢深深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已是欲言又止。 此时的屈离心里已是颇为震惊,一时间接受了这么多从未听过的说法,难免不生疑虑。自他记事起,由于父亲是当朝国相,来往宾客众多,家人也好,外人也罢,多多少少都会听到一些关于朝中国政的事情。 但在他记忆里,东平给他的印象,就是一个崇尚文治的儒雅之国,就连如此繁盛的国都建宁府中,除开巡防与城墙上守卫的兵卒外,平时也很少听到或见到任何关于武道方面的人或事。 身旁与所看到的,皆是文人骚客,贵胄后裔、官仕商贾们整天吟诗作对、填词作画、抚琴赋曲,就连平头百姓,街边的小摊小贩也会张口冒两句从他人听来的成语妙句。 建宁府中的艺馆、酒楼及茶楼等,每逢春闱秋闱之时都聚满了自信满满从国内各地云集的科考学子,也是各显赫门第,挑选佳婿的好时节。 就这个印象,屈道光居然说,东平曾经是一个以武立国的国家,屈离心里疑问渐深。 光伯虽说是国相府大管家,但怎么能了解如此多的秘事? 至于东平国,为什么成了如今的样子? 御马司实际是重明军? 当年那场安平之战又是什么? …… 想到这儿不禁也学着压低声线发问:“光伯,那秦世忠秦大人既然是御马司指挥使,对,就是你说的重明军指挥使,按你说的,武三司仅有他需每日上朝,所以王上信赖他,又手握重兵。但爹已是国相,那爹让我娶秦家女儿是为了?” “这......”屈道光一时语塞,此种问题,实在不是自己一个奴仆能猜测臆断的。 正在屈道光思忖之时,屈离又想到,自家爹是国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家与王上又同是屈姓王族,而御马司指挥使一职又必须是王上极其信赖之人才能担任,如若屈道光说的是真的,那么重明军一事涉及国运,事关重大。 所以,想必与秦家订下婚约,不是今日一时起意,而是自己老爹早就筹划好了,只是今日佳节,宾客云集,又逢秦家人齐至,所以这时候才开口。 想到这里,屈离对自己突如其来的婚约一事,已渐渐明朗起来。 耳旁渐渐由远至近,传来宾客们的阵阵欢笑声与杯盏声,屈离一行眼看就要到宴客厅了。 屈离看着身边的屈道光一如刚刚那般语塞,便说道:“光伯,到了,咱们快进去吧!估计老爹要骂人了......对了,你现在要是不知道说什么,那就等这几天有空了,你再给我讲讲,你刚刚没说完的话吧......” 车轿停稳,屈离说罢准备探身下轿,六儿与小青已在旁随侍,准备跟着自家公子入厅。 突然一双带着沧桑遍覆老茧的手轻轻地扣住屈离的手臂,屈离刚欲起身,又被拉住坐回。 “光伯,你干什么?还不进去?爹要等急了,我就说是你不让我进去的哦......” 见屈道光拉住自己,且并无下轿的意思,屈离只得凑前,看着宠爱着自己长大的老管家屈道光,半开玩笑地说道:“光伯,有事就快说!俸银花完了?哈哈,本公子给你,要多少有多少,你跟我谁跟谁......” “公子放心,老奴无事。只是重明军一事,千万不可说与他人听!千万!” 屈离释然:“是这个事儿啊!没事儿,说不定我睡一觉就都给忘了,我记这些干嘛,我和承嗣玩儿都玩不过来,哪有工夫想这些!你说是吧?......” “那就好,公子,老奴放心了......”屈道光双手垂放在自己的双膝上,不停揉搓着。 只见屈道光又马上接着发问道:“公子,再耽误您片刻,您可曾记得,每次相府去城外峻山普怀寺上香时,您在那儿听到的一些......就是,就是类似一些黄口小儿所传的民谚诗句之类的......” “嗨!这又是什么事儿!峻山,普怀寺,是我从小到大印象最深的地方了吧......娘每月不都得去好几次,有时候还非得拉上我和妹妹,连爹那看起来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每月也都会陪娘过去。” 屈离不禁起了思绪,峻山半山腰那座普怀寺,简直就像另一个家一般熟悉。 自幼时起,每年每月,四季变化,爹娘都会带着自己前往,有了妹妹后,也是一家四口前往礼佛。 峻山上的每一条山路,普怀寺里每一间佛堂,曾经都留下了他自童年到现今的足迹。一草一木一花一石,那里的每一棵老松树,每一条小溪流,每一块小石子儿,无比亲切。寺里师父们的诵经声练功声与山里的溪水声虫鸣声,仿佛就在自己耳边...... “民谚童谣吗光伯,我记得。” 屈离有点自豪地笑答,“自幼娘就教过我,什么来着......对了,东平有建宁,峻山有虫鸣,西,西什么来着......”自己居然忘了,屈离尴尬地嘿嘿了两声。 “公子,就是这句。但八十多年前,这句童谣是......”屈道光双眼霎时间变得明澈起来。 “东平有安平,峻山有重明。” 正文 第四章 托礼 东平有安平? 虽说念起来有点拗口,但那没落的旧都安平府,自己作为东平国相之子,还是有所耳闻的。不过还是东平有建宁好听一点,建宁府可是自己生长的地方,又是一国都城。 屈离一边思索着,一边大步流星,带着六儿小青正往宴客厅走去。 “峻山有虫鸣?这句倒是一样。不想了。” 屈离显然没有意识到两字的不同,小声念叨着,不知不觉已踱进人群拥挤的大厅里。 “你这浑小子——” 屈羽一眼看到就看到屈离主仆三人,刚欲嗔骂,看着周围人多口杂,洋溢着欢快的气氛,随即只得收住了心性:“离儿,快过来!向诸位贵客道贺新年!” 屈离看着自己端坐在主位上的爹娘,也察觉到厅里众人逐渐被这位国相府大公子吸引的目光,便露出了僵硬的笑容,走到屈羽和屈夫人面前,行礼道:“拜见爹、娘,祝爹娘福寿安康,琴瑟和鸣!” 随即回身向在场众人说:“诸位大人,及高朋好友,屈离来迟了!各位莅临我国相府,繁文缛节的我就免了,希望各位吃好、喝好,佳节无忌!祝愿列位新年万事顺意,福气盈绵!” 众人听罢无不欣喜,高呼:“多谢大公子!”随即又开始吃喝起来,厅里的氛围仿佛更加热烈起来。 相府公子一句“佳节无忌”,使得齐聚国相府的众人甚为兴奋,有人呼来唤去,有人搭肩高歌,美酒穿梭,佳酿味浓。 “瞧见没!那就是君相的独子,屈离!” 厅里不断有三三两两的窃语声。 “真是虎父无犬子啊!气宇轩昂,真是不凡!” “可不是?年虽十五,但早有听闻君相之子早慧,三岁识字,五岁提笔,据说十岁已能熟通文史!若不是我东平春闱需男子十八方能登科入仕,这离公子兴许此时便能金榜题名!” “金榜题名?离公子可是君相之子!若是博取功名,何愁?何忌?” “我说的是他的才华,不是家世......” 不断有人悻悻地说道。 屈离自然没有听清厅内各处的议论,也无所谓这些他人风语,从小到大,夸赞他的人言自己已经见怪不怪了......甚至到后来,自己都觉着是因为国相之子的身份,众人才会如此。 “离儿,过来!”屈夫人一脸慈爱地朝屈离招着手。 屈离瞬时脸上洋溢着幸福:“娘!新年如意,爹我管不着,您可莫贪杯!”说罢上前拿过屈夫人的杯盏。 “瞧这孩子,好,离儿,知道你孝顺!”屈夫人向着身边几位大人的夫人,满意地正介绍自己的儿子。 “离儿,看,这就是你爹的好友,秦世忠秦大人。那是他夫人,还有那位,秦小姐...” 见君相夫人提及,秦世忠一家连忙上前来,走到屈离身边。“大公子真是意气风发,潇洒不凡!世忠偕秦家祝愿您新年万事顺意!” 说完正要行礼,屈离一把拉住秦世忠正要拱手的右臂,说道:“秦大人客气了!您与我爹交好,我是晚辈,可当不起!”屈离又微笑着一一向秦世忠夫妇说着新年祝福。 目光逐渐移到秦家小姐身上,屈离眼中顿时开始放光,这就是光伯所说的,要与我结亲的那位佳人? 确实如其所言,俏丽若三春之桃,光伯并未言过其实啊!反正婚事最终也是由父母安排,娶为妻子未尝不可,就不知品性如何... “小女秦春绮见过大公子!”秦春绮看着眼前这白衣少年,率性自然,长相也是轮廓分明,风度翩翩!想到方才的婚约一事,秦春绮不由得脸红,一边行礼,一边紧张了起来。 “绮妹妹,别见外。”这声“绮妹妹”,使得秦春绮骤然心动,抬头正对视上屈离那干净澄澈的眼神,心神不由得一颤! 屈羽在主位上目睹着一切,开始示意众人,高声道:“刚刚我与秦家已订下婚约之事,大家也正好做个见证,但古制不可废,屈某已吩咐相府备齐聘礼,不日即带内人和犬子,到秦府登门拜访!” “恭喜君相!恭喜秦大人!”众人齐声山呼。 此时秦世忠也是激动地搓着手,面向屈羽揖道:“君相登门,秦家何等荣幸!我东平女子虽十六方可婚嫁,但世忠愿行托礼,即刻将先行小女送至大公子处!” “什么?托礼?”厅内众人听罢一片惊愕。何谓托礼,是东平国一种婚事礼制,指的是女方家族若与对方门楣差距过大,便可将待嫁女子在成婚之日前,随嫁妆先行托送至夫家,以表高附的诚意。 瞧见有人不断开始议论,屈羽摆手道:“不可!秦大人言重了。秦大人乃王上钦点御马司指挥使,秦家也是高门大户,不需如此自谦!儿女之事,循常礼即可。托礼之事——” “夫君——”屈夫人此时打断,凑近屈羽耳语了一番,但见两人商讨了一番,屈羽也似是同意着不断点头。 两人议罢,见屈夫人起身走到众人面前说:“秦大人愿行托礼,诸位贵客莫生误会!今日真是双喜临门!两家婚事已定,不容有变。东平十六成婚,但秦小姐年仅十四,我家离儿也才十五岁,虽说是将相子女,但两个都是没经过世面的孩子。诸位也知我国相府仅次王城,宽敞得很,让秦小姐先至东院居住,让他俩先培养培养感情,也未尝不可!诸位说是也不是?” 众人见国相夫人发了话,连忙纷纷拱手称是。秦世忠开心地回道:“君相夫人所言极是!小女何其有幸,能得君相、夫人及公子垂怜,待会世忠即吩咐府中下人,将小女衣物用具及陪嫁金礼尽数送至国相府。请夫人多多照顾!” 屈羽也在一旁不做声,只是频频点头。随即秦世忠夫妇带着秦府管家上前,开始与屈羽夫妇探讨儿女的事情。众人也自顾,重新投入新年宴会的狂欢。 此时秦春绮已轻咬嘴唇,一言不发。虽然她从进门起,便对这偌大的国相府心生向往,但婚约一事之前并不知情,如今父亲又要将她行托礼,先行送入国相府,打小未出家门,备受秦府上下呵护的她,十分不解又心生恐慌。 只见屈离自然地走到秦春绮身旁,轻声说:“绮妹妹,那跟我说说话吧。我们今日已有了婚约,秦叔叔又行了托礼,马上你就要到东院来居住,我们可就是朝夕相处咯…...” “大,大公子…...”听闻如此,秦春绮开始忐忑起来,东院竟是相府公子的住所,虽说自己初见屈离,也颇有好感,但自己岂不是在成婚之前就要...虽说成人之事秦春绮尚懵懵懂懂,但想罢白皙的脸蛋已泛上了红晕。 “以后啊,就别喊我大公子了!都要住在一起了,这样不自在。你又不是六儿和小青,你小我一岁,就叫一声,离哥得了!” 屈离大方地笑道,随即眼珠子一转,突然俯身凑到秦春绮面前,近得连两人的气息都有些碰撞。 秦春绮本就心神不定,此时屈离这般,更是惊羞不已!两人对视着,呼吸着,秦春绮看着眼前温柔地看着自己的翩翩少年,已不知如何言语,差点快失了神,心里暗暗想着,这就是将来的夫君吗...…我该怎么办...… “这样吧,反正迟早你都是我的人,以后便喊我夫君得了。哈哈哈…...”屈离做怪般的冒出这句话,又朝秦春绮的鼻尖轻轻弹了一下,好不调皮。只当是开开玩笑,嬉弄一下这位将来要嫁给自己的可人儿,屈离说罢正准备转身,想去找屈夫人,有些话想请教一下母亲。 “离哥,哥,离哥哥——”屈离听闻停下了脚步,回头一见,秦春绮原本羞涩低垂着,此时却已缓缓抬起脸庞,那真是届笑春桃,云堆翠髻,唇绽樱颗,榴齿含香!屈离不禁心里暗暗感叹,太美了!还是我将来的妻子! “你会,对我好么?”秦春绮似是抱着希冀一般,轻轻地从唇间咬出一句柔语。 “当然,你以后,可是我的结发妻子,又这么好看,对吧!我要是不对你好,就不说我爹我娘了,你家秦大人秦夫人不得——” 只见秦春绮像是忖定了什么一般,绽放出了久违的少女独有的娇羞笑意: “夫君。” 正文 第五章 通房丫头 秦春绮一声夫君,差点把屈离惊了一个趔趄。屈离暗暗心想,我只不过是开了个玩笑,我才十五,这秦小姐才小我一岁,我这就成了夫君了?! 再看秦春绮,瞧见屈离手足无措的样子,不禁扑哧笑出了声,屈离看着她,感觉心底有块蜜糖融化了一般,些许香甜... 按捺住心神,屈离朝屈夫人走去,十分乖顺地行礼:“娘,儿子有一些事儿想请教您。” “离儿,有何要事,但说无妨。”屈夫人本就宠爱屈离,见儿子突然行了个礼,连忙扶起。 “娘,有些话儿子不知当不当说,现下宾客众多,只怕...” 屈夫人似乎明白了屈离的为难,立马招手说道:“如此,离儿,随娘到后厅说话。”接着向屈羽及在旁的各位夫人轻轻躬身:“夫君,各位夫人,我先带离儿下去拉拉家常,说说娘与儿子的体己话。” 屈羽挥了挥手示意,屈夫人便朝后厅走去,屈离连忙向诸位道别后,跟随母亲的脚步。 后厅,母子坐定。 屈夫人拉住屈离的手说道:“怎么了,离儿?是不是你爹娘给你定的婚约一事,你另有所想?没事儿,有话不妨与娘直说。” “娘,儿子倒不是对这桩婚事有所抗拒。儿子明白,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不可违,而且春绮妹妹身姿长相也十分出众,只是托礼一事...”屈离说一半突然迟缓下来。 “离儿,娘有两句话对你说。一是这位秦世忠秦大人,是王上和你爹商讨而定的东平国御马司指挥使,秦家的门第,与咱们家相配,不管怎么说,都是说得过去的,不会委屈你,同样,更不会委屈了那秦家小姐。这桩婚事,不是你爹一时兴起,而是爹娘早先已有商议...” 屈夫人抬手端起婢女奉上的鹿参茶抿了一口,又接着说,“二是托礼一事,秦大人提出行托礼时,是自谦,你爹本来也想推辞。但娘又觉得毕竟离你的婚事还有两年,提早让你们培养培养感情也好,而且你身旁有个未婚妻相处,说不定你能收敛心性,不那么贪玩,好好静下心来。秦家毕竟白衣出身,行了托礼外人也不敢非议...” 屈离心想,这话刚刚娘已经在众人面前说过,至于让自己收敛心性,静心而为,不知道听了多少次唠叨,感觉并未说到点子上。刚刚光伯所说的,秦世忠是御马司指挥使,掌控着那重明军,爹是国相,现在急于将秦春绮送到东院来,难道别有用意? “娘,秦大人这个御马司指挥使——”该不该说?光伯刚刚嘱咐万不可透露重明军一事...屈离想到了刚刚屈道光的嘱托,意识到自己不该发问。 “怎么了,离儿,御马司指挥使你不知是什么,是吗?”屈夫人依然带着笑意。 “我知道这个御马司,娘。”屈离突然想到如何回答,话锋一转,“这个御马司指挥使,您说是王上和爹商讨而定的,而且据说秦大人和爹是多年好友,那两家关系如此好,今日又订下了婚约,这事儿肯定变不了。我记得您刚刚说按秦大人所言,行托礼,婚事不容有变,怎么会有变化呢?” “咳咳,离儿。”屈夫人放下了手中的白瓷茶杯,咳嗽了几声,眼神示意了几个婢女先行退下,然后接着说:“秦大人与你爹一起在朝为官多年,同僚交好实属常见。他也确实是王上和你爹商定的人选,但你爹只是国相,只是臣子,君王选定的人,你爹就算是不同意,又有何用?” 屈离顿时明白了屈夫人的意思,虽然没有明讲,但说明秦世忠担任御马司指挥使一事,应该不是爹保举的,但王上旨意不可违,而所谓的多年好友,只不过是同朝为官罢了...既然如此,秦家武卒出身,屈府王室血脉,爹又怎么会主动开口,要与秦家结亲? 转念又想到屈道光方才对自己说的一番话,屈离暗暗苦笑,光伯平时从来不说那么多话,今日又突然讲了这么多,害自己一直挥之不去,一直在思索。实在没有办法,这些一时难以接受的信息实在是陌生又庞大,况且燃起了自己的好奇心...也罢,来日方长,找时间找光伯聊聊得了。 “娘,儿子明白了,夜凉,您早些休息吧。”屈离搀着母亲起身,唤来几个婢女伺候着,说罢便离去。 “离儿,爹娘不会害你!唉!这姑娘毕竟也是个孩子,但愿你们俩好好过日子,不要卷入这些事端...”屈夫人口中喃喃道。 待到屈离回到自己房中,夜已深。小青布置好睡前所需后,便也退下。 屈离十分放松地瘫在床榻上,手里把玩着前些天古承嗣不知道从哪儿找的,送给自己的一枚紫玉制成的镶金令牌,观察着上面的虎首雕纹,背后还有一行小字,没等屈离细细看清,此时却已经困得双眼只剩一条小缝,攥着令牌逐渐睡沉去...... 清晨日起,一声鸟啼,唤醒了镜湖上的水纹,唤醒了青林的飘叶,也唤醒了微微睁眼的屈离。 “...来,秦小姐,您请...这便是我家公子所住的东院!这边是正房,这边是耳房,那边是一排厢房...对了,那是问天阁!公子常在里头玩耍呢!......” 屈离听着耳边窸窸窣窣又逐渐变得明亮的人声,起身和衣,喊道:“小青?六儿?你们大清早的喊什么呢?” 房门轻轻推开,只见婢女小青带着几位婢女,曼妙走来。“公子,您醒了。我们先服侍您更衣洗漱!” 屈离起身,一边在小青的照料下穿好衣服,一边说道:“我是说屋外怎么那么大声响,吵吵闹闹的?” “回公子,是秦小姐来了。五更天时,秦夫人便领着秦小姐和几个婢女来咱们府上了!刚刚夫人吩咐我们带着秦小姐来东院,说是等您醒了给她安排一下住处!”小青轻柔地回答。 “秦,秦春绮已经来了?娘这托礼托的也太快了吧!我这,我这还没准备好呢...”屈离怔住了,又想起昨晚秦世忠在厅里确实说过,宴会后即将女儿送来,但这速度也着实惊人... 小青瞧见自家公子发呆的模样,露出了笑意:“公子,秦小姐那模样着实俊俏!与咱们公子真是绝配,令人好生羡慕!而且呀,以后她可是我们的少夫人。既然来了,我们呀,可不得忙活起来嘛!” “是是是,这么快就喊少夫人了?小青,我要是成婚了,你怎么办?”屈离盯着铜镜里,正在为自己梳头束发的小青。 小青听闻,突然停下来正在忙碌的双手,红了脸,旋即又弱弱地回答:“公子,奴婢,奴婢愿一直服侍公子您。公子成婚了,东院上下自然就要服侍公子和少夫人呀...” “哈哈,得了,逗逗你,紧张什么呀!”屈离抬手捏了捏小青柔嫩的小脸,“我成不成婚,你也必须在我身边!你可陪着我多少年了,没了你,吃饭穿衣我还真不习惯。” 束发完起身,屈离瞧着铜镜里挺拔清爽的自己,伸了伸双臂,回头朝着正收拾着桌案的小青说道:“瞧,你在,没了你的手艺,该怎么办?对了,我记得我们东平国高门大户那些个公子哥,每人可都有个通房丫头,要不你...” “公子...我...”小青听完已经心跳加速,脸红得不行,不敢再接话。 “又来了,我开玩笑的!我的小青,我的好姐姐!”屈离大步向屋外走去,招呼着站在门口等候已经的六儿:“走吧,六儿,随我去见见你们那少夫人!哈哈哈...” 看着屈离渐渐走远,那是一道无比熟悉又仿佛不可捉摸的身影。小青抚摸着怀中屈离换下的绒袍,低头喃语:“公子,小青确实是夫人给您的通房丫头...我只愿服侍您一辈子...” 正文 第六章 首使之子 看着院里大包小包堆积如山,几十名婢女仆人正在忙碌来回搬运,车轿旁站着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子,俨然就是昨晚已相识的,自己未来的妻子,秦春绮。 屈离带着六儿朝她走来,大声说道:“绮妹妹!来我这儿怎么带了这么多行李,你家夫君我可样样不缺,需要什么吩咐一声即可!” “公子,这不是行李,这是秦府给少夫人的嫁妆和一些衣物...”六儿连忙拽了拽屈离的袖口。 “额...”屈离尴尬地笑了笑,只得转移话题说道:“那绮妹妹,随我来吧,我给你介绍介绍东院?还有那问天阁,可好?” “谢过夫君!”秦春绮的笑颜又融化了屈离的心扉,“夫君请带路吧,这院子真大啊!我也想好好看看,以后可就是我们的家了!” 一声声夫君,叫得屈离心神荡漾,随即忍不住上前,拉住了秦春绮的白皙娇嫩的手。 十指紧扣,如触电般穿至全身,微微颤抖。怦然心动的秦春绮感受着屈离浓浓的暖意,心脏剧烈地跳着。 屈离何尝不是如此,他也在想,自己不知道为何会这般主动,难道自己这么快就喜欢上了这位秦家小姐了吗?因为容貌?说不清楚,从小不说国相府上,就他居住的东院里,来来回回多少莺莺燕燕,就如自己的贴身婢女小青,也是小家碧玉般温婉可人,可自己也没有过他想... “看来,喜欢一个人这回事,说不清楚...”屈离苦笑道。 “什么?夫君?”秦春绮显然也失了神,并未留意刚刚屈离所言。 “没事儿,绮妹妹,我们走吧!” 屈离拉着秦春绮,在自己从小居住的东院里四处参观。院落内错落有致檐角庄严的屋宇,高耸巍峨雕工华丽的问天阁,以及远处水面波光粼粼、时不时有鲤鱼翻跳出水面的镜湖,在朝日辉映下,美的不可方物。 “好了,绮妹妹。走到这儿,我们东院你差不多就都看完了!”参观完这座偌大的东院,已然用了些许时辰,屈离领着秦春绮来到自己的屋内,吩咐小青沏茶伺候。 两人坐下后,屈离问道:“绮妹妹,刚刚我们看的每一间屋子,你可有钟意的?随意挑,反正以后你也是东院的少夫人!” 秦春绮微抿着茶水,润了润嗓,银铃般的声音响起:“不用挑了!夫君住哪,我就住哪!” 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屈离,顺带身旁伺候的小青,顿时发愣。 屈离看着秦春绮那天真又笃定的模样,温柔地说道:“绮妹妹,虽说你叫我一声夫君。但我们尚未成婚,你若是搬进与我同住,可坏了你的名节!要不这样,你如果喜欢这间屋子,我腾出来给你,反正东院哪都是我的...” “夫君,在此之前,除了我爹爹,我并未与任何男子如此亲近...你我既已有婚约,我家又行了托礼,爹娘交代,托礼之女,虽未成婚,但进门起即开始服侍夫君...” 话说一半,秦春绮仿佛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竟然泛起了泪光,“至于如何服侍,我尚年幼,并不知晓,夫君不要嫌弃...” “不是不是,哎,怎么哭了...”屈离连忙打住,安慰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何来嫌弃?我的意思是,这这这,毕竟,毕竟男女有别嘛...我们未成婚,我还是不太习惯,就是,就是...” 屈离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得看着身旁的小青。看到屈离求助的眼神,小青抿嘴笑道:“少夫人,您刚到东院,还不熟悉我家公子的为人。公子的意思是,就算行了托礼,但他从未把您看作是托礼之女,打心里尊重您、爱护您呢!” 秦春绮听完,抬头看着正浸在尴尬中的屈离,许久,终于又露出了释然的笑意:“尊重。夫君,谢谢你。但父母之命不可违,我就住在这屋子的耳房好了,夫君以后需要我的时候,我也方便过来侍奉。” “这...行吧!”屈离心想,女孩家的心思还真是难以捉摸,毕竟自己才十五岁,许多事情想不明白也正常,得亏小青机智...想罢感激地看了一眼小青,小青也俏皮地吐了下舌头。 “公子,公子!”屋外六儿的呼唤声打破了屋内短暂的沉默。 “怎么了,六儿?你丢了魂儿了?叫那么大声!”屈离看着气喘吁吁跑来的六儿,赶紧招手示意小青,递上一杯茶。 “谢,谢公子。”六儿也是大方,接过茶水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饮完用袖子擦了擦嘴,说道:“是这样,公子。刚刚我和老孙本想上街置办些东西,谁料一出府便撞见了古公子——” “承嗣?撞见就撞见呗,我俩不是经常在一起玩儿,他也时常过来东院,你这么惊慌做什么?可别吓到了我家绮妹妹!” 六儿这才注意到屈离身后,屋内正坐着好奇盯着他的秦春绮,赶紧俯身说道:“少夫人,请恕罪!小人刚刚跑的急了些,未留意您在屋内,失礼了!” 秦春绮摆了摆手示意,六儿感激地揖身,见她并未发话,便接着朝屈离说道:“公子,古公子今日怕是被人打了,鼻青脸肿的,脖子那儿,一道红印子,可显眼了!”说完一边还比划着。 “什么?承嗣挨揍了?是谁吃了豹子胆了,敢打我这兄弟?不知道他家那老爷子是古首使吗?而且还是我屈离的发小。” 屈离有点不敢相信,那古承嗣,因两家住得近,打小就跟他玩的火热,年岁相同,几乎日日相约,建宁府每条大街上,都充斥着他和古承嗣从儿时到现在相交相知的记忆,甚至疯玩过头了,也是两人一齐跪在府里,挨两位老爹的责骂... “首使之子,相府常客,怎么会——” “屈离!屈离!你看看我!”屋外传来古承嗣那粗犷独特的声音,打断了屈离的话语。 只见一红袍少年已跑至屋门前,虽脸型稚嫩但身子却膀大腰圆,走路也豪迈生风,只是现今脸上浮现了几处青红肿块,脖颈处也有一道深深的血红印子,正是那位屈离口中的首使之子、自己的好兄弟——古承嗣。 古承嗣跨着大步,奔向屈离,自顾自地坐到屈离身旁的椅子上,自己又端起来茶壶往杯中倒茶,接着大口喝了起来,显然他也没注意到屋内多了一个人。 屈离也不做声,无奈地拍了拍古承嗣的肩膀,吩咐六儿赶紧将府上医师请来。 等到喝得差不多了,古承嗣“嗝~”的一声,默不作声的秦春绮忍不住笑了起来。 古承嗣这才注意到屋内多了一位女子,差点没惊摔下来,说道:“不是,屈离,你屋内怎么多了位姑娘?你这小子,不会是从哪拐得吧...等等,这莫不是那位行托礼的秦家小姐?” 本来秦春绮绽放着微笑,听见“行托礼”一词,突然收起了笑容,死死咬着嘴唇。气氛瞬间变得尴尬了起来。 “你瞎说什么?行什么托礼?” “不是么?我听我爹说的,这不,整个建宁府一大早都传开了,说秦家和你家结亲,行托礼把秦家小姐先行送到国相府,我当是传言呢,原来你小子——”古承嗣显然不是个细心之人,依旧大大咧咧地说了起来。 “你可闭嘴吧!怎么没把你打死?绮妹妹,额,秦小姐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请她来府上参观参观,又不是外人,有问题吗?”屈离注意到秦春绮已然有些不好受,赶紧制止古承嗣的胡言乱语。 屈离旋即起身,拉住秦春绮的手,凑到耳边轻声说:“绮妹妹,你先在这儿歇会儿,我带承嗣出去说。我会让小青陪着你,你别介意,那家伙说话从来不打草稿,不与他计较!今天你刚到这儿来,别心烦!多笑笑,你笑起来很好看...” 秦春绮瞬间不再尴尬,而是又变得娇羞不已:“嗯,夫君,你去吧,我自己在这儿休息就是。” 屈离示意小青陪着秦春绮,接着连忙带上鼻青脸肿的古承嗣,两人行至院中,屈离急切地问道:“承嗣,谁打得你?流了这么多血?且不说别人,你是傻子么?平时吃这么多,长这么壮,白挨打不还手?” “谁说我没还手?...”古承嗣听完面红耳赤起来。 “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从小到大,哪一次你不是在外头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儿,就跑来找我?”屈离眯了眯眼,戏谑地说道。 “你还有工夫说风凉话?屈离,我真还手了!我用力锤了几下,压根儿不好使,那人最后还掐着我的脖子,警告我...” “警告你?谁胆子这么大?威胁你古承嗣?”屈离听完古承嗣被这么欺负,真有些生气了。 “他说见我一次,打我一次,让我小心点!”古承嗣垂头丧气地说道。 “你实话说,你惹了谁,做了什么了?” “没什么啊!”古承嗣有些委屈了起来,“就今天早上,我出府正要去南门那边,结果还没出御马街呢,几个穿得很奇怪的人,骑着高头大马飞奔过来,我看到他们骑得太快了!还撞翻了好几个摊子!这儿是建宁府,东平国都!我实在气不过,就在府门前捡了块石头扔了过去...结果不偏不正刚好砸中了领头那人的马头,那匹马受惊了,那人就翻身下马给我揍了一顿...” 屈离听罢也是又好气又好笑,但又不禁奇怪起来:“敢情古公子这是行侠仗义挨的揍?是谁敢在建宁府如此奔马?还是在御马街上,王城边上!而且还是在你古府门前揍你这个主人家?你家那些仆人呢?” “我也不知啊!但他就是在我家门前给我狠狠揍了一顿,我家管家,还有好几个家丁都上来帮我了,可就是没拉住,都被踹倒了...”古承嗣气愤地说道。 “光天化日,在御马街上行凶,且不说打人,如此飞奔,撞翻了摊子,伤了人怎么办?那城戍司呢?就那些巡防的士兵没过来制止吗?” “我正纳闷儿呢!巡防的士兵明明就在边上,居然也站在街边,看着他们肆意飞奔,看着他们把我揍了一顿,都装作没瞧见!我这模样,又不敢回府找我爹,怕是又要挨骂,只得过来找你了。”古承嗣无奈地说。 屈离此时疑虑横生,城戍司居然装作没瞧见?难道那些是王室中人?也不应该啊,整个建宁府谁人不知古承嗣他爹的身份?又有谁不知道这贪玩好事的古承嗣?按之前屈道光所说,首使,便是文六司中一司的大员,如此显赫。敢在御马街上当街飞奔又在首使府邸前行凶的,到底是谁? “你知道打你的人是谁吗?” “不知道,他们几个都穿得很奇怪,之前也从来没见过,不像是我们建宁府的...”古承嗣挠了挠头,又说道:“但打我那人说他是什么,什么来着,我想想...” “你别着急,承嗣,好好想想。事关重大,你今天虽然挨了打,但是错不在你。飞马扰民,城戍司不管,我就不信我爹和你爹管不了!你放心,古大人知道这事儿也肯定不会罚你!”屈离拍了拍这位好兄弟的肩膀,一手攥住了拳头。 “我想起来了,那人说,什么小子,今日算你命好——” 屈离无奈地翻了白眼,打断道:“说重点,那人是谁?” “那人说,‘小子,今日算你命好,我乃大燕特使,以后别让我看到你,否则见你一次,打你一次!’,就是这样。我也弄不明白!” 大燕特使?大燕,燕国?燕国来人了?如今一想到燕国,屈离脑海中便骤然浮现出一些屈道光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想毕,脸上带着愠色,咬紧了牙关,拉起古承嗣,说:“承嗣,随我去找我爹,有些事儿该弄明白。” 正文 第七章 父亲 国相府,议事厅。 但见身着绛紫宽袍、脚踏飞云绣履,眉头紧锁端坐在主位上的凛凛男子,正是此府主人,当朝国相——屈羽,正耐心地听取左右两侧四人的轩昂话语。此四位个个华冠丽服、气势不凡,显然都是东平国中的达官贵人。 左侧二人正是人称东平辅相的户政司首使郑卫衡,及有着南中首贤美名的监察司首使古南风;右侧二人则是当朝国舅外仪司首使钱士英,以及与国相府订下婚事的御马使指挥使秦世忠。可谓东平朝中半数巨擘尽皆在此! “禀君相!今日燕国特使率亲随数人,于上午抵我建宁府,此刻已在内城驿馆歇息了!我外仪司得报后,已遣左右副使及行走数人,前往伺候相关事宜!”钱士英低头谦恭地说道。 “哦?今日上午,已进城?数天前外仪司不是禀报过,燕使一行应于二十三日到我建宁府么?怎么足足快了二十多天?”屈羽不解。 见国相质问,其余三人又面不改色,钱士英连忙起身,拱手说:“回君相!自安平之战后,按两国约书,往年缴纳朝燕岁贡之时应为正月二十三日至二十九日,八十余年来从未有过更改啊!这,这燕国特使来得如此之快,此间臣并未得报!这,臣也不知是何缘故啊...” 屈羽见状摆手道:“也罢,且不说时日。既然来了,远来是客。燕国是我东平上国,切不可慢待,凡事需禀过我与王上,方可为。”说罢示意钱士英落座。 “郑大人,”屈羽又转头看向坐在左侧矜笑端坐的郑卫衡,说道:“既然燕国特使已至,不论是否有关岁贡一事,户政司可要先做好准备啊!” 只见郑卫衡不紧不慢地笑道:“禀君相,臣于一月前已令司内行走分别赶赴十镇,催促筹措朝燕岁贡一事,四天前众人陆续回都,如今所需贡银、绢布、粮飨均已备齐,请君相放心!” “那就好。不愧是我东平辅相!让郑大人主理户政司,王上慧眼独具啊哈哈!”屈羽似是松了一口气一般,满意地点了点头。 此时一直静静旁听的古南风与秦世忠二人,眼神对视了一番。 突然,此前一语不发的古南风缓缓开口:“禀君相,方才城戍司指挥使钟国昌钟大人,密报与我,燕国特使一行纵马建宁府,飞驰御马街,践踏城中摊贩数十处,伤者数名,建宁百姓个个愤懑。城戍司有些为难,不知如何处理。我监察司已遣人前往安民犒慰,不知君相是否得报?” “放肆!” 但见屈羽攥紧了拳头,怒而拍案而起,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见此秦世忠已按捺不住,上前说道:“君相!那燕国特使背约先至,并未知会我东平,已是无礼之至!又于王城边上纵马伤我东平百姓,欺人太甚!世忠身为御马司指挥使,忠君护民!请君相即刻率我等进宫,禀告王上,再唤那燕使,定要将此事说个明白!”说罢怒气已涨红了脸。 “君相!秦大人!哎哟,君相息怒!秦大人息怒啊!” 见此刻气氛霎时焦灼,钱士英连忙上前平缓,随后又转头示意古南风及郑卫衡二人,接着说:“君相,燕使北境之人,素来野蛮,无非是不适应罢了!我东平与燕国交好修睦已久,想必并无恶意啊!...您想啊,古大人处事向来周到,又是监察司首使,职责所在,且已经立即遣人过去安息民愤了,您大可放心!可别气坏了身子啊!郑大人也已备齐了岁贡所需,那燕使不就是冲着咱们东平这些个岁贡来的嘛,既然先来了我们就先给他们,您说是不?犯不着为此动气!嘿嘿...” 秦世忠到底是武夫莽汉出身,听闻钱士英如此言语,愤而上前,怒指骂道:“不适应?!无恶意?!钱大人好一副奴相!怕不是领受了那燕国多少好处!” 钱士英见屈羽及在场众人均纷纷向自己投来了尖锐的目光,蓦然额头竟渗出了冷汗,赶紧打起圆场:“这这这,冤枉!冤枉啊!”。 转而向怒目圆睁的屈羽辩道:“君相明察,君相明察啊!秦大人这是天大的构陷啊!臣对王上,对东平,对...对君相,对君相忠心可昭日月,可鉴天地!臣与那燕国并无任何干系,心心念念只为我东平国着想,万死不敢替那燕人说话啊!如若不信,臣愿一死,以证清白!” 说罢竟做出一番大义凛然的样子,往身旁那精雕石柱作撞击状。 “唉!罢了,罢了!”屈羽深深叹了口气,捂着心口大声嚎道:“你等都坐下!” 闻言众人即刻退回落座,那刚刚还气势汹汹佯装寻死的钱士英见此亦收起了作态,如蒙恩大赦般赶忙回去坐定。 见屈羽及在场众人均陷入了缄默,古南风开口道:“君相,列位大人,燕使一事,不管其中蹊跷,我等应同仇敌忾,齐心为王上效力才是,不可引起内乱,于君相看笑话了!” “是是是,古大人说的是!”向来做派温和的郑卫衡,连同刚刚起争执的秦钱二人见状只得陆续应声称是。 整理完杂乱的思绪,屈羽轻声吁道:“唉!屈某深知四位大人,均忠君爱国,皆急切在心,我看在眼里。不管那燕使是无意飞马,还是故意伤人也罢,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东平上下闻之皆怒,颜面尽失,颜面尽失啊!我东平虽是燕国属国,国小势微,可八十多年来,亦从未有过僭越争斗之心,年年朝贡,岁岁见礼,一直小心翼翼侍奉,怎么横加屈辱?事发王城边,御马街,这不是明面上打王上与我等臣子的脸面吗?!” 秦世忠听毕即起身躬道:“君相!请君相莫再犹豫!即刻率我等入宫觐见王上,禀明此事!王上英明睿智,正当鼎盛之年!世忠坚信王上必有圣断,全我东平颜面!” 只见屈羽眉头紧皱,抬手揉按着前额,露出难为情的神色:“屈某何尝不想入宫觐见?诸位应知,王上十天前偶染风寒,卧病在榻,数天前宫中内侍已传王上口谕,停了早朝,无召不得见。此时入宫怕是违了王上谕令,况且——” “君相,王上有恙,我等臣子本应体恤,但飞马伤民一事关乎国体!世忠坚信王上定不会怪罪!”秦世忠仍然坚持着。 听完秦世忠正气凛然的建议,屈羽不禁陷入了沉思...... “爹!” 一声爽朗清澈的少年呼唤传来,议事厅众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聚起。 只见屈离从议事厅门后闪出,随即大步流星地向众人走来,身后跟着另一位惶惶不安、微微发颤的少年,正是那刚挨了打的古承嗣。 “爹,儿子刚刚都听见了!” 屈离带着古承嗣快步走到屈羽及四位朝中重臣面前,大大方方地见了礼:“列位大人安好!” 古承嗣也唯唯诺诺地行礼,一边又看着那正在瞪视自己肿胀的脸庞、正露出疑问神情的父亲,古南风。 “大公子好!”几位大人连忙也向这位显赫的国相之子回礼,其中刚刚还激愤不已的秦世忠看到屈离这位国相之子,自己未来的女婿,瞬间表情也缓和了许多,逐渐挂上了微笑。 “胡闹!离儿,没见爹正在与几位大人正在商议政事么?是你一个孩子能听的么?你进来捣什么乱?”屈羽不满地责怪着。 此时左侧的古南风已率先起身,拉着在旁不知所措的古承嗣退了两步,朝屈羽揖道:“请君相恕罪!小儿不知礼数,冒失闯进!念在小儿年幼,请君相见谅!”说完谦卑地躬着身子,古承嗣亦如此。 见状屈离也不掩饰,大声说道:“爹,古大人,别怪承嗣。承嗣刚刚在御马街,在古府门前,被燕人打了!” “什么?!”屈羽、古南风及其他几位大人同时惊呼。 屈离整理了一下头绪,将古承嗣所言如实告诉了在场众人,说罢并且拉过紧张的古承嗣,指着他肿胀的脸及脖颈处的印子:“就是如此,瞧!给他打成这样了,那位燕国特使还威胁他说,见一次,打一次...” “欺人太甚!” 秦世忠气愤不已,实在忍不住:“君相,古大人!古公子是古家公子,您古大人是监察司首使,南中首贤,国之重器!东平国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那燕人实在嚣张可恶,竟在古府门前行凶,大放厥词,难道视我东平如无物吗?!君相!此刻若不进宫,更待何时?” “秦大人,待屈某好好想想,好好想想...”一浪未平一波又起,屈羽此时亦是十分头疼。 古南风此时凝视着自己的爱子,又看着正处在万般纠结中的屈羽,忽然目光闪过一丝坚定,像是拿准了主意一般,向屈羽说道:“君相,臣古南风不过东平一小士而已,欺我古家臣并无怨言。一家之荣辱,一国之气运,孰轻孰重,臣还是分得清的...” 只见古南风又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但,臣乃监察司首使,监察司奉王上诏令,掌刑狱、惩恶行,明正典刑,教化万民,如若臣连自己的儿子都护不了,身为人父,难辞其咎,也担当不起这个监察司首使......” 屈羽听闻像是预知了古南风将言什么一般,连忙伸手制止。 “君相!臣请辞监察司首使一职,即刻带犬子回府,并手书一折,辞官返乡!”古南风朝屈羽用力地拱了拱手,转身扶起古承嗣,一字一句、充斥着心疼:“承嗣,儿子,我们回家!” “爹!...”古承嗣如何也想不到,平时自己看来严肃庄重、食古不化,对自己时常苛责的父亲竟会为了他,做出了辞官之举。此时古承嗣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嚎啕大哭起来...... “古大人!古大人!三思啊,三思!” 听着屈羽及众人的呐喊,古南风并无理会,将古承嗣拥在身旁,父子二人坚定地迈出了国相府议事厅。 此时,古南风些许佝偻的身影却显得无比高大。这,是一位父亲。 正文 第八章 少年多情 议事厅内众人,无奈目睹古南风父子离去后,钱士英与秦世忠二人却又开始争论起来。 “郑大人、秦大人,这古家公子挨了打,想必一定是另有缘故。古公子尚年幼,若是孩童出言不逊、不懂礼数,那燕使亦非圣贤,发发脾气总是正常嘛...禀君相!古大人辞官此举,无非是要您入宫面见王上,替他那公子出口气罢了!您刚才说得对,王上有恙,保重贵体才是要事,可不能因此等小事惊扰...” 钱士英又开始露出自己那一番惺惺作态。 “荒唐!钱士英,你别以为你是国舅,就可如此是非不分,颠倒黑白!那古家公子不过十五,燕国以武立国,特使对一个小孩子下手,你看到古公子身上的伤了么?这是发发脾气而已?古大人老来得子,能不揪心?” 秦世忠怒不可遏,目光如利剑般几欲斩向钱士英,“况且古南风古大人乃先王钦点金科榜首,当世大贤,贵为监察司首使,王上又御赐虎首金牌,东平谁人敢对他不敬?他需要辞官要挟君相么?钱士英你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你你,秦世忠!你还知道我是当朝国舅?” 钱士英瞬间感觉自己高大了几分,自鸣得意,高声叫嚷道:“君相在此,大公子在此,岂容你污染视听?!君相何等贤明,你莫不是怀疑君相无法处置此事?你只不过一个御马司指挥使竟敢——” “钱大人,”屈离在旁静静听着,内心对目前的形势有了自己的判断,毕竟初生牛犊,无所畏惧,突然发声打断,瞬间吸引了在场众人的目光。 “我认为秦大人言之有理。”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坐在主位上思绪万千内心烦乱的屈羽。 见父亲并未制止,仿佛壮了几分胆气一般,屈离接着说:“古承嗣自幼便是我至交好友,虽然我等年纪尚小,品行远不及列位大人。但,我可担保,他绝不是一个不懂礼数无故闹事之人!刚刚我等已向列位大人陈述,是那燕使扰民在先,他仗义出手,才不小心惊了马。说到他家古老爷子,连街边三岁孩童,都知道古首使是东平大贤,所以不需花费时间去辩驳他刚才所举是否得当,毕竟不能因为一件事就轻易去质疑一个人,是也不是?您刚刚这么说,实在是一隅之言,狭隘之至!此时,应速让我爹定夺,如何处理燕使纵马伤人一事才最为要紧!” 话音已落,哗的一片寂静,众人几尽惊愕,都诧异眼前的白衣少年如何能说出这样的高论。唯有那钱士英脸色骤红,许是屈离言之有理,或是碍于他国相府大公子的身份,只得憋着不敢继续出言反驳。 秦世忠看着屈离这般直内方外、沉静聪慧,忍不住欣喜地点了点头,看起来是对这未来女婿满意之至。 “好了。离儿,你说的这番话令爹又刮目相看了,终究是长大了!” 适才一直沉浸在自己思绪中许久未发话的屈羽,终于是开了口:“诸位大人,到底是旁观者清,我家离儿方才所言,倒是点醒了我。如今不可慌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当务之急,是如何应对燕使驰骋扰民一事,以及调查清楚燕人提前来此的目的何在。至于古大人的事情,稍后我会亲自到他府上说明利害,晓以情理,势必不能让他就这么辞官归隐了,否则会寒了天下士子之心呐!我东平,不能没了他这国之重柱啊!” “郑大人,命你即刻将今年朝燕岁贡的录簿抄送至国相府,我要亲自察看。”郑卫衡听见屈羽开口吩咐,忙起身拱手遵命。 “钱大人,你外仪司在驿馆务必小心伺候着那帮燕使,吃穿用度、歌舞艺伎,他们想要什么就给什么吧,不可再出什么岔子!总之,不能给燕国留下任何不利于我东平的借口,飞马伤民一事你万不可提起,待我定夺之后会让人知会你!”钱士英露出了谄媚的笑容:“遵命,君相!您放心,燕使交给我,保证把他们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一旁的秦世忠瞧着钱士英那副颂谀的模样,投去了极为鄙夷的目光。 屈羽接着又朝秦世忠摆了摆手说道:“至于秦大人,你与城戍司钟指挥使说一声,让他照例做好都城巡防,上国来人,总要小心些。还有,以后若再有今日此等事情发生,他如果不知该怎么解决,且装作若无其事,告诉他,我会换一个能解决的人替代他!” 众人听闻心里一惊,却见秦世忠坦然欣慰地说道:“君相英明!城戍司肩负守城安民之责,指挥使理应泰然自若,护卫我东平万民!我会与钟大人说清楚,请君相放心!我东平有君相,真是国之万幸!” “行了,今天就这样吧!你等速速前去,依令行事!” “君相,臣等告退。”众人朝屈羽恭恭敬敬地行礼便分头离去。 “离儿,今日你做得很好...你也去吧,爹要独自想一想事情。”屈羽见屈离仍伫立在侧,便挥手示意他回去。 屈离注视着满面愁容的屈羽,心里五味杂陈,自己这位在东平权倾朝野行事果断的爹,如今却是有所顾忌,纠结万分! 燕国气势凌人,王上又染病不理政事,加上今日古承嗣一事,他家老爹古南风辞官之举,老爹此时一定忧心忡忡。思绪飘过往昔,自己玩闹了这么多年,爹虽未曾管过,但每次惹事都是毫不犹豫护着自己。相信自己如果跟古承嗣一样,遇到今天的情况,爹一定也会尽力为自己讨一个公道吧! 看着屈羽鬓间已有了几缕白发,屈离仿佛瞬间成长了一般,忍不住说道:“爹,儿子长大了。以前我不谙世事,现在儿子如能为您分担一些,您吩咐就是,切勿过于忧虑,身体要紧。” 屈羽此前从未听过屈离如此言语,内心深深触动,一扫之前许久的愁容,一脸慈爱地感慨道:“离儿,你这么说,爹很欣慰!爹不需你帮我分担什么,只希望你好好知书明理,过两年就要成婚了,以后带着春绮,好好孝顺爹娘,你们能够身体康健,安居乐业,就是我和你娘最大的心愿!”说罢不禁端起袖口,擦拭着不知何时掉落的热泪。 “是,爹您放心!儿子明白。” 屈离安慰了正感动不已的屈羽,又唤来屈道光及一众婢仆,让他们好生伺候着。六儿已在门口等候,屈离便乘车轿缓缓回了东院。 此时相府东院内,正是欢声笑语不断。 屈离刚到自己屋内,就看到天真爽朗的妹妹屈瑶正与秦春绮、小青小莲四人正有说有笑着,便欣喜地说道:“瑶瑶,怎么跑我这儿来了?” “哥~我来看我嫂子呀!你刚刚去哪儿了?我们等你半天啦!你不知道,嫂子可好了,还教了我好多好多我不知道的东西......”屈瑶手舞足蹈,兴奋夸张的神情引得众人开心不已。 秦春绮听到屈瑶称她为“嫂子”,更是忸怩不安,轻轻地捏了一把自己的手臂。随即抬头满是爱意地向屈离说道:“夫君,你回来了?瑶妹妹真是可爱!刚刚我等你等得有点困意,还好瑶妹妹过来与我作伴,还得谢谢她呢!” 屈离也乐得看到自己的妹妹和未婚妻能够和睦相处,便答道:“我这妹妹调皮得很,不知在你面前说了我多少坏话吧?嫂子嫂子叫得这么勤快,以后绮妹妹你过了门,可不要总替她说话哦!” “哥!我怎么会说你坏话呢!顶多,顶多就说了一些你小时候的糗事,哈哈哈!”屈瑶得意地朝屈离眨了眨晶莹明澈的眼睛,又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屈离见状佯装生气:“你这妮子,什么糗事?你哥我能有什么糗事?”说罢便要过去捉住屈瑶。 屈瑶连忙跳开,躲到秦春绮身后,探头装作无辜可怜的模样说道:“嫂子你看,你这夫君就爱欺负我!你可得为我做主!来呀哥,你来捉我呀!略~” “看我怎么收拾你!”屈离上前与妹妹玩闹起来,秦春绮被兄妹二人夹在中间,也乐得不禁捂住了嘴,心想,这兄妹虽是相府儿女,但都十分开朗率真,感情也是真的深厚,以后自己在这偌大的相府,在这东院生活,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来呀!来呀!哥,你再来呀!哈哈哈,捉不住我吧!” 两人还在跑跳着,突然屈瑶往前探身,又猛地一缩,屈离自顾往前一抱,却正好不偏不倚撞向了微笑着的秦春绮。 只见双唇柔和地碰撞在一起,霎时,时间仿佛定格了一般,两人目光热烈,距离如此亲近,屈离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双秋水明眸,刹那芳华,不知所措! 感受到屈离微微发烫的脸颊,粗重的呼吸交替传至秦春绮微张的两瓣朱唇。如一丝暖流穿过心间,秦春绮先是呆滞,接着又攥紧了双拳,缓缓闭上了双眼,嘴角微翘,未做抗拒...... 少年多情,少女怀春,朦胧徜仿,浅尝辄止。像那蝴蝶的吻,释放了花儿的梦;清风的吻,触动了明月的情......青涩而美丽,浪漫而纯洁。 正文 第九章 铮铮铁骨 御马街,古府。 建宁府中官宦亲贵们的府邸,多宏伟奢华、穷尽雕丽,如夺目星辰般洒坠于都城各处,而国相府便是其中那最夺目最耀眼的一颗。 转观这座古色古香、幽静朴雅的府邸,虽高大巍峨但不显眼,门前亦无画栋雕梁,颇具独善其身的韵味,是为大隐隐于市。 因为它的主人,便是先王御笔南中首贤、两朝国之柱石,东平国乃至外邦士子无不渴望拜其门下的监察司首使——古南风。 只见屈羽一行浩浩荡荡朝此而来,因同处御马街,又事出紧急,屈羽虽贵为国相,但也未乘车驾。 “看!是君相大人!......” “君相人中龙凤,真是不怒自威啊!” 国相出行,引得街上百姓纷纷驻足,议论不已。 但见屈羽领着众人神色匆匆而来,古府门卫赶忙通报里外,管家古四全一路小跑至中门,谦恭地迎道:“君相莅临古府,蓬荜生辉,府中已沏茶恭候!您这边请!” “烦请带路。”屈羽也不多言,吩咐随侍府外等候,便带着屈道光跟随古四全一行鱼贯而入。 “君相!”刚过二进,但见古承嗣已是跌跌撞撞地朝屈羽招手高呼奔来,“君相,不好了!我爹他,我爹出事了!” “贤侄为何如此惊慌?令尊怎么了?”屈羽快步上去,扶住气喘吁吁的古承嗣。 “君相!我爹他,他并未回府,刚出了国相府,便让全伯领我回来,他自己说有要事,要去那驿馆?” “驿馆?”屈羽脱口而出,旋即心中惊呼,不好!只怕是古南风那老家伙,奔着燕国特使一行去了! 古南风老来得子,爱子心切无可厚非,但他向来文人傲骨,言辞锐利,希望不要出什么事才好,万一坏了东平与燕国多年来止戈修好的局面...… 叱咤东平朝中多年,素来镇静的屈羽此时却感觉心底无比慌乱,不禁问道:“贤侄,如今内城驿馆中有着燕使一行,你在自家府前挨了打,此事我定会给你父子一个说法。但你父亲只是一孱弱老者,贸然前去,燕人个个舞刀弄剑,只怕是要吃大亏啊!你为何不劝阻?” “君相,”古承嗣本已青肿的脸上泪花血痕如今已是扭曲在一起,“我劝过了!一直在劝,可我爹那脾气,您知道,他行事向来不听任何人的,没等我说完,他已经让全伯把我拉回来了......” 已没有时间思索,屈羽果断转身:“道光,转道驿馆,另外派人通知秦世忠、钟国昌,就跟他们说,我和古南风古大人要去会会那燕国特使!” 送屈羽与屈道光出了府门,古承嗣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往国相府方向奔去。 内城驿馆,钱士英等外仪司官员正曲意逢迎地朝燕使数人敬酒,美酒珍馐,歌伎献舞,众人身旁亦各有一位或闭月羞花或冰肌玉骨的女子伺候着,好不香艳快活! “武信侯赵将军如此英雄,果真是雅量!此番又贵为上使莅临小国,我东平真是荣幸之至!来来来,继续畅饮!” 钱士英高举酒杯,朝着客座上身着锦袍玉带、生得豹头环眼的贵人频频示意,此人正是在燕国遐迩闻名,刚过而立之年便已建功无数,此番作为燕国出使东平的安南观察使、燕国龙骧军副指挥使、武信侯,赵俨。 只见赵俨面对钱士英等一众东平大员的奉承,仿佛像是习惯了一般,神情无异,镇定地微啜着杯中美酒。 “报!监察司首使古南风古大人到!” 见来人言语,钱士英一改之前的媚相,嗔怒道:“嚷嚷什么?没见我与赵侯爷正有要事么?古南风又不是外仪司首使,此时来此作甚?让他——” “无妨。既然来了,见见便是。”赵俨听闻古南风三字时眉头微微一皱,旋即挺直了身躯,摇晃着杯盏,显得泰然自若。 钱士英连忙赔笑道:“遵命,赵侯爷。”接着清了清嗓子,朝来人摆手:“那就让古大人进来吧!来人,备座!” 不久,古南风背着双手,迈着大步而来,见驿馆内钱士英与赵俨正在饮酒作乐,傲睨自若行了礼,并未落座,冷冷说道:“燕国上使果真威风不已!吓得连我东平国舅钱大人竟也成了陪酒小侍!” 众人听言尽皆停下杯盏,钱士英卑陬失色,脸红怒道:“古大人何出此言?赵侯爷乃上国御使,奉天子诰命,前来我东平视察民情,这是天大的荣幸!我等不仅应该以礼相待,更要感念燕国皇帝陛下的大恩。来来来,赵侯爷,您接着喝...…”说罢神容又霎时转变为刚刚的媚相。 “哼!天子诰命,视察民情?请问是哪家的天子?是如何视察的民情?是马踏王城边,视百姓如无物一般的视察么?”古南风针锋相对。 “放肆!”钱士英往桌上重重地落下酒杯,拍案而起便要发作。 “钱大人——”但见一旁冷眼作饮,此前并未发话的赵俨突然伸手制止,“不必如此动怒,伤了和气。”旋即又眯着眼,目光凝聚几分锋利,戏谑言道:“来人通传,这位便是东平监察司首使古大人吧?”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东平草民古南风是也!”古南风俨然一身傲骨,面对赵俨毫不改色。 “草民?”赵俨顿时一愣。 钱士英似是捏住了救命稻草般,轻轻拍了拍前额:“哎呀,正是!赵侯爷,您有所不知!刚刚这位古大人,哦不,古南风,此人已向君相辞官,现只不过是一白丁而已!您如若心里不适,我将他赶出便是!莫要坏了赵侯爷及诸位燕使的雅兴!” 听闻此言,赵俨往眼前这位白发稍驼、略显孱弱的老人打量了一番,心里仿佛正在掂量着,开口道:“古南风,念你年老,恕你惊扰上使之罪...…” “哎呀,古南风,还不快感谢赵侯爷!赵侯爷真是大人有大量...…”钱士英的油腔滑调顿时又起。 “我赵某人说话,最恨别人打断——”赵俨冷冰冰地朝钱士英瞪了一眼,吓得钱士英及桌旁众人一番颤栗。仿佛一阵寒意袭来,此时连出声仿佛都会被瞬间冻结。 瞧见众人默不做声,钱士英也是识时务地住嘴,双手渗汗紧握着酒杯。 赵俨继续着他那如利剑般的言语:“古南风,你方才说到,何家的天子?如何视察民情?我告诉你,四海之内,尊奉的只有我大燕皇帝陛下!何况你东平小国!至于如何视察民情,你一个平民百姓有资格指手画脚么?马踏王城边,视你东平百姓如无物又如何——” 赵俨此时又如储足了底气一般,伸手朝天一指,大喝:“就算我赵俨马踏王城,视你东平小王如无物,你又能如何?!整个东平又能如何?我燕国灭你东平,易如反掌,如捏蝼蚁!足下口出狂言辱及天子,是想谋反么?!东平,是想再来一次安平大战么?” “啪!”钱士英的酒杯顿时掉落,一声脆响打破了馆内的肃静。 钱士英随即赶忙带领外仪司众人起身,踉踉跄跄地绕至赵俨案前,立马匍匐道:“赵侯爷息怒!赵侯爷息怒!此人不识抬举,您千万别动怒!我东平世世代代奉大燕为主,万万不敢有异心啊!赵侯爷明察啊!来啊,快点将古南风赶出驿馆,快来人!” “慢!”见外仪司数位行走,正要将古南风拉出,赵俨继续声如洪钟:“钱大人莫要诓我!此人不管是否仍为你东平官员,但就算一平民白丁,岂敢说出这等谋逆之言?”接着低头看着正跪伏在地战战兢兢的钱士英问道:“钱大人,谋逆之言,依你东平律法,当如何处置?” 见赵俨仍旧拿着此事不放,咄咄逼人,钱士英心里惶恐,此时已明白无法再息事宁人,咬着牙就要回答。 “谋逆悖主,妄议国政,依律当解送监察司,斩立决。”古南风面不改色,掷地有声,“我作为监察司首使,掌刑狱多年,想必比钱大人要熟悉得多。” “好好好,好一个斩立决。那是要我帮你,还是你,自行了断?!”赵俨面露凶光,瞬时拔出了佩剑,朝古南风身前一甩。“哐当”一声,剑锋沾地,触目惊心! 只见古南风面无惧色,铮铮君子,俯身不紧不慢地拾起剑,随即挺直了腰杆,将剑紧握在手,随即竟朝赵俨身前一指,怒道:“我古南风,出仕多年,身负王命,掌刑安民!上对得起君王,下对得起百姓,问心无愧!死有何惧?我今天既然来此,便是要问个明白!我东平八十余年来一直小心翼翼侍奉你燕国,自贬王号,年年朝贡,从不曾越雷池一步!为的便是与燕国止戈修睦,换两国安宁!可如今,你作为燕国特使,皇命在身与我东平修好,却不行天子仁义,飞驰建宁府,马踏王城边,伤我东平无辜百姓,更是在我府前重伤我儿,欺人太甚!辱我东平,太甚!请问你这位赵侯爷,你如何对得起燕国皇帝?如何对得起两国百姓?狐假虎威、逞凶斗恶之徒,腌臜不堪!有何面目跟我大谈东平律法?!” 古南风须发飘曳,字字诛心,悲愤直视赵俨。 “你!狂悖老儿!我说你为何出此狂言,原来是为你那无礼孺子!哈哈哈,可笑至极,可笑至极!你今日的言行,我必要让你整个东平付出代价!” 赵俨怒不可遏,终究爆发,起身猛得靠近古南风的剑锋:“今日,你若有胆量,便杀了我替你那狗儿子报仇!否则,我必杀你!并且必定会让东平上下人人自危,鸡犬不宁!”话音刚落,燕使众人一并起身,同时唰的一身纷纷拔出身上佩剑,指向古南风。 此时钱士英大惊失色,面如死灰得往赵俨身前爬去,悲泣道:“赵侯爷!赵侯爷啊!赵侯爷息怒啊!此人与我东平并无干系,您要杀要剐,仍凭处置,切莫迁怒于我东平小国啊!” 见国舅首使尚且如此卑躬屈膝涕泗交颐,外仪司众人个个连滚带爬上前哭声哀求。 “哈哈哈——”古南风仰天长笑,苍老的面孔颤动着长长的白须,旋即露出一番悲悯:“我东平,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竟无一铁骨,悲哀!悲哀啊!小人当道,奸佞误国!你燕国不过一北虏蛮夷,虎狼之国!武成皇帝,暴虐无道之君,只知穷兵黩武!使各国百姓哀鸿遍野,白骨如山!” 说着,古南风又抚起自己平生最引以为傲的长须,眼前顿时浮现起往昔一幕幕......有自己寒屋而起高中科举榜首,金殿上先王御笔“南中首贤”并夸赞其长髯如鬃的场景;有自己老来得子却痛失爱妻,但古承嗣呱呱坠地后伸出小手,划拨自己胡须的温馨场景…… 眼眶乍湿!心里喃语,先王,老臣无能......承嗣,爹对不住你...... “今日,我古南风,仅是一无用老父。为子报仇,生死荣辱,皆与东平无关!” 古南风终究是下定了决心,从容赴死般双眼一闭,悲愤出手,剑光一闪,做势就要往赵俨脖颈劈去。 赵俨征战沙场多年,且武学在身,凶悍无比,怎会束手待死?只见他矫健侧身,避过古南风一剑,抬手蓄力,恶狠狠地往老者胸口猛得出掌—— “轰!”不及钱士英及外仪司众人惊愕,古南风老弱的身躯已如断线风筝般飞出数尺,狠狠地撞在馆内墙壁上,身后壁柱尽皆粉碎。古南风七窍喷血,胸口坍塌,倒地蜷缩,已然不知死活...... “古大人!”恰逢此时,屈羽、秦世忠及钟国昌等人正得讯飞奔而来,刚进门却一眼看到倒在血泊中,惨烈无比的古南风一边吐血一边微微蠕动发出无声的呐喊,众人瞬间呆滞。 屈羽等人怔怔地看着馆内,气势汹汹的赵俨,拔剑站立的燕使众人,跪倒在地瑟瑟发抖的钱士英数人,以及缩在角落的一众歌伎,顿时明白了大半。 “燕使为何下如此重手?对付一个老者手段为何如此残忍?!” 作为古南风至交,又同朝为邻多年,可谓志同道合、风雨同舟、情深似海! 屈羽见老友如此惨状,也已实在难以自控,怒而嘶吼道:“古大人乃先王御笔南中首贤,是我东平国之柱石!今日前来,只不过为了他的儿子讨要一个说法,毕竟燕使扰民伤人在先!古大人已年近花甲,弱不禁风,燕使恃强凌弱,下如此狠手,万一他有什么闪失,你们如何向我王上交待?向我东平交待?” “君相!”未等赵俨回话,耳旁传来秦世忠一声晴天霹雳般的哭喊,震得屈羽心神动荡。 只见秦世忠方才已当先冲进馆内,此时却紧紧抱着歪头垂手、彻底失去气息的古南风,啜泣不已: “古大人,死了!” 正文 第十章 驿馆风云 “驾!驾!”马声嘶吼、蹄声紧凑,六儿正急促地驾着马车,穿过建宁府内城一条条繁华别致的街道。所过之处,尘土飞扬,路人尽皆避让侧目。 “屈离,你说我爹不会有事吧?都怪我,我如果不去丢那块石头,不去招惹那些燕人,我爹也不会辞官,也不会就这么跑去驿馆为我讨公道......屈离,你说我怎么这么没用?!” 马车内惴惴不安的古承嗣,朝屈离不断责怪着自己,口中一直叨念,忐忑不定间已是渐渐失了理绪。 “承嗣,冷静一点!你听我说,这事儿你没有错,换成是我,我也一样。” 见古承嗣忽而抬头,不解地凝视着自己,屈离十分镇定,有条不紊地继续说道:“且不说我们的父亲都在朝中为官,只说我们俩,也是东平儿郎,怎能坐视那些燕人欺负咱们东平的百姓?所以,换成是我,我也会阻止那些人作恶!你做得很对,不要再自责了。虽说挨了打,但你今日所为,不光替你自己,替你爹,而且替咱们东平人出了口恶气!要我说,咱们建宁府中的这些老百姓,从今天起,见着你,绝对会肃然起敬,哈哈哈,你小子我还真想不到!关键时候如此英勇,不愧是我好兄弟......”屈离突如其来的几声爽朗,引得古承嗣顿时脸红。 见状屈离一把搂住古承嗣的肩膀,用力捏了几把,关切地微笑着。 古承嗣知道此时屈离言语虽是夸赞,更多的是想安慰自己,暂且放下心中担忧,但还是诚恳地说道:“屈离,不要夸我了,我感觉真挺丢人的,家门口挨打......唉,不说也罢!” 旋即语气再而低落:“只怕我爹真不要做出什么冲动之举才好,他的性子太......” “别担心了,你先管好你自己吧!你爹的大名,在东平谁人不知?况且我那个国相老爹不也赶过去了么?绝对安然无恙,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哎哟瞧你这脸,都快没个人样儿了,待会儿和你爹回府,记得赶紧请医师看看。” “你才没个人样儿!又拿我寻开心,你等着!哈哈......”古承嗣终是暂且安定下了情绪,两兄弟开始在马车中说笑起来。 “吁!”随着六儿一声清脆的高呼,拉缰扯鞍,轻拍马身,动作利索地翻身落地。拨开帷帘,六儿谦恭地说道:“大公子,古公子,驿馆到了。” 不等屈离动作,古承嗣急忙下车,就欲往前奔去。 只见此时的内城驿馆,人头攒动,旁观者张袂成阴,竟是围得水泄不通。城戍司的兵士依次排序,列队守卫在门口,目睹着身前的摩肩接踵,军容严整,岿然不动。 只见古承嗣在前艰难地用手拨弄,挤过一众路人,屈离只得紧跟其后。 “二位止步。”一兵士见古承嗣与屈离仿佛有闯入之意,大声喝道,“如今驿馆中有要人在内,闲杂人等一概不许进入。” “我找我爹!我爹在里面!”古承嗣已是急不可耐,竟如失去理智一般,突然伸手往前。 “住手!哪来的刁民?!我城戍司奉命守在此处,如此无礼,你是要强闯吗?”这兵士猛地举起长枪厉声吼道,城戍司众卒听闻纷纷变色,瞬间数十杆枪矛对准古承嗣及屈离二人。 “这位大哥,实在是误会!” 屈离一阵头疼,赶忙拉回冒失的古承嗣,往前行礼道:“我这位兄弟,是当朝监察司首使古南风大人的公子,古大人早先前来驿馆,古公子有急事要见他父亲,烦请诸位通报一声。” 见屈离恭敬有礼,又听闻此言,众兵士迟疑了一番,开始打量起二人,刚刚这位无礼少年,身着华贵,但鼻青脸肿,观感甚是不佳;这位谦谦少年虽一袭白衣,但眉清目秀、俊美有礼,想必应是大户公子。 “行吧,那二位稍等!我这就去通报一声......”兵士缓缓收起长枪,旋即转身就要入馆禀报。 “是谁在此大声喧哗?!”只见一赳赳武夫,人高马大,生得粗眉横脸,左手紧按着腰间佩剑,一脸轻蔑地从馆内走出。 正要入馆通报的兵士,见了此人连忙躬身揖道:“将军,卑职正要向您禀报!外头来了两位公子,其中一位自称是监察司首使古大人家的公子,说要入馆。既然您来了,那就请......” “谁说可以入馆?”只见这将军怒目斜视,旋即眯眼嗔骂道:“说是哪家公子,你就相信是哪家公子?要是出了什么差池,拿你人头来换可好?嗯?” “卑职知罪!卑职知罪!是卑职一时失察!请将军恕罪!”兵士急忙跪倒,不停叩首,身上已瞬时被汗水浸透。 馆前众人看得眼前如此场景,也都惊愕万分,许是这位将军的威慑,嘈杂声渐渐弱下来。 将军无视俯身叩饶的兵士,按剑大步跨来,行至屈离及古承嗣二人面前,又是眯眼打量,继而不屑地缓道:“你二人乳臭未干,是谁家孩童?父母未曾管教?驿馆是我东平国宾住处,岂容草民擅闯?今日本将军有要事在身,暂且赦你二人冒名世家、欲行不轨之罪!听我一言,即刻乖乖打道回府,否则刀枪无眼,利剑无情!”说罢嗤之以鼻地凝视着屈离二人,便要转身离去。 “我爹真是古南风!这位将军,你去问问我爹就知道了,不然你请我爹出来也行啊!”古承嗣言辞恳切,急切地俯身作揖,大声回话。 “荒唐!古大人乃我东平国士!博古通今,知书通礼,其子怎会如此无礼!小子,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这将军见古承嗣仍喋喋不休,仿佛已是失去了耐心,回身怒视,拳心紧扣剑鞘。 “是啊!古南风大人可是我朝有名的儒雅之士,大家风范,此人定是假冒!”围观众人见此纷纷议论起来,对着心急如焚的古承嗣竟开始指点起来。 这将军以为人心所向,亦不由得挺直了身板,露出自鸣得意的神情。 屈离见古承嗣已是心急如焚,这名将军却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不近人情,围观群众也是人云亦云,心中不忿,并步向前,朝着眼前这位仿佛不可一世的彪形大汉,掷地有声:“我这位兄弟确系古南风大人之子,将军如是职责所在,烦请通传一声,一问便知。他有要事要找家中老父,言行若有得罪之处,请将军海涵!”说罢屈离仍旧躬身作揖,不失礼节。 “就算他是古南风的儿子,有用么?你们知道我是谁么?我乃城戍司指挥使,钟国昌!我也是官居二品,王上钦命!如若我就是不放尔等进去,你能奈我何?” 钟国昌戏谑地看着眼前这两位少年,语气愈发不屑。围观百姓听闻“钟国昌”三字,官威如天,不约而同竟都开始顿首不语。 “那我告诉你,我乃当朝国相屈羽之子,屈离,”屈离平静如水,冷冰冰问道:“有用么?” “什么?竟是君相之子!相府那位聪颖无比的大公子?”人群中已有惊呼声,旋即引发一阵热议。 再看此时的钟国昌,惊惶的神情已遮掩不住瞬时的面红耳赤,但仍嘟囔道:“你你,你说你是君相之子,可有凭证?” “我乃我父之子,何须凭证?怎么?是要等我父亲出来,让他亲口跟你解释我是谁?还是你现在去通传?等等!” 说着屈离不紧不慢地从胸前衣襟内摸出一块贴身玉佩,伸手递出:“这是本公子信物,你将此玉佩交给我父,便可真相大白。” 钟国昌见屈离如此坦然,又言此玉佩是屈离本人信物,犹豫间只得接过。但见此玉,虽润泽透明、晶莹无暇,上带有些许红点,大大的“离”子镌刻于上,但细细摩挲,却能感觉出来,边隙有些许粗糙,仿佛如一完整玉佩从中破开,仅剩一半。 手握玉佩如此古怪,钟国昌心想,且不说这信物是真是假,倘若这真是君相之子,但今日我如此阻拦,怕不是自掘坟墓?! 想毕惊出了一身冷汗,旋即挤出一丝强颜欢笑:“请公子稍候,我这便去通传!”急忙转身入馆,粗壮臃实的双腿快步,践踏得馆前层层石阶竟有些许松动。 ...... 此时馆内由于古南风之死,情势已逐渐失控,屈羽、秦世忠等人,与赵俨一并燕使,正针锋相对,而身为国舅、又肩负王命本应维护邦国利益的钱士英竟默默站在了赵俨身后,战战兢兢。 “赵侯爷,燕国是我东平上国,两国修睦多年,东平从不敢僭越半步!可谓心诚。今晨入城时,你等扰民伤人,此事权且不提,但如今古南风大人横死在此,你如何解释?难道在燕国眼中,我东平国人的命,如同草芥么?!古南风大人,如此国之大贤,在你眼中,也如此不值一提么?” 屈羽心中已是悲痛万分,如同咆哮的雄狮一般目光如炬,如天雷之怒,作势欲下。 赵俨此时却好像若无其事,如刚屠了一鸡狗般,嘴角微翘、神色从容:“一文士而已,国相何须如此动怒,哦不,在你们东平,应称作君相。” 口吻戏谑无比,赵俨开始双手不停地揉搓着,又换了腔调:“此贼满口悖逆之言,辱我燕使,辱及我大燕皇帝,瞧那地上的剑了么?此贼刚刚趁我不备,夺我佩剑妄图行刺于我!我再三容忍,出于自卫只不过轻轻推了他一下。哎!幸亏陛下护佑,此贼又年老昏花,竟撞到身后墙壁,苍天有眼,行不义之举必自毙!也罢,既然死了,就饶恕他谋反之罪,不必追究其家人了......” “赵俨!你这卑鄙之徒!杀我东平国士!拿命来还!”一旁紧紧抱着身陨尸僵的古南风,正涕泪不止的秦世忠此时闻言立马怒不可遏,如发了疯一般怒嚎,放下那可怜殂逝的老者,双眼通红,竟是拔出腰间佩剑,作势要奔赵俨而去! “住手!秦大人!”屈羽以身挡住前扑呐嚎的秦世忠,死死捏着他那仗剑的手腕。 赵俨面不改色,竟抬手鼓起了掌,眼里闪过一丝寒光,咄咄逼人道:“好好好,看来你东平真是要反我大燕了!来,你们一起上!今日我便替陛下,替大燕,杀尽你们这群谋逆之贼!” 说罢诸位燕使快步上前,剑锋尽出,直指屈羽等人。 屈羽一边控制着冲冠眦裂的秦世忠,一边已是心神大乱,未曾想今日之事,眼看竟到了万般紧急且逐渐无可挽回的地步! 从相府议事起众人之争,到如今驿馆内古南风横死,与赵俨水火不容,东平苦苦经营八十余年与燕国的关系,怕是自今日起便要破裂,甚至两国亦有可能再起刀兵...... “君相!在下有要事禀告君相!”钟国昌急匆匆的呐喊声自远而近稍稍打破了此时馆内的肃杀之气,只见这大汉已是汗流浃背,莽撞而至。 一入馆内,见着众人僵持相对,赵俨及燕使众人剑指屈羽等人,钟国昌霎时惊愣,旋即又不假思索地拔剑怒而上前,矗立挡在屈羽面前,目光死死盯着众燕使发出利芒的剑锋,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高呼:“来人!护卫君相!” 馆外熙攘人群皆被此声惊慑,已有好事者踮足凑前,好奇不已。只见众兵士立即列队,回身冲锋,鱼贯而入。片刻,城戍司众兵士已在钟国昌的带领下,包围了馆内众人,且有数十名壮硕挺立的长枪勇士紧紧护卫在屈羽及秦世忠四周。 瞧见现下如此境况,赵俨微微皱眉:“好啊!看来东平谋逆,早有预备!但我燕国百战之师,岂会惧怕你这乌合之众?君相三思,如若动手,两国关系怕是再无回旋之地!”到底是东平来人者众,或是兵勇刀枪林立,赵俨仅仅数人,已是有了顾忌,言辞也逐渐回缓。 “钟大人,有何要事禀报?”屈羽虽心乱如麻,见钟国昌率兵解围,便也对其侧目。 只见钟国昌掏出方才屈离交给他的“离”字玉佩递给屈羽,接着又耳语了一番,只见屈羽本对其释放善意的眼神骤然变换,接着怒言道:“确是我家离儿来此,但他进不进来无妨。可那古承嗣是古大人爱子,你既知古大人已身陨在此,作为人子,尽孝为先,天道也。你怎可不尽早通报?更横加阻拦?!赶紧,让他们进来!” “君相恕罪!是在下有眼无珠,我这就请二位公子入馆!”说罢钟国昌急忙转身便要离去,小跑着一边又朝城戍司众兵士呐喊道:“你们给我好好护着君相!我即刻就来......” 馆内空气仍然焦灼不已,屈羽、秦世忠默言不发,但眼神犀利,面色凛凛。赵俨及一众燕使仍未收剑,与城戍司众兵士相对峙立。至于钱士英与外仪司一干人等早已魂飞魄散,站在赵俨身后双腿不停打颤。 须臾,赵俨目光徐徐转至屈羽手中紧握着的屈离玉佩,观量起来,继而眼神闪烁游离,突然一定,死死盯着屈羽手中玉佩那露出的半个“离”字,咬牙问道:“敢问君相,手中玉佩上,可是带有‘离’字?” 众人本以为将起刀兵,氛围本是紧张到了极点,却见赵俨突兀地冒出此问,不禁疑窦丛生。 屈羽更是惊诧不已:“此是我家小儿,屈离贴身信物,确有‘离’字。赵侯爷何意?” “敢问君相,屈离公子年方几何?”赵俨又问道。 “小儿年方十五。等等,赵侯爷问此作甚?今日之事,乃两国大政。如你心中有愤,与我小儿何干?”屈羽本就盱衡厉色,此时更是浮现出一丝阴沉。 “他可是永宁十五年十二月一日子时生?”赵俨仍是不甘心,一字一句地追问。 什么?屈羽心中大惊,屈离的生辰一事,除了自己与夫人,外人怎会得知?!思绪霎时飘过,脑海中牵扯出一番陈年旧事......此时不可慌乱!蓦地定神,屈羽正要回话。 “大公子是永宁十五年十二月二十日寅时生人,你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赵侯爷,你如想打我贤婿主意,我定不饶你!”只见秦世忠张口怒吼道。 到底是武夫鲁莽,竟张口道出国相之子生辰,屈羽心中暗暗叫苦,旋即转念一想,也好,反正十二月二十日寅时是朝外人宣称的,并不是屈离真实的生辰。唉!谁让自己与秦世忠结为亲家,一双儿女的生辰已经互相交托......算了!既已说出也罢!只是屈离的真实生辰,的的确确是燕国这位赵侯爷所说的永宁十五年十二月一日子时,他是如何知晓?到底何意? 屈羽扑朔迷离,不由得惶恐不安,心底默念,离儿的生辰到底与这燕使何干?但愿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闻听秦世忠所言屈离生辰,赵俨似欲现之昙又蔫了一般,叹气自嘲道:“看来是我想多了......世上怎么可能有如此巧合之事?”接着伸手指向屈羽手中玉佩:“只是此玉,令我想起一位故人而已......” 言毕赵俨竟拱手,朝剑拔弩张的众人示意道:“诸位收起剑吧!今日之事,我等他日再做计较。君相大人,我有一事与你商议。” 见赵俨突然如此,屈羽似是思索了一番,缓缓欲抬起手,旋即放下,忽而又抬起,朝众兵士说道:“你等且散去,馆外等候即可。切记,今日之事,莫不要声张!” “君相,可古大人——”秦世忠见屈羽发话后,城戍司众兵士亦列队退出,不甘心地揪扯屈羽臂弯。 “秦大人,我深知你心中悲愤!但燕国势大,从长计议为好!古大人之死,必会有个说法!”屈羽朝秦世忠耳语了一番,又深深叹了口气,接着微微摆手示意秦世忠莫要再言。 “唉!君相!世忠,世忠遵命!”秦世忠沮丧又失望地后退了两步,又低头凝视着地上早已凉透的古南风尸首,心有不甘地闭上了双眼。 正文 第十一章 正德宫内 “钱大人及外仪司一干人等就先退下吧!”屈羽压抑了声调,冷峻地看向方才已尽失国舅之尊、颜面扫地的钱士英。 须臾,又是一番痛心疾首,看向一旁尸骨已寒的古南风,似有重托般地朝秦世忠说道:“请秦大人权且在此照顾古大人遗体,离儿及承嗣将至。唉,交给你了!”言罢终是不忍,偏过头去。 “君,君相!世忠,领命了!”秦世忠正闭眼哀思,神情早已陷入了呆滞。 屈羽不曾耽误片刻,随即朝赵俨低沉地说道:“赵侯爷,国士丧命,兹事体大,势必要有个说法。此时驿馆已不适合议事,有请侯爷随我移步王城,觐见我王如何?” 赵俨稍稍犹豫,心想,方才我说的可是要与你这位君相商议,怎么此时便要进宫?意欲何为......也罢,我乃燕使,东平能奈我何?旋即回道:“那就请君相带路。我等即刻入宫便是。” 闻言屈羽即朝内堂门廊方向转身,一边说道:“此事暂不可外传,有请诸位随我自偏门出馆。” 说罢也不等候,独自踱步而去。赵俨也知分寸,便吩咐诸燕使,快步紧随。 “爹!爹!爹啊!...”三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终究是响彻了驿馆内外。 钟国昌匆忙领着屈离及古承嗣二人刚刚进门,古承嗣一眼便瞥见了年迈父亲的可怜尸首,瞬间如五雷轰顶般,浑身力懈双膝坠地,竟一边哭喊着一边朝父亲跪步而去。 屈离见着眼前这番情形,也全然无法接受,此时心里除了万分悲痛之外,更多的是为古家父子所遇大鸣不平。古南风大人怎会惨死在这驿馆中?那燕使到底什么来头,随意当街飞马扰民,伤人甚至杀人!桩桩恶行,实在可恨! 咬牙切齿之余,屈离红着双眼朝秦世忠喊道:“秦大人,我爹呢!我爹去哪了?古大人为何会横死在驿馆内?” “秦大人!秦大人!到底是谁对我爹下如此毒手?!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到底是为何?!”闻言古承嗣瞬时爆发,凄厉狰狞已如鬼魅地摇晃着同样面如死灰欲言又止的秦世忠,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 见秦世忠似有难言之隐,未吐露半字,紧接着又发疯似地开始朝地面“咚咚”叩撞,号啕大哭:“秦大人!秦大人!求求您告诉我!告诉我!求求您了!”骤然失了至亲,天人永隔,好不凄凉! 在场众人见状都如鲠在喉,不忍直视,尽皆掩面。 “大公子,古公子。君相已经离去,命我在此照顾好古南风大人......”秦世忠低垂着面目,犹豫了片刻,咬牙道出:“此时我也是五内俱焚,如刀刺身!方才是这样的......” ...... 此时的王宫内外正响彻着内侍们的高呼:“君相觐见!燕使觐见!”从王城朝礼门至内宫由近而远,层层通报入内。 在一众内侍的带领下,屈羽及赵俨等人穿过气势宏大的众座庭廊宫宇,层楼叠榭,终是到达了东平君王屈震寝宫——正德宫。 “有请君相,诸位上使入宫觐见。王上已在内等候。” 守在门口的正是屈震最宠信的内丞寺大监,同时亦掌控着王城宫内诸事及王家内库、贵为行内司首使的刘振贤,正捏着尖利的声调,满脸堆笑,谦恭地躬身行礼。 屈羽不动声色地说道:“有劳刘大监了。”随即甩手跨步入内。 闻听屈羽称其“刘大监”而不是自己梦寐以求的那声“刘首使”,刘振贤霎时脸色微变,但还是强行保持微笑,实则内心早已起伏,暗暗朝屈羽的身影瞪了一眼。在旁已察觉此景的赵俨默不作声,亦径直入内。 只见深宫那由千颗翡翠缀成,经内丞寺百名匠人手制的华丽帷幔,如天落星痕洒向下方的君王寝榻,于上赫然侧躺着一位浓眉宽目、面相孔武,此时却双眼紧闭、脸色苍白的紫袍男子,此人正是东平当朝国君,屈震。在屈震榻侧,端立伺候着的,便是那位声名狼藉的国舅钱士英之妹——王后钱氏,及太医院副使许仲方。 “臣拜见王上、王后!”屈羽依旧遵守东平礼制,整理好衣襟便行跪拜。 “燕国皇帝陛下钦命特使,武信侯赵俨,参见东平国主、王后。”赵俨因其上国尊使身份,微微躬身而已,且声调明显高昂了数分。 “君相、赵侯爷不必多礼。起身吧!”只见发话的却是这眉头紧蹙的钱王后,“君相、赵侯爷,王上数日前抱恙在床,如今昏睡,暂且无法视事。本宫心中着急,今日便请了许医使,前来诊治。” 屈羽关切地上前,探身道:“王后娘娘,臣有要事禀报,事关国体。请问王上何时能醒?” 钱王后面色忽而焦虑:“君相,这疾患之事,得问医使方知,但恐怕今日,王上是醒不了了。无妨,王上欠安,王子年幼,你禀告与本宫也是一样。” 这?屈羽心中不禁犯难,这燕使及古南风之事,今日即需王上有个圣断,但偏偏这个时候,如此不巧,王上又卧病在床,如何是好?而钱士英实在不堪,又与这钱王后为一母同胞,恐怕说了此事...... 屈羽实在不敢多想,眼瞅着正认真把脉仿佛若有所思的许仲方问道:“许医使,王上究竟所患何病症?十日前据宫中内侍说是偶染风寒,但怎会昏睡至今?” 许仲方微微皱眉,转身行礼道:“禀君相,王上确系染了风寒,但王上如今畏寒发热、四肢屈伸不利,脉象浮走不定,怕是寒邪已入脏腑......但我已有对策,须臾备好银针,即为王上施针刺穴,加以良方一副,再十余日,王上定能康复如初!” “什么?还需十余日?”不仅屈羽,连赵俨闻言亦有点惊愕。 “许医使,风寒乃寻常病症,向来五六日即可好转,且又怎会昏睡不醒?许医使——”屈羽心中不解,焦急追问。 “君相,”钱王后忽然上前打断道:“君相切勿焦虑!本宫也知风寒有小寒、重寒之分,各有轻重。许医使又是太医院展若尘首使的高徒,医术精通,无需生疑!待医使施针用药,王上必定无恙!” “娘娘,这......”钱王后毕竟贵为国母,虽已发话,但屈羽还是心有顾忌:“王上及娘娘平日贵体康恙,不是向来由太医院首使展若尘大人侍奉么?既然王上如此病重,展首使医术又首屈一指,为何今日却见许医使在此?” 但见钱王后一丝愠色微微拂过,但并未发话。 “禀君相,家师近日不慎患了疮疫之症,虽不伤性命,但此病易传人,恐染了王上及娘娘,已经在太医院卧病数日。今日王后娘娘有诏,我便代替家师前来。”许仲方表情淡定,落落大方地回答道。 云里雾里,屈羽心想,偌大的王城,内侍宫女无数,日日清扫,洁净无比,疮疫这种恶疾怎会发生在宫廷之中,且独独只染了一人,却又正好是太医院首使......其中定有蹊跷,不如权且退下先! 骤然收起了心神,屈羽面色如初,退后数步,躬身行礼道:“有王后娘娘在旁,许医使又是展首使高徒,王上定然无恙。既如此,臣先告退!” 钱王后点头示意,便回身与那许仲方似是起了商议。 而素来自恃而骄、盛气凌人甚至方才出手既杀国士的赵俨,现在空跑了一趟王城内宫,此时竟无多言一句,亦行礼告退。 屈羽出宫途中,一边思索着刚刚在正德宫发生的一切,又一边微微瞥下同行的脸上毫无波澜、甚至表情有些许戏谑之意的赵俨,已是疑窦丛生。 随即停下脚步,朝赵俨说道:“赵侯爷,还请先回驿馆休憩,我另有要事,恕不相陪!”旋即径直朝那太医院走去。 正文 第十二章 复仇大计 此时的建宁府中,一个令无数人震惊的消息已火速在全城百姓中蔓延开,先王御赐南中首贤,素来在东平士子眼中仿若被奉为神明的一代国士古南风横死身陨...... 御马街上,门庭紧闭的古府已丧幡高垂,中门两侧悬挂着的白灯笼上,大大的“奠”字惹人注目。门前聚集的大多都是曾受过古南风施教的学生士子,或是在其主政监察司任内因其刚正不阿而得受恩惠的百姓,他们虽未能入府观得逝者遗容,但都自发地,静静在门前驻足,寄托着自己的哀思。 府中上至古南风遗子、现已是古府当家人的古承嗣,下至柴火炊事浣衣的仆从婢女,无不肝肠寸断。管家古四全领着众人,只能暂且忍下伤痛,未停歇片刻,全府上下身影攒动,默默无言地为已逝主人的身后事奔走。 “屈离,我爹他走了,就这么走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坐在大堂内主位,以着孝服的古承嗣,显然已不知撕心裂肺地痛哭过多少次,加之自身伤势不轻,昔日俊朗的脸庞,已然面目全非,双眼呆滞着口中不断喃语。 一旁的屈离,注视着眼前这位与自己从小到大形影不离,向来开朗乐观,又享尽父亲宠爱的好兄弟,此番遭遇,此种情形,实在是心如刀绞,轻轻抚着古承嗣的肩膀道:“承嗣,伯父已经不在了,我实不知该如何安慰你......但你父亲向来视你如命,你现在千万得保重,整个古府,这个家,还需要你。你但凡需要我做什么,你开口便是,我一定会倾尽全力。” 古承嗣虽生得人高马大,自小要强洒脱,但终究也是个孩子,此时他的内心,如何能接受突如其来又如此残酷的现实? 只见他骤然起身,朝正在与管家古四全商量着如何协助处理后事的秦世忠说道:“秦大人!您在驿馆中跟我说的,那个燕人赵俨,就是杀害我爹的恶贼,是也不是?” 秦世忠听闻此言,凝重地回头说道:“贤侄,我知你心中此时悲愤。诚然,凶手就是那残暴的赵俨。但此人是燕国特使,身份贵重,恐怕,恐怕此事还得等君相禀报王上后,方有定论。” 古承嗣突然冲至秦世忠身旁,乘其不备拔出秦世忠腰间佩剑,口中悲戚地呐喊:“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定要杀了那赵俨恶贼!”便要冲出府去。 屈离见此,急忙上前一把抱住,言道:“承嗣!莫要冲动!那赵俨既能在驿馆中当众行凶,你去了又能如何?!你爹是监察司首使,他都敢堂皇下手,你去了这不是羊入虎口么?这个暂且不说,那人武艺,你比得过吗?你冷静下来,等我爹回府,我们一同去见他,他是当朝国相,一定会为你讨个公道......” 而古承嗣此时仍不为所动,依然强行使力挣脱,失去理智的人往往会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屈离渐渐支撑不住,只得朝一旁的秦世忠,这位自己的未来岳父喊道:“秦大人,您快劝劝他!您是御马司指挥使,我爹又是国相,有你们在,定会为承嗣和古大人报仇!对吧!您一定会的!您快帮我劝劝他啊!” 见屈离疯狂地朝自己眨眼,投来求助的目光,秦世忠此时却冷不防开口:“此事,恐怕连君相也十分为难......” 屈离一时发愣,但仍咬牙把古承嗣往回拽。只见秦世忠接着继续说道:“大公子恕我无礼。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御马司指挥使,品阶虽高但只有马厩十间。君相虽身居高位,但王上如今染病,难以视事,古大人遇害之事,终是无法上达天听......而且那赵俨是燕使,贵为上国军侯,又久经沙场,武艺高强,如此,已能令他在东平横行无忌。我亦为人子,深知父仇难却,承嗣为父惩恶,上合天理,下乎人情!所以,大公子,我不能阻拦!” “话虽如此,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屈离心中甚是不快,当前紧急之事是拦下癫狂中的古承嗣,秦世忠向来智勇,又是春绮的父亲,如此言语怎么像是在怂恿...... 脑海中飞速地回忆着转动着,如拽住救命稻草一般,屈离突然语气坚定地开口,令人猝不及防:“秦大人,您可不止是御马司指挥使......”见秦世忠闻言脸色稍变,屈离继续大声喊道:“您可是重明——” “大公子慎言!”秦世忠连忙喝止道。旋即快步上前,单手扣住古承嗣腰间,轻松地将其稍稍提举,按押回堂落座。真乃从军多年,蛮力深厚。 秦世忠夺回古承嗣手中佩剑,顺畅地使剑回鞘,凑向屈离耳语道:“大公子,可否换个地方说话?” 屈离明白秦世忠如何用意,点头应允,又朝古府管家言道:“全伯,承嗣先交给你了,你们一定得把他看好了!在我与秦大人回来之前,不能使他出堂半步!” 见古四全此时却有些许迟疑,内心恐怕是想着毕竟身份有别,管家亦是家仆,哪里敢阻拦主人...... 屈离语气一变:“我与承嗣是至交,是兄弟,我是国相之子,权且听我一言!” 看着屈离诚恳坚定的眼神,闻言古四全不再犹豫,即吩咐一众家丁侍从,团团地围住古承嗣,令其无法挪得半步。 屈离与秦世忠二人行走在古府庭院中,终于寻得一隐秘无人之处,此时秦世忠忙不迭开口:“大公子,您方才所言,是从何而来?” 屈离想到秦世忠的身份,加之两家姻亲,为人忠义,便决意不再隐瞒,和盘托出那晚屈道光所言...... 听罢秦世忠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唉!屈道光,不愧是我重明忠勇!虎将虽身老,仍心系东平家国,我敬佩不已!” 屈离暗暗吃惊,难怪那晚光伯讲得如此详尽,原来那平日满脸堆笑迎来送往,有条不紊地料理相府大小事务,备受全府敬爱的老管家,曾经竟是一武将?!还是传言中那最为隐秘的精锐之师,重明军的将领?! 想着屈道光那缺了一颗门牙,瘦削硬朗稍稍发黄的笑颜,屈离此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旋即又问道:“秦大人,我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大公子不必客气,您是君相之子,又与我家春绮定有婚约,直言无妨!”这也是秦世忠内心的想法,因得屈离如此身份干系,所以对于知晓重明军一事,他并未计较顾虑。如若是旁人胡言乱语,妄议重明军,但提一字,只怕秦世忠早已手起刀落,人畜不留。 “秦大人,据光伯所言,重明军实则是我东平最大的倚仗,精锐之师,暗藏国内,忠君护民!现燕使来此,桩桩恶行,人尽皆知!古大人一事,您说王上染病,无法上达天听,所以我爹就算进宫,只怕也无结果。但现在当务之急,便是承嗣与那赵俨的杀父之仇,如此血海深仇,既是个人仇怨,亦是两国世仇!势必要有个了结。我们看得了他一时,看不了他一世!倘若我们不帮承嗣,只怕我这兄弟不仅大仇难报,而且很快便到九泉下与老父含恨相会,如此,燕人势必更加狂妄,百姓也会寒心!我们怎能任那赵俨,任燕国,再欺凌践踏我们东平八十年?!......” 听到屈离如此慷慨激愤之辞,秦世忠已是眉头骤紧,目光坚厉,心中燃起了熊熊怒火一般。 只见他庄重地朝屈离躬身行礼,旋即又掷地有声地回答道:“大公子之言令在下惭愧!您虽年方十五,但智勇过人,忠义报国之心,实在令人敬佩!那燕人向来视我东平如无物,人尽皆知,如今更是狂妄无耻,当众行凶,犯下如此恶行,燕贼实在可恨!实不相瞒,我作为重明军主将,王命在身,伏军山野,但早就想引刀快马,杀奔那燕都长京府,报我东平八十余年前,割土称臣之耻!” “秦大人,我东平有您这样的忠义豪杰,有重明军这支忠勇精锐,国之大幸!我爹,没有看错您!您真不愧是春绮的父亲!” 屈离声声赞叹,心里已开始对秦世忠此人有了极大的敬重!开始向秦世忠道出自己的建议:“秦大人,您刚刚也肯定了承嗣为父报仇,上合天理,下乎人情!燕国如今势大,我们确实不能明面上与赵俨有冲突,且东平重文抑武许久,确实无力制衡!但暗地里,我们却有重明军,潜伏多年,秣兵历马,这也是历代先王为东平留下的复仇之师,而且燕国定然不知重明军还存在着,就算知道,也难以查证。秦大人,我年纪尚轻,但为了兄弟,为了古大人,为了东平,我的建议,便是请您动用重明军的力量,对付赵俨,对付燕国,为承嗣,为东平报仇雪恨。” 秦世忠眼神蓦然闪烁,似燃起了希望之火,但又迅速湮灭。他轻抚胸膛,面显担忧地说道:“大公子,您早慧聪颖,少年英雄,豪迈之言确实令人振奋!但起用重明军一事,此事关系重大,虽然我重明军隐匿世间多年,都是东平最骁勇的精兵强将!如若出手,那赵俨必能悄然擒杀,但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东平与燕国平和多年,才换得百姓太平,赵俨一旦身死东平,燕国不论行凶者谁,定会迁怒,只怕又要燃起战火......” “不,秦大人。我们不必杀了赵俨。”只见屈离嘴角微翘,看来心中已是胸有良策。 “不必杀他?那古承嗣如何报仇?”秦世忠满是疑惑。 只见屈离继续娓娓道来:“杀!如此恶贼,死有余辜!但杀他不急于一时!秦大人,我有一计,但此计离不开我爹和您......您且听听看。既然您说重明军定能擒住赵俨,那么我们便先擒下他与一众燕使,一旦得手,此时东平需上表言明赵俨扰民伤人,又残杀古大人一事,且称燕使已离去,东平仍然要表明臣服惶恐之意。此时只需计算好,从建宁府回燕国的时日,我们在此期间,可让承嗣为父报仇,手刃赵俨!再将赵俨等人的尸首设法密送至燕国境内,至于死因显现如何,秦大人,这便是您的手段了......燕国在其境内发现赵俨等人的尸首,此事便结,但必会怀疑是东平所为,承嗣与他有杀父之仇,首当其冲必遭嫌疑,但他不过年方十五,武艺也远远不如赵俨。堂堂燕国名将,怎会被他所杀?传出去,燕国反倒颜面尽失!因而承嗣的处境最后自然无碍。且赵俨等人在建宁府飞马扰民,残杀国士,跋扈至极。东平上下早已激愤,我国又如实上表,公道自在人心。想那燕国当年安平大败我东平,却并未蚕食,说明定有所顾忌。燕国的皇帝征战多年,志在天下,想必也容不得此等败坏燕国名声,阻碍统一大业之人,应不会为此事大动干戈,再起战火,只能吞下苦果,他日再做计较了......” 天啊......滔滔不绝的屈离,并未注意到此时的秦世忠早已听得瞠目结舌,已震惊无言!这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能说出来的话,能想出来的计策?待其磨砺成长数年,必定又是国相之才! “秦大人,便是如此。但我仍有顾虑之处,一是我爹这块儿,我没有把握。不知道是否能应允我们这么做;二是赵俨毕竟是燕国皇帝遣往东平的特使,倘若燕帝想通,赵俨无论身死何处,只要燕国想借此大做文章,东平始终都脱不了干系,大国无忌,总有办法掩饰赵俨罪过,反倒迁怒东平,强行借此起兵攻伐。到时候,只怕百姓又要遭殃,如若有失,我们定会成为东平的罪人......” 此时的屈离,在秦世忠眼里,早已不是昔日那贵胄公子的形象,就像一老成谋士却貌若童颜,秦世忠静静聆听着,任其在旁筹划分析。 听罢屈离顾虑之处,秦世忠细细思忖了一番,须臾,紧握拳心说道:“大公子,您今日所言,令我实为震撼!此复仇大计,足见您心思缜密,聪颖过人。国之大幸!君相有子,当如此,当如此啊!大公子,您所虑之处,君相那里,我们一同择机进言,君相忠君爱国,且古大人与君相相交多年,您是君相独子,我秦家也与相府结亲,且重明军又托付于我手,我想君相定能鼎力相助......至于燕国如何,大公子您有一句说得很对,公道自在人心。就算燕国再起战事,我重明军韬晦多年,必能一雪前耻,尽犯来敌!” “秦大人,不,岳父,有您在,有重明军在,东平必能重兴!”见秦世忠竟赞同自己的计策,且如此忠于东平,屈离方才献策时本有些紧张,此时心里稍稍松了口气,郑重其事,躬身行礼。 “大,大公子!”秦世忠听闻“岳父”二字,触动不已,愣了一会儿连忙上前扶起屈离。 “岳父,我与春绮总归是要成亲的,都是一家人,我心意已决,您以后与我说话,万不要如此客气,直呼我名即可!” “这......”限于礼法与自身拘谨,秦世忠虽大为感动,看着屈离真挚的目光,还是略带犹豫地说道:“离,离公子,恕我一时难以改口。此计还欠缺一个关键之处,王上染病许久,而重明军,需王上亲令,或授王室虎首金牌,方可调动。我虽是重明军主将,但并不敢轻动,如若无令,便是谋反......” 屈离不解问道:“岳父,光伯跟我说过,重明军调兵统兵之权尽在指挥使之手啊,怎会如此?那我爹,我爹是国相,总有办法吧?” 秦世忠摆了摆手,目光逐渐变得深邃:“屈道光所言非虚,但他已离军多年,不知全情。十五年前左右,便是永宁十五年末至武成元年,燕国曾多次派遣大批人马入境,却并未知会我国,当时我东平的御马司指挥使,因事态紧急,恐生巨变,便擅自起用了重明军,暗伏十镇栈道各处听候命令。而后燕国不知是何缘故,又陆续撤回人马,此事便平息了。在此期间,我重明军也未与燕人冲突,所以并未暴露,那些燕人好像是在寻找什么人吧,循迹入境,实则与我东平并无多大关系。后来,先王便以冒失擅动之名,收回了那位指挥使的虎首金牌,也便是重明军的调兵之权。因而自此,除非有王上旨令,或者持有那王室所铸的虎首金牌,否则,重明军便无法动用。” “原来是这样!岳父,那虎首金牌,我爹是国相,我家又属屈姓王族,应有这金牌才对吧?” “离公子,虎首金牌,历代先王只会颁予当朝国之柱石,且是王上绝对亲信之人。君相一人之上,万人之下,无人能及,又是王上从兄,但不巧君相并无此物。”秦世忠说到此处,语调骤然减弱。 “为何?” “因为当年那位擅自起兵护卫东平的御马司指挥使,便是君相!君相当年深受先王器重,正兼任着指挥使,所以就因为此事君相的虎首金牌,自那时起便被收回了......”秦世忠回答着,心中却暗语,而且君相当年可差点成了储君啊,如今新王在位不过两年,心里定有顾忌,怎能将关系国运的重要之物赐回呢? 屈离惊愕不已,自己老爹,当年竟然也执掌过重明军?原来以为爹是只懂运筹帷幄的朝堂文士,竟然曾是深藏不露的一军主将...... 回到当前,王上染病,断不能下令,就算得知,估计也不会轻易下旨动用潜藏多年的重明军,因而不需考虑。但偏偏爹与秦大人又没有这虎首金牌,此计难道还未开始便要夭折么?绝对不行!承嗣的仇,东平的仇,必须有个结果!想到这里屈离又红了眼眶,回想起今日发生的一切,往昔古承嗣与自己相交相知的一幕幕过往...... “承嗣,承嗣,虎首金牌,虎首金牌......”心里不断地念叨着,屈离已渐渐失了头绪,焦灼不已,但心意仍然坚定。思绪掠过,片段并涌。突然回想起有一日,古承嗣兴高采烈来东院游玩,临走之时,还半开玩笑地递给自己一样东西...... 难道?屈离猛吸了一口气,如通了神智般,思绪清晰,回忆乍现,骤然想起过年那晚,自己在睡去前还把玩着的......随即释怀,心里暗自言语,承嗣,苍天有眼,你为父报仇,此计必能成功,因为天意如此!...... “岳父!那虎首金牌,可是紫玉制成,环镶金边,上带有虎首雕纹?” 看到刚刚怅然若失的屈离,秦世忠本想上前安慰一番,自己心里还在冥思苦想,突然却又听到屈离瞬时又换了个人一般兴冲冲地开口,有些迷惑。 但听闻屈离对虎首金牌的描述,确又如自己当年亲眼所见,便回道:“离公子,你说的十分准确,与当年君相所持那枚吻合。那便是如王上亲临,可直通上下,调动重明军的虎首金牌。你是从何得知?” 只见此时的屈离,双眼放光,已是神采飞扬,嘴角翘起说道:“因为,虎首金牌,我有!” 正文 第十三章 铁匠铺 屈离与秦世忠两翁婿已在古府秘密筹划了针对赵俨一行的复仇之计,未免多生事端,二人合计暂时不透露与情绪已然崩析的古承嗣。 “承嗣,节哀顺变!你在府中好好歇息,我与岳父先回府了,我爹出宫后定然会告知应对之策,切莫心急!” 屈离郑重地与古承嗣告别,旋即又仔细向古四全等一众古府家仆交代一番,要其好生照料他们如今唯一的主人,便与秦世忠立即出府。 “离公子,你我且依计行事。你先回相府,取出虎首金牌,但如今建宁府中事端颇多,恐有耳目,所以你不必交与我,直接到城西铁匠铺,寻一位面有刀疤、缺了左臂的男子,诉说缘由,把金牌交给他即可。回头他自会交给我。”临行前秦世忠在屈离耳边细细叮嘱道,“还有,如若君相回府,请即遣人知会我一声,我即登门拜访,如今我先回峻山。” “峻山?”屈离听闻这个无比熟悉的地名,不由得愣了一会儿,但又下意识地回答道:“岳父,我明白,事不宜迟,我们分头行动。” 脑海里已有深深的烙印,因为那首童谣诉说的是,峻山有重明。 方踏入东院,屈离便发现院内出奇地安静,除开婢女仆从行来走往,却无窃窃私语。轻推房门,屈离一眼便看到秦春绮在自己的床榻上已经睡沉,一头乌发如云彩铺散,熟睡时眉眼间拢着浅浅的笑意,目光划过她蝴蝶微憩般狭长的睫毛,如同一把小扇子,盖下一片淡淡的阴影,映着润如海棠的红唇。 屈离看痴了,旋即连忙拍拍额头,唤醒失神的自己,蹑手蹑脚走到自己未来的妻子身旁,想找寻那块虎首金牌。 也许是四处翻找的窸窣声,也许是太过靠近的心跳声,秦春绮蓦然醒来,便看到半边身子已伏在自己身上的屈离,而他的双手不停往自己的玉枕摆弄着,一直微微蹭着她的肩膀。 “夫君!你回来了......你这是为何......”秦春绮迷离间却红了脸,又道:“我方才太困,所以没征得你的同意,便上榻休息了,夫君不要介意。” 屈离的双手仍然不断翻腾着,但眼神却对着近在咫尺的秦春绮,用连呼吸都能听见频率的声音轻轻笑道:“绮妹妹,我找东西呢!你困了,歇着就是。我的床榻和你的床榻有何分别?既然进了东院,你就是我的人,是这里的主人。” “嗯。”一声浅尝辄止,羞了掩面桃花。须臾,待屈离大汗淋漓地终于在床底找到那块至关重要的虎首金牌时,起身一看,秦春绮已然又睡着了过去。 看着秦春绮微翘的嘴角,又紧扣被褥紧张的玉手,屈离并未做声,轻轻低头,如蜻蜓点水般亲了亲这位娇羞无比的未婚妻的额头,喃语道:“从今起,东院有了你,我也有了自己的家。” 踮着脚掩门离去前,轻轻的关门声,最为普通又最为幸福。 建宁府,城西。 屈离出府前吩咐东院众人,莫要叨扰秦春绮休息,让六儿看好家,即刻便只带了小青一人,来到城西。搜寻了好一番,小青指着十步外的一家半掩着柴门的小铺,惊喜地朝身旁正在东找西寻的屈离喊道:“公子,前方这间铺子有打铁声!” “小青,轻声点儿!”屈离四周望了望,确认没有旁人跟来,便赶忙拍了拍小青的肩膀,掩住她喜形于色的小脸,说道:“本公子记你一功。” 小青听闻此言,此时又被自家公子攥着小脸,害羞答道:“小青不说话,公子。”旋即跟着屈离上前,入此一探究竟。 “铺门虽小,里头却别有一番天地!”屈离带着小青,方进门,便看到截然不同的景象,相比冷清狭小的铺门口,铺内却宽敞无比,只见四周墙壁上,货柜中,满满当当悬挂着、摆放着无数兵器刀刃。 而方才小青听到的“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便是来自于昏暗的铁匠铺内中心深处,一口巨大的熔炉前,似乎正站着一位汗如雨下、正埋头使力下锤的男子,身着的布衫已然浸透,因熔炉遮挡,所以身形时现时无。 “公子,我上前一问吧。”小青征得屈离同意后,便怯生生地上前问道:“请问,这儿是城西铁匠铺吗?” 只见那男子闻言骤然停住,适才声响洞天的打铁声戛然而止,身形闪出,赫然显现出男子可怖的面容,两侧脸颊上各有一道深深的疤痕,狭长凹陷应为刀伤,左边袖管空空如也一直悬荡着,显得诡异又令人恐惧。 男子声音暗沉地发话:“姑娘,此言何意?此地是建宁府城西,我这确实是一间铁匠铺,可不就是你口中的城西铁匠铺?” “啊!公子救命!”小青第一眼瞧见那男子丑陋狰狞的面容,吓得往后生生退了几步,不小心撞向了身后的屈离。 “小青,无妨。站我身后。”此时屈离倒是镇静,把惊得花容失色的小青往身后护住,上前微微行礼道:“这位大哥,方才我家小青出言唐突,切莫怪罪!我今日有要事前来——” 未等屈离说完,那男子毫不客气地打断道:“来这儿有要事的多了,公子,你是要打什么兵器么?打造兵器可否带了金银?如若够数,帮你杀个人也未尝不可。如果没有,就出去吧!” “你这人好生无礼!我家公子可是国相之子,竟敢如此说话!我家又怎会缺少金银!”小青虽胆怯,但仍紧攥着屈离袖口,探身忿忿不平地说道。 “好了,小青,你也别失了礼。既然开着铺子做些买卖,养家糊口,那询问金银之事,实在是正常不过。”屈离和蔼地笑道。 “国相之子?屈离公子?”男子失声叫出,又仿佛认得二人一般,竟一步步朝屈离走来,细细观之,刀疤蜿蜒的脸上竟然垂下了两行热泪,仅剩的右臂也缓缓举起。 “你要干什么?莫要过来!公子,我们出去吧!这人怕是要行凶......”小青见这男子冷不丁朝自己和公子走来,不由得慌张。 屈离此时亦是有些许心颤,但又有些疑虑,此人虽面目狰狞,但仿佛并未恶意,交谈间似乎有种朦朦胧胧的熟悉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而且好像他流泪了? “这位大哥,您认得我?您,是哭了?......” 屈离话未说完,只见这男子已至身前,方才不过几步的距离,每一步却都踩得很殷实,右臂轻扫下身,突然双膝一曲,“扑通”跪伏在屈离身前,颤抖着哭声道:“大皇子,臣有罪!臣有罪啊!” 空气突然窒息,看见这陌生的男子突然委身下跪,痛哭流涕,又口称“大皇子”、自称“臣”,屈离二人瞬间有点恍惚,不解何意。 “大哥,您快起来!您是否认错了?没错我是相府大公子,屈离。但我并非是您说的什么大皇子吧?您快起来!”屈离连忙想搀着这男子起身,但哪怕使出全力拽起,此人却坚持跪倒在地。 见状小青也着急地说道:“哎呀快起来吧!我家大公子,并不是你说的大皇子,虽然是王族,但我东平的那位大王子年方两岁,我家公子已经十五啦......” “十五?!错不了,错不了,皇子,您这些年受罪了!是臣的错,是臣的错啊!”男子继续涕泪不止。 屈离无奈地回头看了看小青,小青知晓仿佛自己多言了,俏皮地轻拍自己的嘴唇,连忙示意自己住嘴。 “您要是再不起来,我就出去了。”屈离只得佯作生气的口吻说道。 “大皇子,臣起来,这就起来!请您恕罪,臣只是多年未见皇子,日日夜夜思念着皇子!”只见男子单膝一撑,继而起身,便用右手轻轻擦拭着脸上的泪光。 屈离直到此人情绪稍许平复些,又继续问道:“大哥,您怎么称呼?” “回大皇子,臣叫李亥。” “好,李兄,切莫喊我大皇子了,就跟小青一样,喊我声大公子,行吗?” “是,大皇子——公子,大公子。”李亥犹豫了一番,仍是遵照屈离所言应下。 呼~屈离心里此时已然无言,自己打小还是第一次听见大皇子的称呼,好生奇怪,可能是姓屈,是王族的缘故?别人误会是王子了?但这可万万不行,如今自己父亲位居国相,王上本就顾忌得很,要是喊我王子,旁人听见还真能扣上个谋反的罪名。 “李兄,你又为何自称臣?可曾在朝中为官?”屈离不解道。 “回大公子,臣,臣已在民间许久,早不在朝中为官。但与公子初次相见时,臣那时还在宫里。方才重逢,太过激动......臣,不,我如今已无官位。”李亥十分谦恭地低头说道。 初次相见?屈离心里暗暗想,我可是从未见过你啊......难道是我尚未记事的时候?在宫中?难道是行内司之人?如若是的话这就合理了!我是屈姓王室中人,生老病死行内司需登记在册,从旁侍应。 李亥转身小跑起来,为屈离二人端来凳椅,三人坐下交谈。 坐定后,屈离开口道:“李兄,时间紧迫,我便直说。此番来是秦世忠秦大人,便是我岳父所托。” “秦大人?岳父?对,早前已有耳闻,您与秦家小姐结亲,恭喜大公子!”说着李亥又要离座行礼。 见李亥又起身,屈离尴尬地笑了一下,摆手道:“感谢李兄,您莫要客气。我们说正事。” “大公子您说。” “我有一物,因有诸多不便,我与秦大人已商议,他让我来这城西铁匠铺,将此物交给您,望您务必转交。” 说罢屈离便掏出胸口衣襟内那块虎首金牌,但仿佛仍不放心似的,死死攥在手里。 双眼紧盯着这块紫玉雕成,在暗处仍乍显光芒的虎首金牌,李亥默声道:“重明军......大公子,可是到了万急的时刻?” 屈离听闻此言,方才对初识之人的些许不放心尽皆消去,把虎首金牌紧紧叩在李亥右手,一字一句地说道:“事关东平安危荣辱,李兄,速速交给秦大人,交给你了!” 见屈离重托,李亥没有推辞,将虎首金牌迅速往胸口一塞,接着拍了拍胸脯,坚定地说道:“大公子,但凡您所言,我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屈离本应欣慰,但听到此言不禁发问:“李兄,为何提到万死?我们,都要活着!” “嗯大公子,活着,您......我们都要活着!活着!......”李亥似是又开始啜泣,口中不断重复着“活着”二字。 见状屈离也不知如何回应,拉着本就在此如坐针毡的小青,起身行礼便要离去:“李兄,此事关系重大!拜托了!我们先回府了,日后如有需要我的地方,您来相府东院寻我即可。” 但见二人就要推门出铺,方才发怔的李亥突然起身,朝屈离二人跑来,脸上虽依然可怖,但此时却向屈离露出了慈爱的目光,又莫名地说道:“大公子,我不方便到相府去。等您有空闲的时候,可否再到这儿来?我有一事,想跟您说说......” “李兄,为何不到府上来?何事?重要吗?”屈离轻轻地问道。 “重要!大公子,对您,对我,都很重要。”李亥迟疑了一番,缓缓回答。 “好,这几日我寻个方便的时间,便来找您!”屈离也不犹豫,毕竟自己内心对这个李亥方才在铺内的言行举止也深有疑虑,此人似乎是初见,似乎又熟悉。说罢拉着小青便缓缓离去。 “大公子,大公子!慢走!” 李亥用力将方才半掩着的铺门尽数推开,残缺的身躯颤抖着,目光一路追寻着屈离二人离去的身影,渐行渐远,泪光闪烁:“大皇子,您如今过得好,臣就算死也安心了......臣也不知该不该跟您说。但先帝之托,臣不敢忘......” “你当然该说了。”铁匠铺内,李亥身后,黑暗中一道身影,原本隐在角落内赫然现出。 但见此人又略带讥讽地说道:“你不说,他怎会知道自己的身份?难道你要让大皇子屈尊在这小小的东平?整个燕国多年来早以为大皇子和你早已丧命于峭壁石滩,直到我入城时经过这铺门口看到你,直到在驿馆中认出大皇子的玉佩,我才敢相信你们还活着!但也是苦等多年,一番波折。而你却像个懦夫一般,当年抛下大皇子,却在这铁匠铺整整躲了十五年,一面也未曾见过?!明明身在建宁府,近在咫尺,却不敢相认,先帝赐你的那把龙渊剑恐怕都要生锈了吧?皇子已十五了,此时却还不敢向他透露真相,难道先帝的遗言,你忘了吗?” “先帝遗言,我万死不敢忘!”李亥重重地叩上了门,颤抖着回身,激动地喊道。 “那是最好,李殿帅。过两日,大皇子再来访,我们一定要说服他回朝。如今我赵家已牢牢控制着长京府,京中十万禁军尽在我手,方才我已致书给我父亲言明此事,如今我赵家上下正忠心耿耿地等着拥立大皇子登基。如今武成皇帝穷兵黩武,滥杀无辜,忠奸不分,燕国时局已经不可收拾,大皇子是先帝唯一的血脉,一回京我们定能一呼百应,肃清朝堂,重立新帝,安定民心!”幽幽的声音再度响起。 听闻此言,但见李亥忽然语气一沉,面露凶光地说道:“赵俨,大皇子和我的出现,恐怕对你们来说,只是一个便于造反的意外之喜吧?!不要说得如此大义凛然!你记着,先帝遗言我记得比谁都清楚。既然要拥立大皇子,那么此后你赵家就得时时刻刻记得臣子的本份。只要我在,你如果敢利用大皇子,你们赵家如果敢有别的心思,我必杀你满门!你父亲赵国公如若真那么忠心耿耿,为何当年宫变时,却紧闭府门,无一人来救驾?那弑君反贼篡位之后,你赵家又为何立即跪拜投诚?如今,我暂且留你,是因为你说你赵家要拥立皇子,而不是我认可你!” 此时暗处之人缓缓行来,身形显现,竟是那如今已在建宁府内恶名昭著、残杀国士的燕国特使,武信侯赵俨。 只见赵俨恶狠狠地按剑说道:“李殿帅,怕是言过了吧?大皇子和你,早就是孤魂野鬼,没有我赵家,你们永远回不去!现在你失了一臂,已是废人,还想杀我?灭我满门?你以为你还是还是当年先帝身旁那个殿帅?还是燕北第一剑客,还能使出你那三离剑?”极为挑衅的言语挑逗着周围已不安分的空气。 “离情。”一声低吼磅礴而出。 “嗖!”一声剑气长鸣,划破了铁匠铺中的宁静,刹那间微弱的光暗中寒芒乍显,赵俨已然呆滞收声,因为自己因恐惧而不断吞咽口水的喉前,瞬时已抵着剑锋。 “离情!你!为何失了一臂,仍然可以如此用剑......” 赵俨死盯着眼前这把随时都能令自己丧命的长剑,一如自己记忆中那般锋芒凌厉,剑身玄铁而铸及薄,透着淡淡却令人窒息的寒光,剑柄镌刻着一道金色龙雕爪擎盘桓而上,显得无比威严,而这把龙渊剑仿佛从未失去过属于它的尊崇荣耀一般,好像主人日复一日坚守着、精心擦拭呵护着,崭新无比,不曾有过一丝赵俨所言的“生锈”迹象。 此时的李亥仿佛已不是方才那位在铺中卖力流汗打铁、又缺臂丑陋的奇怪男子,而是一位仗剑潇洒矗立的翩翩剑客,双腿紧绷,目光如炬,仅剩的壮臂稳如泰山地持剑而出,直指赵俨,仿佛正在重新挥斥着当年那位名动天下的李殿帅的傲人意气! 只见他口中喃喃道:“失去一臂,我从不在意。我一直在意之事,只有大皇子复位。大皇子不在,我只是李铁匠,但如今大皇子归来,你说——” “我是谁?” 正文 第十四章 烛间密谈 夜阑人静,伴随着万家灯火渐渐落幕,凄切的虫鸣声不时响起。 冬末的凌厉,寒气阻隔了白天的光亮,又加重了夜间的暗沉。 相府问天阁内,黄昏时刻方才回府的屈羽,正盯着眼前的烛火窜动,细细聆听屈离和秦世忠二人言语,多年浸淫朝堂那沧桑的脸庞在火光烘托下显得尤为坚毅。 “爹,这便是我与岳父的计划。但未得您的允许,我们不敢妄动。”屈离认真地说道。 屈羽此时却一言不发,只是缓缓伸出手掌,五指捻动揉攥,不停地摩挲、戏弄着身前那跳动的火苗。须臾平静地开口:“离儿,你虽然聪慧但尚且年少。你可知,如此用计,一旦有失,不仅重明军,连同整个东平,都会万劫不复。” 见屈羽如此言语,而屈离又似是沮丧低头,向来武将出身、作风悍然的秦世忠端正了身子,掷地有声:“君相,大公子今日之计,世忠极为赞同。” “哦?”屈羽口中些许戏谑。 秦世忠听闻此语,不由得心神一紧,但还是坚持面不改色道:“君相,恕世忠无礼!您当年也执掌过重明军,如今又官居国相,多年与虎狼燕国交磋,应该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如今燕人已经堂而皇之,在我东平,在这建宁府残杀国士,以后当如何?此时如若不动手,怕是要不了多久,燕国铁骑便要翻过峻山了!君相,重明一出,大事必成!” “什么大事?你意欲何为?” 屈羽突然提高了音量,旋即瞪大双眼,直视二人,斥声道:“离儿年少不谙世事,我不计较!但你已过不惑之年,为何如此糊涂?!骤然起用重明军,袭杀燕使,牵一发而动全身,届时岂不大乱?是,那赵俨杀害了古大人,辱我东平,事实如此,但古大人也是我多年知己好友,你们以为我就不想,我就不愿报此仇么?” “请君相示下!”秦世忠低头执礼,到底是一国之相,稍有愤懑之言便能惊得他心神皆颤。 屈羽一字一句地叙说着今日在正德宫内所见所闻,王上的病情,钱王后等人,以及赵俨的神情,诸般细节皆未略去:“......今日之事,我方才自日落时便想到现在,实在蹊跷。东平与燕,八十余年来虽有大小摩擦,但大多相安无事。而此番燕使提前来我东平,无故飞马扰民,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杀害古大人。而王上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卧病不起,无法决断,王后今日带的这位许医使,更是断言王上此病,需施针用药后,十余日方能康复......” “君相,王上真是风寒?风寒哪用得着前后二十日?”秦世忠低沉道。 屈羽摆了摆手继续说道:“待我说完。那都是王后及许仲方所言。我东平宫中素以展若尘展首使的医术最佳,而他此时却又患了疮疫之症,因此才有那许仲方前来诊治。但我事后去太医院察看,来人却一直阻挡,不让我见展首使,说是怕我也染上疫症。但事情哪有万般巧合?国士身死,王上染病,医使生疫?如今,停了朝会,大小诸事皆由王后,在后宫以王上之名决断,而钱士英又是王后大兄,今日你们也看到了,赵俨肆意妄为,钱士英作为外仪司首使,本应为国正言,却一番谄媚奴相!这兄妹俩只怕是一丘之貉!” “奸贼!难道他们要勾结燕人加害王上?谋我东平?”秦世忠热血沸腾地起身怒道。 屈离心里更是暗暗吃惊,如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本来以为,只需对付赵俨这些燕人,而这已经是需众人瞻前顾后方能商定的大事,何曾想过宫中又出了这档子事?现在这种纷乱的局面,任何人卷入,都是头疼不已。唉!想到自己老爹已在朝中多年,国相虽然位高权重,但每一步走来都是多么不容易! “岳父!”屈离搀住秦世忠回座,安慰道:“岳父,且不说那钱士英如何,王后毕竟是王上结发妻子,又育有一子,虽然年方两岁,但将来也许会继承王位,不管如何,应做不出谋我东平之事......” “但如若他们与燕人达成交易,先杀国士,再害君王,扶幼主提前即位呢?!”秦世忠冷不丁咬牙说道。 “那届时主少国疑,太后临朝,为回报燕人,丧权辱国之事将会纷至沓来。”屈羽闻言深深皱起了眉头,语气十分凝重。 察觉事态逐渐严重,屈离忍不住开口问道:“爹,您是国相,就算面临这种情况,您就不能把控住局面吗?” 只见屈羽重重叹了口气,以手抵额言道:“离儿,国相又如何?依然是臣。倘若宫变,到时新君即位,君要臣生便生,死便死!我身为屈姓子孙,又是王上从兄,自当忠君报国,断无二心。” “不,君相!”秦世忠骤然起身,单腿跪下,挺直身子行礼道:“您与古南风大人,德高望重,您的贤能早就传遍四海,如今时局混乱,有人妄图勾结外敌,谋害王上,东平势必大乱!您是国相,又是王族正统,如不挺身而出,谁来挽救我东平,挽救天下百姓?我们有重明军在手,只要君相点头,我等誓死相随!求君相速速决断!”说罢竟径直朝地重叩。 屈羽及屈离父子见状,皆不约而同起身,欲扶起地上这慷慨陈言的秦世忠,但他仍坚定不移地叩头不起。 屈离此时已然被秦世忠这一腔赤诚所触动,是啊,这就是武人的气概,这就是东平的气节!想到爹是国相,自己也是王族中人,身系家国天下,仿佛心中燃起了一种强烈的使命感! 旋即拱手道:“爹!岳父言之有理,既然内有奸贼,外有强敌,您别再犹豫了!王上也姓屈,您也姓屈!如今东平有难,请您速速决断吧!” “离儿,我知道承嗣是你的好兄弟,他失去了父亲,你急着报仇。我也知道如今东平已经悄然生变,但还没到万分危急的时刻,不能妄动。毕竟钱家那两兄妹与赵俨是否有勾结,王上的病到底如何,我们只是猜测,并没有铁证。” “君相。”秦世忠仍坚持跪地,但蓦然沉静地说道:“先王临终之前,将国事与新王托付给您和古大人,但褫夺了您对重明军的掌控,先王以及当今王上,一直对您有所顾忌。您也是屈姓王族,为相多年,名分威望无人能及,王上如若身故,只有您即位方能服众!” 屈羽脸色铁青,拍案而起:“放肆!不可妄言!先王最为信任我与古南风二人,是因为我们对东平,对王上从无二心。十五年前我违令出军,险些酿成大祸,先王徇情,只是夺了虎首金牌,我已感恩不尽。而后将那金牌转而托付给了同样忠心耿耿的古大人,对这点我十分赞同,也从无怨言!我如敢有异心,天不容我!教我立即横死!” “君相息怒!息怒!是世忠妄言了!且说现在,先王所托二臣中,古大人已经身陨,请恕世忠直言,如若钱氏一党真的勾结燕人,意图谋反,那下个目标,除了王上,恐怕便是您!”秦世忠实在是语快心切,此时见屈羽发怒才知惶恐。 “爹,岳父快人快语,但都是为您考虑,您别怪罪!我有一言,东平的国事,我不知深浅,不敢多说,只说赵俨光天化日杀害古大人,此事已不仅仅是承嗣和古家的事,而是我整个东平的耻辱,王上又无法决断,如果放纵燕人继续作恶,我东平又无应对之策,百姓怕是会大失所望......如今虎首金牌在手,有了重明军当做我们的底牌,我们不如先将那赵俨——” “不可。”屈羽果断喝止:“你们都给我听着,不许私自行动,待我查明实情之后,再做决定。那赵俨进宫前,在驿馆中不是说有一要事要与我商议么?那我就去会会他,看看他是作恶之心,还是狼子野心!” 二人尚未回话,见屈羽又探出手掌轻抚烛火,凝眉吐言:“我们分头行动。离儿,明日随我去驿馆,见见那赵俨!秦大人,你拿着虎首金牌,回峻山整军待命!” “哧!”跳动的红光似乎灼伤了屈羽指尖,令他猛地抽起,喃语道:“我东平的火,是该发一发了!” 正文 第十五章 再会赵俨 如今东平的时局,真是越来越复杂了!屈离反复思忖着现在眼前的局势,在自己房外不停踱步,思来想去甚至有些不耐烦。唉!算了,如若连爹和岳父都觉得棘手,我又能做些什么?还是早些歇息吧!屈离心里苦笑道。 窗纸朦胧,透着自己房间一片光亮,一道窈窕的倩影正端坐在内,屈离洋溢着温暖的笑意:“那是她为我留的烛火。” 待屈离醒来时,已是翌日正午。 睁开双眼,即看到一双清澈如水的明眸包含着柔情与好奇,秦春绮正托着腮尖眼带温情注视着自己。 这还是生平第一次,被姑娘家盯着起床!屈离瞬间脸红,竟结巴起来:“绮妹,绮妹妹,看我做什么?你起得这么早......”似乎确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掩饰自己的悸动。 只见秦春绮伸出自己的小手,轻轻摩挲着屈离的手臂,偏着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因为夫君好看呀!现在可不早咯,你看外头亮堂堂的,大中午啦!” 传递过来掌心的暖意,屈离深吸了一口气,慌忙稳住心神,在脑海里搜寻着什么,骤然坐起开口道:“绮妹妹,爹昨夜与我约好今日要出门,完了我起晚了......” 秦春绮抬起手又轻抚着屈离的肩膀安慰道:“别着急,夫君,君相早晨已经来过啦!看你睡得香,便嘱咐我别叫醒你,他说他自己前去即可,不耽误事儿,让你放心。你呀,昨天应该是太累了,睡得沉。” 屈离苦笑道:“我什么也没干,怎么会累,爹和岳父才累呢!” 听见“岳父”两字重音,秦春绮小脸瞬间又发着桃红,随后又轻声嗔笑道:“我们还没成亲呢,怎么岳父都喊上啦?” “你又脸红了,绮妹妹。” 屈离每次瞧见秦春绮害羞的模样,都心动不已,拉住这纤纤玉手柔声说道:“你不是夫君都喊上了吗?我喊秦大人一声岳父不应当吗?绮妹妹,我发现你好容易害羞脸红,哈哈哈!......” “讨厌,夫君!你笑话我!”秦春绮不禁挥起了粉拳,轻轻往屈离身上捶了一下。 “哈哈哈,我就喜欢你脸红的样子......” 窗外明媚的阳光直射东院,伴随着少男少女的嬉闹声,亲昵又温暖。 ...... 驿馆内,琴声潺潺,焚香袅袅。 两杯清正的香茶冒着热气,分别飘向正相对端坐的屈羽和赵俨二人。 “好好好!”只见赵俨微笑着拍起了手掌说道:“君相大人,久闻东平重文执礼,国人大多通晓音律,且别具一格。今日这位琴师所奏当真是美妙,虽无繁弦急管,却能使余音绕梁!好极好极!” 屈羽淡定地端起热茶,轻啜了一口说道:“赵侯爷过誉了。我东平只不过是一小国,怎么比得上燕国那般金声玉振,就当是边陲小国的靡靡之音罢了......” 说着挥手示意堂内琴师退下。旋即放下茶杯,挺直了身子不卑不亢地说道:“赵侯爷,今日我来此,可不是来与你共赏音律,您昨日说与我有要事相商,且说说看吧。” “君相大人,果真快人快语。”赵俨黠笑道:“无妨,我便直说,是有关令公子之事。” “砰!”屈羽闻言面色骤变,竟不顾失礼重重地放下了手中杯盏,尖锐地问道:“到底是何事?又与我家小儿扯上关系?昨日在此,你又无故提及我儿生辰,到底有什么用意?!” “君相大人,别心急呀!呵呵,果真是爱子心切!” 赵俨瞧见屈羽逐渐暴躁,不为所动,仍淡定地说道:“是这样,昨日在驿馆,我碰巧瞧见屈离公子的玉佩,确与我一故人所持极为相似,故而冒昧。至于公子生辰一事,哈哈,道听途说,道听途说!”说罢极为自然地摆了摆手。 “道听途说?”屈羽此时心里愈发不安,昨日那赵俨所说的离儿生辰,的的确确是他夫妻二人用心良苦隐瞒多年的真实信息,这人从何得知?如今又谎称道听途说,想必另有用意? “赵侯爷,你如此关心我儿生辰,难不成你赵家有女要与我儿婚配不成?”屈羽眯着双眼厉声道。 “呵,是又如何......”赵俨尴尬地笑了笑。 屈羽目光中似是流出了一丝不屑,旋即收住,挤出了微笑:“如是婚配一事,那赵侯爷可要失望了!实在是不凑巧,我儿已与秦家小姐定下婚事,我屈羽小门小户,配不上赵家国公门楣,还请赵侯爷另择贤人吧!” “无妨,无妨。”赵俨摆了摆手,却不计较:“我有一言,请君相大人考虑。我燕国素来礼贤下士,长京府名士如云,文武双全者数不胜数,更有经纶阁这间闻名四海的书院!素闻屈离公子天生聪慧,又生得仪表堂堂,年方十五,正是求学习武的好年纪。东平又是燕国属国,两家世代交好,我赵家虽比不上君相在东平国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但也是大燕的中流砥柱,一方豪强,君相何不将屈离公子送至燕都修学?在此期间,我赵家必定护得公子周全!” “赵俨!”屈羽一声怒吼,惊住了仍在侃侃而谈的赵俨。 “你别忘了,你先前所为!马踏王城边,扰民伤人,又残杀了我东平国士古南风大人,如此恶行令人发指,我东平上下人人都视你如仇敌!如今你还想挟持我堂堂国相的儿子到你燕国去,跟我大谈两国世代交好?欺辱太甚!” 屈羽猛地起身甩袖,继续怒道:“我不知你对我儿是何用意。但你赵俨今日记住,你杀害了古大人,就一定会付出代价!辱我东平,东平不会忘记!你如敢伤我儿子半根毫毛,我要你拿命来偿!”旋即转身愤然离席。 “屈羽!”赵俨如何能示弱,起身叫住正要离去的屈羽道:“我好心为你,你真要与我如此说话?” “那屈某就谢过赵侯爷!不必送我,你我不是一路人。”屈羽言辞犀利,拱了拱手,睁目怒视。 赵俨轻哼了一声,幽幽道:“你我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如若不是看在你养育离公子多年的份上,凭你方才言语,我必杀你。” 但见屈羽眼皮一跳,思忖着赵俨言语深意,心里暗道,离儿是我儿子,不是我养育,能是旁人?不对,难道他还知道,离儿不是我亲生子?此人到底是什么来历,为何知道这么多隐情? “赵侯爷,你话是何意?离儿是我长子,我养育他成人,是为人父,是天道!你有任何事情,冲着我来,别再牵扯我儿!你别忘了,这儿是建宁府,是东平,不是你杀我,而是我杀你!”屈羽言语间已缓缓透着一丝杀气。 “呵!”赵俨戏谑地说道:“你放心,我不会杀你。君相大人,我对离公子并无恶意,这点我赵俨可以保证。相反因为他,我更要提醒你几句。” 说着赵俨背着手,傲慢地走到屈羽身前,四目相对,吐露道:“接下来,不出我所料的话,你东平将有大事发生,你最好不要介入,否则引来杀身之祸,休怪我没有提醒你!” “有大事发生?”终究是直言相告了么?屈羽心想,果不其然,这赵俨真与宫中之事有联系?难道真要东平兴起一场腥风血雨?但又实在蹊跷,为何谋划之人要透露给自己,难道如此胸有成竹,恬不知耻么? “赵侯爷,多谢你的提醒!我东平之事,自当由我东平人处理,至于杀身之祸,生老病死都是天命,就不劳你费心了。赵侯爷我也提醒你一句,你是燕国武信侯,长途跋涉来此,我本该敬你上国特使之尊。但如若你插手我东平国政,甚至别有用心,乱我东平时局,届时,我作为国相,江山所系,只能护国讨贼了!” “护国讨贼?君相大人的意思,是把我当贼了么?” 赵俨倨傲地继续叫嚣道:“你区区东平,积弱多年,燕国何曾在意过?哦,当然了,东平也不是一无是处,我燕国所在意的,就比如,你家先祖屈弼的那支重明军——” 赵俨突然靠近,猛然握住屈羽的双肩。 屈羽瞬间呆滞,听得心惊肉跳,连忙抬起袖口擦拭前额,且遮掩住失色的脸庞,接着挤出一丝笑意说道:“赵侯爷说笑了。当年之事,尘埃过往,不提也罢!重明军早就不复存在了,我东平重文抑武多年,武道微弱,只为了对燕国一如既往的忠诚......” “行了,你回去吧,君相大人!”赵俨尽管感觉到屈羽的神色稍变,却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微微翘起嘴角,淡淡地说道:“今日你只需明白,我对你,对离公子,并无恶意。但我奉劝你一句,就算你是国相,但终究不是君王!有些事,不是你能够阻止的,莫要螳臂当车!不管是你东平朝堂之事,还是离公子到燕国一事......” 屈羽方才听到有关重明军一事,已是乱了方寸,唯恐自己失言,此时不想与赵俨过多搭话,便硬着头皮行礼道:“赵侯爷自便。”旋即转身快步离去。 “君相大人!”赵俨冷不丁一声响起,再度叫住了屈羽,此时他本就极为不耐烦,但马上就被赵俨接下来的古怪言语怔住。 “此后,你也别对我有过多敌意,我实在不想与离公子的父亲为敌。因为古南风之死,虽与我有关系,但真正想致他于死地的,并非是我......” 正文 第十六章 皇子与公子 “承嗣哥哥,快过来呀!就等你啦!” “是啊承嗣,别愣着了!怎么,连兄弟我的话都不听了?” 相府内镜湖上,阳光下,湖水如同一块块衔接而成的七彩玻璃瓦,浓金色与淡碧色在湖面上交相辉映,仿佛一泼下溅的绚丽灯光。清澈的湖面上,一艘古朴典雅的小游船紧靠岸边,正待起航。屈离屈瑶兄妹俩正站在舟首朝呆坐在一颗古柳下的古承嗣,兴奋地招着手。 “屈离,我没事儿,你们玩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刚刚经历过失去至亲、梦魇般折磨的古承嗣,夜不成寐,萎靡不振地挤出一丝苦笑,双目静静地凝视着眼前安逸的镜湖,泛着一片青烟似的薄雾,仿佛共鸣般的笼罩了内心,如同自己的孤寂与痛苦挥之不去。 小船上秦春绮优雅地拨开内舱的垂帘,由小青搀着轻盈探身走出,朝不知所措的屈离说道:“夫君,别勉强古公子了。我知道你和古公子情谊深厚,很想安慰他,但古大人突然离世,打击实在太大,古公子还需要时间。” 接着抬头注视,眉目含情,轻轻挽住屈离清脆地说道:“夫君,要不我们改天再来湖上游玩吧?春回乍寒,我也担心你受凉了......” 屈离听着如涓涓泉水般的轻语,知道秦春绮的体谅之心,如此懂事怎能不生出爱怜,旋即露出宠溺的神情说道:“嗯,绮妹妹,那我们回去吧!让承嗣自己冷静一会儿也好,只是我不习惯他现在的沉默寡言,很不像他......反正,不管他遇到什么事儿,我永远站在他这边——” 说着又凑到秦春绮浅浅的梨涡旁,喃喃道:“我也会永远站在你这边。” 霎时如同百花绽开,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气息。惹得一旁的小青也垂头,悄悄捂嘴笑着。 看着这两人紧紧地挽在一起,秦春绮乖巧地倚靠在屈离臂弯中,本在一旁蹲着戏水观鱼的屈瑶耐不住了:“喂喂!哥,嫂子,你们当我是不存在的吗?腻歪死了!” 闻言秦春绮更是害羞,把脸庞朝屈离怀中又深埋了一些,两人都不言语,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伴随着湖水在水草丛里微微低语,远处不时传来一两只小鸭的扑翅声,微风习习,静静享受着这一美妙的时刻。 “哼!真不知道害臊!”谁也没有注意到,似是无奈低头摆弄水波的屈瑶,此时眼中除了方才的嗔怪更有一丝羡慕。 “大公子,大公子!”耳旁传来六儿顿挫有力,标志性的大嗓门。 只见六儿气喘吁吁地奔到岸边,瞧见众人,方才停住连忙整理自己的衣衫,随即露出谦恭的笑容一一行礼道:“大公子,少夫人,小姐,古公子!” “别多礼了,六儿!有话直说。”屈离和蔼道。 “大公子,院外来了一位客人,自称是城西铁匠铺的李铁匠,说要见您!我见此人生得实在是有些可怖,又残缺一臂,未得您同意,便不敢私自放他进来!” “李铁匠?”屈离不禁回想起先前与小青在那城西铁匠铺中,那言行古怪的李亥,但毕竟自己把那至关重要的虎首金牌托其转交给秦世忠......至少岳父信任他,此人应无恶意。结合此前李亥对自己的态度举止,屈离嘱咐道:“六儿,把客人带到问天阁来,我这就去。绮妹妹,瑶瑶,承嗣,我先走一趟,有什么事儿让小青伺候着就行。” 不一会儿,问天阁一层会客厅内,李亥跟随着六儿的指引,来到正端坐着的屈离面前。 “来,李大哥,坐下喝茶!别客气!”屈离微笑着招手道。 只见李亥对这座在相府内,甚至在整个建宁府内都闻名遐迩的问天阁似乎没有一丝兴趣,与以往来访之客不同,并无好奇地四处观赏阁内的华丽雕饰或者奇珍古玩,而是一直用和蔼的目光注视着屈离。 “大公子!”李亥躬身行礼道。 屈离爽朗地摆手道:“李大哥不必多礼。我这两日正准备要去城西拜访呢,您倒是着急,寻到东院来了。” “大公子,恕我斗胆不请自来!先跟您禀报一事,那虎首金牌我已及时转交给秦大人。” “那就好,李大哥,辛苦了!”屈离示意李亥坐在自己对座,六儿连忙斟茶后便知礼地退下,守在阁外。 李亥四顾张望,确定无旁人,便朝屈离开口道:“大公子,如我猜的不错,宫内是否发生大事了,才逼得令尊和秦大人要动用重明军?” 屈离闻言本想下意识驳回,但又思忖着李亥应不是外人,便悄声说道:“李大哥,岳父既然信任您,那我直说,宫内到底发生何事,我们现在并不完全了解。但据我爹和岳父推断,如今宫内恐怕有人勾结燕人,谋害君王,意图乱我东平......” “钱氏兄妹等人吧?”李亥单刀直入,但语气并不凌厉,甚至是有些关切。 屈离眼神惊诧,难道是秦世忠对其已透露?否则他便是洞晓一切的高人了。 旋即屏住呼吸说道:“现在并没有实证,但据我爹进宫所见,王上染病一事有些古怪,说是染了风寒,但王后请的那位许医使却断言前后需二十余日方能见好,而医术最为高明的展若尘首使却未曾露面......更为蹊跷的是燕使相比往年,提前数日到达东平,先扰民伤人,后杀害古大人,如今朝堂民间都是人心惶惶......” 在屈离认真分析的时候,李亥耐心地凝神倾听,那张狰狞地刀疤脸上渐渐挤出了一丝欣喜的笑容,面容的沟壑逐渐扭曲变形,倒是有些别致的滑稽可爱。 “怎么了,李大哥?我说的有不恰当的地方吗?”屈离原本正专心说着,瞥见李亥有些异样,连忙问道。 李亥眼中竟闪过一丝泪光,慈爱地笑道:“没有,大公子,您说得很好!早听闻您天资聪颖,百闻不如一见,国相大人真是教导有方,将来必定是人中龙凤!”心里却暗暗感叹道,先帝啊!大皇子如此出众,您该安心了! 想着往昔的一幕幕,李亥难以自控,“啪嗒”掉落下了泪水。 “李大哥,您哭什么?心里有什么事儿吗?”屈离甚是迷惑。 李亥连忙抬起仅剩的右手,拿自己脏污的袖口把脸上擦拭干净,欣慰地说道:“大皇子,哦不,大公子,我没事!”说完方才意识到自己仿佛又叫出了皇子一词。 “大皇子?李大哥,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是什么大皇子!我只是这相府内的大公子,皇子与公子,差别可大了......您可别再这么称呼我,这要叫旁人听见,不得给我扣上个悖逆的罪名?” 闻言李亥并无多少触动,脑海里陷入了思索,方才来相府之前,赵俨又潜到铁匠铺中,与自己留下几番印象深刻的言语: “李殿帅,这几日东平宫中便要有巨变,届时恐怕会牵连多人,连同君王、国相在内......” “钱氏一方与屈羽一方都有所准备,现在只等两边的人,谁先动手而已。我作为燕人,不在意哪一方得胜,只要于我燕国有利即可......” “重明军潜藏多年,如不设法引出,有朝一日恐怕又会成为我燕国心腹大患,我原本便是为此而来......” “我与那屈羽交谈过,原本想着他对大皇子有养育之恩,便暗示了他,但此人不懂变通,对这东平太过竭诚,届时我们一动手,恐怕也不能幸免。不管如何,李殿帅,是时候让大皇子知道真相了,你得重新得到他的信任。因为从现在起,你得时刻护卫保他周全,待此事过后,我们早日回燕国......” ...... “李大哥?李大哥?您在想什么呢?”正在李亥沉浸自己的深思中时,屈离的几声急切的呼唤瞬间将他拉回了现实。 此时李亥已形神复原,又攥紧掌心,目光坚毅,如同下定了决心一般朝屈离一字一句地说道:“大公子,你可知我为何称您为大皇子吗?” “李大哥,您又来了。我说过,我不是,对了,上次我就想告诉您,可别忘了,我们东平国早就去了帝号,王上的公子只能称作王子,而不是皇子,这是僭越——”屈离心生无奈,正要准备向李亥侃侃而谈礼法。 “因为您是大燕国的皇子。”李亥不动声色地打断道。 目瞪口呆之余,屈离心里嗔骂道,这大哥是不是认错了?怎么越扯越远......我和燕国有什么关系?燕人野蛮无礼,欺辱东平,还杀了承嗣的父亲,早已不同戴天,难道这李亥是燕人? “您是燕人么?”本能的反感,屈离此时已是按捺不住,甚至对李亥有些许改观。 李亥并未生气,举起茶杯把攥着,不卑不亢地仍是露着笑容:“我确实是燕人,但大皇子,您也是燕人——” “打住。” “您身上是否有一块贴身玉佩,自幼佩戴,几枚红斑点缀,上面刻有‘离’字,但好像是一块完整的玉佩对半剖开一样,左侧边缘十分粗糙,形同半月?”李亥自顾自地不紧不慢说道。 他怎么会知道得如此详细?屈离不由得心里惊恐,摸出自己那块,与李亥描述几乎完全一致的离字玉佩,掌心发汗,紧攥在手,竟说不出一句话。 李亥微微顿着下颌,看向屈离手中的玉佩,说道:“大皇子,我说的是否所差无几?” “确实如此。您怎会知?” “大皇子,可愿听我说个故事?一个与你我有关的故事。”李亥突然起身,右手先认真抚平布衫的衣褶,单膝跪下,行了一个极为标准的臣礼。 “别客气,您坐着说吧。”屈离深吸了口气,紧紧握着玉佩,凝视着眼前虽身体残缺、衣衫简陋却诚恳坚定、颇具风范的男子再度落座。 但心里感觉此时的李亥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与此前并不相同。有了玉佩为证,多了几分信赖,对于李亥即将透露的内容,屈离也收拾好心神,做好了准备。 尽管此人身上弥漫着重重的谜雾,但仿佛已是到了揭开真相的时刻。 “大皇子,那是十五年前,也就是永宁十五年十二月初一......” 正文 第十七章 永宁十五年(一) 燕国都城长京府,永宁十五年十二月初一,夜。 月落乌啼,浩瀚的天空黯然无星,沉沉的夜色如一道无边的黑幕一般笼罩着同样偌大的这一片燕室宫殿群。中轴线上,正北落定,作为帝王居所的乾明殿的铸建更是极为考究奢华,琉璃鸳鸯瓦,朱漆大红牖,赤柱挺起,雕梁画栋,尊居于九层大理石阶坛上,雄视南面方物,莫不使人发出“大丈夫当居于此也”之慨叹! 高悬着的“干明坤宜”四个醒目的镌金大字散发着厚重的王者之气,此匾是燕国开国君主亲自题字,在易经《泰卦》中,干为君,坤为百姓,二气一升一降,互相交合,顺畅通达;君主要掌握时机,善于裁节调理,以成就天地交合之道,促成天地化生万物之机宜,方能成一代明君,护佑天下百姓。 此时夜幕低垂,即位以来一向勤政爱民的燕国皇帝王凇仍在乾明殿内金匾下阅看着群臣的奏折,殿内除开门口等候旨意的几名内侍与宫女,便是侍立在皇帝身旁,按剑挺拔忠心护卫的燕国禁军指挥使李亥。 见此时皇帝已面露倦色,但仍坚持理政,李亥往前躬身,关心地问道:“陛下,夜深了,不如先行回宫?” “无妨。国事繁杂,朕是一国之君,不可懈怠。”皇帝并未抬头,依然手捧奏折批阅着。 李亥不敢打断皇帝的思绪,但又心有所思,只得怯怯地继续开口:“陛下,您即位以来,励精图治,事必躬亲,如今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您可别累坏了身子啊......” “哎!”只见皇帝并未生气,而是合上了手中奏折,感叹道:“李殿帅,如今我大燕虽然国内安定,但当今天下,北有卫国,西面楚国,东面齐国,四国鼎立百年有余。我大燕历代帝王呕心沥血,才能使我大燕国有今日这疆域,屹立不倒。一月前,那卫国同楚国结盟,集结重兵意图侵我大燕,我燕国将士死伤惨重,边关十万火急!朕已陆续调兵遣将,连你那禁军都几乎抽调出去了十之八九,如若再不胜,恐怕民心大乱啊,朕心里实在焦急......” 说罢重重地叹出了一口浊气。 李亥瞧见皇帝对自己如此交心,双膝跪拜,叩首不忍道:“陛下,臣蒙受陛下重恩,赐封禁军指挥使,臣愿赴边关,杀敌以报陛下,不得胜不还朝!” “李殿帅,起来吧!朕知道你忠勇,但朕离不开你,此时正是多事之秋。我都城长京府可以没有禁军,但不能没有你,你可是号称燕北第一剑,武艺冠绝天下,又熟知兵法韬略,是我大燕国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有你在身边,朕才安心!”皇帝对身边这位跟随多年屡立战功,虽伤痕累累但一直忠心耿耿的李亥极为欣赏宠信,在燕国甚至外邦早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陛下错爱了!”李亥时常被这位外表看似严厉威严,但私下对自己友善亲和的皇帝感动不已,今夜更是如此,暗暗发誓,用自己的一生去守护这位如伯乐如知己般的明君。 “陛下,恕臣多言。今日黄昏时,臣记得诸位太医禀报说,皇后娘娘今夜到了生产的时候了,您要不去看看?......”李亥试问道。 只见皇帝如醍醐灌顶般,醒悟过来:“此等大事,你不说朕差点就忘了!那我们走,现在就走,移驾上阳宫!” 上阳宫内,此时众人已是忙乱不已。 无数宫女内侍或端着银盆,或捧着布绢,不停穿梭内外。负责接生的刘太医及一众医侍正围在内室玉榻前,皇后最为宠信的上阳宫大侍女苏婉婧正用力地拧着沾满热水的毛巾,轻轻擦拭着正在生产的皇后张氏因极为痛苦而大汗淋漓的前额。 “陛下驾到!”内侍一声高呼,上阳宫众人不约而同忙停住脚步,跪地接驾。 “免礼。”李亥护卫着皇帝径直进入内室,刘太医等人与苏婉婧一众宫女正要跪地行礼,皇帝赶紧挥手示意众人继续护理皇后。 “刘太医,皇后如何?”皇帝见自己最宠爱的结发妻子张氏正冷汗直冒,紧咬牙关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连忙问道。 刘太医擦了擦或因忙碌或因慌张而冒汗的额头,躬身行礼道:“陛下请放心,皇后娘娘无碍,产子难免会经受一些苦楚,臣定会悉心照料!” “那就好!”皇帝松了一口气,为不影响爱妻生子轻轻说道。 子时一刻,一声婴啼,划破长空。 “陛下!陛下!娘娘生了!娘娘生了!”耳旁传来刘太医等人兴奋的喊声。 皇帝方才一直心系着皇后及自己第一个孩子的出世,忧心忡忡地来回踱步,此时欣喜若狂,赶忙奔至皇后榻前问道:“皇后可无事?男孩还是女孩?” 刘太医等人正忙着剪断脐带,宫女们正忙碌地端水来往、更换被褥,待擦去婴儿身上血污,刘太医小心翼翼地将新生的孩子抱向正在一旁急不可耐的苏婉婧,喜上眉梢地耳语了一番。 “恭喜陛下,母子平安!是位小皇子!”苏婉婧怀抱着新生儿跪地朝皇帝叩拜。 宫内众人忙齐齐跪拜,朝皇帝道喜。 “快,抱过来,与朕和皇后看看!今天宫内众人,你们重重有赏!重重有赏!哈哈哈!” 皇帝已是笑不拢嘴,示意苏婉婧起身把小皇子抱过来,自己坐在刚刚生产完泪眼迷离的皇后张氏榻边,轻轻抚摸着皇后的玉手,心疼地说道:“皇后,辛苦了!你看看,这是我们的孩子,祖宗保佑,我大燕国的太子诞生了!” “太子?”皇后本来已精疲力尽,瞧见自己的丈夫,一国之君如此关爱自己,本就感动不已,如今听闻“太子”一词,更是心生触动,用尽力气忍着余痛挤出笑容:“陛下厚爱,臣妾不辛苦,这是臣妾的本分。还请陛下为小皇子赐名!” 此时皇帝欣喜无比,环视众人,却见到诸般因太子一言或惶恐或不解的神色,微微一笑,旋即又神色凌厉道:“君无戏言!这是朕与皇后的第一个皇子,名正言顺的嫡长子,朕赐名王璃!传旨,皇后贤良淑德,皇子王璃即日加封为太子,以安臣民之心!” 向来遑论皇室还是宗族,嫡庶子们的夺位之争,素来骨肉相食,惨烈无比,历朝历代,数不胜数!虽然立了太子,仍危机潜藏,但总聊胜于无。 王凇自即位以来,虽后宫充实,但此前却恰无一子诞生,他早就有所预备,若今夜皇后产下一名皇子,那么他便即刻加封为太子,先安臣民悠悠之口,以免有人居心不良。待之后太子教化成人,知书明礼,从文习武,恪守祖宗遗训,将来定能继承大统。 皇帝从自己的明黄龙袍内掏出一块早已准备好的莹润光泽,翠色温碧的玉佩,如一轮圆月般精巧无比,其上镌刻着“璃”字,宠溺地轻轻放在正瞪大着双眼、好奇地舞动小手察看新世界的小皇子王璃的身上,慈爱道:“朕的太子,离如不灭烈火,觉悟生死,知天乐命,君子光辉,这便是朕对你的期待......” 闻听此言,众人方才醒悟,原来太子之名取自《离卦》,离,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可见皇帝寄予了多少厚望! 刘太医等人及一众内侍宫女尽皆退在两侧,皇帝正心花怒放地亲手怀抱着小王璃,一边用自己的胡须逗弄着手舞足蹈的孩子,一边坐在榻前与虽然身心俱疲但同样眉欢眼笑的皇后叙聊着,一旁侍卫的李亥与苏婉婧也是轻声轻语地交谈着。此时好不美满惬意! 突然,宫门外猝不及防传来震荡心神的嘶叫!一声、两声、三声,逐渐汇聚成一群野兽之吼,似惊雷般划破静谧的夜空,击碎了上阳宫内一派祥和幸福的景象。 “杀!!!” 正文 第十八章 永宁十五年(二) “保护陛下!”李亥不愧跟随皇帝多年,其警觉性往往极其敏感,听见门外传来震耳欲聋的冲杀声、刀械声,果断拔出腰间的龙渊剑,护在皇帝及皇后身边。 此时上阳宫内室中,众人尽皆惊慌失措,但由于皇帝就在身后,只得压抑住自己内心的恐惧,惶恐待命。 “不要乱!”到底是皇帝,登临九五至尊大位之人,什么惊心动魄的场面没有经历过?只见他面色镇定,如常坐在皇后榻前,双眼依旧凝视着爱妻说道:“皇后,你安心休息,有朕在此,不要害怕。” 随即转头看向正持剑挺立于内、眼神凌厉向外的李亥说道:“李殿帅,你出去看看到底发生何事,朕要一直陪着皇后......” “还有璃儿。”看着自己刚刚降生世间,仍在嘬着自己小手的可爱孩子,皇帝的眼中散发着父亲的慈爱。 “遵命!陛下!”李亥心中虽然忐忑,但亦不多言,随即高声指挥着众人:“刘太医!你和医官们,皆是男儿,暂且先守住内室!婉婧,你带着宫女们照顾好陛下和娘娘,我去去就来!” 说罢不曾回头,身影一闪,持剑轻踏而去。 此时不说这些柔弱的宫女们,平日她们端茶倒水、侍候贵人甚为卖力,可真要到了如此骇人的时刻,尽皆手脚发颤。刘太医等人皆是识文用药之人,更是手无缚鸡之力...... 惟有皇后的贴身大宫女苏婉婧,面不改色,竟果断从胸口摸出一把短剑,贴着墙壁安静地守在房门口。 李亥方出门,便看到远处的几处宫殿已燃起冲天的火光,耳边不停传来各处激烈的喊杀声,兵士的冲撞声,刀刃的碰击声,已是杂乱地交汇在一起。而上阳宫满地都是内侍与宫女们方才为逃命而抛下的衣物、器皿等杂物,混乱不堪,周围竟空无一人,不必多想,照此情形必定是一哄而散。 “呸!这帮奴婢!”李亥咬牙骂道,旋即又暗暗叫苦,为支援战事,自己手底下的禁军几乎都抽调光了,如今整个长京府兵力不足一万,皇城内守军更是仅剩五百!如果此时有逆贼胆敢造反入宫,那就大事不妙了...... 想罢李亥脚下轻踮,行走如飞,身形轻巧地落在宫内一处巨大的假山前。 只一抬手,舞起了片片落叶,银光乍起,矫若飞龙,一剑寒芒横横闪过,山石竟瞬间轰然裂下!李亥深吸了一口气,沉住心神,利索地将剑回鞘,“哼”的一声使出暗力,恍若天神一般,数百斤重的一块巨石竟被他双手抬起! 待将巨石稳稳地堵住上阳宫门,李亥拍了拍身上的石末粉尘,刚准备回身,欲到禁军指挥使司去召集兵士。 “李殿帅,你把这石头堵在上阳宫前是做什么?”李亥闻声转头,赫然映入眼帘的,除了一张皱眉黠笑正冲着自己言语、头顶金盔的瘦削方脸,更有紧随其后的一大片身覆黑甲的兵士,细看其阵势,个个手持利刃,身沾血污,不下千人,尽皆目光凶狠地注视着自己。 “原来是康王殿下,恕臣无礼!” 李亥丝毫不被眼前的场景所威慑,果断拔出龙渊剑,厉声道:“皇城火光四起,又听闻贼人作乱之声,如今情况不明,臣为保护陛下、皇后娘娘,职责所系,只得以巨石挡住要道!殿下,依礼,封王外臣无陛下召见一律不得私自入宫,您如今带这么多兵士到此,这是为何?” 一身金盔束甲的康王不紧不慢地来回踱步,手中不停把玩着两颗散发着绿芒的松石玉珠,微微谄笑道:“李殿帅,这火光冲天,怕是整个长京府都瞧见了!本王方才在王府得报,担心有叛贼造反,心系皇兄安危,所以点齐了亲兵入宫护卫......” “对了,李殿帅,不必担心了!本王手下兵士精勇,冲撞圣驾的反贼们都已经伏诛了!只是可惜了我大燕历代先帝兴建的几处宫殿救援不及,已经焚毁了......” 只见康王骤然抬起头,狡黠地看着李亥又说道:“更可惜了那数百禁军,唉!真是忠心可表,都战死了!” “什么?!”李亥为人刚正友善,就任禁军指挥使一职后,对待自己手底下禁军兵勇,向来赏罚分明,事事关心,如视作兄弟一般。 而如今,这些朝夕相处操练打闹的忠诚勇士,五百个活生生的弟兄啊,一夜间竟然都牺牲了?! 脑海里如走马灯一般浮现过一张张坚毅刚强又笑容可掬的脸庞,李亥心如刀割、愤怒不已,怒眼浑圆,出剑直指:“康王!深夜带兵闯宫,杀戮禁军,焚毁宫殿,你是要造反吗?!” “说不是,你相信么?”康王淡淡一笑不以为然,随即如同蛰伏多年的野兽骤然惊醒般,发出雷霆之吼:“本王今夜便是要造反,又当如何?凭你李殿帅再武艺高强,能挡住上千黑甲军?!” “呜~喝!”康王抬手,黑甲军齐声大喝,高举铁盾,刀剑并起,有序列阵径朝李亥冲来。 “离情!”一声轻喝,李亥身如电闪,毫不示弱,手中龙渊剑如与主有心灵感应一般,一声嘶鸣,挥舞出一道极为凶唳的剑气! 寒芒所至,破空而出,冲在前排的十数名黑甲军士胸前几乎同时生生撕裂出一道道细纹,须臾,状如浅沟的伤口中却喷涌出大量鲜血,触目惊心,众人尽皆倒地哀嚎! 这便是李亥成名天下的绝技,三离剑中的离情剑!一剑斩尽万人情思! 此人剑法当真天下无双!可恨!康王见黑甲军出阵便冲击不利,发怒暗道。随即又心生一计,低沉号令:“前阵将士给本王困住此人,剩下的,将那巨石挪开!挪不开,便破开!” 听闻此言,正鏖战于密密麻麻的黑甲军中的李亥暗叫不好,虽不由得分神,但目光还是瞧见康王已领着数百兵士径直朝着巨石而去。 黑甲军由康王重金豢养,秘密训练多年,虽不及李亥剑术独步天下、武学登峰造极,但这些勇士个个都是亡命之徒,精猛凶悍,岂能小视?而那些在康王身旁的甲士纷纷上前纵使蛮力,本岿然不动的巨石已是剐蹭着宫门,开始左右曳动,无数石尘渗下! 千钧一发之际,忠君护国之责,李亥怎能允许自己分身乏术? 旋即,劈杀身边几名黑甲军后,站定挺立,竖起龙渊剑,双指由下而上,轻抚过剑锋,念念有词:“离恨!” 长啸一声,身形往前跃起,双手秉剑直刺,陡然之间,凌空而去!如雄鹰翱翔盘旋,如猛虎呼啸而过,李亥往前极快掠过众人,长剑竟然在他的指间旋转起来,飞速搅动!龙渊剑锋芒所触,竟硬生生穿透过挡在身前的一个个黑甲军士的强盔厚甲,白刃不及相接,绝望瞬息而至,身躯碰撞撕裂!瞬间响起一片惨烈无比的叫声! 可谓剑还未到,森寒的剑气已刺碎西风! 未及康王闻声回头,李亥已稳如鹰隼点地,长剑指向夜空,目光坚定如常,随即轻轻划出一条优雅的弧线,已落在身后的数十名黑甲军士,“轰”的一声,纷纷盔甲崩裂倒塌,不等喘息挣扎,齐齐死不瞑目! 一剑之威,足以震散众人魂魄,离恨剑,一剑穿破万般仇恨! “李亥!” 康王见李亥如此剑气长虹已勃然大怒,作为主帅亦拔剑而出:“本王不信,凭你单枪匹马,能蚍蜉撼树?!” “殿下!宫门已开!”原来正待僵持之时,康王身旁的黑甲军士方才乘李亥厮杀时已奋力挪开巨石,此时回禀。 李亥正欲继续冲杀,却眼睁睁看见此时康王示意一众军士重重围住自己,随后并无言语,阴险地一笑,带领数百黑甲军直直闯入上阳宫!终是一人之力,奈何恶狼之群! 风吹过,卷起漫天沙叶!剑气袭人,此时天地间已充满了凄凉肃杀之意! 随着身旁最后一名黑甲军士轰然倒下,李亥木立在血雨中,龙渊剑仍平举当胸。此刻他已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头发蓬乱,衣甲残破,落拓不已,但憔悴的脸上却焕发出一种耀眼的光辉!救主心切,李亥使出毕生所学,终是杀尽残敌! “陛下!娘娘!婉婧!”李亥如同发怔一般念叨着,不及等候,发丝凌乱地持剑疾步,往现今不知如何的上阳宫内奔去...... 正文 第十九章 永宁十五年(三) 待李亥发疯似地奔入上阳宫内室时,一眼便看到两方对峙的紧张局面,一方是面露凶光、阴沉倨傲的康王被黑压压的甲士簇拥着,另一方则是皇帝与皇后被苏婉婧等一众婢女护在身后,而刘太医等一群医官却瑟瑟发抖蜷缩在角落。 康王瞥见持剑而来的李亥虽然狼狈但目光依然凌厉,暗地里怒骂属下无能,心中有些忐忑但还是强压住,面朝皇帝不失礼节地笑道:“皇兄,李殿帅燕北第一剑,一己之力竟杀尽五百军士!臣弟今日倒是见识了一番,不虚此名啊......” 旋即又猝不及防地沉下面色,阴冷道:“但如今,本王黑甲军五万精锐牢牢控制了长京府,都城已在本王手里!事已至此,本王就明说了吧!皇兄,你即位以来,不管对内施政还是对外御敌,都太过软弱无能!这次卫楚两国出兵,我军节节败退,边地接连丧失!实在是丧我大燕国威,愧对列祖列宗!不如你就退位让贤吧,待本王即了大位,会给皇兄赐一块好封地,和皇嫂安享天年!” 说罢,康王招手吩咐手下递来一份奏表,上前说道:“皇兄,这是五十二位王公大臣,以及我燕国二十镇将军的联名书,请皇兄过目!” “那便呈与朕看吧。”此时皇帝竟表现得无丝毫愠怒,异常淡定地开口。 李亥如入无人之境般,飞速穿过数百名甲士,黑甲军们方才领略过这位剑术高手的厉害,此时又无康王号令,只得悻悻地赶紧让路。 待李亥不客气地一把夺过康王手下的奏表,便走到皇帝跟前,双膝跪下,高捧奏表,恭恭敬敬地说道:“请陛下一阅!” 脸色漠然,趾高气扬的康王等人被全程无视,脸色微微发白,有些不大好看。 焦灼的空气仿佛要使众人窒息。片刻诡异的宁静之后,皇帝面不改色地放下奏表,露出了意外的微笑:“康王,你要造反,朕想得到。但你能说得动这么多王公大臣,甚至还有三十镇将军中的二十位来联名上表让朕退位,这好手段,朕倒是十分意外!父皇说得没错,你如果登基当了皇帝,驾驭群臣的本事绰绰有余啊......” “父皇......哼!既然如此,那臣弟要多谢皇兄了!那皇兄现在何不退位,今日之事便算了结?”康王见皇帝竟无反应,反而淡定如常,心中颇为不解。 只见皇帝突然厉声道:“但,当一名好皇帝,光是懂得驾驭人心,远远不够。治国理政,爱民如子,你,不行!” “皇兄,莫要欺人太甚!”康王此时有些恼羞成怒,“说到父皇,当年储君之位本该就是本王的!是本王的!如若不是你在父皇面前屡进谗言,怎能让父皇变了主意?所以,不管你今日怎么说,这皇帝之位,你让得让,不让也得让!” 说罢瞬间抬手,众黑甲军举起兵刃,齐齐发出一声震人心魄的呐喊:“喝!” 李亥立马凝息举剑,连苏婉婧这个看似柔弱的小姑娘也死死拿着短剑,一左一右护在皇帝与皇后身前。 虽势单力薄,但毕竟有一位名震天下的李殿帅在此,康王也不得不小觑:“李殿帅,你当真要与本王为敌?王凇大势已去,本王向来爱才,如果你现在弃暗投明,除了殿帅之位继续你做,本王还会给你封侯赐爵!” “逆贼,高呼陛下名讳,你已犯了死罪!我李亥做人忠义为本,陛下待我恩重如山,我宁死不负陛下!”李亥慷慨激昂地回声。 只见皇帝上前按了按李亥的肩膀,安抚了一番,又径直走到康王面前:“王凛,你可知当初父皇曾问过朕,立你为储君一事,有何看法?” “本王如何得知?必定不是什么好话!” “你错了!”皇帝保持着和蔼,“朕当初向父皇说的是,你王凛勇猛过人,又胸有谋略,颇有父皇的风范,将来必定能承继大统。朕无异议。” “嘶~”康王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皇帝继续说道:“但父皇说,他虽然一向喜爱你,但是在立储君之前,你为了此事,四处结交朝中大臣,拜访各处公侯,奔波了数年,使得我燕国朝堂渐渐出现了党争一事,他很是头疼......” “所以,就因为这样,他把皇位给了你?”康王脸色潮红,开始有些歇斯底里:“凭什么?本王十八岁便为我大燕披甲上阵,立下战功无数,如今大燕多少疆土都是本王打来的!!既然要立储君,本王也是父皇的亲儿子,为自己争一争有何不可?就说你,你当时不也想着当皇帝?如果不是你朝父皇说了什么,本王凭什么会被父皇突然冷落?本王隐忍多年了,你这个伪君子!” 此时皇帝却摆手摇了摇头,又温柔地回头看了看虚弱在榻又惶恐不已的皇后,笑道:“在那时,朕每天只会陪着皇后,在府中读书写字,喂鱼赏花,几乎不出府门一步。” “所以,父皇真是老糊涂了。话不多说,皇兄,不如你接着回去和皇嫂,读书写字,喂鱼赏花如何?这燕国的担子就交给本王,待本王即位,卫楚两国自然会挨个收拾。” 皇帝轻哼了一下,冷冷地说道:“康王,朕的好弟弟,你以为朕糊涂吗?在朕的眼皮子底下,黑甲军私自豢养了这么多年,你当朕全然不知?而且这次卫楚联军出兵如此神速,又屡战屡胜,其中蹊跷,你以为朕也不知?” 康王瞬间心里一丝惶恐,那不仅是被戳穿了真相的恐慌,更多的是来自于内心深处,多年来对这位深不可测的皇兄的惧怕! “一派胡言!卫楚两军之事本王一概不知......至于黑甲军,你既然知道,为何不下旨拿我?”康王语气竟稍稍发虚。 “因为你是朕的亲弟弟。”皇帝只此一句,便凝视着康王,露出了些许和蔼,而对方竟不敢直视。 不行!逼宫造反已是死罪,本王怎能动摇?皇位本该就是我的!康王按捺住自己的心神,冷静下来,又恢复镇定道:“皇兄,不必多言了。今日本王既然敢率军来此,便是下了决心,你立即拟写退位诏书吧,禅让于我!否则,就怪不得本王刀剑无情了!” 言尽于此,康王心意已决,转过身去,只待皇帝做出决定。周围的数百黑甲军士更是已经蠢蠢欲动,仿佛号令下达便可一哄而上。 “朕不会禅位与你。”皇帝淡淡地说道。 “什么?” 未等康王发怒,皇帝打断道:“朕会写一道遗旨,如果朕驾崩了,朕会把皇位传与你。这样,你名正言顺,燕国上下便不会大乱,届时无人不服。” “陛下三思!” “陛下!”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感到意外!除了传位一事,又听到驾崩二字,李亥惊恐地率先下跪哀声,皇帝身旁众人也是齐刷刷地跪下! 不知是突如其来的惊喜,还是造反成功的侥幸,康王深吸了一口气,瞪大了双眼,转身不可思议地开口:“皇兄,你此言当真?” “君无戏言。” “不对,皇兄!”康王狡黠地眼珠子转了转,又说道:“皇兄驾崩之后传位与我,但你如今正当盛年,臣弟可等不起!” “你放心,朕今夜便满足你的心愿。”说罢皇帝回身,却无视他人,只是一脸柔情地注视着卧榻上已无气力的皇后张氏,以及旁边襁褓中的小皇子王璃,留恋不已。 接着轻声道:“康王,随朕到乾明殿去吧!朕亲自拟旨,至于身后之事,也托付与你了。” 随即扶起已六神无主的李亥,微笑地轻轻耳语道:“李殿帅,朕的妻儿便交给你了......就让朕去吧!这是朕的决定,你不许抗旨......待朕走后,上阳宫侧室有一黑檀书柜,其中有朕的密旨,你亲自取出。另外书柜后有一条先祖留下的密道,你护着皇后和小皇子速速离去,记住,你定要保住朕的血脉!......” 一番嘱咐之后,皇帝整理了一下衣襟,仪表从容地背手踏步,天子之尊,气宇轩昂!无视眼前气势汹汹的黑甲军士,大步凛然走向康王,开口道:“现在走吧,康王!不要为难你皇嫂!” 康王浮现了小人得志的得意笑容,说道:“那就请吧,皇兄!”随即阴森森地朝李亥一边的方向,微微抬起手,不知朝何人比了比抹颈的动作,接着紧跟皇帝步伐而去。 眼睁睁看着康王领着一众黑甲军士,浩浩荡荡地跟着皇帝退出门外,此时内室中,众人尽皆噤如寒蝉,方才的恐吓仍没有消散,却见刚刚一直卧榻无声的皇后挣扎着起身哀嚎:“不!陛下!陛下!” 众人闻言纷纷掩面啜泣。 李亥此时已泪流满面,跪地磕头道:“娘娘,陛下心意已决,娘娘您刚生产完,千万别太过激动啊!陛下刚刚嘱咐臣,要尽心护卫娘娘与小皇子,臣誓死不负陛下!” 寒风乍得拂过,一道剑芒在左侧惊现,竟是作势要刺向那刚刚诞生、仍在襁褓中的孩子! “璃儿!” “太子!” 皇后与侍女们尽皆惊呼起来。 李亥耳听六路,立马警醒察觉,但为时已晚!只得下意识地起身飞扑过去护住,左臂伸出一挡! “呲啦”一声!一柄乌黑锋利的短剑径直刺入,李亥瞬间先感到一阵巨痛,随后连忙运息自控,察觉整条左臂已经麻木,而浑身气力竟然开始提不上来! “不好,有毒!”李亥咬牙忍痛道,偏头一看,行凶者竟是那平日皇后最为宠信,与自己亲密无间的大侍女苏婉婧! “婉婧!你,你下此毒手,这是为何?难不成,你是康王的人?”李亥仍不敢相信,惊愕地看向已经恢复平日的柔弱、花容失色满脸泪水的苏婉婧。 “砰!”苏婉婧瞧见刺伤之人竟是自己倾慕许久的李亥,惊慌松手,短剑骤然坠落! 随即倒退了几步,发出了无助的哭喊:“殿帅!我不是故意伤你的!皇后娘娘,我是不得已啊!” 眼看李亥、皇后与侍女们,连带方才缩在一角的刘太医等人,都朝自己投来愤怒厌恶的目光,苏婉婧双膝弯曲,跪地痛哭:“娘娘!奴婢错了!奴婢死罪!康王先前抓了奴婢一家,他跟奴婢说,如果娘娘今日生的是皇子,就让奴婢杀了他!不然奴婢的父母和弟弟,就会死无全尸!奴婢前日拒绝了,他已经杀了奴婢的弟弟啊娘娘!”说着一边狠狠地磕头,直到自己额头渗血也不停下。 “李殿帅,璃儿没事吧?你伤势如何?”皇后无力地问道。 李亥虽然身怀绝世武艺,功力超群,方才已立即扯过一方白绢包扎,又强行运功压制下了翻腾的气血,但还是逐渐感觉到呼吸越来越困难,只能挣扎着回道:“娘、娘娘,皇子无事!臣,臣,也没事......” “殿帅,那是越氏曼陀罗!”苏婉婧已哭成泪人,连忙提醒道。 “越氏曼陀罗?楚国御用的剧毒?!婉婧,你怎会有......”李亥终究是有些心慌,此毒自己在江湖混迹时早已听说过,这是楚国宫廷用来毒杀大臣及后妃常用的剧毒,臭名昭著!中毒者痛不欲生,毒性会从四肢逐渐蔓延到心脏,蚕食人的精血,直到全身无力,一刻便能毙命! 可康王怎会有?陛下猜测的果然准确,那康王早就暗通敌国...... “康王果然串通楚国,奸贼!该死!” 李亥怒不可遏,旋即定下心神,看了看榻上虚弱不已的皇后,及尚在襁褓的王璃这对可怜母子,想到多年来最为敬重又对自己恩重如山的陛下,索性闭眼心一横,扯过一方绢布,死死用牙咬住,举剑朝自己中毒已乌黑的左臂猛然砍去! “啊!”随着那条伴随自己前半生,度过漫长习武练剑岁月,杀敌无数的左臂,骤然断下!发黑的鲜血大股喷出,极其惨烈!李亥终究坚持不住了一般,脸上已是狰狞地纠结在一块,脸色惨白,痛苦地颤抖张嘴呐喊。 众人见到李亥断臂求生如此惨烈的一幕,瞬间屏住呼吸,齐齐呆滞。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被他折服,心中暗暗敬重,大丈夫也! 苏婉婧已是怔住了,眼睁睁看着曾睥睨天下的李亥竟然就此断臂!要知道,一个使剑之人,如果失了一臂,如同活人剜心之苦! 脑中回想过李亥与自己相处的一幕幕甜蜜过往,苏婉婧流出懊悔不已的泪水哭着说道:“殿帅,如今你变成这样,都是婉婧的错!就让婉婧为你,为皇子赎罪吧!来生再见!” 女子性烈,虽蛮力不可止。李亥虽然汗如雨下,承受着巨大的痛哭,但听到苏婉婧此言立即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挣扎着回身阻止。 但终究来不及,还是那柄短剑,已经深深地刺入了心脏,苏婉婧带着一丝决绝,闭上了泪眼,轰然倒地垂头死去。 “唉!”李亥心生绝望,心痛不已,婉婧,你为何要如此?就算你父母弟弟被人挟持,早和我商量便是,为何那么傻!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吗?!苍天不公啊!陛下!婉婧!你们都离我而去!! “娘娘!”不及悲伤,闻听宫女们又一声惊呼。 李亥抬头一看,见可怜的皇后身下被褥竟渗出了大量鲜血,双眼紧闭,气若游丝,口中也开始含糊不清地喃语。刘太医等人也慌忙上前察看。 不一会儿,刘太医深深叹了口气摇头哭道:“皇后娘娘,产子之后身子本就虚弱,方才必定是受了连番惊吓,此时血崩不止,已经渐渐失去了脉象,恐怕...” “恐怕什么?”李亥痛心地问道。 “恐怕无力回天了!” “李......李殿帅......”皇后低沉微弱的呼唤传来。 李亥一手捂着断臂伤口,踉跄地上前,跪地道:“娘娘,您说。” 只见皇后似是用尽全身力气一般,极为缓慢地抬起手,伸向李亥,露出了决绝的笑容:“李殿帅,你受苦了......陛下,陛下此去,路上寂寞,我、我也要随他去了......” “娘娘!娘娘万不可这样说!......”李亥已是哭成泪人。 皇后微微地指向襁褓中仍不懂世事、不断动弹着的小皇子王璃又喃喃道:“这孩子,就交给你了!请你替我寻一户好人家,一定要,让他好好长大......” 呼吸停止,如烛燃尽,皇后张氏的手臂骤然垂下,不甘地闭上了双眼,就此薨逝! “娘娘!” ...... 方才经历过皇帝赴死、苏婉婧自裁,此时皇后的去世,使室内众人一并绝望地大乱哭喊。 李亥朝皇后张氏的遗体,恭敬地磕了三个响头,随即毅然决然地起身,镇静地让刘太医过来帮自己包扎好伤口之后,又让宫女们将小皇子王璃连同襁褓,紧紧地捆于自己胸前。确认绑得紧实又不会影响孩子呼吸之后,吩咐众人务必守口如瓶。 接着不容犹豫片刻,李亥按照皇帝的嘱咐,到侧室开启那黑檀书柜,其中果然有一道密旨,竟还有一册记载着康王多年来暗藏反心的罪证! 李亥一思忖,暗暗敬佩皇帝的先明之举,随后皇帝昔日的音容笑貌渐渐浮现…… 此时不容悲伤,李亥含着眼泪将密旨和康王罪证统统藏入胸口,一手用力撑开书柜,真是一条曲径通幽的密道! 不久,门外窸窸窣窣陆续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与刀械声,李亥心里骂道,果然卷土重来,这些禽兽!连陛下骨肉都不肯放过! 随即整理好胸前缠绕的层层包裹,刚好与怀中襁褓中正嘬着小手、抿着小嘴看着自己的小王璃对视,李亥似乎暂且忘记了痛苦一般,露出了慈爱的笑容喃喃道:“皇子,以后臣便为您而生,为您而死......” 说完转身进入密道,又掩好书柜,怀抱着皇子飞奔而去...... 正文 第二十章 永宁十五年(四) 待黑甲军搜索完整个皇宫,发现全无李亥及小皇子踪影后,康王怒不可遏,拷问上阳宫内众人才知李亥带着皇子已经逃遁。 当即下令数万黑甲军沿着各处要道,从长京府开始,往全国搜寻。 李亥出宫之时,便早已定好去向。北边卫国,西面楚国,皆战事胶着,东面齐国虽表面与燕国交好,但此时恐怕也是虎视眈眈。 因而,脑海里浮现的首选之地,便是那东南方向,以文治兴盛的小国东平!作为燕国属国,燕人经常来往。所以,就算被发现操着燕国口音也无妨! 数日后的一个晌午,只见李亥怀抱着小皇子王璃正飞奔在燕国与东平边境的峻山小道上。 由于奉命搜寻的黑甲军出动人数甚多,又是骑兵为主,李亥带着一个孩子又极为不便。虽然不断换马车,沿小径,过了十几个州府,日伏夜行,终究在一家客栈请当地一妇人为孩子喂奶时被发现了踪迹。 此时纷乱的马蹄声已开始传至李亥耳边,数千黑甲军骑兵也径直追踪到峻山下。 李亥失了一臂,此前又身中剧毒,虽然暂且保住了性命,但未曾停歇疗伤,一直带着小皇子赶路逃命。所以如今功力已是大减,使起剑来,只能媲美原来的六七分。 轻风拂过,绿荫小径中响着声声虫鸣,李亥一身大汗,用尽力气,朝山上奔去,心想着尽快翻山越岭,到达东平建宁府去。 而终究人力敌不过马蹄,黑甲军们已徇着足迹,飞速逼近,奔马声响渐渐放大。 李亥心生绝望之际,发现半山腰处隐隐掩着一处地方,竟有烟火飘起! 奋力赶到之时,抬头便看到眼前,绿树簇拥、野草怀抱中竟是一座巍峨庄严的寺庙,虽然没有铺满像长京府的寺庙那般金碧琉璃,但屋脊的雕刻也是用料考究,古朴厚重。 “普怀寺……”李亥默念着方才看到寺门牌匾上的三个大字,不假思索地怀抱小皇子遁入。 普怀寺远比自己想象的巨大,李亥进入之后,才发现这寺中的奥妙,从外面看,沉寂无比,而里头却热闹非凡,上香的信男信女众多。 “大隐隐于市,便是如此吧!”李亥不禁感慨道。随即看到一排身披甲胄的兵士,戍卫在一辆绛紫盖顶、装饰华丽的马车前,而一对年轻夫妇正缓缓由侍从婢女搀着下车。 目送着二人进入庙中,远远观之,这男子雍容华贵,举手投足显得落落大方,女子也是衣香鬓影。想必是东平的贵人了!李亥暗暗想道。 “逃犯必定在寺里!兄弟们,随我进去!” 听到寺庙外头,已传来黑甲军们的叫喊,李亥不动声色,抱着小皇子赶紧隐入人群,乘众人不备,高声喊道:“有山贼来了!” “什么?山贼?东平哪来的山贼?” 周围百姓虽然不知真假,但听闻此言,又有人指着寺庙外成百上千的黑甲骑兵持刀下马,个个凶横,终于是开始惊慌失措。 很快,开始四散呐喊,场面混乱! 正护卫着贵人马车的一众东平兵士,看到如此场面,又发现寺门开始涌进一群持刀凶徒,身上又穿着从未见过的黑色铠甲,护主心切,纷纷不假思索地拔出兵刃向前! 趁这些东平士兵和追来的黑甲军对峙的时候,李亥身形轻灵地来到这辆华贵的马车前,拨开垂帘,小心翼翼地解下襁褓,将正在熟睡的小皇子王璃轻轻放在车内。 随后,将皇子随身的“璃”字玉佩拿出放在地上,拔剑奋力一劈,圆月状的宝玉一分为二! 李亥拾起其中一块放入自己胸口,又将另一半轻轻放到皇子身上,用力咬破食指,从身上拆下一块白绢,奋笔疾书草草留下血书一封:“勿负神灵,请善待之。天必怜顾,阿弥陀佛。”并有皇子生时永宁十五年十二月一日子时。 接着又想了想,将小皇子又抱起,将那明黄襁褓取出,另外以绢布裹之。 李亥尽力用牙齿和右手,将这空空如也的明黄襁褓又捆在胸前后,朝小皇子深深看了一眼,不忍喃喃道:“皇子,情势危急,臣为了保存陛下的骨肉,只能将您托付于他人了!上天垂怜,必能保佑您,平安长大!臣走了!” 随即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怒目、拔剑!一气呵成,走到寺庙中心,发出一声雷霆之吼:“黑甲军!李某人便在此,不要为难东平百姓!有本事的话,便来拿我!” 说罢脚下轻踮,此时的李亥解下了多日的束缚,顿感一身轻松,虽然用剑不如从前,但一身轻功犹在,转眼飞跃上屋檐,径朝寺外山上而去! “给我追!”黑甲军们见苦寻多日的李亥竟然自己现身,又想到康王的赏银,顿时两眼放光!所有人立即出寺上马,朝山上追去。 果真有!李亥飞奔到山上密林中,寻了片刻,路过无数野猪、野兔等山野动物,终于发现几只猿猴在树端玩耍。 “休怪我无情!对不住了!”李亥飞身跃起,龙渊剑闪出,一只身形最小的猿猴发出凄厉的惨叫,坠落地上。 李亥掩着口鼻,将猿猴身躯劈得血肉模糊,又强忍着那恶心气味,将这些血肉塞到自己胸前捆着的明黄襁褓中! 事毕,继续朝山顶奔去… 待到黑甲骑兵们追到山顶上时,已看到烈日当空下,独臂挺立的李亥胸前捆着襁褓,傲然背对着众人,仅剩的右手紧握着那柄闻名天下的龙渊剑,此时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锋芒逼人! 黑甲军众人早已听闻李亥的大名,此前又在宫中见证过他一人斩五百甲士的威势,虽然李亥缺了一臂,但此时竟无一人上前。 片刻,终究有一个骑兵统领发话了:“李殿帅,这是悬崖峭壁,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如今你又缺了一臂,还不乖乖献上皇子,束手就擒?否则刀剑无眼!” 众人听闻此言,纷纷壮胆,开始举着兵刃缓缓上前。 “哈哈哈!哈哈哈哈!”李亥此时并未转身,竟仰头发出悲怆的笑声。 随后爱惜地将龙渊剑轻轻收入剑鞘中,右手按剑,高亢地呐喊道:“陛下!臣万死,愧对陛下,愧对皇后娘娘!如今已到绝路,但皇子乃天子血脉,万万不能落入贼子之手!李亥负了皇命,只有带皇子到御驾前求陛下、娘娘赐罪!可恨贼子!可恨贼子!康王,自有天收!自有天收!” 激动之时,李亥全身颤抖,故意抖下那带有“王”字的半边玉佩。 说罢李亥最后看了一眼远处的天边,碧空如洗,漫无边际!旋即缓缓闭上双眼,毫不犹豫地怀抱“皇子”坠下万丈深渊…… 眼看捉拿之人竟跳崖自尽,黑甲军们惊愕之余,连忙一拥而上,一眼望下,尽是石滩,而毗连着的是一片大海。众追兵只好赶至悬崖下石滩搜寻,可惜峭壁之下已无生机。 此行所得,唯有悬崖上的那半边玉佩。 …… 以上便是李亥当年坠崖前所经历的了。 而之后,又过了两日,在数十里外一位渔民竟然意外捕捞到一块明黄襁褓,里边还有一滩腥臭碎肉,众人生呕,连忙报到官府。 消息传回,黑甲军当日飞骑到此将其带走,并且重重赏赐了这位渔民和整个渔村的老少。晚上却又突然折回,带领着一众甲士将整村屠尽,最后放火燃烧,并留下几十把印有“成义军”三字的兵器。(成义军乃东海上一伙海上盗贼,臭名昭著) …… 燕国,长京府。 那晚宫变之后,由于京城内外众人震惊,康王于第二天朝会中对外宣称国丈张擎与儿子张缙造反逼宫,皇帝、皇后包括新生的皇子都被二人所弑杀!康王为了平息宫变,不得已派兵进宫,并将国丈张氏一门全部逮捕处死,并将其反叛罪状公布于朝会众臣,所有大臣包括燕国百姓都义愤填膺,又为皇帝驾崩举国哀痛。 康王随后又拿出皇帝遗诏,公布于众。诸位王公大臣见有遗诏在手,而且皇帝膝下一子已殁,兄弟中又以康王最为年长并且有功勋,万众归心,于是顺利即位,于第二年正月初一,改年号为武成,是为武成元年。 到后来,武成帝追封先帝王凇为燕明帝,肯定其文治武功,皇后张绵因为属于反叛的张氏一门,不予谥号,不入皇陵,小皇子王璃追谥为显德哀大皇子。全国守孝一月,臣子百姓无不为武成帝的善举所感动。 武成帝即位后,亲自率军平息了边关战事。十余年来,相继西征楚国,北灭卫国,东和齐国,并安抚周围小国,燕国的疆域之大达到空前的规模……而由于用兵频频,穷兵黩武的背后是,燕国百姓苦不堪言,壮丁入伍,却又税赋繁重…… …… 东平国,建宁府。 自从那日,在峻山普怀寺上香求子时,年轻的屈羽夫妇意外地在自家的马车内发现一个熟睡的男婴,生得白白净净,又十分可爱。喜出望外之际,屈夫人连忙抱起,心生爱怜。 随后夫妇俩又发现如同弯月的那半边溅着些许血渍的玉佩和李亥的血书一封,读到书信上最后“阿弥陀佛”四字,心里细想,许是自己虔诚,佛祖显灵了! 屈羽年满三十,膝下又无一子,当即与夫人决定,悄然将孩子带回府中,当作自己的亲儿子一般抚养成人。 但屈姓之子岂能惹人非议?屈羽为遮人耳目,从孩子抱回府中那一刻起,便辞去府上所有仆从,仅留下管家屈道光及当日的马车夫老孙。 抱回孩子第六日,府上敲锣打鼓,张灯结彩,开府宴请东平朝中大臣及名士商贾,众人纷纷喜笑颜开为屈羽长子的诞生祝酒恭贺! 当有人问及公子名字时,屈羽只是淡淡地一笑,想起那日在孩子身上发现的那块玉佩,轻声说道:“我的大公子,叫屈离!”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宿命 “竟是如此……” 自永宁十五年宫变到李亥坠崖,屈离已经全然听完。目瞪口呆之余,他的心神已经遭受了极大的冲击,前所未有的震惊乃至愤怒随之袭来! 我的亲生父母,竟是燕国前朝皇帝和皇后?! 而如今主宰燕国的武成皇帝,是我的杀父仇人?! 身前这位李亥,曾经的燕国殿帅,是我的救命恩人?! …… 抱着太多震撼与不甘,屈离死死握着那块饱含着血泪故事的玉佩开始发问:“李大哥,我认真问你一遍,你发誓不能欺瞒我半句!” “臣知无不言,誓死不敢欺瞒!” “我的亲生父母,真是如你所说,是永宁皇帝和皇后?” “是。” “这块玉佩,和我的生辰,是你当年放在我身上的? “是。” “那这么多年,你一直潜伏在建宁府?” “是。” “为什么?” “为了保住您的性命。” 屈离接连发问,李亥低垂着头沉沉作答。 “为什么?” 听到屈离再一次说出为什么,李亥有些疑惑:“大皇子所问何事?” “我说的是为什么,这么多年,你都不来找我?” 李亥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大皇子,臣不是不想找您……臣坠崖之后,被人暗地救起,之后便被安置到这建宁府。后来听说收养您的是屈羽夫妇,打听了一番之后,发现这两人秉性纯良、乐善好义,在东平名声极好,而且又是王族。臣便安心让您待在相府了。但先帝把您托付给臣,臣只能在这城西住下,如若皇子危难之时,臣便能及时相助……” “我这十几年来,可从来没见你出过手啊……” “因为大皇子被保护得很好。国相之子,锦衣玉食,身份贵重,几乎难以遇到性命攸关之事,所以臣也就不必出手了。” “那你为何现在出现了?”屈离细细想了想,脸色一变:“我记得第一回见面,是我岳父让我去找你的?而且你还知道重明军?你和他什么关系?” 李亥微微一笑说道:“秦大人当年于我有救命之恩。那天如果不是正好他在山下石滩边巡防,我必定伤重身亡……” “你当年是一个来历不明的燕人,他又怎会告知你重明军一事?这可是东平最大的隐秘……” “因为我伤好之后,教了他轻功拳脚,又传了他些许剑法……” “就你那什么,三离剑?” 李亥狡黠地一笑:“不全是,只是一些皮毛,但东平武道不兴,秦大人已受用终生……在您出生之前,先帝说过,若生下的是皇子,便让臣做您的师傅,所以将来,臣的毕生武学只能传与大皇子您一人,包括先帝御赐的那把龙渊剑。” “我可不学,舞刀弄枪、打打杀杀的不适合我…”屈离继续道出心中所想:“那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我的身世?我爹我娘知道吗?” 其实心里最惦记着的,还是养育了自己的屈羽夫妇。屈离心里很清楚,不管他们到底是否与自己有血缘关系,对自己来说,他们永远是自己最爱的人。 “大皇子,您的身世,几乎无人知晓。国相和夫人,也并不知道。世人早就认定,您和陛下、娘娘,都已经死于那场宫变……而且当年的张相,也就是您的外公,与国舅爷,连同去世的皇后娘娘,张氏一门忠良却在燕国遭人唾弃多年……唉!可恨那无耻的逆贼康王,如今却成了拨乱反正、挽救燕国社稷的明君了!” 看着眼前这位李亥,激愤又无奈的泪水一直在眼眶中打转,屈离又问道:“李大哥,那你今日把真相告诉我,是为何?” 李亥闻言,恢复了镇静的神色,一脸正经地回答道:“大皇子,臣今日来此,是因为时机已成熟,说服您返回燕国!” “为何?” “大皇子,难道您不相信臣所说?” “我信。”屈离静静地注视着手里玉佩上,醒目的“离”字。 “那您不想回燕国吗?为先帝和娘娘报仇吗?那燕国皇帝大位本该就是您的!想来,那康王当年给您的谥号只是皇子,而不是太子,悖逆先帝旨意,简直狂妄可恶……” “李大哥。”屈离突然起身,双手轻轻地放在李亥肩膀上,眼睛一直打量着断臂处简陋的袖口,轻声道:“我相信你说的一切。但我不想骗你,当年我还小,经历的时候尚在襁褓中,而懂事之后,我已经在这相府。我爹、我娘,还有瑶瑶,现在又有了绮妹妹,他们都对我很好。有这些家人,我真的很知足。而且东平的一切,我很喜欢,我早就是东平人了,我只想安安稳稳,读书做事、成婚生子,和绮妹妹一起孝顺爹娘……这一生有太多美好的事情要去做。” “刚才听到你所说的,你经历的,你的手臂是如何断的,我真的十分感动!但恕我无法同意你的想法,我真的不想报什么仇,你对我的恩情,日后我以后定会报答!”说罢屈离弯腰,朝李亥深深地鞠了一躬。 “大皇子……”李亥已是流泪不止,心里陷入了纠结。 是啊,当年皇子刚刚出生才几天,哪里能感受些什么? 十五年了,他在这相府过得这么无忧无虑,我是不是不应该破坏他这份纯真,将他牵扯进来? 将来若有危险,我到地下如何对得起陛下和娘娘? …… 可一想到当年上阳宫内,皇帝被康王带走时那决绝的眼神与离别重托,李亥心口微微绞痛,终是下定决心:“大皇子,请听臣一言!您是先帝唯一血脉,如今那窃国弑兄的贼子僭居皇位,又连年征战,我燕国百姓早已苦不堪言,民愤叛乱四起,江山岌岌可危。先帝遗旨与康王当年的罪证,都在臣身上,大皇子,您甘心让逆贼得逞,让燕国覆亡吗?!” 隐忍了多年,终究爆发。不管是谁,一个人的宿命,也许自出生起便已定好了吧? “可是,他已经得逞了不是吗?如今燕国对我来说,只是一个自认高高在上,时常欺辱我东平的上国而已……” “但您终究是燕人!” “燕人?我不会承认我是燕人,你难道不知道燕人最近在东平所做的一切吗?我的好兄弟承嗣的父亲,就是死于燕使赵俨之手!” 说到这儿屈离开始隐含着愠怒,但转念一想,微微缓和说道:“李大哥,你已经为我做了这么多了。你又失去了手臂,我实在不忍心你再经历什么了……何况事情也过去十五年了,我们现在势单力薄,就算回去燕国,又能如何?” 李亥误会了屈离的话语,骤然起身,拔出龙渊剑直指地面,掷地有声:“大皇子,臣虽然失去了左臂,但多年来一直隐忍修行,剑术并未生疏,反倒精进不少!大皇子不要以为臣老了不中用了!” “诶别别,别拔剑啊!李大哥……”屈离尴尬地赔笑道:“有话好说嘛!我怎么会觉得你不中用呢,你可是燕北第一剑!……” 虽然屈离心里确实有点难以相信,眼前这位面目怪异、身躯残缺的李亥,真是按他说的那样剑术超群,身怀盖世武学…… “大皇子,就算臣能力不够,我们在燕国还有外援。” “在燕国?还有谁?不出我所料的话,燕国皇帝如果知道我还活着,一定恨不得马上杀了我,更不用说他手底下那些鹰犬大臣了……” “忠臣,忠于先帝的老臣,还是有的。只是不多。”李亥默默道。 “是谁?” “握有十万禁军,镇守都城长京府的赵家。赵国公会鼎力襄助大皇子复位!” “都城,十万禁军?了不得……赵家,赵国公,赵……” 屈离脸色突然阴沉:“那赵俨和这赵家有关系吗?” 李亥深吸了一口气,眼神似有躲避:“武信侯赵俨,是赵府二公子。” “不行!”屈离闻言,立马情难自控怒吼道:“赵俨此人,我深恶痛绝!残杀我兄弟父亲的恶贼,我怎么可能与他合作?李大哥,此事不必多言了,我拒绝。” “他认出我了。” “赵俨?你们认识吗?” “不认识。但他认识我的龙渊剑,更知道当年我失了一臂,先前他经过城西,在铺门口认出来了……” “那你就相信他?” 李亥轻轻摇了摇头,坦言道:“我不信。赵家与张家当年本是世交,但宫变之后,张府满门冤死,赵国公置若罔闻,却对贼子俯首称臣,首鼠两端、重利小人。那赵俨,与他的父亲如出一辙,所谓的忠诚,我并不相信。” “那你还觉得赵家会为了这么个早已死去的大皇子起兵复仇,不惜葬送自己一家老小的富贵和性命?”屈离戏谑地说道。 “赵家近年来,早生反意,一定会起兵。但因为有了您,他们才能名正言顺!而且,我们有了十万禁军,拿下皇城,定能一举成功!” 屈离摆了摆手,嘟哝着说道:“我就知道我这大皇子只是个幌子。别!李大哥,我可不做那面大旗,到时候说不定我连命都丢了……” “不会。”李亥目光凌厉,露出了浓浓的杀意:“臣自会护得大皇子周全。我看中的,不是赵家父子,而是禁军,您也知道,我原来是禁军指挥使……” “罢了罢了……”见聊了许久,屈离抻了抻胳膊,摇了摇头道:“李大哥,今日先说到这儿吧。我很感谢你能告诉我当年发生的事情。你对我所做的一切,我感恩不尽!但回燕国一事,不要再提了。” “不如……以后你就把这东院,当自己家吧,搬进来吧!别在城西那住着了。”屈离暂时也想不到如何报答这位恩人,只能如此说道。 李亥心想,大皇子虽然现在拒绝回燕国,想必一时之间还无法接受现实。那就等他日再做计较,至少先在身边护着,毕竟东平马上要发生一些…… 随即收起长剑,躬身行礼道:“臣恭敬不如从命!待臣回去收拾一番,便立即搬过来护卫大皇子,您只要给我柴房一侧即可!” “柴房?那哪能呢……”屈离暗暗发笑,待客之道,怎么也不可能给你柴房住啊,相府最不缺的就是房间…… “大皇子,臣还有一言不得不说。您那日将虎首金牌交给我之时,其实赵俨已在铺中,但您放心,您的身份他知道,有臣在,他不敢伤害您!并且,他跟臣透露道,东平朝堂可能就要生变……”李亥犹豫了片刻,终究直言相告。 屈离像被乱石砸中了一般,大惊失色:“李大哥!此言当真?他都听到了?那虎首金牌就是为了调动重明军去抓他的呀?!” 霎时想到自己与父亲、岳父密谈之事,想到重明军竟就此暴露!屈离乱了方寸,额头渗汗。 突然一把拉住李亥,认真地问道:“李大哥,可否带我去一趟峻山?” “找重明军?” “嗯。你知道驻地在哪吧?我岳父此时应该在那里。”屈离已经有些心慌,重明军一暴露,东平和燕国的局势定会更加复杂了…… “臣知道。大皇子,随我来。” 正文 第二十二章 重明议事 峻山,普怀寺。 两道身影,奔马而来,随即裹进拥挤的上香群众中,很快便被吞没。 屈离熟练地在人群中穿梭,朝身后紧紧跟随的李亥,稍许自信地说道:“李大哥,这儿我打小就常来,你说我们要去东禅堂,跟我走就是!” 时隔多年,当年在此地发生的一幕幕仿佛挥之不去,李亥脸上蒙着厚厚的面巾,眉头拧紧,神色始终保持着谨慎,并未回话,按剑默默跟随屈离。 不久,穿过供百姓祭祀的主庙,又经过数个庭院及书室,两人在一座尖顶方身的高大佛殿前,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 “大皇子,便是这儿。请稍等片刻。” “你果然来过,李大哥,这就是东禅堂!但我之前没进去过。” 屈离此话确实不假,普怀寺几乎每个角落他都游历了无数次,但唯独这座东禅堂始终无法进入,除开隐秘沉寂的气氛令人心生惧意之外,更有着数十名森严的带甲守卫,戍立在前。 李亥从容不迫,越过屈离,径直按剑朝一名守卫走过去。 只见他与守卫窃窃私语了一番,守卫的神情从凝重渐渐变为友善起来。 随即李亥转身朝屈离招了招手,屈离也不多言,按捺住好奇与紧张,上前跟随李亥入堂。 “李大哥,你跟那甲士说了什么?竟然就放我们进来了?” “大皇子,臣只是告诉他口令而已。重明军每月都会更换出入口令。” “每月更换?那你如何得知?” “臣在城西那间铁匠铺,也是重明军的……” 恍然大悟之际,屈离苦笑着,觉得自己的发问着实可笑,连虎首金牌都能交给他,何况一个口令…… 很快,二人便来到主堂一座金灿灿的大佛身后,李亥熟练地触动机关,一道巨大的暗门在墙壁上赫然敞开。 好大的手笔!屈离暗暗感叹道。 不知经过多少令人惊愕的场景,目睹各处热火朝天的锤炼兵器、与气势威武的兵士操练,一路走来,屈离跟随着李亥,已是张大了嘴,难以掩饰心底的震惊。 待走到一间名为重明阁的屋前,秦世忠身披重甲,已率先走出,热情地招呼屈离二人。 熟人见面,分外激动。但时间紧迫,寒暄一番后,屈离与李亥,便跟随秦世忠的引领在屋内坐定。 秦世忠起身,神色自若地介绍道:“离公子,此处便是我重明军的枢机要地,这几位都是重明军的参将,为东平出生入死多年,个个忠勇无双!” 随后又朝在座的几名正疑惑不解的参将说道:“这便是君相的大公子,屈离。此番过来,是受君相所托!你等还不快快行礼?” 众位参将,虽然认识李亥,但一直认为只不过是重明军潜藏在建宁府的眼线罢了,也不排斥。方才瞧见,身后还跟着一位白衣少年,些许稚嫩,都面面相觑,甚至带有不屑。 此时听闻屈离是国相之子,纷纷转变为恭敬的神色,骤然起身行礼:“大公子,恕我等无礼!” 一位面相粗犷的青甲大汉凑近笑道:“大公子,卑职叫石胜虎!我等均跟随君相多年!凡是您的命令,我等无有不从!” 无人注意处,秦世忠脸色瞬时飘过一丝阴沉,随即又恢复如初。 屈离并未注意,但也没想到自己的爹居然有这么强的号召力,莞尔一笑:“诸位将军客气了!秦大人也是我的岳父,劳苦功高,又是指挥使,有他在此坐镇,我一个小辈岂敢命令大家?” 听到君相公子如此谦卑的言语,众将心里已开始对屈离有了最初的印象,谦谦君子、聪颖温和! 随即在秦世忠的询问下,屈离又向众人叙说了此时的局势,但李亥所言赵俨一事,他不能明说,毕竟李亥是燕人,如果说出实情,恐怕会成为众矢之的。 只能含糊地说着,赵俨已经得知重明军存在之类的话语…… 此时仿佛一位智谋高深的军师一般有条不紊,娓娓道来。 说完见到室内鸦雀无声,许久无人言语,屈离突然感到有些尴尬。秦世忠不再掩饰,笑道:“离公子,他们都是为你的聪慧所折服了……” 石胜虎兴奋地拍桌喊道:“大公子果然是人中龙凤!卑职方才还以为是君相来此!哈哈哈!” “额……石将军谬赞了!”屈离脸色微微涨红。 众人称赞一番后,秦世忠面带忧虑地说道:“按离公子所言,那赵俨既然知晓重明军存在了,必定有所准备,看来计划必须要更改了!方才君相也传信与我,他与赵俨见面时,赵俨也隐隐透露此意,并且言语带着恐吓,只怕他和钱氏兄妹会提早动手了……” 石胜虎莽士一枚,毫无畏惧地大喝:“钱氏兄妹竟敢勾结燕人,谋害王上!杀了便是!秦大人,速速下令,我等即刻出发杀进建宁府!只需一炷香的功夫,卑职定将逆贼的首级献与王上!” 屈离稳住心神,说道:“岳父,石将军,如今必须步步谨慎,先前擒拿赵俨的计划必定不可再用。赵俨既然已知内情,为何燕国没有任何动作?要知道重明军可是燕国曾经最大的威胁!并且又堂而皇之向我爹透露,东平会有大事发生,实在是反常!难道他已经是万事俱备,成竹在胸?” 闻言众人尽皆无声,陷入了思考。 须臾,秦世忠掏出那块虎首金牌,紧紧攥在手里,突然打破了沉默:“离公子,诸位,如今多亏君相与离公子,我们已有王上的虎首金牌,不如就调动重明军入城吧!我觉得不必再多想了!那赵俨有所准备又怎样,哪怕燕国出兵助贼,我也不惧!重明军从来就不是吃素的!不管如何,此时保护王上的安危,不让奸贼得逞,才是最重要的!” “不可。”屈离起身拦阻道:“岳父,出兵建宁府,全城乃至全国都会震动,声势太过浩大!虽然虎首金牌在手,但是我们现在出师无名,只怕到时会扣上谋反的帽子……那钱氏二人是否勾结燕人,我爹也说过,只是推测,并无真凭实据啊!” 秦世忠微微一笑,朝石胜虎耳语一番,石胜虎立即起身离去。 片刻,两道身影缓缓进屋,正是石胜虎领着一位面目沧桑的白髯老者归来。 当众人茫然之际,秦世忠请老者落座后,起身慨然道:“离公子,诸位将军,这位便是宫中太医院首使展若尘展大人!我知道列位有些不解,待我一一道来!” “君相此前入宫探望王上时,看到钱王后领着一位许医使正在……”秦世忠先细细讲述了那日屈羽在王宫所闻。 “……随后,君相到太医院寻找展大人时,却遭到侍卫阻拦。我受君相所托,命人暗暗搜寻,竟在地牢发现了展大人!现在,就让展大人跟我们说说发生了何事吧!” 见展若尘眼神紧烁,不停拂着长长的白髯,些许嘶哑地说:“老夫得感谢君相与秦大人救命之恩!先前我为王上诊治,那时便发现王上已经身中醉朦胧之毒,此毒会使人不断昏睡,无法苏醒,最后会随着时间,在睡梦中死去!那日诊断之后,我正在太医院配制解药,但我那可恨的孽徒,竟然带着殿卫司将我捉拿,反倒诬陷我毒害王上,受王后之命,将我投入地牢!……”说着老泪纵横,不停叹气。 此时众人已是群情激愤,纷纷捶桌怒吼,钱王后等人竟然真的敢毒害君王! “这便是我们出师的理由!”秦世忠低沉地发话:“钱氏兄妹,勾结燕人,指使医使毒害王上,诬陷展大人,又残杀古大人,祸国殃民,危及东平!这还不够吗?” 屈离此时已经全然明白,现实确如秦世忠所言,展若尘垂垂老者就摆在眼前,钱王后等人勾结燕人,意图谋反的罪名似乎已经坐实。但为何心里总会些不安……到底是什么? 求助的眼神转向身旁许久未发话、一脸肃然的李亥,而他却眨了眨眼,并未言语。 屋内众将已被钱氏兄妹令人发指的谋反恶行所激,纷纷慷慨而言,鼓动出兵。 秦世忠瞥了一眼,见时机已到,轻咳了数声说道:“妖后奸臣,勾结外敌,意图谋反,重明军世代忠君护国,岂能坐视东平覆亡?等君相到来决断,我们择日出兵!众将如此忠勇,此战必胜!” “必胜!必胜!” “铲除妖后!驱逐燕贼!” “铲除妖后!驱逐燕贼!” …… 屋顶已经几乎要被众人的山呼声所掀开! 屈离并未附和,佯装着微笑,扫视着眼前众人,神色得意的秦世忠,低头不语的展若尘,以及激愤高呼的参将们…… 到底是什么,让自己如此不安……屈离静静地拉了拉李亥的衣角,两人旋即起身出门。 待到一僻静处,不等屈离开口,李亥率先说道:“大皇子,您是不是有所担忧?” “李大哥,你看出来了?但我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展大人虽然现身说法,目前看来,钱氏兄妹谋反的罪名已经坐实……但我总感觉有些不安。” “是因为赵俨么?他得知重明军一事,燕国却无举动?” “这确实也是一个我不解的地方。” 李亥摆手淡然道:“臣是燕人,方才大皇子为保护臣,所以并未向他们说明赵俨是如何得知重明军一事的,臣很感激。但大皇子,不管您有多厌恶赵俨,也不管那赵俨是何居心,在您回燕国之前,他理应不会大肆透露重明军一事!否则掀起两国大战,可会耽误了赵家父子的计划。” “所以,我们现在不必担心燕国会起兵?” “不用考虑,东平如今发生的事情,燕国暂且不会插手。”李亥肯定地点点头。 屈离松了一口气,说道:“燕国只要不起兵相助钱氏兄妹,那还是多了几分胜算……只是……” 李亥见屈离仍然面露迷惑,问道:“只是什么?大皇子,可还有不解的地方?” “如今局势看上去明朗,起用重明军,救出王上,出师有名,但事情进展未免太过顺利了……赵俨等人做出的举动,都太过胆大,从飞马扰民到残杀古大人,甚至在驿馆和我爹公开言明筹划之事,竟然毫不掩饰!就说那毒害王上一事,展大人这关键人证,怎会如此轻易被找到……” “说不定是那赵俨太过心高气傲?赵家父子向来自负。展大人一事,秦大人亲自带着重明军出手,顺利找到也属实正常……”李亥思索了一番,勉强回答道。 屈离忖定,轻声说道:“李大哥,我们在此担忧无用。不管何时起军,由我父亲、岳父定夺就是!有重明军在,燕国又不会轻易出兵,这件事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我们先回府吧!” 随即转身,搓了搓脸,又恢复了热情洋溢的模样,重新进入重明阁。 正文 第二十三章 祸起萧墙(一) 正月初十,破晓。 东平行内司的内侍们凌晨起便奔赴建宁府各重臣府上,传旨召集新春之后的第一次朝会。 旨意传达不到半个时辰,大殿上,按照金灿灿的雕龙座椅的朝向,文六司主事官员及御马司指挥使尽皆到齐,分两侧依例排好。 而屈羽作为东平国一人之下的国相,殿内特设专座,位于君王左侧,十分引人注目。 卯时已到,钟鼓齐鸣。 殿内瞬时停止了喧哗,群臣纷纷躬身执礼,翘首以盼大病初愈的君王屈震重整朝政。 等候许久,却见东平行内司首使刘振贤,带着惯有的谄笑,手捧一道紫缎谕旨缓缓从侧殿走来。 一声阉宦特有的尖厉高声响起:“王上有旨,朕久恙未愈,难以视事,王后钱氏,一国之母,温良贤淑,德才兼备,今日起代朕主持朝会,听政视事。钦此!” 群臣尽皆愕然,等反应过来之后,窃窃私语声在大殿内开始交加起来。 “怎么回事?难道王上的病尚未痊愈?” “之前听闻王上只是染了风寒,怎么二十天了还不见好?” “本朝从无王后听政的先例,王上怎么会如此下旨?” …… 一股不安躁动的情绪逐渐蔓延开来。 此时钱王后身着华服,凤冠金饰,端庄步入。身后的几名宫女小心翼翼地拽曳着长长的覆地裙摆,一众内侍紧步跟随而来。 瞥见殿内群臣的神情或不解、或愤懑,钱王后轻轻一笑,清了清嗓子,径直走向那君王的龙椅,竟然堂而皇之地落座! 此时端坐着的屈羽,目睹着王后这番僭越的行为,已是脸色涨红,有些按捺不住,暗暗攥紧了拳头。 “诸位大人!”钱王后露出冷笑,随即淡定地说道:“王上病重,今日起便由本宫代理朝政,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王后!”秦世忠作为殿上唯一的武将,披甲红袍上朝,尤其显眼。此时他心里早知王上是身中剧毒所致,愤怒不已,正要上前。 却见屈羽直接开口打断:“秦大人,切勿失礼!”随即朝秦世忠瞪视,微微摇了摇头。 秦世忠会意,只得低头,躬身退下。 大殿内氛围逐渐焦灼起来,片刻之间竟无一言语,钱王后倒也不着急,并未做声,冷冰冰地张望着、观察着群臣的反应。 终究,国舅钱士英满面春风地上前行礼,打破了沉默:“臣有事启奏!” “哦?国舅起身吧!” “谢王后娘娘!启奏娘娘,臣有要事启奏!前些日子,燕国皇帝陛下知悉我王染病,特命燕国武信侯赵俨率使节十名出使我东平,以表体恤之意!而前几日在入城时,却遭监察司首使古南风古大人之子——古承嗣在御马街上无故阻拦,横加挑衅,致燕使数人轻伤!此后,古南风大人,由于袒护其子,竟在驿馆行刺武信侯,燕使出于自卫只得反抗,古南风当场身亡!臣请娘娘下旨,通报古南风父子罪行,并以重金抚慰燕使,表明我东平对燕国世代友善的心意!” 说罢,钱士英狞笑着,特意分别朝屈羽及秦世忠二人意味深长地看了几眼。 秦世忠顿时双眼血色,怒不可遏:“钱大人!那燕人入城便飞马扰民,又无故殴打古公子,当街行凶,猖狂至极!之后在驿馆内,光天化日之下,残杀了为子直言的古大人!众目睽睽之下,燕人杀害我东平国士重臣,如此屈辱,建宁府乃至全国早已传遍!你作为东平外仪司首使,又是当朝国舅,本应该仗义执言、忠君护国,今日却如此颠倒是非黑白,一味奉承那燕国,难道你与燕人有所勾结吗?!” “秦大人!你可不要诬陷忠臣!我东平与燕国交好多年,此番武信侯来此,是特意来看望王上,却遭那古承嗣竖子无礼阻拦,岂是待客之道?其父古南风,作为监察司首使,有国士之名,却枉顾法度,竟然夺剑行刺,父子一丘之貉,死不足惜!我东平文治兴盛,怎能容忍这等野蛮恶行?王后娘娘!臣一心为了东平!请娘娘主持公道啊!”说着钱士英竟然假惺惺地开始抹泪。 钱王后轻轻挥了挥手,保持着微笑,安抚道:“好了好了!国舅,你素来忠心为国,本宫与王上清楚得很!秦大人,务必谨言慎行,莫要冤枉了好人啊!” 见这钱氏兄妹俩一唱一和,屈羽再也无法自控,骤然起身,却没有向王后回身行礼,而是直视群臣阴沉地说道:“古南风大人,一生刚正,先王御赐南中首贤。天下士子无不景仰古大人的学识与品行!执笔之手,怎能持刀剑?国舅爷,古大人年岁比那武信侯还要多出两轮,试问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者,如何能行刺一个久经沙场的勇士呢?再试问,古大人既是行刺,为何不自己带刀刃,而是夺了那武信侯的佩剑呢?他又如何能夺得了?” 见屈羽有理有据,殿内众人哪怕对钱士英愤怒不满,但也心知王后与国舅乃亲兄妹,如今王后又掌朝政,纷纷敢怒不敢言。仅有秦世忠在一旁大声附和。 钱士英此时有些哑口,憋着一脸窘迫,正在思索如何应对,钱王后却发话了:“君相大人,古大人身死之时,你可在场?” “臣与秦大人赶到之时,古大人已倒地不起。” “那这么说,古大人与武信侯争执之时,你并未看见,是吗?” 屈羽闻言,只得咬牙回答道:“是,娘娘。” 钱王后脸色骤然愠怒,起身上前抬高了声调:“但国舅可是全程目睹!你既然并未在场,有何凭证去质疑在场之人呢?一国之相,怎能偏私?难道行刺燕使一事,你也有份?!” 此言一出,众人噤声! 屈羽闻言已是悲愤不已,几欲爆发,正要辩驳之时,秦世忠竟大胆地穿过众人,径直迈步走到王后面前! 怒目挺身,愤慨道:“王后娘娘!君相为国为民,又是王上从兄,多年来为我东平立下无数汗马功劳,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古大人分明是遭燕人残杀,东平上下个个都痛心不已!钱士英竟然诬陷国士,折辱母国!想那燕国何等狼子野心?如今对我东平欺辱到这个份上!您作为一国之母,不思杀贼报国,却袒护自己的兄弟,对那燕国卑躬屈膝!如此不分是非黑白,国中迟早祸起萧墙!王后是要使我东平覆亡吗?!!” 如晴空中降下惊雷霹雳!秦世忠如此大胆,竟敢在王后面前狂言?!群臣纷纷身颤,有人甚至已开始惊得站立不稳。 “秦世忠!”钱王后已不顾自身仪容,癫狂地怒吼道:“本宫是国母!你竟然敢口出悖逆之言,上前欺辱本宫!你和屈羽分明是蓄谋已久,意图造反!来人啊!”随即扬手示意。 “轰隆”一声,殿门竟然霎时关闭! 旋即一位身披重甲的将军领着数百兵士竟然持着利剑长枪,从大殿两侧屏风后,自暗处鱼贯而出!原来杀机早已四伏! 只见这将军人高马大、粗眉横脸,径直走到大殿中央,一脸蔑视地居高临下,赫然是那位城戍司指挥使钟国昌! 钱士英一路小跑,猥琐的身形躲到钟国昌高大的身影后,狗仗人势的模样暗自发出讥笑。 钱王后大手一挥,怒声道:“国相屈羽,御马司指挥使秦世忠,合谋行刺燕使,毁坏与燕国之盟,陷我东平于不义,其心可诛!即日起免去屈羽国相一职,贬为庶人,即刻赶出殿外!秦世忠又在大殿上口出悖逆之言,意图谋反,罪加一等,立即革职!拿下严查重办!!其余人等,凡是与此二人有勾结者,一经查证,一律查办!!” 钟国昌一脸奴相,立即躬身行礼,随即拔出腰间佩剑,冷冷地大喝:“拿下!” 城戍司一众兵士听令而行,率先冲向玉阶前的秦世忠。毕竟武将出身,身材壮硕的秦世忠立即竭力反抗,直到左右数十人将其按地扑倒,又拿硬绳捆绑,方才制服。 瞧见向来忠亮正直的秦世忠,纵然官居二品此时却被几名小兵践踏在身上,口中只能挣扎地嘶声着“妖后”。如此惨状,群臣不禁都掩面而泣,纷纷低头不语! 秦世忠既已拿下,钟国昌持剑,傲慢地走到昔日的国相屈羽面前,嗤笑道:“秦世忠,您那亲家,不识抬举,只能动粗了!您呢,我的君,相!”特意还将君相二字咬着重音,嚣张至极。 一贯爱护忠良的屈羽如何能见得秦世忠经受这种凄惨羞辱?无奈对方已然得势,自己此时在殿上势单力薄! 只能忍下这口怒气,勉强稳住心神说道:“不劳钟指挥使费心了,我既然已经是庶人,那我就自己走!” 随即重重地往后拂袖,微微整理了衣襟,挺起胸膛坦然自若地走到殿门口。 随着“吱呀”一声响动,殿门四开,初晨的光亮此时竟有些刺眼,迎面袭来。 屈羽正要迈出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头发散乱、屈辱狼狈的秦世忠,用力紧握的手心被指甲深深地嵌入,血肉早已绽裂! 朝礼门外,一辆华盖马车早已等候,却见迎接之人并不是往常的管家屈道光,也非衙内老孙。屈羽保持沉默,径直被搀上车。 待马车疾速飞奔了片刻,快到国相府前时,屈羽紧锁的眉头渐渐平缓。深吸了一口气,挑帘伸手,轻轻拍了拍驾车之人,低沉却坚定:“石将军,转道峻山,该动手了!” 正文 第二十四章 祸起萧墙(二) 昔日在东平炙手可热、权倾朝野的国相屈羽被当众罢相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建宁府的大街小巷。没有人不为之震惊,而对于其意图谋反的罪名则是众说纷纭。 正德宫内。 钱王后正慵懒地半倚在宝座上,几名宫女在旁小心翼翼地剥着南边州府刚刚进贡的葡萄,一颗颗喂着这位东平最新的当权者。 “王后娘娘!我的好妹妹!屈羽把持朝政多年,不想今日过后,便大势已去了!方才已查明,屈羽朝中党羽数十人已尽皆关押在地牢深处!您真是英明!想那城戍司钟国昌向来爱财如命,我只不过用了万金,他便乖乖效命!哈哈哈,我们有了这些兵士在手,何愁大业不成!”钱士英熟悉的谄媚声传来。 “那是自然!东平一直重文抑武,这武三司,御马司就几匹破马,不必管他。只有城戍司和殿卫司最为要紧,想不到那钟国昌居然如此勇猛,昨晚一出手便制服了殿卫司众人,如今王城内外都在我们手里!现在大局已定,该让他死了……”说着目光瞥向内室中卧榻上,紧闭双眼、面如死灰的君王屈震。 钱士英听闻此言,喜形于色:“娘娘,那便尽快做决定吧!王上一死,扶我外甥即位,您可就是太后了!名正言顺,垂帘听政!您再让我当个国相,这东平便是我们钱家的了!哈哈哈!”得逞之余,笑声尖厉,响彻宫廷。 “那是必然的。”钱王后眯着双眼,瞧见自己这位唯利是图的大兄得意地合不拢嘴,抛去了些许鄙夷的目光。 “燕国对此事有何说法?那武信侯赵俨不是一直与你往来吗?” “娘娘,您放心!赵侯爷素来与我交好!虽然行事大胆了些,但至少为咱们除掉了古南风那个老顽固!他可是屈羽在朝中的臂膀!早在前几日,我就与他密谈,他向我承诺,会全力支持幼主即位,支持咱们钱家!此时,他已在驿馆中,随时等候您的召见!” 钱王后倒也不惊不喜,淡淡地说道:“意料之中!自从安平之战后,我东平早已失去了与燕国一战之力,东平时局不管如何变动,不管谁人上位,对他们来说根本不足为患!这些个燕使无非都是图着我们连年岁贡,从中获利罢了!你先知会一声郑卫衡,让户政司先筹拨一些金银备着,等赵俨觐见的时候,许以重利便是!” “遵命!娘娘!”随即钱士英眉飞眼笑,哼着小曲儿走向门外。 “来……来,人……”一声虚弱的喃语,突然从内室中断断续续传来。 心神猛地收紧,钱王后口中的葡萄并未下咽,转头凝视,瞳孔微缩,燃起了一丝杀意。 …… 相府,东院。 在第一时间得知屈羽罢相、秦世忠入狱后,忧心忡忡的屈夫人领着已哭成泪人的秦夫人,匆匆赶到东院来,毕竟长子是家中半个主心骨。 “娘!爹回府了吗?方才光伯跟我说了,爹和岳父在宫里出事了?”屈离带着惊慌失措的秦春绮连忙迎上前。 屈夫人眼神有些闪躲,但仍然露出了慈爱的笑容:“离儿,别担心。你爹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人,他为了东平付出了这么多年,王上一定不会让他蒙受冤屈的!” “夫人!谋反的罪名可是要问斩的啊!我家老爷已经被陷害入狱了,定是凶多吉少!这以后我和春绮该怎么办啊!呜呜呜……”秦夫人素来只是个本分的老实妇人,哪里懂得朝堂之室?如今仿佛顶梁柱倒塌了一般,啼哭得几欲昏厥。 一旁的秦春绮虽然有些懵懂,但心里也明白,此时两家父亲所遇之事必定凶险无比,擦了擦泪花,上前扶住自己的母亲,呜咽说道:“娘,您别哭,爹一定能逢凶化吉的。相府的人都待我极好,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岳母,绮妹妹既已进了我东院,又叫我一声夫君,岳父的事情就是自家的事情,您放心吧,一定要照顾好身子骨!” 屈离在得知消息之后,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钱氏兄妹已经动手了!只是没想到,竟然在朝会这种极其公开的场合,直接对自己父亲下手,悍然夺权。 此时风雨飘摇,政局的争斗没有回头路,如若失败,便是事关危急存亡了…… 屈离连忙上前安抚着眼前几位哭得梨花带雨女眷,毕竟都是自己最为重要的至亲:“娘、岳母、绮妹妹,你们别太伤心,事情还没到不可挽救的地步!此前爹和岳父,已经有了对应之策,我是相府长子,我知道该怎么办。你们且在府中等候消息……” “大公子,君相转道峻山去了……”屈道光上前凑近耳语道。 拿定了主意,屈离目光多了几分坚定,严肃地开口:“李大哥,带上你的剑,跟我走一趟!六儿,你去古府叫上承嗣!光伯,备车!” …… 峻山,东禅堂重明阁。 “君相,兵马已经点齐!妖后谋害王上、勾结外敌、诬陷忠良,其罪当诛!下令吧!君相!只需半个时辰,我等必能攻破建宁府,救出秦大人!诛杀妖后一党!” 悍将石胜虎领着众位将军已经群情激愤,枕戈待旦了! 只见屈羽此时已换上了多年未穿的白袍战甲,手里紧按着曾伴随自己征战多年的宝剑,心里一直翻腾着波浪,闭着眼久久凝思不语。 “爹!” “君相!” 瞧着屈离、李亥及古承嗣,竟都换上了戎装,甚至连小侍六儿都腰佩长剑。此时的少年们恍若瞬间长大,虽然盔甲并不太合身,但已有了几分勇士模样。 “你们这是?”屈羽有些震惊。 李亥上前,憨厚地嘿嘿一笑道:“君相,我那小铺子中打多了几副盔甲,还有几把好剑,便拿来用了……” 屈羽却睁目怒道:“胡闹!离儿、承嗣!打仗的事儿,你们当是闹着玩儿的吗?稍不注意,身首异处!你作为长子,此时应该在府中好生陪同你娘才是!” “爹!”屈离坚定地按剑上前:“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我清楚现在的形势有多严峻。上阵父子兵,儿子虽武艺不精,但誓要跟您共进退!” 古承嗣也连忙上前躬身,诚恳地说道:“君相!我爹死于贼人手里,我早就恨不得杀进建宁,报仇雪恨了!父仇子报,天经地义!” 见两位少年目光如炬,屈羽还是有些许犹豫:“可战场凶险,你们从未经历过!要是有什么闪失……承嗣,你是古大人唯一剩下的血脉,你如果出事了,将来我如何跟你爹交代?” 李亥单臂平举龙渊剑,不动声色地上前道:“君相,有我在,自能保两位公子无虞。” “唉!也罢!”屈羽终是下定了决心,随即端坐帅位,大手一挥,振聋发聩:“钱氏兄妹,勾结燕人,毒害王上,残杀忠良!今日,又把控了朝堂,陷我和秦大人于不忠不义,将我等扣上谋反的罪名!将士们!我重明军忠君护国,在此厉兵秣马隐忍多年!现在,到了杀贼勤王的时候了!” “众将听令!” “末将在!”诸位将军意气风发、按剑回声!屈离、李亥、古承嗣和六儿也都屏住呼吸,大声回应。 屈羽深深吸了一口气,双目渐而炯炯有神。 终究拔出多年未出鞘的佩剑,似乎又是当年那位所向披靡的重明军主将,双眼赤红、杀意破空:“兵发建宁府!” “遵命!” 正文 第二十五章 祸起萧墙(三) “娘娘!城东突然出现大批兵马,离建宁府不足三里了!” 钟国昌急得满头大汗,披甲佩剑大步流星地闯入正德宫门。 “哎哟,钟大人!钟将军!何事如此慌张!不知娘娘在与赵侯爷议事吗?”钱士英在旁戏谑地笑着,随即又拧着眉目狠狠说道:“你好大的胆子!未经通传,持兵刃入宫,难不成你要行刺王后娘娘吗?!” “这……请王后娘娘恕罪!臣只是内心焦急!一时忘了……”钟国昌慌忙解下腰间佩剑,匍匐跪下。 “罢了!”钱王后淡定地问道:“钟大人,你方才说城外来了大批兵马?” 钟国昌起身拱手道:“是,娘娘!城中烽火已经示警,那些兵马来势汹汹,多为重骑,恐怕……恐怕有七八万人!” “什么?!”钱王后脸色骤然惨白,有些慌神:“哪里来的兵马?七八万人?钟大人,我东平久无战事,哪来的这么多人?是你城戍司的吗?” “娘娘!绝不是城戍司属下!城戍司各府守军加起来也就五万余人,多是步兵!可城外那些兵马都是白甲战骑,臣闻所未闻啊!” 一旁仿佛置身事外的赵俨,此时心底却暗暗得意,终究是上钩了啊!重明军,重明军,终于来了!想着不禁嘴角微微翘起。 钱王后偶然瞥见赵俨的神情有变,赶忙问道:“赵侯爷?城外的兵马可是燕军?” “对对对,定是赵侯爷命燕军前来相助了!城外不远便是峻山,两国交界,赵侯爷,您为何不事先说一声……”钱士英有些露怯地说道。 “并非是燕军。”赵俨尴尬地强颜欢笑:“我燕国边军倘若调动,如此大事我怎会不知?而我燕军向来都是黑甲覆身,城外那些白甲之军恐怕是天降神兵了!” “这?”钱王后又非孺子,怎么可能相信天降神兵一言……事已至此,只得怯怯地看着赵俨:“赵侯爷,城外之军既不是我城戍司兵马,又非燕军,恐怕来者不善啊!赵侯爷,可否请你传书,求得上国兵马来援……我东平日后必定——” “不可。”赵俨一改方才的友善谦恭,冷漠地说道:“王后娘娘,我乃燕国特使,受命而来。陛下只命我探望东平君王,可没让我插手你东平这烂摊子事儿!” “可赵侯爷,您不是说过会全力支持我们吗……”钱士英语气近乎哀求。 “我是说过。那是因为你们说,东平时局皆在你们手里!但我所做一切只为了燕国。谁人上位,我并不在意。只要对燕国忠诚,一如既往朝奉入贡,你们谁做王上都可以!不必再说了!”赵俨面露凶光,竟瞪得堂堂一国之母连同国舅,不敢直视。 只见钟国昌竟有一丝气节,骤然起身,豪迈地高喊:“王后娘娘!国舅大人!我城戍司也不是吃素的!何况建宁府墙高城深!纵来个十万兵马,臣也定能击退来敌!” 钱王后听闻此语,到底是妇道人家,东平又久无战事,哪里能体会到沙场的可怕?竟是一脸兴奋地回应道:“好!钟指挥使果然忠勇!本宫令你统领两司兵马,予你相机行事、杀伐之权!即刻上城御敌!待你凯旋,本宫为你封侯进爵!” “谢娘娘!臣即刻出发!”钟国昌不改脸上的高傲,自信满满地大步离去。 目送着钟国昌高大的身影渐渐远去,钱士英眼珠一转,凑到钱王后身前轻声道:“娘娘,既然钟大人已亲自上阵迎敌,想必建宁府一定安然无恙!现在我们该商量商量,里头那位该怎么……” 钱王后眉头轻轻抖动,随即冷冷地说:“方才侍女已经禀报,他并未苏醒,只不过是梦中呓语罢了。今日一战,胜负未知,留着他,万不得已之时,有大用处!” “哎呀!真不愧是王后娘娘!英明!英明!”钱士英立马会意,心神稍定。 赵俨默不作声,稍稍偏头瞥了一眼内室的方向,旋即拱手道:“王后娘娘,如今城外来敌,想必你和钱大人有要事相商,外臣就先告退了!” 钱王后轻轻点头,赵俨立即转身,加快脚步离去。 马车飞驰,回到驿馆,竟有数十名蒙面人持兵刃已在等候。 赵俨轻露蔑笑,轻轻挥手:“重明军已经距此不远,城内的兵马都被调去守城了!你等听令,前往东平监察司地牢,依计行事!成败在此一举!” “遵命!” …… 不到片刻,东平国都、多年不曾经历战事的建宁府,已被八万重明军团团包围。 屈羽白袍重甲,金边头盔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座下红鬃烈马,一骑当先,立于城下!身后旌旗闪动,尘土飞扬,八万精兵结阵挺立。 “报!”只见石胜虎从一侧飞马而来,拱手禀报:“君相!我八万大军已经合围完毕!建宁府如今连一只苍蝇都进出不得!君相,是否下令攻城?” 屈羽吐出了一口浊气,望着眼前无比熟悉的高大城垣,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屈离等人,随即从胸甲内掏出虎首金牌,高高举起,大喝:“众位将士!王上有令!诛杀反贼!即刻攻城!” “杀!——”伴随着震天的战鼓声响起,八万重明军将士,跟着密密麻麻的攻城战车,举刀策马,仿佛苏醒的下山猛虎,如滔天洪水般涌向建宁府! “大皇子小心!”李亥领着屈离与古承嗣两位公子,向前冲去,单臂挥剑,不断奋力劈断无数飞来的箭矢。 城上的钟国昌及城戍司众兵士,虽都是从军多年,但哪里真的经历过战事?并且,方才重明军出击时,便一眼看到,敌军主将竟是曾经的君相——屈羽!更是瑟瑟发抖。 “将军!那是君相!这,这仗还打吗?而且这兵马这么多,又如此凶猛!建宁府城墙多年未修缮,恐怕兄弟们抵挡不住啊!”城戍司一参将慌张地指着城墙下。 钟国昌又何曾不明白?那君相屈羽,在东平威望无人能比,此刻又不知道从哪里拉了这么多兵马,城中百姓听闻此事方才已都闭门不出,自己的城戍司里头也有不少人压根儿就不想反抗…… 可是自己又收取了钱家的金银,还当众辱没了屈羽等人,本来以为从此飞黄腾达,王后说不定一高兴给自己换个文六司的首使当当!谁料屈羽不知从哪里变出这么多精兵悍将,竟然还能绝处逢生? 王后好歹是一国之母,纵然事败也许还能存活。可自己出身平民,那不是死定了?“妈的!呸!”想罢钟国昌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心里一忖,随即扔下手中长剑,来回奔跑大呼:“兄弟们!放下兵刃!开城!开城!王后娘娘遭奸人蒙蔽,君相奉诏勤王,速速开城!” 接着跑到城墙高塔处,挥手呼喊:“君相!君相!别打了!城门马上就开,马上就开!” 须臾,战事顺利平息,几无伤亡。 悍勇的石胜虎擎着长枪,领着五千先锋兵马一举奔入,屈羽等人领着中军缓缓乘马入城。 建宁府中的百姓们闻听厮杀声渐渐消退,君相屈羽率军勤王,各家各户纷纷拥至街道两侧,簇拥着屈羽与重明军入城。 “君相来了!君相来了!” “诛杀妖后!驱逐燕贼!” “君相万岁!君相万岁!” 欢呼声、雀跃声不绝于耳,回荡在东平国都各处。 屈羽身旁一名重明军参将兴奋地说道:“君相!您瞧!我们可是民心所向啊!君相万岁!”随即也高举拳头,跟着百姓高呼起来。 此时的屈离与古承嗣,颇有些少年得志的感觉,也是神采飞扬地,策马缓缓行在入城的路上。 屈离心中难以掩饰的激动,爹和岳父终究是力挽狂澜,大局已定了!之后便能回府与母亲、岳母、瑶瑶和绮妹妹欢喜地相聚,从此定能无忧了! 而古承嗣虽然欣喜,但一心只惦记着,等大事解决之后,自己一定要亲手去杀了赵俨! “驾~”只见李亥悄然拍马行至屈离身旁,冷不丁出言:“大皇子,您听见了吗?刚才百姓们喊的,可是君相万岁……” “李大哥!我爹亲率重明军,一举破城。稍后便能擒杀逆贼,对东平可是功在千秋啊!百姓们向来敬重我爹,他是民心所向,我也为之自豪啊!”屈离脸上洋溢着浓浓的喜悦。 “大皇子,恕臣直言。您毕竟还年轻,臣在燕国时,见过的宫廷争斗太多了!君相忠勇,拨乱反正,又有精兵在手,今日之事已成定局,确实是大功一件……但诛杀了王后一党又当如何?这东平君王可是染病不起啊,其子年方两岁,君相又贵为王兄……一朝醒来,眼看君相权势正盛,又手握重明军,后果不堪设想……这声万岁可意味着……” 屈离闻言方才醒悟过来,李亥确实说的没错!如果钱王后一党倒台,那父亲必然重新登临国相之位。如今重明军现世,王上屈震如若苏醒,怎能不忌惮?卧榻之侧,岂容一猛虎鼾睡? 想罢身上竟冒出了一身冷汗,刚才的欣喜随之挥散。 屈离望着一骑当先的父亲屈羽,正喜笑颜开地在马上朝百姓频频挥手致意,丝毫不在意那声万岁之语,心里深深地不安起来。 正文 第二十六章 祸起萧墙(四) 王城,朝礼门。 群臣听闻屈羽亲率大军勤王,已经破城,早已自发地聚集在宫门外,就连在宫内专横跋扈的阉宦刘振贤刘大监,也带着内侍们见风使舵,齐齐等候君相王者归来。 “来了!君相来了!” 诸位大臣,尤其是一些孱弱老臣看到熟悉的屈羽身影都是泪光闪烁。 只见屈羽领着屈离等人,以及数位横刀跨马的参将,引着一队白甲重骑行来。 “诸位,辛苦你们了!妖后勾结燕人,谋反窃国,我这就领兵入宫,匡正朝纲!”屈羽翻身下马,朝群臣拱手道。 随即不多寒暄,朝身后甲士命令道:“城中留三万兵马守城,其余大军分驻城外各处要道!另外,吩咐石胜虎,去监察司地牢,把秦大人,还有其他蒙冤入狱的大人,即刻解救出来!之后都带到王城里头。” “遵命!”几位参将立即领命,飞马而去。 屈羽又朝身旁一将军耳语道:“把那钟国昌押过来……” “诸位大人!将士们!我们走!”说罢屈羽霸气扬起身后的长袍,领着众人径直走入王城。 须臾,一声通传响彻王城,传至正德宫:“君相觐见!” “外面瞎喊什么?……”打破了酣睡,钱王后有些恼怒,朝身旁内侍瞪视了一眼。 内侍会意,连忙小跑出门。 许久不见来人,钱王后也不以为然,依旧沉浸在众内侍宫女的伺候中。 “王后娘娘!好生惬意!” 一声戏谑的大呼,惊得钱王后再次睡意全无,刚想起身怒斥,却突然变了脸色,随后心惊肉跳。 “屈……屈羽?!” 见屈羽一身盔甲,持剑进入,身后不仅跟着自己的公子屈离等人,还有朝中群臣,更有大批甲士林立。 “你你你,你要干什么?!屈羽,你已贬为庶人!怎能进来王城?你带着这么多兵士想干什么?难不成你真要谋反吗?来人!来人!”钱王后惊慌失措,她怎能不惧怕屈羽? 此人在东平权势滔天,威严之至,就算自己是王后,但平日对话一直也得小心翼翼……更何况如今,已结仇恨在先,而且他身后可是带着大批甲士啊! “王后娘娘,谋反的人恐怕不是臣吧!臣出身王室,多年来谨遵祖训,兢兢业业为我东平社稷,虽才智有限,但臣的忠心人尽皆知!你钱氏兄妹勾结燕使,毒害君王,又残杀古大人!国相之位臣不要也罢,可你却伪造王上谕旨,使多少忠臣蒙冤入狱,东平已是人心惶惶!今日臣,只得起用重明军,诛杀反贼,匡救君王,保我东平河山!” 钱王后嘴巴微张,却因惊恐竟挤不出一丝言语。 他是怎么知道王上中了毒…… 什么?重明军?八十多年来,不都销声匿迹了吗?…… 随即继续硬撑着高喊:“荒唐!你莫要在此胡言乱语!王上染了风寒,何时中毒?本宫身为国母,受王上重托,只能代理朝政!至于你说的勾结燕使一事,更是子虚乌有!一介平民,带一些凶恶之徒妄图逼宫,你该当何罪!来人!钟将军呢!来人啊!” 如垂死挣扎,钱王后身旁内侍宫女早已惊得四散开来,仅剩她一人发狂似的嘶喊。 屈羽轻轻摇了摇头,喃语道:“执迷不悟。”随即招手,身后的几位兵士押着五花大绑的钟国昌上前。 松开口中棉布,钟国昌憋红了脸,当着在场众人的面,跪地低头道:“诸位!君相所说皆是实话!” “钟国昌!你胡说什么?无耻小人!……”钱王后面露惧色,连声斥骂。 钟国昌瞥见屈羽凌厉的目光,只得继续自白道:“王后娘娘,昨夜命臣领兵入宫,将殿卫司的将士们羁押起来,控制王城……又嘱咐臣,于朝会时伏兵大殿,等着捉,捉拿君相等人……”说着庞大的身躯竟开始颤抖起来。 “接着说!”屈羽眯着眼,鄙夷地说道。 “遵命!君相!臣实在是迫于王后威逼,无奈之举……对了,那钱士英大人前日还送臣,送臣万金,并且说事成之后,许臣以高官厚禄!”终究是咬牙说出了实情。 随后屈羽又招手命人将同样束手就擒的钱士英,押上前来,而他这种欺软怕硬的奸佞小人早已吓得不停低头认罪,叩首求饶。 宫内众人尽皆愕然,随后愤慨不已。 “无耻至极!” “钱氏兄妹,误国奸贼!” “幸得君相力挽狂澜,否则东平危亡!” “哈哈哈!”钱王后顿时抬头发出悲苦的笑声,状若癫狂,已经不顾自己国母之仪,起身怒指道:“便是如此又如何?本宫是王后!你只是国相,只是臣!你当真以为别人喊你君相,你就是君了?本宫不管如何调兵遣将,不管捉拿何人,皆是王室旨意!何来谋反一说?” “那勾结燕使呢?毒害王上呢?” 钱王后哼的发出冷笑:“赵侯爷是上国特使,我东平是燕国属国,他与本宫来往实属正常!至于下毒一事,更是构陷!王上身染风寒已久……” “是吗?”屈羽示意,身后兵士押着一位已经伤痕累累,正在瑟瑟发抖的孱弱男子上前,兵士们猛踹其双膝,“啪”的一声竟一头砸在坚硬的地上! 一抬头,这满脸带血、如同烂泥的男子竟是太医院副使许仲方。 只见他咧开嘴,露出一丝惨笑:“娘娘,臣什么都没说……娘娘,臣誓死追随……”随即口中又喷出大量鲜血,想必是刚经受了一番严刑拷打。 钱王后脸上神情,此时已经弥漫了一丝异样,双眼从未有过的怒火开始燃起,发疯地怒喊:“屈羽,你竟然这般折辱许医使!你用心险恶!他要是死了,王上的命谁来救?!” “老臣来救!” 一声洪亮的老者声音响起,久违宫廷的太医院首使展若尘背着药箱,冷冷地从人群中走来,径直朝内室中去。 “展若尘?!” 这是压垮钱王后的最后一根稻草。国医出手,是何症状,如何隐瞒? 至此她已心如死灰,因为大势已去。 随即终于是不再抵抗,瘫倒在地,双目失神,静候处置…… 一个时辰后,正德宫内,不断有兵士臣子来去奔跑,挨个向屈羽禀报。 “君相!王后钱氏及钱士英等一干反贼,已押入大牢!” “君相!王城内各处守卫已由重明军接管!” “君相!建宁府已恢复秩序,城中百姓安然无恙!” “君相!石将军说,秦大人已解救出来,但其他在狱中的大人都已经被反贼杀害了!” 直到听见自己在朝中的门生党羽竟然一日殆尽,屈羽心头拧紧,但并未表现出愠怒,装作云淡风轻,挥手示意来人退下。 此时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内室中,苍老憔悴的展若尘正配制解药,加以施针辅助,专心地救治着昏睡多日的君王屈震。 时间稍纵即逝,直到黄昏,屈羽、屈离等人一直领着群臣在正德宫内等候。 突然,内室中传来展若尘如释重负的呼喊:“王上今夜便可苏醒了!” 正文 第二十七章 棋局 数日之后,钱王后及国舅兄妹二人,毒害君王、意图谋反的罪状,已张贴至东平各镇。一时间,上下士贾百姓们无不咒骂钱氏一门罪大恶极,嗤之以鼻! 而国相屈羽,在国家危急存亡之际,挺身而出,率领那支传说中所向披靡的重明军,宛如天神降临,拯救君王!此事业已传遍,屈羽的声望在东平已经达到了顶点。 正德宫内,之前身中剧毒、沉睡已久的君王屈震正揉捏着头穴,脑中正在消化着近日以来发生的一切大事。 自己苏醒之时,第一眼便瞧见自己的从兄,当朝国相屈羽满含热泪,领着群臣恭候在旁。细细倾听完钱氏兄妹与燕使的恶行之后,他也当面痛心疾首,感叹人心沉浮,盛赞屈羽忠良! 但如今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却是那身披甲胄的屈羽身影以及身后威武雄壮的重明军! “刘大监,替朕传命,让国相觐见。”屈震揪着眉心,朝身旁轻轻挥手。 刘振贤连忙放下手中的拂尘,恭敬地躬身道:“王上!您大病初愈,应该多休息才是!老奴见您脸色依然不好,要不等明日再操劳?” “赶紧去传命!” “遵命!”刘振贤瞥见君王已经有些愠怒,连忙小跑出去。 片刻之后,屈羽身着绛紫蟒袍,躬身问安。 屈震抬起头,露出和蔼的笑容:“王兄,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王上,这是臣的本分!倒是您,遭受奸人毒害,这是臣的失职!请王上赐罪!”屈羽表现出诚惶诚恐之意。 “这不怪你!多亏了王兄的忠诚果敢,朕才能化险为夷啊!”屈震热情地说道。 旋即又面露一丝忧忡:“但是王兄,朕如今忧虑的是,重明军一事干系重大,此番再现,已人人皆知。当年燕国最为忌惮我东平的重明军,现在得知这支兵马秘密潜藏了这么久,必定不会罢休!如今瞒是瞒不下去了,大战在即啊!而且燕使赵俨一行仍在建宁府,该如何应对?” 屈羽心里早已有了答案,拱手缓缓说道:“王上勿忧!钱氏兄妹此次胆敢谋害君王,归根到底,仍是因为有燕人做倚仗!此次为了营救王上,挽救东平于危难之中,臣不得已起用重明军。此事没有回头路,既已出剑,没有见血怎能收回?!” 说着语气渐渐激奋起来:“重明军一出,世人尽皆惊骇!王上,当年安平之战,我东平被迫称臣,受辱隐忍多年!燕国虎狼之心,有朝一日必定会蚕食我国。此次定然会起兵攻伐!臣看来,我重明军皆是精兵悍将,如今又士气大振,与燕国必能一战!至于那些燕使,勾结我王后权臣,谋害君主、残杀国士,意图祸乱东平,罪不容恕!请王上即刻下旨,擒拿赵俨等人,下狱问罪!” 屈震闻言有些许撼动,眼神里闪烁着光芒:“好!王兄真是一心为国!先王常夸赞王兄忠勇,果然如此!” 继而又说道:“与燕国一战,还需王兄与朕细细筹划,毕竟东平久无战事,各镇城防需加紧修缮,重明军及粮草器械事宜也需合理调度,早做准备为好。” 屈羽连忙上前回答:“王上,您放心!臣已下令各镇加固城防,日夜守备,国战所需粮草器械、马匹战车也都在抓紧筹措!重明军如今已封锁边境各处要道,谨防敌国来袭!” “哦?”屈震不知怎的,笑容渐渐收敛,一道寒光从眼中抹过,但还是佯装自然地笑道:“王兄不愧是当朝柱石!事事都考虑到朕前头去了!朕有王兄,高枕无忧,高枕无忧!” “王上谬赞了!” “不过王兄,朕有个不解的地方,此次出兵,朕并无谕旨,王兄是如何顺利调动重明军的?” 屈震仍然矜持着笑容,见屈羽有些犹豫,挥手道:“无妨!王兄,你我本是兄弟,有话直言即可!你可是我东平的大功臣呐!” 屈羽见君王如此言语,却也没多想,便径直从胸口掏出那枚虎首金牌,双手呈上,说道:“王上,臣并无谕旨。但有这虎首金牌,事急从权,臣只得冒死僭用了!今日奉还王上!”旋即低头不语。 盯着金牌上栩栩如生的虎首雕纹,屈震并未伸手取回,而是神情惊愕,发问道:“朕记得这金牌,当朝重臣中,不是只有古南风才……” “确实如此!王上,古大人身陨之后,其子古承嗣将此金牌交与犬子,臣便用它得以号令重明军。” 见屈震仍然眉头紧蹵,屈羽忠心使然,大大方方地说道:“王上不必忧虑!重明军全军上下皆忠君护国,即便没有这虎首金牌,那日将士们听臣说到朝会一事,得知君王蒙难,个个忠勇争先,都想着跟臣入城救驾!真是一片赤诚啊!” “行了,王兄。”屈震脸色却霎时阴沉,冷冷地说道:“王兄救驾有功,朕过几日定会重赏!国战在即,这虎首金牌,你先留着吧!” 屈羽察觉屈震语气骤变,有些发懵。但听闻国战一事,也不犹豫,躬身行礼道:“遵命!王上!” 只见屈震端起热茶在手,又开口道:“王兄,虽说与燕国一战在所难免。但毕竟两国还未发生冲突,燕使一事还需谨慎,赵俨毕竟身份贵重,又是外邦人。要查处他的罪行,还得有实证在手。仅凭他人三言两语,便匆匆定罪,此事传到他国恐怕难以使人心服口服啊!” “王上,臣明白了!臣即刻令监察司仔细调查此事,定能给王上一个满意的交代!还有,王上,王后及国舅一党该如何……”屈羽最终不得不试探屈震的态度,因为王后毕竟是君王发妻,纵使犯下天大的罪行,但要如何判处,仍是顾虑重重。 屈震仿佛无面之人,脸色丝毫无半点波动,只是凝视着屈羽片刻。 须臾,屈震抬起手指,轻轻一划:“那就都砍了吧。” 最是无情帝王家! 虽知钱王后等人罪该万死,但看到王上如此杀伐果断,又显得云淡风轻,屈羽不免有些心颤。 “遵命!王上!”随即躬身行礼,退出宫外。 望着屈羽渐渐走远,此时一道高大的身影从宫内暗处走出,行至屈震面前,恭敬地躬身道:“王上,现在该如何应对?” “你速去把赵俨叫来见朕!这盘棋,朕要亲自下了……” 正文 第二十八章 中兴之主 岁月流逝,如飞瀑落潭,迅疾难回。 转眼已到盛夏,正月宫变后寥寥数月,东平国中又相继发生了一件又一件令人震惊的大事。 先是君王屈震痊愈之后,重整朝纲,赏罚分明。当廷定下了钱王后一党的谋反罪名之后,王后钱氏削去王籍、移出宗庙,死后无祭。随即如秋风扫尽落叶,钱氏一门老小连坐斩首!此次宫变波及甚广,上至重臣,下至婢女,牵连之人数千,哪怕有些许联系,不管是否查实,尽皆丧命于刽子手刀下。 一时间,刑场亡魂无数,日日血溅,人心惶惶。 而后又传出当时受王后钱氏指使,向君王下毒的太医院副使许仲方,竟与王后有着多年的私情!就连那两岁的王子也并非君王屈震亲生! 但不久,与燕国马上要开战的消息不胫而走!这件关系到东平上下命运的大事,很快就掩盖了那起宫廷丑闻。 果不其然,百姓们也知晓孰轻孰重,自然不敢妄议王室,顶多只是私底下当作笑谈而已。接着全身心生产劳作,东平上下同仇敌忾,以备国战所需。 各地调兵遣将,税赋与日俱增。 此时相府东院内,烈日当空,镜湖上荷花盛开,锦鲤跃然,一片生机。 “轰”的几声!一道凌厉的剑气生生劈向了一片绿林,虽然强横,但大多树木只是有些弯曲,只有寥寥几棵细柳崩裂倒地。 “大皇……大公子!您当真是天资过人啊!我这招离情剑,您已使得有四五分了!只是使剑的力道,还需要多加把控!您要不歇歇?都练了两个时辰了。等您休息好了,待会咱们练习练习功法!”李亥晒得黢黑,咧着大嘴笑着,目光既满意又怜爱。 屈离练剑许久,已是大汗淋漓,听闻李亥夸奖,也不动声色,凑近耳语道:“师傅啊!别再说漏嘴了啊!大公子,大公子,不是大皇子,再有下次,今晚我让阿香陪你谈心了啊……”随即幽幽坏笑。 自从宫变之后,李亥顺利地进入相府,成为了屈离的护卫。他天天在东院里练剑,使出无数令人惊掉下巴的招式,天天众人围观,引得屈离禁不住都好奇起来。 于是终有一日,像突然开窍一般,屈离竟主动要求向李亥学剑。数月以来,天天教习,师徒感情已经日渐深厚。 屈离口中的阿香正是相府内一位年过五十,却仍然搔首弄姿的厨娘,她第一次见李亥之时,却丝毫不嫌弃他脸上的刀疤和身体的残缺,而是目光热烈,表现得十分热情! 甚至有一天,阿香还特意换上了少女服饰,深夜潜入李亥房中。当晚,惊叫连连! 听见阿香二字,李亥收紧了神色,讨好似的发出谄笑:“嘿嘿!大公子!您可饶了我吧!下次我要是再叫错,就让阿香———” “你们在说什么?”身旁突然响起不满的声音。 “李师傅,你帮我看看,我怎么总是学不会啊!凭什么屈离就能学会,你是不是故意乱教我……”同样大汗淋漓的古承嗣,嘟囔着嘴,念叨地走过来。 李亥暗自发笑,抿紧了嘴,正经地说道:“古公子啊!我几个月前就说过了,您那身板不适合用剑,您非要跟着学!我教您些拳脚多好,防身足够!” “我不要!我必须学剑!等我学成,一定要去找那个赵俨报仇!”古承嗣用力地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一脸坚定。 随后又露出苦笑:“你看屈离,都已经能劈倒树木了!我刚才练了半天,就斩断了几把草,还摔了一跤,我真是,真是无言以对……” “哈哈哈!” “你笑什么,屈离?” “没有,我没笑,是师傅在笑!” “我让你再笑,比试比试?看剑!” …… 看着前方屈离三人在烈日下练剑,时而打闹,时而嬉笑。 炎炎夏暑,秦春绮和屈瑶两人,正在小青和几位婢女的伺候下,惬意地在凉亭中烹茶谈天。 “嫂子,你看什么呢?怎么总是突然就不说话了!” “没,没有,瑶瑶,我在看你哥呢!” “我哥有什么好看的?天天看,天天看,你看不腻的吗?”屈瑶瞧见自家嫂子都有些眼神恍惚了,无奈地摊摊手。 只见秦春绮玉手拂动,亲自蒸着一壶清茶,随后品一茗柔情似水,但仍痴痴地看着远处的屈离,轻声道:“百看不厌。” …… 此时朝礼门外,一辆满覆黑缎的马车悄然停下。宫门外御马街上正是人群熙攘的闹市,正好无人注意。 随后三道人影跃下,均身着华服,头上却戴着遮面的黑纱斗笠。宫门处,刘大监已等候多时,瞧见来人,连忙露出笑容引领入内。 正德宫内,屈震读罢手中的一份书信,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朝着眼前这三位蒙面客人说道:“上使辛苦了!朕已屏退了旁人,天气炎热,你等放心地摘下斗笠吧!” 旋即三人纷纷摘下,为首的赫然便是正月宫变后,销声匿迹数月的燕国武信侯赵俨! 只见他微微一笑说道:“方才呈给王上的信函,是我大燕皇帝陛下亲手所书。想必王上已经明白,重明军一事,必须要有个交代!要知道我燕国朝中,如今可有不少人赞同出兵东平啊!” 屈震不动声色,又细细打量着赵俨身旁那二人。 赵俨立即会意,向屈震一一介绍:“王上,这位是我大燕边军副指挥使——王猛将军,这位是陛下身边的楚大监!” 接着又补充了几句:“王猛将军出生皇室,虽名为副将,但我大燕三十万边军,皆对他唯命是从!楚大监是陛下身边的老人了,陛下潜龙之时便跟随左右!今日之事,这二位可上达天听!” “原来如此!”屈震恍然大悟,招手道:“都是贵客!那赵侯爷、王将军、楚大监,就都别站着了,坐下说话吧!” 随后三人坐定,屈震又眯眼说道:“诸位,方才书信,朕已阅过。燕国皇帝陛下,愿意继续维系两国盟约,真是开明啊!而且不仅支持朕扫除奸佞,整治朝纲,还愿意免除东平岁贡,并将云州港此富庶通商之地归还我东平!这天大的恩惠,朕是万万没想到的……” “只是,要裁撤重明军一事,朕还需费些时日思考一番。毕竟重明军是我东平数代君王苦心经营多年,如今再度现世,更是东平上下最大的倚仗。如若裁撤,恐怕会大失民心!要引发不小的内乱啊!” “王上说笑了!”赵俨认为这只是托辞,根本不以为然,戏谑地笑道:“王上,你贵为一国之主,东平上下无敢不从!我家陛下如此诚意,你怎能拒绝?怎敢拒绝?当年你东平的重明军,与我燕军,不死不休地打了三十多年,百姓死伤无数,我燕国上下无数子民可是恨之入骨啊!” 王猛是帝胄之后,对东平小国更是轻视,此时也厉声说道:“东平王!我家陛下宽厚仁慈,你东平要感激才是!不然,就凭重明军潜伏多年这条罪名,你还能在此端坐?如此包藏祸心!如若不是陛下拦着,我早就挥师南下,取你国都了!” 屈震闻言心海翻腾,深感屈辱,但为了大计只能隐忍,双手死死地按着桌榻,阴沉地说道:“将军虎威。我东平小国断不敢与上国争雄!只是如此大事,朕实在不能轻易决断!” 瞧见气氛逐渐剑拔弩张,素来善于在宫廷中斡旋的老宦楚大监,抿嘴一笑,发出尖声:“哟!大家以和为贵,以和为贵啊!赵侯爷,王将军,你们忠心大燕,老奴回去自然会禀报陛下——” 随即却又冷冰冰地目露凶光:“但如若坏了陛下大事,老奴也会如实禀报!” 此言一出,赵、王二人皆低头不言,调整着自己的脸色。 到底是在帝王身旁伺候多年的大红人,这种人一旦惹急,稍稍出手,便能决定人的前程,甚至生死……试问谁人不惧? 此时变脸比翻书还快的楚大监见威慑住了身旁二人,又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王上,你别忧心!其实裁撤一事嘛,还是有变通之法的!” “朕洗耳恭听。”尽管这位楚大监笑容僵硬,但屈震内心还是稍稍舒服了些。 “王上,裁撤重明军,不是非要遣散将士兵马……我家陛下要的,是要重明军这个旗号从此消失,你明白吗?” 屈震思忖了一会儿,顿时明白了楚大监所言,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喜色:“朕明白了!楚大监不愧是跟随皇帝陛下多年,智谋过人啊!诸位,有劳转告陛下,朕一定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也希望燕国能如刚才书信中所说,言而有信!” 赵俨及王猛二人有些发懵,按捺不住,纷纷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楚大监。 只见楚大监轻声说道:“二位将军别急,待老奴出去,为二位解惑。方才老奴所言,也是陛下的意思……” 随即向屈震拍手称贺:“那老奴就贺喜王上了!从今日起,王上便可堪称东平中兴之主!东平此后不必再向我大燕朝贡!而是我大燕盟国!待重明军裁撤完毕,云州府即刻交还!” 屈震喜形于色,竟开始连连拱手感谢燕国皇帝天恩浩荡。 片刻,三人起身,向屈震行礼道别后,径出宫门离去。 一路疾行,马车很快便顺利出城,淹没在视线中,仿佛从未来过。 正文 第二十九章 黄袍加身 深夜,正德宫。 窗边烛影摆动,模糊地映衬着屋内两道身影。 “王上!哦不,此后要改称皇帝陛下!臣心中实在是难掩激动!” “你一直为朕办事,朕十分满意,辛苦了!” “陛下,臣荣幸之至!只是接下来,这裁撤重明军一事该如何处理?” “朕已有应对之策,只是撤去旗号而已,无碍!先前朕让你在民间放出,与燕国将要开战,收效如何?” “陛下英明之至!这几个月来,东平上下早已处于全力备战的状态,臣借此机会,已将重明军及各地守备,大小将校尽皆调换成忠诚于陛下之人!加征的税赋钱粮,也都全部存放于内库!只是,君相,哦不,国相屈羽,时常会过问这些事情,他必定会全力阻拦裁撤重明军一事,如此还是有些许不便……” “无碍,朕自有办法。再等几日,等燕使回来,朕会兑现之前的许诺。” …… 又是一个清晨,朝礼门外群臣车马陆续云集,或精神饱满,或稍带倦色,纷纷列队入宫准备上朝。 “陛下驾到!”一声语调自然又稍显突兀的清亮尖声响起。 陛下?群臣中有些人已然反应过来,东平不是早就自贬帝号,称王多年了吗? 屈羽闻言,只是微微皱眉,并无多想,端坐在相位上静静等候。 片刻,只见屈震身着一身黄灿灿的金边龙袍,头戴雕龙垂帘金顶,在刘大监及一众内侍的簇拥中,威严地端坐在龙椅之上。 在场群臣,自为官以来,哪里见过自家王上穿过明黄龙袍? 难道是要与燕国开战了?明目张胆地挑衅? 却见刘大监上前轻甩拂尘,高喊:“陛下口谕,宣燕国特使觐见!” 屈羽脸上抽搐了一番,连同众臣心里也是迷惑重重,燕使? 之前钱王后一党不是勾结燕人意图谋反吗?两国如此剑拔弩张,燕使竟敢入境? 很快,久违东平多日的赵俨,神情自若地大步踏入大殿。 “呸!是那赵俨贼子!” “杀害古大人的恶贼!” “滚出去!滚回燕国去!” 群臣自然是激愤不已,眼神犀利瞪视着这位先前在东平引起祸乱的穷凶极恶之徒。 只见赵俨毫不在意,从容不迫地上前,躬身行礼道:“外臣拜见东平皇帝陛下!” “赵侯爷,不必客气,平身吧!” “谢陛下!” 这是怎么回事?这素来高傲,自恃上国威严的燕使,竟一改从前态度,如今口称屈震是东平皇帝陛下?这骤然转变简直闻所未闻…… 同群臣一样,屈羽也是蒙在鼓里,百思不得其解。 “陛下,这是我大燕国书,外臣奉命前来!” “刘大监,当众宣读吧!”屈震得意地潇洒挥手。 只见刘大监快步接过赵俨呈上的国书,打开书函,大声念道:“大燕国皇帝陛下致东平国皇帝陛下无恙,惊闻东平,有贼子犯上作乱,行谋逆之举!幸得明君忠臣,陛下雄才大略,东平百姓无虞!燕国与东平世代睦邻,朕感念两国情谊,为东平重整朝纲,恢复民力所想,即日起免除东平朝燕岁贡,并归还云州府六县之地。望东平国与燕国此后,平等互盟,戮力同心!大燕武成十五年六月初八。” 不等群臣反应,屈震骤然起身,拂起金灿灿的黄袍衣袖,慷慨激昂地说道:“诸位,今日起,朕宣布,恢复帝号!东平改年号为弘治元年!大赦天下,与东平百姓共享盛世太平!”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虽然不知到底其中发生了何事,但心里都激动得快要失态了,连屈羽都满含热泪地山呼万岁!有些老臣甚至哭得几欲昏厥! 燕国国书及屈震所言,已经表明,从此以后,东平不再是燕国属国,而是重新挺直了腰杆,仿佛又重现了八十多年前那个帝国的尊荣! 最关键的是,燕国竟然还归还了当年安平之战后,东平忍痛割让的云州府!富饶之地,商贾云集,又是东海边最大的港口,这真是天降喜事啊! 加上自此两国不会有战事,百姓可以休养生息,屈震一举洗去了八十多年前的东平国耻,重新黄袍加身,这“中兴之主”的圣君名号怕是坐实了。 随后,赵俨知趣地退下,刘大监又掏出一道事先预备好的圣旨,开始诵念:“皇帝有旨,今虽与燕国盟好,战事平息,但军事乃国之根本,即日起抽调重明军五万精锐之师,组建东平禁军,其余将士分拨各镇,充实守军。重明军旗号甲仗自此裁撤弃用,钦此!” “不可!”屈羽心里顿时恍然大悟,随即震怒! 屈震分明是拿重明军作为筹码,来交换自己的皇帝名号!拿东平最大的倚仗去交换一时的虚名,愚蠢至极啊! 殿内群臣都在宦海沉浮多年,又怎能不知?只是大多都是文官,对他们来说,重明军的价值,远远不如屈震恢复帝号,安邦兴文来得实在。因此并未有人附和屈羽…… 屈震似乎早就料到屈羽会当廷提出异议,淡淡地笑道:“皇兄,你有何异议?” 屈羽勉强控制自己的情绪,仍是躬身行礼道:“王……陛下!重明军是我东平历代先王呕心沥血铸就,隐忍多年,就是为了防止敌国狼子野心,鲸吞东平河山!这是敌国的心腹大患,也是东平最大的倚仗!如今贸然裁撤旗号,将士们会如何想?百姓们会如何想?臣请陛下三思!” “你说的敌国难道就是我燕国吗?君相大人!哦,外臣失言,应是国相大人!陛下已恢复帝号,一国岂容二君?!”赵俨冷笑着在一旁讥讽道。 一国岂容二君?此等诛心的言语,不仅殿内群臣尽皆发颤,甚至连端坐龙椅的屈震都有些变了脸色。 屈震嘴角微微抽搐,随即还是矜笑着说道:“赵侯爷多虑了!燕国对我东平友善之至,怎会是敌国,误会了,误会了!” “皇兄,朕知你一心为国。但此番重明军并未遣散兵卒,只是去了旧时的旗号,组建新的禁军罢了!你不要再说这些,伤害两国情谊的言语了!” “陛下!重明军怎么能说是旧时旗号?它是列祖列宗传承下来,是我东平子民心中信念所在!臣是屈姓子孙,不敢抛弃祖训,恳求陛下三思啊!”屈羽实在是揪心,眼睁睁看着屈震沉浸在称帝的喜悦中仍浑然不知,愤而下跪叩首。 “咚!咚!咚!”满朝大臣目睹国相屈羽心如磐石般,朝地上一下又一下,重重地磕头,听得是心惊肉跳,但大多都是冷眼看待。 屈震一扫群臣冷漠的神情,心里暗喜,随即嗔怒道:“皇兄,不要如此相逼!你方才说不敢抛弃祖训!难道你的意思是,朕就不是屈姓子孙,朕抛弃了祖训吗?” “陛下息怒!国相出言不逊,陛下责罚便是,切莫伤了龙体啊!” “陛下!如今陛下恢复帝号,又平息两国战事,更是收回了云州港!功在千秋,堪称一代圣君!国相恶言相向,侮辱友邦,污蔑陛下,求陛下严惩!” “请陛下严惩国相!” 人的记忆往往不是随着时间流逝,而是利益使然,竟可选择性地去遗忘。 旦夕之间,如今的群臣恍若无视了昔日屈羽那一人之下的国相之威,也忘记了他多年呕心沥血的兢兢业业,还有不久前亲赴沙场、力挽狂澜的壮举。 屈羽磕得前额已是青肿渗血,闻听群臣所说,又想到仿佛就在宫变那日,自己在朝中辛苦培养的门生党羽全部死于狱中!此时的他在朝堂上无限悲苦凄凉。 不对!秦世忠呢? 屈羽不知怎的,突然想到了一直忠心耿耿跟随自己的这位亲家,那日他也在狱中,得亏幸免于难。但是之后多次交谈,也并未提及狱中之事,只是闪烁其词,说自己当时晕厥过去,全然不知…… 屈羽叩首之际,暗暗瞥向殿内秦世忠的方向,只见他此时竟然朝自己摆出了若无其事的冷漠神情! “罢了!刘大监!快把皇兄扶起来!”屈震见屈羽冥顽不灵地一直在磕头,十分厌恶。 刘大监连忙招呼了几名内侍,使出全力才将满脸鲜血的屈羽拉将起来,强行按在相位之上。 “好了,朕如今要宣布一事,重明军裁撤一事,十五日为限,必须完成!秦世忠!” “臣在!” “朕拜你为护国大将军、安阳侯,统领禁军,授龙首金牌,予你相机行事之权!” 秦世忠表情立刻从方才的冷漠无情,变为欣喜若狂,难掩激动地上前高声叩谢:“谢陛下!臣一定不辱使命!” 秦世忠?! 护国大将军?! 龙首金牌?! …… 原来如此!!屈羽仿佛灵魂瞬间被抽离一般,大脑一片空洞,始终不敢相信眼前此景! 退朝之后,群臣无一例外,纷纷拥着风光无限的护国大将军秦侯爷,一路奉承而去。 而自己却仿佛与世隔绝一般,屈羽久久呆滞,瘫坐在相位上,无声呜咽…… 正文 第三十章 真相 直到日落时分,屈羽才摇摇晃晃地回到相府。 屈夫人、屈离兄妹与秦春绮等家人,自早朝结束后,左等右等不见屈羽身影,又无半点讯息。早就在大厅中焦急地等候。 “爹!” “夫君!” “君相!” 众人赶紧上前,搀扶着此时浑身酒气的屈羽到座位上来。 “你们快帮君相擦拭,吩咐后厨赶紧烧些醒酒汤过来!” 在场众人从未见到屈羽如此衣衫不整、失魂落魄,但都不敢多问。 此时屈离暗暗拉过一身大汗的屈道光问道:“光伯,发生什么事情了?我爹从来不酗酒,今日早朝之后,到底去了哪里?” 屈道光表情为难地轻声道:“大公子!君相出了宫门,便说要去悦来楼饮酒,之后就一直沉默不语,这老奴也不敢问啊!……” 众人虽然不解,但此时照顾好屈羽的身体最为要紧。就连秦春绮和屈瑶平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也端起银盆,拧着方帕,一左一右为屈羽细心地擦拭着脸上的污渍。 许久,只见屈羽双眼似睁未睁,瞥到了秦春绮正一脸乖巧地为自己擦脸,酒意竟化作蛮力,猛地一推,大吼道:“滚!滚回秦家去!” 幸得屈离眼疾手快,近日来又习了武艺,赶紧将秦春绮一把抱住,才不致摔倒。 众人面面相觑,秦春绮险些受伤,也委屈地掉下了眼泪,但碍于颜面,只是轻轻咬紧了朱唇,扎在屈离怀里。 “春绮,别误会啊!这,君相他只是喝醉了,并无恶意!”屈夫人见场面尴尬,虽然云里雾里,但还是连忙解围。 旋即偏头示意屈离,说道:“离儿,先带春绮回东院吧!这儿有娘呢!” 屈离见到自己的未婚妻,被老爹酒醉怒推,也是有些恼怒,紧紧搂着秦春绮,柔声说道:“绮妹妹,不怕!爹只是喝多了!不是还有我呢吗?我疼你!咱们回去!” 回到东院房中,秦春绮一直沮丧地坐着,低头垂泪不语。纵然屈离万般安抚,但渐渐地,他也意识到,兴许爹并不是酒醉口误,因为他清晰地说着“滚回秦家”…… 突然响起敲门声,屈离只得起身,原来是一脸严肃的李亥到来。 两人在门外开始窃窃细语起来。 “师傅,你有急事吗?方才我爹喝醉了,还推了绮妹妹,我正安抚着呢!” “大皇子,今日之事,臣听说了。” “什么事?我爹喝醉的事儿?不是全府都知道了吗?” “非也。是今日早朝的事情……” …… 听完李亥的描述,屈离同样心神震荡,许久未曾反应过来:“这,这,此话当真?师傅,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大皇子别忘了,臣与秦世忠交好……当然,自从臣来到相府之后,便与他没有联系了,臣是听重明军中几名参将说的,句句属实。” 屈离似乎忘记了屋内还有个秦春绮正在伤心,差点失声:“怎会如此!” 随即赶紧压抑住声调:“怎会如此?师傅,秦大人可是我爹的好友啊!更是我岳父!他对我爹,一直是忠心耿耿,就像上回,如不是他鼎力襄助,我爹也不能起兵平定宫变啊!” “臣看未必。”李亥淡淡地回答。 “师傅,你这是何意?” “大皇子,判断一个人不能光靠他平日的言行。特别是从政之人,虚情假意、韬光养晦者太多了!您好好想想,那日宫变后,地牢中关押的群臣,只有秦世忠活了下来,其他人全部丧命!而据说那些死去的大臣,几乎全是君相的门生好友!您不觉得奇怪吗?” 屈离仍是不可置信:“这也可能是因为,岳父行伍出身,其他都是文臣,孱弱了些……” “不可能。”李亥冷漠道:“那是监察司地牢!所用刑罚,一应俱全!既然用刑,为何独独秦世忠只是皮外伤?况且,那日被钱王后关押的,甚至还有王族中人,比他秦世忠位高权重的,太多了!” “他可是重明军的指挥使!” “除了王上和君相,旁人哪里知晓?只当他是个喂马的指挥使罢了。如若钱王后一党了解重明军,君相哪里还能够天降神兵?” 屈离怔住了,思忖了一会儿又说道:“按你所说,岳父那日幸免于难,并非巧合,而是事先布置……那也不对啊?如果岳父是故意被抓,是钱王后一党,他后来对钱氏一门可没心慈手软……” “大皇子,为何非要是钱王后一党呢?”李亥试探着。 “除了我爹这边,不就是钱王后他们,难不成还有——” “如若他是王上屈震一党呢?”冷冷的言语突然冒出。 这?王上一党?屈离反复思考着,开始陷入了沉默。 李亥看见屈离紧蹵的眉头,不禁提醒道:“大皇子,您要从燕使入城那天开始想……” 燕使入城?赵俨?屈离脑海里飞速地回忆着,自赵俨等人进入建宁府后,东平朝堂发生的所有大事,飞马入城、殴打承嗣、杀害古大人……毒害王上、王后谋反、重明军现世……到后来的王室丑闻、大战在即、燕使来朝、屈震称帝…… 许久,如天旋地转之际,一道惊雷突然凌空劈来。 “天啊!”顿时惊醒,屈离似乎如触电般,骤然睁大了双眼,随即阴沉地说道:“我们都被算计了!” 李亥不动声色,继续问道:“大皇子,您向来聪慧,想明白了吗?可否说道说道?” 屈离隐忍着心中燃起的怒火,缓缓说道:“这一开始,就是一个棋局!我们都是棋子而已,这是屈震设的一个大局!” “屈震必定先是佯装染病,又暗地里联络燕国,让那燕使赵俨以探病为名,提前来东平。之后,故意飞马扰民,又殴打承嗣,装作凶狠跋扈,古大人作为监察司首使,有老来得子,必定会前往讨回公道!驿馆中再借燕使的恶名,杀害了爹在朝中最有力的盟友——古大人。” “坊间传言,许仲方与钱王后有染,甚至还生下一子,便是那两岁的小王子。屈震早已知情,只是钱家势大,难以动手。正好趁着染病,利用了钱王后日日不安,和她那贪恋权势的兄长钱士英。可叹这兄妹俩也是死有余辜,以为有燕使作为倚仗,便也暗中与赵俨往来,先秘密关押了展若尘,让那许仲方寻机下毒,二人便可把控朝政,图谋不轨。屈震也将计就计,卧病在榻。” “随后赵俨再怂恿钱氏兄妹,收买钟国昌发起宫变,趁机抓捕了我爹在朝中所有的门生党羽。我爹忠君为国,必定不会坐视不理,两司兵马又被王后把持,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起用重明军!” “最后我爹平息了宫变,钱王后一党一网打尽,这一派势力便消亡了……重明军一出,燕国必然忌惮!随后屈震故意放出钱王后的丑闻,让民间唾骂,从此无人敢翻案!再煽动国战之事,又掩盖了王室的丑闻,并且以备战之名,顺理成章地调动重明军的将校兵勇,同时加重税赋充实自己的内库。” “最后,今日早朝前,屈震必定早就和燕国商谈好了交换条件,圣旨全都提前预备,以裁撤重明军旗甲为条件,换得自己恢复帝号,拿回云州府,成就中兴之主的美名……而此时,原来朝堂上两股最大的力量,钱王后一党已经败亡,我爹这边又势单力薄,大势已去!而最终屈震从头到尾设局,坐收渔翁之利,成就帝业,还设立禁军,掌握了兵权……如此心机!可怕至极!” 听罢李亥有些惊喜,赞许地点了点头。 屈离思路十分清晰,娓娓道来,心里却无限地悲凉,忍着痛苦说道:“可我想不明白的是,岳父为何非要如此?他已经官居二品,又手握重明军,更与我家结亲,何必如此对待我爹呢?” 李亥轻轻一笑,单手抚摸着屈离的肩膀说道:“大皇子,人心复杂!很简单,您想想!您方才只说对了八分,事实不仅如此。” “还有什么遗漏吗?” “这么说吧,如若古大人并未前去驿馆呢?如若展若尘并未及时救出呢?再比如,钱王后已贵为国母,钱士英已是国舅,他二人如果没有燕使怂恿,哪有胆量发动宫变呢?发动宫变的时候,仅仅几个时辰,如何又能精确地抓捕君相所有的门生故吏?……大皇子,您仔细想想?” 屈离深吸了一口气,按着李亥所言,努力回忆着有关的过往…… 那日,在相府议事厅,他与古承嗣在门外偷听,秦世忠一直愤慨不已,大骂燕人恶行,最后古南风辞官前往驿馆,随后身亡…… 那日,在问天阁,他与屈羽、秦世忠三人烛间密谈,秦世忠说服了屈羽,拿着虎首金牌整军待命…… 那日,在峻山重明军驻地,他与李亥亲眼目睹,秦世忠自称从地牢中解救出了展若尘…… 那日,在大殿上,秦世忠当着群臣,出头大骂钱王后一党,随即获罪下狱,之后屈羽一党全数被抓丧命…… 今日,朝会上,燕使来朝,屈震称心如意,恢复帝号,国政在手,秦世忠拜将封侯,兵权在握。只有屈羽,被推到众人对立面上,当众狼狈叩首,满朝大臣尽皆冷眼…… “我全都明白了……”屈离此时如不是顾忌着屋内自己的未婚妻秦春绮,真想大声咒骂那人的名字,双眼潮红,泪水溢出。 “这果真全是岳父作为!他表面上对我爹忠心,实际早就归附屈震!两人连同赵俨,一早便设局了!可他怎么忍心,杀害古大人啊!怎么忍心杀那么多人?”屈离脑海里浮现秦世忠平日对自己谦恭的笑容,再想到自己的好兄弟古承嗣丧父之后日夜悲痛,既愤怒又恐惧。 “可第一次提出,起用重明军的计策,是我在承嗣府上,主动跟他提及的啊!难不成我出谋划策,他也想到了?” “这只是巧合。他估计一开始也不知道,大皇子知晓重明军一事,又如此聪慧。” “那,那他将绮妹妹嫁给我,也是巧合吗?” “这就说不准了。但,百利无一害,儿女亲家的关系,能提早获取君相的信任,并且就算君相失势,毕竟也是王族中人,秦家小姐的日子照样会过得很好。” 屈离此时萌生出一个奇怪的问题:“他还是算漏了一件事……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要是一个薄情寡义之人,从此冷眼相待绮妹妹呢?甚至让她经受折磨,痛不欲生呢?岳父能算到?” 李亥顿时有些哑口无言,似乎想起了什么,和蔼地说道:“那他确实遗漏了这一点……” 随即注视着屈离的双眼,认真说道:“大皇子,这便是您与他最大的区别!秦世忠出身低贱,东平素来又重文抑武,而他尽管掌控着重明军,却只能潜藏在峻山,日日不见光。平民、武卒,不管爬得再高,世人只当他是饲养御马的奴仆,无非就是品级高了些罢了……” “因此他最想要的,便是改变世人的目光,逆转自己的人生,以平民行伍出身,最后拜将封侯!而屈震即位不久,并无声望,但左边是权势滔天炙手可热的君相一派,右边是离心离德暗度陈仓的王后一党。他的需要,便是扳倒这两个眼中钉,成就自己的雄心壮志!恰巧,这二人一拍即合,君王许诺,秦世忠能不心动?再利用燕国向来对重明军的忌惮,这个大局便布下了!!” “大皇子,先不说您是先帝血脉。就说现在,您是相府长子,身份贵重,锦衣玉食,天下如您这般年纪的贵胄公子,几乎个个骄奢淫逸、飞扬跋扈。但您与他人截然不同,与先帝一般,温文尔雅,谦恭有礼,再加上天资聪颖,更重要的是,您心地善良!就像您说的,秦世忠苦心经营,终究爬上了高位,但却遗漏了自己的女儿,您说是不是一种悲哀?” 见屈离神情稍稍放松了些,李亥温和地轻轻上前一推,说道:“大皇子,今日之事,你我记在心里即可!万不可透露,尤其是古公子,他那个性子,要是知道真相,恐怕到时候难收拾!有时候,善意的隐瞒,也是一种帮助……” “好了,记住臣的话,您要保持自己的善良!秦家小姐生性温婉,臣见她对您也是极好,一心喜欢您!她父亲之事,本就与她无关,您还是要好好对她!快些进去吧!” 屈离此时已大彻大悟,虽然听完李亥的言语,想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脑海里不免闪现秦世忠虚情假意的嘴脸,又想到往日风光无限的父亲今日酒醉失意的模样,心里万分愤慨、悲不自胜! 随后双手猛烈地搓脸,吐出了一口长长的浊气,转身推门进屋。 望着眼前屋内灯火,屈离与秦春绮二人的身影投映在窗纸上,人影渐渐靠近,旋即相拥,融为一体。 仿佛尘封的记忆从盒中打开,李亥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轻声说道:“大皇子,您和春绮小姐要好好的……就像当年的先帝和娘娘……” 正文 第三十一章 重明谢幕 随着屈震恢复帝号,并且传达下来裁撤重明军的旨意,东平上下引发了巨大的轰动。 东平国自此又成为了与燕国平起平坐的帝国,士绅百姓们为此大肆庆祝欢腾了好几天! 但裁撤重明军一事的冲击,仿佛更加巨大。 虽然在大多数百姓的记忆里,重明军这个词汇,它的故事,曾经只不过是存在于父辈相传下来的传闻异辞罢了,知晓真相者寥寥几人。 随后在那场人人谈之色变的正月宫变中,国相屈羽在东平危急存亡的时刻,却率领传说中的重明大军从天而降。仅仅用了一日,杀逆贼、救君王,匡扶江山,力挽狂澜! 如同神话一般,重明军现世,惊世骇俗,全民鼓舞!更有无数的年轻人,从此以加入重明军为奋斗目标,改变了以往重文轻武的观念,立志习武从军。 如今却骤然走下历史舞台,谁人不惋惜? 绽开得太盛,最终必定昙花一现。 …… 峻山,普怀寺东禅院。 “大将军!我们这就出发了!” 石胜虎敛容屏气,一脸严肃地向秦世忠禀报。而在其身后,赫然整齐地站立着千余名重明军勇士。这些昔日令各国胆颤、威慑四方的霜白铠甲,在殷红的夕阳映照下散发着刺眼的哀愁。 这是裁撤令后,经过数月抽调,重明军最后一批剩下的兵士了。 “石将军,你们为何还穿着这白甲?陛下圣旨已下,旧旗甲全部弃用!你们这是要抗旨吗?”秦世忠神色异常严厉,如今已贵为护国大将军的他,手握禁军兵权,早就今非昔比。 石胜虎低着头,隐藏着悲伤咬牙说道:“大将军!我等怎敢抗旨?只是事发突然,兄弟们心里都太难受了,实在不忍!这身白甲,末将自十八岁从军起,日日小心爱护……” 如同感同身受一般,兵士们也都低头揣摩着自己身上,这副剑痕斑驳的霜白甲胄,纷纷垂泪不语。 哪怕能多穿一刻,都是对自己曾经的信仰致敬! 秦世忠心中怎能没有触动?同样是少年从军,重明军、东禅院、眼前这片白甲……早已填满了自己的热血岁月。 但他如今变了。是的,无法更改世道,便随世道而变。 “胜虎,”秦世忠还是稍稍放缓了语气:“我知道你们心中不舍!曾经,我也是这重明军的主将。但如今陛下已恢复帝号,我东平再也不用受人欺辱,与燕国也签订了盟约,这不一直是我等的夙愿吗?” “不管是调到禁军,还是到各镇守备,或者卸甲归田,都是陛下决断。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够放下执念,听从圣谕。这身白甲,你们最终还是要解下的……”说着竟也开始翻起手背,去擦拭他并未掉下的眼泪。 石胜虎性情直烈,直视着正在虚情假意的这位大将军,忿忿地说:“大将军!我等吃的是军饷皇粮,为国效力是本分!陛下既然有令,这身旗甲脱便脱了!” “可末将不明白,我身后这帮兄弟都是沙场老兵,出生入死多年,个个身经百战!为何大将军不调用他们去禁军?难道是觉得我等贪生怕死吗?” 终究是问到点子上了。数月来秦世忠火速调走了五万精锐,从将校到小卒,挨营点名,按着十五日期限顺利组建了新的禁军。而剩余的几万人马,尽皆分散去东平十个重镇充实守备。 送走了一批又一批袍泽,独独剩下在场这些人,秦世忠却发令将他们遣散。而他们正好都是石胜虎麾下的亲兵,这个举动不言而喻…… 秦世忠见眼前人群中有些骚动,但不想强行解释,因为掩饰无用。收紧心神,神色严峻地开口:“调兵遣将,都是军国大事!是你等可以非议的么?速速解下盔甲,交还兵刃!每人去军曹处领二十两银子,即刻下山!” “啪!”石胜虎忽然单膝重重地跪下,挺直腰杆,默默地解下白甲,又郑重地双手捧起,收拢整齐放在自己身前,接着一脸不甘地闭上双眼…… “啪!”、“啪!”、“啪!”…… 雁声回荡,残阳如血。这些身经百战的壮士,用自己的方式对曾经的信仰和青春做着最后的告别。 东平仍有建宁,峻山再无重明。 深夜,国相府。 “胜虎啊,将士们都安置好了吗……” 自从那次酒醉归家,屈羽数月以来一直郁郁不得志,告病在家许久,往日车水马龙的相府竟然无一人问津…… 此时瞧见自己的老部下来访,憔悴的面孔终于是挂上了一丝动容。 石胜虎看着屈羽消瘦的身形,忍住了泪水答道:“君相,您放心!所有将士的去处,都按着陛下的旨意妥当处置了。只是今日之后,再无重明军了!……” 屈羽闭上眼睛,伤感地说:“唉!是我没有守住重明军啊!我愧对你们!愧对祖宗!” “君相,千万不要这么说!我等都知道,一定是那秦世忠小人,挑拨陛下勾结燕贼,毁去我重明军!”石胜虎咬牙切齿地说道。 只见屈羽缓缓摇了摇头,黯然开口:“事已至此,不必挂怀了,毕竟秦大人昔日也是你们的主将……对了,胜虎啊,那你如今在禁军担任何职?” “君相,末将没有去禁军……” “哦?你可是重明军诸将中最为骁勇的啊!陛下不是下旨,重明精锐都要抽调去新的禁军么?那你是调去哪一镇守军?” “君相,”石胜虎瞬时低沉了言语:“全军上下,只有末将,以及手下的数千亲兵,被秦世忠就地遣散……” 仿佛心魔撕开了封印,屈羽骤然起身,时隔多日终于再度发出了怒吼:“居心叵测!狼心狗肺!” …… 翌日清晨。 由远及近传来一串串密集坚实的脚步声,震动了整个相府东院,惊醒了沉睡中的众人。 “六儿!小青!”屈离似乎不舍得一宿的清梦,满脸不耐烦地和衣起身,嘴上嘟囔着。 只见六儿也满脸倦意,见大公子出了房门,连忙小跑过来躬身道:“大公子,您起了!” “废话!就这声响,床榻都裂了!” “大公子,君相来了!” 屈离顿时清醒,脸上浮现了一丝喜悦:“你说什么?!我爹?他可是几个月都没怎么开口说话了……难道今日来我这儿出出气?” 六儿闻言轻轻翻了个白眼,忍住笑意道:“大公子,您说笑了!君相吩咐我请您过去呢!院里还来了不少人!” 屈离一直以来正发愁着,日日思索怎么让父亲摆脱颓丧的状态,连忙回应:“那我们过去吧!对了你小声点儿!绮妹妹在隔壁睡着呢!小青估计也没醒。” “得叻!大公子您请!” 转眼间来到问天阁前,昔日空旷的东院中,竟出人意料地站立着一排排虎背熊腰的壮士!他们虽然高矮不一,但目光都整齐地注向阁前背手而立的两人。 “爹,怎么这么多人?!石将军?你怎么也来了?”屈离一脸惊诧,这重明军猛将怎么来了自己院子里,真是稀客!而且还带了这么多人。 石胜虎满脸笑容,拱手谦恭地回答道:“大公子,大清早的,实在是叨扰了!” 随即表情自豪地指着前方众人:“大公子请看!这些兄弟都是我在重明军中的亲兵!个个都身经百战,以一当十!” 屈离有些惊讶地打量着这些兵士,多数人黢黑的脸上都有些沧桑,但个个都昂首挺立、神色坚定,散发着浓浓的凛然正气!开口道:“这些勇士不管放在哪,任谁都得胆寒!” “谢大公子夸赞!”石胜虎拍了拍胸脯,喜上眉梢。 屈羽见自己的爱子如此开口,也欣慰地说道:“离儿,胜虎是一名不可多得的勇将,是跟着爹一路走来的,十分忠诚可靠!他这些亲兵,都是我东平的好儿郎!” “爹的意思,是让他们在相府里安顿下来!胜虎以后便是你东院的护卫总管了!爹让他亲自挑选一千勇士,在你身边护着!以后爹也安心!” 屈离有些纳闷儿,当时在峻山第一次见到石胜虎,这人可是号称重明军第一猛将!怎么现在和手底下的亲兵,不去禁军,反倒来这相府当这小小的护卫…… 但眼前可是精兵猛将啊!心里怎能不欢喜激动? 不及多想,屈离诚恳地应声道:“爹,您安排就是!石将军,以后就麻烦你们了!” 石胜虎感激地点了点头,跨步上前,举手高呼:“誓死护卫君相!誓死护卫大公子!” 雷霆般的群声呐喊随之响起: “誓死护卫君相!” “誓死护卫大公子!” 正文 第三十二章 柳枝对长剑 “大公子,您瞧我这长枪使得如何?” 艳阳高照,镜湖旁垂柳下,赤膊上阵的石胜虎手擎一杆银刃长枪,卖力地凌空突刺着。 屈离双臂交叉在胸前,站在一旁观看,差点惊掉了下巴,惊得不是石胜虎枪法高深,而是他汗如雨下却丝毫不觉得炎热,不觉得疲倦,看上去反而精神满满! “石大哥,你这枪使得确实,好……” 石胜虎见大公子端详了半天,就憋出个好字,尴尬地露出憨笑。其实这也不怪屈离,因为他自己就不用枪,如何评判? 所以在他的心里,只要是石胜虎这猛人所使,那就差不了,便是一个好字。正所谓,武艺精通在人,而非兵刃! 石胜虎随后放下了长枪,又换了把大刀。马步扎起,后腿稍斜,往前当空一翻,顺着刀势,大喝一声,奋力一劈。 身前一块如水牛一般大小的硬石,竟“咔嚓”裂为两半! “好!”这回不用一问一答,屈离自发觉得厉害至极,鼓起掌来。 石胜虎满意地抬起下巴,高声道:“谢大公子夸奖!我还能使别的兵器……” “你这……”屈离生怕石胜虎体力透支,又担心坏了他人兴致,想劝阻只得吞吞口水咽下。 “喝!”石胜虎抄起一把长剑,开始起手挥舞。 用剑,如今可是屈离的长处!已经练习了这么久,又是师从绝顶高手,屈离也开始专心打量起石胜虎的剑艺。 只见剑芒一出,冲天半旋,随即重坠而下。自剑锋拂起,尘土飞扬,寒芒径穿,霎时一棵大柳从中崩裂! “好!”屈离打心里眼赞赏,虽然跟自己师傅明显路数不同,但不得不说石胜虎这般用剑确实气势非凡。 “谢谢大公子!我再耍……” “蛮力而已,好什么好?”一道轻蔑的人声打断了石胜虎的言语,也中断了自己的雅兴,更重要的是在自家大公子面前! 石胜虎气冲冲地四处张望,刚想揪出这谩言之人,不曾想面无表情的李亥从树林中闪出。 “咋是你?”石胜虎摊开双臂,脸上愠怒转为惊喜,径直跑向缓缓走来的李亥。 “李兄啊!多日不见,如隔三秋!你觉得我这剑哪里使得不好叻?” 李亥旁若无人一般,拨开石胜虎热情张开的手臂,径直走开,淡淡地回应道:“哪里都不好……” “……”石胜虎满脸憋得通红,无言以对。 “师傅。”见李亥直接走到自己跟前,屈离谦恭地眯笑着。 “你今天要教我什么?练剑?还是练功法?” 李亥脸上依然没有半点波澜,开口道:“大公子又在这儿偷懒!先自己练练我教的天元诀吧……剑法有天赋,但是功法底子实在是太差了……” 屈离微微翻了翻白眼,我才十五岁啊!好师傅,能把剑练好已经是不错了,还想着练所谓的功法?但也无奈地应声:“好,师傅,我这便回问天阁去。” “且慢,大公子,这李兄,是你师傅?”石胜虎在一旁听得明明白白,忍不住讶异地发问。 “是啊,石大哥,我早已拜他为师了。” “大公子,我也可以教您习武啊!您瞧瞧,枪、刀、剑,我都行!您就算要使双锤,我也能教!”石胜虎自信地挺起胸膛。 “你这是要跟我抢徒弟吗?”李亥冷冷地朝石胜虎的虎躯瞥了一眼。 石胜虎不甘示弱:“是又如何!我可是这东院的护卫总管!大公子的武艺理当由我来传授!” 随即又戏谑地打量着李亥:“李兄,我之前虽然也有耳闻,你武艺不错,但你这手……” 屈离暗自发笑,这可是戳中了李亥的痛处了!哈哈静待好戏上场。 “怎么?我一只手又如何?就算你三头六臂,也打不过我一根手指。”李亥眯着眼睛,出口毫不留情。 “哟?李兄口气挺大啊!不如比试比试?” “你确定?你要比什么?” “确定!”石胜虎心里暗喜,虽说欺负一个身体残缺之人有些不讲武德,但能打压打压这位大公子的师傅……那自己可不就能取而代之了! 旋即抄起方才的那把长剑,沾沾自喜地说道:“你刚刚说我剑使得不好,那就让你开开眼!” 屈离有些无奈,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悄悄凑到李亥身旁耳语道:“师傅,石大哥不是认识你吗?他没见识过你的剑法?” “就秦世忠见过一些,其他人只知道我是重明军在城里的铁匠……” “那师傅这李亥的名字,他不知道?那可是如雷贯耳,昔日的燕北第一……” 李亥突然正经地回应道:“李亥这个名字,是先帝赐给我的。我的剑扬名于天下的时候,所用的是师门给的名字……” 屈离顿时明白,世人哪里能想到皇帝身边的朝堂之人李殿帅,与江湖上那位第一剑客是同一个人? 何况那位李殿帅,在人们的记忆中早已亡故。只要龙渊剑没有被认出来,估计看到眼前这位单臂怪人,这形象太不符合,顶多也觉得是同名同姓罢了。难怪李亥敢用如今这个名字行走…… “师傅,石大哥是自己人,别太狠……” “死不了。” 李亥面无表情扫了一眼,然后弯下腰低头捡起一根细长的柳枝,双指一捻,轻轻划过,柳枝上多余的小刺竟纷纷落下! “好了,我就使这个吧,还挺称手。” 石胜虎眼见李亥竟不使剑,只用一树枝对付着,心里觉得侮辱至极!刚想斥责又眼见他抬手便拂去枝上小刺,柳枝瞬间变得光滑平整,惊得不禁凝聚了心神,准备认真对战。 “李兄,柳枝对长剑,你这是戏弄我吗?!看剑!”石胜虎平举长剑,使力前冲,用劲之大竟然连方才站立的地方都被脚掌压陷一个深坑! 很快,石胜虎森寒的剑光便要劈到李亥的额前,只差咫尺间,屈离看得不禁捏了一把汗! 刷的一声,却见李亥竟轻轻一笑,并未出招回防,只是背着手,身影如疾电般闪动,竟突然向后平移。 “喝!”石胜虎以为片刻便可取胜,岂料一剑下去,眼看要劈中的李亥竟然眨眼间后退,剑刃生生劈向了地面,反馈的劲道震得自己发麻!而因为惯性,整个人也重重地往前压了过去。 李亥反手伸出,那柄细长的柳枝缓缓回旋着,竟如白蛇吐信,嘶嘶如风,枝尖轻盈地朝石胜虎胸前点了一下。 外人看来如蜻蜓点水,而石胜虎瞬时像是胸前压了千万石一般,脸色随即憋出痛楚的深红,惨叫一声竟然往后倒飞去!继而重重地摔在了泥泞湿软的地上,还连翻了几个跟头,接着倒地捂胸,表情狰狞…… “这……”屈离深深被震撼到了,一根柳枝?就那么轻轻一点?石胜虎身高八尺,猛虎之躯,怎么就飞出去了? “李,李兄……”石胜虎挣扎着起身,断断续续地嘶喊。 “怎么?不服吗?”李亥淡漠道。 “不不不,我服!我真是服了!”石胜虎脸上惊现求饶之色,连连挥手。 李亥并非故意为难,也就上前单臂轻轻扶起石胜虎,却见这位猛将显然脸色不对,仍是憋得通红,想必方才胸前遭受的重击还没缓过来。 “看到没有?大公子。这便是以气御剑。你把功法练好了,哪怕用这小枝,哪怕无剑,但你出手便有剑!”李亥认真地说道。 “明白!师傅,我现在就回去好好练练天元诀!我也要跟你一样无剑胜有剑!” “那还早着呢!”李亥眉头微皱,眼眸噙着一丝无奈。 待屈离兴高采烈地往问天阁奔去后,原地逗留的二人又忍不住拌嘴起来。 “李兄,我还是有点不服!” “你不是说服了吗?” “那是大公子在,我给你这个师傅面子!” “哦,要不然我换一把真剑再来?” “本总管大人有大量!今日我放过你!刚才我摔得不轻,你现在打我胜之不武……”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尘封往事 灯火摇曳之间,问天阁三层内室中,屈离盘坐在床榻之上,眼眸紧闭,双手微合,呼吸逐渐变得平稳有力起来。 半晌过后,隐约感到一股温热的能量,悄而缓缓地透过皮肤,在屈离身体表面徘徊了片刻,逐渐蔓延至四肢,最终汇聚向小腹。那股和暖舒畅的感觉,令屈离不禁长长吸了一口气。 “呼……”轻吐了一口长气,屈离揉了揉有些发烫的小腹,望了望窗外漆黑的夜,不由得苦笑了一声,自嘲道:“时间过得也太快了……这天元诀确实不好练啊!难道真是师傅所说的那般,我底子太差了么?” “才多久,就想要练成?您当学武是喝水吗?” 屈离被这声猝不及防的沉声惊醒,忐忑张望着,一道身影凭空落下,稳稳地站在自己跟前。 无奈地翻了翻白眼,屈离双眼幽怨:“师傅啊!我能提一个建议么?你能不能别总这么突然出现啊?!迟早有一天,我得被你吓晕过去……” 只见李亥和善地咧嘴一笑:“大皇子,什么叫突然出现?臣可一直在这儿……”随即指了指房顶的横梁。 “我……”屈离随之抬头看了看,颇为无奈地摊手:“罢了……对了师傅,以后你还是别总换称呼了,就一直叫我大公子好了,也别自称臣!我总是担心你说漏嘴……” “行,大公子!那您今天感觉如何?整整一个月了,这天元诀练着,身体感觉有何异样么?” 言归正传,李亥拉过一把古朴的椅子,毫不客气地坐下,接着盘腿询问。 屈离微微皱了皱眉头,苦笑道:“我倒是没什么不适……只是这几日感觉小腹越来越胀,发烫得厉害!唉,还是我底子太差了吧……” “发烫?”一丝惊讶蜷上了李亥的神眸。忽然起身,双指猛的按压住屈离所指的发烫处,双眼紧闭,仿佛在无声地感受着、思量着。 “师傅……这是……” “别说话!”李亥沉声道。 片刻,骤然眼瞳一缩,李亥双指收回,又朝屈离身上奇怪地审视了一番,随即略微迟疑地摇了摇头:“这不对啊……” 屈离听得好生紧张,连忙询问道:“师傅,我这这,哪不对?” “也不是说不对。我之前说过,这天元诀是燕国天元门不传的内家功法,门道高深诡异得很。常人练习,哪怕天赋异禀,这筑筋塑骨,凝出气力,非得一年半载,日夜修炼,才有起色……” 李亥接着脸上又泛起一丝焦虑:“大公子,我方才探了探,您这有些……” “有些什么……”屈离神色有些不安,生怕出了什么岔子。 “有些快了……不是,是太快了!”咂了咂舌头,李亥眼里竟然浮现出一丝惊喜。 屈离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下,薄怒道:“师傅,我能再提一个建议么?你以后说话能不能别老卖关子啊!我还以为我是哪不对劲……” “确实不对劲!”李亥嘿嘿黠笑着。随即又挪到一旁,手指着屈离身前:“大公子,您现在试试,看到那个花瓶没?把它击碎!” “不就一个花瓶吗?好叻!”屈离说着翻身下床,撸起衣袖就要上前。 “回去回去!”李亥白眼一翻,不耐烦地将屈离推回榻上:“我没让您用手击碎!” “隔空?”屈离暗暗发苦,这不是赶鸭子上架么?让自己隔空碎花瓶这不是天方夜谭…… 反正也无外人,按着天元诀里所学,沉下心神,一道道涟漪似乎自小腹四周开始扩散到全身,又灌注至微微抬起的手掌。 “喝!”屈离凭空向前猛推一掌,涨红了脸吼出。之后又终于是忍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使劲地咽着唾沫滋润着有些火辣的嗓子。 “哐当!轰!”一声脆响过后紧接着巨响,花瓶骤然化为碎片,连同下方的方桌崩裂在地! 看着屈离张大了嘴难以置信的模样,随后又欣喜若狂的神情,李亥不屑又怜惜地嗔怪着:“我说打那花瓶,没让您打那桌子,使那么大力做什么……” 李亥摸了摸后脑,微微赞许道:“不错!你这天元诀练得比我当初好多了!” “你不是还说我底子差么?”戏谑的声音回击道。 “大公子,您可别得意!这只是刚有起色,都说不上小成……就击碎个花瓶,再带上张方桌,您这去我那铁匠铺,我还不乐意要……”李亥负手而立,淡漠地说道。 屈离并未反声,凝着一丝认真:“师傅,我这这么差的底子,为什么就能,就像你说的,这么快有了起色?” “这……”正困惑着,李亥闻言怔了一会儿,随即眼神中又抹过一丝光芒,呢喃道:“大公子,也许这真是血脉遗传吧……” “血脉遗传?”屈离不可置否,但心里还是不明就里,发问道:“你是说我亲生的爹,还是我娘?” “您要称父皇,母后。”李亥拧着厉色正经道。 “行行行,父皇,母后,您说的是哪一位?”早就见惯了李亥对于永宁皇帝夫妇的敬畏之心,那也是自己早逝的未曾谋面的至亲,屈离只能顺从着。 “天元门开山立派近百年,将天元诀修炼到登峰造极的,便是先帝了!”瞬时噙着热泪,李亥缓缓道来。 “您是说,我亲爹,不是,父皇修炼过天元诀?难不成他还是高手?那怎么当年还……” “您说的是为何当年却束手就擒,让那康王篡了皇位,对吧?” “对。”疑惑又好奇,屈离咽了咽口水。 李亥干咳了一声,当年难以忘怀的记忆飞旋,引出了尘封的往事:“因为先帝在登基前,就已经自废武功了……说来话长啊!当年先帝少年时还是皇子的时候,一心只在府邸静心读书,长京府那些王公子弟的纨绔做派,他从来不参与,一直闭门不出。” “直到一日,当时的天元门门主沈离潇带着弟子们到了长京府,参加三年一次的论道大典。先帝作为皇子,奉旨到场主持。每逢到大典时,长京府都挤满了名士高手,文坛武道大家学子,从四方云集而来!也不知为何,大典结束后,沈离潇到先帝那时居住的景王府拜访,两人足足谈了两日,之后先帝出乎意料地跟随着他,离开了长京府,上了凌烟峰。” 屈离睁圆了双眼,有些讶异:“他们谈了什么?这是习武去了?不对,父皇可是皇子,又封了亲王,贸然离开都城,我那皇爷爷怎么想?”连珠炮一般的口齿清晰。 “我也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李亥轻轻摇了摇头,接着娓娓说道:“只知道那时起,先帝便成了天元门沈离潇的亲传弟子。要知道,沈离潇可是世间罕见的武学宗师,一柄可斩苍穹的长剑,和一身深不可测的功法,曾经在凌烟峰上,一人面对千名高手的挑战,接连数月,无一败绩。随后一手创立了这燕国甚至是天下第一宗门,天元门!这可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人物,连诸国君主都不得不交好的存在!所以,先帝成了他的亲传弟子这件事,对燕国来说,一名皇子有望成为武道大家,那简直求之不得!” “先帝的底子就跟你一样。因为出身高贵,锦衣玉食,因此身子骨略微单薄了点,所以当年刚拜入天元门的时候,并未引起太多的关注。直到三年之后,先帝破关而出,这短短的时间内,跟脱胎换骨一般,身形大变,天元诀竟然被他修炼到大成!抬手似乎能翻云覆雨!此后的论道大典上,先帝的剑法那叫一个飘逸华丽,接连击败无数宗门高徒,一鸣惊人!震慑了天下无数人,令当年长京府里头多少女子倾心不已啊!” 这又是什么奇经轶典?说得屈离内心如同猫爪一般好奇的痒痒,吞了吞口水:“那后来呢?” “后来,燕国见到先帝武艺如此惊人,您的皇爷爷便想让他留在长京府,准备挂帅出征卫国。但是,先帝抗旨了。当时他的身手哪里是禁军拦得住的?自己潜回了天元门去。燕国皇室认为先帝误入歧途,已经遗忘了自己的身份,于是召集了大军来到凌烟峰下,沈离潇毕竟也是燕人,也许是碍于一门之主的名望,或是不想与皇室有裂痕,并未出手。” 屈离听到此处,忍不住有些愤慨地开口:“这局面要父皇怎么收拾?说到底都是自家人,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沈离潇好歹是他的师傅,也不出来解围?” 李亥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道:“也许有难言之隐吧!先帝那时年少,桀骜不驯得很,凌烟峰上,皇室多次派遣大臣交涉,他誓死就是不回去,这一战,最终还是打起来了!” “先帝的武学造诣实在是卓绝,他一人鏖战了数千禁军精锐,却不占下风!但单枪匹马总会有些闪失,渐渐体力不支。突然一名女子出现在他身边,持剑相助,两人一拆一合,一攻一守,简直像一对神仙眷侣一般自如!” “但悲剧很快便发生了,有人在军中射出了一支毒箭,不偏不倚正好射中了女子的心口,那名女子不久就倒地不起了。先帝大怒,原本和禁军战斗的时候,他一直在留手,并未出杀招。看到女子中箭倒地,先帝终于使出了离情剑,和离恨剑,两招下来,禁军瞬间伤亡了数百人!” “随后,天元门主沈离潇终于出现了。他看到女子倒地也是表现得十分愤怒,随后便出面和皇室派来的使臣沟通了一番,很快禁军就撤走了。这事儿也就慢慢平息了。” 眼眶有些湿润,屈离不禁想象着自己那位素未谋面的父皇,到底是一位威严肃穆的君王,还是一位铁骨柔情的侠客呢? “那女子中的毒太过剧烈,又伤在心口,沈离潇拼尽了全力灌输真气都没能救回来,后来就离世了。先帝自那日起,原来爽朗的他开始变得缄默起来,一直守着那女子的坟墓,日日疯狂地在墓前练剑,并且几乎不与任何人亲近,就连他的师傅沈离潇都不理睬。” “再后来,又过了三年吧,楚国发兵西陵府,朝中又来人了,这回先帝却出人意料地接旨了。但他下山之前,竟然当众废去了自己一身绝世武学,所有人都被震惊了!你想想,原本最有希望跟沈离潇一样成为最顶尖的武道宗师,多少人羡慕嫉妒着!就这么自己放弃了,谁不惋惜?” “接着后面的事情,世人基本都知道了。先帝自废修为后不仅失去了一身武艺,并且身体受到了不可修复的重伤!如何能再带兵打仗?主帅之位便被他那狼子野心的弟弟康王夺去了。先帝回了王府之后,又开始闭门不出,再过两年奉旨娶了定国公府的大小姐,也就是您的母后了。” “呼……”屈离眼瞳一直紧随着,听罢长长舒了一口气,不曾想自己亲生父亲的经历太过于震撼精彩了! 细细揣摩了一会儿,屈离终于道出了自己的疑惑:“师傅,我有点不明白。你刚刚说,我父皇使出了离情和离恨?那不就是你教我的吗?难不成……” “这离情、离恨,就是天元门主沈离潇所创。所以,我同时教您剑法和天元诀的缘故,就是因为这两门可以相辅相成,又能融会贯通。天下武者,剑法第一,同时又是功法第一的,百年以来,只有沈离潇一人!我,也是天元门弟子。” 屈离心中所想简直要被颠覆了:“那父皇和你便是同门师兄弟了?” “正是。但是我当年的天赋,可远远没有先帝那么出色,我也不是门主的亲传弟子,只是凭着自己的悟性,每日拼命练剑。学成之后,我也去了论道大典……” “那这回肯定轮到你出风头了!”屈离捂着嘴嬉笑着。 李亥一脸漠然地摇摇头:“没有,我输了。” “怎么可能?你不是那什么,燕北第一剑吗?”屈离以为只是自谦,戏谑地说道。 “真是输了!不过我就输给了一个人,西南扶竹国的云千尘。他的剑道,也是无与伦比啊!太阴剑法使的是出神入化,我稍一分神,轻敌了,输了半招!” “扶竹国?云千尘?就半招?”屈离端起手臂又要发问。 “半招也是输,跟您说了也不懂……当时只知道这人是扶竹国白雾门的,其他一概不知。这么多年了,他的境界到哪一步了我更不知道!切磋武学嘛,各有来路,打就是了,何必问出处呢!” “那你输了,你还说自己是燕北第一剑?”屈离突然嫌弃的目光惹得李亥老脸一红。 “这称号可不是我自封的!再说了,我要是赢了,就是天下第一剑了,怎么会只是燕北第一剑?” “这解释,本公子服气!”敷衍地拱了拱手,看着李亥急头白脸地解释,屈离会心一笑。 “那师傅,那你输了之后呢?” “别总说我输了输了!一提就来气……后来就因为那半招,我当时年轻,难免心高气傲嘛,觉得羞愧难当,就没有回师门。在江湖上历练了好几年,直到一日,师尊,也就是沈离潇派人找到我,说要追究我忤逆师门多年不回的罪过。我便赶紧上山跟他解释,于是他便让我将功赎罪,到长京景王府去,为一位师兄效命,也就是先帝了。先帝从见到我那一日起,便将他当年师尊赠予他的名剑龙渊赐给了我,视作兄弟一般,待我恩重如山啊!后来我就下定决心跟随他了……”说着李亥仰头,已然忍不住泪目。 感伤了许久,李亥蓦然牵起屈离的手掌,语重心长地说道:“大公子,其实那一日您说要跟我学武,我一直在犹豫该不该传您这三离剑……” “为何犹豫?” 只见李亥有些迟疑,叹了口气开口道:“师尊沈离潇亲口说过,他自身无父无母,离情与离恨是他当年孑然一身漂泊江湖,目睹多少悲欢离合人间苦痛才悟出来的!而使先帝当年冲冠一怒为红颜的那位女子,正是师尊的义女,也就是我的师姐——沈心。” “沈心师姐离世之后,先帝整整守灵三年。也许是懊悔在凌烟峰上未能保护至爱之人吧,最后自己也悟出了剑意,那便是三离剑中最为凌厉决绝的第三剑——离心。” 闻言,屈离心中惊叹,自己的父皇当年果真是至情之人啊!离心!离别沈心!看来对那沈心真是一往情深,以至陷入痴狂了……但确实天赋卓绝惊人,竟然还能自创武学…… “所以离心,加上原来的离情、离恨,便是三离剑了吧!那师傅,你怎么也会?” “不是我会,是如今天下,只有我会!就连师尊也只会前两剑。最后一剑,是先帝亲自传授给我的,因为那时他在为师姐守灵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每月都前去祭奠,顺便偷偷地看望他……” 终是恍然大悟!难怪父皇一见面就赠名剑,厚恩不断,原来两人果然是早有渊源啊!屈离忽然想到方才的迷惑仍未解答,继续追问道:“师傅,你还没解释,为什么你犹豫要不要教我三离剑呢?” “其实前两剑倒无妨,只不过杀气重了些!只是最后一剑,就像打开了绝境之门,太过凄切凌厉!我此生也只不过用了一次,还差点收不住……先帝曾经告诫过我,学成之后,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轻易动用。因为离心,是他当年在心境处于极度绝望的时刻所悟,一剑破出,可毁千军万马,太过狠辣凶险了!大公子,太多的杀孽,会造成太多的苦痛别离!这是先帝的原话。” “因为这三剑的来由,所以我在犹豫,如此精妙绝伦的武学,我是生怕您会迷失了自己!但我又很快变了主意,我相信您一定能坚持住本心,纵然再凶险之物,良善也能化之……” 屈离拿起身旁一把的长剑,放在大腿上轻轻摩挲着剑鞘,低头直言:“师傅,你就这么相信我?如果有一日,我不能坚持本心呢?” “您一定能!”李亥的目光坚定又有些狂热。 “为什么这么笃定?” 伸手一把夺过,拔剑出鞘,李亥猝不及防将手掌轻轻抵在锋利的剑刃上! “嘀嗒~”几滴鲜血立马掌破而出,垂垂落下! “师傅!”屈离下意识地连忙夺过剑,看着李亥如此不寻常的自伤举动,目光哀怨,又有些心疼地拿起绢布裹住着他的伤口。 “哈哈看吧!就一个小口子,无妨无妨!”李亥却毫无征兆地发出爽朗的笑声。 随即,又慈爱地看着眼前正专注为自己包扎的少年,认真地说道:“我相信你,是因为你是他的唯一血脉!三离剑,还有离心,只有你,最为适合,无人可比!” 脑海里相继浮现出屈羽夫妇、屈瑶、秦春绮甚至古承嗣、和身旁的李亥等所爱之人的熟悉笑脸,屈离呢喃道:“苦痛别离?万万不可……”之后便陷入了许久的沉思…… 正文 第三十四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和光灿丽,金风送爽。 秋光叠叠复重重,绚烂的阳光普洒在这遍眼都是的绿瓦红墙之间。那突兀横出的飞檐,那高高飘扬的商铺招牌旗帜,那粼粼而来的车马,那川流不息的行人,都无比繁闹又和谐地徜徉在这座号称四海通衢的长京府中。 而看似澄清的天,却潜藏平静险恶的眼,凝望着暗流涌动的都城。 赵国公府。 一位盘着紫檀金缕手串的老者,身着绛紫冕服,冠带四珠,深炯冷厉的双眼直视着堂下跪地之人。 “爹!如今东平不是已经裁撤了重明军么?我大燕国终于去掉了多年的心腹大患!这对咱们赵家来说可是大功一件啊!您到底为何发怒?”战战兢兢的说话之人,竟是以往跋扈横行的武信侯赵俨。 再肆无忌惮之人,往往总有自己更加忌惮之事,比如终生无法逾越的父子人伦。 “重明军?哼!”一声冷笑,赵国公赵徵仿佛对自己这个二儿子的回答不甚满意。 “我从来就不在意那什么重明军!一群待死的山野草莽,迟早覆灭!我恼怒的,是你还不明就里,愚不可及!” 赵俨眼神忽而有些闪烁,开口道:“爹,您万不可小视!那重明军可是南中虎狼之师!当年大燕屡次跟东平交手,都无一胜绩,差点连长京府都丢了……那时如若不是东平国内出了内奸,恐怕安平之战的结局就要改写了!” “你说的这些,我怎会不知?” “可是这支精锐之师,从来不曾消失,就真的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在燕国边境生生蛰伏了八十多年!幸好那东平是让那目光短浅的屈震当了王,为了站稳脚跟,这无能小儿竟不惜牺牲这最大的仰仗来交换皇帝虚名……想来倒有些可笑!”赵俨虽然有些心悸,但又止不住嗤笑起来。 赵徵面无表情,冷眼说道:“你还当真以为屈震是目光短浅的无能之辈?当我看到他的信笺时,一眼便知道,新立的这东平王是大智若愚!” “您为何这么说?” “这不是显而易见么?如此年轻,就能布下这么大一个局,弹指间让东平的相党与后党,甚至连你,都成了他屈震手中的棋子,这还不高明?何况,重明军也只不过是裁撤了旗甲,东平军权自此收归君王手中,他还成就了中兴帝王美名!这人不可小觑啊俨儿!” 赵俨像是被什么戳中了一般,咬牙反击道:“这便说到我的心头处!爹,既然是裁撤,为何不让重明军就此完全消失?只是去了旗甲,有什么意义?那些勇士仍然存在,还成了那新皇帝的禁军了!对我燕国来说,威胁依然存在,不是么?”说罢目光又朝一旁斜视,不知在思忖什么。 “俨儿,不管你在想什么,直说便是。” “当时在东平王宫,我和王猛的意思,都是必须让那重明军彻底遣散,不留一兵一卒!而楚大监,竟然跟那屈震说,撤了旗甲便可,不需遣散!还说是陛下的意思!我们迫于无奈,也只能坐视……” 只见赵徵放下手串,起身上前一把扶起赵俨,淡淡地说道:“楚大监是陛下的身边人,他既然这么说,那还真是天子之意。” “这,这不是徒劳么?陛下当真如此昏聩?为了一个旗号,免除了东平每年的岁贡,还搭上一个云州府?” 赵徵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声道:“唉!你当真以为一个威服诸国的皇帝,他昏聩?俨儿,不要总是用你的眼光去审视任何人,不管是陛下,还是那屈震!” 旋即又心平气和地说道:“我且问你,当日东平来人,为何信使不径直入宫,而是来到我们襄国公府?你也说了,这重明军可是燕国心腹大患,两国之间的大事,应该交由圣断才是!而屈震却选择了我们,这是为何?” 赵俨顿时怔住了,因为他确实不曾思考过这个问题,只能吞吐道:“这,这,因为爹深受陛下器重,又位高权重……” “非也。”赵徵冷峻的脸庞透露着一丝寒气:“因为屈震太聪明了!如今的燕国,连百姓都知道,睿王和宁王争储的场面是愈演愈烈、相持不下!朝中几乎所有的皇亲和大臣,都纷纷站队。如果此时,屈震的信笺到了宫里,会发生什么?” 仿佛脑中被点触闪光,赵俨不假思索地反应过来:“信使一旦入宫,还没到陛下面前,就必定会先在朝堂引起轩然大波!朝中都是睿王和宁王两党之人,他们势必会争着去东平解决此事,谁能为燕国解决着多年的隐患,谁就能离储君之位更近一步!” 赵徵的脸上终是浮现出一丝欣慰之色,拍手道:“正是!你虽然反应有些许迟钝,但总不至于太过愚蠢。我再问你,那如果陛下把此事交给两位王爷呢?” “交,交给他们又如何?不管哪位亲王办事,必有两党的重臣鼎力支持,肯定无比顺畅啊!” “错了。”赵徵无奈地摇头否定:“如果是让睿王宁王他们来办,先不说能不能办妥,就连办事的人选,都得耽误不少时间去选择。要知道,陛下向来是不偏向任何一方,任凭二子争斗。那么到最后,重明军一事必然传开,有过早暴露的危险,东平国内一定会怀疑出了奸细;其次,不管哪一位王爷去解决,为了争得圣宠,一定是下定决心,像你刚刚说的那样,非要把重明军裁撤得一个兵卒都不剩。屈震必然全盘落空!” 深吸了一口凉气,赵俨内心不禁感叹人外有人,又心悦诚服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爹,我大概明白了!所以屈震必然不能让两位王爷去解决,于是把信转而送到我们手上!毕竟我们赵国公府向来不倾向任何一党!” 赵徵微笑着,目光赞许地说道:“这就是了!我赵家,从来不介入两王相争,在朝堂上一直不偏不倚。这也是陛下愿意把禁军交给我们的重要原因!那时我便带着信秘密奏报给陛下,东平这件事便自然只能交给我们去办。而同样,我们只需要按着陛下的意思去做便可,根本不会像两位王爷那样,为了争储,不死不休。” “那么凡事也都可以留个余地,就像楚大监说的,没有必要全部遣散,只需要裁撤旗甲便可。因为我大燕这么多年来,大小战事太多了,百姓早已不堪重负,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那屈震哪怕再傻,也不会真的把重明军这样的精锐之师弃之不用,何况他已经把相党、后党都解决了。大权在手,倘若真要把他逼急了,他甚至会举国一战,到时候可不好收拾……但我们燕国又不能真的对重明军现世不管不顾,所以为了顾全颜面,就顺水推舟,让屈震裁撤旗甲便可,对外也可称重明军消失了。” “这,便是两位君王的智慧啊!俨儿,如今你还敢小视他们吗?”赵徵仰头长叹了一声,却有些怅然若失。 赵俨内心深处已被深深地震撼,古来成大事者或隐忍或韬晦,这二位的的确确是深不可测啊! 随即又若有所思地继续发问:“爹,裁撤旗甲的事情,我已经明白了。但免除岁贡就算了,为何还要搭上云州府?那可是极其富庶的地方,商贾云集啊!” 赵徵轻轻抿了一口热茶,思路清晰:“很简单,因为云州虽然富庶,但我大燕如今疆土辽阔,名城无数,区区六县之地根本不值一提。但对于东平来说,安平之战前本就是故土,多少东平人对此痛心不已!屈震只有收回此地,才能立下威望,也足以平息他裁撤重明军这件事带来的争议。并且,选择云州此地也有玄妙之处……” “什么玄妙?” “云州之地在哪?” “峻山以北,毗邻东海,同州府边上啊!”赵俨可是久经沙场,策马奔腾过多少地界。 赵徵抬起手指,轻轻敲了敲颞颥:“你和楚大监前往东平时,那第三人是谁?” “王猛啊!嘶……”恍然大悟,赵俨如同白霜覆身,瞪视前方冷冰冰地说道:“他的边军指挥使司就在同州,这便暗示了屈震,哪怕云州归还东平,但如果他敢轻举妄动,燕国三十万边军立即过境!我早就怀疑了,有楚大监代表陛下前去便是了,为何还要让王猛同行。” “不仅如此,王猛此人,手握重兵向来傲气,他也不偏向两王任意一方。又是皇族后辈中的翘楚,颇有名望。回去之后,此事结果必然会传到两位王爷的耳中,有他作为见证,朝中必定无人敢多言语!” “说得好!”一直皱起的眉头终于稍稍松开,赵徵似乎甚是满意,拉着站立许久的赵俨落座。 警惕地朝四周望了望,见内外左右并无旁人,赵徵低声开口道:“俨儿,方才跟你说这些,便是要让你明白,所谓谋事在人。陛下、屈震,这两位只会比我们想的还要高深,千万不能被一些表象所迷惑!这是帝王术,常人往往匪夷所思!我一直对你寄予厚望,你大哥向来木讷,做事没有你机敏……所以这次我把这件大事交给你,你也做得不错,只是最后在楚大监面前过于浮躁了!你切记,我们是要做大事的!在他们面前,宁可沉默,不要自露马脚。隐忍,方能成事!” 赵俨岂能不明白父亲的用意?既然点破了对自己长兄的不满,又说到对自己寄予厚望,那国公府世子之位不就迟早收入囊中? 此时他心中砰砰直跳,本来欲露出喜色,但又细细思索着赵徵方才的言语,似有所悟,心神强行沉下来回答:“爹的教诲我始终铭记!” 赵徵轻轻点了点头,又托腮沉思了许久。片刻,沉吟道:“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你所说的,先帝的大皇子王璃,和那李亥,此二人你可否确定他们的身份?” “爹,千真万确!”赵俨眼中燃起了烈火一般,洞明如炬:“那半块离字玉佩,是我亲眼所见!当年陛下的亲军带回的,是半块王字玉佩,这两半合二为一,便刚好是璃字!虽然屈羽所说的生辰,与皇子的生辰差了几天,但是抱养的婴儿肯定不知详细,只要年岁相同就是,一定错不了!那李亥,也已经显了身份,确实只剩下单臂,出手仍然凌厉。还有那把先帝御赐的龙渊剑,可是天下四大名剑之首,我一眼便认出来了……” “真是天助我也啊!”赵徵内心波澜大为起伏,三千白丝如同复苏一般,剧烈地颤抖着,狡黠地说道:“不管用什么办法,哪怕用暗卫捆绑,也一定要让大皇子回京!有了他,我们大事就成了一半了!还有那李亥,我曾听闻宫中老人说,当今陛下有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被先帝掌握着,他必然知晓内情……”说着咂了咂嘴唇,贪婪的口水简直就要呼之欲出。 似乎是想起当日在铁匠铺之事,赵俨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吞咽着说道:“暗卫恐怕也下不了手……不说大皇子如今名义上是国相之子,主要那李亥实在是可怕,看上去失去了一臂,但是身形和剑法却同样出神入化!燕北第一剑人如其名……” “那你有别的办法么?如今燕国正是局势紧张、两王相争的好时候,这大皇子尽早过来,我们也好早做准备啊!” 突然灵光一闪,赵俨兴奋地道出心中所想:“有了,爹,再过一阵子,不就是论道大典了么?各国都会派遣使团前来,而且还要挑选年轻后辈入经纶阁修学,我们让那东平皇帝下旨不就行了……” “我修书一封,你立即前去东平!” ……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正文 第三十五章 端王世子 “圣旨到!” 东平国相府,门庭大开。 早已接到消息的众人,由屈羽领头,一早便衣衫齐整地齐齐在堂前等候。 在数次宫廷争斗之后,仍能毫发无伤全身而退的刘振贤刘大监,自是有一番独到的手段,如今更是深受皇帝屈震宠信。 “刘大监,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这庙小,怎能劳你大驾,亲自前来?”屈羽沉寂了数月,心性虽然又磨砺了不少,但对于阉宦之辈还是不由得露出轻谩。 刘振贤并未愠怒,涂洒了些许胭脂的脸上扭曲着谄笑,拂起兰花指掩口笑道:“哟!国相大人取笑了!您这国相府可是多少人想进都进不了!怎能让那些不懂事的小娃娃来给您传旨呢?” 旋即又滑稽地伸长了脖子张望着,指指点点:“贵公子可在府内?” 本来在屈羽身后,正牵着秦春绮小手的屈离正在暗自憋笑,此时闻言有些发怔,忍住作呕的心思回声道:“回大监,我在!”接着又捏紧了秦春绮的手心,惹得美人脸上一阵燥红。 “啊,公子在就好!咳咳,那就听旨吧!”刘大监清了清嗓子,迅速转为正颜厉色,目光瞥见屈羽父子等人齐刷刷跪下,神情不免得意。 “陛下有旨。屈羽,朕之从兄。为相多年,柱国股肱,勤勉柔顺,使得海内河清,吏治清明,朕心甚慰!朕闻茅土分颁,作藩屏于帝室。今册封屈羽为端王,王府置相傅和官属卫军,世袭罔替,保国安民!另赐黄金十万两,绸缎五千匹,以表朕心!”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看着身旁众人欢呼雀跃,屈离更是吃惊不已,连忙率先搀起已经呆滞的父亲。 “端王殿下!老奴恭喜了!”刘振贤满脸的肥肉已被笑容拧成团状,恭恭敬敬地朝屈羽行了个大礼。 接着又凑到这位新立的端王身旁,轻声道:“端王爷,陛下让老奴传达,您为东平劳神了这么多年了,他实在不忍,就不如……” 屈羽此时心境早不比从前,立马会意,淡漠地应声道:“替我转达陛下,臣今日起便辞去国相之位,安安份份地当我的端王。” “诶!老奴一定传达!多谢端王殿下!”见达到了目的,刘振贤在暗自感叹屈羽是聪明人的同时,也是松了一口气。 “刘大监,那我就送送你吧!今日辛苦了!” 却见刘振贤并无离府之意,微笑站定,又在袍袖里掏了半会儿,竟是拿出了第二道圣旨。 “不急,还有呢!公子,接旨吧!” 闻言,不仅屈离,在场众人也有些懵懵懂懂,但还是止去离去的步伐,重新齐齐跪下。 刘振贤高声诵念:“陛下有旨。端王长子屈离,俊秀笃学,颖才高德,人品贵重,大有乃父之风范。今册封为端王府世子,永固枝叶!” “哇!哥,你当世子了!”不及众人谢恩,生性活泼的屈瑶忍不住欢呼起来。 “恭喜夫君!”秦春绮也喜笑颜开地轻声祝贺。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起身后,屈离倒是云淡风轻,上前接旨后不紧不慢地开口:“刘大监,我本就是爹的独子,世子之位应无悬念。陛下这么快加封,怕不是要让我做什么吧?” 一语中的,刘振贤虽然有些惊讶,但还是从容不迫地陪着笑脸:“世子,圣心可不能随意揣测!陛下的意思,您少年大才,三个月之后,燕国长京府的论道大典,按以往诸国都会派出使团。陛下特意指名让您一同前去,届时能入经纶阁修学那是最好!” “论道大典?”屈离早已听李亥描述过,脑海里早有印象,但燕国是什么地界?是他极为抗拒的地方,不由得发问道:“刘大监,陛下错爱了!但我年方十五,少不更事,怕是会辱没了东平啊!燕国之行,不如请陛下另择贤明……” “是啊,刘大监!我家离儿实在是难堪大任!”屈羽护子心切,那虎狼之地怎能贸然去得?何况去的还是自己的独子。 刘振贤仿佛早有预料一般,目光突然冷峻起来,厉声道:“陛下说,如果世子不去,那便自今日起禁足王府内。端王殿下,您也不想世子寸步难行吧?” “你!……”强权压迫下,屈羽憋红了脸,也只能抑制住自己的情绪。 明白此事已无法避免,屈离也不想父亲为难,忍住杂念上前拱手道:“请刘大监转达陛下,我愿意去!” “好!世子不愧是聪颖之人!那老奴这便回宫了!” 嘴角上扬,刘振贤夸张地扭着腰挎,眉开眼笑地领着一众内侍慢悠悠地出了府。 半晌,悬挂多年的国相府门前大匾缓缓摘下,书写着“端王府”的三字金匾夺目高悬。 东院,问天阁。 “屈离!真有你的,封世子了!以后我可更要巴结你了啊!来,咱们比划比划,我让你一招!就当贺礼了哈哈哈!” 憨厚的古承嗣发出爽朗的笑声,引得阁内的少男少女们纷纷开心不已。 屈离白了一眼,口中嗔骂道:“行行行,你不也当了江阴侯?!别虚情假意了!还让我一招,你还是继续砍草去吧!” 此话一出,古承嗣刚刚抄起长剑的手,旋即尴尬地放下,露出难为情的笑容。 “绮妹妹。”屈离却没有继续理会,自顾自地凑到桃腮带笑的秦春绮身旁,注视着她动人的长睫柔声说道:“你以后可就是我的世子妃了!不如我们提前把婚事办了吧!” 听到这么暧昧的话语,秦春绮吹弹可破的粉脸瞬间浮现出红晕,细削的香肩轻轻推搡着心爱之人,娇羞道:“夫君你说什么呢!你还没到十六呢!” “那又如何?民间十四成婚的大把!而且你都住到我院里多久了……”秀色可餐啊,少年悸动可从不比成年人少,屈离仍然在耳旁厮磨着。 “哥!”屈瑶美眸中流连着恼怒,起身斥责道:“你当我们都不在吗?你跟嫂子的事情,能不能回房再说?” “回房?……”秦春绮闻言更是含羞闭目。 屈离心想,这小妮子是在帮我啊,不愧是我的好妹妹!接着便笑得合不拢嘴。 “对了!屈离,那个论道大典,你到时候真要去吗?”古承嗣不识趣地转移了话题。 屈离也定下心神,认真地说道:“我应该会去。承嗣,圣旨已经下了。陛下这手段太高明了,先给我爹封了王,又立马给我封了世子,最后才说让我去燕国。这么一来,我不得不去啊!” “就为了个世子,你就真要去那敌国都城?你忘了那些燕人多嚣张跋扈吗?” “不是为了个世子而已。你想想,陛下的恩旨已经接了,难道令旨就不接了吗?如果不去,朝野估计又要抹黑我爹了……” 古承嗣摸了摸脑袋,若有所悟:“哦!原来如此!屈离,你当真是聪明啊!好多事情,你都比我们看得清楚!” “不是你们,是你。”屈离摊开了双手,无奈地翻了翻白眼:“其实每次大家都清楚,只有你这脑子想不明白……” “哈哈!哥你这嘴太毒了,你又欺负承嗣哥哥!”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又唤醒了阁内的欢乐。 古承嗣却没有生气,率真地笑了笑,旋即目光诚恳,心平气和地开口道:“屈离,可否求你一件事?那论道大典,我也要跟你一起去。” 用意太过明显,屈离何尝不知道?古承嗣一直心心念念着,不就是报仇一事,思忖了片刻,正襟危坐回应道:“承嗣,我知道,你是为了要找那赵俨寻仇,对吗?这几个月以来,虽然你也跟着我一起学武练剑,但赵俨是什么人?哪有那么好杀?何况那长京府是燕国都城,敌人腹地,真要动起手来……” “我知道你担心我一时冲动。”古承嗣表现着出人意料的镇静,与往日一提到赵俨便怒不可遏的神情大有不同。 “屈离,经过这几个月,我也想明白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不会做那么愚蠢的事情,报仇不得反丢了性命!除了赵俨之外,我有更重要的理由前去燕国。” 屈离第一次听到自己兄弟像转了心性一般,赞许地回应道:“你能想明白就好!报仇大事,要慢慢商量!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你说的是更重要的理由是什么?” “你可能有所不知,以往的论道大典,东平使团都是我爹带队前往。每次回来他都跟我说,希望我能勤勉发奋,有朝一日能进入经纶阁修学。虽然他现在不在了,但我不想让他失望!”脑海里浮现着古南风昔日长袍恭手的慈爱形象,古承嗣不禁又湿了眼眶。 在场众人无不动容,屈离嘴角噙着笑意,上前一把揽着正在感伤的古承嗣,爽朗大声道:“放心!好兄弟,我答应你!回头我跟我爹说说,我们一起去!” 正文 第三十六章 揠苗助长 随着东院最后一片红叶不舍地落地,镜湖往日的波光粼粼也蒙上了一层薄霜。 “离恨!” 一柄长剑,舞起了片片寒风,随即攻势凌厉地盘旋而上!一道身影持剑跃起,矫若飞龙,生生越过数名强壮男子,剑气卷动,如庞然大物般瞬间掀翻了众人! 硬生生从人群中撕咬开一条通道后,身形稳稳落地,再潇洒地收剑入鞘,一气呵成。 屈离回过头看着身后地上狼藉的众人,纷乱的发丝拂着俊朗的少年脸庞,露出一丝讪笑:“各位不好意思,下手重了些……” “大公子,得亏您用的是未开锋的剑,否则我们得躺上十天半月了……”石胜虎正揉着心口从地上爬起,大力喘息着。 屈离看着眼前这几个东院护卫,想到这两个月以来,虽然这几个兄弟经常被自己打得四仰八叉,各有小伤,但从无怨言。 随即感激地回答道:“石大哥,这阵子有劳大家一直陪我练剑,实在是辛苦了!不如待会儿我请大家喝酒!” “多谢大公子!”闻言石胜虎面露喜色,连忙拉着方起身的几名护卫齐声道谢。 “师傅,下来吧!”屈离冷不丁冒出一句话。 众人忙四处张望,却并无来人。正当疑惑的时候,一道身影从高处轻灵落下,眨眼间已到屈离的身旁。 “吓老子一跳!原来是李兄啊!我还以为是刺客呢!”方才拔出剑一脸警惕的石胜虎长长松了一口气。 只见李亥嘴上叼着一根苇杆,不停咀嚼着,单手背在身后,撅着嘴笑道:“可以啊,大公子!看来您这天元诀没白练,连我藏在树冠上都能察觉到!” “师傅,您这身法还需要察觉吗?” “哦?您这是嫌我老了,手脚不灵活了?” 屈离努力抿着嘴唇,憋着笑意指着李亥方才待的那棵几乎光秃秃的高柏:“您看看树上还剩下几片叶子?我虽然功夫还没到家,但是至少我的眼睛不瞎……” “哈哈哈哈哈……”周遭爆发出众人的捧腹大笑声。 李亥眯着眼,扯出嚼了半天的那根苇杆,扫视了一番,最终选定了正沉浸在笑声中的石胜虎,轻轻丢了过去! “嗝!”喉咙里突然噎了什么异物一般,又品尝到一丝黏糊糊的腥臭,恶心之时看着李亥捂着嘴朝自己狡黠地一笑,石胜虎这才反应过来,大吼道:“李亥,老子撕了你!……” “来,打得过我嘛你?” “我打不过!兄弟们,一起上!” “哈哈哈!”看着身旁的师傅和护卫们打打闹闹,屈离眼角噙着笑意,心里升起了浓浓的暖流。 许久,一声柔和中带着些许威严的呼喊打破了屈离的出神:“大公子。” “师傅!”打量着李亥的身上,依然穿着入府时,自己让小青给他置办的那套黑衫,屈离嗔怪地开口道:“你怎么天天穿这身衣服?每个月府里给你的俸银可不少,你都用哪儿去了?你可是我师傅,你总穿着同一套衣服,不觉得丢人吗?” “您把我教你的本事学好了,我就不丢人。”李亥低头笑了笑,掸了掸身上的尘土。 “石大哥他们呢?” “打跑了。” 屈离翻了翻白眼,摊手说道:“他们天天陪我练剑,本来就一身狼狈了……没伤着吧?” “哈哈哈!”李亥仰头豪爽地大笑一声,拍着屈离日渐壮硕的肩膀说道:“开玩笑的,他们喝酒去了!” “你咋跟小孩子一样……”屈离挠了挠后脑勺,旋即抬头认真问道:“师傅,我今日这离恨耍得如何?” “勉勉强强。”李亥淡淡地回道。 “你就不能鼓励鼓励我么?” “那就,还行吧。” 衣衫早被自己的汗液浸透,屈离正难受得紧,无奈地摇头道:“我这几个月来,日日早起练剑,直到日落,就换了个还行的评价……看来,我这底子不行啊……不对,是你这师傅不行啊!” 猝不及防,李亥伸手朝屈离后背拍了一下,虽然看似轻轻一掌,但李亥内力惊人,所蕴含的霸道竟是让屈离踉跄后退,差点跌倒。 “师傅!你这有点心胸狭隘了啊!徒弟说了句实话,便要灭口!”屈离弯腰轻喘着抱怨道。 李亥仰起高傲的头颅,讥笑地说道:“连我一掌都受不住,我给个还行的评价,怕是高了吧?” “我说师傅,你比我大那么多岁,我才十五啊!况且我今年才开始学武的吧?你可是叱咤风云多少年了……我怕是一辈子都赶不上你……”屈离看似埋怨的言语里却透着一丝黯然。 闻言,李亥却不像往常一样,如严师般出言教训,而是表情突然凝滞,面色严凛,并未言语。 “师傅!你怎么了?师傅?”屈离见李亥仿佛入定了一般,怔在了原地,连声呼唤着。 片刻,李亥喃喃自语:“我这个师傅,是不是真的不行……” “我方才是开玩笑的!师傅,你可是燕北第一剑啊!能拜你为师,徒儿万分荣幸!况且我这才练了多久,能练好一两招我已经很满意了。要是突然变得很厉害,我还怕是揠苗助长呢!”屈离以为李亥是惦记着自己的抱怨,连连解释。 “揠苗助长……”口中莫名地叨念着这四个字,李亥突然如同灵魂归位一般,眼瞳一缩,露出森寒的笑意:“大公子,揠苗助长,也不是不行。” 屈离脸色有些发白,心想这师傅又想干什么,笑得这么瘆人,难道武者都不看书的?揠苗助长可是贬义词…… 连忙怯怯地劝阻道:“师傅,这揠苗助长的典故啊,我得跟你讲讲!话说……” 眼瞅着李亥却上下摸索着自己的衣衫,仿佛在搜寻什么,并未理睬自己,屈离摊手无奈道:“算了!我还是继续练剑去吧!”转身便要离去。 “慢着!”一只有力的大手一把将屈离的身子如同鹌鹑一般直接拎了回来。 李亥嘿嘿一笑,手里赫然已经攥着一个小药瓶,接着眼神瞟了一眼远处那高耸的问天阁:“大公子,我们去问天阁。” “哦。”屈离只得应允。 不久,师徒俩一前一后径直来到问天阁三层,却见六儿和小青正在里边各自收拾着。 “六儿,你就先出去吧!”李亥如今已是大公子屈离的师傅,府内上下都对他十分尊敬。 此时开口,又看到屈离也立在身旁,六儿闻言立马恭敬地拱手道:“是!大公子,李师傅,你们先忙!” 接着收拢了一些正待换洗的衣物和器皿,躬身退出。小青也连忙躬着曼妙的娇躯,加快步伐跟随离去。 “等等,小青姑娘,你先留下吧!就在门外守着,我让你进你再进来!”李亥不动声色挥手说道。 小青虽然有些愕然,但毕竟是出了名的乖巧伶俐,看到自家公子朝自己试了个眼色,也恭顺地称是。 “师傅,这还不到晌午,没到练天元诀的时候吧?来这儿干嘛?”两人在榻上对坐,屈离忍不住开口道。 李亥狡黠地转着眼珠子,突然出手,如先前一般两指轻轻按压着屈离的小腹,运转内息细细感受着。 有了前番的经验,屈离识相地并未开口打扰,也沉下心神等待。 须臾,李亥轻吐了一口浊气,收回双指,淡淡地开口:“和我想的差不多。” “怎么样了师傅?有长进吗?上次你不是说,我很适合这天元诀么?” “您确实和先帝一样,很适合。但是我刚刚探了一下,您的内力这两三个月以来并无丝毫变化……” 屈离云里雾里,发懵地问道:“不会吧?先前我只练了一个月,你还夸我修炼得太快了!这几个月就一点进步都没有?” 李亥思忖了一会儿,轻声说道:“大公子,您这是遇到瓶颈了。天元诀毕竟是天元门主沈离潇所创,在天元门中修炼,和在外界修炼,还是有所不同。之前我忽略了这个问题,得亏您刚刚在林中提醒了我……” “到底怎么回事儿?” “大公子,你和先帝的经历其实有些相似,并非自小习武。我先前说的底子差,并非仅仅指身子骨单薄,而是经脉内息太过微弱!天元诀每一层境界对体质要求又极高!所以哪怕再有天赋,如果没有一个内力浑厚之人帮着打通经脉,重塑筋骨,这层瓶颈大多数人怕是难以再突破!强行再练,甚至会反遭其害!当然了,也有极少数人是例外。” 屈离一听到“反遭其害”四字,差点跳起来,无奈地追问道:“那你怎么不早说?” 李亥轻声叹息道:“唉!因为先帝就是那个例外。据说,师尊沈离潇就是看中先帝天生内息强横,才收他为徒!先帝是靠着一己之力,修炼到大成!所以我原本想着,您是先帝的血脉,天赋异禀,应该也能如此……” 脸上一阵燥红,屈离咬牙切齿道:“你当我是我父皇那样的天才吗?师傅,你怕是高看我了!” “无妨!”李亥黢黑的脸上咧着,口齿显得格外的洁白,憨厚笑道:“所以大公子刚刚在林中说揠苗助长提醒了我!这不是还有我这个师傅可以帮您嘛!就是过程有些漫长,还会有点痛楚……” 瞧着李亥的眼神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自身,屈离抬手挡住小腹,连忙道:“别了!师傅,什么重铸经脉筋骨啥的,还是算了吧……我还是慢慢练吧,我怕疼……” “怕疼?堂堂男儿,疼算什么!我又不是在害您!”李亥收紧了神情,厉声睥睨。 屈离拉着李亥的一角衣襟,赔着笑脸开口道:“师傅!你说了算,你说了算!只是我有个疑问,为何我不能先把剑法练好,再慢慢修炼这天元诀?我还年轻啊,以后再说不好吗?” 眼神骤然缓和下来,李亥语重心长地拉着屈离说道:“天元诀,可谓是世上最为精妙的内家功法!不仅能大幅提高内力修为,还能融会贯通到各门武学上,比如剑法、刀法、枪法等等。如果没有强横的内力支撑,剑法再精妙,也发挥不出它应有的威势!所以大公子,年轻是您的优势!尽早打破瓶颈,练好天元诀,您以后的武学之路走得会比我还远!说不定还能超过我那师尊!” “记得我当日用的那根柳枝么?” “记得。师傅说那是以气御剑,无剑胜有剑!” 李亥露出了赞许的目光,应声道:“对,如果您的天元诀修炼到极致,那么再使用三离剑的时候,就能跟我一样,一剑破千军,甚至更强横!武学之路本无止境!” 屈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似是在幻想以后驰骋天下的自己,傻笑道:“虽然有些虚无缥缈,但是,行吧!我听你的,师傅!” “那我们这就开始吧,大公子!来,先把这颗平缓气血的丹药吞下,刚刚我可找了半天……然后稳住心神坐好!接下来可能要两三日,其间如果感到疼痛或者晕厥,千万要忍着,否则会前功尽弃!” 李亥又突然朝门外呐喊了一声:“小青姑娘,劳烦你在门外守着,这几日不要让外人进来!莫要害了你家公子!” 小青正百无聊赖地站立在门边,捏弄着自己修长的纤指,此时听到屋内传来李亥的喊声,又提及公子,连忙清脆地应声道:“知道了!我会好好守着!” 转念细想,不对啊?这李师傅说的是这几日?我当真要在这门口站这么久吗?想罢哭丧着小脸抚弄着粉裙捶打着…… 正文 第三十七章 物归原主 偌大的房间里弥漫着内息传导的缭绕雾气,如同仙境,而随着窗外的天际昼夜转换,日升月起,师徒二人仿佛迷失在幻境中,竟整整耗去了七天七夜! 李亥是率先睁眼的,此时的他,沧桑的面孔近乎惨白,一身黑衫尽皆湿透。 掌心从屈离后背收回,掠起前额稀疏垂落着的几根发丝,开始抬手运转起周身经脉。李亥微微皱眉,发现自身气血已基本处于凝滞状态,沉下心神察探一番,小腹如同被掏空一般,不停隐隐做痛。 手掌竟然猛的一颤,刹那间,李亥咬牙露出了苦笑,自己沉淀多年的浑厚内力已经几乎枯竭! 缓缓地吸了一口温凉的空气,深深地瞥了一眼仍闭目凝神的屈离,此时的他如同隔绝在铁炉中淬炼一般遍身通红,又不知声响。 李亥也知道此时极为关键,并未做声,沉力出指轻探着屈离的小腹,顿时感到体内,一大团无形的能量如同烈火一般在周遭筋骨经脉中四处游走,这副极为年轻的身躯里,源源不断地流转着一股股不属于他的年纪的雄浑内力,自小腹弥漫开来,直冲天灵! 心神念头间,李亥骤然发现,自己已然无法承受指尖传达的内息澎湃,体内有如翻江倒海,极为不适,连忙收手,催动自己残存无几的内力压制住心火。 过了片刻,随着一声轻哼,屈离紧闭的眼眸骤然睁开,满脸惊疑地张望着室内的动静。旋即脸色一变,惊骇失声道:“师傅!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头发全部都白了?!” 豆大的汗珠不停滴下,李亥坚挺着已经摇晃不止的身躯,轻声笑道:“大公子,别一惊一乍的!我没事,我们已经大功告成了!” 大功告成?屈离狐疑地注视着师傅和蔼的目光,连忙抬手运转内息感受着,体内竟然涌现着此前从未有过的狂暴能量,气势磅礴!十足的劲道冲击着周身各处经脉,却无半点不适,充满着令人热血沸腾的暖意,顿感气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又如同打开了新世界,自己便是主宰一般,呼吸间竟能毫不费力地把控周围的动静,视觉、听觉、触觉,尽皆敏锐到极致! “师傅!这便是你所说的打通了经脉么?我感觉,感觉自己换了个人一样!……”兴奋的眼神不停闪烁着光芒,屈离内心畅快不已。 闻言,李亥轻叹着摇了摇头,浅浅一笑:“何止打通了经脉,我把毕生的内力全部传输给您了,大公子。比我想象的更加顺利,您虽然年纪轻轻,但却承受住了。如今您的天元诀已经大成……” “什么?”屈离心头一颤,这才瞟见李亥不仅发丝尽白,脸上更是几乎没有血色,原本不动如山的铁躯此时却因元气大损,正摇曳不止。 一抹歉意的绯红涌上脸颊,屈离咬牙道:“师傅,你这是为何?如果要用牺牲你自己的方式,来让我走捷径,我宁愿不要!白白得了这一身内力,我受之有愧!来,你教教我,我把内力传回给你……”说着便要重新盘腿抬掌。 “给我老实呆着!”突如其来的厉喝定住了屈离的动作,李亥眉头紧皱着沉声道:“事已至此,哪有把内力传回来的道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别再多说了!真觉得受之有愧,您以后就好好练剑,别丢了我这个师傅的颜面就是!” 望着眼前语气严厉但面容沧桑不已的李亥,想着相识以来师傅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屈离心头的歉意更是甚了些,也不知如何言语,起身下地,双腿一曲,噙着泪光郑重地叩首说道:“师傅的恩情,我永生难忘!” 此时的场景,若是往日的李亥必定慌忙搀起,但今日,他却紧闭双眼,似乎已然承受这浓浓的师徒情谊。 惨白的脸上随即挤出一丝笑容:“起来吧!大公子!别这般客套了,我感觉我快不行了……” 微微一愣,屈离失声喊道:“什么不行?!师傅,你别吓我!”眼泪马上便要夺眶而出。 “不是,瞎想什么……我还死不了,我只是,饿了,弄点吃的来……” 屈离凝重的眉宇骤然舒缓开,抽搐着嘴角苦笑道:“师傅你别调侃了!我方才还以为……对了,我怎么感到不饿呢?” “废话!您此时的内力雄浑之至,近乎辟谷,哪用得着吃?咳咳咳!……”眼瞳猛然睁开,李亥低下头剧烈地咳嗽着,半晌后方才头晕目眩地看着不知所措的屈离,气若游丝:“如我所料不错,已经七八天了……再不去拿吃的,我顶不住了……” “七八天了?”脸上抹过一丝尴尬,屈离赶紧高声呼唤道:“小青!小青!快进来!” …… 数日后的镜湖上,一道身影竟如同飞鸟,踏湖面疾行,掠过的层层鳞浪随风而起!伴随着跳跃的阳光追逐在身,随即轻灵地落在湖心的船舷上,屈离稳稳地背手而立,静静着凝望着这片如同翡翠一样的湖水光泽。 “这轻功感觉如何?”船舱内传来李亥有些苍老的沉声。 心神收回,屈离转头露出微笑,轻声回应道:“师傅,这几日以来,我已经把这天元渡练得差不多了!” 拿起酒杯啜饮了一口随即放下,再撕起一片熏肉放入口中咀嚼,李亥悠然自得地笑道:“换做从前,如果有人说几日时间,便能学会这天元门的独门轻功,我便当是狂妄吹牛!但如今是你,我不需怀疑。” 深呼出一口浊气,屈离盘腿坐下,也陪同吃喝起来,嘟囔着说道:“师傅,这几天我轻功也学会了,接下来要需要学什么?天元诀还需要继续修炼吗?” “天元诀就不必了。如今有了我这数十年的功力,就当是我替您练成了吧……如今经脉重铸,随着年岁,您的内力只会越来越深厚!” “那我现在的水平到什么地步了?能打过多少人?”屈离微微翘起嘴角,喜上眉梢。 李亥舒展了身子躺下,垫着仅剩的独臂,朝天呢喃道:“如今除了我师尊沈离潇,估计天下难有敌手。您毕竟才十五岁,再过几年,他估计也赶不上你了……” 瞥见屈离呼之欲出的兴奋神色,又凝紧了眉头道:“诶!大公子,别得意忘形!纵然是沈离潇,也是时时谨慎。您千万要记住,与人对战时切莫轻敌大意,否则稍不留神便有破绽!” “哦!知道了!”随着湖面上的微风徐徐拂来,屈离抱着双膝,盯着李亥渐渐出神,感受着闲适的惬意。 须臾,李亥起身走入船舱,突然从里头抛出一把长剑,听闻声响,屈离并未抬头,轻松地出手,稳稳接住。 拿到面前一端详,这剑身上盘桓着的道道飞龙图案,分明就是陪伴李亥行走江湖多年的那把龙渊剑! “师傅,这是?” “以后这剑,就给您了!”仿佛像是送出一件寻常礼物一般,李亥倚着船身,抬眼看着远方淡淡一笑。 双手细细摩挲着凹凸有致的精雕细琢,感受着犀利的剑势行走,闭眼凝神,古朴的气息荡气回肠,已有年岁的龙渊剑仿佛低声诉说着无数爱恨情仇。 屈离紧紧攥着剑鞘,深知这把剑对于李亥的一生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低头叹息了一声,苦笑问道:“师傅,这剑你真舍得给我?” 李亥执拗地不曾偏头,只是淡淡地伸出一指轻轻凭空划着:“这剑本就是师尊给先帝的,我只是物归原主。如今您的内力已经不比常人,这把龙渊剑正好称手。” “我不需要,现在我不是可以像你之前那样,拿一根柳枝……”屈离一边摸索着,拾起水面上飘荡着一些枝干。 “胡闹!有这名剑在手,您拿柳枝做什么?好了大公子,以后好好对待它,要知道对一个剑客来说,自己的剑就如同生命一般珍贵。人生漫漫,以后它便是您最默契的知己。”厉声睥睨,李亥如同临别托付一般,庄重地顿挫有声。 “那你以后用什么?” “我?”轻轻弯腰再度坐下,李亥端起酒杯,平举着坦然大笑:“哈哈!我用它!我现在与常人无异了,喝喝小酒吹吹小风,多好!” 飘然间,思忖着李亥的言语,这剑如同生命一般珍贵,而将一身功力尽皆传送之后,他又把这份珍贵毫不犹豫地转交到自己手上! 视线渐渐模糊,屈离含泪感慨万千,想开口说些什么,看着无私的李亥此时沉浸在悠然自得中,却又不忍打破,只得悄然咽下,相视无言。 “去吧!”和蔼的笑容绽放开,打破了温暖的缄默。 目光搜寻了片刻,李亥淡然指着远处湖岸的一处石林:“大公子,去感受感受现在的三离剑。我瞧那边的林子快枯老了,正好试试那招离心去……” 正文 第三十八章 后继无人 “刘大监,陛下今日突然召见是要做什么?” 屈离冕服端正,行色匆匆,一路跟随刘振贤在偌大的皇宫中穿行。自从屈羽晋位端王,自己被封为世子以来,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日在东院中练剑。而今日清晨,宫里便有内侍前来传旨,召屈羽父子一同进宫。 “刘大监?你怎么不说话?”见刘振贤虽然面带微笑在前方引路,但一直默不作声,屈离不免有些生疑。 直到大殿门口,一直未曾开口的刘振贤才收起手中拂尘,连忙朝屈离躬身,轻声笑道:“世子,恕老奴无礼了!近日宫里有些不太平,隔墙有耳,请世子千万小心。” “这是为何?这里可是东平皇宫,天子所在守卫森严,怎么如此小心?难道宫里又发生什么大事——”屈离话说一半,正欲继续张嘴突然被面容失色的刘振贤捂住。 本欲挣扎,屈离的眼光随着刘振贤疯狂眨眼示意的方向转移,才发现自己身后正走来一队禁军兵士。 “世子,莫要再言!总之千万小心……”故作神秘地悄声说完,刘振贤回身挺直了腰板,侍立在门侧,看上去又恢复了往日清高倨傲的神情。 “那刘大监,我进殿去了。感谢今日的提醒。”随即深吸了一口气,整理好衣襟,屈离抬头挺胸大步跨入大殿。 由于自身天元诀已修至大成,嗅觉异常灵敏,屈离刚进殿便感受到迎面扑来的一缕淡淡的药香味。定睛一看,金殿中央的雕龙桌案上,放着一个满盛着深褐色药液的红釉金碗。 “咳咳!皇侄,你来啦!”轻轻捂嘴咳着,屈震虽身着新制的明黄龙袍,华贵之极,但垂于面前的碧玉珠帘仍是遮掩不了他此时的面色惨白。 屈离淡定地下跪行礼道:“臣屈离叩见陛下!” “平身吧,皇侄!你与朕是一家人!” “谢陛下!” 屈震向前探了探身子,垂手伏于膝上,意味深长地发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人?端王今日为何没有一起入宫?” 这难道又是要挑刺了吗……屈离微微皱眉,暗想这位皇帝陛下,先前连同秦世忠给自己父亲设下了那么大一个局,难道还想着君臣和睦,兄友弟恭?但还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回陛下!父王近日身体一直不是很好,今日入宫前,便嘱咐臣,向陛下告罪!” “罢了!皇侄,今日朕原本宣你父子二人入宫,是有要事。既然你父王不在,那朕告知你也一样!此前我东平与燕国已签订新约,定于三日之后,交接云州府六县之地。燕国的使团数日前已经到云州了。这件事,东平上下万众瞩目,至关重要!朕本来想亲自前去……” 一边说着,屈震又轻掩口鼻,再指着眼前盛药的汤碗:“但朕近日以来,咳嗽不止,怕是旧疾复发了。你父王素来贤明,处事有度,又是朕的手足,朕思来想去,决意命你父王代朕前往云州,主持两国交接一事,代天抚民!” 云州?众所周知,这云州府换来了屈震中兴之主的美名,但同样也牺牲了东平历代先王苦心经营的重明军!这可是导致屈羽浑浑噩噩数月的心结。 屈离内心实在是不忿,这要让父亲去云州亲自处理交接一事,不真得忧郁成疾?杀人诛心啊!想罢咬牙推辞道:“陛下,千万保重龙体!可今日父王不在,臣年幼,也无法替父王做主,实在是——” “实在是什么?不必替你父王推托。你做不了主无妨,朕是天子,做不了你父王的主吗?”眼神突然凶狠,屈震似是极为不快。 “陛下,父王确实是身体有恙……” “那就你去。” 金口一出,屈离瞬间呆滞,心里噎着一口闷气,你让我父亲去就算了,让我去简直荒唐……我就算是再机敏再聪慧,你让我一个十五岁的去应付那一大帮燕国的官场老手?于是讪笑着说道:“陛下,臣年方十五,连参加春闱秋闱的年龄都未到,实在是难堪大任!我东平人才济济,还请陛下选贤举能!” 闻言,屈震却收回了原来的厉色,反常地语气骤缓:“皇侄,朕久闻你早慧聪颖,少年大才。凭你方才的言语,落落大方,更是让朕坚信不疑!十五又如何?自古英雄出少年,况且你还是朕的侄儿,天家血脉,又刚刚册封了世子,正好让燕国看看我东平,并非后继无人!” 接着眯着双眼冷冷说道:“你再推辞就是抗旨了!朕必定追究你父子的罪责!” “陛下,臣遵旨。”屈离听到抗旨二字,前额微微发汗,下意识躬身,不敢再反驳。 似是看出了屈离的难言之隐一般,屈震舒缓开眉头,身子往后靠了靠,大手一挥:“你放心吧!朕知人善用,不会为难你。郑卫衡、庞士道两位大人会带人与你同行,有他们在,届时相关事宜,让户政司和外仪司处置便是。你是朕的侄儿,只要代替朕好生招待燕国皇室来人即可!” “今晚好好休息,明日便出发吧!行了,你先退下,回府待诏吧!朕要歇息片刻!”见屈离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屈震有些厌烦地甩手示意道。 “那陛下,臣告退。” 直到小心翼翼地走出大殿数百步,屈离才稍稍喘息,暗暗骂道,这皇帝到底是什么用意?眼见坑我父亲不成,结果坑的是我?爹啊!咱们家和这位陛下到底什么仇怨? 须臾,内侍慌忙来报,皇宫御花园中出现一个诡异的画面,地上原本连绵成片的茂密花丛尽皆被毁去,一片狼藉,不知是何人所为。而园心的一处亭台,石桌上静静躺着一根细长的柳枝…… 待回府之后,屈离立即马不停蹄地赶往父亲房中,而屈羽像是料得先机一般,已是沏茶等候许久。父子一番交谈,屈羽虽然神色自若,但谈及的内容又给屈离带来不小的冲击。 “……所以爹,刘大监今日跟我说,近日宫里不太平,就是因为这事儿吧!您不是一直在府里么,如何得知?” “禁军中几乎都是重明军的老人,打听此事不难。” “爹,我是真想不到……才两岁啊!陛下还真下得了手?” “离儿,成帝业何其难?不仅要心如磐石,更要杀伐果断!况且那孩子是钱氏和医使私通所生,如若不死,皇室颜面何在?只会后患无穷!只是苦了宫里那一大帮内侍宫女了,上回铲除钱氏兄妹一党,已经株连了那么多人,此番又是如此,唉!……” “今日见到陛下,他正在服药,而且气色很差,估计也是因为这孩子的缘故吧!不管怎么说,曾经他也当作自己的骨肉。” “绝非如此!离儿,这陛下的手段,我们早已领教过,狠辣无情,定然不会为了一个孽种伤神!你方才提到,今日陛下说,让你去云州正好让燕国看看,东平并非后继无人,是也不是?” “确实是这么说的……” “这就有些蹊跷了!陛下如今虽然没有子嗣,但他刚过而立之年,后宫嫔妃少说也有数十人,气血方刚,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后继无人……总之离儿,这句话万万不可透露给他人知道!你是皇室血脉,又年少聪慧,爹本就深受陛下忌惮,不能让你再扣上谋逆的帽子!唉,早知如此,我就不该称病让你一个人进宫……” “那爹,这云州我去还是不去?” “见见世面也好。既然已经领旨,且有两位大人领着两司与你同行,只要你小心谨慎,想必问题不大。这样,到时爹让胜虎他们护着你去……” …… 正文 第三十九章 云州纪闻(一) 翌日,东平国都建宁府。 为了凸现交接云州府一事的郑重,东平皇帝屈震特意下旨,不仅命端王世子屈离为正使,户政司首使郑卫衡、外仪司新任首使庞士道为副使,携两司大小官员行走数百人组建使团之外,更是下令一千禁军骁骑随行护卫。 此时建宁府中,酒楼肆窑家家高悬东平皇旗,文人雅士登高吟诗作赋,更有歌伎琴师唱曲回响,整座都城焕发着前所未有的盎然生机! 城门内外,士绅百姓纷纷自发夹道欢送,内心深知眼前这些浩浩荡荡的人马,都是前往收回云州故地的英雄!特别对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来说,亲眼目睹这一荣光的时刻,可谓此生无憾! “爹、娘、瑶瑶,就送到这儿吧!” 今日的屈离身着崭新的绛紫蟒袍,腰间佩剑,眉宇间英气十足,少年意气风发! 自从世子接旨之后,王府上下便热火朝天地张罗着出行事宜。此时屈夫人正认真地为儿子亲手系上自己连夜赶制的殷红披风,自顾自地叮咛着:“离儿,自小你从未单独远行,云州虽然路途不远,但毕竟人生地疏,自己一人千万要小心啊!” 看着屈夫人额前的发梢,在微风中稍微有些凌乱,屈离凝视着从小疼爱自己的母亲,才发现平日虽然朝夕相处,但从未细细端详过,原来母亲的脸庞如今已是多了几分沧桑。 一丝愧意蓦然涌上心头,屈离抬手拂起屈夫人的几根秀发,柔声说道:“娘,别担心了!我已经长大了,而且我又不是一个人去!您瞧瞧,这么多人跟我同行呢!还有绮妹妹呢!” 不远处已在一辆华盖马车内的秦春绮,方才一直让小青拂起门帘,挑眉注视着屈离的身影,此时见夫君回头看向自己,也连忙朝大家轻挥玉手示意。 “好!娘知道你长大了!马上都要娶亲的人了,沉稳一点。春绮是个好姑娘,在咱们府上也从未受过委屈。此行你可要好好照顾我的儿媳妇儿!”屈夫人目光和蔼,笑得合不拢嘴。 “娘,为什么嫂子能去,我不能去?”机灵古怪的屈瑶,乖俏的小脸冷不丁从屈夫人身旁冒出来。 屈离轻轻捏着自己妹妹的粉脸,开怀乐道:“瑶瑶,陛下可是下旨,让世子去,绮妹妹以后可是我的世子妃,为何不能去?” “那那,那我是世子的妹妹呢!” 屈离故作神秘地凑近妹妹耳旁,却大声出言道:“这样,哥回来再帮你找个世子什么的,等你嫁过去了,你也是世子妃了,下次就能一起去了!” “哈哈哈哈哈!”身旁众人随即大笑起来,连同一旁严禀着面孔的屈羽也不禁嘴角微翘。 “去去去!我才不嫁!”屈瑶娇白的小脸上泛着红晕,扭头嘟囔着:“娘!哥又欺负我!” 瞧着一双儿女在自己跟前玩闹,打小这兄妹俩便感情深厚,屈夫人心头升腾着幸福的暖意,揽着还在挥舞着小手的屈瑶,挥手道:“去吧!离儿,别耽误了时辰!” 屈离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庞大的使团,及整装待发的禁军千骑,都在原地肃立等待着自己。随即朝王府众人躬身行礼道:“爹、娘,那我出发了!瑶瑶,等哥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待屈离转身行出几步后,方才一直缄口的屈羽忽然跟上前,轻轻拍了拍屈离的肩头,不动声色地耳语道:“离儿,使团人多口杂,我让胜虎领着王府三百护卫暗中随行……” 屈离并未做答,朝父亲会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又走到马车旁,轻言叮嘱小青照顾好秦春绮。 翻身跃上皇帝御赐的白驹,屈离抬手遮目,日头渐高,些许刺目。身披流光,手按龙渊,少年扬眉大喝:“出发!” 旌旗延绵,随风而去。目送着东平使团在禁军骑兵的护卫下,缓缓离去,屈羽眼中突然泛起泪光,喃喃道:“离儿,山长水远,偶有荆棘。你长大了!也是该长大了……” 据使团的计划,云州离建宁府并不遥远,只要日夜疾行,两日内便可到达。因此队伍刚离开东门,便渐渐加快了速度。 一路上,翻越峻山,远眺东海,踏入北原,奇观美景尽收眼底。秦春绮自小并未离开过建宁府,好奇兴奋不已,倒是小青,入府以来便一直和屈离形影不离,对峻山一带颇为熟悉,两名女子便热火朝天地闲聊起来。 “绮妹妹,我们已经在燕国境内了!”拂起门帘,屈离轻巧地登入马车,随即眼带笑意坐在秦春绮身边。 突然被挤开的小青并无半分恼怒,懂事地侧身坐到一旁,桃花明眸注视着屈离,嗔笑道:“世子,亏您还是正使呢!如今云州府可是咱们东平的了,怎能说是在燕国境内呢!” “咳咳,就你话多,小青。”气氛略微尴尬,屈离愕然,随即眼珠子一转,狡黠地笑道:“这不是还没交接嘛……绮妹妹你说是不是?” “噗嗤!”秦春绮柔声细气,又黑又长的睫毛紧掩着一双剪水秋瞳轻颤,此时也忍不住笑意柔声道:“夫君说什么就是什么!” 瞅着眼前这滑腻的夫唱妇随,小青轻轻翻了翻白眼,嘀咕道:“强词夺理……” “啧!小青,反了你了,都敢调侃你家世子了哈!是不是欠收拾啦……”说着屈离也不避嫌,装作横眉竖目,竟朝小青的细腰狠狠拧了一把。 “啊呀!”感觉到痛意,小青委屈巴巴地轻声叫唤起来,随即低头轻轻用手摩挲着。 见状秦春绮赶紧拉过小青,一双纤手护着:“夫君,小青可是姑娘家,下手轻些……” “没事儿,绮妹妹!从小到大,她不知道都被我掐了多少次了……”屈离仍然嬉皮笑脸,直勾勾地看着小青小脸发白,娥眉紧蹙,此时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挑眉淡扫,瞧着屈离如此调侃的神情,又看着小青垂头不语,秦春绮禁不住轻轻捶了一下屈离的胸膛:“你啊,就知道欺负人家小青!就不怕她生气吗?” “那你问问,她生气吗?” 闻言,小青最后一丝倔犟的波纹也只能隐去,憋红了小脸应声道:“我,我不生气。世子教训的是……” “看到了吧绮妹妹!小青乖……”屈离伸出手十分自然地抚摸着小青的秀发,言语间得意洋洋。 空气中弥漫着逐渐甜腻的暧昧,秦春绮本来有些不快,又瞥见小青虽然低垂着头,但嘴瓣儿像恬静的弯月一般,隐隐透露着欣喜。不禁想到先前有一日,在东院中曾听屈夫人说过,关于小青通房丫头身份的事情……但秦春绮毕竟出身秦府,女子随夫的思想还是根深蒂固,当时对此倒并不是特别介意。 并未思忖太久,轻声咳了一下整理好情绪,秦春绮粉腮微微泛红,樱唇微展:“咳!夫君,自从我搬到东院之后,小青一直待我很好。你不在的时候,多亏有她一直陪着我聊天解闷,我们早已情同姐妹了……” “绮妹妹,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屈离突然有点发懵,随即又看到秦春绮说完之后,眼前这两名女子竟都不约而同地低垂着头,凝眉含羞。 这?绮妹妹怕不是误会了吧?还是吃醋了?怎么这情同姐妹听着有点别扭呢……屈离虽然年轻,男女之事懵懵懂懂,但还不至于无知,只得讪讪地笑道:“呵呵,绮妹妹,小青能尽心伺候你就好!她的性子我最了解,看起来老实,但是机灵得很!她是不是总说我坏话?当然了你们能情同姐妹再好不过了……” “夫君,小青可是天天在我面前夸你呢!你啊,别老是欺负她,对人家好点!” “那是当然!以前我还怕你不喜欢她呢!她是我的人,吃穿出行我还真离不开她!” 她是我的人……小青闻言猛地抬头注视着屈离,弯弯的柳眉下,明眸如水闪烁着光芒。 做怪的心理又开始作祟,屈离大大咧咧地一手揽着秦春绮,一手又拉住小青,轻声说道:“你们都是我的人!” “夫君!怎么不知道害臊!” “世子,我可不是,从今日开始,我是世子妃的人!” “你真是反了,小青!” …… 欢声笑语不断从世子的御用马车中传来,引得周围众人心情愉悦不已。日升日落,陪伴着这浩浩荡荡的东平使团,在宽阔的北原上策马飞驰…… 正文 第四十章 云州纪闻(二) “禀世子,再有两个时辰,我们就能进入云州府城了!” 夕阳下,一位身披轻甲的禁军统领,快马从队伍前方赶过来,恭恭敬敬地缓步跟随在马车旁,向屈离大声禀报。 只见马车的帷帘轻轻拂起,露出少年俊朗白皙的脸庞。一双耀眼黑眸注视着这名禁军统领脸上的淋漓汗水,随即淡然笑道:“传命原地休息,赶了两天路了,让大家歇会儿再出发。我看你也累了吧……” 黢黑的统领微微发怔,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露出一口白牙拱手憨笑道:“遵命!世子!” 继而策马疾呼:“世子有令,原地休息!” 使团中大多都是孱弱的文官们,这两天日赶夜赶,除了郑卫衡及庞士道两位首使有马车可供小憩之外,其余人等都是马上起伏,早就累坏了。此时见世子传命停车,个个迫不及待下马,或靠在树荫下乘凉,或围坐在物资车旁吃喝着。就地取材,数十处篝火已开始熊熊燃起。 禁军千骑以使团驻地为中心四散开来,一部分下马休整,另一部分继续巡防保持警戒。 “绮妹妹,我们也下车走走吧!”屈离轻笑着伸出手。 秦春绮这两日随着马车的颠簸也是时困时醒,正在迷迷糊糊之中,睁眼又看到屈离如刀削一般分明的侧脸轮廓,少年直挺的鼻梁与绯然的唇色,令她心中不由得小鹿乱撞起来。 “好,夫君,那我们——”迷离了双眼,秦春绮柔声应道。 “世子!世子殿下!”车外一声短促有力的呼喊打断了少女的言语,使她突然恍惚起来,继而脸色通红。 屈离也有些尴尬,见状一把撩起门帘,正欲发作时看到车前,郑卫衡领着一位穿着宫中服饰的内侍,二人正恭恭敬敬地垂手侍立着,无奈地招呼道:“郑大人,有何事见教?” 郑卫衡整挫了衣襟,清了清嗓子上前拱手笑道:“世子,见教不敢!臣向您禀报一声,方才收到官驿信函,新任云州府知事朱桓得知世子率使团前来,已经出城前来迎候。庞大人领着外仪司几位行走已先行一步,等他们汇合之后,再前来拜见世子!” “好!那就辛苦几位大人了!”屈离此话也并非客套,他也知,这些个文官平日在建宁府享尽安逸荣华,能这么劳心劳力实属难得。 见世子正要放下门帘,郑卫衡又连忙上前一步,谦恭笑道:“世子,且慢!”接着招手示意着,身后这宫中的内侍,俯身平举着一个满盛精致点心的金盘,轻步走到屈离面前。 “世子,这是陛下特意吩咐宫内御厨,为世子制作的糕点,请世子,”接着又伸头瞥了瞥车内正昏昏欲睡的秦春绮和小青,继续憨笑着,突然高声呼道:“哦!请世子和两位夫人用膳吧!” “什么两位夫人?”屈离哭笑不得地回头瞅了瞅,两名女子看来已是被郑卫衡的声音惊醒,有些彷徨迷茫。 “你故意的吧!郑大人!” “咳咳!世子,您身体贵重,陛下嘱咐我等需尽心伺候着!那您和夫人们好好用膳,臣就不打扰了!”话音刚落,郑卫衡随即转身,独自快步离去,心里嗔骂道,要不是端王妃特意交代我,一路上要让世子和两位夫人多多休息,我这堂堂二品大员怎么会来蹚王府家事这种浑水…… 屈离随即吩咐小青接过内侍捧上的糕点盘,讪讪地笑道:“那个,绮妹妹,小青,你们也饿了吧!来来来,咱们一起吃吧!” 却见到这名内侍,仍然躬身待在原地,屈离奇怪地发问:“你怎么还不走?难道你要看着我们吃吗?” 世子如此发话,作为宫内奴仆,下意识浑身发颤,连忙双腿打曲,跪地叩首道:“世子息怒!小人奉了郑大人之命,务必伺候好世子和两位夫人用完膳才能走!” 啊这……屈离摊了摊手,无奈地翻了翻白眼:“郑大人他,哦,他这对我也太好了!没事,你先下去吧!我们自己吃就行,你在旁边看着我吃不下去。” “小人不敢,郑大人说——” “他是副使,我是正使!我还是端王世子,你听谁的?”屈离佯装恼怒说道。 “世子息怒!小人这就走,这就走!”内侍此时已汗如雨下,闻言赶紧起身退下。 “咯咯~”屈离正如蒙大赦地松了一口气,回头看两女已经笑颜如花,一手轻拾着点心,一手捂嘴偷偷乐着。 “那就吃吧,我的,两位夫人!”屈离见状也用戏谑的口吻打量着两女。 秦春绮倒是较为自然,柳眉轻抬,细细咀嚼着精致的糕点,浅粉腮边一鼓一鼓的,一颦一笑美得不可方物。 反观此时的小青,闻言脸颊愈发嫣红,并未继续进食,而是恬静乖巧地低垂着头,不敢直视屈离,这模样着实令人爱怜不已。 此时,坐卧美人侧的屈离内心荡漾,不禁暗暗感叹道,桃红与青兰,孰与美也?! 夜幕低垂,如墨浓重。正当马车内,屈离三人正徜徉在暧昧的情愫中时,几道黑影迅猛地在林间跳跃,身手矫健,竟是绕过了数道禁军巡防。虽然潜来的方向不同,但几人瞄准的目标,赫然便是世子的御用马车! 正咽下一块酥酪,屈离正欲说话时,突然耳垂警觉一动。如今内力已至化境的他,异常灵敏,细细感知一番之后,心神一紧,闭上双眼,轻轻拿起一双银筷。 “咻!咻!”两道寒芒从马车帘帐中如疾光掠出,两名悄无声息地接近、眼看离马车仅十步远的持剑人影,口喷鲜血凌空跌落倒地! 周围使团众人,闻声望来,皆是愣在了原地。一名文官继而惊恐地率先高呼:“有刺客!有刺客!保护世子!” 众人随即乱作一团,纷纷四散,场面些许混乱!很快,禁军统领闻声连忙带着百骑赶来,团团护住世子马车。 “世子!世子可无恙?” 屈离正安抚好惊慌失措的秦春绮和小青,听到熟悉的呼喊,这才轻轻撩起门帘,淡定地回应道:“我没事!刺客而已,不必惊慌!” 随即屈离闭上双眼,屏息片刻后,抬手分别指向林中几个方向,开口说道:“这几处还有五个,你们马上探查!最好能将他们生擒,敢刺杀使团的,不是一般人。” 禁军统领对屈离的淡定从容有些惊诧,但还是心生疑虑,拱手道:“世子,在下斗胆一问,您怎么知道刺客在哪?” “诺,你看看!”屈离轻轻抬了抬下颌,抬手指着地上方才被他一击身亡的两个刺客。 统领随即翻身下马,伸手探了探死者咽喉,又凝视着两人胸前,被银筷穿插之处,伤口虽细小却血流如注,这等狠厉的功力见所未见,令他不禁失色抿嘴! 冒着一身冷汗,统领上前朝屈离躬身,恭恭敬敬地说道:“不曾想世子年纪轻轻,武功竟如此出神入化!一双银筷便能使贼人瞬间丧命,在下实在是五体投地!今夜,是禁军护卫不周,让世子受惊了!” “无妨!我倒是不要紧,别吓着车里这两位就行!你快去吧,不用管我,晚了刺客就跑了!”屈离正颜厉色,盯着统领的眼神,看似淡然却似乎有些意味深长。 统领见状点了点头,连忙拱手应声:“多谢世子宽宏大量!”随即不容思忖片刻,赶紧翻身上马,拔剑喝道:“兄弟们随我来,擒拿刺客!” …… 使团五里外,月色如纱,一道人影矗立在河畔背手而立。须臾,几阵落地的轻盈声响打破了深夜的寂静。 “郡主,我等办事不力,刺杀失败了!” “哦?一个十五岁的文弱书生而已,你们不是号称北山七鹰么?怎么连东平那些乌合之众都打不过?” “回郡主,东平禁军并未发现我们!老三和老七都是,都是死于那屈离一人之手!” “什么?” …… 正文 第四十一章 云州纪闻(三) 深夜乌啼,初冬阴寒。 纵使有着东海天府盛名的云州府,此时城内也仅剩行人三两,再有便是守备兵士,或是打更人沿着街道缓行,随着夜色厚重渐渐沉静下来。 向来入夜即关闭的南门,今晚却大肆敞开着。先行到此的庞士道和一众外仪司行走,以及新任云州府知事朱桓领着衙署二十三名官员,已事先赶至城南五里处的驿亭中,正焦躁不安地等待着。 “庞大人,世子及使团一行,不是据此不远了么?为何等了这么久还不见踪影?”朱桓新官上任,此地又是东平刚刚收复的故土,自从接旨以来心中一直又激动又惶恐。 “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嘴上说是不急,而前额豆大的汗珠直冒的庞士道此时显得有些滑稽。 “报!”一声高呼响起,众人立即抖擞起精神,而随着尘土飞扬,靠近的却只有单人单骑。 无视眼前云州众官员的落寞眼神,这名禁军斥候矫健地翻身下马,径直走到庞士道面前呈上一封信函,接着又飞马而去。 一旁的行走燃起了烛火,庞士道轻眯着眼,借着微弱的光亮细细查阅,接着面色逐渐发白,沉声道:“方才禁军来报,使团刚刚受贼人行刺,所幸苍天有眼,世子毫发无伤!” 朱桓等人皆大惊失色,慌忙跪地叩首:“啊!庞大人息怒!是我等失职!” 庞士道面如冰霜,冷冷地开口:“明日便要与燕国交接府城,今晚刺杀一事万不可泄露,否则民心必乱!朱大人,你等务必仔细整饬城防,详查出入城关的可疑人等。你给我记住,你初掌云州,如果让陛下的侄儿在辖境内有个好歹,怕是一万个脑袋都不够掉!” “下官遵命!”如同利剑悬颈一般,朱桓的官帽吓得险些掉落,差点都直不起身子来,最终在几名下属的搀扶下才颤颤巍巍站起。 “大人,使团来了!使团来了!” 闻言,众人连忙眺望上前,只见不远处,数百禁军轻骑披着月色缓缓开道,两侧侍从高擎东平皇旗,其后高马百匹,人头攒动,满载着文书用具的马车应接不暇,夜幕笼罩下显得既神秘又壮观! 片刻之后,一位身着华贵,披着朱红披风的翩翩少年,在户政司首使郑卫衡及一众禁军骁勇的护卫下,缓缓向这驿亭走来。 朱桓率先奔出,领着一群下属直接伏地叩拜:“下官云州府知事朱桓,及二十三名文武官员拜见世子殿下!” “起来吧,朱大人。”虽然屈离实在不喜如此隆重的礼节,但看到风尘仆仆的众人也十分客气。 “庞大人,辛苦了!”看见亭内庞士道众人,屈离心里清楚外仪司数人已经快马来回奔波几趟了,爽朗地抢先说道。 “多谢世子!禀世子,外仪司黄昏时已事先入城,与燕国使团接洽交接事宜。按两国先前约定,交接庆典于明日早晨在山海楼举办,请世子今夜好好休息!” “那就有劳诸位了,进城吧!我家夫人可是累了……” “世子请!” …… 拂晓时分,海鸥成群掠过,阵阵尖厉的啼鸣,唤醒了这座海滨之城。如同以往,云州府逐渐又开始热闹起来,此地商贾发达,百姓们开户上街,各行各业忙于生计。 “睡得真香!”猛得一抻了抻腰肢,一个鲤鱼打挺,少年起身,活力满满。 睡眼惺忪地左右扭了扭脖子,屈离突然眼瞳紧缩,霎时间从榻上跃起,推出一道迅疾狠厉的掌风! “等等,等等!” 这一声熟悉的惊呼,电光火石间,屈离连忙稍稍偏移了出手的方向,随即“轰”的一声,屋内一张看似坚固无比的方桌瞬间爆裂开来! “呼……我说屈离,你跟我有仇么?我差点给你打死!”古承嗣倚着房门,捂着胸口,大幅喘息着。 “我这不是没把你打死吗……谁让你进屋不敲门?”屈离此时也松了一口气,转身和衣,淡淡地回应道。 古承嗣心有余悸地嘟囔着:“你小子真没良心啊!我日赶夜赶,半路上又听到使团遇刺的消息,刚进城我就直接来看望你了,谁知道打照面你就对我出手……” 看着这人高马大的古承嗣此时却是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屈离忍俊不禁地乐道:“行行行,是我鲁莽了!对了,你怎么来云州了?” “我带他来的。”李亥单臂背在身后,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 屈离旋即欣喜不已:“师傅!你怎么也来了?!” “这小子对你倒是有心,听说你率使团来云州,担心你的安危,就一直缠着我,让我带他过来。”李亥面无表情地回答着。 “这回你相信了吧?十两银子拿来,这位江阴侯,可别赖账!” “给就给!”古承嗣撇了撇嘴,从衣襟摸出一锭雪花银抛向李亥。后者接过银两,还特意做作地轻轻吹了一口气,再黠笑着把它揣入胸口。这一幕令古承嗣翻了翻白眼,差点没背过气去。 屈离耸耸肩,有些发懵地开口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呢?” “没什么,我只是跟他说,世子如今的内力今非昔比了,如果贸贸然闯进屋里来,怕是要挨打。这古公子偏不信,非要跟我赌上一把,哎!谁让人家现在封了侯,财大气粗呢哈哈哈哈……”李亥忍不住阴阳怪气起来。 “你这是故意坑我,瞧瞧那方桌,差点没把我吓死……不对,屈离打的是那桌子,我可没挨打!把银子还我!快把银子还我!” “愿赌服输!就不给,你奈我何?” 望着眼前这两位最亲近的人,像孩子般追逐打闹着,屈离摊了摊手,无奈地笑道:“你们还真是闲得发慌啊……” 片刻之后,三人踱步来到院中,古承嗣到底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屈离,昨夜刺杀你的,到底是什么人?有眉目了吗?” 屈离挠了挠头,回答道:“我也不知道。但是刺客的身手还算不错,轻功了得,居然绕开了那么多禁军……得亏我及时出手,毕竟当时马车内还有绮妹妹和小青在。” 看着一旁的李亥自顾自地闲庭信步,古承嗣有些抱怨地问道:“李师傅,你怎么不说话?你就不担心你徒弟吗?” “我不担心。我都说了,以他现在的功力,世上没几个人能伤着他……”李亥连头都不曾偏过,懒洋洋地回答。 接着李亥又摸了摸鼻尖,淡然笑道:“对了,世子,昨天在路上我碰到石胜虎他们了!我好说歹说,给他们劝回去了。如今我们都不在建宁,王府的安危还是需要他们护卫才能周全……” 听到最后的话,屈离显然是欣慰不已,师傅果然是心思细腻,父母和妹妹还在府上,让石胜虎他们回府也好,免得有什么闪失。 “昨夜这场行刺,我感觉只是试探。”屈离沉住心神,又开口分析道:“这次东平使团,加上随行的禁军,整整千余人的阵仗。一路上高举皇旗,人人皆知!而那几名刺客竟敢公然行刺使团的正使,也便是我这位世子。想必这幕后之人一定无所顾忌,至少是个大人物。” 不过面上平静,屈离的心头却是在此刻开始翻涌起来。 古承嗣怯怯地说道:“难道是,是你那岳父秦世忠?或者是陛下?”显然,对于此前东平发生的一系列大事件,古承嗣也是瞧出了几分端倪。 “不可能。我车里还有绮妹妹呢……况且我是去处理交接一事,对东平来说可是至关重要!我那岳父和陛下,害我做什么?这件事,应该不是东平人所为。”屈离盯着院里地上的几片落叶,缓缓回答。 “那就是燕人了!对,一定是那赵俨!”古承嗣突然目露凶光,恶狠狠地说道。 屈离微微笑了笑,随即眉头紧皱道:“现在还不能断定是谁。云州毕竟归属燕国多年了,如果是燕人出手,倒也在情理之中。但交接一事是两国皇帝定下的,给他赵俨十个胆子,应该也不敢从中阻拦……” “世子,您方才说刺客轻功颇为了得,是么?”李亥蓦然抬头,若有所思道。 “是,来时悄无声息,一般人根本发现不了!如若不是我内力深厚,及时察觉,恐怕要吃亏。” “一共有多少人?” “被我打死两个,但是潜藏在林中暗处的,应该还有五个。而且他们的轻功路数应该都差不多。” 沉默了片刻,李亥冷冷地开口道:“北山七鹰。” 首次听到这个名号,屈离有些愕然,相处了大半年,对自己师傅的性子还是有些了解,此时他脸上的凝重,想来应该是知道了些什么。 “北山七鹰是何方神圣?”古承嗣在一旁抢先发问道。 “燕国虽然辽阔,习武之人众多,但是七人成行,轻功都如此了得,又甘愿做暗杀这种勾当的,只有北山七鹰。” “可我未曾得罪过燕国的江湖人物吧?” 李亥面色微微变化,眯着双眼说道:“他们都出身燕国皇宫,准确的说,是燕国禁军暗卫。北山七鹰是七名结义的兄弟,个个身手不凡,各有所长,尤其是轻功,那可是正宗的天元渡……” “天元渡?那不是——”屈离不禁失声道。 “天元门,我教您的天元门轻功。”李亥淡定地回答着:“但他们不是天元门弟子,是纯正的行伍出身。” 屈离看着李亥紧绷的面色,终是联想到,多年之前,李亥曾是燕国的禁军指挥使,难怪如此熟悉!旋即微微一怔,沉声说道:“师傅,你也曾经在燕国禁军当过指挥使,那北山七鹰的来路应该知道,他们到底听命于何人?” “按理来说,北山七鹰只听命于皇室。” 屈离怔了一会儿,旋即目光平静地回答道:“我记得没错的话,如今掌握燕国禁军的,是赵家。” “赵家?还真是赵俨?”古承嗣嘴角抽搐了一下,揪着自己的衣领,眼神逐渐凝重。 “绝对不是赵俨!世子,您心里应该清楚,赵家父子怎会动您一根汗毛?而且,就凭他哪有资格号令北山七鹰?”一声突如其来的阴冷之声,令屈离和古承嗣都有些措手不及。 此时李亥双目渐渐发红,咬牙说道:“北山七鹰虽然是禁军死士,但除了皇室的直接命令之外,无人可调动!就连十五年前的宫变,天子蒙难,没有得令他们也未曾出手!” 屈离注视着李亥剧变的面容,轻声问道:“师傅,都这么多年了,为何你如此肯定?” 轻叹了一口气,双眼寒芒逐渐凝聚,李亥紧握着拳头,出言间杀意弥漫:“因为这七个混账东西,是我的徒弟!” 正文 第四十二章 云州纪闻(四) “北山七鹰,是李师傅的徒弟?等等,屈离,你刚刚是不是提到什么……李师傅,是燕国禁军的指挥使?这是怎么回事?”古承嗣唇角已然掀起,咽了一口唾沫,颤颤巍巍地发问道。 屈离的思绪突然中断,只得无奈地回答:“此事说来话长,回头再跟你细说!先听师傅说完吧!” “哦……”古承嗣也并非不明事理,心中就算再好奇再有疑问,也只是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此时李亥眼神逐渐闪烁,面色苍白地苦笑起来:“唉!我实在没想到我这七个徒弟会对世子下手……当年他们原本是望北山中的流民,专门在官道上打劫,是我星夜率领一支轻骑将他们拿下。讯问的时候,我发现他们这七个结义兄弟,武艺了得又誓同生死,秉性也算耿直,只是迫于生计才不得不落草为寇。我便赦了他们的死罪,招入禁军暗卫营。” “当时我好歹在江湖上留了点名声,不久就收了他们几个为徒,亲自教授他们监视侦查、轻功暗器等手段。此后,他们倒也没有辜负我的期望,行动十分默契,七人互为后援,几乎次次得手!期间不知经历过多少九死一生,他们始终遵从号令、从无二心,先帝因此赏以重金,并且御笔赐名“北山七鹰”,令他们直接听命于皇室……所以,这就是我那么肯定的原因。北山七鹰,只遵从燕国皇室号令,平日无诏绝对不会出手!就算是禁军指挥使也无可奈何,这一点不管过多久都不会改变!” 听得李亥这一番娓娓道来,屈离脑海中已大概勾勒出那七人的形象,思忖片刻后,摇了摇头说道:“那就有些蹊跷了……燕国刚刚和我们新立盟约,交接云州,是两国皇帝都已商定好的事情。按理来说,燕国皇室应该不会对我下手。” “世子,这不难理解,云州毕竟是块大肥肉,商贾发达,船舶来往无数。整整八十多年了,燕国有多少权贵在这儿有着或多或少的利益!现在白白还给东平,想必是皇室中有人想从中阻拦。” 仍未将疑虑消除,屈离来回踱步,语气逐渐低沉:“但就算是有人想阻拦,杀了我一个世子又有何用?我死了,陛下可以再派一个世子、甚至派个王爷过来,都可以!况且还有郑大人、庞大人他们,上百人的使团,真正参与谈判交接的是他们,我的作用并不大……真要阻拦,就应该截杀整个东平使团,但那幕后之人也不会蠢到只派七个人来吧?陛下可是派了一千禁军随行……” “确实,言之有理。”李亥眼瞳一缩,刀疤脸上开始狰狞,森寒地说道:“那现在意图就很明显了,北山七鹰是冲着世子您一个人来的。这就意味着,我们最担心的问题来了……” 如同猎物被猎人盯中一般,屈离心头剧烈地跳动,李亥所说的两人最担心的问题,正是自己的身世暴露与否!更糟糕的是,也许已经惊动了燕国皇室…… 屈离轻轻吐了一口浊气,努力安抚着自己的不安:“也许吧!谁知道呢?说不定不是北山七鹰呢?” 目光瞥向李亥,却看到他此时已经完全不复往常的平和,嘴角微微抽搐,双眼开始通红,一丝冰冷蔓延。 屈离内心深深知道,眼前此人,不仅是为了完成先帝遗愿不惜代价的忠臣,更是为了守护自己情愿付出生命的恩师!可想而知,为了自己的安危,他能做出多么疯狂的事情…… 容不得多想,屈离连忙挤出一丝笑容强行掩饰住自己的心神:“算了!师傅,现在也只是猜测而已!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不是说了么?世上还没几个人能伤到我……” 李亥突然抬起单臂,轻轻按在屈离的肩膀上,低沉的嘶哑声响起:“我要去长京府。” “不行。要是以前,我很放心。但是现在,不行!师傅,你要理智一点!”屈离眼神凝了凝,果断拒绝。 李亥心里何尝不清楚屈离的意思,无非是担心自己功力大损,难以自保罢了。但此时哪有心思考虑这些?如若世子身份已经暴露在燕国皇室面前,纵使世子武艺再高强,能敌得过燕国的千军万马? 回忆突然如潮水袭来,那一个永生难忘的夜晚,上阳宫中那一排排黑甲军士,那是李亥挥之不去的梦魇……猛地抽入一口凉气,眼神骤然清醒一般说道:“现在又如何?我很理智,世子!我只是想找到北山七鹰问个清楚,再打探打探这幕后主使。此人既然敢出动皇室暗卫进行刺杀,一次不成,必定重来!别忘了,论道大典很快就要开始了!如果那人在燕国对您下手,到时候就棘手了!您如果有个闪失,我如何去面对泉下之人?……” “可你的身份目前还不能暴露,深入燕国都城,太冒险了!如若遇到危险,你怎么应对?!”屈离也是急火攻心,渐渐失态。 李亥轻叹了一口气,认真凝视着少年有些发白的脸庞:“我虽然内力所剩无几,但是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自保的手段还是有的。到了长京府,我会等到您来参加论道大典那一天……” “不行。”屈离依然执拗地摇头。 李亥单手捂住心口,激动地说道:“世子,我李亥只要存活于世,就断然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您!这是我苟活至今的唯一意义!” “那我让王府护卫随行。” “不可!这样太过招摇了!” “暗中随行总可以吧?” “不行!他们东平口音太过明显!又是甲士出身,迟早被发现!我是燕人,轻装乔扮,不会有人起疑心!” “这样不行那样不行,不去不行吗?!” …… 呆呆地看着屈离和李亥所争论的内容越来越超出自己的理解范围,场面也是逐渐白热化,一旁的古承嗣终是忍不住,挥手大喊道:“停停停!你们师徒二人先别激动!我怎么越听越不明白了……” 闻言,两人逐渐陷入沉默。 古承嗣拼命回忆着两人的对话,试图从中缓和,思索片刻,挠了挠头试探道:“不就是李师傅要去长京,你怕他出危险,是吧……那,那这样吧屈离,我陪李师傅去,好歹我也学了点武艺防身,应该能顶点用……屈离,上次我就跟你说过,我也想去长京府。正好,我就先行一步了。” 话锋被古承嗣骤然转到此处,屈离和李亥四目对视了许久,尽皆不语,仿佛正通过眼神无声交流。 屈离一把拉过古承嗣,目光缓缓平和下来:“承嗣,你真要跟师傅那样鲁莽吗?还有,他去的可是长京府,你别忘了赵俨也住在那儿。倘若你冲动行事,后果不堪设想……你想好了吗?” “我,我不知道……”古承嗣似是回避着屈离的目光,低头呢喃道。 不言而喻,屈离深知杀父之仇一日不报,将永远是古承嗣心中一座逾越不了的大山,哪怕他再理智再镇静,真要让赵俨出现在眼前,他一定会毫不犹豫挥剑相向! “世子,就让他和我同行吧!”李亥犹豫了片刻,略显沉重地说道:“古公子有他的血仇,我也有我的梦魇,长京府,我们最终都是要去的!这是命!” 闻言,屈离心头掠过一阵莫名的难受,强忍着上前,分别轻轻拍了拍两人的肩膀,欲言又止。随即径直走向屋内,不曾回头。 李亥凝视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分明走得极为缓慢,内心波澜乍起,但还是压抑着开口:“古公子,走吧。” 古承嗣怔怔地看着眼前两人,分别朝相反的方向离去,自己竟有些不知所措,开始在原地徘徊。 “长京府,我们最终都是要去的!这是命!……” 古承嗣喃喃低语了片刻,忽而抬头,坚定地朝驿馆门口奔去。 正文 第四十三章 云州纪闻(五) 云州府,山海楼。 在此地极富盛名的山海楼并非孤楼,数个楼阁亭榭连绵相接,飞檐画角,俯瞰着海波缥缈的东海,景色极佳,一向是云州人登高饮酒的所在。 今日更是张灯结彩,门前车水马龙,行人纷纷驻足围观。除了一睹两国使团风采之外,更是为了亲眼见证阔别八十余年的云州府回归东平的历史时刻。 此时山海楼内已是人声嘈杂,喧闹非凡,议论声此起彼伏。楼宇内官伎艳丽,琴奏舞曲甚是美妙,吸引众多宾客欣赏着。 “世子,这位是云州府新任知事朱桓朱大人,您昨夜已经见过了!”郑卫衡微微侧身,朝端坐于主位的屈离介绍道。 在旁等候多时的朱桓双手拎着官袍,小跑上前躬身道:“下官拜见世子殿下!世子昨夜受惊了!” “无妨,朱大人!你们也是初来乍到,此事不必再提!”连日跟随使团,屈离早已习惯官场上这些做派,淡定地微笑回应。 朱桓仿佛如释重负一般,连忙欣喜答道:“多谢世子!世子,这两位老先生是云州有名的士绅,他们都是此地的望族,一直心系我东平,早就想一睹世子风采了!”说着伸手指向身后座席。 众人随即目光转向两位头发皆已花白的老者,虽然看上去孱弱体虚,但是身上所穿衣物都十分华丽,闻言立即离席上前。 “在下曹雨中拜见世子殿下!久闻世子少年大才,今日一见果然风华绝代啊!曹某实在是三生有幸!” “在下伍天禹拜见世子殿下!今日有幸见得世子尊容,有生之年能看到云州回归东平,伍某虽死无憾了!” 看见曹雨中和伍天禹都是年事已高,每一步都走得有些费力,但还是蹒跚上前,又十分恭敬。屈离素来敬重长者,此时心中也是感慨万千,抬手执礼笑道: “二位德高望重,不必多礼了!云州自古多大贤,人杰地灵。昔日不幸沦丧于他国之手,一直是我东平的一块心病!如今云州复归,我今日是谨遵圣意到此,只盼交接一事能够顺利进行,安定云州民心。还希望你们二位耆老,能够多多支持朱大人他们几位,使得云州上下一心!” “在下遵命!”两人异口同声,激动地回应。 随即众人开始围绕着这位身份贵重的世子屈离,争相献言起来,虽然不乏一些谄媚的言语,但大多还是针对云州交接一事。 不久,门外来人高呼:“燕国使团到!” 燕国,于在场大多数东平官员而言,甚至是对于整个东平国,都是曾经挥之不去的阴影。此时听到燕国使团终于到来,除了屈离以及郑卫衡看上去淡定自若之外,其余诸人都表现出如临大敌一般的紧张神色。 最先缓步进门的,赫然便是外仪司首使庞士道,此人倒是尽忠职守,从进城之后就领着外仪司众人不眠不休地奔走。 接着在一队身着燕国禁军服饰的甲士护卫下,燕国使团众人挨个步入。而被簇拥在中间的,却是一位象牙雕刻般面容精致,表情却冷若冰霜的女子,生得堪称国色天香,又穿得雍容华贵,十分引入注目。 “外臣燕国天佑阁大学士周潜见过世子殿下!这位是我燕国乐阳公主殿下!”排在最前的,便是身着燕国一品绣鹤红袍,在燕国朝堂耕耘多年的大学士周潜。 屈离心中暗暗惊叹,并不是因为燕国这些大臣个个身长粗犷、排场盛大,而是今日这个时刻,燕国将要归还云州府这个富庶之地,按理来说燕国来人本应该表现出不快,但他们每个人脸上却都带着深不可测的笑容,举止甚是有礼,如此反差令人不敢小觑。 正当屈离准备回话时,燕国使团中那位看上去仿佛生人勿近又光彩夺目的乐阳公主,蓦然轻轻地开口:“乐阳见过世子!世子可否移步?乐阳有事一叙。”毕竟出身皇室,稳重端庄的气质,衬托着出水芙蓉般的姿色,实在动人。 众人有些发怔,两方还未商谈,两位皇室代表也应该是第一回见面,怎么如此唐突,燕国公主会公然发出与东平世子私下会面的邀请? 郑卫衡悄然凑到屈离耳边,轻声说道:“世子,这乐阳公主是燕国皇帝的小女儿,年方十八,贵妃所生,备受宠爱。听说此女聪慧好学,但向来高傲得很,世子还需小心……” 大概是有了一些心理准备,屈离微微一笑,神色自若说道:“好,那下来的事情就交给列位了!有劳了!” 乐阳公主并未搭话,只是在侍女与几名禁军的跟随下,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屈离尴尬地笑了笑,眼神示意郑卫衡等人继续与燕人交接后,背手跟上。 在山海楼最里间的茶室内,屈离刚刚坐下,便微笑着拱手问道:“公主殿下,请我到此有何事见教?” 乐阳公主轻抬玉手,朱唇抿过一口清茶之后,轻声说道:“世子,如果说只是为了饮茶,可以吗?” 特意移步到这么隐秘的地方,就为了喝茶?你觉得我能信?屈离心中明白,但还是挤出一丝笑容说道:“额……可以。” “我在宫中就听闻云州府素有天府之名,山高海深,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确实如此。” …… 这枯燥的一问一答后,两人突然无话,茶室内气氛逐渐尴尬。 “世子是不是不大想与我说话?”乐阳公主轻轻抚着乌鬓间的几缕发梢,云淡风轻地继续说道:“我能理解,毕竟这里被我们燕国占据了八十年了。我们两国世仇太深,你又是东平世子,对我这燕国公主当然避如猛虎。” 见乐阳公主如此单刀直入,屈离倒是喜欢这种直率之言,把攥着手中茶杯,淡淡地说道:“公主殿下,想必你是误会了。世仇暂且不论,今日是因为两国修好,才有了交接云州一事,才有了你我在这茶室相谈。既然都是奉旨前来,我们完成各自使命即可,我与公主并无争执,而且你如此天生丽质,我怎么会把你当猛虎呢?” “每个人都会说我天生丽质,听腻了。你们东平不是以文治国吗?我还以为夸赞的言语能够别出新意呢?我看你们这所谓的重文也不过如此。”乐阳公主兀自偏过头去,话音虽轻柔但有些许刺耳。 屈离直起身子,摆了摆手说道:“公主此言差矣!文治难道只是靠三言两语吗?何况治国当以文武并重。治大国如烹小鲜,以平衡调和为主。东平所谓的重文抑武也只不过是昔日迫于无奈罢了,此后定然不会如此。” “迫于无奈?世子倒是底气十足。世人皆知,当年东平惨败于我大燕之手,几乎全军覆没,你东平哪还有武力可言?重文抑武是明智之举罢了。我虽然是一介女子,但也知道两国相争,不过成王败寇。世子毕竟年少,兴许不知当年你东平败得有多惨,不惜割让城池,称臣纳贡……”说到此处乐阳公主竟轻掩唇齿,不禁露出得意的笑容。 瞧着对方睥睨轻视的神色,屈离已大致明白,眼前这位乐阳公主是心存挑衅而来,随即冷冷地说道:“打了败仗,只能割让城池以求自保,公主确实言之有理。那你的意思是,今日燕国将云州交还东平,也是因为你们燕国败了吗?” “世子说笑了,我燕国何曾败过?归还云州只是时局考量罢了。这云州府只不过是小小的六县之地,对我燕国来说无关紧要。” 屈离轻轻拍手,戏谑地笑道:“不愧是大国公主!出言就是豪爽大方!云州府可是一块大肥肉,富饶之命天下皆知!如果不是忌惮我东平的重明军,你燕国怎会轻易归还?如果这里真是你说的小小的六县之地,真的无关紧要,你燕国拿得出手,我东平倒还不稀罕!” “可笑!重明军?一支死灰复燃的军队罢了,有何可忌惮?”乐阳公主明眸微转,嘴角虽然抿着僵硬的笑容,但已经显得有些愠怒。 屈离见这公主开始有些失态,朝前探了探身子,盯着对方的双眼说道:“那还请公主指教指教,若非有所忌惮,为何你家陛下,既取消岁贡又归还云州,只为了裁撤我东平的重明军?难道你燕国皇帝是昏了头,白白将这么富庶的地方拱手让人?” “我,我父皇是心系天下!归还云州府,让你们裁撤重明军,只不过是为了避免战事再起,生灵涂炭……”话音渐弱,乐阳公主微微发白的脸蛋泛上一丝红晕。 屈离坦然自若,目光并无流转,而是定睛灼人,冷笑道:“是么?看来公主是在深宫里待多了啊!这么多年来,你燕国可是四处征战,大小战事数不胜数!此等穷兵黩武,不是生灵涂炭?此等民不聊生,叫心系天下?公主殿下,既然你们要避免战事,为何你们自己不裁军,却让东平裁撤重明军,干涉他国军政?既然你们不忌惮我重明军,何必三番两次遣使前来商谈呢?既然不惧,像你们燕国以往那样,直接出兵开战不就行了么?” 乐阳公主仿佛心底被戳中一般,胸口微微起伏,脸色涨红失声道:“你……” “既然不敢开战,那你燕国如果不是惧怕我重明军,那就是因为你们连年兴兵,百姓不堪重负,打不起了吧?”四目对视,屈离并无丝毫顾忌,以往心中的不平之处倒是借此时尽皆抒发出来。 “你简直是狂妄至极!”乐阳公主偏过头去,紧咬朱唇,身子微微发颤起来。 屈离旋即起身,拱手正色道:“公主殿下,今日我本不想失礼。但你先讥讽我东平重文轻武,又侮辱我重明军,就不怕伤了两国得来不易的情谊么?如若你燕国真的心有不甘,公主殿下,你大可以出去中断交接一事!至于此后会引起什么后果,我东平接着就是,你不必在此和我做口舌之争。你方才有一句还真说对了,我东平多年来确实崇尚文治。论武力,我东平确实不一定能够百战百胜,但是唇枪舌战,你燕国一百个公主还顶不过我东平一个内侍!” 乐阳公主也贸然起身,不管衣着有些杂乱,少女清脆悦耳的声音却夹杂着满满的气愤:“你到底是何人?竟敢如此口出狂言?小小一个世子而已,竟敢如此对待我?真搅乱了两国盟约,你如何对你家陛下交代?” “我就是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屈离是也。我也确实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世子,比不上公主你万金之躯!那还请公主别屈尊与我计较了,云州府交接完,就请移驾回你长京府去。回宫中耍你的公主脾气去吧!至于我如何对我家陛下交代,就不劳你费心了!”屈离已是没有耐心继续争论不休,眯着双眼敷衍地拱了拱手。 “你竟敢如此对我?年少轻狂,小心有来无回!” “这里,如今是我东平的土地。公主殿下,你是在威胁我吗?算了算了,我不跟女子计较。以后公主如果要招驸马,还是得先改改脾气吧!” 这话锋突然转到此处,乐阳公主双瞳轻颤道:“谁说我要招驸马了?女子又如何,难道世子也像那些腐儒一样,轻辱女子吗?” “辱人者,人恒辱之。公主,世间女子无数,各有千秋,不能一概而论,但我对你并无丝毫轻辱之意!今日我们各为其主,你是公主,为了燕国意气之争,我可以理解。但是我东平不乏热血男儿,也不是好欺负的。我不知今日你说的这些话,是你家皇帝授意,还是自己所为,但还请你以后谨言慎行,这样才对得起你的,天姿国色。”一边说着,屈离突然凑近,直到两人的脸庞只差毫厘,呼吸仿佛已能彼此感受。 猝不及防的亲近,翩翩少年的俊朗面庞瞬间近在咫尺,惹得乐阳公主一番面红耳赤,不知所措,只得垂头轻轻捏着自己的小手。 守在门口的一名侍女见状,连忙小跑进来,举起双手挡在二人中间,面露不屑,薄怒道:“世子殿下,请自重!你只不过是一个小国世子,低微之人,怎敢对我家公主如此无礼?!我家陛下最为疼爱她,如果你有轻薄之意,陛下可不会轻饶你!” 屈离嘴角微微翘起,淡定地轻声说道:“听到了吗?我只是稍稍试探而已,一个燕国的侍女就敢说我这东平世子是低微之人?你燕国向来不就是自认为高高在上,喜欢仗势欺人么?公主殿下,也许你从小到大,听到的都是奉承巴结的话,遇到的人都对你俯首帖耳,那只是因为你是燕国公主!” “今日如果你没有这个名份,在我眼里你什么都不是!” “你……”如同利箭穿心,乐阳公主往后一趔趄,长长的睫毛上开始挂上了泪珠。侍女搀住之后,竟开始呜呜地哭了起来,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 屈离见状也是啼笑皆非,心中暗想,这燕国公主与我共处一室,本来就容易招惹非议,现在这哭声要传出去,那可就麻烦了!就算身上全是嘴都说不清了…… “额……公主,别哭嘛……哎我也不是故意那么说的,别哭啊,外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了!你可是燕国公主啊,我还真不敢得罪你,别哭了别哭了……”毕竟还要顾虑影响,屈离不得不无奈地出言安抚,不禁暗暗感叹道,女人不愧是女人,泪水始终是制胜法宝啊! 乐阳公主已经哭哭啼啼了好一阵子,满脸已经彤红,花枝乱颤。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子,她的每一滴泪水饱含着的,除了有难过,往往也有妥协。 但此时屈离已是心烦意乱,只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见乐阳公主并没有停止哭泣,索性硬起心肠大声说道:“你再哭我走了哈!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还这么哭,我可不想引人遐想!我家绮妹妹还在驿馆等着我呢!” “绮妹妹,是谁?”乐阳公主闻言竟然打住,强抑住哭声突然发问。 “我夫人。” “你不是才十五吗?” “还未成婚,但是已经行了托礼了。我就是她的夫君。” 出乎屈离的意料,乐阳公主此时居然破涕为笑,捂嘴说道:“未成婚就喊夫人,你真不要脸!” 这公主怎么变脸比变天还快?屈离翻了翻白眼,讥笑道:“怎么,公主哭完了开始要管我的家事吗?她不是我夫人,难道你是我夫人?” “无耻!”乐阳公主低下头轻声嗔骂道,肤若凝脂的脖颈以上尽皆潮红。 见气氛逐渐缓和,屈离轻抒一口气,微笑着说道:“好了,不开玩笑了!你可是堂堂燕国公主,我哪里高攀得起?而且我家绮妹妹比你好看不知道多少,我已经知足了!” “你……” “别总是你啊你,刚刚你哭得都不好看了!诶,这位姑娘,还不赶紧帮你家公主收拾收拾?那我就先告辞了!”屈离朝着乐阳公主身旁那名侍女,偏头示意一番,说着便向门外匆匆走去。 “等等!”片刻,乐阳公主抬眼一声娇喝,这才发现茶室内仅剩主仆二人。 随即脑海里竟勾勒出少年清晰的身影,乐阳公主紧咬朱唇低声自语道:“你的那个绮妹妹,真的比我好看吗……” 正文 第四十四章 云州纪闻(六) 落日熔金,偌大的云州府城被神秘的橘红色的柔辉层层包裹着,远处天半参差的海天一色浸染着烁烁红晕,绽放高空,更显魅力四射。 与前番在山海楼茶室中的境况不同,东平与燕国使团,并未出现想象中的唇枪舌战,两国重臣要人仅仅花了半日,便顺利完成了这东海天府的易主。 随着云州府城,各处城垣缓缓升起东平皇旗,东平守备兵勇即刻接防。城中大街小巷也是高挂喜幅、张灯结彩,闹市商港好不喧嚣!全城官民几乎个个额手称庆! 今日的云州府,阔别母国八十余年,终于复归! 早先屈离一离开山海楼,便匆匆回到驿馆。由于云州大事已毕,三人一番厮磨嬉戏之后,屈离便带着秦春绮和小青,从驿馆侧门避开守卫,悄悄出来。三人决心在回都之前,好好上街游览游览。 “世子,您瞧那里!”好歹也是端王府世子的贴身婢女,所见所闻自然比常人丰富,但此时的小青像是个初出家门的孩子一样,粉脸沁红,正兴奋地到处张望指点。 闻言望去,青石铺就的长巷尽头,是一座平角高檐、顶立圆心,建筑风格十分迥异的酒肆。门前人头攒动,马车汇集。几名身着素衫的小二,正操着职业的微笑吆喝着迎来送往,忙得不亦乐乎。 屈离微微一笑,朝一旁正好奇不已的两女说道:“绮妹妹,小青,我们去里头看看!” 挤过熙攘的人群,三人旋即来到门口,抬头映入眼帘的,便是两面长长的带绒旗幡显眼地悬挂在高处,迎着微风轻轻摆动。 “欲尝天玉液。” “只此云逍遥。” 屈离嘴上振振有词,缓缓地道出两面旗幡上这十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有意思。不太工整,但又令人好奇。”秦春绮柔声笑道。 突然一股浓香四溢的饭菜味道,夹杂着此地淡淡的烟火气,袭面而来,惹得三人都不禁咽了几分口水! “咕咕~”一声猝不及防的叫唤,闻声寻去,屈离与秦春绮齐齐偏头,只见小青轻捂着小腹,尴尬地笑着:“那个,世子……不是我……” “哈哈哈!又没人说是你!”瞧着羞臊不已的小青红扑扑的脸蛋,在夕阳下散发着淡淡的的光晕,屈离忍俊不禁道。 “夫君,我们先进去吧!我也,饿了……”秦春绮轻轻上手,挽着屈离的臂弯,弯弯的月牙眼柔情似水,纤弱单薄的身子轻轻靠在自家夫君坚实的手臂上。 看着自家夫人,青丝如泻,姣好的脸庞上两枚浅浅的酒窝在光线的折射下,更是精致透亮。屈离呆呆地凝视着这近在咫尺的绝美容颜,不免有点失神,随即站定轻咳了一声,轻声说道:“那我们这就进去,绮妹妹。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夫君我无有不遵!” “走吧,小青!还愣着干嘛?也好,你待会要是饿死了,本世子正好换一个……”屈离走了几步,却没见小青跟上,转头才发现方才正饿得肚子发声的小青在原地有些失神。 本来看着屈离和秦春绮依偎的背影,小青心里莫名感觉到一丝难受,甚至已经盖过了方才十足的饥饿感,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心悸! 此时听到自己公子喊着要换一个侍女,小青紧咬嘴唇,连忙定住心神,恢复笑容:“我……来了!” 店门口摆放着错落有致的酒坛,站在最前头的一个小二看到屈离三人进入,连忙露出谦恭的谄笑,躬身伸手高呼:“贵客三位!请进!” 这小二眼球不住地打转,习惯性地打量着眼前这三位新客的穿着,开始盘算起来这一男二女。 这公子面如冠玉一身绛紫长衫,系着镶金碧玉,腰间佩着长剑,气度不凡! 两名女子,一人淡红裙襦,穿着丝鞋,头上玳瑁簪子闪闪发光,腰间束着流光的白绸带,耳边还挂着明珠耳珰,至于容貌,沉鱼落雁,洁白似雪,那更是惊艳四座! 另一位姑娘,相比前者的衣着倒是简朴得多,一身青衣,水芙色纱带曼佻腰际,虽无多余装饰,反倒清丽脱俗。那一双清澈懵懂的灵珠,衬得不俗的容貌,泛着不染尘垢的纯洁可爱! 定是贵胄公子,大家闺秀! 贵客上门,金银相逢!脸上显露着掩盖不住的欣喜,小二赶紧弯腰行礼道:“这位公子,二位小姐!你们是听曲儿还是先用些饭菜?” 屈离环顾四周,这酒肆果然宽敞大气,里头两层分明,古朴典雅。底层大堂均是高朋满座,人流来往密集,而众人正围观着显眼的戏台,对着台上的舞女戏班连声喝彩!酒气四溢、饭菜飘香,伴着人声鼎沸、歌舞天籁,这气氛,这环境,哪怕在建宁府中也是数一数二! 抬头又看了看二层一间间装饰更为华丽的厢房,屈离爽快地说道:“给我来间最好的包房,再把你们这儿最好的酒菜都上一些来!价钱勿论!” 果然出手阔绰!小二兴奋地接声道:“好叻!” 接着朝大堂中几名正忙着热火朝天的伙计,大声招呼着:“云字房待客!” “三位贵客这边上楼!随小的来!” 屈离轻轻馋着秦春绮,小青随后,三人缓缓跟随着小二,沿着香木阶梯上楼。 “这里不错!就不知道这饭菜如何!”这云字房的位置,刚好可以俯瞰周边最为繁华的街巷,车水马龙,映衬着落日余晖,人生百态,莫过于此。 须臾三人落座,小二擦完桌子,上前笑道:“公子,我们逍遥楼的天玉液可是十里八乡最有名的好酒!喝上一口,包您如上云天,乐逍遥!” 盯着这小二自豪无比的神情,屈离轻轻一笑,挥手说道:“那就先来上一坛!”虽然年纪轻轻,但屈离可是和古承嗣一道流连过多少家建宁酒肆,加上如今自身内力雄厚,其实酒量已经是远超常人了。 闻言小二却稍稍发怔,轻声问道:“且慢,公子,请容小的多嘴!敢问您三位是从南边儿来的吧?” “是又如何?”难道这酒肆卖酒还分人?屈离微微皱眉。 “公子有所不知,我们这云州府的酒坛子,比南边儿的要大上几号,一坛足足十斤有余!寻常客人,一两斤便难以消受,小的是怕您——”说着小二扫视了一番这一男两女。 原来是怕喝不完啊!这小二倒是实诚!屈离顿时心里有了好感,保持着微笑说道:“无妨!就要一坛!你尽管上就是!” “怎么,还有问题吗?”看着小二仍是在原地候着,屈离奇怪地问道。 小二挠了挠头,随即怯怯地应声道:“公子,这天玉液是我们逍遥楼的镇店之宝,掌柜的每日从地窖中亲手取出一百坛运送到此,卖完就没了!实在紧俏得很,您这里要一坛可能上不了……” “原来是这样!没事,来个半坛也行!我家夫人也喝不了多少。”说着屈离饱含爱意的目光,集中在身旁正眼眸含笑的秦春绮身上。 “夫君,我可以喝。”秦春绮微微抬起玉手,拉了拉屈离的衣襟,小声说道。 不及思忖,屈离笑了笑,摆手轻声道:“绮妹妹,你才几岁?最多让你喝一口!” “半坛,可能也不行……”小二这一声突兀的回答,打断了屈离二人的情思。 屈离不好意思地轻咳了一声,继续问道:“那你能上多少?” “三,三两。”小二低下头,比出三根手指吞吐地回道。 “三两?你是在开玩笑吗?我们这可是有三个人,平摊开来也只是一人一两,怕是倒上两杯就空了吧?你这逍遥楼既然开门做生意,怎么连酒都不够?不是说每日有一百坛吗?”屈离有些扫兴了,三斤就算了,区区三两?太过寒碜了些。要知道就算秦春绮与小青不喝,他自己独饮三两也毫不费力。 小二退后了一步,咬牙弯下了腰,满带歉意地说道:“公子,实在是抱歉了!不过,我们这儿还有别的好酒,倒是多得很!您要不换换?” 一旁未曾发话的小青却突然起身,娥眉紧促,叉着腰俏声喊道:“你这小二是看不上我们世,公子吗?!我家公子想尝尝你这什么玉液,那是你们的荣幸!” 接着又掏出一大锭明晃晃的雪花纹银,“啪”的一声放在桌上,傲娇地抬起头:“说要一坛,便是要一坛!就是要百坛,你们也得上!要钱是吧?管够!” “小青……”瞧着小青因为激动而变得更为绯红的脸蛋,屈离无奈地笑了笑,又看了看旁边的秦春绮此时也是抿着嘴,二人心知,小青这王府家人的架子又出来了。 屈离起身拉过小青,轻轻刮了刮她小巧精致的鼻梢,指着桌上那锭份量十足的银子,对小二笑道:“瞧瞧!要你们一坛,够不!” “够!这肯定是够了!” “那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去上酒?”在自家公子身旁的小青,装出一副恶狠狠的模样吐槽道,接着却朝屈离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见状,小二似是犹豫了片刻,仍然躬着身子,呼出一口浊气回答道:“唉……公子,二位小姐,小的就实话实说了吧!今日你们实在来的不凑巧!你们可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你说的可是云州府复归东平吧?” “对喽!公子真是耳聪目明!今儿可是云州府百年不遇的大日子!您进来的时候一定也瞧见了,今天在楼下听曲儿吃喝的客人,实在是太多了……” “一百坛,那可是一千斤!日头刚刚落下,你们这天玉液就全卖完了?本公子可是不信!” 小二指了指门外一侧,神秘兮兮地轻声道:“公子,您有所不知!隔壁天字房的贵客已经定走了五十坛,加上其余的客人要招待……” “五十坛?隔壁是有多少人?”屈离皱了皱眉头,脸上瞬间浮现出疑惑的神色。 小二举起双手,掐着手指挨个掰弯数着,随后回答道:“这,人倒是不多,七八个吧!” “切,骗谁呢?!七八个能喝得了五百斤?”小青不屑地应声道。 “不不不,他们只上了两坛,剩下的都吩咐我们装车了。”小二又比出了两根手指,连忙解释道。 屈离心里大概清楚了,这逍遥楼的天玉液如果真像这小二说的这么有名气,那外地来的客人,到此游玩,顺便花钱买些此地的名酒运送回去,无可厚非嘛! 随即爽朗地笑道:“原来如此!没事,小二,你看这样,我也不为难你,可否帮我去隔壁说道说道,替我匀出一坛来?既然都是来此游览,想必区区一坛酒,应该不会计较。他们要加多少银两,我们付了便是!我们也是难得来一回,如此好酒,三两实在是不过瘾啊!” “公子,小的……”小二又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小青可是见不得自家公子受半分委屈,柳眉倒竖,胸口起伏着厉声说道:“我们公子都这么说了!你还要怎么样?还不快去?你可知我们公子是——” 屈离生怕小青要冒出一些没头脑的话来,连忙打断道:“没事,小二,你就试着说说就行!如果隔壁的客人不乐意,那就算了!” “不是,公子,小的,小的不敢去啊!”闻言小二连连摆手,急得淌汗。 小青睁大了双眼,逼问道:“怎么?连去都不敢去?隔壁那些人是给了你多少好处?一坛酒都让不出来?” “这位小姐!您误会了!这隔壁的客人,就不说小的,就连我们掌柜的也惹不起啊!”说着小二双手合十,急得似乎就要哭出声来:“就请您三位宽宏大量!饶了小的吧!” 屈离见此有些诧异,轻声问道:“小二,为何如此惊慌?隔壁那些人什么来路?无妨,有话直说!” “是!这隔壁的客人,都是北边儿来的……” “燕人?那又如何?你怕什么,如今这儿可是东平的了!”屈离心中一阵无奈,燕国到底是占据云州八十多年了,如今虽然回归,但此地百姓对燕人的敬畏还是根深蒂固。 “唉!公子,他们可不是一般的燕人!这其中的一位,便是原来云州府尹韩大人的公子韩山!这韩老爷在云州可是足足十九年,韩山更是出了名的横行霸道,云州里里外外谁人不知?他看上的东西,谁敢不给?就不说今日要五十坛酒,就是要五百坛,我家掌柜的也得给他送来……”小二一边悄声说着,一边手里紧紧攥着被汗水浸湿的衣襟。 似是想到了什么,屈离眯着双眼,冷不丁发问道:“你等等,我问你,这五十坛酒,他给钱了吗?” “这……”小二吞吞吐吐,头颅更是低垂了一分。 “那就是没给了?” “嗯……” 这云州如今是东平的土地,从此燕人便是外邦之人。一群外邦人在此为非作歹,这儿的百姓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忍受着? 想罢屈离心中有些不快,正颜厉色地说道:“小二,以前的事儿就不说了!如今云州府,六县之地尽数已经是东平的了。你记住,你,你家掌柜的,都是东平子民!那韩家父子,不管以前有多豪横,今日起可就要乖乖走人了,你们还怕他做什么?” 小二擦了擦额上的汗滴,萎靡落寞地回答着:“唉!我们本来也是这么想的!那韩家父子多年来,鱼肉百姓,欺男霸女,人人恨之入骨!如今终于换了天日!可今日早些时候,那韩公子却又带人来索取,可掌柜的刚好去了酒窖不在店里,我们少掌柜这回比较硬气,死活不给……那韩公子会些拳脚,最后不止扇了少掌柜一巴掌,还把他打成重伤了……” 听到这里,屈离内心已经掀起波澜,拍桌喝道:“云州刚刚交接,燕人就敢作恶?!如此欺压百姓,实在是可恨!” “小二,你们报官了吗?云州府不是有新的知事吗?”一旁的秦春绮,似是感受得到那个令人愤慨的画面,紧咬朱唇忍不住发问道。 似是梦中被点醒一般,屈离赶忙接声说道:“我夫人说的没错,云州府如今大小官吏可都是从建宁府过来的,你们为何不去府衙?” 小二捂着胸口,皱着眉头痛心地回答道:“去了呀!晌午的时候,我便和几个伙计,一起去了趟府衙,但是那些个官老爷,一听说行凶的是燕人,就把我们赶出来了!唉!连东平的官儿都害怕,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又能如何?” 小青倒是先被气得怒目圆睁,嘟囔着说道:“胡说!我们东平人怎么会怕他们?哼!” “竟有此事?”屈离不禁又想起那位新任云州府知事朱桓,见到自己时那一番诚惶诚恐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随即凑近小青身旁,轻轻耳语道:“小青,你现在去趟驿馆找郑卫衡大人,跟他说……” “嗯!公子,我这就去!” 出门之前,小青又回头莞然一笑:“公子,有好吃的记得给我留着!” “行,快去吧!” 屈离挥手目送小青单薄的身影离去,又搂过身旁的秦春绮,温柔地说道:“绮妹妹,我奉命到此,见不得这些燕人在此胡作非为,我想去趟隔壁天字房。” “夫君,我跟你去。”秦春绮抬头注视着少年俊俏的脸庞。 “你不怕?” “不怕。你去哪,我就去哪。”秦春绮坚定地点了点头,接着小脸扎在屈离散发着淡淡清香的怀中。 小二顾不得眼前二人的暧昧,脑海中又想起早些时候在店里那血腥的一幕,连忙摇头制止道:“二,二位,你们这是要?万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屈离摆了摆手,淡淡一笑:“小二,别慌!这样,你待会替我带句话给你家掌柜的,让他领人在店门口等候,待会有贵人到来。” “是!公子!” “现在带路吧!去隔壁天字房!” “公子!您这是开玩笑吗?我可不敢!” “你是怕挨打吗?” “不是,公子!挨打这事儿,对我们这些下人来说,那是家常便饭!只是隔壁那些燕人,那韩山,实在是霸道,不说您,就说您旁边这位小姐,如此姿色,只怕去了就走不了了!”说着,小二指了指屈离身旁,在众人眼中堪称天姿国色的秦春绮,脸上浮现出担忧之色。 屈离轻轻抚摸着秦春绮头上的青丝,随即正了神色,厉声说道:“这是我家夫人,谁敢觊觎?瞎了他韩山的狗眼!你不必担心,他是要敢对我的女人有歹意,我让他直接淹死在酒坛子里!带路吧!” “是!是!公子,小姐,这边请!” 正文 第四十五章 云州纪闻(七) 逍遥楼天字房。 从墙壁上悬挂的几幅珍贵字画,到桌椅满覆的沉金暗纹,再到桌上名窑出品的盘碗,可见这里的规格俨然高于店里的任何地方。 此时房内,一名男子正手舞足蹈,面对着房内众人正侃侃而谈,言语的浮夸与其衣饰倒是极其吻合。 “诸位,这逍遥楼可是我云州府最好的地儿!这间天字房,就是本公子专属!今天你们放开了吃,放开了喝!千万别跟我客气!还有,这杯里的天玉液,可是云州第一!我已吩咐下人给你们装上五十坛,如若不够,我继续让店里掌柜的给你们取去!总之,在这云州府,不管你们要什么,尽管开口!……” “韩公子就是爽快!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一名身着燕国靛青色五品官袍的青年,率先起身,抬手谦笑道。 “你黄朝彦好酒,可别把我们拉下水!”这声突如其来的冷厉骤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发话的男子双手交叉在胸前,继续冷冷地说道:“这天玉液说是云州第一好酒,确实不为过。但传闻你韩山是云州第一纨绔,我看也是名不虚传吧?” 此言一出,不说旁人,只说今日这天字房内的东道主韩山,方才的自豪神情烟消云散。霎时间脸红耳赤,但也许是在顾忌什么,竟然没有像往常那样勃然大怒,而是挤出了一丝僵硬的笑容应声道:“周晔公子,今日您和诸位贵客到来,我韩山哪有胆子敢称纨绔?这天玉液只是我代替云州父老,给诸位接风洗尘……” “大可不必!”周晔轻轻摆了摆手,仍然板着面孔开口说道:“今日我并不是针对你韩山公子。只是如今时局变了,我大燕和东平已签订新约,以后便是同盟,这云州府今日也交还给他们了。你韩家不管以前在这儿有多威风,现在也得给我收着!陛下十分看重此次与东平的结盟,如果要是因为你,出现任何的岔子,我看令尊不如就此隐退吧?” “周公子!”韩山闻言立马色变,浑身开始打起哆唆,但还是试图稳住心神,咬咬牙怯怯地说道:“周公子!您千万别生误会!这天玉液确实是店家所赠!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这节骨眼儿生事啊!” 见周晔闻言仍是面无表情,向来总是替自己捧场的黄朝彦也是低头不语,韩山顿时慌了神,只得用近乎哀求的目光,看向席间唯一一名女子,以及在她身旁另一位面容严峻的黑衣男子。 不久,黑衣男子终是缓缓地开口:“周晔,你父亲周大学士此次率使团前来,其实朝中一直非议不断。云州府还给东平,不说我大燕失去了东南的一个军事要地,就说这税银也是损失不少!” 说话的黑衣男子可谓是在这房内分量最重的一个,当今燕国皇帝的弟弟岷王的长子,世子王珞。周晔尽管有着一个官居一品、敕封天佑阁大学士的父亲,但遇到皇族不还是相形见绌? 随即,周晔只能拱手,语气平和地回答说:“世子,交还云州是陛下的意思,家父岂敢抗旨?” “我可没说要他抗旨!云州府只不过六县之地,给就给了。但陛下说的,只是把云州府交还给东平,仅此而已。至于还给东平的,是什么样儿的云州府,陛下可没说过……”王珞一边淡漠地说着,手上一边把玩旋转着这白瓷酒杯。 闻言,周晔陷入了思忖,自小目睹父亲在燕国朝堂盘垣多年,所以对于政事从来都有着自己的判断,而且往往都是一语中的。 但此时听到王珞这样的言语,周晔内心却迷惑不已:“这……世子,可陛下要的不就是两国安定?倘若云州府出了什么事情,我父亲该怎么——” 王珞缓缓地偏过头来,冷冽的目光直视着周晔:“出什么事情,与你父亲无关,更与你无关。” “世子,敢问这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岷王殿下的意思?”周晔稍稍回避了王珞犀利的眼神,但仍然保持着锲而不舍的样子,咬牙继续问道。 “我说了,与你无关!” 眼瞧着席间的火药味莫名地越来越浓,许久未发话的那名黄衫女子,有些忍不住了,娥眉轻皱,接着纤手托着粉颊,声如黄莺出谷:“好啦!不就几坛子酒的事情吗!你们怎么越说越远了?王珞哥哥,别生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周晔啊,就是个书呆子!” 今日本有意巴结几位来自都城的贵客,却惹了一身臊的韩山,向来精明投机。刚刚又看到王珞和周晔两个贵人莫名其妙起了争执,心里惶恐不已,正暗暗叫苦。 此时看见这赵国公家的小女儿,傲娇蛮横出了名的郡主赵欢欢竟然都开始出来解围了,韩山眼珠子一转,连忙举起酒杯,大声赔笑道:“郡主说得对!来来来,世子,周公子,我们喝酒!” “我说话你插什么嘴?今天都怪你!让他们吵架!”赵欢欢柳眉倒竖,轻蔑地瞥了一眼。只因她认为,就是这不知好歹的韩山不会办事,才惹得她心中最仰慕的王珞哥哥,与他人起了争执。 韩山不禁擦了擦额前的冷汗,悻悻地点头说道:“是是!是我做错了!我这就自罚三杯!” “谁稀罕看你自罚三杯?你算什么东西?” 眼看身旁的赵欢欢又要开始耍起郡主的脾气,王珞轻轻摇头笑了笑,倒也不想再添一把火,于是平缓了语气,摆手说道:“好了欢欢!今日大家难得在云州一聚,现在起就不说公事了!周晔,这韩山既然说了这酒是店家所赠,那我们就好好喝几杯,聊些风花雪月如何?” 赵欢欢看见王珞因自己松了口,内心十分欣喜,忍不住嘴角上扬,又指着周晔尖声说道:“对啊对啊!周晔,你别总跟你爹那样,一副死脑筋的样子,今天我们就好好喝酒聊天!” “世子和郡主既然都这么说了,我周晔喝就是了。”周晔哪里真的敢招惹眼前这二位?也只能内心苦闷,笑着点头称是。 见周晔也顺着台阶下了,王珞似是满意地抿着笑容,接着又眯着双眼,伸出一指轻轻招呼着旁边那战战兢兢之人:“韩山,坐下吧!等回了长京府,我会让你爹和我父王一见!” 此言一出,不止旁人,凡是稍懂世事之人,都知道这句话从岷王世子口中说出,意味着什么! 韩山睁大了双眼,深吸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压抑住内心的狂喜,躬身大呼:“多谢世子!多谢世子!” 正当众人开始杯盏交错,席间谈笑声不断蔓延时,一声短暂的敲门声传来。起先众人并不在意,以为是逍遥楼的伙计敲门上菜,而随着敲门声逐渐急促有力起来,才开始发现有些不应景。 瞧见岷王世子王珞不禁皱起了眉头,郡主赵欢欢与大学士之子周晔也朝着房门转移了目光,今日做东、方才又讨了众人嫌的韩山,哪里再坐得住? 酒意正浓,正是有气没地方撒,韩山一边起身去开门,一边嚷嚷起来:“敲什么敲!瞎了你的狗眼!不知道是谁在里头么?!” 房门骤然被韩山粗鲁地掀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位身着绛紫长袍、面容清秀俊俏的少年,而身旁竟还站着一名娇美无比、堪称绝色的佳人! 许是内心压抑已久的欲望作祟,韩山倒是瞬间忘却了刚才的暴躁,注意力完全不在少年身上,只是带着猥琐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这绝丽女子,口水几乎都要垂到地上,阴冷地笑道:“我当是哪个不长眼的,扫了本公子的兴!原来是这么漂亮的小娘子!来,陪本公子喝两杯如何?” 韩山咽了咽贪婪的口水,说着便要伸手,径直朝女子的粉脸摸去。只见少年冷峻的目光立即投来,仅轻轻抬手,便瞬间擒住韩山的手腕,再一用力地扭转! “啊!”猝不及防的巨痛,从自己的手腕处传来,韩山冒出一身冷汗,瞬间酒意全无,疼得龇牙咧嘴! 韩山自幼习武,又长得身长膀圆,向来自忖能以一打三,而面对今日眼前这看上去稚嫩的少年,就像是千斤重担压迫着自己的手腕一般,自己连抽出手来,都没有丝毫反抗的力气!这身形单薄的少年是怎么爆发出这样骇人的力量?实在不可思议! 不容多想,韩山盯着表情依旧淡漠的少年恶狠狠地嚎叫起来:“你小子到底是谁?再不松手,待会我让人把你剁碎了喂狗!” 闻言,少年却仍是面无表情,一边死死攥着韩山已渐无血色的手腕,一边竟旁若无人地和身旁女子悄声交谈着。 见这少年竟然敢如此无视自己,并且那手腕已经疼得快失去知觉,韩山哪里按捺得住,怒不可遏地吼叫道:“还不松手?那就别走了!不光你,还有你这小娘子,看本公子不玩死她……” 话音刚落,少年目光森寒地注视着发狂的韩山,一道暗劲十足的力量,从攥着韩山手腕的手掌无声地催出。 “喀嚓,喀嚓!”随着几声断裂声响,韩山瞬间察觉到一股火辣辣的疼痛自手腕处疯狂地蔓延至整条右臂,血液开始疯狂燃烧起来,接着如同万道钢针剔骨,并且在生生剥离自己的血肉一般! 仿佛正经受酷刑的韩山,任凭自己用尽全力,却始终挣脱不开少年看似轻松的盈盈一握,只能大口地喘气,泪水汗水混杂流下,时间变得无比漫长,脑中渐渐无法思考……苦熬了片刻,直到一种窒息的空洞感,自右臂袭来!那也是自己,最后一次感觉到右臂的存在。 少年轻哼了一声,松开了那只已失去血色的手腕,韩山连忙向后退了几步,刚想使力,却感受不到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直到自己绝望地发现,整条右臂已经像是多余的赘肉一般,垂在半空中无法动弹。 “你,你到底是谁?你对我做了什么?”韩山瞪直了血丝布满的双目,近乎癫狂地嘶喊着,狼狈不堪。 少年厌恶地斜视了一眼,接着轻柔地搂着身旁那同样镇定自若的女子,掷地有声地说道:“你没资格问我是谁!你打我娘子主意,我没杀你,只是废了你一条手臂,这已经很公平了。” “好大的口气!”座席正中间的王珞冷不丁拍起了手,随即淡淡地说道:“这位公子,听口音是东平人士吧?你可知被你废了手臂的这人,是云州府尹的儿子?” “云州府尹?只怕是前任吧?这云州如今可是东平的云州!云州府尹叫朱桓!原来你们燕人除了狗仗人势,还喜欢扯谎吗?”少年的讥笑声,已经惹得房内众人都开始躁动起来。 王珞身为席间最为显赫的燕人,又是皇族身份,闻言拍桌大吼道:“竖子无礼!” 素来做事谨慎深思的周晔,见状连忙凑到王珞耳旁,轻声说道:“世子,这人看上去武艺了得,穿的又是东平的绛紫蟒袍,想必身份贵重,今日云州府刚刚交接,要不还是算了……” 见到自己心仪的王珞哥哥脸色阴沉,赵欢欢涨红了脸,起身叉着细腰噘嘴说道:“哪里来的毛头小子如此出言不逊?!你废了韩山暂且不说,但你可知道现在这房内都是燕人!” “我知道,那又如何?” “哼!那你可知道他是谁?我又是谁?说出来吓死你!今日不说你,信不信我把你这娘子的脸划上几刀,再卖去做官妓?!” 少年目光骤然收紧,一丝杀意掠过,但只是盯着颐指气使的赵欢欢平静地开口:“那你试试?本来我想着燕人再蛮横无理,女子总不至于会这样。看来是我想多了!这位姑娘,我保证你没有任何机会下手。因为不管你是谁,刚才在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在我眼里你已经是个死人了。” “你!你敢威胁我!你可知道本郡主——” 少年抬高了声调生生打断道:“你是谁,跟我没关系。你们如果有不服气的,现在就可以动手。是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来?” 剑拔弩张之际,周晔瞧着本该主事发话的王珞此时却阴冷无言,自己只得当起和事佬来:“这位公子,韩山方才失礼,你已经废了一条手臂,难道还不够吗?为何如此咄咄逼人?” 身为燕国天佑阁机要行走的黄朝彦,方才一直懊悔着自己为何应允韩山、邀请众人来此,此时看见自己顶头上司的公子发话,赶紧附和说道:“周公子说得不错!这位公子,虽然云州已经还给你们东平了,但我们燕人在这只是喝喝酒也不行吗?东平和我燕国如今可是同盟,你这样行事恐怕不妥吧?” “一码归一码。我今日来此,无意打扰你们饮酒作乐。只是因为这韩山早些时候,光天化日之下出手伤了这逍遥楼的少掌柜,又强行勒索了五十坛天玉液,我只是替店家来讨个说法。至于废了他一条手臂,那是他自找的!” “你血口喷人!这酒明明是店家赠给他的……”赵欢欢胸口激动地起伏着,连带着鬓间的几缕青丝浸着香汗,微微摆动。 王珞突然起身,大手一挥制止众人言语,顿挫有力地开口道:“好了!既然是如此,那这五十坛酒,多少银子,我王珞替他出了。还有,这韩山和你的过节,我不想管。但一条手臂想必也够了吧?”说着指向靠在墙边,那已经面如死灰的韩山。 “王珞哥哥——”赵欢欢哀怨地看了一眼,这个向来在自己心里堪称完美的男人,对于他此时似是退让的做法有些不满。 王珞仿佛并不在意身旁的赵欢欢,自顾自整拾着自己颈前的黄玉扣子,轻轻扭动着脖子,嘴角微翘道:“不过这位公子,今日你出言辱及我燕人,这确实有伤两国情谊。我瞧你方才出手,内力应该修炼得不错,何不直言相告,留下姓名?改日有机会讨教讨教?” “无所谓,你叫王珞是吧?行,本公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屈离。你想打的话,我随时等着。绮妹妹,我们走!”目的既已达到,屈离连目光都不曾在房内停留,搂着怀中楚楚可人的秦春绮转身离去。 “小二,上来收银子了!” “这人太嚣张了!”赵欢欢目睹着二人飘然离去,由于是王珞开口自己也只能懊恼地坐下,撇着嘴小声抱怨着。刚刚听见屈离的姓名,自己却仿佛像是想起了什么,但脑海里并不清晰。 周晔思忖了片刻,突然目光敏锐起来,朝正闭眼沉默的王珞轻声透露道:“屈~离,世子,我记得此次代表东平皇帝前来云州的,那位端王世子,好像就叫做屈离……” 赵欢欢像是心底有只小兔子正要跃起一样,些许触动,忙不迭问道:“端王世子?周晔,你说的是不是原来的东平国相屈羽的儿子?” “正是。” “怎么会是他……”心底的那只兔子已然奋力跃起,不知为何,赵欢欢瞬间花容失色,颓丧地倚着墙,口中喃喃着。 “世子,如果这人真是那端王世子的话,今日这事儿最好还是别传出去……”周晔瞥了一眼双目失神的赵欢欢,虽然不解但自己还是依然保持着镇静。 只见王珞厌恶地吸了吸鼻子,冷冰冰地说道:“那这韩山就交给你了,我眼不见为净……世人都以为东平人羸弱不堪,但先前出现了那支重明军,现在又来了个内功深厚的世子……” 说着王珞蓦然睁开了双眼,轻声笑道:“有趣,事情越来越有趣了……” 正文 第四十六章 北山七鹰 深夜,长京府外城。 几声鱼跃,五道诡秘的身影,如幽灵般出现在漆黑的暗巷中。 望着齐刷刷跪伏在面前的五人,一声冷厉轻语从黑暗中传来:“铁鹰,你们几个现在真是长本事了!” “先生!真是先生!我们,我们还以为您当年———”听到熟悉的人声,北山七鹰的老大铁鹰,怔怔地看着手里久违十五年的“李”字流星镖,泪光闪烁激动不已。 李亥单臂垂于背后,缓缓从暗处走出,冷冷地开口道:“以为我死了是吗?” 仿佛又回到当年,暗卫营中师徒相授的场景,铁鹰不敢抬头直视,只是呼吸急促,怯怯地回答道:“在上阳宫里,我和老二亲眼看见了您的左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条手臂而已,不提也罢……” “先生,这些年来,我们每天都懊悔不已!您和先帝对我们七个有再造大恩,可我们却眼睁睁——”铁鹰众人面色晦暗,痛心地摇着头。 冷风中,李亥深呼了一口浊气,语气平和地说道:“铁鹰,那晚的事情不怪你们!我们同在禁军,暗卫营的规矩我懂,况且先帝早有旨意,你们北山七鹰无令不得出……” “先生,其实宫变那晚,我们接到了密旨!” “什么密旨?”李亥瞬间睁圆了双眼发问道。 “是,是……”铁鹰开始有些迟疑,又将目光分别投向身旁同跪着的四位兄弟。 “老大,你就说了吧!这可是先生!” “是啊,老大!” “说吧,老大!都这么多年了,怕他做甚!” …… 瞧见众位兄弟都如此言语,铁鹰蓦然抬起头,嗫了嗫鼻头,咬牙说道:“既然兄弟们都这么说了,那我就是掉脑袋也得向先生直言相告了!” “先生,那晚我们七个在烟柳巷暗卫营的一间铺子里,因为没有任务,所以聚在一起喝酒。突然来了个宫里的内侍,自称是先帝身边的楚大监,并且说有一道密旨,让我们即刻去办。” “具体内容记不太清了,但总体意思就是,张氏一族意图谋反,让我们马上带人秘密抄了相府,捉拿国丈张擎父子。” 听到此处,李亥身子似是有些发颤,闭上双眼,愤懑开口道:“你们难道不知道张相是先皇后的父亲么?一代贤相,天下皆知!” “先生,就算我们知道又有何用?既有旨意,那我们就必须遵从!这也是您以前教诲我们的……” “不,先帝绝不可能给你们下达这样的命令!” 铁鹰轻叹了一口气,仍是保持着跪地拱手,低头黯然地说道:“其实我们当时也有点犹豫,但是查验了那大监的腰牌,还有密旨上的拓印,却是分毫不差!更何况,后来我们又看到了皇城里头,有几个地方已经火光冲天了!兄弟们就更加确信,定是有人谋反了!” “唉!是那姓楚的阉宦勾结反贼,给你们假传了圣旨!谋反的,不是张相,是那——” 恐是有所顾虑,铁鹰挺直身子,生生打断了李亥之言:“先生,我们心里明白!您不必多说……其实对我们这种每天在刀尖上滚的人来说,只知道奉命行事。至于真相如何,谁对谁错,不管谁当皇帝,对兄弟们来说,并没有太大区别……” “所以,你们都是这么想的,是么?”目光寒意逼人,李亥渐渐收紧了眼瞳:“不管谁当皇帝,只要继续给你们提供银子,你们都无所谓是么?不管孰是孰非,哪怕你们现在这个主子,是弑君篡位、十恶不赦的恶贼,你们也无所谓是么?” 随即李亥仰头望着天上依稀的残月,脸上蒙着一道凄切的黑雾,字字戳心:“我明白了!呵呵,真是可笑!枉我李亥,纵横江湖几十年,一直自认为能慧眼识人!最终,却收了你们七个不忠不义之徒!” “先生!”闻言,地上五人尽皆同声,纷纷紧闭着双眼,神色凝重。但如同他们当年的选择一般,已无法挽回,苍白无力。 “不必解释了!今日起,我们的师徒情义就此断绝!只希望,你们能够对得起自己的一身本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李亥背过身去,一边空空的袖管随着微风杂乱摆动,萧瑟不已。 想当年,铁鹰既是七人中最年长的,又最受李亥器重,此时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眼前,曾经叱咤风云潇洒自在的燕北第一剑,如今身躯却残缺不全,内心一阵酸楚,低声啜泣道:“先生!我们实在是愧对您!” “你们不止愧对我,你们更愧对先帝!当初如若不是先帝惜才,你们七个早就是冢中枯骨了!” 五人的脸上都凝着重重的悔意,他们何尝不知,如果没有仗义的李亥,没有宽仁的永宁皇帝,他们早就和那些乱民一同被斩于深山了! “既已酿成大错,无法挽回,我们也只能来日到九泉之下向先帝谢罪了!” 夜渐凉,缄默了许久,李亥又缓缓地开口道:“其实,你们还有机会。” 闻言,铁鹰一阵怔忡,连忙问道:“您此话是何意?” “我且问你们,近日你们是否接到旨意,去刺杀一个东平的世子?” “您如何得知?这……” “我怎么知道的,就没必要问了吧?” 事已至此,铁鹰决意不再犹豫,凝视着恩师的背影回答道:“是是!前几日我们确实接到了刺杀命令,目标是东平国的端王世子屈离。” “呵呵,失手了吧?”语气带着戏谑,李亥嘴角微翘。 “那屈离分明只是个稚嫩的少年,却没想到年纪轻轻,内家功夫如此高深!不仅没得手,我亲眼看着老三老七折在他手里……”旋即想到那晚,自己眼睁睁看着两位一起出生入死多年的结义兄弟,竟死于少年的一双银箸,铁鹰的双眼已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丝! 李亥似乎早有预料一般,并无半分惊愕,只是淡淡地应声道:“你们北山七鹰可是号称燕国最精通刺杀之人,行事向来缜密周全。每次刺杀必定预先布置,计划好时机地点,目标详情了然于胸,这回怎会如此轻敌?竟然还折了两人?” “唉!老三老七折在一东平小儿手里,如不是亲眼所见,我打死也不相信!那晚我们接到命令的时候,实在太过唐突,未曾准备便已出发!但听到目标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还是东平人,便没有多想,因为这么多年来,东平习武之人屈指可数,只是万万没想到……”那晚屈离的凌厉的出手,就仿佛是一道厚重的阴霾,始终缠绕在铁鹰心头,只见他瞪直了双眼,不停地摇头。 “你们可知东平使团此行,是为了完成两国约定好的云州交接一事。这可是你们那位主子,和东平皇帝商量好的,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派你们去暗杀使团中人?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先生,您有所不知,我们现在其实是赵国公麾下……”铁鹰恐李亥心生误会,连忙回过神来解释道:“自从赵国公两年前兼领了禁军指挥使,陛下便召见了我们,把我们北山七鹰的指挥权交到赵国公手里。” 闻言,李亥突然转身,径直走到铁鹰面前,面容竟扭作一团,极其狰狞:“这是那赵徵的主意?还是赵俨?” 李亥面上本就带着触目惊心的刀疤,如今又添上如此可怖的神情,铁鹰不禁咽了咽口水,连忙坦诚回复:“这,这回倒不是他们……是郡主的命令……” “郡主?” “便是赵国公的小女儿,浔阳郡主赵欢欢!” 李亥挑了挑眉头,似乎不可置信:“哦?你们北山七鹰,堂堂七尺男儿,竟然听命于一个女子?” 铁鹰眼神凝滞,似是心有余悸地回复道:“先生,您可别小瞧了这郡主!她是赵国公的掌上明珠,极受宠爱。行事也颇像她的父亲,极为大胆!国公府上人人皆知,她的命令几乎等同于赵徵的命令,我们不敢不从。” “那按你这么说,是这赵欢欢,让你们刺杀的?她和屈离有什么仇怨?” “这个,我们实在是不知道!我们也从来不问,素来奉命行事。” 李亥轻轻活动着五指,戏谑地说道:“哼!北山七鹰鼎鼎大名,可是从不失手,这回却在一少年身上折了两人,这命令可真是下得好!” “你们兄弟七人可是义同生死,怎么不继续刺杀了?” 铁鹰屏着气息,低沉地说道:“自从加入了暗卫,我们的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那晚出乎意料折了两人,刺杀失败后,郡主便命令我们停止行动了。没有命令,我们断然不会为了私仇暴露自己。况且,以那屈离的手段,就凭我们几个,如何杀得了他……” “别的我就不多说了!我告诉你们,这屈离,是我的亲传弟子。别看他年纪小,如今一身内功可是比我当年还要更胜一筹!” “原来如此!”想起那晚屈离的出手方式,相当果断凌厉,俨然与当年的李亥无异,铁鹰众人粗重地喘气,已经恍然大悟! “还记得当年在望北山下,你们对我说的话么?” “但凭先生有令,我们无有不遵!这句话,我们誓死不敢忘!” “如果是与你们接到的命令相违背呢?” “如不是先生,我们七个永远只是那望北山中的乱民,早丢了性命了!”铁鹰众人齐齐低头,同声低喝道:“如今先生归来,我们便只遵从先生的命令!” “此话当真?” “如有二心,天诛地灭!”字字铿锵,声势凛然。 李亥目光渐渐蔼然,点了点头说道:“好,记得你们说的话!” “现在我第一道命令,便是自今日起,屈离就是你们的少主!不必多问,这一点你们必须牢牢记在心里,对他要像当年对先帝那般忠诚!至于其中缘由,时机成熟,我自会与你们解释。” 既已赌誓,此时李亥之言便等同上天之命,铁鹰立即带头回应道:“遵命,先生!我们发誓定当竭诚侍奉少主!少主如有失,我们万死难当!那先生,我们是否要离开燕国,到东平建宁府去?” 李亥轻轻摆了摆手,表情看似云淡风轻:“不必!我还需要你们留在燕国,不久你们的少主会到长京府来,你们暗中护着就是。哪怕他功夫再高,也得提防着一些下作手段……” “遵命!” 渐而一阵杀意骤然弥漫开来:“还有,盯着那赵欢欢!有何动向随时来报!这件事儿,迟早我要找赵徵父子问个明白……” 正文 第四十七章 临行前夜(一) 自从国相府更名为端王府之后,由于亲军掾属的设立,府中人数比原来相府的庞然规模又是增长不少,并且王府门前车马来往又恢复了往日的喧闹!相比前段时间的无人问津,一帮投机者的嘴脸,完美诠释了“厚颜无耻”这四个字的精髓。 世子屈离的东院,原本因高耸巍峨的问天阁,以及水天一色的镜湖便闻名遐迩,此番又因为世子亲军的设立,规格又上升了几分。 前日屈离带着秦春绮及小青从云州回来后,刚进入东院一眼便看到憨厚的石胜虎,乐呵呵地正带着五百名从原本王府护卫中精挑细选的壮士组合成的世子亲军,穿着崭新的赭红铠甲,顶着正午日头操练着。 众所周知,亲王在府中依律设立王府亲军护卫,用于保护王府上下亲族出行安全,只要有天子诏令即可。而世子单独设立亲军的情形,则是极少,弄不好还会扣上个豢养私军意图谋反的罪名。 兴许是采买旗甲军械的阵仗大了些,惹得建宁府一时议论纷纷,而对于此种质疑与担忧,当事人端王屈羽对此却一直不置可否,用“这就是单独为世子设立的亲军,用于北上燕国”之类的话公开解释,最终这个风波也不了了之了。 很快,便到了临行前夜。 已是两更天,天际昏沉。而东院里外却依然灯火通明,无人歇息。内侍婢女们来往穿梭在偌大的庭廊中,一个个神色匆匆,手上衣物一应用具五花八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逢年过节。 “娘,您就回去歇着吧!”看着白天起便在东院指挥着众人替自己打点行装的屈夫人,屈离站在一旁无奈地笑道。 “我都长这么大了!就去趟燕国,不必带那么多东西的……” 屈夫人并未转过头来,从婢女手里接过一件崭新的长袍来回翻看,继续忙活着,一边说道:“你懂什么?在娘眼里,你就是个孩子!” “娘,哥他可不就是个孩子,哈哈哈!”屈瑶看着哥哥尴尬的神情捂着嘴偷乐,在一旁揶揄着。 屈离怂了怂肩,撇着嘴嚷嚷道:“诶,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娘,真不用这么麻烦!长京府可是燕国都城,要什么没有啊?我看您还不如多给我点银子……”语气渐弱,一边说着露出狡黠的笑容。 此时屈夫人心里只惦记着儿子要远行这件事情,看见屈离有些许不耐烦,便放下手里的衣物,抬头和蔼地笑道:“银子,我和你爹给你备好了,管够!离儿,这燕国不比咱们东平,听说那里天寒地冻的,饮食习惯也大相径庭,听说连鲜鱼都吃不上!从小我和你爹就疼你,你也体谅一番为娘的苦心。这些个吃的穿的用的,是一定要备着的……” 说到此处,屈夫人又垂头低叹了声,接着轻声说道:“唉!燕国向来和东平关系不好,听说那边的人又好武,行事野蛮……你打小就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这回可好,一去就去到敌国王都!再被选上去那经纶阁修学,就要整整三年!也不知道你爹怎么想的,把你送去那种地方!要是你中间有个好歹……” 看见屈夫人越说越有一种怆然涕下的架势,屈离连忙制止道:“哎娘,您想什么呢?就不能图我点好?不是还有石大哥他们跟着么?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石胜虎?上次如果你在云州真要出了意外,不管你爹怎么想,我非把他剐了不可!” 瞧见自家一向温婉的娘亲,此时为了自己的安危,眼神竟露出从未有过的寒意,屈离心头一动,轻轻拍了拍屈夫人的后背,应声道:“这……娘,您别生气!我这不是没出事吗……” “你也是昏了头!出了事儿竟然不知道后怕?还自作主张把他们都赶回建宁府来了……” “我这不是担心府上的安危么?”屈离勉强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内心暗暗咒骂着李亥,我这是替你背锅了啊我的好师傅…… “可别,我和你爹好着呢,你妹妹也是天天瞎跑,快活得很!不用你费心。”屈夫人白了一眼嬉皮笑脸的儿子,嘴上仍是不依不饶地苦口婆心着:“总之,你给我记着,这次你爹给你设立了世子亲军,你一个都不许给我赶回来!务必时刻带在身边!要是让我发现……” “知道了,娘!我会带着的……只是我这亲军好几百号人呢,我这是去修学,又不是去打仗,身边总跟着这么多甲士,不太好吧……” “这个娘就不管了。人是你的,你自己安排。不管怎样,你在长京府住的宅子总要有人护卫吧?” “娘,我明白了!您就别担心了!不瞒您说,我现在功夫可是厉害得很!上回在云州,那两个刺客就是被我用一双筷子——”说到这儿屈离朝周围看了看,两指捻起地上一根小枝,夸张地比划着。 屈夫人显然不吃这一套,只是瞥了一眼,便直接摆了摆手,皱眉说道:“打住,娘不想听!一听就心慌。” “你小小年纪,别总舞刀弄枪的!咱是东平人,就应该多读书!你又是世子,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咱们东平,要时刻注意着自己的身份!另外,你记住,你不仅是东平的世子,更是娘的心头肉!遇到有人欺负你,可千万别委屈自己!咱们王府的人可不是吃素的!……”屈夫人蓦然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屈离的脸颊,当娘的从无私心,自从当年在普怀寺将屈离抱回至今,在她眼里,这孩子就是上天赐给自己最好的礼物,甚至是她人生的全部。 感受到自己母亲的掌心,纹路显然斑驳了不少,屈离凝视着屈夫人的一头青丝,已分明夹杂了几缕白发,不禁红了眼眶,开口道:“好啦好啦!娘,我知道了!您多虑了!哪里会有人欺负我呢?” “总之,好好照顾自己,有空就给家里多捎几封信来,让娘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屈瑶此时也是脱去了些许稚气,红着眼怔怔地说道:“哥,我也舍不得你……” 用力眨了眨些许模糊的双眼,屈离并不想将气氛渲染得太过感伤,努力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坚定地说道:“娘,瑶瑶,参加完论道大典,我就立马回来!那什么经纶阁,爱谁去谁去!咱们东平文气鼎盛,我就待在建宁府,待在你们身边一辈子!” “离儿,经纶阁可是天下最有名的书院!听说那里头,都是各国有名的才子佳人!你别多想,娘只是担心你而已!如果你能进经纶阁,再遇到个先生大家,好好知书明礼,我和你爹比什么都高兴!这可是多少文人士子的愿望!” “娘,我知道了!”屈离深深吸了一口凉气,整理好心绪,又看了看周围发现并无秦春绮的身影,随即问道:“诶,娘,绮妹妹呢?” “哦,嫂子在问天阁呢!说是要替你整理一些书卷带上!”屈瑶连忙指了指不远处那座在夜空下静谧的高阁。 “对了,离儿。春绮这孩子我们会替你照顾的,等过段时间,我和你爹给你们挑个好日子,你就回来完婚!” 屈离爽朗地笑了笑,应声道:“过了年绮妹妹也才十五,这要完婚至少还得一年半载的,还早着呢娘!” “不早了!这你就不懂了!完婚之前要准备的一应事宜可多了!你是世子,大婚可得好好操办!不能马虎!” “行行行!都按您的意思办!”屈离心中明白,有自家母亲操持,到时候婚事肯定不用自己担心,只是自己真的做好准备了么…… 发现屈离渐渐失了神,屈夫人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柔声道:“还有,这回你上长京府,下人你带了哪个?” “随身伺候的,就六儿和小青啊!其他人您帮我安排就好!” “也好,这两个孩子打小就跟着你。六儿向来机灵,办事也可靠,不错!小青这孩子,是娘给你配好的通房丫头,你要是喜欢,等你大婚的时候,一并纳了就是!你是世子,这没什么。”屈夫人的表情一直云淡风轻,似乎早就未雨绸缪。 “什么?通房丫头?”屈离一身惊呼,此时他的神情却做不得假,小青虽然打小就跟了他,平时言语举动也算是亲密无间,甚至开开玩笑都是常有之事,但自己哪里真的想过和小青…… 自古男人大多如此,再大的玩笑往往都开得,但真要认真起来,十个九个心慌。 “哥,你就别装傻了!连我都知道,你和小青的房间可一直都是连着的!前几日你回府的时候,我还看到你和小青……”屈瑶虽然年纪小,但说到这种事情却异常雀跃,自家人面前倒是不害臊!眼角弯成月牙,直勾勾盯着屈离,梨涡浅笑,兴奋得小脸微微涨红。 甭管自家妹妹口无遮拦还是童言无忌,屈离头疼得很,有些窘迫地捂着嘴,偏头看向别处,大声应付道:“咳咳,那个瑶瑶,我看你是不是饿了,要不你回去吃点东西吧?” “哟哥,你这是不好意思听了,那么想赶我走啊?”屈瑶冲着屈离得意地眨巴了一下亮晶晶的双眼,嘴角微微翘起。 “你这小妮子是皮痒了?得瑟什么!”娘亲就在跟前,何况还有众多婢女仆人在场,屈离按捺不住,佯装生气,抬手吓唬着朝屈瑶冲了过去。 “好了好了,你们俩啊就别闹了!打小就爱闹腾……”屈夫人瞧着一双儿女在院子里欢快地打闹着,含着笑意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久,又抬起头凝视着夜空中迷蒙的残月,口中发出几乎无声的喃喃:“这孩子已经长大了,我该不该告诉他呢?” 正文 第四十八章 临行前夜(二) 长京府,赵国公府邸。 “啪”一声响亮的破碎声,端坐主位的赵国公赵徵正气得火冒三丈,一怒之下甩翻了桌案上的茶杯。 “简直是胡闹!我看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爹,干嘛发那么大脾气……不就是个东平世子么?”怯生生跪地回话的女子,赫然便是平日心高气傲的浔阳郡主赵欢欢。尽管她低垂着头,但还是遮掩不了秀挺的瑶鼻。 “你说什么?你可知道他是谁?” “知道啊!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赵欢欢蓦然想起那日,少年当着众人面前把自己的王珞哥哥呛得发怒,最后还搂着美人悠然脱身而去…… 赵徵些许佝偻的身躯微微打颤,涨红了脸,拍桌大吼道:“你再说一遍?我看你是疯了!上回我怎么叮嘱你的?” “我知道啊……可爹,他就算在东平是个世子又如何?我们燕国的世子一抓一大把!有什么稀罕的?为何您非要让我跟他交好,还说,说要把我嫁给他!而且他是东平人,我可是堂堂燕国郡主!”赵欢欢自小便集赵家上下宠爱,极少看到父亲对自己如此发怒,此时玉腮鼓了起来,嘟囔着小嘴争辩起来。 “堂堂燕国郡主?你就一辈子只想当个郡主是么?” 赵欢欢交叉着柔软的玉臂,不服气地偏过头去,不知怎的又想起那日屈离怀中抱着的女子,咬牙应声道:“当个郡主有什么不好?而且爹,您知道吗?那个屈离可是有娘子的!” “那又如何?那女子只是个行托礼的,还未过门!我再告诉你一遍,你就是去给他做妾,你也得老老实实去!”赵徵瞪圆了双眼,指着自己女儿,神情渐而狰狞。 闻言赵欢欢似乎怀疑自己听岔了,向来宠爱自己的父亲赵国公,今日竟然开口让自己去给别人做小妾?她心里万分难受,胸口剧烈起伏着,泪水忍不住沁出:“做妾?!您说什么?就凭他?一个十五岁的小屁孩儿让我给他做妾?” “你……咳咳……”见女儿一句接一句地针锋相对,赵徵毕竟上了年纪,突然感觉一口气上不来,无奈重重地咳嗽了起来。 一旁懦懦未曾发话的赵俨,也是看不得这种场面,赶紧出言劝说道:“唉妹妹,你就少说两句吧!你没看爹都被你气得不轻了?还不快跟爹道个歉?” 这一出声直接撞枪口上,赵徵立马转过矛头指向赵俨:“还有你!你个当哥的,是怎么管教你妹妹的?” “爹,我哪里管教得了她——” “北山七鹰离京,为何不禀报我?” “爹,我——”赵俨瞬间哑口无言,赵欢欢调动北山七鹰一事,在他们前脚离京后,其实自己后脚便收到了汇报,只是当时何曾想过自家妹妹会去刺杀屈离? “爹,您别怪我哥!都是我的错,是我瞒着哥,让铁鹰他们去刺杀那屈离……”赵欢欢见父亲开始迁怒自己二哥,连忙朝前跪挪了两步,一双明眸径直与赵徵对视着。 赵徵眯起双眼,攥着长须冷冷地说道:“好啊!既然你承认了,那我就问你,私自调动禁军暗卫,刺杀盟国世子,这罪名你担得起么?” “爹,这——”未及正主开口,赵俨闻言却有些心慌,赶紧赔着笑脸插嘴道。 “你住嘴,你还惯着她?让她自己说!” “怎么了?难不成还犯了死罪么?那爹就杀了女儿好了!而且那人不是还好好的么?反倒是我们损失了两个人……” “你可知道,交接云州是陛下的旨意?北山七鹰可是在咱们赵家手里,这得亏是世子毫发无伤,要是有个好歹,损坏了两国盟约,你让我如何向陛下交代?” “可我就是讨厌他!”赵欢欢银牙紧咬,如同一只炸毛的小猫微微露出尖利的牙。 “你!” “妹妹,别再说了!”见事态渐渐有扩大的趋势,赵俨走出一步,赶忙朝自己父亲躬身缓和道:“要不爹,先让妹妹回房反思反思?” “不,就让她跪着!从小到大反思过多少次了?” “哼!跪就跪!” 老父气得吹胡子瞪眼,女儿跪地傲娇也是不遑多让,哪怕是在寻常百姓家中,这一幕也是教人看得既无奈又好笑。 空气凝固许久,赵俨心神一动,轻叹了一口气,上前说道:“爹,您先消消气!说来这事儿也确实蹊跷,北山七鹰可是我大燕一等一的高手,多年来可从未失手过,可这回不光刺杀失败,还折了两个!据铁鹰他们所说,竟然是被那屈离一击毙命……” “这事儿我知道。” “您知道?那您不觉得奇怪么?我初次见他的时候,可是没感觉出来他会武,这才过了多久,功夫就高成这样?”自从听闻屈离那晚在林中出手的详情,赵俨心头便一直疑惑不解。 赵徵却神色自若,淡漠地应声道:“我丝毫不觉得奇怪。你忘了他身边有谁么?” “您指的是,李亥?” “燕北第一剑,如果倾囊相授,武学境界能低到哪里去?” 旋即赵俨脑海里浮现出那道令自己刻骨难忘的身影,沉声说道:“如果是李殿帅传授他武艺,那必定差不了!可这才不到一年,哪有能凭一双筷子凌空击杀二人的?而且是在刺客近身前便已察觉……爹,我习武多年,熟知这里头的门道,世子此时的内家功夫恐怕已经修炼至大成了……” “你的意思是,他是练武奇才?” “那倒不一定……但就算是天资聪颖,也不可能在一年之内精进到如此地步!实在是不可思议……”回想起先前在东平的所见所闻,赵俨轻轻摇了摇头感叹道。 “以你的判断,他如今的武学造诣如何?” “爹,您忘了他才十五岁么?十五岁,就能轻松一招击杀北山七鹰中的两人,日后成长起来恐怕燕国无人能敌了……”此言倒是非虚,北山七鹰自从归属赵家后,赵俨便不止一次向他们讨教,但几乎每次交手都落不着好。 赵徵蓦然收紧了眼瞳,沉闷地念叨着:“如果真像你所说的,那倒有点麻烦了……” “不过爹,您倒不用多在意,反正他的敌人又不是我们赵家!您想想,他这身功夫,如果将来用去对付宫里那些人,我们会轻松不少。” 赵徵死死握着的拳头微微放松了些,挺直了身子,镇定地说道:“嗯,此言有理!总之,事关我们赵家的兴衰成败,一定要把他牢牢把控在我们手里!” “爹,哥,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赵欢欢紧绷的神色已经缓和下来,听了许久却一头雾水,不禁开口问道。 “欢欢,这回的事情,爹就不跟你计较了!下不为例!还有从今日起,禁足三天,给我好好收收你的性子,不许再胡搅蛮缠!” 听到禁足二字,生性爱玩的赵欢欢瞬间像蔫了的小花一般,赶紧娇声求道:“爹!” 见赵徵扭过头去,再眼巴巴装作可怜的模样望向赵俨:“哥!” “下去!”赵徵今日不想心软,大手一挥厉声喝道。 片刻,瞧着赵欢欢扭着微微发麻的身子,渐渐离去,赵俨神情倒有些复杂,皱着眉头又低声说道:“对了爹,大皇子明日应该就要启程来燕国了!” “好,我知道了。你先联络一下我们在边境的眼线,有情况随时禀报,我也会派人暗中保护着,总之,务必要让大皇子安全抵达长京府!” “是,爹!要不然我亲自去一趟?” “你就先别露面了,免得遭人猜疑我们赵家和他的关系!” “爹,我记住了!” 赵徵抬起手,整理起自己这绣画着飞翅丹鹤的宽袖,有心无意地说道:“还有,欢欢那丫头,你得跟她好好说说!我们一旦扶大皇子上位,宫里必须要有个自己人,你务必要说服她!” “我知道,爹。可是——” 见赵俨露出为难的神情,赵徵停下了手头的动作,冷冷地问道:“可是什么?” “爹,我知道您是为赵家的前程做打算,可欢欢说的没错,大皇子如今身边已经有人了,就是那个秦世忠的女儿秦春绮,而且托礼已行,这门婚事基本就算是定下了……难不成以后您真舍得让欢欢去做个侧室?”赵俨自小便疼爱自己这个古灵精怪的妹妹,别的不说,一想到她可能受委屈,心里就难受得紧。 赵徵瞥了一眼身旁踌躇不决的儿子,倒是颇为轻描淡写地回道:“你什么时候变得比我这老头子都要迂腐?放眼看看,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何况是当皇帝?而且那秦世忠的女儿,出身低贱,又是行托礼入门,怎能与我赵徵的女儿相提并论?只要欢欢能够听话,嫁给大皇子,以后不说贵妃,就算是皇后她也当得!” “我,我明白了爹!可爹,您不是不知道欢欢的脾气,我们要是强迫她恐怕只会适得其反……而且,她一直跟岷王府的世子走得很近,长京府可是很多人都知道……” “你说那个王珞?” “正是!” 赵徵只是抬眼思忖了一会儿,心里便有了些许判断,沉吟道:“王珞我倒是见过,上回岷王寿宴上,此子的学识谈吐都颇为不凡,长得也算是不错,心里也有些城府。只可惜,岷王是庶子,他的儿子注定与皇位无关!” 见赵俨默不作声,似是认同了自己的言语,赵徵的语气逐渐和蔼起来:“你妹妹毕竟年纪小,做事不懂得分寸!俨儿,你得花点心思,以后不要让她和岷王府走得太近!万一真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出来,我们的计划可要大打折扣了!” 赵俨轻轻点了点头,拾掇好心神,躬身回答道:“儿子谨记!” 堂上数道烛影摇曳,窗外却有一丝极其细微的响动,随着赵徵父子谈话戛然而止,一道潜藏在窗台下的身影也如鬼魅般悄然闪去…… 正文 第四十九章 西门行 已将入冬,地处东南的建宁府,估计是有着巍峨高大的峻山做屏,并无多少呼啸的冷风,阳光也算是和煦安详。 建宁府西门,这本是一道极富历史意义的城门,青石制作的门坎上刻有线条优美神采飞扬的蔓草花纹,磨砖对缝的门洞隔墙也算厚实端正,是整座城池兴建时的第一道城门。当年东平先王屈弼迁都于此的时候,车驾也是由此进入。但相比此后兴建及修缮的其他几道城门,西门由于太过狭小,兴许又背负着昔日签订城下之盟被迫迁都的污点,渐渐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如今只是成了货郎小贩、外地游人出入的小门。 而今日,西门内外却空无一行人,外头只是静静地伫立着一排排建宁府中不曾闻见的红甲兵士,明晃晃的长枪剑刃在初晨的照耀下竟是有些晃眼,阵仗颇为慑人,领头的一员虎将骑着高头大马,面色凛然地守护在一辆华盖马车前,这便是近日在都城闹得沸沸扬扬的,端王府世子亲军。 今日的世子屈离,一身雪白貂绒长袍下,绛紫蟒服弯月步履,腰间系着五爪凤鸾玉带,这是标准的东平王族服饰。 “爹,我娘他们呢?”屈离一早便带着小青和六儿来到西门,但瞧着空荡荡的城门洞中,只站着屈羽一人。 “哦,你娘和你妹妹。”屈羽欲言又止,还是补充着说道:“还有春绮,我让她们在府中歇着,今日就不来送你了。” 也好,这要是三位女眷来了,等会儿估计又要感伤好一会儿了……不过屈离心里还是惦记着,从昨夜就不见秦春绮踪影,到问天阁也没找着,等回房后婢女又说世子妃睡了,到了这临别之时没见上一面,还是有遗憾。 不过很快,屈离又反应过来,自己爹好像第一次称呼“春绮”而非“秦小姐”,倒是有些意外,随即抿着嘴说道:“嗯,我知道了。” 屈羽依旧是那副严父作态,只是背着手挺直了身躯,低沉地说道:“上次你出使云州,途遇刺杀一事,幕后主使还未找到。这次去燕国参加论道大典,既然陛下已经应允你不必跟随使团出行,那咱们此行还是隐秘些好……” “爹,您瞧瞧我身后这阵仗,好意思这叫隐秘?”屈离回头瞥了一眼那一排排明刀尖枪,无奈地白了白眼,没好气地回道。 屈羽兀自端起拳心捂嘴轻声咳嗽了声,黠笑着说道:“咳,离儿,不管你去哪,只要出了王府,身边还是要有些自己人。何况你这回去的是燕国,路途遥远,也不知道要在长京府待多长时日。今日一别,恐怕一年半载都不得相见了。你毕竟才十五岁,有他们在你身边护着,我和你娘也能安心一些。” “放心吧爹!上回刺杀那事儿我已经跟您说过多少回了,我一点都不担心!我跟师傅练了这么久的剑,自保的本事那是绰绰有余!您可知道他有多厉害?这叫名师出高徒!” “我只知道他丢了一条手臂,而且有家不能回。”屈羽的声音突然淡漠起来。 此话确是事实,难以反驳……屈离只得干笑着,尴尬地回应道:“呃……这倒是,不过他——” 屈羽微微摆了摆手,身子朝前倾了倾,舒展开眉头,平和地说道:“他的事情我不想多说,我只在乎我儿子。总之,在外一切小心,别轻易相信别人,也别盲目自信。你记住,最凶猛的老虎,它那肚皮也是软肋!燕国不是东平,那是虎狼之地,凡事收敛一些,对你有好处。” 离别总有控制不住的煽情,何况父子?屈离深深吸了一口初冬的凉气,郑重地躬下身子,抬手行礼道:“儿子记住了,爹!那我就走了,您和娘要好好保重,等我回来!” “去吧。”屈羽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面色似乎并无波动,只有背在身后不断交替揉搓的双手表达着心中的不舍。 正待石胜虎牵着一匹高大的灰鬃白马前来迎接时,城里方向传来一声尖厉的高呼: “世子!世子!”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皇宫中那位红人刘振贤,正领着一帮内侍匆匆朝西门小跑而来,而身后还跟着一辆满覆雪白帷幔、形制颇大的马车。 “呼!世子,可算赶上您了!”刘振贤气喘吁吁地径直赶到屈离面前,几道汗水从他那涂满胭脂水粉的老脸滴下,枯干微皱的皮肉配上白得瘆人的肤色,再加上宦官惯有的做作神情,真是难以直视。 许是定睛一瞧屈羽也端立在身旁,刘振贤又露出谦卑十足的谄笑:“哟,端王殿下也在呢?” 屈离眨了眨险些被玷污的双眼,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刘大监,您这是?” “王爷、世子,陛下得知您今日便要出发去燕国,特命老奴前来相送!” 刘振贤手中拂尘麻利地往臂弯一抛,旋即从胸襟中拿出一本用黄缎精心包裹好的小册:“世子,这是陛下御笔的书信及东平国书,您到了长京府之后,记得托人转交给经纶阁。” “我知道了,麻烦您了大监!” 未等屈离接过书信,刘振贤又像变戏法似的,从宽大的衣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木匣刻意压低了声调说道:“还有,这匣子是陛下吩咐老奴给您的,说是让您在路上独处的时候再打开,匣中之物请您务必随身带着,有此物在,从燕国边关至都城,一路畅通无阻。” “哦?那这是个好东西啊!我看看——”屈离笑了笑,一把接过木匣作势就要打开。 “诶使不得使不得……” 屈离见刘振贤被逗得脸色又白了一分,心里一乐,双手上下捧着木匣说道:“嘿嘿,我懂,路上一个人再打开!” “对对!一个人再打开!” 此时一直淡定在旁观望的屈羽皱了皱眉,冷冷地开口道:“陛下可还有旨意?” “哦!世子,老奴身后这辆马车中有一位贵人,也是要往那燕国去,还请您一路上照拂着点……”说着刘振贤转身朝那辆白幔马车指了指。 “这是要与离儿同行?车里是谁?”屈羽心神一紧,骤然变了脸色。 刘振贤仍是保持着那抹似有似无的笑意,躬身说道:“王爷,这老奴就不便多说了!” “陛下不是应允了,让离儿自行出发么?敢问大监,这是陛下的意思?” “是。所以老奴不敢多嘴!” 屈离此时倒不像屈羽那般神色紧张,爽朗地笑道:“大监,这位贵人也是一道去参加论道大典的?” “兴许,是吧?” “兴许?如果是参加论道大典,为何不跟随使团前往,非要和离儿一道?这车里到底是何人?刘大监何必遮遮掩掩?”屈羽语调逐渐冷厉,心里显然是有些不快了。 见状刘振贤只能使出百试不厌的伎俩,略带着哭腔躬身说道:“哎哟,王爷、世子,老奴是真不知道!就算老奴知道,没有陛下许可,我也是不敢多说呀!” 此间,父子无言以对。 缄默了片刻,屈离拍了拍胸脯,朝屈羽轻轻使了使眼色,接着大方地笑道:“没事儿,爹!就带着呗,既然是陛下吩咐的,又是位贵人,这漫漫长路有人作伴也未尝不可。” 闻言,屈羽只是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石胜虎等数百世子禁军正整装待发,随即点了点头淡淡说道:“你的车驾,你自己拿主意吧。” 刘振贤见状大喜,抬手高声回道:“那就多谢王爷、世子了!来,跟上跟上!”躬身行礼完毕,立即招呼着手底下的内侍牵引着那辆白幔马车缓缓朝城外驶去。 直到瞧见那辆马车加入自己车驾的行列,屈离潇洒地翻身上马,朝屈羽及刘振贤拱手笑道:“爹,刘大监!你们回去吧!我走了!” 屈羽还是点了点头,并未开口回应,只是嘴角微微抽搐,但还是舒展开了数月以来难得的和蔼。 而刘振贤则在一旁,踮起脚挥着手,捏着惯有的尖细声调呼喊着:“世子慢走!一路平安!” 一串长而厚重的马蹄声与车轴声隆隆地响起,目睹屈离的车驾在石胜虎等亲军的护卫下渐渐远去,西门外众人正要散去,屈羽却反常地卸下平日的稳重,突然一把拽过正要领着内饰们悠然离去的刘振贤,面露凶光地低吼道:“刘振贤!那车里的人,就算你不说,我也会自己弄明白!也请你转告陛下,屈离是我的儿子,骨肉至亲,倘若因为此人有了什么闪失,我屈羽将不惜任何代价,就算被逐出宗室,也会替我儿子讨个公道!” 见屈羽眼瞳紧缩着,满脸煞气,平生见惯宫中各种风雨的刘振贤此时竟也有些慌了神,瞥了一眼身后那几个内侍也是茫然停住了脚步,旋即咽了咽口水,僵硬地笑道:“老奴谨记!” 正文 第五十章 子午道(一) 以往从东平前往燕国,越过峻山后便只有一条狭长的官道可供通行,这是一条修建近百年的古道,称作“子午道”,沿途满是茂密的丛林,由于东海在旁,素来席卷而过的山风都会夹杂着些许粗砂、砾石甚至盐碱,一路上奇特又诡静的气息往往会让行人感到几丝压抑。 自从云州府光复之后,东平终于在平整宽阔的北原有了一席之地,行车走马便利不少。云州府本就是商贾汇集之地,各处官道都修建得极其宽阔通畅,沿路驿站马栈应有尽有,因此如今前往燕国,大多都选择取道云州,之后仅需一两日便可直达燕国边城同州府地界。 而如今屈离的车驾以及数百亲军,正缓慢地行走在子午道上,两侧除开丛生的密林,更有着一簇簇一米多高的已被秋冬寒风染成红黄色的芨芨草,窸窸窣窣的声响,伴随着纷杂马蹄声与车轴声,反复却不聒噪。 “世子,您需要停车歇会儿么?”六儿双手擎着缰绳,半倚着身子偏头朝车里问道。 这辆算是车驾中最为宽大的马车里,一路上仅有屈离及小青主仆二人,哪怕是摆放着些许书籍瓜果,仍是显得十分宽敞。 屈离闻言轻轻挑起门帘,看了看天边的落日,轻声笑道:“无妨,再走一会儿吧!等入夜再休息。” “好叻!”六儿挺直了有些僵硬的身子,抖擞起精神响亮地回应道。 车里小青似乎是刚从酣睡中醒来,轻轻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娇声问道:“世子,为何我们不从云州走呢?咱们走这子午道,也有两天了,可还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样子......” “这你就不明白了,小青。谁都知道,取道云州是便利不少,所以这回咱们东平的使团肯定也从那走。我们世子既然选择了自行出发,肯定就不跟他们走同一条路了。”车外一帘之隔的六儿似乎是听见什么,爽朗地回答着。 “六儿果然聪明!”屈离点了点头,探出手拍了拍六儿因驾车而不断晃动的肩膀。 “谢世子夸奖!” 屈离回过头,看着有些疲倦的小青,柔声说道:“小青,你如果还想去云州,我之后再带你去!” “不是——” “那你是不想去了?” “不是,世子去哪,我就去哪......”小青晃了晃头,紧咬贝齿,连忙解释道。 屈离瞧见小青低垂着头双手攥着裙摆,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轻轻拍了拍小青的后背,满脸关切地说道:“瞧你紧张的!你近日有些奇怪啊......你在我身边多少年了,向来是没这么拘谨的!绮妹妹在的时候,你倒是放得开,怎么她一不在,你就有点恍惚?你不会是?” 听到这儿,小青不知怎地,慌忙避开屈离的眼神,娇躯微微打颤,直到听见了屈离的下半句话: “不会是想她了吧?” 像是心中的巨石落下,小青长长地舒缓了一口气,抬头眼睛弯成月牙状,梨涡带笑:“是呀!秦,世子妃一直对我很好啊,想她不可以吗?” “行,想吧想吧!我也想她。”屈离一边说着,身体不由自主靠向马车的小窗,若有所思,心中那个她不知现在在做什么? 挑起窗帘,眼神掠过后方,屈离轻声开口道:“小青,你知道后面那辆白幔马车吗?” “嗯,那不是刘大监说的那位贵人吗?怎么了,世子?” “没怎么,我们走了也有两日了吧?但好像每次停车歇息的时候,我就没看见那位贵人下过马车,只是让侍女送些酒食进去。” 从出了建宁府至今,一路上走走停停,屈离还真未见过马车中人下来过。原本觉得是宫里的贵人,自己依礼得去打个招呼,可每次都被车旁的侍女阻拦,而车里的人也从未出声,实在是古怪得很。 小青倒是显得轻松,娥眉轻展笑道:“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世子。打小我就常听府里的人讲,宫里的那些贵人,吃穿用度那些可讲究了,而且不轻易抛头露面!想必现在和咱们餐风露宿,一时肯定有点不适应。” “话虽如此,但是——” “但是什么?” 屈离一脸狐疑状:“但是他都不方便的吗?不管什么身份,那也是人啊!是人就要吃喝拉撒啊......” “噗嗤!”小青不由得捂嘴笑出了声,旋即红着脸轻声嗔道:“这......世子,兴许是您没注意呢......真要去方便当然不会让人瞧见啊!” “这倒也是。嘿嘿,你真聪明!”屈离突然发现自己刚刚那个问题,似乎有些愚蠢,只的尴尬地干笑着。 “世子,您是又在夸我吗?”六儿冷不丁又在帘外大声嚷嚷道。 屈离白了白眼,没好气地回应道:“没你的事儿!安心驾车!” “好叻!” 片刻,一阵短促的马蹄声传来,又在车前急停,石胜虎极易辨识的粗大嗓门骤然响起:“世子!世子!” “什么事情,石大哥?”闻言屈离连忙探身问道。 石胜虎并未下马,微微欠身拱手说道:“禀世子,前方有人拦住了我们的车驾!” “是燕人吗?带了多少人马?” “世子,不知道是不是燕人。他们就两个人,腰间佩剑,而且都蒙着面。”石胜虎回过身,指着队伍最前的方向。 屈离有些噎住了,但还是微笑着说道:“两个人?石大哥,咱们亲军可有着几百号人!不管他们想干什么,咱们都不需要慌。” “我不慌张,世子!只是上回您在云州遇见刺杀一事,王爷和王妃嘱咐我时刻小心,我怕这两个人是刺客,所以赶紧先知会您一声。” “刺客?听你一说,蒙着面带着剑,这打扮倒有点像。但哪有刺客光天化日之下,两个人拦在咱们车驾前头的?这也太,太不专业了......”此时屈离心里并无他想,倒是生出了一丝好奇。 “那世子,我要不带人把他们先抓起来问问?” “不用!他们要是真敢两个人拦住我们几百人,不是送死那就是有备而来。说不定暗地里埋伏着多少人呢!” 屈离摆了摆手,只是拍了拍六儿的肩膀,果断地说道:“这样,我们先过去问问,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再说!六儿,驾车!” “是,世子!” 屈离的车驾很快便到达队伍的最前列,车旁的红甲亲军们已经摆开了阵势,刀剑出鞘,盾牌平举,石胜虎也攥着长枪端坐马上候着。 “二位,既然现身拦住车驾,何不以真面目示人?”屈离探身从马车上轻巧地跃下,拍了拍身下的尘土,高声问道。 车驾前约五十步,官道正中站立着两个蒙面的剑客,分别身着黑白长衫,身后两匹骏马在夕阳下,原地不停磨蹭着马蹄,口中断断续续嘶叫着。 此时听见屈离的发问,其中的黑衫男子倒是守礼,向前一步拱了拱手,低沉地说道:“请问阁下何人?” 石胜虎拍了拍胸口坚实的硬甲,摊开壮硕的手臂,豪气地回应道:“这是我们东平端王府世子殿下!你们又是哪里来的?胆敢拦着世子车驾,嫌命长吗?” 黑衫男子微微欠身,语气却仍是平静:“原来是东平的世子,失礼了!不过我们此行与世子无关,还请世子不要阻拦我们。” 屈离揉了揉鼻尖,摆出一副戏谑的神情打量着眼前二人,随即也拱手说道:“二位大哥,你们真是说笑了!现在是你们拦着我们,不是我们拦着你们。要不,你们先让让,我们这人多,等我们车马过去了你们再走可好?” “你跟他废什么话?直接动手就是。门主可是下了死令,今日必须将公主带回去!”二人中的白衫男子倒是有些按捺不住,紧按着腰间的长剑,低声说道。 闻言,黑衫男子并无动作,只是冷冷地回应道:“我自有分寸,你别急!” 接着开始高声喊话:“世子殿下,我们今日奉命来此,是为了接公主回国,而且人就在你们的车驾中。您如果知道的话,还请将公主交还给我们!” “公主?我这哪来的公主?”屈离有些发懵,只是轻轻抬了抬下颚,朝石胜虎示意道:“石大哥,你在马车里藏了个公主?” “没有没有!世子!您就是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向来憨厚的石胜虎也是一头雾水,连忙躬身解释道。 屈离背着手,收紧眼瞳环视了一圈,朝身旁的亲军将士们高声问道:“那你们呢?你们可有藏了一位公主?” 世子有令,旋即一阵齐声山呼席卷大道:“属下不敢!” 屈离深吸了一口凉气,满意地点点头,朝那二人笑道:“二位听到没?这里就没有你们说的什么公主。你们还是请回吧?” 见此,黑衫男子似乎开始不快,与身旁白衫男子同时按住剑鞘,冷冷地问道:“世子果真要一意孤行么?既然如此,那就请世子恕罪了!” 屈离虽然不惧,但心中有些紊乱,眼前这两个人蒙着面拦住车驾,又莫名其妙地说要接什么公主,现在又要贸然动手。这种不明就里的感觉着实不好...... 于是赶紧摆了摆手,无奈地笑道:“等等,二位,你们真要两个人打我们这么多人?动刀动枪的多不好——” “别废话了,看剑!”白衫男子并不理会,话音刚落,便拔剑暴起冲来。 石胜虎赶紧拍马上前,大吼道:“世子,我来!” “石大哥,小心点!” 白衫男子身法奇快,瞬间腾空在石胜虎马前,腕中的剑光霹雳一般疾飞向对方所在的风中,只听得破碎一样的寒光闪过。“哐当!”一声,石胜虎高举长枪,生生硬捍住劈下的利剑! 电光火石间,双方兵刃摩擦而过,这白衫男子已轻巧地闪身在石胜虎身后,却并无继续攻击,只是冷笑道:“果然是东平人!空有一身蛮力,毫无章法!” 石胜虎似乎刚刚接招时有些吃痛,此时也是感觉气血翻腾。只见他翻身下马,双手紧握着长枪,弓着马步,突然喘着粗气咆哮道:“那你就再接我一枪!” 枪尖的寒光被山林间如血的残阳一映,发出一片闪光。白衫男子陡然眯着双眼,只觉一股凌厉之极的劲风正向自己前心扑来,轻哼一声双足变换,举剑疾步。 瞬间,长枪长剑相交数合,刀光剑影中石胜虎的身形竟然渐渐后退,此时这名昔日重明军的勇将心中也是有些发慌,未曾想过真正面对这些武林中人竟会如此无力?近在眼前的剑刃明明只是数寸薄铁,但此时却如千斤重石,沉沉地压迫在自己的长枪上,自己的虎口都已经震裂开来! 平日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如今要向前推进一寸都是艰难之极,更不用说变招回枪,或是向后挡架。此战危矣! 正文 第五十一章 子午道(二) 此时两人战况已陷入胶着,那名黑衫男子,瞧见石胜虎被白衫男子死死地压制住,显然落入下风,于是也猛然拔剑,轻踩平地,竟凌空而起,径直朝着屈离而来。 见状,赤诚护主的亲军将士们纷纷持剑举盾挡在屈离身前,口中都呐喊者:“保护世子!” 黑衫男子身法更是诡异,速度极快,出手显然比白衫男子更为干净利落。只见他并无多余动作,身形随剑如同一体,须臾间寒芒便破空斩来! 见状屈离不再无动于衷,身形一闪,一把将身前一名兵士猛地拉到刚才自己站的位置上,剑光剐蹭过地面,便一拂而去! 由于世子及时出手,那名兵士料想自己的血花乱溅并未发生,虽然久经沙场心中向死而生,但是千钧一发之际为主所救,还是喘着粗气十分感激地朝屈离看了一眼。 瞧见黑衫男子落地,眼神仍然死死盯着自己,而那边石胜虎已经双腿深陷土坑,看似即将落败,屈离不假思索,分拨开身前忠心耿耿的一众兵士,走到最前,高声喊道:“石大哥,弟兄们,你们都退下!” 闻言石胜虎也稳住心神,瞄准白衫男子眼神偏离的时机用尽最后一丝蛮力,任凭自己高大的身躯朝后倒去,再利落地翻滚至一旁,对方锋利的长剑借势劈下,却扑空着地! 石胜虎的满身铠甲已然有些松动,一身尘土狼狈不已,嘴角还嗑着几丝血迹,有惊无险地退到屈离身旁,面色难堪地低声提醒道:“世子小心!” 见石胜虎及亲军兵士们尽皆退下,独留屈离一人在前,白衫男子不屑地瞥了一眼少年单薄的身躯,狞笑道:“小子,看你这年纪,毛都没长齐吧?赶紧滚回去!可别逞能,我这手里的剑可不认什么世子!” 屈离不动声色,只是背着手淡淡地笑道:“那你试试?” 见状黑衫男子摇了摇头,径直凑到白衫男子耳旁,悄声说道:“看样子这世子应该是领头的,你待会把他制住即可,我们今日是为了把公主带回去,不要多生枝节。” “知道了,我留他一命!磨磨唧唧的!” 白衫男子口中念叨着,又不耐烦地喊道:“小子,来吧!我让你先出招!” “行,那就谢谢这位大哥了!”说着屈离瞧了瞧自己腰间,发现龙渊剑似乎忘在了马车中,轻叹了一口气,向身旁走了一步,从草丛中摸索出一根细细的树枝,指间捻搓了一会儿,接着自嘲地笑道:“我的剑没拿,我就用这个吧!” 原本做好一剑定生死的白衫男子,早已摆好了架势,此时看见屈离以枝代剑的举动,脸上又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实在难以自制,破口大骂道:“什么东西?你小子想送死就直说!真是狂妄!” 周围的亲军兵士们也是惊诧不已,纷纷握紧了手中的兵刃,剑拔弩张之际,深知自家世子如此鲁莽的举动无异于送死,都不禁咬牙捏了一把冷汗。 但没人发现,此时石胜虎、六儿和小青却都不约而同露出了一抹浅浅的笑意。尤其小青微微摇头,侧身朝同样淡定的六儿耳语道:“那人要完了。” 屈离摇了摇头,冷冷地笑道:“那我就先出手了,这可是你说的。” 说时迟那时快,屈离轻轻举起手中树枝,闭眼稍稍催动内力,用真气一震枝端,一道无形的剑气,席卷起遍地落叶,在尘埃之间猛然跳跃,径直朝白衫男子凌空斩去! 白衫男子原本正用着调侃的眼神,双手反扣着长剑,一副悠然的神情。他此时还未反应过来,危险已经来临。 出于练武之人的敏锐,直到眼前这阵刚风如山压而来,白衫男子浑身汗毛竖立之时,才连忙被迫举起长剑硬挡。 时间仿佛静止,众人惊愕之际,只听见“唰”的一道撕裂声响,这道剑气竟然如风卷残云一边,将白衫男子挡在身前的长剑直接破碎成数截,最后无情地穿过血肉之躯! 白衫男子缓缓地低头,随即惊恐地发现,自己身上这一袭素雅的白衫已破碎不堪,胸前赫然出现一道醒目的血痕,淋漓的鲜血疯狂涌出。 接着自己如同浑身气力被突然卸去一般,漫天的苦楚立即从伤口袭来,继而发现气血不受控制地往喉咙上涌,终究压制不住,白衫男子身体向后倒去,殷红的鲜血也哗啦啦地开始从口中冒出! “好!”见白衫男子一招落败,石胜虎高高举起手中长枪,挺直了身子率先大声喝彩道。 “世子威武!世子威武!”在场的众人无不被屈离以枝代剑,一招制敌的英姿所折服,尽皆狂热呐喊起来! 白衫男子浑身已惨如血人一样,倒在地上抽搐着,一手死死捂着胸口那道骇人的伤痕,虚弱地喃喃着:“这,这是什么招数?” 屈离淡淡一笑,随即轻点脚尖,稍稍倾斜着身子,双手背于身后,闲然如同游龙,竟飞快地踏空前行,继而稳稳地落在白衫男子面前。 方才正在一旁漠视二人打斗的黑衫男子瞬间收紧了眼瞳,身形一动也闪至屈离面前,双目直视少年在轻风中飘摆的衣襟,冷冷地开口道:“天元渡?阁下到底是谁?既是高人,为何乔装容貌?” 屈离原本以为黑衫男子是来继续争斗的,正要扬起手中树枝,闻言忍不住白了一眼,干笑道:“什么乔装容貌?刚刚不是说了么?我就是我,东平世子啊!” 黑衫男子一边弯腰搀扶起依然吐血不止的白衫男子,一边厉声说道:“不可能!仅凭一根树枝,一招就能将他打成重伤?阁下这容貌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哪来如此雄厚的内力?既已出手,何必再如此欺瞒我们?” “我没骗你们啊!石大哥,我这脸看上去像乔装的吗?”屈离说着朝一旁的石胜虎无奈地耸了耸肩,露出了苦笑。 石胜虎毫不犹豫地拱起手,响亮地回答:“不像!世子玉面,仪表堂堂!那是上天赐予!我们东平人向来堂堂正正,何须乔装?” 屈离瞧见石胜虎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觉得他憨厚得可爱,不禁嘴角翘起,微笑道:“哈哈!虽然这马屁明显了一点,但我爱听!二位,听见了吗?” 那方才近乎晕厥的白衫男子闻言突然睁眼,嘶哑地喊着:“放开我,我不信!再来……” “糊涂!就是我们俩一起上也是送死!你瞧见了吗?他故意不用剑,只用了一根树枝,就是有意留手!我们不必再自取其辱了!”黑衫男子双手制住前者的肩膀,低声说道。 “那,公主怎么办?我们,就这么回去,要如何对门主交代?” 白衫男子此言有如警醒,黑衫男子叹了口气,先将他轻轻搀至一颗参天的大树下坐地歇息,又将二人长剑一并解下,随即径直走到屈离跟前,躬身行礼道:“世子殿下年纪轻轻,但剑法如此高超,内力如此深厚,实属天下罕见!我等甘拜下风!” 屈离见此也将手中树枝随意地抛在脚边,拍了拍手心回应道:“多谢谬赞!那二位是不打了?” “敢问世子,可是师承天元门沈离潇门主?我见您刚刚的身法,使的是天元渡。” “好眼力,确实是天元渡!但是我的师傅并不是沈离潇。”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是那个虽然缺了一臂但一颗忠心却比任何人都要完整的男子,屈离的目光平静如水,从容地回答道。 “哦,是我眼拙了!但世子的功夫如此惊艳,看来您的师尊也是天元门的高人了!” “算,是吧!那又如何?” 黑衫男子旋即扯下脸上面巾,露出了一张些许苍白却算作端正的面容,只见他不卑不亢地拂去身上尘土,拱手笑道:“还未向世子说明,我们两个是白雾门门主云千尘座下,我叫云墨,他叫云浅。” “白雾门?你们是扶竹国的?”屈离蓦然想起,早先李亥向自己说过,当年他在论道大典,便是落败于这扶竹国白雾门的云千尘,且仅仅输了半招! “是的,我们今日来此便是奉了门主之令,迎接公主回扶竹,并不想厮杀。还请世子看在武林同道的份上,高抬贵手,让我们接公主回国!” 所以这两个人为什么不早说呢?打了半天,是来接什么公主?可这是东平的车驾,跟扶竹国有什么关系?屈离挠了挠头,流露出迷惑的表情:“不是,我有点糊涂!我一个东平世子的车驾里怎么会有扶竹国的公主呢?你们这消息哪来的?是不是听错了?” 那名叫做云浅的白衫男子,满脸血汗夹杂,狼狈不已,但却突然狠狠地出声道:“无知!我们白雾门暗哨遍布天下,门主之令岂会有错?” 只见云墨猛地回头,朝那云浅露出了一道凶光,随即又快速面向屈离恢复了谦和的神情:“云浅向来鲁莽无礼,世子不要见怪!请问世子,您可是两日前从建宁府西门出,一路经子午道而来?” 屈离暗暗感叹,这云墨变脸可比身法快多了......随即回过神来,应声道:“我的事情,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您的这些随行护卫,便是端王府的世子亲军吧?” 闻言倒是石胜虎按捺不住了,紧握长枪上前厉声喝道:“大胆!你们刺探世子的机密,意欲何为?可知这是杀头之罪?” “呵呵,我们并无恶意。扶竹国与东平国向来并无争端,相安无事多年,说这些只是为了向世子证明,有关公主的行踪并不是我们道听途说而来。” 屈离轻轻拍了拍石胜虎的肩膀,眨了眨眼睛,随即环视了一圈,大声回答道:“这里除了我的车驾,便是我的亲军了,既然你说有你们的公主,那你看看在哪?” “敢问那辆马车,里面是何人?” 跟随黑衫男子手指的方向,众人目光随即寻去,赫然便是那辆满覆白色帷幔的马车。 石胜虎握着长枪,双手并拢朝天一拜,冷冷地斥声说道:“那是我国陛下的旨意,马车里是与我们一路随行的贵人,可不是你们的什么公主!与你们何干?” 云墨并无发怒,只是上前一小步,欠身轻声问道:“世子,那这位贵人可否让我们一见?” “不可!要是惊扰了贵人,你们该当何罪?”见屈离正在思忖中,云墨又突然上前,石胜虎警觉地大喝。 “世子,您此行前往燕国可是为了参加论道大典?” 屈离抬起头,目光直视着对方,沉声道:“是又如何?” “您可否让我们见见那辆马车里到底是何人?如果真是公主,我们便迎接回国,如果不是,我们白雾门自然会赔礼谢罪!我们白雾门是天下名门,届时您在论道大典上,我们可助您一臂之力!” 只见屈离摆了摆手,接着面无表情地背过身去,高声回应道:“不必了!论道大典,是我自己的事情,在外头一切凭本事说话!我不喜欢欠人人情,更不喜欢别人欠我。那辆马车,不管里面是谁,既然跟了我的车驾,那我就得一直护着!不能听你们的一面之词便贸然做决定,所以你们还是请回吧!” “世子当真要如此?” “请回吧!如果不服气,你们可以继续动手,我奉陪就是!” 那云墨正要继续开口劝说,目光瞥见屈离背在身后的双手,正不断舒张着拳头,不禁咽了咽口水,只得压抑住内心的怒火,接着露出一丝僵硬的笑容,拱手说道:“那世子,我们就告辞了!不过今日此事,我白雾门记下了。” “随便!那麻烦二位让开,我们要走了!” 屈离并无回头,径直朝自己的马车走去,在一旁等候已久的小青,粉脸上洋溢着欢喜,连忙上前搀着自家世子上车,自己也紧随其后。 直到六儿也重新坐定在马前,屈离在车内清脆地喊道:“石大哥,走吧!” 石胜虎得令翻身上马,原地转悠巡视了一圈,扬起长枪,朝着身后众人高呼道:“世子有令,继续出发!” 眼睁睁看着屈离等人长长的车驾,连同那辆白幔马车在内,缓缓离去,仅剩半条命的云浅挣扎地靠着树干起身,恶狠狠地说道:“这狗屁世子简直欺人太甚!云墨,你为什么如此软弱?刚刚你为何不动手?我们两个联手说不定就能把公主抢出来!” 云墨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古朴的小瓶,朝云浅抛去,眼神却仍然注视着前方车驾,在残阳下渐渐模糊,淡漠地说道:“先把药吃了,你看看你自己都伤成什么样子了?方才那世子的能耐你看见了,他刚才顶多只用了两三分功力,如若真的拼杀起来,十个你我也不是他的对手!还有,你要我提醒你多少次?不要如此鲁莽,我们是来接公主回国的,不是来送死的!” “那现在要怎么办?就这么回去,我们也是个死啊!那老东西肯定不会饶过我们!”似乎是勾起心中梦魇一般,云浅服下药后,紧闭双眼思索着,竟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别着急,刚刚你听见没?那辆白色的马车里,就是他们说的那位贵人,这里头肯定有问题!不出意料的话,那就是公主……还好,从这去燕国的路途还长,我先助你疗伤,然后我们一路跟上,再想想别的办法......” 正文 第五十二章 全州府 入夜微凉,弦月如钩,偶有飞虫低鸣。 狭长的子午道上,东平世子前往燕国的庞大车驾,仍在不知疲惫地行走着。 “世子,再走三里,出了这子午道,便是燕国的地界了。您看,前方便是分岔口,我们走哪条?”石胜虎缓缓骑行,一手捧着一张绘制精美的地图,一手握着烛火照看着。 隔着马车窗帘,屈离抻了抻身子,清脆地问道:“两条分别通向何处?” “从这图上看,往东是去同州的方向,往西则是全州。” “同州挨着云州,我们如果向东走,必然会与使团相遇。” “没错,世子!那依您的意思,咱走西边这条道去全州?” 全州这个地名,对东平人来说,可是再熟悉不过!在东平,哪怕是在上学堂的孩童,都知道八十多年前,燕国出征东平的大军便是从全州集结。 屈离自如地将一只手臂架在窗沿,轻声问道:“去全州还需多久?” “出了子午道,往西走估摸着两个时辰,即可到达。” “好,那就继续赶路吧!咱们争取天亮之前入城歇息。” “遵命,世子!” 石胜虎利索地吹灭蜡烛,又小心收好地图,拍马前去,片刻又突然折回到屈离的马车旁,低声说道:“对了世子,今日遇见那两个扶竹国的刺客一事,我是否需要令快马传信回王府。” “别,千万别!咱们这不是好好的么?你一快马传书,就不说我爹,我娘那性子不得担心睡不着觉?”屈离本有点乏意,一听这话立马清醒了些,赶紧回答道。 “是是,世子,是我鲁莽了!” “行了,赶路吧!” 由于有六儿这个自幼便跟着王府衙内老孙学习训马驾车的能手,世子的马车一直平稳地行驶着。尽管路途漫长,偶有泥泞不平,车内的人也十分舒适。 “小青,问你个事儿。”屈离微笑着,轻轻拍了拍托着粉腮昏昏欲睡的小青。 许是梦中惊醒,小青猛地睁开双眼,连忙擦了擦唇边的一丝口水,略带困意地娇声回答道:“世子,您说!” “我要问的事情呢,可能会让你觉得有些尴尬......”屈离突然有些吞吞吐吐,又低着头说道:“所以,你待会儿如果不想回答,可以不用理我......” “世子,您多虑了!您问什么小青就答什么。” 屈离深吸了一口车内的凉气,应是有女子在旁,其中倒是夹杂着些许甜腻的芬芳。 “那我问了哈!小青,我娘说你是我的,我的通房丫头,这事儿是真的吗?” 话音刚落,只见小青“哎呀”一声娇喝,接着又俯身揉了揉自己的膝盖,应是方才不小心磕碰着了。 许久,见小青并未回话,屈离尴尬地摆了摆手,装作自然地说道:“那个,算了,当我没问。” “是。” “你说什么?” 小青双手乖巧地安放在双腿上,稍稍偏着头,甜甜地笑道:“是,我是世子的通房丫头。” 不知是喉咙进了什么异物,屈离不由得猛烈地咳嗽了两声,捂着嘴语速飞快地回答道:“咳咳!那个小青,我跟你说,咱们从小就认识了吧?你大我几岁,我对你呢,一直都是当姐姐看待。所以我娘跟我说的时候,我还挺惊讶的。不过没事,你放心!有本世子在,没人能够委屈你!我将来肯定能给你找个好夫婿......” 不知是不是自己突然说了太多话,导致吓着对方,屈离说完发现小青竟突然红了眼,借着车内昏暗的烛光,屈离心神一动,轻轻捏了捏小青正在发怔的脸蛋:“小青!小青!” 只见小青轻轻抓住屈离正捏着自己小脸的手,旋即又缓缓拨开,表情黯淡地低声说着:“嗯,世子!谢谢您!不过我没想过嫁人!我只想陪在世子——” 停顿了片刻,又突然补充了一句:“还有世子妃身边伺候着就好了......” 屈离轻轻叹了一口气,看着眼前有些失落的小青,脑海里不自觉地回忆起平日与她的点点滴滴......突然发现自己有些心乱,甚至对刚才自己的言语有些莫名的懊悔,可到底是为何,又说不清楚...... 心乱如麻,又不知如何言语,屈离匆忙地偏过头去,抿着嘴只回了声:“嗯。” “那世子,您要不睡会儿吧!刚才石将军不是说,还得走两个时辰吗?” “行,我听你的。那你也睡会儿!” 很快,世子马车内又陷入了短暂的缄默,但并无沉睡时节奏均匀的呼吸声,而是两人不同的情愫在各自内心诉说。 ...... 半个时辰后。 两道身穿夜行衣的人影,在朦胧的月色下,沿着子午道不断在林间跳跃。 “云墨,看地上的车轴印迹,他们应该是往西走了。” “西边,全州府?那就不好办了......” “为何?往东走是同州,城里可是燕国边军指挥使司,高手如云,咱们肯定不好下手。相比之下,全州可就容易多了......” “全州、同州都是燕国边城重镇!你可别小看了那些燕人,我们先跟着他们入城,见机行事吧!你可别再那么鲁莽了!” “放心吧!我听你的,走!” ...... 全州府,燕国十二座边城之一,其与同州府、润州府号称燕南三大重镇。 与数百里之外的同州府一样,以往都是燕国边军防备东平的军事要地。八十多年前,为了容纳燕国出征东平的三十万大军,全州府曾大规模扩建,城墙极其高大厚重,相传是当年燕国征用十万民夫特意从望北山上运送巨石建造而成!城门上甚至还设置了瓮城即二道门,用以加强城池的防守。 不仅城高池深,城内以南北方向的主干道作为中轴线,东西两侧整齐排列着数目与面积相等的坊市,平日供百姓生计,战时可构建防线,坊内的街巷用高墙隔开,设门把守,夜间关闭,禁止通行。 当东平的车驾终于到达城下时,乘着依稀的夜色,石胜虎以及所有亲军将士们,无不仰头望着眼前这座高大肃穆的坚城,心中暗暗赞叹! “世子,这就是全州府了!”马车旁传来石胜虎兴冲冲的声音。 屈离挑起门帘,连同六儿、小青都在好奇地张望着:“果然是燕国的重镇!这城墙修建的,可比东平高大多了!” 只见石胜虎闻言却收起了方才艳羡的眼神,嘟囔着喊道:“诶,世子!您是没瞧见咱们安平府那城墙!这全州压根儿就没法比!” 屈离忍不住笑了笑,双手交叉在胸前,点了点头说道:“果真如此?那等回东平之后我定要去看看!” 突然,城上正在巡防的燕国军士突然步伐渐渐加快,随即一名身披甲胄、手握佩剑的将军在几名士兵的簇拥下,站上了瓮城的城垛。 只见他高声呼喊道:“城下何人?为何深夜来此!” 边军将士果然彪悍,粗犷的声音久久在城下回荡。 闻言石胜虎笑了笑,拍了拍壮实的胸脯,旋即拽紧手中的缰绳笑道:“世子,我去叩城了!” 接着石胜虎一手擎着那柄跟随自己征战多年的长枪,一手驾马缓缓来到城门旁,仰起头用力地大喊道:“东平国端王府世子车驾!应贵国之邀,前往长京府参加论道大典!请速速开城!” 东平同样不乏好汉,此声同样荡气回肠!纷纷吸引了城上城下众人的目光。 只见城上那名将军拱了拱手,大声回应道:“请稍等!” 正文 第五十三章 遇伏 全州城内,守备将军府。 端坐帅案的高大男子,便是此地的守备正将王冲。他面容并无髯须,此时正在阅看着手中的表章,看似正经的时刻身旁却有两名婀娜的美人,左右倾靠着,半露酥肩的穿着好一番春光无限。 与方才城上那名将军一样,身着燕国边军的黑龙铠甲,唯一不同的是,腰间环饰了一道翠绿的描凤玉带。百姓皆知,这是燕国皇族的象征。 “冲将军,城下来了一队人马,说是什么东平国端王府世子的车驾,要去长京府参加论道大典的!”方才那名从城墙上前来通报的将军,匆匆入堂跪地说道。 “东平国?”王冲口中念念有词,突然一把推开身旁的美人,瞪圆了双眼问道:“等等,你去问问那世子叫什么!再报与我!” “冲将军,贸然问及那世子的名讳,这不好吧?” 只见王冲突然拍案而起,脸上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样,吼道:“邓双,你可是此地的守备副将!你怂什么?这里是咱们大燕!那小小的东平国,昔日可是咱们的属国!一个小国世子而已,我让你问你就去问!” 那邓双到底比王冲年长了几岁,闻言表情倒是颇为镇定,拱了拱手回道:“遵命!”随即动作利索地起身离去。 须臾,城墙上又响起邓双的呼喊。 “敢问城下车驾,东平世子高姓大名?” 此言一出,城门前等候已久的石胜虎瞬间变了脸色,高高举起手中长枪,指着城上怒嚎道:“大胆!我家世子的名讳也是你能问的吗?还不速速开城!” 夜幕低垂,倒是看不清城上之人的面容神情,只听邓双大声地回答道:“守备将军有令,世子必须通报姓名,方可入城!” “欺人太甚!” 见石胜虎将长枪重重地插在地上,眼看要破口大骂,屈离探身招了招手,高声说道:“本世子在此,屈离是也!有劳通传一声!” 说着轻踩脚尖,平地而起,很快又稳当地落在石胜虎身后,屈离轻轻拍了拍这莽将的后背,笑道:“石大哥,别动气!这各国有各国的律令,说不定这是人家的规矩呢!那就是一个小兵,也是奉命行事,无需为难他!既然咱们来了燕国,就当入乡随俗吧!” 既然屈离发话,石胜虎只得悻悻地拱手说道:“遵命,世子!” 城上邓双手挡前额,似是眺望了一会儿屈离的一行车驾,随即又呼喊道:“世子请稍候,我再去通报一声!” 快马又回到守备将军府,邓双径直朝等候已久的王冲走去,躬身说道:“冲将军!那东平世子说他叫屈离!” “当真叫屈离!”王冲像是打了鸡血似的,突然从帅座上一跃而起,双臂撑着桌案,发出狞笑:“哈哈好啊!原来这就是在云州,得罪了岷王世子殿下的小儿!万万没想到,居然会落在我手里!” 皱着眉头闭眼思忖片刻,王冲拍了拍手掌笑道:“先让他进城!” “冲将军,我瞧见那东平世子的车驾,还有几百个甲士随行,都放进城吗?” 此时王冲的表情突然夸张到面容扭曲,双眼闪烁着游离的光芒,略显激动地说道:“当真?天助我也!此子竟敢带甲士随行?!” “那末将这就去传命开城!” 见邓双正要起身离去,王冲猛地上前,一把拉回,凑在邓双耳边悄声说道:“且慢,你过去,我跟你说......” 聆听王冲所言,邓双的神情由淡定转为狐疑状:“冲将军,这?” “怎么了?” “冲将军,如今东平与咱们燕国可是盟国,您要是这么做的话,日后朝廷责怪下来,这......” 王冲的鼻间冒出一声热气,轻哼了一声,倨傲地说道:“邓双,我看你这副将干脆就别做了!” “冲将军,末将不是这个意思!”闻言,邓双连忙躬身解释道。 “那就别磨磨唧唧的!你速速去布置吧!几百个东平人你怕什么!咱们可有一万边军!就是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 “遵命!” 片刻之后,伴随着一阵巨响,全州府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 燕国的边军士兵散在城门两侧,列队站立,如同迎接贵客一般。石胜虎憨笑了一声,满意地点点头,接着高举起长枪,转向身后高呼:“进城!” 屈离的车驾连同随行的亲军将士们缓缓通过了城门,又过了军士林立的瓮城,直到踏入内城的大街,由于已是深夜,两侧的坊市都是伸手不见五指,黑压压的空荡寂静。 此时一队燕军正由邓双带领着,骑着战马缓缓朝东平入城的车驾而来。 “我乃全州府守备副将邓双,恭请东平世子入城!” 闻言屈离挑起门帘,朝着夜色下依稀的数十道骑马的人影挥了挥手,高声道:“深夜入城,有劳邓将军了!” “世子不必客气,天色已晚,请诸位随我前往驿馆歇息!” “多谢!” 不愧是城高池深,屈离的车驾在邓双等人的带领下,沿着大街走了近一刻钟,两侧的建筑仍然是同样建筑的坊市,而前方的道路仍是一眼望不到头。 突然,几声细微的声响,传入屈离的耳中。由于自身内力雄厚,修炼天元诀至大成的屈离,对周遭环境的举动异常灵敏。 似乎是人的跑动声?屈离心生疑虑,这可是深夜,按理说城中百姓们早已歇息,怎会在坊市里跑动?难道是白天遇见的那两个扶竹国刺客?也不对,那才两个人,这声响分明不止这个人数。 显然不止,屈离屏着呼吸,凑到马车窗沿,暗暗算着,二十个?三十个?不对,五十个,一百个?不对!...... 直到发现耳边的声响太过繁杂,自己已然分辨不出,那岂是上百个?至少是成百上千个!而且人数仿佛越来越多!屈离连忙挑起门帘,朝前方的石胜虎轻声呼唤道:“石大哥!” “怎么了,世子!” 屈离朝石胜虎招了招手,直到他放缓骑行速度与自己并行,这才低声道:“这里感觉不太对!” 闻言石胜虎有些发懵,也小声地回道:“什么不太对?世子。” “这两边的坊市有点蹊跷......石大哥,让弟兄们都小心一些吧!还有,再多派点人手,护着那位贵人的马车!” 瞧见屈离一脸严肃的模样,石胜虎立马挺直了身子回道:“遵命,世子!” 又过了一道高大的牌坊,到了大街上一个分岔口,突然四周火把四起,令久在黑暗中的众人猝不及防地眯起了双眼。紧接着东平车驾的周围暗处响起了一阵齐整有力的拉弓声! 屈离脸色大变,定睛前望,方才在前头领路的邓双等人已不见踪影,连忙一声惊呼:“快撤!” 接着飒飒的声音铺天盖地而来,黑夜中无数箭矢如同下雨一般,齐刷刷朝屈离的车驾袭来! 护在车驾最外围的几十名亲军将士纷纷中箭,发出惨痛的叫声,众人方才明白,此地竟有埋伏! 石胜虎奋力举臂高呼:“有埋伏!上盾!保护世子!保护世子!” 随行的亲军个个都是重明军最骁勇的将士,训练有素,反应敏捷,见石胜虎发令,立马举起背后的盾牌。 众人呈龟甲形状,一手持兵器击开不断飞来的箭矢,一手举盾朝屈离的马车周围靠拢。阵型虽然有效,但毕竟陷入包围,尽管身上甲胄以及手中盾牌,都是屈羽特意命人采买又反复锻造,但还是有不少人负伤! 正文 第五十四章 黑玉令 过了片刻,众人拼尽全力挡住了最后一波流箭之后,一队上千人的燕国轻骑,正是由那王冲领头,缓缓地黑暗中走到火光亮处。 王冲傲慢地举起拳头,大喝了一声:“住手!呵呵,竟然就死了这么一点人?想不到这积弱多年的东平国,还有如此厚甲强盾?有意思!” 屈离不再犹豫,利落地翻身下车,背着双手有些愠怒地说道:“阁下是什么人?” “呵呵,本将军乃大燕全州守备使王冲,久闻东平世子大名,特意在此等候!”说罢王冲在马上装腔作势地拱了拱手,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容。 石胜虎看着满地狼藉,亲军弟兄们的盾牌上密密麻麻全是燕军的箭矢,更有几十名将士重伤倒地,瞬间双眼通红怒骂道:“卑鄙小人!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如今我们东平和你们燕国可是盟国,竟敢在城中设伏,你们就不怕两国盟约毁于一旦么?” 王冲突然仰头笑了一声,接着讥讽道:“原来你们东平的王族都是哑巴?还是聋子?自己不会说话派条狗出来乱叫?” 随即周边的燕国士兵纷纷都爆发出刺耳的笑声:“哈哈哈哈哈!” 闻言,石胜虎等东平亲军个个紧握手中兵刃,脸上已满是愠怒。而屈离却摇了摇头,目光平静如水,随即又突然拍手大笑道:“哈哈哈!我们东平的王族如果真是又聋又哑的话,那你们燕人为何还和我们说话?蠢到跟哑巴问话的人,莫不是痴傻?” “说得好!一群痴傻!哈哈哈!”亲军将士们听闻自家世子的言语,个个心情舒缓了不少,跟着大笑起来。 见嘲讽不成反遭讥笑,王冲原本自负的神情瞬间变得有些滑稽,只见他拽紧手中马缰,冷冷地说道:“哼!东平人果然只会鼓弄唇舌!本将军听闻屈离世子在云州,可是大展身手啊!一出手便把我们云州府尹的爱子打成残废,还折辱岷王世子殿下......” 屈离也紧接着话语,不遑多让:“他们俩是燕人,在我东平境内,强占人财物还伤及百姓!罪有应得。行了,咱们话不多说,所以今日你是为了韩山,还是为了那王珞而来?我看是王珞吧?也对,把我抓起来,正好向岷王府讨功!” 像是被说中了什么,王冲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连忙用力地摆了摆手怒道:“胡言乱语!” 屈离轻轻摇了摇头,故作诡魅地一笑:“被我说中了?我告诉你,王冲将军,今日你动我不得!东平与燕国如今已是同盟,这是两国皇帝的旨意!我身上可带着国书!今夜你如果非要一意孤行,那可是抗旨!到时候连累的可不止你一个人!你怎么不为你身后的燕军将士们想想?” 在王冲身旁候令许久的邓双此时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朝王双低声提醒道:“冲将军,此人说得有点道理......要不就——” 瞧见不止邓双,连同身旁这十几名偏将也都交头接耳起来,王冲自感有些下不来台,涨红了脸怒声说道:“你们不要被此人蒙骗!贼子带兵入城,你等可都是燕国边军,守土之责!还不速速动手?” 屈离仍然保持着微笑,淡淡地说道:“带兵入城?你自己信吗?王冲将军,你这理由也太蹩脚了!我身边就几百个人,竟然能破你燕国重镇?你觉得你家皇帝会信么?” “这是我燕国自家的事情,不用你费心!我劝你现在乖乖束手就擒,别做困兽之争!” 此时,心中担忧屈离安危的小青,忍不住从马车上轻轻地跳下,拍了拍屈离的后背,怯怯地小声叫唤着:“世子......” 屈离回过头,瞧着小青有些疲惫的娇容,柔声说道:“别怕,小青,有我在呢!” 随即又转身上前,厉声说道:“王冲将军,你既已知道当日在云州逍遥楼出手的是我,想必也知道我的本事?你当真以为你拦得住我?” 王冲此时已是手按腰间长剑,恶狠狠地大声说道:“哼!我巴不得你动手!还有,我全州城里可有足足上万精兵,谅你本事再高,再加上这几百人又有何用?陪葬而已!你已经插翅难飞了!” 接着,“唰”的一声拔出利剑,朝天举起,王冲挺直了身躯高声喊道:“听着!东平世子屈离,强行带兵闯入,意图侵我燕国城池!你等速速放下兵刃,否则一概不留!” 眼看免不了一场厮杀,且敌众我寡,获胜希望十分渺茫,石胜虎用力地呼吸了一通,睁大了双眼,旋即走到屈离身旁,坚定地肃立着: “世子,我石胜虎就是死也会护你周全!我和弟兄们拼死也会保护您逃出去!” “石大哥......” “世子,您是王爷的独子,万不能落在燕人手里!” 不及屈离开口,石胜虎已举起长枪,大声吼道:“弟兄们听着!如果没有王爷,我们早成了行尸走肉了!今日世子有难,我们宁死不退!” 接着石胜虎解下身上厚重的铠甲,只留身上一袭素白的布衫,又将两条衣袖奋力地撕开,留出伤痕累累却又无比壮硕的臂膀,随即发出了心中的信仰之呼:“重明军!” 如同群狼归山,所有的亲军将士纷纷扔下盾牌,解下甲胄,高举手中兵刃,齐声山呼道:“喝!” “誓死保护世子!” “誓死保护世子!” ...... 骇人滔天的气势,竟惊得对面燕军阵中的一些战马,都开始不自觉后退了几步!勇士悲壮,血脉喷张,所到之处,向死而生!这就是东平的重明军! 见此王冲不由得收起了脸上的得意,禀着一副大敌当前的紧张神情,高举利剑发令道:“列阵!” 大战将起,屈离深知此时身在敌城,又陷入重围,纵然身旁这些将士们个个以一当十,但依旧是血肉之躯,面对数倍之敌,恐怕难有胜算!自己虽然能出手,甚至制住对方主将,但恐怕便是遂了那王冲的心愿,坐实了他所说的罪名!两国关系必定再起波折! 但又岂能束手就擒? 千钧一发之际,屈离蓦然想起临行前,在西门刘振贤交给自己的那个小匣子:“......有此物在,从燕国边关至都城,一路畅通无阻。” “且慢!”屈离连忙大声呼喊道。 王冲闻言露出小人得意的笑容:“怎么,改变主意了?” “你们看看这是何物?”屈离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那个小巧精致的匣子,又从中摸索出一块弧形如月的黑色令牌。 东平这边众人,都不知是何物,只是有些发怔地看着世子高高举起。 而其实屈离,此时心中也有些许忐忑,因为这匣子自那日出发后就未曾打开过,至于拿出的什么东西,他心里也只默念着,权当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依稀辨认出那弧月状的令牌,邓双有些不敢相信地擦了擦双眼,随即连忙高呼道:“这是?黑玉令?这是黑玉令!” 黑玉令三字一出,竟使得燕军阵中有些慌乱起来,不止领头的将军们,就连普通士兵都纷纷后退了几步。 见状王冲脸色有些泛白,连忙举手大声喝止道:“别慌!他们是东平人,不可能会有黑玉令!定是假的!” 屈离瞧见对方军中阵脚有些异动,心里也猜测出了几分,随即露出了微笑,呼喊道:“邓将军!那王冲我不信任,至于你,可敢上前来,验一验我手中这黑玉令?” 王冲立马盯着有些蠢蠢欲动的邓双,沉声道:“不用理会他!邓双!” 而邓双却不像以往那般令出即随,反常地摇了摇头,低声回道:“将军,还是验一验吧......” “邓双,你不明白吗?哪怕那黑玉令是真的,放他们走又如何?到了长京府他们肯定会去陛下面前告我们一状!我们已经没有选择了!”王冲说着倒有些焦急起来,头上冒出了微微的冷汗。 “冲将军此言差矣!不用末将多说,您应该知道黑玉令的分量!而且在场的将士都看到了!如果我们无视他手中的黑玉令,连真假都不去辨别,将来追查下来,可是死罪啊!” 见邓双及众人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屈离手中的令牌,王冲低下头心里权衡了片刻,随即无奈地咬牙说道:“唉!去吧!” 邓双接令后不容犹豫地径直拍马而来,接着翻身下马,谦恭地朝屈离俯身说道:“世子殿下,容末将察验!” 只见他反复翻转着这枚弧月状的黑色令牌,又走到光亮处,轻轻抚摸并阅读着镌刻在上的文字,最后发出甚是激动的呐喊:“这是真的,这是黑玉令!”接着瞬间变幻出极其恭敬的神情,弯下腰高高举起黑玉令奉还给屈离。 屈离接过之后,细细端详,发现令牌正面用古朴的纹路雕画着一条凶猛的黑龙,而背后则用着燕国通行的字体刻着:“见此令,如朕亲临”! 待邓双回到阵中,只见他突然又翻身下马,此时连同他身边的骑兵们,乃至东平车驾周围所有的燕国士兵,全部放下手中兵刃弓弩,随即跪地发出山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东平众人尽皆愕然! 只有屈离淡定如常,却见方才那最为盛气凌人的王冲依然端坐在马上,随即装作大怒的模样,厉声喝道:“王冲将军,怎么你手下的将士们都跪了,你却不跪?难道你家陛下在你眼里一文不值吗?” 而此时屈离的内心却是澎湃不已,他丝毫没想过远在长京府的那位燕国皇帝,而是暗自庆幸道,刘振贤啊,刘大监啊,您老今日是让我刮目相看了!否则今日可是小命难保…… “屈离,你!”王冲此时内心极度憋屈,他何曾想过这种胜券在握的局面,居然会如此戏剧化地结束,一个东平世子手中竟然有燕国皇帝御赐的黑玉令?忍着屈辱,王冲只得收回长剑,用力攥着拳头,心有不甘地下马跪地,咬着牙同样高呼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时东平众人心中无比的畅快!屈离特意略显浮夸地点了点头,接着爽快地招呼道:“行了行了!你们都起来吧!” 接着又眯着双眼,呼喊道:“邓将军,那现在本世子可否去驿馆歇息了?” 此时的邓双已是恭敬如仆,连忙拱了拱手笑道:“啊!那是自然,世子请!” 紧接着,看到王冲面无表情地点头授意,邓双赶紧举臂高呼:“撤!” 收到命令的燕军轻骑立马调头,连同方才街道两侧坊市中埋伏的弓弩手们,纷纷散去。 边军尽皆散去,只留王冲及邓双等几名将军留在原地,其中只有邓双与屈离的关系算是较为缓和,只见他小跑到屈离马车前,诚恳地躬身说道:“今夜实在是误会!还请世子见谅!” 今日多事,屈离此时不想再生事端,也给了对方一个台阶,立马摆了摆手笑道:“无妨无妨!邓将军,我瞧你倒是沉稳得很,为将者当如此!可不要跟某些人一样意气用事!这在战场上可是大忌!回头到了长京府,如果见了你家陛下,我可要好好夸奖你一通!”说着屈离故意瞥了一眼在邓双身后那面如死灰的王冲,心中暗自爽快。 邓双也是聪明人,听得出屈离话语的深意,欢喜地拱手回道:“多谢世子!多谢世子!” “行了,今日之事,就此作罢!石大哥,先腾出几辆马车,让负伤的弟兄们上去!让大家继续出发!” 眼前这波折总算是过去了,石胜虎此时也算是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拱手回道:“遵命,世子!” 片刻,东平一行车驾总算是得已重新出发。一路上,石胜虎脑海里不断地回想着方才发生的事情,胆战心惊之余,终是忍不住低声说道:“世子,得亏有您!否则就中了那小人的奸计了!待会到了驿馆,我得让弟兄们好生布防!” 马车内屈离轻轻搂着已然陷入酣睡的小青,轻声笑道:“没事,小心一点就是!咱们手里现在有这黑玉令,那些燕军也都看到了,想必这王冲应该不敢在明面上找咱们麻烦了!” ...... 再过一更,便将破晓。全州府高高的城墙上,今夜颓败沮丧的王冲,正面无表情地盯着远处的一片黑暗,无声地站立着。 突然身后响起一声刺耳的冷厉:“堂堂大燕边城守将,竟然被一东平小儿如此羞辱,真是可笑!” 闻言王冲回过神来,却见身后不知何时,竟站着两名身穿夜行衣的佩剑男子,不禁神色紧张起来,手里紧按着剑鞘,低声喝道:“你们是何人?竟敢口出狂言!来人!” 只见其中一名男子,摇了摇头,自顾走到王冲身边,讥笑道:“呵呵,你们燕人脾气怎么那么大?” “来人!怎么回事!你们要干什么?” “别喊那么大声!没人会来!” 王冲真还伸头望了望,这才发现原先分明军士林立的城头,如今竟然空空如也!接着再也遏制不住,嘶吼道:“竟然敢袭击我边军将士?这可是死罪!” 那男子不为所动,仍矗立在原地,似是挑衅地轻声回道:“我倒是想杀啊,可有人不让啊!放心,他们只是昏过去了!”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你们难道是那屈离派来的?”王冲心中十分慌乱,咽了咽口水,不由得退后了几步,已做好随时拔剑厮杀的准备。 此时两人中的另外一名男子兀自上前,沉声说道:“云浅,别吓着将军!” 接着缓缓地走到王冲身前,拱了拱手:“这位将军,方才城中的事情,我们都看到了!你放心,我们不是你的敌人!但我们有共同的目标......” 正文 第五十五章 扶竹公主(一) 全州府,驿馆。 由于昨日从早到晚经历的事情过多,从东平一路跋涉而来的屈离等人,在石胜虎精心布下驿馆内外的防备之后,纷纷在房中安睡。 直到日上三竿,屈离才慢悠悠地睁开眼睛。对于昨日经历的事情,手中既然有了黑玉令这等物件,他对于全州城内王冲等人倒不是特别在意,反倒是那两个白雾门的剑客,以及他们所说的公主一事,令屈离心中一直踌躇不已。 起身和衣,并未带着六儿和小青,屈离就去了亲军护卫那边,打听到那辆白幔马车里的贵人的房间,便决定独自前去拜访。 “东平端王府世子屈离,请贵人一见!”站在房门前,屈离稍稍整理了一遍自己的衣襟,轻轻扣门问道。 房内有人稍动,但并无应声。 屈离无奈地清了清嗓子,接着轻声喊道:“在下屈离,请贵人一见!” “进来吧!”一声温婉柔和轻轻传房内传来,分明是女子。 轻轻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一位穿着雪白裙子的少女,乌黑的头发瀑布般垂直地披在肩上,脸蛋微微透着淡红,尤其是全身那晶莹剔透的雪肌玉肤,与所着衣衫互相映衬着,闪烁着象牙般的光晕,婉如一朵出水芙蓉、凝脂雪莲。 此等女子往往给人的印象,便是高洁不可亵渎!屈离此时也是有些发怔,痴痴地看着,旋即忍不住开口道:“你就是扶竹国的公主?” 这女子自顾只是把玩着玉腕上的翡翠,冷冷地说道:“何以见得?” “姑娘生得肤白貌美,坐姿优雅大方,说话又如此动听,如果不是一国公主,难道是仙女下凡吗?”说着屈离咧开了嘴,竟笑得有些滑腻,惹得这冰山般的女子不禁笑出了声。 “哈哈!”女子轻轻掩口,双眼如恬静的弯月,笑道:“想不到世子年纪轻轻,竟然就学会了油腔滑调?按你所说,我只不过是长了一副好皮囊罢了。世间貌美的女子比比皆是,难道你见一个就喊人家公主吗?” 屈离此时一脸正经地说道:“姑娘此言差矣!按我娘说的,今生能有一副好皮囊,那也是前世修来的福报!就算姑娘不是公主,依你的容貌也绝非福薄之人!至于公主什么的,不过是一个身份而已。” 女子轻轻偏过头来,打量着眼前这位表情认真的翩翩少年,接着含笑说道:“有趣!世子嘴巴挺甜啊!不过我可听说,你是有娘子的人。如此对我说话,就不怕遭人误会吗?” “不怕。本世子坦坦荡荡,并无他想。况且我家娘子也是十分讲理的人。” “既然如此,那世子今日来访,所为何事?” 屈离倒是不客气,一把拉出一把椅子,径直坐在女子身旁,低声说道:“我确实有几件事情,必须问问姑娘。” 只见这女子忽而往屈离身旁挪近了几分,又意味深长地眯起双眼,轻声笑道:“这一路上走了两三日,为何你不来问我?偏偏此时来我房中?” 佳人突然近身,少年不禁满脸通红,连忙摆了摆手解释道:“呃......姑娘你可别误会!这先前在路上,你不是没怎么下过马车吗?你身边的侍女又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日夜守在车前,不光是我,我那些亲军护卫们都不敢靠近!毕竟你是陛下特意关照的嘛......” 女子又换回刚刚那副高冷的模样,玉臂交错,轻声回道:“说的也是。我确实不太喜欢和陌生人说话。” 屈离稍稍送了一口气,拱了拱手爽朗地笑道:“那现在可得委屈姑娘了!不得不跟我这个陌生人说会儿。” “哈哈,你这人可真有意思!想问什么问吧!”女子也是被屈离的模样惹得开心不已,托着粉腮回道。 “昨日两个拦路的剑客,姑娘知道吧?” “知道。” “那两人说我的车驾中,有一位扶竹国的公主,他们是奉命前来迎接公主回国。那两个人看上去也不像扯谎,后面还打起来了,为的就是要去姑娘你的马车查验一二。当时情况不明,我也生怕姑娘有闪失,万一姑娘不是他们要找的人,那岂不是白白受惊?” “嗯。” 说到此处,屈离内心思忖了一会儿,起身将房门关上,确定无人在外之后,再次降低了声调问道:“那姑娘,你是他们说的那位公主吗?” 见状女子也是神色稍变,随即轻轻地说道:“我可以信任你吗?” “当然可以。” “为什么?” 屈离内心一阵无奈,有气无力地说道:“姑娘啊,我可是这几日来第一个与你说话的,陌生人吧!既然你愿意跟我说话,说明你心里对我还是有点信任的,不是吗?” “你真是能言善辩!” “谢姑娘夸奖!其实姑娘是不是公主,我并不是特别好奇。只是想弄明白,那两个刺客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还有,扶竹国的公主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车驾,这其中到底是什么缘由?毕竟他们拦过我的车驾,一次不成,恐怕还有下次!我不知道他们下次会来多少人,我能不能够应对,我不想让我身边的人出任何闪失!”这倒是屈离的心里话,就像自己师傅李亥所说,纵使你武艺再高,真要面对千军万马,哪怕自己侥幸不死,周围的人又如何逃脱得了? 女子似是犹豫了片刻,接着缓缓低声道:“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屈离的眼神有些闪烁,似乎有些猝不及防:“怎么,还有交换条件?姑娘尽管说,只要是我力所能及,又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可以试试。” “不会让你伤天害理的。条件就是,我如果告诉你了,你得答应把我安全得送到长京府。” 安全送到长京府?屈离本做好了准备,甚至脑海里还思索着这姑娘是不是要什么奇珍异宝,想来是自己太俗了啊...... 屈离摇了摇头,苦笑道:“就这样?” 女子娴静的眼神,认真地轻声说道:“嗯,就这样。” “姑娘,你这个条件可太不划算了!” “你不愿意吗?” “不是,陛下既然让你的车驾跟着我,我肯定会一路保护你啊!” 女子抿着朱唇,接着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那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那姑娘,请说吧?” 正文 第五十六章 扶竹公主(二) “其实我就是他们要找的公主。昨日那两个人,云墨和云浅,我也认识。说来,我离开扶竹国也有好多年了......”女子轻轻挑眉,淡然一笑,记忆开始盘旋。 “白雾门是我们扶竹国最大的宗派,你既然习武,应该听说过吧?所以我们扶竹国王室的年轻后辈,大多都会去白雾门学习武艺。我父王年轻时,也是白雾门的弟子。他当年登基前,作为王位继承人,在朝中声望很高,为人也比较谦和,而且长相也是极其出众。我娘说过,父王当年刚拜入师门的时候,几乎吸引了所有女子的目光......” 屈离点了点头表示认同,随即笑道:“这个我信,依姑娘你的容貌,令尊必定也是一代风华!” “所以,同时也会招来同门师兄弟的妒忌。说来也奇怪,父王在上山前,从未习武,可学的就是比别人快,不管是剑法,还是内功,甚至连白雾门最高深的易容术,父王最后都学会了,而且出类拔萃!” “易容术?白雾门为什么要教这种东西?”易容术,对屈离来说,唯一的印象只停留在建宁府的戏台上。这种改头换面的方术,实在是难以理解。 女子表情倒是十分镇定,只是继续托着她那线条优美细滑的香腮,轻声说道:“白雾门的谍报暗探天下闻名,虽然它只是一个武学宗派,但消息却往往要比任何一国的暗卫都要灵通。这也是白雾门绵延至今的原因之一,就像我们扶竹国,大小政事很多都要依赖白雾门的情报来处理。至于易容术,那不过是刺探情报所需。” “原来是如此。” “我父王当年几乎可称是天才,特别风光!我娘是当年白雾门门主的女儿,也是我父王的小师妹,后来就被我父王吸引了。在宗派中,可没有什么王子储君的身份,都是门主的弟子,我父王当年太过出众,又深受门主的掌上明珠喜欢,于是渐渐就受到大多数人的排挤。只有一个人除外,他就是当时白雾门的大师兄,云千尘。” 又是这个熟悉的名字,屈离微微笑了笑,口中念叨着:“云千尘?昨日听那两个人,这云千尘现在已经是白雾门的门主了。” “是。云千尘也很有天赋,特别是他的太阴剑法,我娘说过,他使的太阴剑法,竟然比他的师父都要更胜一筹!你这次要去长京府参加的论道大典,当年云千尘也参加过,无一败绩,就连燕国当时的燕北第一剑李知澈都输了他半招!最终拔得头筹,太阴剑法自此也闻名天下!” 听到这里,屈离虽然看上去面无表情,但内心早已乐开了花。师傅啊师傅,原来你当年的名字叫李知澈?这等清雅脱俗的名字跟后来的李亥,可是天差地别啊!相比之下,李亥这名字就有点随意了...... 屈离不禁乐出了声:“哈哈,李知澈?” 女子也忽然被屈离的笑声所打断,抬起明眸轻轻问道:“嗯?怎么,你认识吗?对了我瞧你昨天使的是天元渡,你应该是天元门的弟子吧?李知澈也是。” “没有,我不认识。怎么说呢?如果我说那天元门我去都没去过,你信吗?就连燕国,我这回也是第一次来......”屈离连忙摆了摆手,内心却压抑不住,仍在打趣一般地回味着李亥这两个字。 “那你怎么会使天元门的功夫......”女子轻轻皱起凤眉,但很快又舒缓开来笑道:“不过也对,天元门可是天下第一宗派,招收弟子极为严格,不管是天赋体格都必须是上乘。听说你们东平很少有人习武,更不用说进天元门了......” 这话说的,屈离抿起嘴,有些不服气地叫道:“哎,等等,我怎么感觉你那么瞧不起我们东平......那你还要我保护?” 女子轻哼了一声,随即藏着笑意,浅浅的酒窝继而凸显:“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一样......说实话,昨日如果不是你出手,你的那些亲军,哪怕几百个人一起上,也打不过白雾门那两个人。所以我直到现在,内心其实都挺惊讶的,你是东平人,看上去又年纪轻轻,怎么武学造诣这么高?出手的时候,看上去活脱脱像个隐世高人,实在是世间罕见!一招竟然能击败云浅,而且用的还是一根树枝......这要是云千尘听到,估计得活活被气死,哈哈哈!” “我这是误打误撞才学会的,防身而已。” “防身?你在说笑吗?说实话,你这个年纪,能有如此深厚的内功,如果不是天赋惊人,还能怎么解释?我想就连当年的云千尘都比不上你,这次你去论道大典,定能一鸣惊人!而且很多宗派会对你感兴趣的!” 看着女子无比认真诚恳的神情,屈离摇了摇头,双指轻轻叩着桌案,轻声回应道:“我不感兴趣,我是来参加文试的,不比武......” “什么?那真是可惜了!不过你们东平好像每次参加的都是文试,你难道不想去比武场试试吗?说不定能改变世人对你们东平的印象呢?” 此话倒是不假,东平重文抑武,是由于当年臣服了燕国,情势所迫。如今想重新屹立,光靠嘴是没用的,有时候还真得秀秀拳头! 屈离一边思索着,一边点点头说道:“你说的,倒有几分道理!到时再说吧!对了,刚刚你说到云千尘参加了论道大典,然后呢?” “云千尘作为大师兄,又在论道大典拔得头筹,回到白雾门之后,包括我父王在内的所有弟子都更加敬重他,连门主当时也直接下令,等他仙逝之后让云千尘接任门主之位!我父王当年从拜入师门起,便深受云千尘的照顾,到后来简直是无话不谈,形影不离。吃饭习武修行都是同行。渐渐地,我父王便把他当成在白雾门里唯一的朋友,就连偷偷跟我娘在一起的事情,都告诉了他。但我父王是扶竹国的储君,迟早是要下山回去继承王位的,所以当时门主是反对我父王和我娘在一起的,但云千尘最终却把这件事告诉了门主......” “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样岂不是辜负了你父王的信任?” 女子轻轻攥着粉拳,脸上突然表现出一丝急切:“因为云千尘也喜欢他的小师妹!而且喜欢我娘很多年了!只是他从未表露出来,直到在论道大典大放光彩之后,才显现出来。他是个执着于武道的痴人,甚至以为只要自己在论道大典拔得头筹,就能得到我娘的芳心。可男女的感情无法勉强,跟那些又有什么关系?” “是啊!这只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 “就是他的一厢情愿,不惜背叛了他的好朋友。当时门主得知我父王偷偷和我娘相爱的时候,当众发怒,并且要把他赶下山去。可我娘说,如果我父王下山,她也要跟着走,甚至以死相逼!所以最后门主也只能放他们走了......” 屈离轻轻叹了一口气,看着眼前女子的眼神释放着淡淡的忧愁,轻声说道:“那这不是很好的结局吗?” “一开始是吧!我父王带着我娘回到了都城,过了几年,我父王便登基了,我娘也成了他的妃子。后来也就有了我。可我娘毕竟不是扶竹国的王族贵胄,所以朝中有很多人,甚至连我父王的母亲,也就是扶竹国的太后,都看不起我娘,觉得她不配在我父王身边。” “英雄不论出身,那些个世俗论调,只不过是当权之人的愚见罢了!” 闻言女子睁圆了双眼,接着笑靥如花,大声道:“嗯!就是如此!你可是世子,竟然也会如此想!” 屈离不禁白了白眼,耸着肩淡淡说道:“世子怎么了?我不吃饭?我不睡觉?抛去这个身份,我与常人有什么区别?” “当然还是有区别的!”女子往前倾了倾娇躯,看这殷切的表情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停顿了片刻,收紧了神色又轻声开口道:“所以当时我娘在王宫里过得很压抑,她为了我父王,不惜和自己的父亲断绝了往来,抛下了白雾门的一切,只身进宫,但我父王又忙于政事,渐渐也没什么时间陪伴她。到后来,依照王室礼制,又娶了几个年轻貌美的妃子。也许男人都容易移情别恋吧!最后我娘便遭到冷落了,就连偶尔见我父王一面,都很难得......” “后来,云千尘不知从何处得知我娘的境况,一听说他最爱的小师妹竟然被我父王如此对待,有一日一怒之下杀进了王宫。云千尘的太阴剑法,扶竹国内几乎无人能挡,最后闯进后宫见到了我娘,看到了我娘已经心如死灰,便想带我娘回白雾门去。” 此时屈离突然冷不丁笑道:“但你娘拒绝了,是吗?” 女子忽而抬头凝视着屈离,一脸狐疑状:“你怎么知道?” “可能是因为我也有爱的人吧?我觉得真的爱上一个人,不管对方变成什么样,不管是对是错,都很难再回头了......”屈离的眼神仍在房中,而情思却早已飞回东平自己的王府东院,追寻着只属于自己的那道倩影。 女子轻轻咬着嘴唇,表情忽而黯淡下来,接着缓缓说道:“也许吧。我娘当时确实拒绝了,但云千尘想不通,他很为我娘感到不值,于是不甘心地找到了我父王,要求和我父王比试一场,如若他胜了,我父王必须送我娘回白雾门;如果他败了,他此生不再踏足都城一步,且白雾门一应机密连同暗探尽归扶竹国所有。” “那你父王肯定是败了吧?云千尘的武功那么高超!” 女子轻轻摇了摇头,嘴角一端翘起,露出并不自然的笑容:“不,我父王胜了。本来依我父王的武艺,虽然在扶竹国也是数一数二,但和云千尘这种武痴根本就过不了几招!但那次比试,我父王居然出乎意料地胜了!其中缘由,我也不太清楚。听旁人说,云千尘当年故意留了手,才败给我父王。” 屈离深吸了一口气,注视着女子微微蹙着的娥眉,平静地说道:“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按你所说,你娘应该特别爱你父王,而且是一个痴情的女子,否则也不会抛弃一切只身进宫。哪怕你父王冷落她,她的心意想必也没有更改过。所以,只要你父王接了云千尘的挑战,你父王其实就已经胜了!因为只要他还在意你娘,你娘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他。” 只见女子轻轻蜷缩着窈窕的身子,苦笑着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原来是这样......总之,云千尘败了之后,便自己离去了,后来他也兑现了诺言,从此并未踏足都城一步,并且将白雾门的暗探都交给了扶竹国。从此我父王也不再冷落我娘,日日都陪伴着她,算是一种补偿吧!可我娘终究没这个福分,兴许是过了几年太过孤独压抑的生活,忧郁成疾,在我六岁那年她就去世了。” “可能因为我娘早逝的缘故,我父王一直都很疼爱我,但我的祖母,也就是太后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待见我,除了我娘的身份之外,加上当时云千尘杀入王宫的逆举,王室的大多数人,都觉得我和我娘就不该在宫里待着。所以我十岁那年,便被我父王送到了白雾门。云千尘毕竟喜欢我娘很多年,所以见到我的那一刻起,便把我当做女儿一样看待,所以我在白雾门也算是过得挺自在的吧!再到后来,我除了学会识文断字,琴棋书画之外,也开始习武,接着就开始游历四方了。今年便到了东平了。” 一口气说完,女子用力地呼吸着,接着举起皓腕优雅地摸了摸自己的细颈,笑道:“这就是我的故事。” 正文 第五十七章 云落惜 说者娓娓道来故事曲折,听者往往心中偶有不平。 屈离用十分坦诚的目光看着女子,微笑着说道:“谢谢你跟我讲那么多!那你一个姑娘家,出来游历四方,你不害怕吗?” “你忘了,我可是公主呢!而且我也习武的好不好?”女子说着指了指倚在自己脚边的一把古朴的长剑,玩味地笑道。 “行行行,我知道!对了,那云千尘既然把你当女儿看待,这回派人来接你回国,你为什么不回去?而且还要我东平的车驾来保护你?” “云墨和云浅,确实是白雾门的弟子。但是他们是暗探,自从云千尘败于我父王之后,白雾门的暗探都已经交给扶竹国了!” 屈离努力回想着那两人的话语,今日如不是这公主提醒,自己还真分辨出来!随即连忙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命人来接你的,不是云千尘?可那两个人说的是奉门主之令啊!” “只是借用他的名号而已!如今白雾门遍布于诸国的暗探,都不再听令于云千尘了!在外必须说是奉门主之令,一是因为云千尘的名望,二是因为江湖中人的身份便于行事,实际上他们都是扶竹国派来的。” “那是你父王的命令?” 女子忽然直起身子,收紧了桃瞳低声说道:“不是,是二王子他们。也就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 “二王子?你看上去也比我大不了几岁吧?你弟弟应该跟我差不多吧?如此年纪能掌控那么庞大的谍报?” 瞧着屈离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女子伸出手指轻轻在空气中点戳着:“你今年应该是十五六岁吧?我二十岁,我弟弟十六。能力与年纪并无关系,就像你,你身上的内力,是十五六岁的样子吗?” 这位公主,我的内力可不是我自己的啊!我师傅不知大我多少岁......屈离不禁捂嘴轻声掩饰道:“咳咳,说的有理。” 女子并未在意屈离的神情,继续自顾地说道:“二王子的母亲是魏姬,就是现在扶竹国的王后,太子的舅舅魏闵,又是当朝国相,白雾门的情报和暗探,一直控制在魏闵手里。” “那如果是他们下令要接你回去,那又如何?” “王后一党素来嫉恨我和我娘,我当年被迫出宫,就是王后和国相联合朝中大臣,向我父王施压。” “可你娘已经过世了啊?针对你有什么意义?” 女子轻轻拂着飘柔的长发,笑了起来,随即一脸神秘地低声说道:“你应该不知道,我们扶竹国不同于其他诸国的一个特别之处,就是女子也可继承王位。” 屈离心神一颤,这又是自己今日另一个知识盲区,失声道:“女子也可继承王位?我倒真是第一回听说!” “我是父王的长女。而且我父王只有我和我弟弟两个子嗣。” “我终于明白了......又是俗套的夺嫡之争啊!” 看着屈离拍着大腿又开始长吁短叹,女子无奈地摊开手笑道:“俗套?这不是历朝历代常见的事情吗?但我对王位一点想法都没有,不然怎么会出去游历?” “可你毕竟是长女,就算你没有想法,旁人可不这么想。” “所以,王后一党在我出了白雾门,离开云千尘的照应之后,就一直寻找机会想抓我回去。” 屈离冷静地想了想,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说句不好听的,你别见怪!既然你是他们的眼中钉,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你呢?抓了你有何用?” 女子表情却颇为轻松,撇着小嘴轻声笑道:“他们是不敢直接杀了我的,因为我和我弟弟两人中间必定会出一个储君。我父王还健在,他又不傻,我要是出了事,第一个怀疑的就是我弟弟他们。他们要抓我,无非是想把我控制在手而已,敌人成了他们掌上之物,总要放心一些。” “那你为何不回白雾门?那里毕竟安全些。” “云千尘又能护我多久?他总会死吧?而且难道我要躲躲藏藏一辈子吗?” “那你去燕国又是为了?” 女子释放出明艳的笑容,突然一脸兴奋:“去瞧瞧论道大典呀!我还没见识过呢!” 这种旁人都不禁捏一把汗情形,这公主竟然笑得跟银铃一般?屈离捶了捶前额,尴尬地笑道:“这......公主殿下,你现在处境这么危险,还有心情去游玩?” “为什么没有心情?心情不好是一天,心情好也是一天。反正他们迟早都会来抓我,我早做好准备的。”女子虽然脸上仍然保持着笑容,但细致的脸蛋上却能扫出浅浅的忧虑,让她原本美得出奇的容貌更添了一份我见犹怜的心动。 屈离一眼看穿,这看似坚强的女子,终究是女子啊!一国的公主,那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而眼前的她却经历这么多曲折,如今竟有性命之忧!男儿本能,屈离忽然被激起一种强大的保护欲,忍不住厉声说道:“你就不能长点心眼?你这回去燕国之前,又不知道我的武艺,怎么跟随我的车驾?如果我打不过那两个人,你现在不是束手就擒了?你要是出事了怎么办?” 仿佛被屈离关切的叱声震动一般,女子呆呆地看着眼前满脸涨红的少年,微微湿了眼眶,片刻又柔声笑道:“别着急嘛!哈哈本公主打不过还不会跑吗!至于为什么跟着你,我当时只是觉得,世人都知道东平人不习武,所以王后他们应该不会认为我会躲在你们的车驾......至于碰到你,那是我运气好嘛!” “这也行?” 女子洋溢着明媚的笑容,双眼回盼流波又带着一丝傲娇:“所以呀,既然我告诉你了,之后你可得好好保护我!” 屈离轻呼出一口浊气,随即又低下头,轻声说道:“嗯,不过到了长京府,我可就没法跟着你了。我要参加论道大典,而且我有婚约在身,不好和其他女子——” 闻言女子似是有些不快,嘟着小嘴,脸上挂着一丝倔犟的波纹径直打断屈离的话语:“不跟就不跟,你想得美!本公主还不稀罕呢!出去出去,我要休息了!” “你这翻脸就不认人啊!你要是这个态度,我可得好好考虑一下要不要保护你了!” 女子轻轻吸了吸秀挺的琼鼻,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怯声说道:“你可是世子,你可是男子汉大丈夫!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才十五岁,依东平的礼制,我还没成年呢?别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你把我当小孩儿看就行!”屈离憋着笑意,装作一副无赖的样子,吐了吐舌头。 “你!” 瞧着女子粉脸通红,又激动得胸口稍稍起伏,屈离摆了摆手大声笑道:“行了,我开玩笑的!你怎么这么不经逗?对了,还没请教你的芳名呢?” “我跟我娘姓云,叫落惜,云落惜。”女子认真地端着小脸,温柔地注视着屈离。 “云落惜?好名字!” 一朵天上的白云,却落在人间,是可惜还是应该爱惜?屈离不禁遐想连篇...... 旋即少年挺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拱手说道:“幸会幸会!我跟我爹姓屈,叫屈离。” 正文 第五十八章 龙渊凤鸣 全州府驿馆这座偌大的花园中,以一方清澈的水池为中心,南北两端皆为大大小小的绿地花丛,连同鹅颈石道、奇石假山、象牙亭台一起,使得此处的园林几乎闻名整个大燕国,到底是当年燕国皇帝曾小住过的地方,当真巧夺天工! 时过境迁,这里头如今却同时出现了一位东平世子和一位扶竹公主,世间机缘奇妙至极! 此时屈离正急切地开口着:“那个,落惜公主,我说了几次了!你这把剑我真的不能要!” “你答应我说要好好保护我的,没有剑怎么行!我知道你内力雄厚,但如果下次遇到强敌,你再拿树枝凑数的话,本公主可是要担心了!”云落惜俨然已不是先前房内那一副冰山美人的模样,正一脸殷切地朝屈离递着她手中的一把古朴长剑。 “担心什么?难道你还担心我吗?” 闻言云落惜微微吸着鼻翼,娇嗔道:“哼!谁担心你!本公主是担心我自己的安危!” 屈离仍旧双手前推,呈推辞状说道:“你还是留着防身吧!真的不必!树枝怎么了,在我手里一样的......再说了,我那天只是把我的剑忘在马车里了。而且剑又不是什么稀罕之物,我的亲军里头那么多把剑,要多少有多少!” “那不一样!我这把可是我娘留给我的名剑!你们东平能有什么好剑?” 屈离不由得白了一眼,没好气地回道:“哎你又来了!怎么总是瞧不起我们东平?” “不是......我没有瞧不起东平的意思,你误会了!总之,你拿着吧!”云落惜像是做错了什么一般,纤手并未放下,但却低头轻轻地说道。 “既然你说了,这把剑是你娘留给你的,那我就更不能收了!”屈离轻叹了一声,转念一想说道:“要不我给你看看我的剑吧?” “你们东平用的不都是普通的镔铁剑吗?有什么好看的?” “你等我一下。”说着屈离转身而去,飞快地奔向自己的住处。 只是片刻,屈离便轻盈地凌空而来,穿着仍然风度翩翩,只是手上多了一把外形引人注目的长剑:“喏,请公主一看!” “这是?”只见云落惜小心地接过,小手捧着端详了许久,旋即一脸不可思议地失声道:“你这把剑,我好像在兵器谱上看过......这好像是?” “龙渊剑。” 听见屈离所言,云落惜轻捂着嘴,瞪圆了双眼花容失色道:“什么?怎么可能!龙渊剑可是天下名剑,这可是当年沈离潇的剑!相传后来又到了李知澈手里,你怎么——” “如果这真的是龙渊剑的话......”满脸的疑惑又突然拂去,云落惜酒窝深陷,轻点玉指黠笑道:“哈!你骗我!还说不是天元门的弟子,还说不认识李知澈!我就说你肯定没告诉我实话!以你的那天展现的天元渡,还有你这身内力,如果不是天元门的亲传弟子,小小年纪怎么可能修炼到这种地步!” 屈离瞬间有些哑口,只是尴尬地笑道:“落惜公主,我真没有骗你!唉,我发誓我真的不是天元门弟子!我说了就连这燕国我都是第一回来!至于李知澈......” “你是有难言之隐吗?” “没事,告诉你也无妨。李知澈,其实就是我的师傅。只不过我认识他的时候,他的名字叫李亥,我这身功夫便是他所传。这龙渊剑也是他给我的。” 此言令云落惜更加吃惊,睁着一双漆黑清澈的大眼睛,睫毛轻眨:“你竟然是燕北第一剑的徒弟?!可李知澈,你师傅不是燕人吗?怎么会收你一个东平人当弟子?” “这说来就话长了。总之,落惜公主,我没有骗你。我也没必要骗你。只是我师傅叮嘱过我,在外不可透露我是他的弟子,也尽量别让旁人知道我有龙渊剑,至于原因我一时没法说清楚......” 云落惜怔怔地看着欲言又止的屈离,轻声说道:“那你还告诉我,不怕我告诉别人嘛......” “我相信你。”屈离平静地点了点头,又绽放出诚恳的笑容:“就像你相信我一样。” “嗯。”朱唇抿起,云落惜瞧着眼前少年清澈如水的眼神,呆滞了片刻。接着又似是慌乱地拂了拂鬓间的青丝,小声说道:“那你还是赶紧把它收好吧!哼,难怪不要我的,原来你有龙渊剑!” “就算我没有,我也不能拿走你娘留给你的遗物。” “这把剑如果在你手里,肯定比我好多了!我的剑法平平无奇,拿着它顶多只是唬人罢了......” 屈离心里突然觉得十分好笑,当年击败燕北第一剑自尊心的剑法,在这公主口中竟然是平平无奇?接着问道:“你们白雾门的剑法,不就是太阴剑法吗?云千尘当年可是打败过我师傅的人,这剑法怎么会平平无奇?” 云落惜嫣然一笑,淡淡地说道:“那只是因为他是云千尘!白雾门的太阴剑法,走的一直是外刚内柔、中正调和的路子,在天下那么多宗派里,精妙的剑法太多了,太阴剑法并不算上乘。云千尘天生就是个剑痴,又生性刚强固执!你想想就他对我娘那种执着,他的剑法也是那样。当年他另辟蹊径,生生把太阴剑法练到了至阳至刚、极其凶悍的境界!所以他的剑法,不仅是我,包括我们白雾门所有的弟子,根本都学不来!” “原来是这样,他也倒是个罕见的武学奇才!” “所有人都这么说,可我不觉得!在我眼里,他就是个爱发脾气的大叔而已!而且又臭又硬!” 看见云落惜秉着面容一副傲娇的模样,屈离轻轻摇了摇头,不由得笑出了声:“哈哈哈,你不是说他把你当女儿看待吗?这么说他真的好吗?” “只不过是因为我是我娘生的而已。算了,别提他了!”话锋一转,云落惜轻踮足尖,突然凑到屈离身旁,用十分娇柔可爱的声音说道:“要不,你教我两招?你那么厉害对吧,既然不收我的剑,那你就提点提点我好了!” “这......”屈离顿时满脸通红,不知是话语猝不及防,还是少女的撒娇突如其来。 “怎么了?难道你的剑法不能外传吗......”云落惜很快又恢复了神色,直起身子,一脸轻松自然地笑道:“好啦!我开玩笑的!我知道你是李知澈的弟子,所学的肯定都是天元门的精髓,每个宗派肯定都有规矩,我懂!我一个外人肯定不用想了......” “我又不是天元门的弟子,哪来的规矩?”屈离皱眉挠了挠头,似是细细思忖着,反正师傅也没说过不能教别人,只教一招,应该没事吧......有事也怨不得我,只要我不承认...... “没事,我教你。但我的剑法,会比较凶厉一点,可能不太适合女子......” 闻言云落惜嘟起了小嘴,突然提高了声调,看似有些不服气地嚷嚷道:“女子怎么了?女子就不能凶了嘛!难道剑法还有性别之分吗?” “行行行,你凶!你现在就挺凶的!” 云落惜只是眨了眨明眸,随即鼓起了粉腮,一脸无辜状:“喂!我也有温柔的一面好不好?” “我知道。” “行了,那你教我吧!我先看看!” “你先躲开点。”说着屈离立马一脸严肃起来,释放出少年的朝气,挺直身子拉开距离,拔出手中的龙渊剑。 凌厉的剑气与轻柔的风声互鸣,花园中随即开始呼呼作响!云落惜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一袭紫衣,在树荫花间中仗剑自如穿梭,所击之处,尘土飞扬,枝叶零落,招式华丽纷飞,身形快到极致,不禁令人花了眼! “你这剑法,叫什么......好厉害!但是,我为什么能感受到一种,一种悲伤的感觉......”只见云落惜发怔地轻轻揪着自己的裙摆,不由得问道。 闻言屈离立即收起剑势,反手背在身后认真地说道:“这就是我师傅说的,剑随心动!剑法的每一招,除了制敌之外,都有它的心境。刚才我第一次使给你看,你就有所领悟,这说明你很有天赋。” “这招,叫离情。” 云落惜深深吸了口气,似是努力地抚慰着心里的澎湃:“这是,三离剑法?!” “嗯。” “这可是沈离潇和李知澈的成名绝技!你怎么舍得教给我......”云落惜却突然出人意料地红了眼眶,轻咬贝齿,发丝有些凌乱地摇头问道:“我如果是坏人,是来诓骗你的剑法的呢?你傻吗?” 屈离轻轻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柔声笑道:“你不是要我教你嘛?我不傻,因为我只会这些......” “你还真是傻得可爱!” “嗯,刚才你看清楚了吗?你可以自己试试。” “我有点记不住,这剑法太精秒了,有些复杂......” “其实这剑法本身并不复杂,只是我用剑的时候,同时催用了一些内力,所以招式变换得比较随性灵活!没事儿,当初我可是学了一两个月,才差不多熟悉。”屈离一想到当初在东院,夜以继日地被李亥盯着练剑的经历,内心不自觉暗暗叫苦。 云落惜一脸狐疑地抬起头:“一两个月?” “是不是资质愚钝......” 云落惜睁着水汪汪的清莹双眼,坚定地说道:“不,你这是天才了。我肯定做不到,而且我的内力也很一般......” “无论是剑法还是内力,都需要时间。慢慢来吧!我瞧你方才领悟到了一丝剑意,已经很厉害了。我相信你肯定能学会!” “落惜公主?落惜公主?”见云落惜许久都不应声,宛如失神一般目光呆滞地站在原地,屈离焦急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最后有些忘情地失声道:“落惜,你怎么了?” 听见“落惜”二字,少女蓦地灵魂归位,仿佛心弦被轻柔地拨动一般,释放出甜腻的笑容:“啊,我没事!我只是在想,你都把你的离情教给我了,我该给你什么呢......” “什么都不用给。我教你就没想过要你什么,再说了,你还没学会呢!” “这把剑......”说着云落惜又开始如先前一般,朝屈离递着自己的那把剑。 屈离正想着这女子的脑筋怎么总是转不弯来,只得无奈地退后几步,轻叹一声道:“唉!你又来,我说了不要你的剑,你不是要学剑吗,给了我你拿什么学?”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知道我这把剑叫什么吗?”云落惜急切地晃了晃头,挺着娇俏玲珑的小瑶鼻凑近说道。 “我不知道。其实我不太懂,我那把龙渊剑的名字还是我师傅告诉我的......” “它叫凤鸣。” “凤鸣?鸾凤齐鸣?好听!”云落惜这把剑的名字倒并未出乎屈离的意料,名剑嘛,世人命名不都喜欢什么龙啊凤啊,或是麒麟之类的,这等神物说俗气倒也不是太俗...... “嗯,它和你的龙渊剑一样,都是自古时候传下来的名剑。” “哦?其中有什么典故吗?” “那是很久远的事情了......我不清楚。但兵器谱上说,说——” 见云落惜突然低垂着眼睫,脸蛋通红,微微凸出的前额渗出细小的汗珠,屈离不明就里,连忙轻声问道:“说什么?” “你的龙渊和我的凤鸣,是一对。”云落惜粉脸上的红晕,在阳光下尤为明显,瞬间蔓延到身后颈间,妩媚注视的眼神却不扭捏,活脱脱一位娇羞的人间仙子! 仿佛脑海里闯入了无法阻挡的温暖强光,随即一片茫然空白!屈离不知所措地逃离少女动人心魄的目光,偏转身子支支吾吾地说道:“咳咳,这,真巧啊......那个,我再耍一遍离情......” 正文 第五十九章 风波将起 由于那晚进城时,突然遭受燕军弓弩的伏击,以致屈离的亲军中,有几十名将士负了轻重不一的伤。虽然眼看论道大典的时日将近,屈离思忖了一番还是下令,让石胜虎等人就地采买药材物资,好生照料这些忠诚的勇士,转眼便在全州府耽搁了几日。 今日的全州府,自清晨起,不仅大街上马蹄声响不止,连所有的坊市中也鲜少有百姓,都是来往匆匆军容严整的兵士。明眼人一看,便知道,这如果不是战事将起,便是军队要调防了。 守备将军府里,王冲的帅案前赫然站着十几名身形彪悍的将军,个个仪表不凡,毕竟都是这全州府守军中的领兵之人,此时全数到齐。 大堂上,副将邓双正站在最前,躬身朝王冲问道:“敢问冲将军,为何突然将我调至润州?是您的意思吗?” 王冲闻言眨了眨眼,一脸冷漠道:“邓双,这自然是指挥使司的命令!军情火急,你即刻率领本部兵马前往润州换防!” “冲将军,末将是全州人,自幼便生长于此!末将的一家老小,尤其是我那老娘,可都住在全州府里啊!”邓双的言语带着情真意切,所言非虚,他出生于此,而且自当兵之日起,便没离开全州府。母亲、妻儿尽皆在此地。 “你多虑了!既然你这么有孝心,我就准你把老娘也带去润州!一家老小都可随行!快快回营整点行装吧!” 邓双始终低垂着头,只见他似是犹豫了片刻,接着又怯怯地问道:“冲将军,指挥使司的调令,末将,末将可否一看?” 不知为何,王冲竟然令人猝不及防地怒吼道:“大胆!你难道是质疑我在信口开河吗?本将军可是大燕皇族,岂能拿军国大事开玩笑?” “将军息怒!末将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依我大燕军律,不见调令私自动兵,这罪责末将承受不起啊!”邓双战战兢兢地拱起了手,不敢与堂上之人对视。 “邓双,你不愧是我大燕的忠诚良将!既然如此,那我问你,如若你见了调令,当如何?” “如见指挥使司的调令,末将自然是奉命行事,立即起行!” “好!”王冲突然喜不自胜地诡魅一笑,随即竟真的掏出一封信函:“那你就睁大眼睛,好好看看!” 邓双不敢怠慢,连忙双手恭敬地接过,打开仔细研读了片刻,调令上与王冲所言分明一字不差,且末尾更有边军指挥使司的朱红印章。 当着众人目光,邓双重重叹了口气,咬了咬牙低声回道:“末将,遵命!” 随着堂上众将散去,剑拔弩张的气息也逐渐消去,王冲似是轻松地靠着自己这张金光闪闪的帅椅,伸直了胳膊眯起了双眼。不知过了多久,两道身影十分飘逸地从堂后无声无息地走出。 “王冲将军,真是有勇有谋!顷刻间,便把那邓双打发走了!” 这一声有些令人发怵又有些熟悉的冷语腔调,竟令刚才这位睥睨众人的一军主将,不由得惊的一身冷汗!王冲慌忙睁眼,看见来人后露出谄媚的神色说道:“原来是云墨兄弟和云浅兄弟!二位谬赞了!这邓双,素来与我不对付,我早就想把他赶出全州了!此人向来冥顽不灵!想那东平世子辱我太甚,辱我边军太甚!邓双作为全州府守备副将,本应与我同心杀之,可竟然为了一道黑玉令,反倒还暗中派兵护着!实在是可恨!” 云浅却仍旧保持着自己那分冷漠,只见他讥笑道:“有勇有谋?王冲将军,我看你是胆子忒大了点!你可是这全州府的守将,又是你们燕国的皇族,竟然干得出假传军令这事儿!难怪燕国山河日下,一年不如一年!呵呵......” “云浅!”一旁的云墨无奈地皱起了眉头。 “云浅兄弟说笑了!我王冲既出身帝胄,又有守土之责,怎么会傻到去假传军令?这可是死罪!” “你先前不是说,要动那屈离,必须把那邓双调走么?怎么,难道是凑巧?你们那指挥使司也与你心意相通?” 王冲突然起身,随后一脸神秘地低声笑道:“呵呵!阁下有所不知!我大燕的边军指挥副使,正是我族兄王猛!我前日已命人快马传信与他,向他道明那东平世子的事......” 闻言,二人中行事较为稳重的云墨思忖了片刻,突然脸色一变:“黑玉令的事情,你也告诉他了吗?” “当晚之事,一字不漏。” 云墨紧紧闭着双眼,略微不满地问道:“王冲将军,你为何如此鲁莽?你们燕人不是见黑玉令犹如见天子么?王猛可是你们燕国名将!忠义之名可是传遍天下,他一旦得知黑玉令一事,岂会允许那屈离在全州府出事?” “云墨,别跟他废话!我看此人是故意消遣我们呢!我早就说了,不如把他杀了,如此全州府必然大乱!我们趁乱行事,岂不更好?”云浅自从那日被屈离打伤后,一直憋屈不已,加上自身好斗成性,此时竟然作势就要拔出腰间的长剑! 见状,王冲有些慌神,喘着粗气用力摆手道:“二位二位!你们实在是误会了!我哪里敢消遣你们呢?不瞒你们说,我遣人送信的时候,内心也十分忐忑!但是我知道,即使我不说,那邓双肯定也会禀报给指挥使司!所以我抢先一步送信到同州,只不过信中特意将那屈离的行径写得重了几分!果然不出我所料,我那位族兄虽然忠义,但却是性情中人,杀伐果断!你们想想,东平世子屈离,带了几百个甲士,伪造黑玉令强行入城,并且逼迫我边军将士下跪,连同我这大燕皇族!这等欺君辱国之事,王猛会坐视不管吗?” 云墨一直仔细听着王冲的话语,并未像身旁的云浅那边心不在焉,脸上突然狐疑状:“所以,你的意思是,那调令真是王猛下的?” 王冲似乎早已预料到云墨会有此等反应,接着清了清嗓子,挺直身子正色道:“那邓双,作为一州副将,竟与外敌勾结,罪不容赦!调去润州,是念他多年战功,已经是法外开恩了!还有,王猛已经同意我们动手了,他命我火速将东平车驾截留在全州府,要擒拿那屈离去同州,责问他伪造黑玉令之罪!军令在手,我便可调动城内万余守军,谅那屈离身手再高,也是插翅难飞!” 看见眼前这佩戴着皇族玉带的王冲,一脸兴奋,自信满满的样子,云墨不置可否,随即拱手笑道:“原来是如此,王冲将军果然睿智!如今我们真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了!今晚此事必成!” 接着看向一旁正自顾把玩着手中剑柄的云浅,冷冷说道:“云浅,还不向王冲将军道歉?” “道什么歉?你没听他刚才说的,那王猛为的是验一验那黑玉令的真假!如果真的生擒屈离,把他送去同州,而王猛又发现那黑玉令是真的,那不是弄巧成拙?而且那屈离可是见过我们两个,他又岂会善罢甘休?” 王冲却不禁露出得意的神色,淡定地摆了摆手说道:“诶!二位不必多虑,擒拿逆贼之事,我从军以来可做过不少!我燕军勇猛,贼子顽抗,死于乱军之中,也是常有之事......” 似乎已探得王冲的言下之意,云浅不等他说完,便一脸戏谑地说道:“你的意思是,杀了那屈离?你未免也太天真了!你可知道,那小子不是一般人,他的本事可远在我俩之上!你军中那些个兵卒莽汉,能制得住他?就算你们人多,可如若他一旦逃脱,我们可就麻烦了!” 云墨也点了点头应声道:“王冲将军,云浅说的没错!而且你不是江湖中人,也不知宗派的规矩!前番那屈离的出手,显然是你们燕国天元门的人,我们可不想平白无故招惹这等势力!如果你要杀,那也是你的事情,我们不会帮你出手!我们只想赶紧把该带的人带走!” “不劳二位费心!你们尽管去做想做的事!我自有办法!天元门又如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元门的人再厉害,那也是我大燕的子民!江湖中人,那也要讲国法!如果不守规矩,我王冲便教教他守规矩!”王冲说罢,攥紧了双拳,好一副怒目横视的生性模样! 云浅径直摇了摇头,轻哼了一声说道:“呵呵!这皇室中人说话就是硬气!请问我们两个也是江湖中人,你是不是也要教教我们守规矩?” “云浅兄弟又说笑了!敌人的敌人,那就是同盟!况且,在下十分敬重二位,岂敢放肆?” 见王冲又跟变戏法似的,瞬间又恢复了那晚第一回见面时的怂样,云浅有些厌恶地瞥了一眼并无言语。 只有云墨不紧不慢地回应道:“王冲将军,既然如此,那今晚我们就依计行事吧!我再提醒你一次,我们来全州府,只是因为要找的人,在那东平车驾中。至于那屈离,我们顶多跟他周旋片刻,我们不敢杀他,我们也杀不了!” “我明白!那小子就交给我吧!对了,二位兄弟,我能否斗胆问一句?你们要带走的人,到底是谁?竟然让你们从东平一路追到全州?” 闻言云浅忽然走上前,推开一脸平静的云墨,神情极为不满地朝王冲吼道:“跟你有何关系?我告诉你,你敢听么?我警告你,今晚你可别掉链子!否则那屈离我杀不了,杀你我可是弹指间!” 如若不是铠甲覆身,王冲早就被身上的冷汗浸透得原形毕露。只见他连忙卑微地退后一步,随即弯下身子轻声说道:“是是是!在下必定尽心尽力!不负二位兄弟的嘱托!” 不等云墨开口,云浅一把上前,用力拍了拍王冲因惶恐而有些坍塌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笑道:“那就行,我们先回去歇息了!对了,你记得继续给我送一位美人过来!昨晚那位徐姬我看就不错!嘿嘿!” 王冲舒缓了一口气,连忙不假思索地谄笑道:“没问题,二位先歇息吧!今晚之事十分关键,我先去军中妥善布置一番!” 云墨云浅毕竟不是燕国边军中人,更不想干涉甚多,闻言便自顾离去了。却不知身后有一道森寒的目光潜藏着,一直冷冷地注视着二人离去的背影...... 二人一路无声同行,直到分别站在各自的房门前,云墨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云浅,你别再胡闹了!我们有要事在身,你怎么能白日宣淫?还有,我告诉过你,对那王冲说话客气点,此人毕竟是这里的守将,又是皇室中人,真把他逼急了,也是个不小的麻烦!” “我说云墨,你说话怎么总是那么让人扫兴?你能不能不要总这么谨慎?那王冲就是个无能的胆小鼠辈!你忘了,上次在城关上,我只不过是稍一出手,他就吓得浑身哆嗦!” “这城里可是有上万的燕军,你可不要大意!” “那又如何?你怕什么?我们可是白雾门暗探,这么些年遇到过多少高手?就全州府这些个破砖烂瓦,我们还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见云浅从来都是如此固执,云墨还是一脸认真地念叨着:“那我们也尽量别与他起冲突——” 毕竟二人结伴而行多年,云浅对云墨倒是并无敌意,也知他生性谨慎,也松口好言道:“好了!别想那么多了!咱们都住到他府上来了,只要牢牢盯着他、跟着他,他还能翻了天不成?杀他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算了,我不管你了!我再说一句,今晚你务必要记住,我们一找到公主,便立即将她带回扶竹!魏相可只给我们二十日!你不可恋战,不可乱杀人,千万不可多惹事端!” 云浅忽然低沉下来,接着冷冰冰的眼神中突然显现出杀意,咬牙说道:“一提到那老东西,我就恨得牙痒痒!如若不是我弟弟在他手里,我怎么会为这等猪狗卖命!” 仿佛被触碰了心中禁地一般,云墨如雷电及身一般,心神猛烈收紧,随即扭过头去低声道:“你有弟弟,我也有老娘在他手里!我们这些暗探不都一样么?所有的亲属都被他看管在国都,事已至此,听天由命吧!” 云浅看着眼前之人漆黑的眼瞳里,已渐渐失去平日的镇定,分明开始闪烁。他一把上前,轻轻拍了拍云墨那僵硬的肩膀,脸上不自觉抽动了几下,仿佛感同身受,接着愤慨道:“云墨,我真想不通!门主在扶竹明明是无人能敌,可这么多年来,为何他一直在白雾山上闭门不出,为何连我们的死活都不管!难道我们这些暗探的命就如此轻贱吗?我们不也是白雾门的弟子吗?” “唉!你也知道,当年门主在皇宫里做的事情,一言难尽啊......总之,先把这次任务完成吧!” 正文 第六十章 夜袭 血红的晚霞早已消退,漆黑的夜空沉沉笼罩着全州府这座高墙壁垒。此时全城的百姓,因守备将军府在黄昏时发出的告示,皆闭门不出。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如同窒息般,静谧得可怕。偶尔低飞鸣叫的鸦群,仿佛在朝人们诉说着,今夜的全州府注定不太平。 唯有城北的驿馆,不知何时,早已布满了重重的边军甲士。高墙外、院门口、连同四周的树荫下,都已是甲胄相互摩擦的声息,浓厚的肃杀之意,在空气中弥漫着。 “将军,铁弩营已将驿馆四处包围!” “将军,骁锐营三千将士已集齐待命!” 见两营主将拱手来报,尤其是全州府守军中最精锐的骁锐营,都已全数召集,身披黑甲、手摁剑柄的王冲脸上像是得逞一般喜形于色,随即倨傲地朝一众静候军令的燕军说道: “好!今夜你等务必与本将军同心戮力!等擒住伪造圣令的贼首,我必定向陛下替你们请功!” 此时战在王冲身旁的那位铁弩营主将,神情突而凝重地上前说道:“将军,末将有些担心,一旦使用火箭,恐怕整个驿馆尽皆焚毁了......” “你怕什么?这是军令!一座驿馆毁了算什么?再建就是!” 轻呼出一口浊气,王冲十分不满地朝那位主将瞪了一眼,随即又转身朝着两名身着夜行衣、着装在此军阵中显得有些突兀的剑客,突然现出了令士兵们吃惊的谄媚笑容:“二位兄弟,事不宜迟,我们动手吧!” 只见那两名剑客,孤傲并未言语,却如同心有默契一般地同时点了点头,接着就像一阵妖风掠过,两人在众人恍惚间矫健地攀上高墙,并沿着房顶的砖瓦,如幽灵一般在夜幕下迅速遁去! 见此,在场的燕军们不禁面面相觑,不知是惊奇,还是疑惑!此时王冲也收紧了神色,大手一挥高呼道:“传命,铁弩营,点火!齐发十轮!” 瞬间,火逐风飞,一派通红,漫天彻地!无数带火的箭矢,照亮了沉寂的夜空!如同千万颗流星坠地一般,呼啸着凶猛地袭入驿馆中! 原本平静安逸的驿馆中,瞬间传来惊慌失措的呐喊声!接着又是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与兵刃甲胄的碰击声! 眼见十轮火箭射完,这座修建耗资巨大、近百年历史的全州府驿馆,已到处火光冲天,更有老朽的屋檐木梁不堪火势已经开始撕裂塌陷!此处必定难以保全,馆内之人此时的处境可想而知!王冲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熊熊烈火,眼瞳忽而收缩,拔出腰间利剑朝天一举:“东平贼军已是火中枯骨!我大燕将士们,随我杀!” “杀!!!”黑压压的燕国边军们,如同一群豺狼听得头狼高嚎一般,瞬间挥着刀剑破门涌入! 隐隐的杀声如同蝇虫窜入耳中,又忽而感觉浑身有些细微的灼热感,屈离蓦然在床上惊醒,一身冷汗地迅速和衣起身。又动作利落地推开了房门,而映入眼帘的一切,让他瞬间发怔! “起火了!”屈离睁大了双眼,瞧着不远处骇人的火势,失控地吞噬着各个方位的房檐,并已渐渐朝自己的院子蔓延而来!接着下意识地大声呼喊道:“六儿!小青!” 小青原本正在侧房中,乖巧地整理着屈离的衣物,此时听见呼喊,连忙小跑出来,娇声回道:“世子,我在呢!” 见到小青无恙,屈离拧紧的心些许放下,却见六儿此时从院门闯入,一脸惊慌地喊道:“世子,驿馆起火了!” “这是怎么回事?”屈离闻言微微皱起眉头,本来并未多想,而方才那隐约听到的冲杀声却已越来越明晰!“不对,怎么还有冲杀声?六儿,快去找石大哥!” 片刻,只见石胜虎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中明晃晃的枪尖更是带着血迹,明艳殷红,分明是鲜血!“世子!世子!燕军,燕军杀进来了!” “石大哥,到底发生何事?你别着急——” “世子!方才弟兄们正要睡觉,突然驿馆外射入了数不清的火箭!如今这驿馆四处都是一片火海了!”石胜虎到底是沙场老将,不管平日或是杀敌时,面容依然严峻:“还有,我瞧见是那王冲,领着燕军杀进来了!敌军太多,这驿馆应该已经被包围了!” 屈离此时有些愣了神,那晚他本以为当着燕军的面前亮出手中的黑玉令,之后在城中必定平安无事,未曾想那王冲竟然冒着大不韪真敢起兵!而如若敌袭,就凭自己身旁的数百亲军,如何能抵挡上万燕国边军?随即面色暗沉地低声道:“王冲?!他竟敢无视燕国皇帝的黑玉令,冒着犯上的罪名来攻杀我们?!” “世子,别再多说了!我已命亲军的兄弟们死守在门口,但最多只能抵挡一阵!今夜敌军人数太多,来势实在凶猛,我们又身陷火海,您赶紧随我走吧!您放心,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会杀出一条血路,保护您出去!” “石大哥,你听我说!这里是全州府,是他王冲的老巢,城内上万边军都是燕国的精锐!敌我悬殊实在太大,我们的将士就算再善战,也无非是白白送命!” 石胜虎并非矫情,铁骨大汉手握长枪,躬身对屈离发自内心地坦言道:“世子!我们的命,本来就是您和王爷的!” “你们的命,是你们自己的。”屈离目光如炬,紧紧盯着眼前这位多年来赤诚护国之人:“我告诉你,王冲今夜,是冲我来的!我是东平世子,如今两国结盟,我就不信王冲真敢下死手!我要出去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见屈离紧握着手中的龙渊剑,拔腿便要出去,石胜虎连忙用自己宽实的臂膀拦住,大喝道:“世子,不可!” 小青自从随着屈离出行以来,所经历的惊险场面不少,此时心有余悸地怯声道:“世子,别去!您别去!” “小青!”屈离瞧着已有些花容失色的小青,忍不住心生爱怜,但随即又拾掇好心神,咬牙朝众人喊道:“六儿!石大哥!你们每个人对我屈离而言,都十分重要!你们听见了吗?外头的亲军兄弟们正在苦战!我不可能看你们身处险境,自己却像个懦夫一样逃走!” 屈离的话语如同一股暖流猛烈地朝石胜虎心底涌去,他盯着屈离坚定的目光欲言又止。情况紧急,石胜虎也知不可再迁延,随即举了举手中的长枪,正色道:“世子,既然如此,那就让我老石,为世子开道!” “小六儿,会用剑么?”说着石胜虎单手解下自己腰间的一把佩剑,剑是可攻可收、近身杀敌的利器,只是石胜虎多年来善使枪,极少用它。 “会......” “拿着它,护在世子身旁!” 见六儿脸色发白,有些手忙脚乱地接过剑,屈离嘴角微微抽搐,心中隐隐不安,但随即回过身去,两手轻轻地放在小青孱弱的肩膀上,柔声说道:“小青,跟着我!别害怕!” 小青霎时间粉脸桃红,有些发颤的身子也开始镇静下来,接着低声应道:“嗯!” 正文 第六十一章 血战 此时驿馆那平日富丽堂皇的两扇巨大的铜门处,鲜血汩汩蔓延内外,触目惊心!伴随着冲锋陷阵的呐喊声,东平的世子亲军与燕国边军正刀剑交击,惨叫声四起,满目血肉横飞,如疾风暴雨般,飞溅的血污在空中抛洒,不时有两边士兵的头颅滚落在地! 亲军里头正在搏杀的一名老兵,杀得血红的眼睛在狰狞的面孔上闪动着仇恨的光芒,只见此时他方才用力劈倒一名来势凶猛的燕军,转头便看到石胜虎领着一位紫袍少年持剑而来,努力用手抹开眼前的血沫,才发现竟是世子亲临! “世子!您快回去!石将军,你还赶紧把世子带回去!如果世子有失,我等如何向王爷交代!” 亲眼目睹驿馆门前,黑压压的燕国边军,如潮水般不断涌来,倒下一片又来一片!而人数明显劣势的东平亲军却个个毫不畏惧,竟无一人退缩,尽皆勇猛地以血肉之躯上前抵挡。一边举刀挥砍着,一边从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屈离沉沉地盯着众人满脸的血污,再也按捺不住,突然透出一股冲天豪气,大吼道:“亲军弟兄们!今日我屈离,誓与你们共生死!” “六儿,石大哥,帮我护着小青!”一言之息,只见东平年纪轻轻的世子屈离,手握龙渊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只身投入乱战中!随少年飘逸的身形落下的,是一道极其凌厉的剑势,如同横扫雷霆一般,冲在最前头的一列燕国士兵齐齐被无形的气浪掀翻!继而胸前如同喷泉一般,齐齐凌空喷洒出血雾,接着倒地不知生死!燕军众人见状惊愕不已,纷纷面带惧色地举着刀剑护住前胸,停下了方才争先恐后的步伐,竟是不敢再前一步! 随即东平亲军众人,都睁大了双眼,如同看见神明一般,朝屈离投去了敬畏的眼神,尽皆激动地呐喊道: “世子!” “东平世子果然好身手!” “世子在此,必胜!” ...... 一剑之威,军心大振! 但随着驿馆外又一声将令发出,燕国边军又开始了新的攻势!片刻之后,此间战场已犹如人间地狱!纵使屈离身手再是高深,仅有数百人的东平亲军,也实在架不住无休无止涌入的燕军!他们得令之后,如同发疯不知疼痛的鬣狗一般,眼瞧着身前大片的兵卒倒毙于横流的血泊之中,身后又有人举刀冲上,厮杀声与金戈交鸣声响彻天地,满目都是尸山血海! 空气中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飘散,熊熊火光映照得黑沉沉的天际竟是一片诡异的血红,此时已浑身溅满燕军血迹的屈离,忽而瞧见一张熟悉又可憎的面孔,正带着数百名燕军士兵径朝自己而来! 屈离目光低沉地死盯着领头之人,咬牙怒吼道:“王冲!你到底想干什么?” “边军将士们,先停手!”一脸倨傲的王冲,此时扫视了眼前的人间炼狱,默数着东平的亲军此时已所剩无几,眼神收不住的得意突然显现,狞笑道:“想干什么?你若想知道的话,乖乖束手就擒!我就告诉你!” “你作为燕国一州主将,竟敢无视我手中的黑玉令,滥杀我的亲军?” “呵呵!”王冲挥了挥手,示意燕国士兵们缓缓逼近,旋即冷冰冰地笑道:“今日,本将军奉边军指挥使司令,捉拿伪造黑玉令贼首,东平世子屈离!你等如今已被我边军重重包围,断无生路!还不快快让开!放下兵刃!本将军只拿屈离一人!与其他人无关!” 石胜虎正将手中的长枪从一名倒地的燕军胸口中猛地拔出,接着喷涌而出的鲜血瞬间洒满了全身,惨烈瘆人!接着抬起嗜血的眼瞳朝王冲发出一道雷霆之吼:“你休想!如敢动世子一根毫毛,你就先从我的尸体踏过去!” 东平亲军们纷纷高举兵刃,快步列成一队挡在屈离身前,齐声大喊:“对,我们绝不后退一步!” 屈离面无表情,只是轻轻地用双指拂去龙渊剑刃上的血迹,接着环视着眼前如同蚁群般朝己方迫近的燕军,镇静地说道:“王冲,你说我这黑玉令是伪造的,如此信口开河,就不怕连累你身边的这些燕国将士吗?他们可都是上有老,下有小!不用我一个东平人多言,你们燕人难道不知道无视黑玉令,可是死罪?” “胡说八道!你也知道你是东平人!东平世子手里怎么可能会有我燕国的黑玉令?不是伪造的,难道是陛下赐给你的?荒唐!” “这黑玉令是谁赐给我的,与你无关!但是那晚你的部下邓双将军,不是已经当着众人的面验过了么?他可是当众证明,这黑玉令是真的!”说着屈离定睛细细扫视了一周,竟发现作为全州府的守备副将邓双,今夜竟然不在此处? “邓双?哼!邓双已经奉命率部调防润州了!指挥使司不日就会追究他勾结外敌之罪!” 此时屈离心里大抵有数,嘴角微翘轻蔑地说道:“呵呵!王冲将军出身皇族,居然就这点心胸!今日本世子真是开了眼界了!” “别废话了!屈离!今日我是奉命前来,在你们面前的都是我大燕最骁勇的边军将士!你们区区几百人,弹指间便是我边军刀下亡魂!你一人就是功夫再高,又有何用?我劝你,乖乖听话,让你的人放下兵刃,别再顽抗了!” “你的意思是,只要我跟你们走,就放过其他人是吗?”平静中风浪暗涌,屈离忽而又收紧神色,举剑暴喝一声道:“你是觉得我屈离年纪轻轻,那么好骗?!你回头看看门口那些尸首!你刚刚已经杀害了我这么多亲军将士!这笔血债谁来偿!!” 眼前这持剑怒声的少年,一身华贵的紫衣此时早已溅满了殷红的血渍,稍许凌乱的发丝在微风中轻轻摇摆着,任凭身前已横尸无数,却面对着声势浩大的燕军竟然无一丝慌张神色! 王冲止不住咽了咽口水,盯着屈离坚定的面容,黯然沉声道:“你!你当真要继续厮杀?你这东平世子,心未免狠了一点,非要那么多人为你陪葬?” “哼!王冲,杀人诛心的伎俩你不用在我面前使!你还不够格!你自己刚刚说,奉命捉拿我,只是捉拿!你们指挥使司何曾下令,让你带兵攻杀我?违抗军令,擅杀盟国军士,这要传出去,不仅你家陛下要问罪,我们东平难道会善罢甘休吗??难不成你想让你身边的燕国将士陪葬?”屈离此言如同利剑一般,无情地戳破了王冲内心此时的幻想,如今情势他已十分清楚,王冲今夜的目的,就是要将东平众人置于死地,不管军令真伪,月黑风高处,杀人灭口时! 王冲脸上浮现出难以掩饰的尴尬,但只得强行装作镇定道:“妖言惑众!你们东平人只会逞口舌之利吗?本将军奉的就是朝廷旨意!至于你们东平,那是我们燕国的手下败将!” “口舌之利?手下败将?那你亲自问问,他们是不是?!”屈离再度高举起饮血若饴的龙渊剑,一身清脆的剑鸣,划破了驿馆中暂时休战的宁静。 继而全身鲜血如同被煮沸一般疯狂地翻涌着,石胜虎声嘶力竭地振臂怒吼道:“东平有安平!” 东平亲军们此时都已明白,到了决一死战的时刻了,接着纷纷怒目圆睁齐声高呼道:“峻山有重明!” 再一声:“重明军!护卫世子,死战不退!” 众人望月咆哮道:“护卫世子,死战不退!” 破釜沉舟的东平亲军们,个个满脸血污伤痕累累,沧桑的脸庞在明晃晃的火光照耀下,尽皆目光坚定地死盯着对面的燕军,血战一触即发! 此时王冲身旁一名偏将见此骇人的声势,有如背水一战,连忙侧身低声道:“将军,看来他们是不会交出这个世子了,我们怎么办?当真要把这些东平人都杀光吗?他们可是盟国——” “军令难违!指挥使司命令我们擒拿他,既然这些东平人非要一意孤行,那就怪不得我们了!回头,我会亲自跟我王猛大哥解释!”咆哮着推开身旁欲言又止的偏将,王冲如同失去理智的野兽一般,率先拔剑,回身大吼道:“都杀了!” 燕国边军们见主帅发令,先是望着那方才大杀四方的屈离稍微怔了一会儿,接着还是依仗着人多势众,毫不犹豫地往前冲去:“骁锐营!杀!” 石胜虎往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血沫,怒吼道:“重明军!随我杀!” 漫边无际的血花再度喷撒在驿馆中,仅剩下的东平亲军们,纷纷带着以身殉主的战意,勇猛地冲上去,挥舞着刀剑再度浴血奋战!眼瞧着一个倒下了,另一个便替上去,多少士兵们浑身甲胄被燕军的刀刃划得稀烂,却在倒下去的一刻,仍然睁圆了双眼,望着无尽的夜空,嘴里喃喃着世子二字,悲壮至极! “石大哥,这么杀下去不是办法!敌军太多了!我得想办法制住那个王冲......” “世子!” 可如今,石胜虎正身处在几个龇牙咧嘴举刀而来的燕国士兵的包围中自顾不暇,哪里能拦得住如今身手异于常人的屈离? 只见屈离沉住心神,轻踏脚尖径直腾空而起,竟将一排排的燕国士兵的铁盔作为跳板,身形飞快往前掠去!手中的龙渊剑如同瞬时被唤醒一般,在屈离手中极快地旋转着,发出令人惊恐的嘶鸣!继而这些毫无征兆的燕国边军们,不可思议地瞧着自家极其密集的军阵,竟然被这道只身呼啸而来的疾影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继而盔甲的破碎声、血肉的撕裂声、士兵的哀嚎声同时响起!如同天神下凡,一人一剑破阵杀敌,离恨剑终究再现! 眼睁睁看着身前不下百余名士兵的庞然身躯,竟然如同脆纸一般,挨个如断线风筝般飞出倒下!死死盯着屈离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近,王冲的心脏止不住地狂跳,大惊失色道:“快拦住屈离!他要偷袭本将军!” 接着又慌忙后退了几步,扬手怒吼道:“铁弩营,给我射杀此子!” 暴雨般的箭矢再次铺天盖地地袭来,石胜虎亲眼目睹着少年单薄的身躯马上要被淹没,再也控制不住失控的情绪,红了眼眶大吼道:“世子!快退!” 如同救星赶来助阵,伴随着身后箭弩齐发,王冲拧紧了心神看着屈离的身影终是有些迟滞,不免稍稍送了一口气!而看着屈离,自己设想本应万箭穿心的他,此时却淡定地凌空持剑,并且有条不紊地准确击开了一道道呼啸而过的箭矢,那诡异无解的剑法实在令人眼花缭乱! 王冲心有不甘,又朝其余正在血战中的东平亲军们望去,忽而发现一道似乎不该存在于战场上的倩影,随即露出了狰狞的笑容,低声朝身旁士兵说道:“看到那名女子没?似乎是那屈离的夫人?拿我弓弩来!” 随着王冲的手臂一震,一道暗箭飞快地朝东平阵中呼啸而去!而此时正是燕国铁弩营万箭齐下之时,众人正在慌忙抵挡,根本无暇他顾!谁又能注意到箭矢来自于何处,又去向何处?均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大不了残躯坠地、血肉横飞罢了! “啊!” 接着一声凄切尖厉的女子惊呼响起,慑住了正在箭雨中飞舞的屈离,只见他死死咬着牙关拼命击开周遭的箭矢,慌忙回头望去,瞬间心如冰川冻结,继而泪水不受控制地从少年的眼眶中落下,他不顾一切地转身飞去,口中悲泣道:“小青!小青!......” 正文 第六十二章 驸马 正待屈离疯狂地闻声寻来,只见此时的小青孱弱的娇躯正蜷缩在院中角落,小腹处、心口处都带着触目惊心的斑斑血迹,而她仿佛入怔一般,眼神空洞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浑身颤抖着。 满身狼狈的屈离径直落到小青面前,瞧见她呆滞的神情及一身的殷红,屈离悔意丛生,一把将小青搂入怀中,强忍着鼻尖的酸楚柔声道:“小青,小青!我来了!你怎么样了?” 身旁两方士兵正在生死血战,而此处相互依偎的两人就如隔绝了世事一般,时间仿佛停滞下来,须臾小青才晃过神来,一双玉臂紧紧地环上屈离的腰间,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啜泣道:“呜呜呜,世子!我没事!” 仔细察看一番后,确定这是他人溅上的血迹,屈离心底霎时间宽慰下来,瞧着怀中的小青,憔悴的脸上被血泪污浊得红白相间,重重叹了一口气,随即心疼地轻声说道:“苍天有眼!我的小青没事就好!我刚刚听见你的尖叫,还以为你......小青,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只见小青奋力摇了摇头,深深地扎进屈离怀中,她又开始呜咽,同时又试图用小手掩盖屈离的难受,接着变成持续不断的低声哭泣,断断续续地说道:“可世子,六儿,六儿他为我......他中箭了!” 而此时的屈离,紧闭的双眼蓦然睁开,随着小青示意的方向,发现不远处那倒在血泊中的单薄身躯。屈离踉踉跄跄地赶上前,弯下腰颤抖地伸出手,又在空气中静止了片刻,眼前的六儿失去生机的双眼面朝夜空不甘地圆睁着,身上的一袭白衣早已布满了刀剑划痕,残破不堪,而心口处俨然深深地插着一枝乌黑的利箭,显然是一击毙命! 仿佛灵魂被忽然震慑得离开身躯一般,屈离感到眼前一阵发黑,有些支撑不住身子,嘴中讷讷地念叨着:“六儿,六儿,......”心口的闸门被强行撬开,回忆如汹涌的潮水般涌来。 屈离回想起,儿时在府中,自己顽皮地想摘取大树上的果子时,是那同样与自己一般年幼的六儿,咬牙用自己瘦弱的肩膀将小主人高高地举起...... 回想起,每次与古承嗣在建宁府大街上闹腾时,是满脸微笑的六儿一直拉着马车静静地站在一旁候着,不管是清晨或是黄昏...... 又回想起,沿着子午道,六儿不知疲倦地驾着马车,初冬冷寒,身上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湿透,而却因为世子的一句夸奖,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再想到,方才大战将起时,从未碰过刀剑的六儿,却在众人遇到危险时,仍旧战战兢兢地接过石胜虎的长剑,因屈离的一声“保护小青”,竟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挡住了飞来的暗箭...... 世间最痛的别离,大概便是朝夕相处之人,顷刻间阴阳两隔! 而六儿,只是一个再普通朴实不过的少年,原本一心一意忠心伺候着自己的公子屈离,可以勤勤恳恳地在王府中过着自己充实又平静的生活,此时却牺牲在了异国冰冷的砖墙下!游魂于千里,如何度思量? 正当屈离在巨大的悲痛中难以自拔时,在燕军众人团团护卫下的凶手王冲,却如轻松无事一般,冷冷瞧着远处如同入定的狼狈少年,嘴上狞笑着说道:“看到没!看来那名女子应该便是他的夫人!刚刚我一箭射去,屈离便分心慌了神!可惜啊!被一个不知死活的小子挡住了!传命,继续箭弩齐发,给我射杀那个女子!” “遵命!” 就在燕国铁弩营正得令预备箭矢,就要发出新一轮的攻势时,屈离宛如从梦魇中被拽回一般,忽然缓缓地起身,随后重新拾起龙渊剑,而此时的他,因六儿的死,脱去了最后一丝理智。 如同换了个人一般,屈离浑身散发着冰冷的杀意,小腹中磅礴的内力不自觉地统统被催动起来,无形的气浪包裹着少年的身躯,几根凌乱的发丝在冷风中吹起,露出如同死神附体般森寒的脸孔! 几道无形的剑气,突而准确地挥向正在不远处搏斗的燕国士兵!继而他们的身躯仿佛被困住一般,举起兵刃的手臂忽然在半空中停滞,接着身躯如同碎了的豆腐一般炸裂开来,只剩满地模糊的血肉,死状极为恐怖! 就连方才正在与他们对战的东平亲军们,尽管个个早已见识过战场的残酷,但见此也都一脸惊恐地打着颤栗,呆呆地望着世子屈离,面无表情地往前方持剑走去,一步杀一人,两步杀一行,如入无人之境,犹如当年上阳宫前的李亥一般,一尊杀神降临世间! 亲眼看见屈离此时的杀意更盛,而身前的燕国边军一个个身躯爆开的死状极为惨烈,王冲感到浑身发凉,原先的得意神色早已消失殆尽,终于是害怕得有些哆嗦起来,连忙又拉过几名燕军挡在身前,而自己口中仍是叫嚣道:“别挣扎了!屈离!你看看你身边还剩下几个人?!” 而此时恨意滔天的屈离,眼瞳深陷,如夜一般漆黑,又轻而易举地虐杀了十余名燕国士兵后,径直踏过地上令人作呕的大滩血肉,接着继续往前。一念之间,便是无边地狱! “屈离!你还不停手?原本我还想让你们死得痛快点,好歹留具全尸!”王冲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惊惧,慌忙招手大呼道:“铁弩营!点火!给我将他们烧成焦炭!” 听见王冲此言,正在拼杀中的东平亲军们,心底明白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石胜虎满脸血泪地注视着屈离步步溅血的背影,紧紧攥着手中早已砍缺了口的长枪,懦懦道:“世子,今日看来我要对不住王爷了!是老石无能!竟然让世子蒙难于此......我一条贱命死不足惜!可您是王爷的独子,您要是死了,我在地下有何面目向王爷、向东平的列位先祖交代......” 看到屈离只身就要走入更深的敌阵中,角落中一直发怔许久、在为六儿之死自责追悔的小青,忽然拾起裙边起身,双手吃力地掰开六儿早已僵硬的手掌,取出剑,义无反顾地追逐着她心爱之人的身影,大声喊道:“世子!” 此一声,如梦幻般竟拉回了已坠入深渊的少年,只见他停住步伐,缓缓地回身,露出一道凄切的笑容,说道:“小青,我们可能就要死了,害怕吗?” 只见小青轻轻摇了摇头,而青丝下泪水止不住的滴落:“世子,我害怕!但是,您如果死了,小青绝不独活!” “傻小青!是我没用!我不该害你遭受到这些!如果你没跟我来燕国就好了......” 小青此时惨白的小脸上露出一抹决绝的笑意,如同在东院时望着屈离习武那般,桃花笑颜朦胧:“世子,小青愿意!是我自愿跟世子来的!小青死都不离开世子!” “小青到了地下,也会一直伺候世子,陪着世子!这样世子就不会孤单了......” 闻言屈离伸出手臂轻轻拉过小青消瘦的娇躯,用力地抱在自己怀中,感受着少女急促的心跳,而她的身子早已不再颤抖,说到底依然是一名年方十五岁的少年,屈离似是疲惫地苦笑着,瞧了一眼怀里的小青,又抬眼凝视着身旁的石胜虎众人,还有不远处死去的六儿,低声说道:“对不起......” 此时燕国铁弩营,已按照王冲的将令,一应硝石火油均已重新备齐,只见铁弩营主将躬身汇报着:“将军,火箭已备齐!” 王冲只是瞧着阵中那相互依偎的少年少女,以及寥寥无几却仍在奋力拼杀的东平亲军,嘴角止不住的抽搐,接着狰狞地吼道:“好!你们这些东平人给我听着!这座驿馆,是我大燕先帝当年出征你东平时所修建,今夜本将军便在此火葬了你们!告慰我先帝天灵!” 石胜虎和剩下的几个亲军,亦知以身殉主的时刻即将来临,自觉地冲上前围在屈离和小青身旁,不屈地呐喊着:“我等愿随世子赴死!” “铁弩营!” 硝石点触,火油沾起,弓弦拉满,此间将成炼狱火海! 屈离等人将被吞噬之时,一道如风般迅敏的人影伴随着一声娇喝从驿馆一处房檐上落下! “住手!” 屈离瞧着来人分明便是在后院居住的云落惜,而她此时的神容也是有些狼狈,虽然衣衫还算齐整,但一头青丝早已缭乱,苍白的脸上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血迹:“落惜?你疯了吗?你为什么从后院来这儿?这里多危险!” 只见云落惜如同旁若无人一般,径直走到屈离跟前,似乎才发现少年怀中梨花带雨的小青,云洛惜神色忽而黯淡下来,接着轻轻地说道:“整座驿馆都起火了,我去哪都一样。” “你怎么受伤了?” “云墨和云浅,刚刚来了。”云洛惜如同在述说一件小事一般,装出一脸轻松的模样,平静地说道:“方才你的亲军离开之后,他们就进到我院子里了。” 屈离有些难以置信,云落惜这扶竹公主的身手,他十分清楚,这两日教习离情剑时,便察觉到云落惜不管是内力或是剑法,虽然远胜于常人,但如若一人对上那两个白雾门的顶尖暗探,却是远远不如,怎会有半点胜算?不禁狐疑地开口问道:“那你怎么——” 云落惜见屈离的脸上现出关切地神色,眼神中闪过一丝欣喜的光芒,却注意到屈离紧紧搂着小青的手臂,又收紧了神色,娇嗔道:“哼,他们是白雾门的弟子,我也是!而且我知道他们迟早会找到我,你这个东平世子又不能一直陪我!所以咯,我自己有所准备!就是那云浅实在可恶,我还是中了一招......” 见云落惜又似是痛苦地侧过身子轻咳了几声,屈离这才注意到她的后背有一枚深深的掌印,脸色忽然黯淡下来,自责地低头说道:“对不起!怪我没有保护好你!你快走,他们针对的是我,是我们东平人!跟你无关!” 云洛惜轻轻摆了摆手,又自顾背过身子,倔强地露出一抹不被察觉的笑容说道:“我不怪你。我也不走。” 这是什么节骨眼儿?王冲领着这人数占绝对优势的燕国边军,看着这不速之客凌空而来一声喝止,正苦思着到底是何方神圣?再又眼睁睁瞧着她与屈离旁若无人地交谈起来,何尝能忍住疑问,不禁大声地怒声道:“姑娘到底是何人?我们边军正在擒拿贼子,如若不是共犯,还请速速让开!我警告你!刀剑无眼,弓弩无情!” 云落惜只是眯着双眼,冷冷地应声回道:“我是什么人?你配知道吗?” “你!” 不管王冲脸上的羞怒,云落惜突然上前挡在东平众人身前,拔出手中的凤鸣剑,径指燕军:“你们这些燕人给我听着!我是扶竹国皇帝长女,白雾门弟子,落惜公主!此次奉命来你燕国参加论道大典!今夜,你们在我塌下驿馆纵火,致我身处险境!就不怕两国生起战事吗?” 此言一出,四周皆惊!两边众人,连同屈离怀中的小青都好奇地抬起小脸,端详着身前分明与自己一样瘦弱的女子。 王冲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悻悻地问道:“扶竹国公主?白雾门?” 身旁的一名偏将,连忙上前耳语道:“将军,如果真如此人所言,那我们可千万不能伤了她!扶竹国百年来可是一直与我燕国交好!况且还有白雾门,那可是天下机密所在......” 现今本是必胜之局,料想屈离等人今晚断无生路,如何能被一个忽然闯入的插曲所打断?王冲不由得想象着,若此人真是扶竹国公主,白雾门弟子,那方才驿馆起火岂不是已然得罪了此人,但自己作为全州府守备正将明明早已对此地了如指掌,这驿馆里头何时来了个扶竹公主? 没有时间多想,王冲按捺住自己有些慌乱的心神,开口道:“请问姑娘,你所言可有凭证?” 云落惜轻轻转着玉腕,手中的长剑随之旋动,忽而神色一变,柳眉倒竖,愤怒地斥声道:“凭证?瞎了你的狗眼!刚才,是不是你派了两名刺客来我房中?可惜呀,他们没有得逞!” “什么?”原来那两个仗着一身武艺强迫自己合作的高深剑客,云墨云浅兄弟,竟是要来驿馆中行刺这扶竹国公主?王冲不禁大惊失色,有些惶恐地后退了几步,想着这罪名可万万担不起!但内心又一直咒骂着二人,你们还真是废物,既然要刺杀这种贵人,如何能失手...... “很吃惊吧?你是不是以为那两个人武艺高强,必定不会失手?你错了!包括你们,本公主都不放在眼里!” 如同一言中的,王冲尴尬地笑道:“呵呵!姑娘,刺杀一事我并不知情!本将军镇守全州府,如何能做这不齿的勾当?” “还有,如今我们在此执行军务,姑娘为何拔剑?你瞧瞧我这里有多少将士?凭你区区一个女子,还能把他们都杀了不成?” 王冲的话语中带着威胁,云落惜只是冷冷地环视着眼前这些仗势欺人的燕国士兵,轻哼一声高傲地抬眼说道:“杀了?就你们这些腌臜之徒,杀你们脏了本公主的手!对了,你是不是不知道我白雾门是何等的存在?我告诉你,就你们这座全州府,多的是我们白雾门的暗探!此时,本公主被燕国边军围杀的消息,怕是已经一并传回扶竹国和白雾门了!” 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不说王冲,就连他身旁的众多燕国士兵也都面面相觑,不禁冷汗直冒,每个人心里都开始惶恐不安起来,自从那日听闻邓双当众验明黑玉令后,对于这次奉命擒拿东平世子屈离的行动,他们便有些踌躇。一直疑惑着到底是邓双的问题,还是指挥使司的军令有误?而如今怎么又无端招惹了一个异国公主,并且她身后还有那名震天下的白雾门...... 仔细打量着眼前这女子,还真不像扯谎,虽说只是略施粉黛,但一双眸子却十分动人心魂,容貌气质更是绝佳,似乎真是如其所言,有着一国公主的仪态!见着军心有些动摇,王冲连忙清了清嗓子,露出了些许谄媚的笑容:“姑娘,你如果真是扶竹国公主,我们燕国必定以重礼待你!可还请你理解,我们是奉令而行,今晚我们的目标,是这些东平人!与你无关,还请让开,免得误伤啊!” “不好意思!这些东平人,跟我一路随行,你不能动他们!这位东平世子屈离,你更不能动!”话音未落,云落惜转身用着坚定却有些幽怨的眼神,注视着此时被她的勇气正折服迷茫的屈离。 王冲实在难以理解,而今夜之事已是如此,再难回头,怎能作罢?于是咬牙坚持道:“我所知道的是,扶竹与东平素无来往!你一个扶竹人,何必为了他们跟我们燕国过不去?姑娘,还请你让开!届时你去参加论道大典,到了长京府我必定会命人为你照拂一二!” “笑话!你算什么东西?还为本公主照拂一二?” “姑娘,我再三退让,不要逼我!为了区区这些东平人,为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平世子,你值得吗?” 云洛惜眼神异常坚定,点了点头说道:“值得。” “你何必非要如此?” “因为,”云落惜深吸了一口寒气,突然现出了温暖明媚的笑容,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屈离,是本公主未来的驸马。” 正文 第六十三章 一路向北 云落惜娇声一出,众人尽皆失色!不仅王冲与燕军众人纷纷呆滞,东平这边石胜虎等人也都露出了狐疑的眼神。 低头瞧瞧怀中的小青,竟朝自己露出了不怀好意的微笑,屈离有些发怔地低声念叨着:“我何时成了你的——” 言语十分轻微,但云落惜仿佛是心有灵犀一般,蓦地回头,淡定的面孔上一双碧眸却朝屈离狠狠地瞪了一眼,令得少年咽了咽口水,连忙缄口。 此时王冲已经是方寸有些纷乱,刚才正在苦思着这女子到底何方神圣,身份真伪如何,现在在她口中,这屈离又成了她的驸马了?而且是当着这么多燕军士兵的面前开诚布公,如若此事不弄个明白,自己此时依旧对屈离出手,如何能服众?至于东平,甚至那西南边陲的小国扶竹,他倒是不惧怕,就担心招惹了那神秘的天下机密所在——白雾门!传言这个超然于世外的宗派,暗探遍布天下,如果惶然得罪了,何时身首异处,恐怕也难以自测了...... 一番思索过后,王冲不禁冒出了一身冷汗,但毕竟作为堂堂的一州之主,还是领军的皇族,不能失了身份颜面,还是强行挺直了腰杆,僵硬地笑道:“东平世子不过年方十五,并且我已听闻他已定下婚约,何时又成了扶竹国的驸马?” “这是我扶竹国皇室的事情,岂是你一个燕将能打听的?如果你不信,大可遣使前往扶竹打听一二,本公主和驸马在此等候便是!” “本将军自会探明。”得到云落惜毫不客气的回复之后,王冲虽然恼怒,但瞧着云落惜一脸淡定冷漠的样子,心里哪怕再将信将疑,也实在不敢放手一搏......只能感叹事不可为啊! “今夜之事,恐是指挥使司军令有误,请世子勿怪!传命撤军!” “且慢!”见王冲领着燕军有条不紊地正有序撤退,屈离却突然冷冷地喝道:“王冲将军,此时你若一走了之,我如何向这些死去的亲军将士们交代?如若真是军令有误,那你燕国如何对我东平解释?你以重军围杀盟国世子,此事如何了结?” 如今的全州府驿馆,哪里还有原先富丽堂皇的景象?早已被火油吞噬得一片狼藉,不乏残垣断柱,遍处均是模糊残缺的尸体以及破败散落的兵刃盔甲,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到令人窒息的硝烟味,与死尸血水的腥臭气息! “那世子的意思是?”王冲突而感觉后脊一凉,眼珠子不自如地提溜了一圈,轻轻抽搐着脸上的横肉说道:“我燕国地大物博,金银玉帛应有尽有,世子尽管开口!本将军无有不允!” “哼!金银玉帛?你燕国有的东西,我东平何尝又会稀罕?况且,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命,难道是区区金银如此轻贱之物可换取的吗?!” 屈离突而放开了搂着小青的手臂,抄起龙渊剑,大步上前直指王冲:“我要你,拿命来偿还!” 此时东平等人眼见脱困,王冲本来料想屈离等人必定会顺着台阶隐忍而下,万没想到面对着如此危局,此子竟然还敢如此出言,重重呼吸了一阵,还是压抑住内心的狂怒,拱手沉声道:“世子,今夜此事实乃误会,本将军心中愧疚得很!如今两国已然结盟,还忘世子念及两国情谊......” “无耻至极!方才你残杀我东平将士的时候,火烧驿馆的时候,怎么不念及两国情谊了?我告诉你,王冲,今夜之事,仇怨不可消解!我屈离永生铭记,来日必定报还!” 话落,一道威势远胜先前的肃杀剑气猝不及防地凌空斩来,王冲以及举盾护卫在前的燕军连忙下意识后退了几步,而屈离的这一剑,却在他们身前的地上,生生横劈出一道极长的沟壑!触目惊心之处,仅仅十步之遥,使得燕军众人惊恐又急促地喘着粗气,不知是恐惧,还是庆幸这一剑没有劈在自己身上...... “世子的话,我记住了。”王冲深深地朝屈离瞥了一眼,飞快地转过身子,而脖颈后,微小的毛孔都已迸发出汗水,只见他背着双手挺着自己最后一丝倔强,似是豪言道:“我就在全州等着世子!撤!” 如同攻杀进来时那阵仗一般,燕国边军来去如洪水般汹涌,顷刻间,偌大的驿馆中,已无黑甲踪影,留下的只是东平所剩无几的幸存者,以及堆积如山的尸首。 屈离的眼神一直死盯着远去的燕军众人,直到自感视线模糊,方才回身,望着在后依旧表情从容的云落惜,突然现出了一抹感激又凄切的惨笑:“落惜......”继而喉咙一阵发甜,脑海里中黑暗袭来,只觉天旋地转,便身子一软...... “屈离!屈离!” “世子!” “世子!” ...... 三日后,几辆华贵的马车在数十名身着红甲的骑兵护卫下,疾驰在燕国官道上。 此时的东平世子屈离,正徜徉在梦境中,他不知为何,竟发现自己身处在一座极其壮观华丽的宫殿中,但此处除了自己孤身一人之外,空荡如也,就连随身陪侍的小青也不见了踪影。他独自在这宫殿中漫无目的地行走着,寻找着,又拼尽全力地呐喊着,但并无人回应。随之而来的便是寂寥而绝望的情绪,最后宫殿突然塌陷,他也陷入了万丈深渊...... 突然两滴泪水,从紧闭的双眼中沁出,屈离浑身猛地一颤,蓦然惊醒,坐起只觉遍身已被汗水湿透!他眨了眨仍有些无神的眼睛,微声说道:“我这是怎么了?” 轻扫一眼,自己正躺在来时的马车上,小青本来正有些微微打盹,亲眼见到守候了三日的屈离终于醒来,连忙上前一把搂住,一脸惊喜又微微红着眼眶地说道:“世子!您终于醒了!您快把我们都吓死了!” 屈离深深呼出了一口浊气,用力凝聚着小腹自察了一番,他蓦然想起那晚最后一道剑气,应是由于狂怒导致用力过猛,又因六儿的死心神俱焚,自己才心乱力竭...... 心底的苦楚再度袭来,屈离吞了吞口水,望着花容憔悴的小青,还是露出了疲惫的笑容:“我估计是,累了吧......我们这是去哪儿?” “世子,我们已经出了全州府了!” “怎么回事?” 小青见屈离发问时的语气,仍然有些无力,但至少已经不再是那晚晕倒前那般气若游丝,俏丽的脸蛋上露出了欣喜又侥幸的笑容:“世子您昏倒之后,石将军便与云落,落惜公主商量了一番,决定先离开全州府那个是非之地,免得在您昏迷时,燕人又要寻麻烦!” “哦!说的也是,那地方,真是个梦魇......”全州府驿馆的惊天惨状,恐怕屈离再难忘却了...... 说着屈离又轻声问道:“对了,六儿和将士们......” 似乎早知道屈离会如此发问,小青的眼神暗自神伤起来,但还是咬牙低声说道:“世子,石将军已经把六儿和其余亲军将士们都安葬好了,您放心,选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让他们入土为安了!只是六儿他们,再也回不到东平了......” “此仇不报,我屈离誓不为人!”王冲那副高傲丑恶的嘴脸继而浮现,屈离的怒火不由得燃起,但经历了此番,除了深深的自责,他也冷静地思忖着,到底自己还是年轻意气,有些时候强行与敌硬碰,代价便是惨痛的牺牲,就如这一次失去了一个挚友般的忠仆六儿,以及数百位精锐忠诚的亲军儿郎! “对了,我们如今是要前往何处?” “石将军本想送您回东平,毕竟我们这回在燕国遭受了这么多变故,不仅是他,剩下的几十个将士都说燕国太过凶险,想赶紧护送您离开!”小青的眼神忽而闪烁,又说道:“但落惜公主说,不能回东平,而是得抓紧赶往燕都长京府,她说这才是最安全的法子。” 屈离眯着双眼,似是迷惑地问道:“那现在我们是向北还是往南?” “一路向北,我们在去长京府的路上。毕竟落惜公主救了我们所有人的命,石将军和将士们虽然心里不解,但还是选择信任她。而且,而且她说过世子您是她的驸马......”小青话音突然停止,红润的嘴唇紧紧咬着,眼神有些落寞。 屈离倒是一副轻松自然,爽朗地摸了摸小青的粉颊,大声说道:“傻丫头!我可不是她的什么驸马!不过那晚还真多亏了她及时出现,我们才能平安无虞。” “真的?” 见小青闻言立马抬眼注视着自己,眼里满是星辰般的光芒,屈离笑眯眯地问道:“你怎么看起来这么高兴?” 小青有些慌忙地低下头,回避开世子灼热的目光,连忙支吾地应声道:“没,没有。我就说嘛,世子怎么会是她的驸马?那你们又没见过几次,我的意思是,您可是订下婚约了,世子妃还在王府等着您回去成婚呢!” “说的是啊!也不知绮妹妹怎么样了......” “不过世子,为什么您听到要去长京府,为什么这么淡定?” 屈离摇了摇头,淡然一笑:“我为什么要不淡定?” “可我们一进燕国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还死伤了这么多人,连六儿也......难道您不怕去了长京府再生意外吗?那可是燕国的都城,如果出事了,我们可怎么办......” 方才听闻云落惜的建议,屈离内心便早有定论,此时注视着一脸不解的小青,柔声说道:“落惜的决定是对的!扶竹国的公主果然冰雪聪明!你想想,那晚我们在王冲的重兵包围之下,本来必死无疑。不管他说的军令是真是假,只要我们那晚死了便死无对证了!就算咱们东平去讨要公道,也毫无意义!虽说是两国结盟,但彼此都各有盘算,王冲可是出身燕国皇室,那燕国皇帝可不会傻到因为一个死去的东平世子,而去牺牲全州府这么些精兵良将!那样也会寒了很多燕人的心,毕竟咱们东平和燕国以前可是世仇啊!那晚我要是死了,燕国不知道多少人都会拍手称快!” 见小青目光有些怔住了,屈离似是回味地继续说着:“那场必胜之局,却因为突然蹿出的一个扶竹国公主,而局势忽变!并且她还声称我是她的驸马,你想,燕军那么多人在场,当着众人的面落惜还说已经此事报知母国以及白雾门,那王冲一时顾虑太多,才不得已罢手。但是我们一旦出了全州府,便出了他的辖地,此等小人,如果反应过来,谁知道他又会怎么做?” 咽了咽有些干灼的喉咙,屈离轻叹了一声,接着说道:“我们如果往南回东平,那漫长的子午道上,谁知道会不会有暗箭伤人?但如果我们反倒向北而行,去燕都长京府,便不一样了,王冲此人心性狭隘但并不多智,对我们深入燕国腹地的举动,必定又会多想,捉摸不透,反倒不敢轻易下手!而且,那燕国都城可是天子脚下,可不是轻易能起重兵的地方,再安全不过!” 见屈离说了一大通,小青一直是那副似是而非的模样,原本弯成月牙的笑眼如今也紧蹙着,只是嘟着小嘴低声道:“世子,您说的,小青听不太懂!但是我大概明白了,去长京府反而更安全就是!” “没错!你就这么想,我们此行本就是来参加论道大典的,如此灰溜溜回去,我也没法向东平父老交待!”小青毕竟只是个不谙政事的少女,屈离也不必强求,还是温柔地点了点头,随即沉下心神想了片刻,又开口道:“对了,小青,你替我去跟石大哥交代一件事,分别遣两批快马,一道赶回东平将那晚驿馆的事详细传回建宁府,一道先行赶往长京府,我这儿有封国书,带着它送到燕国经纶阁。” “小青遵命!” 突然脑海中显现一道洁白的倩影,冲天的火光包围着,而那道单薄的身影孤单地伫立在庭院中央,挡在屈离身前,义无反顾...... 屈离心海中突然袭入了一阵暖流,神情突然紧张起来,忍不住问道:“对了,落惜呢?” “落惜公主的车驾就跟在世子后头呢!需要我跟她——”说着小青伸出玉指,轻轻拨开马车的窗帘。 屈离连忙轻轻地握住小青有些发汗的小手,收紧了自己的神色,接着又一脸淡然地说道:“不必了,她是扶竹国公主,尊容清白,我如何能上她的车闱,教人听见了,还真以为我是她的驸马了......” 正文 第六十四章 欧阳谦 长京府高大巍峨的城门之外,一方青石浮雕照壁的正中刻有一条似龙非龙、鸱尾鱼首、刚猛威武的神兽,它的名字叫做“螭吻”,是传说中的龙之九子,传言此兽口润嗓粗而好吞,在燕国常作为镇邪之物多镌刻于皇宫、庙宇和达官贵族的屋顶上。螭吻俯视人间,镇压妖魔鬼怪,辨明善恶忠奸。在府门前的照壁刻这样的图案,既为了辟邪,又有警醒作用。 此时东平世子车驾已在城门外,随着浩大的入城人流缓缓驶入。 突然几声清脆的马蹄声急促赶来,径直跟上了这行有着显眼的红甲将士护卫的车驾,其中领头的一名骑着黑鬃高马、身披甲胄的粗犷男子,冲着前头领路的石胜虎大声喝道:“可是东平车驾?” 石胜虎正手持长枪,缓缓牵着马缰而已,忽而听见这一声突兀的大喝,又见来人面容怒气满满,于是瞥了瞥甲士林立的城门口,底气十足地回道:“这位将军,请问你是何人?” “身披红甲,倒是未曾见过!”这粗犷男子轻蔑地翘了翘嘴角,又冷冷地说道:“告诉你家世子,在下王猛,来日必登门拜访!” 接着,这男子领着身后的几名同样身披黑甲的随从,转身跃马扬长进城,城门口的燕军士兵竟纷纷避让开,连盘查都未曾。 石胜虎狐疑地望着远去的那男子,随即连忙走到屈离的马车旁,轻声说道:“世子!” 只见屈离平静的声音从车内传来:“我瞧见了。无妨,石大哥,先进城吧!” “这人好没礼貌!长得又凶神恶煞的……”方才小青闻声好奇地掀起窗帘,看着那男子生得一脸凶相又粗眉大耳,内心不禁有些发颤。 屈离淡然一笑,看似轻松地说道:“我们刚和王冲在全州府起了冲突,这王猛又急匆匆入京,看来这里头有点意思……” “世子,我们不会有危险吧?” “别怕,小青!这可是燕国都城,天子脚下,谅他王猛就是权势再大,也不敢在此地胡作非为。既来之,则安之!” 这点小插曲倒不足为奇,毕竟全州府再大的风浪也经受过,东平车驾仍旧稳稳地行驶在长京府笔直宽阔的大街上。很快,石胜虎按着地图,又寻着几个路人打听,终于到达了都城的驿馆。 车驾刚停下,便听见一声爽朗的少年呼喊:“屈离!” 熟悉亲切的声音传入耳中,屈离心神一动,立马挑帘下车,瞧见来人惊喜不已:“承嗣!你怎么在此?!当日你和师傅离去之后,我一直都很挂念你们!怎么样,在长京府可有人欺负你!” 只见多日未见的古承嗣,今日穿着一袭浅蓝素衣腰里佩着长剑,显得十分干净清爽。屈离见古承嗣脸上洋溢着阳光的笑容,可见分别之后,在燕国应是过得还算舒心,此时也是松了一大口气。 古承嗣拍了拍愈发壮实的胸脯,大声道:“哈哈哈,欺负我倒不至于!来之前我也跟你一样想,毕竟燕人和咱们东平人向来不对付,但这长京府到底是燕国的都城,不说那些达官贵人,寻常的百姓们待人都是很友善的!而且,我还去了趟经纶阁!” “经纶阁?可是那个天下有名的书院,经纶阁?” “没错!我随身带着古府的印信,到了经纶阁之后,没想到受到了很大的礼遇,看来我爹当年在此也是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儿......” 提及古南风,古承嗣的眼神中明显有些淡淡的哀伤,屈离轻叹了一口气,微笑着说道:“你爹,本来就了不起!” “嗯。”古承嗣明白屈离的用意,随即又露出了真挚的笑容:“所以这么多天以来,我就一直住在经纶阁里头了!那里真是个绝妙的好地方,不愧是读书人的圣地!真是令我此生铭记!” “那师傅呢?他也和你一起住在经纶阁吗?今日怎么不见他?”说着屈离探头看了看,不过并未寻着李亥的身影。 “没有,我们到了长京府之后,他便和我分开了,只说等你到来时,他自会和你相见。至于别的,我也没多问。”古承嗣此时忽然稍稍低头,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目光,旋即话锋一转:“对了,屈离,一路上李师傅可跟我讲了好多事情,比如你居然是燕——” 屈离连忙摆了摆手,眉毛稍稍挑动,示意道:“诶诶,打住!” “哦哦!我又忘了,对不住对不住!”古承嗣滑稽地翻了翻白眼,接着心神一转,又朝着屈离身后的石胜虎众人喊道:“大家一路辛苦了!你们快进来吧!赶了这么多天路,得好好歇息歇息!” 石胜虎在王府东院中也时常见着古承嗣,早就十分熟悉,此时见他在此,也是满心欢喜地答道:“好叻!” 只见屈离轻轻走到一辆布满白色帷幔的马车前,柔声说道:“落惜,下车吧!我们先进驿馆歇息!” 云落惜如黄莺出谷般的娇声传来:“好。” “屈离,这是?”亲眼目睹,屈离将一容貌绝美的女子轻轻搀下马车,并且自顾交谈着走到自己跟前,女子的一颦一笑动人心弦,古承嗣瞧得是心眼迷蒙,不禁有些恍惚地举起了大拇指:“厉害了啊!你这建宁府有一个,来长京府还带着一个!好兄弟,这种好事儿怎么轮不上我!” “呵呵!别瞎说!这是,”屈离话音突然戛止,旋即又挠了挠头继续说道:“这是陛下特意交代,与我一路随行的贵人!” 古承嗣闻言连忙收起了刚刚的失态,赶紧躬身拱手低声道:“啊!是我有眼不识泰山!贵人息怒!” “无妨!”径直无视了眼前正拱手心慌的古承嗣,云落惜柔情的目光一直停放在屈离的身上,轻声说道:“屈离,让你这位朋友带路吧?” 古承嗣抢先抬头,在佳人面前故意震了震自己挺拔的身姿笑道:“遵命!大家跟我走吧!” 长京府毕竟是燕国的都城,燕国如今又可谓是天下最为强盛的国家,这接待四方贵客的驿馆更是相当宏伟!树影在地毡上移动,驿馆庭院中一座巨大的宣炉赫然摆放在中央,烟气袅袅不断地上升。两侧高大的围墙上壁画浴在太阳光?,上?附着的?碧锦绣,反射出耀?的光彩。步入中堂,映入眼帘的便是挂在堂上东墙的?幅墨龙,张?舞?的像要飞舞下来。而西壁是?幅??,那种细软柔和的笔触,直欲凸出绢?来,浓墨重彩,反差之美,令?流连忘返! 不容屈离等人在此细细观赏,古承嗣的目光忽而投向了一道紧跟众人入内,略微佝偻的身影,惊呼道:“欧阳先生!你怎么来了?” “呵呵!总算赶上了!不枉老夫特意跑一趟!” 屈离闻声寻去,只见门口一位穿着绣鹤锦服的老者,躬着身子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连忙推了推身旁的古承嗣问道:“承嗣,这位是?” 古承嗣顿了一下,连忙在惊讶中回过神来,迎着老者上前说道:“哦,屈离,我为你引荐一下,这位是燕国经纶阁二长老,欧阳谦老先生!他可是有名的文坛大家,才学惊世!对了,在经纶阁,就是他最照顾我!” 听闻经纶阁二长老、文坛大家等字眼,屈离心底油然生起了敬意,连忙躬下身子拱手,谦恭地低声说道:“啊!失敬失敬!晚辈东平屈离,拜见欧阳老先生!” 欧阳谦轻轻拂了拂发白的长须,点了点头和蔼地笑道:“东平果然文礼鼎盛!世子虽然年纪轻轻,但言语举止颇有文骨,此番心性实属难得!老夫只不过心中徒有几滴墨水,当不起世子如此重礼!” 见欧阳谦老而谦逊,又看着古承嗣一脸激动的神情,屈离目光平静地保持着躬身:“老先生谬赞了!经纶阁天下闻名,老先生贵为二长老,又是大家,晚辈来长京府求学,便是学生,学生拜老师,天经地义!而且,承嗣是我好兄弟,作为一个东平人,能在燕国受到您的照顾,晚辈感激!” 欧阳谦似乎对屈离的回答十分赞许,一脸和善地摆了摆手,仰起头大声笑道:“哈哈哈!所谓大家,只不过虚名而已!所谓东平人和燕人,只是坠地不同,只要一心向学从善,有何区分?世子既然有心来经纶阁修学,老夫欢喜得很!” 古承嗣突然一脸神秘地点了点屈离的后背,低声道:“屈离!过几天就是论道大典了!欧阳老先生可是考官之一哦!” “世子,也要参加论道大典吗?” 见未来的考官发问,屈离已如应试的学生一般拘谨,轻声回道:“是的,老先生。” 欧阳谦蓦然叹了一口气,挑起眉目说道:“东平人在天下文坛可是独占鳌头!就如古公子的父亲,古南风大人,当真是才华横溢!当年老夫曾有幸与他论道三日,至今感悟颇深!可惜苍天妒才啊!如此绝世大家,竟溘然早逝......” “古大人之死,确实是我东平的憾事!”屈离忍不住瞧了瞧身旁的古承嗣,如同意料之中的落寞神情。 只见欧阳谦突然双指轻轻捻搓着颔下的白须,凝视着屈离发问道:“唉!逝者一如流水,生者不知何如?” 屈离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流水无情,不可挽回。人迟早都要离世,生者不过是为了此后的水声大小而已。” 欧阳谦眼神忽而闪烁,接着露出了浅浅的笑容:“水声大小?有意思,那世子此后想成为惊涛骇浪,还是微波粼粼?” “都不想。”屈离摇了摇头,接着挺起胸膛,目光扫视着堂上的众人,一如古承嗣、小青、云落惜、石胜虎等,淡然一笑道:“风平浪静足矣。不管生前再如何滔天,死后不过一缕青烟!生时只要珍惜光阴,死后哪怕籍籍无名,也是一种幸事!” 如同一言入心,欧阳谦眼神微微晃动,继而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竟也拱起手十分恭敬地说道:“世子一言,老夫茅塞顿开!佩服!佩服!” “晚辈班门弄斧了!” 在旁的古承嗣脸上满是疑惑,嘟囔着嘴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啊?屈离,论道大典分为文试和武试,你想参加哪个?” 欧阳谦上下打量了一番屈离单薄的身形,片刻发出疑问道:“哦?世子难道还习武?” “老先生见笑了!晚辈只是粗浅地学了一些皮毛而已!” “你那还叫皮毛?欧阳老先生,我跟你说,我这兄弟的剑法,可是一绝......” 见古承嗣又要侃侃而谈,屈离轻咳了一声,露出了十分坦然的笑容:“咳咳......老先生,你别听承嗣瞎说!东平素来重文抑武,这论道大典可是天下英才云集,晚辈所学只怕上不了台面!” 东平文人辈出,而武者寥寥无几,这一点不仅欧阳谦,世人皆知。欧阳谦此时也只当少年之间的笑语,并不在意,只是继续和蔼地笑道:“哈哈!无妨无妨!男儿嘛,学点武艺防身是可以的!至于论道大典的文试武试,世子,以您的学识若是不参加文试,那就真的是可惜了!” “晚辈谨记!” 欧阳谦目光始终离不开谦逊俊朗的屈离,接着轻轻拍了拍屈离的肩膀表示赞许,旋即直起身子朝众人拱手笑道:“好了!世子远道而来,老夫已不便多扰,就先离去了!届时论道大典,老夫恭候!” “老先生慢走!” 正文 第六十五章 楚国太子 此时未过晌午,屈离见众人在驿馆中安顿好之后,想着之前的曲折,如今好不容易抵达目的地,便嘱咐他们好生休息。 尤其是前日受了云浅一掌的云落惜,今日的脸色便有些发白,屈离此时正在她房门前徘徊着,轻轻举起的手欲敲门,思忖了片刻后又骤然放下。如此反反复复,踌躇不已! 直到身旁传来古承嗣没心没肺的笑声:“哈哈!屈离!可算找到你了!你在这儿干什么?到了房间还不进去?” “我......”屈离轻呼了一口气,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这古承嗣估计误会了,那就千万别让他更生误会...... “我走错房间了!”屈离灵机一动。 只见古承嗣皱了皱眉头,随即又爽朗地拍了拍屈离的肩膀,大声说道:“这驿馆大吧!我方才也是差点认不得路......” 似乎没注意到屈离无奈地翻了翻白眼,古承嗣自顾说道:“对了!你去前厅瞧瞧!咱们东平的使团到了,你是世子,总要去跟他们打声招呼!” “行!那我们一块去?” “不了!”古承嗣微微耸了耸肩,旋即又摆出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笑道:“我这次来长京府,又不是跟你一道来的......而且,你知道,使团里头肯定都是舞文弄墨的!我现在一心学武,我还是找石大哥练两下去!” 瞧着古承嗣不断舒张着拳头,一脸自信的模样,屈离轻轻摇了摇头,笑道:“去吧去吧!下手要知道轻重!” “我知道!我不会伤着石大哥的!” “你是不是魔怔了?你要是下手不知轻重,我怕石大哥把你伤了!” 看着眼前屈离一副淡然的表情,古承嗣忽而脸色涨红,尴尬地笑道:“得!也只有你这好兄弟,成天埋汰我!我去了!” 随着两个少年分别朝相反方向离去,此时古朴典雅的房门轻轻颤动,一道瘦弱的人影倚靠在门内,轻声呢喃着:“难道是驸马的事情,你讨厌我了吗......想进又不进来......” 此时驿馆的前厅大堂中,一群身着白衣蓝带的少年正围着一位华服老者热火朝天地交谈着,他们个个都是一脸好奇兴奋,脚边还停放着相同制式的包裹行李,看来是刚刚到此。 似乎在人群中款谈太久,被少年们围在中央的老者有些注意力涣散,忽而眼角瞥见一位紫衣少年背着双手,微笑走来,眼神忽而一怔,连忙不由分说分拨开人群,径直躬身抬手高呼道:“世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庞大人!”屈离一眼便认出了这老者便是外仪司首使庞士道,离家千里,突然内心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又环视了眼前这些正朝着自己露出景仰膜拜神情的东平少年,欣喜地拱手回礼道:“不必如此客气!想必这些就是咱们东平的学子吧!真是个个精神抖擞、玉树临风!” 皇族到此,东平少年们赶紧围上前,谦恭地齐声行礼:“拜见世子!” 此时其中一位看上去较为年长的少年,咽了咽口水,又深吸了一口气为自己壮胆一般,忽然低着头十分恭敬地说道:“世子!您如此贵重,却与我们一同参加论道大典,这是我们的荣幸!我们也信心倍增啊!此次论道大典,东平士子必定能大放异彩,独占鳌头!” 屈离内心正是为东平人相聚而喜,也不想此人是为了出风头,还是坦言,只是微微笑道:“这位公子!我年纪太轻、才疏学浅!此番顶多是来凑个热闹,顺带为你们这些青年才俊助阵!” 见少年未曾抬头,仍旧保持着躬身的礼数,屈离不禁发问道:“对了,你是?” 少年似乎有点受宠若惊地抬起头,一脸欣喜地笑道:“啊!世子!在下是户政司首使郑卫衡之子郑轻儒!” 屈离轻轻点了点头,这郑卫衡可是朝中数一数二的股肱大臣了,当年又是秋闱榜眼入仕!想必他的儿子也是才高八斗之人!只是这名字取得有些......有些过分了...... 想罢隐忍着笑意,屈离淡淡地说道:“郑轻儒?这名字,倒是有点意思!看来郑公子必定是满腹经纶啊!” “不敢不敢!世子面前,岂敢自夸!” 轻轻一笑躲避开郑轻儒炽热的目光,屈离清了清嗓子,朝少年们高声说道:“诸位,此次论道大典意义非凡!时隔八十多年,我东平终究恢复帝位,更与燕国重新修盟,如今我们这些东平人,不再是燕国的属国子民,这次造访长京府,是作为盟国使团而来!因而,在论道大典上,我们一定要牢牢记住自己的身份,不可自轻,一身才学定要尽数施展!让各国看看我们东平士子的风范!还有,如遇燕人侮慢,不要忍气吞声!本世子在此,为你们撑腰!” 闻言,东平少年们无不欢腾起来: “好!说得好!” “说得对!我们何曾惧怕燕人!不必忍气吞声!” “诸位定要同心同力,勿让世子失望!” ...... 突然一道刺耳尖厉的声音有些煞风景地传来: “喂喂喂!你们是哪国使团,为何如此喧哗?不知这驿馆中还有其他贵客么?” 说着,这发话之人,连同他身旁的十余名红衣少年,个个脸上带着轻慢不屑缓缓走进来。 见众人有些尴尬,郑轻儒在东平这些少年中,一贯都是好大哥的形象,此时大大方方地上前,脸上略带歉意地笑道:“各位!不好意思!我们会注意......” 不容少年讲完,这声尖厉再度传来:“呵呵!一群不懂礼数的蛮夷!还不滚出去!如若再惊扰到我们太子殿下,定要你们好看!” 如此狂妄的言语,惹得东平的少年们人人愠怒不已!见郑轻儒正要继续拱手开口,屈离一把上前,只手叩住他正要行礼的双拳,径直走到来人面前,玩味地笑道:“如今应该未到正午吧?又不是歇息的时候!何来喧哗一说?男儿如旭日东升,谈吐自是一番阳刚之气!难道你家太子殿下已未老先衰?还是阳气不足?” 只见此人脸上露出了窘迫的怒色,撸起衣袖一脸凶相:“大胆狂徒!竟敢侮辱太子!你——” “退下!”突然这些红衣少年的身后,一道威严的声音缓缓传出。 随声寻去,只见一名身高近七尺但身形偏瘦的男子手中执着一柄精致的描画白扇,一脸倨傲地大步走来。穿着一袭绣绿纹的紫袍,外罩一件亮绸面的乳白色襟袄,腰间的白玉腰带极为扎眼,衬得本就白皙得不像个男子的肤色,更加鲜明。而因为皮肤白,五官看起来便分外明显,尤其是双唇,几乎像涂了胭脂般红润。 只见这些红衣少年纷纷面露惧色,让退至两侧,迎候这男子的步伐。 “太子殿下!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竟然敢——” “我让你退下!”方才被屈离这声“阳气不足”的言语正中内心,这被称作“太子殿下”的男子阴冷地咬了咬嘴唇,又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开口之人,随即傲慢地摇了摇头,目光却朝着屈离等人,意味深长地讥笑道:“真是丢人现眼!我大楚赫赫威名,怎么会又有你这样软弱之人!既然有野狗乱吠,痛打一顿便是!你还与狗好言相劝?” “你!”郑轻儒此时再是文质彬彬,也是气得按捺不住。 瞧见屈离的脚步微微挪动,久谙外事的庞士道方才已听得仔细,心底大抵有数,此时拂了拂长须,抢先凑到屈离身旁耳语道:“世子!既然是楚人,此间纠葛,属外仪司职责,还是让我来吧!” 这太子和他身旁的人实在是辱人太甚,屈离本想发作,听见庞士道的言语只好稍作隐忍,不做声色地点了点头。 得到世子首肯,庞士道摆出自己以往那副官场上的谦和作态,不卑不亢地拱手道:“请问阁下可是楚国太子宁峯殿下?” 只见宁峯对眼前这谦恭的庞士道却连正眼都未瞧过,仍旧高昂着头颅,冷冷地出声讥讽道:“你是什么东西?!敢询问本宫名讳?” 不愧是皇帝钦点的外仪司首使,庞士道荣辱不惊地淡然回道:“在下东平国外仪司首使庞士道,见过楚国太子殿下!这位是我们东平端王世子屈离殿下!” “东平?”宁峯轻轻摇了摇头,突然一脸滑稽地指着屈离等人,大声狂笑道:“哈哈哈!我还以为你们是谁呢!竟敢口出狂言!原来是那东平小国!怎么,以为如今僭居帝号,就不是山野之人了么?果真是野狗一群!” “哈哈哈哈哈!” “一群山野村夫!野狗!” ...... 红衣少年们刺耳的附和讥讽之声,已令得东平的少年们开始摩拳擦掌,他们哪怕是读书人,毕竟正是年少热血之时,岂容他人侮辱?何况是辱及自己的母国! 此时屈离轻哼了一声,特意用迷惑的目光打量着这楚国太子遍身白皙的肤色,盯了片刻后露出了捉摸不透的笑容:“是么?请问楚国太子,此番来长京府是为了何事?” “看你这模样,你这世子估计毛都没长齐吧?难道你们东平的礼数都丢到山里去了?忘了尊卑么?怎么敢过问本宫之事?” 不曾理会宁峯是何种傲慢的神情,屈离似乎迫不及待地接过话语:“哦!既然太子不肯直言,想必定是有不可告人之处!唉!燕国都城中,楚国太子一行竟不敢堂堂正正,真是可悲啊!难道当年被燕人打怕了?” “哈哈哈!”一阵更为激烈的笑声从东平少年们的口中传出! “大胆!”宁峯白皙的脸上显现出了扭曲的红晕:“本宫此行,自然是为了参加论道大典!” 屈离轻轻叹了口气,随即拱手装作一脸谦恭的神情笑道:“哦?真不巧!我们这群您口中的野狗,也是要参加这论道大典!想不到,这楚国的太子竟然愿与野狗比试!佩服,佩服!” 此时局势变换,那边方才正得意洋洋的红衣少年们此时脸上青白一阵,只见宁峯有些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怒,龇着嘴斥声道:“好一个牙尖嘴利!东平世子年纪轻轻,这嘴巴如此厉害,可知言多必失?言过必死?” “所以,你是在威胁我!”屈离见宁峯已经被自己激动得有些失态,内心解气不已,随即又露出了一脸云淡风轻的表情:“呵呵!宁峯,我且告诉你!今日本世子心情好,你侮辱我们东平人一事,暂且记下!但你可曾想过,我们东平如今是燕国盟国,你口中的这些野狗都是燕国邀请的座上宾!你侮辱我们,便是在侮辱燕国!难道你也觉得燕人都是野狗么?” “楚国果然是泱泱大国!像你说的赫赫威名!竟然敢在燕国都城辱骂燕人为野狗!就不说礼数了,太子勇气可嘉!勇气可嘉!如此气节,我们东平人实在是敬佩!” 突然,屈离特意提高了声调,竟令得堂外陆续赶来围观的众人纷纷好奇侧目:“大家都听着,楚国太子宁峯辱骂燕人为野狗一事,不愧是大国皇族气节!此事定要好好宣扬一番!” 只见这宁峯似乎有些惊慌,稍稍退后了几步,接着又强忍住内心的波动,连忙摆了摆手道:“呵呵!这话可是你东平世子说的,与我楚国何干?真是颠倒黑白!” “你怕了?”屈离忽而凑到宁峯惨白的面容前,用轻蔑的目光直视道:“一定是怕了吧?怕燕人听到,去找你们楚国麻烦吧?” 接着屈离径直背过身去,挺直了身躯高声喝道:“堂堂楚国太子,对一个当年侵占你们国土、结下血海深仇的豺狼之国,竟然如此惧怕?焉有不败之理?我告诉你们这些楚人!我们东平可不怕!本世子屈离,以及这些东平学子,此番是为了参加论道大典而来!既是论道,便是以文礼待人!我们东平男儿满腔热血,个个堂堂正正!不是你们这般仗势欺人,更不会自甘人下!” 此言犹如一箭穿心!宁峯忽然身形一颤,手中的白扇差点从手中脱落,接着胸前激烈地起伏着,但白皙的面容此时已是憋得血丝布满,似乎脑海已然紊乱,说不出任何一句反驳之言! 看见自家世子慷慨激言,东平少年们连同一旁垂手站立的庞士道,此时已是欢呼雀跃,不禁齐声赞叹道:“世子说得好!” 唯有那些先前倨傲无比的红衣少年们,此时就如斗败的公鸡一般,纷纷垂头丧气,只得用希冀的目光簇拥着自己的主子:“太子殿下......” 在场围观的众人,已开始指指点点,更有好事者开始评头论足起来: “这论道大典还未开始,这楚国就输了?” “楚国如今,本就仰仗燕国鼻息存活着......这东平世子的嘴好生厉害,这番话杀人诛心啊!” “什么杀人诛心?你瞧那东平世子,年纪轻轻,出言却令人热血沸腾!又是皇族中人,当真是后生可畏!我先前就听闻东平要崛起了,果真如此?......” ...... “哼!”初次交锋既已落败,此间众说纷纭,且夹带着众人戏谑的目光,宁峯此时内心已是狂风暴雨,但面上却只是用着满带杀意的目光死死盯了一眼屈离的背影,接着阴沉下了脸色,并未像红衣少年们期待的一般霸气出言反驳,只是幽幽地留下一句轻哼,便带着他们匆匆离去...... 正文 第六十六章 先帝遗命 长京府驿馆中,屈离独自在房里盘桓了许久,随后便双腿盘坐在榻上,沉下心神吐纳周身。双手轻轻安放在膝上,由小腹中渐渐扩散至遍身经脉的磅礴气息,平抚着多日来的心绪不宁。 夕阳西下,斜射的红光透过窗前的树影,斑驳闪动。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潜行而来,须臾便轻盈地由窗而入,径直站立在紧闭双眼的屈离跟前。 “大皇子,大皇子......” “谁?”耳垂微微拢动,屈离双手舒散着周身的气力,蓦然睁眼,接着脸上露出惊喜之色:“师傅!你终于出现了!你最近去了哪里,承嗣说自从到了长京府你们就分开了。” 久违的李亥仍然是那副惯有的站立姿势,胸膛挺起,单臂垂于身后,笑容可掬地说道:“我自是有要事要办......对了,上回北山七鹰那件事,大皇子不必再担心了,我已经解决了。” “解决了?难道你把他们都......”屈离狐疑的目光投向李亥的小腹处,随即轻声说道:“也不对啊,师傅你如今的内力不是已经都——” 只见李亥轻轻摇头,露出不可名状的笑容,仰头说道:“大皇子,我虽然如今内力耗尽,但杀几个人还是能做到的。当然了,我并没有跟他们动手。” “但我已查明,北山七鹰,与大皇子您并无仇怨,他们也只是奉命行事,受人蒙蔽罢了。况且他们先前也不知道您的身份......总之,这里头的事情有些复杂,大皇子您只要记住,如今他们已发下重誓,愿从此跟随您了!” “等等,我有点糊涂了......” 一别数日,不想李亥竟然真的如他所言一般,不仅查明了真相,并且还成功收伏了北山七鹰这几位一等一的高手?!屈离忽而又想起那日师徒二人的争执,接着脸色潮红,尴尬地笑了笑,转念一想说道:“所以,下令的果真是赵家么?” 李亥脸色有些暗沉下来,淡淡地回道:“是赵家。” “赵家父子不是一直想利用我这个前朝皇子么?到底为何要杀我?” “大皇子,下令的不是赵家父子......是赵国公之女,赵俨的妹妹,郡主赵欢欢。” “赵欢欢?”依稀记起,云州逍遥楼天字房中,那名刁钻娇蛮,出言处处与自己争锋相对的郡主...... 屈离轻哼了一声,嘴角微微翘起说道:“我记起来了,在云州时我与岷王世子王珞起冲突时,那赵欢欢便在场。难道她是因为此事对我起了杀心?那也不合理,那已经是北山七鹰刺杀我之后的事情了。此前我并未见过此女。” “大皇子,此事我之前也觉得蹊跷。后来,我命北山七鹰深夜潜入赵府,他们正巧亲耳听见赵欢欢与赵家父子的对话......” 李亥忽然眯起双眼,表情诡异地笑道:“赵欢欢刺杀您,是因为赵国公想把她许配给您!” 望着师傅意味深长的眼神,屈离连忙摆了摆手,偏头抗拒道:“这怎么行?且不说我与她素不相识,而且如今我已有了婚约了不是?” 接着摊开双手,略作愤懑地说道:“这郡主也太不讲理了,不想嫁人也不至于痛下杀手吧......” “赵欢欢出身国公府这等贵胄门第,又备受其父兄宠爱,确实刁蛮任性了点......不过素不相识,我看不至于吧大皇子......” “你是说云州那次?”见李亥的神色十分凛然,并非调侃之意,屈离沉下心神,脑海里思忖了一番,随即淡然一笑道:“呵呵,那次我看她和那王珞可是十分亲近,我得罪了王珞,等同于得罪了她。确实并非素不相识,恐怕已生仇怨了吧?” 李亥自顾拉过一把木椅坐下,接着身子前倾凑到屈离跟前,忙不迭轻声说道:“这倒未必!少女怀春嘛!按大皇子所言,想必赵欢欢可能十分倾慕那王珞,女子一时心气使然,这怎么能算仇怨呢?况且此二人确实走得近了些,这事儿在长京府也是有许多人知道。” 这师傅说了这么多,怎么话里话外有种替人牵线搭桥的意味?屈离眼神忽而闪烁,接着耸了耸肩膀,从容说道:“那不就得了?她是郡主,王珞是世子,门当户对正好!我说了,我与婚约在身,已经有了绮妹妹,我们也是两厢情愿。何必多生枝节?” 看见屈离谈及此事便是一副厌烦的神情,李亥轻叹了一口气,抬手不断把攥着胡须遍布的下颚,接着一字一句地说道:“大皇子,恕我多嘴一句!先帝早有遗命,如今赵家可谓是您复位的最大助力,赵欢欢是赵国公的掌上明珠,这其中的意思想必您也清楚。他无非是想把女儿嫁给您之后,加深两家的羁绊,将来起事成功后,赵家的地位能够继续巩固下去。至于赵欢欢刺杀您一事,您也不必多想。只是此女一时冲动,北山七鹰已经归诚,今后——” 未及李亥说完,屈离抬起手,沉声打断道:“师傅,我怎么听你的意思,你倒是一直在为这个赵欢欢排解啊?她刺杀的可是你的徒弟!难道你还真想让我娶她?” “大皇子,娶不娶当然要看您的心意。我只是觉得,与赵家联姻,未尝不可。对了,那赵欢欢长得也不错......” 屈离目光平静如水,盯着李亥的面容,直言道:“不娶。师傅你要是喜欢的话,你娶了吧。” “我这......” “唉!师傅,你说的我都明白。你一直都是为了我好。”屈离轻轻低下了头,接着眼神透露出炽热,冷冷地说道:“说实话,这赵欢欢刺杀我的事情,既然没有得手,也没有伤及无辜,我早已不计较了。但是赵家人,尤其是赵俨,昔日他在东平的所作所为,包括他杀害了承嗣的父亲,桩桩恶行,我难以忘记!” “师傅,我知道你一直想着,让我联合赵家,去扳倒那个燕国皇帝。我也知道这是你最大的愿望,你当年将我救下,又把我送到东平,让我能无忧长大,此番忠诚恩义,我永生铭记!你又教我学武,教我练剑,还把一身内力给了我,这也足以让我感激一生。我也早已把师傅你,当做最亲近的人!” 言语愈发激动,引得李亥在旁也不禁周身一颤,屈离忽而眉头一紧,犹豫了片刻,这才脸色有些难堪地继续说道:“可从我记事起,身旁的养父母、妹妹,还有相府里的一切,对我而言,才是我的生活。可能我说出这番话十分自私,会让你很失望,其实我并不想去复仇,更不想复位当什么皇帝,师傅说的,当年我生父母的往事,我不敢忘记。但如今,我过得很幸福,我的养父母对我极好,建宁府还有个绮妹妹在等着我回去成婚,我实在下不了决心,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我不是惧怕死亡,只是不想让他们经历任何变故......” 此言一出,屈离便有些追悔了。恨自己言语不够婉转,又恨自己为何会在心心念念忠诚大义、并且对自己恩重如山的师傅面前,说出这等有些忘恩负义的话...... 许久无声,李亥端详着低头不语的屈离,心里一种复杂矛盾的情绪浓烈地交错着,不管如何,眼前这个少年,到底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 “大皇子,是我让您为难了吧......” “也许您说得是对的,您被屈羽夫妇收养之后,本来生活得无忧无虑,他们也确实对您极好。如果不是我的出现,您应该也会安稳得这么过下去......先皇后临终之前曾对我说过,要让您平平安安地过完一生,哪怕生长于寻常百姓家。” 屈离始终不敢抬眼,只是黯然地说道:“师傅......” “其实原来,我在那铁匠铺中,也是成天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一个落荒而逃的残缺之人,眼睁睁看着先帝被贼子谋害,只身滞留异国他乡,不过行尸走肉而已!那时我唯一的寄托,便是想在建宁府默默看着您平安长大,看到您成家立业的一天,此生足矣!后来如若不是赵俨找到了我,提及复位一事,先帝的遗命我早已不抱希望,恐怕到死我都无法完成!我又怎么敢贸然出现,去打扰您的生活......”李亥缓缓起身,脑海里或许曲折、或许温暖的记忆片段似的袭来,幽幽地低声道。 师傅此等重情重义的血肉男儿,我确实令他失望透顶了吧!屈离内心五味杂陈,怔怔地看着眼前缺了一臂、却仍旧仰起胸膛为自己独挡一切的男人,眼眶乍湿,有些嗫嚅地说道:“师傅,怎能说是打扰?你救了我的性命,又传授我武艺,更把几十年的功力全数给了我!这天大的恩情,我此生难报!” 瞧着屈离下榻朝自己躬身执礼,此时李亥却不像平日那般连忙过去扶起,而是坦然地挺立着、接受着,忽而咬牙转身,只留给屈离一道坚毅的背影:“大皇子,您是先帝的遗子,自从在上阳宫将您抱走那一刻开始,我的下半生便是为您而活着!您不要再说什么恩情了!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也是理所应当。” 脚步渐渐朝房门挪去,李亥沧桑的声音显得略微嘶哑起来:“大皇子,这复位的事情,我不会再强求您了!以后,您要好好活着,也必须好好活着!” 突然明白了此番言语的深意,屈离赶忙抬头追赶,却发现李亥的身影已然飘远不见!他悔意丛生,大声呼喊道:“师傅!师傅!” 片刻,一道低沉的传声蓦然折而复返,惊得屈离沮丧的面庞忽而扬起。 “先帝遗命,不敢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