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子无敌》 正文 001【三少爷】 开平三年,大梁京都。 定国公府位于东城朱雀坊,面积广阔,足足占去大半条街。从外面看去,只能瞧见庭院深深,青烟如雾,富贵气象十足。国公府正门一年也开不了几次,一般来客都是从侧门进入。至于府内仆人婆子,自然是从东北面的角门出入。 沿角门入府,行一二里地,在一座抱厦旁有一间矮屋,与这处处透着雍容华贵气息的府邸显得格格不入。 矮屋无窗,仅有一扇半掩着的门,屋内光线昏暗。 一名身躯单薄的少年躺在拔步床上,黑白分明的眼中尽皆迷惘之色。 他叫裴越,年方十三岁,是如今定国公府掌舵人定远伯裴戎第三子。 然而这具瘦弱身体里面住着的,却是一个从地球穿越而来的成熟灵魂。 如果有的选,他肯定不愿意穿越。 前世他是旁人眼中的成功人士,白手起家,筚路蓝缕,历经十余年打造出一个前程远大的商业帝国雏形。所谓无限风光在险峰,他还没有来得及享受生活,便在赶赴机场的时候遭遇一场意外车祸,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换了个身份。 穿越而来这大半个时辰里,他搜寻着脑海中原主的记忆碎片,对自己的处境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定远伯裴戎一共有三子两女,其中长子裴城与次子裴云皆为正室李夫人所出,裴越则是妾室周姨娘所生。这位周姨娘本是国公府的一个二等丫鬟,当年裴戎醉酒之后春风一度,周姨娘便有了身孕。 周姨娘十月怀胎,极其艰难,生下裴越之后便去世了。 都说没娘的孩子最可怜,更何况裴戎对于那位春风一度的周姨娘谈不上任何喜爱之情。不仅如此,就连裴越这样一个不懂此地规矩的外来者,在浏览完记忆中颇为凄惨的往事之后,也不禁纳闷这位定远伯竟然会对自己如此苛刻。 至于正室太太李氏,出嫁前是侯门嫡女,从小就娇生惯养,脾性偏执苛刻,对自己的两个儿子百般溺爱,对裴越则是动辄打骂视若猪狗。 生父厌憎,嫡母不慈,裴越在这国公府内的待遇可想而知。 他有些艰难地从拔步床上坐起来,腹内的饥饿感涌起,让他难以自制地咽着口水。 已然很多年没有过这种感觉。 举目望去,逼仄的矮屋内十分凄凉,仅有一床一桌,连张椅子都没有。 桌上一盏油灯,内里却是光秃秃的,染上一层灰尘。 “吱呀——” 木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小脑袋小心翼翼地探进来。 因为逆光,裴越看不清来人的长相,只见她头上梳着双平髻,柔声问道:“三少爷,你还好吗?” 裴越迟疑道:“你是?” 少女回头看了一眼,紧接着闪身入屋,来到裴越跟前,先是仔细打量着裴越的神态,目光中满是怜惜之意,叹道:“婢子是大小姐身边的丫鬟良言,三少爷不记得了么?” 裴越平静说道:“刚才没看清你的脸。” 良言微微一怔,这才发现裴越与以往有些不同。 虽只见过数面,以前裴越总是木讷怯懦,低头不敢看人,许是因为长年累月被李氏欺凌,就连府内的那些管家也敢大声斥责。然而此刻一见,良言惊讶地察觉到这位命运凄惨的三少爷眼神十分清亮,仿佛能看进人的心里。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想起大小姐的嘱托,便柔声宽慰道:“三少爷,眼下还需放宽些心,不要再想旁的,也许过几年便好了。” 裴越心中涌过一阵暖意,看着她说道:“谢谢姐姐。” 良言脸颊微红,垂首低声道:“三少爷切莫如此,婢子什么身份,担不起的。大小姐让婢子给你带了些点心过来,后两日婢子还会悄悄送来,只是还望三少爷不要声张,若是传出去,大小姐也会吃挂落呢。” 说罢,她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 裴越接过来,感受着温热的油纸包,心中十分感动。 他望着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正色道:“良言姐姐,大恩必报。” 良言连忙摆手,轻声道:“大小姐很担心三少爷,只是她也无法多做些什么,只盼三少爷能保重身体。婢子得走了,若是让人瞧见就不好了。” “好,你也要小心,替我谢过大姐。” “嗯。” 良言急匆匆离去,裴越坐在床沿,望着手里的油纸包,心中百感交集。 她口中的大小姐便是裴戎长女裴宁,亦是李氏所生。说来也怪,裴戎骄横霸道,李氏偏执刁蛮,养出来的女儿却性情温婉善良,与她那两个目中无人的同母兄弟截然不同。偌大一座国公府里,也只有裴宁从未将裴越当成可有可无的庶子,平时多有关爱,纵然不敢在明面上违逆李氏,私下里总是想方设法地照顾裴越这个三弟,一如今日。 裴越将油纸包放在桌上,动作轻柔地打开,只见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八块糕点。 香气弥漫在鼻尖,他拿起一块塞进嘴里。 无比香甜。 只有饿到极致才知道食物的珍贵。 不过裴越只吃了两块,腹中饥饿感如故,他却没有继续吃。 短暂的慌乱过后,他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在眼下这个充满未知危险的环境里,一味的自怨自艾没有任何益处,反而只会让自己陷入困境。他将油纸包重新包好,然后放在拔步床的角落里,用被褥遮挡住。 眼下他必须要做最坏的打算,如果晚上没有人送饭,明天良言又来不了的话,自己该怎么办? 这间矮屋内自然不会有镜子这种奢侈品,他缓缓起身检查着自己的身躯。 十三岁,一米三四左右的身高,身躯单薄瘦弱,弱不禁风,典型的手无缚鸡之力。 脑海中也没多少知识储备,读过几本启蒙书而已。 “这也太惨了吧?” 裴越微微皱眉,心中无语。 他上前数步拉开木门,看见的不是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第一抹阳光,而是一片阴影。 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妇人堵在门口,面容尖刻,一双三角眼泛着轻蔑的光,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哟,三爷,您这是打算去哪啊?” 此人便是裴越的教引嬷嬷柳氏。 国公府家大业大,规矩也多,每个少爷身边按常例有两个教引嬷嬷,两个贴身丫鬟,四个洒扫丫鬟,两个贴身小厮,四名年长长随。实际上裴城和裴云身边远不止这些仆人,至于裴越则要惨得多,还是裴戎母亲裴太君提过一嘴,所以他也有一个教引嬷嬷和一个小丫鬟,否则李氏连这些都不会给。 这柳嬷嬷是李氏的心腹,名为教引,实为看管,不仅霸占裴越的月例银子,还经常假借李氏的名义打骂于他,是个名副其实的恶奴。 裴越眼帘微垂,面上带着一丝讨好说道:“嬷嬷,我想出去走走。” 柳嬷嬷上下打量一番,冷笑道:“三爷,你可别怪我说话难听,前几日就是因为你在府里乱走,冲撞了贵客,夫人才让你在这儿反省自己。这几日府里正办大事,你要是到处乱跑,不是给我作祸吗?还是回去躺着吧,倒还能省点粮食。” 裴越抬头看了她一眼,笑容诚恳地说道:“既如此,就麻烦嬷嬷帮我取些水来,我渴了。” “等着吧!” 柳嬷嬷一甩手,没好气地说道。 正文 002【恶奴】 片刻过后,柳嬷嬷拿着一碗水来到矮屋,恶声恶气地说道:“喝吧!” 裴越起身,双手接过瓷碗,恭敬地说道:“谢谢嬷嬷。”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裴越再怎么凄惨,也是国公府正儿八经的少爷身份,此刻毕恭毕敬地执晚辈礼,柳嬷嬷倒也不好继续骂他,只是斥责道:“哥儿若是早些懂礼,也不至于落到这般地步!往日里你顽劣淘气,太太也只是将你禁足在小院里,若非你在紧要时节乱走冲撞了贵客,又怎会被圈禁在这儿。老婆子跟着你这些年,半点好处也无,反倒是丢了那许多脸面!看看大少爷二少爷身边的那些人,多风光多体面,真是让人看着都眼热,谁像老婆子这样,在国公府里都快成了笑话,都是哥儿你造的孽!” 裴越目光扫过这唾沫横飞的老妇,叹道:“以前是我不懂事,连累嬷嬷了。这两天我也想了很多,除了老爷太太,最亏欠的便是嬷嬷您了。” 柳嬷嬷斜睨了他一眼,自得道:“哥儿知道便好!” 裴越正色道:“我虽然读的书不多,却也知道恩义二字,嬷嬷被我连累,自然要补偿一些才是。” 柳嬷嬷心中一热,那双三角眼里贪婪之色涌现,故作姿态道:“哥儿这话是什么意思?” 裴越娓娓道来:“嬷嬷想必不知,我母亲去世之前,曾经给我留下一笔银子,是她当年在府中得的赏钱,不过数目也不多,毕竟嬷嬷也知道,母亲生前只是一个丫鬟。那笔钱我一直藏着没动,共计三十六两有余。” 柳嬷嬷朝外看了一眼,这里本是府内偏僻之地,自然不会有人前来,顿时笑道:“哥儿年纪小,也不懂事,这钱便让老婆子给你收着吧,左右你也没有花钱的地儿。你放心,几十两银子还不放在老婆子的眼里,将来自然还你。” 裴越心中既厌恶又愤怒,面上却分毫未显,佯作头疼道:“嬷嬷所言极是,但是我得想想那笔银子放在何处。” 柳嬷嬷面色一凝,冷声道:“哥儿莫非是在戏耍老婆子?” 裴越摇头,诚恳道:“嬷嬷放心,我怎么会做这种事?” 柳嬷嬷哼了一声道:“谅你也没这么大的胆子。识相点就将银子交出来,否则你的好多着呢!” 裴越不禁替自己身躯的原主感到悲哀。 生在这豪门之中,枉自有个少爷身份,却被这种猪狗不如的老虔婆如此凌虐,能活到十三岁真是不容易。 他装作有些胆怯地说道:“头有些疼,嬷嬷容我想想。对了,之前听嬷嬷说府里正在办大事,却不知是什么大事?” 看在那几十两银子的份上,柳嬷嬷眉毛挑起,仿佛施恩一般问道:“你不知道?” 裴越摇头叹气道:“这几天有些不清醒,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柳嬷嬷笑道:“后日便是老太太六十大寿,老爷广发请帖,这都中富贵人家都会来给老太太祝寿!前日几位相熟的国公太夫人携内眷来府上做客,哥儿你在后宅乱走,冲撞了几位贵客小姐,太太这才大怒,将你禁足在这儿。” 裴越心中一动,隐隐想明白一些事情。 同时心里也无比愤怒。 他好歹也是裴戎的儿子,今年才十三岁,不用顾忌男女大防,但即便如此,他连在后宅行走的权利都没有。 可想而知,这座国公府里掌权的人究竟将他当成了什么。 裴越看着一脸骄横的柳嬷嬷,故作天真地问道:“嬷嬷,今日家中可有客人?” 柳嬷嬷摇头,又问道:“你问这个做甚?哥儿,莫非你还想出去乱跑?” 那双三角眼审视地看着他,如同监视一个囚犯。 裴越苦笑道:“哪里还敢乱走,只是我自己倒也罢了,却不好再牵连嬷嬷。只不过是听嬷嬷说的热闹,我也想见识一下大场面。嬷嬷也知道,我在府中的日子不太好过,那些热闹地方历来是去不得的,如果嬷嬷愿意告知我一二,说不定就能马上想起来银子藏在何处。” 柳嬷嬷倒也不是完全蠢笨,今天这三少爷和往常的确不一样,言谈举止仿佛换了一个人,哪里像平时那般萎缩怯懦。只是她在裴越面前作威作福惯了,压根不把这个瘦弱小人儿当回事,就算有什么反常,也只当是被自己吓到了而已。 一念及此,她带着一抹热切说道:“今儿老太太高兴,带着府中少爷姑娘们在明月阁赏花呢,哥儿要是早如今日这般懂事,说不定那里也有你的一个座位,如今却是不要多想了。等过几日太太心里痛快些,老婆子自然会寻个机会替你说几句好话,或许就能免了你的这番罪过。” 一边说着,一边拿那双三角眼扫着裴越,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 裴越心中冷笑,继续低声下气地同这面目可憎的老妇掰扯。 要是换个人,可能无法抛下自尊做到他这个地步,但裴越前世白手起家做出一番大事业,不知道受过多少冷眼和嘲笑,最不在意的就是一时低谷与坎坷。 像他这样泥地里打滚站起来的人物,从来不会死守着面子。 拥有极其丰富的跟三教九流打交道的经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于他来说是非常熟悉的技能,想要忽悠一个在国公府内宅厮混的老妇其实很容易。 不多时,裴越便从柳嬷嬷口中获取自己想要知道的信息,然后猛地一拍脑袋说道:“嬷嬷,我想起来了,那笔银子我藏在小院卧房里,在一根床腿下面埋着,移开床后掀开青砖,就能找到一个陶罐,银子就在里面。” 柳嬷嬷本来聊得兴起,像她这种身份很难有机会碰到一个愿意吹捧自己的人,更何况裴越的话术极其高深,一番畅谈让她浑身都觉得舒坦。被裴越打断之后,这老妇不免有些恼怒,然而听完裴越的话,心里登时只知道银子二字,笑问道:“哥儿,到底是哪个床腿?” 裴越头痛道:“这却是想不起来了,不过我确定就在床下。” 柳嬷嬷也不介意,笑道:“老婆子现在就去帮你找,然后帮你收着,晚上我再给你送饭来。” 她照旧叮嘱了一句,只不过语气和煦,与往常大不相同:“哥儿,千万记着不要乱跑,否则太太定不会饶你!” “我明白,嬷嬷放心。”裴越恭敬地答道。 柳嬷嬷满面笑容地离去,裴越依旧坐在床沿,面色不复方才的谄媚,渐趋凝重肃穆。 根据自己脑海中搜寻到的记忆,结合柳嬷嬷所说的讯息,他对这座国公府的情况渐渐知晓。大梁立国近百年,高祖立国之时封赏九位国公功臣,其中定国公裴元居首,其人文武双全,大大小小百余战未逢一败,被称为常胜将军。裴元历经高祖、太宗、中宗三位帝王,享龄九十有六,在大梁军中地位极高,遗泽深厚。 裴戎乃是裴家第四代,并无军功,靠着祖宗余荫便封了一个定远伯。 裴家在京都共有八房族人,裴戎这一支是大房,其余族人皆依靠国公府生活。 府内最尊者便是裴戎母亲裴太君,一品国公太夫人。这位老太太对裴越的态度比其他人稍好些,毕竟也是她的孙子,想起来的时候也会开口照顾一二。 定远伯裴戎不理俗务,在五军都督府挂了一个前都督的职衔,一年中也就去两三回,其余时候便是跟一群纨绔子弟寻欢作乐。 正室李氏管着府内后宅,对自己的两个亲生儿子裴城和裴云极其宠溺,对裴越则是极其苛刻。 理清楚这些关系后,裴越终于下定决心。 以他的眼光自然能看明白,如果不改变现状,自己迟早会被那些人弄死。 一个庶子而已,又有谁会真的在乎他的死活? 将柳嬷嬷支走便是第一步,实在是这具身体太瘦弱,连那个老妇都搞不定。 正文 003【头可破】 且说柳嬷嬷走后,裴越拿出藏在被褥后面的油纸包,就着那碗清水,小心细致地将剩下的糕点全部吃下。他咀嚼的动作比较慢,因为这具身体太瘦弱,陡然暴饮暴食怕有问题。只不过六块糕点分量并不多,毕竟是国公府的食物,讲究的是小巧精致。 吃完糕点,喝完清水,裴越感觉到体内有了些力气,便起身推开木门。 踏出门外,他有些贪婪地呼吸着清新空气。 这种没有沾染丝毫工业气息的芬芳,他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过了。 府内青苍叠翠,屋宇隐在碧绿之间。 一条绿荫小道,路旁嫩芽新抽。 远处有活水穿府而过,二三拱桥,几处亭阁,馆台棋布。 裴越自然能看出来,这是一座雅致精巧的江南风格园林。世人常说一入侯门深似海,更何况一座繁衍百余年的国公府邸?如果没有熟人指引,就算有歹人闯进来,也会迷失在这重重屋檐之中,分不清东南西北。 好在明月阁是府内极有名气的去处,往常裴越也去看过,脑海中还有印象。 辨明方向后,裴越快步向那里行去。 或许是上天垂怜,这一路上裴越并未遇到阻拦,虽与几个丫鬟擦身而过,但他嘴唇紧抿目不斜视,目光清澈神色坚毅,隐隐带着一股悲壮之气,似乎震慑住那几个眼神古怪的丫鬟。 这位三少爷不是被太太禁足了吗?怎会出现在这里? 虽然心中好奇,但她们只不过是三等丫鬟,哪怕裴越再落魄,也不敢拦住这位少爷。 经过一条抄手游廊,过垂花门,距离明月阁仅仅百余步时,裴越还是被人拦了下来。 “三少爷,止步。”一个衣着鲜艳的妇人站在裴越面前,神色凝重,一双细长的眼睛里光芒内蕴。 裴越认识此人,乃是后宅管事婆子之一,前院管家裴五的媳妇,府内皆唤其为“裴五家的”。 “裴五嫂子,我有事禀告老祖宗。” 裴越不卑不亢地说着,至于称谓也不过是入乡随俗,在没有实力的时候他不介意放低姿态。 裴五媳妇面容平静地问道:“何事?” 裴越摇头道:“此事需当面说与老祖宗。” 裴五媳妇微微皱眉,她其实有些同情面前这个少年的处境,说是少爷,实则连府内管事的都不如,因为李氏之故,无论前院后宅,绝大多数仆人都看不起裴越,当面讽刺嘲笑也属平常。但哪里都有好人坏人,一座国公府里也不全然是逢高踩低的恶奴,像裴五媳妇这样的妇人就做不到那般下作。 只是…… 她虽然同情裴越,却也不敢得罪李氏这位当家太太。 便摇头道:“三少爷,今日老太太与少爷小姐们在阁中赏花,太太也在,怕是不想见你。” 裴越深呼吸两次,压制住心中的躁郁,眸光微露恳求之色,沉声道:“裴五嫂子,若非到了不忍言之地步,小子也不会让你为难。府中人大多视我为草芥,如嫂子这般心地善良的人实不多见。往日里承蒙照顾,小子铭记于心,还望嫂子今天能行个方便,大恩大德必不会忘。” 如果说方才裴五媳妇心中只不过是生出同情,此刻便有些震惊了。 她望着面前腰背笔直的少年,心想这还是那个整日里佝偻身形的庶子吗? 观他双眼神色,清澈明亮,不似往日之浑浊木讷,更有三分坚定风采。 虽然心中纳罕,但她终究只是个后宅管事婆子,若触怒了李氏,怕是往后都没什么好日子过了。想到这儿,裴五媳妇轻声一叹,回头避开裴越的双眼,摇头道:“三少爷,莫要让我难做……” 裴越呵呵一笑,忽地后退数步,怅然道:“我也是裴氏子弟啊……” 不尽悲凉。 “啊!” 身后的婆子们忽然尖叫出声,裴五媳妇遽然转头,便见裴越猛地朝旁边石柱上迈步,一头撞了上去! 这妇人惊骇欲死,若是让裴越撞死在自己面前,裴太君能让人活活打死她! 她刚要上前,却听得裴越一声怒吼:“站住!” 少年满脸是血,其状狰狞,厉声道:“裴五家的,请进去通传一声,我要见老祖宗!” 裴五媳妇双手发抖,被他双目一瞪,那些托词再也无法出口,只得连连哀求道:“三少爷,你不要冲动,我这就去请示老太太。” “快去!” 裴越就站在石柱旁边,看那架势只要这妇人再迟疑片刻,他便会再次撞上去,直到撞死自己为止。 外边的动静早就惊扰到明月阁内,不待裴五媳妇进去,便有一名身量高挑杏眼柳眉的大丫鬟出来,她看到满脸是血的裴越亦是吓了一大跳,连忙问道:“三少爷?这是怎么了?” 裴五媳妇上前赔笑道:“温玉姑娘,三少爷想见老太太,但是前儿太太才说,让三少爷好生歇着不要见人,我等自然不敢违逆太太的意思,也是这样告知三少爷的。但是三少爷不肯离去,还……” 她不敢再说下去。 温玉看了裴越一眼,身为裴太君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她对后宅这些事自然一清二楚,微微皱眉道:“三少爷,这般冲动总是不妥呢,我先带你去包扎一下,然后再引你去见老太太,如何?” 裴越没有犹豫,点头道:“谢过温玉姑娘。” 温玉微笑道:“你是少爷,唤我名字便可。请跟我来。” 裴越用手捂着额头,跟她进了明月阁,先去东边耳房处理伤口。 虽然看着一脸血很吓人,但是裴越心中有数,再加上这副身躯十分瘦弱,压根没多少力气,所以与其说是撞,不如说是额头蹭上了石柱,并无什么大碍。 耳房内燃着香鼎,气味淡雅好闻,温玉身为裴太君身边的大丫鬟,容貌身段自是一流。她面色恬淡,动作轻柔,帮裴越包好额头后,转身洗净手上的血污,轻声说道:“三少爷,老太太春秋已高,经不起大吵大闹,一会儿你慢慢说,不要急,她老人家会替你做主的。” 好一个聪慧的丫头。 裴越心中暗赞,知道自己方才的作态没有骗过对方,其实要不是被逼到了绝境,他也不愿这般决绝。 他轻声道:“谢谢姑娘好意,我只想求一条活路。” 温玉轻叹一声,犹豫片刻后,转身直视着裴越的双眼,叮嘱道:“我知道三少爷这些年受了许多委屈,但是在老太太跟前,千万不要将这些事攀扯到老爷太太身上,只说是下人混账便可。三少爷,孝道不可违呢……” 这番话宛如一股暖流涌遍裴越全身,同时也让他收起了心底深处那抹不足为外人道的轻视。 正文 004【不平气】 明月阁依地势而建,正堂位于缓坡之上,四间屋子并未隔断,屋内全部打通,极为疏阔大气。此处是国公府内地势最高处,最适合凭栏观景,阁外只留东边一门与抄手游廊相连,其余三面种植着上百种奇花异草,值此暮春时节,更是百花绽放,美景如画。 堂内欢声笑语,热闹非常。 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斜靠在主位软榻上,两名俏丽丫鬟在后面轻轻拨动着羽扇。 一名姿容艳丽的贵妇人坐在下首,约莫三十二三岁,脸上并无岁月痕迹,衣着妆容端庄华贵。 又有几名公子小姐端坐,身后各有丫鬟服侍。 温玉笑容满面地走进来,来到裴太君身前躬身道:“老太太,三少爷来了。” 裴太君颔首道:“喊他进来吧。” 虽然脸上没什么笑意,语气倒还温和。 那贵妇人便是当家太太李氏,裴戎的正室妻子,她面无表情地看了温玉一眼。 堂内忽地静了下来。 裴越走进堂内的时候,下意识挺直了腰杆。 许是知道府内这点子事,也明白李氏的忌讳,堂内的丫鬟婆子们此刻尽皆鸦雀无声,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地面,就像是压根不知道那个庶子进来了一般。倒是那几位公子小姐,此刻大胆地打量着裴越,眼神又不尽相同。 坐在左首第一位的是裴戎长子裴城,今年十七岁,性格仿佛集中了父母的负面,骄横又偏执,脾气恶劣,动辄打骂身边的丫鬟小厮。他从来不将裴越当成自己的弟弟,或许在他心里裴越连小厮都比不上。只不过其人十分骄傲,除了偶尔让小厮将裴越教训一顿,大多时候则根本想不起来府内还有这么个人。 此时见裴越走进来,他也不过是用余光扫了一眼,便不再关注。 坐在裴城下首的便是裴戎次子裴云,也就是裴越的二哥,比裴越年长两个多月。这位算是勋贵圈子里的一个异类,对于武道毫无兴趣,偏爱读书,除了读书之外对任何事都没有兴趣。今天若非裴老太太派人去请,他断然不会出现在明月阁中。裴越于他而言,完全可以算成是陌生人,连看一眼的欲望都没有。 右首第一位坐着的便是裴戎的长女裴宁。 从裴越进来后,这名将将及笄之年的少女便遮掩不住眼底深处的担忧与关切。 看着裴越额头上包裹的纱巾,裴宁忍不住抬手掩嘴,眸光湿润。 裴越与她眼神交错,心中自然感动。 坐在裴宁下首的是一个八九岁的女孩,眉眼灵动,肌肤白皙,头发梳着总角,从裴越进来后目光便一直跟着他。这是裴戎的幼女裴珏,和裴越一样都是姨娘所出,然而她却可以坐在明月阁里赏花,只因为她的母亲出身于京都豪富之族,嫁妆极其丰厚,就连李氏都轻易拿捏不得。 或漠视、或关切、或好奇,裴越将这些目光尽收眼底,而后走到堂下,对裴太君大礼参拜道:“孙儿见过老祖宗。” 这些礼数是每个世家子弟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从记事开始便会有人周而复始地教导,早就形成肌肉记忆,裴越自然也没有忘记。虽然作为一个现代人,对这种动不动就下跪的习俗有些难以接受,可裴越毕竟不是普通人,拿得起也放得下。 更何况,眼下跪一跪,为的就是以后不用再跪。 裴太君慈眉善目,温和说道:“起来吧。” 打量着这个极少见到的孙子,老太太面色如常,心中却有些不喜。 这不喜并非是针对裴越。 虽说是庶子,但好歹也是国公府的孩子,竟然穿着一身朴素的旧衣,莫说裴城裴云这些公子哥儿,即便是府里那些家仆,哪个不是衣着光鲜?这本就是高门大族的体面所在。对于李氏的心思,裴太君一直心知肚明,却也不好过于严苛,毕竟不论是哪座府邸中,嫡庶之别犹如云泥,世道如此无人可以改变。 她原本是打算等到裴越成年后,将他分出去,给一些田产宅子,让他能够顺利娶亲生子,如此也算是全了一段祖孙之义。 所以对于李氏的一些小动作,老太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出人命,她也不想多管,总归是要给儿子裴戎一些脸面。 只不过眼下见到身体瘦弱像个小鸡仔一样的裴越,裴太君心中泛起几分怨怒,那双老眼淡淡地看向李氏。 李氏感觉到老太太的目光,有些尴尬地笑笑,转向问裴越道:“你额头上是怎么回事?” 柳嬷嬷的所作所为,她自然是知道的,大部分都是她授意而为,但她也反复提点过,绝对不可以在裴越脸上留下伤势,要打也只能打身上,这样旁人也看不出什么。 在这高门大族里,什么都没有脸面重要。 所以李氏笃定裴越额头上的伤和柳嬷嬷无关,但却希望他开口说出这是柳嬷嬷所伤,甚至最好能将矛头对准她,这样才能一劳永逸解决这个庶子。 不尊亲长,撒谎诬告,便是老太太也无法护住他! 裴越目光平静地看着她,没有忽略她眼神中的厉色,语调缓慢但是声音平和清晰:“回太太,方才在阁外被裴五嫂子阻拦,不允我见老太太,一时情急不小心碰到额头,此为我自己的过失,与他人无关。” 李氏面色一变,目光愈发不善起来。 裴太君浸淫后宅争斗数十年,什么样的心机手段没见过,只略一想就知道这是李氏的命令,她放缓语调说道:“这次将你禁足,太太已经与我说过,我也点头答应了。越哥儿,你虽然只十三岁,毕竟是个男子,放在外面一些人家都可以娶妻生子了。那日来府上做客的都是世交,又都是娇滴滴的女孩子,既然你冲撞了她们,也不得不罚你,不然人家会说定国公府门风不正,你明白吗?” 裴越点头道:“孙儿明白。” 老太太轻笑道:“可见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今儿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裴越微微一顿,忽地抬高语调,悲声道:“老祖宗,请治教引嬷嬷柳氏凌虐裴氏子弟之罪!” 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说,譬如李氏从未直言告诉过柳嬷嬷让她虐待裴越,顶多就是暗示几句。 同样,这座府邸里太多人知道裴越的境遇,却没有一个人敢在裴太君面前提起。 虽然这种腌臜事情哪座府邸里都不少,但若是拿到台面上来说,却是任何一个权贵都难以接受的丑闻。 裴越直挺挺地站着,腰背挺直如枪,身形虽瘦弱单薄,却自有一股子气势悍然涌起。 便是人间尘世不平之气。 正文 005【旧伤】 裴越悲声一出,堂内愈发寂静,针落可闻。 裴城看着裴越的侧影,嘴角勾起一抹不屑,只觉这个老三真是废物,被一个老妇凌虐且不提,居然还有脸在亲长面前诉苦? 你是没断奶吗? 想我家堂堂武勋豪门,拳上可站人,臂膀能跑马,遇到这种不要命的下人直接打死了账,怎好意思如此行事? 老三啊老三,你真是个废物! 裴城心中冷笑,愈发不耐,若非老太太还坐在那里,他早就拂袖而去,寻那些玩伴走马观花去也。不过待他转头看见神游物外的裴云,更觉无趣之极,老三是个废物,老二是个书呆子,屁用都没有,打架斗狠都撑不起场面。 裴珏望着三哥的背影,神色懵懂,以她的年纪和境遇,自然不明白凌虐二字意味着什么。 四名小辈中,唯有裴宁眼角含泪,无比疼惜地看着裴越。 她虽然是裴家长女,却没有说话的权利和资格,李氏虽然也疼爱她,却不允许她替裴越说话,每次只要起个头必然就会被训斥一番。说来说去,无非是些宠妾灭妻、庶子夺嫡之类的言辞,然而裴宁无法理解的是,裴越的生母早已过世,父亲对这个庶子也十分不喜,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何苦要那般苛待于人? 非要把人逼死不可么? 她不理解长辈的心思,只觉得心疼裴越。 裴太君坐直身体,脸色也彻底寡淡下来。 李氏见状心头恼怒,眼神如刀子一般盯着裴越,冷冷道:“柳嬷嬷是我派去的,负责教导你规矩,如今你说她凌虐于你,莫非是想说她所作所为都是我吩咐的?” 裴越神色悲怅道:“孩儿虽年幼,却也知忠义孝悌,又怎会有这般忤逆心思?太太上敬公婆,下抚子女,将一座偌大的国公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可谓劳苦功高。至于那柳嬷嬷,在太太跟前自然行蒙骗之事,背地里却阴奉阳违,对我动辄打骂,近日更是不许我吃饭,整整两天只丢给我一张薄饼。孩儿饿死事小,却不愿门第蒙羞,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来找老太太和太太,求一些吃食果腹。” 李氏被这番话顶得哑口无言。 无论她内心作何想,裴越毕竟是大梁功臣定国公裴元的血脉,且还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 若他真的活活饿死在国公府里,只要传出去只言片语,朝堂之上便会掀起滔天大浪。 到那个时候,弹劾定远伯裴戎的奏章能塞满皇帝的御书房! 裴太君满面煞气,怒道:“柳氏呢?给我把那个贱婢带来!” 裴越垂首道:“回老太太,柳嬷嬷眼下应该在孙儿原先住的小院里。” 裴太君眼神一凝,沉声道:“她不是你的教引嬷嬷吗?为何没有跟在你身边?” 裴越抬头看了一眼李氏,眸中微露怯意。 裴太君却是看也不看这位出身一等侯府的儿媳,那双老眼中寒光湛然,说道:“你只管说,今天我替你做主。” 裴越沉痛地说道:“柳嬷嬷说,母亲虽然过世多年,定然给我留下了银子,如果我不把银子交出来,她不光不给我饭吃,连水也不许我喝。孙儿告诉嬷嬷,实不知有什么银子,她却不信,只逼着我交出来。被她逼得无法,孙儿只能撒谎,告诉她母亲留下来的银子就藏在我原先住的那座小院卧房床底下,然后她便走了,孙儿才有机会来找老祖宗。” 裴太君闻言不可置信地看着裴越,问道:“你生母都过世十三年了,那贱婢还问你逼要银子?” 裴越双目泛红,无言点头。 “好哇,好哇!” 裴太君一拍软榻扶手,对李氏怒道:“看看,这就是你管的好家!” 李氏虽然是侯门嫡女,但在这个孝道大过天的世道里,哪里敢在公婆面前使性子,虽然心中将柳嬷嬷和裴越恨个半死,也只能连忙起身跪下请罪。 裴太君也不管她,又让裴越将事情详细说清楚。 裴越不再迟疑,将记忆中那些不堪回首的遭遇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当然,他还记得方才温玉的提醒,将裴戎和李氏摘了出去,只说是被府中下人凌虐。 他本身口才极好,又说的都是事实,几番话下来,真真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莫说早已哭出声的裴宁,就连老太太也红了眼眶。 虽然他只字未提裴戎和李氏,但裴太君何许人也,哪里想不通这里面的关节,再看跪在那里的李氏眼中几乎掩不住的狠厉,让她起来之后,心中便有了计较。 约莫一炷香后,堂内气氛愈发凝重之时,柳嬷嬷也被人带了过来。 裴太君也不理会噗通跪下的柳嬷嬷,只问带她过来的那人:“在何处寻到的?” 那人老老实实地回禀道:“回老太太,是在三少爷小院中寻到的。” 裴太君又问道:“她在那里做甚?” 那人回道:“奴婢不知,只见到柳嬷嬷将三少爷的床挪开,地上挖了几个小洞,不知在找些什么。” 裴太君冷笑道:“想不到我家竟有这等愚蠢毒妇,居然还能做哥儿的教引嬷嬷,倒真是让我这个老太婆开了眼界。还等什么,拉下去打死!” 众人一惊,裴越面无表情,心中松了口气。 那柳嬷嬷却不知发生了何事,此刻吓得瘫软在地,高呼道:“老太太,饶命啊!太太,救我……” 李氏怒道:“你自己做下这等恶事,谁能救得了你?” 柳嬷嬷大哭道:“老太太,太太,奴婢进府二十多年,一直尽心做事,却不知犯下何等罪过,哪怕是死,也要让奴婢做个明白鬼啊!” 裴太君皱眉道:“你在说我不教而诛?温玉,你来说!” 温玉的口才虽然不及裴越,但也简洁有条理,很快便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柳嬷嬷跌坐在地上,听着温玉极温柔动听的嗓音,心却像沉到了冰窟一般,那双三角眼望着裴越,眼神中满是惊恐与怨恨,连忙辩解道:“老太太,太太,奴婢冤枉啊!是三少爷说姨娘给他留了一笔银子,还让奴婢帮他收着保管,日后再给他,奴婢这才去了小院……” 李氏沉着脸问道:“你还敢狡辩?” 柳嬷嬷哭天喊地,又发毒誓道:“老太太当面,奴婢就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撒谎,若是奴婢撒谎,死了就下地狱,被那恶鬼割掉舌头!” 不得不说,在这个时代鬼神之说还是很有说服力的,见这老妇如此发誓,不说本就恨裴越不死的李氏,便是裴太君也面露犹疑之色。 李氏冷漠地对裴越说道:“越哥儿,你怎么说?” 裴越转身看着坐在地上的老妇,目色赤红,缓缓说道:“柳嬷嬷,这些年来你对我做了什么,难道你真当没发生过吗?今日之事,若非你苦苦相逼,又何至于此?就算没有这笔银子的事情,就凭你过往做的那些事,难道老祖宗就能饶过你?我却不知,我到底有何必要撒谎!” 他回身面对裴太君,两行清泪缓缓流下,语调凄凉道:“老祖宗,请恕孙儿无礼。” 裴太君不知他想做什么,却依旧颔首应允。 裴越缓缓卷起自己的两条袖子,用力褪到肩膀处,露出两条伤痕累累又十分瘦弱的胳膊,上面的疤痕一看便知是旧伤,而非新近造成的伤疤。 暮春温暖的阳光透过门窗洒进来,众人看着眼前这一幕,大多数人只觉心底直冒寒气。 裴越继续说道:“身上还有许多,但是孙儿不想污了老祖宗的眼,这身伤皆拜这位柳嬷嬷所赐。孙儿不知,谁家府上允许这种事发生?纵然只是庶子,就能任由仆人如此凌虐苛待吗?” 柳嬷嬷听着裴越悲凉的声音,再看见老太太望过来那如同瞧死人一样的眼神,登时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正文 006【父与子】 温玉喊来几个健妇将柳嬷嬷抬了出去,虽说定国公府不比当年,但依旧是武勋豪门,以军法治家,哪怕只是要遮掩一下这等家仆凌虐主人的丑事,这老妇也必然会被杖毙。 裴太君命温玉帮裴越穿上衣裳,又指着堂下四名小辈说道:“你带他们回去,再将他们老子叫来。” “是,老太太。”温玉答道。 诸人起身行礼,裴宁泪眼婆娑,看向裴越的眼神里满是关切与担忧。 人非草木,岂能无情? 面对这个完全出自真心关爱自己的长姐,裴越对她微微一笑,示意不用担心。 待小辈们离去后,裴太君摆摆手,在此地伺候的丫鬟婆子们便纷纷退出正堂,堂内便只剩下老中幼三人。 “坐吧,孩子。”老太太神色复杂地看着裴越,有一些怜惜,有一些惊喜,还有一些旁人难以理解的哀伤。 裴越道谢落座。 “你也坐吧。”裴太君又看向面色阴沉的李氏,不由得轻轻一叹。 相较其他府邸,定国公府的内宅在表面上看要简单许多。裴戎虽然有不少姬妾,但对李氏这个当家太太很是敬重,子女大多出自她膝下,当然最重要的原因则是李氏娘家不凡,裴戎的老丈人乃是军中实权一等侯。裴太君早将内宅大权交到李氏手中,只不过将自己的心腹安排为前院大管家,再加上有孝道这柄利剑悬着,府内一直相安无事。 唯一不那么和谐的因素,便是李氏对裴越的态度。 只是谁也想不到,往常这个胆小怕事三棍子抽不出一个屁的庶子,竟然眨眼间掀起这般风浪。虽然只是杖毙一个老虔婆,可那毕竟是李氏的心腹手下,而且下人私底下难免议论,这件事要是传出去,李氏这个当家太太的脸面可就损了不少。 裴太君心里清楚,自己无法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李氏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如今看来裴越这孩子也不简单,别的不说,只看他自从进了堂内,那腰杆始终笔直如枪,便是给自己跪下时也不肯弯曲半分。 但是作为这座国公府最尊贵的人,她并不会将这些事挑明了说,哪怕对裴越这孩子存了几分愧疚之意,也不能公然让李氏没脸,那不是在帮他,而是在害他。 本就打算将这孩子分出去,如今不过是提前几年,分开了对所有人都好。 今日定远伯裴戎并未外出,是以不多时温玉就将他寻了来。 当他进来时,李氏和裴越都起身而立。 裴越观察着这个名义上的父亲。 裴戎今年三十六岁,身躯魁梧,相貌颇佳,行动时龙行虎步,站立时渊渟岳峙,武人气度十足。只是细看之下,裴越便知道此人亦不过是外强中干,只见他眼眶微陷,酒色之气盈盈,目光无神,颇多浑浊之意。 “母亲,不知唤儿前来所为何事?” 裴戎行礼问道,目光扫过一旁的裴越,八字眉微微皱起。 裴太君此时已经看不出愠色,仿佛方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让众人坐下后,这位执掌国公府大权数十年的老太太微笑道:“戎儿,后日的事儿准备得如何了?” 裴戎微露自得之色,沉吟道:“母亲放心,这些时日儿子亲自去送了请帖,开国九公二十七侯,另有几家公侯府第,除了天家之外,京都内的勋贵们到时候都会来给母亲祝寿。” 裴太君看了一眼李氏,赞许道:“我本不想大肆操办,只是拗不过你们有孝心,也多亏了你媳妇这些时日的辛劳,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很妥帖。” 李氏连忙起身道谢。 裴戎笑道:“母亲,这本就是我们的分内事。” 裴太君点头道:“后日贵客临门,你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让城哥儿、云哥儿和越哥儿都帮你打下手。他们虽然年纪还小,但是我们武勋将门子弟,不能少了胆气,先让他们历练一番也好。” 李氏微微一愣。 裴戎眼睛余光扫过裴越,皱眉道:“母亲……” 裴太君抬手打断他的话,轻叹道:“等后日寿宴办过后,就让越哥儿去城东庄子上吧,我看这孩子心气胆气都有,自己一个人出去闯闯,未尝不是坏事。家里的爵位,将来会是城哥儿的,他也不会有什么想法。” 说到这儿,老太太顿了一下,那双老眼目光深邃,盯着裴戎有些难看的脸色,沉声道:“公中的产业,自然都是城哥儿和云哥儿的,但是城东那个庄子是老婆子当年带来的嫁妆,连带那三千亩田地,一起送给越哥儿,想来足够他娶妻生子。戎儿,有些事不必再提,但是你莫要忘了,越哥儿也是你的儿子,他身体里也流着国公爷的血!” 语未尽,声音已经逐渐严厉。 裴戎只得答应下来,再看向裴越的目光变得有些不善。 裴越平静地看着他。 裴戎忽然发现,自己这个笨拙木讷的儿子今天却变得不太一样。 那双眼睛里的光芒从容冷静,纵然身躯依旧瘦弱,但是在他脸上却看不到半点惧色。 若是往常,裴越哪里敢这样与他对视?只一个眼神,便能吓得浑身抖如筛糠。 “你看什么?”裴戎微怒。 裴越眼帘微垂,摇头道:“没看什么。” 他心中依旧在想裴太君那番话。 今天大闹明月阁,裴越主要的目的是解决掉柳嬷嬷这个麻烦。这老虔婆仗着教引嬷嬷的名义,又有李氏这个靠山,让他深切地感觉到生命危险,所以才不得不以血勇之气撕开一点缝隙。能搞定这个老虔婆,裴越已经满意了,即便李氏还可以再派人来辖制他,短时间却不敢有什么举动,这样他就有一个可以喘息的空间,进而思考下一步对策。 只是事情进展得过于顺利,裴太君不仅收拾了柳嬷嬷,竟然送佛送到西,直接让他出府! 这就叫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离开国公府,去一个陌生的庄子上,如果是原先的裴越,可能压根不敢去,但是对于现在的裴越来说,这才是真正的如鱼得水。 他现在需要一个稳定又安全的地方,来熟悉这个陌生的世界,并且凭借自己的脑子活出一个人样,而不是缩在这座府邸里随时担心被人弄死。 虽然裴戎和李氏这对名义上的父母行径恶劣,但也有裴太君、裴宁、温玉和良言这些人给予他温暖。 罢了,只要自己能够顺利出府,在那庄子上好好生活,某些人不再打搅的话,过往的恩怨就算两清吧。 这座富丽堂皇的国公府,终究只是自己来到这个陌生世界后短暂的落脚之处而已。 正文 007【温玉】 将裴越出府另过的事情定下来后,裴太君便觉有些乏了,这些年日子喜乐无忧,她很少如今日这般劳神。叮嘱裴戎几句后,她便在一众丫鬟婆子的簇拥下离开明月阁,回往平日安歇的定安堂。 不过她将温玉留了下来。 老太太走后,李氏的脸色便彻底黑了下来,看着裴越的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冷漠与憎恶。 温玉在一旁站着,李氏的目光令她这般见惯内宅诸事的人都有些心惊。 裴越恍若未觉,对裴戎和李氏行礼道:“老爷,太太,孩儿先回去了。” 裴戎冷哼一声,斥道:“你这该死的畜生,竟敢扰了老太太的清净,等过几天府中事情办完,看我怎么收拾你!” 在如今这个世界里,老子打儿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就算裴太君也不好多说什么。 当然,如果她态度强硬地护着裴越,裴戎也不敢做什么,只是这位老太太连李氏都没有责备,更何况她唯一的儿子?如果不是裴越也是先国公的血脉,怕是今天这些事都不会发生。 裴越没有惊慌,没有怯意,只是面色平静沉默地站着。 温玉心中不忍,上前微笑道:“老爷,老太太吩咐奴婢带三少爷回他的小院,还有些事要跟他交代一下。” 裴戎自袭爵以来,脾气愈发骄横霸道,府中下人畏之如虎,唯恐说错一句话便惹来一顿棍棒。这种事在勋贵府第中很常见,朝中文官老爷们虽然喜欢弹劾勋贵,却也没有谁朝着这个方向,盖因在如今谈论奴仆的人权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纵如此,裴戎可以教训旁个,却要对温玉保持基本的尊重,只因这个丫鬟是裴太君最看重的人,若是离了她,恐怕老太太连觉都睡不安稳。 见温玉开口,裴戎便摆摆手,最后瞪了裴越一眼道:“后日老老实实地去正门迎客,再敢胡来,老子亲手毙了你!” 言语之间,竟无丝毫父子情谊。 虽说在武勋将门之中,父子之间绝然谈不上亲切,且裴越只是一个庶子,但像裴戎这样将自己儿子视若猪狗一般,却也很少见。 裴越心中自然是愤怒的。 从一个至少明面上讲究平等的现代社会,陡然来到这个上下尊卑极其严苛的时代,被人这样呵斥辱骂,他怎会不愤怒?面上的平静也只不过是性格足够沉稳,知道眼下没有反抗的能力,所以不得已而为之。也幸亏他两世为人,前世又是从底层攀爬上去的,否则绝对做不到眼下这种唾面自干的程度。 说不得,便是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大家一起死个干净。 跟在温玉身后,从明月阁出来后,朝东南角行去,靠近前院的角落里,有一座属于他的小院。 一路上,温玉偶尔回头,打量着裴越的神色,心中微微纳罕。 这位三少爷在府内的日子一直不好过,像温玉等人心里很同情,但连裴太君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他人又能如何?长久的凌虐之下,他的性格也愈发沉闷怯懦,佝偻着腰背低着头,眼神躲闪不敢看人。今日一见,温玉便觉得自己像是不认识他,竟不知这位三少爷隐隐露出一丝卓绝的气质! 但见他目光澄净,面色从容,这份沉稳内敛的气度莫说裴城裴云,就连裴戎也比不得。 再看他剑眉星目,虽然瘦弱了些,面上还有些菜色,但容貌的轮廓却很好,棱角分明,只要好好养着,脸上再长些肉,相貌一定会很英俊。这个倒也正常,毕竟第一代定国公裴元长相就不错,后代子孙娶的又都是美人,一代代基因改良下来,长得难看才反常。 温玉想到这儿,又想起方才裴越在明月阁中挺拔如松的身躯,莫名有些心慌,脚下顿时没那么顺畅。 “姑娘小心。” 跟在后面的裴越出声提醒道。 温玉俏脸微红,她本就生得好看,那双杏眼宛若秋水无尘,温柔可亲,虽无妖艳魅惑之态,却如和煦春风,令人心生亲近之意。 她忽然不敢再回头,只轻声说道:“三少爷,论理,婢子却是担不起这一声姑娘呢。” 府内自然只有裴宁和裴珏可以被称为姑娘。 裴越淡淡一笑,从善如流地说道:“那我就叫你姐姐吧。” 反正他只有十三岁,温玉至少十六七岁,而且面对这位对自己有善意又说话很有分量的丫鬟,他不介意顺杆爬。 温玉身为裴太君身边的大丫鬟,平日里不知陪老太太见过多少诰命夫人,年纪虽轻却见多识广,然而此时此刻,却因为身后这少年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心里没来由生出一些羞意,只得摇头道:“若是让老爷太太知道,又会责罚你呢,还是唤我名字吧。” 裴越点头道:“有人的时候就叫你温玉姑娘,没人的时候便叫你姐姐。” 温玉很想说你姐姐此时应该在清风苑呢,那里是裴宁的住处。 不过终究没说出口,话锋一转道:“三少爷,老太太让我将城东庄子的一些情况告诉你。” 说到正事,裴越便没有再调侃,正色道:“洗耳恭听。” 温玉缓缓道:“那庄子是老太太当年带过来的嫁妆,位于城外东边二十余里处,附近有绮水流过,地势平缓,周边有三千亩的良田,都在老太太名下,并未纳入公中的产业。庄子有一百多户,五百余人丁,都是老实本分的家仆。待三少爷过去后,老太太会将庄子和良田过到你名下,以后那些人也都由你管着。” 裴越默默思索着。 他前世喜欢读书,对古代的一些常识也有了解。一般来说,拥有三百亩田地就能算小地主,三千亩虽然不算大地主,但也相当不错了。更重要的是,小地主依靠种地的是佃户,还得小心翼翼地对待,而他名下将拥有的一百多户可是国公府的家仆,换而言之,他对这些人拥有绝对的处置权力。 想明白这一点,裴越的心情愈发开朗。 倒不是说他喜欢作威作福,而是自己才十三岁,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吃肉长身体和学习,哪有那么多时间去玩勾心斗角? 走在前面的温玉见裴越一直沉默,便问道:“三少爷,可是有什么不妥?” 裴越微笑道:“并无,倒是有件事想请教一下姐姐。” 温玉心中一暖,柔声道:“请说。” 裴越很认真地问道:“等我出府后,还可以回来探望姐姐吗?” 温玉一愣,随即脸红似血,也不答话,快步向前。 裴越笑呵呵地跟在后面。 又走了一阵,那座普通的小院已然在望,温玉总算平静了些,没有再追究方才裴越那句有些出格的话,不放心地叮嘱道:“后日是府里的大日子,三少爷记得要循规蹈矩,万万不可冲动,否则丢的是国公府和老太太的脸面,那样会很麻烦。纵是受了委屈,也要等寿宴之后,你可说与我听,我会禀告老太太的。” 她抬眼望去,瞧见一个小丫鬟站在门口张望着,又道:“这两日三少爷若是需要什么东西,可以打发你的小丫头来寻我,不要惊动旁人。” 裴越也看到那人,应道:“谢谢姐姐,我知道的。” 温玉便转身道:“那婢子就回去了。” 裴越待她走出数步后,笑着问道:“姐姐,刚才那个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 温玉也不回头,只借着绿荫间穿过的春风送来轻轻柔柔的一句话:“三少爷日后若是想要回来探望老太太,自然随时都可以回来……” 裴越站在原地,面带笑容,心情却有些复杂。 不可否认的是,与温玉之间一番刻意拉近距离的做派,是他有意为之。在这座国公府里,能在裴太君面前说上话的人不多,温玉便是其中之一,更何况她对自己心存善意,在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的情况下,他不得不做一些事。 只是以裴越的眼光和智商,自然能看出来这个大丫鬟是真的本性善良。 不过,终究不是要利用她做什么恶事,只是为了自保而已,今天得到她一份善意,将来必百倍还之。 正文 008【春雨】 暮色沉沉时,天空飘起了绵绵细雨。 雨滴顺着屋脊汇聚,沿着缝隙汨汨流动,然后从屋檐边缘落下,如丝线般一缕缕挂着,形成一张流动透明的雨帘。整座国公府被雨幕遮盖,暮色与水雾交错,精巧雅致的景色变得有些模糊,雕梁画栋的亭台馆阁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意境深远的水墨画。 从上方俯视,这座占地面积极广的国公府处处透着规矩,如画一般的景色中藏着的是尊卑分明的森严等级。 沿正门而入,然后依次是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塞门,直到正堂,正堂左侧有一处独立院落,便是裴氏宗祠。每处院落因为主人不同,便是连屋顶的规制也不一样,譬如裴太君所住的定安堂,屋顶为单檐歇山顶,而靠近前院的东南角那处小院,也就是裴越平时的住处,屋顶则是卷棚顶。 虽然裴越前世也喜欢读书,但并非全知全能,就算他此时冒雨爬到屋顶也看不出什么玄妙。 这是李氏的安排,因为府内如裴越一样住处屋顶为卷棚顶的,皆是像前院管事裴五一样的家仆。 这种安排对于现在的裴越来说,算不得什么羞辱,倒是凸显出李氏这个当家太太的气量过于狭小。 小院仅有四间房子,正堂也颇为逼仄,当然,比起裴越半天前住的那个矮屋要强不少。 院内廊下,两个看起来都有些营养不良的小人儿并排坐着,望着迷离朦胧的雨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少爷,这两天我好担心你,也去找过柳嬷嬷,可是她把我骂了一顿,还说不许我乱跑,只能在院里待着,不然就让人打我。” “少爷,你真的可以出府吗?那你一定要带上我呀,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府里,我害怕。对了,能不能不要带柳嬷嬷?她真的好凶好凶。” “少爷,那个庄子有多大?三千亩田有多大?那里有多少人?要么,还是和老太太说下,不要那些人了,有我伺候少爷就足够了嘛,而且那么多人一天要吃多少粮食?少爷,我们可没钱。” “少爷……” 裴越长长地叹了一声,转头看着身边的黄毛丫头,无奈地说道:“师父,别念了。” 这个黄毛丫头就是李氏派在他身边的丫鬟,也是唯一的丫鬟,平时要帮他打扫这个小院,还有浆洗衣裳,以及烧水洗澡,当然免不了去东南角的小厨房领来两个人的饭菜。 她今年十四岁,比裴越大一岁,据说八岁的时候就被派到裴越身边。 八岁啊……简直丧心病狂! 也因此,裴越对这个非常啰嗦的丫鬟比较有耐心。 只不过,他寻思着,等出府之后还是给她换个名字吧? 一个貌不惊人又瘦弱的黄毛丫头,居然叫桃花…… 究竟是谁取的这个名字?和府内其他丫鬟的名字风格完全不同。 虽然他不会以貌取人,但这个名字给他带来的违和感与不真实感,甚至比穿越这件事还要严重。 桃花眨了眨眼睛,抿嘴笑道:“少爷又嫌我啰嗦了。” 裴越摆手道:“倒不是嫌弃,只不过我饿了。” 桃花便起身道:“那我去做饭。” “做饭?不是去小厨房拿吃的?”裴越有些不解。 桃花停下脚步,那张瘦削的小脸上笑意盈盈,很平常地说道:“小厨房里那些人狗眼看人低,经常给的饭菜都凉了,虽然快夏天了,但是这场雨还是有些凉,少爷吃坏了肚子怎么办?后日还有大事等着少爷去做呢!” 裴越也起身道:“你会做饭吗?可有食材?” 桃花微笑道:“少爷又糊涂了,往常不是经常吃我做的饭?米面那些还是有的,我给少爷下面吃。” 裴越笑了笑:“要不我来吧?” 桃花吸了吸鼻子,这回轮到她有些嫌弃了,一点情面也不留:“可别,上次少爷也是说做饭,差点把厨房烧了。” “其实……我真的会做饭。” 裴越自然不是吹牛,前世创业初期,条件很简陋,为了省钱他也自己做饭,手艺虽然算不得大厨,但捯饬几个小菜不在话下。 桃花一脸哄孩子的表情,连连点头道:“很是,少爷那么厉害,做饭肯定也没有问题,只要稍微用点心思学一下。” 到底还是最后补了一句。 看着她像春燕一样轻快地走向厨房,裴越不禁莞尔。 细细一想,这丫头不像温玉和良言那般恪守规矩,自称都是“我”,而不会开口奴婢闭口婢子,想来过往的岁月里,两个小人儿只能相互抱团取暖。 少爷不像少爷,丫鬟不像丫鬟。 其实也挺好。 雨势渐大,迎风成片,宛如浓墨一般,大团大团拍打在青石地面上。 这厚重的雨幕中,一抹碧绿色有些艰难地撑着一把雨伞,出现在小院门口。 裴越的视力极好,可能是因为之前这些年他不需要读书,李氏也没有给他读书的机会,所以眼睛保护得很好。他的目光透过雨帘,一眼便看出这抹碧绿色的身影是良言,大姐裴宁身边的丫鬟。 “良言姑娘,你怎么来了?这么大的雨。”裴越上前迎着。 “雨太大了,三少爷别出来。”良言怀中抱着一个包袱,连忙劝道。 裴越将她迎到廊下,只见她这身碧绿色的丫鬟衣裳被打湿了不少地方,便挪开目光,只看向她那张清秀的脸庞上泛着细密的汗珠,显然这一路走来甚急。 “先进来,喝杯热茶暖暖。”裴越亲切地说道。 一饭之恩定当铭记,这是他的做人准则。 良言感激地微笑着。 小院的正堂内摆设很简单,一桌数椅,连幅中堂都没有,但被桃花打扫得很干净整洁,颇有小家的温暖感。 裴越走到桌边,拿起茶壶,倒了一杯热茶,然后递到良言面前。 “谢谢三少爷。” 良言没有急着喝茶,而是将包袱放到桌上,说道:“三少爷,这是大小姐让婢子送给你的。” “大姐送我什么?” “一套衣裳鞋袜,这是大小姐亲手做的,本是打算在三少爷生儿的时候,再送给你当生儿礼。不过大小姐听说三少爷后日要去帮老爷待客,怕你这边没提前备下合适的行头,所以就让婢子提前送了来。大小姐还说,既然提前送了,就不能算生儿礼,到三少爷生儿的时候,她会再准备一份礼物。” “大姐对我真好,只是现在雨这么大,何苦这么着急送来。” “大小姐说,她也只是估量着三少爷的身材做的,却不知合不合身,所以让婢子现在送来,请三少爷试一试,若是不合身,婢子再带回去,明天还有一天的时间改,这叫未雨绸缪!咯咯……” 良言笑颜如花,裴越却觉得眼眶微涩。 他自认早已修炼得心如铁石,然而此刻却有些难过,用前世那个时代的流行语来说,他接过这个包袱之后,有点破防了…… “三少爷?”见他发愣,良言小声唤道。 裴越平静心神,微笑道:“我现在就去试。” 包袱很轻,又很重,似千钧。 正堂右边是裴越的卧房,他进来之后打开包袱,衣裳是一件月白色的常服,质地绵软舒适,绣着竹叶花纹的淡色花边。 与这套行头相比,他身上穿着的朴素旧衣简直该扔了。 片刻后,换好衣服的裴越从卧房内出来,捧着那杯热茶的良言瞬间眼前一亮。 以前倒是没发现,三少爷很好看哩!就是太瘦了些…… “三少爷,合身吗?”她急忙问道。 裴越点头道:“很合身,良言姑娘,大姐什么时候方便?我想亲自去道谢。” 良言笑道:“合身就好,大小姐说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老太太的寿宴,别的事情暂且不急,往后日子长着呢。” 裴越想了想,便也不再坚持,说道:“大姐那边我会亲自去道谢,不过,良言姑娘,天色已晚,到了饭点,你若不嫌弃的话,就在这里吃过晚饭再回去吧,桃花正在做饭。” 良言正要拒绝,小厨娘便来了。 一双手上还沾着面粉的桃花出现在门口,看着焕然一新仿佛变了个人的裴越,登时楞在那里,小脸上泛起戒备,故意粗着嗓音问道:“你是谁?为何出现在这里?” 裴越和良言对视一眼,同时笑出声来。 笑声被雨幕阻隔,没有传出去,只在这窄小却温馨的小院里回荡着。 正文 009【读书人】 三月二十,风和日丽,春雨绵绵之际难得的好天气。 寅时初刻(凌晨3点15分),国公府的家仆们便开始忙碌起来,负责洒扫清洁的丫鬟小厮们提着工具,里里外外地细心打扫,哪怕这些地方昨天已经收拾过一遍。 前院后宅,分为两处,前院招待男客,后宅则要招待那些诰命夫人们。 对于一座国公府来说,礼仪和规矩是极为重要的,客人们何处饮茶、何处暂歇、何处开宴,都有明确的规定,马虎大意不得,更何况今天是裴太君的六十大寿,若是出了纰漏,裴家被不被笑话不知道,家仆们肯定会被杖毙一批。 天蒙蒙亮的时候,桃花艰难地睁开眼,懵懂地爬起来轻声唤道:“少爷,得起来了。” 两人睡在一间房内,当然是分床睡,裴越睡在里面那张稍微大一些的床上,桃花则睡在外面一张比较简朴的拔步床上。 裴越其实已经醒了。 今天他将和裴城裴云一起,在定国公府大门前迎接客人,虽然谈不上激动紧张,但这是他观察这个世界的绝佳机会。之前裴戎也提过,来给裴太君祝寿的都是京都内的武勋豪门,这些人无疑是大梁国内仅次于天家的那一拨最顶尖的权贵,因为如今天下大争之世,除大梁外,西面的吴国和南方的大周亦是国力强大武备昌盛,远未到马放南山刀兵入库的时候,所以军方的地位并不弱于文官。 裴戎未立军功,依旧被封为定远伯,当然不是看重他这个人,而是要在大梁军中继续维持定国公府的旗帜地位,只要提起第一代定国公裴元,再嚣张的军头也必须保持明面上的尊敬。 只不过明眼人也能看得出,如果就靠裴戎和注定要袭爵的长子裴城,这对父子身上丝毫没有当年裴元的风采,说不得十几年后,大梁军中第一豪门就要易主了。 当然,裴越没想过这些事,他只是想看看这个世界所谓的上层圈子是什么模样。 “你再睡会吧,我自己过去就行。”起来点亮油灯后,看着黄毛丫头睡眼惺忪的样子,裴越不禁笑道。 桃花明明比他还大一岁,且女孩子发育本就早些,但是看起来要比他更瘦小,分明是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 当然,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李氏这该死的臭婆娘,将来总得找她要笔账回来,恩怨才算两清。 看在裴宁的份上,留她一条性命便是。 桃花窸窸窣窣地披上外套,习惯性地朝外面走,嘴里嘟囔道:“我给少爷做饭去,午宴要等好久,你得在门外风口上站半天,不吃东西怎么行呢。” 裴越心中好笑,又有些感动,猛地伸出手拉住她,将她带回床边,认真说道:“我自己会弄吃的,你好好睡觉,这么小年纪不保证睡眠的话,容易长不大。” 桃花揉了揉眼睛,一脸迷茫。 少爷说的话每个字我都能听懂,可为什么连在一起就听不懂了呢? 裴越瞅了瞅窗外渐渐发白的天色,便没有继续科普这些常识性的问题,只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你再睡一个时辰,然后起来自己弄点吃的,今天府里人多,不要乱跑,在家等我回来。” “哦。”桃花像只小猫儿般乖巧地点点头,小脸竟有些泛红。 裴越有些不解,这有什么好脸红的? 摇摇头,他径直走了出去。 桃花躺在床上,抱着薄被,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裴越所说的那个字。 家? 少爷说这里是家,是我们的家,其实少爷是喜欢我的吧? 那么,要不要答应他呢? 黄毛丫头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渐渐有些痴了。 …… 裴越离开小院后,缓步来到并不远的小厨房,这里其实供应的是家仆们的餐食,包括他住的那个小院,其实也是在家仆们的院落附近,可见李氏对他的羞辱是全方面的,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来到厨房后,裴越便找到管厨房的婆子名为李荣家的,面色平静地要了一份吃食。 李荣家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有些势利眼,许是听说了前日明月阁里发生的事情,知道这位境遇凄苦的三少爷被老太太看重,所以也不像往常那样冷漠,反而有些热切地说道:“哎哟,三少爷,今日您可是要大大的露脸了,我们这些做奴婢的也为您高兴呢。你坐着,奴婢现在就去弄来。” “多谢。”裴越面色平常地说道。 若非必要,他不想跟这些小鬼们纠缠,但也不会热情应对,只当自己下馆子而已。 唯一的区别就是不用付钱。 李荣家的还准备讨好几句,瞧见裴越平静的面色,又看他穿着一身崭新的月白色长袍,心中愈发忐忑,那些俏皮话便说不出口,讪讪地离去了。 纵然是家仆的餐食,口味和卖相都颇为不俗,一碟青菜肉馅的小包子,一碗浓稠的粳米粥,两份精致可口的小菜,不一会儿便摆在裴越的面前。 填饱肚子后,裴越又对李荣家的道了一声谢,也未打量其他人,便离开了小厨房。 待他走后,几个婆子聚在李荣家的身边,小声议论起来。 “我听说,这位三少爷可了不得!” “是啊,柳嬷嬷那是什么人?太太夹带里的老陈人!就因为三少爷在老太太面前告了一状,生生被打死了。” “要我说,柳嬷嬷也是活该,那三少爷多大点人儿,见天儿往死里欺负,不是打就是骂,有次我路过那小院,就见她拿着一根这么粗的棍子,朝着三少爷身上打了七八下。” “可不是嘛,李家嫂子,你以前也没少给这位白眼,小心他也去老太太那里告你一状。” “扯你娘的臊,我什么时候给过三少爷白眼?” “诶,你们别吵了,我怎么瞅着,这位如今看起来有些不一样?” “那眼神跟以前一点都不像,刚才看了我一眼,就和老爷一样厉害,我这心里啊就没个着落。” “莫不是撞客了?” “别放屁,你也想挨棍子了吗?” “行了行了,都少说几句,干活吧。” 李荣家的驱散众人,心里却有了些想法,自己要不要弥补一下以前的作为? 罢了,以后给那处小院送的餐食注意些就是。 裴越当然想不到自己的无奈之举,竟然会引发这些连锁反应。他按照昨日在几个大管家那里听到的流程,从小厨房出来后,便前往大门后的门房。 按照约定,他和裴城裴云在这里集合,然后在日出后,站在大门外迎客。 为了不落人口实,也不想给某些人机会,他来的很早,比约定的时辰还要早上半个时辰。 按理来说,门房这个时候应该只有仆人。 只不过,当裴越走进来的时候,竟然看到有人比他更早。 乃是他名义上的二哥,裴云,此时正捧着一卷书坐在椅子上,摇头晃脑,津津有味。 正文 010【呵呵】 裴云应该没有注意到裴越进来,当然即便看到了他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这位和裴越同年出生的少年自诩大梁的读书种子,在争勇好斗的将种子弟中实属异类。 平日里,除了晨昏定省这些必要的规矩之外,裴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应酬交际一概不去。他那套院落里有四个房间专门用来藏书,之所以府内没有藏书阁,实在是裴戎极好面子,这要是堂堂定国公府搞成书香世家,他会被其他勋贵笑死。 虽说没什么道理,但此时的风气就是如此,翰林老爷们鄙夷舞刀弄枪的莽夫,军中大佬们则瞧不上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文武对立,自古皆然,而大梁尤甚,却不知其中有什么缘故。 裴越走近一看,裴云手上的那本书将好露出书名一角,名为《枯木怪石图卷》。 啧,文艺少年啊,看书名就知道不是《金瓶梅》这种科普读物。 裴云沉浸在书里的世界,看起来也没有客套寒暄的意思,裴越自然乐得清静。 他本就是耐得住寂寞的性格。 门房不大,这里只是用来招待那些身份不够的客人,真正的大人物来国公府拜访,自然会提前送来拜帖,府中也会做好安排。那些不做约定便上门的客人,要么是冒冒失失的恶客,要么便是不需避嫌的通家之好。 裴越选择坐在裴云的对面,看了看时辰还早,便闭目养神。 门房内还有前院的两名管事,一为李荣,另一个叫秦丰,都是世代生活在国公府的家生奴仆。 这两人自然是站在一旁,虽然没有交谈,但眼神一交错,便懂了对方的心思。 这位三少爷,端的好气度! 二少爷一如既往,嗜书如命,传闻他出恭也得带上书卷,否则就拉不出来。这李荣和秦丰身为前院管事,手中各管着一摊子事情和一批人,消息渠道很灵通,对裴云的传闻了如指掌,所以此刻见他读书读得如痴如醉,倒也没什么讶异。 可对于裴越的表现,两人都觉得有些看不懂。 所谓三少爷,实际上以前这些管事的也没几个人放在眼里,再加上裴越一直都很内向胆小,也没什么出彩的地方,愈发让人忽视。然而此时看来,这位三少爷身姿挺直地坐着,略显瘦削的脸上透着远超出他这个年纪的静气。 之前听说明月阁里的事情,李荣等人还不相信,总觉得那个怯懦的少年做不出这等撕破面皮的事情,多半还是裴太君从哪里听到了些风声,主动收拾了柳嬷嬷。 可如今当面一见,李荣和秦丰竟然就信了,明月阁那天是这位三少爷主动闹起来的。 要说这些管事现在就畏惧裴越自然是笑话,一个艰难求活的庶子而已,论地位压根比不上他们这些有脸面的家仆。 只不过……就像一个恶贯满盈的人忽然良心发现,做了几件善事便会令人震惊一般,似裴越这般佝偻着腰背低着头不敢看人的小人儿,陡然拥有了掀桌子的胆气,自然会让人高看几眼。 辰时二刻过后,裴城才来到门房,此时外面已然阳光明媚。 身为国公府嫡长子,板上钉钉的承爵人,裴城的身份自然不同,李荣与秦丰连忙上前躬身行礼,毕恭毕敬地说道:“大少爷。” “嗯。” 裴城敷衍地应了一声,派头十足。 他先是走到裴云身边,伸手将那本书抢来,只瞅了一眼就丢了回去,摇头道:“老二,你再这样下去,我都要被人嘲笑了!” 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裴云微微皱眉道:“大哥,旁人嘲笑你,你难道不能打回去?” 裴城气道:“你不是读书人吗?也学我们武夫做派?” 裴云有些不满,沉吟道:“所谓君子,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裴城翻了个白眼,走到主位上坐下,招了招手,旁边站着的小厮很机灵地倒了茶捧过来。 他喝了一口热茶,打了个哈欠说道:“人家笑我这个做大哥的管不住你,让你在家里读书,却不跟我们去郊外赛马射箭,京都武道堂里也没有你的名字,说这是定国公府的耻辱。你说说,人家说的是不是事实?你不反思一下,还跟我讲大道理,这是什么猪脑子?我就问你,读书有个鸟用?” 裴云也不生气,只问道:“大哥,我记得你好像不吃萝卜?” 裴城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面色不善地瞧过去。 裴云并不惧他,继续问道:“我都不曾强迫大哥吃萝卜,大哥为何要管我读书的事?你我之道,本就不同,又何必强求趋同?” 虽然裴城要比裴云年长近四岁,但是论口才,一百个他加起来也不是裴云的对手。 这两人争起来,门房里的管事们便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 从裴城进来后,裴越便睁开了双眼,此时听着两人争论,面色虽如常,心中却有些惊讶。 裴城倒也罢了,真如他自己所说,属于标准的武夫胚子,热血上涌便不管不顾,什么话都敢说,了不起将来袭爵之后,在军中混一个虚位,一如他的父亲裴戎。 反倒是仅比裴越大两个多月的裴云,这小子有些不简单。 十三岁的年纪,竟然能说出“道不同”,要知道他也是嫡子,若是裴城有个什么意外,这定国公府的爵位就当仁不让是他的。但他选择了读书这条路,便算是堵死了自己袭爵的可能,因为无论是天家还是军方,都无法接受一个不修武道的读书人成为定国公府的掌舵人。 只是不知,他这份悟性是谁教出来的呢? 裴戎?酒色财气中厮混的武夫。 李氏?气量狭小性格偏执的妇人。 裴太君倒是有些可能,这位老太太在裴越看来,还是很有几分智慧的。 反正裴越不相信这位名义上的二哥是天生妖孽,十三岁的年纪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么通达透彻,至于他自己,虽然这副身躯年纪只有十三岁,可实际上心理年龄早就过了而立之年。 裴城说不过裴云,动手更是不敢,怒火只能发泄到别处,斜睨了裴越一眼,斥道:“你看什么看?再看把你腿打断。” 李荣等人头垂得更低,倒不是替裴越担心,而是担心变成大少爷发泄怒火的目标。 至于裴云,见裴城不再打扰自己,便捧着书继续看起来。 裴越望着裴城阴鸷的表情,嘴微微一张:“呵呵。” 笑声很轻,但堂内很安静,所以落在裴城耳中便十分刺耳。 他语调冷厉地说道:“你笑什么?” 裴云忽地抬头,有些讶异地看了裴越一眼,心中只觉得这个三弟今日看起来竟然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坐在对面的依旧是那个瘦弱的少年。 陌生的是,他和以前比起来变化好大。 裴越扫过二人的面庞,不急不缓地说道:“我笑你喜欢吹牛,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要是敢在今天打断我的腿,那我才是真的服你。” 裴城勃然变色,拍案而起:“你找死!” 正文 011【人心】 眼看裴城就要忍不住动手,裴越却忽地说出一番令人心生同情的话:“我的确该死,或许当初母亲就不该将我生下来。这些年来,我经常会想一件事,那就是如果我承受不住,找个地方吊死自己的话,算不算国公府的丑闻?先祖有定国安邦之功,大梁子民无不心怀感激,我死就死了吧,小事一件,可要是让人说定国公一世豪杰,子孙却不肖之极,我怕下去见到先祖后会挨揍。” 裴城面色发红,心中怒火没来由一挫,沉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真的想要弄死你?你在府里这些年,我顶多让小厮去教育你一顿,你别扯这些话,没劲透了!” 裴越面色淡然地看着他,目光温润平静,诚恳道:“论理,我该叫你一声大哥,但我知道因为老爷太太的缘故,你恐怕也不喜欢我这样叫,所以并非我不知礼。” 这话让裴城愈发不舒服,反驳也不是,赞成更不对。 他虽然鲁莽,却也知孝道,哪里会谈论父母的不是? 只不过,这老三虽然废物了点,这番话倒也有些道理,他这些年确实过得很差,自己如果再欺负他,貌似传出去不太好听? 于是裴城便摆摆手:“你也说了,今日是府上的大日子,方才的事情就算了,我不追究了。” 让他低头是万万不可能的,这般大度已经是非常罕见的事情。 裴越微微一笑,心里却在想着,欺负一个半大小子确实没有什么成就感啊。 在他的眼界和阅历面前,裴城单纯得就像一张白纸。 这件事轻轻放下,难道真是因为裴城心中的同情心作祟? 显然不是,只不过是裴越精准地抓住这位国公府嫡长子的弱点,那就是极其好面子。 裴城的身份如此尊贵,平常往来的都是权贵子弟,这群人在一起总少不了相互攀比,如果让那些同伴知道,他堂堂一个大少爷,居然整日在家中欺负一个姨娘生的庶弟,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这和裴城打骂小厮又不同,主家管教奴仆是天经地义的事,就算朝堂上那些脸黑心硬的御史都管不着。可裴越不是小厮,而是区区一个庶子,你成天就想着欺负他,还能有点出息吗? 更何况裴城自己也知道,这个老三的境遇已经很惨了。 罢了罢了,大不了和以前一样,当这个人不存在便是。 只不过他想无视,裴越却继续说道:“无论叫不叫这声大哥,你我依旧是血脉相连的兄弟,所以我有个想法,不知你愿不愿意听?” 裴城故意看向别处,揉了揉耳朵说道:“说来听听。” 裴越回忆着脑海中原主的记忆,微微一笑道:“我读的书不多,但也知道,大梁立国之初,以功封赏九国公二十七国侯,并以定国公为首。想当年,那是何等风光,军中除天家玄黄龙旗之外,就以裴家战旗为尊。百余年来,我们裴家依旧是大梁军中第一豪门,这其实是先祖的遗泽,有很多大将受过他老人家的提携,所以依旧尊敬定国公府。可以后呢?以后怎么办?” 裴城听得一头雾水,不解道:“什么以后?” 裴云终于放下书卷,满是深意地看了裴越一眼,然后对裴城说道:“大哥,三弟的意思是,等那些曾经受过先祖恩惠的军中大佬们过世后,那份香火情也就渐渐淡了,纵然人家还会给面子,却做不到现在这样尊重,到时候我们裴家就做不了军中第一姓。当然,我要纠正三弟的说法,无论何时何地,裴家都做不了第一姓,那份荣耀永远属于天家。” 对于这个堪称异类的读书人,裴越的态度要友善许多,点头道:“二哥提点的是。” 裴城抬手摸着下巴,眉毛渐渐拧到一起,想了想说道:“老三,有话直说。” 裴越便问道:“你平时与其他武勋府邸的子弟们在一处,大家以你为中心吗?” 这话便问到了裴城最得意的地方,朗声笑道:“那当然!我说往东,谁也不敢往西!” 裴越笑道:“这就对了,但还不够。” “为何?” “因为现在只是玩伴啊,你怎么知道谁有能力,谁外强中干?” “我要知道这些做什么?” “因为你将来袭爵之后,肯定会进入军中,身边总需要一些得力的帮手,这样才能更好地站稳脚跟。如今天下未定,大丈夫自当建功立业,再加上你身份本就不同,可谓承担着先祖的荣光和大梁子民的期盼,若是手中无权无兵,你凭什么做到?个人的武勇虽然惹眼,但是百万军中,武道能起的作用着实有限,否则朝廷养着那么多军队做什么?一个有能力又听话的班底,对你来说是必不可少的!” 听完裴越这番话,裴城细细一想,还挺有道理的。 “那我该怎么做?”不知不觉间,这位嫡长子对裴越的态度温和许多。 裴越知道火候已够,再忽悠下去可就过犹不及,摇摇头道:“那我却不知道了,这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不过我想,大概就是要想办法做一些正事,然后从中分辨身边人的优劣吧。二哥读的书多,法子肯定很多,你可以问问他。” “行啊,老三,没看出来你还有两下子,要不你以后跟着我混,将来我也给你个军师当当。”裴城沉浸在裴越给他勾勒的蓝图中,脸上竟有了亲切的笑容。 手提百万军,荡平世间境。 白马银枪,战旗烈烈,重现先祖荣光。 这些画面已经浮现在十七岁少年的脑海中,就这么简单想想,他都觉得爽得不行,比起往日里和那些纨绔们花天酒地要强无数倍。 面对裴城突如其来的热情,裴越依旧平静,不过眼神中恰到好处地露出惋惜,摇头道:“过些日子,我就要出府了,蒙老祖宗厚爱,将城东一处庄子和田地赠与我,将来也算有个着落。到那里后,或许我会学二哥,耕读度日,也是挺好的生活。” 裴城知道之前明月阁发生的事情,继而便想起自己母亲对裴越的态度,方才亦不过是心血来潮,当下便不再坚持,只略有些尴尬地笑道:“你去便是,要是有什么麻烦,不方便惊动老祖宗,可以来找我。” 裴越拱手道:“那就先谢过了。” “小事一桩,你也说了,我们是血脉相连的兄弟。”裴城大气地挥挥手。 裴越呵呵一笑,不再多言,回到沉默又平静的状态中。 对裴城说的这些话在出口之前他已经斟酌过,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毕竟他所说的都是世人皆知的事情和道理,而如今的少年人都早熟早慧,又生在国公府里,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至于他的建议,就算李氏也挑不出什么错,因为他完全是从裴城的角度去考虑。 之所以要这么做,只是想给这位骄横的大少爷找点事情做,不要有事没事就来找自己麻烦。 说实话,在这座府邸里裴越感觉很压抑,想尽早去那个庄子上生活,自然要提前做点准备。 裴城显得有些兴奋,恨不能马上就去组建自己的班底,然后建功立业。 裴云则没有再看那卷书,他只是淡淡地望着裴越,目光中带着几分审视,还有几分赞许。 这个老二是个明白人啊。 裴越心中暗叹,好在自己没有什么坏心,也不担心被人看出来。 三个少年各有心思,谁都没有注意到,在一旁安静站着的李荣和秦丰脸色很古怪。这二人身为国公府的前院管事,平时迎来送往,接触的都是达官贵人,眼界其实不低,阅历更是非常丰富。 他们的目光主要集中在裴越身上,隐隐有些惧意。 这个三少爷小小年纪,竟然拥有这般纯熟的操弄人心的手段! 更令人惊叹的是,虽然是操弄人心,却是光明正大,犹如煌煌大道,让人说不出什么错漏。 便在这时,国公府总管家裴永年走进门房,开口打破了堂内有些古怪的气氛:“三位少爷,请随我来,有客到了。” 正文 012【底蕴】 站在国公府恢弘大气的正门旁,裴越抬眼看了看温暖的日头,时间大概是上午八点多。 裴城居中而立,他身侧后方是总管家裴永年,再后面则是专门负责接待外客的管事李荣与秦丰,另有一排衣着干净整洁的小厮垂首肃立。 裴越站在裴城的右手边,偶尔回头,装作不经意地打量着裴永年。 这是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男人,肤色白净,身材中等,细眉长眼,略微有些男人女相。身为国公府总管家,此人手中权力颇大,在外行走更可以代表裴戎的脸面,在很多府邸都是座上贵客。裴越看见他,便想起前世一种专门游走于各种势力之间的玲珑人物,长袖善舞,手段高明,喜怒不形于色,比起李荣秦丰之流要高出几个档次。 这位总管家与裴越的目光撞上,也只微微颔首,既没有摆出冷漠的表情,也不露半分亲近之色。 裴越有心试探,忽地冲他露出一个极干净阳光的笑脸。 这有些出乎裴永年的意料,不过中年男人面色沉静,也只目光柔和稍许。 裴越转回头来,没有再画蛇添足,这位总管家只看神色就知道心思如海,不是等闲人物。 第一拨客人来得有些早。 不过待裴越看见六个少年郎登阶而上,心中便已了然。 多半是与定国公府相熟亲近的权贵子弟。 果不其然,裴城迎上前去,大咧咧地笑道:“昨儿我便想着,今天你们若不是第一个来,少不得要去武道堂里练几手。” 当先一个浓眉大眼身着华服的少年笑骂道:“事先说好,我们今天来是讨一杯太夫人的寿酒喝,可不是来帮你干活的,你可别想多了!” 裴城上前朝其胸口擂了一拳,亦笑骂道:“好你个尹疯子,一大早就说些酸话挤兑我,今儿能有什么事?难不成让你们站在这里迎客?那我定国公府成什么了?父亲不得扒了我的皮。” 另一个身材壮实的少年说道:“说来说去,这京都里还得是你家名望高,我娘昨天就在家里说了,要我早早地来给太夫人磕头,不然就要揍我哩。” 这话说得裴城愈发高兴,佯怒道:“你就说愿意不愿意吧!” 那少年叫屈道:“哪能不愿意?城哥你的老祖宗不就是我的老祖宗?要不我先在这里磕一个?” 裴城笑着搭上他的肩膀,说道:“少作怪,平时就你小子鬼主意多,今儿不许混来。” 最先开口的那个姓尹的少年目光扫过台阶上裴府众人,先是对裴永年颔首示意,接着与裴云打了声招呼,最后视线停留在穿着一身崭新袍子的裴越身上,漫不经心地问道:“哟,这位有些面生,城哥,是你家新提拔的奴才吗?看着模样还挺周正,只不过年纪小了些,又这般瘦弱,怕是连桶水都提不动吧?” 这六个少年与裴城十分亲近,对定国公府里的事儿也知道得很详细,只看裴越所站的位置,就是用脚趾头都能猜出来裴越的身份。 尹姓少年语气不善,其他少年亦是哄笑不已。 这些人如此作态,一是纨绔习性使然,开口伤人是家常便饭,二则是替自己的好哥们裴城助阵,他们虽然不清楚这几日府内发生的事情,但都是见惯高门大族之内争斗的人精,误以为裴越使了什么手段,敢挑战裴城的权威。 否则区区一庶子,今日这种时候哪有资格站在正门前迎客? 若是将时间提前一个时辰,裴城说不定会觉得很爽,顺势再斥责裴越一番。 然而有了方才门房内那番聊天,将脸面看得十分重要的裴城不禁有些窘迫,但在这个场面下也没法解释许多,只得含混说道:“你们别瞎闹,这是我家老三,平时也不怎么出门,你们不认得也很正常。” 说罢又看着裴越,指着身边少年们依次介绍,同时面上也有些得意。 老三,你不是说我需要班底吗? 瞅瞅,这个阵容强不强? 六个少年分别是齐国公府嫡长子尹道,其父为现袭二等齐云伯尹伟,虽然比裴戎的一等定远伯要逊一筹,然而尹伟却是手握实权的军中大将。另有武定侯府现袭三等武定伯柳广之次子柳贲、临江侯府现袭三等临江伯朱温之长子朱定、永昌侯府现袭三等永昌伯顾章之长子顾宗、锦川侯府现袭三等锦川伯程由之长子程德、南安侯府现袭三等南安伯苏武之三子苏平。 这六人与裴城形成一个十分亲密的小圈子,除了性情相投之外,更重要的原因则是他们的先祖皆位列开国九公二十七侯之中,天然就容易亲近起来。 百余年时间流逝,这些勋贵之间相互联姻,织就一张紧密又复杂的大网。 在场这些少年,真要论起来,都能找到一些亲戚关系,譬如苏平的祖母乃是顾宗的姑祖母,又比如程德的大姐嫁给了柳贲的大哥。 就算是他们自己,若没有纸笔辅助,恐怕也算不清到底有多少亲戚关系。 裴越自然更不可能知道,听着裴城略得意的介绍,他对这些复杂的联姻没有兴趣,因为自古以来皆是如此,没有什么方式比联姻更适合这些权贵们加深关系。 他感兴趣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从裴城口中得知,这六个少年的父亲皆不在京都。 因为他们都是军中的实权将领! 无朝廷调令自然不敢擅离驻地,只能准备好厚礼,让家中子弟早早就来拜寿磕头。 看着被众少年围在中间说笑的裴城,裴越心中忽然泛起一丝明悟。 这就是定国公府作为大梁军中第一豪门的底蕴吗? 而且裴越也明白,这只是冰山一角,绝非全貌。 忽觉后背有些汗意。 纵然他心性沉稳,又成熟理智,可陡然来到这个陌生世界,身边生活的皆为他认知中的“古人”,难免会生出些许轻视与莫名其妙的优越感。略施手段便搞定柳嬷嬷,几句话又逗弄得裴城飘飘然,若说裴越心中没有一些得意,那其实是自欺欺人。 此时他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不说旁个,就是此刻站在后面不动如山的裴永年,对这个世界规则的了解与熟稔,也绝非他这个穿越而来没几天的外人可以相提并论! 明媚的阳光中,身旁这座巍峨的国公府终于露出一丝霸道又强大的气息。 只不过,裴越心里很清楚,这些与自己并无关系,那么自己的路又在哪里? 凭什么才能在这个世界活出一个人样,而不是浑浑噩噩地虚度一生? 按捺下心里的躁动,裴越缓步上前,对众少年行了一个平辈之间的拱手礼,不卑不亢地说道:“裴越见过诸位世兄。” 众人也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给他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在此处惹事,再加上裴城方才也给了一个台阶,自然不会继续鼓噪。那尹道显然是这个圈子里裴城之外的第二号人物,他淡淡地打量着裴越,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原来是越哥儿,确实没怎么见过。我也听城哥说过,你很老实,在府上也不作妖,这很好。不过呢,我希望你能做得更好,城哥为人大气直爽,不喜那些阴狠算计,若是让我知道你在府上不安分,到时可饶不得你,需让你尝尝尹家长枪的滋味。” 很直白的威胁。 可是在这些少年看来,尹道这番话算是给足了裴越脸面,君不见旁边裴城也是理所当然的表情? 往常若遇到看不惯的人,早就上去抽耳光了,即便当时不方便,过后也会找个机会动手,哪里还需要费这番唇舌? 裴越双眼微眯,摇头道:“尹世兄这番话却是错得有些离谱。” “好胆!”旁边那身材壮实的柳贲喝道。 尹道抬手阻止,笑容里多了几分冷意:“我倒想听听,哪里错了?” 裴越淡然道:“我不知其他府里是什么境况,只说定国公府内,大哥从未苛待于我,反倒是会让小厮来教导我一些道理,我对大哥亦无半点怨怼之心,何谈阴狠算计?至于二哥,诸位世兄应该也知道,他不理俗事只爱书卷,我亦十分尊重并向往。老祖宗念我们兄友弟恭,又怜我庶子身份,特将城外三千亩良田相赠,只为全这一段兄弟之情。尹世兄方才所言,虽无实指,却暗示我们兄弟心中不睦,更是在否定我家老祖宗的眼光,焉能无错?尹世兄,我说你错得很离谱,可对否?” 且不说众少年愣住,尹道面露尴尬,只见站在后面的裴永年猛然抬头,目光深深地望了裴越瘦削又挺直的后背一眼。 正门前,春风和煦,俱皆无言。 好半晌,裴城才笑着和缓气氛:“道哥儿,我家老三还不错吧?” 尹道无语至极,大哥,我是在替你说话好吗? 不过他也知道裴城就是这般疏阔性格,只能无奈笑着摇摇头,看着裴越说道:“可能是昨儿酒醉未醒,说了些糊涂话,越哥儿言之有理,不过,我对太夫人并无半点不敬之心。” 裴越见好就收,点头道:“这是自然。” 虽然场面上他将尹道逼得低头,可心中对这少年的评价却高了一层。 言语再锋利如刀,终究小道耳,没有足够的实力作为基础,亦只是空中楼阁。 裴城似乎没有察觉到言笑晏晏之下的暗流涌动,招呼着众少年入府而去。 待众人走后,一直沉默不语的裴云忽地对裴越说道:“三弟好口才。” 裴越微笑道:“二哥过奖,只是从心而发罢了。” 一对小狐狸对视一眼,估计只有他们才能看懂彼此眼神里的含义。 正文 013【恶客】 将一众少年安置妥当后,裴城匆匆回转,此时陆续有客人抵达。 男客们自然在府前落轿下马,各家诰命夫人及小姐们乘坐的马车则从侧门直入,待到仪门内方从马车上下来,身旁除了自带的贴身丫鬟外,另有定国公府的管事媳妇领着一帮丫鬟婆子相随,入内宅后便是李氏亲自相迎。 裴太君今日着大妆,端坐于定安堂内,等待着诸位诰命夫人并各家尚未成年的晚辈们进来拜寿。 定远伯裴戎则是留在国公府正堂定鼎堂内,此堂号由大梁开国高祖所赐,并御笔书写“定国安邦”四字,制成匾额悬于堂前,是裴氏族人引以为豪的荣耀。 今日来的客人虽多,但显然大部分人都没有资格让裴戎去当门子相迎,至少他自己是这般想的。开国九公二十七候,百年来已有近半数府邸没落,或因天家打压,或因子孙不肖,外表虽然还撑着门楣不坠,实则内囊早就尽了。剩下半数里,大多还在军中握着实权,这里面又有大多数家主不在京都。即便算上非开国公侯之列的,近些年崛起的武勋豪门,裴戎觉得需要自己劳动贵足亲自迎接的,也不过是寥寥数人而已。 至于那些没落府邸,或者来人是晚辈子弟的,有自己的三个儿子,再加上裴永年这个总管家迎接,也便足够了。 想到此处,裴戎眼中不自觉飘过裴越那张瘦削却英俊的面庞,还有那双透着平静的眸子。 堂内的家仆丫鬟无不低着头,所以无人看到,这位定远伯眼中忽地泛起与今日喜庆气氛难以相容的愤怒! 且说正门前迎客诸人,已经站了一个多时辰,虽然偶然无人的时候可以回门房里暂歇,但裴城不动,其他人自然不好擅动。 看着依旧精神焕发的裴城,裴越忽地明白过来,这就是他们常挂在嘴边的武道吧?看来身体锻炼得确实不错,至于究竟是怎样的武道,裴越不知道,原主的记忆中也没有相关的内容,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不会是那种御剑飞行千里取人首级的法术,否则朝廷也不必养什么军队了。 或许……大概和前世那种国术差不多的概念? 裴越不确定,眼下也没必要去了解得太详细。 迎来几拨客人后,裴越估摸着大概接近上午十点,此时来的客人分量也愈发重要,甚至还见到裴戎亲自出来,将一位极受天家器重的实权侯爷迎了进去。 除了之前与尹道等人有过短暂的交流之后,裴越便老老实实地站在旁边,看裴城和裴永年与到来的客人寒暄客套,只带着一双眼睛一对耳朵,不发一言。 一顶朴素陈旧的轿子停在定国公府前,只轿夫二人,另有一名左手执剑的年青随从。 今天来的客人哪个不是鲜衣怒马气势煊赫? 却不知这顶轿子里的人是什么身份。 裴越微觉好奇,转头一看,只见裴城的脸色十分奇怪,而总管家裴永年的神色变得非常凝重。 很显然,他们都认识这个佩剑的年轻人,也知道轿子里坐着的是谁。 然后就听裴永年对身后的李荣说道:“去通知老爷。” 看着这些人如临大敌的模样,裴越有些茫然,如果说是大军围府,这种表现还能理解,眼下只不过是一顶朴素陈旧的轿子,就把他们唬成这样? 不多时,一个中年男人从轿子中出来,缓步来到国公府门前。 裴越注意到,那个年轻人始终跟在中年男人一米之内。 中年男人的年纪有些不好分辨,看面色并无苍老之态,但双鬓已然斑白,观其面容温和淡然,眼神如此刻的春风一般和煦,又隐隐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至于跟在他身边的年轻人,裴越以前不懂得什么叫做锐利,此时看年轻人冷漠的脸色和寒冰一样的眼神,他便懂了,而且觉得很刺眼。 这年轻人不是善茬,那柄剑上说不定染了多少人的血。 裴戎还未出来,裴城只得上前乖巧地行礼,说道:“请沈伯伯安。” 那中年男人微笑道:“城儿不必多礼。” 这对话听得裴越更纳闷。 很熟悉很亲近的样子,可是方才裴永年又是那般凝重的表情,太矛盾了些。 那中年男人又温和说道:“若非老太太六十大寿,我确实不便登门,只是你父亲不下帖子,我也只能做个恶客了。” 裴城本就没有急智,而且面对眼前的中年男人,他心中的畏惧远多于亲近,登时呐呐不能言。 好在一旁的裴永年垂首道:“沈大人,并非老爷不知礼,亦非心中存了疏远之意,只是您的身份终究不同,不敢惊动,恐朝中非议,更怕有些人心中担忧。” 这话就让裴越琢磨出一些味道来,同时也佩服这个总管家的胆子,能让定国公府和面前这个明显大有来头的中年男人同时忌惮,甚至到了需要避嫌的地步,除了皇城里坐着的那位,还能有谁? 果然,那中年男人赞许地看了一眼裴永年,又叹道:“哪里就到了如此地步,平时倒也罢了,如今日这种大事我还不来,终归是无法跟故人交待的。” 裴永年应了一声“是”,不再多话。 中年男人先看向裴云,微笑道:“云儿,我听墨儿说,你已经有些日子没问她借书了,莫非终于想通了,要弃文从武?” 裴云与其他人相比,显得从容放松许多,只不过面色有些发苦,叹道:“沈伯伯,我肯定不会忘记您的教导,只是墨儿姐姐每次都要我写观后感,哪怕是一篇几百字的文章,也要我写数万字,这课业也太重了些,我只是喜欢读书,又不是要去考科举。” 中年男人哈哈一笑,显得极为开怀:“回头我会将这些话告诉墨儿,让她来找你理论。” 裴云缩了缩脖子,这才露出些许十三岁的年纪本该有的稚气,连连摇头道:“您可不能这么不厚道。” 中年男人不再打趣他,转头看向裴越。 这目光自然是很温和的,只不过裴越有些别扭,仿佛在此人面前,自己什么心思都藏不住。 让他震惊的同时,心里也筑起浓浓的戒备。 中年男人看了他片刻,并未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语,只微微颔首道:“很好。” 若是换做其他权贵子弟,哪怕是裴城这样混不吝的性格,在此人面前也只能如鹌鹑一般,说什么是什么,点头而已。偏偏裴越不知道此人底细,而且被盯得有些不舒服,便装作愣头青一样问道:“好在哪里?” 那执剑的年轻人眉头一皱,不过没有发作,显然很守规矩。 中年男人并无意外,目光温润仿佛在看自家子弟,略带着两分调侃笑道:“相貌生得好,气质养得好,当然,还有这一丝胆气露得好。” 没等裴越说话,他又道:“就是瘦了些。” 裴越想了想,还是放弃继续耍嘴皮子的打算,因为看不透对方,没有必要做言语之争。 这时裴戎也急匆匆地出来,看见中年男人淡定从容的身影,哪怕是得到李荣禀告后做好了心理准备,此时依然微微一怔,随后才有些不自然地笑道:“沈大人亲临,恕在下没有远迎,多有得罪。” 中年男人收起面对小辈时的温和笑容,眼神幽远,淡淡道:“少师,带我去见老太太吧,今天这个日子,我总得来给她老人家磕头拜寿。” 裴戎,字少师。 他闻言面露犹豫,不过在中年男人眼神的注视下,勉强笑了笑,点头道:“理应如此,沈大人,请。” 两人朝府内行去,裴永年和那个执剑的年轻人跟在后面。 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后,裴越走到裴云身边问道:“二哥,这位沈大人是?” 裴云轻声道:“太史台阁沈默云,当今最器重与信赖的能臣。” 太史台阁? 裴越下意识地就想到史记,这位沈大人看起来也的确有史家之风骨。 只是若如此的话,这些人为何会怕? 似是看出裴越心中的不解,裴云压低嗓音解释道:“太史台阁掌大梁朝野一切私密事宜,无论军民皆可监视,三品以下官员更可直接缉拿审问。京都的平稳乃至皇城的安危,有一大半握在此人手里。” 裴越眼神霍然一变。 原来如此,果然是恶客啊。 可是他方才对我说“很好”是何意? 难道是明月阁里的举动感动了这位大梁密谍首领了吗? 正文 014【收徒】 定安堂内。 裴太君斜倚在软榻上,温玉跪坐在她身侧,动作很轻柔地帮她捏着肩膀。 “我自然晓得这是他们的孝心,可这一上午的客人也太多了些,又都是至亲世交,也不好慢待了哪个去,便只能都受了他们的礼,却将老婆子好一顿折腾。” 裴太君颇为感慨,继续说道:“也就是你来了,我才能轻松些,让这丫头给我揉揉。” 软榻下方左首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正是掌管太史台阁的沈默云,他闻言微笑道:“婶婶,少师是个孝顺的人,虽然这些年稍显浪荡,但在孝道上可是人人称道的。” 裴太君脸上浮现宽慰的神情,又叹道:“他也就这点子长处了,和你是比不得的。” 沈默云摇头道:“婶婶这话却是说偏了,侄儿当年若非裴叔赏识提携,也无法入了圣上的眼。少师与我不同,他自有他的运道和活法。” 他口中的裴叔,便是定国公府第三代掌舵人、裴元的长孙、裴戎的父亲,也就是裴太君的夫君裴贞,生前得封一等定远侯,死后追封为定国公,裴太君也因此被封为一品国公夫人。 裴贞此人虽比不得裴元文武双全,但也是不可多得的帅才,生平最显赫的战绩便是指挥大军辗转腾挪千余里,将西面吴国的三十余万大军遛得昏头转向,最后神来一笔拿下吴国边境上的重镇虎城,在吴国东面一片坦途的高阳平原上扎下一根坚硬的钉子,从此两国攻守易势,此战足以保得大梁西境二十年无战事。 只不过裴贞寿命不长,过世时享龄五十有三,距今已然十载。 说来也怪,裴家属第一代定国公裴元寿命最长,这位人杰活了九十六岁,长子裴亨过世时年仅五十一岁。坊间传言,这是因为裴元将裴氏一族的气运都占了,以至于裴家男人绝对活不到六十岁。对于此等无稽传闻,朝廷自然震怒,便让太史台阁的乌鸦们四处捉拿散播流言的人,此举反倒是让那些原本对传闻嗤之以鼻的人起了疑心,莫非裴元真是个坏老头子?为了自己活得久,竟然不顾后人的死活? 此刻定安堂内除了裴太君与沈默云外,便只有温玉一个丫鬟,其余下人都屏退了。 听到这位极优秀的晚辈提及亡夫,老太太眼眶便有些湿润了,追忆往昔缅怀道:“你叔叔这辈子太不容易,只因先祖的光环太重,压得这些后辈无法动弹。他不止一次说过,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战场上,而不是死在自家床上。老婆子至今还记得,先祖过世后的第二年,有天你叔叔上朝回来后,很高兴,还自己喝了几杯,问他出了什么事也不说。没过多久,记得是仁宣元年七月,你叔叔率军出征,和西面的吴国打了一场大仗,好像是拿了一座紧要的城池,没多久就荣升一等宁远侯。只是仁宣三年,他便去了,留老婆子一个人顾着这座国公府,唉……” 沈默云亦是满脸沉痛,歉然道:“都是侄儿的不是,婶婶今日本该高乐一番才对,又被我引着想起这些往事。” 裴太君摇摇头,擦擦眼角说道:“但老婆子知道,你叔叔是得偿所愿,走的没有遗憾,所以我也不怨他。比起我那位可怜的公爹,他却要好不少呢。我那公爹,过世的时候也才知天命之年,莫说率军出征,便是连军中都没进过,好像是天家不允,具体缘由记不清了,年纪大了,忘性也大。” 这堂内没有外人,沈默云又掌管着太史台阁,所以两人说话也不避讳。 对于当年的是是非非,沈默云知道的更清楚,但见老太太有些伤怀,便转移话题道:“婶婶,今天在大门前瞧见了三个哥儿,都不错,都很好,您老教子有方。” 裴太君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说道:“你现在也不老实,在老婆子跟前还打马虎眼,我的孙儿难道我不知道?哪里就担得起你这般夸赞。” 沈默云面色从容地说道:“婶婶知道,侄儿从来不说假话。” 裴太君老眼中满是笑意,显然心里极高兴,问道:“那你说说到底哪里好,说不出来,可别怪老婆子以后不认你这侄儿了。” 虽是玩笑话,沈默云却显得很认真,稍稍思索后说道:“城哥儿武道根基打得非常扎实,这些年也没荒废懒惰,只要兵法一道上再有些进益,便可入军中为将。他性格虽然疏阔些,却很适合带兵,去战场上历练一番,定然能挣出一份功劳。” 裴太君略微迟疑道:“城哥儿入军?不妨事?” 沈默云正色道:“不妨事,圣上那里我会说清楚。” 裴太君连连点头,看向他的目光中满是欣慰与赞赏。 沈默云继续说道:“至于云哥儿,虽然我与他没有师徒名分,但这些年来也教了他一些道理。他年纪还小,但读的书不少,也不是那种死读书的蠢材,将来自有他的造化。” 裴太君叹道:“云哥儿曾将你对他说的话告诉过我,那时候老婆子就觉得,你叔叔郁郁不得志大半辈子,临老看中了你,恐怕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事情。只可惜我们没有女儿,否则怎么也不能放你走。” 沈默云笑道:“是裴叔与婶婶教会了我很多道理,与其他人相比,我只是比较幸运。” 裴太君摇头道:“你有这份心思便是极好的,倒也不必过于自谦。” 沈默云沉吟片刻,抬眼看着裴太君,有些不解地问道:“婶婶为何不问我越哥儿的前程?” 裴太君尚未答言,便感觉到肩膀上的动作顿了一下,登时扭头笑骂道:“你这小蹄子也不知羞,怎一听越哥儿的名字便慌了神?真真是怪了,往常城哥儿当面,也没见你有什么不妥,如今不过是往那小院走了一遭,怎就这般模样?我可告诉你,我这儿可离不得你,怎么也得过几年再说。” 温玉那张亲切脱俗的俏脸如煮熟的虾壳一般,又羞又急道:“老太太,这是什么话,奴婢何时乱想过?” 裴太君拍拍她的手背,轻声道:“你用心服侍了我几年,将来总会给你一个好归宿,放心便是。” 温玉愈发羞得不敢抬头。 被这么一打岔,按理说这个话头便揭过了,以沈默云的心思城府,自然能看出来裴太君不想讨论这个话题,但他另有打算,便继续说道:“婶婶,与其让越哥儿去那庄子上平庸度日,不如让他跟着我。” 裴太君心中一紧,勉强笑道:“跟着你做甚?” 沈默云叹道:“婶婶也知道我家中的情况,文儿早逝,墨儿终究是女儿身,我这身微末本领,总希望能有个值得信任的后辈传下去。” 裴太君狐疑地看着他,好半晌才说道:“你想让越哥儿进太史台阁?” 沈默云点点头道:“婶婶你想,城哥儿和云哥儿有自己的路,且他们身为嫡子,也不方便进太史台阁做事。越哥儿则不同,他只是庶子,注定无法扛起裴家在军中的影响力。” 裴太君沉思片刻,依旧不赞同道:“默云,你想过没有,假若越哥儿真的能在台阁立足,那裴家如何自处?城哥儿如何在军中攀升?他们是亲兄弟,无论嫡庶,终究是斩不断的血脉相连!到那时,莫说天家如何想,就是朝中那些大官儿,能容得下这样的局面?” 沈默云眼神一凝,自己这位婶婶确实是聪明人,也极难说服。 却不知,老太太这番话是为自己的长孙的前途考虑,还是有别的缘故。 在他思考说辞之际,裴太君轻叹道:“你的心思我明白,我只问你一句,越哥儿真有潜质?” 沈默云斟酌道:“之前确实看不出来,但正所谓不破不立,这些日子看来,他或许是堪破了难关,身上那股子冷静镇定的气质确实适合在我那里做事。” 裴太君神色古怪地望着他,失笑出声道:“看来府里的乌鸦也不少。” 若没有那些无孔不入的太史台阁密探,沈默云又怎会对裴越这几日的变化了如指掌? 堂堂大梁万千密谍首领,跺跺脚就能让京都风云变色的大人物,已经四十五岁的沈默云也忍不住老脸一红,极为罕见地有些尴尬。 裴太君不以为意道:“这是你的职责,我又怎会见怪?你若不这般做,天家心中难安。” 沈默云这才释然,恢复平时从容气度,微笑道:“裴叔于我大恩难谢,越哥儿也是他的后代,且从各个方面考虑,他都没有太多的顾虑,让我将他带在身边几年,保证还您一个优秀的哥儿。” 裴太君正色道:“越哥儿的前程早就定好了,让他去城东的庄子上,老婆子也不会亏待他,除了庄子田地之外,还会给他一笔银子。默云,你必须答应我,不得悄悄地去找他,更不能将今天说的话告诉他。” 看着老太太双眼中坚定的神色,沈默云知道事不可为,面对那些达官贵人他有无数方法让对方低头,可在这定安堂内他却无计可施。 良久后,他终于点了点头。 裴太君心中一喜,面色也松缓下来,因为她知道面前这个晚辈是真正的君子,虽然身处黑暗之中,却是最重承诺。 当下便笑道:“看也看了,寿也拜了,你且去忙吧,往后每年能来看一次老太婆,便足够了。” 沈默云何等人物,既然无法达成目的,自然不会继续纠结,亦笑道:“本还想去和少师喝一杯婶婶的寿酒,如今看来是喝不到了。” 裴太君大声笑着,指着他说道:“罢了罢了,你要是出现在前面酒宴上,怕是很多人都坐不住,何苦让戎儿为难。” “倒也是,婶婶,那侄儿就回去了,还望婶婶保重身体。” “去吧,你也要爱惜自己身子,别学你裴叔。” 这句话隐隐有悲凉之意。 沈默云起身拜倒,郑重地行礼,然后便在裴太君复杂的眼神注视下离去。 等他走后许久,温玉才听到身前老人饱含无数情绪的一声长叹。 “唉……” 正文 015【大宴】 未时初刻,宾客俱至,筵席齐备。 前院席面设在仪门外的大厅内,此厅面积颇广,空间很开阔,历来是国公府举办大宴的场所。今日厅内设有圆桌十张,客人们在府内管事的引领下入座。北面的主桌上,主位自然是裴戎所坐,他左首第一位是成安候路敏,其祖父便是成国公路泉,亦是开国九公之一。 路敏如今官居西府右军机,乃是大梁军中第二号实权人物。 西府是俗称,与东府相对。 大梁设政事堂与军事院,前者主管政事,后者主管军务,互不干涉,互相监督。因为官衙皆在宫城内,位置分列东西,便有二府之俗称。 主桌上除了裴戎与路敏外,另有八人,其中四人是开国九公二十七侯的后代,另四人则是百年来异军突起的武勋豪门。 今日大宴,竟然是满堂武人,并无一名文官。 除裴戎外,他的两名庶弟、族中长辈并裴越三个晚辈也需要各入席中作陪。 也不知是否照顾,裴城特地将裴越安排在尹道那一群少年的桌上。 “诸位世兄,请了。”裴越拱手一礼。 虽然之前在门口有一场短暂的交锋,但尹道脸上已看不到丝毫异色,他冲裴越颔首示意,还带着一抹笑意。与之相比,柳贲等人的城府便要逊色不少,对裴越依旧是冷漠中带着审视。倒也不是说这些将种子弟不懂人情世故,只不过世故也是要看对象的,显然在他们看来,眼下的裴越压根不具备和他们平起平坐的资格。 除尹道等六人外,此桌还有三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虽说年纪要大些,但这三人沉默中带着拘束,显然家世背景要弱一些,比不得尹道这种勋贵中的核心圈子。 每人身后站着一名侍女,姿容端庄,温婉懂礼,负责斟酒布菜,另有丫鬟们准备着温热的手巾、漱口的茶盏以及烫酒的汤壶等物。 厅内人虽多,但除了能上桌的正主之外,其余人竟是一点声音也无。 不多时,大宴开启,各色精美菜式以固定的节奏呈上来。 尹道看着先送上来的那道菜,对席间众人笑道:“此菜名为‘绣花高饤八果垒’,材料分别为香橼、真柑、石榴、橙子、鹅梨、乳梨、榠楂、花木瓜。越哥儿,此桌你是主人,请先用。” 他笑吟吟地望着裴越。 裴越不动声色地道:“尹世兄此话错得有些离谱。” 那三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目光中难掩惊讶,既然能坐到这里,他们自然也知道裴越的身份。 这位庶子胆子也太大了吧?居然敢对齐国公府的大少爷这种态度? 其余几个少年面色都有些不自然,尤其是尹道,因为这话他娘的太耳熟了! 怎的,爷说句话就错了是吗? 还有没有王法了? 裴越也不拿腔作势,坦然道:“越虽不才,也知道依大梁宴饮习俗,头三道皆为看菜,并不取用,尹世兄貌似客气,却处处挖坑,非要我丢人出丑不可,实非君子所为。” 尹道并未动怒,笑呵呵地揭过此事。 果然,片刻后便有青衣小厮将这道菜撤下,又上了一道。 裴越先开口道:“尹世兄,既然你最熟悉这些习俗,就请你为大家介绍一下,如何?” “越哥儿有命,为兄自然不好推脱,此菜名为‘乐仙干果子叉袋儿’,食材为荔枝、龙眼、香莲、榧子、榛子、松子、银杏、梨肉、枣圈、莲子肉、林檎旋、大蒸枣,越哥儿说的不错,这是看果,亦是我大梁风俗。” 尹道面色如常地说着,也不知道他这到底算喧宾夺主,还是被裴越支使着干活。 待第二道菜撤下,第三道菜上来,这次不用等裴越邀请,尹道便主动说道:“此菜名为‘缕金香药’,乃是用甘草花儿、朱砂圆子、木香丁香、水龙脑、史君子、缩砂花儿、官桂花儿、白术人参、橄榄花儿杂混而成。顾名思义,此菜吃不得,只不过是使得席间香气氤氲而已。” 众人纷纷点头,坐在尹道右侧的柳贲更是一脸崇拜地说道:“道哥,你懂的真多,是不是经常在家里看书啊?” “看个鸟书!”尹道笑骂一声,目光却是看向裴越说道:“我大梁风俗如此,无论豪门寒舍,但凡开宴,这看菜三巡总是免不了的。但是说句实话,能操持得如此丰盛奢华,我却极其少见,连宫中的御宴也要逊色稍许。” 裴越淡淡道:“尹世兄,今日可是我家老祖宗六十大寿。” 尹道连忙摆手笑道:“你小子也别给我挖坑,我这番话并非别有用心,定国之富贵底蕴,大梁谁人不知?这座国公府,不知多少人拼了命想钻进来呢。” 狐狸尾巴总算露出来了。 这家伙还是在替裴城敲边鼓啊,明里暗里都是在提醒自己,趁早离开国公府,不要在这里搞三搞四。 呸!真当我愿意留在这里吗? 这一刻裴越心中泛起了真火,一而再再而三,泥人尚有三分火气呢。 趁着第三道菜撤下,裴越举起酒杯,对众人说道:“诸位今日皆因我家老祖宗寿辰而来,越不胜感激,代家中长辈敬诸位一杯,招待不周之处,还祈见谅。” 无论这些人对裴越是什么观感,这杯酒都必须起身喝下,因为此时裴越代表的不仅仅是他个人,还有整座定国公府的脸面。 饮完此杯后,裴越放下杯子,对身边的尹道说道:“尹世兄,人各有志,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吃些残羹冷炙。” 尹道笑问道:“莫非府里还有残羹冷炙?” 裴越反问道:“尹世兄可有庶兄弟?” 尹道微微一怔,想起府中那几个经常被自己教训责骂的倒霉兄弟,不由得缓缓道:“自然是有的。” 裴越冲他灿烂一笑,说道:“尹世兄回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尹道语塞,对面一直冷眼旁观的锦川伯程由之子程德冷声道:“越哥儿,你说你过几日就要出府另过,这话可是真的?” 裴越颔首。 程德便道:“那想必你不会回国公府了吧?” 裴越一脸好奇地问道:“莫非程世兄不允我回府拜见老祖宗?” 程德憋在原地,他只不过看不惯裴越这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实际上他算哪根葱,还能管定国公府的家事?让他老子知道了,不得拿鞭子抽得他下不了床。 又有临江伯朱温之子朱定说道:“越哥儿,我们都是武人,不惯嘴上功夫,只希望你说到做到,莫要有什么非分之想!” 裴越呵呵一笑,拿起旁边的温热手巾擦了擦手,淡然道:“我虽非武人,却也言出必行。倒是诸位世兄习武练胆,空有一身本领,行事处处透着小家子气。你们不就是担心我要和裴城争夺家业吗?现在我就可以直接说明白,除了老祖宗赠与我的庄子田地无法推辞,毕竟长者赐不敢辞,此外国公府的家业我分文不取,便是送我我也不要!一件小事翻来覆去的说,啰嗦!” “好气魄!” 陡然一声怒吼在旁边炸响,吓得众少年一抖,连旁边几桌客人的目光都向这边看来。 只见一个身材魁梧壮若铁塔的中年汉子站在旁边,目视裴越,丝毫不掩面上的激赏,大声道:“你叫裴越是吧?我知道你,原以为也是个被压断了脊梁的倒霉蛋,没想到你够硬够狠!我喜欢你,如果不想在府里待,可以来南大营找我,给我做亲兵!” 裴越连忙起身,笑了笑问道:“大叔,您是?” 壮汉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我叫谷梁,南大营主帅,和你一样,我也是个庶子身份,那又如何?照样混得比别人好,只要自己有本事,身份算逑!” 他那双虎目扫过尹道等人,只看得这些少年纨绔纷纷低头,这才冷哼一声道:“一群王八羔子,这府里的事情也是你们能多嘴的?再让我知道你们欺负越哥儿,老子抽死你们!” 这时只听主桌上一道温和的声音传来,竟然盖过了厅内的喧哗:“老谷,去个茅房这么久,还以为你跑了,还不赶紧过来,跟一群毛孩子较劲,你不嫌丢人?” 谷梁哈哈一笑,又拍了拍裴越的肩膀,这才大步流星地离去,只见其气势如山,当真是一员虎将。 裴越还注意到那道温和的声音,循声望去,说话的人应该就是坐在裴戎左首的西府右军机路敏。 看不出来,这位温文尔雅的军中大佬竟然是个武道高手。 被谷梁这么一搅合,此桌的气氛便有些尴尬,如尹道这般比较有城府的都有些脸色难看,更不提其他少年,反倒是那三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眼神发亮,若有所思地看着裴越。 又有青衣小厮捧着托盘上菜,只见是雕花蜜煎、十味脯腊、珑缠果子,分别是点心、干果和鲜果,这之后才是十五道正菜,每道又有两盘,流水般呈上来,可谓富贵豪奢之极。 裴越终于明白为什么圆桌这么大,而且每人身后都有负责布菜的侍女,否则对面的菜想吃也够不着啊。 自己要不要发明一下可以转动的托盘? 罢了,还是先填饱肚子。 其他人心思各异,唯有裴越似乎压根没受到影响,大快朵颐。 对于眼下的他来说,没有什么比吃肉长身体更重要。 正文 016【裴宁】 若说前院大厅里那些武人做派是狂风暴雨鼓噪如雷,那么后宅的宴席便是和风细雨,氛围宛若桨声灯影里,一片祥和安宁。 与前院类似,能坐在裴太君这一桌的都是顶尖府邸的诰命夫人,每个人都是盛装打扮,珠光宝气,头上的钗饰随便取一件下来就足够裴越啃上十几年的鸡腿。女人之间的攀比心尤甚,更何况堂内坐着的可谓是大梁除天家之外最尊贵的妇人,在这种场合岂能落了面子,自然是从头到脚尽显富贵尊荣。 李氏身为当家太太,却没有入座,反而是取代了温玉的位置,在裴太君身边用心伺候。 这般作态自然引来那些诰命夫人们好一顿夸赞,都是见惯各种大场面的人物,吉祥话谁不会说?这个来一句“裴夫人在孝道上真没得说,满京都都找不出几个来”,那个说一嘴“还是贵府家风好,太夫人持家有方,晚辈既佩服又羡慕”,说上几百句都不带重样的,不仅让李氏藏不住眼底的喜色,便是裴太君也开怀大笑。 老太太最喜欢这种热闹喜乐场面,然而嘴里却说着:“各位夫人过誉了,我们裴家也只不过是因先祖遗泽深厚,各位世交赏脸,实在担不起这般赞誉。” 得,话题又转到第一代定国公裴元身上,在座的哪个不是人精,自然又顺着裴太君的话头好生恭维了一番那位人杰。 次桌则坐着一群娇小姐们,裴宁身为嫡长女亦在席上作陪。 听着那些诰命夫人们将裴家上下都夸赞了一遍,从先祖裴元到她自己,乃至于裴城裴云,唯独没有提到名声不显的三弟裴越,她心中不禁有些难过。认真说起来,她和裴越见面的次数不多,交谈更是极少,最早的时候她只知道自己有个三弟,只因是姨娘所出,所以不受母亲待见。 真正让她对裴越另眼相看的是四年前的冬天,那还是仁宣九年,今上尚未改元开平。 那天五岁的裴珏非要缠着她堆雪人,在府中各处寻找积雪,然而国公府的家仆太勤快,处处都清扫得很干净。找了许久,终于在一处小院附近找到大片积雪,裴珏兴高采烈地堆雪人,裴宁却隐隐听到小院中传来呼喝叱骂声。 走近一看,时年十一岁的裴宁便被吓到了。 寒意透骨的严冬,一个小男孩穿着单薄破旧的衣裳,跪在雪地之上,一个面容刻薄的嬷嬷站在他身侧,手持一根木棍,毫不留情地抽打着男孩的后背。 饶是如此,那男孩却不敢哭出声,只是死死咬着牙,也不敢逃跑。 那是九岁的裴越。 本就性情温婉善良的裴宁哪里受得住这种场景,当即便冲进小院拦下了那个老妇,然后又将裴越拉起来。身为国公府的嫡长女,备受长辈疼爱,平时所见所闻也是人间第一等风流雅致,裴宁何时见过如怀中小男孩这般凄苦无助的眼神? 哪怕是很多很多年后,裴宁也忘不了那双黑白分明又极绝望惊惧的眸子。 这对年幼的她产生的冲击,旁人实在无法明白,所以往后她才尽力帮助裴越。 然而,她能做的也很有限。 李氏不许她和裴越见面,更不许她替这个三弟说话,所以她只能背着李氏,想法设法地给裴越一些温暖。若非有这位大小姐的暗中关怀,若非是她经常拐弯抹角地在裴太君面前提起这个可怜的三弟,裴越能不能活到现在都很难说。 那日在明月阁里,看见裴越瘦弱又布满伤疤的双臂,她只觉得心里难受,一点也无柳嬷嬷被治罪的喜悦。后来又听说老太太做主将裴越分出去,只有最亲密的丫鬟良言才知道,从来不信佛的大小姐在闺房里念了一晚上佛,只求这漫天神佛能保佑她命运凄苦的三弟一生平安顺遂。 今天这样大喜的日子里,裴宁听着诰命们夸赞裴家人,却无一人提及裴越,心中有些许难过之外,更有些庆幸。 因为她明白,虽然老太太做主,可自己的母亲不是那种轻易放下的人,没人提还好,真要是有人夸赞三弟,恐怕就算他出府另过,也还是会有些很多麻烦。 如果可以的话,她多希望所有人都不知道裴越,让他宁静安稳地活着。 那样该多好。 这时一道有些纤细又熟悉的嗓音传入她的耳中:“太夫人,晚辈曾听外子说,府上几位哥儿都生得极好,性格又惹人喜欢,何不趁现在这个难得的机会,请进来让晚辈们见见?” 裴宁定睛望去,那说话的妇人乃是镇远侯府现袭二等镇远伯常思的正室夫人秦氏,她心中有些奇怪,因为记得以前母亲提过这妇人,貌似关系还不错,她应该对自己几个兄弟的情况比较了解,突然提出这个说法又是为何? 裴太君见多识广,并未被这些诰命们一顿吹捧就找不着北,心中也在思量这妇人的用意,面上却不好表现出来,只笑道:“若是只有你们这些长辈在,自然该让他们兄弟进来磕头,但这里还有各府上的小姐们,怕是有些不合适。我那大孙子今年虚岁十七,可不能当小孩看,若是冲撞了她们,老婆子不就成了罪人?” 秦氏尚未开口,又有一诰命凑趣道:“太夫人这话却有些见外了,我们这些人家,当年都是跟着高祖皇帝一起打江山的,先祖们都是过命的交情,说句通家之好亦不为过,原不必避嫌来着。” 当即便有人跟着说道:“想来是太夫人将这些哥儿调教得极好,早就有了中意的人家,怕我们这些破落户起了截胡的心思,罢罢罢,我们还是多喝几杯再家去吧。” 众人皆笑。 话说到这个份上,裴太君却是不好再推辞,那样才是真的得罪人,便对不远处站着的温玉说道:“你去将城哥儿和云哥儿叫来。” 那秦氏连忙说道:“太夫人,府上不是还有位三公子么?莫非今日不在府里?” 这话说得就有些恶毒了,老太太过六十大寿,你一个没成年的孙子还在外面乱跑? 世道苛刻人心险恶,一顶不孝的帽子扣下来,裴越这辈子也就算完了。 裴太君心中大概明白过来,看着秦氏姣好的面容,心底泛起一阵腻味,面上微笑道:“那孩子没怎么见过人,胆子也小,在你们这些长辈面前怕是话都说不出来,不过既然你们也想见见,温玉,也将越哥儿叫来。” 温玉心中也有些担忧,离去的时候目光不经意地从李氏身上掠过。 这位当家太太到底想做什么? 裴宁放在桌面下的双手攥得紧紧的,她看着秦氏,又看了看自己的母亲,脑海中忽然有一道惊雷炸响。 她隐隐想到一种可能。 或许是因为对自己的母亲十分了解,她感觉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裴宁转头看向不远处站着的丫鬟良言,以目视之,待良言走到自己身边后,在她耳边低声快速说了几句话。 良言先是一愣,随即恢复正常,趁大多人都在看着裴太君,便悄悄离开了定安堂。 正文 017【兄弟】 前院大厅主桌上,谷梁豪气干云地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抬手擦了擦嘴,朝着对面那位侯爷说道:“痛快,再来!” 那人摆摆手,苦笑道:“来个屁,谁不知道你千杯不醉?” 谷梁也不逼迫,待侍女倒上酒后,又自己饮了一杯,这才对主位上的裴戎赞道:“小裴,你家这酒真不错,够烈!” 裴戎有些无奈,但也只是笑道:“你若喜欢,明日我让人送一车去。” 满京都里,恐怕只有他一个人这般称呼裴戎。 身份地位低微的,自然要毕恭毕敬叫一声伯爷,身份地位比他更高的,即便是看在定国公府这个金字招牌份上,也得亲切地叫一声贤弟。唯有谷梁,因为年岁长于裴戎,历来都是称其为小裴,却无人觉得突兀,只因此人的经历和性情堪称传奇。 谷梁出身于广平侯府,同属开国公侯之列。三十三年前,当时的广平伯谷豪卷入一桩大案之中,即位才一年的中宗皇帝怒而赐死,若非年近八旬的定国公裴元亲自入宫劝阻,说不得谷家就会抄家灭族。即便爵位保留了下来,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广平侯府的没落已经是必然,因为被一个年富力强的皇帝惦记上,谁都无法过安稳日子。 谷梁从小就生活在这种朝不保夕的环境中,又是庶子,不为权贵圈子接纳,比起今日的裴越来说更加艰难,但他少年时便展露极高的武道天赋,十五岁毅然从军,从一个步卒做起,凭着军功一步步走上来。十四年前,中宗病故,被压制在一个小小参将位置上的谷梁便开始势不可挡地崛起,在南面大周军队身上攫取大量军功,甚至被周人称为“谷阎王”,最终三年前调回京都,以二等广平侯的显赫爵位领京营南大营主帅之职。 其人性烈如火,敢作敢当,若遇不平事定然出手,权贵圈子里对其又敬又恨。 今上爱其武勇,敬其忠心,所以经常施恩赏赐,倒也无人敢触这头老虎的霉头。 裴戎虽然不畏惧此人,却也不想横生事端,所以对谷梁一直是尊重中带着几分疏远。 听到裴戎想要送酒,谷梁朗声笑道:“你告诉我哪儿买的就成,送就不必了,今儿是来给太夫人拜寿的,只有我们送礼的份,哪有往家带的道理?谷某虽然粗鄙,这点规矩还是懂的。” 裴戎便颔首笑道:“既如此,我让永年带你府上的管家去买。” 谷梁大手摸摸后脑勺,直白地说道:“酒虽然不必,但我想问你要个人。” “哦?” 裴戎放下刚拿起的酒杯,不动声色地说道:“不知谷大哥想要什么人?” 谷梁嘿嘿笑道:“你儿子,裴越!” 坐在裴戎左首的路敏淡淡道:“老谷,你胡说什么?” 谷梁却不惧他,皱眉道:“路军机,我想要一个亲兵而已,此等小事你也管?” 随着路敏开口,席上气氛不知不觉变得有些肃穆。 这是路敏身为大梁军中第二号实权人物的威严所在,也是因为开国公侯一系内部错综复杂的局势。 裴贞去世后,裴戎无法扛起裴家在军中的影响力,哪怕裴贞对他寄予厚望,从给他取的表字便可看出,但这位定远伯少年时就章台走马流连花丛,哪里还能改得过来?虽然大家明面上依旧以定国公府为尊,但连裴戎自己也知道,寻常小事这些勋贵自会给面子,可到了紧要时刻却轮不到他做主。 至于路敏,出身于开国九公之一的成国公府,又官居西府右军机,整个大梁军中除了那位脾气古怪的左军机之外,便属他说话最有分量。然而因为一些缘故,开国公侯的后代中仍然有不少人不会听其号令,譬如席间的谷梁,又如驻扎在西疆的尹道之父齐云伯尹伟。 若是无关痛痒的小事,谷梁也会给路敏一些面子,但如他所言,身为军中大将,看见合适的晚辈想带在身边做个亲兵,这种事却轮不到你管,否则当我是你的家奴么? 军机虽尊,也不可将手伸得太长。 裴戎见局面有些冷硬,不得不压住心中对裴越的怒意,笑问道:“谷大哥,我那逆子才十三岁,身体也不怎么好,给你做亲兵,怕是连你的兵器都扛不动,徒惹人笑话。” 谷梁摇头道:“无妨,把他丢在我的亲兵营里,最多半年就能养好身体。” 裴戎微微迟疑,见谷梁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便抬出裴太君的名义道:“谷大哥不知,关于我那逆子的前程,家母已有安排,我却没有多嘴的余地。你想让他做亲兵,乃是对晚辈的提携和关爱,但家母定然不会同意。” 谷梁面色微沉,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有些惋惜地道:“也罢,日后再说。” 路敏神色淡然地看着这员虎将,心中疑虑顿生。 到了他这个身份地位,当然不会将谷梁方才的诘问放在心上,反而在思考此人的真实打算。因为他知道,谷梁此人外粗内细,绝非一根筋的莽夫,否则当年早就死在沙场上。 堂堂南大营主帅,爵高位显的军中实权大佬,为何会对裴戎的庶子如此关注?甚至连他这个上官都不惜硬顶回来。 真以为同是庶子就生出恻隐之心?或者是听那少年说了几句话就动了爱才之念? 天下人都不是傻子,而他路敏更不是。 …… 主桌上的动静引来很多人的暗中关注,却不包括今天早上立志要去军中建功立业的裴城。 这位大少爷此刻站在大厅外的花圃旁,对负手而立的尹道说道:“道哥儿,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是老三他……应该不是那种有坏心的人,还是算了吧,反正他过几天就要出府了,不值当你们为此伤神。” 尹道失笑道:“城哥,你这是在安慰我?” 裴城挠挠头,傻笑道:“刚才听柳贲说,你又在老三那里吃了亏。” 尹道敛去笑容,望着国公府内如画景色,沉声道:“几句口舌之争,我怎会放在心上?但是这个越哥儿不简单。” 裴城疑惑道:“哪里不简单?我没看出来啊。” 尹道看着他,认真说道:“他在席间说,除了太夫人所赐的庄子田地之外,国公府的财富他分文不取,便是送他也不要。” 裴城有些尴尬地说道:“道哥儿,我家的事情你也知道一些,虽然我不在意那些财货,但母亲她……罢了,总之老三他无论如何也拿不到。” 尹道却正色说道:“我相信越哥儿说的是真话。” 裴城奇道:“这不好吗?你们不都是希望他能说到做到?” 尹道摇摇头,紧紧盯着裴城的双眼说道:“他才十三岁!而且你也说过,他在府上的日子不好过,难道他心里没恨?可是今日一见,我竟然从他眼中看不到恨意,面对国公府这泼天财富,他也能视若敝履,种种表现,能是一个十三岁的庶子做到的吗?” 被他说的有些头疼,裴城不可置信地道:“没有你说的这么玄乎吧?” 尹道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说道:“眼见为实,你这庶弟要么就是个死心眼,要么就是所图甚大!” 顿了一顿,他又道:“观他今日所为所言,知进退有分寸,该退让时平静沉稳,该挺身时锋利如刀,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是一个死心眼呢?” 一席话说的裴城也动摇起来,但是想到早上在门房里对裴越的许诺,他又很为难,虽然在家仆眼中他脾气暴躁,在外人眼中他骄横霸道,可是裴城始终觉得自己是个真男人。 言而无信,那还叫真男人吗? 良久后,他依旧摇头道:“道哥儿,谢谢你为我考虑,但我也相信自己的眼光,老三纵然有些心机,但不会害我。” 尹道注视着他,忽地轻笑几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不愧是我的大哥,你放心,我会帮你盯着他,若无事则罢,若他真将心思用在你的身上,我保证他会后悔。” “谢了!” “我们是兄弟嘛。” 两人正说着,忽见裴城的贴身小厮找到此处,有些焦急地说道:“大少爷,老太太寻你呢。” “何事?” “小的不知,老太太还找了二少爷和三少爷。” 裴城点点头,便与尹道告别,转身之后,他忽然想起昨夜母亲对自己说的话,便连忙对小厮说道:“你去我那儿将一个盒子取来,就在外书房的桌子上,让丫鬟送到定安堂。” “是,大少爷。” 正文 018【寿礼】 裴城来到定安堂附近,正要前往右侧裴太君设宴的花厅时,有老太太身边的丫鬟在此处等候,让他直接去往正堂。 行至门外,便见裴云和裴越早已候在这里。 两人都喝了些酒,当然,给他们安排的并非谷梁喜欢的那种烈酒,而是很甘甜的果酒,所以二人眼神清明,面色如常。 裴城笑道:“这会子老祖宗喊我们来做甚?” 裴云看了他一眼道:“给大哥你说门亲事?” 裴城恨得牙痒痒:“嘿,二弟,早晚有天我要揍你一顿,母亲也拦不得,竟然敢拿我逗乐子。行了,进去吧。” 三人走进正堂,就似进了百花园一般,入目尽皆衣着华贵气质雍容的贵妇人。 裴太君既然想看看某些人究竟想做什么,肯定不会真的将今日一见变成唐突之举。也是因为宴饮将尽,她索性带着一群身份尊贵的诰命夫人回到正堂,至于那些娇滴滴的小姐们,此刻被安排在西暖阁里,只能听见裴越等人的声音,想要见面却是不行。如此一来,堂内坐着的都是长辈,三个半大小子进来也就与礼数不干碍。 裴越三人先是朝裴太君行礼,然后又和这些诰命们见礼,一圈下来,即便是裴越这种擅长应酬交际的人也有些头疼。 诰命们同时在打量这兄弟三人,目光移动不停,心思亦各不相同。 三人之中,裴城身材最魁梧,虽然个子不高,仅有一米七出头,但因为常年修习武道,所以看起来很壮实,双眼精光湛然,面容刚毅不凡。 裴云要矮一些,大概一米五出头,毕竟还未满十四岁。虽然比起他大哥要瘦弱不少,可那一身文华内蕴的隽永气质却是三人之中最出众的。 至于裴越…… 若非他也穿着一身质地上好针脚细密的崭新袍子,单说这一米四还差点的个头,明显因为营养不良导致瘦弱单薄的身躯,怕不是哪座城隍庙里的乞儿,哪里会是堂堂国公府的公子哥儿? 只不过,这些诰命们城府都还不错,并未有谁将情绪露在面上,只在心里想着:看来哪家的庶子日子都不好过,定国公府亦如是呢。 裴太君面上不显,心里终究有些不舒服。 老太太最在意的便是裴家的体面,一个如此瘦弱的哥儿出现在这些世交面前,多多少少会引来一些议论。 她忽然觉得,自己以往对李氏是不是太宽容了些?同时也对之前开口的镇远伯常思之妻秦氏愈发厌恶。 好在裴越的表现很不错,面色镇定,目光平和,颇有几分定国子弟的凝练气度,让老太太满意之余,不免生出几分怜惜之意。 她望着三个少年,温言道:“承蒙各家世交至亲厚爱,来给我这个老婆子过寿,这心里着实过意不去。原本不打算大操大办,你们老子却说如今各家聚在一起的时候少,不如趁着这个机会热闹一番。老婆子原也不懂他们爷们外面的事情,只想着如今他也是有儿子的人,又承了爵,总不好驳了他的面子。今儿受了这么多礼,论理老婆子该亲自还礼,又恐诸位夫人觉着我们裴家太过轻狂,也无甚诚意,便只好叫你们三人过来,替老婆子还礼罢。” 她略一停顿,目光停留在裴城身上,微笑道:“城哥儿,你是定国长孙,就由你带着两个弟弟,给诸位夫人们磕头还礼。” “是,老祖宗。” 裴城恭敬地应下,然后便要挨个给诰命们磕头。 除了与裴太君共坐于高台上的齐国公府太夫人外,其他年轻些的诰命们无不起身避让,纷纷说道:“这如何使得?哥儿快快起来,莫不成你要替太夫人给我们磕头?” “家里若是知道,我们还能落得着好?再说了,给太夫人拜寿本就是我们这些晚辈应当做的,哪里敢当还礼二字?” “哥儿不可如此,这可是折我们这些晚辈的寿呢。” “太夫人,快些让哥儿起来吧,若不然我们真是没脸在这坐着,只能回家去了。” …… 群雌粥粥,七嘴八舌。 饶是这些女人没有一个难看的,声音也都柔和,堂下站着的三个少年依旧有些吃不消。 裴越心中纳罕,看来从古到今,无论哪个世界,女子的战斗力都不容小觑啊。 裴太君见状便对裴城说道:“既如此,你便起来吧,不过你需记住,今日来的这些贵客,都是我们裴家的至亲世交,万万不可慢待。你是定国长孙,将来也是要承爵的,切不可张狂放肆,在这些世交跟前丢了裴家的脸面。” 裴城恭敬地垂首道:“孙儿定会铭记在心。” 李氏面色一喜,老太太当着这么多诰命的面说出这话,便是将裴城的爵位继承权彻底敲定下来,只要裴城自己不作死,那么谁也动摇不得。 虽说这爵位本就是裴城的,但李氏当年亦是侯门嫡女,高门大族之内的争权夺利不知听过多少,哪里又能大意?身为母亲,她只想给裴城最好的,更无法忍受有人敢窥视属于她儿子的东西。 她那双丹凤眼淡淡地扫过旁边平静的裴越,心中冷笑,今儿便彻底断绝你的痴心妄想! 众诰命自然也能听出裴太君的弦外之音,纷纷恭喜裴城,其中有几位家里正好有适龄闺女的诰命更是火辣辣地看着他,让这十七岁的少年有些尴尬。 秦氏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李氏,而后对裴城笑道:“大公子,如今可见太夫人最疼你了,却不知你给太夫人准备了什么寿礼?不若现在拿出来,也让我这般眼皮子浅的妇人涨涨见识?” 裴城转头看向高台上坐着的裴太君,不知是否错觉,他觉得老太太脸上的笑容忽地淡了些,可他本就不是那种心思玲珑的人,当下也没有多想,只笑着说道:“因为知道老祖宗今年是六十整寿,所以孙儿早早就开始准备了。年初的时候,城西那家七宝阁得了一件夜明珠,因孙儿与那掌柜的有些交情,便央着他留了下来。孙儿这些年攒的银子加在一处,又将以前花钱收的一些兵器宝马加上,从七宝阁将那夜明珠换了来,是孙儿孝敬老祖宗的一片心意。” 他说完之后,从早候在后面的丫鬟那里接过一个镶金嵌玉的盒子,面色诚恳地递到裴太君身边温玉的手里。 温玉在请示裴太君后,将盒子打开,只见里面放着一颗成人拳头般大小的夜明珠,通体萦绕着淡淡光华,登时引来满堂称赞。 裴太君目光复杂地看着裴城,又是骄傲,又是恼怒。 这毕竟是她的长孙,又是从小看着长大,见他如此懂事孝顺,老太太焉能不欣慰欢喜? 可是有些人却将城哥儿的孝心当成谋算,这种手段又怎能瞒得过她? 待诸人夸过裴城后,又有一名诰命看向裴云笑道:“二公子,你可不能被大公子比下去了呀。” 她本是凑趣,图个热闹喜庆之意,然而裴云面上却无喜色,他看了依旧平静垂首的裴越一眼,上前说道:“老祖宗,孙儿不如大哥那般富有,买不起夜明珠。不过,孙儿的孝心不比大哥差,从年初就开始手抄高祖皇帝钦定印发的二十四册孝经,这便是孙儿给老祖宗的寿礼。” 亦有丫鬟将二十四本册子呈上来,散发着淡淡墨香。 裴太君点点头,望着裴云感慨道:“好孩子,你有心了。” 一直沉默的李氏说道:“母亲,云哥儿经常抄到半夜三更,我劝了几次他也不听。” 裴太君并未看她,只对裴云说道:“你年纪还小,怎可短了觉伤了神?孝心是放在心里的,不可苛待自己的身体。你既然抄了孝经,便应该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这个道理,以后可不许了,听见了吗?” 裴云颔首道:“孙儿记住了。” 那秦氏便笑道:“都是有孝心的好孩子,可见太夫人教导的好,两位公子也懂事知礼,真真是门风秉正,令人称道。对了,三公子,不知你为太夫人准备了什么寿礼?” 她笑吟吟地看着裴越。 满堂诰命都看向他,高台之上裴太君的目光停留在裴越面上,眼神却有些复杂,既有些期待,也有些怜惜,这让裴越心中一暖。 旁边的西暖阁里,裴宁坐在一群娇小姐当中,看起来有些神思恍惚。 这时她便听到裴越清脆温和的声音响起:“老祖宗,请恕孙儿没有准备大哥和二哥那样的寿礼。” “哗——” 正堂内陡然响起一片讶异之声,随即陷入令人难堪的死寂之中。 裴宁心中一紧,连指甲掐破自己掌心的皮肤都没有察觉。 正文 019【杀局】 当裴越面色平静地说出那句话后,堂内众人脸上的表情可谓是精彩纷呈。 在如今这个时代,孝道是评价一个人道德水准极重要的因素,仅次于为国尽忠,甚至在某些时候,孝道更加重要。譬如前朝大魏有位文官为亲长守孝,朝廷欲夺情起复却被严词拒绝,此人不仅没有被朝廷斥责,反而顷刻间名满天下,三年后孝期结束,立刻直入中枢,成为宰执天下的重臣。 虽说大梁立国已百余年,但无论朝野上下,皆认为大梁是承袭前魏旧制,乃是天下正统。 前魏便是以忠孝治天下。 当一个人成为远近闻名的大孝子,那么他就拥有了一层可以阻挡绝大多数困难的光环,只要他不作奸犯科,便是权贵也欺压不得,否则再显赫的权贵也会成为世人公敌。 反之,若一个人被认为不孝,那他不光要受尽身边人的白眼与辱骂,还会失去所有前程。要是朝中官员有此劣迹,被弹劾罢官都是命好,下狱问罪也没人敢施以援手。 对于此时笔直站在定安堂内的裴越来说,一顶不孝的帽子已经快要扣上来了,等待他的将是难以想象的磨难与黑暗。 无论国公府还是寒门小户,长辈生辰,尤其是整数大寿,晚辈必须要亲自准备一份寿礼,这是礼数也是规矩。当然,寿礼首重心意,并非一定要像裴城那样花费大笔银子弄一个夜明珠这样的宝物。就拿普通人家的孩子来说,一诗一词,鞋袜衣裳,皆可当做寿礼。而对于定国公府来说,纵然规格要高一些,也不必过于离谱奢靡,只需尽力而为。 只要这样做了,那就是有孝心的好孩子。 如果没有这样做的话—— 看看此刻堂内众诰命望向裴越的眼神便知。 错愕、鄙夷、轻蔑乃至于愤怒,没有任何正面的情绪。 哪怕是几位对定国公府的事情比较了解,对裴越这样的庶子心存同情的善良妇人,此刻眼中也是浓浓的失望。 连一份简单些的寿礼都懒得去准备,可见是个毫无孝心的下流种子,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值得肯定的地方呢? 这些目光裴越都感受到了,此刻他心中更多的是无奈。 今日之局已然明朗,其实并不复杂。 首先定然是李氏的暗中谋划,这一点毋庸置疑,尽管自裴越进来后,这妇人只说了一句话。 裴越在那秦氏让裴城当场展示寿礼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不妥。现在细细一想,就明白肯定是方才后宅饮宴的时候,有人找了个借口将他们三人请到此处,多半就是那个秦氏。等三人进来后,再随便找个时机对准裴城,以这位大哥的性子绝对想不到那么多,甚至就算他想到了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总不能说,我怀疑老三没有准备寿礼,所以我也就不拿出来了。 裴越自忖自己还没这么大的面子,两人的交情也没到那个份上。 等到裴城拿出寿礼,接下来的事情便顺理成章,因为裴云和他都不可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 再然后,便是他裴越在所有人面前丢人现眼。 从始至终,李氏自己都不需要说什么做什么,想来这个屡屡出头的秦氏就是她安排好的棋子。 她可以将自己摘得很干净,顶多就是担上没有教育好庶子的责任,而她有的是办法平息这种舆论,外界只会将矛头对准自己,将来顶着这样一个不孝的罪名,他想做什么都不成! 好狠毒的计策。 好阴险的杀局。 此时此刻,裴越才想清楚一件事,那就是柳嬷嬷被裴太君杖毙之后,这两天李氏居然没有任何动作,他原本还有些得意,想来这妇人不过如此,以前欺负一个胆小怯懦的庶子无比得意,遇上自己这样瞅准时机就掀桌子的风格,她不还是吃个哑巴亏? 孝道当前,裴太君尚在,她也翻不了天。 然而人家不动声色间就布下这样一个杀局,以孝道治孝道,竟是转手就让他陷入这样的险地。 裴越之所以觉得无奈,是因为在他的认知里,寿礼这种东西真的不是一个概念。 前世家人过生日,无非是一起聚餐,然后切生日蛋糕,唱生日歌。 哪有家人之间还需要单独准备礼物? 至少裴越没有这样的经历,且原主的记忆也只不过相当于脑海中的备份,他没有主动搜寻,自然不会冒出来提醒他,以至于他没有任何的防备。就算这个时代注重礼节,他想着也就是给老太太多磕几个头而已。 府里那些对他存有善意的人,压根想不到这位三少爷是个冒牌货,所以也不会提醒他这种常识性的问题。 唯一知道他没有准备寿礼的人便是桃花。 想到那个黄毛心头,裴越不禁暗暗苦笑,早上出门前还在给她科普常识,没想到一天还没有过去,就轮到自己被这个世界的常识狠狠教育了一番。 幸亏他是经历过大事的人,在裴城介绍那颗夜明珠来历的时候,就已经让自己强行冷静下来,开始思考对策,眼下虽然还没有头绪,但裴越明白一个道理,在这个时候不能有任何刻意的隐瞒,否则被李氏抓住破绽穷追猛打,自己没有任何翻盘的机会。 说自己不小心把寿礼弄丢了?还是随便找个什么物件当成老太太六十大寿的寿礼? 这不仅是在羞辱堂内这些人精的智商,也是在给自己的对手递刀子。 到了此刻,他哪里还会小瞧李氏这妇人? 所以在秦氏将话头引到他身上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老实承认,自己没有准备寿礼。 但有心人或许还能想起,裴越说的是“没有准备大哥和二哥那样的寿礼”,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必须在极短的时间里想出不一样的寿礼,而不能真的什么都没有。 “不要小瞧任何一个对手!” 裴越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抬头一看,目光刚好与李氏对上。 当家太太面色略显复杂,失望有之,惊愕有之,自责有之,将一个没有管教好庶子的嫡母形象演绎得入木三分。 倒也是个好演员。 只不过,裴越还是看到她眼底的那抹得意和嘲笑。 李氏当然有资格得意。 当日柳嬷嬷被裴太君命人杖毙,她虽然没有求情,可是回去之后,依旧气得亲手摔碎了几件名贵瓷瓶,算是她嫁到国公府十八年来最失态的时刻。若仅仅是柳嬷嬷这一件事,她还能暂时忍耐,日后再寻机会慢慢收拾裴越,哪怕裴太君做主让裴越出府另过,到此处她也还可以忍。 然而裴太君却让裴越在自己的寿诞去正门迎客,这让李氏无比愤怒之余,心中生出浓浓的担忧,甚至还有些惊惧。 老太太到底想做什么?她难道不知道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 满京都勋贵府第看看,谁家的庶子有资格在正门代表家主迎客? 所以她便想出了这样一条计策,而且自己完全置身事外,纵然裴太君知道是她的谋划,又如何?终归没有任何可以指证她的证据,便是秦氏那里,她也只不过利用娘家的权势诱惑之,暗示几句罢了。她唯一布置下去的,只是让府内自己的心腹暗中盯着裴越的那座小院,就算裴越真的在准备寿礼,她也有办法让他做不成! 如今大功告成,裴越的名声被自己毁了,这不比杀了他更好? 胜利的果实唾手可得,她当然可以得意。 不过,李氏没有被喜悦冲昏头脑,因为她要彻底废掉裴越。 在正堂内的气氛快要凝固、裴越还在苦苦思索对策之时,只见这位当家太太忽地走到堂下,在裴越身前朝裴太君跪下,叹道:“母亲,这件事是媳妇的过错,毕竟越儿从小就养在媳妇身边,由媳妇一手教导。今日他犯下这般大错,以致门第蒙羞,皆是媳妇的责任。往日媳妇虽觉得越儿有些顽劣,可想着那是少年天性,也不好过于拘着他,没想到竟到了这般地步。” 她回头看了一眼裴越,伤心地说道:“越儿,还不跪下给老太太赔罪!” 紧接着又目视裴太君,哀求道:“万般过错,皆是媳妇的错,请母亲按家规惩治媳妇,不要伤及越儿,他还是个孩子。” 满堂妇人看着李氏一脸哀苦,顿时生出无尽的同理之心,再看向裴越时,那愤怒的眼神让他也有些心惊。 裴太君面色木然,并未开口。 裴越心惊之余,对身前的妇人竟生出一丝不合时宜的佩服。 这一跪一诉一求饶,将她自己顾全大局和裴越顽劣不堪的形象形成鲜明对比,简直堪称绝杀,誓要将裴越的棺材板钉死方才罢休! 正文 020【转机】 西暖阁中,一众娇小姐们脸色都不太好看。 好在皆是大家闺秀,极讲究教养,所以倒没人口出恶言,顶多就是叹一声,然后说道:“这真是……何至于此。” 这几乎是所有人的心声,即便你是不受宠爱的庶子,可是太夫人六十大寿,也让你出面迎客,可见老人家对你这个庶孙还是极好的,怎能这般不孝呢? 待到李氏出面说完那一段话后,裴越在众人心中的印象顿时变得恶劣之极,便有一名少女怒道:“这少年要是在我家,少不得也要打断他两条腿!” 不愧是武勋将门出身,纵然是女儿家也要狠辣爽直许多。 裴宁目光一凝,沉声问道:“你说什么?” 那少女面色错愕,显然她能看出来这位定国公府大小姐不喜欢自己的说辞,可是外面说话的人是你的亲生母亲,难道你不应该这样想吗?只不过双方身份并不对等,她的家族在开国公侯中排名后列,与定国公府不可相提并论,当即勉强笑道:“裴姐姐,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裴宁轻呵一声,秋水长眸中满是哀伤,摇摇头,似乎不想与此人争论,只说道:“你懂什么?” 她站起身来,看向旁边站着的良言,目光落在她的手上。 良言此刻竟有些犹豫,迟迟不敢上前,双眸中流露乞求之色。 裴宁不复往日温柔神态,不容置疑地说道:“拿来!” 良言眼角含泪,终究抵不住裴宁冰冷的目光,上前将手中的小盒子递到裴宁手里,却说道:“小姐啊……” 到了此刻,她哪里还不知道裴宁想做什么?之前在花厅的时候,裴宁突然吩咐她回去拿这个小盒子,丫鬟心里还有些奇怪,因为她知道这盒子里是小姐为老太太准备的寿礼,可是小姐性情随和淡泊,从来不会争着出风头,这个时机去拿寿礼又是为何?现在她才明白过来,小姐许是在老太太命人去请三位少爷时,便猜到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她是想替三少爷消弭祸事! 可是,哪怕她只是个丫鬟,也知道这事定然是太太主导,小姐你如果这般走出去,又置太太于何地?她可是你的生母,你却要与其作对,难道你想从此与亲生母亲决裂吗? 裴宁没有管泪眼婆娑的丫鬟,也不去理会那些娇小姐们诧异的目光,拿着盒子便朝正堂走去。 只不过,她那双一直微微颤抖的手显示出她此刻极为复杂的心绪。 李氏对她十分疼爱,换做别的任何时候,她都不会选择站在自己母亲的对立面。可是即便淡泊如她,也知道此刻正堂内发生的事情,对于裴越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是要彻底毁了这个三弟!往前那些年,裴越处境凄惨,她也只能暗中帮助,甚至想着,再过几年等三弟成年后,一切都会好起来。她不明白,三弟已经这样惨了,方才老太太也将府里的爵位许给大哥,母亲为何还要做到这一步? 何其残忍…… 使出这样狠毒的手段,真是自己的母亲吗? 少女脸色发白,目光有些涣散,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样走进正堂内,然后在满堂诧异的目光中跪在李氏身旁,捧着那个小盒子,对裴太君说道:“老祖宗,三弟他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显然是吓傻了,其实他早就备下了给老祖宗的寿礼,一直放在孙女这里,估摸着此时被吓得忘记了。” 一语出,众诰命们脸色就有些古怪了。 她们自然能看出来裴宁这是在帮庶弟解围,却不好明面上指出来,毕竟说是世交终归是外人,不好插手定国公府的家事。 裴太君依旧没有开口,倒是脸色柔和了些,她满是疼惜地看着裴宁,微微颔首。 李氏脸色难看得有些吓人,她这两天反复想过所有人的反应,也准备了应对的方法,却没想到眼看就要达成目的的时候,自己的宝贝女儿竟突然来了这样一手。虽然明眼人都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什么,可这也意味着裴越平安度过此刻的难关,这是她无法接受的结局。 但她没有急匆匆地斥责自己的女儿,因为在这种场合下,如果点明裴宁撒谎,对女儿家的名声是毁灭性的打击。她虽然恨极了裴越,却不想自己的女儿为之陪葬。 她只是在等,等裴越顺杆爬,到那时哪怕是撕破面皮,她也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裴越踩进地狱里。 裴太君沉默许久,终于开口对堂下跪着的三人说道:“你们都起来吧。” 又对客人们说道:“家宅不宁,让诸位世交看笑话了。” 众人连忙道:“太夫人,不过是一场误会,哪里就成笑话了,切莫如此说。” 至于是不是误会,在场众人谁还能分不出来? 便在这时,只见裴城猛地一拍脑袋,对裴太君笑道:“老祖宗,我就说老三不是那种没孝心的下流种子,您看他这不是准备寿礼了吗?” 李氏觉得有些心累。 饶是裴越此刻才想好对策,心情依旧沉重,也被这位大哥迟钝的反射弧搞得有些想笑。 合着大家明里暗里交锋这么久,您才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吗? 这真不能怪裴城,这位大少爷刚开始极其愤怒,心想老三你虽然废物了点,但也不能这样荒唐吧?就算你没钱,你不会给老太太写首祝寿诗?好吧,听说你也没看过几本书,作诗是难为你,那你像老二一样抄孝经总行吧? 直到李氏下场,将裴越品行不端的判词说出来后,他才渐渐回过神来,也突然明白,为何昨天晚上母亲特地让亲信告知于他,如果今日老太太让人寻他,就将准备好的寿礼带上。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对于母亲的手段,裴城不太认可,且不说裴越今日的表现让他微微侧目,心里还有些欣赏,就算这老三吃了熊心豹子胆,想跟我掰掰手腕,哪里就需要用这种计策,我让他一只手一只脚,也能把他揍成一条死狗! 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一点心机算个屁? 这是属于裴城的骄傲,所以他才装傻充愣,帮裴越说了那句话。 见兄姊都开口,裴云也不好再旁观下去,便说道:“老祖宗,大姐既然这般说,那您就不要再见怪母亲了,她也不知这些内情。” 他是站着李氏的角度说话,但话里的另一层意思,却是要保全裴宁,顺带着帮裴越度过这个难关。 对于裴越,他看得比李氏更远,这老三不是善茬,如果真的有不忍言之时,那就从肉身上消灭,而不是用这种彻底结成死仇的诡计。 君不见,那些呼啸而来破门灭族的大盗需要名声吗?那些操弄天下权柄的窃国者怕名声不好吗? 史书昭昭,名声这种东西是可以随意打扮的。 正堂内气氛再变,众人看着裴越这少年的目光没有之前那般鄙夷与愤怒,无论如何,裴家三兄妹的出言声援,对于这庶子来说是极为有利的,能够如此兄友弟恭,想来他也不是那种无君无父之人。 裴越走到裴宁身边,目光温润带着一抹感动,笑容亲切恬淡,仿佛此刻身陷险地的人并不是他,只听他用极温柔的声音说道:“姐,谢谢,没事的。” 听到这声称呼,裴宁霎时就掉下泪来。 裴越身姿挺拔,虽然个子不高,却有一身不骄不躁的凝练气度,一开口就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老祖宗,孙儿有几句心里话,不知能否说一下?” 如果在裴宁出现之前,面对众怒他其实没有开口的机会,但是现在,既然裴越不是那样恶劣的人,那总还是可以替自己辩白几句。 裴太君颔首道:“且说来。” 裴越用目光安抚着满心担忧的裴宁,坦然地说道:“之前所说,孙儿没有准备大哥和二哥那样的寿礼,此言非虚,大姐说备好的礼物放在她那里,其实也只是出于对太太的孝心,以及对孙儿这个庶弟的关怀。长姐关爱,孙儿心中感激,却不能理所当然地将责任推到她身上。今日众位长辈当面,孙儿老老实实地承认,的确没有准备给老祖宗的寿礼,并非孙儿没有孝心,实则事出有因,本待稍晚些再面禀老祖宗,如今看来,索性还是详细说来,方能厘清误会。” 他吐字清晰,不急不缓,平和的声音在堂内回荡,竟让所有人的心情都渐渐平复下来。 裴越没有去看身旁的李氏,在搞清楚整件事后,他比这个妇人想得更深一层,无论如何,都不能借着裴宁的话将这件事搪塞过去,否则后患无穷。 今日之事传出去,只不过是裴宁替他受过,本质上他还是个不孝的混蛋。 更何况,他看了脸色苍白的裴宁一眼,男子汉大丈夫,当有所为有所不为,怎能让对自己好的人名声受损? 她敢于在这个时候出面,为自己赢来一丝转机,便做得足够好了。 剩下的,当然得靠自己解决! 正文 021【三年】 “虽然我只是家中庶子,但老祖宗、老爷、太太,还有诸位兄弟姊妹,待我都很好,相信各位夫人今日也能看出来。不说旁的,只我一个庶子身份,也能在定国公府正门前迎客,便可知家人并未轻视于我。同大哥二哥一般,我身边亦有教引嬷嬷,此人姓柳,我一直称其为柳嬷嬷。” 裴越娓娓道来,于满堂诰命的目光中,语调平静从容,这般气度着实引人注目。 听到他提起柳嬷嬷,李氏脸色一变,刚要开口却被裴太君用严厉的眼神堵住。 裴越仿佛没看到她的神情,对众人微笑道:“诸位可能不知,这柳嬷嬷是太太派在我身边的,负责教导我礼仪规矩,刚开始的时候还算尽心尽力,虽严厉了些,我也知道那是为了我好。只是时间久了后,人的心思就容易变化,她对我的管教渐渐失了分寸,从随意叱骂到折辱殴打,欺我年幼无力,竟然百般凌虐于我。” 他说的很轻松,然而看着他单薄瘦弱的身体,众人却是信了。 只是,这说起来可是定国公府的丑事啊,你这般抖个干净难道妥当吗? 更何况,这与你没有准备寿礼一事有何关系? 出乎所有人意料,裴太君竟然没有阻止这个少年继续说下去。 裴越看了一眼裴太君,发现她眼神中竟然有鼓励之意,也不知老太太是猜到他想要说什么还是真的起了怜惜之心,他一时半会无法分辨,只得按照自己的设想继续说道:“嫡庶有别,无论哪家府里都是如此,从我懂事开始就明白这个道理。那柳氏自然也懂,所以对我变本加厉地苛待,几乎让我无法求活。” 西暖阁里,一众少女们面面相觑,显然她们也想不到,这少年的命运竟然如此凄惨,好几个心地柔软的少女眼中泛起同情之色。 与裴太君共坐于高台上的齐国公府太夫人微微皱眉,此人便是尹道的奶奶,尹伟的母亲,只听她问道:“哥儿,这柳氏为何要这样做?” 裴越恭敬地说道:“回太夫人,因为这柳氏是太太的亲信。” 这句话可谓石破天惊,其中暗含的信息太过丰富,以至于好几个诰命当场就变了脸色。 他这是要当场指控嫡母不慈? 关键是,这些来拜寿的诰命们真不愿意掺和进这种事情里。 不过裴越没等这种骚动继续扩大,便正色说道:“诸位长辈,莫要以为小子是在指控太太。这世间有一种小人,喜欢妄自揣测上位者的心思,暗地里行卑劣手段。柳氏便是如此,她以为太太想要对付我,便自以为是地折磨虐待我,却不知这种行为何其愚蠢。原因有二,第一是太太本心宽和善良,入定国公府十八年来贤名在外,平时孝敬公婆怜惜下人,不会行此恶劣手段。第二,我只是区区一庶子,并无继承家中爵位的权利,与大哥二哥没有根本上的冲突,太太又怎会针对我呢?无论从性情还是动机上来说,太太都不会有那样的心思,所以我才说,这一切都是柳氏自作主张,与他人无关。” 一席话说得众人频频点头,有理有据,既没有夸大事实,也没有刻意美化。 裴太君眼中的笑意渐渐浓了。 唯有李氏脸色木然,听着裴越夸她,心里不知作何想。 那齐国公府太夫人赞许地说道:“倒是难为你了,这么点年纪的小人儿,能够想通这些道理,不容易,比我家道哥儿强得多了。” 裴越躬身道:“这都是家中长辈教导的道理,小子不敢居功。” 齐国公府太夫人点点头,对裴太君说道:“老姐姐,这孩子不容易呢。” 裴太君叹道:“这孩子心太实,也怪我这些年没怎么管过府里的事情,竟不知出了这样的恶奴,实在是愧对先祖。若非他身子受不住,跑来找我,还不知要受多少罪呢。” 裴越微微一笑,目光平和,说道:“老祖宗,请恕孙儿放肆,不得不反驳您一句。小到一家,大到一国,总有奸人存在,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今儿诸位长辈皆在,难道谁家没有个不成器的奴仆?高祖皇帝那般圣明,打下这座壮丽江山,还不是一样要设立监察御史,为的不就是抓出朝中的坏人吗?人非圣贤,更无法眼,偶然被奸邪蒙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裴家出了柳氏这样的恶奴,自然令人愤怒,可是在老祖宗和太太的主持下,她也逃脱不掉被杖毙的命运,可见我家门风正直,丝毫未损先祖的威名。” 众诰命纷纷说道:“哥儿说的极是,谁家没出过几个恶奴?发现了打死便是。” 裴越点点头,目视堂上安坐的其中一人,微笑道:“这等自作聪明的小人,实属自取灭亡之道,常夫人,您说对吗?” 镇远伯常思之妻秦氏那张脸登时红得跟猴屁股一样,她就算再笨也能听出来这少年是在说谁,就差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是个小人! 然而她今日所作所为,又能瞒得过谁? 之前还不显,但裴越说出柳嬷嬷的事情后,其他人也回过味来,目光在秦氏姣好的面容上一扫,隐隐有嫌弃鄙薄之意。 眼见那秦氏十分难堪,裴太君嗔怪地看着裴越,说道:“你能这样想便是极好的,也不枉老婆子心疼你一遭,只是到底让你受了许多罪。” 裴越虽然不喜欢拾人牙慧,可眼下这个时候,这个氛围,不得不抛出那段话:“老祖宗,孙儿认为,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未经磨砺,难以成器。孙儿不敢说自己将来必成大器,可今日能有在这堂上说出事实的勇气,其实还是在柳氏的毒手下练出来的。” 最后那句话逗得众人笑出声来,裴太君也笑道:“那你的意思,这还是那恶奴的功劳?当日我命人惩治她的时候,你为何不阻拦?” 裴越想了想,挠头道:“那肯定不行,她将我打得太狠了。” 裴太君轻叹道:“所以这就是你没有时间准备寿礼的原因?” 裴越点头道:“是的,此人所作所为实在恶劣,孙儿就不细说,以免污了长辈们的耳朵。两天前孙儿将柳氏的事情告知老祖宗,便是因为马上就到老祖宗的寿辰,孙儿实在怕坚持不住,这才掀了桌子。这两天的时间里,孙儿也在苦思冥想,要给老祖宗准备什么样的寿礼,好在终于想到一个孙儿能做到的方式。” 见他终于引入正题,不光是正堂内的众人,就连西暖阁的少女们,也纷纷竖起了耳朵。 裴越抬头望着老太太,见她渐现苍老的面庞上,满满都是温和与怜惜,便一拂衣袖下摆跪下,两行清泪缓缓流下,沉声道:“老祖宗于我实有莫大恩德,先是将我从那恶奴手中救出,又赠我庄子良田,以为生存之基。孙儿出府后,将在庄子上闭门三年,足不出户,日夜为老祖宗祈福,只盼老祖宗福寿绵延,无病无灾,喜乐一生。” 他极为认真、态度虔诚地给裴太君磕了三个头。 无论如何,这位老人家给了他足够的温暖和善意,若非老太太默许,他哪里有在堂上侃侃而谈的机会?一句“这等忤逆不孝的人,拉下去赶出府”就能断绝他的生机。 看着抬起头来无声泪流的少年,裴太君也不禁眼眶湿润,声音略显悲凉:“你也大了,也懂事了,所以老婆子才让你出府另过,也是希望你不要被庶子的身份拖累,能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到庄子上后,记得照顾好自己,得闲了就回来看看。好孩子,起来吧,你的这份礼物我很喜欢。” 裴越起身抬手擦了擦脸上的眼泪,有些害羞地对众诰命说道:“小子无状,请长辈们见谅。” 齐国公府太夫人叹道:“你这份纯孝之心,真真难得。” 以这位太夫人的身份地位,这句话便是彻底消弭了裴越的担忧,从今往后,不会有人在孝道上攻讦他。 见这事终于划上句号,那些诰命们看向裴越的目光就有些不同了,虽然只十三岁且是庶子,但这些人眼光极好,哪里还看不出来,这少年镇定自若的气度绝不简单,说不定将来就能一飞冲天。 唯有李氏和秦氏的脸色说不上好看,后者更是颇感煎熬。 没见裴太君几次冷冷地扫过她? 裴越却没有再多说什么,李氏且不提,反正将来总有一笔账要算。 而那秦氏贱妇,方才那句话只不过是个提醒,今日险些置他于死地,可不会一句嘲讽就算了,将来镇远侯府不把门楼上的牌匾摘下来,那他才是白穿越了一遭! 众人各有心思,喜忧不同,不一一言表,只说西暖阁中,一位十四五岁容貌倾城的少女微微垂首,嘴唇翕动,轻声念着裴越说的那句话:“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无人注意到她,少女品味着这段话中流露出来的志气与坚毅,眼神愈发明亮起来。 正文 022【邀请】 秦氏面对众人有些异样的目光,颇感面上无光,在这堂中如坐针毡,只能借口身体不适先行离去。 裴太君没有为难她,反而态度温和地关怀了几句,让她回去好好歇着。这便是世人常说的体面二字,哪怕老太太也知道这妇人是挑起今日这些事端的源头,却不会当面拆穿翻脸,至于往后她会不会对镇远侯府做些什么,便不得而知了。 寿也拜了,宴也赴了,又看了一场大戏,陆续有诰命开始告辞,定安堂内逐渐变得安静下来。 裴越此时感觉到一阵疲惫,从早上到现在,他几乎没有片刻停歇,周旋于各色人物之中,观察他们,分析他们,还要时时刻刻小心应付暗地里射出来的冷箭,极为劳神。 “老祖宗,若无其他吩咐,孙儿先下去了。”他行礼说道。 裴太君尚未开口,便听旁边坐着的一位诰命说道:“三公子,且先等等。” 裴越抬眼望去,只见是一位笑容和蔼的中年妇人,却一时想不起来对方身份,毕竟今天这堂内坐着的诰命数量有些多,又都是公府侯府,极为容易混淆。 见他有些茫然的样子,裴太君轻声笑着,说道:“这是广平侯谷梁的夫人,论礼你得喊一声伯娘。” 谷梁? 裴越眼中闪过那个性情直爽豪气干云的壮汉模样。 他对谷梁印象极好,再看这中年妇人亲切友善的面庞,心中升起几分亲近之意,笑容真诚地说道:“侄儿见过伯娘。” 广平侯夫人赵氏愈发喜爱,先是温言勉励了几句,然后对裴太君说道:“太夫人,有件事晚辈却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实在有些难为情。” 裴太君心中猜测,微笑道:“夫人何必见外,有甚事直说便是,你我两家原不必外道的。” 这话又扯出一桩往事,当年谷梁之父谷豪牵扯进一件大案中,其人被中宗皇帝赐死,若非定国公裴元亲自入宫求情,只怕还会抄家灭族。这些年谷梁于军中崛起,对路敏这般大佬都不假辞色,唯独对定国公府尊崇无比,今日裴太君寿辰,更是携夫人女儿齐来拜寿,可谓诚意十足。 赵氏自然清楚这段往事,对裴太君愈发恭敬,姿态极低地说道:“太夫人也知道,我家侯爷性子有些古怪,方才特地打发人来告诉我,让我在太夫人这里求个人情。” 她持礼甚恭,裴太君却不会真的视其为寻常诰命,毕竟谷梁在当今心里地位不同,便是左右两位军机也不一定能高过去,便慈祥地笑道:“他的性子我知道,不是那种狂三诈四的人,夫人且说,无妨的。” 赵氏笑道:“侯爷说,想请府上三位公子去寒舍做客,他过两日就要去营中练兵,一去又是大半年,怕是年内都没有空闲。” 裴太君略显迟疑。 这件事倒也不是甚么大事,然而裴戎尚在,哪有单请儿子却不请老子的道理?传出去终究有些不合适。 堂下裴越等三人神情各异,他自己对那位中年大叔很有好感,所以一时也未往深处去想,只是时机上却不合适。裴云眸中幽光湛然,显然是在思考谷梁此举的真实用意。至于裴城,脸色有些发苦,他倒不是讨厌谷梁,而是打心底有些畏惧。 若说京都里将种子弟们最畏惧的人物,谷梁实实在在地能排第一,这位侯爷下手忒重,被他抓住错处真的会挨一顿狠揍。 西暖阁中,那位曾反复默念裴越那句话的少女陡然面色一红。 这里面的少女大多认识,便有相熟的走过来低声笑道:“蓁儿妹妹,这是不是你的主意?” 谷蓁连忙摇头,否认道:“姐姐这是什么话,我并不知此事。” 她面皮很薄,那少女见状也不好再继续调侃,只得放过她,与其他人说笑。 谷蓁只觉脸上发烧,悄悄地打量了一眼已经回到西暖阁中的裴宁,见她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这才松了口气。旋即又觉得有些好笑,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害羞什么,且父亲总是这般冒失,哪有无缘无故就请人赴宴的?连累着自己也被人取笑,真真是无奈,待家去后得好好劝劝他。 正堂上,见裴太君面露犹豫,赵氏也觉得有些尴尬,勉强笑道:“太夫人,晚辈也知道这件事于理不合,回去后会跟他说清楚,免得上门拜寿却做了恶客。” 裴太君摇头笑道:“哪里就那般严重了,也罢,这事……” 眼见老太太就要应允下来,裴越不得不上前说道:“老祖宗,就让大哥和二哥去吧,孙儿这里,回头会亲自向谷侯爷赔罪。” 裴城怒目视之,好你个老三,你不想去反而让爷去,想让爷挨揍是吗? 裴太君瞧见赵氏眼中很明显的失望之色,心中了然,敢情不说裴戎,连裴城和裴云都是附带的,这广平侯真正想请的人竟然是裴越! 只是这些话却不好在明面上说,便问道:“这是为何?” 裴越轻声道:“老祖宗,孙儿要准备去庄子上的诸般事宜,而且孙儿方才也说了,要闭门三年为老祖宗祈福,怎能言而无信?若是刚许下诺言,转头便去赴宴,如此行事,又置老祖宗于何地?” 又对赵氏说道:“夫人,请恕晚辈无法赴约,得罪之处还望见谅。” 孝道两个字抬出来,赵氏还能说什么,她本是个老实性子,此刻更连失望神色都掩去了,满面都是欣慰赞赏,点头道:“好孩子,你那伯伯很不着调,与你无关,回头我会说他的。” 这话裴越就不好接了,便垂首站着不再开口。 见老三不去,裴城连忙说道:“老祖宗,孙儿这些日子也要在府中为您祈福,不能出府啊。” 到了这个地步,赵氏还能说什么?邀请之事只得作罢。 西暖阁中,谷蓁依旧低着头,一双白皙的手攥在一起,在听到裴越说话的时候,她心里忽然很好奇,不知这少年究竟生的如何模样,是否与那镇定自若的气度相符?又想到他小小年纪,就能说出那般有道理的话,可见不知经历多少磨难,当真是不容易。 只不过很快就听到裴越的婉拒之语,少女略有些失望之余,心中那丝好奇却如春日的青苗一般,渐次生长茁壮。 那双清澈无暇的眼睛里,泛着极好看动人的光。 正文 023【当年事】 京都东城兴业坊,这里位于朱雀坊东北,距离宫城不远,坊内大多是朝中重臣府邸。 广平侯府,正堂之内。 谷梁看着走进来的妻子与女儿,平静地问道:“事情没办成吧?” 双目中精光内敛,并无人前的耿直豪爽模样。 赵氏来到他下首坐下,苦笑道:“老爷,这事儿原本就办不成,再没有放着人家老子不管,单请儿子的道理。” “裴戎?” 谷梁冷哼一声,不屑道:“酒色财气之徒,冢中枯骨而已。身为定国家主,竟然连上阵杀敌都不敢,真是个玷污祖宗威名的王八羔子。国公爷若是泉下有知,八成会气得爬起来打断这不肖子孙的腿。” 谷蓁闻言羞恼道:“爹爹,你答应过女儿不骂人的。” 谷梁有四个儿子,但都不在京都,其中三人都在军中打拼,年纪最小的那个性子古怪,整日里要做什么闯荡江湖的游侠儿,偏偏这小子武道天赋最佳,没少惹谷梁生气。家中只有谷蓁这个女儿,所以谷梁对她十分疼爱,当下便笑道:“乖女,下不为例。今日在那边府上,可有人惹你不高兴?” 谷蓁乖巧地摇头道:“并无,裴家姐姐对女儿很好。” 谷梁看了赵氏一眼,对谷蓁说道:“出去逛了一天,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 谷蓁应下,行礼后离去。 待她离了正堂,谷梁虎目扫视一眼,堂中伺候的丫鬟们便纷纷低着头快步离开,无人敢迟缓片刻。 见他神情有些难看,赵氏担忧地问道:“老爷,出了何事?” 谷梁沉默片刻后,缓缓说道:“你且将今日见到的事情详细说来。” 赵氏想了想,便从饮宴开始说起,待说到那秦氏提议让裴越等人入后宅见上一见,谷梁便冷声道:“这妇人真是愚不可及,她以为讨好了李氏,便可以让李柄中提携常思一把,却也不想想,李柄中自己在左军机手下做事,那可是个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主,焉能坐视他将军中大权私相授受?常思此人没什么能为,练兵也稀松平常,便只想着靠后宅妇人走些歪门邪道,可笑之极。” 赵氏笑道:“老爷说的这些,我也不大懂,不过那个越哥儿,真真了不得呢!” 谷梁登时来了兴趣,问道:“他是如何做的?” 赵氏便将秦氏如何发难、李氏如何火上浇油、最后裴越又如何处置这件事,细细地说了一遍。 谷梁听完之后,沉思片刻,方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他做的很好,想来也没有更妥当的法子。” 赵氏感慨道:“老爷,那越哥儿才十三岁,说话做事却像三十岁,极其老道,真不知这小人儿是怎么做到的,我看他家太夫人虽然心存怜惜,却也不会教他这些。” 谷梁淡淡一笑,语气中情绪复杂:“你懂什么,他这样的人本就年少老成,而且……他毕竟不一样!” 这话却说的赵氏有些迷糊,问道:“老爷,你为何对这个越哥儿如此不同?” 虽然她是个老实本分的妇人,但生活在侯府之中,见识自然不浅,何尝看不出谷梁对裴越的格外关注?要知道,就算对他自己的四个儿子,谷梁也不曾这么上心。 谷梁看着门外,目光深邃,缓缓道:“你可知道,为何当年我军功卓著,却只能做个小小参将,反倒是那些溜须拍马之辈,一个个都爬到我头上?” 其中缘由,赵氏心知肚明,然而她面露忧色,劝道:“老爷,当年的事情也说不上谁对谁错,你又何必挂怀?” 谷梁摇摇头,神色刚毅地说道:“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哪有什么分不清?我谷家四代人,为他家江山抛头颅洒热血,满门忠骨,百年来战死沙场的男丁不下百人!父亲……他和我不同,我只是看着傻,他是真的傻,否则也不会死在那人的手里。” 这话吓得赵氏肝胆俱裂,因为谷梁口中的那人,正是当年赐死谷豪的中宗皇帝。她抓着他的手臂,近乎哀求地说道:“老爷,别说了!” 谷梁抬手拍拍她的手背,宽慰道:“别担心,那人已经死了十几年,我总不能把他从坟里挖出来,问一声我谷家到底有没有错。我想说的是,十四年以前那些晦暗岁月里,我之所以没死在沙场上,没有遭遇来自背后的冷箭,皆是一人的恩德,你说,我要不要报恩?” 赵氏先是点点头,旋即眼神遽然一变,声音有些颤抖道:“老爷,你是说,那越哥儿……” 谷梁极其冷静地说道:“这件事除了你我之外,在世的人里怕是只有裴太君才知道详细。裴戎和那李氏,虽然不知内情,但估摸着猜到了一些。毕竟当年是国公爷临死前亲口吩咐,我亲自去办的,只是没想到,事情会那样变化,早知如此,我定不会那样做!” 饶是堂内只有二人,且以谷梁的手段和能为,太史台阁的乌鸦也靠近不了正堂,赵氏依旧胆战心惊,她不是那种心机深沉的人,也对外面的风风雨雨没有兴趣,只想守着自己的丈夫儿女好生过日子。可是嫁给了谷梁,注定她就要知道一些骇人的往事。 见她满面愁苦的表情,谷梁微笑道:“你怕什么?我并不会做什么,只不过是想照顾好越哥儿,纵然那些人会有怀疑,却也不会联想到那些事,毕竟我只是照顾国公爷的子孙,而京都里谁不知道,当初若没有国公爷,我谷家便是抄家灭族的下场。” 与旁人不同,谷梁口中的国公爷,指的是第一代定国公裴元,而非裴太君的夫君、死后才被追封为定国公的裴贞。 当初正是年过古稀的裴元亲自入宫劝阻中宗皇帝,谷家才保住了门楣爵位,但即便如此,在中宗皇帝在位的十九年里,谷梁在军中的攀升极其艰难,哪怕他当时的功劳极大,最后也不过是得了个闲散参将的官职。直到十四年前,中宗病逝之后,先帝便将三十六岁的谷梁调往南境军中,直面大周百万雄师,开始凭借军功火速晋升。 也就是那一年,谷蓁降临人间,成为谷梁最疼爱的女儿。 赵氏颔首道:“既然老爷心中有成算,我自然不会多想,只盼老爷行事之时,要多想想家里,多想想蓁儿。” 谷梁微笑道:“我知道,越哥儿这臭小子,拿孝道搪塞你,怕是心中对我有所怀疑。” 赵氏奇道:“他为何要怀疑老爷?” 谷梁摸了摸脑门,颇有些气愤道:“我原想着,裴戎那厮纵然不疼爱越哥儿,也不会苛待于他,怎会料到那府中是那般状况!裴太君也是,竟不照看着他一些。所以在大宴的时候,我帮越哥儿说了几句话,这小子心眼太多了,肯定不会完全相信我的好意,所以在提防着呢。只是,他防着我没事,却是打乱了我的计划。” “老爷有什么计划?” “你觉得越哥儿和蓁儿怎么样?” 赵氏这是真的被吓到了,她惊道:“老爷,这怎么行?” 谷梁皱眉道:“怎么不行?” 赵氏苦笑道:“老爷,蓁儿看着柔弱,心思却极倔强,她若是不喜欢越哥儿,你强逼着怕会出事呢。” “你不懂。”谷梁轻呵一声,随即说道:“把老四找回来,让他找机会带着蓁儿去越哥儿那庄子上转转,让他们年轻人自己见见面,若是蓁儿不反对,你不许阻拦。” 赵氏心中无奈,她虽然比较欣赏裴越的性情,却也没想过找他做女婿。更何况,裴越那瘦弱得像小鸡仔一样的身体,看着可不像长寿的命啊,她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怎能忍心? 只是谷梁决定了,她亦无可奈何,这世道终究是男人的天下。 正文 024【大礼】 日上三竿时,裴越缓缓醒来,感觉身体仿佛散架了一般。 自己还是太弱了啊。 他无奈地叹了一声。 昨日宾客散后,李氏显然恨极了他,连带着裴戎也没什么好脸色,若非裴太君冷脸看着,这夫妇二人怕不是要给裴越来个混合双打。一家人在定安堂吃了顿晚饭,这是裴越记忆中自己第一次坐在此处吃饭,不过他也没表现出什么感恩戴德的神色,一如既往地安静淡然。 裴太君在席上将他出府另过的事情又说了一遍,但与之前的说法略有区别,裴越去到庄子上以后,虽然仍旧是定国子弟和裴戎的儿子,但与这座国公府算是在明面上切割开来,从此自成一房。其实分家这种事不稀奇,不然裴氏在京都中的八房是哪来的?只不过通常都是在长辈过世后,子女再行分家析产,但这并非定死的规矩,实际如何操作皆由家主一言而定。 虽说此举算是彻底断绝裴越继承定国爵位的可能性,连李氏的脸色也和缓许多,但裴越心中并不在意,反而对老太太很是感激。这座富丽堂皇的国公府,于他而言实与牢笼无异,唯有挣脱束缚才有展翅翱翔的可能。 想到三日后就能离开,裴越的心情轻松不少,连忙爬起来洗漱,往常这个时候准会及时出现的桃花却不见踪影。 来到外间堂上,他便听到小院里有女子聊天的声音。 走到门边一瞧,院中那个兴高采烈、开心得眉毛都快飞起来的小丫头正是桃花,而站在她身边亭亭玉立,一脸温柔笑意的女子,不是温玉又是哪个? “温玉姐姐,这么早就来了?”裴越露出一脸灿烂的笑容。 温玉心中微羞,摇头道:“三少爷,可不早了呢。” 桃花撇撇嘴道:“可不是嘛,少爷这睡得也太久了,喊他起来吃早饭也当做没听见。” 温玉看着裴越,轻声道:“许是昨日累狠了。” 裴越瞧出她眼底深处那抹关心,又见她抱着一个木匣子,便笑道:“温玉姐姐,进来坐吧。” 三人走进正堂,桃花倒完茶便出去做事,裴越请温玉落座后,笑问道:“昨儿老祖宗睡得可香甜?” 温玉赞许地说道:“老太太昨儿应是累了,所以早早就睡下了。三少爷如此孝顺,不枉老太太那么疼你。” 裴越笑道:“瞧姐姐这话说的,那可是我亲奶奶,我怎会没有孝心?” 温玉心里好笑,生父嫡母尚在,却不见你什么时候问过一句?不过想到那二人对裴越的所作所为,她又有些心疼裴越,终究是没娘的孩子,忒可怜了些。 一念及此,她语气又柔软三分,将那个木匣子放在桌上,微笑道:“老太太也是放心不下你,一大早就巴巴地打发婢子过来,可见是亲祖孙了。三少爷,你过几天就会去庄子上,这个匣子里便是老太太送你的东西。” “哦?” 裴越好奇道:“都是些什么?” 温玉眨了眨眼睛,柔声道:“何不打开看看?” 裴越闻言便掀开匣子,只见里面放着厚厚的一叠纸。 温玉解释道:“这些是庄子的地契、田契还有百余户家仆的身契,最下面那叠五千两银票是太平钱庄的会票,见票付银,也可以去换成小额银票,很方便也很安全。” 裴越有些吃惊,说道:“这么多?” 地契那些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老太太既然开口许诺,自然不会再做什么小家子气的手段,只是他没想到,老太太会给自己这么多银子。 大梁的银子购买力不俗,在庄稼收成正常的年代,一两银子可以购买一石大米,即一百二十斤。换算成裴越习惯的计量方式,这五千两银子大概相当于一百八十万人民币。虽然考虑到不同时代等价物的价值差异,以及换算方法的不准确性,这个金额可能存在偏差,但毋庸置疑的是,这绝对是一笔巨款。 裴越前世精于商道,所以即便他无法精准定义这笔银子的价值,也知道这笔银子意味着老太太对自己何等样的恩情。 温玉注视着他的表情,见其惊讶之后微露感动,眼里并无贪婪之色,心中愈发满意,笑道:“老太太说,若是放在以前,她肯定不会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银子给你,倒不是小气,而是怕你守不住,顶多就是每月给你一份零花银子,待你成家时再出一笔钱。不过观你这两日所为,她说你是个胸有大志的孩子,手头上不能没钱,也相信你不会挥霍,到了庄子上后,无论想要做什么,总得有银子傍身。老太太还说了,若是你想做什么正经事,银子又不凑手,还可以来找她老人家帮忙。” 裴越闻言起身,对着定安堂的方向行了一个礼。 温玉又道:“三少爷,老太太还让婢子跟你说,她给你准备了一位先生。” “先生?” “具体情况婢子也不清楚,老太太只说那人姓席,称他为席先生。虽说你懂事老成,毕竟还年幼,怕你在庄子上又被人欺负,所以特地请了那位席先生,去庄子上陪你三年。” 听到三年这个时间,裴越心中大致明白过来,这是老太太临时给自己找的保镖呢。 只不过,他虽然相信裴太君的眼光,能特地请来的人肯定有真本事,但越有本事的人脾气越怪,可千万别又给自己找了个大爷。 许是看出他心中的犹豫,温玉笑道:“老太太让婢子告诉三少爷,席先生脾气极好,为人也谦逊,又有真本事,堪称文武双全,当初先国公对其十分倚重,出征西境时片刻都离不得他。” 裴越终于变色,关于裴贞当年在西境戏耍吴国那一战,他还是知道详细的。如此说来,这位席先生竟然是一位了不起的大佬。 他正色说道:“姐姐,老祖宗现在可得闲?” 温玉摇头道:“三少爷,老太太说暂时就不见了,你离府的时候再去定安堂辞行吧,毕竟她很心疼你,让你出府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见面徒增伤感。” 裴越点点头,叹道:“老祖宗的恩情,我片刻不敢忘。” “无需如此呢……”温玉轻声一叹,眉眼微露不舍,只是犹豫片刻后终究按下了心头的冲动,起身行礼道:“婢子这就去回禀老太太,三少爷,你到了庄子上,虽说要习文练武,可要记得照顾好自己,天凉了添衣,天热了祛暑,毕竟身子瘦弱,莫要让……让老太太担心。” “姐姐的话,我一定铭记于心。”裴越亦起身还礼。 “咦,你们怎么在对拜呀?”桃花突然走进来,小脸上满是好奇,眼睛骨碌碌地转着。 温玉没好气地在她光洁的额头上点了一下,忍着羞恼转身离开,便听身后传来桃花的声音:“少爷,这些都是我们的吗?哇,以后不用挨饿啦!” 温玉不禁失笑,快步离开小院后,已然听不到那对少年主仆的声音。 行走在绿意盎然的小道上,她想到桃花可以跟着裴越去那庄子上,从此自由自在地快乐生活,心中不禁一叹,亲切可亲的面上浮现几许愁容,也不知是感慨这春日上午的风儿还有些寒意,还是羡慕某个小丫头终于苦尽甘来,拨开云雾见月明…… 正文 025【此去经年】 清风苑位于国公府西北面,环境清幽雅致。 裴越一路行来,便见前方院外一带粉垣,院内繁多翠竹掩映。入院后是曲折游廊,自左右分别连向正屋,中庭面积颇大,翠竹种在庭中,抬眼望去只见竿竿青欲滴,中间有一条碎石子漫成的小路。两边墙根处有清水流动,引自穿府而过的活水,沿墙边蜿蜒,又从竹下盘旋而出。 “三弟!”早已接到丫鬟禀报的裴宁站在廊下,满面喜悦之色。 裴越沿着那条石子小路走到她身前,躬身一礼道:“请大姐安。” 裴宁上前拉住他的手臂,嗔道:“你呀,自家人行甚么大礼。” 裴越笑呵呵道:“姐,两日未见,你怎么瘦了?” 裴宁眼中尽是笑意:“净胡说,哪里就瘦了,快进屋坐坐。” 二人进屋,裴宁一叠声地喊丫鬟倒茶来,又命人取来各色点心干果,拉着裴越在桌边坐下,将那些吃食都摆在他面前,怜惜地说道:“三弟,多吃点。” 裴越揉了揉肚子,苦着脸道:“早知道姐这里有这么多好吃的,我就不吃早饭了。” 裴宁被他的怪模怪样逗得笑出声来,面色微红,也在旁边坐下来,说道:“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倒是个会作怪的。” 裴越微笑道:“在姐姐这里,自然是不用装样的。” 良言给两人上茶,立在一旁说道:“三少爷,小姐对你不比对大少爷二少爷差上一分呢,前儿在老太太那里,小姐她……” 裴宁瞪了她一眼道:“胡说些什么,廊上的鸟儿还没喂吧?你这丫头愈发懒了。” 良言吐了吐舌头,却拿眼睛瞟了瞟裴越。 裴越自然知道她想说什么,实际上穿越这段时间以来的诸多纷争里,前天裴宁在定安堂里挺身而出是他最感动的时刻。也就是从那时起,他感觉自己隐隐约约和这个世界建立起了联系,而不是单纯地以穿越者的视角来看待。初来乍到时的陌生与惶恐,惩治柳嬷嬷时的兴奋和得意,被李氏反手陷害时的惊讶与焦急,这一切都比不得裴宁拿着她自己准备的寿礼出现在定安堂时的那一刻,给他内心带来的震动。 记忆中某些片段变得鲜活起来,而不是只作为一个备份存在。 譬如几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天,他被柳嬷嬷按在小院中,刺骨寒意伴着木棍抽在他的后背上,是面前的少女冲进来,将他紧紧搂在怀中,然后斥退了那老妇。裴越两世为人,阅人无数,可是他从未见过像记忆中裴宁的那双眼睛,如此善良又温暖。 又如因为没有蜡烛而昏暗的小院中,他和桃花在一起吃着早已凉透的剩菜剩饭,是裴宁命人送来一些热腾腾的食物。 回忆着那些漫漫凄寒长夜中暖心的片段,裴越对良言说道:“你放心,大姐待我的好,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等将来姐姐有了孩子后,我一定会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 “呀!”裴宁有些感动,但更多的是害羞,她还是未出阁的姑娘,连人家都没看过,哪里就能想到孩子什么的? 那边良言也好不到哪里去,闹了个大红脸,她顿足道:“三少爷不是好人!” 裴越嘿嘿笑着,在这清风苑中,他觉得自己非常放松,不像在旁人那里要时时刻刻端着,是以流露出几分顽皮,倒也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性格。 裴宁不得不转移话题道:“三弟,你将来打算做什么呢?” “还没想好。” 裴越老老实实地回答,认真想了想说道:“等去了庄子以后,我再看看吧,现在倒也不急着考虑这些,当务之急我想锻炼好身体,不然将来什么都做不了。” “去了那边,不管想做什么,都要照顾好自己。你这次离府时间很匆忙,我也来不及再给你做套衣裳,便有些东西想送给你。”裴宁微笑着,然后冲良言使了个眼色。 丫鬟有些不情不愿地从屏风后的多宝格里拿出一个盒子,放在桌上打开之后,裴越便看见一些首饰和十几张银票。 “姐,这是做什么?我……”猜到这些东西出现的含义,但裴越并不想接受。 裴宁忽地抬手打断他的话头,柔声道:“三弟,姐姐也没什么可以送你的,这些首饰和银票,都是以往年节时候老祖宗赏下来的,你不用担心什么。我在府里也用不上这些,平时首饰也足够用了,总不能全部戴在头上,对吗?至于银子就更不用了,你若是不嫌少就收下吧。” 良言嘟着嘴,显然有些不太赞成。 首饰这些玩意,哪个女儿家会嫌多?至于银子,平时想买个什么物件又不愿麻烦管家们,或者拿来打赏丫鬟婆子也不错呀,至少这样他们可以更加尽心办事。 虽然同情裴越,但是良言心中最重要的人肯定是裴宁,无论何时何地这个立场都不会改变。 裴越望着裴宁温柔的面庞,认真地道:“姐,这些首饰和银票我不能拿,你放在身边备着更好。不是我嫌少,而是因为我现在真的老有钱了,老祖宗昨儿才派温玉去找我,送了我这么多银子!” 他边说边举起两只手。 “一百两?”裴宁问道。 裴越猛地摇摇头,轻声道:“五千两!” 裴宁和良言面面相觑,又看着裴越伸出来摇晃着的两只手掌,同时大声笑了起来。 裴越一脸迷茫地问道:“怎么了?” 良言笑道:“三少爷,你伸出两只手,怎么能是五千两呢?” 裴越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挠挠头,叹气道:“都怪大哥,上次他就是这么比的,把我也带坏了。” 裴宁抬起手臂,纤纤玉指在他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嗔道:“又编排兄长,小心他揍你,到时候连我也劝不住。” 裴越笑着将那盒子盖起来,递回到良言手中,对裴宁说道:“姐,我之前立下誓言,要在庄子上闭门三年,为老祖宗祈福,所以平时可能没法经常回来看你,你要保重啊。” 其实他倒也不担心什么,李氏再怎么狠毒,对裴宁也不会有什么坏心思,再加上有裴太君疼爱,又贵为定国嫡长女,自己这位长姐的日子一直很安逸。 裴宁应下,想起一事,面上露出几分迟疑。 “怎么了?”裴越问道。 裴宁只觉十分尴尬,心里有些埋怨那位闺中密友,可是一想到她那位行事深不可测的父亲,又觉得可能真的有什么正经事,便斟酌着说道:“三弟,有人托我转交给你一封信。” “啊?什么信?”裴越不解地问道。 这可真是稀奇事了,还有人给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庶子写信? 更关键的是,这信是托裴宁转交,也就说明对方极有可能是个女孩子。 裴宁缓缓道:“我也不知信里写了什么,昨日傍晚墨儿妹妹让丫鬟送来的,让我转交给你。” 墨儿? 这名字怎么有点耳熟? 见他一脸迷茫,裴宁便说道:“她父亲便是沈默云沈伯伯。” 裴越这才恍然大悟,老太太寿宴那日的中年男人,给他留下的印象极为深刻。如果说性情豪爽的谷梁是一团火,那沈默云就是千年寒冰,纵然面上春风和煦,可裴越在拥有绝对的实力之前,并不想跟这种身份的人发生关联。 大梁万千密谍的首领,那能是一般人吗? 他有些疑惑地问道:“这位沈姑娘为何要给我写信?” 裴宁难得见他在自己面前露出这副神态,打趣道:“三弟,你可知道京都里有多少权贵子弟想见她一面,又有多少人想花重金求她的一幅字?” “不会吧?她父亲可是……”裴越有些不可置信,那些权贵子弟怕沈默云怕得要死,裴城就是例子,这种情况下还敢去撩拨他的宝贝女儿? 裴宁笑道:“就是因为墨儿妹妹极优秀,相貌又好,所以才那般引人注意呀。” 裴越接过那个薄薄的信封,头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反驳道:“姐这话说的不对。” 裴宁怔怔地说道:“哪里说的不对?” 裴越一脸正色道:“满京都里不可能有比姐更优秀更好看的姑娘,绝对没有!” “噗嗤”一声,良言没忍住笑出来,脸颊都红了。 裴越瞪了她一眼,小丫鬟丝毫不惧,跟他对视着。 裴宁拿他无法,原本想要拍他一下的手终究还是放下了,微笑道:“在外面可不能这样调皮呢,不然人家会说你不尊重,将来可娶不到媳妇。时辰不早了,你回去吧。” 裴越答应下来,起身说道:“姐,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嗯。” “姐,我走了。” “去吧,若得闲儿,记得回来看看。” “我会的。” 裴越朝外面走去,裴宁站在门口,目光如山涧静水,望着他的背影。 忽然,裴越折返来到她身前,张开双手轻轻拥抱了一下比他要高出一些的少女。 待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竹林之后,裴宁依旧静静地站着,只是不知何时开始,晶莹的泪珠从她眼角蕴出,顺着光滑白皙的脸颊滚滚滑落。 正文 026【君子不争】 大梁开平三年,三月二十四,阴雨霏霏,从早至晚。 定国公府,定安堂。 巳时初刻,裴越穿着一身干净整洁的旧衣来到此处,身后跟着小心翼翼不敢乱看的桃花。 裴太君坐在高台上,老人家看起来精神头有些不太好,也不知是昨晚没有睡好,还是有什么心事。裴越也注意到这一点,只是他不认为老太太是因为伤心自己的离开,如果真的那么喜欢自己,之前那么多年为何不管不问?当然,他是懂得感恩的人,也没忘记老太太这几日对自己的帮助,所以毕恭毕敬地跪下磕头行礼,说道:“老祖宗,孙儿来向您辞行了。” 裴太君颔首道:“起来吧。” 她看了一眼跪在裴越身后的桃花,老迈的面庞上挤出一丝笑容,缓缓道:“从今往后,你就是当家做主的人了,虽然年纪还小,但有这份历练也不是坏事。若有什么解决不了的疑难你就来找我,纵然分了家,可终究还是一家人。” “谢老祖宗,孙儿明白。” “我已经让人去庄子上把主宅打扫好了,原本想送你一些趁手的下人,想来你也看不上。” “老祖宗,孙儿怎会如此不知礼?只是打算着,这几年去庄子上将身体养起来,还要为老祖宗祈福,所以平时也不会出门,养许多下人倒是没什么必要。而且有桃花在,她会照顾好孙儿的。” 裴太君淡淡一笑,也不反驳,目光移到桃花身上,说道:“她是我派在你身边的,本来就是极好的,也罢,就让你们两个小人儿一起凑合吧。” 桃花连忙说道:“老太太请放心,奴婢一定会照顾好少爷,他要是不好好吃饭,奴婢就来跟老太太告状。” 她一脸正经的模样倒是逗乐了众人。 裴越没有笑,他心中忽地有些疑惑,原本以为桃花和那柳嬷嬷一样,都是李氏派在自己身边的,可如今看来,桃花竟然是老太太派来的? 仿佛有一丝蛛丝马迹出现在他面前,然而看不清抓不住,这一时半会也想不明白。 裴太君似乎没有注意到裴越的表情变化,只对旁边人说道:“你是他老子,如今越哥儿就要出府另过,可有甚么话要嘱咐的?” 定安堂内除了裴太君之外,还有不少人,裴戎、李氏和裴城裴云裴宁皆在,连九岁的裴珏也安静地坐在一旁,只是还梳着总角的小丫头看起来春乏犯困,眼神有些迷蒙。对于堂下站着的三哥,小丫头着实没什么印象,此刻自然也就不会像裴宁那般,心里满是离愁别绪。 裴戎望着裴越挺直如枪的站姿,面色有些复杂,这个他以前从未正眼看过的儿子,陡然间让他感觉很陌生,看起来似乎出息了不少,可也让他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地方被狠狠刺痛。然而裴太君的双眼紧紧盯着他,让他无法发泄心中的火气,那些不满如同枝蔓一般在脑海中纠缠,最终也只能化作冰冷的语气:“往常你不争气,若不是太太拦着,少不得窝心脚给你的肠子踹出来。如今老太太仁德,让你出府另过,你需小心谨慎着,别在外面胡作非为,污了定国公府的名声,记下了没有?!” 桃花脸色有些发白。 裴越见裴太君略显担忧地望着自己,便微微一笑道:“老爷的话,孩儿记下了。” 虽然言辞恭敬,然而脑袋不肯低下半分。 裴戎见之愈发厌恶,只是看到李氏悄悄递来的眼神,想起昨夜密谈时定下的策略,知道此时不可惊动裴太君,便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契书,皱眉说道:“这是太太赠你的西城一家门面铺子,从太太嫁妆里拿出来的,可见她对你这个庶子何其优待,你需知道尽孝!” 他将契书递过去,裴越却没有接。 堂内的气氛仿佛瞬间凝滞,令人如坐针毡。 裴太君轻叹道:“越哥儿……” 裴越仿佛没有看见裴戎悬着的手,也没看见这位定远伯逐渐涨红的面色和眼中勃然的怒意,对老太太躬身一礼,态度诚恳地说道:“老祖宗,孙儿又非蠢人,怎会不明白老爷和太太的好意?只是在您寿辰那天,孙儿已经当着许多人的面说过,除了老祖宗赐下的庄子田地之外,国公府的财物分文不取。身为定国子孙,焉能言而无信?孙儿自己的脸面不算甚么,只是不愿世人小觑裴家的门风。” 他又转身对裴戎说道:“老爷,非孩儿无知狂妄,将来孩儿一定能挣下一份泼天财富,到那时定然好好孝敬老爷太太,以报今日之恩德。” 裴戎气得不轻,他就算再浑浑噩噩,也能听出来裴越话里暗藏的意思。 “好,好,好,我等着你的孝敬!”他几乎是咬着牙说道。 若非裴太君在这,恐怕他早就一脚踹了过去。 且不提温玉和裴宁听出这话语中的刀剑之意,齐齐变色然后满面担忧,高台上坐着的裴太君亦大感头疼,趁着那些决绝直白的话还没从两人口中说出,便摆手道:“戎儿,你和你媳妇的心意也是好的,只是越哥儿既然早就在人前承诺了,就不要逼着他了。” 裴戎差点气晕过去,合着老子送他门面铺子,还是刁难这小畜生? 这堂内他是待不下去了,借口昨夜宿醉未醒,头痛欲裂便告辞离去,再也没看裴越一眼。 裴越貌似恭敬地朝他躬身行礼,直到裴戎离开定安堂后才直起身来。 面色如常,看不出分毫变化。 这一招多半又是李氏的谋算,他好不容易才能脱离这座牢笼,又怎会接受这妇人的东西?且不说那门面铺子都是她的心腹,就算转到自己名下,仓促间也没合适的人接手,到时候闹出什么幺蛾子,还不是自己背锅? 他总不至于这么蠢。 此外,裴越心里还有些唏嘘,皆因裴戎的表现实在让人无语。 这堂堂定国公府何其显赫,想那裴元和裴贞堪称一代风流人物,无数大梁军人敬之畏之,可这后代也着实差劲,被自己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几句话就激得方寸大乱,这样的人凭什么执掌定国权柄?凭什么扛起大梁军中的旗帜? 真是徒惹人笑。 不过裴戎走后,李氏不发一言,堂内的气氛倒是轻松许多,小辈们纷纷上前与裴越告别,同时不忘送出自己的礼物。 裴城拍着裴越的肩膀,非常大方地送了他一匹名贵马驹,同时眼神中流露几分羡慕,方才裴越在他老子面前的表现,让这位大少爷又是欣赏又是佩服,若是他自己处在裴越的位置上,还真不敢拒绝,最关键的是他匆忙间想不出裴越那样合理的说辞。 裴云送了裴越一套书,据说是什么前魏文宗的经学集注,裴珏这个小丫头则送给很陌生的三哥一块玉镇纸。 裴宁送给他一个香囊,只看细密的针脚便知费了许多功夫。 裴越一一道谢,全部收下,满脸笑容,这时候不再提起对裴戎说的那番言辞。 与众人交谈过后,裴越带着桃花面对裴太君,认真地磕了三个头,然后便面色沉静地告辞离去。 待其他人也走后,裴太君面无表情地斜靠在软榻上,一双老眼望着头顶,沉默许久后问道:“席先生去了吗?” 温玉答道:“回老太太,席先生一早便去了给三少爷准备的马车那里。” 老太太轻声叹道:“就这样吧,老婆子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听出她话里复杂的情绪,温玉关切地问道:“老太太,这是怎么了?” 裴太君摇头不语,她定定地望着虚空,往事如潮水般涌来,眼前的景象仿佛在不断变化,化作当年的金戈铁马,风云激荡! 正文 027【京都有雨】 “定国公府裴三公子台鉴:久慕鸿才,今冒昧致书,以求教诲。” “……鸦有反哺之义,羊有跪乳之恩,世人皆知之理。阁下纯孝之心,历磨难而不改,经坎坷以矢志,余拜服之至。然则,余亦听闻,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此谓人之大行也,故子从父命,孝乎?臣从君命,贞乎?” 绵绵细雨中,三辆马车与一匹名贵马驹在一队家丁的护送下驶离定国公府。 中间的马车车厢里,桃花紧紧抱着之前温玉送来的木匣子,仿佛生怕有坏人突来杀出来抢走一般,一脸的紧张戒备。 若是往常时候,裴越肯定会调侃她几句,但是眼下他捏着那张信纸,眉头都皱得快挤到一起去了。 这便是之前裴宁转交给他的、沈家姑娘写来的信。 当晚他拆开瞅了一眼,只看见开头就毫无兴趣,直到方才他听家仆说,去城东那庄子需要两个时辰,这才想起这封信,于是强打精神看了下去。 纸墨皆凡品,饶是裴越这样的门外汉也能一眼看出。 细看这张信笺上的字,书风飘逸空灵,风华自足,笔锋园劲秀逸,平淡古朴。 裴越对书法并不擅长,自认是将将入门的阶段,却也能看出这位沈家姑娘写得一手好字,难怪裴宁说京都中有人重金求她的字,虽说这里面不乏想从侧面讨好沈默云的人,但也说明这姑娘确实有些真本事。他忽然想起,裴宁称其为妹妹,裴云称其为姐姐,那她大概也就十四岁左右。 自己前世十四岁的时候还在上树掏鸟呢,别人家的孩子就已然浸**法一道且颇有成就,这个对比也太强烈了。 只不过你有成就是一回事,莫名其妙跑来教训我算什么? 裴越好歹是能看懂这封信的。 抛开那些客套话不提,沈家姑娘在这封信中主要就讲了一件事,对于裴越的遭遇她深表同情,但对他言必称凌虐一事只和家奴有关表示不赞同。若说家奴放肆,这或许偶然有之,可一个下人敢长期这样做,背后肯定有主人的默许甚至是指使。然后这位姑娘就问裴越,如果你真的是纯孝之人,为何不敢指正长辈的错误并规劝之,反而玩起了和光同尘,只将罪责推到家仆身上? 这样做真的是孝顺吗? 将来你为官作宰,不敢指出上官甚至是君上的错处,这样就是忠心吗? 对此,裴越真的很想揪着她的衣领问一句,吹皱一池春水,关你屁事? 话说当时从裴宁手中接过这封信的时候,裴越心里未尝没有一些绮念。 前世少年时候,他最羡慕的就是能收到情书的同学,对于课堂上男女生互传小纸条这种行为也无比向往。虽然他知道沈家姑娘给自己写情书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可是聊聊日常,谈谈生活,再不行交流一下艺术心得也没问题,做个大梁时代的笔友亦是美事。 结果没有温言软语,只有隐藏在委婉语气下的质问和劝诫。 这就是大梁的文艺少女吗? 裴越很想敲她的脑袋。 这位少女压根没有考虑过他的处境,通篇只在乎道德、君子、忠孝这些字眼,所以即便裴宁说她长得美若天仙,品格优秀,裴越心中却是一点兴趣也无,更不想与其发生什么关联。 他倒想当面问问沈默云,阁下贵为皇帝最器重和信赖的能臣,就可以随便将朝中勋贵府邸的情报丢给女儿看?如此明目张胆的公器私用合适吗? 总之,这封原本可以发生一些美丽故事的信,让裴越的心情变得很糟糕。 自然也对那位最后落款为“沈淡墨手书”的姑娘观感极差。 “少爷,你这是怎么了?” 桃花不知何时缩到车厢角落,怀中依旧抱着那个木匣子,她看着咬牙切齿面露狰狞的裴越,心中有些怕怕。 裴越深呼吸两次,吐出胸中那口浊气,而后抬手抹了一把脸,泛起笑容问道:“桃花,我是个坏人吗?” 桃花小心翼翼地挪过来,伸手按在裴越的额头上,疑惑道:“少爷没着凉呀,怎么开始说胡话了?” 裴越好奇道:“这是胡话?” 桃花认真地点点头,说道:“当然是胡话,如果少爷是坏人,那世间就没有好人了。你不记得了吗?以前吃不饱饭的时候,是你将碗里仅有的一片肉给我吃。柳嬷嬷要打我的时候,是你抱着我替我挨打。府里其他丫鬟嘲笑我的时候,也是你晚上给我说故事哄我睡觉呀。哪怕是被柳嬷嬷打得狠了,少爷也会朝我笑咧!还有好多好多,如果这样的少爷是坏人,那我宁愿少爷更坏一些,比那些人更坏,这样就没有人可以欺负我们呢……” 裴越怔住了,望着桃花亮晶晶的眸子,心中那些杂念与躁郁竟然瞬间消失,只剩下宁静与从容。 他笑着揉揉桃花有些发黄的头发,许诺道:“放心,以后我不会再让人欺负我们。” “嗯!”桃花用力地点头。 第一辆马车里,一位中年男人正在闭目养神,当他听见后面车厢中少年主仆的这段对话后,嘴角勾起一个善意的弧度。 此人便是裴太君特意请来的席先生。 其人少有大志,又遭逢家中巨变,以至于空有一身本领却无用武之地。后来被裴贞请到身边,襄赞文武军事,千里奔袭谋夺吴国虎城的大略便是出自此人之手。裴贞过世后,军事院的大佬想请他继续做事,但席先生仿佛熄了一切志向,从此归隐草莽之间。这次若非裴太君亲自相请,他也不会出现在这辆马车上。 离府的时候他与裴越见过一面,仅是打了个招呼而已,不过有趣的是,他从裴越的眼神中发现一丝防备,再想到裴太君反复叮嘱的话,他对这少年有了一些兴趣。 不过,也只如此而已。 裴越并未去猜测这位席先生的心思,在安抚好桃花之后,趁着雨势渐弱,他掀开车帘打量着大梁京都。 此城始建于数百年前,曾是前魏的都城,后来大梁定都于此,这也是无论朝野上下皆将本朝视为天下正统的原因。 这座城数百年未遭战火破坏,屡次修缮扩建,是天下有名的雄城。 雨幕中的京都,天色空濛,楼宇林立,街上人烟寥寥,宛若一头暂时沉睡的庞然巨兽。 待到马车离开都城,往东行去,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 远观山水延绵,一川烟雨飘零,官道上偶尔有骑士纵马飞驰,带起泥水飞溅。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桃花已然昏昏欲睡时,裴越看见前方出现一片民居,周遭是大片规整的良田,稻子整齐地生长着,生机勃勃的气息扑面而来。 到了,这里就是属于他的地盘。 正文 028【绿柳庄】 此地名为绿柳庄,计有一百零七户,五百三十四人丁,周边共有三千亩良田。 官道原本无法直达庄上,是上代定国公裴贞花钱修了一条直道,将庄子和官道连接起来。马车队伍来到直道上时,远远就能瞧见庄子外面人影憧憧,原来是得到消息的家仆们自发出来迎接这里新的主人。 绿柳庄和周边的良田是裴太君四十多年前嫁入国公府时的嫁妆,此后一直由裴家的家生奴仆负责耕种。所谓家生奴仆,即祖辈和主家签下了死契,从此世世代代为奴,除非主家开恩释放,否则子子孙孙都是奴仆。这听起来似乎有些凄惨,但在如今这个世代,家生子因为依赖性更强、忠诚度更高,在主家的地位要比那些买来的仆人更高,待遇也要好一些。 譬如绿柳庄上的这些人,除了每年给国公府交一定的钱粮之外,不用伺候人,也不担心会被裴戎那个独夫杖毙,日子还算安稳。只不过,也就图一个安稳二字罢了,除了种田之外,他们不能从军经商考科举,只能按照裴家的安排一辈子在土地里面刨食。 听闻老太太将这座庄子和自己这些人都交到府上的三少爷手里,这些人不知京都里的风云变幻,难免有些忐忑不安,便在今日裴越抵达的时候,鼓动着庄头来庄外迎接,想当面看看这位三少爷是怎样的性情。 马车来到庄外,路旁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柳树,乃是当年裴贞迎娶裴太君时亲手所种,此庄因此得名。 裴越从马车里下来,刚刚站在地上,便见身前一大群人跪下磕头喊道:“小的给老爷请安!” 虽然心知这些家仆不敢给自己来个下马威,裴越依然被这声“老爷”震得心神恍惚,还以为裴戎也跟了过来,下意识转头望去,只看见同样一脸茫然的桃花。 好在裴越很快反应过来,这应该是裴太君命人来庄上通报消息,从此以后他这位三少爷算是自成一房,眼前这些人都是他的仆人,与裴城裴云不同,那二位身边的丫鬟小厮还是李氏的人,只不过是派在他们身边伺候而已。 如果裴越愿意的话,他甚至可以在主宅门楼上挂上“裴家”的匾额,以区分定国公府里住的大房。当然,以大梁的规矩来说,如今尚是白身的裴越没有资格挂上“裴府”和“裴宅”这样的匾额,若是挂上了那叫逾制,真有人想收拾他这就是罪状。假如裴越以后真的闯出一份事业,后代子孙昌盛兴旺的话,他这一支就可以称为“绿柳裴氏”,繁衍数百年就是一家世族。 眼下自然不必想那么遥远的事,裴越对众人微笑道:“诸位请起,以后叫我越哥儿便可。” 这些人一直在庄子上生活,论心思玲珑自然比不得国公府里的仆人,本来喊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为老爷就觉得有些别扭,此时便不再坚持,满脸堆笑道:“谨遵少爷吩咐。” 裴越放眼望去,面前这三四十个男人都是普通的庄稼汉子,满面风霜,眼神木讷,让他们种地肯定没问题,指望他们做别的就有些异想天开了。 人群中走出来一位三十多岁油光满面的男人,来到裴越身前态度卑微地笑道:“少爷,小的名叫程光,是老爷派到这里的庄头。” 裴越颔首道:“原来是程管事。” “不敢,不敢”,程光愈发低眉垂首,恭敬说道:“主宅已经收拾好了,少爷请跟我来。” “有劳了。” 人群让开道理,程光当先引路,裴越和桃花跟在后面。 席先生此时也下了车,不紧不慢地缀后而行,目光偶尔停留在裴越的后背上,平静淡然。 说起来裴越的确有些寒酸,除了这一老一少之外,身边再无随从,那些负责护送的家丁和车夫待会都要回定国公府,此外便是最后一辆马车上装着的,裴家兄弟姊妹送的礼物以及桃花从那小院中带来的瓶瓶罐罐。真正值钱的是裴城送的那匹马驹,此时也一起跟着来到主宅外面。 绿柳庄的格局显然不存在什么规划,庄户们的房子很随意地建在平地上,以至于道路狭窄,地上泥泞不堪,随处可见家畜粪便,庄内的味道比起外面要差不少。 程光偶然回头望去,只见裴越面色如常,不禁心中冷笑,听说这位三少爷在国公府里的日子很艰难,住的地方跟猪圈差不多,难怪能极快适应这里的气味。 他以前是定国公府的三等管事,莫说裴永年这位总管家,便是李荣秦丰这些二等管事也瞧不起他,只不过他走通了裴戎身边亲信的门路,谋到一个庄头的职务。从此带着一家老小来到庄上,作威作福,苛待庄户,日子无比潇洒。 没成想,裴太君一声吩咐,这庄子居然变成裴越的,而且这位庶子也要在庄上生活,这等于给自己脑袋上套了一层束缚,程光如何能高兴起来? 好在他也有些消息门路,知道裴戎与李氏对这庶子极其厌恶,便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 先将这半大小子哄好,往后照样吃香的喝辣的,说不定还可以给他编排一些罪名,递到老爷太太那里去,又是大功一件呢! “程管事?” 裴越心中好气又好笑,这位沉浸在幻想中的庄头也太放肆了些,真把我当小孩子吗? 程光惊醒过来,尴尬地挠挠头,指着面前的宅子说道:“少爷,这里就是庄上的主宅,原本就是预备下给贵人们来此踏青暂住的,所以一直都有好生看着,前两天也从里到外收拾清扫一遍,绝对没有问题。” 裴越点点头,这座宅子从外表上看很气派,难怪一旁的桃花已经两眼放光。 宅前是一片比较空阔的平地,他看着一路跟过来的庄户们,最后目光停留在程光身上,微笑道:“辛苦诸位了。” 程光笑道:“少爷太客气了,这是我们的分内事。” 裴越温和道:“虽如此,我却不能拿大,否则让老祖宗知道了,要责罚我不懂礼数呢。程管事,有件事还要麻烦一下你。” 程光连忙躬身道:“请少爷吩咐。” 裴越嘴角含笑,指着不远处马车旁边那匹名贵马驹说道:“那是大哥送我的礼物,但我不懂养马,也不知要如何安置,还得麻烦程管事帮忙。家中若有马厩兽栏,就请程管事带过去再给一些清水草料,若没有,就寻一个偏僻有遮挡的地方拴着吧。” 众目睽睽之下,程光望着裴越一脸纯真的笑容,竟生不出拒绝的勇气,只得老脸臊红地去牵马。 裴越又对众人说道:“诸位请回吧,有甚事改日再说。” 待那些看热闹的庄户们散去后,裴越仰头望着这座宅子光秃秃的门楼,轻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桃花在他身后开心地喊着:“少爷,这是我们的家呢!” 席先生一语不发,随后进入,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正文 029【杯茶】 主宅是一座非常标准的三进院落。 大门开在宅子的东南方向,门东边一间小房子便是门房,门西边那一排房子则是倒座房,此处一般设为客房,或者作为普通家仆的住处。 裴越等人进门后,迎面便瞧见一座浮雕日出图样的照壁。往左穿过屏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平整的空地,北面有左右抄手游廊和居中的垂花门,这里便是前院。 过垂花门后,中庭面积很大,栽种着几棵梧桐树。 中庭左右各有一排厢房。 穿过中庭,便来到这座宅子的正堂,计有五间,两侧各有耳房,主家接待客人便在此处。裴越和桃花对建筑规制并不了解,所以一路上也只看个热闹。席先生却不一样,他发现这座宅子的规格比惯例要高一些,譬如一般三进院落只有三间正房,这里却要多出两间。 从垂花门到正堂这片区域是宅子的内院。 正堂再往后就是后院,为家主的私室和家眷的卧房,外人是无法进入的,便是家仆也只允许丫鬟进入。 此外杂物房、厨房之类的屋子不再细述。 各房内的陈设家俬尽皆全新,省去了裴越许多时间和银子,想来也是裴太君提前安排妥当的。 转了一圈后,三人来到正堂,裴越对席先生道:“先生请坐。” 席先生微微一笑,说道:“越哥儿不必客气,老太太此番只是让老夫来看家护院,而不是找个刻薄阴狠的老厌物管着你。” 他说话风趣,神态平和,并无分毫惹人反感的自大气息。 桃花许是被柳嬷嬷折磨出心理阴影,见裴太君又派来一个中年男人,这一路上都有些紧张,害怕前门拒狼后门进虎。此刻听席先生如此说,才知道这位不是那种人,连忙从桌上备好的茶壶里倒出两杯茶,先端到席先生身前。 望着这个脸上堆满讨好笑容的小丫鬟,席先生赞许地点点头,冲她比出一个大拇指方才接过茶杯。 裴越看着这一幕,心中微动,虽说他知道这位席先生肯定有真本事,但从出府以后未尝没有些许冷淡之意。究其原因,本事越大的人往往脾气也大,自己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如果把握不好分寸,难免会让这位席先生生出轻视之心。 无论如何,他不想出府之后还找一个祖宗供着。 此时他终于稍微放松了些,问道:“席先生,你在何处下榻?后院如何?” 席先生笑着摇摇头,目光深邃仿佛能看透人的内心,直白地说道:“越哥儿,不必担心老夫会在这里碍手碍脚。老太太让老夫来这里住三年,三年之内必能保你安稳无忧。除了你的安全之外,老夫不会插手别的事情。至于住处,左边厢房里随便找个房间便可。” 话说到这个份上,裴越便无法再试探了,点头道:“如此也好,小子谢过先生恩义。” 席先生抬手阻住,淡然道:“无事发生,何必言谢?反倒是老夫要在这里耗费钱粮,越哥儿可不要生气。” 裴越闻言失笑,正要问一些关于武道的事情,只见那庄头程光走了进来,脸上满是汗珠,谄笑道:“少爷,府中并无兽栏马厩,小的将您那匹马驹安置在府外右边一间空置的屋子里,里面都收拾妥当了。” “有劳了,程管事还有事?”裴越面色柔和道。 程光上前一步说道:“少爷,您如今可是绿柳庄的主人,身边只有一个丫鬟如何使得?小的在庄上挑了一些人,都是老实本分手脚勤快的,计有四名贴身丫鬟,六名洒扫丫鬟,八名粗使婆子,两名厨娘,四名贴身小厮,四名年长长随。他们听说可以来少爷这边做事,没有一个不高兴,且又都是咱们国公府的家生子,连身契都不需要签……” 裴越不置可否,指着右首边最末那张椅子说道:“你有心了,先坐吧。” 程光大喜过望,但也不敢放肆,只半边屁股贴着坐下。 裴越淡淡道:“此时稍后再说,我想先请教一下程管事,庄子上的具体情况。” 程光心中一凛,小心翼翼地问道:“不敢,不知少爷想知道些甚么?” 裴越问道:“近几年庄子上收成如何?一年要给都中上缴多少钱粮?” 席先生静静旁观,心中有些惊讶,这少年问的问题很重要啊。 程光略显犹豫,斟酌着说道:“回少爷,这往都中上缴的钱粮却没有定数,也是老太太和老爷太太仁厚,对咱们这些家生子宽厚,所以大抵是根据每年的收成来定的。如这两年,地里收成不好,所以上缴的不多,以去年为例,年终关账的时候庄子上缴给都中一应物事折银六百二十两。” 裴越目光一凝,有些奇怪地问道:“这么少?” 程光眸中闪过一缕轻蔑,故作艰难地说道:“少爷,咱家收的租子是按一成五份例,原比别家少些,只因这庄上都是家生子,所以家主怜惜,至于那些不讲究的门第,二三成是常事,五成的都有!小的敢保证,这些庄户们无人敢偷奸耍滑,个个都很老实。” 裴越颔首应是,面色平静地问道:“那请问程管事,正经年份庄上的一亩田地每年产粮多少?” 程光答道:“咱家都是上好的水田,只要老天不闹灾,一年下来每亩地能产粮三石有余。” 裴越又问道:“那如今按市价算的话,一石粮食能卖多少钱?” 程光渐渐察觉到不对劲,吞吞吐吐地说道:“一两银子。” 裴越呵呵一笑,目光如电直视着程光,语调渐冷:“程管事,我虽然年幼,却也识数。这庄上有三千亩良田,一年产粮至少九千石,折银九千两,就算按你说的一成五的份例,每年至少也要上缴都中一千三百五十两,你却告诉我,只上缴了六百二十两!” 程光连忙争辩道:“少爷,这几年天时不好……” 裴越怒道:“还敢狡辩?真当我是无知小儿任由你蒙骗?都中十多年来风调雨顺,朝堂上的大官儿都这般说,难道你这仅仅二十里之遥的绿柳庄就变天了不成?听说你来这里当了五年庄头,至少也贪了三千两银子,我将此事告到老太太跟前,你想怎么死?” 程光瞬间从椅子上滑落在地。 裴越上前两步,一脚踹在他的肩头,喝道:“答话!” 程光被吓得六神无主,他要是知道面前这少年这几日怼的都是些什么人,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心存侥幸。 说不得早就找个借口跑了。 裴越见他这副怂样,便转身坐回原处,对桃花说道:“给他倒杯茶。” 桃花有些疑惑,不过仍旧照做,只是程光已然站不起来,桃花只好将茶放在他手里。 看着微微发抖的程光,裴越面色冷淡地说道:“给你两个选择。” 程光登时精神一振,满脸希冀地看着裴越。 “第一,我将此事告知老太太,让她老人家派账房来查账,以免你说我冤枉你。查账之后,你若没有贪银子,那就继续做你的庄头,若是被查到罪状,那就依家规惩治,是死是活,到时你我皆做不得主。” “小的选第二条,求少爷给条活路,是小的眼睛瞎了,没看出来少爷法眼如电,求少爷饶命啊!” “闭嘴!第二,你将这些年贪的银子吐出来,连带每笔银子的来历一起写清楚,明日早上送到这里,然后带着你的家人回京都去。至于回去后怎么跟老爷解释,那就看你的本事了。只要往后你不出现在我面前,此事就此作罢,明白了吗?” 程光虽然万分不舍,但他哪里敢和裴越硬顶着来,毕竟如今名义上这少年才是家主,就算直接让人把他拖下去打死都没事,更何况他始终将老太太挂在嘴边。 犹豫片刻,他只得认命地低头道:“小的明白,谢少爷恩典。” 裴越冷笑道:“当然,你也可以连夜就带着家人和银子跑路,能跑得掉算你命好。” 程光连忙摇头道:“小的不敢。” 他还没疯,交出银子虽然肉痛,可要是成了逃奴,以裴家在大梁军中的地位,随便跟某个将军打声招呼,他一家人能捞个全尸就算幸运。 裴越面色平静了些,只盯着他说道:“给你倒了茶,为何不喝?瞧不起我?” “小的谢少爷赐茶!” 程光连忙捧起茶杯一饮而尽。 然而这可是他自己命人掐着时间准备的热茶,烫得他当场吐了出来,嘴里剧痛难忍。 裴越摆摆手道:“罢了,你下去吧。” 程光强撑着站起来,捂着嘴含混说道:“是,少爷。” 门外中庭里站着一群紧张期待的仆役,然而没等到好消息传来,却看见令他们非常畏惧的庄头魂不守舍地走出来,捂着嘴迈着小碎步,一脸惊惧的模样,仿佛正堂里有鬼一样。 不多时,裴越从堂内走出来,目光扫过这群人,微笑道:“有劳各位来一趟,不过今日你们先回去吧。” 众人登时一脸茫然,有些不老实地便低声议论起来。 裴越看向队伍后面,有两个明显比较沉默的少年,大概十四五岁的样子,便笑着问道:“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 两人中年纪大些的回道:“少爷,小的叫王勇,旁边这是我弟弟,他叫王明。” 裴越点点头,问道:“有件事麻烦你们一下。” 王勇是个老实人,有些局促地拱手道:“请少爷吩咐。” 裴越微笑道:“回去后,你们挨个去通知庄子里每户人家,就说我明天上午巳时初刻,在前面空地上有话对大家说,每户人家最少要来一人,且必须成年。这件事能做到吗?” 王勇连忙点头道:“小的一定办到。” 裴越便对众人说道:“大家请回吧,关于你们的具体安排,明日我会一起说清楚。” 众人虽然不解,但也没人敢追着裴越问个清楚,只得转身离去。 待他们走后,裴越回到正堂,叹了一声说道:“桃花,你先去做午饭吧,我得去处理一点事情。” 无论是他几句话将程光掀翻,还是胸有成竹地让那些人离开,席先生一直都是沉默着,只不过他眼中亦有好奇,且并未遮掩,显然面前这个十三岁的少年,成熟得有些超出他的意料。 裴越却没心思管这些,他现在对庄子上的事情都不是很在意,因为这些事不难解决,他有些头疼的是怎么给那位大梁文艺少女回信。 不回信? 他怀疑那位名叫沈淡墨的姑娘会不会带着一大帮太史台阁的乌鸦来绿柳庄,找他谈谈什么叫做真正的忠孝。 正文 030【齐家】 翌日清晨,桃花早早就从床上爬起来,洗漱时咿咿呀呀地哼着曲儿,而后步伐轻快地来到厨房,熟练地烧水做饭。和之前在国公府的小院相比,这里的厨房更大更整洁,食材调料丰富齐备,梁上挂着的那排腊肉更是让小丫鬟打心底里觉得满足。 等裴越起床洗漱之后,丰盛的早饭已经摆在了桌上。 席先生对口腹之欲并不在意,山珍海味能吃得,粗茶淡饭亦不嫌弃。不过在吃了一口之后,看着紧张兮兮望着自己的桃花,中年男人温和一笑,点头赞道:“手艺不错。” 桃花登时很开心,笑得真如一朵花。 裴越望着桌上荤素搭配的四菜一汤,以及那满满一盆很精致的小馒头,失笑道:“大早上你这是喂猪呢?” 桃花笑眯眯地说道:“少爷说过,要在庄子上养好身体,那么每顿都要吃得饱饱的,如果没有将你养胖,那就是我的错了!” 小丫鬟一脸期盼地看着他,裴越自然不会大煞风景地讲什么循序渐进、合理饮食之类的话,抓起小馒头一口一个,显得胃口很好。 桃花愈发开心,也坐在旁边开始吃饭。 两人之间历来没太多规矩可讲,在这里也无人在意。 席先生略微用点之后便放下筷子,笑吟吟地看着一对小人儿比赛吃饭。 吃完饭后,裴越才喝了一杯热茶,程光便一脸面如死灰地进来。 “请少爷安。” 此刻再见面,这位三等管事终于褪去了语气中的油滑,听起来有点将死之人的颓败意味。 裴越今天没有请他入座,也没让他喝茶,只淡淡地应了一声。 程光从袖中取出一叠银票,又有一本册子,低着头说道:“少爷,这里是三千七百两,这本册子上是这些银子的来历。” 裴越接过银票和册子,又从中取出七百两,递到程光手中,说道:“既然昨日你认了三千两,那我只收三千两。回都中之后,你可以去找老太太身边的温玉姑娘,就说我说的,不敢劳动你,将你打发了回去,劳烦她日后在都中再给你找个活计。” 程光猛然抬头,一脸不敢相信的神情,眼底却涌起无尽的欣喜。 见他眼泪都快冒出来了,裴越嫌弃地挥挥手,说道:“带上你家人回都中吧。” 程光连忙跪下磕头,感激地说道:“小的谢少爷恩典,日后少爷但有差遣,小的绝对万死不辞。” 对于这种人的许诺,裴越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只不过当程光容光焕发地离去后,却见桃花小脸紧绷地站在他跟前,仿佛要他给一个解释。 裴越笑道:“这是怎么了?” 桃花重重地叹了一声,语重心长地说道:“少爷,你不能这样败家啊,那可是七百两!” 裴越伸手揉揉她的头发,又将那三千两银票塞进她的手里,笑道:“财迷!这么多还不够?” 桃花欲言又止,只是那渐渐控制不住的笑容出卖了她的真实想法。 旁边的席先生笑道:“丫头,你家少爷这等手段心机,将来还怕没钱吗?” 桃花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席先生并未解释,只看着裴越问道:“老夫有些不明白,你为何敢在昨日就对这位庄头下手?” 裴越脸上并无自得之色,沉吟道:“先生应该知道,这些管事没有不贪的,更何况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以他为尊,焉有不捞些油水的道理?这些事老太太应该也是知道的,只不过她老人家历来讲究的是家中和气,不像我这种穷酸小子刻薄阴狠。这位程管事只看其言行,便知是那种心术不正的油滑之人,我当然不会将他留在这里。至于为何敢下手,原因也简单,昨日我让他去牵马,他若是那种性情狠辣之辈,定然不会照做,顶多就是让庄户代之。既然他不敢拒绝我,那我为何还要浪费时间跟他虚与委蛇?” 席先生拊掌笑道:“不想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一位定国佳孙,良节公泉下有知,许能慰藉一二。” 裴越有些不敢确定地问道:“先生,良节公是指我爷爷吗?” 席先生轻叹一声,点头道:“良节是你爷爷的表字。老夫这辈子只服一个人,就是良节公。都说你家先祖有定国安邦之功,乃大梁军中第一功臣,这话没错,可若真论起一生坎坷又矢志不渝,更在极艰难危险的境地下匡扶社稷拯救万民,你爷爷亦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人。” 这还是裴越第一次听到当年故人评价裴贞,又是如此不假辞色的赞誉,令他心中有些好奇。 他所拥有的记忆中,关于裴贞最鲜明的片段就是他指挥大军将西面吴国军队遛成了傻子,然后出其不意地夺下吴国虎城。此战自然极其鼓舞人心,也对两国之间的攻守态势产生很大的影响,但这等功绩和席先生口中的称赞比起来,似乎还差了那么点意思。 不过席先生没有继续说下去,这位中年男人依旧在感慨着,面前这少年手段的确不俗! 昨日裴越杀伐果决地将程光掀翻在地,他虽然有些惊讶,但仍旧谈不上多么震惊,无非是操弄人心的小手段,算不得惊才绝艳之举。 只是方才裴越还回七百两银票的举动,还有那番话,让他开始重视这少年。 还回银票,对于裴越来说没太大损失,却让程光有了失而复得的喜悦,自然不会狗急跳墙,或者心怀怨恨地谋算报复。让温玉帮其递话,甚至还允许他在都中找个事情做,更是让此人全家有了一条体面的活路。双管齐下,不说程光从此对裴越感恩戴德,至少会让他对此间发生的事情缄口不言,更不会说半句裴越的坏话。 贪污的罪证还在这里,又有了银子和活路,程光哪里还会跟裴越作对? 而裴越损失了什么? 除了那本就不属于他的七百两之外,裴戎的人被赶出去,他从此可以真正控制这个庄子,还得了三千两不义之财,更无后顾之忧,事情办到这个程度,除了完美二字还能说些什么? 以小观大,这少年将来的前途可窥一二,绝非这座小小的庄子能困住的。 想到这儿,席先生渐渐对要待在这里的三年生出些期待。 桃花紧紧攥着三千两银票,对裴越说道:“少爷,时辰快到了,你要去前面吗?” 她还记得裴越昨日对中庭里那些人说的话。 裴越点头道:“你将这些银票放回去,然后取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和两块一两左右的碎银子,随我一起去前面。” 桃花连忙向后院小跑而去。 裴越在后面喊道:“慢点,小心摔着!” 不多时,桃花小脸微红地跑回来,挺胸收腹地跟在裴越身后,像一个尽职的小跟班。 裴越看着席先生笑道:“先生,一同去看看?” 席先生点头起身,他也很想看看这少年还有什么惊艳的手段。 宅前那片空地上,乌泱泱站了一堆人,虽然昨日裴越对那王勇说的是每户来一人就可以,但显然今天很多庄户是拖家带口齐上阵,齐聚在这里。 人群之中,此刻只听得议论纷纷。 “你们刚才看见了吗?程庄头带着家人离去了。” “听我家那口子说,昨儿少爷将程庄头打得狠了!” “不能吧,少爷瞅着没什么力气啊。” “你懂个屁!国公爷的子孙那还不会几手?” “唉,这少年性子那么烈吗?往后该怎么办呢?” “老苍头,你还想替那姓程的说话吗?这几年他祸害得我们少了?” “放屁!老子只是怕这少爷脾气古怪,不好伺候,比那程光更刻薄,到时候可怎么办?” “出来了出来了,都少说几句!” …… 裴越当先而行,席先生和桃花跟在后面,望着面前足有两三百人的庄户家仆,他静静地看着,这些人衣着朴素,皮肤紧皱,眼神中畏惧、担忧、疑惑以及还有一丝丝期待。 他左右看了看,然后站在大门旁的抱鼓石基座上,对众人朗声说道:“诸位,今天喊你们来此,是因为这座庄子被老祖宗许给了我,你们的身契、庄子的地契和周边的田契,都在我手里。也就是说,从今往后,这里就是我的家,而你们都是我的家人。” “今天算是初次见面,所以我要说三件事,请你们认真听着,而且必须要记住!” 正文 031【锋芒初露】 “诸位应知,从老祖宗做了这个决定之后,绿柳庄与都中至少在名义上没了关联,这对你们的生活不会有什么影响。唯一的区别在于,往年你们要上缴到都中的钱粮,以后需要交到我这里。除此之外,一切如旧,你们该怎样便怎样,不必担心因为我年幼就会胡作非为,误了大家的农时,这是我要说的第一件事。” 裴越站在高处,声音清朗,态度谦和。 庄户们脸色轻松不少,其中一位老者说道:“少爷恩德,小的们感激不尽,两成租子的份例原比别家要宽厚许多。” 裴越笑着摇头道:“不是两成。” 众人微微变色,难道这位新家主要加租子? 虽然这些年天时比较好,没有遭过什么灾,但是对于在土地里刨食的庄户们来说,日子仍然不轻松。以王勇家为例,家中一共五口人,分得田地二十五亩,一年得粮约七十五石,要上缴十五石,家中可余下六十石。对于一个五口之家来说这看似不少,可是哪怕他们想方设法地节省,自家一年也要吃掉二十多石粮食。再加上平时需要耗费的钱财,全家一年下来能有个十两银子的结余已然值得庆幸。 若是遇到荒年或是遭逢大病,这种家庭毫无抵抗风险的能力。 当然,与其他那些动辄收三五成租子的府邸相比,这些庄户还算幸运。 可若是裴越想要加租,哪怕只加半成,对这些庄户来说也是很难接受的。 当那位老者嘴唇颤抖,想要乞求开恩的时候,裴越微笑说道:“大家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从今往后庄上的租子只收一成五,且只要我还在这里,这条规矩永远都不会改变。” 站在侧后面的席先生眼神微变,他自然能听出裴越这句话的分量。 果不其然,那些庄户们先是一惊,随后满脸喜色,在那老者的领头下,竟是纷纷给裴越跪下磕头。 “诸位起来吧,以后能不跪还是不要跪,小子毕竟年幼,当不起的。”裴越温和道。 那老者感激涕零道:“少爷恩义无双,小的们无以为报,心中实在惭愧。” 看来这人就是庄户们中德高望重的长者,裴越微笑问道:“敢问老丈怎么称呼?” 老者躬身道:“老头儿名叫邓实。” 席先生忽然开口说道:“你叫邓实?你是不是有个儿子叫邓忠?” 邓实点头道:“这位先生,我儿确实叫邓忠。” 席先生见裴越疑惑地看过来,轻叹道:“你爷爷当年有个亲兵就叫邓忠,我与其相熟,对他家中的情况也有些了解。虎城一战,邓忠被良节公派往先登营中,英勇战死。” 邓实闻言老泪纵横,问道:“这位先生不知高姓大名?” 席先生看着老者,目光平和地说道:“我姓席。” 邓实恍然,随即神情大变,看向裴越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畏惧,对身后众人说道:“这位席先生当年是国公爷身边的大谋士,想不到会出现在这里。” 席先生淡淡道:“老人家保重身体,莫要激动。老夫如今不问世事,只因老太太相托,所以来这里陪越哥儿几年。” 说完之后,他便不再多言,似乎不想喧宾夺主。 虽只一个小小的插曲,但庄户们对裴越的态度愈发谦卑,原因很简单,连裴贞当年最看重的谋士都来辅佐这位三少爷,那意味着什么还需要再想吗? 总之,这少年说什么就是什么,不会有人再质疑。 裴越心中好笑,这位席先生还真是个妙人。 两人目光交错而过,裴越继续对庄户们说道:“第二件事,我希望你们能懂规矩。这个规矩,并非指见面要磕头、说话要弯腰,而是你们既然成为我的家人,我对你们会有一些要求,具体内容也很简单,回头我会写出来在庄内张贴,不识字的可以找识字的念。现在大略说说,本庄之人,不可作奸犯科,不可欺上瞒下,不可懒惰度日,不可挑弄是非。总之一句话,不能做的事情不要做,做了就会有惩罚!” “对于犯了规矩的人,轻者杖责二十以儆效尤,重者收回田地任你自生自灭,若是有那些罪孽深重的,我会让京都府衙的官差来抓人,看你有没有那个能耐抗得过王法!” 裴越语气转厉,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些庄户们日子虽然不富裕,但相比普通百姓来说,他们其实要安稳许多,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头上顶着定国公府这块金字招牌,往常莫说京都府衙,就算御史台也顶多弹劾定国御下不严,却也轮不到他们头上。 一言以蔽之,这些家仆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法外之徒,如果他们犯了错,惩治他们的人只能是定国公府的当家人。 见众人沉默,裴越喝道:“听清楚了吗?!” 庄户们醒过神来,连忙点头应是。 裴越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又道:“既然做错了有罚,那么做好了自然要赏。王勇王明二人可在?” 庄户们纷纷望去,只见王勇有些忐忑不安的站出来,他弟弟王明倒是有些混不吝的样子,脸上并无惧色。 裴越微笑道:“昨天我让你们通知大家,事情办得不错,所以每人可得一两银子,上前来。” 无论胆大还是胆小,兄弟二人都有些震惊,想不明白只是在庄子里转了一圈,竟然就有银子拿? 裴越也不解释,从桃花手中拿来那两角碎银子,递给兄弟二人,又让他们回去,然后便发现这些庄户们比起方才,眼神里多了一些渴望。 他朗声说道:“帮我做事,自然就有回报,因为你们的本分事只是耕种,这一点我很明白。所以我在思量过后,还有一些好处与大家,这就是我今天要说的最后一件事。” 庄户们面露激动,纷纷往前靠来。 裴越抬手止住众人,笑道:“从今年开始,每年我都会给三到五个名额,只要是用心替我办事,而且事情办成的话,就有一个名额,拿到这个名额之后,我允许你家中选出一人,恢复清白身份,从此不必世代为奴。” “哗——” 所有人都震惊了,随之而来的是无法抑制的狂喜,看向裴越的目光中充满着热切与崇敬。 如果可以的话,谁愿意世世代代给人当奴才?不光自己是,子子孙孙都是,死后有何面目见祖宗?可是他们没得选,而且也无力反抗,因为反抗就是死,还会连累家人。这些家仆谁不是愧对先祖?而且年纪越大感触越深。 可是如今裴越竟然开了一个口子,哪怕只是家中一支血脉分出去当个清白百姓,也好过现在这样全家沉沦。 有了清白身,就可以考科举、可以从军,哪怕只是当个商贾,也远远好过现在。 至少有了希望,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裴越站在高处,目光平静,然而下面的桃花却是一脸骄傲。 这可是我的少爷! 待众人稍稍平静一些后,裴越笑道:“现在我有一件事要请人办一下,办成之后,我会给他今年第一个脱离奴籍的名额,谁愿意?” 场面登时陷入恐怖的混乱之中,几乎所有人都高举着手,就连那些妇人也争先恐后地喊着要替少爷办事,仗着膀大腰圆将身边的男人们挤得东倒西歪。 裴越双手虚按,高声道:“事先说明,这件事很危险,可能会死。” 这话一出,倒是让不少人冷静下来,有人问道:“少爷,如果事情办成了,但是死了,那还有名额吗?” 裴越颔首道:“当然会有。” “我干!” “我我我!少爷,我力气大,不怕死!” “少爷,你让我干什么都成,皱下眉头我就不是人!” …… 一番争抢过后,裴越选择了站在邓实身边那个身材壮实的少年,名叫邓载,乃是邓忠的侄子。将其喊到跟前后,裴越从高处下来,打量着这个面色黢黑没什么表情变化的少年,问道:“你不怕死?” 邓载木着脸,沉声道:“不怕。” 裴越便将一封信和桃花递来的那张一百两银票交到邓载手中,说道:“你明日去都中,找一个叫做太史台阁的地方,然后找一个叫沈默云的大官儿,将这封信交到他手中。然后再去西城的太平钱庄,将这一百两银票换成五两一个的银锭,记住了吗?” 邓载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裴越满意地点头,对他说道:“行了,你回去吧。” 见那些没有争到这个任务的庄户们很是失望,裴越便正色道:“希望大家记住我今天说的三件事,平时用心耕种,不要误了农时,年底关账的时候若是租子交不出来,我可不会客气。此外,做错了要罚,做好了有赏,我言出必行,绝不食言,否则天厌之!” “谨遵少爷吩咐!”所有人躬身行礼。 裴越摆摆手道:“都家去忙吧,名额以后还会有,不必急于一时。” 庄户们面色极为尊敬地告辞离去,虽然裴越来这里只有一天一夜,可是所有人都发现有些东西不一样,如同一潭死水中泛起波澜,往日平静却苦闷的绿柳庄仿佛突然有了活力。面色木讷的庄户们也有了鲜亮的神色,三五成群兴高采烈地交流着。 裴越望着这一幕,轻轻呼出一口气。 转头便看见席先生一脸古怪地瞧着自己。 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妖孽。 不过片刻过后席先生就收回了目光,转身后温言道:“过些日子,你若有兴趣,可以来找老夫学些东西。” 裴越冲桃花挑了挑眉头,嘴角泛起些许得意。 正文 032【沈淡墨】 裴戎与李氏并非住在定鼎堂内,他们的住处是定鼎堂东边一套独立的院落。 子夜时分,外书房里依旧亮着烛光。 裴戎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拢在袖中,面色略显烦躁,不时看向门口。下人们早已被他驱离,此刻桌上摇曳不停的烛火显得有些渗人。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靠近书房,警惕地扫视夜色下的院落,确定没有人跟踪之后,一闪身飘了进去。来到裴戎跟前,黑影拱手行礼道:“伯爷,末将这一路没有被人发现。” 裴戎不耐烦地道:“怎地去了这么久?” 黑影不慌不忙地答道:“伯爷,这里毕竟是都中,太史台阁的乌鸦遍地都是,我等不得不小心行事。” 裴戎轻哼一声,斜睨着他问道:“一切都谈妥了?” 黑影微微摇头。 裴戎怒道:“什么意思?” 黑影轻声道:“那边的意思是,伯爷要的东西太多,超出了他们能承受的范围。” 裴戎满脸不满,还带着一丝不屑,冷声道:“这帮装腔作势的废物!我估摸着上次他们说的那些理由也不作数,至少隐瞒了最重要的原因,否则将一件小事如此郑重对待,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你跟他们接触的多,说说,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黑影眼底闪过一抹惊讶,旋即掩饰过去,摇头道:“末将愚鲁,猜不出来,不过他们的手伸不进京都,左右是在外面作乱,应该不打紧。” 裴戎得意地道:“那是自然,老子难道会蠢到引狼入室?罢了,你去告诉他们,我要的东西必须全部送来,不能有半点水分,否则我会让他们寸步难行。除此之外,你让他们再帮我办一件事,既然这些人打算弄点乱子出来,那就顺手把城东那个庄子给我铲平了。” 黑影身为他身边第一等心腹,对这位定远伯的事情知道得非常详细,但仍有些犹豫道:“伯爷,三少爷他也在……” 话未说完,裴戎就用冰冷的目光阻住他,然后咬牙道:“只要别弄死就成,最好能打断他两条腿,这个小畜生仗着有母亲撑腰,连老子也不放在眼里。” 黑影只得点头道:“末将明白。” 裴戎又告诫道:“不要让那边知道这是我的想法,怎么将他们的目标引到那个庄子上,你自己看着办。” “遵命!伯爷放心,末将定会处置妥当。” “行了,你去吧,最近若没有我的密令,你不要过来,总觉得这都中有股子阴风,还是要小心些。” “是!” 黑影走后,裴戎先是骂了几句小畜生,而后想起前不久才纳的一房小妾,那个年仅十六岁娇滴滴的美人儿,顿时心头一热,便将那些烦人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迈着轻快的步伐朝后院晃去。 …… 京都的建筑格局历来有东贵西富的说法,豪富之族大多住在西城,诸如太平钱庄、七宝阁、离园这些富贵去处皆如是。东城十六坊内,住着的多是朝中重臣或权贵豪门,随便哪条街上都能看见超品大员的车轿。 永仁坊属于东城十六坊之一,比起定国公府所在的朱雀坊、广平侯府所在的兴业坊,名气要差许多。不过近些年来,这里逐渐声名鹊起,只因坊中有一座沈府。 太史台阁沈默云的宅邸。 只听太史台阁四个字,便足以吓退绝大多数人窥视的目光,那座青灰色的建筑应该是大梁百官除了皇城之外最畏惧的地方。 其实沈府并非世人所想的那般恐怖,亦非遍布乌鸦密探的龙潭虎穴。这座前后五进的大宅子乃是皇帝御赐,当初装饰得极为富贵华丽,不过沈默云带着家人住进来后,命人拆除了许多华而不实的陈设,对此皇帝亦无可奈何。 沈家人口简单,除沈默云夫妇并女儿沈淡墨之外,便只有沈默云亲弟一家四口在府内住着。兄弟二人都未曾纳妾,后宅便无争风吃醋之事,晚辈们则亲近和睦,是以家中氛围十分和谐。 第一抹阳光照在大地上的时候,一顶朴素的轿子停在沈府门口。 沈默云从轿中出来后,对身旁笔直站着的年轻人说道:“今日休沐,你要不就去城里逛逛吧,不必一直守着我。” 年轻人左手执剑,眉宇间天生冷漠,摇头道:“大人,属下得负责您的安全。” 沈默云无奈一笑,说道:“也罢,那就辛苦你了。” 年轻人微微欠身。 两人入府后,年轻人在前院停步,然后转身走向右边厢房,那里有专门给他准备的房间。 沈默云则径直去往后院。 来到书房附近时,他放慢了脚步,在廊上便看见一抹清瘦的身影坐在窗前。 这是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女,身穿一袭古烟纹碧霞罗衣,外罩一件织锦披风,头上挽着随常云髻,簪上一枝赤金匾簪,别无花朵,腰下系着杨妃色绣花绵裙。 她似乎并未注意到沈默云的出现,那双澄净灵动的眸子盯着手上一张信纸,眉尖微微蹙起。 “墨儿。”沈默云走进书房唤道。 窗前这少女便是他的女儿沈淡墨,听到父亲的声音后,起身行礼道:“爹爹。” 她看了一眼窗外清晨的天色,关切道:“爹爹又是一宿未眠?” 沈默云坐下后微笑道:“阁中有件紧要的事情处理,无妨,一会再睡便是。” 他望着沈淡墨捏在手上的信纸,笑道:“裴越给你的回信说了些什么?” 沈淡墨闻言流露出些许不满,走到沈默云身边坐下,柔声道:“爹爹呀,那封信明明出自您的手笔,却偏要冠上女儿的名字,这位裴公子怕是将女儿当成迂腐不堪的假道学了。” 而后便将那张纸递到沈默云面前,却还是沈淡墨手书的那封信,只不过在最下面用笨拙的笔锋写着三个字:看不懂。 若只如此倒也罢了,偏偏在这三个字之前还有四个字,虽然划上了一道横杠以示作废,但字迹仍旧可以轻易地辨认出来,只见裴越写的是:莫名其妙。 饶是连皇帝都说沈默云城府深沉似海,此刻他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沈淡墨亦无奈笑道:“爹爹,您还笑得这么开心。” 沈默云道:“那你打算如何回信?” 沈淡墨想也未想便道:“女儿只想劝这位裴公子练练字,将来若是想当官,这手字很难说得过去。” 沈默云叹道:“墨儿,你不知这越哥儿的经历,他与云哥儿不同,历来不被生父嫡母所喜,所以在府中艰难度日,莫说练字,便是饱饭也没吃过几顿。这孩子可怜得很,你切不可生出轻视的心思。” 沈淡墨眨眨眼,俏皮道:“爹爹,女儿何时轻视过他?更何况,他这些时日的境况与变化女儿都知道,还是爹爹您让人将他的消息送来的。爹爹这般做,又这般说,莫非是想提前给女儿定下一门亲事?虽说我家不讲究劳什子身份权势,可是观这位裴公子行事,当得起果敢决然四字,爹爹就不怕将来女儿成天跟他拌嘴?” 沈默云微笑看着她,满面慈爱之色,却又佯怒道:“胡闹,你才多大,哪里就急着谈婚论嫁?更何况,这种事是你一个女儿家可以说的吗?” 沈淡墨有些委屈道:“从小到大,爹爹都教导女儿言从心出,如今反怪女儿不知礼。” 沈默云笑道:“好了好了,你这些本事还是留着哄你娘亲罢,为父如今可不怕这一套。” 他停顿片刻,又道:“越哥儿这个孩子,以前我没留意过,如今看来确实不凡,让你阅览他的消息,也是希望你能从他身上学会一些东西。毕竟与之相比,你从来没经过什么挫折,又比同龄孩子聪明些,难免失于顺遂,很难真正领悟逆境中决断的能力。” 沈淡墨颔首应道:“爹爹放心,女儿会跟他继续交流下去的。” 沈默云从袖中取出几张纸,放在书桌上,缓缓道:“这是近几日都中几处重要府邸的日常记录,晚些时候再告诉我,你从中看出了什么。” “是,爹爹。” “为父去你娘亲那里看看,不必送了。” 待他走后,沈淡墨陷入沉思之中。 那些出自太史台阁的情报随意地放在桌上,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裴越送回来的信纸上,望着那被划上横杠的四个字,少女忍不住鼻尖微皱。 莫名其妙? 她第一次被人这般评价,想了想倒觉有趣,不禁轻声笑了起来。 正文 033【春日即事】 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 绿柳庄进入忙碌的耕种时节,裴越也迎来穿越之后最悠闲的一段时光。 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他每天的生活规律又简单。早上起床后,在前院中庭里做两套广播体操,与席先生和桃花一起用早饭,然后上午在家中看书,书的种类五花八门,是他让邓载和王勇赶着驴车去都中拉回来的。他读书不像裴云那样字斟句酌,而是提纲挈领,其中史书为重点,至于那些经义子集诗词歌赋,不过是随便翻翻,不求甚解。 中午饭后睡个午觉,下午便在庄子里闲逛,与得闲的庄户们闲聊,问他们一些简单的问题,诸如家中境况、田地收成乃至于子女嫁娶等等。 傍晚时分,若是没有下雨,他会在庄外的直道上慢跑几个来回。 刚开始的时候,庄户们都很好奇,尤其是那些大媳妇小姑娘们,总是忍不住偷偷瞧着这位三少爷的身影。如此十来天后,众人便见怪不怪,只是心里偶尔纳闷,少爷说他这是在锻炼身体,真想锻炼扛着农具下地不就行了吗? 吃完晚饭后,裴越习惯性地去书房,一个人写写画画。席先生便回房中歇息,桃花则在后院小厅里跟齐大娘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聊着天儿。 这位齐大娘烧得一手好菜,是裴越让老者邓实帮忙挑出来的老实人,同时还招了一位名叫周达的老苍头。周达就住在大门旁的门房里,平时帮着拦一下热情的庄户们,否则是个人都往里面进,手里总是提着腊肉蔬菜,裴越和桃花实在是应付不过来,至于席先生肯定是没兴趣理会这种事。 齐大娘主要负责家中的一日三餐,对此桃花有一些不满,因为厨房是她的地盘,不过裴越看着她比自己还要瘦弱的身体,实在不忍心继续摧残这个也才十四岁的小丫头。除了做饭之外,齐大娘也会帮着桃花收拾一下家里,一老一少倒是相处得很融洽。 对于齐大娘和周达能到少爷府上做事,不知有多少庄户打心眼里羡慕。 且说那少年邓载被裴越选中之后,第二天清早一言不发地出门,让邓实满心担忧,生怕这个孙子真的回不来。好在傍晚时分,他安全地回到庄上,只是往常木然的脸色终究多了几分惧色。 他完成了裴越的嘱托,将那封信交到那座青灰色建筑里的中年大官儿手中,又去太平钱庄将银票换成了银锭。 裴越没有食言,当场便将邓载的身契取出来,可是邓载却没有接。 少年说,他叔叔邓忠战死沙场之后,原本无后,后来邓实将他的弟弟过继到邓忠名下,承继香火。邓载想把这个名额让给被过继到叔叔名下的幼弟,裴越自然不会反对,同时对这个面色黢黑的十六岁少年愈发看重。 这十几日来,他不管大事小事都会让邓载去办,顶多再叫上王勇,当然事成之后会给报酬。 那些银子虽然惹人心动,可庄户们真正在意的是能脱离奴籍的名额,眼见邓载给老邓家挣出来一支清白血脉,邓实那老头儿一张老脸都快笑烂了,逢人就赞少爷的恩德,其他人哪还忍得住?只不过因为裴越放出话来,家中暂时不再招仆役,年纪大的老实庄户也做不出挤到裴越身边拍马屁的举动,便将家中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打发过来,见天儿就在主宅门外候着,盼望着裴越能给个机会。 对此裴越没什么太好的办法,说了几次见这些少年不肯离去,索性就挑出六个体格壮实性情忠厚的少年,跟邓载王勇一起,也没许什么身份,只让他们回家干活,若是有事再让他们去办。 这日午后,裴越正打算像往常一样出去转转,却见席先生站在中庭,目光奇怪地望着自己。 “先生,有事?”裴越走上前问道。 席先生缓缓说道:“越哥儿,你打算什么时候来找老夫学东西?” 裴越疑惑道:“先生要出去办事吗?” 席先生摇摇头,看着他说道:“无事。” 他现在有些弄不清楚,这少年是故意吊着自己,还是真的什么也不懂。来到绿柳庄已经十多天,刚开始裴越快如闪电地解决掉程光,又以远超年龄的成熟安抚好庄户,然后这少年便进入一种很安逸的生活状态中。每天早上起来在院子里扭来扭去,午后要么是午睡要么是出去闲逛,活灵活现地演绎出一个小富即安的小地主模样。 然而你才十三岁,你怎么睡得着? 席先生并未想过摆架子,其实在答应裴太君之后,他就决定教裴越一些本事,所以从始至终态度都很温和,只不过裴越让他有些失望,因为他只准备在这里待三年。 三年看似很长,实则用在学习上又很短。 从席先生的面色上看出一些不对劲,再一思索裴越就明白了问题的症结,于是微笑道:“先生,我们去堂上坐着聊吧。” 回到正堂,裴越先给席先生倒了一杯茶,坐下后态度诚恳地说道:“先生,你误会我了。非我无知狂妄,将先生这样的大才晾在一旁,实则我的情况有些特殊。先生应该能看出来,我之前没读过几本书,最近在练字读书,想尽快把基础打好,这样先生教起来也省力些。你不是蒙学先生,总不能从识字开始教我。” 席先生微微一怔,似乎有些难以理解,问道:“莫非你以为我要教你读书写字?” 裴越略显狡黠地笑道:“我也没打算学这些,毕竟我又不去考科举。” 这是实话,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这些日子他已经弄清楚科举的难度,大梁两京一府十三州,读书人不知凡几,能够参加三年一次会试的数千人,至少是从数十万读书人中拼杀出来的。而且只有最终通过会试的三百人,才具备做官的资格。 想成为一名优秀的读书人何其难也,就拿都中老二裴云来说,六岁开蒙,每天至少苦读五个时辰,日复一日地坚持下来。虽说裴云压根没想过下场考科举,可即便以他的天分和才情,现在下场也极难拿到会试的资格。 裴越精于商道,擅观人心,处事也颇有智慧,不代表他就擅长读书,尤其是面对那些艰涩难懂的经义,他从来就没考虑过这条道路。 见他言辞真诚,席先生面色柔和一些,问道:“那你可以跟我说清楚。” 裴越微笑道:“先生,我的身体太差了,现在还经不起太激烈的操练,只能循序渐进,这也是我没去找先生的原因。” 席先生打量着他,虽说这些天安逸的生活过下来,裴越的脸色红润了些,但体格依旧瘦弱,短时间内压根没办法修习武道。 但他眉头轻舒,淡淡道:“既然你想强健体魄,早日摆脱这副病怏怏的躯体,更应该早些来找我。” 裴越双眼猛地一亮。 正文 034【武道】 面对裴越期待的眼神,席先生并没有马上掏出什么顶级心法口诀,反而话锋一转问道:“越哥儿,听你话中的意思,你是想修习武道,然后走军中这条路,建功立业搏得一个爵位?” 对于这少年在定国公府的处境,裴太君也提过几句,席先生不知见过多少人间阴暗事,自然知道事实恐怕更加残酷。他以为裴越想要证明自己,即便是一个没有继承权的庶子,也能靠自己拼杀出爵高位显,如此方能狠狠打某些人的脸,一吐多年来心中积压的恶气。 裴越不置可否,反问道:“先生,你是想说修习武道在军中并无大用?” 席先生微笑说道:“你可知道你家先祖当年一鸣惊人靠的是什么?” 这却将裴越问住了,关于第一代定国公裴元,他知道的或许还不如京都里的百姓多,除了定国安邦这四个字之外,裴元当年究竟做了什么、功劳是如何得来的,这些详情他并不知晓。 只听席先生悠悠道:“其实我们一直说定国先祖,听起来满是沧海桑田之意,但这位人杰去世也才十四年而已,他与良节公两人在军中的遗泽何其深厚,若是你那位父亲稍稍争气一些,西府军事院中何尝没有他一席之地。始年公,也就是你家先祖,襄助本朝高祖皇帝起事时,地位并非一人之下,比他有名的将军还有好几个。其时天下格局混乱,除了你现在知道的大梁、吴国和南面的周朝之外,还有五六个不大不小的藩镇势力。当年龙蟠口一战,高祖皇帝身陷危局,是始年公在十多万大军混战的局面里,率百余死士突袭敌阵,一刀砍掉敌军主帅的脑袋,救出高祖皇帝,彻底击溃当时占据北境两州之地的枭雄叶成,从此名扬天下。” 裴越感觉自己在听演义故事。 虽然没亲眼见过战场的惨烈,他却知道在军阵之中个人的武勇很难发挥,否则都像席先生所说的那样,找几个裴元一般的猛人,还打个什么仗? 看出他心中所想,席先生微微摇头道:“始年公武道修为深不可测,打遍大梁军中无敌手,放眼天下也难有人与之比肩。不过,龙蟠口一战的实情却有些玄机,日后你若感兴趣可以自己去查查。” 裴越一时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说话留一半这种行为太无耻了。 席先生笑道:“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只是那场大战虽然随着始年公一刀斩下便结束了,实际上前后历时七个多月,细节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不如你自己去翻史料更合适。我想告诉你的是,个人武勇的确重要,可是除非你像始年公一般是千年一遇的奇才,否则绝对影响不了一场大战的结局,充其量只能是勉强自保而已。” 见裴越若有所思地点头,席先生便继续教导道:“如今大梁军中有很多大将的确身怀高明武道,譬如执掌南大营的谷梁,亦或官居西府右军机的路敏,都是能赤手空拳击杀虎豹的高手,可你是否知道,眼下大梁军中第一人,也就是那位西府左军机,只是个武道平庸的老头儿?” “啊?”裴越有些吃惊,在他想象中能将路敏和谷梁这样的人压制住,怎么说也得是七八层楼高的高手吧? 席先生眼含深意地说道:“谁都知道这个王老头儿武道平平,莫说谷梁这种怪才,就是路敏也可以轻轻松松打他几十个,那又如何?从路敏往下,无论哪个虎将猛将,谁敢在王老头儿跟前跳脚?他凭什么呢?凭的就是他是如今除皇亲之外,国朝唯一一个实封国公,凭的是他在军中四十年积累的恐怖人脉,凭的是他指挥大军立下的无数功劳。良节公过世后,他就是名副其实的军中第一人,莫说他身体很康健,就算他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军中这些人也不敢违逆其令。” 听这位中年男人娓娓道来,裴越心中升起一丝明悟,郑重地说道:“小子谢过先生点拨。” 席先生摆摆手,继续说道:“老夫也不能每天在这里吃白食。和你说这些,是希望你能明白,如果你要走军中这条路,第一便是军功,第二是建立属于自己的人脉!有军功傍身,便是在皇帝的御书房里说话也有底气,而拥有足够坚固的人脉关系,这会让你想要做的事变得非常简单。” 裴越心悦诚服地说道:“先生,我记下了。” 席先生又道:“这两点细分开来,便囊括你需要学习的东西,诸如交际、原则、手腕、军阵、兵法、眼光、谋略等等,千万不要以为打仗就是跟将士们说几句话,然后就能歼灭敌军,那样你会死得很快。” “请先生收我为徒!” 话说到这个份上,裴越哪里还不明白,他本就不怀疑对方的能力,此刻更是被席先生的苦心打动。 然而席先生却摇头道:“拜师就不必了,老夫不会藏私,这三年里能学到多少东西全看你的能耐。师徒名分于你我而言,并无半分好处,将来或许还会妨碍你。” 不待面露茫然的裴越追问下去,席先生正色道:“虽说武道的作用有限,但你的情况比较特殊,离开那座国公府,表面上获得了自由,却也意味着你暂时无法享受到两代国公留下来的香火情,兼之身体又瘦弱,所以必须在个人武勇上取得长足的进步,因为这关乎到你将来能否在军中立足。” “先生请说。”裴越挺直腰背,满脸肃穆。 “所谓武道,首先是个人的体魄,其次是技击的方式,最后则是战斗经验。你不用将这件事想得过于玄妙,再高明的武道修为,也不敢在战场上直面万箭齐发。具体而言,你可以将武道分拆为四个方面,第一是运气的方式,这也是老夫待会要教你的吐纳方法,可以很快地从内而外强健体魄。第二是肉身的锤炼,包括身体的强硬程度、力量的增长、五感的敏锐。第三是技击的技巧,譬如手脚膝肘的运用,各种兵器的熟练使用。第四点在老夫看来是最重要的,便是战斗经验,只有直面对手,于生死之间搏杀,你才能真正领悟武道的含义。” 席先生说完,茶水已然见底。 裴越连忙帮忙倒满,又挠挠头有些尴尬地说道:“我还以为先生会教我九阳神功九阴真经之类的上乘武学呢。” 席先生失笑道:“草莽间倒是有些游侠儿喜欢取些类似的名字,实则大多是唬人而已。你只需记住,武道究其根本是杀人技,到了真正对敌的时候,绝对不能心软,一定要彻底杀死对方!” “否则死的就是你。” 中年男人目光很严肃,往常总是温和笑着的面庞上透出几分冰冷的杀意。 裴越起身认真地说道:“先生放心,我很惜命。” 席先生赞许地道:“如此老夫就放心了,你且放轻松一些,老夫现在教你如何练气吐纳。” 暮春午后的阳光温暖地洒在中庭里,春风似剪刀,梧桐树叶簌簌轻响。 裴越一丝不苟地学着席先生的动作,少年脸上的表情坚毅又忘我,任由时间如流沙般静悄悄地溜走。 正文 035【荒诞】 绿柳庄主宅正堂,一名身穿青色细布葛衣的少年站在门槛边,身体挺直,后背紧紧贴在墙上,右手举过头顶,贴着头皮用指甲在墙上划了一道。 旁边一个丫鬟穿着蓝纱夏布单衫,头上梳着双丫髻,原本有些发黄的头发渐渐变得乌黑光亮。 外面中庭里是炽热的阳光,蛁蟟藏在梧桐树繁茂的枝叶中,叫声洪亮又悦耳。 桃花看着少年划下的那道痕迹,惊喜地喊道:“少爷,你长高啦!” 裴越看着那道痕迹,下方几公分处还有一道痕迹,那是他来绿柳庄没多久时划下的。 三个月的时间里,他的身高大概长了八厘米,如今目测是一米五出头的样子。这个长高的速度很快,除了桃花和齐大娘尽心尽力地帮他准备吃食之外,席先生所传授的练气法门也功不可没,几乎每天晚上他在睡觉时都能感受到骨头发痒的奇特滋味。 虽然身高的增长还需要时间,但有些方面裴越已经和正常人无异。 譬如他的脸色,不再像几个月前那样瘦削发白,如今看起来愈发俊逸不凡,已经有了几分尘世俊少年的风采。他的身体也比较健康,虽然还谈不上强壮如牛,但已经摆脱了那种大风都能吹走的体型。 与外表的变化相比,裴越的神态愈发沉稳凝练,眼神中正平和,隐隐有一股子威严气度。 毕竟前世他就不是普通人,掌管着一家员工上千的大公司,早就养成了不怒自威的气场。如今在绿柳庄上,除了席先生和桃花之外,人人敬服于他,尤其是邓载王勇等八个少年,在他们心中裴越的话竟是比自家老子还要管用。 原因比较复杂,最主要的几条便是裴越身为绿柳庄的主人,对他们态度友善,从无以上凌下之举。其次赏罚分明,就像当初他在门前抱鼓石基座上讲的那样,做得好了不吝赏赐,做错了绝不心软,每件事都践行着承诺。最后则是让这些少年震惊的大方,席先生的来历庄户们都知道,所以在席先生传授裴越武道的时候,他竟然允许这些少年一起旁听,甚至还和他们一起练习。 就连席先生都有些惊讶,更何况这些十五六岁、没有被世事打磨掉棱角、满脑子都是自家先辈跟着定国公建功立业之壮举的热血少年? 虽然裴越不止一次说过,自己只是个庶子身份,将来很难有什么大作为,然而邓载等人就像鬼迷心窍一般,每天都要来主宅做事,甚至还自发地排了班,无论裴越去哪里,只要他离开主宅,身边必然会跟着两个身材壮实的少年。 而裴越自己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收获甚大,越深入了解才知道席先生的强大。 武道兵法谋略,这个中年男人几乎无所不知,而且毫不藏私,裴越如同海绵一样疯狂地吸收着养分。 “少爷,你该午睡了。”见裴越陷入沉思中,桃花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忍不住提醒道。 裴越抬了抬胳膊,感受着身体里渐渐充沛的力量,犹豫道:“我觉得不用再坚持午睡了。” 桃花正要劝阻,却见老苍头周达来到堂外,神色有些紧张,说道:“少爷,庄外来了一些军爷。” 裴越起身问道:“什么来路?” 他来到绿柳庄的时候,也曾担心过裴戎和李氏继续使手段,在极短的时间里掀翻程光和安抚庄户便是源于这样的忧虑。只是这几个月来庄上风平浪静,除了帮裴太君送来节日赏赐的家仆以及沈淡墨的信使之外,并无陌生人出现过,所以他也渐渐安下心来。 老苍头倒也没有很害怕,毕竟这是定国公府的产业,等闲人物没闹事的胆子,只听他说道:“来了一百余人,却不知什么来路,只说要见少爷。” 既然喊人来通传,那就没有太大的危险性,裴越让桃花留在家中,自己孤身前往。 刚刚走出大门,便见席先生已经站在门外一棵树下,跟邓载的爷爷邓实闲聊着。 “先生。”裴越走过去行礼。 比起刚开始的刻意冷淡,现在他对席先生态度很恭敬,两人虽无师徒名义,实际上也没什么区别。 席先生点点头,看了一眼东边庄外的直道,温言道:“去吧,没什么问题。” 刚离开主宅,邓载和一个名叫戚闵的少年就跟在他身后。 邓载一言不发,脸色木然。 戚闵机灵一些,轻声道:“少爷,来的那些人是京营西大营的兵,领头那个是个哨官,看着不太像是有什么要紧事情。” 裴越微微颔首,这些日子因为席先生的灌输,兼之他自己也打算将来去军中搏一场富贵,所以对这些事比较了解,不再是茫然不知。 大梁军制,十人为一队,百人为一哨,主将称为哨官。 至于京军西营,正式名称叫做骁骑大营,又有被称为南大营的龙骧大营,被称为北大营的虎威大营,三营合计十四万余人,驻扎在城外三个方向,一起拱卫京都。除了这三大营之外,都中之内还有守卫宫城的一万精锐禁军,负责守卫九座城门的京都守备师三万人。 京都本就是天下雄城,易守难攻,又有里外将近二十万大军守卫,可谓固若金汤。 只是让裴越有些疑惑的是,绿柳庄位于城东,西大营自然是在西面,他们跑过来做什么? 待他来到庄外那棵柳树之下,便看见领着一百士卒的年轻哨官姿态挺拔地站在道旁,手下的士卒也都很规矩,没有喧哗吵闹之声。 哨官大概二十岁左右,身材矮壮,满面风霜之色。 裴越看着有些面熟,思索之后便想起,此人不就是当初裴太君六十大寿时,坐在自己那桌的三个年轻人之一吗? 果不其然,哨官已经先行拱手,微笑道:“裴贤弟,多日不见,风采更盛啊。” 裴越亦行礼道:“秦世兄,久违了。” 此人名叫秦贤,乃是平阳侯府当家人秦淮的长子。秦淮当初也袭了一个三等平阳伯,可后来又被皇帝收了回去,所以裴太君六十大寿的时候,身为开国公侯后人的秦淮无颜亲至,只将自己的长子打发了来。 裴越再一看秦贤只是一个百人队的哨官,便明白当日为何他沉默寡言,与尹道那一帮子形成鲜明对比。但此时他脸上没有任何轻视的神色,与秦贤交谈甚欢,让这年轻哨官心中生出几分感慨。 虽然这只是个庶子,可是当日谷梁在席间为其出头,秦贤在旁瞧得一清二楚,后来又听说定国太夫人将裴越分了出来,赠他庄子田地,可见十分看重,与之相比,自己即便是嫡长子又如何?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一番客套寒暄之后,裴越微笑邀请道:“世兄,且到庄上喝杯清茶。” 秦贤心中微动,不过还是婉言拒绝,说道:“贤弟盛情,本不该推辞,但是公务在身,还望恕罪。” 裴越点点头说道:“既然是公务,小弟就不问了。” 秦贤却正色道:“贤弟,因为愚兄知道你在这庄上,所以特地来提醒一声,近些时日若是瞧见行踪可疑的陌生人,一定要告知都中都督府。” 裴越见他脸色肃然中带着几分焦急,便问道:“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秦贤闻言苦笑一声,旋即面上又浮起怒色,沉声道:“还不是那群该死的山贼闹出来的事情!” 裴越楞在原地,仿佛听见了这世间最离谱的笑话。 京都闹山贼? 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荒诞的吗? 正文 036【七月流火】 山贼,一种古老又经典的职业。 在裴越前世生活的时代,这种职业只存在于各种影视剧里,且大都是衬托主角形象的反面角色,大喊着“此山是我开”之类的老套台词,拿着明晃晃的刀剑从路边跳出来,将主角挑衅一顿之后惨遭反杀。除非这个山贼是一个很漂亮的女角色,否则他的下场就是尽快领盒饭。 但在这个世界里,裴越知道,山贼是一种并不罕见的群体。 山野、商道甚至是水路,只要是便于啸聚的地方,随时都有可能跳出来一群穷凶极恶的贼寇。 虽说大梁境内承平百年,但受限于这个时代的官差数量稀少和落后的社会发展水平,你在荒郊野岭遭遇山贼的概率并不会低于遇见一群野兽。 只不过裴越也明白,若说在下面的州县有山贼肆虐他信,可是堂堂大梁京都首善之地,城内外二十万大军齐聚,会有人在这里打出山贼的旗号? 嫌自己命太长? 然而秦贤的脸色做不得假,这位前途渺茫的哨官也不可能大老远跑来戏耍自己,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越将秦贤请到那棵柳树的树荫下,暂时避开夏日午后炙热的阳光,面露疑惑地问道:“世兄,京都附近怎么会有山贼?” 秦贤看了一眼站在日光下并未跟过来的邓载与戚闵,心中有些羡慕面前这个庶子也有如此懂事忠耿的随从,而后叹道:“贤弟,不瞒你说,这事已经闹了好几个月,一开始谁也没有在意,就像你说的那样,京都是什么地方?再怎么狗胆包天的山贼,随便从三大营中抽一卫将士出来,也能将他们杀个精光。可是接连剿了两个月,连那些山贼的毛都没捞着一根,反倒折损不少人马,听说西府的大人们大发雷霆,五军都督府的官老爷们个个气得跳脚。” 裴越愈发不解,按照席先生的说法,因为吴国与大周在边境上的威胁,且为了保持士卒的战力,京都三大营这些年一直都履行着小部分兵力前往边境轮转实战的规矩,所以三大营并非常年被养在京都的老爷兵,至少大部分都是去边境见过血的,对付一群山贼居然还损兵折将? 秦贤继续说道:“贤弟可知,京都西南方向的横断山脉?” 裴越恍然大悟道:“世兄是说,这些山贼居然藏在横断山脉之中?” 秦贤无奈又气愤地说道:“正是如此!” 横断山脉是大梁境内一道天然的奇观,绵延上千里,群山接壤不断,上千丈的高峰便有数十座。最近的山峰距离京都仅有百里之遥,山中密林幽深,野兽横行,环境非常危险,至今也只勉强探明边缘地区。 裴越想了想,冷静地分析道:“还是说不通,横断山脉距离京都虽不算很远,但是百里之遥也非片刻可至,那些山贼就算在京都附近劫掠,难道短时间内就能撤回茫茫群山之中?三大营的骑兵营也不是吃素的,怎么可能追不上他们?” 秦贤说道:“最早的时候,有附近县镇的主官上报朝廷,说辖地有村落被山贼劫掠,都督府自然是派兵剿灭,可根本抓不住这些人的尾巴,往往是朝廷的军队赶到事发地,山贼已经消失无踪,后来经过几次追击,才发现这些山贼竟然是逃进横断山脉。贤弟你也知道那山区之大,就算把三大营全部丢进去找人,也跟大海捞针差不多。西府的大人知道之后,根据之前山贼劫掠的踪迹设下埋伏,这次终于将其中一支击溃打散,且将西南方位去往横断山脉的路途截断,逼着他们朝其他方向溃逃,然后四下追缉。” 裴越看了一眼直道上那百余尽皆配马的士卒,流露一抹感激道:“多谢世兄在追贼的途中还特意来此提醒小弟。” 秦贤拱手道:“那日在宴席上见贤弟被那帮子人围攻,愚兄没有出言相助,心中实在惭愧,回去后也被家父责骂了一顿。如今愚兄既然追贼途径此地,又知道贤弟就在这里,旁的做不到,提醒一声自然是分内之事。” 裴越谢过之后问道:“世兄,你如今可有眉目?” 秦贤微微犹豫,不过还是微笑道:“这次被堵住的山贼共有三百余人,只其中三个头领武道修为较强,其余小喽啰已经死伤殆尽,只剩下那三人继续逃窜,愚兄旁的不敢说,追踪之道还算擅长,所以他们逃不掉的。” 裴越赞道:“世兄果非常人,小弟在此预祝世兄生擒贼酋,为国建功。” 秦贤遍染风霜的脸上浮现一抹尴尬,旋即又诚恳坦然地说道:“贤弟面前不说假话,愚兄家中遭逢大变,不被圣上所喜,家父也只能借酒浇愁,愚兄只想凭着自己的微末本事挣个前途出来,哪怕是将这条命交出去,总能给家中门楣添些光彩。不说这些丧气话了,贤弟如今住在城外,一定要千万小心,告辞!” 裴越定定地望着这个命运坎坷的精壮年轻人,看见他眼中的真诚与友善,忽地开口叫住他:“世兄且慢。” 秦贤停下脚步问道:“何事?” 裴越走到他身侧,低声道:“世兄,关于这些山贼的事情,小弟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还请世兄帮忙参详一下。” 秦贤好奇地道:“贤弟请讲。” 裴越不紧不慢地说道:“山贼虽然借着横断山脉藏匿行踪,可那山里哪来粮草让他们掠夺?你说他们已经闹了几个月,那光凭每次出来劫掠就能弄到生存必备的粮食?就算山中有野兽可以捕猎,但药材怎么办?无论是山上危险的环境,还是与京营的将士交手,他们受伤的概率很大,如果没有药材救治伤员的话,他们凭什么可以维系队伍人心?” 秦贤双眼一亮,兴奋道:“愚兄明白了,可以从药材这个方面入手,想办法抓到他们派出来买药的人,然后找到他们的老巢。” 裴越微微一笑,并未细说这里面的困难,只继续提醒道:“另一件事,山贼凭什么可以预料到京营的行动?就算他们劫掠的目标是京都外面的县镇,可他们如何知道能三大营的具体兵力驻扎分配?若不知道这些,他们靠什么选择每次行动的目标和路线?再有就是,你说好几次围剿都被山贼提前躲了过去,如此难道还不能说明一些问题?” 一席话听得秦贤面色凝重起来,同时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动得非常厉害。 “贤弟,你是说……”他迟疑着不敢开口。 裴越无所顾忌地道:“不错,军中内部肯定有问题!世兄,此番你抓到那些贼酋之后,回去可以找信任的上官,将这两点禀报上去。” 秦贤并不笨,很快就明白裴越的意思,他面露感激之色,但又坚定地摇头道:“愚兄怎可将贤弟的功劳据为己有?你的提醒我记下了,回去后会禀明大帅,但不会将这当成我自己的功劳。” 裴越沉默片刻,眼底深处闪过一抹欣赏,笑着摇头道:“世兄,其实你以为军中那些大佬想不到这两点吗?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功劳,但能让世兄给军事院那些大佬留下一个印象,至少你将来立下大功的时候,别人没那个胆子抢占你的功劳。” 虽如此,秦贤依旧想要拒绝,裴越便怒道:“世兄,你因一面之缘便来提醒我,可见是个讲义气的汉子,为何如此磨叽?难道你觉得我裴越只是个庶子,所以不配做你的兄弟吗?” 秦贤语塞,终究不是能言善道的人,纠结片刻后抱拳正色道:“贤弟若不嫌弃,以后我秦贤就是你的兄弟!” “是兄长,不是兄弟”,裴越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兄长且去追贼吧,不好再耽搁下去了。” “越哥儿保重,改日请你喝酒!” 秦贤神色肃然地拱手一礼,然后便走过去一跃上马,领着百骑疾驰而去。 裴越站在柳树下,久久不曾动弹。 邓载和戚闵对视一眼,缓步走到他身边问道:“少爷?” 裴越摇摇头,没有开口,依旧望着那百余骑远去的方向。 方才虽然提醒了秦贤一些事情,但有些事裴越并未说出来,那就是这些山贼的来历和目的。按秦贤的说法,这些山贼数量肯定不少,三百余人也只是其中一支,这么多山贼是从哪来的?在京都附近劫掠必然会引来京营的疯狂围剿,可这些山贼居然不跑,反而跟京营打起了游击战,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山贼的目标是京都外的村落,那么绿柳庄会不会是其中之一? 七月的阳光浓烈又炙热,然而裴越心中却感觉到丝丝寒意。 正文 037【筹谋】 回到主宅后,裴越将山贼一事说与席先生听,然后等着对方的分析。 席先生沉思片刻之后,望着裴越脸上有些罕见的凝重忧色,不解地问道:“越哥儿,你在害怕什么?” 裴越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裴太君六十大寿时,李氏指使镇远侯秦氏布下的那个局,让裴越心中的侥幸得意之心一扫而光,可与此同时不免有些将那对手看得重要了些。或许是前世纵横商场培养出来的危机感,又或许是直觉上认定都中那妇人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在得知山贼这件事后,他几乎瞬间确认对方是冲着自己来的,至少也有一部分原因脱不开干系。 山贼在京都外围劫掠村庄,绿柳庄又凭什么可以幸免? 这种事没有证据,但裴越觉得不需要证据。 更何况,山贼明显在大梁军中有地位不低的内应,否则绝对做不到如此顺利。裴戎虽没什么能为,然而他是如假包换的定国当家人,哪怕他影响不到五军都督府和西府军事院中的大佬,想要在中下层做什么手脚却不难。莫要忘了,此人身上还挂着一个五军都督府前都督的职衔。 裴越没见过那些山贼,也没能力插手军方内部的调查,但他只从结果往前逆推,反而更容易从这一团迷雾中接近事情的真相。 隐去和李氏之间的恩怨,裴越沉声道:“先生,我担心山贼会对庄子下手。” 席先生不置可否,饶有兴致地问道:“的确不排除这种可能,那你打算怎么对付这些山贼?” 这话便有了些考校的意味,毕竟裴越已经跟着他学习了三个多月,虽然还在打基础的阶段,但他也给这少年讲过不少应对危机的例子。 裴越听到这句问话,脑海中陡然清明,自己为何要去想那些阴谋诡计? 就算这山贼真的和裴戎李氏有关,他还能去告御状不成?真走到那一步,且不说能不能查到裴戎的罪证,他自己的前途算是完了,以子告父,在如今这个讲究君臣父子的时代,他肯定落不到什么好下场。古往今来,大义灭亲的人又有几个能得善终? 抛开这些,问题就变得简单了,只需要想一件事,如果山贼真的出现在庄外要如何应对? 他陷入沉思中。 片刻过后,他微微摇头道:“不好办。” 席先生问道:“为何?” 裴越坦然地说道:“我们没有实力。” 这是实话,绿柳庄上虽然是定国公府的家仆,假假也是武勋豪门之中的人,可是说破大天,这庄上一百零七户其实都是农民。你让他们去下地耕种没问题,让他们去应付能跟京营锐卒周旋的强悍山贼,恐怕一个照面就会吓得跪地投降。 席先生点点头,继续问道:“那有没有别的办法?” 裴越皱眉苦思,眉峰都快拧到一起去了,将走进来添茶水的桃花吓了一跳。不过小丫头很懂事,一见这状况就知道两人在谈正事,所以也没出声,添好茶水后便轻手轻脚地离去。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裴越才开口说道:“先生,我想到三个办法。” “说来听听。” “第一个办法是带着庄上所有人回都中去,山贼没有任何可能闯进都中,等什么时候京营将这些山贼剿灭,我们再回来。当然,这个办法有些蠢,而且最主要的是靡费甚巨,五百多人涌入都中,衣食住行都是很大的开销,万一山贼能在横断山脉耗个三年五载,别说这些庄户,就连我也要破产。” 不等席先生反驳,裴越便自己否定了这个方法。 席先生笑着补充道:“不仅如此,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吓得你狼狈而逃,不出三日你就会成为京都里的笑话,到时候你别说在军中立足,就连入军都很难被人接纳。” 裴越脸上并无惭愧或者恼怒的神色,只是继续冷静地说道:“第二个办法是找京营的帮助,只要有一队锐卒驻扎在附近,那么山贼就没有可乘之机。” 席先生颔首道:“这倒算一个不错的办法。” 裴越脑海中不由得浮现谷梁的身影。 此人身为南大营的主帅,不像西大营那样隔着一座京都,从距离上看并不远,他命一队锐卒驻扎在绿柳庄附近也不算坏了规矩。更何况,当日裴太君六十大寿时,这位性格豪爽的军方大佬对裴越表达了善意,后来又让夫人请裴家三兄弟去赴宴。老太太能看出来,裴越自然也能看出来,谷梁真正想请的人是自己,裴城和裴云只能算添头。 如此一来,似乎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去找谷梁求援都是不错的选择。 他将自己和谷梁的渊源说了一遍。 席先生闻言便鼓励他道:“既然有这种便利,你还怕什么?亲自去南大营一趟便可。” 裴越望着他似笑非笑的脸色,苦笑道:“先生,这个时候你还在试探我,真是不太厚道。” 席先生露出满意的笑容,佯作不解地问道:“这办法很好啊,你为何不用?” 裴越认真又坦诚地说道:“我不知道这位谷大帅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所以我不愿欠他这么大的人情,因为我怕将来还不起。” 席先生赞许地点点头,叹道:“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绝对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你这样的妖孽,这行事手段之老道,思虑问题之周详,别说你才十三岁,有些人就是活了三十岁,也不可能做到这一步。和你一比,你父亲三十多岁倒像是白活了。” 裴越挠挠头道:“这话就当先生是夸我了。” 席先生又问道:“最后一个办法是什么?” 裴越深吸一口气,目光决然又冷厉,掷地有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没等席先生赞他一声好胆气,少年马上换了一脸笑容,讨好道:“先生在嘛,而且先生说了,必然会保护我的安全。” “你呀。” 席先生哭笑不得地叹了一声,随后脸色恢复平静,淡淡道:“越哥儿,你能想到这么多已然难得,虽然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你觉得山贼会来攻击绿柳庄的推论上。这很好,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很多时候未雨绸缪不是坏事,行军打仗亦是如此。只不过,你还是想得过于严重了些,这件事我们只需要搞清楚两个方面。” 裴越正色道:“请先生赐教。” 席先生不慌不忙地道:“其一,横断山脉并不适合人生存,那些山贼能藏身其中,且数量不少,这说明大梁内部出了很大的问题,所以这个时候,无论对方目标里有没有你,你都不要和军方中人发生关联,尤其是谷梁这样的大将!这件事不简单,很可能最后会变成一桩惊天大案,你这个时候要避开,因为你实在太弱小了,任何一点风浪你都承受不住。” 裴越信服地点头。 席先生继续说道:“其二,绿柳庄位于城东,距离京都西南的横断山脉至少有一百二十里,你想过没有,山贼即便是纵马疾驰,杀到这里需要多少时间?如果是大队人马穿行而过,京营会无法察觉?谷梁其人治军很有一套,如果他能让几百山贼纵马穿过南大营的防地来到你面前,那你也别想着什么山贼了,赶紧找个地方保命吧,因为这说明时局发生巨变,说不得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所以搞清楚这一点后,你应当明白,就算真有人想借着闹山贼这件事对付你,也绝对不会是大队人马,只可能是少许高手突袭,然后杀人放火。” “我明白了,多谢先生赐教。”裴越起身行礼道。 中年男人摆摆手,语气中有一抹欣慰和赞赏:“你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在庄上做些事情,但不必担心害怕,老夫既然说过保你安全,就算京营造反,老夫也能护着你离开。” 他说的很淡然,然而面上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气。 裴越有些感动,穿越以来,处处艰难,虽也感受到很多人的善意,但是大部分时候都要靠他自己,然而此时此刻,他心中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激动。 不待他感叹几句,忽见老苍头领着一个见过两面的年轻人来到堂外。 “少爷,此人又来送信了。” 裴越凝眸看去,正是沈淡墨的信使。 只是这次来送信的时机着实巧了些。 席先生看了那个面色无奈的年轻人一眼,心想满天下也只有那位沈家姑娘,才能干出让太史台阁乌鸦送信这样的事情来,微微一笑之后,对裴越说道:“这封信来得太及时了,老夫心中有个疑问,越哥儿能否解答?” 裴越起身从那年轻人手里接过一封信,又让老苍头带他下去喝茶,这才转身问道:“先生想问什么?” 席先生摸了摸下巴,有些为老不尊地调侃道:“能让名满京都的沈家才女如此青睐,隔三差五地派人送信来,颇有古人鸿雁传书的意趣,越哥儿你心里有没有一些得意?” 裴越一脸严肃地说道:“先生,我与沈家姑娘是君子之交,平时书信往来也都谈的是正事,从无儿女私情,哪来的得意情绪?” 席先生也不拆穿,只用鄙视的眼神戏谑地看着他。 裴越没有再装下去,摸了摸脑门,脸上泛起少年人的稚气与骄傲,乐呵呵道:“我表现的这么明显吗?” 席先生哈哈大笑,极为畅快。 正文 038【信】 “……这次你提到的新式调料,我悄悄试了一下,的确味道甚佳,只是在烤肉的过程中不小心将黑灰擦在了脸上,被娘亲教训了一顿。裴越,我不太明白你如何会这些,想来在都中的时候你也没机会去尝试,莫非又是从某本古书里学来的法子?我却不知,你原来如此好学。罢了,承你之情,这些事我会帮你保密,连爹爹也不会告诉。” “之前你说的特别坚固的沙石制作之法,我亦曾查过一些古书,并未发现有相关记载,不知是否你的杜撰。这次的调料倒是新奇有趣,还有你说自己会一种特殊的香料制作方法,假若你的话都是真的,为何不将这些作为谋生的法子?据我所知,你如今从定国公府分了出来,手中虽说还有些积蓄,但将一切都寄托在那些田地上,恐怕无法满足你的雄心壮志。” “怕自己没有能力守住这些财路?想来也是,你如今只是一个白身,若平平无奇,旁人看在你定国子弟的份上,不会如何为难你。可若你身怀那等敛财之法,有很多人会想扑上来分一杯羹,想要保住却也很难。其实细细一想,你的处境着实艰难,就算你不将这些法子用出来,你那位嫡母也不会放过你,她在府中还是会偶尔念叨你呢。” “对了,建平二年那桩案子你还没给出看法,这回若是再写莫名其妙这种字眼,小心我去绿柳庄找你麻烦。另,还有没有类似这次的调料之类的新鲜物事?” …… 夜色深沉,裴越独自坐在书房中看信。 沈淡墨的信越来越长。 三个月的时间里,两人已经通信四次,且从她派人送来的第二封信开始,裴越就发现这位文艺少女压根不是什么卫道士,相反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什么话都敢说的古灵精怪性格。如此一来,那第一封信的内容出自谁的手笔也就不言而喻。 对于沈默云这个人,裴越的态度比较微妙。 他不想与对方产生过于密切的关联,因为那人掌着太史台阁,是皇帝绝对的心腹,脑子里不知藏着多少骇人听闻的秘辛。跟这样的人走得近了,危险系数太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变成池鱼。但若是拒之千里,他也担心对方会不会恼羞成怒,到那时候都不用亲自动手,只派几个乌鸦过来,裴越也扛不住。 说到底,他现在没什么力量,只能想办法辗转腾挪。 于是和沈淡墨的通信便在双方心照不宣的情况下一直持续着。 好在这位沈家才女还算有趣,在裴越试探性地抛出一些新奇的想法,诸如三合土的烧制、烧烤调料以及老掉牙到几乎穿越者人手必备的香水制作等等,沈淡墨并未表现出惊讶恐惧的情绪,反而很有兴趣地和他探讨起来。 如此也好,裴越将这些都托词于古书记载,至少可以避免和这位身份特殊的少女谈论时局朝政。 只是今天的信里,沈淡墨显然不满足于谈天说地,在追问裴越对一桩陈年旧案的看法之后,她又在信的后半部分用平静的语调讲述着裴越现在最关心的问题。 “横断山脉中聚集着一群山贼,但我听爹爹说,这些人不可能是落草为寇的山贼,从他们每次的行动来看,他们就算不是沙场老卒,至少也是经过长期训练的强者。爹爹这些日子都在查国朝内部的问题,如此突兀又强悍的贼人,若没有大梁官方的人提供帮助,他们无法弄出这么大的阵仗。当然,这些事与我们无关,只想告诉你,若是遇到这些贼人,不可意气用事,要保住自己的小命,切记,切记。” 看完之后,裴越将信纸折起来,重新放回信封中,然后将其与之前的几封信叠在一起,压在书桌右上角的最下面。 连沈默云都查不出到底是谁在和那些山贼私下合作,可见这件事就像席先生说的那样,隐藏着令人心惊的黑幕。 裴越现在倍感疑惑的一件事是,这些所谓的山贼究竟想做什么? 要知道横断山脉虽然延绵千里,但从头到尾都在大梁境内,并非是在边境上,敌人做不到爬上山就进入大梁境内、翻过山就看到京都。想要将那么多山贼送到京都附近,还要在山中准备好数量庞大的生存必需品,最重要的是打通朝堂上一些权贵的门路,究竟要付出多少代价? 光是想一想就知道这个代价多么惊人。 不止于此,即便对方不惜代价做到这些,在距离京都百里之外的山区弄出一帮战力强悍的山贼,又能做什么呢? 刚开始的时候,因为打了个出其不意,这些人确实得手过数次,劫掠了京都外围的几个村庄,可当朝廷注意到他们,令京营大军针对西南方向设卡监视之后,他们再想行凶已经很难。譬如这次一支三百余人的山贼队伍,一头钻进西大营布下的埋伏里,几乎是全军覆没,即便那三个头领逃了出去,也不过是丧家之犬而已。 秦贤说的没错,京营想要钻进横断山脉彻底剿灭这些山贼很难,但若只是单纯地封锁起来并非做不到,顶多就是双方形成僵持之势。 再然后,山贼哪有足够的补给?还是说在山中当野人? 裴越想不通,他也知道自己掌握的信息有限,无法从全局上分析,只是他可以确认这些山贼的日子不会好过,所以从听到这个消息开始心中泛起的担忧渐渐平息不少。 夜已经深了,桃花也回了卧房中,裴越起身正要吹灭蜡烛,忽然便听到屋顶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压到了青瓦。 跟随席先生修习武道和练气法门以来,裴越虽然距离高手还很远,但五感比起以前敏锐了许多。 他停下动作,仿佛定格在原地,只是右手悄悄探下书桌边沿下方,那里有一把他藏着的匕首。 他的神色很冷静,没有丝毫慌乱。 外面万籁俱静,仿佛裴越方才听到的声音是幻觉。 只有他的心跳声,轻微地响动着。 当裴越将匕首拔出来的时候,席先生清癯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书房外面的院子里,他先是目光温和地看了一眼裴越,然后抬头淡淡地说了一句。 “深夜来访,颇为无礼,更何况你还不走正门。是你自己下来,还是老夫请你下来?” 裴越放松下来,然后便听到房顶上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嘿,想不到这里还有高人啊。” 正文 039【贼】 裴越来到院中,站在席先生身侧,然后便见一道身影从屋顶跃下,立在两人对面一丈外。 借着屋内透出来的烛光,勉强能看清这位深夜闯入的不速之客。 一身色彩艳丽的修身长袍,若是换个普通人穿着未免显得不伦不类,但在他身上反而并不土气,得益于那张棱角鲜明轮廓迷人的脸庞,这身很花哨的装扮反而显出几分英俊潇洒。他看起来年纪不大,十六七岁的样子,鼻挺而唇薄,一双修长的桃花眼透出些许魅惑的气质,如果生在女孩脸上,便有些轻佻虚浮之意,可在他脸上反倒格外惊艳,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俊俏少年。 席先生看向裴越问道:“你认识他?” 裴越耸耸肩,理直气壮地摇头道:“先生,我又没去过青楼。” 席先生忍俊不禁道:“想不想去?改天我带你去一次。” 裴越揉了揉下巴,嘴角微微勾起道:“听起来感觉不错,那就有劳先生了。” 那边厢,生得一副好相貌的俊俏少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一老一少,好半天才有些愤怒地说道:“喂,我是死人吗?” 裴越转头望着他,眼神蓦然冰冷如刀,点头道:“对啊。” 少年微怒,正要嘲笑几句,只见那个中年男人欺身而来,登时脸色大变。 这是裴越第一次亲眼目睹这个世界的武道对决。 席先生身形一动,双腿交错前行,一丈余的距离只两步便跨过,与此同时右拳抬起,朝着少年的肩头击去。 他的动作有一种特殊的美感,映入裴越眼帘时就仿佛慢动作,然而裴越却能感觉到席先生的力量在不断汇聚,只待集中在一点然后瞬间爆发出来。 似静实动,似慢实快,席先生的动作一气呵成。 当他第二步踏出时,力量已经完全集中,紧接着便是风雷怒吼的一拳砸了下去。 在那一刻,他的身躯在裴越眼中只留下一道残影。 随后拳头与肉身相撞,发出一声闷响。 尘埃落定,席先生静静地站在少年原本站着的地方,而少年却出现在那边墙上,如同一只大青蛙趴在墙上,而后缓缓地像泥鳅一样溜到地上。 “先生……”裴越非常震撼。 目测了一下距离,那少年被席先生一拳打飞出去至少三丈多远。 席先生神色有些古怪地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少年,摇头轻声道:“我只用了三分力道,他是自己飞出去的。” 裴越闻言也是一愣,旋即走过去看着地上的少年,冷声道:“你再不起来,我就让先生真的废了你。” 少年趴在地上,脑袋猛地一阵摇晃,嘟囔道:“我已经倒下了,你还让他揍我,有没有王法啊?” 裴越被这惫懒小子生生气笑了,怒道:“三更半夜你私闯民宅,打死你都没事。” 少年反驳道:“我只是来看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又没什么坏心,否则在这位高人出现之前,我就能狠揍你一顿。” 裴越却懒得惯着他,转头对席先生说道:“先生,麻烦你废了这贼子一条腿,然后再关起来,明天我让人去将京都府衙的官差请来。” 听出他话语里的狠辣,少年连忙爬起身来,抬手掸了掸袍子上的灰尘,又愁眉苦脸地揉着被席先生击中的肩头,那双桃花眼里有些怒色道:“裴越,你小子也太冷血了吧?” 裴越轻哼了一声,冷冷道:“我认识你?” 少年嘿嘿一笑,脸皮厚如城墙,不慌不忙地说道:“现在不就认识了吗?” 裴越扭头就走。 眼看那个恐怖的中年男人朝自己望过来,神情中还带着一丝惋惜,少年终于慌神了,连忙大声道:“我叫谷范,我不是小毛贼!” 裴越依旧没有停下脚步。 席先生朝着少年迈开脚步。 谷范望着裴越决然的背影,心中欲哭无泪,小爷我在南边过得有滋有味,被老头子强行喊回来,还要被迫带着亲妹妹来找你,谁曾想你小子居然是个冷血无情的怪物! 好在他一直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心性,只能放低姿态说道:“越哥儿,我老子是谷梁,你应该认识吧?” 裴越这才止步,将信将疑地看着他,问道:“果真?” 谷范拍着胸脯道:“如假包换!” 裴越又问道:“你不是山贼?” 谷范仿佛受到了很大的侮辱,大声道:“越哥儿,就算我今晚不请自来有些唐突,你也不必如此作践我吧?满京都打听打听,我谷范是什么人?” 裴越一脸平静地摇头道:“没听说过。” “嘿!” 谷范卷了卷袖子,那架势仿佛要是席先生不在这里,他肯定要给裴越来个满脸红。 裴越审视地望着他,说道:“你说你是谷侯爷的儿子,有什么可以证明?” 谷范诧异道:“这需要证明吗?” 裴越冷笑道:“为何不需要?谷侯爷我曾见过,他豪气干云,长者风范,令人见之心生敬佩。再看看你,衣着花哨,油嘴滑舌,一看就不像是个好人。” 谷范终于琢磨出点味道,脸色也渐渐正经起来,问道:“越哥儿,你对我意见很大?” 见他反应过来,裴越也不再兜圈子,走到他身前直视着他的双眼说道:“这是什么地方?” 谷范左右看了看,答道:“你家啊。” 裴越双眸微眯,面色冷肃说道:“你说的没错,这是我家,更是后院,你深更半夜暗中闯入,难道是世交所为?若在外面,就算你讽我几句,我也只会笑脸相迎。但你此番所为,是对我家人安全的威胁,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谷范面色微沉,虽然平时谷梁没少揍他,但这少年备受赵氏疼爱,又因为武道天赋绝佳,未免从小就养成了胆大妄为的性格,除了谷梁之外还从未被人如此训斥过。 裴越不为所动,冷冷与他对视着,眼神坚毅镇定。 席先生饶有兴致地站在一旁看着。 裴越极为认真地说道:“这种事没有下次,否则我必不与你善罢甘休。” 谷范没有嘲笑他是不是在说大话,仔细想了想今夜的事情,的确是自己莽撞了。只因为刚被父亲的人强行带回京都,就被谷梁逼着来城外找裴越亲近,还要带着自己的妹妹来,他自然心里不爽,于是下午溜出京都,等夜色降临后悄悄潜进主宅,无非是想看看裴越究竟是怎样的人,顺便再吓他一次。 一念及此,这位常以大梁第一游侠儿自居的少年认认真真地拱手一礼,干脆坦然地道歉道:“越哥儿,这件事是我办错了,给你赔个不是。” 裴越眼神微动,随即在电光火石之间换上阳光亲切的笑容,揽着谷范的胳膊说道:“世兄,何必见外,伯伯和伯娘对我极好,咱们原本就该好好亲近一番。来来来,我们去前厅喝茶。” 谷范被他拉着走,脸色古怪,少年只觉得自己拳头有些痒,很想砸在裴越的笑脸上。 正文 040【桃花】 月到中天三更静。 裴越使出浑身解数将谷范打发走以后,回到卧房时桃花尚未睡下,她坐在桌边单手撑着下巴,脑袋一晃一晃。 桌上一灯如豆,屋内光线有些昏暗。 裴越轻叹一声,正要走过去将桃花抱到床上,小丫头猛地惊醒过来,揉了揉眼睛看清裴越之后,疲倦的脸蛋上泛起笑容,说道:“少爷,你不要嫌我烦,读书虽然是好事,也要爱惜身体哩,熬太久了可不成。” 裴越心中一暖,柔声道:“好。” 桃花便起身向外走去,嘴里说道:“我去给少爷烧水,洗漱完再睡觉。” 裴越喊住她,说道:“我在前面洗过了,咱们睡觉吧。” 与当初在定国公府内的小院一样,卧房内有两张床,但不一样的地方在于,这两张床一模一样,床上的被褥也没区别。起初桃花不同意,只说少爷丫鬟哪能一样呢?但她终究拗不过裴越,小丫头嘟着嘴表示无声抗议,实则心里也很欢喜。 因是夏天,所以两人都只盖着一床薄被。 一片黑暗中,裴越睁开双眼望着头顶,轻声道:“桃花,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桃花转了个身,侧对着裴越的方向,回忆道:“我不记得呢,从记事开始别人都这样叫我,或许是老太太帮我取的吧。” 裴越应了一声,继续问道:“那你是什么时候进府的?” 桃花清脆的声音里透着一丝茫然:“不知道,最早的时候我在老太太屋里,平时就负责掀个门帘儿,后来八岁的时候老太太让我来服侍少爷,也许我三四岁就进了府。” 桃花不是家生子,这件事裴越很确定,因为他专门问过温玉。既然不是家生子,那桃花就是在府外买的丫鬟,可是从年纪上来说又有些奇怪。一般情况下,权贵府邸从外面买人,要么是骄奢淫逸的老爷们买那些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要么是身家清白的适龄仆役,极少会买三四岁的小丫头。 裴越有些心疼地问道:“还记得自己的家人吗?” 桃花沉默片刻,声音稍显低沉:“老太太对我说,当初我很小的时候被家人放在国公府门前,幸好那天被总管家瞧见了,他将这件事告诉了老太太,然后我就被留了下来。至于家人,没有印象呢,只有一件玉佩,是当时总管家在我身上发现的,然后我就一直随身带着。” “裴永年?”裴越脑海中闪过那个肤色白净略有些男人女相的大管家。 桃花应了一声,然后忽地起身,摸索到桌旁点燃蜡烛,只穿着一身小衣,从胸前拿出一块玉佩,取下来递到裴越面前,说道:“就是这个。” 裴越接过来,玉佩上面还残留着少女的体温,他凝视着这块圆形的玉佩,发现上面的图案有些奇特,雕工却显得有些粗糙,显得糟蹋了这块玉。 桃花吸了吸鼻子,轻声道:“其实我也知道,这块玉应该就是家人付出的代价,他们只盼着好心人看在这块玉的份上收留我,给我一口饭吃。” 裴越心中感慨,将玉佩还给桃花,望着她亮晶晶的眸子,便伸手揉揉她的头发,宽慰道:“不要难过。” 桃花摇摇头道:“不难过呢,因为现在我有少爷呀,少爷就是我的家人。” 裴越微笑着点点头,温柔道:“你说的没错,我们是一家人,去睡吧。” 桃花吹灭蜡烛后躺下,此时已经没了睡意,想到前些日子听席先生提起的那件事,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少爷,你喜欢那位沈家姑娘吗?” 裴越一愣,随即笑骂道:“人小鬼大,你懂什么叫喜欢吗?” 桃花心中念了一句少爷比我还小呢,嘴上犹豫道:“喜欢不就是想娶她做媳妇吗?唉,听说那位沈家姑娘家里不一般,少爷想要娶她恐怕很难呢,咳咳,少爷,我不是小瞧你,我知道少爷很厉害的,只是……只是娶媳妇要花很多银子,而且沈家姑娘又那么厉害,我担心少爷没那么多银子……” 听着她语无伦次的言语,裴越忍不住笑着逗她道:“咱们不是有八千两银子吗?” 桃花惊道:“少爷,你真打算娶她啊?” 若非两人的床铺隔开来,裴越肯定会敲敲她的脑袋,没好气道:“娶个屁!我连她人都没见过,万一长得不好看呢?” 桃花低声道:“看来少爷真的想过这件事呢。” “好了,不逗你了,我和沈姑娘只是朋友而已,你不要乱想,更不要乱说,否则对人家姑娘不好,背后议论人非君子所为。” “我不是君子,我只是个丫鬟,但少爷不喜欢,以后我不说了。” “嗯,睡吧。” 裴越虽然很关心这个相依为命的小丫鬟,但不会无底线地宠着她让着她,至少在这些个人问题上,他不会允许桃花插手。 就算他有着一颗不同于这个世界的灵魂,不会严苛地守着上下尊卑的教条,却也不允许旁人干涉自己的终身大事。 桃花也不行。 小丫鬟渐渐沉睡,裴越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万万想不到,这丫头的身世居然和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总管家裴永年有关。至于桃花复述的裴永年当时的说辞,能骗过这个小丫鬟却骗不过裴越,因为定国公府在朱雀坊内,这里住的都是大梁顶尖权贵,普通人压根没可能闯进坊内,更何况堂而皇之地将一个小女孩遗弃在国公府大门前? 真当裴家军中第一豪门的底蕴是摆设吗? 只不过,裴越现在无法做什么,只得在心底埋下一个疑问,将来有机会再套套那个裴永年的话。 …… 且说谷范被裴越连哄带骗地送出府后,仰头望着淡淡的月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被那小子耍了,此时京都哪里还进得去? 举目望去,绿柳庄上一片寂静。 自己已经十六岁,按照大梁的规矩可以从军打仗,却被一个十三岁的毛头小子用言语给哄了去。 但他并未愤怒,只是神色古怪地笑了笑,心道:“这小子好狡猾,要是沾了毛怕是比猴儿还精,父亲以往不是最不喜这种人吗?为何还要命我来与他结识,还得尽可能地照顾他,小爷我又不是随从,真是岂有此理。糟了,父亲不会是老糊涂了吧?” 腹诽片刻后,他又觉得裴越其实很有趣,比都中那些要么章台走马要么喊打喊杀的无良纨绔强多了,似乎相处起来也不难受,如此一想便觉得心里舒坦多了。 谷范不急不躁地离开绿柳庄,虽然此时凭他自己叫不开京都的守门将,可在城外依然有大把好玩的去处。 少年无所畏惧,缓步而行,哼着悠扬豪迈的西境小调,身形隐入苍茫无边的夜色之中。 正文 041【星火】 晨光微熹之时,谷范偷偷摸摸地回到广平侯府。 谷梁如今并不在府中,此刻正在南大营中坐镇,之前也是将谷范抓到军营中教训了一顿。若他在家,谷范是不敢回来的,但如今府中以赵氏为尊,他自然有恃无恐。 穿过垂花门进入内院时,对面出现一个姿容倾城的少女,看见满面疲乏的谷范之后微微一愣,问道:“四哥,你昨夜又不在家?” 谷范打着哈欠,勉强笑道:“小妹,怎的起这么早?” 待走近了些,谷蓁便闻到这位兄长身上淡淡的脂粉香气,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轻声道:“四哥你又出去花天酒地,让爹爹知道了可饶不得你。” “不妨事。” 谷范自信地摆摆手,说道:“我这次可不是出去玩,而是父亲交代我做事,我还怕他不知道呢。” 谷蓁将信将疑地望着他,显然这位兄长往日里劣迹斑斑,让她没法信任,不过她性子柔善,与母亲赵氏极为相似,所以也只是温婉地劝谏道:“四哥,你还是改了吧,免得爹爹和娘亲生气伤心。” 谷范那双好看的桃花眼里闪过一抹狡黠,凑过来说道:“小妹,你知道我昨晚见了谁?” “妹妹不知。” “告诉你,我去见了裴越那小子,就是定国公府的那个庶子。” “啊?” 谷蓁美目流转,轻呼出声。 距离她上次听到裴越的名字,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 按理来说,她不该对一个陌生少年如此在意。 从小到大,谷梁和赵氏自然很疼爱她,但也没有过于宽纵溺爱,所以谷蓁是一个标准的大家闺秀,讲究的是笑不露齿非礼勿视。十五年来,她见过的外姓男子寥寥无几,平日里最出格的举动也只是和贴身丫鬟聊聊未来的日子。那天在定国公府,亲耳听见裴越在那般危险的境地下从容辩驳,无疑给她留下极深刻的印象。 对那个困境中没有自怨自艾的少年,她的确有些好奇,可是回府之后,她并没有收到消息的渠道。 外面的世界,于她来说是全然陌生的领域。 于是,少女只得将那份好奇深埋在心底。 谷范狐疑地打量着谷蓁略显激动的脸色,皱眉问道:“小妹,你该不会是钟意那个臭小子吧?” 谷蓁那张俏脸上先是泛起红晕,旋即眼中浮现怒意,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四哥你在胡说甚么?我这就告诉娘亲去。” 谷范登时有些慌了,赵氏极宠爱他这个幼子不假,可是在家中谷蓁的地位非常特殊,别说赵氏那里过不了关,将来若是让三个兄长知道他欺负谷蓁,那怕是会被揍个半死,尤其是大哥那双恐怖的拳头,一拳下来能打断他三根肋骨! “诶诶,小妹,四哥昨儿吃醉了,现在还没醒酒,胡说八道来着,你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当真啊。” 他连忙拦在谷蓁身前,又是赔礼道歉又是作揖求饶。 见他如此低声下气,谷蓁也不好继续前行,只得恼道:“四哥,妹妹与那裴公子素不相识,怎可如此出言轻佻?” 谷范擦了擦头上的虚汗,笑道:“你说的不错,是四哥想岔了,而且那个裴越不是好人啊,狡诈似狐,年纪不大心眼却多,你可一定要擦亮眼睛,别被这小子花言巧语蒙骗了去。” 听他越说越不像,谷蓁先是轻啐了一声,然后又反驳道:“四哥,妹妹虽然不认识那位裴公子,却也知道他定然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四哥既然尝以游侠自居,又怎可背后议论他人是非?难道如此行径,就是光明磊落的游侠之举吗?” 谷范微微一愣,这还是我那个温婉善良连丫鬟都不忍训斥的妹妹吗? 还有,怎的去南境转了一圈,回来后竟然有些众叛亲离的迹象? 爹娘且不说,就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妹都站到那个臭小子一边,还有没有天理了? 被他古怪的眼神打量着,谷蓁也不禁有些心慌,想了想便将那日在定安堂西暖阁中听到的事情,简略地说了一遍。 谷范听完之后,心中这才释然,敢情裴越是个身世凄惨的家伙啊,家里这些人都是怜贫惜弱的性情,也难怪会对那家伙高看一眼。 一念及此,他想起谷梁对自己的嘱托,便轻声笑道:“小妹,四哥带你出去踏青好不好?” 谷蓁轻咳两声,无奈道:“四哥,现在是什么时节?出去踏什么青?罢了,你回去歇息吧,我要去给娘亲请安。” 谷范挠挠头,故作惋惜道:“这可是你自己不想去的,跟我没关系。原本我瞅着裴越那个庄子风景不错,还想带你去看看,算了,我还是自己去吧。” 已经朝前走出几步的谷蓁忽地停下,转身望着他,然后微微垂首道:“在家中待着的确有些烦闷,如果四哥愿意带妹妹去城外避避暑,那也是极好的呢。” 谷范冲她挑了挑眉头,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 父亲之前还将这事看得极难,生怕自己没法顺利将小妹带出城,如今看来亦不过小事一桩嘛,小爷略施手段便搞定了。 他满意地笑着,然而看着谷蓁极为罕见地面上流露出一丝羞意,他笑声里不禁多了几分苦涩。 嘿! …… 京都西南方向,横断山脉宛如一条沉睡的巨龙,蜿蜒千里,延绵不断。 密林苍苍,野兽横行,危机四伏,常人不敢深入其中。 千百年来,这里都是人烟罕至之地,就连前魏王朝覆灭时,侥幸从宫城大火中逃出来的皇族成员,面对天下四处皆叛逆的局面,无处可躲之时,也不敢逃进横断山脉中。 然而从开平二年四月开始,山脉北段一座无名峰中,一队身手卓绝纪律严明的人手出现在此处,而后不断有新的伙伴加入,以及源源不绝不知从何处运来的粮草物资。 无名峰东北面有一片平坦空地,正午的阳光洒下来点点碎金。 两名女子出现在空地边缘,似乎在眺望百里之外的大梁京都。 两人年纪悬殊,一个二十岁不到,另一个则有四十岁左右,相似的是姿色都很普通,放在人群中引不来任何关注。 年轻女子双眼精光内蕴,淡淡道:“冷姨,这几天你出去一趟。” 年长女子点点头,问道:“你决定了?真要帮那人做事?” 年轻女子冷笑道:“不过是个养着几百废物的庄子罢了,顺手除掉,那位伯爷才好尽心尽力地帮我们办事。” 冷姨轻声一笑,对她口中的那人满是鄙夷,缓缓道:“既如此,我就亲自走一趟,探探那个庄子的虚实。” 年轻女子转头看着她,眸中微露关切之色,说道:“那件事可有眉目了?” 冷姨闻言摇头,叹道:“怕是找不到了。” 年轻女子并未劝慰,反而沉声道:“所以我们要更狠一些,这次即便不能搅动风云,也要从那老贼身上狠狠咬下一口肉。” 冷姨将心头那股忧愁按下,有些担忧地看着年轻女子,柔声道:“姑娘,此间事情已经计议妥当,有我们在便够了,你还是先回去吧。” 年轻女子摇头淡淡一笑,声音中却无笑意:“报仇这种事当然要亲手做。” 她望着东北面那座天下雄城的方向,眼底深处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火。 正文 042【乱纷纷】 大梁京都朝外一共修建了五道官道,分别为北面一条,西北一条,南面两条,东面一条。相较而言,西北面那条官道规制最高,路面宽广平整,南面两条次之,最窄小的则是东面的官道。 一行三人牵着马从东城门出来,中间的年轻人身材精壮,正是前些日子向裴越传递消息的西大营哨官秦贤。 “大哥,这次你立下这么大的功劳,我看怎么也得升个游击吧?”秦贤左边的年轻人笑道,他身材魁梧,浓眉大眼,脸上挂着期盼之色。 右边那年轻人则凑趣道:“游击?我看参将也未尝没有可能!那群山贼为祸几个月,谁都没有办法,只大哥一出手,就杀了一个头领,活捉了两个,这是多大的功劳?否则左军机为何特地要单独召见大哥?” 他们三人从小便相互熟识,又都是家境中落,从当年风光无比的开国公侯到如今的门可罗雀无人问津,可谓尝遍人间冷暖,所以关系愈发亲近。当日定国公府裴太君六十大寿,三人被安排在裴越那一桌上,看着其他人高谈阔论,唯有他们沉默寡言低头吃菜。虽然裴越并未慢待他们,然而年轻人心中自有一股别样滋味,若是有机会,谁愿意当个默默倾听的配角? 原本想着去边境杀敌立功,却不想因为一群胆大包天的山贼,秦贤立下剿贼第一功,更是被那位位高权重的西府左军机喊去面授机宜,不知让多少平日里瞧不起他们的将官大跌眼镜,就连往日刻薄的上官都变得态度和煦起来。 秦贤沉稳地摇头道:“不过是拿了几个贼酋而已,算什么大功劳?如果仅仅因为这点子事情,上面就升我做参将,那边境上血战的将士会如何想?你们管好自己的嘴,不要给我作祸。” 左边那身材魁梧的年轻人名叫薛蒙,出身荥阳侯府,和秦贤一样,也在西大营中当一个哨官。他闻言挠挠头,不解地问道:“大哥,难道上面没有赏功?” 秦贤低声道:“山贼还盘踞在横断山脉中,这个时候断然不会给我赏功,里面的道道很复杂,一时半会不会有定论的。不过左军机跟我提过,等这件事尘埃落定后,许我去南境边军,且至少能带一都之兵。” 身旁两人大喜过望。 一都为五哨,主将称游击,虽然也只管着五百兵,但熟悉大梁军制的两人都知道,从哨官到游击这一步最是艰难。大梁立国百余年,勋贵府邸数量繁多,谁家不是生了一大堆儿孙?这些人都会进入军中,可是带兵的位置只有那么多,所以很多人都需要等机会。那些背景强横的将种子弟,几乎一入军就可以做主帅的亲兵,不需多久就能放下去担任一都主将。而像秦贤这样无法依仗家世背景的,只能从最普通的士卒做起,虽然很快就能提拔为哨官,再往上攀升却极为困难。 很多人一辈子就困死在哨官这个位置上。 秦贤今年二十岁,若是能去边境当游击,再立些功劳,将来或许也能捞个一卫指挥使做做。 三人上马,沿着东边这条官道缓缓前行。 右边那年轻人名叫谢璧,性子疏阔直爽,他有些好奇地问道:“大哥,左军机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秦贤微微皱眉道:“你问这个做甚么?” 谢璧笑道:“听说左军机武道平平,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 秦贤略显不满,正色道:“不要议论这些,魏国公乃国之干城,武道如何重要吗?” 薛蒙亦点头道:“沙场征伐,武道本是小道,老三成日里就喜欢做梦,想着自己能像定国先祖一样,万军阵中一刀斩下敌军主帅的脑袋,然后名扬天下。” 谢璧也不生气,挠挠头笑呵呵道:“二哥,我可不敢自比定国先祖,但人总得有点念想嘛。” 三人都笑了起来,这时只听得后面传来一阵迅猛的马蹄声,还有骑士高声呼喝,让他们退让闪避。 秦贤扭头望去,只见一行三十余骑纵马疾驰而来,当先数人衣着华贵,神色倨傲,后面跟着一群身穿劲装身材精壮的高手。看见中间那被簇拥着的年轻人,秦贤不动声色地示意两个兄弟往路边靠去。 那年轻人似乎也认识秦贤,只不过他面无表情地打马而过,竟是连招呼都没打一声。 待这些人冲过去之后,谢璧忍不住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一群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秦贤却未动怒,只望着那群人经过之后带起的扬尘,满脸若有所思。 薛蒙见状问道:“大哥,怎么了?” 秦贤摇摇头,沉声道:“李柄中这些年似烈火着锦,尤其是将女儿嫁到定国公府后,俨然成了两边都亲近的实权人物,有这样一个老子在,李子均嚣张跋扈也是难免的事情。我们与他本就不是一路人,三弟又何必置气?” 谢璧点点头,只是终究有些不忿道:“当初若不是大哥仗义出手,这个王八蛋早就废了,如今见面却连招呼都不打一个,真是小人行径!” 秦贤摆摆手,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说道:“往事不必再提,将来会有个说法的。” 且说那群飞扬跋扈的年轻人一路纵马疾驰,惊得官道上路人狼狈躲闪,更有一名衣着朴素的中年妇人被他们吓得跌在路旁,这些年轻人纷纷大笑,笑声极其刺耳,也无人问一声那妇人是否有事,便哄笑着继续赶路。 这中年妇人面容普通,提着一个包袱,像是走亲戚的乡村百姓。 待这群骑士走远之后,中年妇人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继续不紧不慢地朝前走着,面色平静如常。若是有心人暗中观察,便会发现她看似走得不快,实则步伐从容,呼吸悠长,竟是一个武道高手。 这妇人便是当日出现在横断山脉北段那座无名峰上的冷姨。 此刻她素面朝天,布衣钗裙,脸上已经有浓重的岁月痕迹,独自行走在这条官道上,偶然还会跟行人打探一下绿柳庄的方位,只说自己是来寻访亲人。 不多时,一名少年骑着高头大马,护卫着一辆华盖马车从她身边经过,马车旁边还跟着几名丫鬟婆子。 冷姨连忙让到一旁,只是看见马车上面广平侯府的徽记时,她心中微微一动。 然后便见那骑马的少年放缓速度与马车平齐,凑到车厢旁笑道:“小妹,那小子的庄子就在前面不远处,待会我先去跟他说一声,让他收拾一下,再带你过去,如何?” 车厢里传来一个少女柔弱的嗓音:“全听四哥安排。” 谷范满意地笑着,目光扫过四周,不经意间在冷姨身上停留了一下。 谷家四子,属他的武道天赋最佳,但除了谷梁之外,没人知道谷范天生还有一种能力,那就是对武者的气息感知和对危险的敏锐触觉,这一点就连谷梁都不及他。 谷范只看了一眼路边貌似平平无奇的中年妇人,心中登时升起警觉,不过他面上并未显露分毫,只淡淡扫了一眼冷姨后,继续打马前行。但与之前不同,他没有再一骑当先,反而贴着车厢,与谷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冷姨并未发现那少年的异常,依旧扮着老实本分的农妇。 绿柳庄,已然在望。 正文 043【风起】 绿柳庄主宅中庭里,裴越双腿分开,一丝不苟地扎着马步。 席先生坐在廊下的藤椅上,右手握着一卷书,偶尔看向院中的少年,目光温和,内心对这个少年非常满意。其实这种锻炼并非他的教导,而是裴越自己在学会吐纳练气的方法后,将这个简单的动作与之结合起来,效果竟然出奇得好,颇有事半功倍之效。 他从青年时期便被裴贞招揽至麾下,二十多年来不知见过多少年轻俊彦,曾以为这世间再无第一代定国公裴元那样的天纵奇才,然而就在他熄了雄心壮志,一意归隐田园之时,因为裴太君的一次请托,竟然发现了裴越这块璞玉。虽然裴越现在还很稚嫩,在有些时候的想法也异于常人,但席先生可以肯定的是,这一代裴氏子弟中,就属裴越的天分最高,尽管他只是个庶子。 但席先生显然不在意这种身份,否则他也不会答应裴太君的请托。 桃花在他身边坐着,双眼笑眯眯地望着裴越,在前几日那次夜谈之后,小丫鬟感觉自己和少爷愈发亲近了。 裴越神情专注,双手往前平举,两腿分开与肩平齐,膝盖弯曲接近九十度。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自己的马步是否标准,毕竟前世也没练过,健身时也用不到这种姿势,所以只能凭着记忆里看过的影视剧,参照剧中角色的姿势来练。 好在他学的不是燕小六。 席先生传授的练气方法极为上乘,帮他疏通体内经络,去浊气,养清气,以达周转顺畅。虽然这听起来稍微有些玄妙,但裴越前世也听过气功一说,当时的确不太相信,可如今连穿越的事实都摆在面前,他自然不会再怀疑什么。 扎马步是一时心血来潮,但他惊喜地发现这个简单的动作竟有奇效,与练气方法相得益彰,精进的速度快了一倍不止。 按照席先生的推算,他至少需要一年才能打好基础,如今却是只用了三个月不到,以他原本的身体基础来说,这简直可以看成一个奇迹。 所以这些天裴越已经开始跟着席先生学习攻击技巧,虽然还不是高手,但他的悟性和天分很高,学习起来并不费力。 尽管如此,裴越依旧坚持着每天扎一个时辰马步的习惯,雷打不动。 他站着梧桐树下,阳光透过树荫间隙洒在他身上,随着夏风袭来,宛如一片流淌的碎金。 邓载的身影出现在垂花门外,如今他和另外七个少年已经是这座宅子的常客,虽然裴越并未将他们收为小厮,但在看门的老苍头周达看来,这并没有什么区别,否则少爷为何要每月给他们发一两银子的月例?所以他们进来,是不需要老苍头再行通传的。 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邓载的神态鲜活了一些,不再像之前那样木然。 他走到梧桐树下,看着纹丝不动的裴越,心中升起敬佩之意。 当时席先生传授裴越武道,他极其大方地让这八个少年一起旁听,不仅惹得这些少年的父母来磕头谢恩,就是少年们自己也感动不已,无不生出誓死报效的念头。 少年们因为早早就下地劳作,家中也不缺吃食,所以身材都很壮实,原本席先生以为他们的进度会更快一些,然而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裴越竟然遥遥领先其他人。 时至今日,邓载他们依旧处在打基础的阶段。 对此邓载心中除了敬畏少爷之外,还默默下了狠心,一定要努力锤炼自己,否则将来怎么有脸跟在少爷身边做事? 这些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来到裴越身边沉声说道:“少爷,外面出事了。” 裴越闻言轻吐一口气,站直身躯转头问道:“何事?” 邓载简明扼要地说道:“有一群都中的公子哥在我们的田地附近纵马,其中一匹马踏入王勇家的水田中,马蹄崴了,骑手倒没受伤。为首那个公子哥要王勇的父亲赔马钱,开口要五千两银子,王勇兄弟二人在那边拦着,让我马上来禀报少爷。” “走。” 裴越并未再问,只是转身那一刻面色冷了下来。 “越哥儿。”廊上的席先生忽地开口喊住他。 “先生,我出去一趟,回来再练。”裴越不急不躁地说着,语调平静。 席先生注视着少年的双眼,见他只是微露怒意,并未因之失去分寸,于是心中愈发欣赏,便微笑道:“你不惹事,这很好,但也不必怕事,如果人家欺负到你头上来,让他一步即可,若是他人再得寸进尺,你便不必再让了。” “我明白了,谢谢先生。”裴越微微垂首道。 席先生说道:“走吧,老夫陪你一起去。” 有这样一位高人在场,裴越心中底气更足,所以他没有虚伪地拒绝。 这时桃花也站起来气呼呼地说道:“少爷,我要跟你一起去!” 裴越莞尔,点头道:“好,你也来吧。” 一行人出了主宅,往南边行去。 三千亩良田主要集中在庄子的南面和西南面,呈长条形分布,位于绮水北岸,方便引水灌溉。 等到裴越踏上通往南边田地的土路时,除了在外耕作还不知道消息的庄户,整座庄子里所有成年男丁都跟在裴越身后,足足有一百多人。 这些庄户们只是老实本分的农民,可毕竟头上顶着一个定国公府,相较于普通百姓,终究还是见过世面的。此时听到有人故意来闹事,虽不知对方身份,可既然裴越要为王勇家出头,其他人怎么可能不来?就算有那些胆小怕事的,此刻只敢跟在队伍末尾,终究还是来了,他们更害怕以后被乡亲们戳脊梁骨。 土路有三里多远,裴越带着一百多人,浩浩荡荡地来到田地附近,远远便看见被一群衣着光鲜的骑士堵在路口的王家父子三人。 王勇今年十六岁,没读过什么书,只认得一些字,性格老实憨厚,还有一些胆小怕事。裴越身边八个少年,属他最为木讷,比不喜言谈的邓载还要差上不少,然而裴越对他极好,最早的时候除了邓载之外,便只会安排他去做事,也算是帮他家中添补不少。 纵如此,王勇也没想过自己将来能有什么大出息,他只想老老实实地做好少爷吩咐下来的事情。 仅此而已。 所以王勇的父亲不太喜欢这个大儿子,总觉得他没出息,不会巴结人,反而更喜欢能说会道的小儿子王明一些。 然而方才那个年轻贵人一马鞭抽下来的时候,是王勇猛地站在他面前,硬生生用脸帮他挡了下来。 王勇不敢用手去抓那贵人的鞭子,只敢用自己的身体去挡。 即便他又痛又怕,身体都在微微颤抖着,可是依旧站在父亲和弟弟身前,寸步不让,像极了一头忠心耿耿的守山犬。 正文 044【不够】 绿柳庄的良田规划得很整齐,横竖两条还算平整的土路将所有田地分成四块区域,其间以田垄和水渠相隔。 那群公子哥骑着高头大马停在南北朝向的土路尽头,将王家父子三人堵在路边。当裴越带着一百多庄户到来的时候,为首那个神色倨傲的年轻人冷哼一声,眸光中尽皆不屑,对着裴越鄙夷地啐了一口。 终究是上不了台面的庶子,领着一群泥腿子有个屁用? 双方距离三四丈时,裴越举起右手,包括席先生在内所有人都停下脚步。 “王勇,带你父亲和弟弟过来。”裴越看都未看这些坐在马上的年轻人一眼,只对被堵在路那边的三人说道。 三十多匹高头大马将本就不宽敞的土路堵得严严实实,王勇等人想要过来只能从一旁的水田里绕行。 没等他们往旁边走,只听裴越说道:“从路上过来,不要踩坏了庄稼。” 然而路已经被堵死了,他们如何过得来? 那些公子哥儿纷纷发出嘲讽的笑声,其余手下亦是鼓噪不已。 绿柳庄的庄户们被这笑声激得脸色涨红,虽然人数是对方的三倍有余,可大部分人脸上除了羞愤之外,竟无丝毫热血上涌的怒意,相反好些人瞧着那些衣着华贵的年轻人,眼睛里露出了惧意。 裴越面色沉静,目光扫过面前这些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年轻人,最后停在居中那个神色倨傲中带着不屑的公子哥身上,淡淡道:“这片田地都是我的,有什么事和我谈便是,为难几个普通庄户有甚意思?” 那公子哥微微偏着头冷笑道:“好啊,那就跟你谈。” 随着他一挥手,骑士们让开一条路,王勇护着父亲和弟弟来到裴越面前。 只是当他一出现,裴越的瞳孔瞬间猛地收缩。 王勇左脸上有一道骇人的伤口,从眉角到唇边,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站在前面的庄户们一阵骚动,大部分人显得惧意更盛,但终究有些人心中升起同仇敌忾的情绪,眼神渐渐在发生变化。 和这些成年男子相比,邓载等七个少年的情绪则直白而浓烈,他们连忙上前将王勇围了起来,邓载仔细地查看着伤口,然后对裴越说道:“少爷,万幸没有伤到骨头。” 说罢,抬头看了一眼那个年轻的公子哥,眼中恨意昭然。 裴越声音中透着寒气:“不要触碰他的伤口,戚闵,送王勇回去,用干净的纱布帮他包扎止血,然后将附近最好的郎中请过来。” “是!”戚闵连忙上前扶着王勇的胳膊。 然而王勇却忽地挣脱开来,上前两步朝着裴越的背影单膝跪下,懊恼地说道:“小的……小的给少爷丢脸了。” 裴越注意到席先生和桃花投来的关切眼神,深吸一口气将他扶起来,望着这个本分老实的少年,郑重说道:“你做的很好,没有给我丢脸。先回去治伤,这个仇我帮你报。” 不知为何,王勇有些想哭,但他还是忍住了,在戚闵的陪伴下朝庄子走去。 那年轻公子哥望着这一幕,面露嘲讽地拍着手,阴阳怪气地道:“啧啧,怪道姑姑说你是个口蜜腹剑的小人,小小年纪这么会收买人心,了不起啊。” 裴越微微皱眉道:“你是李家人?” 公子哥冷哼一声,旁边一纨绔便打马上前道:“这是丰城侯府的大少爷,瞎了你的狗眼,还不上前拜见?” 丰城侯便是李柄中,这公子哥就是他的长孙李子均,也就是裴戎妻子李氏的亲侄儿。 “拜见?” 裴越轻笑一声,目光冰冷:“不过是个仰仗父辈权势的纨绔而已,就算你十六岁入军,撑死也就是个游击,有什么资格跟我说一声拜见?看不出来,你比你爹的架子还大。” “找死!” “蠢货!” “狗胆包天!” 几个面色虚浮的纨绔坐在马上大声呵斥,将裴越身后的大部分庄户吓得不轻,不少人都有些腿软,但邓载等少年却是面无惧色,双脚像钉子一样扎在地上,腰背笔直地站在裴越身侧。 桃花躲在席先生背后,听着这些人叱骂裴越,她那张小脸上满是怒气,往常总是笑眯眯的双眸不停地剜着开口骂人的纨绔。 李子均摆摆手,那些纨绔才停止唾沫横飞,只见他驱马朝前数步,对裴越说道:“听说你惯会伶牙俐齿,蛊惑人心,如今看来也只不过是废物点心,只会口舌之辩。罢了,爷今儿没心思听你废话,只要你将银子赔来,便是饶你一条狗命又何妨?我姑姑心性善良,虽然你是个养不熟的小畜生,但她反而屡次嘱咐我,不得害你性命。” 言至于此,他语气陡然凶狠:“否则的话,杀你好似杀条狗!” 裴越抬手止住身后少年们的蠢蠢欲动,右手放在腰侧,一字字道:“赔什么银子?” 李子均以为他服软,面上愈发得意,指着不远处那匹躺在地上的白马,冷笑道:“这匹马是军中大将送给家父的礼物,乃是从吴国高阳平原上寻来的神骏,如今在你这块破田里崴了脚,眼见是不成了,自然该你来赔。这神骏价值连城,不过看在你这个废物没什么身家的份上,只要你五千两,此事两清,否则便不是一鞭子的事情了!” 裴越沉声道:“多少银子?” 李子均微微仰头,抬手摸了摸脖子,鄙夷道:“别那么害怕,五千两而已,爷听说定国太夫人送了你一笔银子,不就是这个数么?用你的猪脑子想想,太夫人赏的银子你也敢接?你配使这银子吗?” 裴越直视着他的眼睛,嘴角微微一勾,吐出一个字:“滚。” 血色一点点爬上李子均的脸颊,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裴越,咬牙道:“你说甚么?” 裴越又上前一步,在庄户们无比震惊的注视下,对着一群眼中喷火的纨绔们,加重语气斥道:“滚!” 他眼底深处宛若万年寒冰。 在来时的路上,裴越也曾想过像席先生说的那样,随便给点银子打发走这些人,哪怕一时低头也算不得什么,然而在看到王勇脸上的伤口后,他改变了主意。 在这些人眼里,他和王勇有什么区别? 任由他们百般折辱叱骂,难道就会高看自己一眼? 既然左右都是撕破面皮的结局,为何要忍? 没等李子均暴跳如雷,他身旁一个纨绔跳下马,大步流星朝裴越走来,嘴里骂道:“好你个小畜生,今天不把你一嘴牙拔下来,老子就白活了十七年!” 见局势突变,桃花忍不住拽了拽席先生的袖子,但中年男人只是回过头用眼神宽慰她,示意不用担心。 没人注意到席先生早已握紧了袖中的拳头。 邓载等少年刚要迎上去,却不想裴越动作比他们更快,几乎是那纨绔跳下来的瞬间,他就同时大踏步上前,在纨绔嘴里的脏话还没说完的时候,裴越猛地伸手拽住对方的右臂,然后自己的右手在腰间一抹,一把匕首就出现在他手里。 瞬息之间,裴越举起手里的匕首,然后朝着对方的手臂用尽全力扎了下去。 “啊!”纨绔眼睁睁看着匕首将自己的小臂扎了一个对穿,随后便感觉到钻心的剧痛传来,一声惨叫之后,登时疼得满地打滚。 裴越后退两步,胸膛轻微起伏着。 场中一片死寂。 以李子均为首的纨绔们,包括他们带来的属下,所有人无不目瞪口呆。 随即便是满心的荒唐与愤怒。 只是不待李子均说出什么狠话,裴越便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不是想要五千两吗?一匹马,一条胳膊,这两样还不值这个数,你准备再加点什么?” 正文 045【不喜】 李子均气得肺快炸了。 他出生的时候李柄中便已经是三等丰城侯,十多年来因为紧随左军机的脚步,可谓官运亨通,先任西境果敢大营主帅,后调入都中任兵部尚书,三年前皇帝改元开平,擢其为五军都督府中府左都督,掌西境诸营军事,爵位亦升为一等丰城侯。 在如今整个大梁军中只有左军机一位实封国公的情况下,李柄中在爵位上与右军机路敏平齐,是名副其实的军中大佬。 有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亲爷爷撑腰,李子均何时被人如此羞辱过? “你们还等什么?给我打死他!” 怒火上涌,李子均不管不顾地吼道。 双方距离很近,骏马难以驱驰,他带来的二十多个手下便直接从马上跃下来,然后朝裴越一拥而上。 庄户们惊骇喊叫,大多后退,更有几个胆小的转身就跑。 场面一片混乱。 裴越却出奇的平静,李子均带来的这些手下,看起来凶悍无比,实则真正的高手不多,毕竟以李子均的身份地位来讲,很难招揽到心气高傲的武道高人。这等人就算想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也会找一个手握实权的大人物,而不会甘心给一个纨绔当打手。 只是没等裴越和邓载等少年尝试一下打群架的滋味,旁边站着的席先生突然出手。 中年男人清癯的身影眨眼间来到裴越身前,面对蜂拥而上的李家打手,他只伸出一只右手,便将来人全部打飞出去。 片刻功夫之后,场间横七竖八地躺倒一片打手,令人惊叹的是,所有人都是半边脸肿起,露出鲜红的掌印。 饶是裴越知道先生武道高明,却也没想过高到这个地步。 他尚且如此,邓载这些少年更是像看神仙一样看着席先生,心中无不升起敬仰羡慕效仿之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男儿当如是! 至于此刻还端坐在马上的一众纨绔们,脸色难堪进退维谷。 李子均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这些手下虽然没有那种真正的高手,却也是因为各种缘故从军中退出来的好手,平日里耀武扬威,仿佛这京都里就没有他们的一回之敌,哪里想到会被人随手打翻。他此时既愤怒又惶恐,压根没想过平时那些权贵们对他友善亲和,只不过是看在李柄中的面子上,谁又会真的把这种不学无术的纨绔放在眼里? 但长久养成的嚣张性情已经刻在他的骨子里,哪怕手下们全都被打倒在地,李子均依旧厉色道:“你敢打伤我家的护卫?裴越,爷告诉你,现在已经不是赔点银子就能了结的事情!” 见他到了这种境地依然色厉内荏,裴越先是冲席先生行礼道谢,而后穿过场间这些被席先生抽得站不起来的打手,来到最开始那个要揍他的纨绔身前,俯下身问道:“怎么称呼?” 那纨绔眼中闪过一抹惧色,但强撑着硬气道:“老子是西宁伯府的人,你待怎样?” 虽如此,终究比方才要气弱几分。 裴越看着他右臂上的匕首,不禁眉头微皱,此人好歹也是那些人的同伴,竟然没有一个人下马帮他查看伤势,若非这小子自己拿左手按着伤口附近,怕是会活活流尽鲜血而死。 由此可见,自己面对的是怎样一群废物。 裴越脸色柔和一些,对这人说道:“要不要我帮你?” 纨绔瞪大眼睛问道:“你想干什么?” 裴越面露微笑,温和道:“帮你治伤。” 然后他忽地转头说道:“西宁伯您怎么来了?” 那纨绔登时吓个半死,连忙顺着裴越的目光看去,然而哪里有什么西宁伯,下一刻他便发现自己的右臂被人握住,紧接着又是一阵剧痛传来,差点让他当场飚出泪来。 听见这纨绔的惨叫声,李子均脸色阴沉地喝道:“裴越,你给我住手!” 裴越懒得搭理他,握着从纨绔手臂上拔出来的匕首,对旁边吩咐道:“邓载,从这位少爷身上撕点干净的布条下来,帮他把手臂包扎一下。” 那纨绔闻言一愣,那双牛眼睛里泛着一些古怪的情绪。 裴越转身对众庄户说道:“大家今天也看见了,是这些都中来的少爷们闹事,又是讹诈银子,又要动手打人,我看今天也很难善了,所以现在需要你们帮我做件事。” 庄户们犹疑不定,裴越也不着急,只用清冷的目光扫视他们。 或许是之前王勇的惨状激起了这些老实庄户的同情心,又或者是方才席先生的卓绝身手给了他们信心,终于有人壮着胆子说道:“少爷,你吩咐就行,该怎么做我听你的!” 又有不少人附和。 裴越这才露出一丝笑意。 与此同时,李子均身旁的一个纨绔凑过来低声道:“子均,今儿怕是闹不成了,不如先回去,改天再来找回场子。” 虽然裴越领着一大群泥腿子将这条南北朝向的土路堵住,可周边都是水田,只要李子均不在意座下的骏马失足,他们几个人骑着马还是能冲出去的。 但李子均面露迟疑,他前面还躺着二十几个打手,如果就这样灰溜溜地走了,今后在都中还怎么混?被一个庶子如此羞辱,他还要不要脸了? 想到这儿,他看了一眼面色淡然的席先生,对这个中年人又恨又惧。 席先生的出手极其巧妙,既不会打死打残这些打手,却能让他们短时间内站不起来,只能躺在地上呻吟。 就在李子均犹豫不决的时候,裴越对那些庄户说道:“放心,也不需要你们去跟人家搏命,只需要大家将这些人围起来,在这件事没有解决之前,不要放他们离开。” 庄户们纷纷点头,因为裴越几个月前来到庄上时就说过,只要做得好就会有赏赐,若是表现优秀还有机会获得一个名额。 钱财大家都喜欢,脱离奴籍的名额更让他们无法拒绝。 于是百余成年男人一拥而上,就在李子均以为这些泥腿子疯了的时候,他们很快便形成一个包围圈,将那几个纨绔、地上躺着的打手们还有裴越等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起来。 到了这个时候,李子均等人想跑跑不掉,想要拼命却不敢看向席先生。 李子均脸上仿佛开了酱坊,他握紧马鞭怒道:“裴越,你真以为这样就能留下我?” 裴越呵呵一笑:“这些人都是定国公府的家生子,身家清白,从无作奸犯科之举。李子均,你要是有那个胆子纵马踩死十几个然后冲出去,别说五千两银子,就是我裴越的人头也可以双手奉上,你敢吗?” 李子均有个屁的胆子。 平时欺压良善是他的拿手好戏,可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他要是敢像裴越说的那样做,别说李柄中会扒了他的皮,那些曾经受过两代定国公恩惠的勋贵们就能活吞了他。 事情发生到这个地步,他已经无计可施。 望着身量不高却挺拔如松的裴越,李子均沉默许久后才说道:“你想怎样?” 裴越淡淡道:“你坐在马上的样子我很不喜欢,因为我不想昂着头跟人说话。” 夏风吹过,稻田里穗禾摇摆,一百多庄户静悄悄地围在外面,所有人都望着两个身份天壤之别的少年。 几瞬过后,李子均面色屈辱地从高头大马上下来,站在裴越身前,那双藏不住恨意的眼睛和李氏几乎无异。 裴越不以为意,冷笑道:“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今天这件事到底怎么解决。” 正文 046【不退】 很多年后,人不人鬼不鬼的李子均依旧会时常想起在那条土路上遭受的屈辱。 当他从马上下来后,意味着事态的主动权已经完全掌握在裴越手中。 论武力,对面一个中年男人便可以打倒所有人。 更有上百名他瞧不上的泥腿子团团围着,堵死他的退路。 于是到最后他便只剩下一张强硬的嘴。 “你今天有本事就弄死我,不然等我回去之后,一定会派人来烧了这座庄子,从你开始,一个人都不放过!”李子均低吼着,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裴越毫不掩饰自己的憎恶,对众人说道:“大家都听听,这就是都中少爷们的德性。明明是他们欺压良善,发现局势不利之后,立马装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恨不得满京都去宣扬自己的遭遇。李子均,你既然敢做这种事,为何不敢认?你还是个爷们吗?” 李子均怒道:“你放屁!我的马在你的田里崴了脚,难道还是我的错?” 裴越淡淡道:“这里没有旁人,你打算装到什么时候?事情的真相如何,难道你心里不清楚?” 两人针锋相对,谁都不愿退让半分。 只是在无法像往常一样仗势欺人之后,李子均在言语和逻辑上显然不是裴越的对手,短短几个回合后便败下阵来。 就在这时,人群外面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诸位,麻烦让让,赶紧让我进去,不然一会闹出人命就麻烦了。” 庄户们转头望去,只见一个相貌英俊到很容易让人自惭形秽的少年骑马赶来。 听到这个声音后,裴越心中微动,吩咐庄户们让出一条路。 一身华服的谷范快步进来,看见安然无恙的裴越后松了口气,旋即又跟席先生打了个招呼,这才朝裴越问道:“你死不掉吧?” 裴越眉头微皱,但还是摇摇头道:“暂时无事。” 谷范放心下来,虽然与裴越只见过一面,还是在非常尴尬的情况里相识,但对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少年,谷范总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信任感,哪怕他在谷蓁面前将裴越贬得一无是处。刚才他护送着谷蓁乘坐的马车抵达裴越的宅子外面,却发现裴越不在家,看门的老苍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正在烦恼疑惑之时,戚闵陪着王勇回来,这才知道今日居然有人来庄上闹事。 幸亏他来得及时,因其常年走南闯北游荡江湖,对王勇这种外伤十分在行,掏出随身携带的伤药帮王勇简单处理之后,便被谷蓁催着来这里帮忙。 其实就算谷蓁不开口,他也得马上过来。 谷梁当日说得很清楚,他不在都中的时候,谷范必须要照顾好裴越,不能让这少年出事,否则就会亲手收拾他。 谷范自然不敢忤逆,只是见父亲和妹妹对裴越如此上心,他心里未免有些不爽,所以刚才一开口就有些不客气。 不过当他看向面色阴沉简直能滴下水的李子均时,语气愈发刻薄起来:“嘿,这不是未来的丰城侯吗?带着这些狗腿子来这里做甚?是想帮忙干农活吗?不是我说你,好歹也学点常识,现在他娘的才七月,距离秋收还早着呢。” 谷梁在皇帝心里的地位十分特殊,又是执掌京营的实权侯爷,兼之谷范一贯独来独往我行我素,压根不鸟这些所谓的将种子弟,又有一身高明武艺,旁人也拿他没办法。 听着他的嘲讽,李子均心里那团火仿佛在焚烧脏腑,只是他敢骂裴越是小畜生,却不敢骂谷范。 因为这家伙和他那个粗鲁野蛮的爹一样,说动手就动手,下手还贼狠。 所以李子均只能用眼神怒视对方。 谷范瞧着地上那些还躺着的打手们,知道这应该是那位武道卓绝的中年男人所为,对李子均愈发瞧不起,又要开口却被裴越拦住了话头。 “谷世兄,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让我自己处理。”裴越不卑不亢地说着。 谷范挠挠头,但还是对面前这些纨绔丢下一句话:“你们这些废物,不就是看着越哥儿的庶子身份,没事找事欺负人吗?实话告诉你们,我老子早就说了,越哥儿是他最看重的晚辈,你们谁敢欺负他,等我老子从南大营回来,定会亲自登门拜访你们家中的长辈。” 除了李子均之外,其他纨绔们尽皆色变,方才的嚣张跋扈气派瞬间丢到九霄云外,看向裴越的目光里竟然有了惧色。 武勋将门之中,老子教导儿子基本上没有不揍的,官位越大揍得越狠。 如果谷梁真的自降身份去他们家里,告他们一个仗势欺人,结局如何简直毫无悬念。 哪怕他们没错,就算看在谷梁的面子上,这些纨绔不在床上躺半个月都说不过去。 更何况这件事本来就是他们的错。 眼见身边的同伴们都起了退让之心,李子均不禁冷着脸对谷范说道:“你吓唬谁呢?” 谷范耻笑一声,跟这种人懒得再说什么。 裴越趁势说道:“刚好谷世兄在这里,就请他做个见证。李子均,今日之事并不复杂,就算你那匹马在我的水田里崴脚是意外,你也只需派人通传,我自然会过来跟你协商,但你仗势欺人,一鞭子将王勇抽得皮开肉绽,你哪来的脸跟我谈论对错?” 李子均仿佛听见世间最大的笑话,一脸轻蔑道:“裴越,你能不能找个好点的理由?那种狗奴才,猪狗一般的东西,别说抽一鞭子,爷就是抽烂他的脸又怎样?呵呵,也对,你不过是个庶子,怕是连个正经小厮都没有,也难怪会拿这种破事当借口。” 他没有料到,自己这番话出口后,场间的气氛陡然一变。 凝重,肃穆,压抑。 莫说邓载这些热血少年仇恨地看着他,就连平日里看到他这等权贵子弟连头都不敢抬的庄户们,此时眼中也渐渐生出愤怒的情绪。 若在以前,他们恐怕也会默认李子均的说法。 但当裴越来到绿柳庄之后,一切都在发生着变化,这位年仅十三岁的少爷只是在刚来的时候和他们说了三件事,往后便极少侃侃而谈,却一直坚持着自己的原则,给出的承诺从未食言。这些从小到大都在地里刨食的汉子们渐渐明白一件事,他们活着也有价值,而不是只能给贵人们当牛做马。 可这纨绔还是将他们视若猪狗。 所以怎能不愤怒? 裴越收起脸上的憎恶与嘲讽,用谷范从未听过的肃然语气说道:“你说的没错,我只是个庶子,可我觉得我比你强,至少我知道什么叫人性。王勇他不是狗奴才,他是我的兄弟,在场这些庄户也不是猪狗,他们是我的家人。李子均,你爷爷是丰城侯又如何?我家先祖定国安邦匡扶社稷,大梁军民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叫嚣?” 他上前一步,勃然变色喝道:“今日你无端挑衅,辱我家人,伤我手足,若是让你毫发无损地离开,我还有什么脸面听他们喊一声少爷?” “管你是谁,老子今天跟你赌命!” 他右手握着匕首,在自己左手掌心划了一刀,然后将匕首一甩,扎进李子均身前的土路上。 谷范面露惊骇,想要阻止却来不及。 按照大梁不成文的规矩,与人决斗时划破掌心便是死斗。 不死不休。 那些庄户们愣愣地望着裴越,神色震惊,仿佛有千钧重锤击打着他们麻木的心,一股令人感动又颤栗的暖流涌遍全身。 裴越身后,包括邓载在内的六个少年身体发抖,双拳死死攥紧。 他们双目泛红注视着裴越的背影,眼神中那股狂热的敬畏就连席先生这般见惯风雨的人都为之动容。 正文 047【此间少年】 被人逼到墙角是什么滋味? 李子均这辈子从未体验过,但今日在这乡间野外,面对一个他打心底瞧不起的区区庶子,他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原来这种滋味如此难堪与羞愤,令他几乎站不稳,周遭压抑又肃杀的气氛笼罩着他,这位京都里鼎鼎有名的大纨绔发现自己双腿在发抖。 如果时间能倒退,他肯定会制定一个更周详的计划,将裴越直接踩进地狱里,而不是这般儿戏地随意找茬。 很早以前他便知道定国公府有一个卑微的庶子,但就像以前的裴城一样,眼高于顶的李大少爷压根不会将裴越放在眼里。直到前段时间李氏回娘家探亲,席间说起裴越,言谈中诸多怨恨之词,李柄中仿佛没放在心上,李子均却暗暗记下来。 在打听清楚绿柳庄的方位后,他便带着几个纨绔同伴和一群手下,想要给裴越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然而—— 裴越双眼盯着李子均,对其他人说道:“大家散开些,今日我要和他做个了断,是生是死,皆有天命,与旁人无关!” 邓载等人默默地散开,将那些躺在地上的打手们拖拽到路边。 谷范上前笑道:“越哥儿,不必搞得这么严重吧?” 裴越冷冷扫了他一眼:“不必?” 谷范当然有能力直接将裴越拖走,可是席先生的目光若有若无地停在他身上,他也不敢轻举妄动,于是便劝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但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怎么给父亲交代?到时候他真的能打残我,你就当体谅一下我的难处,成不?” 又冲着李子均吼道:“王八羔子,还不给越哥儿赔礼道歉?” 不待李子均开口,裴越便摇头道:“世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这厮今日无缘无故折辱于我,将来必不会罢手,与其被他日夜惦记着,不若今日做个了断!” 他眸中尽皆悍不畏死之色,对李子均说道:“你不是想弄死我吗?也不用等以后了,一颗脑袋七斤半,有本事你今天就拿走,来啊!” 最后两个字用尽全力吼出来。 李子均身体晃了晃,面对已经进入癫狂状态暴走边缘的裴越,他心里的狂妄胆气如冰雪消融,瞬间面色发白,哪里还敢上前半步? 裴越踏出一步,面色狰狞道:“如你这般横行霸道的废物纨绔,仗着家中长辈的权势胡作非为,你不是喜欢将人当成草芥吗?老子今天给你这个机会,一命换一命,不亏!” 谷范连忙将裴越拦腰抱住,望着李子均怒道:“你他娘的给句话,要接这场死斗就接,不敢接就赶紧赔礼道歉,否则小爷也不管了!” 李子均身边的那些纨绔们,自从谷范丢出那句话后,已经不敢再插手这件事,此时看着裴越满面死志,顿时心中恍然,这不就是跟谷梁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吗?那位广平侯少年时就是以这种玉石俱焚的姿态面对都中将种子弟,这才保住门楣不被羞辱。 难怪那老鬼如此看重一个庶子,只有疯狗才喜欢疯狗! 此时在他们眼里,裴越就是一条见人便咬还不松口的小疯狗。 纵然心中怒骂,可这些纨绔也打定主意,以后坚决不跟这个庶子发生冲突,否则动不动就割掌死斗,谁能受得了? 李子均自然也想明白这个问题,他现在就很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出面,若是派手下来闹事该多好,自己也不会陷入这种难堪的境地。 只是眼下已经容不得他再想什么对策,眼见谷范快拦不住裴越,这位从小骄横霸道的纨绔微微低着头,声音极低说道:“裴越,对不住,今儿是我做错了。” 这次不等裴越开口,谷范便斥道:“你还是不是爷们?说话跟蚊子哼一样,早上没吃饭?” 李子均脸色发黑,在身旁纨绔有些诡异的眼神注视下,抬高声调说道:“裴越,我错了!” 裴越拍了拍谷范抱住自己的双臂示意他放开,眸中癫狂之色渐渐褪去,但面色依旧沉肃:“李少爷,你不会以为我稀罕你这声道歉吧?” 李子均愤然道:“那你还想怎样?” 裴越冷笑道:“你跑到这里作践我,又打伤我的兄弟,现在一句轻飘飘的认错就想了结此事?你长得这么美,就不要想得太美了。” 李子均指着那些手下说道:“我的马废了,这些手下也被你的人打伤了,难道你就没错?” 人群中,那位被裴越插了一匕首的纨绔眼神黯然,他没想到自己连匹马都不如。 裴越生生气笑了,说道:“你还跟我说马?大路朝天,你的人自己非要闯到水田里,关我屁事?我还没找你赔偿稻子被踩坏的损失呢!至于你手下这些废柴,他们听从你的命令先对我动手,被我先生阻止而已,事到如今,你还想颠倒黑白?” 李子均挣扎片刻,缓缓说道:“我认栽,你划出一条道来吧。” 裴越沉声道:“别的事情就算了,你抽王勇一鞭子,我也只抽你一鞭子!” “你敢!” 李子均勃然大怒,今天已经丢人丢到姥姥家,如果真让裴越朝自己脸上抽一鞭子,估计往后他都没脸出门。 裴越却懒得跟他废话,示意席先生将他手中的马鞭夺下来。 谷范此刻觉得无比心累,但也无法真的坐视裴越在李子均脸上抽一鞭子,他并非是看重身份地位的人,但李柄中那个老乌龟很麻烦,真让他记恨上裴越,那是一万个李子均都比不上的祸患。 “越哥儿,给我一个面子,换个方法吧,要不你让李子均花钱消灾,行吗?” 谷范面色诚恳地说道。 裴越嘴唇紧抿,一言不发。 李子均终于明白过来,连忙说道:“我愿意赔钱!” 谷范无奈又鄙夷地望着他说道:“多少?” 李子均伸出右掌说道:“五百两。” 谷范怒道:“你打发要饭的呢?还是说我兄弟稀罕你这点碎银子?” 他也懒得跟这废物扯皮下去,直接说道:“五千两银子,你要是再啰嗦,小爷也不管了,任你们斗个你死我活。” 李子均哭丧着脸,看那模样简直比死了老子娘还要心疼,只不过瞧着谷范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最终也只能服软道:“五千两就五千两,但我身上没带这么多银票,回去后我让人送来。” 谷范点头道:“这件事是我担着,你要赖账也行,不过我会在都中待几年,到时候见了面别怪我手黑。” 李子均气道:“我说话从来算话!” 谷范这才看着裴越微笑道:“越哥儿,毕竟没闹出人命,五千两银子也算是能给你那位兄弟一个交代,这事儿就这样算了吧?” 裴越沉默片刻后缓缓点头,没有再看李子均一眼。 李子均心中恨的发狂,可眼下是一句狠话都不敢说。 今天赔了银子又丢了脸面,他想着早晚要讨回来,你不过是个没人照看的庶子,就不信谷梁能护着你一辈子! 然而这时忽有三骑急匆匆赶来,当先那个年轻人还有一段距离时便飞身下马,大步流星一般冲过来,嘴里高声喊道:“越哥儿,出了什么事?” 裴越瞧见他脸上真诚的关切担忧之色,心中一暖,吩咐庄户们让开,上前迎道:“兄长,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秦贤,他后面还跟着薛蒙与谢璧。 “真没事?”秦贤担心地问道,他一眼便看见谷范和李子均,还有路边那些艰难站立肿着半边脸的打手们。 裴越微笑着说道:“一点小事已经解决,这二位是?” 他看向薛蒙和谢璧。 秦贤简单地介绍一番,而后郑重地说道:“越哥儿,左军机魏国公想见你。” 此言一出,在场绝大多数人都神色一变。 秦贤连忙说道:“是好事!上次你提点我的那两件事,魏国公听说之后对你十分赞赏,特意让我来请你,想当面和你谈谈。” 李子均听完这句话后,只觉自己脸上火辣辣的痛,似乎比身边那些被中年男人扇了耳光的手下还要痛苦。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区区一个庶子,能得谷梁的看重已经是走了狗屎运,可如今连左军机都青睐有加,这世道也太荒诞了! 左军机是他爷爷李柄中的伯乐,更是大梁军中第一人。 今日之后,像李子均这种将门纨绔,除非做好了跟裴越换命的打算,谁还敢肆意凌辱这个少年? 绿柳庄的少年和庄户们,此时无不挺直腰杆,脸上洋溢着自豪和兴奋的神色。 裴越望着秦贤眼底的那一抹暖意,先是感激地笑笑,然后摇头道:“让兄长白跑一趟是小弟的不对,但出府之前我便当众说过,来此为老祖宗祈福,不会沾惹其他事情。兄长,请回去之后禀报魏国公,小子年幼,出言无状,当不得他老人家如此看重,且军国大事何其重要,非我一黄口孺子可以置喙,恕不能领命。” 秦贤便有些急了,能够当面聆听左军机教诲,莫说他们这些年轻人,就是军中大将谁不愿意? 如此大好机会却放弃,实在可惜。 裴越按着他的手臂说道:“兄长,就这样复命吧,本应请兄长去庄上小酌几杯,但此事不敢让魏国公久待,你我兄弟下次再聚。” 秦贤欲言又止,可见裴越如此坚决,便只能轻叹一声,领着一头雾水的薛蒙和谢璧打马离去。 待他们走后,裴越便招呼众人回庄,只留下李子均和他带来的人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一个个面色如丧考妣。 谷范走在裴越身边,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物事一样,一直偏着头打量面色沉静的裴越,终于忍不住问道:“不后悔?” 裴越轻声道:“后悔什么?” 谷范故作姿态道:“那可是魏国公!你知道军中多少勋贵想求见他一面吗?” 裴越伸展了一下双臂,片刻后才摇头道:“你不懂。” 谷范很想一拳锤在这小子的脑袋上,但是一想到后面还跟着一个高深莫测的中年男人,登时有些泄气,看来自己还得努力修习,早晚有一天揍这小子一顿。 席先生自然没兴趣猜测谷范在想什么,此刻他正在回答桃花接连不断的疑问。 “先生,那位左军机是什么人呀?” “很厉害的人,大梁的将士都归他管。” “啊,那他想找少爷是好事吗?” “不错,你家少爷也很厉害。” “可是少爷没答应呢。” “所以我才夸他很厉害。” “不懂,但是少爷肯定厉害呀,咯咯。” 席先生听着少女发自内心的欢快笑声,也不禁露出温和的笑容,望着天上云卷云舒,他忽然觉得这世间依旧有趣,虽然再没有裴元那样惊才绝艳的天纵之才,也没有裴贞那样苦心孤诣匡扶社稷的忠贞之士,但看着少年起于青萍之末,将来腾于九天之上,未尝不是人间最美的景色。 正文 048【初见】 对于绿柳庄的庄户们来说,今天发生的事情带给他们的震撼需要很长时间才会消退,同时裴越在他们心中的形象也愈发高大起来。 当初这少年摇身一变成为家主的时候,他们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抗拒。 十三岁的半大小子,他真的能管好这座庄子? 然而裴越雷厉风行地撵走程光,定好规矩,又将邓载等八个少年带在身边不吝栽培,平时在庄上从不摆主人的架子,几次庄户之间的矛盾也极公正地处置。这一件件一桩桩的事情所展露出来的特质,让他们逐渐从内心认可一个新的家主。 所以今天裴越要为王勇家出头的时候,得知消息的成年男子都跟了过去。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更让这些老实本分的庄户们满心感动和敬畏。 进庄后众人渐渐散去,但每个人走的时候都会朝着裴越的方向行礼,然后恭敬地说一句“多谢少爷!” 为何要谢? 这些人或许说不清楚,也讲不出来什么大道理,但所有人都明白,从今往后,在绿柳庄里裴越说的话和圣旨的效果差不多。 至于都中的那位定国家主,此刻早就被庄户们抛诸脑后。 裴越面色从容,看不出丝毫骄纵情绪。 谷范见状心里轻叹,他知道自己性格外向,有时候失于轻佻,和裴越一比自己反倒像个年纪小的。 当裴越来到主宅门口,看见停在不远处树荫下的华贵马车,以及车旁站着的几名丫鬟婆子,他不禁微微变色,满面疑惑地看向谷范。 谷范轻咳一声,走到裴越身边一脸正经地轻声道:“车中是我小妹,都中天气炎热,你这里清爽凉快,又没什么闲杂人等,所以特地带她来避暑,晚些时候我们再回城里。” 裴越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绿柳庄只是个非常普通的农庄,虽然裴越到来后对环境卫生很注意,嘱咐庄户们经常打扫道路,不再像之前那样遍地牲畜粪便,可这里算哪门子避暑胜地? 唯一能让这位谷小姐落脚的地方,怕是只有裴越的宅子。 他面色不善地盯着谷范,很想知道这位好汉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否则的话,哪有亲哥哥带着妹妹往陌生男子家闯的道理? 大梁虽没有严苛的礼教大防,但也只是针对成家后的男女比较宽松,未出阁的少女别说冒然来到外男家中,就是路上偶遇也需要注意分寸。 谷范被裴越无语至极的模样弄得有些尴尬,却不能将谷梁的原话说出来,只得佯怒道:“我老子对你格外不同,我也将你看成自家弟弟,再不济也能算得上通家之好,原本就不需要避讳内眷。她是我的妹妹,难道就不是你的姐姐?做姐姐的来弟弟家做客,有什么不妥?” 裴越气笑道:“你还真不见外,这能是一回事?” 谷范干脆耍赖:“别废话,赶紧让马车进府!”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谷家小姐真让裴越有些措手不及,但事已至此他总不能将人拒之门外。不说谷梁当日的善意,就是今天谷范也出力不少,和他配合十分默契,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将李子均折腾得一点脾气都没有。 听到谷范的糊涂话,裴越驳斥道:“马车怎么进?你让我把大门拆了吗?” 谷范转头看了看宅子的正门,这才想起裴越如今所住的只是一套普通的三进院落,不像公侯府第有专供马车出入的侧门,无奈叹道:“算了,我去请小妹下来。越哥儿,让那些庄户别乱看!” 虽然心里还是有些别扭,但裴越并未迟疑,让邓载他们离去,顺便撵走远处那些好奇的庄户们。 谷范走到马车旁低声说了一句,然后一个身穿藕荷色云雾烟罗衫的少女从车厢中出来,旋即便有一名丫鬟上前搀扶她走下马车。 少女跟在谷范身后,缓步来到裴越身前,垂首福礼道:“见过裴公子。” 裴越目不斜视,还礼道:“公子之称不敢当,谷家姐姐若不介意,唤我裴兄弟便可。” 谷蓁轻轻应了一声,看似平静,那微微颤抖的睫毛却透露出她内心的紧张。 裴越终究有些好奇,打量了她的脸庞一眼。 两弯远山黛眉,一双顾盼长眸,秀而不媚,楚楚动人。 她今日薄施脂粉,发髻上只横插着一根垂珠却月钗。 望着她娇怯略显柔弱的神色,裴越稍稍有些愣神,但很快便清醒过来,眼神也瞬间清明,侧过身说道:“谷家姐姐,请到寒舍暂歇,去去暑气。” 谷范撇了撇嘴,有些吃味道:“也没见你什么时候对我这样客气过。” 裴越硬生生忍住抽他的冲动,将二人请进主宅,那几个丫鬟婆子亦跟在后面。 不敢上前的桃花看了席先生一眼,目光怯怯,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 席先生失笑道:“笨丫头,家中来了客人,你还不去招待?” 桃花这才鼓足勇气跟了上去。 一行人穿过中庭来到正堂,分主客落座后,谁都没有开口,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谷范是不想开口,反正谷梁交代的事情他已经办到,妹妹见到了裴越,之后的事情便与他无关。谷梁的想法他亦猜到几分,其实心中并不反感,皆因武勋将门原就比那些文官老爷们爽直痛快些。当年战事激烈的时候,老子战殁儿子就娶亲的亦有旧例,只为家族血脉存续。更何况只是小儿女们见上一面,远远谈不上坏了规矩。当然,他毕竟是谷蓁的亲哥哥,平时也极疼爱这个妹妹,做不出更加出格的举动。 那样只会平白损坏谷蓁的名声,反倒让人轻视。 谷蓁是不敢开口,从马车上下来之后,她的心便一直剧烈跳动着。说来也怪,对于此刻就坐在不远处的裴越,她心中竟生出果然如此的情绪。当初在定国公府,她听着裴越在满堂诰命面前剖析心迹,便很好奇这样自强不息的少年究竟是怎样人物,那丝好奇如春日青苗般在心里疯涨,后来几个月都没听过裴越的消息,好奇渐渐变成烦恼,所以那日清晨明知谷范是拿话激自己,她还是鼓起满心勇气答应下来。 今日一见,虽只极快地瞧了一眼,她便暗叹果然如此。 裴越样貌很好,当然与她四哥比起来要略逊一筹,可是谷蓁却觉得这少年身上的气质比谷范更优秀。 清秀,沉静,还有远远超出他这个年纪的成熟淡然。 果然艰难坎坷最能磨砺一个人的心性。 只是从相见开始,她心中的羞意就不可抑制地如枝蔓一般生长,自然开不了口。 至于身为主人的裴越,此时完全是不知如何开口。 饶是他久经阵仗,前世也谈过几个女朋友,可在如今这样一个特殊的世界里,面对一个素未谋面性情温婉含羞带怯的娇小姐,他只感觉到一阵尴尬。 然而一直沉默着也不是办法,在旁人面前总是智珠在握的裴越终于干巴巴地问道:“谷家姐姐,你吃了吗?” 原本还很害羞的谷蓁在听到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忍不住浅浅一笑,心绪也渐渐平静下来,柔声道:“裴兄弟,我们出门前便用过饭了。” 裴越干笑几声。 谷范斜睨着他,满脸不屑的表情,那上挑着的眉毛分明在嘲笑他:还以为你是条道行高深的老狐狸,没想到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雏儿,笑死小爷了。 正文 049【重逢】 谷范如此得意也是有原因的。 从懂事开始,他便一心钻进武道的修习中,丝毫没有浪费自己的天赋。待到年纪大些,他便不喜在家待着,一年里倒有大半时间在世间各地游历,于是也认识许多草莽间的英豪。 与这些人应酬交际,当然免不了去那等烟花潇洒之地。相较于还是雏儿的裴越,谷范算得上见多识广,虽然还未真的一尝风流滋味,起码不至于像裴越这样失态。 不过此时谷蓁亦在座,他无法在这件事借机嘲笑裴越,见二人始终都很别扭,连个话题都找不到,他便对谷蓁身后站着的丫鬟婆子们说道:“你们且去前面候着,我和越哥儿有大事要商量。” 一名年纪较大的婆子赔笑道:“四少爷,这恐怕不合适吧?” 谷范皱眉道:“有个屁的不合适,连我的话都不听,是不是想吃拳头了?” 那人哪里还敢辩解,可怜巴巴地带着其他人离开正堂。 得到席先生鼓励后跟进来的桃花一直默默站着,除了刚进来时帮三人上茶外,一个字都没说过,此时忽地对裴越说道:“少爷,就由婢子下去招待这些嫂子和姐姐们吧?” 裴越颔首道:“好,你请她们去前面吃茶。” 所有下人都离去后,堂内的气氛似乎轻松了些。 谷蓁轻轻舒了一口气,关切地问道:“裴兄弟,今日遇到麻烦了么?” 之前她虽在车厢里,却也知道有人来庄上闹事,连裴越身边的跟随都被人打伤了,所以才催着谷范前去帮忙。此时裴越安然无恙,她虽知道并无大事,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 裴越微笑道:“不瞒谷家姐姐,乃是我那位嫡母的亲侄儿闹上门来,好在谷世兄去的及时,帮我挡下这次的祸事。” 谷蓁浅笑道:“四哥也很欣赏裴兄弟,他在家中曾夸赞过你,所以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谷范连忙摇头道:“我没有!” 裴越瞟了他一眼,笑道:“谷世兄夸我?怕是对我没一句好话吧。” 谷蓁虽然性子柔善,其实很聪明,看着二人的反应就知道他们关系还不错。尤其是她这位四哥,往日何其高傲,寻常纨绔压根不放在眼里,连嘲讽的心情都没有。如今他却能和裴越相互嘲讽,可见他内心并非像面上表露的这样。 一念及此,她不禁莞尔道:“裴兄弟或许不知,若我四哥真的在背地里夸你,那才是与你生分了。” 裴越闻言狐疑地望着谷范,看不出来这还是个死傲娇。 谷范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叹道:“小妹,我才是你的亲兄长,怎么还胳膊肘往外拐呢?” 谷蓁美目流转,略有些俏皮地问道:“方才在府外,四哥不是说待裴兄弟如手足吗?既然这般亲近,又何必分什么里外彼此呢?” 裴越拍手笑道:“谷家姐姐说的极是。” 两人对视一眼,竟隐隐有了一分默契。 谷范左看看右看看,忽然有种自己才是局外人的落寞与孤独。 见他神色古怪,裴越便话锋一转问道:“世兄,方才你说有大事与我商量,究竟何事?” 谷范摸摸后脑勺,随意地说道:“哪有甚么大事,不过是想提醒你一句,尽量不要和那位魏国公走得太近。” “为何?” “就算你出府另过,依然是定国子弟,是先定国公的亲孙,跟李子均这种人不一样,跟魏国公走得太近对你没有好处。” 裴越问道:“因为军中派系之争?” 谷范沉声道:“没错。这样说吧,大梁将士忠于天子忠于朝廷,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在军中也有派系之别。开国九公二十七候,同气连枝,百年联姻,虽有不少家族衰落,但仍旧是大梁军中最强大的力量,这些人自然是以定国公府为首。除此之外,便是这百年来因军功封赏爵位的将门,无论是天家的手段,还是人心的自然靠拢,这些人逐渐走在一起,形成军中另一股庞大的势力。” 裴越若有所思道:“这第二股势力如今便是以魏国公为首?” 谷范点头道:“不是他还能是谁?所以其他人可以靠过去,譬如那个秦贤,他家先祖平阳侯亦是开国公侯,不照样对魏国公无比尊崇?可你不行,除非你不要自己的姓氏。” 裴越微笑道:“我明白,所以我今天婉拒了魏国公的邀请。” 谷家兄妹都有些惊讶,显然他们并不知道席先生的真实身份。有这样一个给裴贞做了十多年首席谋士的人在旁悉心教导,裴越知道的内幕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多。 只是裴越也想不到,世事如棋局,变幻莫测,没人能准确预测到哪片云彩会下雨。 堂上的气氛渐趋融洽,前面小厅里也很热闹。 桃花活泼开朗,面对广平侯府这些丫鬟婆子,她应对得落落大方,很容易激起她们的好感,此时已然言笑晏晏,一派宾主尽欢的模样。 这时齐大娘忽地出现在小厅门口,桃花见状先对众人告罪,然后走到门外问道:“大娘,怎么了?” 齐大娘知道裴越对这个小丫头不同,所以从不在她面前拿大,两人的关系很亲近,微笑道:“姑娘,外面来了一个农妇,说是之前那个程庄头的乡下亲戚,老婆子说程庄头不在这里,她却不信,非要见少爷不可。要不你出去和她说一声?” 桃花点头道:“好,我随你去。” 与广平侯府那些人打过招呼之后,桃花和齐大娘来到大门外。 一个布衣钗裙的妇人满脸焦急惊慌地站在阶下。 齐大娘上前说道:“这位嫂子,她是我们少爷的贴身丫鬟,总不会骗你吧?与你说了,程庄头早就不在这里了,他如今在都中呢,偏偏就是不信。” 妇人眼泪涟涟,凄苦地说道:“姑娘,我家表哥真的回都中了?” 桃花走下石阶,来到妇人跟前,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得关心道:“这位嫂子,程庄头确实回京都了,你找他可有甚么要紧事?” 妇人怔怔望着桃花的面容,紧接着视线移动又看到这少女挂在胸前的那个雕工粗糙的玉佩,面色微微一变。 桃花继续问道:“嫂子可是不方便进都中寻他?” 妇人强忍着心中的震惊,双手微微颤抖,摇头道:“只是家中有事,想寻我那表哥帮忙,可不想他竟然回了京都。” 桃花见她面色发白,心中不忍,便道:“不若我让庄上的驴车送嫂子去京都?倒也不是很远,应该耽搁不了太久。” 妇人连连摇头道:“这如何使得,罢了,这都是命。多谢姑娘,多谢大娘,我还得早些家去。” 说完转身便走,一刻也没有停留。 桃花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却想不出所以然,上石阶的时候注意到自己的玉佩居然从衣服隔层里跑了出来,想来是方才看少爷教训那纨绔的时候太激动了,于是悄悄吐了吐舌头,将玉佩放了回去。 齐大娘见状怜惜地笑道:“姑娘,你去招待客人吧,老婆子去准备午饭。” “嗯。”桃花应下,进门时忽地扭头看向外面,却已经看不见那个妇人的身影,仿佛对方根本就没出现过。 那妇人便是冷姨,她来到绿柳庄后假借寻亲名义,旁敲侧击从庄户口中得到一些信息,原本打算见一见这个庄子的年轻家主,却不想见到的是那庶子的贴身丫鬟。 然而就是这一见,差点让她生出当场劫走对方的念头! 此时此刻,她脚步仓惶,心中悔恨悲痛喜悦皆有,十四年骨肉分离之苦,若非切身体会又有谁人能懂? 好在上天垂怜,这种日子终于要结束了。 要不了多久,她就可以带着同袍再来此处,杀光那些害得自己生不如死的畜生,抢回自己的女儿。 夏日正午的官道上,无人注意到这个衣着清贫的农妇,她眼中交织着温柔的光辉与冰寒的杀意。 正文 050【身外之物】 申时初刻,阳光依旧炽热。 裴越将谷家兄妹送到宅外,微笑道:“今日招待不周,还请二位见谅。” 谷蓁摇头道:“裴兄弟无需客气,本是我们冒昧来访,做了一回恶客呢。” 有了一起共进午餐的经历,裴越在她面前自如从容许多,虽然还谈不上亲近,至少比之前的别扭尴尬要强不少。望着少女清秀灵动的双眸,他也放下心中的戒备与谨慎,爽快地道:“这是哪里话?谷家姐姐是旁人请都请不来的贵客,改天若得闲儿,还请再来庄上散散心。当然,若是能换个人陪你来就更好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瞟向旁边的谷范。 谷范丝毫没有被嫌弃的觉悟,大大咧咧地拍着裴越的肩膀说道:“你从哪儿寻的厨娘?手艺着实不错,还有食材都是你这些庄户自己弄的吧?比起都中买的新鲜不少。越哥儿,赶明儿再收拾一车新鲜的青菜,让人送到我家去。” 谷蓁闻言有些羞恼地说道:“四哥,不可如此劳烦裴兄弟。” 裴越笑着解释道:“谷家姐姐,世兄这样也挺好的,至少跟我不见外。不过如今天气炎热,送一车去怕是无法长久贮存,不如我让人每隔七天一趟,将庄上摘下的新鲜青菜瓜果送到府上,也算是我对伯伯和伯娘的一点孝心。” 谷蓁略感喜悦,但仍旧推辞道:“这如何使得,太麻烦裴兄弟了。” 裴越笑道:“不麻烦,反正世兄记得给送菜的人一些赏钱就行。” 谷范“嘿”了一声,不爽地说道:“你都这么有孝心,难道我会是小气的人?” 谷蓁虽然聪明,毕竟只是闺阁少女,平日里所见所闻仅有一方天地,不如旁边这两人心思通透,所以一时间没往深里想。谷范提出那个要求当然不是为了口腹之欲,否则以广平侯府的地位和谷梁的权势,区区新鲜青菜瓜果算得了什么?更不消说谷家在城外亦有绿柳庄这样的农庄。他此举不过是想试探一下裴越,看看这少年对谷家的善意到底是什么态度。 裴越闻弦歌而知雅意,马上就答应下来,也让谷范心中有些欣慰。 他答应的如此干脆,原因皆在于谷蓁的出现。 谷梁对自己的善意来得突兀且莫名,总不至于是因为当日裴太君寿宴上听自己说了一番话,然后这位执掌京营的大佬就对自己如此亲善。他隐约感觉到谷梁的态度藏着很隐秘的原因,一直分不清到底是好是坏,直到谷范带着谷蓁来此后,他便确认对方没有恶意。 无论谷梁关心自己的原因是什么,他都没有任何必要将自己唯一的女儿牵扯进来。 能做到这一步,说明谷梁将自己当成最亲近的子侄看待。 且不说谷梁手中掌握的权势,光是这份情谊就让裴越无法说出一个不字。 几个月前他初来乍到,良言奉裴宁之命送来点心都让他铭记于心,更何况一个长辈无微不至坦诚真切的关怀? 打量着裴越眼神中的亲近之意,谷范这时也回过味来,父亲让他带着谷蓁来此不仅仅是给小儿女们制造一个见面的机会,更是借机让这少年打消心中的顾虑。 怎么觉得裴越才是父亲的种呢?一样的狡猾,心眼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谷范被自己脑海中突然冒出来的诡异念头吓了一跳,旋即便是一阵恶寒,要真是这样,父亲又怎会让谷蓁与其相见,自己真是脑子出了问题。他摇摇头将这些念头赶走,对谷蓁说道:“小妹,咱们回去吧。” 谷蓁颔首应下,然后望着裴越说道:“裴兄弟,还望平时多保重身体,若遇上什么麻烦事,就打发人来找四哥,左右他也没甚正事,且能帮你一些。” 裴越拱手一礼道:“我记下了,多谢谷家姐姐。” 谷范面色不善地让谷蓁回马车上去,他怀疑再这么聊下去,自己迟早变成那小子的随从。 这要传出去他以后还怎么闯荡江湖? 待谷蓁进了车厢后,谷范扭头略有些不爽地说道:“小妹她天性良善,所以见不得今天李子均那帮人做的事。但我必须提醒你,不要拿着鸡毛当令箭,什么破事儿都来找我。” 裴越呵呵一笑,也不和他争辩。 实惠已经占到了,口头上的便宜就让给这位游侠儿。 许是知道自己这番话很没有力量,谷范正要继续嘲讽几句,却见远处一个中年男人脚步匆匆地走来,待看清这男人的相貌后,他不禁啧啧笑道:“李子均的人来了。” 中年男人来到跟前,先朝谷范行礼请安,然后小心翼翼地瞧了裴越一眼,低声下气地问道:“敢问是否裴公子当面?” 裴越点头道:“不错。” 中年男人的腰杆愈发弯了两分,恭敬地说道:“裴公子,小的乃是丰城侯府外院管家,奉家中大少爷之命,特地将赌注送来。” 说完他从袖中掏出五张太平钱庄开具的面额一千两会票,双手捧着呈到裴越身前。 “赌注?”裴越没有接过,皱眉问道。 “咳咳咳咳!”谷范在旁边大声提醒着。 裴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说道:“世兄嗓子不舒服?” 谷范冲他翻了个白眼,意思表达得很明白:差不多得了,你觉得李子均好意思跟人说,他来这里闹事反被你拾掇一顿,然后不得不花钱消灾?让人知道他以后还怎么混,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是命都可以不要的破落户? 裴越这才接过银票,对中年男人说道:“银票我收下了,你回去转告你们大少爷,他愿赌服输很不错,若事情还有什么手尾,可以再来这里找我。” 中年男人不知内情,只得喏喏道:“小的明白,定会如实转告大少爷。” 裴越挥挥手:“行了,你且回吧,我这里还有客人,便不留你喝茶了。” “不敢不敢,两位公子,小的告辞。”中年男人行礼后离去。 谷范伸了个懒腰说道:“我送小妹回去,改天再来找你。” “等等,世兄,这是你的一份。” 裴越取出一张千两会票,不由分说地塞进谷范手中。 谷范不解地问道:“越哥儿,这是什么意思?” 裴越没有像之前那样调侃打趣,笑容平和地说道:“世兄,这银子是你帮我要来的,自然要还你的情。口头上道谢估计你也不稀罕,但我也没什么你能看上眼的宝物,只好庸俗一些,就用这黄白之物聊表心意。” 谷范心中震惊,这一千两可不是小数目,面前这个少年明明只是个白身庶子,出手却如此大气,实在是看不透他这点年纪是如何修炼出来的。 不过谷范显然不是那种啰嗦虚伪之人,他平时和那些江湖豪侠交际也很费钱财,又不好总是从家中拿银子,手头并不宽裕,所以爽快地收下银票,感慨道:“这银子来得便宜省事,越哥儿,下次还有这种事记得叫我。” 裴越抱拳道:“一定。” 谷范笑呵呵地骑着高头大马,护送马车离开绿柳庄。路上与谷蓁说起这件事,他仍旧有些惊讶,更对往后的日子多了些期盼,恨不得每天都有那等不长眼的纨绔来绿柳庄找裴越的麻烦,浑然忘记之前自己还让裴越别拿鸡毛当令箭。 谷蓁坐在车厢中,听着兄长略有些兴奋地侃侃而谈,她并未开口附和,那张白皙的面庞上挂着恬淡明媚的笑容,心中默默对那少年说出了三个字:“好气魄!” 正文 051【效忠】 裴越回到正堂时,桃花双手撑着下巴坐在廊下的小杌子上,见他进来连忙起身说道:“少爷,你今天没有午睡呢。” 裴越伸出手揉揉她的头发,微笑道:“现在身体已经大好,不用再每天午睡了,你看我这肌肉是不是越来越强壮了?” 说着举起右臂摆出一个健美先生的造型。 桃花似乎很喜欢他弄乱自己头发的亲昵举动,眼底深处那抹低落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眼神明亮又喜悦,伸手在裴越的胳膊上轻轻捏了两下,双眼如弯月一般笑道:“很是,少爷今天将匕首插进那人胳膊里的时候,我还在想你力气真大哩。” 裴越失笑道:“你不害怕?” 桃花耿直地说道:“我才不害怕呢!那些人总是欺负我们,以前我就在想,等少爷长大些一定会将他们打回去,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其实她还想说,少爷的变化太大了,大得让她有些吃惊。 以前两个小人儿在那座国公府里相依为命,虽然被困在一座方寸之间的小院里,但那时候他们只有彼此,所以才会少爷不像少爷丫鬟不像丫鬟,看似没有规矩实则亲密无间。如今随着裴越脱离国公府,他渐渐展现出来的优秀品格也吸引到越来越多的目光。且不说那位只见其字未见其人的沈家姑娘,今日突然出现的谷家小姐便让桃花有种自卑又失落的情绪,往日里活泼开朗的她在谷蓁面前格外守规矩,一步也不肯踏错。 裴越忽地牵住她的手掌,一起走进屋内,微笑道:“也许以后能欺负到我们的人越来越少,到那个时候说不定你还有些无聊呢。” 桃花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被裴越握着的右手像是在火上炙烤一般灼热,整个人如同喝醉似的晕乎乎,双颊泛红,明艳动人。 喜悦瞬间将她的心填得满满当当,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少爷没有因为现在处境好了,又认识那些大人物,又被什么军机青睐,交际的也都是沈家姑娘谷家小姐这样的才女,就将自己这个小丫头丢到一旁,真好。 至于少爷说了什么,此时此刻都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裴越不动声色地轻叹一声,身旁这丫头才十四岁,居然整天在想这些事情,是不是太早了些? 实际上他早就看出桃花在谷蓁面前的反常,细细一想也就明白是为什么,只是上次在沈淡墨的话题上他提醒过她,所以小丫头也不敢问,然而眼中那抹自卑又怎能瞒得过他? 开解完桃花之后,裴越笑着问道:“今天和谷家那些人相处得怎样?” 桃花脑袋还有些晕,右手还在发烫,闻言轻声答道:“那些人挺好的,很和气,说话也好听。对了,少爷,今天有人来找程庄头。” 裴越微微一怔,问道:“程光?” 桃花点点头,随即将那个妇人的事情说了一遍。 “程光的亲戚?”听完桃花的述说后,裴越眉头微皱,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着。 “是的,少爷,有什么问题吗?”桃花见状不解地问道。 裴越回过神来,摇头道:“没什么,你去后面取一百两银票来。” 桃花应了一声,快步朝后院走去。 还没等她回来,八个少年便来到主宅,为首的正是邓载和王勇。 望着王勇被纱布包裹的半张脸,裴越起身说道:“正要过去看你,脸上的伤可还严重?” 王勇眼眶泛红,嘴唇翕动,想要说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便十分激动地对裴越跪下磕头,颤声道:“少爷,小的……” 后面的话却是说不出来。 裴越没好气道:“跪什么?起来!而且我早就和你们说过,平时没人的时候不用自称小的,我从来没把你们当奴才看,你们又何必如此?” 然而平时最规矩的王勇却不肯起来。 邓载在旁解释道:“少爷,王勇脸上的伤不打紧。那位谷公子给的伤药极好,郎中看了后也说没伤到骨头,用药也及时对症,虽然日后免不得留下疤痕,却不会有什么隐患。王勇听说少爷为他做的事情后,一定要来给少爷磕头谢恩,我们知道少爷今日有客人,原想劝他改天再来,但怎么都劝不住。” 裴越闻言轻叹一声,看着身体微微发抖的王勇,语气也温和许多:“起来吧,你既然替我做事,我无论如何也会护着你。” 王勇擦了擦眼中的泪水,鼓足勇气说道:“少爷,小的……我没什么能为,人也有些笨,但恩义二字从不敢忘。求少爷收我为小厮,从今往后一定尽心尽力为少爷办事,若有半分不规矩,就让我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邓载等人对视一眼,眼中尽皆坚定之色,一起跪在王勇身旁,朗声道:“愿为少爷效死!” 取来银票的桃花刚进来便看到这一幕,很快便醒悟过来发生何事,看向裴越的目光里是藏不住的自豪与骄傲。 裴越这次没有再推脱什么,他看着八个神色坚毅的少年,郑重地说道:“你们应该知道,我不在意什么小厮之类的名分,可若你们打算这辈子跟着我做事,那就容不得任何敷衍之举。将来离开这座庄子去外面闯荡,你们或许要面对很多危险,到那时可没有你们后悔的机会,明白吗?” 少年们齐声道:“我等不会后悔,求少爷收留!” 裴越满意地点头道:“好,以后你们就跟着我吧,都起来。” 少年们面带喜色地站起来,王勇更是笑着流泪,看起来模样有点滑稽。 裴越冲桃花招招手,从她手中接过那一百两银票,对王勇说道:“这些银子你拿去,这段时间好好养伤,等伤好了之后再来帮我做事。” 既然已经确定上下从属的名分,王勇便没有推辞,接过银票后恭敬地道:“少爷,我这点小伤不要紧,现在就可以做事。” 裴越摇头笑道:“让你养伤就好好养着,别废话。” 王勇挺直腰杆大声道:“是!” 裴越又对邓载说道:“你带着他们先统计好今天究竟有多少庄户跟着我去了田地,然后拿二百两银子按户分下去,如何分你自己决定。我以前说过,只要听我的话用心做事就会有赏赐,这次他们表现得还不错,李家那小子送来的银子也有他们的一份功劳。” 邓载正色道:“是,少爷。” 裴越沉声道:“明天早上你过来一趟,帮我去京都送封信,再去太平钱庄将银票兑成散银,另外还有一件事,到时候我再告诉你。” “是,我记下了。”邓载不骄不躁地说道。 裴越颔首,然后对旁边的戚闵说道:“今天早上混乱的时候,有几个庄户逃了,你把他们找出来,告诉他们,我不允许身边的人临阵脱逃,可以不来,来了就不许退。让他们自己去领二十杖,再有下次,我这里留不得他们。” 戚闵挠挠头,为难道:“少爷,为何这种得罪人的事都是我去办?” 邓载目光冰冷地瞪了他一眼。 裴越笑着摆摆手,说道:“谁让你脑子最灵活,不让你办让谁去办?” 戚闵显然也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当即便收起那些多余的心思,躬身道:“少爷,我明白了。” “行了,你们都下去做事吧。” 裴越吩咐道,待少年们离去后,他静静地望着门外的悠悠斜阳,目光稍显凝重。 正文 052【钩沉】 京都永仁坊,沈府后宅。 东南角上,筑山造池,竹木丛萃,建有风亭水榭。 沈淡墨倚栏而坐,身穿一袭宫缎素雪绢裙,发间别着一根碧玉玲珑簪。 她左手搭在栏杆上,右手捧着一张薄薄的信纸,信封随意地放在旁边的石桌上。 “……关于建平二年那桩案子,朝廷早有定论,涉案者尽皆治罪,事情已经过去三十几年,不明白你为何突然提起。至于我的看法,你又不许我说莫名其妙,那我只能保持沉默。以后还是不要谈这些事,我更喜欢听你说一些都中的趣闻。毕竟你也说了,我见识浅薄,阅历欠缺,总得想些法子弥补才是。” 沈淡墨看着纸上进步明显的字迹,略感得意之余不禁笑道:“小气又狡猾的家伙!” “近些日子忙于锻炼身体,没有时间研究古书,所以暂时没有新鲜玩意。至于你所说的山贼一事,多谢提醒,其实我也有一些想法,请你一同参详。明眼人都能看出,京都附近闹山贼一定暗藏玄机,虽不知横断山脉里聚集了多少山贼,但他们能够从春天坚持到现在,显然有人暗中支持。我对朝堂不了解,但仔细一想,山贼们背后的靠山定然有军中大将,或许也有勋贵豪门牵扯其中。” “与你说件趣事,丰城侯府的大少爷,也就是我那位嫡母的亲侄儿,也不知是听信谁的挑唆,带着一群手下来到庄上闹事。经过我一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劝说,这位李少爷幡然醒悟,不仅决定痛改前非,还让人送了一笔银子过来,说是安抚受到惊吓的庄户们。我本不愿接受,但他说不接就要翻脸,于是我只好勉为其难地收了这笔银子。由此可知,都中还是好人多,坏人终究是少数,不过是藏得深了些,你觉得对吗?” “……我对沈大人十分敬佩,若你方便的话,请代我向令尊问好。” 看见裴越说起李子均那一节,沈淡墨忍俊不禁,只觉这少年讽刺人的时候毫不留情。 不过当她又看了一遍这封信,注意到其中几个字眼后,秀眉微蹙,若有所思,片刻后恍然大悟,随即轻叹道:“你也太过谨慎了些,不过从小生在那样的环境中,若非如此你也很难坚持到现在。” 她起身将信收好,然后离开水榭,缓步来到外书房。 沈默云今日没去台阁,在书房中翻阅一些陈年案牍,面前桌上堆着厚厚数沓。 沈淡墨来到桌前,行礼道:“爹爹。” 沈默云没有抬头,只颔首微笑道:“墨儿怎么来了?” 少女目光掠过桌上那些文卷,问道:“爹爹在找什么呢?” 沈默云掩上正在看的那本文卷,指着旁边说道:“你先坐吧。” 随后不急不缓问道:“裴越在给你的信中说了什么?” 沈淡墨乖巧答道:“他让女儿代他向父亲问好,还说了一些关于山贼之事的看法。” “哦?说来听听。” “他对女儿说,山贼背后肯定有军中大将暗中支持,很有可能便是武勋将门中人。虽然他说的极隐晦,但女儿能看出来,他想说的是定远伯也有嫌疑。” “裴戎……此人性情乖戾志大才疏,真做出这种事也不稀奇。” “爹爹是说,那定远伯真的和山贼勾连?” “台阁的孩儿们查了很久,没有发现能将他定罪的直接证据,但通过一些蛛丝马迹推测,裴戎手脚确实不干净。” 沈默云很平静的一句话,如果泄露出去顷刻间就会在朝堂上掀起滔天巨浪。 连沈淡墨都被震惊到哑口无言。 无论裴戎性情如何,又是如何不争气,他依旧是裴贞的长子,也是定国公府这一辈的当家人。只要他一天还在这个位置上,莫说军方,就是天家也要给些体面。这样的人竟然和一群山贼搅在一起,说出去谁会相信呢? 沈默云做出这个判断,只要消息一公开,极大可能会引起天家、太史台阁、文官和勋贵之间的大动荡。 “爹爹,此事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万万不能上报天子。”沈淡墨急忙说道。 瞧见她关心的脸色,沈默云老怀甚慰,微笑道:“为父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朝局凶险,一步踏错就会粉身碎骨,但这些年来为父始终不在意那些风浪,墨儿可知为何?” 沈淡墨不假思索道:“因为天子信任。” 沈默云颔首道:“你说的没错,但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无论何时何地,必须要有自己的判断。纵观史书,历朝历代像台阁这样的官衙并不罕见,掌权者若只是做个应声虫,必不得善终,可若是习惯自作主张,同样难有好下场。” 少女不解地问道:“爹爹,那何时该听命行事,何时又该自行决断?” 沈默云轻声道:“一片坦途时听命行事,大厦将倾时自行决断。” 少女有些吃惊,不解其意。 沈默云微微一笑道:“为父只是希望你能在时局变幻时拥有决断的能力,这也是平时让你阅览阁中一些不紧要的情报的原因。墨儿,为父已老,你叔叔一家也只是中人之姿,将来为父死后,总希望你至少有自保的能力。执掌台阁十余年,仇家不计其数,为父在时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可若到了局势变化的那一天,为父要是不在了,你要保住这个家。” 一番话说得沈淡墨心惊不已。 沈默云见状宽慰道:“不必担心,为父只不过是未雨绸缪而已。” 他心中一叹,若是长子还活着,自己又怎会将这份压力加在女儿的肩上。 沈淡墨心如乱麻,虽然父亲语气平静,可她觉得这番话实在不祥。然而转念一想,以皇帝对父亲的信重和太史台阁的重要性,这大梁还真没人可以轻易撼动他,或许就像父亲说的那样,只是为了将来考虑才培养自己。 沈默云拿起面前的文卷,沉声道:“裴戎虽然无才无德,但毕竟是先定国的长子,自幼就耳濡目染,所以很懂得明哲保身。我手下的人只查到这几个月他与一个武道高明的神秘人见过面,具体谈了些什么不得而知。但通过对那神秘人的跟踪追查,可以确认此人和横断山脉的山贼关系密切。” 沈淡墨闻言不解道:“爹爹为何不下令生擒此人?” 沈默云笑容古怪,摇头道:“事情有趣便在此处,那人出现是在深夜,与裴戎见面之后再趁夜色掩护翻过城墙。阁中的好手可以跟着他,但如果靠的太近,就会被其击杀。出城之后有骑士相迎,这些人都是一人三马,但是故意压低速度,让我们的人远远缀在身后,直到他们进入横断山脉。” 沈淡墨皱眉道:“这人竟是主动将那位定远伯暴露在爹爹眼中。” 沈默云脸上没有半分怒意,平和地说道:“如此一来,为父更加好奇,这样一群行事诡异胆大包天的山贼,他们究竟是谁?他们想做什么?” 沈淡墨看着桌上满满当当的文卷,敬佩地笑道:“想来爹爹已经有了答案。” 沈默云缓缓道:“这些山贼的存在看似荒诞,但他们背后肯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当他们的行踪暴露之后,对于朝堂时局和国朝安危已经产生不了什么影响,想要危害京都更不可能。虽然目前还查不出他们究竟是谁,但他们为何会出现,为父大概能猜到。” 沈淡墨一脸认真地望着他。 沈默云继续说道:“耗费无数钱财资源布置出这样大的阵仗,却对大局没有干碍,这看起来很滑稽,可之前为父也和你说过,这些山贼绝非普通人。幕后主使拥有这样的实力却依旧做出看似滑稽的决策,显然不是毫无益处地胡来,促使他这么做的原因很可能便是心中有仇恨。不为搅动风云,只为一己仇怨,如此方能解释,这些山贼如此古怪又反常的举动。” “幕后主使想要复仇,对象必然是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人物,否则以其拥有的实力来看,若仇人是一般官员,只需派出高手刺杀即可。” “既然刺杀之道行不通,那说明幕后主使的复仇对象要么是修为绝顶的武道高手,要么就是身边护卫力量极其强大,江湖中人根本无法接近。” “绝顶强者只有一位,那就是开国九公之首的定国公裴元,此后世间再无这等高手。如此说来,这些人想要复仇的对象只能是大梁军中的实权顶尖勋贵。” 听着父亲抽丝剥茧般娓娓道来,沈淡墨极为震撼,山贼一事的部分情报她也看过,想了许久都觉得这件事十分荒诞。 沈默云将手中的那本文卷递过去,轻叹道:“为父查过如今军中这些实权勋贵的所有卷宗,从故纸堆里发现这桩旧案,虽语焉不详,读来却触目惊心。” 沈淡墨神色凝重地起身接过,只见封面上写着:永宁元年甲字陆号卷。 翻开一看,她只扫了几眼便神色大变,不可置信道:“爹爹,这卷宗为何能存到现在?” 沈默云脸上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道:“是啊,为父也想不明白,这份十四年前就该彻底销毁的卷宗居然一直完好无损地放在台阁的文库里。” 中年男人似乎有些疲倦,他靠在椅背上,双手交错置于胸前,眼神中流露出一抹挣扎。 这一刻,他非常希望自己的所有推断都是错的。 良久之后,沈默云轻声叹道:“但愿这些山贼和这桩旧案无关。” 只不过,沈淡墨从父亲的语气中能听出来,这世间事不如意者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她忽然想起裴越在信中说的话,或许有些事情发生后不再提起才是正确的选择。 否则翻开封面一看,入目便是鲜血淋漓的真相。 正文 053【鸳鸯阵】 绿柳庄,主宅。 裴越结束每日一个时辰的马步锻炼,在桃花的催促下返回后院洗澡换了身衣服,刚出来便听桃花禀报说邓载在正堂候着。 “少爷。”见裴越进来,邓载马上起身行礼。 裴越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自己从桌上倒了两杯茶,取一杯递到邓载手里,淡淡道:“昨儿去送信见到沈大人了吗?” 邓载双手接过茶杯,面色稍稍有些不自然,他如今很清楚那座青灰色建筑的主人是何等人物,也难怪当初裴越说任务很危险。即便他天性沉稳,小时候就胆子极大,可每次靠近那座青灰色建筑的时候都感觉分外压抑与紧张,仿佛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有人在暗处盯着。 他稍稍想了下,不慌不忙地说道:“见到沈大人了,像之前一样很和善,我将信交给他后,还问了我少爷在庄子上的情况。我回答他一切都好,并未细说。” 裴越满意地笑笑,问道:“庄子上的事情处理得如何?” 邓载一丝不苟地答道:“前日跟随少爷去田地的男丁一共一百二十七人,其中有四人半途逃走,已经由戚闵他们杖责二十,另外除掉父子兄弟同去的,当时在场的共计九十二户。少爷给我二百两银子,每户人家赏赐二两,剩余十六两银子方才交还给桃花姑娘了。” 裴越心中暗叹,这小子要是生在前世,简直是最标准不过的秘书胚子,而且他更优秀的地方在于胆气十足,并不会耽于油滑以至于失了血性。 邓载看了裴越一眼,低声道:“少爷,我按照你的吩咐在都中找到了程光。” 裴越脸色严肃起来。 邓载继续说道:“程光说,他原是有几家亲戚,但这些年很少来往,也不亲近,而且他没有表妹。” 裴越微微皱眉,果然如他所猜想的那样,那个农妇的身份是假的。 当时桃花说的时候,他便察觉到不对劲,一个普通农妇寻亲无果,却坚持要见家主,这胆子也太大了些,紧接着在确认亲戚搬走之后,竟然不再继续寻找,连桃花的善意都直接拒绝,可见她根本不是来寻什么亲戚。这女人肯定是欺齐大娘老迈和桃花年幼,又打探到自己只是十三岁的少年,所以压根不遮掩几分,坦然直白到让人无语。 桃花年幼不懂事倒也罢了,裴越两世为人,阅历何其丰富,这种明目张胆的踩点行为又怎能骗得过他? 除了山贼来踩点打探,裴越想不出别的可能性。 于是他对邓载吩咐道:“将他们都喊来,在中庭等着,至于王勇……罢了,让他一起来吧。” “是。” 邓载匆匆离去后,裴越面色凝重地思考着,既然山贼很有可能派人来袭,他当然不会坐以待毙。 片刻过后,他起身离开正堂,来到左厢房外面,敲响了席先生的房门。 “进来。” “先生,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席先生正在窗前写字,闻言将毛笔搁在笔架上,起身来到桌旁与裴越对面而坐,温和道:“何事?” 裴越定了定神,有条不紊地说道:“先生曾说过,武道修行并无捷径,没有人可以在短时间内就成为高手,所以邓载他们如果对上身手高明的山贼,光凭一身血勇之气是无法抵抗的,对吗?” 席先生微笑道:“也不知是该说你眼光好,还是说你运气好,这八个少年武道天赋都还不错,虽然入门的时间晚了些,很难一览顶峰风光,但只要勤加练习,假以时日都能成为你的得力臂助。但你说的没错,他们眼下还很弱小,遇到武道中人并无一战之力。” 裴越有些开心,既然他们天赋好,那说明不论性情如何,脑子都不笨,学起东西来不会慢。 “先生,单打独斗不是对手,如果他们结阵迎敌呢?” “结阵?” 席先生神情微愕,沙场军阵是极为复杂的学问,而且他还没开始教裴越这些内容,不知他是从哪儿学来的?更何况邓载他们只有八人,无论如何也凑不够军阵需求的人数。 裴越连忙解释道:“先生,我所说的不是那种战场上的阵法,而是适合小队步卒对抗武道高手的简易阵法。” 席先生被他说的勾起了一丝兴致,笑道:“你详细说来。” “此阵我称其为鸳鸯阵,一阵八人,当先两人持盾护卫,这个人选必须身体强壮,抗击打能力较强。盾兵身后有两人手持毛竹所制的狼筅,此物是这般形状,对于敌人的兵器和速度都能有效克制。狼筅兵身后则是四名长枪兵,负责掩护照应同袍和借机偷袭敌人。像邓载他们和武道高手单打独斗,眼下自然毫无胜算,可若是结阵迎敌,盾兵可防御,狼筅兵可阻滞,长枪兵可杀伤。敌人若过于强大,还可以将多个小队合在一处,反之则可分拆,一个四人小队足以应对普通武者或者数倍于己的一般山贼。” 裴越越说越兴奋,干脆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面上画着草图。 席先生震惊地看着他,有些失态地问道:“越哥儿,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裴越罕见地有些脸红道:“并不是,这些天我总是在担心山贼会来偷袭,亦或是那些纨绔不肯罢休,总想着怎么应对,于是昨晚梦中突然就得了这个阵法,只不知能否凑效,所以特来请教先生。” 这个阵法当然不是裴越梦中得来的,而是他前世看过的明朝军事家戚继光的事迹中提到的。 鸳鸯阵灵活多变,又以多种武器组合使用,对付更强大的敌人时效果奇佳。 席先生赞道:“此阵何止有效,看似简单却暗藏兵法正奇之道,越哥儿,你果真了不得!” 裴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 席先生满是欣赏地打量着他,笑问道:“你是打算在庄中推行这个阵法?” 裴越点头道:“这些人依附我生活,我希望他们能学会如何保护自己。山贼也好,纨绔也罢,他们来闹事的时候,我和桃花有先生护着自然无碍,但这些普通庄户难免会遭毒手。更何况我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这里,将来若我和先生都不在此,他们至少有一些自保的能力。所以我想请先生帮忙完善此阵,先教会邓载他们,然后再由他们去教庄户,庄上所有成年男丁必须学会。” 席先生沉默片刻,称赞道:“你有这份心思很难得,放心,这件事老夫很愿意去做。” “多谢先生!”裴越起身一礼。 邓载等人来到后,裴越将此事说了一遍,少年们无不兴奋雀跃。 裴越大手一挥,几张银票甩出去,邓载和戚闵领着十几个庄户,赶着驴车前往都中采买兵器盾牌。大梁只禁民间拥有甲胄弩箭,对其他兵器的管制并不严格,更何况裴越假假也算是勋贵子弟,所以此行非常顺利。 随着威望愈隆的裴越一声令下,在这座远离喧嚣的庄子上,每天都能看见庄户们在少年人的指导下,练习着兵器与阵法合击之术,从生疏到熟练,他们的气质在不经意间发生着变化。 月余时间,眨眼而过。 令裴越有些疑惑但心中稍稍放松的是,山贼始终没有出现。 如果他们一直都不来,裴越并不介意,毕竟这里是他的庄子,不是军营,眼下的他也不是需要用敌人的鲜血染红仕途的带兵大将。 正文 054【真相】 定国公府,清风苑。 良言走进里间,望着窗前少女清瘦的背影,忍不住上前劝道:“小姐,何苦这么劳累,眼下才八月底,还有十来天呢。” 裴宁闻言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揉揉有些酸胀的肩膀,那双宁静的眸子里泛起些许愁绪,轻轻叹了一声。 良言伸手帮她捏着肩膀,关切地问道:“小姐,为何叹气?” 裴宁犹豫片刻,缓缓说道:“我想去一趟绿柳庄,但爹爹和娘亲肯定不会同意。” 良言望着裴宁放在桌上快要做好的长衫,手上的动作愈发轻柔几分,斟酌着说道:“小姐,论礼这些话不该婢子说,可是三少爷终究和大少爷二少爷不同,老爷太太都不喜欢他,小姐若是拧着来,怕是有些不妥呢。” 裴宁微微摇头道:“有甚么不同?都是血脉相连的手足兄弟。” 良言苦笑几声,其实大小姐一直以来都是表里如一。她极为在乎家人,对裴城裴云的态度并无疏远之意,每年都会给他们做几套衣裳鞋袜,之所以对裴越显得亲近些,完全是因为府内其他人过于冷漠,反倒将她衬得有些特殊。大小姐性情温柔实在,这是优点,但未免有些时候就比较固执。譬如她明知道父母不喜裴越,却从未想过和已经出府的三弟划清界限。 这些话良言不敢说,因为会惹得裴宁生气,她只好婉言劝道:“小姐这不是准备好礼物了吗?等过些天三少爷生辰的时候,让人提前送去,他肯定会很高兴。而且三少爷极明事理,小姐不方便出城,他心里自然明白。” 裴宁静静地坐着,脸上的表情逐渐坚定,她对良言说道:“你将这件衣服收好,然后把屋子收拾一下,燃过香后把鼎罩上。” 良言心中一紧,勉强笑道:“婢子记下了,小姐要出去么?” 裴宁起身说道:“我去给母亲请安。” 良言忙道:“小姐,婢子……” 裴宁打断了她的话头,声音温柔却不容置疑地说道:“我自己去便是,你不用跟着。” 来到屋外,又有两个贴身丫鬟迎上来,裴宁同样嘱咐她们不要跟来,至于苑内那些小丫头子和粗使婆子们,原就没有跟在她身边的资格。 自清风苑出来,朝西南方向经过裴氏宗祠,然后绕过定鼎堂,东边这一套宽敞的院落便是裴戎和李氏的住处。 门口站着两个小丫头子,看见裴宁马上笑容满面地行礼,裴宁态度温和地问道:“母亲可在院中?” 小丫头点头道:“回大小姐,太太在家呢。” 裴宁便道:“不必通传了,我自己进去。” 说着从荷包里取出两块碎银子,赏给两人,小丫头喜笑颜开地接过。 缓步走入院中,穿过前院,来到李氏的住处外,裴宁觉得有些不对劲。 太静了。 李氏身为当家主母,每日里杂事繁多,不时就有管家媳妇来向她回话,这院中更是丫鬟婆子众多,往日虽谈不上喧闹,可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安静。裴宁在小院门口看见两个婆子,对方原本想要入内通传,被她阻止之后也没坚持,只笑着说老爷在和太太谈事。 裴宁心中有些忐忑,下意识地放轻脚步。 正堂是一排五间大房子,中间门上挂着一卷门帘。 裴宁正要掀起门帘,忽然听到左边屋里传来李氏的声音:“老爷,那个人的身份查到了吗?” 裴戎冷哼道:“我让你不要多管闲事,你偏不听,回趟娘家也不让我省心。子均那孩子就是因为你说了几句不痛快的话,这才跑去找那个小畜生,想要帮你这个亲姑姑出口气,结果吃了一个闷亏,差点还被人打了。” 听到这两句话,裴宁伸出去的手悬在半空,面色无比复杂,双唇紧紧抿着,轻手轻脚地走到左面关着的窗户旁边。 屋内李氏恨恨道:“那个忤逆不孝没有人伦的畜生,合该被天打雷劈!” 裴戎不耐烦地道:“说这些话做甚么?你莫要忘了,你是他的嫡母,就算他不是我的种,大义名分却不能丢,否则旁人如何看待我们裴家?” 听到这句话,屋外的裴宁身躯猛然一阵摇晃,险些就站立不住。 她面色陡然苍白,一丝血色也无,伸出手扶着墙壁,仿佛摇摇欲坠一般。 原来竟是这样! 三弟他……他竟然不是父亲的儿子? 可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不是父亲的儿子,却还是从小就生活在府中?如果父亲不愿意的话,谁又能强迫他收留一个孩子?如果父亲愿意的话,为何要这样对待三弟? 数不清的疑问瞬间挤满裴宁的脑海,让她头疼欲裂。 虽然她很希望这是自己听错了,可只要想一想过往的事情,所有的谜团就有了答案。 父亲对他态度冷淡严厉,母亲对他百般苛待,甚至默许那个柳嬷嬷欺侮三弟,大冬天的就让他跪在冰冷的雪地上,用棍子抽打他的后背。嫡庶有别的道理,裴宁自然也听说过,但自从仁宣九年的冬天从柳嬷嬷棍下救出裴越后,少女一直都想弄清楚一件事,是不是所有世家大族的庶子都是这般命运凄惨? 因与沈淡墨关系亲密,也信任对方,裴宁曾婉转地问过这件事,当时沈淡墨只说庶子虽身份低微,但终究是家主血脉,纵然主母不喜,也不会过于苛刻。 此时裴宁终于明白,为何自己母亲的手段会那样狠毒,不止一次想要毁了裴越。 因为三弟他根本就不是父亲的儿子! 这时又听到屋内的裴戎漠然地说道:“母亲对那小畜生倒是好得很,连父亲当初最信重的谋士都请了过去,专门在庄子上保护那小畜生,所以子均那孩子才吃了大亏。” 李氏沉声道:“老爷,难道就拿他没办法?” 裴戎冷笑道:“你急甚么?早就跟你说过,这种事不能亲自动手,否则落人话柄!你当我愿意给人养儿子?何况还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当初若非……哼!他一日在府中,我就一日不能动手,毕竟母亲看着,我总不能让她老人家伤心难过。之前母亲让他出府另过的时候,我为何不反对?只有他主动离了这里,若在外面有个三长两短,谁又能怪到我头上?” 李氏道:“妾身只是妇道人家,哪里及得上老爷英明,只是老爷也说,母亲请了那位高人在旁边照看着,又有谁能动得了他?” 裴戎得意地笑道:“想要将那位席先生调走,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李氏忙问道:“老爷有了对策?” 裴戎迟疑片刻,淡淡道:“这件事你不要问了,也不要派人去那庄子上,都是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等着吧,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屋外裴宁听着这些极为绝情的话,抬手擦干净脸上的泪水,而后脚步极轻地往外走了十来步,深深地呼吸几次,确定自己脸上没有异常之后,这才如平时一般迈开脚步。 果然,她还没走出几步,就听到屋内李氏略有些怒意地问道:“外面是谁?” 裴宁像平时一般温婉地说道:“母亲,女儿有事找你。” “进来吧,你爹爹也在。”李氏放松地说道。 裴宁进入屋中,先是朝两人行礼,一如平常,而后随便挑了一件琐事说了起来,原本想要恳请李氏准许她去一趟城外绿柳庄的念头被她深深藏在心底。 裴戎与李氏并未发现她的异常,说完正事后又聊了一回闲话,裴宁便极乖巧地起身告辞。 离开这座她最熟悉和亲近的院落后,裴宁神色悲凉,一时间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原来三弟不是自己的亲弟弟,可父母仍不肯放过他,他能躲得过去吗?将来他知道这些事之后,还认不认自己这个姐姐?就算他愿意认,可一边是父母,一边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两边势同水火说不定还会成为生死敌人,自己到时候又该如何自处? 八月末的阳光依旧炙热,少女却觉得置身于冰窟之中,身心皆寒。 方才在父母跟前她拼命压制着心绪,如今再也克制不住,眼泪滚滚落下,满面凄苦之色。 不知过去多久,远处忽然传来良言的喊声:“小姐!小姐!” 裴宁宛如一尊石像,静静地站在水池边,没有任何反应。 良言急急忙忙地小跑过来,走到近前一看差点吓掉了魂,带着哭腔说道:“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裴宁神色木然,并不答话。 良言吓得眼泪都出来了,裴宁的神态就像万年寒冰,看起来实在有些唬人。良言只猜测李氏不允许大小姐去见三少爷,便拉着裴宁的小臂,焦急地说道:“小姐,婢子想到了,就算小姐不能去城外,可三少爷生辰那天他肯定要回府给老太太磕头,到那时小姐就可以当面将礼物给三少爷,小姐,你不要想不开啊!” 裴宁心中仿佛有一根弦猛然跳动。 老祖宗还在! 少女总算看到一丝希望,既然父亲也说老祖宗对三弟不同,那她肯定不愿意看到父子成仇的局面,事情还有转机。 一念及此,她终于回过神来,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良言说道:“我只是想事情入了迷,你这丫头又是发什么疯?什么死呀活呀的,净知道胡说。” 良言愣住了,看着面前好像陡然鲜活过来的大小姐,她呆呆地说道:“难道是婢子眼花了?” 随即又破涕为笑道:“是了,肯定是婢子太着急,所以看花了眼。小姐呀,你没事就好。” 裴宁心中感动,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问道:“这么着急忙慌地找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良言这才想起正事,有些难为情地笑笑,说道:“沈家姑娘和谷家小姐都下了帖子,说是明日午后来找小姐呢。” “嗯?”裴宁一脸不解。 沈淡墨来找她不奇怪,两人本就关系亲密,登门相见实属平常。 可是谷家小姐……谷蓁跟自己并不熟络,往常也不过是见过几面而已。 而且两人好像跟约好一般,这未免太巧了些。 正文 055【一台戏】 “宁姐姐,我记得上次来的时候,你院子里这些竹子还没有这么高,怎地才一个夏天过去,就长得这么快?” “这世上也有你不懂的道理?以后可不许说嘴了。” 清风苑内,两位少女并排坐在廊下闲聊,她们身下坐着楠木卷草纹嵌玉交椅,中间放着一张乌木嵌螺钿半月桌,桌上摆着各色点心并上品香茗。虽说丫鬟们布置这些桌椅费了不少力气,但认真说起来却有些胡闹,不合待客之礼。 皆因沈淡墨身份特殊,又与裴宁自幼相识,关系极亲密,所以府中上下对她自是不同,从不当做外人看待。裴家小一辈中,裴城与她稍微生疏些,裴云因为沈默云教导之故,与其十分相熟,只不过他对这位异姓姐姐心里有些发憷。 夏日午后,阳光耀眼,好在中庭里大片青竹将暑气遮挡住。 沈淡墨喝了一口清茶,眨眨眼狡黠地说道:“谁不知道宁姐姐是京都第一才女,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且又生得美若天仙,小妹自然是比不得的,哪里还敢说嘴?只是姐姐这么优秀,将来不知要便宜哪个浑小子呢。” 裴宁笑盈盈地望着她,咬牙道:“你现在愈发不着调了,连我也打趣,一点女儿家的分寸规矩都没有。” 沈淡墨撇撇嘴道:“姐姐,那些规矩原本就是男人想出来拘束女人的,你可不要上当,被人卖了还帮人叫屈。” 裴宁以手扶额,愁道:“越说越不像了,真该让外面那些人听听你这些话,看他们往后还吹捧你?” 沈淡墨满面不屑,摇头道:“谁稀罕那些人的吹捧。姐姐放心罢,我又没失心疯,只不过在你这里懒得去想那些,心里有什么话就说什么。” 裴宁微笑道:“罢了,你想说便说,我又不会告诉沈伯伯。只是一会客人来了,你可不能再这样耿直,免得吓坏人家。” 沈淡墨奇道:“什么客人?就算有客人也不需要我去迎,姐姐莫非吃醉了酒开始说胡话,竟是将我当成了良言使唤?” 旁边站着的良言忍不住笑了两声。 裴宁瞪了她一眼,嗔道:“莫要胡说,是广平侯府的谷家小姐,昨儿下了帖子,说是今儿随谷夫人来拜会老祖宗,然后想见见我。说来也巧,你们的帖子差不多是同时到的,我还以为你们约好一起来的呢。” 沈淡墨敛起笑容,淡淡道:“谷蓁?姐姐和她熟么?” 裴宁摇头道:“不算很熟,只见过数面,所以我也有些好奇。” 沈淡墨记起前几日看过的消息,忽然明白过来,似笑非笑地道:“说不定是好事呢。” 裴宁狐疑地望着她,但是沈淡墨就此打住话头,显然不愿细说。两人自小相识,相互间已经非常了解,所以裴宁也没有追问下去,只笑道:“估摸着她也快到了,你要不要随我一起去见见?” 沈淡墨嘴角弯起,点头道:“自然是要去见见这位广平侯的掌上明珠。” 两人在一群丫鬟的簇拥下来到定安堂,先是朝裴太君和谷梁妻子赵氏行礼,然后上前与谷蓁相见。三位少女年纪差不多,身量也相差无几,容貌皆十分出色,又出身豪门,一应穿着妆饰皆非凡品,衬得屋内颜色也明亮许多。 只不过细看之下,三人神态气质还是不尽相同。 裴宁年岁最长,成熟内蕴,自有一股诗书浸染出来的隽永气质,宛如画中走出来的传统仕女,令人观之便心生亲近,不敢有半分亵渎之意。 谷蓁柔善秀气,就像水乡滋润出的一株淡雅荷花,外人很难想象谷梁这样粗犷豪爽的虎将竟能养出这般温婉的女儿。 沈淡墨不施脂粉,绝色天成,顾盼横飞之际,颇有几分女儿家身上极难看见的神气与从容。 坐在高台上的裴太君笑呵呵地看着三位各具特色又都很出众的女孩子,笑道:“你们自去玩吧,我和夫人说说话。” 赵氏亦微笑着,只不过终究还是多看了沈淡墨几眼。 三人乖巧地行礼,而后来到旁边的暖阁中,丫鬟们连忙奉上香茗点心。 裴宁见谷蓁有些局促,便知道这少女面皮有些薄,许是沈淡墨的突然出现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便微笑道:“蓁儿妹妹,上次见面还是我家老祖宗寿宴的时候,一晃也过去好几个月了。” 谷蓁应道:“上次承蒙裴姐姐照应,小妹心中感激,所以这次随母亲来拜会太夫人,就想跟裴姐姐再见一面,当面道谢。” 裴宁连忙说道:“这话便是见外了,你我两家本是世交,原就该经常走动,说来还是我的不是,应该早些请蓁儿妹妹来坐坐。” 沈淡墨看着两人不慌不忙地客套寒暄,心中有些好笑,不动声色地说道:“蓁儿妹妹,其实我很羡慕你。” 谷蓁微微一怔,不解地问道:“沈家姐姐,这话从何说起?” 沈淡墨轻叹道:“兄长过世后,家中小辈便只有我一人,叔叔家的兄弟姊妹虽也亲近,可终究隔了一层,不比蓁儿妹妹有极疼爱你的兄长,愿意陪着你去城外观景散心,真真令人羡慕眼热。” 听到前半句时,谷蓁目露同情之色,可随即便脸颊微红,微微垂首。 裴宁先是不明所以,随后便看到沈淡墨对着自己悄悄做的口型,她无奈地瞪了沈淡墨一眼,然后对谷蓁说道:“蓁儿妹妹,我记得你几位兄长并不在都中,墨儿她喜欢说笑,你不要当真。” 谷蓁虽然有些害羞,但仍旧坦诚地说道:“裴姐姐,她说的没错,我四哥如今就在都中,也是他带我去城外散心的。” 裴宁笑道:“这样也挺好,成天闷在宅子里也不见得是好事。” 谷蓁应了一声,然后看向沈淡墨,眨了眨眼睛说道:“沈家姐姐竟然连这种小事都知道,难怪外人都说你是京都第一才女,足不出户便可知天下事,想来古之贤明亦不过如此。若是旁人有这般名声,小妹多半是不信的,但既然是沈家姐姐,小妹丝毫不疑。” 她语气温柔笑容恬静,只不过说到“沈家”这两个字的时候稍稍加重了语调。 沈淡墨淡淡一笑,仿佛没有听出她的话外之音,从容地说道:“不过是些庸人编排附会,蓁儿妹妹切莫当真。这时节暑热难当,都中更甚,我也想去城外寻个清净地方避避暑,不知蓁儿妹妹能否为我推荐几处?” 谷蓁凝眸微笑道:“小妹听说京都西南面有横断山脉,绵延千里,山中清凉,沈家姐姐莫若去那里试试?” …… 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女你一句我一句,虽然没有半分不谐的情绪,可裴宁当然能听出这对话中藏着的交锋味道。 沈淡墨的脾气她很清楚,虽不知她为何要调侃谷蓁,想来总是有原因的。让她惊讶的是谷蓁看着柔柔弱弱,仿佛一阵风都能吹倒,言辞却也十分犀利,看起来面对沈淡墨亦不落下风。 惊讶归惊讶,她毕竟是主人,所以开口打了个圆场,这才阻住两人的话头。 虽然只是简单的言语试探,也谈不上针锋相对,但谷蓁还是主动向沈淡墨表达了歉意。 沈淡墨也微笑着赔礼。 不一会儿,三位少女的话题便正常起来,聊聊都中的趣事,女儿家的话题,倒也相谈甚欢。 待谷蓁走后,裴宁与沈淡墨回到清风苑,她才忍不住问道:“墨儿,谷蓁何时得罪了你?” 沈淡墨揉揉眉心,摇头道:“姐姐想到哪里去了,不过是玩笑几句罢了,谈不上得罪不得罪。” 裴宁藏着心事,所以就没再细问,将丫鬟们屏退之后,只听她正色问道:“墨儿,我听人说,李家我那位表兄去过绿柳庄?” 沈淡墨稍稍迟疑,不过看见裴宁那双满是忧虑的眼眸,终究不忍隐瞒,只得点头道:“那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 裴宁问道:“那三弟他可有事?我虽收到过他托人送来的信,却压根没听他提过这件事。” 沈淡墨宽慰道:“姐姐放心,你三弟整天活蹦乱跳的,身体好着呢。” 裴宁自然不相信,微微皱眉道:“你莫要骗我。” 沈淡墨认真地说道:“我骗谁也不会骗姐姐你,府上太夫人请了一位高人,就在绿柳庄中坐镇,你那位表兄是什么成色,凭他也想欺负你三弟?放心罢,不会有事的。” 裴宁轻叹了一声,极为难地说道:“如此也罢,三弟他很不容易,既然有那位高人坐镇,想来他不会有事。我只是担心,若是高人不在,他要遇到危险该怎么办呀。” 沈淡墨听后心中一动,随即打量着裴宁的神色,看了许久也没有看出异常,裴宁仿佛只是随口感慨,并无深意。 但沈淡墨却从她复杂的眼神中读出一抹痛苦。 她温和一笑,轻声却郑重地道:“姐姐放心,你三弟不会有事的,相信我。” 正文 056【生辰】 九月初三,日值岁破,大事不宜。 午后,裴越站在院子里梧桐树下,一丝不苟地练拳。 每当这个时候,桃花总会搬来一把小杌子,坐在廊下,双手撑着下巴,非常专注地望着自己的少爷。裴越中途暂歇放松肌肉的时候,她便一手拿着干净的毛巾,一手端着温度刚好的茶水,笑眯眯地凑过去。 裴越接过茶杯一饮而尽,然后再拿毛巾擦擦脸上的汗水,冲小丫鬟赞许地微笑着。 桃花开心地说道:“少爷,你的生辰快到了。” 裴越楞了一下:“生辰?” 桃花用力点头,掰着手指头数道:“九月初十,还有七天。少爷,这可是你的第一个生辰,一定要好好庆祝。” 裴越失笑道:“师父,我是刚出生吗?怎么就成了第一个生辰?” 桃花瞪大眼睛,有些委屈地说道:“因为以前除了大小姐会让人送来礼物以外,其他人都不会帮少爷庆贺生辰!从我到少爷身边开始,每年的九月初十我都盼着有人来给少爷道声喜,就算老太太老爷太太少爷不来,哪怕是府里的管事也行,可从来都只有我一个人在少爷身边。人不来就算了,他们连桌像样点的席面也不肯给,哼!” 裴越沉默片刻,伸手在她头上揉揉,目光无比柔和:“你说的对,这是第一个生辰,必须要庆祝一下。” 小丫头的一番话触动他心中的柔软之处。 无论是对于这副身躯,还是身躯中的灵魂来说,如今的一切都是新生。 桃花雀跃地说道:“少爷,你看这样行不行?初十那天,都中估计不会来人,我们自己在庄上高乐一番。每户人家都发一些银子,让他们自己置办酒席,然后在宅中也摆几桌,请庄上德高望重的老人家吃酒。再让邓载他们去都中请一个戏班子来,少爷想听什么戏就点什么戏,还有那些变戏法耍把式的,也都请了来,热热闹闹地给少爷庆生。” 裴越惊讶地看着她,这还是那个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检查一遍藏钱木盒的财迷吗? 他伸手捏了一下桃花日渐圆润的脸颊,怀疑道:“你不是桃花,你到底是谁?” 被他突如其来的亲昵动作弄得心中暗喜的桃花忍不住反驳道:“少爷,这银子要靠赚,不能靠省,该花的地方可不能小气。” 裴越登时被她的理直气壮打败了,苦笑道:“师父说的对,一切按你说的办,反正咱家的银子都是你管着,具体的事情你让邓载他们去做。” 桃花拍着如今隐隐有些起伏的胸口保证道:“少爷放心,我肯定办得妥妥当当。” 裴越赞了一声,然后摆开姿势继续练习,这时邓载穿过垂花门来到一旁说道:“少爷,谷公子来了。” “请他进来吧。”裴越有些无奈地说道。 回到正堂后,谷范施施然走进来,桃花便帮两人上茶,然后退到一旁。 谷范虽然对裴越不怎么客气,经常出言嘲讽,但在桃花面前从未摆过公子哥儿的架子,反倒十分尊重。 这段时间谷范来过不少次,虽无什么正经事,但是聊聊大梁的风土人情,或者给裴越传授一些武道心得,两人的关系亲近不少,所以裴越对他也不像刚开始那么生分。此时见他脸色不太好看,便问道:“都中还有人敢惹你生气?” 谷范叹道:“还不是被我老子骂的。” 裴越奇道:“谷伯伯骂你不是平常事?我以为你应该早就习惯了。” 谷范气笑道:“喂,有你这样安慰人的?你就不能行行好,陪我去趟南大营?实话跟你说罢,你一天不去,我老子就一天不放过我,再这么下去,哪天他真的动了怒,估计你得去给我收尸了。” 裴越看着他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笑骂道:“别装相,你嘴里就没一句实话,谷伯伯他肯定明白我的心意和难处。当初我既然在那么多人面前许了诺,自然就要闭门不出为我家老祖宗祈福,哪有出尔反尔的道理?” 谷范摇头道:“又不是让你去南大营待几年,只是请你去一趟,顶多就一两天的功夫,你要懒得走动,我可以从都中弄一辆最好的马车,如何?我跟你说,如果不是因为那些山贼闹得太凶,父亲必须得坐镇大营,他肯定会来找你,到时候你怎么说?让一个长辈来拜访自己,你不惭愧?” 裴越面色平静地说道:“人无信不立,我承诺过的事情就会做到,而且当初魏国公说要见我,我也婉拒了,相信谷伯伯能理解我的苦衷。” 谷范猛地拍着大腿道:“你还说这件事!若非你拒绝魏国公,我老子听说之后赞赏不已,非逼着我来请你,哪有后面这些事。我现在连家都不敢回,一回去就会被父亲的亲兵缠住,问你什么时候去南大营。有家不能回,你说我惨不惨?” 裴越心说看你整天红光满面,眼角还残留着昨夜的风流色,却不知道你惨在哪里? 许是被他的古怪目光刺激到了,谷范索性破罐子破摔道:“你害得我有家不能回,你得对我负责!” “噗!” 裴越刚喝下的一口茶全部喷出来,若非谷范身手高明及时避开,恐怕就要被喷一身。 谷范怒目而视。 裴越连忙致歉,然后满脸愧疚地说道:“要不我在前面倒座房收拾一个干净房间,你跟邓载他们做个邻居?” 且说以邓载为首的八个少年正式拜入裴越门下后,他们就从家中搬出来,住在那一排倒座房里。裴越原本想让他们住在右厢房里,然而少年们打死也不肯,最后只得随他们去了。他们平日里跟着裴越一起,接受席先生的教导修习武道,但在席先生教裴越其他东西的时候,他们便会很自觉地主动退出去。 除了修习武道之外,他们还要监督庄户们练习鸳鸯阵,所以日子也很充实。 谷范听说要跟邓载这块木头作伴,连忙摇头道:“罢了,我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已经知道裴越主意很正,极有主见,只要决定的事情,就算自己舌绽莲花也无法改变。 裴越心里想着他方才的话,微微皱眉道:“山贼竟闹得更凶了?不是说京营将他们堵在山里么?” 谷范“嘿”地叹一声,正要细说,老苍头周达来到门外说道:“少爷,有位军爷来拜会你,他说他叫秦贤。” “兄长来了?”裴越连忙起身,满面笑容地快步朝外迎去。 见他如此热情,谷范有些不爽,阴阳怪气朝对面站着的桃花说道:“你家少爷不是好人啊。” 桃花强忍着骂人的冲动,面色不善地冷哼一声,转身去了后院。 这一刻谷范甚至陷入怀疑人生的心绪中,他愈发肯定自己回到京都就是个错误,尤其是认识裴越之后,自己仿佛混得越来越惨,连个小丫头都敢对自己使性子。 虽然是这般想着,他却坐得很踏实,丝毫没有起身离去的念头。 片刻过后裴越带着秦贤和一个年轻人进来。 裴越的脸色不太好看,谷范正有些好奇,随即便看到秦贤脸上两道崭新的伤疤,他不由得表情凝重起来。 正文 057【峥嵘】 众人分主客落座后,裴越左右看了一下,略显疑惑地朝谷范问道:“桃花怎么不在?” 谷范没好气地道:“你的丫头你问我?刚才到后面去了,或许有什么事吧。” 裴越便按下不提,先是对秦贤二人说道:“兄长,薛世兄,这位是广平侯府的四公子,大名谷范,表字子衡。我与谷世兄相识于月前,他为人豁达爽朗,不拘小节,除了脾气不太好之外没什么缺点。” 秦贤微笑道:“越哥儿,谷家四少的名头我们又怎会没听过?开国公侯年轻一辈中,若论都中名声之响亮,无人能比得过他,就连你那位大兄也不行。” 谷范面色如常,不以为意道:“裴城虽然脑子不太好使,但比他老子还是要强些,将来说不定可以在军中混出点名堂。” 秦贤不禁哑然,他也只是听说过谷范的大名,知道这少年性情无忌,却没想到如此嚣张,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裴越无奈笑了笑,好在这堂中三人和都中定国公府没什么干系,他也不必因为世俗礼法的制约违心地帮裴戎辩解,便岔开话题对谷范介绍道:“这位是平阳侯府秦贤秦世兄,这位是荥阳侯府薛蒙薛世兄。” 谷范点头道:“原先听说过,今天倒是第一次见到真人。” 薛蒙身材魁梧,浓眉大眼,此时忽地面色发红,隐隐浮现怒气。 虽然同为开国公侯后代,可是不同人不同命,家道中落以至于只能担任区区哨官的薛蒙,自然无法和父亲执掌京营自身又武道天赋绝佳的谷范相比。往日里他本不愿和这种人相见,路上撞到也只当做没有看见,皆因他听不得那些酸话。今日秦贤来绿柳庄,他习惯性地跟来,另一位兄弟谢璧却不愿来此,当时薛蒙还有些生气,此时却觉得自己才是蠢货。 平白无故地被人嘲讽,不是蠢货是什么? 薛蒙体格十分壮实,又不会掩饰自己的心情,所以情绪外露非常明显。 谷范疑惑地看着他说道:“蛮牛,你盯着我做甚?” 没等薛蒙气血上涌说出什么狠话,秦贤便拦在前面微笑道:“谷贤弟,薛蒙老实笨拙,误会了你的意思,莫要在意。” 谷范真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不过见裴越朝自己使眼色,便没有追究,只淡淡说道:“莫名其妙。” 裴越看着秦贤脸上的伤疤,关心道:“兄长,你脸上这伤是如何弄的?” 秦贤闻言幽幽一叹,摇头道:“那些人根本不是山贼,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比寻常的士卒还要强!” 裴越不解道:“可是我记得兄长上次追击的那些山贼实力很一般?” 说起来,那次秦贤的仗义传信以及言语之间的真诚打动了裴越,让他心甘情愿地叫一声兄长,要知道都中那两位都没有这个待遇,他叫裴云只是二哥,对裴城更是连大哥都极少叫。虽然这两种称呼的亲疏远近还不好说,可在裴越心里,秦贤这种慷慨凛然的义侠作风十分可贵。 当初国公府寿宴上初见,他们只说过寥寥几句话,压根谈不上交情,而且他只不过是区区一个庶子,说好听点是出府另过,直白一些说就是被赶了出来。可就因为那一面之缘,秦贤便特地来提醒他注意危险,而且态度极为坦然真诚,没有丝毫隐瞒。 所谓义字当头,便是如此。 秦贤面色凝重地说道:“那次的山贼应该是真的山贼,或者是那帮人放出来的诱饵。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魏国公亲自出手,指挥京营步步紧逼,将山贼们堵死在横断山脉里。可是谁也没有料到,那些山贼竟然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连续劫掠了十一个村子,每到一处必然屠尽所有村民,然后一把火烧个精光。” “砰!” 谷范猛地一掌拍在桌上,怒道:“岂有此理!这些该杀的贼人!” 秦贤点头道:“谁说不是呢?听说圣上极为震怒,下旨斥责了西府,强令他们必须在半个月之内扫清贼患。这些钻出来的山贼有七八队,每队百人左右,一人三马,速度极快,又熟悉京都附近地形,极难对付。魏国公组织京营围追堵截,已经覆灭了其中四队,我这脸上的伤就是和其中一队山贼遭遇时候,被一个贼酋砍的。”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裴越和谷范都能感受到那股险恶惨烈之意。 薛蒙在旁大声道:“大哥,若不是你拼着这条命将那贼酋留下来,说不得又要让他们跑了!” 裴越闻言面容一肃,正色道:“兄长,小弟以你为荣。” 就连谷范也收起了玩世不恭的态度,郑重地朝秦贤颔首以示敬意。 秦贤先是瞪了薛蒙一眼,然后摆手道:“我们这些人既然从了军,自然就该拼命作战,更何况我还是个哨官,若不能以身作则,手下的兄弟又怎敢上前?越哥儿,我这次前来,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裴越苦笑道:“兄长,又是魏国公的命令?” 秦贤尴尬地笑笑,他自然能看出来自己这位兄弟是真的不愿离开此处,并非假意推辞自抬身价,但他对那位左军机十分敬佩,且这也算得上军令,只好为难地说道:“魏国公是真想见你一面,他对你说的那两件事很感兴趣,还说或许能助他扫清这些山贼,所以想请你当面一叙。” 谷范瞪大双眼,死死地盯着裴越,眼神中威胁之意十足,大有你敢答应我就和你拼命的气势。 裴越也不理他,坚定地摇头道:“兄长,我去不了,想来魏国公当世英杰人物,也不会跟我这个十三岁的小孩子计较。” 秦贤还要劝说,裴越却话锋一转道:“兄长,魏国公有没有命你今日就回去?” 秦贤答道:“这倒没有,虽然我受的伤不打紧,但都督府还是让我回来养伤,过些日子再回营中报道。” 裴越笑道:“如此甚好,上次就想请兄长留下来小酌几杯,今儿总算有了时间,晚上我们好好喝一场。” 听说要留下来喝酒,薛蒙脸上露出笑容,登时觉得裴越这少年十分顺眼,比旁边那家伙亲切多了,难怪大哥这么欣赏他。 秦贤点头道:“也好,愚兄也有好些日子没痛快饮一场了。” 旁边谷范笑道:“再过几天你们还可以来喝这小子的寿酒呢。” 秦贤略显惊讶地望着裴越,说道:“越哥儿生辰?甚么时候?” 谷范总算找到一个机会,说实话他有些不爽裴越对秦贤的态度,不就是帮着魏国公送了两次信吗?你小子也忒不厚道,我帮了你多大的忙,如今还是一口一个世兄叫着,也没见你认我做大哥,难道我还罩不住你? 于是略带讥讽地说道:“你是他兄长,竟然连他生辰都不知道?九月初十!” 秦贤汗颜,对裴越赔罪道:“都是愚兄的错,越哥儿放心,虽然愚兄身份低微,也一定会准备一份像样的寿礼,到九月初十那天来喝你的寿酒。” 裴越无奈笑道:“兄长,你别听谷世兄那些酸话,我这又不是整数生辰,哪里需要这般郑重,到时候你和薛世兄还有那位谢世兄一起来吃酒就成,寿礼之事无需再提。” 秦贤应了下来,心里却决定要准备一份大礼。 除了兄弟情义之外,若非裴越当时提点他,他压根没机会在左军机面前露脸。虽然他没有将这功劳占为己有,但裴越的提议终究给他创作了条件,男子汉大丈夫有恩必报,他一直都恪守这个原则。 薛蒙好奇地望着裴越,这少年年纪不大,脑子为何这么好使? 他不禁问道:“越哥儿,以后你打算做什么?” 裴越微笑道:“不瞒诸位,我这里有门赚钱的营生,打算在这两年弄到都中去。” 秦贤和谷范都是神情一愣,似乎有点跟不上裴越的思路。 你就算是庶子,也是武勋将门子弟,哪怕不入军中为将,也不至于跑去操持商贾贱业吧? 裴越将众人表情尽收眼底,神色从容,缓缓开口。 在他开始讲述自己琢磨许久的谋划时,一辆马车在几个家丁的护卫下朝绿柳庄而来。 日近黄昏,残阳似血。 马车的车帘被卷起来,露出一张中年男人的面庞。 其人肤色白净,眼睛细长,眸光深沉如海。 正文 058【夜临】 “越哥儿,你是不是缺银子使了?”谷范问道。 面对众人疑惑不解的目光,裴越心中暗叹。 在如今这个世界里,商贾贱业是不争的事实,这也是他明明精于商道却半年来不肯涉足其中的原因之一。大梁良家子弟,要么从军要么科举,经商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商人社会地位低微,更重要的是缺乏安全保障,所谓破家县令灭门府尹,任你日进斗金腰缠万贯,在官员面前也只是待宰的羔羊。 能够真正站稳脚跟的富商,背后无不有着强大的靠山。 譬如裴珏的母亲,娘家乃是京都豪富之族,她更是嫡女出身,给裴戎做妾反倒被视作家族荣耀。只因定国公府这块金字招牌足够响亮,可以保住她娘家财富不被人窥视侵占。 当然,这位莫姨娘嫁妆极其丰厚,且莫家每年都会给裴戎送一笔银子,双方可谓是各取所需。 对于裴越来说,在熟悉这个世界之后,他的确可以找到一些赚银子的门路,比如以前给沈淡墨信中说的那些。毕竟他拥有前世的记忆,能够做出很多这个世界没有且值钱的东西。 至于本钱,有裴太君赠送的五千两、程光吐出来的三千两和李子均奉献的三千多两,换算成前世的货币将近四百万,足以让他不愁启动资金。人力他也不缺,绿柳庄这些庄户都是现成的劳动力,只要给足工钱,他们不仅不会抱怨,反而会对裴越感恩戴德。但裴越很清楚,那些东西只要自己敢弄出来,打开市场之后最多三个月就会被人夺走,连席先生也未必保得住他。 财帛动人心,自古皆然。 利益越大,人便愈发疯狂。 以他如今一个庶子身份,那些办法不是生财之道,而是引火烧身之举。 不过当谷范出现后,安全问题便迎刃而解。 这位公子哥儿身份摆在哪里,都中敢打他主意的着实不多,真有那个能力的权贵也拉不下脸欺负一个小辈,而且他也需要钱,当时裴越赠他一千两银子除了表达谢意之外,亦存了试探之意。 如今更有秦贤这般信得过的助力,虽然这位兄长家道中落,如今也只是个哨官,但只要看看薛蒙和谢璧对他的态度就知道其人不凡。他在山贼这件事里立下不少功劳,被左军机多次召见,平步青云已经是可以预见的事情。 将这二位拉拢过来,足以保证裴越没有后顾之忧地鼓捣出一门赚钱的营生。 于是他对众人微笑道:“我没想过自己去经商,只不过前段时间查阅古书,寻到一个方子,能够做出一种市面上没有的香料。银子这种东西没人会嫌多,而且这桩营生也不是歪门邪道,有何不可?” 谷范这才释然,好奇地问道:“越哥儿,究竟是什么香料?” 裴越微笑道:“那方子不够详细,我还在摸索中,不过应该很快就能弄出来。世兄,我打算将这方子交给你,毕竟我不方便离开此处,而且论在都中的人脉和门路,你要比我强的多。” 谷范有些心动,但裴越如此郑重其事,他大概能猜到这方子价值不菲,所以摇头道:“越哥儿,我可不能占你的便宜。之前那一千两我收的问心无愧,是因为那件事我也出了力,但如今方子是你自己寻来的,我怎能据为己有?” 这番话让秦贤和薛蒙对他的印象改观不少。 裴越语气愈发温和:“你先别急,且听我说完。方子交给你,本钱我来出,至于香料的制作和铺子的打理则由你派人接手。日后所得利钱,我占三成,你占三成,我家老祖宗和我大姐各占一成,秦大哥和薛世兄共占一成,还有一成暂时搁着,日后再分派。” 谷范尚未开口,秦贤便反对道:“越哥儿,再没有这样的道理,这门生意是你和谷贤弟合作,我们怎么有脸从中白拿一份?此话休要再提。” 薛蒙亦连忙用力摇头,脸上晃荡的横肉瞧着竟有些可爱。 裴越望着秦贤坚定的脸色,郑重道:“兄长莫要推辞,等香料做出来之后,若是有人不长眼闹事,说不得还要请兄长出手相助。你我兄弟不说虚言,定国公府于我难有助力,将来兄长功成名就之时,还要提携小弟一二。” 见他如此坦诚,秦贤不好再拒绝,但仍旧坚决地道:“家中虽不比当年,但也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一成的本钱还能凑出来。越哥儿,你若不接这笔银子,愚兄也不能受你的好意。” 裴越点头微笑道:“那就依兄长所言。” 谷范在沉默许久后扭头看着裴越,眼神复杂难言,缓缓道:“越哥儿,这件事我答应了,不过只是你我二人之间的合作,与我老子无关。” 裴越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这位少爷的傲娇病又犯了,八成以为自己是为了偿还谷梁的照顾之情,所以才将赚钱的营生分给他。 不过他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认真地说道:“本就是你我之间的事情,与谷伯伯无关。” 谷范脸色和缓许多,问道:“这香料生意真的能赚很多银子?你再给我们细说一下吧。” 裴越应下,正要开口,却见邓载忽地出现在门口,行礼道:“少爷,都中裴总管来了,他说要见你。” 裴永年? 裴越脑海中浮现那个男人女相深不可测的总管家,起身对众人说道:“诸位世兄,你们在这里稍坐,我出去一下。” 而后快步朝外走去。 大门外面,一辆马车停在路旁,八名家丁垂首肃立。 裴永年站在石阶下,微微仰头打量着门楼。 “不知总管家驾到,未能远迎,请勿见怪。”裴越出来后,笑吟吟地拱手一礼,邓载面无表情地跟在他身侧。 裴永年还礼,而后神色平静地说道:“三少爷,老奴奉老太太之命,请席先生回府一趟。” 裴越正色道:“既然是老祖宗有命,孙儿自当遵从。先生就在家中,请总管家入府用茶,晚辈亲自去请他。” 裴永年微微一笑说道:“三少爷果然孝顺,只不过老太太有急事找席先生,不好让她老人家等得久了,故而用茶便不必了,改日再来叨扰。还请三少爷派人入内通传一声,老奴在这里等着就行。” 裴越眼神微凝,对身旁邓载说道:“去请先生,就说都中老祖宗派人来找他。” 邓载沉声应下,转身离去。 裴越走下石阶,来到裴永年身前,很随意地问道:“总管家,不知老祖宗这般急着找先生回府所为何事?” 裴永年答道:“老奴不知。” 他态度很和气,但言语间的疏远很明显,就像过往那些年一样,他不会刻意羞辱这位庶子,亦不会对他另眼相看。关于这位总管家,裴越也曾了解过,知道此人是裴太君的心腹,帮她掌管着府内大权。 既然话不投机,裴越便暂时按下心中的疑惑,没有追问桃花的身世。 片刻过后,席先生从宅内出来,先是冲裴越颔首致意,而后来到裴永年面前,淡淡问道:“太夫人找我何事?” 裴永年微微垂首,从容答道:“老奴不知。” 席先生面无表情地说道:“天色已晚,你回去告知太夫人,明日上午我再去拜会。” 裴永年不慌不忙地道:“席先生,老太太确有要事找你,所以派老奴前来,而且还让老奴带着一件信物,只说先生看过后就会明白。” 说着从袖子中取出一块残破的玉珌,双手递到席先生面前。 裴越在旁清楚地看到,席先生在看见这块玉珌的时候,眼神猛然变色。 席先生接过玉珌,对裴越嘱咐道:“我去一趟都中,会尽快回来,你自己多加小心。” 裴越躬身道:“先生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裴永年在旁沉默地看着,脸色没有任何变化。 待席先生坐上马车,裴永年骑马相随,一众家丁护卫着远去之后,裴越站在门前看着渐渐昏暗的天色,心中忽地有些不安。 “邓载。” “在,少爷。” “你去帮我做件事。” 正文 059【我从山中来】 华灯初上,月色如梦似幻。 觥筹交错,少年意气风发。 酒是谷范以前带来的春竹叶,入口绵柔,清新淡雅,最适合文人墨客以佳句佐之。谷范其实更喜欢从喉头一直灼烧到小腹的烈酒,这也是江湖游侠儿的自觉,不过裴越的身体暂时还适应不了那种刺激,所以他便特地挑了酒劲温和的春竹叶。 齐大娘烧了满满一桌菜,桃花也下厨做了几道拿手菜。 裴越敬完一圈酒后,对旁边站着的桃花说道:“你去后面歇着吧,这里不用你伺候。” 桃花迟疑着没有动身。 谷范笑道:“桃花姑娘,你且去吧,这样我们还能自在些。” 秦贤温言道:“我们在越哥儿这里确实不用讲那些虚礼,姑娘请自便。” 裴越从来没有在外人面前表现出对桃花的宠溺态度,但无论是来过不少次的谷范,还是初次见到桃花的秦贤,他们对这个小丫头的态度都显得十分尊重,不以丫鬟视之,反而隐隐有些将她当做此地女主人的架势。 桃花自然也感受到这份尊重,眼里的喜悦几乎藏不住,若非裴越阻止,说不定她也要敬这几位一杯。 待她回到后宅后,酒席上气氛依旧热烈,然而众人的脸色都有些凝重。 秦贤皱眉问道:“越哥儿,山贼出现在此地的可能性不大,如今他们被分成两部,一部还龟缩在横断山脉里,钻出来的那一部也损失过半,被西大营围堵在京都西南方向,覆灭是迟早的事。” 谷范略有些不爽道:“你这担心属实没有道理,就算西大营的人拦不住那些山贼,难道他们还能穿过我老子的辖地,跑来找你的麻烦?父亲要是知道你这般小瞧他,或许明天早上就会过来找你谈谈。要我说,你如果真的担心这些山贼,干脆去一趟南大营,跟我老子好好讨教一下,自然就明白对方的处境和如今的局势。” 裴越沉默不语,他何尝不知道这两人说的有道理,然而很多事情没法细说,因为这里面涉及到很多隐秘。 薛蒙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抬手擦了擦嘴,朗声道:“越哥儿别担心,就算真有不要命的山贼出现在附近,我和大哥也会帮你将他们杀个干净。” 裴越闻言笑道:“倒也不是担心,只是听大哥说那些山贼凶残狠毒,动辄屠村,所以不免有些愤慨。以前在都中倒不觉得,如今管着这座庄子,不知不觉就习惯这些庄户的存在,在我心里他们也算得上家人,一想到他们也有可能遭遇山贼,这酒便有些难以入口。” 谷范很难得地没有跟他对着来,沉吟道:“要是山贼真来了,我自然能护着你离开,但是你庄上这些人……” 话只说了一半,但其他人都明白后半句是什么。 “人被逼急了总要学会怎么杀人。” 裴越轻声说了一句,另三人并未听出他话语中的冷厉肃杀之意。 …… 桃花回到后院,先是走进卧房,来到她和裴越的两张床中间。这里靠墙放着一个柜子,桃花将柜门拉开,蹲下身取出那个木盒,掀开后认真地数了三遍,确定里面的银票数额没错,这才笑眯眯地将木盒塞回去。 坐在桌边,小丫头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少爷如今愈发了不得,平时往来的都是谷范这样的公子哥儿,说话做事也越来越成熟,虽然这是好事,可桃花在喜悦之余难免有些忧虑。她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小丫鬟,这辈子都没可能成为裴越明媒正娶的夫人,她其实并不奢望那个名分,只盼着能一辈子守在少爷身边就足够了。 八岁以前的记忆早就模糊不清,桃花有些幼稚又固执地认为,自己的人生是从八岁开始,从见到少爷开始。 她不求所谓名分,只盼来时一起来,走时一起走。 只要不分开就好。 所幸裴越有些地方仍旧没变,比如无人时看她的眼神,依然像很久以前那样温和中带着亲昵。 烛光猛地一晃。 沉浸在情思中的桃花以为自己眼花了,然而紧接着一个女人忽然就出现在她对面。 桃花满脸错愕,旋即身体一颤,就要大声呼救。 也不见那女人如何动作,一泓寒光陡然出现在桌上,泛着杀气的剑刃停在桃花面前,剑尖距离她的下巴仅有半指。 女人说道:“不许喊。” 语调温和,并不凶狠。 桃花望着自己眼皮子底下的凶器,情不自禁地吞咽着紧张的口水,声音被吓得憋回嗓子眼里。 “我……我没有银子。”桃花战战兢兢地说着。 女人看向她的目光格外温柔,在这样的场面下显得十分诡异,只听她说道:“羽儿,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桃花忽然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壮着胆子一点点抬起头,然后便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女人坐在自己对面,手中平举着长剑,剑身静如止水,一丝颤抖也无。 “你你你不是程庄头的亲戚吗?”桃花终于想起这个女人是谁,心中无比震惊,一时间都忘记了害怕。 女人便是冷姨,她眼中情绪复杂,摇头道:“那是骗你的,羽儿,这些年我找你找的好辛苦。” 桃花满眼茫然地问道:“你叫我什么?” 冷姨惨然一笑,尽力使自己的语气变得温柔:“你被抢走的时候,虽然还是襁褓中的婴儿,但你父亲早就为你取了名字,羽儿就是你的小名。” 桃花只觉得十分荒诞,眼下的情景又让她毛骨悚然,坚定地摇头道:“你认错人了,我不叫什么羽儿,我叫桃花!” 冷姨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我知道这对你来说难以接受,但是没关系,以后我们有很多时间聊这些。现在,我要带你走。” 桃花本能地拒绝道:“我不跟你走,你到底是谁?” 冷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潸然而下,无比凄苦地说道:“我是你的娘亲啊。” 娘? 桃花愣愣地看着她。 这个字眼并不生僻,世人最早学会的几个字之一,然而对于桃花来说,这个字又太过陌生。从懂事以来,她甚至只敢在被窝中,用枕头捂着嘴,轻轻地喊过这个字。 明明就不相信这个女人,明明就没想过有一天能再见到娘亲,可是不知为何,眼泪还是从桃花脸上滑落。 冷姨见状只觉心头有无数把锋利的刀在割,起身来到桃花旁边,收起那把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握住桃花的小臂,说道:“羽儿,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但是当年并非爹娘将你遗弃,此中缘由等离了这里之后,娘再细细告诉你。” 桃花偏着头,用从未有过的认真语气问道:“你真是我娘?” 冷姨从身上取出一块玉佩,递到桃花面前,柔声道:“这玉佩是你爹爹亲手雕刻的,一共两块,和你身上那块一模一样。” 桃花没有接,她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女人说的是真话。 因为那块玉佩是她拥有的唯一和家人有关的物件,这么多年来不知反反复复摩挲过多少次。 冷姨见她不像方才那样抗拒,便拉起她说道:“随娘亲走吧,有什么话路上慢慢说,你想知道什么娘都告诉你。” 桃花木木地被她拉着走,从始至终都无法从震惊中清醒过来。 出了房间,冷姨轻声道:“今天娘就替你出气,这些畜生竟然让你做奴婢,他们今晚一个都别想跑。” 桃花忽地抬头望着她,问道:“你说什么?” 冷姨没有多想,目光盯着前院,恨声道:“他们都得死。” 桃花猛地惊醒过来,疯狂地挣脱着冷姨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对前面吼道:“少爷——” 声音戛然而止。 冷姨的手在桃花的脖子上按了一下,小丫头便昏了过去。她抱着桃花踏在墙角一棵树干上,然后借力越过一丈多高的围墙,平稳地落地之后,两个黑衣劲装男子迎了上来。 冷姨抱着桃花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声音无比冷漠:“动手吧,一个都别放过。” “是!” 正文 060【空城】 听到桃花那声凄厉的叫喊后,裴越心急如焚地冲到后院,只见月华如水,寒风浸染,哪里还能看到小丫鬟的身影? “小心!” 谷范的喝声从身后传来,旋即快如闪电般掠过,一脚踢在裴越面前半尺之处。 一柄明晃晃的钢刀被踢得颤抖难止,持刀突袭的年轻男人轻“咦”一声,顺势后退数步,拖刀于地,望着裴越的双眼里满是戏谑和轻蔑。六个黑衣劲装男子从阴影中现出身形,人人拿着兵器,目光漠然冰冷,呈半月形拱卫在年轻男人身旁。 秦贤与薛蒙一左一右护在裴越两侧,秦贤见裴越神色不太对劲,担心地说道:“越哥儿,别急。” 裴越深呼吸两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着那年轻男人冷冷吐出两个字:“山贼?” 年轻男人勾嘴一笑,淡淡道:“你说是那就是,我不反驳。” 裴越压制着心中的怒火问道:“人在哪?” “什么人?” “我的丫鬟。” 年轻男人哈哈大笑:“看不出来还是个多情种啊,那小娘皮你就别惦记了,小爷已经弄死了。” 然而裴越在听到这句话后,反而冷静下来,虽然眼中怒意依旧,却不像方才那样整个人处于随时暴走的疯狂状态中。 谷范皱眉打断年轻男人旁若无人的笑声:“狗东西,你知不知道你长的很丑?你家里要是没镜子,我可以送你一块,再不济你不会撒泡尿自己照照?长的丑倒也罢了,还摆着一副搔首弄姿的样子恶心人,你是出来卖的兔子么?” 年轻男人脸色瞬间拉了下来,虽然这一年多来在山中的日子过得很是艰苦,但以前他也是翩翩公子,身边谁敢这样放肆? 他盯着谷范那张过于俊俏的脸,阴沉道:“你是谁?” 谷范换上慈祥的笑容说道:“我是你爹。” 不等年轻男人破口大骂,裴越紧跟着鄙夷道:“你能不能讲究点?我要是有这样的儿子,我会亲手掐死他。” 两人仿佛又回到了那日在田间地头,配合默契地欺负李子均。 不过年轻男人显然比李子均更沉得住气。在确定那位高深莫测的中年男人离去后,他以为此行任务十分轻松,可以将这庄上的人命如草芥一般随手割下。因为天性之中的狡猾,他还特意选择埋伏袭击,却没料到自己志在必得的一刀,竟然被人一脚踢飞。 他目光中隐隐有些忌惮地扫了一眼谷范,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谁,武道修为不弱于自己,而且纯拼力量的话对方恐怕要更胜一筹。不仅如此,另外那两个二十岁左右的男人也不是庸手。虽然他这边人数占优,可对方如果只想逃命的话,眼下他没有绝对把握能留下来。 但站在对面的裴越显然是最弱的那个,年轻男人眼睛一转,仿佛没有听见对方一唱一和的嘲讽,对裴越说道:“你猜的不错,我们就是山贼,来这里是为了银子,只要你愿意拿出足够的买命钱,今天我可以破例不杀人。” 谷范不屑地道:“就凭你?” 年轻男人自信一笑,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优越感:“你不妨猜猜,外面还有多少我的人?” 谷范脸色有些难看,就像之前说的那样,只要不是大军压境,他都自信能护住裴越离开,然而这庄中其他人却难以幸免。 年轻男人终于出了一口恶气,转而看着裴越,戏谑地说道:“想清楚了吗?” 然而裴越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宛如看着一个智障。 “我们走!” 裴越急促地说出三个字,然后迅速向后撤,秦贤与薛蒙对视一眼,虽然都有些不解,但还是跟了上去。谷范落在最后面,他不知道裴越想做什么,但这不影响他对这个臭小子多给一些信任。 夜风袭来,微有寒意。 那六个山贼手下同时看向表情有些凝滞的年轻男人。 “看我做甚?追啊!” 年轻男人吼着,拔腿就冲。 从后宅到内院距离不长,年轻男人领着手下狂追不舍,几乎就缀在裴越等人身后。两拨人前后穿过正堂,再过中庭,眼见裴越等人就能从大门夺路而出,年轻男人却忽地放缓脚步,似笑非笑地望着前方,宛如一个耐心逗弄猎物的猎手。 裴越也在垂花门处停了下来,他对身边三人低声说着什么。 前院宽阔的空地上正在厮杀。 十多个黑衣人将王勇等人堵在墙边,虽然他们在个人武道修为上要比这些少年强出很多,但面对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古怪阵势,这些黑衣人犹如狗咬刺猬不知何处下嘴。 王勇和另一名叫做祁钧的壮实少年扛着大盾,顶在队伍最前面。戚闵和一名同伴各举着狼筅,就是这种奇怪的武器挡住了黑衣山贼们的攻势。队伍最内侧则有三名少年手持长枪,他们保护着王勇和祁钧,如果有山贼避开狼筅靠过来,马上就会迎来长枪的捅刺。 随着裴越等人的突然出现,为了避免被两面夹击,这些山贼立刻退开,守住通往大门方向的路。 裴越来到少年们身旁,一眼望过去,虽然鸳鸯阵发挥了奇效,但不少人还是受了伤。 王勇左臂上袖子被砍破,伤口还在流血。 “少爷,这些人突然闯进来,周大伯遇害了!我们来不及示警,只能仓促拿着兵器拦住他们。”王勇没管手臂上的伤势,满面愧疚地说道。 这个消息让裴越心中震了一下。 老苍头周达是一名本分的庄户,无儿无女,如今却是陡然一命呜呼,身后连个摔盆捧灵的人都没有。 压住心头的躁郁,裴越吩咐道:“你们简单包扎一下伤口。” 年轻男人领着手下不慌不忙地来到垂花门处,与攻击王勇等人的那拨手下从两个方向形成合围,将裴越一行人堵在西面死地,这才成竹在胸地嘲笑道:“怎么不跑了?” 裴越从王勇手中接过大盾,没理会对方的洋洋得意,对少年说道:“去拿锣。” 旁边就是倒座房,少年们居住的地方。 王勇快步走进自己的房间,随后拿着一面铜锣出来。 年轻男人忍不住大笑起来,不可置信地说道:“你是打算给小爷唱段戏吗?也行,唱的好听我可以考虑不折磨你。” 裴越冷声道:“此地名为绿柳庄,乃是定国公府的产业。或许你没有听过我家先祖定国公的名字,但我告诉你,武勋将门之中没有贪生怕死之辈。锣声响起之后,这座庄上人人皆兵,所有人都会来这座庄子,与你们不死不休!” 年轻男人脸色一变,山贼们大步朝前。 薛蒙忽地从裴越手中夺过大盾,与祁钧并肩站在最前方。 秦贤与谷范亦从身边少年手中接过长枪,分列左右。 双方立刻陷入缠斗之中。 裴越怒喝一声:“敲锣!” 王勇双目赤红,奋力挥动木槌,锣声极为尖厉,瞬间穿透夜色,回荡在整座绿柳庄内。 年轻男人眉头微皱,但仍未太过担心,这次他们来到绿柳庄的共有八十余人,除了冷姨之外,其他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徒。此时外面还有将近六十名凶悍山贼,三五成群守在庄外,为的就是防止任何一个庄户跑出去。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锣声高亢激昂,然而外面依旧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动静,宛如一座空城。 空地上双方的交手愈发激烈,只不过略有些奇怪的是,谷范和秦贤只是一味防御,帮助少年们稳住阵脚,并未主动进攻。 不时有山贼被刺伤,然而不仅年轻男人没有多看一眼,便是他们自己也毫不在乎,只要不是重伤都不会后退。 片刻过后,一名黑衣山贼从外面进来,来到年轻男人身旁说道:“我们听到锣声后知道有变化,马上进庄查看,但那些庄户都缩在家里,压根不敢出来,有几个敢冒头的也被一刀杀了。” 年轻男人闻言指着裴越,笑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好半晌才擦擦眼角说道:“你不去说书真可惜了,还以为有什么出人意料之举,不过是装腔作势之辈。” 他不再看向裴越,而是扫了一眼将山贼们牢牢挡住的谷范和秦贤,对那进来报信的山贼说道:“留下十个兄弟守在外面,告诉他们,那些庄户只需要看着就行,谁敢动就杀谁,一群被吓破胆子的绵羊而已。其他人都叫过来,解决面前这些蠢货,大事便定。” “是!” 濛濛夜色中,裴越面容镇静,心中却有一团熊熊燃烧的怒火。 他转身进入倒座房取出两把刀,然后义无反顾地走进杀局之中。 正文 061【生与死】 绿柳庄南面的土路上,一辆普通马车缓慢地朝南行去。 车夫是个四十多岁的黑脸汉子,几近与夜色融为一体,他单手操控着缰绳,将速度控制得极妥当,哪怕是在这凹凸不平的土路上,马车依然没有过分颠簸。 冷姨坐在车厢内,桃花依然在昏迷中,此时整个人卧在她腿上。 她方才出手不重,只不过会让桃花昏睡一两个时辰。 对于冷姨来说,这段时间也能让她平复激动的情绪。 一个多月前,她原本是按照姑娘的吩咐来绿柳庄打探,没想到在第一眼看见桃花的时候,她心中就有奇特的感觉,或许这就是母女连心,哪怕当年她刚分娩才几个月便骨肉分离。随后看到桃花胸前的玉佩,她不再有任何疑虑。 她甚至不记得,自己当天是如何回去的。 姑娘在听说这件事后,自然无比为她高兴,因为早就打算派人劫掠绿柳庄,进一步将裴戎牵扯进来,现在只是增加一些人手,再让冷姨亲自走一趟,于计划本身并无影响。 车厢内一片昏暗,冷姨虽然看不清桃花的脸,但心里满是喜悦,眼泪几乎停不下来。 按照姑娘在山中定下的策略,她在救出桃花之后,立刻前往南面的绮水岸边,那里有船接她过河,然后一路向南,沿途都有人保护。至于绿柳庄的局势,冷姨毫不担心,有那位平江方家子领着八十名好手,庄内无人可以阻挡。如今大梁京营的目光都集中在京都西南方向,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城东这个小庄子。 他们杀完人之后便会趁着夜色逃走,等到有人发现这座庄子一个活人都没有的时候,这些亡命徒早已到达安全的地方。 马车平稳地停下,黑脸汉子瓮声道:“小姐,到河边了。” “好。” 冷姨小心翼翼地将桃花抱起来,纵然如此,昏睡中的桃花依然皱起了眉头,无意识地呢喃着。 “少爷……” 冷姨怔住,随即眸色化作冰雪,无声一叹。 …… 杨大成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在裴越来到绿柳庄之前,他根本没想过自己也有拿起兵器的一天。种了一辈子地,还不到四十岁的他脸上沟壑丛生,脊背也有些弯曲,就像一个小老头儿。往年程光当庄头的时候,他除了要上缴二成的租子,还经常被其各种勒索,家里的生活紧巴巴的,几个月才能吃一顿肉,还得紧着三个小的,一年到头也剩不下几钱银子。 当初裴越来的时候,他又期盼又害怕,盼着这位新家主能宽容一些,却也怕这少年不知事,比程光做得更过分,那样的话自己一家人怕是没有活路。 好在新家主做的足够好,超出所有人想象的好,不光是下调了租子份例,平时会给赏赐,还将他的大儿子收在身边,听说那位席先生还教他们武艺,难怪老大身体看着越来越壮实。杨大成不懂什么大道理,他只知道老大平时在少爷家吃饭,给家里省了许多口粮,两个小的也能吃饱了,婆娘的脸色也不像以前那样难看,晚上也不会将他从床上赶下去。 他现在还有了自己的兵器,一张大盾,就放在卧房门边。据说是少爷的吩咐,他们每天都要抽出一个时辰练习,八人一组,都有自己的专属兵器,练完以后还能享受少爷命人准备的饭菜,有肉有白饭,管饱。刚开始的时候庄户们大多是冲着那顿饭,心中其实有些不以为然,想不通练这个做什么?难道还能带着他们去打仗?但裴越的威望已经建立起来,尤其是那日撵走京都里来闹事的纨绔以后,更没人会质疑他的决定。 杨大成倒没有怀疑过,既然少爷给了自家这么多恩德,那他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更何况,他隐约还记得,父亲去世前曾说过,自家先祖当年也是沙场上搏命的老卒,可惜后人不孝将家产败个精光,最终沦为奴仆。还说他是没指望了,一定要好好培养两个孙子,将来找机会脱了奴籍,在祖宗面前也好有个交代。 杨大成觉得父亲说的对也不对。 孩子自然是要好好培养的,老大已经被少爷收在门下,将来肯定有大出息,但自己还没老到动不了的程度,就不能帮少爷办事?就不能争一个脱籍的名额回来? 所以在听到主宅方向传来的锣声后,杨大成几乎下意识地就冲到卧房门边,一把扛起大盾就要往外冲,然而他女人却拦在门口,瞪大眼睛凶巴巴地说道:“你想干什么?少逞能,安生在家待着!” 杨大成面色瞬间跟锅底一样,扒拉着她的手:“你懂个什么,少爷早就说过,只要锣声响起,庄子里所有成年男丁都得马上去主宅,上个月又说了必须带着兵器,你给我让开!” 女人死死地挡着,骂道:“老娘让你个短命鬼,你不看看你自己,老的牙都快掉了,还装什么好汉,竖着你的猪耳朵听听,那宅子里已经进了贼,你这时候去不就是送死吗?你死了,三个小的怎么办?” 杨大成闻言手上缓缓没了力气,因为他看见自己十三岁的儿子和九岁的女儿就站在女人身后,怯生生地望着自己。 女人又道:“再说了,天还没黑的时候邓家那小子不是来说过,假如晚上有什么事,谁都不许出家门?你见天儿说希望老大能和那娃儿一样,在少爷跟前受重用,那他的话不就是少爷的意思?” 杨大成彻底没了脾气,脸色涨红,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将大盾放在门边,缓缓蹲了下去,眼睛盯着地面,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女人仍不放心,就在门口站着,对两个孩子说道:“你们回去睡觉,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许起来,听到没有?!” “知道了,娘。” 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答应下来。 时间静静地流逝,杨大成沉声道:“我不去,老大出事了怎么办?” 女人心中一颤,面上却依旧强硬,骂道:“你去了顶个屁用?老大肯定不会有事,就算……就算……那你也不能去!我告诉你杨大成,你要是敢去,老娘明天就回娘家,再也不管你们杨家这些事!” 屋内陷入难言的沉默中。 就在这时,大门被人轻轻敲响。 杨大成猛然站起,下意识就将大盾抗了起来,然后一把将女人拽进卧房里,反手关上门,动作一气呵成,无比流畅,女人压根反抗不了。 他扛着盾小心翼翼地来到门后,压低嗓子问道:“谁?” 门外传来邓载的声音:“叔,是我。” 杨大成心中一喜,赶忙取下门闩,打开门将邓载让进来,却不想后面还跟着三个汉子,都是庄上的人。 他连忙将门关上,对邓载问道:“你咋在这?外面不是有贼人吗?” 邓载面色隐隐有些激动,轻声道:“叔,咱们去杀人吧?” 卧房内传来女人的轻呼。 杨大成眼尖,看见邓载身上沾染的血迹,不知为何,他竟有些激动地手抖,问道:“你杀人了?” 邓载看了一眼后面三个同样激动不已的汉子,脸上罕见地有了一抹笑容:“嗯!一个在外面落单的贼人,我跟齐叔悄悄制住他然后砸死了。” “那现在怎么办?”杨大成吞着唾沫。 邓载凑过来说道:“现在大部分贼人都去了主宅那边,庄子里只有不到十个人在各处看着,我都数清楚了。叔,我们先将这些贼人弄死,然后大家一起去主宅那边,里外一堵,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杨大成问道:“这是少爷的主意?” 旁边那个姓齐的汉子皱眉道:“你就说干不干?敢不敢?” 杨大成怒道:“你急个屁,老子得问清楚了,免得坏了少爷的事!” 邓载语气复杂地说道:“少爷让我提醒大家有事先在家中待着,这样安全些。万一真来了贼人,就等他想办法把贼人都吸引到主宅去,然后再来个里应外合。” 杨大成看着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少年,心中又是羡慕又是佩服,咬牙道:“那就干!” 卧房门被拉开,女人满脸眼泪地盯着自己的男人。 杨大成以为她又要劝阻,便双眼一瞪道:“你闭嘴!这是男人的事!” 谁知女人只是带着哭腔说道:“当家的,你要把老大救回来。” 杨大成眼眶一红,心中涌起一股决绝的杀气,也不看她,对邓载说道:“就按你说的做,走!” 五人拉开门,轻手轻脚地拿着兵器走出去。 与此同时,不知有多少庄户挣脱开家中女人的手,悄悄拉开大门,有兵器的拿兵器,没兵器的拿农具。 乌云蔽月,夜色苍茫,正是杀人好时节。 正文 062【席先生】 一辆华贵舒适的马车在数人的护卫下,赶在京都城门关闭之前入城。守门将看见车厢顶沿属于定国公府的徽记,连忙命士卒们放行,同时点头哈腰站在路旁,直到马车已经远去之后才站起身来。 马车不紧不慢地前行,来到东城定国公府外,却没有驶向侧门,反而沿着府前街继续朝东,然后在邻街一套小巧精致的院落门前停下。 裴永年来到车厢旁,微微欠身道:“席先生,到了。” 车厢中没有动静,良久后席先生才略带疑惑地问道:“你这又是为何?” 裴永年细长的双眸中神色复杂,微笑道:“先生何意,老奴不知。” 席先生从车厢中出来,站在裴永年面前,平静地问道:“裴戎在何处?” 裴永年侧过身体,抬手指向旁边的院落,躬身道:“老爷就在院中。” 席先生双手负在身后,右手攥着那块残破的玉珌,脸上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仿佛能穿透这重重屋檐遮挡,淡淡道:“我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你是先国公在外征战的时候救回来的,怜你身世凄苦,便将你带回都中。此后又委以重任,对你格外信重。先国公故去之后,太夫人更是将你提为总管家。虽然是奴仆之身,却能行走于达官贵人之间,所到之处皆受礼待。” 裴永年腰背略显佝偻,脸上感激之色不似作伪:“国公爷和太夫人的恩德,老奴永世不敢或忘。” 席先生右手悬于身前,盯着那块残破的玉珌,面露微笑,然而笑声中透着冰冷肃杀之意:“你确实很聪明,知道若没有先国公的遗物,纵然假借太夫人之命,凭你自己也请不动我。” 裴永年毕恭毕敬地说道:“身不由己,请先生降罪。” 席先生微微摇头道:“身不由己?世人惯会用这种借口,殊不知,还有一句话叫做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裴永年面色突变。 席先生左手挥出,一掌拍在他的肩头。 裴永年倒飞丈余,沿途喷出一道血雾,落地之后脸色惨白,气若游丝。 那八名家丁并未上前查看裴永年的伤势,反而瞬间将席先生围在当中,脸色凝重,气息悠长,不似寻常奴仆。与此同时,这院落附近隐隐绰绰出现一些人影,视线从不同方向盯着席先生。 席先生恍若未觉,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呻吟的裴永年,淡淡道:“看在太夫人的面上,今日我不杀你。” 随后迈步朝小院行去。 八名家丁对视一眼,并未跟上去,只是守在门口。 裴永年躺在地上,眼中悔恨交加,片刻后有人从阴影中现身,将他抬到马车上,然后赶着马车离开此地。 院落不大,席先生径直来到正堂。 堂内灯火通明,有一张圆桌,桌上摆着来自天南地北的珍馐佳肴。 裴戎坐在主位上,正在大快朵颐,席先生进来后他抬头微笑道:“先生来了,请坐。” 席先生落座后,一开口便杀意凛然:“我不喜欢杀人,不代表我不能杀人。” 裴戎咀嚼着鲜嫩的鹿肉,然后拿起旁边的绸布擦擦嘴,冷笑道:“你敢杀我?” 席先生看着这个出身极好又一事无成的定远伯,眼神中并无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反而有几分鄙夷愤怒,沉声道:“越哥儿跟我说,山贼或许会劫掠绿柳庄,当初以为这是他多疑。如今看来,我虚度几十年岁月,竟然还不如一个小孩子看得透彻。你费尽心机跟山贼勾连上,又说动裴永年将我诓骗至此处,想来此时已经有山贼对绿柳庄动手了吧?” 裴戎哈哈大笑,指着席先生面前那壶酒说道:“先生,这可是最地道的平江双蒸,寻常人便是有钱也买不到,我特地弄来孝敬你的。” 席先生沉默不语。 裴戎面上极其得意,但却丝毫不肯承认席先生的推断:“先生说的这些话,我能听懂,但又不太懂。我只是个章台走马的纨绔浪荡子,身上的爵位亦不过是祖宗的遗泽,这京都里谁不知道?那些山贼的事情我也听说过,只能说西府无能!十几万京营大军竟然拿一群山贼没办法,真是可笑之极。只不过西府无能也罢,我却只是个沉湎于声色犬马的废物,哪来的本事勾连上那些山贼?先生不妨去御史台告我一状,看看朝堂上那些老爷们谁会相信?” 席先生忽地揭开面前的酒壶盖子,一股浓烈霸道的酒香顷刻间便溢了出来。 他倒上一杯酒,不急不缓地说道:“当初太夫人请我出手相助,我虽应承下来,却也没想过多干涉,毕竟有先国公的知遇之恩在,我不愿插手国公府内的事情。裴越这个孩子很聪明,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你不仅不是瞎子,还是受过先国公教导的世家子弟,总不至于这点眼光都没有。后来我想,可能是因为这孩子母亲的缘故,你心中有一些怨恨,只不过今夜一见,我才知道你是想置他于死地。” 席先生稍稍停顿,右手两指搓着酒杯,皱眉问道:“为何?” 为何? 裴戎面色变幻,几度欲开口叱骂,却还是强行忍下来,不咸不淡地说道:“先生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席先生却不理会,继续说道:“这孩子若是顽劣不堪,你想教训也是情理之中,但事实并非如此,你却依旧将其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虎毒尚且不食子,更何况人有怜子之情?来时的路上,我思来想去,能让你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举的缘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不是你的儿子。” 这堂中灯火辉煌,极为光明透亮,然而裴戎面色大变,仿佛见鬼一般。 席先生的话里有两层意思,第一是他知道裴永年在说假话,自己是被诓骗来京都,目的就是将他从裴越身边调开。第二则是他猜中了事实的真相,一个很多人无法相信的真相,裴越不是裴戎的儿子。 裴戎双手微微颤抖,艰难说道:“既然知道,你为何肯来?” 席先生却不回答,话锋一转道:“先国公于我恩德深重,所以当年明知有些事不可为,但我并未劝阻,大不了以命相报这知遇之恩。永宁元年的秋天,我曾帮他办过一件事,后来才发现此事比我想象的要严重许多。” 裴戎陡然怒道:“你身为父亲最信重的谋士,怎能不规劝于他,任由他沾染那种事,以至于我裴家堂堂军中第一豪门,此后竟然被迫只剩下一个空架子!” 席先生凝眸冷声道:“你不配评价你的父亲。” 裴戎愈发狂怒,猛地一掌拍在桌面上,震得杯盏晃倒一片,大声道:“我不配?当年我也是文武兼修,矢志承继祖辈荣光,就因为你们这些人一己之私,逼得我只能困守府中,做个花天酒地的浪荡子,这难道是我的错?我怎能不恨?” 席先生面上浮现一丝嘲讽,缓缓道:“所以这就是你恨越哥儿不死的原因?” 裴戎闻言猛地从震怒中平静下来,眼帘低垂道:“先生这话我不明白,那小畜生毕竟是我的儿子,我怎会逼他去死?” 席先生却没有与他争辩这些,只步步紧逼问道:“越哥儿究竟是谁的孩子?” 裴戎目色泛红,双拳紧握,嘴唇紧抿,一言不发。 只不过,他面上的愤怒无法隐藏,还有一丝丝意味深长的茫然迷惑,不似作伪。 正文 063【酒与剑】 “我不知道。” 裴戎没有顾左右而言他,可答案却让人摸不着头脑。 席先生眉头皱起,因为以他对裴戎的了解,这句回答并非虚言。 裴戎自顾自地倒上一杯酒,仰头倒进口中,辛辣刺激的味道令他咳嗽起来,勉强止住体内奔腾汹涌的气息后,他自嘲道:“十三年前今上登基改元,我那时候踌躇满志,本以为能大展拳脚,在军中扛起裴氏大旗。却不曾想父亲对我说,从此以后不许踏足军中,我问他这是为何,他不答,很快就有一道圣旨降下,升我入五军都督府挂了一个闲职,却免掉了我在京军西营的军职。从那时候起,我就只能跟一帮纨绔厮混,再无触碰军中实权的希望。” 席先生轻轻一叹。 过往种种,如今只能缅怀佐酒,只是胸中那些块垒终究无法释怀。 裴戎面露嘲讽,冷笑道:“没多久,父亲就带着大军西征吴国,在你这位大谋士的辅佐下,戏耍吴国大军,成功夺下虎城,一举改变两国攻守态势,也为西境百姓赢来至少二十年的安稳日子,的确称得上国之干城。可是先生,有件事你能否教我,父亲与祖父不同,他精擅养生之道,又有一身不弱于你的武道修为,为何最后会稀里糊涂地死在军营里?” 他忽地站起来,双手撑着桌沿,身体前倾怒目道:“真当我不知你们做过什么?父亲断绝我的前程,又在西境战事中献出自己的性命,不就是为了赎罪?不就是想要保住裴家门楣?可既然如此,你们当初为何要做?” “为何要做?!” 他勃然怒喝,须发皆张。 席先生并未动怒,他面色平静地迎着裴戎的目光,重复着之前说过的那句话:“你不配评价你的父亲。” 裴戎身体晃了晃,摇头道:“左右不过是那些事,值当些什么呢?我不配,我也不懂,不能谋身,何以谋国?罢了,我只是个废物而已,哪有资格与奇谋百出算无遗策的席先生坐而论道?” 席先生双眼中终于泛起些许怒意,极其失望道:“那时候都中波诡云谲,不知有多少高门大族满门抄斩人头滚滚,先国公知你性情张扬不懂隐忍,才暂时让你以退为进,却不想你堕落至斯,稍遇挫折便自暴自弃。你今日满腔怨恨,又可知当年先国公去世之前,对你是何等期望?” 裴戎闻言不可置信地望着席先生,脸上血色渐渐褪去。 席先生冷笑,接连问道:“真以为裴氏这个姓氏就是不死金身?功高震主可曾听过?水满则溢可曾听过?连你家先祖都必须在天家面前低头,否则的话谷豪当年怎会被处死?与之相比,你那点委屈又算什么?先国公过世十年,你可有片刻时间反思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 这一连串诛心之问打得裴戎哑口无言。 他脸色发白,只觉头疼欲裂,拼命想要回忆当年的细节,然而这些年沉沦于酒色之中,哪里还有半分年轻时的机敏聪慧。 席先生吐出一口浊气,正色问道:“越哥儿究竟是什么来历?你为何要将当年的怨恨发泄在他身上?” 裴戎面色颓败地坐下,摇头道:“我不知道,十三年前父亲亲手交给我一个婴儿,来历身份没有透露,也不许我问。但是我想,父亲那般郑重其事,这孩子肯定与当年事有关,说不定就是造成一切的源头,我为何不能迁怒于他?” 席先生难以理解地看着他,好半晌才斥道:“何其愚蠢!” 他端起面前的酒杯,将那杯烈酒一饮而尽,然后缓缓说道:“平江双蒸是好酒,但你以后不要再饮了。” 裴戎遽然变色,看向席先生的目光中竟然有了一丝恐惧。 席先生难掩失望道:“我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和山贼勾连上的,但无论你做的多隐秘,这都中有三个人你绝对瞒不过。” 裴戎冷声道:“沈默云,王平章,还有谁?” 席先生沉声道:“皇帝。” 裴戎咬牙道:“没有证据,他又能如何?” 席先生呵呵一笑,有些意兴阑珊地说道:“若非你硬要将越哥儿牵扯其中,你以为我有兴趣管这些事?以我对沈默云的了解,恐怕他早就猜到这些山贼的目的和来历,只是这人习惯后发制人,宁肯所谓山贼将京都附近弄得一片狼藉,也要顺藤摸瓜,将你们所有人的底细都查个清楚。你现在最好期盼那些山贼能全身而退,否则让沈默云抓住其中的首脑人物,你以为凭他的手段问不出你在这件事里的手脚?到那时,还有谁能保得住你?” 几滴冷汗从裴戎的额头上滑落,他兀自嘴硬道:“当年要不是父亲赏识,他沈默云不过是个穷秀才,焉能有今日权柄之盛?” 席先生沉默片刻,声音中多了几分悲凉:“你有一个好父亲,只可惜裴越这孩子没有这般好命。” 一句话让裴戎面皮发涨。 席先生起身说道:“你是你父亲的儿子,所以这杯酒我饮了,往后你若再有这些阴暗算计,我便不会再认得你是谁。” 裴戎一阵冷笑,咬牙说道:“先生想走?你不是明知我的手段还来京都?想必你早就做了安排,是啊,旁人只知道你是父亲的谋士,却不知你当年帮他做了多少安排,军中又埋伏下多少暗手,想要保护一个人何其简单,呵呵,先生可知这世道最容易变的是什么?” 他神色古怪地说道:“是人心。” 席先生面色凝重地看着他。 裴戎眼中爆发疯狂之色,高声道:“就算你杀了我,你今晚也别想离开这座院子,他必须死!” 席先生不可置信地说道:“你连裴越是谁都不知道,为何执念至此?” 裴戎指着自己的胸口说道:“他是谁不重要,但我肯定一切皆因他而起,他不死,我这辈子都活不通透!” 席先生怒道:“你简直不可救药!” 裴戎缓缓起身,离开椅子笑道:“一切都不重要了,他只是死在山贼手里,与我无关,谁都无法将这件事牵扯到我身上。先生,我虽然极为敬佩你,却不能坐视你坏了我的事,所以请你留在此处,明日再走。” 一语出,他飞速后退,与此同时,数十道矫健身影电射而入,将席先生围在中间。 裴戎躲在远处冷笑道:“论单打独斗,这世上恐怕没有先生的对手,但这些人皮糙肉厚,可以陪先生斗上几天几夜。” 席先生一言不发,双眼微眯,衣袖无风自摆。 小院外忽然传来几声惨叫。 正堂内一触即发的局势为之一滞。 随即一道身影飞进堂内,狠狠砸在包围席先生的一人身上,然后两人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叠在地上,同时都没了气息。裴戎大惊失色,顾不得被席先生擒住的危险,匆忙来到跟前一看,只见先飞进来的那人后背上露出一个剑柄,那柄长剑贯穿他的身体,更将被他撞到的那人捅了一个对穿。 裴戎心中一阵胆寒。 席先生转身望着门外。 一个中年男人缓步走进来,他身旁跟着一个眉眼冷漠的年轻人,与以往不同的是他手中没有执剑。 又不知有多少高手跃入院内,只听得风声呼啸。 裴戎看清中年男人的脸,不禁惊怒道:“沈默云,你好大的胆子!” 沈默云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而后目光停留在席先生脸上,有些感慨地说道:“有些年没见了。” 席先生微微颔首道:“既然见了,有些话日后再说。” 沈默云亦点头道:“原该如此,我让人马上送你出城,免得你这等身份还要翻墙而过。” 席先生没有推辞:“可。” 沈默云侧过身道:“请。” 席先生快步而出,没有再看裴戎一眼。 当他走出大门的时候,沈默云忽地说道:“保护好那个孩子。” 席先生并未回头,他想起自己曾经对裴越的调侃,于是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你女儿眼光不错。” 沈默云忍不住笑骂道:“滚滚滚!” 太史台阁的乌鸦引着席先生离去,正堂内裴戎面色惨白,他手下那几十个高手此时动也不敢动,因为谁要是妄动一下,就会被台阁的乌鸦当场格杀。 沈默云看着裴戎,目光复杂,最终化作一句轻叹:“少师,裴叔若是泉下有知,他会如何看待我们这些人?” 不等裴戎回答,他便转身走到门外,望着城外东面,似乎能看见那里的血与火。 正文 064【人生不满百】 人血是咸的,夹杂几分铁锈的味道。 一个山贼从侧方突进直取裴越,秦贤眼明手快地长枪回首,枪头势大力沉地插进对方的胸口,然后往外一拔,一蓬鲜血喷洒而出,溅了裴越满脸。 这一瞬间裴越不禁愣神,握刀的双手微微颤抖。 前院的空地虽然宽敞,却也容不下近百人厮杀,所以即便那个年轻男人将大部分山贼都叫到主宅,真正能够上前展开围攻的也不过三四十人。尽管裴越这边有谷范、秦贤和薛蒙顶在最前面,承受住绝大多数的压力,然而年轻男人可以从容地将山贼分批换上,始终保持强悍的战力,让十一人组成的大型鸳鸯阵露出越来越多的破绽。 “越哥儿!”谷范侧身一脚踹飞一个摸上来的山贼,厉声怒喝。 裴越惊醒过来,抬手用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的血,手持双刀冲到右边,替王勇格挡住山贼全力砍下的一刀。 “少爷,你到后面去!”王勇又惊又喜又担心地喊道。 少年浑身是血,大多是那些贼人的,自己胳膊大腿上也有几处伤口。 “别废话!” 裴越眼神专注,嘴唇紧抿,重复做着挥刀劈砍的动作,身体越来越疲惫,所以一个多余的字都不想说。自从打好基础后,席先生便开始教授他一种拳法与一种刀法,招式简洁有效,最适合军阵搏杀,然而此时他挥刀的动作没有任何章法,完全是凭着生存的本能。 对死亡的恐惧被体内爆发的肾上腺素掩盖,他现在唯一惦记的是藏在外面的邓载。 以他如今所拥有的实力,那步暗棋是唯一的反制手段,但是能不能凑效他心里完全没底。 毕竟人生总是充满意外。 除了谷范之外,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带了伤,连裴越也被山贼的刀锋划破大腿,但是随着山贼们不断紧逼,他们的阵型随之收缩,反而愈发稳固。年轻男人之前并未出手,他一直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厮杀,每当有人受伤流血,他眼中的兴奋之色便浓重几分。 随着时间的推移,就连秦贤也出现体力下降的情况,唯有谷范一夫当关站在阵型最前方,手中长枪矫若游龙,覆盖面前大片区域,山贼们完全破不开他的防御。 年轻男人啧啧两声,然后吹了一声口哨,右手握着那把明显比普通钢刀宽大许多的长刀,左脚蹬地开始加速。 最外围的山贼迅速让开空间,战局边缘的两名山贼忽然以刀拄地,弯腰直背,宛如踏板。 年轻男人双脚踏上属下的后背,双手握住刀柄高高跃起,腾空之中怒喝一声“杀”,朝着谷范势不可挡地劈下去。 谷范眼中轻蔑一览无遗,长枪抖出几个漂亮的枪花,将几名山贼击退,而后侧身一撩,枪尖直指年轻男人的小腹,若对方保持这个姿势劈下来,长刀尚未接近谷范面前,他就会被捅个对穿。 年轻男人诡异一笑,凌空忽地扭身,险之又险地从长枪之侧滑过,然后顺势在薛蒙竖起来保护谷范侧翼的大盾上一滚,径直冲到鸳鸯阵之中,一刀砍向裴越! 刀势之快迅如闪电。 秦贤目眦欲裂,然而他被持盾的祁钧所阻,谷范亦被薛蒙所挡,在这种极为致命的情况下,两人手中的长枪无法在狭窄的空间里施展,压根救援不及。 刀锋眨眼而至,裴越甚至能感受到刀身上的寒意,能看见年轻男人眼中嘲弄的目光。 于是他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想不到的选择。 没有原地等死,没有向后或者向两侧仓惶逃窜,裴越反而一往无前,迎着年轻男人的长刀冲上去。这个时候他并没有忘记自己手中的武器,双刀以一种笨拙又有些愚蠢的姿态直挺挺地捅向年轻男人的小腹。 这个身躯里住着的灵魂,前世不是坐享其成的富二代,不是奇遇连连的幸运儿,而是在艰难泥泞中挣扎着一路朝上,白手起家打造出一个商业帝国雏形的怪才。 他不止有一颗聪明的脑袋,更有狭路相逢向死而生的勇气。 虽然初逢厮杀让他有过短暂的迷茫,但是当年轻男人一刀袭来的时候,他脑海中无比镇静清醒,原地等死不可取,向旁边逃窜会打乱己方的阵型不说,也很难真正避开这一刀,所以这个时候最正确的选择就是以命换命玉石俱焚。 年轻男人心中震惊,他当然可以选择孤注一掷地杀掉裴越,但在眼前这狭小的空间里,他没办法避开下方的双刀,而如果受伤,他不可能再有机会逃出这些人的包围。 死还是活? 年轻男人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他那柄宽刃长刀猛然收回,在身前横扫,将裴越的双刀瞬间击飞,强横的力量震得裴越虎口绽血。双方力量对比如此悬殊,裴越却在这瞬间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年轻男人只觉脑海中怒火炸裂,这个微笑给他造成的羞辱远远胜过谷范之前的辱骂。 只不过不等他继续朝前,扛着大盾的薛蒙以大山压顶之势横撞过来,与此同时,谷范的长枪也神鬼难测地紧随其后。 年轻男人仓促转身,一刀格开那杆长枪,抬起右脚踹在薛蒙的大盾上,借力腾空而起,在空中一个折返,落在山贼外围。 谷范清朗的声音穿透夜色:“小贼,跑得挺快嘛。” 年轻男人一言不发,脸色阴沉,握刀的手和右脚都在微微颤抖着。 战至此刻,山贼们情绪亦有些低沉,虽然对方只有十一人,且大半都是少年,可是这般负隅顽抗,他们竟然没有办法。想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各部共劫掠十一个村子,无不手到擒来,杀人如杀鸡,何时遭遇过这种挫败? 如今连这位武道高明的平江方家子都铩羽而归,他们的士气不可避免地开始滑落。 就在这时,主宅外忽然传来呐喊声,一名山贼冲进来对年轻男人说道:“那些庄户们竟然集合起来,马上就要冲到门外,外面负责守着的兄弟可能出事了。” 西面墙下,谷范与秦贤对视一眼,而后同时看向裴越。 裴越轻声道:“是时候了。” 然而那个年轻男人反应极快,他猛地回头看了一眼攻势陡然犀利的谷范和秦贤,手持长刀走了过去,厉声道:“冼丛,你带四十个兄弟出去,杀光那些庄户,一个都不许放过!” 一名身材魁梧的壮汉沉声应下,旋即带着过半山贼快速朝着大门的方向冲去。 裴越微微皱眉,在他的预想中,假如真的有小批山贼前来偷袭,自己凭借谷范他们和那帮少年,总能将来犯之敌拖在主宅附近,然后再等邓载在外联系庄户,结鸳鸯阵围困,里应外合,就算不能全歼对方,也能拖到席先生回来。 此时他发现自己犯了不少错误,山贼的人数远比他和席先生估计的要多,战力也要更加强横,而且他很可能过于高估庄户的实力和勇气。 来不及细细思量,十一个人发起猛烈的反扑,一时间山贼虽然人数多出几倍,也被迫朝着大门的方向撤退,然而那个年轻男人挥舞长刀与谷范面对面厮杀,很快将局势稳定下来。 裴越心急如焚,外面已经不断传来惨叫声。 大门外,一百多庄户拿着各种各样的兵器一窝蜂地往前冲,虽然邓载拼命地喊叫着,但是当庄户们冲起来的时候已经无济于事。一个多月的训练根本不能让这些人变成令行禁止的士卒,他们只不过是将心中对裴越的感激演化成一时喷涌的热血,又因为邓载组织部分身手敏捷的庄户袭杀了那几个四处巡查的贼人,以至于这时候他们看起来气势高昂,满脑子都是帮少爷杀退贼人然后得到奖励的热切。 杨大成扛着大盾冲在最前面,像一条饿极了的狼嗷嗷叫着,嘴里喊着自己都不明白的词,身体因为未知的恐惧和亢奋而不断地颤栗。 他们像一道洪水席卷向大门。 距离大门还有二十几步的时候,杨大成看到几十个黑衣贼人提着兵器冲了出来。 夜色中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从这些人坚定从容的脚步上看出一些强硬。 然而杨大成觉得自己也不差。 脑海中闪现着女人含泪的叮嘱,三个孩子的面容,几十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这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此时的表情很狰狞,从牙缝中喊出两个字:“杀啊!” 和他迎面撞上的黑衣贼人忽地露出轻蔑的笑容,獠牙泛着寒光,长刀猛地劈下。 杨大成的身体继续朝前猛冲,与黑衣贼人擦身而过,随即一道血线从他额头绽开,一直延伸到脖颈。 他于奔跑中倒下,头重重地摔在泥土上。 最后一口气消散之前,杨大成的脑袋微微抬起,双眼直勾勾地望着主宅的大门。 然后死去。 正文 065【登高】 主宅外面杀声惨烈,宛若血流漂杵的修罗场。 那些老弱妇孺战战兢兢地藏在家中,听着由远及近传来的呐喊声,年长者将小孩子抱在怀中,捂住他们的耳朵,脸上泛着惊惧惶恐的表情。 这些山贼能跟京营锐卒缠斗,岂是这群训练一个多月的庄户可以抗衡,只一个照面就被杀死十多人,余者无不胆寒。若非邓载领着十几个血性胆气兼备的年轻人扛着大盾顶在最前面,这些庄户早就被冲得溃不成军。此时他们还坚持着站在这里,只因绿柳庄便是他们的家,面对这样一群穷凶极恶的贼人,他们就算能跑掉,家中的妻儿老小也必然会惨遭毒手。 但如果局面没有转机的话,他们的崩溃是可以预料的结局。 不是每个人都有直面死亡的勇气。 裴越自然也明白这一点,他抬头看了一眼头顶,对秦贤说道:“兄长,麻烦你带着他们,护好谷世兄的身后,不要让人靠近我。” 秦贤用力点头,马上问道:“你要做什么?” 裴越不答,冲前面跟那年轻男人斗得难解难分的谷范喊道:“谷世兄,不要让他离开你的身前三尺之地。” 谷范头也不回,一杆长枪使得神出鬼没,逐渐占据上风,却没有半分得意,神色郑重道:“放心!” 裴越来不及对各自坚守阵型的少年们解释什么,只一把拉住薛蒙的胳膊,急促道:“薛世兄,带我上房顶!” 薛蒙下意识地看向秦贤。 秦贤沉声道:“听越哥儿的!” 于是这位身材魁梧肌肉健硕的猛汉一手持盾,一手抓住裴越的手腕,三两步便冲开山贼的阻隔,右脚重重踏在地上,只听得青石地面传来轻微的碎裂声,而后他全身力量灌注右臂,猛然一提狂吼道:“起!” 裴越便感觉如腾云驾雾一般,飞上一丈多高,落在倒座房的屋顶上。 薛蒙紧接着踩着西面山墙借力跳了上来。 虽然夜幕下光线十分昏暗,但得益于裴戎和李氏从来没有让他看书,所以他的视力极好,只匆匆扫了几眼便确认此时局势。倒座房内侧,虽然山贼人数依然是数倍,可经过这段时间的厮杀磨砺,王勇等少年在秦贤的带领下,对鸳鸯阵的使用愈发熟练,短时间不会出问题。谷范更让他十分放心,此刻全力爆发,那个年轻男人被他死死缠住,已然险象环生,根本脱身不得。 然而向外看去,主宅外的平地上已经快要变成一面倒的情况。 裴越不再迟疑,用尽全身力气吼道:“绿柳庄中人,我是裴越!” 这一声大喝竟然盖下平地上的厮杀声,出乎那些黑衣山贼的意外,随着裴越开口后,面前这些大呼小叫却压根不知道在叫什么的庄稼汉子竟然安静下来。 裴越铿锵有力地喊道:“你们今晚败了,家人都会死光,若是赢了,生者有赏银,死者有抚恤,还可以拿到一个脱籍的名额!” “都是大老爷们,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 庄户们如同被打了一针兴奋剂,但是阵型依旧混乱,有人想后退,有人想前冲,每个人的表情也不一样。 然而那位名叫冼丛的领头山贼脸色一变,一挥手,指挥着众人愈发疯狂地朝庄户们砍杀而去,同时对两名身法矫健的山贼说道:“上去砍死他!” 那二人闻言扭头就跑,拎着长刀直冲倒座房屋顶而去。 裴越仿佛没有看见,用简洁易懂的话语吼道:“拿大盾的,全部站到前面,不许后退!” 庄户的队伍一阵骚动,不过很快就有将近二十人扛着大盾来到邓载等人两侧,此盾极为宽大,只要不过分慌乱,完全可以护住自己的身体。 实际上刚开始造成的伤亡,大多是那些立功心切又没有兵器只拿着锄头之类农具的庄户,接受过训练的庄户们并没有冲得太急,鸳鸯阵中负责扛盾的庄户被杀者更是只有杨大成一人。 乌云终于飘走,清辉月色洒在大地上。 三十余面大盾一字排开,几乎从西到东占住屋前平地一线,不仅为身后的庄户们建立起遮挡,更将几十名山贼堵在一个狭长的空间里。 裴越继续吼道:“拿狼筅的,站在持盾者身后!” 这时那两个身法出众的山贼已经登上屋顶,一左一右朝裴越杀来,似乎想要凭借敏捷的步伐绕开薛蒙这个壮实的军中汉子。 随着狼筅兵堵住大盾兵之间的缝隙,局势顷刻间稳定下来。面对这道有些简陋和粗糙的人肉防线,山贼们突然生出有力无处使的感觉。当初裴越在组建鸳鸯阵的时候,持盾和拿狼筅的人选都是挑那些身材壮实力气大的庄户,如此才能扛得起那面大盾,才能使得动又长又重的狼筅。 山贼手中的长刀虽然锋利,可是想要突破狼筅的阻扰已经非常不易,即便接近了也无法仓促间砍断大盾。 没有骑兵锐不可当的冲势,想要破掉这种长兵器和大盾的组合无疑于痴人说梦。 宅内前院空地上,被谷范死死缠住的年轻男人惊怒交加,他自然知道如果不尽快解决外面那些庄户,真让裴越将他们组织起来,自己这些人将要面临更危险的局面,于是立刻对其他人说道:“你们去前面帮忙,留下十人即可!” 一场夜袭竟然演变成这个局面,这位平江方家子无比愤怒,此时他也知道,决定胜负的关键已经在外面,这里他虽然摆脱不了谷范,可对方想要杀死自己也很难。 又有二十多人冲到前面,来到冼丛身边,然而面对庄户们的大盾和狼筅,就算多了这些人也很难立刻改变局势。 于是所有人都明白过来,屋顶上站着的少年才是这些庄户的主心骨,他完好无损地站着就能安定人心,只要他死了,这些庄户很快就会自乱阵脚! 冼丛扭头看去,庄户也抬头望去,那两名山贼已然杀到,距离裴越不过三尺之地。 “少爷,小心!”庄户们纷纷大喊。 薛蒙不慌不忙,脚下横移,拦在裴越身前,左手大盾挡住一刀,右臂毫不畏惧地伸出,在电光火石之间竟然一拳砸在另一人刀上。 其力之猛,让那人瞬间有些慌神。 裴越没有丝毫犹豫,咬牙一步踏出,两把刀同时捅进这人的胸口。 薛蒙则猛地撞向左边的山贼。 那人惨呼一声,如断线的风筝一般从屋顶上飞下来,就落在冼丛脚边。 裴越看着被自己捅死双眼渐渐失去生机的贼人,胸中泛起一股恶心欲呕的冲动,然而他强行压了下去,松开双刀任由那人倒下去,继续对着下方的庄户们喊话,声音似乎没有任何异常:“拿长枪的,站在狼筅兵身后!” “你们应该也看到了,这些贼人也会死,不用害怕!今晚不是我们死,就是他们死,你们想死吗?” “不想!” 庄户们齐声怒吼。 “拿大盾的护好自己!拿狼筅的限制这些贼人!拿长枪的捅死他们!” “是!” “我喊一声,你们全都往前一步!” “是!” 冼丛脸色大变,就在他准备招呼山贼们退回主宅时,裴越却从死掉的那人身上拔出双刀,无比愤怒几近于疯狂地道:“秦贤,谷范,不要再留手!” 说着,他手持双刀在薛蒙的护卫下从屋顶跳下来,就站在敞开的大门前。 身后是被秦贤和谷范突然发力厮杀在一起的十余山贼,身前是被庄户们堵死去路的数十山贼,裴越甚至都没有去看身旁神情紧张又无比敬佩的薛蒙一眼,只冲着外面的庄户们发出第一声嘶吼出来的指令。 “一!” “杀!” 庄户们喊声震天,齐齐前进一步。 邓载站在最前沿,双目赤红用颤抖着的语调随众人一起喊出那个字。 “杀!” 正文 066【心火】(加更) 薛蒙手持大盾站在门前,魁梧的身躯和凶狠的眼神仿佛震慑住那些进退维谷的山贼。 庄户们静静等待着裴越的第二个指令。 然而看似狂怒几乎失去理智的裴越却高声道:“邓载!” 顶着大盾的少年迟疑一下,随即连忙大声应道:“小的在!” 裴越丢下一句让山贼们错愕的话:“前面交给你指挥,只有一个要求,不许放跑这些贼人!” 随后他拽着薛蒙快速进入大门内,少数几个反应过来的山贼发狂一般冲过来。然而这毕竟只是一座三进宅子的大门,而非京都城门,关起来并不困难,又有薛蒙这等天生神力的壮士出手,所以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门被紧紧关上,紧接着还听到横木被放上去的声音。 夜风习习,山贼们面面相觑,宅前平地上一片令人心慌的死寂。 庄户们盯着已经彻底变成瓮中之鳖的山贼,渐渐从这些穷凶极恶的狠人眼中看出一丝畏惧,于是他们握紧手中的兵器,体内的力气仿佛一点一点充沛起来。 冼丛看着身后紧闭的大门,旁边一丈多高的山墙,以及不远处扛着大盾和古怪兵器的庄户,如何不知自己这些人妄称精锐,竟然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心中羞怒夹杂,却又生出一丝怨恨,虽然自己也姓冼,可只不过是被人赏赐一个姓氏罢了,那些行军打仗的本事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否则早就应该看出这少年的套路。 裴越的想法其实一点都不复杂,毕竟这只是他在方才极短时间内想出来的对策。 首先基于他对武道的了解,那种高来高去的强者不是没有,可数量极其稀少,只看那领头的年轻男人需要借助手下的协助才能跃起杀人便知道,起码这些山贼中极少有这样的高手。主宅前方从门楼到倒座房这段建筑外高内低,且倒座房外是一丈多高光滑的墙面,想要徒手爬上去极其困难,对于外面的山贼来说无异于天堑,裴越可以借此将战场切割。待他上了屋顶之后,先是让庄户们组织好简单的阵型,趁势引诱那年轻男人将大部分手下都派到宅外,这个时候再关上大门,整个过程一蹴而就。 原本他安排邓载去做的里应外合之计过于粗糙,但通过这样的方式临时完善,终于形成内外两处关门打狗的格局。 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除了那个身为山贼主心骨的年轻男人被谷范死死缠住,裴越利用自己年纪上的优势,让这些人心生轻视,再步步抢占先机,根本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 当然,这么顺利也有一丝运气的成分,如果冷姨未走,而是她来替代冼丛,恐怕裴越在从屋顶上跳下来的瞬间就会被她不顾一切地率众击杀。 但是现在,冼丛没有任何办法,他身旁这些山贼中身法高明能爬上倒座房屋顶的仅有两人,一个被裴越拿刀捅死,另一个被薛蒙生生撞断了胸骨。 他更没有时间后悔。 邓载最大的优点就是会不折不扣地执行裴越的命令,不像戚闵偶尔还会耍点小聪明。 他顶在最前面,喊一声,进一步。 庄户们跟着他的步伐,动作越来越整齐。 狼筅顶在最前面,这种带着尖刺的古怪兵器能极大限制对方的行动空间。大盾护在众人身前,基本可以挡住对方的长刀劈砍。剩下的庄户们手持长枪,他们要做的很简单,找准机会将长枪捅出去,一个多月以来他们练的就是这个动作。 山贼们聚集在冼丛身旁,面对越来越近的庄户们,虽然不少人脸色难看,但终究是在横断山脉中艰辛熬过一年多又与大梁京营交过手的精锐,在无路可退之际,他们立刻爆发出强烈的战斗欲望。 “杀!” 随着冼丛一声怒吼,所有山贼都冲了上去。 “杀!” 邓载面红耳赤地吼着,响应他的是庄户们高昂的吼声。 双方终于相遇,如巨浪拍打着坚固的礁石。 裴越自从关上门后就没有再想外面的局势,能做的他已经都做了,剩下的就要看这些庄户们究竟有几分胆气,以及鸳鸯阵到底能发挥怎样的效果。 虽然他只离开了一柱香左右的时间,但是对于王勇这些少年来说,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只能维持着不完整的防御阵势,攻击全都仰仗谷范和秦贤。 不过随着薛蒙扛着大盾来到少年祁钧身侧,裴越亦手持双刀进入阵型中,局面登时大为缓解。 然而—— 裴越一眼看去,七个少年还站着的只有六人,一名叫做程学的少年已经永远地躺在地上。 剩下六人也都受伤不轻。 裴越没有说什么,只对秦贤说道:“兄长,不要再有什么顾忌,杀了他们。” 秦贤沉声道:“就等你这句话。” 裴越又对谷范说道:“谷世兄,我要这个人活着。” 已经彻底将对方压制住的谷范点头正色道:“好。” 那平江方家子堪堪避过袭来的长枪,冷笑道:“少做梦!” 裴越却不与他再做口头之争,他只是沉着脸挥舞着双刀。 除了被谷范牵制住的方家子之外,此时院内还站着的山贼也只有七人。 薛蒙为盾,秦贤为矛,裴越领着还站着的六个少年结阵护住侧翼。 这些山贼虽然都是好手,可遇上秦贤和薛蒙这两个武道高明配合默契的京军西营哨官,自然要差几个档次,还要防备时不时从旁边捅过来的狼筅与长枪,他们的体力和战意都在飞速下降,结局自然可想而知。 那平江方家子已经被谷范逼到角落,一边艰难地闪躲,一边看着自己最信任的手下接连倒下,满心恨意却又无计可施。 山贼一个个被放倒,裴越拎着双刀,面无表情地从他们身边走过,不时停下脚步,漠然地将长刀插进对方胸膛,确保他们死得不能再死。 动作之干脆之冷静,连薛蒙这样去过边境见过血的猛人也有些心惊,他不禁担忧地看向秦贤。 秦贤也察觉到裴越此时的心境不太对劲,从解决外面的问题进来之后,少年浑身散发着冰寒的气息,让人难以接近。他走上前拍着裴越的肩膀,温声道:“越哥儿,你没事吧?” 裴越将双刀放在一旁,摇头道:“我没事,兄长,你和薛世兄去帮谷世兄吧,将那人擒下之后绑严实一些,卸掉他的下巴。” 秦贤担心地看着他,然而裴越只是看着地上躺着的程学的尸首。 他轻叹一声,冲薛蒙使了个眼色,快步朝谷范那边走去。 王勇等人个个带伤,此时也只是胡乱收拾一下,一起走到裴越身前。王勇昂着头,泪水却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悲痛说道:“少爷,是我没用,没护住他。” 裴越目光似冰,摇头道:“与你们无关,不要自责,先将他抬到自己的床上,晚些时候我们再帮他料理后事。” 少年们神色沉痛地抬起程学的尸首走向倒座房,气氛压抑凝滞到了极点。 裴越忽地说道:“你们先处理一下自己的伤势,家中早就备了伤药,王勇知道在什么地方。” “是,少爷。”少年们异口同声地答道。 裴越静静站立,心中无比疲惫。 不多时,秦贤走过来对他说道:“越哥儿,已经擒下他了。” 裴越点头道:“兄长辛苦,还请兄长留在此处帮我看着此人。” 他又看着将长枪扛在肩上的谷范问道:“还能战否?” 谷范耸耸肩,一脸轻松地道:“爷最擅长持久战。” 然而裴越此时没有跟他说笑的心思,又问了一遍薛蒙同样的问题,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他便对二人说道:“走吧,前面还有很多人急着去投胎,我们去送他们上路。”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再看被五花大绑丢在地上的方家子一眼。 这让自诩甚高的年轻男人极其不爽,他没想过自己会被这少年视若无物,区区一个庶子竟然如此放肆,简直欺人太甚! 只是他不知道,在裴越眼中他已经是个死人。 仅此而已。 正文 067【长夜余烬】 天阶夜色凉如水。 沈默云回到沈府已是亥时初刻,外面渐渐有了些寒意。 从那顶普通的轿子中出来,他轻轻咳嗽几声,眼神中难掩疲倦。 “大人,请保重身体!”那个左手执剑的年轻人站在旁边,往常十分冷漠的眉眼多了一些发自内心的关切。 沈默云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长剑,轻声道:“我无事,倒是你以后要明白一件事,这世上的人不是非杀不可。” 这句话指的是之前在裴戎的那座小院里,年轻人出手极重,眨眼间连杀四人,将裴戎从江湖草莽间找来的所谓高手吓得魂飞魄散。 年轻人略显犹豫,不过在看到这个中年男人温和的目光后,他冷寂的心里泛起一丝暖意,点头道:“大人放心,属下以后会谨慎行事,只要不是威胁到大人和您的家眷,属下就不出手。” 沈默云微笑道:“倒也不必如此谨慎,只是你需记住,很多时候不杀比杀更有效果。” 年轻人显然不太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但他没有刨根问底,只将这句话牢牢记在心里。 入府后,沈默云来到后宅,刚过内门就瞧见沈淡墨站在廊下,不禁微微责备道:“墨儿,为何还不去歇息?” 沈淡墨并不惧他,露出一个乖巧又带着些许讨好的笑容迎上前说道:“爹爹,可将那位定远伯抓住了?” 沈默云奇道:“为何要抓他?” 沈淡墨撇撇嘴道:“此人身为国朝伯爷,竟然与那些无恶不作的山贼勾连,还利用这些贼人谋害自己的儿子,简直丧心病狂。就应该把他抓起来,关进台阁的地牢里。” 沈默云目光古怪地望着她,直到少女俏脸微红,露出极为罕见的一抹羞恼之意,他才恍若未觉地轻笑道:“夜深了,外面风有些大,我们进去再说。” 沿着抄手游廊来到外书房,沈默云并未让丫鬟们跟着。 沈淡墨很勤快地帮父亲泡茶,笑眯眯地端过来。 沈默云沉默片刻后,继续刚才的话题说道:“裴戎若只是个普通伯爷,为父哪怕没有确凿证据,向圣上禀报一声,将其下狱审问倒也不难。但你应该明白,裴家毕竟不同,就算圣上想要治罪他,也需拿出翔实的罪证,否则军中人心难安啊。” 其实这些道理沈淡墨何尝不知,只两位定国公立下的赫赫功劳,便决定了裴家的特殊地位,连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欲,否则必会引起各方面的动荡。 若今上是个昏君,倒也不必在意这些,无非是折腾二字,但偏偏如今这位皇帝陛下雄心勃勃,御宇十多年来励精图治,大梁国力蒸蒸日上,渐有威压吴国和周朝之势。三年前皇帝改元开平,当时朝野议论纷纷,以为这是陛下准备用兵天下,开万世之太平,邻国自然大为警惕,边境上重兵云集,一时间风声鹤唳。 如今已是开平三年,世间并未发生大规模的战事,仿佛这次改元只是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一次随意之举。 沈淡墨终究不是修炼几十年的官场老手,哪怕明白这里面的曲折,仍有些愤愤不平地说道:“纵然如此,这个定远伯也太狠毒了些!” 沈默云好奇地问道:“墨儿,你这是在为朝廷考虑,还是替裴越那孩子打抱不平?” 沈淡墨双眸中闪过一抹慌乱,连忙摇头道:“爹爹这是说的什么话,女儿和裴越连面都没见过,哪里就有那么深的交情。只是前些日子去定国公府,裴宁姐姐担心她的三弟,唯恐那位席先生不在绿柳庄的时候,有人欺负她三弟,当时女儿心中不忍,这才答应帮她一次,故而回来后才将此事告知爹爹。” 沈默云没有追问,微微颔首道:“也幸亏你提醒的及时,否则为父也不会特意关注绿柳庄那边的情况。今天裴戎让裴府大管家将席兄诓骗到京都,为父知道后便带人赶过去,还好没酿成太严重的后果。” 沈淡墨闻言惊道:“那绿柳庄出事了吗?” 沈默云不太确定地说道:“应该没事。” 虽如此说,沈淡墨依然放心不下,不免有些气愤地道:“听说那个席先生是当年定国公十分信重的谋士,如今看来,莫非是归隐十年以至于变得迟钝了?这么简单的调虎离山计竟然看不出来,真让人想不通。” 沈默云心中一动,他不禁想起一些往事,然后裴戎和席先生的面容在他脑海中闪过,最后却变成一张俊秀清逸的少年面庞。 似乎有一根线出现在沈默云的眼前。 线的这头连着裴越,另一头却延伸向虚无的远方,遥指被他封存很多年的回忆。 这一刻,沈默云隐隐约约有了一些想法,只是还需要时间去验证。 “爹爹?”旁边沈淡墨好奇地打量着突然陷入沉默中的父亲。 沈默云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说道:“席兄肯定有安排,不会让那孩子吃太多苦,其实在为父看来,越哥儿多吃些苦不是坏事。” 沈淡墨稍显不满地说道:“爹爹难道觉得裴越吃过的苦还不够多?” 沈默云笑道:“既然你对他如此友善,那改日为父请他来家中做客如何?” 虽然这对父女不同常人,但沈淡墨毕竟还只是一个不到十五岁的少女,闻言微微垂首,轻声道:“爹爹想请便请,又与女儿何干?” …… 绿柳庄外官道旁有一片密林,此刻林中竟然藏着一队大梁京营精骑,足有两百之数。 一名身穿甲胄的将官端坐在高头大马上,旁边只有一骑亲兵,其他人则极安静地待在林内。 那亲兵看了一眼二三里外隐有喊杀声传来的绿柳庄,拍马来到将官身侧低声道:“大人,该动手了。” 将官虽然身体正对着绿柳庄,脸却朝向西面,一双鹰隼般眼睛盯着官道,沉声道:“不急。” 亲兵担心地说道:“老爷,贼人势强,万一出了事岂不是麻烦?” 将官冷笑道:“你不是说,谷梁的儿子还有西营的几个哨官都在庄里?凭这些人想要护住一个庶子,应该不算难事。” 亲兵为难地道:“可那位先生……” 将官抬手打断他的话:“再等等。” 就在这时,一道快如闪电的灰色身影从西面疾驰而来,速度惊人,几个瞬息就来到将官面前,单膝跪下抱拳道:“大人,城门开了。” 将官面色微变,稍稍犹豫之后,对亲兵说道:“传令,进军绿柳庄,全歼山贼!” 正文 068【清算】 大梁京军始建于高祖时期,鼎盛时有四营二十六卫,总兵力达三十五万。中宗建平二年,京军裁撤一营七卫,剔除老弱病残之后,可战之兵被充入边军诸营。后来经过数次精简,到如今还有三营十卫合计十四万余人。京军如今有骑兵近四万,三营各占一卫,相对来说无论是待遇还是战力,骑兵都要远远胜过步兵。 此番围剿山贼,左军机王平章将分属三营的三卫骑兵拎出来统一指挥,再将京都外围尤其是西南方向分成不同区域,由西大营和南大营各自派步兵固守要道,掐住山贼的行动路线,接着派机动能力更强的骑兵追杀。从横断山脉中出来的八队山贼在这种笨拙却有效的方式下逐渐覆灭,如今只剩下一队人马还在苟延残喘。 虽然都中百姓这段日子没少骂京营无能,但总算在皇帝陛下的十五日限期之前,将劫掠屠杀十一个村子的山贼们逐一剿杀,勉强算是有个交代。 今夜出现在绿柳庄外的这队骑兵隶属京军西营,领头的将官名叫谭宇,出身于修国公府,因其父亲尚在,所以身上没有爵位。此人算是京军中名气较大的青壮派将领,如今是西营骁骑卫左军统领,麾下有两千五百精锐骑兵,此刻跟在他身后的两百骑兵更是精锐中的心腹。 从官道到绿柳庄的直道只有二里多长,铁骑席卷而过,几乎是转瞬即至。 谭宇一马当先,来到主宅门前时猛然停下,神骏前蹄高高抬起。 平地上,燃起了众多火把,庄户们被这深夜突然响起雷鸣一般的马蹄声吓到,一个个面色慌张,还以为山贼的同伴前来救人。 不过谷范的声音马上传来:“不用怕,这是咱们大梁京营的人。” 谭宇默默地看着眼前的景象,眼神中流露出浓浓的不解。 他身后的两百骑兵在外面列队,军容整齐,甲胄齐备,长枪、短刀、箭袋和长弓无不彰显着他们强大的战力。平地内侧的庄户们与之相比,简直就像是一群乞丐,就算在今夜鏖战中立下大功的狼筅和大盾,其实也只是邓载和王勇在都中弄来的普通兵器。 然而两百骑兵很难控制自己脸上的震惊之色,因为他们面前这些卑微的泥腿子,靠着很普通的兵器,竟然将数十名山贼全数擒下,其中还有三十多人变成了冰冷的尸体。 谷范独自走到谭宇身前,往日总是带着几分轻佻的俊俏脸庞上多了一些稳重,借着周围燃烧的火把,他看清马上的军官面庞,不卑不亢地拱手道:“见过谭统领。” 不称世兄而称官位,这便是摆在明面上的疏远之意。 虽然谷范在经过一场血战之后看着成熟不少,骨子里依旧是那个我自长歌笑圣贤的谷家四少。 谭宇淡淡道:“本将追索山贼残部来到此地,幸得谷公子协助,待本将带回这些山贼之后,向上面请功的时候会写上你的名字。” 谷范饶有兴致地望着谭宇。 谭宇面色木然地与他对视。 谷范忽地摇头道:“谭统领,今天覆灭这群山贼的人不是我,而是我的兄弟裴越,他是定国子弟,如今是这座绿柳庄的主人。” 谭宇望着主宅大门旁被五花大绑的一群山贼,不置可否道:“到时候功劳簿上会有他的名字。” 谷范掸了掸衣袖,仿佛要抖掉什么脏东西,然后才微微昂着头,看着居高临下的谭宇,不屑道:“你想抢功?这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情,只不过谭统领你配吗?” 谭宇面色阴沉下来,旁边的精锐骑兵无不面露怒色。 谷范丝毫不惧,冷冷地和谭宇对视着。 “谭统领,你先回去吧。” 一道清朗的声音从后方传来,谭宇猛然一惊,扭头望去,只见席先生纵马赶到。 谭宇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在马上抱拳道:“见过先生。” 席先生清冷的目光扫过主宅门前这片空地,并未见到裴越,不过看到谷范等人的脸色之后,他稍稍放下心来,那股怒火便暂时没有爆发,只略有些不耐地对谭宇说道:“此番劳你跑了一趟,这个情我承了,改日再领着越哥儿去你府上道谢。” 这话便是下了逐客令,谭宇颇感面上无光,可他能在谷范面前摆谱,却不敢在这个无官无职的中年男人面前叫嚣,更何况此时他心里还有些忧惧,不清楚对方是否知道自己的左右摇摆。 他有些屈辱地拱手道:“先生此言谭某愧不敢当,告辞。” 说罢便领着二百精骑快速离去。 待他走后,谷范有些奇怪地看着席先生说道:“先生,你认识谭宇?” 席先生对他的态度明显比以往友善许多:“不错,有一些渊源。” 谷范不解道:“为何他很怕你?” 席先生并未回答,问道:“越哥儿在何处?” 谷范脸色登时有些难看,叹道:“先生还是快去看看那小子吧,太惨了。” 席先生眼神一凝,一股宛如实质的杀意瞬间弥漫开来,也不再和谷范多言,从马上跃下,几个起落间人便进了主宅。 谷范呆呆地望着这一幕。 裴越这小子从哪找来这样一个怪物先生?光是这手轻身功夫,莫说是他,就算是他父亲谷梁也及不上。 席先生如风一般进入主宅,一路看见地上到处都是血迹,心中愈发沉了下来。待来到中庭瞧见邓载王勇等少年站在正堂门外,一个个呆立着,不祥的感觉涌上席先生的心头,他有些反常地将少年们扒开,猛地冲了进去。 正堂内烛火辉煌,一幕确实很残忍的画面映入席先生的眼中,他不由得停下脚步。 裴越正坐在椅子上喘着气,看见席先生那张满是关切的脸庞后,少年心中一痛,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越哥儿,是老夫对不住你。”席先生叹道。 裴越摇摇头,起身道:“此事与先生无关,请先生稍坐,我还要办件事。” 席先生望着地上被五花大绑的年轻男人,皱眉问道:“这就是贼人的头领?” 年轻男人惨不忍睹,一张原本还算周正的脸现在仿佛变了一个人,他涕泪横流道:“救我……求求你……” 席先生终究不是那种暴虐之人,便看着裴越说道:“越哥儿,不如给他一个痛快。” 若是往常,裴越不会轻易否决席先生的提议,但此时他只是坚定地摇头,握着匕首走到年轻男人身边蹲下,一句句说道。 “他们杀了庄上四十七个人。” “杨虎的父亲死了。” “程学死了。” “桃花不见了。” “先生,你莫拦我。” 裴越眼神漠然地望着年轻男人,轻声道:“你以为我留着你的命,是想拿你去换什么功劳?错了,我只是要一刀一刀剐了你。” 他将匕首猛地插进年轻男人的大腿根,轻轻搅动着。 正文 069【凌迟】 平江,这是一个对于大梁百姓来说很陌生的地名。 都中嗜酒的勋贵们,大多听说过一种名为“平江双蒸”的烈酒,但是喝过的人却不多。就算有能力弄到这种烈酒的顶级权贵,也只是一味品尝佳酿,对产出这种烈酒的平江讳莫如深。实际上在称量天下的朝中大员心中,平江二字代表的不是烈酒,而是一种姓氏一个家族。 平江方家,南面周朝第一武勋将门。 历史长河中的吉光片羽不再赘述,只需知道方家子弟百年来铁索横江,让大梁南境边军一次次无功而返,就知道这个姓氏承载着何等厚重的荣光。这一代的方氏家主,周朝总理军务大臣、镇国公方谢晓,更是让广平侯谷梁身为死敌都不得不赞一声帅才的风流人物。 出身于这样的家族,哪怕自身只是一个旁支子弟,方锐都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骄傲和自负。 只不过,当那柄匕首在自己十分脆弱的大腿根搅动时,方锐的骄傲和自负就变成疯狂的咆哮。 “裴家小儿,你有本事就杀了我!” “你这个蝼蚁一样的玩意,安敢辱我!” “啊——我要杀了你全家——” 方锐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混着无法自控的眼泪在脸上横流。 裴越拔出匕首,起身对邓载和王勇说道:“帮他上药。” 席先生亦注意到,地上的年轻人衣服破烂,却有不少地方用纱布粗鲁地包裹着,隐隐透出血色。想必在他进来之前,这种残忍的刑罚已经持续一段时间,难怪对方见到他就求饶。 少年们脸上没有丝毫的同情之色,甚至邓载在帮其包扎的时候动作还很粗鲁。 不是他们天性冷血残暴,而是经过一晚上的苦战,以及看到庄内的惨状之后,没有人能生出半点同情之心。 裴越来到另一边蹲下,手中的匕首滴着血,在方锐畏惧和仇恨的目光注视下缓缓说道:“我家的门房他叫周达,一个普普通通老实本分的老头,这辈子连京都也没去过几次,基本都是待在这座庄子上。他虽然无儿无女,却与人为善,不作恶,不害人,平时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逗逗庄子里的小孩,但也经常用自己微薄的月例银子帮助穷苦乡邻。” “这样一个人,他有什么错呢?但是他死了,死在你们手中,甚至在死前都没法告诉我一声,往后将他葬在何处。” “他喊我一声少爷,可我却没有保住他的命,甚至都没有见他最后一面。” 匕首在方锐恐惧的目光里一点点插入他另一侧大腿根,钻心的剧痛撕裂他的脑袋,惨叫声传出很远很远。 强忍着痛楚,他嚎叫道:“你别装了!不过是死了一些泥腿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你只是想收买人心而已!” “呵。” 裴越扯了扯嘴角,抬头对席先生说道:“先生,这就是大人物心中认可推崇的大道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以天下为棋盘,众生为棋子,生生死死,只不过是他们手指捻动而已。在他们看来,只要是能达成目的,死再多人有什么关系?或许他们也想过,这些死掉的人也有家人亲友,可这又如何呢?给点银子,说声抱歉,多半就能赢来一个好名声。更有甚者,像这人一样,杀人之后仍旧如此作态,说不得还能落一个枭雄之姿的好评价。” 席先生默然无语。 裴越扯了扯衣领,看向方锐的眼神中充满鄙夷:“只不过你算不上什么大人物,你只是一条马上就要被我凌迟处死的蠢狗而已。” 无视此人眼中的惊骇之色,他指着旁边站着的一个少年说道:“他叫杨虎,他父亲叫杨大成。我从来不觉得杨大成这汉子是完美无缺的圣人,他也有很多毛病,可这些毛病并不会妨害到旁人,这就足够了。这庄子里的人都和杨大成一样,不懂天下大势不懂权谋心机,可他们不该死。” “你们剥夺他们活着的权利,我就要剥了你的皮。” “邓载,王勇,把他拖出去,吊在大门外的树上,然后扒光他的衣服,老子要亲手剥皮抽筋!” “是!”少年们颤抖着语调大声吼道。 杨虎一言不发,对着裴越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裴越将他拉起来说道:“这笔账不会就这样了结的,放心。” 杨虎用力点头,沉声道:“不管少爷要做什么,一定要带上我!” “我会的。” 裴越转身向门外走去。 被邓载和王勇架起来的方锐忽然猛地挣扎着,绝望地吼道:“裴越,我可以告诉你这件事的内情,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裴越扭头冷笑道:“我没有兴趣。” 方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被擒之后他并没有太担心,因为自己可是平江方家子弟,在山中也是能说上话的,知道的事情不少。只要这少年开口,他总能找到讨价还价的机会,想要全身而退肯定很难,但活着离开未必没有可能。 然而此时此刻,他终于清醒过来,面前这少年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不讲道理的疯子! “是你父亲派人暗示我们来这里杀人的!”面对死亡的恐惧,让方锐再也没有往日的高傲,毫不迟疑地将这件事的缘由说了出来。 堂中陡然安静下来,邓载和王勇没有再继续扯着方锐往前走。 少年们面色复杂地望着裴越。 席先生坐在不远处,双手交错放在小腹前,轻轻叹了一声,看着裴越的目光里满满都是怜惜之色。 裴越没有任何异常,甚至连脸色都没有变化一丝。 这件事他早就猜到了,虽然当时出府的时候他曾对裴戎说过,自己将来会好好孝敬一下他,但两人心中都清楚,所谓孝敬到底是回报还是报复。只是那时他想的是教训一下此人,让他尝尝被圈禁一生的滋味。 到如今则不然,实际上从看见程学尸首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下定决心。 且不说这个身体里的灵魂从来没有将裴戎当成父亲,就算没有之前那些被凌虐的回忆,在今晚之后,裴越对裴戎只有一个念头。 不死不休。 否则的话,他如何面对庄上这四十七条人命? 长夜风凉,风声中传来令人心颤的哭声,是庄户们哀悼亲人的丧音。 裴戎不死,这些人的哭声又如何能得到慰藉? 所以此刻裴越连话都没有说,面对方锐自以为了不得的内情,他只是冷笑一声。 “拖出去!”他吩咐道。 方锐听说过凌迟之刑,那可是要将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来,慌乱之下他大喊道:“你不想救回那个小丫鬟吗?你给我一个痛快,我告诉你她在哪里!” 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完全放弃求生的欲望,只是不想继续被这个疯子折磨。 邓载一拳锤在他的腰眼上,骂道:“狗东西,还不快说!” 方锐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和平时压根瞧不起的泥腿子叫板,快速说道:“掠走你那个小丫鬟的人叫冷姨,她跟我们不是一路人!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按照山里的计划,她会带着你那个小丫鬟一路往南。” 裴越沉声问道:“她们要去哪里?” 方锐摇头道:“我不知道,一路都会有人接应她们,你如果快点追上去,也许还有机会!” 邓载骂道:“还不老实!” 说着又握住了拳头。 裴越并未阻止他,只是冷冷道:“将他关起来,别让他死了。” 然后大步出门。 正文 070【蜕变】 主宅门外,火把猎猎。 门前空地上,躺着四十七具尸首,皆以白布覆之。 绿柳庄人丁五百三十四,除了地上躺着的、老迈病弱的和年龄太小的幼儿之外,其余人都在宅前空地上站着。老者们面色惶惶愁云惨雾,妇人们形容哀苦泣不成声,孩子们被这凄惨的气氛感染,好几个都在放声痛哭。 裴越出来的时候,第一眼瞧见的便是这幕悲恸的景象。 谷范、秦贤和薛蒙一直在外面待着,以防出现什么乱子。看见裴越后,三人迎上前来,秦贤抬手按在裴越的肩膀上,面色凝重道:“越哥儿,节哀。” 薛蒙其实一直都想跟裴越聊聊,他对今晚对阵山贼时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变化很感兴趣,平素在军营里最喜琢磨这种事,不比秦贤还知道要与他人交好。不过其人虽然鲁直勇毅,也明白眼下不是时候,便出言劝慰道:“越哥儿,我这么叫你不介意吧?这些贼人下手凶残,若没有你在,这些庄户难逃一死,你做的已经够好了,千万别自责!” 若非因我之故,他们也不会遭此飞来横祸。 裴越心中如是想着,不过也没有开口辩解,实在是此时并非伤春悲秋的时候,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当下便说道:“小弟明白,多谢薛世兄。” 谷范盯着裴越的双眼,沉声道:“越哥儿,那贼酋说了什么?” 裴越说道:“他说桃花被人劫走,一路往南,谷世兄,我想请你随我追上去。” 然而谷范沉吟片刻,摇头道:“越哥儿,不能如此冲动,这些贼人明显是有备而来。既然桃花姑娘被劫走,至少暂时没有性命之忧,现在半夜黑灯瞎火,我们如何追得到?虽然那贼酋指明往南,可具体是南边哪条路?这样吧,我现在就去南大营找父亲,让他派遣精兵撒网追缉,再请他知会都中刑部,行文与南边诸州府,这样找到桃花的可能性更大。” 裴越深吸一口气,抱拳正色道:“多谢谷兄!” 毫无疑问,往常总是不太正经的谷范给出的是非常正确的建议。 他毕竟出身侯府,父亲又是谷梁,这便是普通良家子弟无法享有的底蕴。 谷范那张帅气脸庞忽地笑开花,得意地道:“不是世兄了?哼,难道我对你比某些人差?一口一个兄长,叫我就是世兄来世兄去,如今可知道谁对你更好?” 他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怒视着旁边的秦贤。 秦贤面有疲色,今夜并肩作战下来,自然熟稔许多,也就不像往常那样敬着谷范的身份,便朝他翻了个白眼,然后对裴越说道:“越哥儿,名义上我还在养伤,暂时不用归营,就让我和谷范一起去找桃花姑娘吧。” 裴越摇头道:“兄长,我还有事请你帮忙。” 秦贤温和地点头道:“你说。” 裴越指着不远处被牢牢捆着的活着的山贼,冷声道:“请兄长和薛兄在宅中休息一晚,然后天亮后去找魏国公,就说今夜山贼偷袭,在大家和庄户们的合力殊死搏杀下,全歼山贼,没有放跑一人。请魏国公派人来验明尸首,并且给大家记功。” 秦贤微微吃惊,问道:“全歼?” 裴越面不改色地说道:“没错,稍后这些山贼不会再有活人。” 秦贤不禁吸了一口凉气。 之前在宅内的十余人,除了贼首被他和谷范联手擒下之外,其余人皆已毙命。在外面的六十余山贼,亦丧命大半,只有二十多人还活着。除了有些感慨裴越的杀伐果决之外,他心中还有些不解,对于左军机魏国公来说,活着的山贼当然比死人有用,将来论功行赏也是不同的档次。 裴越并未细细解释,只嘱咐道:“兄长,贼首被擒只有我们四人和小弟那些手下知道,你不要告诉魏国公这个人还活着。回去上报的时候,你只说山贼性情死硬不肯投降,被我们全部击杀即可。左右这份功劳是我们的,谁也抢不走。” 秦贤颔首道:“愚兄明白了,就按你说的办。” 裴越这才对谷范说道:“谷兄,桃花的事情拜托你了!谷伯伯那边,等我忙完这两日,会亲自去南大营向他赔罪。” 谷范摆摆手道:“哪里就说得上赔罪?父亲必不会让你这般做的。只是越哥儿,你让秦贤去找魏国公也就罢了,不许这些山贼活着我也能理解,可你又藏着那贼首,不是做哥哥的不相信你,而是怕你以身犯险,你能不能跟我们说一句,你到底要做什么?” 摇曳的光影中,裴越面上浮现一抹不同于以往的决绝:“天亮之后,我要去京都。” 谷范等人不解地看着他。 裴越抬手指着地上的四十七具尸首,一字字道:“我要去为他们讨一个说法。” 谷范定定地看着他,良久之后,面露敬佩道:“好,我现在就去南大营找父亲,你要保重!” 说罢转身就走。 行出几步后又头也不回地说道:“别做傻事,量力而行,不然我小妹饶不了我!” 裴越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无奈,虽然今夜谷范让他大为改观,可这家伙性子里还是有些不着调。这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旁人听到还以为他和谷蓁私定终身了呢。这对裴越来说没有什么负面影响,反而会让人羡慕他,可对谷蓁来说不是什么好听的名声。 真是太不着调了。 好在秦贤历来谨言慎行,薛蒙对这种事完全没有兴趣,两人并未趁势调侃。 裴越又嘱咐秦贤几句,将他们安排到厢房歇下后,又再折返来到门外空地上。 安抚众人之后,裴越高声道:“请大家放心,诸位不幸遇害的亲人所需丧葬费用,我会一力承担。另外,之前我说过的话肯定作数,该发的银子天亮之后就会发下来!你们该得的脱籍名额,一个都不会少!” 庄户们之所以聚集在这里,一方面是突遭大难心有余悸,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身为家主的裴越能替他们做主。 逝者已矣,生者总得继续活下去。 在听到裴越的承诺之后,庄户们面露感激,尤其是那些被编进鸳鸯阵和今晚有出力的人,此时更是露出一丝难得的喜色,齐声高呼道:“多谢少爷恩德!” 望着火光中一张张淳朴的面孔,裴越心中滋味复杂难言,他指着山墙下被捆着的山贼们说道:“就是这些人害得大家与亲人阴阳两隔,杀了他们为亲人报仇!” 庄户们闻言气息都变得有些粗。 那些之前就和山贼们动过手的壮年庄户更是立刻迈步,朝着山贼们走去。 来到跟前,他们举着长枪或锄头,毫不留情地挥了下去。 穷凶极恶的山贼们终于爆发出恐惧害怕的求饶声,然后回应他们的只是那些老实巴交庄户们的怒骂声,以及妇人们无法抑制的哭声。 裴越双手负在身后,眼神漠然地看着这一幕。 放在半年前,他绝对想不到自己会下这样一个命令。 可是此时此地,他心中没有丝毫波澜。 大门口,席先生目光复杂地望着这场杀戮。 似有所感,裴越转头看着席先生,而后走过去微微垂首道:“先生。” 席先生看着他俊秀的面庞上那抹冷厉,心中一叹,温和问道:“你决定了?” 这个问题仿佛没头没尾,但裴越知道他在问什么,所以也不解释,只点头道:“既然早晚要走到那一步,我不愿再被人逼进死地。” 席先生想起大半年前,裴太君命人相请,托自己照顾家中庶孙,又隐晦地透露这孩子已经被迫出府,所以想请他照看几年。那时候席先生并未想太多,只不过是因为先国公裴贞的恩情,让他无法开口拒绝,只得答应下来。 京中初见,他对裴越的印象不错,虽然身体瘦弱,但有一股很难得的静气,不像是那种纨绔子弟,也没有因为身世凄惨而满心怨恨。 再后来,裴越驱逐庄头、安抚庄户、努力学习,如此种种,让他愈发欣赏这个少年。同时他也渐渐了解到裴越的性格,虽然胸怀大志,但是十分小心谨慎,譬如谷梁和王平章的邀请,若是换成别的勋贵子弟,说不得早就贴了上去。又如那沈家女和谷家女,裴越一直持礼甚恭,丝毫没有逾矩的地方。 内秀,成熟,趋利避害,以及心中明显不同于少年人的镇静,这就是席先生对裴越的印象。 只是他也觉得,少年怎能事事考虑周详谋定后动,如此终究少了几分锐气。 但是今夜裴越所作所为,让他惊艳感慨之外,更是很明确地透出一些信息。 这少年决定主动向前迈出一步,而不是一味被动地等待事情发生变化。 或者说,他不愿再将自己的生死命运寄托在旁人的善心之上。 裴越躬身一礼道:“先生,请天明之后陪我进京。” 席先生没有问他想做什么,只是满脸欣慰地点头道:“好。” 裴越直起身来,目光坚定,再无畏惧。 正文 071【局中人】 正堂旁边的耳房里,方锐被严严实实地绑在一张楠木椅子上。若是平时,他还有一丝拼尽全力挣脱的机会,可裴越用匕首在他身上不致命的地方插了七八下,如今稍微挪动都会剧痛难忍,哪里还有余力挣扎。 更何况邓载就坐在对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房门被人推开,邓载转头望去,立刻起身行礼道:“少爷。” 裴越走过来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去,温和地说道:“坐,以后在家中不必如此多礼。” 邓载没有任何犹豫地点头道:“是。” 方锐瞧见裴越出现时还算正常,但是看见裴越左手握着的匕首,他不禁浑身打颤,仿佛看见魔鬼一般下意识地往后退。 裴越拉来一张椅子,坐在方锐面前,没有再像之前那样苦大仇深,略有些随意地说道:“我给你两个选择。” 方锐实在不想在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面前露怯,然而看着对方手里晃来晃去的匕首,他没法再体验一次那种非人的折磨,别别扭扭地问道:“什么选择?” 裴越平静地说道:“第一,我问什么你答什么。第二,你继续做硬汉,我还有很多法子想在你身上试试。” 方锐犹豫良久,如果今晚之前有人告诉他会折在一个少年手里,他肯定会一脚将其踹翻,再冲上去吐两口唾沫。 虽然只是旁支子弟,可他从小在平江长大,见过的少年天才不在少数,譬如那位已经进入陷阵营、被赞颇肖先祖的方家嫡长子,和面前这少年比起来就要强得多。然而方锐很清楚,自己那位同族天才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少年一般,在做出那些极其残忍的行为时还能无比冷静。 他宁愿得罪自己那位族人,也不愿再激怒面前这个疯子少年。 裴越看着他面色变幻,也不开口逼迫,只是手上匕首转动的速度越来越快。 方锐看着旋转的匕首,面色彻底颓败,认命一般说道:“你问吧。” 裴越淡然说道:“说说你的来历。” 既然已经服软,方锐便没有再嘴硬,老老实实地答道:“我叫方锐,大周平江方氏子弟,不过我出身旁支,对本宗的事情不太了解。你要是想知道方家的事情,去查看你们朝廷的邸报可能更详细一些。” 他没有说实话,然而无论裴越用怎样狠辣的手段,他都不敢出卖本宗的内幕,因为他的家人都在平江,事情败露的话他们一个都活不了。 裴越并未计较他的隐瞒,继续问道:“你为何会出现在大梁京都?” 方锐说道:“去年年初的时候,家主找到我,让我带一批好手分批潜入北梁境内,落脚点就在横断山脉中。” “多少人?” “一共八百人。” “全部由你统率?” “是。” 裴越面色凝重起来,虽然他和席先生都猜到这些山贼不是普通人,但谁也想不到这些人居然来自南周!而且还不是普通人,极有可能是平江方家培养的锐卒。 他按下心中的震惊,沉声问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方锐摇头道:“我其实也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去年来的时候,家主吩咐我们一切听山中主人的命令。到达山中的时候,我发现那里居然生活着不少人,足有三四千之数,为首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子,无名无姓,我们都只能叫她姑娘。” “继续说下去。” “到了之后,我们在山里整整待了大半年,除了帮那位姑娘训练手下之外,我们的任务就只是巡视周边和打猎。哦,对了,那些人在山中比较平整的地方开垦出农田,看起来有点像是要造反的架势。” “光靠打猎和那点农田能养活你们五千人?” “当然不是,经常会有粮草送进山里,但从哪来的我不知道,这些事是姑娘和她身边的亲信负责,我们不能插手。刚开始的时候我也想弄清楚,后来家主命人送信过来,让我只负责帮她练兵和杀人,其他的事情不必问。” 裴越稍稍思索,旋即用不容置疑地语气说道:“那些粮草是裴戎派人送进山里的,你也接收过两次。” 方锐原本就不是蠢货,否则也不会被委以重任,他很快明白裴越的用意,然而苦笑着说道:“我可以这么说,但是没有证据谁会信?” 裴越冷笑道:“你说的话就是证据,自然有人会选择相信。” 方锐一听就明白了,无论是朝堂还是军中,哪里都不会是铁板一块,谁都会有敌人。南周内部也是如此,只不过以他的身份接触不到那些上层内幕。其实到这时候,他最感兴趣的是定国公府这对父子为何会变成死仇,只不过裴越手中的匕首没有放下,他不敢问罢了。 裴越问道:“那位姑娘既然想造反,为何要派几百人出来送死?” 按照方锐的说法,南周平江方家派人来到横断山脉,义务帮助山中人训练士卒。这其实不难理解,毕竟能在大梁京都附近弄点乱子,埋下一枚棋子,付出的只是八百锐卒,无论是谁来做掌权者,都很愿意做出这样的决定。但山中那位姑娘真想造反的话,最应该做的是积蓄力量,然后静待时机,在合适的时候扯旗起事。 可现在她的行为让人有些看不懂,先是派人劫掠京都外围,在京营反应过来设下埋伏之后,仍然让数百人出来送死,这又是为何? 方锐摇头道:“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我们这些人说白了只是打手,这次奉命出来劫掠屠杀的八百人,将近一半是我们平江方家派来的人。我当然不同意她这么做,但这一年的时间过去,她在山中的力量已经远远胜过我们,且有家主的严令,我不得不听命行事。” 他仿佛陷入回忆之中,语气飘忽地说道:“我记得当时她说过一些听不明白的话,其中有一句叫‘民生康阜,国运升平’,然后还嘲笑了几句,随即就命我们从密道出山,大部分人前往京都西南方向杀人屠村,我则带着冷姨和这些人昼伏夜出,来到你这庄子附近。” “冷姨到底是谁?她为何要劫走桃花?” “冷姨是姑娘非常信任的人,具体身份我也不知,之前她曾到这边打探过,回去后不知跟姑娘说了什么。原本她不参与我们这次的袭击,但姑娘让她跟了过来,还让我们听从她的命令。” 听他这般说,裴越脑海里大概理清楚这件事的脉络。 假如方锐没有说谎的话,横断山脉中的山贼肯定大有来历,且在山中经营了很多年。不得不说,他们选择的地方非常出人意料,毕竟前魏王朝覆灭之时,残存的皇族中人面对天下乱世四处皆逆的局面,都不敢逃进极其危险的横断山脉中。由此也可以推断,这些人当初肯定是朝廷必须杀死的对象,否则不至于此。 方锐这帮人是从开平二年年初潜入大梁境内,一路伪装身份进入横断山脉,说明更早的时候,最晚也是在开平元年,山中人就和南周那边有了联系。 至于桃花被劫走,裴越可以肯定的是这和小丫鬟的身世有关。 虽然依旧十分担心桃花,但至少她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想到小丫鬟的身世,裴越脑海中不禁闪过那个肤色白净的中年男人面庞。 他收起心中纷繁杂乱的想法,起身望着方锐,冷声说道:“等我要办的事情办完后,我会给你一个痛快,这段时间你千万老实一点,因为我的脾气不太好。” 方锐失望地恳求道:“能不能放过我?” 裴越摇头道:“不能。” 方锐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强烈的求生欲望促使他咬牙说道:“你还想知道什么?只要不涉及方家本宗,我知道的都能告诉你!” 裴越淡淡道:“等我从京都回来后再说吧。” 他转头看着邓载说道:“从现在开始,你和王勇轮班,各带一人看着他,绝对不允许他在任何时刻离开你们的视线,也不允许别人走进这间屋子。” 邓载躬身道:“少爷放心,必不会出差错。” 从耳房出来后,抬头已是满眼星光,裴越只觉得身体十分疲惫,仿佛要散架一般,然而他心中却充斥着无法消散的亢奋。 距离天明只有两三个时辰,他将在那时离开这座庄子,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亮出獠牙,让一些人吞下他们自己酿出来的苦果。 自作孽,无人能救。 正文 072【进京】 九月初四,鸿雁来宾。 巳时二刻,裴越一行三骑抵达京都东城门外。 入城后,他对今日跟来的戚闵说道:“跟你交代的事情可还记得?” 戚闵坐在马上挺直腰杆复述道:“去太史台阁找沈大人,将那个山贼首领的供状亲手交到他手里,并且告诉沈大人,少爷今日回定国公府,要请太夫人为绿柳庄上四十七条人命做主。” 裴越颔首,目含鼓励道:“你们几个人当中,属你最机灵,脑子也好使,好好办妥这件事,不要让我失望。” 戚闵深受鼓舞,面色涨红,表态道:“少爷请放心,小的一定全力而为,定不辱命!” 裴越微笑道:“我相信你,去吧,路上小心。” 戚闵拍马而去,虽然不敢在京都内纵马疾驰,但脸上飞扬的表情说明他心中的激动与喜悦。话说自从少爷来到庄上后,戚闵身为八个少年之一,的确比以往吸引到更多的关注,譬如庄子东头赵家小娘,往日里不冷不热,如今见了面也会含羞带怯地喊一声“戚闵哥”。但对于戚闵来说,这些还不够,他要做的可是少爷身边最得力的长随! 只不过,裴越显然更欣赏邓载,无论是因为当初他第一个站出来做事,还是他的性格能力。戚闵觉得八人当中自己最聪明,跟席先生修习武道也是他进展最快,没道理一辈子被邓载那块木头压着。如今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以往去太史台阁找那位沈大人都是邓载的任务,眼下少爷将这件事派给自己,岂不是说明他对我的看法正在变好? 想到这里,戚闵只觉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气,更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把这件事办得比少爷想象得还好。 裴越知道这个手下脑子很活泛,但也想不到这家伙思维如此发散。 他对席先生说道:“先生,你觉得我的想法有几成的可能性?” 席先生沉吟道:“你们有父子关系这层制约,想要彻底扳倒他除非同归于尽,而且还要考虑到朝廷上各方势力的反应与抉择,自然是极难的。但你现在的想法就很好,给对方留了一丝缝隙,以他的性格肯定最后会选择退让。但是,越哥儿,裴戎毕竟是你老子,性格又反复无常,你真的有把握拿捏住他?” 裴越催马缓缓前行,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会让他低头的。” 席先生轻叹道:“其实你之前没想过会走到这一步吧?” 裴越微露茫然,穿越大半年以来,他的确是被周边的人和事推着走。 解决柳嬷嬷,只为了自己的生存问题。出府过庄闭门三年,也只是为了堵住旁人的嘴,避免有人将不孝的帽子扣在自己头上。昨晚那一幕幕惨烈景象,终于让他明白过来,这个时代连最基本的规矩都没有,处处充斥着弱肉强食的森林法则,而他作为一个外来者,想要不被别人欺压凌辱,甚至有性命之忧,那就只能一直变强,再无第二条路可选。 世情如此,容不得他按部就班厚积薄发。 在办完眼下这件事后,他会尽快去找谷梁,相较而言,这位军中大佬比起裴戎来说可靠得多。 抱大腿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至少对裴越来说这不算什么。 两人来到东城朱雀坊,行至府前街定国大门外才下马。 四名门子站在石阶上闲聊,其中一个眼尖的疑惑地说道:“各位,那是咱家三少爷吗?” 另一人也抬眼望去,不太确定地说道:“不太像啊,三少爷咱们又不是没见过。” 半年时间过去,裴越外形上的变化确实有些惊人,个子长高不少,体态正常许多,就连衣着虽不华贵却也得体合身,与之前那个总是一身旧衣的庶子犹如天壤之别。 当裴越和席先生走到跟前,这帮门子才确定自己的猜测,一个个面色古怪地上前迎道:“小的恭迎三少爷。” 裴越平和地说道:“各位不必多礼,烦请入内通传老祖宗一声,就说我和先生有事相扰。” 一个门子连忙笑道:“三少爷乃是自家人,通传就不必了吧?” 裴越摇头道:“礼不可废,还请通传一声。”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十两银票,递到这门子手里,微笑道:“一点心意,请诸位喝茶。” 门子们对视一眼,心中既喜又惊,这三少爷离府大半年竟有如此变化,真真令人惊讶,当即便有一个年长的躬身道:“小的这就去禀报,请三少爷和这位先生在门房暂待喝茶。” 坐在熟悉的门房里,裴越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半年前就是在这里,他作为定国子弟初次接触到这个世界的冰山一角,认识了一些人,展现了一番口才。那时候他虽然是府上的三少爷,可除了个别人之外,谁又将他真的当回事?就连一个前院管事,都可以在他面前摆架子。如今再看匆忙赶来的李荣,赔着笑脸和自己说话,裴越面色如常应对自如,心中并无丝毫得意自满。 因为他觉得,仅仅是这样还远远不够。 一炷香左右过后,一名管事媳妇来到门房,对裴越说道:“三少爷,这位先生,老太太请二位到定安堂相见。” 裴越起身拱手道:“有劳裴五嫂子了。” 妇人连忙侧身避开,笑道:“三少爷使不得,婢子哪里敢受你的礼,被老太太知道那还了得。” 裴越微笑道:“当初若非裴五嫂子相助,小子很难从困境中脱身,这一礼是为道谢。” 裴五家的连忙推脱,心中亦有些纳罕,这才半年过去,面前这少年的变化也太大了些。想当初明月阁外那件事,事后她还被李氏责问过,好在她也是府中老人,这才没有落个惩治。虽然受了些委屈,但裴五家的对裴越并无怨怼,反而觉得这少年将来必有大造化。 如今一看,果不其然! 她领着二人来到仪门外,然后便看见一个温婉可人的大丫鬟带着两个小丫头子等在此处。 裴越心中一喜,上前说道:“温玉姑娘,半年未见,最近可好?” 温玉看着已经大变样的裴越,心中柔肠百结,面上不显,微微低头温柔地说道:“多谢三少爷记挂,婢子过得很好,想来三少爷在庄上的日子应该也好。这半年来,老太太很是念着三少爷,好几次都问婢子,有没有三少爷的信儿呢。” 这话裴越却是不信,因为他很确定庄上有裴太君的眼线,只不过昨晚那件事应该还没有传过来。 他当然不会去拆穿温玉的客套话,对这个大丫鬟他依旧心存感激,便微笑道:“我也很挂念老祖宗,所以今天就来给她老人家请安。温玉姑娘,随便找个小丫鬟来引路就行,何必非要你亲自跑一趟?” 温玉悄悄地横了他一眼,嘴里说道:“还不是老太太急着想见你,又怕别人不尽心,特地将婢子撵来相迎。三少爷,席先生,请。” 裴越和席先生对视一眼,心中有些好奇,看来裴太君对这个大丫鬟是真心信任,连席先生的身份都没有对她隐瞒。 一路上气氛十分融洽,温玉明显比平时要开心些,连她自己都没发现。 进了定安堂,裴太君坐在高台上,李氏站在旁边,除了丫鬟之外,府中小辈们并不在此。 裴太君先与席先生相见,并且请他在自己左首下的椅子上坐下,又命人倒茶来。 然后,这位花甲之年的老太太看着堂下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清秀俊逸,和半年前已经截然不同的庶孙,面上浮现欣慰的笑容。 裴越大礼参拜,声音清朗平和:“孙儿给老祖宗请安。” 裴太君一叠声地道:“快起来,好孩子。” 裴越站起来,按礼他现在该给李氏请安,毕竟这位是他的嫡母。 虽然谁都知道两人不对付,但是礼法岂可轻废? 然而裴越只是静静地站着,连看都没看李氏一眼。 李氏的脸色渐渐阴沉起来。 定安堂内的气氛,陷入无言的难堪中。 正文 073【图穷】(求推荐票支持) 若是换成别的晚辈做出这等目无尊长的举动,裴太君哪怕再疼爱他,也会当面给他两拐棍。但是望着这个身份低微的庶孙,老太太竟然好似没有注意到裴越的无礼,那双老眼细细地打量着他的面庞,想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这几个月来绿柳庄内的事情裴太君皆已知晓,内心对裴越非常满意,觉得这孩子懂分寸知进退,哪怕是和李柄中的孙儿发生冲突,也没有将事情闹得太大,而且他连左军机魏国公的赏识都肯拒绝,这等决断更让老太太打心底欢喜。 裴贞还活着的时候,便与王平章并称大梁军中双璧,两人分属不同阵营,各自拥趸无数。虽然彼此间没有突破底线的争斗,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们都不可能成为朋友,嫌隙在所难免。裴贞过世后,王平章便入西府军事院,且直接被皇帝任命为左军机,执掌大梁百万大军,权柄煊赫一时无两。在那之前,他和裴贞谁都不肯入西府,军事院更像是一个空架子。 有这些陈年旧事的影响,裴太君对那位魏国公的印象自然不好,故而很喜欢裴越这孩子的明理孝顺。 以她对裴越性格的了解,闭门不出祈福三年绝非虚言,那又发生了何事,以至于他急匆匆地入京求见自己,甚至还将席先生也带过来? 裴太君故意忽略堂内沉闷的气氛,对裴越笑道:“越哥儿,你这么早跑来可不单单是给我请安吧?说罢,是不是遇见了什么麻烦事?可是银子不凑手?” 她态度温和,甚至还主动打趣,这其实很罕见,因为到了老太太如今这个年纪和地位,通常只有旁人凑趣引她一笑的份。 裴越看了一眼周围的丫鬟说道:“老祖宗,孙儿确实有事禀告,不过这些话却不太方便让这些姐姐们听。” 裴太君面色渐渐淡了下来,但还是吩咐道:“你们都出去罢,温玉留下。” 待丫鬟们都出去后,裴太君问道:“越哥儿,到底何事如此郑重?” 裴越淡淡道:“老祖宗,此事确实重大,不过还是等定远伯来了,请他一起听听更合适。” 裴太君毕竟年纪大了,一时没反应过来,疑惑地问道:“谁?” 旁边李氏凤眉倒竖,脸色铁青地厉声呵斥道:“越哥儿,你太放肆!那是你的父亲!老太太常在世交面前夸你懂事孝顺,又允你出府另过,赠你庄子田地,这是何等恩情?你倒好,竟然那般称呼自己的父亲,却不知你到那庄子上学了些什么顽劣淘气,简直辱没我们裴家的门风,更对不起老太太对你的栽培!还不跪下请罪!“ 裴太君此时回过神来,面色不禁很难看。 老人家这辈子最在乎的便是体面二字,可如今孙子却连自己父亲一声老爷都不愿叫,反而以爵位相称,这要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只是当她转头看见席先生严肃凝重的表情,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便没有立刻发作,只皱眉看着裴越说道:“越哥儿,你可是昨夜吃多了酒,现在还未清醒?” 裴越微微摇头道:“老祖宗对孙儿的恩情,孙儿从来不敢忘记,故而在老祖宗跟前不会有任何忤逆失礼之举。但有些人做下那等恶事,却还想着在孙儿头上作威作福,真是令人不齿!” 他转头怒视李氏,怒喝道:“今儿在老祖宗当面,此处也没有外人,我就问你一句,十三年来你将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无数次欲置我于死地,可有此事?” 李氏气得面色涨红道:“你在放什么……厥词!我何时想要逼死你?” 裴越当面斥道:“李氏!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就不怕天打雷劈?我之所以能活到现在,不是因为你慈爱仁厚,而是因为老祖宗看着,我家先祖盯着,你不敢而已!就算如此,你那般苛虐于我,真当可以瞒过世人?那柳氏才死了半年,你就没有梦到过她吗?!” 李氏抬手指着裴越,浑身发抖,一张姣好的面容上满是怨毒之色,毫无往日雍容华贵的贵妇仪态。 裴太君沉声道:“越哥儿,不得无礼!究竟出了何事,你且详细说来。” 裴越微微垂首道:“请老祖宗命人将定远伯请来。” 话音未落,裴戎大步迈入定安堂,边走边说道:“今儿你要是说不出个道理来,老子亲手杖毙了你!” 裴太君皱眉道:“戎儿!” 裴戎满面愤慨地说道:“母亲,你听听这逆子说的什么话,他眼里可还有我这个老子?” 不知为何,他进来后并未看向席先生。 裴太君头疼道:“他还是个小孩子,或许一时有什么想不开也是常有的事,你这般喊打喊杀又是何必?你先坐吧,且听他如何说。” 裴戎只得在席先生对面坐下,他心中并非像面上表现的那般愤怒,反而是浓浓的失望。 果然是一群虚张声势的废物,竟然连个小畜生都解决不了,亏得老子还以为跟你们合作是条捷径! 裴越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悲伤:“老祖宗,昨晚入夜后,一群贼人突然杀到庄上,见人就杀,下手极其凶残。若非正好有几位世兄在庄上做客,怕是孙儿也无法幸免,无法再见老祖宗一面了。” 裴太君悚然一惊,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裴越颤声道:“那些贼人自称是京都西南方向的山贼,庄上共有四十七人死于他们之手,而且桃花也被他们掳走,至今生死未知。” 裴太君毕竟是经过大风浪的一品国公太夫人,虽不至于失态,但骤然听闻这个骇人的消息,依然十分震惊地问道:“多少人?” 裴越自认心如磐石,来的路上也想过要如何在裴太君面前述说此事,然而历经整整一夜的愤怒,此事情绪也有些微微失控:“四十七人,此外还有很多人受伤,孙儿在庄上的一个伴当也惨死在贼人手中。” 裴太君满面疑惑地看向席先生。 她将这孩子交到席先生手中,也是希望他能照看好,还有那座庄子上的人,说到底都是定国公府的家仆,岂能任由贼人杀戮? 席先生何尝不知这位老太太的想法,他微露愧色叹道:“太夫人,昨夜晚辈不在庄上。” 裴太君不解道:“你不在庄上,又在何处?” 裴越替席先生答道:“老祖宗,昨日傍晚时分,总管家裴永年来庄上找到孙儿,说是您老人家命他请席先生来府上一叙,还拿了爷爷的遗物作为信物。” 裴太君怒道:“我何时这样对他说过?更何况,你爷爷的遗物怎会拿出来交与他手?温玉,去把裴永年叫来!” 席先生抬手道:“太夫人,昨夜抵达都中后,晚辈发现裴管家行诓骗之举,一时激怒便出手伤了他,虽无性命之忧,却也得在床上躺个把月才能下地。” 裴太君越听越糊涂,问道:“这个奴婢是撞客了不成?” 裴越看了一眼脸色很差劲的裴戎,淡淡道:“回老祖宗,先生昨夜匆匆赶回庄子后告诉我,是定远伯吩咐裴管家这样做的。” 裴太君此时也顾不得纠正教训裴越对他老子的不敬,她浸淫内宅诸事几十年,对那些阴谋诡计天然就很敏感,听完裴越这句话,再回想之前他所透露的信息,很快便想清楚这件事的脉络。 裴戎让裴永年将席先生请到京都,然后当晚就有一群山贼夜袭绿柳庄。 裴太君霍然变色,看向裴戎的眼神变得极为凌厉! 正文 074【匕现】 对于京都西南面屡屡作恶的山贼,裴太君亦有耳闻,以她的眼界和阅历,自然能品出这件事背后的阴谋味道。老人家不愿看到无辜百姓被山贼屠戮,所以对如今掌管西府大权的左军机王平章颇有微词,若是裴贞尚在世,局面定然不会恶化到这种程度。 只不过,当裴越将昨夜之事抖出来后,裴太君有些震怒又悲哀地发现,这伙子丧尽天良的山贼竟然极可能和自己的儿子有关联。 她儿子是谁? 先定国公裴贞的嫡长子,裴家爵位的继承人,定国公府的当家人。 这些名头固然是荣耀,是裴戎平时在勋贵圈中地位超然的倚仗,同时也是不可推卸的责任,意味着他要努力维系祖辈的荣光和骄傲。往年他章台走马,纸醉金迷,这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在忠孝二字上做足功夫,那就算勉强尽到了自己身为裴氏家主的职责。 裴戎在孝道上确实无可指摘,满京都里没人能在这个方面攻讦他。 至于忠君之道,他以往也没有什么错漏,从来没有说过诽谤君上的蠢话,至于带兵打仗为国尽忠,从皇帝陛下到王平章都没人愿意看到他真的能做到那一步。 然而当裴戎和一群屠戮大梁百姓的贼人发生勾连,事情的性质就发生了变化。 往大里说,这些人在京都附近作乱,已与反贼无异,而裴戎身为大梁军中第一豪门的家主,竟然和反贼勾连在一起,他想做什么? 这世间事容不得人往深里想,尤其是这种极其敏感的事情。 真让皇帝陛下动了疑心,不说裴戎保不住自己的脑袋,就连定国公府也会顷刻间大难临头。 任你功勋卓著,但凡和谋逆造反这几个字扯上关系,绝对没有好下场。 裴太君无法理解地盯着裴戎,脸上的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裴戎被自己母亲陌生的眼神盯得有些发慌,连忙辩解道:“母亲,儿子只是想跟席先生请教一些当年的故事,压根不知事情会这样巧。” 裴太君心情复杂地问道:“果真?” 裴戎正色道:“千真万确!” 裴太君却没有那么好糊弄,皱眉问道:“那你为何要让裴永年说谎,甚至还拿你父亲的遗物去骗人,该死的孽障,你就是这样孝顺的吗!” 裴戎面皮发涨,旋即又满脸愤懑地说道:“母亲,席先生历来瞧不起儿子,当年父亲在的时候他就对儿子不理不睬,若非如此,儿子又何必弄那些手段将他请进京来。” 他顿了一顿,又叫起屈来:“母亲当知,这逆子在府中十三年,虽然经受了一些磨砺,那也是为了他好。若我真的想对他做什么,又何必等到现在,却和什么山贼勾连,这么多年难道我就没有机会?” 裴太君终究是内宅妇人,面前又是她的长子,再加上对于天家的忌惮,她潜意识里并不相信裴戎真的和山贼勾结在一起。 听到这番辩解后,裴太君转头看着裴越,叹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这么点小人儿没享过几天安生日子。好不容易搬到庄上去,才清闲几个月又碰到这些天杀的贼人。但是越哥儿,你老子虽然不争气,可定然做不出那等丧心病狂的事来。这样吧,庄上的损失我帮你补上,一应花销都从我这里出,另外再给你两处门面铺子,日后也好有个安稳的营生。不用担心什么,这些都是老婆子的梯己,与他人无关,你明白吗?” 裴越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认真地问道:“老祖宗,我还有几句话想问定远伯,请给我这个机会。” 裴太君望着裴越眉眼间的坚毅之色,又看看旁边席先生对这孩子的同情与怜惜,知道自己的劝和没有效果,便心情复杂地说道:“你问罢,总要将这事理清楚。” 裴越躬身一礼,然后转身朝着裴戎,身躯挺直说道:“我不明白你对我的恨意从何而来,从我记事开始,处处谨慎,时时卑微,不敢有任何逾矩的行为。但我知道,为何我能在府中活到十三岁,因为你和李氏一样,只敢使些卑劣手段凌虐于我,却不敢真的害了我的性命!这府中除了有太史台阁的密探之外,还有老祖宗一双慧眼盯着,你又怎敢做出这种事?” 不待裴戎吹胡子瞪眼地发脾气,裴越继续平静地说道:“老祖宗出于好意命我出府另过,你便觉得机会来了,因为我死在外面,更是死在劫掠屠戮很多村子的山贼手里,一切都那么自然,谁也怀疑不到你身上。但是我想问问你,山贼从春天起就在频繁活动,为何一直要到现在,京营诸军已经逐步包围住他们的时候,陡然从西南面潜行上百里,跑到城东一座普通的庄子上作恶?” 裴戎冷笑道:“那些贼人神出鬼没,谁又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裴越不急不躁地说道:“那好,就算他们是无意中选中绿柳庄作为目标,可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趁席先生不在的时候来?老祖宗请席先生保护我,这件事没有告诉旁人,更不会特意告诉你。但是李氏的侄儿在庄上闹事,被先生出手教训后,你便动了将他调走的念头,然后才有山贼夜袭绿柳庄,这一切都是巧合?你花言巧语蒙骗老祖宗,难道还能瞒得过天日昭昭?!” 裴戎起身走到裴越面前,看着这张俊秀又清冷的面庞,咬牙切齿地斥道:“你少在这里蛊惑人心,我是你老子,真想收拾你亲手杖毙了你又如何?” 裴越面无惧色地与他对视,冷漠又鄙夷地说道:“我跟你说这些,不是要展示你的愚蠢,只是想看看你有没有敢做敢认的胆气!旁人都说你对老祖宗极为孝顺,我却不知,你在老祖宗面前满嘴谎言,又算哪门子孝顺?” 裴戎怒极反笑道:“你也有脸跟我谈孝顺二字?” 裴越盯着他的双眼,一句句说道。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 “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 “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每一句都如黄钟大吕,敲打在堂内众人的心头,十三岁的少年面露悲凉之色,却又倔强地昂头挺立,他清朗的声音在屋内回响着,一股肃杀决绝之气冲天而起。 裴太君的脸色在这一刻极为复杂,似有些骄傲,又有些悲伤,最后不禁颤抖着嘴唇怒斥道:“戎儿,你给我跪下!” 温玉望着少年清癯的侧影,紧紧咬着双唇,一双手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 席先生细细回味着这三句话的深意,对于裴越再无视作少年的想法,只能在心中轻叹一声。 裴戎面色渐渐发白,在裴越饱含悲凉和哀伤的三句话后,他内心的确闪过一抹犹疑,难道自己真的做错了吗?可是一想到当年大好前途一朝尽丧,从军中实权大将沦为吉祥物一般的纨绔子弟,所有的雄心壮志化作泡影,那股怨恨十年来在心中反复噬咬,他的心便冷硬起来,愈发觉得面前这少年就是一切问题的根源,是他害得自己落得如此下场。 十年前如是,十年后亦如是! 裴越看着面色变幻不断最终一片冷漠的裴戎,心中终于彻底失望,沉声道:“先生教过我刑律,以子告父是忤逆大罪,但我没有任何过错,你却以父弑子,这难道不是丧尽天良吗?” “昨晚山贼中人已经供认,你不光和他们有勾连,还派人送过粮草进山,给他们充作军资,我很想问你一句,若是圣上知道这件事,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既然你要杀我,那我也没有别的选择,一命换一命,我死你也别想活!” 说完这些,他不再理会微露惊惶之色的裴戎,转身对裴太君躬身一礼道:“老祖宗,孙儿不孝,不能在您跟前侍奉尽孝,只因此人不念父子之情,定要置我于死地,我没有选择!” 说罢,他对席先生说道:“先生,劳烦您护送我去皇城。” 席先生尚未起身,裴太君颤声问道:“越哥儿止步,你要去那里做什么?” 裴越冷漠地扫了一眼裴戎,决绝地说道:“我要面见圣上,告御状!” 正文 075【更与何人说】 裴越态度坚决,一如之前他所说,反正早晚会死在裴戎手里,不如趁早同归于尽。不然的话,以裴戎掌握的权势和力量,将来肯定还会闹出一些幺蛾子。席先生不可能一辈子时刻跟在他身边,就像昨晚那样,若非谷范和秦贤在场,谁能救得了他? 裴太君见喊不住这个庶孙,连忙对温玉说道:“快去拦住他!” 温玉只得快步走到裴越身边,情急之下也顾不得男女有别,伸手揽住裴越的右臂,哀求道:“三少爷,你且先等等,听听老太太怎么说好不好?” 面对这个温柔可亲的大丫鬟,裴越态度柔和一些:“温玉姑娘,你拦不住我。” 他没有直接挣开温玉的手,只是转身对裴太君说道:“老祖宗,孙儿知道今天的所作所为伤了您的心,可身为裴氏子弟无法坐以待毙,哪怕要我死的人是他。” 裴太君急道:“何至于此啊!越哥儿,就算你老子迷了心,做出那等见不得人的丑事,你也不能去告御状,那样会毁了咱们裴家啊!” 见他总算没有强行离去,裴太君怒视着裴戎斥道:“戎儿,你给我跪下!” 孝道大于天,就算裴戎在外面横行霸道,可在老太太面前却不敢顶嘴,所以只得朝着她双膝跪地。旁边李氏见状也没法继续站着,便也在裴戎身侧跪下。 裴太君上身微微前倾,盯着裴戎沉声道:“我不管越哥儿之前说的那些话是真是假,我只要你现在亲口应承,从今往后决不许对越哥儿起什么坏心思。你若能答应,我就替越哥儿做主不再追究之前的事。你若不肯答应,也不必在我面前跪着了,我也受不起你这位伯爷的跪,稍晚些我就持着当年太后娘娘赐下来的诰命文书,进宫去找陛下,让陛下来治你的罪!” 裴戎面色阴沉得仿佛能滴下水来,但是老太太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由不得他不答应,咬牙应道:“母亲之命,儿子不敢不从。但他如今视我为仇寇,又有母亲撑腰,将来我还怎么管教他?连自己的儿子都无法管教,我的脸又往哪搁?” 裴太君无比心累地道:“左右他已经出府另过,你们又是这般状况,往后除了年节祭祖以外,越哥儿也不必回府请安,你就权当没有这个儿子罢。” 她之所以能做到这个地步,并不全然是因为裴越占理。 当裴越的举动会危害到整个定国公府的安危时,莫说他只是裴太君近半年来看着顺眼的庶孙,就算他是裴城那样板上钉钉的爵位继承人,裴太君也早就命人将其拖下去打板子,再关在府中禁足个一年半载。 裴太君看了一眼旁边始终沉默却用眼神表明态度的席先生,颇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荒谬感。当初只不过是出于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请他照看一下裴越,谁知仅仅半年时间过去,这位亡夫生前最倚重的谋士居然彻底站到了这个庶孙身边。 若非顾忌此人的手段和能为,她又怎会降服不了一个半大小子。 裴戎心中感叹这一关总算过去,只要老太太能封住那小畜生的嘴,暂且将这件事平息下去,将来总能寻到机会,但面上依旧愤懑地说道:“儿子全听母亲安排。” 裴太君松了一口气道:“你们起来吧。” 然后看着裴越说道:“越哥儿,他毕竟是你老子,就算你真的将他告到陛下面前,看在裴家的份上,陛下未必会拿他如何,可你自己的前程就全毁了。眼下他也明白过来,往后不会再与你为难,你就听我一句劝,将这件事丢开手,如何?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定不会让你白跑一趟,方才我允诺的那些依然算数,此外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开口,但凡能办到的我都依你。” 同样的话在这位老太太口中说出来,竟然是左右都有道理。 若非时机不对,他还真想跟裴太君学习一下处事的手腕。 但他破釜沉舟走这一遭,怎么可能只是为了得到一个不痛不痒的承诺? 裴越深吸一口气,示意温玉放开自己的手臂,然后掷地有声地说道:“老祖宗,事已至此,恐怕孙儿要让您失望了。” 裴太君不解地望着他说道:“越哥儿,你到底想怎样?” 裴戎怒道:“母亲,不可再纵着他,让儿子将他带出去,好好教教他什么叫做孝道!” “闭嘴!” 裴太君冷冷一叱,同时心里升起一股几近于绝望的悲哀,她想不明白自己的长子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当年裴贞亲自教导他,传他武道和兵法,使他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就成了京营的带兵大将,其时何等风光?谁又不赞他一声定国传人?可如今十年过去,就算他沉湎享乐丢了武道修为和兵法造诣,怎会连眼光都一并丢掉? 难道他看不出来,从始至终安静坐在自己身侧的中年男人才是裴越最大的倚仗? 若非有此人在,自己又何必这般苦口婆心? 裴越仿佛铁了心要将这件事闹大一般,对席先生说道:“先生,我们走吧。” “不要——” 裴越话音未落,一声焦急仓惶的呼喊响起,紧接着一抹单薄清瘦的身影从外面跑了进来。 这抹身影径直来到裴越身前,张开双臂挡住他的去路,白皙的脸颊上挂着珠泪,近乎哀求地看着他,哽咽道:“三弟,不要去!” 裴越楞在原地,好半晌才挤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既感动又为难地喊道:“姐。” 裴宁流着泪问道:“三弟,你昨夜有没有受伤?” 裴越摇头说道:“姐,我没事,但是庄上死了很多人,如果不帮他们要个说法,我怕以后都睡不安稳。” 裴宁的眼神很痛苦,她甚至有些不敢再看裴越的双眼,因为她知道一些秘密,这些日子原本就处在煎熬之中,整个人明显清减了许多。她原本以为裴太君能缓和这对父子之间的关系,可是万万想不到父亲竟然做出这种事,而如今她被迫站在两人中间,无论做出怎样的选择,对这个十五岁的少女来说都是极其残忍的决定。 她看了一眼那边面色铁青的裴戎,然后对裴越说道:“三弟,我求你一件事……” 裴越连忙说道:“姐,有事你吩咐一声就行,谈什么求不求的?” 裴宁犹豫片刻才说道:“你能不能不要去告爹爹的状?” 看着裴越明显冷下来的眼神,少女心中宛如刀割一般,她知道当自己说出这句话后,两人的关系可能再也回不到过去那般亲近,脑海中忽地浮现很久前在清风苑里那幅画面,裴越在离去之前折身,轻轻抱了自己一下。 或许,以后再也不会有那样温馨的场景。 千百杆青竹翠欲滴,原是美景虚设,纵有万千伤心事,更与何人说? 见裴越没有开口,裴宁心中一痛,然后便缓缓朝他跪了下去。 裴越几乎是在她身体弯下的那一瞬间就握住她那双柔软的手腕,将她扶起来后,十分诚恳地说道:“你一辈子都是我姐,所以不要有什么负担,因为我知道你心里有多为难。罢了,姐你去坐着,我答应你不走便是。” 他没有注意到自己说完第一句话后,裴宁变得略有些奇怪的神色。 将府中唯一真心对待自己的长姐安抚好后,裴越转身目光环视堂内众人,然后对裴太君说道:“老祖宗,就算今天孙儿不去告状,这件事也很难就此平息。山贼夜袭绿柳庄闹得很大,昨夜还有京军西营的一位骑兵统领带兵去了庄上查看,定远伯他跟山贼勾连的事早晚会被天子知道。如果此时定国公府主动退一步,再请军中世交帮忙说情,天子看在两代定国公的份上,总要给裴家一些体面。但隐瞒不报的话,这件事就是一柄悬在裴氏头上的利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砍下来。” 裴太君有些意外地打量着裴越,很显然这庶孙想得比她还要深一层。 她原本觉得只要安抚住裴越,将这件事平息在定安堂内,就不会有什么破绽。然而裴越的话让她明白过来,这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裴戎的所作所为就是一个天大的隐患,后果如何完全取决于天子想怎么做。 这种生死把柄操于他人之手的滋味,恐怕没人愿意体会。 一念及此,裴太君正色道:“越哥儿,你有什么想法?” 裴越没有去看裴戎和李氏,淡然地说出自己的建议:“定远伯以身体抱恙为由,主动上表辞爵,此后安心在府中休养,非圣命不出府。至于家中爵位,大哥今年已经十七岁,武道和兵法都颇有造诣,考封不在话下,由他承继爵位即可。” 裴戎的脸色瞬间无比难看,这个逆子竟然是要将他圈禁起来! 正文 076【靠山】 裴越的话让裴太君一时间陷入犹豫中,无法做出决断。 到如今她不再怀疑这个庶孙的指控,就算他所说的裴戎送粮草给山贼这件事真假难辨,可裴戎和山贼有勾连已经是不争的事实。毕竟这么些年看过那么多阴谋诡计,老太太从不相信这世上有真正的巧合与意外。 然而相信归相信,让她同意裴越的提议却又很难。 裴戎是她的长子,母子连心,岂能将其视作一般人看待?裴太君心知肚明,自己这个儿子极其骄傲自负,若真让他失了爵位,以后只能幽居府中,他决计承受不住这种打击。 裴越镇静地望着裴太君,丝毫不显焦急,反正今天他必须要做成这件事,老太太愿意接受倒也罢了,若不愿意就会想办法让她愿意。以他如今的实力自然做不到弄死裴戎,可必须让他丢掉身上的爵位,至于是否真的困守府内,这个要求只是附带提出,并非一定要完成的任务。 就算裴戎不出府,也不可能失去和外界的联系,这一点裴越心里清楚。 他今天要做的只是一件事,将裴戎身上的爵位扒下来,从此以后他就失去最大的倚仗,时日一久,谁还认他一个无爵无职的纨绔子弟?没有这层影响力,裴戎至少无法从明面上对自己产生威胁。至于暗箭难防,在决定主动踏出绿柳庄之后,裴越便做好直面这些危险的打算。 裴太君沉默良久后,举棋不定地看着裴戎说道:“戎儿,这孩子说的也有一些道理……” 裴戎只觉十分荒唐,不可置信地说道:“母亲,你竟然听信这个小畜生胡说八道?没错,我是跟那些山贼有过联系,但我从来没有给他们送过粮草!我就不信,这点芝麻绿豆般的小事,皇帝还真敢拿我们裴家开刀不成?不说天家,就说这满朝文武,受过我们裴家恩惠的不知凡几。没有先祖当年挺身而出,他谷梁早就成了孤魂野鬼。没有父亲大力提拔,他沈默云只不过是个乡间教书的穷秀才!没有我们裴家百年来屹立不倒,开国九公二十七侯早就是一盘散沙,还指望坐享百年富贵?” 他转身不屑地望着裴越,冷声道:“就因为我跟山贼联络过两次,皇帝就会治我谋逆之罪?小畜生,你那些话也只不过是蒙骗一下老太太,想在老子跟前耍心眼,你还嫩着呢!” 裴越看着他脸上的癫狂之色,对席先生说道:“先生,这应该就是人欲灭亡必先疯狂吧?” 他轻轻抖了一下袖子,淡淡说道:“你如果把花天酒地的时间拿一些出来读书,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愚蠢。既然你如此自信,那我也不愿浪费唇舌,稍后就将这些事面禀圣上,让这位至尊来做决断吧。” 不待裴太君制止,裴戎忽地大笑道:“小畜生,你以为你今天还能走得出这座国公府?” 席先生面色一沉,扭头看了看被屏风挡住的门外,起身对裴戎斥道:“你疯了?” 裴戎满面狰狞道:“先生此话何意?” 席先生怒道:“这里是定安堂,是内宅!你竟然让那些江湖草莽闯进后宅,还将这里围起来,你眼中可还有太夫人?!” 此话一出,众人尽皆变色。 裴太君双手微微颤抖,失望又愤怒地说道:“戎儿,他说的可是真的?” 裴戎咬牙说道:“母亲放心,儿子自有分寸,不会让那些人进来扰了母亲的清净。儿子听说这个小畜生带着先生回来,就知道他想要做什么,所以才让那些忠心手下提前准备。今日若是无事发生,那儿子不会再为难他,可他要是想横生事端,儿子决不许他离开。” 他又看向席先生说道:“先生,我对你依然敬重,所以不想对你动手,但是你不要拦我,否则我不会心软。” 他指着裴越说道:“既然你回府了,那就不要再走了,从今往后就在府中住下,衣食用度一应不缺,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苛待你。但是二十年内,你不要想离开这座国公府半步!” 裴宁面色大变,起身争辩道:“爹爹,三弟无错,您不能这样待他。” 裴戎怒极,宛如一头发狂的野兽,厉声道:“你闭嘴!我是你爹,他只不过是——” 坐在高台上的裴太君喝断他的话:“戎儿,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娘!” 裴戎喘着粗气说道:“母亲,若非不得已,儿子也不愿走到这一步。可是你也见到了,这个小畜生得寸进尺,非要我辞了爵位,这是为人子能做出来的事情?若真辞了爵位,我以后还有什么脸面活着,死了又有什么脸面去见父亲?” 裴太君老眼泛红,一时间心里苦痛难忍,这座富丽堂皇的国公府,出过两位名扬天下的国公,为何会变成今日这样? 子孙不肖,父子相残,将这般高门大族操持得如此乱象,她将来如何去见九泉之下的亡夫? 席先生看着神情不太好的裴太君,温声道:“太夫人莫急,他今日有些疯了,等清醒之后就会明白过来的。” 裴戎冷笑道:“我疯了?先生倒是会说话,却不知十年前我被人毁了前程的时候,你为何不肯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静静看着此人丑态毕露的裴越,此时终于开口说道:“你这一切只不过是自作孽罢了,哪来的脸怪责他人?当年的事情我不清楚,可若是我处在你的位置上,纵然遭遇一时坎坷,也不会像你这样夜夜醉生梦死。你可是定国公府的承爵人,外面不知有多少世交故旧能出力提携,想要卷土重来又有何难?可是这十年你做了什么呢?自暴自弃,怨天尤人,就算当初你没有遇到那种挫折,只要随便有些不顺,你就会是这副模样。” 他嘴角泛着淡淡的讥讽:“你总是埋怨别人,从来没想过自己的不足,看得见别人家瓦上霜,却看不见自己身上的污泥。” 裴戎满面不屑道:“凭你也配教训老子?” 裴越摇摇头道:“算了吧,定远伯,时至今日,你还认不清自己?你只是投胎的好,生在这武勋豪门之中,有父辈帮你撑起头上的一片天,让你坐在家里也能享受到旁人几辈子都努力不来的富贵。若你生在小门小户,你怕是连自己都养不活。” 他神情一片冰冷,语调淡漠继续说道:“今日我一定会跟先生离开,你若想在定安堂上动刀兵,那便试试。” 席先生走到堂下,看着裴戎用仅存的温和说道:“收手吧,只要你肯主动辞了爵位,看着先辈的面上,没人会对你赶尽杀绝。” 裴戎失笑道:“收手?先生真是自信啊,可如今外面都是我的人!” 仿佛是在呼应他这句话一般,外面陡然传来两声惨叫,片刻后一位中年汉子龙行虎步踏入定安堂内,后面还跟着一个面容俊俏的少年。 来者正是大梁广平侯,京军南大营主帅谷梁。 谷范满面得意的笑容,冲裴越眨了眨眼。 裴越心中一暖。 谷梁浑身气息剽悍,堂内除了席先生之外,无不被他那身浓烈杀气震慑。 裴戎首当其冲,几乎是被这股霸道气势冲得后退两步。 谷梁停下脚步,用那大山一般宽厚的肩膀将裴越挡在身后,一双虎目直视裴戎,如杀神一般沉声道:“今儿你敢再动越哥儿,老子亲手剁了你的脑袋!” 正文 077【低头】 “谷梁!你莫要忘了,当初若非我家先祖相助,你谷家早就身死族灭,焉能于今日在我面前叫嚣?”对于方才的退却,裴戎心中只觉十分丢脸,便站在谷梁面前恼羞成怒地吼道。 谷梁双眼微眯,毫不留情地当面斥道:“那是国公爷对谷家的恩情,与你这个酒色财气之徒何干?国公爷在世时,我自然要以他老人家马首是瞻。他如今不在了,我等晚辈要做的便是替他守好裴氏的荣光。你生得五大三粗,心眼却比鸡仔还小,对自己的儿子百般刁难。如此所为只会让定国公府蒙羞,你也配坐在这个家主的位置上?” 裴戎面红耳赤,满眼恨欲狂。 今日若是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亲近的勋贵,都不会对裴戎如此不假辞色,但他毕竟是谷梁,沙场上死人堆里爬起来的军中虎将,皇帝陛下亲口嘉许“朕之肱骨”的天子心腹。这些年来直言敢当便是谷梁的特色,除了两府那些大佬外,连敢在他面前开玩笑的权贵都不多了。 不过在斥退裴戎之后,谷梁没有继续责骂,他来到高台下对裴太君拱手一礼道:“太夫人,非晚辈鲁莽无礼,只因犬子昨夜便在绿柳庄上,亲历山贼夜袭的全过程。个中惨状,不便在太夫人当面叙说,晚辈只心疼裴越这个孩子。他从小饱受凌虐不说,如今更是连活着都很艰难,简直岂有此理!晚辈也有几个不成器的儿子,虽然管教甚严,可与越哥儿比起来实在是差远了。昨夜犬子说越哥儿今日回府,晚辈担心他有什么闪失,所以便领着一队亲兵回京都,冒昧登门不请而入,无礼之处请太夫人治罪。” 裴太君摇头叹道:“你这么做分明是一心为了我们裴家,老婆子虽然年老,但还不至于昏聩到那般程度,又怎会怪罪你?说起来,还要多谢你教出来的好孩子,帮越哥儿度过这次劫难,若他真有个什么闪失,那便是我的罪过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想从对方的目光中寻到一些蛛丝马迹。 谷梁挪开视线,转头看着裴越说道:“越哥儿,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裴越先是道谢,然后将之前那番话说了一遍。 谷梁沉吟片刻,对裴太君说道:“太夫人,晚辈觉得越哥儿这个法子很好,定远伯难堪大任,又做下这等犯忌讳的事情,不如主动退一步。他上书请辞之后,我会求见圣上,从旁转圜。圣上宽容仁厚,又有裴家百年来的赫赫功勋,此事不会酿成大祸。” 这话终究太直接了些,裴太君只感面上无光,看了一眼面色冷厉的裴戎,她不由得陷入沉默之中。 裴戎在看见谷梁进来之后,便知道今日无法留下那个小畜生,一个席先生已经很难解决,如今又来一个少年时便以武道天赋名动京都的谷梁,凭他收留的那些江湖草莽实难与之为敌。而且谷梁身份不同,面对这样一个圣眷正隆的实权国侯,那些游侠儿恐怕连动手的勇气都没有。 虽如此,裴戎却没想过自己真的要上表辞爵。 被谷梁一番痛斥,他反倒冷静下来,再一细想裴越的那番作态,心中隐隐明白过来,这小畜生不过是趁机恐吓自己,否则他今日进京就该直接去皇城,而不是特意来府中跟自己放对。 他做这些,不过是要借势威逼自己低头罢了。 哼,凭你这点心机也糊弄得了我? 这时一名大丫鬟战战兢兢地走进定安堂,行礼后对裴太君说道:“老太太,外面有位大人求见,他说他姓沈。” 裴太君有些疲惫地说道:“请他进来吧。” 谷梁看了一眼裴越,少年摇摇头,示意自己没请这位执掌太史台阁的密谍首领。 沈默云孤身入内,先朝裴太君请安,然后又与席先生相见,接下来则是谷梁,最后才是裴戎。他气度中正,言辞温和,仿佛没有注意到堂内剑拔弩张的气氛。这时候因为有太多外客,李氏便带着裴宁下去,少女临走前担心地看着裴越,裴越则回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裴太君请诸人入座。 席先生和谷梁坐在她左首下方,沈默云和裴戎则坐在右首。 至于裴越和谷范两个晚辈,此刻却没有他们的座位,只能比较悲催地站在堂下。 裴太君看向沈默云问道:“你怎么来了?” 沈默云自然不会将那个名叫戚闵的少年那番夸张的言辞说出来,只微微一笑道:“早上被陛下叫了去,问了侄儿一些事情。” 裴太君紧张地问道:“何事?” 沈默云仿佛很随意地说道:“近些时日以来,朝中弹劾左军机魏国公的奏章越来越多,指责他剿贼不力,贻误战机,致使百姓蒙难,京都人心惶惶。陛下说,言路闭塞乃亡国之兆,所以看到朝中有这么多为国尽忠的臣工,他很欣慰。但是最近有些人大肆串联,想要借这件事彻底打倒左军机,未免太过猖狂。”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陛下说,此风不可长。” 见众人都看向自己,裴戎怒道:“此事与我有何干系?” 谷范在裴越耳边轻声道:“你这老子真的会做梦,那位魏国公根基何等深厚,想要靠这种事扳倒他,简直可笑之极。” 裴越不置可否,当沈默云开口后,今日之事的基调便已经定了下来,他不愿在这个时候再当出头鸟。 沈默云淡淡道:“少师不必着急,陛下并不曾说此事由你主使。” 裴戎心中稍安,虽然他的确暗中指使几个交好的御史上表弹劾王平章,但这种事只能做不能认。 然而沈默云又道:“陛下只说了一句,裴戎放着好好的伯爷不做,自甘堕落与那群贼子厮混在一起,你究竟想做什么?” 裴戎悚然而惊,高台上的裴太君脸色也很难看。 老太太担忧地问道:“默云,你今日来究竟所为何事?” 沈默云轻轻一叹,道:“婶婶,侄儿在您面前不绕圈子,少师这件事做的太离谱!我替陛下掌着太史台阁,有些事涉及到府上,我自会帮忙遮掩一二。但婶婶应知,陛下的消息来源并非只我这里,京都里的事很难瞒过他。” 他望着裴戎,正色道:“你怎能与那些山贼勾连在一起?” 裴戎面色发白,心中升起无穷的惧意。 谷梁直白地说道:“既然陛下已经知道,又特意对沈大人露了口风,想来也不会真的要将定国公府如何,只不过需要这边给一个交代。裴戎,你身为定国家主,又做了这等错事,自然要承担起来,否则别逼我大口啐你。依我看,越哥儿的法子就很好,你主动上表辞爵,爵位就由你家老大承继。从今往后,你就在府中高乐吧,旁的事情不要插手了。” 沈默云沉吟道:“可。” 裴太君仍不放心,对沈默云问道:“如此这般,圣上真能放过戎儿?” 沈默云微笑道:“婶婶放心,陛下既然命我来办这件事,就不会穷追不放,毕竟他知道我和府上的渊源。如今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今日在座的也都是定国一脉,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少师,你意下如何?” 众人纷纷看向裴戎。 沈默云依旧态度温和,只不过这副淡然神态带给裴戎的压力最大,因为这个中年男人此时代表的是皇帝陛下。 席先生目光复杂,其实昨夜一见之后,他便对裴戎彻底失望,否则也不会这般彻底地站在裴越身边为他撑腰。然而想起裴戎的父亲,那些年的峥嵘岁月,两人之间名为主仆实为兄弟,他心中不禁有几分悲凉之意,对裴戎自然是怒其不争。 至于谷梁,他倒没有这两位的心思,毕竟席先生和沈默云都受过裴贞的恩惠,而他更感激的人则是第一代定国公裴元。 虽然都是一个裴字,这其中却有很大的差别。 裴越面色平静,谷范轻声笑道:“别装了,想笑就笑吧。” 裴越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谷范大怒,若非此间还坐着数位大佬,说不得他就要亮起拳头。 且不说两个小辈之间的胡闹,裴戎在沈默云淡淡目光的注视下,终于低下了那颗骄傲的头颅,满心屈辱化成一句话:“我明日就上表请辞。” 谷梁不耐烦道:“何需明日?你不是养了许多清客?待会就让人草拟一份,你誊抄之后让沈大人带回去就行了。” 裴戎双目喷火地瞪着谷梁。 裴太君长声一叹,面色颓败地说道:“戎儿,就这么办吧,往后你在家里修身养性,圣上念在我们裴家往日的功劳上,说不准还会将爵位赏给你。” 裴戎面颊抽动,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起身道:“儿子明白了,母亲,儿子这就去办。”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定安堂,一刻都不愿多待。 裴越看着他狼狈而去的背影,心中冷笑,这爵位交出去还想要回来?等他辞爵之后,裴城承继爵位,除非裴戎能将西吴或者南周皇帝的脑袋砍下来,否则哪来的机会一门双爵? 虽然今日颇多曲折,但是总算完成自己的设想,裴越轻轻地舒出一口气。 然后便听沈默云对自己问道:“越哥儿,今日午后可有空闲?” 裴越不解道:“沈伯伯有事?” 沈默云微笑道:“老夫想请你去府上做客。” 不等裴越回答,谷梁便皱眉道:“沈大人,你这就不厚道了,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正打算待会带越哥儿回府一叙,你跟我抢什么人?” 抢人? 裴越看着两个中年男人突如其来的热情,一时间竟有些茫然。 这又闹的是哪一出? 正文 078【念去去】 普通勋贵在谷梁面前往往会自觉矮上一头,但沈默云终究不同。 论圣眷之隆厚,且不说西府左军机王平章,东府那两位执政亦深得皇帝信重,不在谷梁之下。但是满朝文武皆知,陛下最信任的人非沈默云莫属,而且这个中年男人连儿子都没有,可谓是孤臣的绝佳人选。 论官位和功劳,沈默云执掌太史台阁以来,皇帝对大梁两京一府十三州的掌控力度愈发强大。不仅如此,这些年西境和南境的战事胜多负少,太史台阁的乌鸦出力甚大,且还传闻这些无孔不入的乌鸦在敌国境内弄出好几件了不起的大事。 就连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南周边境士卒都知道,如果哪天执掌太史台阁的沈默云横死,不说大梁会陷入倾覆的危机中,至少也会引发一场动摇朝堂根基的大动荡。 此刻面对谷梁的诘问,沈默云面色如常,淡然反问:“难道本官想请人赴宴,还需要得到谷侯爷的准许?” 谷梁自然不会示弱:“就算是请客,也讲究一个先来后到,本侯开口在前,沈大人难道想仗势欺人不成?” 这话却瞒不过沈默云,他微微笑道:“方才那种局势,谷侯爷还有闲心请他做客,此等言辞未免可笑,却是将本官当成三岁小儿糊弄。” 谷梁嘿嘿一笑,颇有一种算计得逞的得意,朗声道:“沈大人,本侯可是在半年前就下了邀请,不信你可以问太夫人。” 裴太君这才想起当日自己寿宴上,谷梁的夫人赵氏曾经提了一句。然而她脸上并无笑意,原因在于今日裴戎被逼辞爵,老人家心中不太舒服,此刻见这两位朝中重臣为了裴越你来我往,不禁愈发感慨莫名。转念一想,裴越这孩子现在毕竟姓裴,哪怕分家也还是定国子弟,今日之事虽然用了些心机,终究不是他的错。 好不容易才稍稍驱散一些心中的郁闷,裴太君点头道:“是有这么回事儿,广平侯夫人跟老身提过,说是想请三个小的去府上做客。” 谷梁闻言笑道:“沈大人,越哥儿这几天就住在广平侯府,你要是想见他,可以打发人送个帖子来。” 裴越此时不得不上前说道:“谷伯伯,您这话显得小子狂悖无知。沈大人是长辈,小子自然该主动去拜见,下帖子之说实在是折煞晚辈。” 谷梁虽然奈何不得沈默云,却也不会惧他,所以言辞并不会刻意讨好。但裴越终究不同,他自忖细胳膊细腿的,经不起别人掂量,更何况像沈默云这样城府似海的情报大佬,他压根不想得罪。 所以在说了这番话之后,裴越略带恳求地看向席先生。 席先生看了半天戏,心中很是有趣,毕竟当年他和沈默云是裴贞的左膀右臂,还极少见到沈默云被人用言语挤兑。此时看见裴越的眼神,他只得开口打圆场:“我与思道兄多年未见,既然谷侯爷想请越哥儿赴宴,那他也不用我跟在身边了。思道兄,不如我去你府上,手谈几局如何?” 思道是沈默云的表字,他欣然颔首道:“求之不得。” 然后又看向裴越说道:“越哥儿得闲的时候,可以直接来我家,不必提前下帖。” 裴越拱手道:“多谢沈大人厚爱。” 沈默云点点头,然后向裴太君告辞,便与席先生一同离去。 堂内安静下来,裴越犹豫片刻,对裴太君说道:“老祖宗,今日事虽有缘由,但孙儿未免过激了些,实在愧对老祖宗的恩情。但是请老祖宗放心,孙儿无论何时何地都是定国子弟,在外绝不会玷污裴家门楣,对老祖宗亦会将孝顺二字牢记心中。” 裴太君心中熨帖不少,叹道:“这件事怪不得你,都是你那老子得了失心疯。罢了,往后我也会管着他,不让他再胡作非为。今日看来,你这孩子将来也会有一份大造化,不用记挂我这老婆子,只盼你能兄友弟恭,亲爱和睦,也就不枉你我祖孙一场。” 裴越自然明白老太太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对裴城裴云裴珏本就谈不上恶感,对裴宁更不必说,当下便认真地答道:“孙儿记下了。” 见他答应得爽快,裴太君脸上泛起微笑,似乎已经忘记之前发生的事情,打趣道:“你今天来的匆忙,想必也没带礼物,总不好两手空空去谷侯爷府上拜会吧?要不让温玉帮你准备一份礼,我看这个小丫头很喜欢替你做事呢。” 一句话就让旁边站着的温玉闹了个大红脸,裴越看着她含羞带怯的模样,心中感叹这个时代终究不一样。 谷梁开口说道:“太夫人不必见外,晚辈一直视越哥儿为自家子侄。待会让犬子带着他先回去,晚辈还要去趟宫中面圣,总要将今天这件事抹平,免得日后还有什么手尾。” 裴越道:“谷伯伯,还请世兄在外厅稍待,小子还有件事要办。” 谷梁关心地问道:“何事?” 裴越看了一眼裴太君说道:“小子想去看一下大姐。” 裴太君的眼神愈发温和,点头道:“如此甚好,你且去吧。” 谷范瞪了裴越一眼,觉得这小子很没有义气,不过很快就被他老子瞪了回来,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悲伤:我才是你儿子好不好! 裴越从定安堂出来后,向西北而行。 走在景色雅致的国公府里,他颇有些物是人非的感触,或许自己以后来到这里的次数会很少。虽然对这座府邸没有什么留恋之情,但终究有那么几个人值得挂念。 来到清风苑,看门的小丫头子见到他很是吃惊,略有些慌乱地行礼,然后便飞一般入内通报。 穿过中庭那片翠竹,刚来到廊下便见裴宁迎了出来。 两人相见,静默片刻,还是裴宁先开口道:“三弟,进来坐罢。” 裴越微笑着摇摇头,说道:“谷世兄还在外厅等我,一会要去他家赴宴,便不坐了,只是来和姐姐说几句话。” 裴宁微微垂首道:“既然如此,三弟为何还要走这一遭?” 裴越诚恳地说道:“放心不下姐姐,怕你会胡思乱想。” 裴宁脸色好看许多,抬起头鼓起勇气问道:“三弟不怨我?” 裴越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我为何要怨你?那可是你的爹爹,你帮他说话难道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我只是你的庶弟,这些年你为我做了多少事?就是怕你乱想,我才必须走这一遭,只想告诉你,我和他之间的事情告一段落,往后他只要不再对付我,看在姐姐你的面上,我也不会再像今日这般行事。” 裴宁松了一口气,连忙说道:“有老祖宗看着,爹爹他再不会胡来的。” 裴越望着她泛红的眼眶,明显清减的身躯,叹道:“姐,你瘦了。” 裴宁一时有些恍惚,这句话她半年前曾听过,那时两人言笑晏晏,场面多么温馨。如今虽然依旧亲近,但中间横着一根刺,且她还藏着心事,未免稍稍有些不自然。 按捺住心中杂乱的念头,裴宁柔声道:“我知道了,往后会照顾好自己,三弟你且去罢,不好让客人多等。” “嗯,那我去了,改天再来这里陪姐说话。” “好。” 裴越微微一笑,上前轻轻一抱,不过只是揽着少女瘦削的双肩,并无唐突举动。 松开后,他望着裴宁的面庞说道:“姐,保重身体。” 裴宁侧过头,挥手道:“知道了,你快去罢。” 裴越转身离去,离开清风苑后不禁有些自责,自己以后还是要注意一些,这里可不是前世,纵然那是自己亲近的长姐,也不可做出放肆的举动。 不然的话,为何裴宁刚才有那么一丝抗拒和躲闪? 正文 079【登堂】 兴业坊,广平侯府。 此地距离定国公府不算远,裴越和谷范骑马慢行,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便到了。 两人下马后,早就等候在此的侯府仆人上前接过缰绳。 裴越抬头望去,只见挑檐门楼上有一块匾额,上书“广平侯第”四字,正门三间,有金漆兽面锡环。大门两侧有一对如意抱鼓石,鼓座有卷草纹牡丹浮雕,鼓面则是五狮护栏图案,尽显豪门威严气象。 此时正门大开,两列门子垂手肃立。 裴越表情错愕,来到这个世界半年多,一些基本的规矩他早已明白,眼前这一幕看着实在有些震惊。公侯府第极为讲究礼数,只有极尊贵的客人到来时才会大开正门,否则只能从正门旁边的侧门进入。他很清楚自己如今的身份,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当不起这个档次的礼节。 谷范见他如此神情,心中好笑,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别多想了,我老子最不喜那些繁文缛节,但凡是他看重的人到来,家中都会开中门,一年下来得不少次。走吧,家母在家中等着呢。” 裴越应了一声,心中将信将疑,虽然如今他不怀疑谷梁的用心,但这份善意实在有些突兀且莫名,令人摸不着头脑。 广平侯府的格局与定国公府略有不同,房屋为砖木结构,整体布局沿中轴线对称。进入正门后,面前并无照壁假山,而是左右两片宽阔的内坪,两侧则是厢房。再往左是一大片草地,往右则是一个荷花池,虽然如今已是初秋,草地枯黄,花枝衰败,但是这样的格局毫无疑问更令人心胸开阔。 左右内坪上摆放着武器架子,中间一条青石地面的主道,直达前后相邻的两进主宅。 谷范领着裴越走进主宅,叹道:“我家可比不得国公府那般景色雅致秀丽,庭院深深。” 裴越摇头道:“我倒觉得这样的宅子住着更舒服。只是,你为什么突然开始文绉绉的?你不要告诉我,你平时在家里就这样。” 谷范笑骂道:“屁!还不是我老子说,跟你在一起要注意些,不要带着那身江湖气吓坏了你。嘿,我就想不明白了,小爷天纵奇才天赋异禀惊才绝艳,哪里就比不上你?偏我老子都懒得拿正眼看我。” 裴越冲他伸出一个大拇指,赞道:“看来最近确实读了不少书。” 谷范撇撇嘴:“听着就不像好话。” 裴越笑道:“竟然被你发现了。” 两人说笑间来到正堂,一位面色温和的中年妇人坐在主位上,笑吟吟地望着他们,旁边站着几个屏气凝神的丫鬟。 裴越上前行礼道:“裴越见过伯娘。” 谷梁的夫人赵氏连忙抬手笑道:“哥儿不必多礼。你谷伯伯早早就打发人回来报信,说是晚些时候你会来府中做客,还让我和蓁儿亲自下厨准备几道拿手菜,要与你喝几盅。哥儿快坐下说话,尝尝你谷伯伯特地命人备下的上好茶叶。” 裴越告声罪然后坐下,面带忐忑地说道:“谷伯伯厚爱之心晚辈不胜感激,只是怎敢劳动伯娘和谷姐姐亲自下厨?” 他并不抗拒别人对自己的热情,毕竟谁也不喜欢整天受人白眼,但问题是这份热情有些过度,这就有些吃不消了。当初席先生考校他如何防范山贼,他自己否定找谷梁求援这条路,只不过是担心以后还不起人情。如今虽然确定谷梁没有恶意,但做到这种程度依然有些夸张。纵然是再亲近的子侄,赵氏下厨那就算是给他天大的体面,哪里还需要谷蓁也去捯饬一盘菜出来?这个时代虽然对女性不太友好,但是对于公侯府第的小姐来说,厨艺从来不是需要掌握的技能。 更何况他没有记错的话,谷蓁年纪比裴宁要小些,看着柔柔弱弱的,她真的能搞定厨房里那些锅碗瓢盆?毕竟之前在绿柳庄见过,裴越实在无法想象谷蓁左手扶着灶台右手拿着锅铲是怎样的画面。 赵氏和蔼地说道:“你且不要多心,我们家与其他勋贵府第不同,不是很讲究礼数,只是怕说出来让你笑话。往常你谷伯伯那些故旧来了,我也会下厨做几个菜,蓁儿比她几个哥哥要孝顺,虽不曾真的动手,但也会在旁帮我做些琐事。” 裴越赞道:“伯伯英武无双,伯娘持家有方,虽然是高门大族但没有那些糟心事,在晚辈看来要比那些一味恪守礼数规矩的门第强上许多。” 赵氏喜笑颜开道:“难怪你谷伯伯夸你知书达理,的确要比我家范儿懂事许多,只可惜他三个哥哥不在都中,不然你和他们倒是能聊到一处去。” 裴越微露羡慕道:“听谷兄提起过,三位兄长都在军中带兵,将来必定前程远大,一门四爵未必不可能。” 这句话让赵氏十分欢喜,满面笑容道:“我也不盼着他们封侯拜相,只要能平平安安就好。” 谷范坐在旁边倒吸凉气,对裴越侧目而视:好家伙,你为了拍马屁是真敢说啊,一门四爵?你去问问王平章,他敢不敢给他那些儿子孙子要这么多爵位回来?信不信皇帝今天赏下爵位明天就派人来抄家?而且,我老子已经是广平侯,我上面还有三位兄长,你这一门四爵是什么意思? 裴越只能丢给他一个歉意的眼神:不好意思,把你忘了。 谷范冲他比着口型:你大爷! 裴越很无辜地无声回道:我大爷是你爹。 谷范恨不得当场给他来一套谷家长拳。 赵氏看着两人眼神交流,脸上的笑容愈发温和,只不过目光大多时候还是停留在裴越身上。 半年不见,这少年身量高出不少,身体瞅着也变结实了,与之前相比仿佛变了一个人。虽然那身静气未变,但气度凝练沉稳许多,看着要比旁边大他三岁的谷范更成熟。她知道自家老四性格有些跳脱古怪,不能以常理论,但看见裴越越来越好的变化,她心里总算舒服了些。 半年前谷范就说过,如果谷蓁不反对的话,可以让两个小孩子接触一下,反正他们年纪还小,婚事不用着急。只不过赵氏也琢磨着,丈夫的意思应该是在合适的时机先将婚事定下来,等过几年他们长大了再办。 起初赵氏心里不愿意,与裴越的身世无关,她只觉得这孩子太单薄瘦弱,实在不像是长寿的命。谷蓁是她唯一的女儿,为人母者当然不愿自家姑娘早早就成寡妇。如今一见,裴越的变化说明他没有先天不足之症,之前那副模样只不过是在定国公府中被苛虐得厉害,养一养也就好了。 既然能养好,赵氏便不担心了,武勋将门之家最擅长的就是打磨调理身体。 这份担忧没了,接下来便是看谷蓁自己的态度,虽然之前谷范带她去过一趟绿柳庄,回来后赵氏旁敲侧击,少女却没有露半点口风,既没有表示对裴越的欣赏,也没有明显的抗拒之意。 想到这儿,赵氏便对谷范说道:“范儿,带你兄弟去府中转转,我得去厨房看看,可不能让下人把你父亲最喜欢的那道山鸡丝燕窝汤煨过了。” 又对裴越说道:“越哥儿,就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千万不要拘束,自在一些便好。” 裴越起身道:“晚辈明白,多谢伯娘。” 谷范带着他离开正堂,从右边内坪旁经过,然后穿过厢房旁的回廊,眼前景色豁然开朗,不远处便是那片荷花池。 沿着池边碎石小路前行,裴越这才发现广平侯府虽然看似格局简单,但是占地面积很大,感觉跟定国公府比起来也不相上下。那前后相邻的两进主宅后面是三套鳞次栉比的院落,再往后竟然是一片后山,只是坡度极缓,用青丘形容更合适。 裴越只知道权贵府第有后花园,还是第一次瞧见这种奢侈的景象。 这里可是寸土寸金的京都,不是渺无人烟的荒野。虽然青丘面积不算特别大,但是出现在一座侯府里,仍旧让裴越震撼不已。 谷范似乎已经习惯客人的这种反应,他压低声音说道:“其实我家以前不住这儿,陛下八年前将我老子提拔为南境镇南大营主帅的时候,也将这套宅子赏了下来。听说这里以前是王府,比你家还要气派,我老子自然是看不惯,派人请示陛下之后全部推倒重建,就是如今这副模样。” 裴越不禁称赞几声,同时对谷梁在皇帝心中的分量有了一个更清晰的认识。 两人走了一会儿,来到青丘之上,只见东北面地势最高处建有一座棋亭。 谷范引着裴越来到亭外,看着亭内已经起身相迎的柔弱少女,有些惊喜地说道:“小妹,这么巧,你也在这啊。” 谷蓁在两名丫鬟的陪伴下走出棋亭,依次朝两人行礼,然后温婉说道:“确实很巧呢。” 裴越有些无语地看着这对兄妹,心想我看起来很像一个智障吗?为什么要用如此蹩脚的开场白啊? 内心吐槽归吐槽,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对谷蓁拱手道:“见过谷家姐姐。” 秋风很凉爽,气氛略有些尴尬。 正文 080【对弈】 棋亭名为存朴亭,两重八角飞檐,覆以黛瓦,质朴庄重。 亭内有一张圆形石桌并数个石椅,桌上放着一张棋盘。 裴越瞅了一眼,棋盘上已经摆着不少黑白分明的棋子,只是这亭内除了谷蓁之外,便只有两个小心翼翼大气也不敢出的丫鬟,难道她是在左右互博跟自己下棋? 谷范忽地拍一下脑袋说道:“糟了,忘了一件大事,我先告辞片刻。小妹,帮我招待一下越哥儿。” 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裴越看着他仿佛解脱一样轻快的背影,暗暗鄙夷:你这演技还能再假一点么? 谷蓁落落大方地说道:“裴兄弟,请坐。” 裴越转身看了一眼她天然怯弱的面庞,心知人不可貌相,从上次简短的接触来看,这位谷家姐姐只是瞧着柔弱,实则也是个主意很正的人。与他交谈时,她从不会刻意扮出娇怯小姐姿态,偶尔还会露出一抹犀利。 其实想想就知道,谷梁这样性格强势的猛人,一手带大的女儿再柔善也有个度。 虽说少年男女私下相见略有不妥,但此处为侯府内空旷之地,旁边又有两个丫鬟相陪,裴越便没有大煞风景地扭捏作态,神情自然地坐下后,他开始研究起桌上的棋盘。 谷蓁见状问道:“裴兄弟也喜欢下棋?” 裴越摇头道:“我只是在看究竟是谁赢了。” 谷蓁好奇道:“可看出来了?” 裴越道:“看出来了,这盘棋应该是谷家姐姐赢了。” 谷蓁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又看了眼棋盘上交错厮杀的黑白棋子,不禁失笑道:“裴兄弟以为我是在跟自己下棋?” 裴越发现自己脸皮挺厚,一句取巧的玩笑话被拆穿也没有丝毫尴尬的感觉,反而很从容地点头道:“虽然我看不懂黑白两方的形势,但我肯定是谷家姐姐赢了。” 谷蓁赞许道:“很是,很有道理。” 她微微昂着头,露出一抹雪白脖颈,随即略有些狡黠地说道:“裴兄弟,其实我只是在打谱。” 虽然裴越只知道围棋的基础规则,但好歹知道打谱是什么意思,他挠挠头道:“我也有些疑惑,自己跟自己下棋是什么奇怪的玩法。” 谷蓁捧起茶杯抿了一口,浅笑道:“裴兄弟,你不要把我当成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怪人。虽然我看着的确不太像是能言善道的人,可我并不喜欢扮着清冷孤傲的模样。我看书下棋但不痴迷于此道,每天也会做一点女红,偶尔还跟娘亲学一些烹饪之法。” 一席话说的裴越心中了然,感慨道:“听起来,谷家姐姐也是一个普通人。” 谷蓁面色恬静地说道:“本来就是普通人,说这些话好像有些交浅言深,主要是因为裴兄弟说的有些吓人,自己跟自己下棋?这种事换做我四哥倒是有些可能。” 裴越忍不住笑出声来,点头道:“我赞成这个说法。” 谷蓁伸手将棋盘上的黑白棋子分开,然后放进棋盒,话锋一转道:“既然裴兄弟坐下了,不如陪我手谈一局?” 裴越直接摇头道:“这个我真不会,你赢起来也没有成就感。” 开什么玩笑,只看谷蓁之前打谱的架势,就知道她在棋道上造诣不弱,反正要虐自己的话很简单。用前世的话来说,那就是王者对线青铜,以他只知道围住就吃的水准肯定会被秒杀。 这样一想,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除裴宁之外认识的两个女孩子,沈淡墨精于书法,谷蓁擅长棋道,或许她们还有别的隐藏技能,看起来都不简单。幸好裴越的优点就是不会以短击长,他看着空空如也的棋盘,微笑道:“谷家姐姐,手谈我不会,不过我知道一种简单些的玩法,你要不要试试?” 谷蓁颔首道:“愿闻其详。” 裴越从棋盒中取出棋子,将五子棋的玩法说了一遍。 规则确实很简单,谷蓁很快便学会了。 两人开始对弈,谷蓁执黑先行。 片刻过后,她便输掉了这一局。 但谷蓁没有像有些初学者那样懊恼,或者迫不及待地开始新的一局,她只是望着棋盘上的对阵形势,默默地看着,偶尔表情会有一些变化。 在脑海中复盘完整局棋后,她微笑道:“比想象中有趣,裴兄弟好巧的心思。” 她以前没有听说过这种玩法,所以便认为是裴越自己琢磨出来的。 裴越也没有急着否认,这等小事无伤大雅,真要编个借口反而麻烦。 “再来一局如何?”谷蓁问道。 裴越自然不会反对,他虽然不擅长围棋,但前世人称五子棋小王子,可谓是身经百战。 第二局谷蓁在第二十四手告负。 这次她复盘的时间长些,裴越也不着急,反正此处风景很好,又有上等香茗和精致可口的点心,对比昨夜的浴血厮杀,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随后第三局开始,谷蓁在第三十五手落败。 谷蓁没有继续复盘,她眨了眨眼睛说道:“裴兄弟,接下来请你执黑先行。” 裴越一时没忍住,笑得有些开心。 谷蓁疑惑地看着他。 裴越轻咳几声,不慌不忙地拣好棋子,然后说道:“谷家姐姐,我不会放水的。” 谷蓁不明白放水的意思,但是结合裴越的表情,大致能够猜到,她微微笑道:“尽力便好。” 只不过事实比她想象的要残酷许多,之前她执黑先行的时候,虽然三次落败,但第三局其实很有机会,好几次差点就将裴越逼入绝境,虽然最后都被他化解,可也说明谷蓁对规则掌握得很快。正因如此,她才让裴越执黑先行,想从不同的角度来试试。 所谓试试就逝世…… 裴越执黑先行,谷蓁连输五局,一局比一局干脆,毫无还手之力。 谷蓁放下棋子,静静地看着棋盘上被裴越连成一线的五颗黑子。 旁边站着的两个丫鬟眼神不善地盯着裴越。 裴越不以为意,他连赢八局当然不是因为恶趣味,只不过想看看对面这位少女的性格。他又不是傻子,谷梁和赵氏的安排已经这么明显,他要再看不出来可以去买块豆腐撞死。对于自己以后的婚姻大事,裴越不是没有考虑过。但他也知道,在如今这个世界想要自由恋爱无异于天方夜谭,就算他肯,问题是哪个正经人家允许闺女跟他私相授受? 谷梁的安排相对来说已经很出格,虽然他主要是尊重谷蓁自己的想法,可对裴越来说,这何尝不是一个观察对方的机会? 至少他拥有拒绝的权利。 谷蓁在研究完棋局后,缓缓抬起头来,嗔道:“裴兄弟,你竟然故意用执黑先行来迷惑我,前三盘你是凭实力赢我,却又让我看到一线希望。待我跟你换了棋子后,你便用必胜的法子连赢我五局。” 脾气看来是挺好的,只是这脑子—— 裴越叹道:“你连必胜的定式也能看出来?” 谷蓁皱了皱鼻尖说道:“我又不是四哥,你后面五局跟前面三局风格差异太大,让我完全没办法应对,而且第四局和第七局你的下法极其相似,只是最后两次落子方位不同。” 裴越这才不好意思地笑道:“谷家姐姐没生气吧?” 谷蓁板起脸道:“肯定生气呀。” 不过很快就破功,她也笑道:“你将所有的必胜定式都演示一遍,我就不生气了。” 看着她眼睛里不服输的神彩,裴越点头答应。 两人沉浸在小小的棋盘世界里,偶有争执,不过大部分时间都聊得很开心。 站在旁边的两个丫鬟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会心的微笑。 正文 081【南归北进】(加更谢打赏) 京都往南,逾二千里,过五州之地,方能抵达梁周边境。 西城七宝阁的一支商队从东门而出,折向南方,一路畅通无阻。商队此行目的地是南周京城,每年这个时候他们都会去南周收购一些特产,来年春夏之交返回。虽然如今大梁和南周仍有战事,但七宝阁的商队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反而顺利拿到朝廷的通行文书,甚至还有太史台阁的手令,可见幕后主人手眼通天。 商队渡过绮水后,在白马镇上稍作停留,无人注意到有几人悄悄混进商队中。 日上三竿之时,商队重新启程,中后部一辆马车里,桃花缩在车厢角落,望着中年妇人的双眼里泛着明显不信任的神色。 “你要带我去哪里?”桃花警惕地问道。 经过一晚上的相处,冷姨已经平静下来,她并不介意桃花的疏离和戒备,相反很心疼自己的女儿,故而保持微笑说道:“回家。” “我家在绿柳庄。”桃花想也不想地说道。 冷姨也不着急,耐心地说道:“孩子,我知道这件事你很难马上接受,毕竟你从小就生活在别人身边。可是你想想,为何谁都不知道你的来历?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当年发生的事情吗?” 桃花沉默片刻,缓缓问道:“当年不是你们将我丢下的?” 冷姨眼眶有些湿润,同时眼中又有抑制不住的恨意,她沉声说道:“我和你爹怎会丢下你?你是我们唯一的孩子啊。” 桃花注视着中年妇人的双眼,鼓足勇气说道:“那你告诉我,当年发生什么事,逼得你们不得不丢下我。” 冷姨心中稍稍安定,摇头道:“不是我们要丢下你,是有人抢走了你。” 她眼神有些沉郁,很显然回忆那些往事并不美好,但在桃花渴望的眼神注视下,冷姨终究还是开口说道:“那是十四年前,也就是永宁元年的秋天,北梁京都突然发生一场动乱,那时候我和你爹还有你都住在小姐的宅子里,一伙武道强横的贼人趁着夜色杀进来。兵荒马乱中你爹为了保护小姐,被那些贼人害了。我匆忙去救你爹,终究没有救下来,然后便发现你被人劫走了,后来找了你很久,始终没有下落,我以为你早就遇害了,所以这些年一直想为你和你爹报仇。” 桃花听得愣住,她想象不到自己的身世居然如此惨烈。 她怔怔地问道:“我爹他……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冷姨惨笑道:“你爹忠厚老实,就是有些死心眼,其实那晚小姐身边有很多高手,那些贼人根本靠近不了,可他偏偏要逞英雄。却也不想想,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马夫,虽然会一些家传功夫,又哪里是那些贼人的对手。他就那样死了,除了我之外,还有谁会记得他呢……” 桃花沉默下来,渐渐心里有些难过,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忽地在她脑海中有了印记。 冷姨擦了擦眼睛,看着桃花温柔地说道:“如今能再找到你,或许是他在天之灵不忍我们母女分离。” 桃花双手抱膝,蜷缩在角落里,轻声叹道:“如果你没骗我的话,我们的家不是在京都吗?为什么要往南走?” 冷姨靠过来,试探性地伸出手揽着桃花的肩膀,少女身体一僵,但是慢慢放松下来,并没有挣脱。 冷姨心中一暖,柔声说道:“因为我们的家在大周。这些年我之所以没有回去,只是想完成复仇。如今既然找到你,当然要往南走,那里才是我们的家。” 桃花愈发迷糊,理不清这里面复杂的过往,可她心里始终有一个人,如果真的去了南边,从此天涯相隔,岂不是永远都见不到? 想到这里,她面露希冀地问道:“我可以回绿柳庄吗?” 冷姨沉声道:“那庄上的人此时说不定已经全死了,包括那个少年,你回去做什么?” 桃花用力摇头道:“不会的!少爷那几位兄长都很厉害,还有先生会保护他,少爷自己又那么厉害,他肯定不会有事的!你让我回去看一眼好不好?” 冷姨面色微变,旋即坚决地说道:“不行。” 桃花急道:“我不在少爷身边的话,他怎么办?少爷虽然聪明,可是压根不知道照顾自己。” 冷姨叹道:“你喜欢那个少年?” 桃花垂首不答。 冷姨看着她满面愁容,心中也有些不忍,然而不得不硬起心肠说道:“孩子,忘记他吧。等回了大周之后,什么事都依你。” 桃花继续沉默着,心中却有了决定,眼下离京都还不算远,自己一定要想办法逃走,哪怕以后真的不能留在少爷身边,也要见他一面,告诉他事情的来龙去脉。 万一……没有万一,少爷一定还好好地活着! 无论如何,总不能不辞而别! …… 横断山脉北段的那座无名峰上,一名二十岁左右的女子坐在半山腰的悬崖边,小腿轻轻晃动着,左手握着一块木头,右手拿着一把匕首,耐心细致地雕琢着。 山风拂过,吹起她简单绾在脑后的如瀑青丝。 一名三十多岁的壮实男人快步来到她身后,恭敬地拱手道:“姑娘。” 女子并未回头,边雕着木头边问道:“洒出去的人都死了?” 男人点头道:“根据都中那条线传来的消息,八百人被京营上万骑兵围剿,现在可能全军覆没了。” 女子面露嘲讽,又问道:“京都里是什么反应?” 男人回道:“皇帝给王平章定了半个月的期限,要他扫清京都外围。都中百姓对京营有很多非议,朝中言官也都在弹劾王平章。不过看皇帝对王平章的信任,眼下应该还无法动摇他的地位。” 女子停下动作,反手将匕首插进长靴里,然后握着那块木头,起身来到男人面前问道:“冷姨和方锐呢?” 男人微微迟疑,皱眉道:“冷姨昨夜传回来的消息是,她已经得手,今天会跟七宝阁的商队汇合南下。但是我们没收到方锐的消息,按理说他领着八十名好手,对付那样一个庄子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 女子眼神瞬间如剑一般锋利。 她沉思片刻后,淡淡说道:“那个少年倒有些意思,方锐应该没办法活着回来。罢了,在山中待久了,人心总是会变的。这次将这些人派出去,本就是因为他们越来越不安分,不处理的话迟早会闹出事来。” 男人亦冷笑道:“之前不过是打了京营一个措手不及,这些人就以为自己天下无敌,落得如此结局实属活该。” 女子摆摆手道:“也不能完全怪他们,待在山里难免会眼界变窄。我允他们出去劫掠,一方面是要给京营制造麻烦,另一方面也是希望他们有机会逃走,既然逃不掉,那就是他们的命数。之前让你做的事情,安排得如何了?” 男人肃然道:“一部分人已经按照计划撤走,应该能顺利到达安置的地方,留下来的都是死战不退的精锐,可以助姑娘成就大事!” 女子满意地点头,而后看着山间濛濛云雾微笑道:“皇帝的确信任王平章,京都外围被糟蹋成那个样子,也不过是在他心里埋下一根小小的刺,但我们总有办法让这根刺不断变大,到那时他还能忍得下?” 男人敬佩地看着她,有些好奇地问道:“姑娘,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女子不答,仿佛很随意地问道:“梁朝两京一府十三州,你可知为何会在京都北面不远的地方设置一府?” 男人先是疑惑不解,仔细思索之后,一双眼睛猛地亮了起来。 女子微笑道:“希望王平章喜欢我送给他的礼物。等办完这件事之后,我们再去京都城东那个绿柳庄,无论方锐是死是活,我总要给那些平江人一个交代。” “是!” 正文 082【玩笑】 谷蓁的智商很高。 这是裴越在和她探讨五子棋玩法时最深刻的感受。 想当初他从入门到成为高手,再到熟练掌握无禁手规则下执黑必胜的多种套路,起码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如今谷蓁边听边学,不光将那些定式全部学会,还对有禁手规则下的棋路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裴越庆幸没有和她下围棋。 一名丫鬟前来禀报谷梁已经回府,这场关于五子棋的研究才落下帷幕。 两人结伴同行,在丫鬟们的陪伴下回到正堂,谷梁坐在主位上,目光落在裴越身上,神情显得很满意。 谷范的目光在裴越和谷蓁两人身上来回移动,忽地爆发出一阵笑声。 谷梁不悦道:“你笑什么?” 谷范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裴越说道:“父亲你看,越哥儿比小妹还矮半个头呢,我以前没注意,现在他们站在一起,对比竟然如此明显,哈哈哈。” 谷蓁微微着恼,同时有些担心地看向裴越,不愿他因为丢了脸面而难过。虽说算上今天只见过两次,但谷蓁觉得自己很了解裴越,这少年看着总是风轻云淡的从容模样,实际上心里非常骄傲,自己兄长的这番话可以理解为玩笑,也可以当成羞辱,尤其是在自家这样一个特殊的环境里。 裴越其实没有想那么多,因为他过几天也才十四岁,男子发育本来就要晚些,还有大把的时间长高。如今他的身高大概是一米五六左右,确实要比超出一米六的谷蓁矮,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按照这半年来的增长速度,也许明年这个时候他就能长到一米八。 至于谷范这小子,有过一起并肩血战的经历,裴越对他的容忍度提高不少。 最关键的是,裴越不觉得谷家四少是在嘲笑自己,他只是单纯想笑而已。 嗯,谷范就是这样一个单纯任性的热血少年,除了间歇性缺心眼之外没什么缺点。 只不过裴越能忍,有人却忍不了。 谷梁起身大步流星,走到跟前竖起蒲扇大的巴掌,朝着谷范的后脑勺拍下去,骂道:“我让你笑个够!” 谷范应声而起,像风筝般飘飘荡荡,落在门外的青石地面上。 从谷蓁到丫鬟都视若无睹,就连刚好走进来的赵氏也没有扑上去一口一个“我的儿啊”,她只是哭笑不得地瞪了一眼趴在地上的谷范,然后对谷梁说道:“老爷,你小心吓着越哥儿。” 谷梁摇头道:“他如今也见过血了,哪里那么容易被吓着。” 又朝着谷范斥道:“你再装死试试!” 谷范闻言缓缓爬起来,拍了拍衣袖,叹道:“父亲,您老人家能不能下手轻点,老是这样就不怕我英年早逝吗?” 赵氏嗔道:“不许胡说!你比越哥儿还大三岁,整天没个正行,也不怕被笑话。” 谷范走过来揽着裴越的肩膀,笑道:“他就是太闷了,我这是给他做示范,人要豁达些才能过得开心。” 裴越一脸赞成地道:“有道理,请兄长再做十次示范。” 谷范哑然,众人皆笑。 赵氏捂嘴笑着,然后对谷梁说道:“老爷,宴席已经备下了。” 谷梁便对裴越说道:“走,今儿尝尝你伯娘的手艺。” 来到侧厅入席,赵氏与谷蓁皆在,让裴越再次体会到广平侯府与其他勋贵府第的不同。他坐在谷梁与谷范之间,对面便是谷蓁。 丫鬟们开始布菜,虽然没有刻意弄些珍稀的食材,但是每道菜都很精致,显然费了不少心思。 谷梁问道:“越哥儿,能不能饮酒?” 裴越坦然说道:“今日为客,理当敬谷伯伯三杯。” 谷梁笑道:“好!来人,斟酒。” 一只白玉樽放在裴越面前,清澈的酒水缓缓倒入。 裴越欲起身避席,这是标准的大梁敬酒礼仪,但他只是刚刚欠身,谷梁便抬手按着他的肩膀,温和说道:“你叫我一声谷伯伯,我便视你为至亲子侄,那些繁文缛节不必理会,咱们爷俩坐着喝。” 裴越望着他温润的目光,没有再坚持,双手捧着酒杯,诚挚地说道:“谢过伯伯今日回护照看之情。” 然后举杯一饮而尽。 酒性绵柔,并不辛辣,显然谷梁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没有像平时那样取用烈酒。 谷梁左手握着酒杯,嘴唇微微翕动,看着裴越有些眼熟的眉眼,终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欣慰地点点头,亦是饮尽杯中酒。 侍者将酒斟上,裴越再次举起酒杯说道:“当日我家老祖宗寿宴上,我被一群纨绔子弟刁难,是伯伯替我解围,此事常记心中,感念伯伯恩情。” 第二杯下肚,虽然这酒很温和,裴越清秀的脸上依然泛起些许红晕。 赵氏见状便笑道:“你这孩子心太实了,既然你喊老爷一声谷伯伯,这些事原不值当什么,本就是应该做的。喝慢些,先吃点菜。” 谷梁却抬手拦住她,只看着裴越说道:“受人滴水之恩便当涌泉相报,你能这样想就很好,只不过我希望你能明白,在我这里不必如此。” 裴越定定地看着他,终于问出藏在心底许久的疑问:“伯伯,我其实不太明白。” 谷梁爽朗一笑,饮下杯中酒问道:“不明白什么?” 裴越认真地说道:“不明白伯伯为何如此看重我。” 谷梁饶有兴致地反问道:“难道你不够优秀?” 裴越心中一叹,知道自己问不出答案,便没有继续问下去,第三次举起酒杯,这次却没有马上开口,反而沉默片刻,众人都关切地看着他。 裴越吐出一口浊气说道:“昨天晚上,我那座庄子上死了四十七个人,这些人我都认识,甚至还有不少人就在这两天说过话。然后他们就死了。谷伯伯,我不知道你为何会看重我,但我会珍惜你对我的看重,也会牢记你当日对我说的话,纵然只是一介庶子,绝不会让人当成草芥一般随意砍杀。” 说罢,仰头将那杯酒倒入口中。 谷蓁眼中有晶莹闪烁,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开口劝慰,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看着他的目光格外柔和。 赵氏心疼地说道:“可怜的孩子,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谁再敢欺负你,就让你四哥动手揍他!” 谷范面色复杂,一方面替裴越愤怒,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好像更悲催,他是立志要做大梁第一游侠儿的男人,可不想真的每天跟在裴越身边当打手。 谷梁面色平静,依旧淡然,他伸手拿起裴越的酒杯然后倒扣在桌上,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压着很多苦楚,所以才让你喝点酒,说出来就会好很多。往后不必再那般小心卑微,有我替你顶着,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略一停顿,似笑非笑道:“造反可不行。” 赵氏不禁劝阻道:“老爷!” 谷梁哈哈大笑,高声道:“吃饭吃饭!” 宴席很快便热闹起来,裴越置身其中,颇有一种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温馨感觉。 正文 083【无问西东】 午后,阳光正好。 广平侯府门前,裴越牵着那匹席先生特地弄来的矮马,毕竟以他眼下的身体还没办法驾驭那种高头大马。 谷范午饭时喝了不少酒,俊脸泛红,面色微熏。他从仆人手中接过自己的骏马缰绳,脚尖点地一跃而上,侧头问道:“我老子都开口留你在府上小住几日,为何还要急着回去?” 裴越踩着马镫而上,答道:“庄上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而且桃花下落不明,我哪里能有心情继续闲住。” 谷范对桃花很尊重,闻言便宽慰道:“你也不必太担心,我老子已经派出营中精锐沿着南下几条要道搜寻,今天回京也特地派人去刑部送亲笔信求援。你应该不知道,虽然刑部尚书是文官阵营的人,但他和我老子私交莫逆,这种忙肯定会帮。说不定待会你回到庄上,桃花姑娘就已经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裴越心中稍安,感慨道:“伯伯大恩,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谷范挑了挑眉:“要不认个干爹?” 裴越无奈地看着他,搞不懂这是什么脑回路。 谷范举手笑道:“罢罢罢,跟你开个玩笑。走吧,我送你回去,那位先生不在,只好委屈本少爷给你当一回护卫。” 两人刚刚来到街尾,便见拐角处树荫下站着五六个少年,个个锦衣华服,神色凝重。 裴越看见为首的少年,脸色忽地淡了下来。 少年们走到街心,挡住二人的去路。 谷范眼神微眯,冷笑一声道:“好狗不挡道。” 一名身材壮实的少年上前一步,神色不善道:“谷范,你嘴巴干净点!” 谷范双手搭在马鞍上,不屑道:“柳贲,想动手?我让你一只手一只脚,免得你爹说我欺负你。” 少年正是武定伯柳广的次子柳贲。 他们中领头的那位便是定国公府嫡长子,很快就要承继爵位的裴城。 裴城仿佛没有听见旁边的纷争,他只是盯着裴越说道:“我有话跟你说。” 谷范高声道:“裴城,你要是手痒,我可以勉为其难陪你玩玩,反正昨晚还杀得不够尽兴。对了,你知道我们昨晚杀的是什么人吗?” 裴城斜睨他一眼,不冷不热地说道:“我们兄弟说话,与你何干?” 谷范还要嘲讽,裴越抬手拦住:“兄长,这事我自己来处理。” 柳贲等少年听着这句兄长,无不面露怒色,因为裴城才是这庶子的大哥,哪有不理自己亲哥反而巴巴去捧别人臭脚的道理?在他们心中,裴越已经是个贪图谷家权势不择手段拍马屁的可恶小人。 裴城出人意料地平静,只对柳贲等人说道:“你们在这里稍等片刻。” 然后便朝远处走去。 裴越亦从马上下来,亲自将马儿栓在旁边的树干上,接着跟在裴城的身后。 两人来到十余丈外,面对而立,间隔三尺。 裴城看着这张清秀俊逸的脸,心中有许多话却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开口,片刻后才干巴巴地说道:“半年没见,你长高了。” 裴越微微一怔,随即答道:“可能是因为在庄上日子比较悠闲,吃的也好,所以长得比较快。” 裴城长叹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发现自己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愤怒,来这里的路上,我以为自己就算不揍你,也会痛骂你一顿。” 裴越点头道:“我也以为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裴城道:“看来你不觉得自己有错。” 裴越反问:“我有什么错?” 裴城愣住,但是犹豫也仅仅是眨眼间,旋即面上终于流露出一抹怒意,沉声道:“他是你的父亲!就算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妥,那你也不能用这种手段逼迫他辞爵!我知道,这些年你过得不好,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父亲真的要害你,你能活到现在吗?如今你这般做,等于是毁了父亲的一切,将来何以为继?” 裴越露出一抹讥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 裴城怒道:“这有什么不对?” 裴越轻叹一声,难掩眼中失望之色,微微摇头道:“当然不对。” 裴城定定地看着他,冷声道:“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那样做,因为那样做就是不孝!” 裴越抬头望着炽热的阳光,听着树枝里传来的虫鸣声,忽然有些意兴阑珊。或许两个人的世界本就不同,若非有一层兄弟关系的羁绊,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有什么交集。他不指望裴城能够理解自己,但此时才突然发觉,忠孝二字果然是这个时代人们心中的圭臬。 见他沉默不语,裴城缓缓说道:“这个爵位迟早是我的,所以我不会感激你。” 裴越看着他复杂的面色,不解地问道:“你来找我到底想说什么?” 裴城淡淡道:“我很快就会去西境,从军杀敌。” 裴越应了一声道:“那就祝你早日建功立业,功成名就。” 裴城摇头道:“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裴越微微皱眉看着他。 半年之前,裴城根本不会拿正眼瞧这位庶弟,但是从明月阁的那天起,这一切都变了。裴太君寿宴的时候,他就发现裴越变化很大,但他从没想过,这个庶弟竟然有能力逼迫自己的父亲低头,这仅仅是过去半年而已。 时至今日,当初尹道所说的话在他耳边回响。 今天在家中目睹裴戎的失态后,这个十七岁的少年仿佛突然长大。 他盯着裴越说道:“以前的事是我们的不对,对你实在有些刻薄,因此今日特地来跟你赔罪。” 在远处那些少年的目光注视下,裴城忽地朝裴越躬身一礼。 裴越稍稍犹豫,但终究没有避让开。 裴城起身后,面色如常说道:“接下来的话我希望你能牢牢记住,在我离京后,我不管你要做什么,也不眼热你认识那些大人物,你只管飞黄腾达,我不会暗中使什么绊子。但是有一点,你不要再将手伸进定国公府,若你敢这么做,我一定会从边境回来,亲手杀了你。” 裴越平静地问道:“这是提醒,还是威胁?” 裴城不置可否,继续说道:“恩恩怨怨总得有个尽头,父子相残难道是什么好看的戏码?之前的事情你的确受了委屈,所以我今天来替父亲赔罪,他自己也受到了惩治,我只是希望这件事就此了结,不要走到谁都不愿看到的地步。” 裴越沉默片刻,淡淡说道:“我不会主动害人,但是昨夜看见庄上那些尸首之后,我便心中立誓,绝对不会再傻乎乎地等着别人来害我,不管对方是谁。” 裴城直白地说道:“若有那一天,你尽管动手。” 裴越有些诧异。 裴城的脸上浮现一抹决绝,沉声说道:“我还是会杀你,除非你先杀了我。” 裴越微微点头,漠然地说道:“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不会手软。” “很好,你今天的表现像个男人。知道我以前为何不喜欢你吗?如果我是你,我绝对不会跑到明月阁告状,而是会找个机会,一刀宰了柳氏那个贱妇。不过如今看来,你身上到底还流着我们裴家的血,不算太差劲。” “如果我是你,柳氏敢那样做?” “罢了,旧事不提,我离京后,你要多去看看裴宁,她对你可比对我这个大哥还要亲近。” “你刚才不是说让我别把手伸进定国公府?” “你爱去不去!” 裴城丢下这句话后,转头便走,招呼着那群纨绔子弟,解开旁边树上系着的缰绳,然后纵身上马,少年们旋风一般离去。 空中远远飘来裴城的声音:“记住我的话!老三!” 谷范来到裴越身边问道:“没事吧?” 裴越摇摇头,微笑道:“没事。” 二人上马,踏上和那群少年们相反的街道。 就此殊途。 正文 084【上路】(五千字二合一) 夕阳晚照,谷范将裴越送到绿柳庄外的直道上,然后便潇洒地纵马而去。 裴越听着他随口哼出的曲调,由近及远,渐至无闻,心中其实有些羡慕。 其人尚义任侠,有一身令人艳羡的武道天赋,又有强势父辈护佑,可谓天地孤鸿任我行,载酒仗剑尽风流。 终究人生各不同。 走进庄内,裴越收起那抹不合时宜的遐思。 此间气氛凝重肃穆,数十户人家门口挂白,时有哭声传来。虽然今天一大早裴越就取出银子交由邓载发下去,并且承诺脱籍之事绝对作数,然而丧亲之痛短时间无法消褪,只能靠时间抹平伤痕。回到主宅门口,邓载迎上前来,不急不缓地禀报着:“少爷,秦家少爷中午带人过来,将那些山贼的脑袋全部砍下来带了回去,尸首则埋在东边那处荒地里。他让我转告少爷,他会将这件事的过程写清楚交上去,不会忽略任何人的功劳。” 裴越颔首道:“我知道了,那个贼首可还老实?” 邓载答道:“他今天很安分,现在是王勇和祁钧在耳房里看着他。” 裴越吩咐道:“你去取一壶酒和一些吃食,送到耳房来。” “是。” 裴越来到正堂,只见席先生坐在那里养神,见他回来便温声问道:“今儿在谷家待得如何?” 裴越略显讶异地说道:“挺好的。先生这么早就回了,我以为你要和沈大人把酒言欢,彻夜长谈。” 席先生道:“确实有这个打算,但是去他家才刚坐下,皇帝便派人召他入宫。我想着你既然在谷家,安全自然没有问题,且我和谷梁也不算很对付,索性直接回来。” 如果是往常,裴越可能会好奇一下这些长辈的旧事,但此时他着实没有那份心力,只神情淡淡地道:“原来如此。先生,我去办件事。” 席先生望着他脸上浓重的倦色,关心道:“越哥儿,不要那么急,事情要一件一件办。虽然这半年来你根基打得不错,但终究比其他人要弱些,经不起这样苦熬。” 裴越感激地笑笑道:“倒也不是心急,只怕夜长梦多。” 席先生明白过来,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那个贼首?” 裴越轻声但果决地说道:“我去送他一程。” 席先生面色复杂,不再言语。 耳房中很安静,方锐依旧被牢牢捆着,王勇坐在他对面守着。少年脸上被李子均抽打的伤口已经痊愈,留下一道浅浅的疤痕,但是瞧着并不丑陋,反而给他木讷的气质上添了两分凶狠。 “少爷!”看见裴越推开门走进来,王勇和旁边的祁钧立刻起身,有些激动地行礼。 裴越夸赞他们几句,然后指着方锐吩咐道:“解开他身上的绳子。” 王勇面露迟疑,祁钧忍不住劝道:“少爷,这个人挺危险的。” 裴越淡淡一笑,平静地说道:“他被我捅了十几刀,如果还能暴起伤人,那昨夜我们谁都留不下他。解开吧,他双手被捆着,我还怎么跟他喝酒?” 两个少年听得一头雾水,你都捅了他那么多刀,怎么还要一起喝酒?最后还是王勇按下心头的疑惑,上前帮方锐解开绳子,然后神情戒备地站在旁边。 这时邓载提着一个食盒进来,裴越拉过来一张桌子放在方锐身前,命邓载将食盒放在桌上,对少年们说道:“你们出去吧。” 少年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少爷在发什么疯,一时间不敢挪步。 裴越面色冷下来,沉声道:“出去!” “是!” 这是邓载等人第一次见到少爷发怒,心中登时忐忑惶恐,不敢再有迟疑,三个人连忙走出耳房,将房门关上。他们不敢远离,就站在门外守着,只要里面有什么动静可以立刻冲进去。 方锐并未像少年们担心的那样突然变成顶尖高手,身上的伤势让他完全使不出力气,更何况出手伤人。此时他面色发白,尤其是看着裴越有条不紊地从食盒中取出两盘酱牛肉和一壶酒,他眼中的惊惧之色便无法隐藏。 “这是断头饭?”方锐颤声问道。 裴越拿起一个酒杯斟满放在他面前,又将一双筷子递过去,平和地说道:“是的。” 方锐紧张地吞了一下口水,只觉得脖子有些僵硬,他苦笑道:“我真的非死不可吗?” 裴越反问道:“你觉得呢?” 方锐抬手指着桌上的酒菜说道:“那你弄这些做什么?直接杀了我不好?” “从你带人来到庄子的那一刻起,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我弄死你,这应该是显而易见的结局。或许你只是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这么落魄的时刻,生死操之于一个你以前压根看不起的庶子手里。至于这些酒菜,是因为你昨晚的供述解决我心中的部分疑问,以及你的存在帮我迫使某些人暂时低头,所以我想让你走得安详一些。” “你还想知道什么?你问啊!我都可以告诉你,平江方家的事情你想不想知道?” 裴越看着他有些扭曲狰狞的脸,不解地问道:“既然你这么怕死,为何要不远千里来大梁做贼?留在南周,难道就没有你出人头地的机会?” 这句话似乎击溃方锐心中最脆弱的地方,他握紧双拳咬牙说道:“家主下令,我有什么办法拒绝?至于留在平江,我这辈子都只能给人当长随,出人头地这四个字就是个笑话!我只是一个旁支子弟,就算天赋再好,又怎能跟那些本宗子弟相比?我承认本宗里也有人杰,可其他那些人只不过是投胎投得好,实则是废物一个,给我提鞋也不配!但现实呢?现实是我想要给那些废物提鞋,还得看他们给不给脸。” 裴越淡淡道:“方家这一代的家主就只有这点气量?” 方锐冷笑道:“你根本不懂,说了你也不懂,就算是你们北梁朝廷里那些大官,也不知道平江方家是怎样的怪胎。连本宗的晚辈都安排不过来,更何况我们这些旁支子弟?” “方家强大到这种地步?你们南周的皇帝也能忍得住不动手?” “因为大周不只有方家一个怪胎。说起来这也要感谢你们北梁,若非几十年前你们那个已经死了的皇帝发疯,将那家人逼得南渡大周,如今与方家形成制衡之势,或许大周早就因为内乱四分五裂。这应该就是报应吧?当初那家人虎将辈出,打得我们大周苦不堪言,结果你们的皇帝发疯,反倒让大周有机会招纳那家人,进而将内部局势稳定下来。” 方锐忍着痛楚举杯饮下,颓败的脸上陡然生出几分豪迈,似乎这个时候慷慨激昂指点江山是他最得意和光辉的时刻。 裴越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口中轻声重复道:“那家人?” 方锐将空酒杯推到桌面中央,示意面前这少年帮自己满上,带着一分骄矜道:“昨晚被你们杀死的那些人中有一个叫冼丛的,就是那家人中的一员。只不过他比我更惨,我虽然是旁支子弟,但终究是方家的血脉,他只是被赐姓的家奴,所以来到这里后他必须听我的。” 冼家。 裴越心中默默念着这个姓氏。 一些尘封的旧事浮现在他眼前。 在沈淡墨写给裴越的第三封信里,少女曾提到一桩旧案,简单介绍之后问他有什么看法。当时裴越并未回答,因为在他看来,这样的事情在任何一个王朝都不鲜见。前世他虽然对历史不算很擅长,但一些大事典故还记得,所以并不觉得这种内乱有什么特别之处。 只是对于大梁官场还很陌生的裴越不知道,沈淡墨提到的那桩案子是天家的禁忌,寻常官员连提都不敢提。 也只有沈淡墨才有这样的胆气,毕竟她的父亲掌着太史台阁。 裴越回忆着那封信的内容,三十三年前,也就是中宗建平二年,开国九公之一的楚国公府被控谋逆造反,时任南境尧山大营主帅的楚国公府当家人冼春秋携九百子弟夜渡天沧江,在缉拿他的密旨抵达前夕叛逃南周。留在京都的冼氏族人被杀得血流成河,军中大将亦有多人被牵连问斩,其中便有谷梁的父亲谷豪。此事对大梁的军力造成沉重的打击,事后京军还被大规模清查整顿,最终裁撤一营七卫。 冼春秋到底有没有谋逆之举,当时登基才两年的中宗皇帝为何要这样做,个中缘由早已封存在极少数人的记忆中,连沈淡墨也弄不清楚,所以她才询问裴越的看法,其实只是因为好奇而已。 裴越此时听着方锐的侃侃而谈,才将这些回忆串连起来。 方锐看他只是沉默着,并无给自己添酒的打算,不由得很郁闷地说道:“既然是断头饭,为何这般不痛快?” 裴越自然没兴趣惯着他,将酒壶推过去,示意他自斟自饮。 方锐没有继续埋怨,他斟满一杯然后饮下,叹道:“要说那些冼家子弟确实厉害,仅仅用了三十年,竟然可以在军中站稳脚跟,甚至能跟我们方家掰掰手腕。若非如此,我们的皇帝陛下哪还有心情玩什么制衡之道,早就想方设法铲平整个平江。” 裴越脑海中灵光一闪,神色凝重地说道:“或许当初大梁的中宗皇帝就是你这样想的。” 方锐一愣,随即不可思议地说道:“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不对,你们那个皇帝就算要动手,也应该朝着你们裴家啊!这世间谁不知道你们裴家才是北梁军中第一豪门?” 裴越默然不语。 他想起一些细节。三十三年前,第一代定国公裴元已经年近八十垂垂老矣,就算他武道修为天下第一,其时也到了垂暮之年,很难做到像年轻时候那样牢牢执掌军中大权。楚国公府案发后,他曾入宫劝阻中宗,使得谷家没有被抄家灭族,如此说来他对皇帝还有一定的影响力。只是这样的话,他为何会坐视冼春秋一案扩大到那般恐怖的局面? 一些念头逐渐在裴越心里酝酿,可他又觉得过于荒谬。 罢了,都是几十年前的往事,何必为此伤神。 面对方锐的疑问,裴越没有回答,话锋一转道:“我很好奇,你们家主为何会那般信任山里的那位女子。” 方锐听他提起那个姑娘,不由得泛起嘲讽的笑容说道:“我怎么知道?或许因为她就是个疯子。” “疯子?”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仿佛她的人生里就只有复仇二字!当然,复仇这件事是我猜的,否则我想不出她做这些事的理由。我们在山中待了整整一年,那里景色很好看,但是天天看很容易把人逼疯。我看着每个人的脸,从一开始的兴奋和期待,到后来的冷漠,再到苦苦压制的躁郁,几乎没有人能忍受那种生活。只有她,还有那个冷姨,好像一点都不在意,好像那里就是她们的家,你说她们是不是疯子?”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们这些人都该死,包括你说的那位姑娘和冷姨。” “我们该死?” 裴越抬手指着外面,面色冷肃道:“她要报仇可以去找仇人,哪怕她将仇人砍成一团乱泥,我也只会说砍得好,然而她做了什么你们又做了什么?京都外围十几个庄子被你们屠戮干净,那些人只是普普通通的百姓,何其无辜?我庄子上的这些人,跟你们所做的事情没有半点干系,他们凭什么被杀?” 方锐眼帘垂了下来。 裴越扯了扯自己的衣领,有些烦躁地说道:“我不是要跟你讲什么大道理!只是我从小接受的教导告诉我,冤有头债有主,不要殃及无辜,这么简单的事情很难做到吗?你说那个女人是疯子,但我能听出来你其实很佩服她,我想不明白这种人有什么地方值得佩服?” “我很讨厌这种人,所以我会想办法抓到她,让她自己来赎罪。” 方锐看着面前表情无比认真的少年,摇摇头道:“你抓不住她的。” 裴越沉声道:“我想试试。” 方锐惨然一笑,缓缓说道:“我是有些佩服她,但我也恨她,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疯子的存在,我又怎么会跑到北梁做贼?假如我能留在平江,虽然要去讨好那些废物,总好过被你一个半大小子抓住,然后莫名其妙地死在这里。” 裴越不为所动。 方锐直接拿起酒壶,对着嘴灌了一口,然后怀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我是不是一定得死?” 裴越简单直接地答道:“是。” 方锐笑了几声,咬牙道:“我告诉你怎么进山。” 裴越审视地看着他。 方锐似乎放下心中的束缚,提着酒壶靠着椅背说道:“你说我该死,我懒得反驳,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从来没有亲手杀过人,包括你身边那个叫程学的少年,也不是死在我的手里。好吧,或许你会说我也有罪,我不争了。我今天落到这个境地,就算我自己有责任,但那个疯子就没责任吗?反正我要死了,恶心恶心她有什么不对?” 裴越点头道:“有道理。” “是很有道理!” 方锐空着的左手拍了一下桌子,随即痛得龇牙咧嘴,眼中渐渐凝聚起疯狂之色,非常认真地说道:“横断山脉很大,地形非常复杂,在山中随便绕一下,你就会分不清东南西北。那个疯子就在北段一座山上,如果你们冒然闯进去,就算侥幸能看见她的影子,也会被她轻易甩掉。我为什么佩服她?因为她选择的地方太好了。在那种地形里,就算你们大梁京军十几万人全部丢进去,也休想抓住她。现在我就告诉你,能够顺利进山找到她的一条小道。” 他倒出一些酒水在桌面上,然后用手指蘸着酒水作画。 “这个地方有三棵呈品字形排列的巨树,是找到那座山的唯一标识,从最高的那棵树正后方穿过一条峡谷,再前行三里地左右,就能来到那座山的背面。” 方锐一边说一边嘿嘿笑着,仿佛已经看到那个女人被擒后的惨状。 裴越静静地看着,将路线图和方锐的提示牢牢刻在脑子里,等他说完之后才问道:“山里还有多少能战之人?” 方锐思索片刻后说道:“明面上有两千人左右,这次她派出来近千人,但我不知道她有没有藏着一手,毕竟这是个疯子,谁也猜不到她内心的想法。” 他举起酒壶,将最后一口酒倒进嘴里,然后咂咂嘴,仿佛意犹未尽。 裴越见状问道:“要不要再给你拿一壶酒?” 方锐摆摆手道:“不用了,留点念想,说不定死了还记得自己是谁。你抓到那个疯子之后,一定要在她死前告诉她,是我将这些事情告诉你的。她永远都是一副瞧不起我的模样,如果她能死不瞑目,那我才会真的安息。” 裴越盯着他脸上那抹古怪的情绪,有些震惊地说道:“你居然……” 方锐打断他的话头,淡淡道:“我要提醒你一句,她不会傻乎乎地待在山里等你们去找她,根据我的猜测,她应该早就计划好下一步的动作。” “明白。” 裴越犹豫片刻后说道:“其实我之所以要杀你,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方锐好奇道:“请说。” 裴越道:“因为你怕死,可你这么怕死都要来这里做贼,说明你更想出人头地,所谓家主之命不过是托词,你有很多办法拒绝。像你这样的人,如果真有成功的那一天,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抹掉自己不光彩的过去。那些嘲笑过你的人,还有像我这样折磨过你的人,你一个都不会放过,否则你会寝食难安。因此,我不能放你走,我不想将来被一头凶残的野兽盯着自己的后背。” 方锐怔怔地看着他,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抬手指着裴越说道:“我怎么会遇见你这个怪物,我忽然觉得我们是一类人,但你比我更强,比我更狠,比我更年轻,所以我很看好你。将来你要是能天下无敌,记得送我一壶好酒,就当是弥补今天你欠我的,哈哈哈哈……” 裴越起身走到他身边,手中握着那把匕首。 方锐靠在椅背上,笑得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 寒光一闪,笑声戛然而止。 裴越松开握着匕首的手,然后帮方锐合上双眼,轻声道:“我会的。” 却不知是在回答哪句话。 正文 085【奏对】 大梁宫城位于京都正北。 百年前这里曾是前魏皇宫,那场惊天大火对宫城破坏比较严重。大梁高祖立国后,前后历经七年,征召数万民夫并天下能工巧匠,在原址上修缮扩建,方有今日大气磅礴之宫城。 宫城四面共开十门,南面有五座门,居中为承天门。 承天门有三座门洞,中间门洞宽近三丈,长约六丈。穿过门洞,门内东西方向各有一排官衙。东边为政事堂,俗称东府。西边为军事院,俗称西府。 门内正北方是六百步之广的宫廷广场,穿过广场可见三座大殿,依次为承天殿、太极殿和两仪殿。三大殿合称前朝,往后则是后宫,再加上位于宫城北面的苑囿,数千间房屋层楼叠榭,处处雕梁画栋,宛若贝阙珠宫,构成这座巍峨壮丽的宫城。 两仪殿的左偏殿中,宫人垂首肃立,鸦雀无声。 年近不惑的开平帝身着赤黄袍衫,头戴折上巾,足踏六合靴,坐在御案后翻阅一份奏章。 这位主宰大梁十三年的皇帝陛下相貌平平,眼眸细长,面瘦颐尖,望之略显刻薄。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这份奏章并不长,但是开平帝看得很慢,偶尔还会停下来思索片刻。 良久过后,他合上奏章,看向坐在下首的老者说道:“京营战力竟然不敌一群庄户,你这位左军机可有什么想说的?” 老者便是西府左军机王平章,今年六十二岁,虽两鬓已然花白,但身体依旧硬朗,不见丝毫暮气。 面对皇帝的询问,王平章不慌不忙地答道:“陛下,山贼并不敢直面京营骑兵,往往都是闻风而逃,与绿柳庄之战情况不同。” 开平帝淡淡笑了一下,右手捏着那份奏章,目光深幽:“一夜斩获八十二颗山贼首级,无一人逃脱,这战果比你派出去的精骑还要完美,朕想知道此事究竟有几分可信。” 王平章回道:“回陛下,老臣接到禀报后,派出得力手下赶赴绿柳庄核验,那些山贼的身份没有问题,但老臣不确定‘无人逃走’这句话有没有水分。” 开平帝颔首,沉吟道:“封赏之事暂且搁下。” 王平章应道:“老臣明白。” 开平帝的目光再度落在奏章上,别有深意地说道:“裴贞的这个孙儿有些能耐,连谷卿的儿子和那个叫秦贤的哨官都变成他手里的刀,又以百余庄户为盾,算是勉强摸到兵法正奇之道的门槛。按说以他的年纪和天赋,纵然没有袭爵的资格,也可稍稍花费一些心思培养,如今却被赶到城外的农庄上,这令朕有些不解。其中缘由,魏国公可否为朕解惑?” 王平章脊背挺直,并不像其他大臣一样忐忑不安,当然更不会学那位东府右执政整天摆着一张臭脸。听着皇帝温和的语调,老者不急不躁地回道:“陛下,此事老臣不知,或可召沈大人入宫一问。” 开平帝微微摇头道:“沈卿才出宫不久,朕有事命他去办,区区一介小儿,倒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方才你也看过裴戎的辞爵奏章,你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置?” 王平章眼神微凝,缓缓说道:“老臣谨遵圣裁。” 开平帝面上泛起微笑,抬手指着老者说道:“当初你可不会在朕面前打马虎眼,如今这副模样又是扮给谁看?有话直说便是。” 王平章告了一声罪,沉声道:“裴戎所为称得上罪大恶极,但是陛下也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志大才疏性情乖戾的纨绔子弟而已。若只为治罪这样一个人,引起军心动荡,确实得不偿失。依老臣看来,陛下不如准许他辞爵之请,命其长子裴城承继爵位,或可破例加恩,荫封其子为三等定远伯。” 大梁武勋爵位并无世袭罔替之说,而是降等袭爵,譬如当年定国公裴元去世后,裴贞承袭爵位时仅为三等定远侯。待裴贞率军拿下吴国边境重镇虎城,因功封赏晋为一等定远侯,死后才追封为定国公。 裴戎的爵位是一等定远伯,按照惯例,如果裴城此时承袭爵位,应该是定远子爵。 国公之爵并不分等,子爵和男爵亦如是。 侯爵和伯爵则分为三等,依次晋升,这便是大梁的爵位制度。 至于王爵,那是天家血脉的自留地,大梁百年来从无异姓王出现。 开平帝沉默片刻,而后淡淡道:“就按你说的办,至于裴戎,以后就待在定国府里修身养性,不要再出来了。”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虽然碍于裴家在勋贵府第和军中的影响力,贵为天子也不能将裴戎直接问斩,可若仅仅是将其圈禁在府中,并不会引起人心骚动。 王平章领命应下,裴戎既是勋贵,还在五军都督府里挂了一个职衔,此事自然要由他这位西府之首处理。 开平帝将那份奏章放到一旁,又问道:“如今京都外围的山贼已经全部剿灭?” 王平章答道:“回陛下,算上绿柳庄的战果,已阵斩山贼七百三十二人,生擒六十九人,京都外围已经肃清。” 开平帝脸上并无喜色,依旧肃然,面色深沉地道:“朕再予你三个月,解决山中那些逆贼。” 王平章虽然贵为大梁武勋第一人,且世人都说皇帝陛下对其十分信重,然而偏殿内的宫人皆知,这位魏国公在陛下面前极其谨慎,从未当面反驳过陛下的决定,便是有不同意见也会很委婉地提出,所以东府那位右执政曾当面讽他年纪越老胆子越小。 然而此时听到皇帝这句话,王平章出人意料地摇头道:“陛下,此时动兵不妥。” 皇帝目光平静地望着他。 王平章直言道:“陛下,如今已是九月,天气日渐寒冷,山中更甚。如果仓促间出兵进山剿贼,天时地利皆在对方,是为不智之举。横断山脉内地形复杂,当先派人进山辨明道路,再封锁各处要道,待到明年春暖之时,以奇兵一举破之。与此同时,陛下可命沈大人调派台阁精锐,查出都中贼人的内应。” 开平帝望着老者诚恳的面色,眼神陡然凌厉几分:“查内应这件事朕已交给沈卿去办。魏国公,朕不是在征询你的意见,而是告诉你,年关之前必须清剿山中的贼人。” 皇帝沉声质问:“难道朕年终祭祖之时,还要告诉列祖列宗,就在京都外百里处竟然有一批山贼,而朕的京营坐拥十余万大军,却拿他们无可奈何?” 王平章哑口无言,微微垂首道:“陛下教训的是,老臣糊涂了。” 开平帝神情和缓几分,缓缓说道:“军中有你,朕很放心。此番进山清剿贼人,阵前如何用兵,京营如何调动,皆由你一手掌握,朕不会从旁干涉。至于粮草军械之事,朕亦会让东府好生配合。” 王平章起身行礼道:“臣领旨。” 开平帝命一旁站着的内监首领将他扶起来,轻叹道:“这么多年来朕从不疑你,故而将军中大权尽皆交予你手,望你不要令朕失望。” 王平章面露愧色道:“陛下放心,三月之内,老臣定然扫清山中之贼。” 开平帝微笑道:“朕自然放心。你的长孙在边境历练多年,也该大用了。朕身边如今还缺一个忠心能干的亲卫右郎将,你且将他调回来,让他补上这个位置。” 王平章闻言感激动容道:“老臣谢过陛下隆恩!” “王卿不必多礼,剿贼之事刻不容缓,朕便不留你用膳了。” “臣遵旨,臣告退。” 宫人领着老者退出偏殿,皇帝目光望着御案上那堆奏章,面无表情地拿起一本翻阅,勤勉一如当年登基时。 正文 086【十八】 “少爷,不要过来!” 桃花站着熊熊烈火之中,面色悲伤,她眼中含泪说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少爷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死也不会瞑目的!少爷,以后我不在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啊,要好好吃饭,每天记得午睡,不然会长不高的!” “少爷,我死了之后,你不能忘记我,要记得想我……” 狂风怒号,火光滔天。 火势猛然疯涨,顷刻间将桃花吞噬。 …… 梦中惊醒。 裴越猛地从床上坐起,于昏暗中静坐片刻,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他看了一眼旁边那张空荡荡的床。 今日是桃花失踪的第四天。 窗外天光微熹。 裴越穿衣下床,来到外间准备洗漱,伸手一探,盆中无水。 他微微一怔,然后转身从水缸中舀出清水倒入盆中。 水很凉,裴越忽然想起,往常除了六七月最热的时候,无论自己多早起来,盆中都会准备好温水,而如今这个环境里,想要有热水只能早早起来烧柴。 他有些笨拙地用马尾制成的“牙刷”蘸上茯苓等药材制成的“牙膏”,以前这些东西在他起床前就会备好,放在他一眼就能瞧见的地方。 洗漱完毕,裴越来到正堂,坐在椅子上发呆。 说来也怪,桃花在的时候,他其实并不是经常注意到这个小丫鬟。虽然对她的关爱出于真心,可她的存在感终究弱了些。 她只是在裴越需要什么的时候,会不引人注意地准备好。 他困了,她会提前铺好床。 他饿了,她会笑眯眯地拿出吃食。 他锻炼身体中途休息的时候,她会第一时间出现,奉上沁人心脾的凉茶和湿润的面巾。 其余时候,她就只是坐在角落里,双手捧着下巴,兴致勃勃地看着她的少爷,就像一株不起眼的小草。 如今这株小草不见了,这座宅子陡然变得无比冷清。 裴越忽地明白过来,这世间就是有这样一种人,或许她没有那些令人惊艳的才学,也没有一副倾国倾城的容颜,但她就像你最喜欢读的书最喜欢喝的茶一样,离开久了你会过得很不舒服。 “少爷?” 齐大娘站在门边,有些诧异地问道。 裴越起身说道:“大娘早。” 齐大娘搓着手道:“少爷起太早了,怎不多睡一会?” 裴越道:“昨夜睡得有些早,所以便起来了。” 齐大娘点头道:“那我现在就去给少爷准备早饭。” “有劳大娘。” 裴越一边说着,一边来到中庭,先做一套广播体操活动身体,然后便开始扎马步。 武道高手非一蹴而就,日积月累的反复锤炼才是正道,不过在经过几天前那场血战之后,裴越对自己所学的拳法和刀法都有了更深刻的体悟。 早饭时,裴越对席先生说道:“先生,我打算明天去南大营找广平侯。” 这个决定略显突兀,但又在情理之中。 席先生闻言放下碗筷,微微皱眉道:“似乎太早了些。” 裴越摇头道:“男子十六方可从军,我此行不是要直接从军,只是要做两件事。其一是想办法将桃花找回来,我不能躲在庄上,等着上天垂怜或者别人去救她。那个妇人既然将桃花劫走,终究是有所图,不会仓促害她性命。方锐说她们往南去,我觉得这是障眼法,也许她们此时已经回了横断山中。其二则是我想抓住那个贼首,虽然我无法上阵对敌,但方锐告诉我一些信息,或许可以帮到广平侯。” 席先生沉吟道:“既如此,老夫随你走一趟。” 裴越心中涌过暖意,说道:“我不会以身涉险,在广平侯身边也很安全,所以这次就不劳烦先生了。还有一事,想请先生替我操持。” “何事?” “我此番离开可能短时间无法回来,还请先生帮我照看一下庄子。邓载他们都很懂事,先生除了武道之外,或可根据他们每个人的性格特质,再传授他们一些本领。” “可。” “庄上其他事我都已经安排妥当,若这段时间还有人来闹事,请先生不要留情。” 席先生望着面前愈发成熟的少年,隐隐察觉到他比之前略有不同。若说初来绿柳庄的裴越喜欢凡事谋定后动,如今则稍显急切,所以他不免有些担忧地说道:“越哥儿,军阵之事绝非儿戏,你不要鲁莽冲动。那些人虽然挂着一个山贼的名头,实则不弱于沙场老卒,尤其是在山中占据地利,你若只是出出主意倒也罢了,切不可随军出动。” 裴越点头道:“先生的话我记下了。不瞒先生,除了方才所说的两个理由之外,我还有一些私心。如今边境难有大战,多少勋贵子弟都在苦苦等待立功的机会,像我兄长秦贤那般人物,也只能困守于百人哨官之职。我如今一介庶子,又无根基,仅仅依靠广平侯的赏识,想要出头不知要等何年何月。那些山贼在京都外围烧杀劫掠,无疑是在打朝廷的脸,我估计最迟数月之内,京营就会进山剿贼,否则天子脸面何存?既然我能发挥一点作用,这个时候便没有藏愚守拙的必要,只要能在这件事中再立一些功劳,远远胜过去边境苦熬。” 他诚恳地说道:“这两年我会跟着先生用心学习,可眼下这个机会也很难得,就算将来两年我只待在庄上充实自己,但能提早在朝堂上留下我的名字,对于未来应该大有裨益。” 席先生略微震惊于他的坦诚,不过在看到裴越清正平和的目光后,他终于放下心来,同时也明白最近这些事的确对少年的心境造成不小的冲击。 他有些同情地感慨道:“你放心去,有老夫在,庄上不会再有问题。” 裴越起身一礼:“多谢先生。” 用完早饭,裴越来到前院空地上,这里聚集着一群少年,分成两排站立。 除了最早跟着裴越的七人之外,又多了十一人。 这些少年都是那夜血战中表现上佳的庄户子弟,年纪都在十五六岁之间,皆是这两天裴越亲自选出来的。 邓载和戚闵分别站在第一排的首尾,王勇和杨虎则站在第二排的首尾。 看见裴越出现,少年们立刻挺直胸膛,尤其是那些今天被叫来的新人,无不面色振奋,眼神激动。 裴越站在台阶上,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而后开门见山道:“从今往后,你们就跟着我,可有人不愿意?” 无人点头。 裴越颔首道:“从今日开始,你们便跟着席先生练习武道,我还会请两位秀才教你们读书识字。表现出色者,可以学更多的本领。” 邓载大声道:“请少爷放心,我们绝不会辜负少爷的赏识。” 裴越盯着他道:“你这块木头也学会拍马屁了?” 众人皆笑,邓载黢黑的脸上难得地泛起尴尬之色。 裴越没有再调侃他,对少年们说道:“你们现在不需要做什么,每天老老实实地学本领,其他什么都不用担心,白米饭管饱,每天都有肉吃,按月领贴补银子。但我也要提前告诉你们,跟着我就得有真本事,我会随时盯着你们,若有偷懒耍滑、用心不良之辈,我绝对不会手软,明白了没有?” “明白!”众人齐声喊道。 裴越满意地道:“明日我会离开一段时间,你们分成两班,分别以邓载和王勇为首,替我守好这座庄子。” 少年们答应下来,然后只见杨虎大声道:“少爷,我有话说。” “讲。” “我想跟在少爷身边,遇到危险时替少爷挡刀!” 裴越望着面色涨红的杨虎,想起当日敲打方锐时对他说的话,心中轻叹,但面上依旧肃然道:“我刚才说的话你听不明白?” 杨虎缩了缩脖子,喏喏道:“少爷,我错了。” 裴越语气平和稍许:“先学好本领再谈其他。不瞒你们,跟着我以后难免会遇到危险,但只要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将来我定会带你们挣出一份前程,而不是一辈子顶着个奴婢的名头。” 少年们沉默着,但神情尽皆变得庄重起来,眼中绽着热切的光。 裴越没有再说什么,又看了一圈十八个身材壮实的少年,让他们散去,只将邓载留下。 “庄户们还是要注重农事,鸳鸯阵两日一练即可。他们大多年纪大了,也不适合在外奔波,只要他们能应付一些蟊贼,有几分自保之力就行。邓载,席先生何等大才,能得他的教导很不容易,这是寻常富贵人家的正经少爷求都求不来的名师。你帮我看好这些小子,不要让我失望。” 裴越语重心长地叮嘱道。 邓载抱拳道:“少爷放心,我们不会比别人差,谁敢偷懒我就锤他。” 裴越满意地笑道:“很好,你也忙去罢,明日不用送我。” 少年忽地单膝跪地,沉声道:“请少爷万万珍重。” 裴越将他拉起来,笑道:“不必担心,此行我只是去办一件事,不会有什么危险。” 秋日阳光洒满人间,风乍起,吹起一地尘埃。 正文 087【耳光】 十三年前一个深秋的夜晚,定国公府,定鼎堂上发生过一次激烈的争执。 裴戎有生以来第一次表现出自己对父亲的愤怒。 时至今日,他依然清晰记得当时自己说过些什么。 “父亲,那道圣旨意味着什么谁又看不出来?明升暗降褫夺儿子的军权,这是要毁掉我们裴家的根基啊!将来儿子无法在军中带兵,只能做个有名无实的空头伯爷,谁还会在乎裴家?父亲,您怎能眼睁睁看着陛下做出这样的决定?” “还有那个婴儿,他到底是谁的孩子?为什么一定要养在我们裴家?父亲,您常说儿子不喜读书没有出息,可儿子也知道,有些事是万万不能沾染的啊!要不就悄悄将他送到济生堂去,这样至少不会地裴家造成影响。” “父亲!您到底在想什么?” 他双目赤红地站在堂下,对裴贞倾吐着心中的不满。 原本他没有这样大的胆子,但是历经自己在京军西营的军职被换成五军都督府的虚职,又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庶子,他心中的躁郁和担忧到达一个临界点,再也按捺不住。 裴贞没有动怒,甚至没有训斥自己的长子,他只是用那双精光内蕴的眼睛望着裴戎,失望地摇摇头,然后不容置疑地说道:“这几年你就在府中修身养性,其他的事不必管了。” 第二年盛夏七月,裴贞奉旨前往西境接手边军诸营,就此一去不回。 裴戎在府中幽居两年,他听说父亲引军转战千里,然后攻克吴国虎城,京都百姓欢呼雀跃,但他始终都没有等来个人命运的转机。从皇帝到朝中重臣,仿佛所有人都忘记他这个定国嫡长子,将来的承爵之人。 仁宣三年暮春,定远侯裴贞病逝于西境,皇帝陛下闻信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痛呼国失干城,立刻追封其为定国公,一应葬礼规制皆按实封国公之爵操办。 其时裴戎心情复杂,一方面确实伤心于父亲的逝去,另一方面他终于等来自己袭爵的那天。 然而袭爵之后,局面没有任何变化。 就连裴贞提携过的那些人,也无人肯愿意为裴戎说句话,他依旧只能做一个空头伯爷。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裴戎每日醉生梦死,并且越来越厌憎自己的庶子裴越,对正妻李氏的一些小动作也视而不见。 除了漂亮女人之外,他放不下的惟酒而已。 酒是个好东西。 门窗紧闭的房间里,裴戎的思绪从当年飘忽到如今,脸上狰狞暴戾之色渐起。 他举起酒壶仰头灌着,清澈的酒液从他嘴边流下。 有人推门而入,裴戎将酒壶摔在孔雀蓝地毯上,怒喝道:“滚出去!” 来人避开地毯上被酒水弄湿的地方,走到他身边满面担忧地劝道:“老爷,这样喝下去身子如何受得了?” 裴戎斜睨着李氏,漠然道:“你今儿不是回娘家去了?” 李氏闻着房间里浓郁的酒味,皱了皱眉,将窗子打开透气,然后在裴戎身边坐下说道:“妾身早上去的,父亲让我回来伺候老爷。” 裴戎冷笑道:“泰山大人看起来一片好心,怕不是知道我被迫辞爵,此后连个爵位都没有,所以连你这亲女儿都不待见了。” 李氏连忙摇头道:“老爷这是哪里话,妾身的父亲怎会是那种人?父亲还让妾身转告老爷,一时退让并不相干,等过些时日陛下气消了些,他会帮老爷在陛下和魏国公面前说情。” 裴戎面色一振,抓住李氏的手腕问道:“泰山大人果真这般说?” 李氏有些吃痛,不过看着自己丈夫亢奋的眼神,便不敢挣脱,只能勉强笑道:“妾身怎敢欺瞒老爷,父亲的的确确是这样说的。” 裴戎这才脸色稍缓,问道:“你这几天去各府上走动,可听到什么传言没有?” 李氏摇头道:“老爷,咱家的世交们都是老成持重之人,不似那些泥腿子专会在背后嚼舌根,所以没人会说那些闲话。” 然而裴戎心中却十分不舒服,自己好歹是定国公府的当家人,辞爵这般大的事情,竟然连议论的人都没有? 李氏望着他愈发难看的脸色,原本要出口的话便有些犹豫。 这几日她去了几家亲近的府上,譬如成国公尹府、理国公谈府、镇远侯常府等等,当然还有她的娘家丰城侯李府。此行主要是向这些亲近的世交解释一番,裴戎是因为身体抱恙才上表辞爵,但是李氏自作主张,对那些后宅妇人说是裴越将他老子气出病来,自然引得这些贵妇人们对那庶子恶感顿生。 她娘家人自不必说,因为李子均那件事的缘故,本就对裴越很有意见,如今更是叱骂不已,更有那镇远侯府镇远伯常思的夫人秦氏,也因为当初在裴太君寿宴上自取其辱而对裴越怨念颇深。 如今在这些府第之中,裴越的名声很是难听。 李氏心中觉得这不算什么大事,正要开口说来,忽然听到外面丫鬟说道:“奴婢给老太太请安。” 裴太君在温玉的搀扶下走进来,夫妇二人赶忙迎上前请安。 裴太君先是看了一眼地上的酒壶,闻着暂时还未散尽的酒味,面色便有些寡淡,坐下之后对李氏和温玉说道:“你们下去罢,外面不用留人了。” 李氏垂首行礼道:“是。” 待她们离去之后,裴戎面露尴尬地说道:“母亲怎地来了,若有事吩咐,派人喊儿子过去便是。” 裴太君沉声道:“你上前来。” 裴戎有些疑惑地走到老太太跟前。 裴太君指着面前说道:“跪下。” 裴戎还未彻底酒醉,意识还很清醒,所以不敢发疯,老老实实地在自己母亲跟前双膝跪地,嘴里仍赔笑道:“母亲,到底出了何事?” “啪!” 裴太君忽地扬手,一个响亮的耳光扇在裴戎的脸上。 火辣辣的痛感传来,裴戎神情呆滞,竟是被这一耳光抽蒙了。 裴太君上身微微前倾,眼神冷漠如冰,一字字道:“这一巴掌我是替你父亲打的。” 裴戎捂着脸不解地问道:“母亲,儿子究竟犯了什么错?” 裴太君斥道:“当初你父亲抱着那孩子回来,我就知道他心里很看重,否则也不会特地养在你名下。你父亲过世后,你因为没了前程变成那副样子,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想着平平安安也不是坏事。你对越哥儿冷漠厌憎,我本该依着你父亲的遗愿,好好教训你一顿,可看着你彻底失了心气,难免有些不忍。” 她摇摇头,十分失望地说道:“原本只想着混过几年,等那孩子长大成人,便将他分出去,可是你那糊涂媳妇愈发不像,我只好提前让他出府。然而你竟然做出那种事,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你的父亲?” 裴戎气息渐粗,压着嗓子说道:“母亲,若不是这个贱种,我们裴家——” “住嘴!” 裴太君怒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父亲病故,你自己丢了前程,你将这些事都赖在那孩子身上,你怎会变得这般愚蠢?你是不是以为,越哥儿是天家血脉,你父亲掺和进那种事情里,所以才落得个客死他乡的结局?” 裴戎怔怔地道:“难道不是?” 裴太君恨不能再给他一个耳光,然而看着短短几日就苍老许多的长子,她终究没有狠下心,只是骂道:“你个迷了心的混账!我问你,今上登基之时,满朝文武可有人反对?中宗皇帝膝下虽有六子,可当时除了今上之外,其他皇子可有半分的可能?” 裴戎缓缓垂下眼帘。 裴太君看着他这副模样,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父亲虽然没有明说越哥儿的身份,可你只要稍微动动脑子,便知道这孩子肯定是他故旧之后,毕竟那两年都中局势混乱,很多人家突然就败了。这件事今上未必就不知情,如果越哥儿真是天家血脉,十几年来他为何不管不顾,莫非你以为今上的手段还不如你?” 裴戎摇头,似乎不愿相信这样的论断。 裴太君皱眉道:“我原以为你只是迁怒越哥儿,想着将他分出去便也罢了,左右见不着面。可是你竟然勾连山贼,还要害他性命,若你父亲尚在,你想想他会怎样处置你?” 或许是那个耳光打醒他的酒劲,虽然对裴越的观感没有改变多少,裴戎也只能满面苦涩地认错道:“母亲教训的是,这件事是儿子想左了。” 裴太君叹道:“无论你父亲是在帮谁,但他决定那样做,我们就不能害了那孩子的性命。从今往后,你莫要再动什么歪心思,记住了没有?” 裴戎犹豫片刻,最终面色颓败地应道:“是。” 正文 088【献策】 大梁京军南大营,正式称谓是龙骧大营,位于京都南面二十里的庆阳岗附近。沿官道行军,南大营的步军在保持战斗力的前提下,两个时辰之内便可赶到京都正南朱雀门外,至于骑兵速度更快。 历经多次精简,南大营如今有一卫骑兵和三卫步兵,计五万精锐善战之士。 如果再算上负责辎重后勤的杂兵、运送粮草物资的民夫、都头以上将领的亲兵,这座军营里足有六万多人。 大营背山靠水而立,营盘外有宽三丈深丈余的壕沟,壕沟之外有拒马阵和鹿角陷阱,壕沟内则是一圈高约两丈的栅栏。大营正门两侧设有箭塔,正面则是吊桥和营门,从空中俯瞰,这座大营更像是一座小型城池,只不过里面住着的都是士卒。 裴越与谷范相伴而行,他轻装简从,只带了一个装着换洗衣物的包袱,身上还有十张从太平钱庄换来的百两银票。 一路接近南大营,裴越这才发现自己前世的部分认知很荒谬。 譬如在一些影视作品中,经常会有潜行到军营附近打探的情节,但实际上只要这座军营还处在正常的状态下,想要做到这一点几乎是天方夜谭。在距离南大营还有十里左右的时候,两人就已经遇到三拨巡哨斥候。等他们进入五里范围之内,更是明哨暗哨无数,就连谷范也必须拿出谷梁交给他的将令,两人才能继续前行。 进入大营之后,裴越沉默又细致地观察着营内的布局。 眼下席先生还没开始教他军旅扎营之法,但他毕竟是从一个信息爆炸的世界穿越而来,虽然谈不上内行门道,但肯定比世人眼中的十四岁少年要懂得多些。从营内井然有序的氛围和齐整严明的军容来看,谷梁治军颇有章法,可见他能够从一介庶子做到军中大佬之一,绝非侥幸偶然。 谷范走在旁边打趣道:“要不是我带着你进来,像你这样一路东张西望的模样,肯定早就被当成探子抓了起来。” 裴越懒得反驳,他思索片刻后问道:“营中好像没有五万人?” 谷范点头道:“龙骧卫,也就是那一卫骑兵,之前被魏国公要过去统一指挥。京都外围的山贼被肃清之后,他们在指挥使魏霄的带领下前往西南两条要道上布防,防止山中剩余贼人从此地逃走。另有两卫步军在周边县镇驻守。” 他虽然没有入军,但自幼耳濡目染,又经常在军营中厮混,所以了解得并不少,继续说道:“其实平时这大营里也不可能时刻都有数万人,要么出去拉练,要么在左近偏营中驻扎,营内常在的亦不过一卫之兵,再加上我老子的亲兵而已。” 两人来到中军大帐附近,谷范领着裴越进入一座偏帐,笑道:“我老子今天一大早就被传旨内监喊去了京都,他让我先招待一下你,估摸着下午才能回来。” 帐内陈设简单,除了两张简易木床和一些生活用具外,最惹眼的便是那一排摆在木架上的兵器,刀枪剑戟样样都有,只不见弓弩甲胄。 谷范拿着一只碗倒上清水递到裴越手中:“这里不比都中,我老子向来讲究以身作则,所以条件简陋了些,你别介意。” 裴越接过说道:“你应该知道我过去的处境。” 谷范哑然失笑,问道:“听说你在定国府中经常吃不饱饭,是不是真的?” 裴越不答,环视帐内,忽地抬眼望着谷范问道:“兄长,可有桃花的下落?” 谷范摇头,面带歉意地说道:“父亲将他的一半亲兵派出去,每队二十人,皆是精锐勇猛之士,一人双马,从京都往南撒开大网一路追缉,暂时还没有消息传回来,不过我觉得贼人应该跑不掉,因为还有各州县官府的配合。” 裴越知道为了桃花搞出这样大的阵仗有些兴师动众,但他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欠下谷梁这样一个大人情。 谷范说道:“你先在这里歇息片刻,我还有些事要去办,中午会有人送饭菜过来。” 裴越颔首道:“兄长自去办事,我在这里等谷伯伯回来便可。” 谷范冲他挤挤眼睛:“中午要不要弄点酒?” 裴越没有迟疑地道:“好啊,如果有人唱个小曲儿就更好了。” 谷范楞了一下,哭笑不得道:“我说着玩儿的。” 裴越附和道:“我也是。” “嘿!” 谷范啧了一声,便告辞离去。 裴越没有出去乱走,谷范虽然说的婉转,但潜台词他也能听懂。这里毕竟是军营,有谷范陪着还好,若他一人独自乱逛,说不定真的会被当成探子抓起来。即便谷梁很看重他,也不会提前在军中传令,将他一个少年当成贵客,那样才是儿戏之举。 好在裴越性子沉得住,他合衣躺在那张床上,双臂枕着脑袋,一遍遍推演着横断山脉中的局势,最重要的是他很想知道山里的那个女子究竟想做什么。 当初方锐曾经特意提过的那八个字到底有什么含义? 中午果然有人送饭菜来,有肉有菜白米饭,虽然谈不上精致,但在军营中已经很不错了。 一直到傍晚日落时,方有谷梁的亲兵来请他去相见。 跟着亲兵来到主帅大帐,帐内已经燃起十余支儿臂粗的蜡烛,谷梁站在一副巨型沙盘跟前,神色凝重,不苟言笑。 帐内并无他人,连谷范也不在此。 裴越上前行礼道:“见过大帅。” 谷梁抬头,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摆手道:“你现在还不是我的亲兵,叫什么大帅?跟平时一样喊伯伯就行。” “是。” 裴越应了一声,目光看向沙盘,只见是京都附近的地理图,西南方向密密麻麻地做了许多标识。 “今日上午,陛下将我和魏国公还有西营主帅长兴侯曲江召至宫内,命我等三月之内扫清山中贼人。越哥儿,此事你如何看?”谷梁饶有兴致地问道。 这话差点给裴越问懵了,如此军国大事,你问我怎么看? 我又不是李元芳。 裴越老老实实地摇头道:“侄儿不懂。” 谷梁笑道:“随便说说,此地只有你我,不用顾忌什么。” 裴越听出他话语中的鼓励之意,犹豫片刻后,斟酌着说道:“伯伯,侄儿觉得这些贼人的行事风格可以用八个字概括。” “哪八个字?” “人进我退,人驻我扰。” 裴越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 谷梁原本只是带着些考校之意,同时也想放松一下自己的心境,所以和裴越随便闲聊。然而听到这八个字后,他神情渐渐凝重起来,片刻后点头说道:“的确如此,这些贼人与沙场对阵不同,实际上真在战场上放对,无论他们有多少人,我麾下骑兵一次冲击就可以击垮他们。但他们藏在茫茫大山中,以复杂的地形为依托,时不时派出小股人马偷袭百姓。越哥儿,你觉得该如何应对?” 既然早就决定要做些事,裴越便扮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姿态说道:“横断山脉太大,如果大举进兵,面对这十万大山,恐怕很难凑效。侄儿觉得,不如以其治人之道还施彼身,从各营中抽调擅长山地作战之精锐,加以训练,然后用这支精锐去对付山中的贼人。” 谷梁沉默地踱步,时不时看一眼沙盘上的地理,眼中精光逐渐凝聚。 他停下脚步,望着裴越赞道:“你这个法子说不定有用。” 裴越面色恬淡,实际上让他此时说出个行军之法,他肯定说不出来,但他知道这个时代的人还是忽略了精锐斥候的能力,更没有特种作战这个概念。两军对垒肯定是比拼硬实力,但对付这些行踪诡秘的山贼,特种作战才是正道。 他微笑道:“侄儿也是胡思乱想,伯伯听听便好。” 谷梁正色道:“这不是胡思乱想,这个想法如果能够完善的话,也许能彻底解决这些贼人。这样,过两天京军会召集统领以上将官议事,由魏国公主持,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去。” “啊?”裴越忍不住满面惊讶之色。 让他一个十四岁的小子去参加这种级别的军议,是不是有些儿戏了? 谷梁笑道:“怕什么?又不是让你去主持军议,既然你有心朝这条路走,早些见见世面也好。” 裴越这才放心下来,看着中年男人亲近和善的神色,他忽地说道:“伯伯,我知道怎么找到那群山贼。” 烛光明亮,谷梁静静地听着,脸色越来越精彩,好半晌才拍着裴越的肩膀说道:“这件事你要烂在肚子里,谁都不要告诉,连范儿也不许说!” 裴越点头道:“侄儿记下了。” 谷梁看着清秀俊逸的少年,面色极为复杂,尤以骄傲自豪居多,他慨然叹道:“越哥儿,或许此战过后,京都里的人都会知道你的名字。” 语调之中,隐隐有风雷之意。 正文 上架通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xbiquge.net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089【军议】(求首订) 九月初十,历曰,豺乃祭兽。 京都西南七十余里处,陈观镇。 镇外戒严十五里,一队队骠骑呼啸而过。 镇上那套最宽敞的宅子被临时征用,官员和文士进出不断。 大堂内,西府左军机、魏国公王平章坐在主位上。 左右各七张樟木扶手椅,坐着十四位京军大将。 南大营主帅、广平侯谷梁坐在左边第一位,他对面那位面如重枣的中年男人便是西大营主帅、长兴侯曲江。 两侧墙边各放着一排杨木方凳,坐着诸将的心腹亲信,大多是二三十岁的成年男子。今年才十四岁的裴越置身其中,无疑成为这场规格颇高的军议上最引人注目的角色。不过大多数人都不认识裴越,只知道这少年是谷梁带来的,所以看向裴越的眼神只是有些好奇,并无小觑轻视之意。 能够坐在这大堂上的都是一时俊杰,无论有几分真能为,心机眼色都不缺。经过初见的惊讶之后,众人便收回目光,没有再好奇裴越的身份,尽皆认真听着王平章的声音。 “陛下有旨,京营需在三月之内扫清横断山脉中的贼人。尔等皆为统兵大将,对于此事有何对策不妨详细说来。今日军议不会因言获罪,诸位可畅所欲言。” 王平章定下基调,不少人的脸色轻松稍许。 其实对于这些京营大将来说,今日这场军议着实有些丢人。 作为对比,西境边军应对的是吴国精锐,南境边军应对的是周朝虎狼,无论怎样提高规格都不为过,毕竟大战一旦开启就可能影响大梁的国运。然而他们京营呢?再怎么巧言修饰,也无法改变他们的敌人只是一群山贼这个事实。 虽然有种种客观因素的限制,譬如横断山脉太大、这些贼人很狡猾且战力不俗、贼人从不与京营正面交手等等,可京都里的百姓不管这些,朝堂上的御史也不会体谅堂上众将,毕竟对方到现在连一杆旗帜都没有竖起来,说明他们只是一群打家劫舍的蟊贼而已。 区区一群蟊贼,居然要大梁军方第一人亲自坐镇,两位京营主帅列席,一大群剽悍武将备战,这听起来确实很丢人。 右边第三位将领是条昂藏大汉,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表情凶悍地高声说道:“国公爷,对付这些贼人何需整个京营出手,末将只带本部兵马进山,若是一月之内拿不下贼人,末将愿提头来见!” 此人名叫庞彬,京军西营骁勇卫指挥使,麾下有万余步卒。他性情鲁直,打起仗来悍不畏死,当年从一个哨官做到骁勇卫前军统领,每逢战事必亲自冲阵搏杀,擅使一杆镔铁长枪,其状势若疯虎。虽然如今晋为指挥使,多少收敛一些,骨子里仍然是那个嗜血凶残的虎将。 王平章沉吟不语,谷梁和曲江则很有默契地一同看着地面,仿佛地上有什么新奇的景象。 左边第四位将领相貌堂堂,眼射寒星,眉似黑漆。他听完庞彬气势汹汹的请战之言,不紧不慢地说道:“庞指挥使,这先锋之职历来是骑兵担任,就算要进山也是我们先进,你部负责战后打扫即可,倒也不必这般心急。” 庞彬双眼瞪圆骂道:“魏霄,你在放什么狗臭屁?你手下那些兵离了马儿就不会打仗,指望他们进山剿贼?” 坐在角落里的裴越心中一动,原来这个说话阴阳怪气的将军便是南大营龙骧卫指挥使魏霄,也难怪此人一开口就是令人不喜的优越感,毕竟养一个骑兵耗费的银钱足够养十多个步兵。 魏霄淡淡笑道:“魏某手下的兵下马亦可战,庞指挥使若不信,一旁静观便是,你敢立军令状,难道魏某就不敢?” 庞彬身边一位器宇轩昂的将军讥讽道:“魏指挥使的话也有几分道理,我大梁军阵的确常以骑兵做先锋,不过就算如此,也应是我部当之。近几次的延平会猎,魏指挥使的龙骧卫不光输给本将的骁骑卫,连北营那支恨不得把骡子当成马的破烂骑兵都赢不了。这等战绩摆在面前,不知魏指挥使哪来的底气想要抢这进山剿贼之职?” 京军三大营,每营各有一卫骑兵。 南大营辖龙骧卫,魏霄任指挥使。 西大营辖骁骑卫,指挥使名叫谈晟,便是庞彬身边说话之人。 至于北营骑兵不提也罢,从谈晟的话里便可一窥究竟。 谈晟的讥讽可谓是踩到魏霄的痛处,当下两人便争执起来,庞彬脾气更加火爆,立刻加入战局。很快争执变成争吵,其他几位将领也不甘示弱,一时间堂上唾沫星子横飞,若非王平章和两位主帅在场,说不定他们早就动手打起来。 裴越忍受着不断冲击耳膜的噪音,看着旁边那些将领的心腹们个个脸色平静,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登时心里有了判断。 这场争吵的将领们分成两个阵营,一边是南大营一边是西大营。这其实不难理解,虽说同属京军,但军中亦分为不同的山头。更何况同在京营中,不可避免地要面临各种竞争,譬如骑兵不可缺少的战马。世人皆知大梁的军马产地虽有两处,比起西面的吴国坐拥整个高阳平原却要逊色不少,人家那里才是绝佳的养马之地。 既然军马只有那么多,哪个骑兵将领敢不去争?经年累月下来,这关系自然极差。 虽然这些将领们唾沫横飞,看起来怒火攻心,但其实所有人都留着几分心思在那位左军机身上。 当王平章开口后,堂内马上安静下来,只听他漠然问道:“吵够了没有?” 这些人看似吵得热火朝天,一个个恨不得马上就去杀光那些山贼,但实际上对于王平章提出来的疑问,没有给出半点实质性的建议。 这个场景不禁让裴越想起自己前世召开董事会时,底下那些董事们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 然后便听王平章冷笑道:“一群山贼竟然让你们如此为难,朝廷每年花费千万两白银,难道养出来一群废物?” 正文 090【暮虎】 王平章身为西府左军机,又是大梁如今唯一的实封国公,身份尊贵,地位崇高。 别说他只是嘲讽一句,就算他指着这些大将的鼻子骂娘,也没人敢跳脚顶嘴。 但他没有那样做,因为他很清楚这些人如此姿态的缘由。 皇帝陛下金口玉言,下旨要三月平贼,京营没有任何后退的余地。当时他也曾出声反对,然而皇帝御宇十三年,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对他言听计从的青年,而是言出法随不容置疑的大梁至尊。 平心而论,山贼的战力不俗,可与京营相比无异于以卵击石,正面对垒不是一回之敌。 问题在于山贼不会给京营这个机会,之前那七八百人四处劫掠,面对京营则是望风而逃。若非王平章将三营骑兵收拢在一起,布下罗网将他们逐一堵住围杀,真要让这股势头蔓延下去,说不准还会发生大规模的骚乱。 如今外面的山贼已经肃清,山里的那些却很麻烦。 大军进山不是儿戏,其中需要考虑的问题方方面面,而且就算决议进山,需要多少人才能在茫茫大山中找到并剿灭那些贼人? 这些京军大将并非真的废物,而是面对那些仰仗天然地利的贼人,颇有一些狗咬刺猬无处下嘴的窘迫。 王平章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没有太让这些人难堪。 堂内此时静得有些过分,王平章深邃的眼神望向左边,淡淡问道:“谈晟,你来说说如何进剿贼人。” 谈晟一怔,不知左军机为何会点名自己,稍稍思索过后,他语调平缓地说道:“国公爷,末将以为当先派精锐斥候进山打探,确定贼人的位置之后再以大军围困,切断他们的逃生之路,然后便可一举击破。” 这是一句正确的废话。 王平章不置可否,又看向魏霄问道:“你的方略呢?” 魏霄倒是爽快许多:“山贼人数不会太多,之前已经折损近千人,所以我估计山中可战之贼不会超过两千。既如此,国公爷可以从京营中抽调出两卫十军,一半从北段入山,一半从南边绮水源头入山,南北齐头并进,逐段清扫,贼人必然无所遁形。再以龙骧卫守住山脉东侧,以骁骑卫守住西侧,这般天罗地网铺下,我不信那些贼人还能肋生双翼飞出去。” 王平章没有再点旁人,他评点着两人的策略:“谈晟之言耗时太久,魏霄之言靡费甚巨,两者皆非良策。当然,你们历来是擅长冲阵杀敌的猛将,谋略非己所长,所以我不怪你们。” 方才还争得不可开交的两人对视一眼,脸上的惭色无法掩饰。 王平章扫视众将,淡淡道:“这件事确实很难办,否则我也不会召集你们来此商议。仓促之间,想不出好的方略情有可原,我能接受你们沉默,但我不能接受你们这般胡闹。朝廷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不是让你们在这里装着奋勇争先的姿态做戏!除了庞彬之外,你们谁又是真的想当这个先锋?” 众人闻言不由得纷纷垂首。 没等庞彬脸上的喜色绽开,王平章便盯着他说道:“当初我便说过,就算你不爱读兵书,也花点银子请些可靠的幕僚帮你出主意,而不是像当年一样,只知道一味好战嗜杀。你如今是一卫指挥使,手里握着上万人的性命,这些人是大梁的将士,不是你养的家仆。你不怕死不要紧,不要将一卫忠心将士带进死地!” 庞彬登时噤若寒蝉,像犯错的小儿一样不敢动弹。 王平章冷声道:“你若这么喜欢杀人,我今日便罢了你的指挥使之职,给我滚去边境当个步卒,让你杀个够,如何?” 庞彬吓得脸色发白,他鲁直暴躁不假,但又不是傻子,放着指挥使不当跑去重头开始,信不信庞家先祖托梦而来抽他几百个耳光? “国公爷,末将方才确实犯蠢了,您罚末将军棍都行,不要罢官成不成?”庞彬老老实实地求饶。 王平章斥道:“下次说话前过过脑子,不会说话就闭上你的臭嘴!” 庞彬立刻紧紧抿着嘴唇,丁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老者虽已年过六旬,鬓发花白,然而此刻堂上所有人都被其威势震慑,连谷梁和曲江这两位军中大佬都端正笔直地坐着。 裴越不由得想起当初席先生对王平章的评价,这位左军机的确称得上虎老雄风在。 此时他还抱着看戏的心态,却没想到军议才开场,矛头就引到了自己身上。 只听王平章对谷梁问道:“你说有人想到破敌之策,其人现在何处?” 谷梁微微欠身以示尊重,然后开口说道:“就在此处。” 他转头看向角落里的少年,面色温和地说道:“裴越。” “晚辈在。” 裴越起身应道。 “过来。” 谷梁言简意赅,但并未遮掩声音中的亲近之意。 数十道或审视或好奇或凌厉的目光射向角落里的少年。 裴越面色镇静,心中其实有些忐忑。 堂内这些人哪个没杀过人?哪个不曾刀口舔血? 他们的注视自然不同于绿柳庄的那些庄户,这些目光沉甸甸宛若实质,就算不是刻意要让裴越畏惧,也会实实在在地带来压力。 不过迈出第一步后,裴越心中便安宁下来。 他走得不快,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当。 绕了一圈,从门口方向走到十四位京营大将中间,面对静静打量自己的王平章,裴越一丝不苟地躬身行礼道:“定国子弟裴越,拜见魏国公。” 王平章目光古怪,淡淡道:“不必多礼。” 裴越直起身来,气度沉稳。 虽然两侧的目光着实有点灼人,但他在心中一再告诫自己,不可行差踏错。 或许看在他如此年幼的份上,纵然哪里失了礼数,众人亦不过一笑了之,不会真的自降身份为难一个小辈。 但裴越不允许出现这种情况。 既然选择提前踏出绿柳庄,主动搅进这场风云变幻里,以他的性格自然要求自己尽可能做到完美。 王平章望着面前挺直身躯的少年,似乎忘记当初自己曾多次召他,只问道:“谷梁说你有破敌之策,且说来。” “遵命。” 裴越目不斜视,在一众京营大将面前从容开口,声音清朗动听,毫无怯弱之色。 正文 091【启衅】 “诸位皆为军中大人,小子年幼,妄论军事,尚祈指教。” “贼兵奇诡,不可以常理度之。若在山外,以京营军容之盛、军力之强,剿灭他们易如反掌。然而一旦战场转移到山中,以横断山脉延绵千里之纵深,贼兵可化整为零,仰仗地势之利,进可偷袭,退可骚扰。若京军大部推进,在崎岖难行的山中必然行动迟缓,很难抓住贼兵的踪迹。若京军以小股部队撒网捕捉,失去骑兵的策应,又不清楚贼兵人数底细,恐有被其反制之忧。” 裴越不慌不忙,侃侃而谈。 众将并未露出惊艳之色,因为裴越所讲的这些本就是他们的烦恼。 难处在哪人人都懂,只是不知该如何应对。 若说有什么出彩之处,大概也就是裴越沉静的气质,但一想到这少年姓裴,又被谷梁视若子侄,他们心中便觉得理所当然。 定国子弟四字,足以让众将接受并认可裴越的少年老成。 这些人常年带兵在外,不是那等混吃等死专与内宅妇人厮混的废物,当然不会有闲心去打探定国公府一个庶子的消息。 不过,终究还是有人知道裴越的底细。 右边最末那张椅子上坐着的将领白面短须,趁着裴越短暂停歇的空当插言道:“这些话谁人不知?与破敌之策有何干系?你如此年幼,怕是连山贼什么模样都想象不出,却在这里夸夸其谈,未免不将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 他又看向谷梁,貌若恭敬地说道:“谷大帅,并非末将不懂礼数,只是今日军议,在座的都是统兵大将,议的是军国大事。纵然你欣赏这位后辈,欲提携一二,也不至于将他带到这里,还让他在堂上拾人牙慧,如此……是否有些不妥呢?” 的确有很多人畏惧谷梁,但是此人自忖抱着丰城侯李柄中的大腿,又属西营管辖,所以言辞中多了几分刀剑之意。 裴越面色不变,转身问道:“请问将军如何称呼?” 不待此人开口,谷梁便意味深长地说道:“他叫常思,镇远侯府的承爵人,如今在京军西营任一卫指挥使。” 裴越眼神一凝,原来是还没见过面的“老熟人”。 谷梁虎目直视常思,微露嘲讽道:“我一直喜欢提携后辈,莫非常指挥看不惯?不过看在先祖当年的情分上,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七天前在城东的绿柳庄,我这个侄儿指挥一群庄户,诛杀夜袭庄子的八十二名山贼,这个战绩能否入得了你的眼呢?” 这番话一出口,不光是常思,其他将领的眼神都变了,就连西营主帅曲江都微微诧异地看着裴越。 因为开平帝将这件事压下来,连封赏都暂时搁置,所以王平章秘而不发,知道绿柳庄之战的人不多。对于堂内大多和那些狡猾贼人交过手的将领们来说,正面杀敌不算难事,但如果只是一个少年带着一群庄户做出这种事,已经可以称得上壮举。 常思勉强笑道:“谷大帅真会说笑。” 谷梁嘴角勾起:“左军机应该将此事告知了丰城侯,难道李老头儿没对你说过?看来他对你意见很大啊。” 常思脸色发青,不过很明智地没有继续挑衅。 因为谷梁很不好惹。 常思对裴越自然很有意见,其一源于当初他的正室秦氏弄巧成拙,不仅没有帮李氏落实裴越不孝的罪名,反而让这少年顺理成章地出府入庄。秦氏之所以这般做,是因为常思命她讨好李氏,进而示好李柄中。 秦氏事情办砸之后,李氏虽然不曾迁怒于她,但那段时间明显冷淡许多,连带着李柄中对常思也有些不满。虽然后面经过常思的殷勤献媚,双方又亲近起来,可对于那个坏了自己好事的庶子,常思心中颇为厌恶。 其二则是因为就在这两日秦氏又送来一封家书,将李氏诬陷裴越的那些话添油加醋说了一遍,暗示他想想法子治一治这个庶子,如此无疑可以在李柄中面前露一回脸。 常思身为开国虎将镇远侯的后代,反过来要去讨好新兴的勋贵李柄中,只因为他知道王平章很重视李柄中,而魏国公已经年过六十,还能执掌军中大权几年? 将来李柄中若是能接过王平章的权柄,那时还有谁敢轻视他这个镇远侯之后? 所以今日谷梁将裴越喊出来之后,常思心里就憋着一股劲,总要找找这庶子的麻烦。 只是他没想到谷梁的反击竟然如此迅速果决,而且犀利之极,几句话就让他下不了台。 裴越见常思认怂,并没有趁势嘲讽,继续自己该做的事情,对王平章说道:“方才小子说到贼兵的特殊之处,故而小子认为,对付这些贼兵不能因循守旧,应该因地制宜,以其特色攻其薄弱之处。贼兵熟悉山中地形,若京军能出一支奇兵,当可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王平章问道:“奇兵从何而来?” 裴越不慌不忙地说道:“从京军各营中抽调熟悉山地攀援之精锐,训练潜行隐匿之术,设法避开贼兵在山中的耳目,只要能趁其不备杀至跟前,以京营战力之强定能击溃贼兵。若对方在山中逃窜,我军亦擅长山地行军,且无论是战力还是兵器都远远胜出,贼兵战不过逃不掉,便只有覆灭这唯一的下场!” 最后一句话他说的铿锵有力,虽然年纪还小,但挺拔如松的身躯已经显露出一丝铁血军人的气质。 众将微微变色,庞彬更是重重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仿佛在埋怨自己为何没有早些想到。 王平章老迈的脸庞上露出一抹微笑,神色和蔼地问道:“这法子你是如何想到的?” 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其实不好回答。 因为在场将领包括南营的那几位脸色都不太好看。 都是知兵之人,自然能看出裴越的法子确实有些道理,但问题是人家才十几岁,在座众将最年轻的也已三十多岁。 一群人号称大梁虎将,戎马半生,结果连个半大小子都不如,谁能泰然自若心境平和? 他们都不由自主地盯着裴越,想听听这少年如何回答。 裴越面色肃然地道:“我的先生姓席,他教会我很多道理。在全歼袭庄的山贼之后,小子便一直在思考如何对付他们,因为这些山贼杀了庄上四十七个人。” 正文 092【摘桃子】 “你先生姓席?” 龙骧卫指挥使魏霄开口问道。 裴越对此人不太感冒,因为不太喜欢他总是挂在脸上的优越感,但看在其人是谷梁下属的份上,他依旧态度温和地颔首应道:“正是。” 魏霄恍然,对众人感慨道:“先定国公在世时,对这位席先生十分信重,以其为帐下第一谋主。既然这位裴小哥是他的高徒,那能想出来这个对策不算稀奇。” 虽说堂下大部分人和裴贞没有交集,但当年西境虎城一战早就成为大梁军方的骄傲,更是众多将领必须复盘学习的战例之一。他们都知道,当时主持虎城之战的是裴贞,而席先生身为谋主也出力甚多。 裴越见魏霄很熟悉席先生的样子,很想问个究竟,不过在看到谷梁递过来的眼神后,便按下心头的好奇,对王平章说道:“禀大人,小子的想法还很稚嫩,算不得破敌之策,只盼能出一分力。” 王平章微笑道:“莫要急着否定自己。我且问你,按照你的设想,抽调出来的精锐奇兵需要训练多久?” 裴越沉吟道:“至少需要一个月。作战杀敌这些自然不需要重新训练,最重要的便是山中潜行隐匿之法,只要能避开贼兵耳目,做到出其不意这四个字,此战便有了五成的胜算。” 王平章没有继续问下去,话锋一转道:“之前我派人多次请你相见,为何一直不见?” 裴越将为裴太君闭门祈福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王平章颔首,又问道:“那你如今出庄做事,便是为了那些被山贼杀死的庄户报仇?” 裴越应道:“是。” 王平章赞许地道:“你小小年纪便恩怨分明,如此倒也难得。” 见众将对自己和善的态度似有不解,老者便主动说道:“之前这孩子提过两个关于山贼的看法,其一是贼人不可能常备大量伤药,受伤之后想要救治只能在京都内购买药材。前些日子那些贼兵在京都外围劫掠,被京营骑兵围追堵截,其中一些漏网之鱼通过威胁百姓亲人性命,逼迫他们进都中买药,被太史台阁盯上,顺藤摸瓜将他们全部擒获。” “其二便是他早早就提到山贼在朝廷有内应,否则不会做大到这种程度,这个判断与西府众参军的分析不约而同。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便注意到这个少年,虽然年纪尚小,却也不失为一块璞玉。” 众将信服点头,原本因为裴越想出破敌之策,心中产生的别扭不适渐渐褪去。 随之而来的便是对裴越的另眼相看。 虽然这些将领大都知道,裴越只是定国公府的庶子,在裴戎有两个嫡子的前提下,他注定与那个爵位无缘,但是这重要吗? 有席先生这样的师父,有谷梁这种狠人的照看,如今连王平章都显露青睐之意,庶子又如何? 分明是前途远大。 更何况这些人都能看出来,裴越各方面都很不错。 不论其他,光是在堂内这种阵势下还能不卑不亢娓娓道来的镇定心态,就不是一般少年具备的气质。 面对身边投来的关注目光,裴越并没有得意忘形,他极快地看了一眼王平章,总觉得这位左军机对自己的关注和青睐来得有些奇怪。 因为老者最后那番话实在有些刻意。 这两件事其实可大可小,认真计较起来也不算什么,当初他对秦贤就是这般说的,最多只是一个表现的机会,远远谈不上功劳。 难道像王平章这样的人物,他会不知道查检山贼们需要的物资去向?他会判断不出朝中有人和山贼勾结?此时特意拿出来大谈特谈,怎么想都有些古怪。 王平章沉吟片刻,对裴越说道:“潜行隐匿之法,你且详细说来。” 然而裴越却摇头道:“大人,这个我不能说。” 众将面露诧异,他们很少见到有胆子直言拒绝魏国公的猛人,而且这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 王平章面色如常,但语气中带着一抹调侃:“难道你想亲自训练这支奇兵?” 裴越失笑道:“小子还没自大到这种程度,潜行隐匿之法就在小子的脑子里,等大人组建好这支精锐之后,小子自然会告诉谷大帅。” 这话一出,堂内的气氛便有些古怪了。 军中有山头是不争的事实,其实不光是大梁,西吴南周皆如此,或者说任何一个王朝内部都会存在这样的现象。但是裴越这话其实有些犯忌讳,因为下属们可以争,决定权却一定在主将手中。堂内以王平章为尊,自然是由他来决定谁负责统率这支奇兵。 好在裴越年纪小,又未曾真的入军,所以没有引起太激烈的反应。 只不过左右两排坐着的将官们神色很精彩。 右边西大营的那帮人自然看裴越不顺眼,只觉得这小子太像谷梁,一样的狡诈阴险。 而左边南大营众将身为谷梁的下属,此刻看着裴越的眼神便热切亲善许多。 谷梁身为南大营主帅,总不可能亲自带兵进山剿贼,裴越将方法告知谷梁,最后还是要他们当中的一人接手那支奇兵。 以皇帝陛下对此事的重视程度,只要能成功解决那些山贼,事后肯定少不了封赏,一卫指挥使未必不能提为边境某座大营的副帅,爵位自然也有希望升一升。 他们从军杀敌为的是什么? 如果说刚开始忠君报国占很重的一部分,一二十年过去,升官发财的愿望也渐渐多了起来。 所以此刻在他们眼中,裴越的身上隐隐有了一层金色光芒。 但是在王平章还未开口决定之前,常思略微有些尖锐的声音响起来:“国公爷,那潜行隐匿之法无甚稀奇,多半就是山中猎户接近猎物的法子。末将不才,愿为国公爷分忧,且这件事交给西营来做就行,保证能彻底剿灭那些山贼,就不劳南营的同袍费神了。” 魏霄想也不想便直接开口骂道:“你在扯什么——” 后面的话没有出口,因为始终沉默的长兴侯曲江忽地抬眼看着他,淡淡说道:“魏指挥是想说西营不配吗?” 回应他的不是魏霄,而是谷梁的一声冷笑。 “呵呵。” 正文 093【争锋】 当谷梁和曲江对上之后,其他将领很自觉地闭嘴。 裴越发现一件比较有趣的事情。 王平章的的确确掌控着局势,并且有能力轻易解决这些骄兵悍将之间的纷争,但他不会那样做。譬如之前魏霄和谈晟相互讥讽的时候,只要他开口训斥一句,这两人没有胆子继续吵下去,更不会演变成后面那种菜市场一样的乱象。 而眼下为了争夺谁能统兵进山剿贼,两位大营主帅针锋相对,只要王平章愿意,他依旧可以让双方偃旗息鼓。 可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像个看客一样静静旁观。 裴越心念电转,逐渐捋清楚这位老者的做法。 当众将的争执有失控的迹象时,他会让这些人清醒下来,同时怀柔和训斥并举,不断强化自己的权威。接下来他便让谷梁将裴越请上台,解决应对山贼的方略。这之后两营相争,他便进入看戏模式。 一言以蔽之,在不影响大局的前提下,这位左军机不介意看到自己的属下相争。 这种御下之道不算隐晦高明,至少裴越也能看得明白,但在军中而言这一套却很有效。 “长兴侯,西营还要负责兴梁府的防卫,兵力本就不宽裕,若是将精锐都抽调出来,难免会有风险。剿贼之法是越哥儿想出来的,由我来帮他实现最合适不过,不知你为何偏要插一脚呢?”谷梁语气平淡地道。 “谷大帅这话便有些不讲道理了,国公爷尚未开口,你便将此事定下来,未免目中无人。本侯知道陛下赏识你,但你也不能太骄横。”曲江声音厚重,虽然说的话不客气,但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摘桃子摘到我头上,长兴侯莫非是眼睛不太好使?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还是回去多吃些猪杂碎吧,那玩意明目。”谷梁微笑道。 裴越终于明白谷范那小子的刻薄从哪来的,敢情他老子就是这样的脾气,只不过一直以来他在裴越面前都是仁厚长者的风范。如今听着谷梁对曲江毫不留情的嘲讽,原来之前是因为其他人地位不够,以至于他连嘲讽的兴趣都没有。 好在这两人身份不同,不会像那些指挥使一样撸起袖子对骂,顶多就是像谷梁这样嘲讽一番。 其实此事不复杂,即便裴越之前的表态有些不合规矩,但对策毕竟是他想出来的,最重要的潜行隐匿之法也只有他知道,以他和谷梁的关系,这支裴越鼓捣出来的大梁版特种部队统率之人肯定要出自南大营。 但王平章始终没有开口。 许是意识到这一点,曲江没有理会谷梁的嘲讽,只面色平静地说道:“这支奇兵要抽调多少人,又从何处抽调,统领又由何人担任,并非是西营或者南营能单独处置的事情。就让国公爷来决定吧,无论如何安排,西营上下定当遵从。” 裴越想起一件事,魏国公是军中新兴勋贵之首,与之相对,谷梁可谓是定国公裴元的拥趸,理所当然是开国公侯一系的中坚力量。 一念及此,他不再犹豫,对王平章拱手行礼道:“禀大人,小子有话想说。” 王平章点头道:“讲来。” 裴越看了一眼曲江,不慌不忙地说道:“曲大帅似乎误解了一件事,那就是这支奇兵并非是限定死的人数。既然南营和西营都想为国分忧,那就各自组建一支,从各营中抽调锐卒训练,然后同时进入横断山中。谁能先解决贼兵,功劳便是谁的,若是两边同时追到贼兵,功劳人人都有,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王平章心中泛起一抹无奈又惊讶的滋味。 他在众将面前青睐裴越,并且不惜亲自开口为其扬名,目的当然不是真为了雕琢这块璞玉——他不是谷梁,和面前这少年没什么渊源。作为一个喜欢下棋的人,他被皇帝赞为国手,很多时候都喜欢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过往岁月里,他经常落子于飞地,等到对手发现端倪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只是老者没想到,自己刚刚才落下这颗棋子,紧接着便被它绊了一下。 裴越说的话,其实是他准备好接下来要安抚众人的言辞。 王平章面色没有异常,饱含深意地看着曲江说道:“你意如何?” 曲江没有反对的理由,在南营可以独自解决这件事的前提下,如今西营顺利插上一手,其实他已经满足了,不过他脸上露出微笑,应下之后又对裴越说道:“潜行隐匿之法,你可不能只告诉谷大帅,毕竟都是为国效力,厚此薄彼可不行。” 谷梁脸色不太好看。 面对曲江得寸进尺的要求,即便知道此人能占据西营主帅之职绝非易与之辈,裴越不卑不亢地顶了回去:“曲大帅,方才魏国公有言,朝中有贼人的内应,所以行事如此无忌。小子认为,军中亦如是,这就是小子只愿将那法子告诉谷大帅一人的原因。实非信不过众位将军,只是这法子知道的人多了,那就会增加泄露的可能性。一旦贼兵知晓这种法子,京军想要避开耳目实现突袭的目标就会变得难以实现。” 他神情自若地说道:“想要在茫茫群山中一举击破贼兵,这法子必须严格保密。不过方才常指挥使胸有成竹,曲大帅不妨让他来训练西营抽调出来的精锐,到时候再让他带着这些人进山剿贼,或许就能马到功成。” 常思楞了一下,他方才开口只是想把这个机会抢到西营而已,顺便可以恶心一下裴越,却没想过要亲自上阵。 然而曲江开口问道:“常指挥,你可愿意为本侯分忧?” 常思笑得有些勉强:“末将定当全力以赴!” 曲江点头道:“很好,这件事就交给你办。” “是!”常思竭力想要表现出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 裴越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此行本来只是为了找回桃花,然后在剿贼这件事出点力气捞些功劳,如今常思自己跳出来,他不介意搂草打兔子,顺便做点事情。 当初在定安堂里,他嘲讽秦氏时心中便想过,将来定会让镇远侯府摘掉门楼上的匾额。 纵使不必让常思抄家灭族,起码他这身官职和爵位别想留着。 他虽然不是王平章那种国手级别的人物,甚至也不怎么会下围棋,但谋算心机并不弱,偶尔落下一枚闲子,将来未必不能盘活棋局。 王平章并不知道这桩公案,他望着裴越,目光稍显审视地问道:“你终究要将那法子告诉将士,否则他们无法训练,到那时你又如何防止这法子泄露出去?” 裴越语气复杂地说道:“禀大人,山贼要找内应只会找有身份的人,不会找一个毫无权势地位的士卒,所以我不担心这些精锐中会有贼人内应。” 当然,他还有一件事没说,那是他藏起来的底牌。 看看身边这些大将好奇又怀疑的目光就知道,他们并不是很相信一个少年真的有法子训练出一帮可以在山中疾行又不被人发现的精锐之士。 裴越并不打算此时就将那张底牌掀开。 正文 094【承诺】 军议上最终决定,京军西营和南营各自组建一军,定于十月初进山剿贼。 大梁军制,百人一哨,五哨为一都,五都为一军,一军有士卒两千五百人,主将称为统领。 相较谈晟和魏霄之前的办法,裴越的方略无疑显得简单省力。这并非是说裴越就比这些百战老将强,真要此刻在沙场上对垒,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击溃裴越。 毫无疑问,裴越占了穿越者见多识广的优势。 实际上在最早知道山贼出现的时候,裴越就发现这些人的行事作风很像山区游击战的变种。他不知道究竟是哪个天才想出这样一个折磨京营的办法,只要王平章真的将京营丢进山区里,很可能被拖进一个旷日持久的泥潭。说白了,这些武勋贵族没有特种作战的概念。裴越的办法给他们提供一个新的视角,虽然这个时代的战争主流依旧是大军团对垒,但以后可能会越来越注重小股精锐特种作战的奇兵效果。 接下来的事便与裴越无关,他重新回到角落里坐下。 与之前那些好奇审视的目光相比,这次很多人看向他时眼神里多了一些善意,尤其是南大营所属的那些中级将官。 王平章开始安排西营和南营的具体军务部署。 裴越不管他说什么,强行记在脑子里。 虽然这位老者有些安排他看不懂,但大体上能感觉出来,横断山脉外围的口袋愈扎愈紧,里面的贼人想要出来很难。每条适合行军的要道上都有京营精锐防御,再配上几乎无处不在的巡哨游骑,山贼想要悄无声息地从京都外围逃走几乎不可能。 至于他们从延绵千里的山脉西南方向潜逃,且不说这也符合王平章的战术预期,光是不断深入横断山脉面临的危险就让这些山贼很难应付。 毕竟他们现在盘踞的地方仅仅是山脉东北部,靠近京都的那一片区域而已。 京军两大营的整体重心往京都西南方向移动。 这看似简单的一句话,却包含王平章将近三十条不同的指令,老者完全是凭脑海中的记忆做出这些决定,面前连个沙盘都没有。 这一幕看得裴越一时恍惚,能够做到大梁军方第一人,这应该是最基本的能力吧? 不知何时,他也能做到这一步? 军议结束后,各将匆匆离去,他们要在三天内完成王平章的调令,时间其实挺紧的。 老者将谷梁和裴越留下来。 “老夫本想让裴家小子过几年进西府当个跑腿儿,等长了些见识再让他去边境历练,不想被你抢先一步。”王平章望着谷梁,笑呵呵地说道。 谷梁坦然地说道:“大人应该知道我家和定国裴公之间的渊源,照顾他的后辈理所当然。当初定国太夫人六十大寿,在寿宴上看到这孩子,我就很喜欢他。见他虽然庶子之身,却不自怨自艾,不免想到我当年的经历,所以动了爱才之念。” 王平章喟叹道:“也算是一段佳话了。过两年等他到了入军的年纪,让他进南营给你做个亲兵,锻炼两年就可以放到下面去带兵,说不定大梁又要多一员智将。” 谷梁笑道:“那就承大人吉言了。” 两人谈笑间似乎就将裴越的未来定下来。 对此,裴越平静地听着,似乎一点也不介意。 王平章转头看着裴越说道:“裴家小子,你有没有话对老夫说?” 话中似有所指,但言辞间还是显得比较亲近。 裴越茫然道:“大人,该说的之前已经说过了,不知您还想听什么?” 王平章笑着,抬手点点他道:“真当老夫糊涂?你那个法子自然是极好的,但你藏着一件事不肯说出来,心里有什么打算?” 裴越心中一紧,面上露出无辜的神色,继续装傻道:“大人的话,小子听不懂。” 王平章便没有继续兜圈子,微笑道:“你要练奇兵突袭贼人,可山里那么大,你凭什么能够准确找到贼人的老巢?” 这一刻裴越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自己看向谷梁的冲动,他露出乖巧天真的笑容:“大人,小子认识一人,极擅追踪寻迹之法,正要向大人请示,把他调来南营呢。” 王平章略微一想,问道:“秦贤?” 裴越点点头说道:“还有一人叫薛蒙,他们都是西营的哨官,如果大人能把他们调来,这次剿贼我会有更大的把握。” 王平章看向谷梁说道:“一会你去找曲江谈吧,这些小事他不会刁难你。” 谷梁应了一声。 王平章又道:“裴家小子,既然你不肯说,那老夫也不为难你,总要给你这位谷伯伯一点面子。不过,老夫要提醒你一句,无论你心里在想什么,剿贼一事不容轻忽。只要你能帮老夫解决这个麻烦,往后在军中不会有人给你使绊子。” 这个承诺极有分量,连谷梁都微微动容。 裴越也知道这句话的意义,起身肃然道:“大人请放心,小子一定竭尽全力,绝不会耽误此等军国大事。” 王平章颔首道:“有谷梁看着你,其实老夫很放心,但你年纪太小,有些事情容易看不透继而走进岔路,所以多说了几句。军情紧急,你们且去吧,等剿贼功成,老夫亲自在京都离园为你们设宴接风。” 离开大堂后,谷梁带着裴越与镇外的亲兵会和,然后一行百余骑返回南大营。 “谷伯伯,我觉得左军机猜到了方锐那件事。”裴越骑在马上略有些担忧地道。 谷梁温和道:“当时你不该将那些贼人全部处死,留几个给王老头儿就行,不过也无甚大碍。这世间人人都有私心,他贵为左军机亦如此,更何况你一个半大小子。” 裴越笑道:“其实一开始我还真没想过要从方锐嘴里知道什么,只是想要为庄户们报仇,后来那些事也算是意外之喜。” 谷梁颔首,然后郑重地说道:“三天之内,我会从南营五万人里选出一支精锐之师。越哥儿,你放心大胆去做,不要有任何顾虑。我要你全力而为,山中贼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他顿了一顿,面色冷厉地道:“也不能让西营那些人抢走一个贼首。” 裴越重重点头道:“是。” 正文 095【工欲善其事】 九月十四,秋高气爽。 南大营东边校场上,两千人无声肃立。 这些人便是谷梁从五万人中挑出来的京军精锐,绝大多数都去过边境轮战,杀过人见过血,称得上百战锐卒。依照裴越的标准,被选中的人至少从军五年以上,敢战善战,更重要的是忠心服从,那种性格太过骄纵的刺头一个都不要。 其实想要将这群人聚集起来不容易。 两千人分别来自南营四卫各军中,每个人都是各自主将的心头肉。若非皇帝下旨,左军机亲自发了军令,谷梁全力支持,就算是各卫指挥使想要将下属各部的骨干全部抽调出来,这也是一件很难做成的事情。 军队当中,百战老兵的重要性毋庸置疑,更不要说这两千人里足有两百多位哨官。 故而校场上两千人几乎占据南营精英的半壁江山。 换而言之,如果京营里有战斗力这般恐怖强悍的一部,或许王平章根本不会苦恼,也不需要裴越提出这个方案,直接派这一部进山剿贼即可。 点将台上,谷梁指着旁边站着的壮年将领,对裴越说道:“他叫李进,现任步军燕山卫指挥使。这两千人我交到他手上,到时候由他统兵进山剿贼。” 裴越上前见礼,李进身材高大面容沉稳,喜怒不形于色,不像魏霄那样外放。 李进还以军礼,并未因为面前是个少年就轻视不屑,反而诚恳地说道:“裴公子,大帅与我说过,找到贼人之前,一切听你安排,接下来如何练兵还请示下。” 裴越微微吃惊,询问的眼神望向谷梁:这是个老实人吗? 不是他要作怪,指挥使一职在大梁军中已经是高阶武官,再往上便是谷梁和曲江这样的一营主帅,可谓前途远大拥有光明的未来。李进看着三十岁出头,像他这个年纪很有可能在将来进入大梁军方决策层中。如果说他想对裴越礼贤下士,那么态度和煦便可,如今这样说辞反倒有点虚伪。 毕竟示下这个词一般是下属对上级所用的敬语。 谷梁微微一笑,对李进说道:“这支临时队伍中,你为主,越哥儿为辅。他虽然机灵聪慧,毕竟从来没有经历过战阵,所以指挥权在你手里。但是他少年老成,又知道如何找到山贼,你不能将他当小孩子看待,一些有用的意见你需听着。” 李进不苟言笑道:“谨遵大帅吩咐。” 谷梁看向裴越说道:“越哥儿,你过来。” 两人走到点将台角落,谷梁低声说道:“昨日左军机已经告示全军,京营将在十月初八这一天进山剿贼,但他又命人传密令给我,你们需在十月初五清晨进山。” 裴越心领神会道:“伯伯,我晓得了,二十天的时间虽然有些紧迫,但您麾下这些锐卒能力很强,我相信他们能够完成任务。” 谷梁微笑道:“李进不是勋贵子弟,从十多年前就开始跟着我在边境和周人厮杀,一步步凭着军功升上来。他虽然看着像个老实人,但在战场上能力很强,找到山贼之后,你可放手交给他。记住,你这次只是带路,我不允许你亲自上阵,明白了吗?” 裴越点头道:“记下了。” 谷梁问道:“可有什么麻烦要伯伯帮忙解决?” 裴越道:“正准备去找伯伯呢,侄儿确实需要一些东西。” “你说。” “一些能帮助这些将士更好隐匿的东西,不过数量有些多,要两千套。” 谷梁脸色如常,只问道:“再多些也无妨,具体是什么?” 裴越娓娓道来。 谷梁听完后眼神古怪,失笑道:“你怎么这么多奇思妙想?应该不是席先生教你的吧?” 裴越连忙正色道:“这是侄儿从古书中偶然看到的,正好这次能用得上。” 亏得之前和沈淡墨通信交流已经有了经验,但凡是这种不好解释的事裴越一概推到古书上。 至于哪本古书? 对不起,名字忘了。 谷梁好奇的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一番,摇着头笑道:“你不想说便不说,这样也挺好。东西我会亲自派人去准备,而且会从都中不同店家采买,你不用担心消息会泄露。” 裴越闻言大喜,笑道:“多谢伯伯。” 谷梁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道:“你这也是帮我办事,何需言谢?” 裴越左右看了看,有些疑惑地问道:“伯伯,为何这两天都没见过兄长?” 从他去陈观镇参加那场军议回来之后,谷范就没出现过,裴越因为在思考“特种部队”的事情,所以无暇分心,此刻见到谷梁便忍不住问询。 谷梁道:“他性子野惯了,在大营里整日都想跟人交手,经常闹得鸡飞狗跳,所以我便将他打发到南边去,跟我那些亲兵一起找你那个小丫鬟。” 裴越一愣,随即感动地说道:“侄儿受之有愧。” 谷梁轻叹道:“傻小子,你愧疚什么?你喊他一声兄长,他就应该出力。更何况,到时候你也要进山冒险,这何尝不是为我、为南营出力?咱们如今是一家人,不必多想。” “是。”裴越收起心思。 谷梁继续说道:“这里便交给你。李进很聪明,不会欺负你年幼,不过我给你留下两个亲兵,遇到麻烦可以打发人来找我。” “侄儿明白,伯伯慢走。” 谷梁走后,台下两千锐卒依旧笔挺地站着,没有丝毫骚动。 裴越看着这一幕,心中大受震撼,在他的认知中,军纪严明到这种程度的队伍,战斗力一定很强。 李进来到他身边说道:“裴公子。” 裴越笑道:“李指挥使,不要折煞晚辈,你若不嫌弃就叫我一声越哥儿罢。” 李进点头道:“那好,越哥儿也不要喊我官职了,叫我李大哥便可。现在人已经选好,接下来该如何操练,还要越哥儿给个章程。” 裴越也不客气,开门见山道:“李大哥,小弟的意思是,将这两千人分为二十哨,设二十位哨官,不必按惯例设都。” 李进沉吟片刻,微微颔首认可这个建议,然后问道:“这山中潜行隐匿之法,究竟要如何操练?” 裴越微微一笑,指着营盘后面那座大山说道:“山顶有一面旗子,让这二十哨将士进山,每人配发三日干粮清水,哪一哨能躲过大帅安排的明暗岗哨到达山顶拔下旗子,每人奖励五两银子,其他人会有惩罚。” 李进沉默片刻道:“这法子不错。” 裴越知道他心中有些不以为然,却也没有说破,反正等谷梁将他需要的东西送来后,这位李指挥使就会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掩人耳目。 正文 096【打造】 裴越依旧住在南大营中,谷梁给他换了一个军帐,比起之前谷范住的那个偏帐,如今帐内多了桌椅纸墨。 李进的声音在帐外响起时,裴越正坐在桌前写东西。 “越哥儿在否?” “李大哥请进。” 李进腰间悬剑,风尘仆仆,温和道:“我刚从庆阳山那边回来。” 裴越通过这两天的相处,知道这位指挥使是个很难得有能力又纯朴的厚道人,请他落座后,倒一杯水递到他手中,笑问道:“他们昨天上午开始登庆阳山,如今过去一天一夜,不知进度如何?” 庆阳山就是大营后面那座山,此地庆阳岗因此得名。 山高八百余丈,方圆四百余里,山中林木繁盛,道路难寻。 李进摇摇头道:“目前看来不容乐观,山上的岗哨都是大帅的亲兵,又提前知道任务,所以盯得很紧,到目前为止已经有三哨将士被发现,被取消资格返回东边偏营里。” 裴越淡定地道:“虽如此,我只向大帅请了一百亲兵,人数不算太多,估摸着和山中贼人能放出来的探子数量相近。后面这山也不小,他们应该能想到办法。” 李进道:“办法倒是想了一些,从昨天中午开始,大部分哨队都没有继续前行,而是找地方隐蔽起来。一直到天黑以后,他们才继续往上,借着夜色躲过岗哨。” 裴越笑了笑,这个办法虽然不错,但是放在横断山脉中却无甚用处。 庆阳山只是一座山,山顶的方向是固定的,所以夜色中攀爬问题不大。 横断山脉则是无数座山延绵,如果遇到高大树林,夜里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分不清东南西北,纵然不会被山贼的探子发现,也根本找不到路。 毕竟方锐给裴越的只是一条路线图,不是随时能定位的导航系统,肯定需要找到有特点的路标才行。 李进也想到这一点,所以面带忧虑地问道:“越哥儿,这样操练真的能让他们学会潜行隐匿之法吗?” 裴越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摇头道:“不能。” 李进不解地望着他。 裴越起身走到桌边,看了一眼自己写的东西,微笑道:“李大哥,我让他们去爬山,不是为了操练他们,只是想做一次考验。” “你想考验他们什么?” “前一百个避开岗哨抵达山顶的人,我会把他们单独编为一哨,由我兄长秦贤带领。这些人机灵敏锐,看得远,沉得住气,所以很适合走在队伍前面探路。” “用他们来扫清贼人的耳目?” “没错。其实这世上哪有什么可以无视敌人岗哨的隐形之法,李大哥你看看我,怎么看也不像是会法术的人吧?” 李进闻言也笑了起来,脸色渐渐舒展开来。 且不说裴越的法子有没有用,至少他在自己面前很坦诚,这无疑会让李进心里很舒服。 他只是厚道,不是迟钝。 裴越继续说道:“陛下的旨意限定了日期,魏国公给的时间太短,一个月之内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这两千人变成可以飞檐走壁于无形的武道高手,所以我们需要一些策略。” “请说。”李进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裴越道:“就如我方才所言,两千人的队伍在山中目标不算小,在不熟悉地形的情况下,我们不能化整为零。如果二十哨分头行动,莫说能不能找到贼人,恐怕我们很快就会在山中失散。” 李进点头道:“这也是魏国公为难的地方,大军进山,极易被贼人发现,在茫茫群山中捉迷藏,对我们极为不利。若是小股行动,又恐不能围剿贼人。” 裴越用手指在桌面上叩了一下,沉声道:“这便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如今我们两千人进山,论战力是南大营最强,所以需要一把尖刀,前出五里左右探路,中途以耳聪目明机敏之人联络。尖刀向前,一路扫清贼人耳目,大队随后,直扑贼人老巢,一战可破之。” 李进欣赏地望着英气勃发的裴越,微笑道:“果然英雄出少年,我猜想你的手段不止于此吧?” 裴越答道:“除了从这两千人里选出一哨精锐尖刀,我们还要在装备上用点心思。” “装备?” 李进不太理解,京营的武器甲胄在大梁军中属于最好的档次,克扣饷银喝兵血这种事也比较收敛,和那些山贼比更是云泥之别。 裴越拿着那张纸走到李进身旁,递过去说道:“李大哥请看。” 李进接过低头慢慢看着,眼神越来越亮,看完后忍不住叹道:“你怎么懂这么多?” 裴越挠挠头道:“李大哥莫非忘了,我师父是席先生,军旅之事他教过我不少。” 李进闻言都有些忍不住羡慕这个庶子,谷梁视其为子侄,席先生又不吝传授,这要说出去不知多少勋贵子弟会心生嫉妒,他将那张纸收起来说道:“这件事就交给我去办吧。越哥儿,有些话我得说在前面,不是老哥不用心办事,只不过你要的这些东西,恐怕没办法全部弄到。” 裴越问道:“是不是需要银钱疏通关系?李大哥请直言。” 李进苦笑摇头道:“有大帅的面子在,哪个军需官有这个胆子伸手?然而像你单子上所列的两千双牛皮长靴,恐怕将都中库房挖地三尺也凑不齐。” 裴越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这儿可不是前世,物资相对来说比较贫瘠。 他想了想,犹豫道:“既然是这样的话,李大哥尽力便可,但至少要保证一百双。” 李进松了一口气,正色道:“有你这句话就行,我会尽量多弄一些来。至于单子上其他东西,譬如精弩、皮甲、百炼刀,这些应该可以凑出两千套。” 裴越笑得比较开心,有方锐提供的路线图、百人尖刀小队、用银子堆出来的两千“神装”精锐、请谷梁去弄的那两千套行头,他就不信搞不定一群山贼。此外,他还准备了简易净水材料,这样可以避免饮用山中生水造成的意外减员。如果不是受限于技术条件,他甚至想做一堆压缩饼干出来。 有西府的全力支持,他只想将这两千人武装到牙齿。 这就是“特种部队”的特殊之处,除了贵没有缺点。 正文 097【蓄势待发】 九月二十九,申时二刻,日渐西斜,阳光依旧炽热。 庆阳山顶,数日前于平坦处搭建一座简易木制凉亭。 广平侯谷梁坐在凉亭中,裴越和李进左右相陪。 谷梁手里握着一张皱巴巴的纸,看完之后忍不住哈哈大笑,感慨道:“昨日在都中遇到仓监大使刘文怀,这老头平时遇见我恨不能撒腿就跑,可当时愣是拽着我的袖子,眼泪流得止不住。我当出了什么事,原来是你们两个把他库房里值钱玩意都搬空了。” 裴越笑道:“大帅,这是我和李大哥一起商量着筹备的。山中地形复杂难行,将士们的装备需要轻便、锋利和牢固,如果还像平时一样披重甲执长兵,恐怕还没找到贼人就累倒了。” 李进连连摆手道:“这是你一个人的功劳,我只不过是跑腿而已。” 谷梁道:“他出主意,你去完成,都有功劳。不过现在还不是论功行赏的时候,等你们从山中凯旋,我会亲自向陛下为你们请功。” 裴越听出一些弦外之音,看来老谷和王平章的确站在不同的山头上。 谷梁看着亭外飘渺的山间景色,略显期待地说道:“越哥儿,你今天请我来,可是要让我看一下这半个月的操练成果?” 裴越自谦道:“大帅,您手下这些将士比我想象的还要强,我其实也没做什么,更谈不上操练二字。如今等到大帅送来的行头,将士们如虎添翼,所以我觉得火候差不多到了。” 谷梁拿起水壶抿了一口烈酒,微笑道:“你不会打无准备之仗,不过我很想看看,这两千人如何能突破我手下两百亲兵的岗哨,然后出现在我面前。” 时间悄悄流逝,四下里唯有山风吹动林海,簌簌作响。 亭外站着十余亲兵,一个个目光如鹰隼一般盯着这些天被开辟出来的几条小道。 日头愈发西落,裴越与谷梁聊着闲话,脸上看不出半点焦躁情绪。 李进在一旁叹道:“若非亲眼所见,我根本想象不出来有越哥儿这样的少年。那些奇思妙想且不提,光是这份沉着冷静的气度就非一般人能有。依我看,都中如他一般年岁的勋贵子弟,有一个算一个,皆不如他。” 裴越微笑道:“李大哥谬赞了。” 谷梁目光温和说道:“他从小吃的苦多,所以比旁人早熟稳重。你既然是他大哥,往后也要多看顾着些。” 李进很认真地答道:“这是自然,大帅应该知道我的为人。” “正因为知道,所以才让你做这个统兵之人。” 谷梁说完这句话,忽地扭头看向远处。 裴越跟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是上山的一条小路,并无人影出现。 他深知谷梁其人,对方不会故作姿态,然而自己什么都感觉不到。看来武道修行到一定境界,就像席先生所说的那样,对于五感的敏锐度会有一定的提升。 约莫几十息以后,一个身影出现在众人的视线尽头。 紧接着,又一个人从他身后现出身形。 不一会儿,几十人成两排,沿着这条小路来到凉亭外面。 李进霍然起身,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裴越有些激动地喊道:“是秦贤兄长!大帅,他们上来了。” 谷梁脸上亦有惊讶之色。 今日他安排两百亲兵,以这座凉亭为起点,四面八方朝下布控,除去个别极为陡峭的地方外,基本没有留下视线上的死角。 与此同时,两千精锐之士从山脚出发,力争在不被谷梁亲兵发现的前提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山顶。 这场测试从早上开始,距今已经过去四个时辰。 谷梁原本以为能有十来个人成功突破岗哨就算成功,毕竟那些人是他的亲兵,肯定比山中的贼人要强,此时又是白天,不存在视线障碍。 然而看着眼前的景象,他很快便明白过来,能让这么多人出现在凉亭外围,说明他的两百亲兵已经全军覆没。 一念及此,谷梁再也坐不住,他起身来到亭外,行至秦贤身前,好奇地问道:“你们有多少人上来了?” 秦贤拱手道:“回大帅,除去十余位兄弟不慎受伤之外,所有人都上来了,因为这里站不下许多人,所以其他兄弟都在半山腰潜伏。” 谷梁饶有兴致地问道:“你们是如何做到的?” 秦贤恭敬地答道:“按照李指挥使和裴贤弟的安排,我们百人编成一个尖刀小队,又分成十人一组,同时朝上潜行,只要能顺利摸到大帅的亲兵附近,就可以阻止他发声示警。” 谷梁双手撑腰,神色复杂地说道:“也就是说,你们一百人悄无声息地干掉我的二百亲兵?” 他旁边那个眼神锐利的男人,也就是他的亲兵队长,此时已经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秦贤连忙说道:“大帅误会了,您的亲兵全部分散开来,我们以多欺少,这不是真正的实力对比。” 谷梁倒没有生气,只有些失望地道:“就算如此,他们输了就是输了。这群王八羔子,看来最近还是操练得少了。” 说着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旁边的亲兵队长。 这个身长七尺的大汉满面羞愧之色。 裴越不愿此人难堪,岔开话题说道:“大帅,这次考验能够成功,除了诸将士自身的实力之外,他们这身行头也很重要。” 谷梁其实早就注意到这一点,颔首道:“你这个想法确实妙极。” 原来自秦贤以下,所有人都穿着一种奇形怪状的服饰。 他们所穿的外套为绿色,虽然不像裴越前世见过的那样逼真,但以如今的织染水平也能做到很相似。外套上缝着许多土黄色的麻绳和布条,然后这些麻绳和布条上又绑着庆阳山脚下的树叶和青草。 裴越对秦贤说道:“兄长,麻烦你示范一下,让大帅看一下效果。” 秦贤走到旁边的草丛,伏下身,只稍微晃动几下,便与附近的草地几乎融为一体。众人只要稍微错开视线,很难看出这里卧着一个人。 谷梁和他身边的亲兵们大受震撼。 李进早就看过类似的场景,此刻仍旧忍不住对裴越赞道:“好小子,你这是从何处想来的?” 裴越微微一笑,谦逊几句。 他总不能说自己很喜欢看《兵器》、《环球军事》这些军事类杂志,吉利服的图片在这些杂志上出现频率还是很高的。 如今万事俱备,只待十月初五来临。 正文 098【惊艳一枪】 时值九月,深秋将至。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旅人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京都往南是永州。 此处位于大梁的腹心地带,南北通衢,京都咽喉,商贸十分发达。 过平原镇,便算是进入永州地界。 镇名平原,是因为周边土地平坦齐整,一马平川。 官道旁的稻田已是沉甸甸的丰收景象,农夫在稻田中劳作,汗水洒在田中,与泥土融为一体。俄而有一队二十余骑士纵马从官道上席卷而过,除了道旁土狗发出几声吠叫,并未引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们抬头相望。 这队骑士一人双马,骑术精湛,路过平原镇时也仅仅是在镇中取了一些清水,买了几袋干粮,然后便继续前行,丝毫不肯耽搁。 这条官道从京都直通南境重镇尧山城,穿过五州之地,沿途有十余座大城。 最近的便是永州城。 骑士中当先之人面如冠玉,一双极好看的桃花眼中精光熠熠。 正是广平侯第四子谷范。 骑士们控马技术相当了得,疾驰之间神色自若,还有闲心交谈。 谷范对身旁一人高声问道:“你确定七宝阁的商队有问题?” 那人声音粗犷,答道:“少爷,属下在白马镇上打听到,七宝阁的商队过绮水后,无缘无故在白马镇停留了片刻。从京都出来到白马镇,顶多只需要一个时辰,他们好端端在那里停什么?而且白马镇距离绿柳庄也不算远,横竖只隔着绮水。” 谷范调侃道:“你小子看着五大三粗的,心眼比针还细。” 其余骑士纷纷大笑起来。 那人也不着恼,义正言辞地说道:“大帅和少爷交代下来的事情,属下肯定要用心才行。” 谷范笑骂道:“少装相儿,等人找到了,我跟父亲说一声,请你们去都中潇洒一晚上!” “多谢少爷!” “少爷牛啊!” “跟着少爷有肉吃!” “还有女人睡!” 一群粗豪亲兵大拍马屁,只是过于粗鄙,听得谷范满脸无奈。 疾驰大半个时辰后,天色已渐昏暗,平原镇距离永州城尚有数十里,谷范想了想对众人说道:“找个地方休整一晚,养精蓄锐,明天爷们去找七宝阁的那些鸟人谈谈。” “是!” 众人答应下来,又往前行了十余里,在道旁找到一间旧庙。 将马匹安置好之后,众人来到庙内,正殿地方不算大,所幸比较干净,供桌上还有残存的祭品。几个亲兵从外面弄来干柴,很快便燃起一个火堆,其实他们倒不畏惧如今秋夜里那点凉意,主要是为了驱赶蚊虫。 谷范从包袱里取出干粮清水,坐在角落里慢慢吃喝,听着亲兵们胡说八道,脸上浮起笑容。 “少爷,那位裴家小爷真的是庶子吗?”之前那个声音粗犷的亲兵凑过来问道。 谷范咽下最后一小撮干粮,瞪眼道:“关你屁事?庶子怎么了?” 亲兵也不害怕,讨好笑道:“少爷别生气,我就是随口一问。主要是听少爷把他夸得那么厉害,有点不相信他是庶子。” 谷范一巴掌拍在他的脑门上,笑骂道:“我老子还是庶子呢,你有本事在他面前说一遍?” 亲兵不敢躲闪,然后挠了挠脖子说道:“大帅不会因为这种事揍我的,除非我操练的时候不用心,那就完了。” 因为很熟稔,或者说谷范是这些人陪着长大的,所以关系很亲近,也不会在他们面前摆架子。不过看着亲兵们对这个话题都很感兴趣,忍不住骂道:“小爷什么时候说他厉害了?是,他是做了点小事,那能跟爷比吗?” “对对对,少爷说的对!”有机灵的连忙附和。 谷范甩了甩双手,大义凛然地说道:“就拿那晚对付山贼的事情来说,没有小爷站在最前面挡住山贼的进攻,他哪有机会调兵遣将?你们这些杀坯根本就不懂,小爷那是修饰手法,虽然裴越有一点厉害,但小爷更厉害!衬托明白吗?你们这些不学无术的家伙。” 一名亲兵笑道:“少爷,你要是逼我念书,还不如让我找个女人睡一觉。” 谷范哭笑不得道:“父亲又不是不给你们假,哪里就到了这个份上?要我说——”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猛地射向庙门口。 亲兵们迅速站起,冷冷地盯着不速之客。 门外夜色已至,来者仿佛是从夜色中突然现出身形,笔挺地站在门口。 这是一个素面朝天的女人,大概十七八岁,眼神如刀,眉峰似刃,一身凛冽气质很容易让人忽略她其实还算漂亮的容貌。 最关键的是,她右手提着一杆长枪。 枪头泛着寒光。 亲兵们拿起手边的兵器,谷范并未阻止,他看着女人说道:“你是谁?” 女人神色淡漠地说道:“你们不要去永州。” 谷范缓缓站起来,似笑非笑道:“你要阻止我?” 女人点头道:“是的。” 谷范撇撇嘴,嘲道:“七宝阁胆子真不小,居然敢在京畿之地雇凶杀人。” 女人摇头道:“我不是七宝阁的人。” 谷范双眼微眯,冷静地说道:“既然不是,你为何阻我去永州?要不坐下来聊聊?” 女人嘴里吐出两个字:“啰嗦。” 而后向前一步踏出,长枪矫若游龙,眨眼间枪尖抖出十余朵枪花,将所有亲兵和谷范全部笼罩在内。 谷范瞳孔猛地收缩。 他见过很多使枪的高手,其中以齐国公府尹道的父亲尹伟最强。尹家枪在大梁军中名气很大,当年尹家先祖在开国公侯中名列第三,一杆霸道无比的长枪仅仅不敌裴元。谷范也曾向尹伟请教过,纵然他武道天赋绝佳,可在对方手下依然走不过十招。 然而此时在这座旧庙中,他竟然看到只比尹伟逊色两分的枪法,而对手仅仅是一个未满二十岁的女子。 电光火石之间,只听得兵器相交之声在庙内炸响,然后亲兵们纷纷被枪杆拍飞。 长枪之势犹未尽,直取谷范中宫,一往无前,破釜沉舟! 亲兵们大惊失色。 谷范在这一刻冷静到极致,生死之间灵台一片清明,在枪尖距他仅有半尺时猛然向后折腰凌空平躺,双手顺势撑地然后一脚踹向女子持枪的右手。 女子面无表情,左手挥下,拍在谷范的脚背上。 然后踏步,回枪,飞起一脚踢中谷范的大腿。 “轰!” 谷范直接被踹飞,砸在老旧的供桌上,庙内登时尘雾弥漫。 亲兵们须发皆张,不要命地上前围攻女子。 一只手从尘雾伸起来,谷范龇牙咧嘴道:“慌个屁,小爷会死?都让开,我来教教这娘们什么叫做礼貌!” 正文 099【迷雾】 谷范是个武道天才,裴越听很多人说过。 只可惜,他没有见过这位天才的惊艳时刻。 绿柳庄中初次见面,天才被席先生一掌拍出三丈远,虽然有些做戏的成分,但这样的场景距离裴越认知中的天才水准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再后来山贼夜袭绿柳庄,谷范一杆长枪拖住方锐,虽然是以少战多,裴越也只觉得谷范确实很强。 至于天才这样的名头,不说能打遍那些老妖怪,至少要在年轻一辈中独占鳌头。 裴越甚至都不知道谷范最擅长的兵器是什么。 此时破庙之中,谷梁的亲兵们以军阵合击之势围攻那个女子,经过初期的措手不及之后,二十余亲兵逐渐稳住阵脚,虽然无法破开对方的枪围,但短时间内不会有崩盘的危险。 谷范从那堆废墟中站起身,然后拿起靠在墙边的长剑,一言不发地冲上去。 身为游侠儿,自然是要用剑的。 剑身似一泓秋水,穿透虚空,隐隐颤动发出龙吟之声。 那女子似乎被这剑气所惊,长枪猛地收回,不可思议地用枪身挡住剑尖,同时双足发力,借着长枪回撑之势退出旧庙。 几个起落间,她便跃上道旁一匹神骏,然后纵马疾驰,一路向西。 剩下庙内一群人目瞪口呆。 谷范持剑站在门口,愣愣道:“这娘们是被我吓走的,对吧?” 一名亲兵不太确定地说道:“应该是的,少爷刚才只是一时没有防备,被她抢了先手,如今见少爷龙精虎猛,自知不敌,所以马上就跑了。” 谷范有些牙疼,他转了转脖子,恨不得朝外面大喊几声:“你倒是别跑啊!跟我大战三百回合啊!搞偷袭欺负我这个年轻人算什么本事?” 另一名亲兵上前说道:“少爷,我们追上去,她跑不远的!” 谷范正要点头,忽觉有些不对,抬手道:“等等。” 亲兵们纷纷围上来,方才短暂的交手幸好没有人受伤,至于轻微疼痛,对于这些剽悍的亲兵来说可以忽略不计。 “这娘们不像是坏人啊。” 谷范直接坐在门口,望着外面深沉如雾的夜色,喃喃自语。 亲兵们面面相觑,少爷不会是被打击得有些厉害,脑子出问题了吧? 谷范将之前的画面回忆了一遍,声音有些飘忽:“之前我倒下时,她其实有机会拿长枪在我身上捅一个窟窿,可她只是踹了我一脚。如果她真的是为了杀我,怎么会浪费这样的机会?我不是瞧不起你们,只看她的武道修为,如果她铁了心要杀我,你们肯定是来不及救我的。” 他稍稍停顿,继续分析道:“虽然我留有余力防备她的杀招,但她没有那么做,说明她不是想要杀我。你们还记得吗?她刚进来的时候说的话,不许我们去永州。她怎么知道我们要去永州?如果她真是七宝阁的人,那她应该知道我没那么好杀,突然跑来当面动手,岂不是弄巧成拙,反而让我意识到永州那边可能出了事?” 一名亲兵点头道:“少爷说的有理,这女子明知道杀不死少爷,还跑来动手,确实像是在提醒我们。” 另一人问道:“如果她此番是好意,为何不直言相告,搞这一出是什么意思?” 谷范挠挠头,有些苦恼地说道:“为了踹我一脚?” 亲兵们闻言豁然省悟,纷纷点头。 “确实,少爷太风流了。” “说不定是少爷的相好,被始乱终弃,所以来报仇。” “只踹一脚,为何?” “少爷这么帅,那女人肯定也狠不下心啊。” “有理,都怪少爷太俊俏了。” …… “闭嘴闭嘴闭嘴!娘的,一群杀坯!” 谷范俊脸涨红,气急败坏地骂道:“别放屁!小爷根本就不认识这娘们,鬼知道她是不是得了失心疯?而且我还没跟女人上过床,你们少浑说,让我老子知道还不得扒了我的皮,童子功懂不懂啊?” “啊?” “噢。” “少爷还是个雏儿。” “可怜。” “心疼少爷。” …… 谷范起身一人踹了一脚,然后掸了掸袖子,若无其事地说道:“这娘们是敌是友且不论,从她的举动来看,我们不能继续歇下去。大家辛苦些,连夜赶到永州,那边的守将是父亲带过的兵,叫开城门应该不难。” 听他说起正事,亲兵们收敛笑容,马上开始收拾行李,扑灭火堆。 之前那个声音粗犷的亲兵问道:“少爷,既然这女子不是敌人,又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她为何不自己去永州?搞这一出实在有些看不明白。” 谷范脑海中回忆起女子离去时的方向。 西边…… 他愈发想不通这女子是什么来历,但眼下找到桃花更重要。谷范知道裴越很快就要进山剿贼,如果能在他们出发之前将那小丫头找回来,裴越心里肯定会安稳许多。 一念及此,他不再犹豫,吩咐道:“马上出发,连夜赶赴永州城。” “是!” 片刻过后,二十余骑士出现在官道上,于夜色之中向南疾驰。 幸亏是一人双马,否则这般长途奔袭,人且不说,马儿肯定受不住。 谷范带着亲兵们抵达永州城下时已经是子时左右。 他独自来到城楼下,大声喊来守将。对方小心谨慎地从城头上放下一只箩筐,将谷范吊上去之后确认身份,然后打开城门将那些亲兵放进来。 谷范匆忙道谢,问起七宝阁商队的住处,那守将神色古怪地说道:“四少爷,那帮人已经在城里待了十来天。其实你不必这么急着半夜来找他们的,依我看他们还得待下去。” 谷范听完这句话才意识到问题所在,七宝阁的商队是九月初四上午离开京都,今日已是九月三十,足足过去二十多天。就算商队走得比较慢,从京都到永州最多也只需要十天。 守将继续说道:“他们就住在城里最大的客栈云归楼,将那里包下来之后便不走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四少爷也知道,我们永州城商贸十分发达,天南地北的客商不知有多少,好多人都想住云归楼,偏偏被七宝阁的商队占住,这些日子闹了不少事出来。” 谷范愈发不解,这七宝阁的人怎么好似专程在等自己一般? 他沉声说道:“走,我们去云归楼。” 正文 100【破局】 十月初五,子夜时分。 陈观镇外的小道上,谷梁与裴越并肩而行。 后面跟着两百余人,一半为谷梁的亲兵,另一半则是秦贤领着百名精锐。 “越哥儿,记住我和你说的话,这次进山你不可亲自上阵,只需将人带到贼兵的老巢,剩下的事情交给李进即可。”谷梁沉声说道。 裴越应道:“侄儿不会胡来的,伯伯不必担心。” 谷梁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茫茫群山,轻叹道:“其实你的想法我能明白,虽说稍微急切了些,但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那我就不会拦着你。只一点,你决不可擅自与贼人交手,如果你出了差错,我没办法跟先辈们交代。” 夜风深沉,裴越隐隐觉得老谷这话很有深意。 印象里,类似的话谷梁说过好多次,裴越知道对方是怕自己年少冲动冒险杀敌,或者说为了多立些功劳便不惧生死。裴越总觉得谷梁有些高看自己,如果他是谷范那样的高手,当然不会害怕与人交手,但眼下受身体条件制约,他不认为自己有跟别人正面对抗的实力。 沉默片刻后,裴越说道:“伯伯,我心里还有两件事放心不下。” 谷梁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可是那个丫鬟的事情?前日范儿派人送信来,他已经找到对方的踪迹,或许你从山里平安归来时,那个丫鬟就在绿柳庄里等你。” 裴越确实很担心桃花,但不想在长者面前表现得太过儿女情长,所以便略过这个话题,指着远处说道:“伯伯,我总感觉山里有些不太对劲。” “太安静了?” “是。” 谷梁淡然道:“左军机的眼光一直很准,他这番对京营的布防调动,完全掐死横断山脉的东北方向,山里的贼人想出来就会落进口袋里。这种情况下,贼人要么困守山中,要么就只能往西南部继续深入。” 裴越不解地问道:“那么山贼究竟想做什么呢?” 这是从最开始就困扰他的疑问。 山贼的变种游击战术的确可以恶心到京营的骄兵悍将,但也仅止于此,想要进一步扩大战果是痴人说梦。山里的那位姑娘确实很了不起,能在大梁京都外弄出这样的阵势,逼得王平章亲自坐镇,可她做这些又有什么用? 裴越自然明白,能够调动大梁京营,的确算是一桩常人做不到的壮举。可以那位姑娘的手段来看,眼下这一切颇似无用功。他始终想不明白的是,那位姑娘抛出近千手下,逼得皇帝下定决心要在几个月之内扫清山贼,她这样做目的是什么? 眼下马上就要进山,这个疑问盘旋在裴越心中,让他莫名有些烦躁。 谷梁看着他紧皱的眉头,宽慰道:“不必担心什么,所有阴谋诡计都必须以实力作为基础,没有足够的实力,山里的人什么都做不了。如今京营防区整体移动,不会影响到京都的安危,也不会给他们钻出来的缝隙。你只需要将人带进去,找到他们的老巢,我保证这一战最大的功劳就是你的,谁也抢不走。到那时依照我们大梁的惯例,陛下怎么也得给你一个爵位,此后你不必再看定国府的眼色了。” 裴越颔首道:“伯伯也要小心,最好能回都中。我想来想去,贼人的目标应该不是京营,他们没有那么硬的牙齿。” 谷梁朗声大笑,最后叮嘱道:“西营那些人今晚也会进山,如果他们在山里碍手碍脚,或者有什么不轨之举,我已经交代过李进,让他决断处置,到时候你不要有妇人之仁。” 裴越脑海中闪现常思那张脸,点头应道:“我知道事情轻重。” 谷梁止住脚步,郑重道:“我便送你到这里了,李进领着大部在前面等你。越哥儿,记住我的话,平安归来。” 裴越拱手行礼道:“定不会辜负伯伯的一片苦心。” 谷梁摆手道:“去吧。” 人群就此分流,一半朝西,一半折返。 裴越与秦贤走在队伍最前方,身边是从南大营五万人中甄选出来的精锐。若是放在以前,这些将士哪怕再忠厚也无法接受一个十四岁的少年领导,但是他们在亲眼看见裴越种种奇妙的手段之后,如今虽然谈不上心悦诚服,但也不会横挑鼻子竖挑眼。 裴越面色沉静,心里依然在想那件事。 方锐当初说过,他不知道那位姑娘想做什么,但是在她将千人派出来劫掠京都外围村落之前,曾经颇为感慨地说过一些话。纵然方锐猜不透那姑娘的心思,但是他也意识到那些话很重要,说不定就代表着对方的一些真实想法。 秦贤在旁边看着裴越的脸色,不禁关心地问道:“越哥儿,你有心事?” 裴越几乎是下意识地答道:“兄长,民生康阜国运升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秦贤一愣,不懂他为何会突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但一想到身边少年凄惨的过往,知道他没有怎么念过书,更没有机会熟悉一个勋贵子弟应该经历的大事,便微笑道:“越哥儿,我们每逢年底会跟随陛下一起去皇陵祭天,这句话便是出自当年高祖皇帝立国之后亲自书写的祭文。后世君上祭天时都会诵读那篇祭文,我也听过好多年,如今勉强能背下来。” 裴越猛然停步,转身望着秦贤,一双眼睛在夜色中明亮得有些吓人,他猛地拽住秦贤的手臂问道:“兄长,皇陵在何处?” 秦贤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身后那些将士也不解地望着裴越。 秦贤见裴越很焦急的模样,便赶紧说道:“皇陵就在京都北面,那里设有兴梁府,兴梁二字你应该明白是什么意思。” 裴越放开他的手臂,原地静静站着。 席先生曾经对他说过,那些贼人的目标应该是王平章,因为此人是军方第一人,在京都外围闹出这样大的乱子,无论如何他都脱不了责任。但是之前山贼劫掠村庄,被王平章集合京营骑兵快速剿灭,所以皇帝陛下也没有因为这件事怪责国朝唯一的实封国公。 然后皇帝下旨剿贼,京营封锁山区,派人进山剿贼。 山贼看似覆灭在即,却没有任何挣扎举动。 裴越将整件事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他忽然开口说道:“兄长,你留在这里,我去去就回!” 秦贤诧异道:“越哥儿,你要去哪里?” “找谷大帅!” 声音尚未落地,裴越便如猎豹一般蹿出去,朝着陈观镇的方向狂奔而去。 正文 101【进山】 秦贤站在迷蒙夜色中,若非今夜无风,他肯定会风中凌乱。 自从相识以来,裴越给他的印象便是少年老成,年纪比他小许多,但为人处世一直都挑不出什么错处,该大方的时候毫不吝啬,该决断的时候也从不犹豫。想着他以前的境遇,秦贤也能理解,所以并未将其当成小孩子看待。 然而少年此时突然离去让他有些恍惚,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如此激动的裴越。 好在与谷梁一行分开不算久,他们没有走出太远,裴越就算直接回陈观镇也不需要多少时间。 “哨官,我们要在这里等着吗?”一位将士凑过来问道。 秦贤点头道:“就在这里等候。” 虽然他是裴越从西营请调来的,但这大半个月里秦贤已经凭借自己的实力降服这百员精锐,没人会质疑他的哨官权威。 约莫半个多时辰后,裴越匆匆返回,脸上挂着无法隐藏的振奋。 “兄长,我们走吧。” “好。” 即便心中很好奇,秦贤也没有立刻追问详细。 一路沉默行军,拂晓之前,这支尖刀小队与隐藏在一片密林中的大部汇合。 这里便是横断山脉的边缘地带,也是方锐之前告诉裴越的那条隐秘小道的入口。 林中一片昏暗,并未燃起火把。 李进将裴越和二十员哨官喊到稍微空旷的一处平地上,然后对众人说道:“咱们坐下说罢。按照之前定好的章程,天亮后由越哥儿和秦贤所领百人前出五里探路,大部随后而行。越哥儿,你可有什么话要嘱咐大家的?” 裴越想了想说道:“虽然大部不能拆开,但是前行的时候一定要注意,不可大声喧哗,不可在山中狂奔。如果惊起鸟群,贼人可能就会看到,到那时我们就会前功尽弃。” 李进颔首,目光扫过所有哨官的脸,虽然夜色中看不清表情,但没有漏下任何一个人,只听他沉声说道:“这次不同于战场上杀敌,并非勇猛就可以解决敌人。所以你们都记住了,没有我的将令,不允许任何人自作主张擅自行事,否则必以军法处置!” “属下遵令!”众人齐齐抱拳。 李进又对裴越说道:“越哥儿,扫清贼人布下的耳目这个重任就交托给你们了。” 裴越凛然道:“请指挥使放心。” 李进便吩咐道:“大家就地歇息,养足精神。” 天色微白之时,裴越起身看着密林中的两千精锐,心中蓦然升起一抹豪情壮志。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机会带着这么多人奔赴厮杀之中。这大半年的生活就像做梦一样,从第一次拔刀到第一次杀人,每一步走来都和前世的自己截然不同。 不一样的人生。 与李进告别后,裴越辨明方向,与秦贤领着那一哨将士一头扎进茫茫群山里。 横断山脉由无数座山组成,北段的山脉大多是千丈左右的高度,不算特别险峻,但是数量特别多,可谓是山连着山,延绵不断。山之间便是一片片谷地,大多草木繁盛,几乎无路可走。方锐所说的小道大概有百余里,看似不算很长,但在山中行路非常不易,且还要小心贼人在山中的岗哨,所以这个尖刀小队前行的速度比较慢。 裴越像其他人一样,身穿改版的吉利服,脚蹬牛皮长靴,带着劲弩和长刀,背后还背着一个包袱。 小队由秦贤指挥,他将所有人分成十人一组,自己带一组走在最前面,其余四组两侧散开,剩余人则跟在后面。 一路小心翼翼前行,就这样走出十余里,始终没有发现一个山贼。 他对身边的裴越说道:“越哥儿,贼人应该想不到我们会从这里进来。” 裴越道:“兄长,不可轻敌。” 秦贤微笑道:“不是轻敌,当初在绿柳庄外我曾对你说过,我比较擅长追踪索敌之法,你可还记得?” 裴越点点头。 秦贤低声道:“这法子是我家先祖传下来的,当年定国公征战沙场,我家先祖便负责管着斥候营,如今能跟你并肩作战,想必先祖也会很高兴。” 裴越微微一惊,叹道:“原来兄长是家学渊源。” 秦贤怅然道:“愚兄也只学到一些皮毛。不过你可以放心,我确认这一路上没有贼人,要不要加快速度?” 裴越摇头道:“兄长,还是小心谨慎一些。” 秦贤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面观察着前方的情况,一面悄悄问道:“越哥儿,之前你究竟发现了什么?” 裴越稍稍沉默,然后便在他耳边轻声讲了几句。 秦贤眼睛瞬间睁大,满面不可置信之色。 …… 横断山脉北段那座无名峰,与往日相比安静不少。 山脚一片平地上,那位女子今日一身劲装打扮,青丝成束悬于脑后,两柄长刀挂在腰侧。 她面前有数百名山贼打扮的大汉,全部盘膝坐在地上,吃着手里的肉食。他们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表情冷峻,也不交谈,极为安静,除了咀嚼的声音之外便只听到山风呼啸。 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脚步匆匆地来到女子身边,拱手行礼道:“姑娘,京营那帮贼子已经进山。” 女子淡然问道:“多少人?” 汉子答道:“约有二三千人。” 女子嘴角勾起轻笑道:“王平章倒也不蠢,我以为他会将南营或者西营全部丢进来。” 汉子也笑了几声,然后眼中露出厉色道:“姑娘,这些人看似小心谨慎,但是压根没有发现我们的暗哨。甚至我们的人传消息回来,他们还以为是山间鸟鸣。” 女子把玩着耳畔的头发,面色平静地说道:“把他们放进裂谷中,不将这些人全部杀掉,京营不会发疯,王平章也不会下决心将大军派进来。” “是!”汉子领命而去。 女子目光收回,转向身前地上坐着的八百虎贲之士,微微笑道:“大家慢慢吃,吃饱了才有力气杀人。你们不要再像十几年前那样,被人当成丧家之犬杀得狼狈逃窜,这次可要一雪前耻呢。” 数百人同时起身,动作整齐划一,仿佛训练过成千上万次。 他们左拳锤在自己胸膛上,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道:“必杀之!” 女子颔首轻笑,转身望着东北方向,满面期待之色。 正文 102【屠杀】 裂谷位于山脉东北部,从陈观镇外靠近山脉的地方进来后朝西南而行,大概走七十余里便能抵达。 这个地名并非指路面塌陷裂开,而是形容横断山脉北段两座最高山峰之间的一条窄路。 路面宽五六丈,长十余里,两侧山坡较为平缓。 十月初六上午,裴越领人进入山区的第二天,一队百余大梁将士出现在裂谷入口。 他们很谨慎,并没有急于进入裂谷,在入口处潜伏观望许久。 约莫一炷香后,这队将士开始前行,一路仔细地观察着两侧的山坡上。 左面山峰半山腰处,数人隐藏在茂密的林木之后,目光看向下方的那一百多人。 女子腰悬双刀,左手持着一把牛角长弓,右手搭在弦上,并无箭支,只是虚瞄着那一百多大梁将士中领头的人。 旁边那位三十多岁的壮汉乃是她的心腹,只听他略带愤怒地说道:“姑娘,看来京都有人出卖了我们,否则这帮贼子不会知道走裂谷这条路。” 女子不以为意道:“裴戎这种废物自然是靠不住的,当初我让你带着他的人走裂谷,为的就是今天这一刻。鱼叔,不必动怒,你跟着我这么多年,难道还会在意被人背叛?” 鱼叔龇牙道:“即便如此,也不能放过那些废物。” 女子摇摇头道:“区区人头,小事尔。冷姨,你说对不对?” 她身后站着一个年近不惑的妇人,正是应该和七宝阁商队一起南下的冷姨,她身边那个脸色发白的丫头不是桃花还能是谁? 冷姨知道桃花没有经历过这种紧张肃穆的氛围,便伸手握住她有些凉的手掌,对女子说道:“姑娘,七宝阁为何要与我们反目?” 按照女子之前的计划,她从绿柳庄里找到桃花之后,便会渡绮水藏身于白马镇,然后跟着七宝阁的商队一路南下。从白马镇出发之后,江湖经验极其丰富的冷姨很快察觉出不妥,商队行进的速度太慢,而且一路上官府的搜检力度明显强了许多。 抵达永州城之后,商队在云归楼住下来,领队告知冷姨要在这里逗留数日,有一笔生意要处理。 冷姨答应下来,然后便在第二天凌晨带着桃花与那个车夫悄悄离开,等城门开后第一时间逃走。 这之后便是一路极其艰辛地绕开官府和京营的耳目,于昨日回到横断山脉中。 女子闻言微微皱眉道:“七宝阁与我们一直都是利益上的往来,谈不上多深厚的交情。从你的描述来看,他们也不敢将事情做绝,所以没有直接把你们交给官府,多半还是存着半推半就、让官府或者京营自己发现你们的打算。” 鱼叔冷笑道:“七宝阁给我们送了大半年的粮草,就不怕我们将这些证据丢进皇宫里?” 女子讥讽道:“幕后主使自然是不怕的,顶多将手下的大掌柜丢几个出来,再罚酒三杯事情便就平息了,难道你还指望皇帝砍了他不成?咱们大梁的这些皇帝,有一个算一个,最喜欢玩的就是平衡之术,什么公平正义都没有朝堂局势均衡来得重要。” 鱼叔声音里透着浓郁的杀意:“要是能杀进皇宫将这狗皇帝一刀砍了该多好。” 桃花任由冷姨握着自己的手,听着这些人放肆直白的言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瞪大,眼神有些迷惘与畏惧。 女子放下牛角长弓,回头看了她一眼,微笑道:“喂,小丫头,喊姐姐。” 桃花害怕地缩了缩身体。 冷姨笑道:“姑娘,这孩子这段时间被吓着了,不太敢说话。” “无妨。” 女子示意冷姨不要紧张,又对桃花说道:“要不要我教你武艺?学会之后可以杀人,谁欺负你你就杀谁。” 桃花用力摇头,鼓起勇气说道:“有少爷在,他会保护我的!” 女子眼神微微一沉,不容置疑地道:“以后你没有什么少爷,只有你娘亲,还有我们。” 冷姨怕桃花说出过分的话,便拦住她然后对女子说道:“姑娘,当时我不该急着走,不然方锐他也不会……” 女子摇头道:“此事与你无关,方锐自己学艺不精心思不纯,阴沟里翻船怨不得旁人。” 冷姨有些担忧地说道:“方锐知道山中不少事情,而且还知道两条能够绕到我们后面的小道。” 女子沉吟道:“即便王平章知道这件事,他就算多派一队人进来送死,也逃不过我们的岗哨。鱼叔,后面这两天可有异常?” 鱼叔答道:“姑娘放心,一切正常。” 女子点点头,目光看向那一队已经走到远方快要接近裂谷出口的大梁将士,沉声道:“吩咐下去,准备迎敌。” “是!” 片刻过后,大梁京营的大部人马终于出现在裂谷入口处,大致看去约有两千多人。 常思处在队伍中央,身边跟着几十个镇远侯府的亲兵家将。 他想到和裴越差不多的方法,从这两千多人中选出百余精锐,然后让他们前出探路,遇到敌人的探子就地格杀。不光如此,他还从李柄中那里得到一份路线图,穿过眼前这个峡谷,再往前十余里就是贼人的老巢。 虽然面前的地形看着有些危险,但常思并未太放在心上,让前队探路也是身边心腹的建议。 在常思看来,他只怕山贼闻风而逃,压根不在乎对方有胆子埋伏袭击。 真要那样的话,才是他希望看到的局面。 一群山贼而已,凭什么和京营的精锐交战? 大部走到裂谷中段时,异变突生,只听得轰隆隆无数声巨响,前后山腰上滚下势若奔雷的巨石,眨眼间飞沙走石尘雾弥漫,将他们的去路和退路直接堵死! “不要慌!列阵迎敌!”常思嘴角挂着冷笑,心中却升起一抹激动。 然而没有山贼从左右山坡上冲下来,迎接他们的是令人牙酸的弓弦声。 漫天箭雨如飞蝗一般抛洒而下。 常思眼神剧变,他看着两边山腰上张弓搭箭的山贼们,心中恐慌之外,更生出无穷无尽的荒谬。 这些贼人竟然有近千张长弓! 箭如雨下,京军西大营将士既无重甲,又无盾牌,被堵在这条五六里长的峡谷中,成了活生生的靶子。 惨叫声呼救声响彻云霄,常思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反击,眼睁睁看着手下的将士陷入箭雨的屠杀之中。 女子站在一块平坦的巨石上,一支长箭扣于弦上,面色冷漠地对准那个京营将官的身体。 正文 103【抉择】 “第六个。” 秦贤将一个山贼的尸体拖进草丛里,嘴里轻声说道。 裴越坐在旁边一块石头上,望着前方那三棵呈品字形排列的巨树,神色略显凝重。 他们虽然也是从陈观镇出发,但选择的路线与西营大不相同,从南边绮水上游进入横断山脉中。昨日的路程还算安静,并没有遇到山贼的探子,但今天的情况截然不同,清早出发后,已经接连遇到好几个贼人。 裴越很庆幸自己将秦贤请调过来,若非有这位家学渊源极擅斥候之术的兄长,他们好几次都险些被贼人发现然后示警。 “越哥儿,接下来怎么做?”秦贤问道。 裴越沉吟道:“请兄长带二十弟兄去前边打探一下。穿过那棵树后的峡谷,再往前走几里地就是贼人的老巢。我会在这里等李指挥使和大部的到来。” 秦贤点头道:“好,我现在就去。” 裴越叮嘱道:“兄长,切记不要暴露,只需要查看贼人老巢的大概情况。等你回来后,我们再和李指挥使一起商议。” “行,我会小心的。” 秦贤领着人朝巨树后面行去,裴越则让人朝后面传达讯息。 半个多时辰后,秦贤顺利折返,然而脸色却不太好看。 裴越见状便迎上前问道:“兄长,出了何事?” 秦贤先与一起等在此处的指挥使李进行礼,然后疑惑不解地说道:“越哥儿,穿过那条峡谷之后,确实有一座不怎么高的山,我们小心接近,发现那里应该就是贼人的老巢。山脚有很大一片平地,竟然开垦出来如同农田一般,附近也有不少搭建起来的木屋。但是我们没看到人,接近之后发现,从山上到山下一个贼人都没有。” 李进皱眉思索片刻,说道:“莫非贼人已经发现我们,所以提前逃走了?” 这句话让周围的哨官们脸色都有些难看。 他们费尽心思一路潜行,又穿着这种古怪服饰,为的不就是如神兵天降一样杀到山贼面前? 从皇帝到王平章,他们要的是全歼贼人,之所以迟迟没有挥军进山,就是担心山贼望风而逃。 好在李进本就是燕山卫指挥使,在南营里是谷梁极为信重的大将,有他在此处坐镇,其他人都不敢骚动。 秦贤微微垂首,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他本是西营哨官,虽然这次的调令是谷梁亲自去找曲江提的,但他若执意不从,谷梁也不会为难他一个开国公侯的后代。但在接到裴越送来的信之后,这位二十岁的汉子没有任何犹豫,带着薛蒙从西营来到南营,等于是直接抛下自己经营许多年的人脉。 这一切,只因为他对裴越的信任。 如今尖刀小队由他统率,却很可能漏掉敌人的哨兵以至于对方提前逃走,这种前功尽弃的失败结局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一只手掌忽然按在秦贤的肩膀上,他抬头一看,只见裴越笑容真诚地望着自己。 “我相信兄长的能力,所以贼人不可能提前逃走。” 少年非常坚定地说着。 站在一旁几次想要开口的薛蒙咧开嘴笑着,附和道:“李指挥使,我大哥这方面的本领可是连魏国公都夸赞过的,他肯定不会漏过敌人布下的耳目。” 裴越转身望着李进,正色道:“李大哥,我并非只是因为和秦哨官亲近就这样说,而是有我的理由。” 李进脸上并无怒色,平和地说道:“请讲。” 裴越站在一群哨官之间,胸有成竹地说道:“京营封锁山脉外围,山里的贼人不可能不知道,所以他们会更加注意防备,如果他们真的知道我们从这里进山,肯定会加强岗哨,然而这些贼人的探子警惕性依然不算很高。所以我断定,至少贼人不知道我们已经来了。” 李进微微点头,问道:“那他们为何不在老巢里?” 裴越微笑道:“李大哥莫非忘了,这次不止我们南营的人进山?” 李进恍然,旋即不再迟疑,开始调兵遣将。 其实已经顺利摸到此处,山贼的老巢已然在望,就算此时被发现,对方也很难甩开这支善于山地奔行装备无比精良的精锐之师。 这个时候裴越便很理智地沉默着,没有干扰李进的决议。 秦贤带领的尖刀小队分为十组,穿过峡谷后立刻向前,朝着三个方向扩大巡哨范围,其余人立刻原地脱掉吉利服外套,然后便是全军出击。 两千人的队伍立刻行动起来,依照李进的将令有条不紊又非常迅速,裴越在旁看着只觉得自己学习到很多东西。 临出发前,李进看着裴越说道:“越哥儿,我给你留十个人,你就在这里等着。我们找到山贼之后必然会有一场厮杀,到时候我没法分心照顾你。” 话说的很直接,但是也很坦诚,所以裴越并不介意。 不过他坚定地摇头道:“我要跟着大家一起行动,李大哥放心,厮杀起来的时候我不会上去添乱。” 李进还想再劝,裴越道:“难道李大哥觉得我是个胡闹之人?” “也罢,那就一起走!” 李进不再多言,当先而行。 过了峡谷之后,来到那座无名峰山下,眼前景象豁然开朗。 李进派人四处搜寻,的确没有发现贼人的踪迹,但从山脚下的大片木屋来看,这里的确不像是匆忙之间逃走的模样,很多屋子里还放着新鲜的食材。 裴越看着山谷中开垦出来的田地,心中的震撼难以言明。 之前方锐说过,山中也能种出一定的粮食,裴越还没有一个直观感受,直到此时此刻,他在震撼之余不免有些心惊。 究竟是怎样的深仇大恨,才可以让几千人甘愿困守在这茫茫群山里,种地练兵然后只为了报仇? 当李进派出去第四波巡哨时,终于有人前来回报。 前方十余里外发生战斗,从喊杀声判断至少有数千人。 裴越和李进对视一眼,知道是常思率领的西营将士和贼人撞上了。 李进将哨官们召集起来议事,与此同时更详细的消息报上来,西营同袍被贼人堵在一条峡谷里,贼人竟然还有弓弩,西营此时死伤惨重! 李进不由自主地看向裴越,他之前也曾参与陈观镇上的军议,亲眼目睹那场争锋,所以他很想知道此刻面对这种情况,面前的少年究竟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正文 104【一眼万年】 局势惨烈的峡谷中,京营将士迟迟没有等来常思的命令,所以只能在各自都头的带领下,迎着箭雨往两侧山坡上突进,只有接近那些贼人才有取胜的希望。 然而近千张长弓组成的箭阵威力极大,那些面色冷漠的山贼站在山坡上,居高临下地轮流射出长箭,不断收割京营将士的性命。 若非峡谷中是整个西营里挑选出来的精锐,这持续不断的箭雨早就击垮整支队伍的斗志。 当初第一批出现在京都外围的山贼确实是蟊贼,秦贤领着一哨将士就能追着三百人杀,更是诛杀一名贼首擒获两人。第二批那七八百山贼明显实力更强,即便不是京营的对手,也能且战且退,在京都外围造成大量百姓的死伤。 至于今天这八百虎贲,从他们整齐划一的动作和强盛威武的军容便能看出来,这些人丝毫不弱于峡谷中的京营精锐。 这便是那位姑娘敢于伏击京营的底气,但是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她最后一张底牌。 女子的牛角长弓已经拉成满月,长箭对着峡谷中被几十人护住的常思。 她脸上露出对生死的淡漠之色,布满老茧的右手指头松开,长箭似流星穿透空气,风雷隐隐。 “将军小心!” 一名忠心亲兵突然从马上跃起,横身撞向常思,将他撞落在地,自己却被那支长箭洞穿身体。 常思落在地上脑袋一片嗡嗡乱响,然后便看到那家将摔在自己身旁,身体抽搐着,鲜血从他嘴里涌出来。 几名亲兵将常思扶起来,其中一人大声急道:“将军,必须尽快做决断!” “决断?什么决断?”常思略显茫然道。 众人皆知,常思从来没有去边境带过兵,他能做到一卫指挥使,完全是依靠执掌五军都督府的李柄中一手提拔上来。常思对李柄中确实很忠心,又凭着一些心机手段帮助这位丰城侯斗倒过不少对手。其人喜欢纸上谈兵夸夸其谈,倒也靠着能言善道忽悠住不少人,只是如今面临真正的战场,他的底细便暴露得一干二净。 此时此刻,常思已经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原本想着只要见到贼人就能大功告成,可现在这副场景让他无计可施。 那名亲兵抓着他的手臂说道:“将军,不能让将士们继续往上冲,没等冲到贼人跟前,他们就要死完了!现在必须让所有人退回入口附近,聚在一起抵挡贼人的箭雨,他们的箭支不可能射不完,只要短兵相接,我们就有取胜的希望!” 常思连连点头,慌乱道:“快传令,后撤,全军后撤!” 于是已经冲到山坡上一半左右距离的京营将士不得不后退,又留下数十具尸体。 伤者的哀嚎声不绝于耳。 此时西营两千五百人已经伤亡四百多人,剩下的人护着常思退到入口处,背靠堵死退路的巨石,以死去同袍的尸体作为遮挡,应对左右两侧山坡上袭来的箭雨。 常思面色发白,双手微微颤抖,问着身边的亲兵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亲兵皱眉想着,说道:“将军,南营的人现在应该也在山里,如果他们听到这里的动静,肯定会来救援,到时候里应外合,肯定能解决这些贼人!” 常思嘴巴张了张,却没有说话。 他想到那个该死的庶子就在南营队伍里,而且以谷梁对他的看重,这少年肯定有很大的话语权。 如果此时换个位置,是他带着人在外面,裴越被困在峡谷里等死,他会救吗? 常思不知道,但他觉得裴越应该对自己没有什么仇恨,这少年或许不知道自己对他的看法。 头顶的箭雨相比之前势头有些减弱,但左右两边的贼人都开始移动,继续占着地利在京营将士们头上张弓搭箭。 山坡上,那位姑娘来到属下身后,看着被箭雨堵在巨石附近的两千京营将士,没有丝毫怜悯之情,吩咐道:“将箭支射完,然后再下去杀光他们。” “是!”她身前的属下面无表情地答应,宛如一个个没有情感的杀人机器。 局面已经彻底掌控,然而身后陡然响起令人心惊的杀声! 女子遽然回头看去,只见无数大梁京军南营将士从后方蹿出来,为首者手持双刀,势若疯虎,脸上溢着暴戾的杀气。 来者正是薛蒙。 他领着一哨百人冲在最前面,如巨浪席卷而来,当先便撞上鱼叔领着的数十后备虎贲。 峡谷中的西营将士自然也发现这个变化,这次没有等常思再犹豫纠结什么命令,五名都头便领着手下将士满面悲愤地从下往上杀去。 南营精锐在李进的安排下,左右山坡各八百人袭来,他领着四百人和裴越压阵。 短兵相接,生死立见。 狭路相逢勇者胜! 南营精锐无论是战力还是装备,都大大超出山贼们的估计,这些人在山坡上如履平地,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很显然他们本身就极为擅长山地作战。 冷姨带着桃花匆忙来到女子身边,急切道:“姑娘,必须要撤了!” 女子面色冰冷地点头,没有任何犹豫道:“撤!” 然而此时的战局被拉得非常松散,她手下的八百虎贲分成两部,左右山坡上各有一半,中间的峡谷又被京军西营占据,如今南营将士从两边杀上来,等于是将他们包在中间。 此时想撤,却已经很难了。 山贼们也知道这一点,然而没有一个人面露惧色,鱼叔领着数十后备挡住薛蒙的突进,对身后大吼道:“死战!” “战!” 漫山遍野响起山贼们沉闷却整齐的吼声。 冷姨焦急地说道:“姑娘,你快走啊!” 女子望着与京营将士犬牙交错般厮杀在一起的属下们,眼底深处闪过一抹痛苦,然后对冷姨说道:“我带你们一起走。” 然而桃花此时却疯狂地挣扎起来,几乎是哭着喊道:“我不走,少爷来了!” 远处,裴越也看到那个拼命挣扎的瘦弱的身影。 这一刻,他的目光仿佛穿过整个战场,无视所有的杀戮,只望着已经很久没见的小丫鬟。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么久的努力有了回报。 正文 105【破阵】 李进的脸色非常凝重。 他从十六七岁时便跟在谷梁身边当亲兵,在南境与周朝的军队交手过无数次,见识过很多战力强悍的锐卒,譬如南周平江方家子弟组成的陷阵营,冲阵破营堪称天下前三。与没经历过战事的裴越不同,他望着眼前惨烈的战场,对这些山贼的实力感到无比震惊。 他统率的燕山卫训练极其严苛,将士素质在南营三卫步军中可称第一,但放到眼下的战场上,如果人数相等未必就能击败这些山贼。 右边山坡上,四百山贼被秦贤等人率领的八百南营精锐团团包围,又被峡谷中的西营将士堵住退路,已经陷入死地之中。在这种境地下他们没有丝毫慌乱,纷纷弃弓执刀,组成一个紧凑的圆盾防御阵势,面对南营将士的冲击岿然不动。 或许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防御阵型会被冲破,但毫无疑问的是南大营也会遭受极大的损失。 这一刻,李进心中犹豫难决。 谷梁将这两千人交到他手中,如果损失太严重,他不知道该如何交代。 毕竟这些人是南营中抽调出来的精锐,是种子更是骨架,在各自部属中都是顶梁柱一般的存在。 只是恐怕连谷梁也没有想到,所谓山贼竟然拥有如此强悍的战力。 “李大哥,这些贼人看起来很不好对付。” 虽然裴越没有李进那样丰富的经验,但他注意到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侧山坡上的山贼反而逐渐稳住阵型,纵然不断有人倒下,他们始终没有溃乱。 李进沉声道:“虽然他们很强,但终究是强弩之末,越哥儿不必担心。” 裴越摇头道:“我没有担心这个,只是觉得他们会跑。” 果不其然,左侧山坡上的山贼阵型突然发生变化。 他们不断收缩阵型,仿佛一个人在攥紧自己的拳头。 当此时,他们的西北面是薛蒙为首的八百南营精锐,东南面则是从峡谷中冲上来挡住去路的西营两都近千人。 一千八百人包围不到五百人,从纸面实力上来看这些贼人没有逃出去的机会。 更何况右边山坡上还有数百山贼无法脱身,他们难道能够狠下心丢掉这些实力强悍又忠心耿耿的同伴? 李进扪心自问,换做自己的话很难做出这样的决断。 裴越提醒道:“李大哥,我们必须前压,不能给这些贼人突围的机会。” 李进道:“再等等。” 裴越不解地看着他。 李进耐心地解释道:“现在对于双方来说都是最艰难的相持阶段,谁要是先松了那口气,势头便很难逆转。如今在两面山坡上我们的人都占据优势,山贼不管表现得如何顽强死硬,心里总会有两种选择,要么战要么逃,这样会对他们的战力和斗志有些许影响。如果此时我们全军压上,做出竭尽全力的姿态,那么必然会引来他们最激烈的反弹,无疑会造成我们将士的大量死伤。” 裴越明白过来,但是心里依然很纠结。 桃花就在对方手里,然而现在是战场上,他没有办法更不愿意向对方妥协。 且不说此地实际的决策者是李进,就算这位老实人愿意听裴越的意见,少年也做不出那样的决定。 这几个月以来山贼几乎没有人性的杀戮历历在目,裴越复仇的念头从未熄灭过。 他看着已经被团团包围住的山贼,此时已然看不见桃花的身影。 心中的痛楚很强烈,裴越双手攥紧,对那个姑娘的恨意愈发深刻。 只希望冲在最前面的薛蒙能注意到桃花,如果能救下她自然极好。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连李进这样的老将都目瞪口呆—— 左侧山坡上。 “姑娘,带她们走,我们断后!” 鱼叔高声怒吼,挥舞着手中的精铁长棍,周边三丈之地几乎无人能进,极大地减轻其他虎贲的压力。薛蒙看着这个挡者披靡的壮汉,心中十分郁闷,若非他的兵器没有带来,只拿着两把百炼刀,他自信力量不会输给对方。 虽然这长刀锻造得很好,可重量太轻,根本没办法和对方手里的铁棍硬抗。 那女子看了一眼对面隔着峡谷的数百虎贲,仿佛这就是最后一眼,然后将那张牛角长弓绑在背后,伸手拔出腰侧双刀,对冷姨说道:“你护着小丫头,跟在我身后。” 冷姨感激又担忧地道:“姑娘,你要注意安全啊!” 女子面无表情,目光深幽,冷冷道:“十几年前我都没死,何况今日?” 她开始迈步疾行。 直冲东南面京军西营阵地。 她吼出一声极为愤懑压抑仇恨的喊叫。 身前的属下如波浪般让开一条道路。 来到京营将士的面前,她冷漠的脸上没有半点怜悯之情。 左手刀斜扫,右手刀下劈。 这是十四年来每天都会重复无数次的动作。 雪亮的刀光如匹练,绽放的鲜血似繁花。 几滴血溅在她的脸上。 小时候,宅中有一棵桃树,每年春天都会开出极漂亮的桃花。那时候还是女童的她由冷姨照顾着,后来冷姨生下一个女儿,玩笑着问她这孩子要取什么名字,她没有任何犹豫地回答说桃花。 桃花就成了那个女婴的小名。 再后来,也只过了极短的时间,天地一夜倾覆,那棵桃树随着宅子葬于大火中。 从此她没有再刻意种过桃树,因为这山中遍地都是树,她也没有心情再去欣赏美景,每天都在谋算如何复仇,以及不断地练刀。 十四年来,她在山中一共砍断上百棵树。 不是从底部切断,而是一刀一刀削去。 此刻眼前仿佛不是京营将士,而是一棵棵挡在她面前的树。 尽皆砍之。 双刀上下翻飞,每一刀都杀人毙命。 无人可挡。 冷姨一手牵着桃花,一手持剑,跟在她身后,帮她挡住来自两侧的偷袭。 后面则是两百多位虎贲勇士。 从上空俯瞰,以女子为箭头,整个阵型宛如一把钢刀插进豆腐里,将西营将士的防线直接捅穿。 鱼叔一棍扫飞冲上来的京营将士,回身望了一眼,看着女子带着两百多人冲开包围,他丝毫没有被抛下的愤怒,反而豪情顿生朗声大笑,然后领着剩下的百余虎贲,在山坡上形成一道狭长的阻隔,让薛蒙和八百精锐寸步难进。 死战不退! 正文 106【青史成灰】 当山贼突破西营的阵地时,躲在峡谷里的常思脑海中第一个念头是自己完了。 之前被对方袭击,以至于短时间就损失数百人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恐惧过,因为谁也想不到山贼人手一张长弓,所以在他看来这是非战之罪。此时西营一千人的包围圈居然被对方两百多人冲开,事后追究起来,他这个主将绝对逃脱不掉罪责。 更让他绝望的是,今日之事有太多人亲眼目睹,没有任何办法隐瞒。 所以常思忍不住疯狂咒骂道:“一群废物!全都是废物!他们怎么敢……怎么敢畏战!” 身边的亲兵纷纷低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不想让将主看见自己脸上的鄙夷。 有人看向远处那个同袍的尸体,心中不免升起为他不值的唏嘘。 如果他没替常思挡那一箭多好。 西营精锐难道会比南营差? 之所以会出现眼下的状况,完全是因为之前被伏击时死伤太过惨重,常思身为主将又没有正确的应对,以至于将士们的军心跌落到谷底。 冷兵器时代的军队作战,士气是非常重要的因素。 正因如此,西营那一千将士围攻山贼的时候,并不像南营那样悍不畏死。 女子观察片刻之后,便决定从东南边下手,于是顺利地冲开包围。 她没有任何迟疑,甚至都没有再回头看被留在里面的鱼叔和数百虎贲,只带着冲出来的人快速逃进山坡边缘的密林中,然后朝着山下狂奔。 这些人在山中生活许久,上山下山几乎是每天都会做的事情,所以速度根本没有减慢,反而将反应过来追在后面的西营将士甩下一段距离。 从她出手到包围圈被冲开,一切都发生在很短的时间里。 与此同时,仿佛在呼应她的举动一般,右侧山坡上被围起来的山贼攻势猛然狂暴。这些人好像是要证明什么,一个个不要命地奋勇争先,面对两倍于己的对手,他们竟然主动发起堪称同归于尽的进攻。 论战力双方差距不大,可是当一方不要命的时候,胜利的天平不可避免地会朝他们倾斜。 李进叫来四个哨官,快速直接地说道:“你们两个随我去右面,你们两个带人去左面支援,务必不能让那些贼人逃掉!” “是!” “越哥儿,你留在此处。”李进沉声吩咐着,然后转身便走。 四百人的后备队一分为二,迅速开赴两处战场。 李进似乎知道裴越不会听从自己的命令,但他不可能将裴越当成犯人看管起来。领着两百生力军抵达右面山坡后,他有条不紊地发出将令,很快就把局势稳下来。如今数百剽悍山贼已成困兽,纵然想要歼灭他们不容易,但如果以一千对四百还能让这些人逃掉,李进这些年的磨练岂不是白费? 他命人将冲杀在最前面的秦贤喊下来,然后对他说道:“你带几个人去对面。” 秦贤不解地问道:“将军,现在追上去恐怕已经迟了。” 他自然也注意到左面山贼冲开包围圈,如今正在疯狂逃窜。 李进摇头道:“裴越那小子已经去了那边,你跟过去护着他,不要让他出事。” 秦贤心头一震,当即不再迟疑,对李进感激地行礼,然后便喊走十来个军中好手,急匆匆地冲下山坡。 裴越随着那两哨将士来到左面山坡上时,此地的状况有些惨烈。 随着那女子带领两百余人冲出去,留在后面的便只有一百余人,尽管鱼叔一根精铁长棍力敌千钧,死伤在他棍下的京营将士便有数十人,但他身边的同伴越来越少。 薛蒙双眼赤红,裴越找到他时,这汉子手里的百炼刀仿佛被人用铁锤砸得有些弯曲。 “越哥儿,你怎么来了?”薛蒙喘着粗气,脸上怒色依旧难掩。 “薛大哥,你可还好?”裴越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薛蒙摆摆手,然后指着战局中央那个疯虎一样的壮汉,骂道:“娘的,这哪里是山贼,分明就是杀神!” 裴越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手持七尺铁棍,被数十名南营高手围在中间。 山坡上到处都是尸首,鲜血染红了秋日的草地。 “那汉子,有没有胆量放下兵器,我跟你单打一场!”薛蒙走到包围圈外面,冲里面的鱼叔喊道。 南营的锐卒们没有进攻,只是将此人团团围住。 虽然是敌非友,且此人又杀害不少同袍,将士们看着他的眼神里除了仇恨之外,隐隐还有一丝惧意。他们从军多年,听过不少军中传说,譬如当年开国之初决定大梁命运的龙蟠口一战,裴元引百余死士在大军中一刀砍掉北境枭雄叶成的脑袋,此等壮阔之举自然令这些将士心折。 百年倥偬,勇将无数,很多人都在青史中留下姓名。这世间大多数人都听过看过他们的传说,但能亲眼见识的毕竟极少。 今日只是剿贼,却让这些南营将士见到一个堪称无敌的猛人。 这样一个人本应该是军中杀神,或许还能青史留名,却偏偏做了贼。 想到此处,很多将士心中滋味难言。 薛蒙却没有想那么多,之前受限于兵器的劣势,他在此人手中吃了不少亏,如今山贼几近全军覆没,对方也逃不掉,他便想赤手空拳打一场。 无论胜败,定能痛快。 然而鱼叔持棍昂然而立,不屑地啐了一口:“呸!” 薛蒙勃然大怒,然而裴越这时伸手拉住他,摇头道:“薛大哥,不要再说了,送他上路。” 鱼叔看见人群外面的裴越,眼神微微一凝。 猎猎山风吹来,鱼叔看了一眼右面山坡上越来越少的同袍,又回头看了一眼已经不知去向的姑娘,最后看向身边躺着的兄弟,悲愤的笑声从口中发出,渐传渐远。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眼里似乎压根没有拿着兵器逼上来的京营将士,宽大的右手抓住铁棍,缓缓提了起来。 众人立刻提起警惕,小心翼翼地用兵器对着他。 鱼叔厉声喝道:“此生之憾,不能亲手砍下尔之头颅!” “总有一天,有人会替我完成夙愿!” “刘铮!你必死于非命!” 话音未落,这位顶天立地的汉子持棍砸向自己的脑门。 裴越楞在当场。 这汉子死前依然虎目圆睁,直勾勾地望着他。 风儿低鸣呜咽,除此之外,天地间一片死寂。 正文 107【西北偏北】 随着壮汉自尽,山坡上的战斗便已结束。裴越看着遍地尸首,心情没有设想中剿贼成功的振奋和喜悦,反而有些怅惘。 这汉子死前的目光让他备受震撼,他从未见过一个人的眼神会有那么多内容。 尤其是对方最后一直看着他,似乎想要表达什么。 事情发展到眼下这个局面,裴越当然不相信这是一群只为打家劫舍的蟊贼,他们定然背负着血海深仇,否则做不到这个地步。看看两侧山坡上横七竖八的尸首,这些人没有一个弃械投降,连伤者都选择自尽,其状之惨烈令人不忍目睹,漫山遍野都弥漫着血腥的味道。 “薛大哥,那些逃掉的贼人是什么状况?”裴越问道。 薛蒙并未掩饰脸上对那汉子的敬意,他最敬佩的就是无惧生死之人,所以那汉子在知道自己无法脱身之后毅然自尽的举动让他颇为震动。 听到裴越的声音,他转头答道:“当时局面有些混乱,我们南营的人被挡住,所以没法追上去。冲出包围圈的贼人大约有一二百之数,然后西营的一部分人追了上去。越哥儿,是不是李指挥使有了新的将令?” 裴越没有假传将令,坦然说道:“李指挥使没有将令,但是我想追上去。” 薛蒙毫不犹豫地点头道:“行,我陪你一起去!” 两人正说着,秦贤带着十来个人走过来,看见两人都平安无事,面露喜色道:“你们在说什么呢?” 裴越将自己的打算说了一遍。 秦贤没有马上回答,他比薛蒙要成熟许多,考虑问题自然更全面。片刻过后,他微微迟疑道:“这件事最好还是马上跟李指挥使请示一下。” 如今南营很多人都知道谷梁和裴越的关系不一般,对他视若子侄,所以在一些人看来少年在队伍中拥有很大的话语权,至少他坚决要做什么的话,李进很难强行阻止。但秦贤考虑的不是这个,他知道裴越以后想从军,军中是极讲究规矩的地方,裴越如果养成自作主张的习惯,对他以后的前程很不好。 裴越轻叹道:“李指挥使肯定不会同意我去,但我不得不去。” 秦贤问道:“为何?” 裴越沉声说道:“桃花在他们手里。” 秦贤和薛蒙对视一眼,登时了然。 他们都知道裴越和桃花可以算是从小相依为命,与寻常主仆不同,既然桃花出现,那么裴越肯定无法袖手旁观,而且为了避免和李进发生冲突,此时直接追上去才是最好的选择。 秦贤对薛蒙说道:“你留在这里,将战场打扫干净,等李指挥使过来之后,就说我和裴越一起追敌去了。记住,如果李指挥使不满发怒,你不得与他顶嘴。” 薛蒙挠挠头,显然不太满意这个安排,不过他从小就认了这个大哥,倒也没有拒绝。 裴越和秦贤领着二十多个身手高明的将士沿着山贼逃跑的方向追寻。 穿过山坡前方的密林下山,一路上很清楚地看到山贼和西营追兵在路上留下的痕迹。 沿着痕迹追出五六里后,秦贤忽地停下脚步,仔细地观察着地面上的蛛丝马迹。 裴越耐心等待着,片刻后只听秦贤说道:“贼人竟然分散逃了。” “分散?” 裴越皱着眉头,这个结果不算意外,而且对于很熟悉山中地形的贼人来说,分散逃跑可以极好地混淆追兵的目标。毕竟在这茫茫群山之中,一两百人四面八方散开逃跑,对于追兵来说很麻烦。而且裴越也知道,常思那个废物还留在峡谷中,追过来的西营将士缺乏一个主将的统率,在这种局面下很容易造成分歧。 秦贤不是神仙,仅凭地面上的痕迹判断不出桃花究竟被掠往哪个方向,一行人只能无奈地选择中间的道路继续前行。 不过在走出两三里地后,他们遇到两个受伤的西营将士,相互搀扶着正往回走。 裴越上前询问,得知他们是在追击路上不小心踩中贼人捕兽设置的陷阱中,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也无法继续作战,只能原路返回。 “贼人队伍里有两个女子,还有一个少女,你们有没有看到?”裴越问道。 “看到了,那个使刀的婆娘武艺很厉害,害了我们不少兄弟。”那个年轻些的士卒愤愤道。 “她们从哪个方向逃走了?”裴越连忙问道。 士卒指着西北面说道:“她们朝那边逃了。” 裴越道声谢,与这两个倒霉蛋告别,然后便匆匆朝着西北面追去。 这个时候裴越才发现秦贤的能力不凡之处,在他看来明明是很平常的山中景色,没有任何诡异之处,但秦贤却能从地上某个非常浅的脚印或者花木树枝上的细微痕迹判断出,这里刚刚有人经过。想起他之前说过,当年定国先祖裴元纵横沙场之时,秦家那位被封为平阳侯的先祖掌着斥候营,为大梁立下赫赫功劳。 今日一见,方知盛名之下无虚士。 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众人都有些疲累之时,秦贤再次止步,极为冷静细致地观察着身前这片山脚的林子。 裴越招呼大家就地休息,取出各自随身携带的干粮,就着清水补充体力。 秦贤进入林中,不放过每一片草地。 裴越拿着干粮清水走到他身边,递过去说道:“兄长,吃点吧。” 秦贤接过后,没有着急取用,而是冷静地判断道:“西营的同袍应该是追到这里就追丢了,却不知他们现在去了哪里。” 裴越压抑着心中的焦躁,沉声问道:“兄长还能找到她们逃走的方向吗?” 秦贤自信地说道:“他们不行,我能找到。” 片刻过后,在观察完林中大片地方后,他指着北面说道:“那边。” “多谢兄长!”裴越心中一片振奋。 “她们人应该不多,在十来个左右,越哥儿,待会撞上了你可要小心一些。”秦贤不放心地叮嘱道。 裴越正色道:“兄长放心,小弟不会鲁莽行事。” 二十余人继续启程朝北,此时渐渐接近黄昏,斜阳悠悠洒进山中,仿佛染上一层朦胧的霞光。 正文 108【王见王】 裴越没有秦贤那样辨影寻踪的能力,但他的方位感很好,此时大概清楚自己所在的地方。 从昨日入山,到今天赶赴山贼埋伏的峡谷,然后再往东南追击,最后绕至西北偏北的方向,他们如今所处的位置应该是横断山脉的西北面。 在山中继续追了半个多时辰后,他终于看见了那个姑娘的身影。 如秦贤所言,对方人不多,总共只有十来个人,此刻正在一块平地上休息。 追兵突然出现,山贼们没有丝毫慌乱,为首的女子只是淡淡扫了一眼,然后咽下口中的食物,拍拍手站起身。 “少爷!” 被冷姨拉着手臂的桃花挣扎着想要冲过来,然而冷姨死死地拽住他。 “师父,我来了。” 裴越语气复杂地说着,疲惫的脸上挂着努力温和的笑容。 桃花看着他风尘仆仆的模样,深陷的眼窝,脸上浓重的倦色,但仍旧朝自己微笑着,就像过去的那些日子一样,没有任何改变。被冷姨带走的这段时间,她几乎每晚都会梦见裴越,心里自然不希望少爷把自己忘了,可她也无法避免地陷入胡思乱想中。裴越如今不再是那个国公府里无人问津的可怜庶子,有人赏识他,有人照顾他,还有像谷家小姐那样的大家闺秀亲近他。 他还会记得自己这个小丫鬟吗? 纵然冷姨是她的娘亲,也对她百般呵护照顾,除了不允许她回去找裴越之外,其他任何事情都会顺着她。但感情的培养需要时间,至少在目前看来,裴越在她心里的分量很重很重。 所以她会患得患失,尤其是在见识过外面的险恶之后,她不想裴越冒险,可心里终究希望少爷能来找她。 如今他真的来了,还带着很多军卒,可以看出来他这段时间日子过得很不好,人也显得非常憔悴。 想到这儿,桃花便忍不住掉下眼泪,哽咽道:“少爷,你瘦了……” 裴越站在十余丈外,身边是严阵以待的秦贤和二十余军中高手。 他冲桃花眨眨眼,微笑着说道:“是啊,你不在,都没人给我准备好吃的。在外面玩了这么多天,现在要不要跟我回去?” 桃花连连点头道:“我跟少爷回去!” 旁边的冷姨眼中闪过一抹黯然。 桃花有些歉然地看着她,小声道:“你跟我一起回去,好吗?” 冷姨伸手摸摸她的头,没有说话。 “呵呵。” 那位姑娘轻笑一声,目光饱含深意地盯着裴越的眉眼,淡淡说道:“原来你这么看重这个小丫头,那我们有必要谈一谈。” 她的目光有些刺眼。 裴越正视着这个女子,心情十分复杂。 当初从方锐口中得知对方的存在后,他便觉得这是个疯子,而且是没有人性的疯子。他曾对方锐说过,这样的疯子都该死,不管她有怎样的仇恨,都不能牵连无辜。后来他提前出庄,一方面是为了找到桃花,另外很大一部分原因则是要抓住这个疯子,不让她继续害人。 为此他甚至不惜亲自上阵出谋划策,几乎是想尽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办法。 然而入山之后,所见所闻极大地冲击着他的想法。 贼人的老巢里,在山中开垦出来的田地,建了有些年头的木屋,可以想见这些人过着怎样的生活。如果有的选择,谁愿意像野人一样困守山中?方锐曾经说过,他们这些人从南周来到大梁后,从一开始的兴奋到后来的压抑,说明这里远远不是世外桃源。 再后来,那些在山坡上宁死不降的山贼,还有那个自尽前发出悲愤质问的壮汉,都让裴越无法理解:这些人或许犯下很多世人无法接受的罪恶,可他们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如今终于见到那位姑娘,她大概二十多岁,腰悬双刀,脚下放着一张牛角长弓。 她的长相其实不差,比旁边哭兮兮的桃花五官更好看,然而这张脸上的表情太冷漠,让人无法生出任何亲近的心思。 那是将生死看成寻常事的冷漠。 裴越并未注意到,女子的眼神里有一抹奇特的色彩,他在沉默片刻后摇头道:“不谈。” 女子冷笑一声,讥讽道:“方才表现得那般深情,如今却又不谈?你是害怕我用这个小丫头威胁你?看来七尺男儿之中懦夫也不少,哦不对,你连七尺男儿都算不上,你充其量只是个胆小怯懦的矮冬瓜。” 饶是裴越两世为人城府极深,也差点当场骂了一句脏话。 他身边的同伴都面露怒色,尤其是秦贤,目光如刀子一般盯着女子。 裴越忍住心中的不爽,沉稳地说道:“我不知道你们想做什么,但是我肯定你不会对桃花不利,所以为什么要和你谈?” 女子微微变色,她不是因为裴越的态度诧异,而是听懂了他话里的两层意思。 第一层意思是,你们既然将桃花劫走,又一直将她带在身边,可见她的身世和你们有关联,所以我根本不担心你们会伤害她。 第二层意思是,你们是山贼,我不希望桃花跟你们有关联,这会牵连到她,所以我不会点明她的身世,如果你们为了她好,最好也不要说出来。 她沉默片刻后,眼神有些古怪地盯着裴越说道:“有恃无恐?看不出来你是这么无耻的人。” 裴越淡然地说道:“一个提议,我们公平厮杀。你们赢了自然就可以远走高飞。如果我们赢了,我答应你,放过你身后那个妇人。” “公平厮杀?” 女子似笑非笑地说道:“我们才十二个人,你们人数是我们的两倍,这算哪门子公平?” 裴越答道:“你的武道修为太强,一个人能打我们十个,当然很公平。” 女子忽然发出一阵笑声。 她的眼神让裴越有些别扭,为何看起来跟席先生督促自己练功时候的眼神那么像? 有一些欣赏,更有一些欣慰。 他镇定心神,保持冷静说道:“这是唯一有用的法子,到了这个地步,我们不可能和平解决,终究要面对面打上一场。” 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裴越瞳孔微微收缩,几乎是用指尖掐着掌心才没让自己失态。 他目光极快地扫了一眼山贼后方一个土丘,那个一闪即逝的脑袋让他差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这家伙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正文 109【剑气近】 “论武道我不及你,但你想做什么都在我的预料之中。” 裴越此时的表情十分自负,看起来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他知道自己这样有点讨嫌,明明还是一个半大小子,却偏要装成老练的谋算之士。当然不是局面一点点朝他倾斜就开始得意忘形,只是为了配合突然出现的谷范那家伙,吸引对方众人的注意力而已。这是两人之间的默契,从绿柳庄一战之后,这种默契就在不断的加深。 那女子面色一冷,略显鄙夷道:“矮冬瓜,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年纪不大口气不小,这吹牛的本事跟谁学的?京营如今废物到这种地步了么,派你一个小孩子出来做事。” 她一再攻击裴越的外貌,秦贤早就忍不住了,不禁反唇相讥道:“就是你口中的小孩子,带着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你布置在后面的岗哨,然后将你的人包了饺子。你现在已经成了丧家之犬,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还不好说,又有什么资格瞧不起人?” 这番话让对面那些人目光都变得冷峻起来。 冷姨面色复杂,当桃花表现出对那少年浓浓的依赖之后,她内心里便一直在极度地纠结着。 十四年骨肉分离之痛,让她原本温婉善良的心一度结成寒冰,所以即便有很多机会回到南周故土,她都选择留下来,成为姑娘最倚重的臂膀。桃花出现后,她心里的寒冰逐渐融化,报仇的念头便没有以前那般浓烈,只想带着女儿过普通人的生活。 然而桃花与那少年割舍不下,双方又势同水火,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复杂的局面。 尤其是此刻听到这少年为了桃花竟然能做到这一步,可见他绝对不会放手。 难道最后还是要走到不忍言的结局吗? 那位姑娘眼神冷漠地望着裴越,扯了扯嘴角说道:“你居然能撬开方锐的嘴。” 裴越想起那天晚上方锐脸上诡异的神情,摇摇头道:“不是我撬开他的嘴,是他自己想说。他让我告诉你,进山的小道是他对我说的,而且他还说了很多山中的事情。” 女子冷笑道:“然后你还是杀了他,对吗?” 裴越道:“他一心求死,我只能满足他。” “说的冠冕堂皇,其实你只是想杀他而已。” “如果你对他态度稍微好一些,没有人能撬开他的嘴。” 两人的交谈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然而彼此都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听到裴越这句话,女子脸色微微有些变化,她不禁想起初见方锐的时候,那个男人眼中无法隐藏的热切。然而对于她来说,这辈子从来没有考虑过那件事,她每天需要考虑的问题是山中的局势和对外发展势力,面对那些几乎无法撼动的敌人,她必须用上全部心思,才有机会找到一丝机会。 这种局面下,她哪里还有心情考虑其他? 所以她不可能给方锐任何希望。 在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面前,她不愿讨论这种事情,便岔开话题说道:“你方才说,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裴越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远处那个土丘,虽然看不到谷范,但他知道对方在等待一个机会。 此时有谷范和秦贤,还有二十多个军中高手,对面只有十二个人,胜算已经很大。 唯一的变数,在于桃花还在他们手里,虽然裴越有很大的把握他们不会伤害桃花,可这会让谷范和秦贤有些放不开手脚。所以他必须将这些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让谷范有机会从那个冷姨手中救出桃花,然后便可以摆开车马硬碰硬。 他冷静地说道:“从知道你们的存在开始,我就一直在猜想你究竟想做什么。” 女子问道:“那你猜到了么?” 裴越道:“本来猜不到,因为你们之前的行为虽然丧心病狂,但从某种角度来说,也很成功地掩盖你的真实目的。从表象上看你就是一个疯子,无论你出于什么目的,都不应该屠戮京都外围的百姓。虽然你成功地让西府和京营受到斥责,可在我看来这依旧是儿戏。不过你对方锐的态度让他什么都不愿隐瞒,这才让我抓到一丝痕迹。” 女子的双手握住了刀柄,眼中渐渐有了冷厉的杀意。 裴越不为所动,继续用言语撩拨着对方的耐心:“方锐跟我说过,山中有四五千人,除掉你之前派出去送死的八百人,还有今天被京营歼灭的数百人,那还有三千人不见了,这些人去了哪里?我想,你真正想做的事情就跟这些人有关吧?” 女子缓缓踏出一步,她身后除了冷姨之外的其他人也都握住兵刃。 秦贤护在裴越身侧,其他京营高手呈一个半圆形面对这些人。 裴越看了一眼桃花,猛地高声道:“这些人中肯定也有老弱妇孺,但我估计你还在其中藏了很多好手,你真正的杀招就是这些人,你准备让他们去北面。你原本的打算是自己留在山里,带着数百精锐一口吃掉西营,最次也要打残他们,这样就会将京营甚至朝堂的目光都吸引过来,就没人会注意到你的暗手。等京营的大军进山,你安排的那些人就会动手!”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饶是那位姑娘已经被人世间的险恶磨练到心如磐石,此刻也不禁微微愣神。 她深知机事不密的道理,所以除了鱼叔之外,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自己的打算,然而此时此刻竟然被一个少年一口道破,心中的震惊自然无法抑制。 冷姨和其他人毕竟跟在她身边很多年,对她十分了解,只看她的神态便知道对面这少年说的话极有可能猜中姑娘的心事。 一时间,这些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裴越身上。 而有的人,等待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 裴越喊出动手之后,身体猛然后撤,双手朝前一挥。 秦贤心领神会,带着其他高手直扑对方。 与此同时,一抹雪亮剑光从对面那个小土丘后亮起,宛如一道闪电般直取那女子的后背! 正文 110【峰回路转】 裴越后撤不是因为贪生怕死,实际上他骨子里不缺少悬崖撒手的勇气,否则前世也无法从泥泞中爬起来,毕竟很多时候面对困境需要一些拼命的魄力。但眼下情况与那晚在绿柳庄不同,他作为场间除了桃花之外最弱的人,此刻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就是对同伴的支持。 山贼们全部心思都在应对面前这些高手,注意力又被裴越那番话吸引,所以根本没有想到会从自己身后冒出来一个人。 最关键的是这个人还是一个武道高手! 那一剑朴实无华,没有任何花哨华丽的动作,与谷范平时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 但它极准极快,眨眼间就贴近山贼,完全无视其他人的威胁,直取那女子的后背。 裴越看着这一幕,终于有些认可谷范那个武道天才的名号。 每日跟着席先生修习,虽然他的实力还不够强,但眼光却要远远超过同龄人。 他很喜欢谷范这一剑,虽然不惊艳,但是足够致命! 当此时,秦贤的长枪攻至女子面前,谷范的利剑从背后袭来,她看起来根本没有躲避的机会。 另一柄剑在这时忽地从斜刺里杀出,没有选择刺向谷范的身体,而是选择上挑想要将谷范的剑挑开。 没人知道冷姨在之前短短的时间里如何纠结,这些日子在找到桃花之后,她原本无比坚定的报仇信念便开始动摇,虽然还有亡夫的仇恨在,但她也想女儿以后能过安生日子。她知道对面那少年只是一个庶子,可也知道这半年来对方变得很不一样,尤其是从桃花口中知道两人相处的细节后,她便不想杀死这个少年。 纵然她不会选择将桃花交给裴越,可她也不想看到女儿从此以后与自己形同陌路。 只是她无法改变姑娘的决定,所以才会犹豫纠结。 然而在看见那一剑刺向姑娘的后背时,冷姨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松开牵着桃花的手,为了姑娘挥出自己的长剑。 她甚至都不敢去赌,没有选择攻击谷范的要害逼迫他撤手,因为她怕谷范选择同归于尽的念头,哪怕自己身死也要将那柄剑刺进姑娘的后背。 女子没有回头,但在冷姨出手的时候,她脸色稍稍柔和,同时双刀迎上秦贤的长枪。 场中异变再生,面对冷姨上挑一剑,谷范猛然回身,双脚在地上轻点,极其优雅从容地与冷姨侧身而过。两人错身而过的那瞬间,冷姨甚至能看见他脸上淡淡的嘲讽笑容。 她心知不妙,然而被有心算无心,且为了救姑娘她几乎是用尽全力一往无前,此时再想回头又怎么会比谷范更快? 秦贤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在谷范回身的同时,他便向左横移三步,长枪依旧不离女子身前。 谷范左手抓住已经愣住的桃花,然后力量猛然爆发,将小丫鬟直接朝裴越这边甩了过来。 秦贤极其默契地挡住冷姨和女子二人,虽然有些吃力,但片刻之间还能撑得下来,毕竟他手中长枪施展开来范围十分宽广。 谷范咧嘴一笑,在厮杀中还有心情冲秦贤竖起一个大拇指。 这就是当初在绿柳庄并肩作战形成的默契。 从始至终,他们三人都没有用语言沟通过,然而当裴越主动将对方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时,谷范就知道自己该在何时出手。而当他假借攻击那女子时候吸引冷姨放开桃花的时候,秦贤又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无声胜有声。 桃花晕晕乎乎的,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就已经飞了起来,她有些害怕地闭上眼睛,然后便感觉到自己撞进一个人的怀里。 巨大的撞击力使两人一起往后退了好多步,等她闻到一丝熟悉的味道,睁开眼睛便看见一张疲惫又温柔的面孔。 “少爷!” 桃花哇地一声哭出来,用力地抱紧少年。 裴越知道她这些日子遭受许多惊吓,所以伸手揉揉她的脑袋,柔声道:“不要怕,没事了。” 桃花只呜呜地哭着。 然而裴越脸色却有些古怪。 因为桃花此刻像一只树袋熊趴在他的身上,双手搂着他的脖子,两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 倒不是说他有什么奇怪的想法,只是眼下的局面还很紧张,谷范看见桃花平安之后,便主动替下秦贤与那女子战在一起,秦贤则对上冷姨,其余军中高手则以二对一的局势将其他山贼困住。大家都在拼命厮杀,裴越觉得自己抱着小丫鬟亲近实在不合适。 所以他不得不轻声道:“桃花,你先下来。” “哦……”小丫鬟虽然很喜欢抱着少爷的感觉,但她历来都很听话,闻言便松开手乖巧地站在旁边。 裴越亲昵地捏了一下她略显瘦削的脸颊,问道:“那位冷姨是你什么人?” 桃花稍稍犹豫,然后恳求道:“少爷,你不要杀她好吗?她是我的娘亲。” 虽然之前隐隐约约猜测过桃花的身世,也知道这个小丫鬟跟这些山贼肯定很有渊源,否则对方不会特意将她掠走并且一直带在身边,但他在听到这句话后仍旧楞了片刻。 桃花以为他不肯答应,便哀求道:“少爷,我不想让他们伤害你,可是她真的是我的娘亲,你放她走好吗?” 裴越醒过神来,便宽慰道:“别担心,我会处理的。” 他让小丫鬟留在原地不要乱走,然后朝前走着靠近战局,大声说道:“姑娘,你不要再顽抗了,现在你们已经跑不掉,而且我沿路都留下标记,很快我们的大军就会跟上,到时候你们全都会死。如果你肯谈一谈,或许我可以给你们一条活路。” 若非谷范在此,他其实没有这个底气。 如今他发现谷范一个特点,虽然仓促间看不出他有多少胜算,但至少他能拖住那个女子。从之前的事情来看,这家伙似乎有种奇特的能力,那就是不管他的对手有多么强悍,他都能和对方战成平手,即便赢不了短时间也不会输。 这就是天才名头的来历?跟任何对手都能强行五五开? 不过在席先生那般真正高手面前,天才似乎也保不住这个能力。 有谷范拖住对方战力最强的女子,秦贤与冷姨缠斗在一起,其他军中高手便轻松许多,此刻已经擒下两人。随着空余出来的高手加入其他人的战斗,这种趋势会更加快速。 要不了多久,恐怕对方就只会剩下两个女子。 就在裴越准备继续扰乱对方心神的时候,忽然听到谷范一声怒喝:“越哥儿小心!” 正文 111【纠缠】 裴越第一次真切感知到死亡的味道。 穿越以来,他最危险的时候是那夜在绿柳庄,方锐假装攻击谷范然后朝他砍来的一刀。当时他能清楚地看到方锐的动作,所以他可以选择一命换一命的方法逼得方锐放弃。 但是如今谷范一声怒喝传来,他只感觉到陡然间杀意盈面,全身寒毛颤栗而起。 裴越立刻朝左边扑倒然后滚开,姿态十分狼狈。 女子的双刀从他原本站立的地方划过。 如果裴越的反应稍微慢上一丝,此刻他已经被那两把刀开膛破肚。 谷范惊出一身冷汗,如果裴越真在自己面前被这女贼杀死,他恐怕得在外面飘荡许久,京都里的家是万万不能回去了。那女子似乎略有隐藏,所以方才速度突然变化,让他一时没有跟上,这才陡然间失去限制,以至于对方找到机会脱战然后直袭裴越。 再次缠上来的谷范不敢再大意,几乎使出浑身解数,将手中长剑舞出流光溢彩,与那女子战成一个势均力敌的平手。 桃花匆匆跑过来将裴越扶起,一脸担心地问道:“少爷,可受伤了?” 裴越摇摇头,拉着桃花的手腕带她远离战局,其实他心里也满是后怕。 他知道自己方才与死神擦肩而过。 观察战局,他脸色有些凝重。 秦贤毕竟有年轻力壮的优势,渐渐能够压制冷姨。军中高手如今以三对一,要不了多久就能将那些贼人全部拿下。唯一麻烦的是谷范那边,那女子历经之前的突围和长途奔袭,依然能让谷范抓不到太好的机会,甚至裴越都不知道她是否留力。 就如方锐所说,没人知道这个女人到底还藏着什么底牌。 看来唯一的办法只有等秦贤他们解决敌人,然后所有人并肩围攻,才有可能将她击杀或者擒下。 到了这个时候,任何的心机谋略都派不上多大的用场,两边完全是凭心底那口气殊死搏斗。 那女子显然也注意到这个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手下一个个被擒,最后她也会陷入泥潭之中。于是在挥舞双刀将谷范逼开一些距离后,她没有任何犹豫地转身飞奔,闪电般两刀砍在秦贤仓促挡来的长枪上,将其逼退之后,带着冷姨头也不回地离去。 谷范自然不肯罢休,如影随形地追上去。 才追出十余丈,便听裴越高声喊道:“谷大哥回来!” 谷范看着速度极快的两个女子,他自信自己能够追上,但只他一人的话,面对两人合击恐怕有些难以应对,又听出裴越声音极认真,只得强行停住脚步,脸色自然不太好看。 裴越待他回来,开口解释道:“谷大哥,山中是她的地盘,我不确定她在何处还藏着人手,所以穷寇莫追。与其冒险深入,不如将这些人先解决掉。” 他指着还在负隅顽抗的几名山贼。 谷范脸色柔和一些,撇撇嘴道:“看在你这声大哥的份上,我就暂时不与那娘们计较了,早晚要给她好看!” 嘴上虽然不情不愿,但他还是马上转身加入战局。 有他和秦贤的助阵,原本就处于弱势的山贼们很快就溃败。 裴越让那些军中高手们从山贼身上撕下布条,在附近小溪里浸水后将他们的双手牢牢捆缚在背后。 处置完这十个明显是山贼核心的俘虏,裴越没有迟疑,让众人立刻沿着原路返回。 他不会傻傻留在原地,等那女子带着一帮手下杀个回马枪。 二十余位京营高手看押着十名山贼在前,每个人脸上都有喜色,因为这些贼人就是军功,此战结束之后封赏自然少不了。 裴越和桃花走在后面,谷范与秦贤分列左右。 “谷大哥,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裴越终于忍不住抛出心中的疑问。 当时他看见谷范的脑袋时甚至以为自己出现幻觉,进山之前谷梁说这家伙在南边找人,可是眼下竟然出现在茫茫群山里。 谷范面色有些古怪,皱眉道:“一言难尽!” 那晚在平原镇南边破庙里,遭遇一个来历神秘枪法高明的少女之后,他带着亲兵连夜赶赴永州城。在云归楼找到七宝阁的商队后,他将整个客栈里里外外都查了一遍,没有发现桃花的踪迹。在跟七宝阁商队领队几番交锋后,谷范听出对方非常隐晦的暗示,然后便带着亲兵往西边方向开始追寻。 这一路上找的非常艰难,好好一个俊俏少年生生长出一层厚密的胡须。 幸好冷姨带着桃花和车夫为了躲避京营和官府的追捕在路上耽搁许久,谷范在她们进山之前跟了上来。 为了避免引起山中贼人的注意,他让那些亲兵返回南大营,孤身一人进山。 刚开始的时候他还能远远缀在冷姨她们身后,伺机寻找机会,但是没多久他就迷路了。 像一个无头苍蝇般在山中转了整整两天,若非他心性远非常人可比,恐怕早就陷入崩溃的境地。 今日他幸运地撞见那女子一行人,因为两边力量对比实在悬殊,他便没有仓促暴露,耐心地跟着等待机会,直到裴越带人出现,两人配合默契地将桃花救出来。 众人听完之后不胜唏嘘。 桃花感激地说道:“多谢谷少爷。” 谷范大气地挥手道:“不用客气。” 裴越亦道谢,然后不解地问道:“你说有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提醒你去永州?这人是什么来路?” 谷范摇头道:“我从来没见过她,刚开始我以为是七宝阁的杀手,因为她一出现就偷袭我。但是你们也知道,我不喜欢欺负人,更何况一个女的?所以我就放她走了。” 裴越和秦贤对视一眼,略有些震惊,同时也忍不住有些笑意。 两人如今都很熟悉谷范的性格,听他这么说,便猜到这家伙很可能在那女孩手里吃了亏。 裴越刚要调侃他几句,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平静清冷的声音:“裴家小子,抓了我的人就想这么轻松地回去?” 众人同时止步,裴越扭头看去,只见后面十余丈外,那女子坐在一根树枝上,双腿悠然晃荡,双刀横于腿上,神色从容淡定。 被俘的十名山贼脸上大喜过望,秦贤等人如临大敌。 谷范眼中泛起浓郁的战意。 裴越丝毫不惧,双眼直视对方。 正文 112【意外收获】 “你敢回来就好,我刚才还没打够。” 谷范当先开口,矫健的身躯跃跃欲试。 那女子淡淡道:“这山里就是我家,而且你武道天赋虽佳,所学却过于庞杂,无非是贪多嚼不烂罢了。这次回来我找的是裴家小子,你若想打,可以留在山里,我陪你打个够。” “那还等什么?”谷范沉声道。 女子不答,只看着裴越。 裴越摇头道:“我和你没什么好谈的。” 女子指着那些山贼说道:“放了他们。” 军中高手们有些紧张地看着裴越的背影,他们当然不愿意到手的功劳飞走,更何况今天他们也出了力,而不是坐享其成。只是这少年和谷梁的关系很不一般,如今连谷家四少爷都很尊重他的意见,这些人没有插话的权利,毕竟他们当中官职最高的仅仅是哨官而已。 裴越笑了一声,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做梦。” 女子不慌不忙地说道:“你带他们回去,无非只是一份功劳而已,他们知道的事情仅限于山中,没有你想得到的秘密。对于我来说,他们不仅仅是一个名字,而是我最亲近的人,所以我要将他们救回来,就这么简单。” 裴越冷静地驳斥道:“我不觉得你有跟我讨价还价的本钱。” 女子说道:“你今天抓不住我,京营那些人更抓不住我,所以我还有很多时间和机会找你。我的仇人很多,多你一个也无所谓。如果你今天将他们放了,我承你的情,将来不会找你麻烦。” 面对这边二十多人,女子孤身一人侃侃而谈,丝毫没有怯懦畏缩之意。 裴越闻言扯了扯嘴角,微微仰头看着树上的女子,从容自信地说道:“当初我跟方锐说过,你该死,直到今天我也是这样认为。所以不用等你来找我,我早晚会抓到你,然后杀了你。” 女子眼神微凝。 “如果你不敢动手的话,早些回去吧,山里晚上不安全,小心别遇着猛兽。”裴越仿佛善意地提醒道。 谷范耻笑一声,及时跟上讥讽道:“一个人不敢回去吗?叫声哥哥,我送你回去。” 裴越鄙夷地看着他说道:“你要点脸好吗?人家比你大!” 谷范耸耸肩说道:“行吧,这位婶子,我送你回家?” 如果换成别人说不定会恼羞成怒,然而女子并不在意这些言语上的攻击,思虑片刻之后,她神色郑重地说道:“你放他们走,我会给你一些东西,足以让你满意。” 裴越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女子一脸风轻云淡地说道:“你想要我的命,现在肯定不可能。不过我给你这些东西,裴三少爷肯定会喜欢。另外,我可以劝劝冷姨,让她不要执意将那个小丫鬟从你身边带走。” 裴越沉默片刻后问道:“你有什么东西?我先跟你说清楚,如果是什么秘密之类的陈年旧事,我一点兴趣都没有。这些俘虏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今天在场所有人的,除非你能拿出更好更多的功劳来换,我才会考虑一下。” 秦贤心中一阵欣慰,虽然相比于功劳,他更看重兄弟之间的情义,但裴越能这样考虑,无疑让他很喜悦。这份喜悦与功劳无关,而是裴越不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这在军中很重要。 凡事都只想着自己的人,在军中定然走不远。 此时那些军中好手们看着裴越的目光显得亲近许多。 人与人之间的交际有时候并没有那么复杂,将心比心四字便已足够。 那女子显然也想到这一层,脸上微露嘲讽,然后淡淡说道:“既然说了让你们满意,我肯定不会食言。不过,这些话不方便太多人听到,你过来我悄悄告诉你。” 裴越心中升起一抹“我把你当狡诈狠人为何你要把我当弱智”的念头。 “不敢吗?”女子冷笑道。 “有何不敢?”裴越面色平静,对谷梁说道:“谷大哥随我过去。” 谷范右手执剑,颔首答应下来。 “你还真是怕死。”女子忍不住讥讽道。 裴越懒得跟她废话,心想我又不是看见女人就走不动道的雏儿,真要这么走过去被你制住,那我岂不是世上最愚蠢的傻子? 谷范在前,裴越跟在他身后两丈之地,两人来到女子所在的树旁。 女子一跃而下,又领着两人往前走了一段距离,保证其他人都听不见才停下脚步。 女子转身望着裴越说道:“我这里有一本册子,上面记着一些人帮助山里的详细信息,你拿着这本册子回去,足以扳倒很多人,其中就包括你那个废物老子。” 谷范神色戒备地盯着她,显然对之前她袭击裴越的事情心有余悸。 裴越与她之间隔着谷范,两人之间足有四五丈的距离,在谷范警惕性最高的此刻,他不担心对方有能力攻击到自己。 听到她所说的话,裴越目光陡然锋利,缓缓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毫无疑问,女子手中的册子如果是真的,等于是将她在京都发展出来的内应全部出卖,无异于断绝自己的根基。 人脉这种事经营起来很麻烦,更何况是京都里那些权贵,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成功。 女子有些意兴阑珊地说道:“我最得力的手下今天被你毁了,接下来的计划也被你看穿,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反正那些内应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出卖他们我没有什么负担。用这些失去用处的人换回我亲近的人,这笔买卖很划算。” “你很冷血。” “这世上冷血的人太多了,不多我这一个。” “你不恨我?” “你说呢?” 女子似笑非笑地反问,然后悠悠说道:“我恨不得现在就弄死你,只不过做不到罢了。既然做不到,为何要意气用事?反正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如果席先生在此,裴越一定会恳求先生不惜一切杀了这个女人。 只可惜双方看似聊得很轻松,但彼此的戒备都没有放下,只要稍有风吹草动,这比狐狸还狡猾的女人肯定会立马逃走。没有席先生那样超出境界的人物,想要拦住一个武道高手不太现实。 更何况,女人也说这里就是她的家,自然更熟悉地形。 “册子丢给我。”裴越说道。 “你必须先放人。”女子坚决地说道。 裴越转身就走。 不过他还没迈开脚步,女子便冷笑道:“小小年纪心眼这么多,像你这样的人活不长。” 裴越转回来,不为所动地看着她。 女子见状知道这少年不是那种可以蒙骗的人,便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册子,丢在裴越手中。 裴越接过来迅速打开,粗略看了一番之后,他对谷范说道:“大哥,我们走。” “你想耍赖?”女子皱眉道。 裴越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说道:“我不是言而无信的小人,不过我对你没有任何信任可言,所以你留在这里,半个时辰之后你去正前方五里就可以找到这些山贼。之前没想到你还敢跟上来,现在我告诉你,我另一位兄长极擅斥候之术,之前就是他带着我们找到你。如果你再跟着,我肯定会马上杀了他们。” 女子神色复杂地盯着少年的背影,心里忽然有个念头,再过几年等他成长起来,大梁京都一定会很有趣。 裴越来到众人身边,扬了扬手里的册子说道:“大家放心,我不会食言,这份功劳每个人都有份,而且远远比抓这几个贼人更大。你们若不信我,谷家四公子可以为我作证。” 谷范认真地点点头。 那些军中好手们连忙笑着说道:“裴公子这是哪里话,我等自然信得过你。” “带这些贼人继续往前走,五里之后再将他们留下。”裴越吩咐道,然后对秦贤说道:“兄长,辛苦你盯着些,再有人跟着我们,你要马上告诉我。” 秦贤应了下来,一行人马上启程原路返回。 等他们走了许久之后,那女子依旧站在原地,看着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她有些疲惫地说道:“出来吧。” 一抹身影从远处一棵大树背后走出来,右手提着一杆外形古朴的长枪。 女子问道:“为何不肯帮我?你若与我联手,这些人全都跑不掉。” 横提长枪的少女走到她面前,微微偏着头问道:“为何要帮你?” 女子漠然地看着她说道:“就算不帮我,你也不应该与我作对。之前你恐吓七宝阁的人,吓得他们不敢继续带着冷姨南下,这件事怎么解释?方才我要偷袭裴越,你为何要制止我?” 少女坦然道:“你让冷凝带走那个丫鬟,裴越会很自责,我当然要管。至于你要偷袭他,我制止你是很奇怪的事情吗?” 女子微怒道:“叶七,我是你师姐!” 少女摇摇头:“我只有师父,没有师姐。师父已经死了,所以我做什么不需要征询任何人的意见。” “包括裴越那小子?” “如果他有意见,我会考虑。” 女子无语地看着叶七,哪怕已经过世的师父说她的心性谋略都不弱于男子,但面对叶七的时候她却是有力无处使的感觉。 原因倒也很简单,她打不过叶七。 女子沉声问道:“所以你一定要站在那小子一边?” 叶七不解地看着她问道:“你是你,我是我,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为何你要管我的事?” 女子心中无比郁闷,她冷声道:“你是不是疯了?几个月之前你甚至从来没有见过裴越那小子,就因为师父临死前说你和他有父辈的婚约,你就要死心塌地跟着他?” 叶七平静地说道:“师父死了之后,你就开始疯了,一心只想报仇。这件事我知道怪不得你,所以我从来没想过拦你。这几个月我一直在暗中观察裴越,他比我想象得还好,所以我愿意帮他做些事。如果他不是好人,那纸婚约压根就不会存在。” 女子怔怔地看着她,许久后才摇头道:“叶七,你才是个疯子。” “谢谢夸奖。” 叶七转身欲离去,朝着裴越之前离开的方向。 女子在她身后问道:“你就打算一辈子藏在阴影里给他当护卫?如果他不喜欢你?他不娶你呢?” 叶七停步回头看着她,脸上有一丝迷惑:“我何时说过给他做一辈子的护卫?如果他不喜欢我,那我自然就过自己的生活,难不成还要为他上吊?” “你最好还是找个地方冷静一下,因为你现在看起来真的很蠢。” 叶七摇了摇头,提着长枪走向远方。 正文 113【谜底】 十月初十,历书有言,蛰虫咸俯。 陈观镇外十里,旌旗招展,骏马嘶鸣。 京营三千精骑列阵以待,当先一排高头大马,居中之人正是大梁魏国公、西府左军机王平章。 他左手是广平侯谷梁,右边则是一位天命之年神态和煦的内监。 再两侧便是京营各卫指挥使,人人面上都有喜色。 数日前山中传来捷报,王平章派人进山核验之后,亲自进宫禀报皇帝,随即传开的消息令整个京都震动。 京营遣两部兵马进山剿贼,前后夹击,只用两日便杀敌六百余人,摧毁山贼老巢,贼首仅携心腹数人狼狈逃进山脉深处。虽然后续还有一些事情处理,譬如缉拿贼首明正典刑、厘清山中地形以防重蹈覆辙、安抚京都外围受难百姓等等,但困扰众人大半年的贼患终于解决,无疑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喜事。 京都的百姓都认为这是皇帝陛下英明,王平章指挥有方,他们似乎忘记之前自己是如何腹诽京营,那时王平章的按兵不动如今也变成谋定后动,所谓运筹帷幄之中也。 不过对于朝堂上的文武官员来说,尤其是那些对军中内情比较了解的勋贵们,他们知道的更详细一些。 裴越这个定国庶子的名字终于以正面的姿态传入他们的耳中。 西营仓促冒进,陷入贼人的伏击圈内,若非南营将士来的及时,他们的结局实难预料。南营之所以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贼人的背后,皆因裴越的谋略和准备。不仅如此,以精锐奇兵突袭贼人的办法也是这个少年提出来的。 据说定国府那位因为身体抱恙所以辞去爵位的当家人听到消息之后,当场激动地摔碎十几个名贵瓷瓶。 且不提裴戎是如何气急败坏,开平帝在得知捷报后心情喜悦,不仅让王平章亲自率领京营诸将并三千铁骑迎接,更派来一名内监首领传达嘉许口谕。 三千余京营精锐在李进的统领下出现在道路尽头,此战西营损伤严重,阵亡三百余人,伤者亦有数百。西营将士面色凝重,又带着几分羞愧,毕竟和南营的战绩比起来,他们可谓是一败涂地。 至于常思,在裂谷一战后,这位指挥使大人便告病返回,如今应该是在丰城侯李柄中的身边。 他无论如何也逃不掉指挥失利的罪责,至于最后是怎样的惩处,便要看李柄中是否愿意帮他转圜一二。 裴越没有选择在这个时候出风头,他与秦贤薛蒙在一处,就像一个普通的士卒,只不过他的体型在周边强壮魁梧的京营将士衬托下显得有些引人注目。 两边相见,李进来到王平章身前行礼,然后开始禀报战果。 王平章听完之后,勉励他一番,接着便是那位内监首领宣达圣上口谕。 除了口头上的嘉奖之外,开平帝亦让王平章尽快将此战过程奏上,届时朝廷自然会有封赏赐下。 这让将士们十分振奋,他们不奢望能得个爵位,但是不少人多半能在官职上升一升,另外银子赏赐亦是大梁惯例。 欢迎仪式十分隆重,气氛也很热烈。 待内监宣完口谕之后,王平章目光扫过这些京营精锐,中气十足地问道:“裴越何在?” 裴越应声而出,来到阵前行礼道:“小子见过魏国公。” 王平章望着少年清秀中多了几分稳重的面容,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些感慨,语调温和地说道:“你献策在前,亲身入山在后,虽未及志学之年,却有报国忠君之心,陛下甚喜之。不过如今你年纪还是小了些,仓促擢用恐影响你的前途,所以暂不赐你官职。裴越,陛下一片爱护之意,你可明白?” 裴越拱手垂首道:“小子所为不过是尽一个大梁子民的本分,此战不敢居功。” 王平章微笑道:“陛下自然不会忘记你的功劳,过些日子会有重赏,总不会让你白辛苦这么多日子。” 裴越平静地应道:“是。” 王平章身旁那些京营大将看着年仅十四岁的裴越,敬佩之余难免生出一些嫉妒的情绪。 他们十四岁的时候尚在家中学习武道兵法,在军中冒头的时候大多过了二十岁,如今却是被一个庶子比下去。 最关键的是,这庶子年纪轻轻就得到皇帝陛下的青睐,还有什么比这种事更让人羡慕呢? 王平章左边的谷梁脸上挂着温和又欣慰的笑容,一直到欢迎仪式结束他带着裴越返回南大营,这个笑容都时常浮现,弄得裴越有些尴尬。 傍晚时分,中军大帐内仅有谷梁和裴越二人,且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大帐二十步以内。 帐内摆着一副上等席面,这在南营很少见到,因为谷梁在军中向来是以身作则,极少会有这样奢侈的情况。 谷梁见裴越神态还算平和,有些好奇地问道:“越哥儿,你不想知道皇帝陛下会赏赐你什么?” 裴越帮谷梁斟满一杯酒,淡然道:“应该是给个爵位?” 谷梁微笑道:“子爵。” 裴越略有些诧异。 他知道大梁的爵位从国公到男爵一共分为九等,虽说自己的确出了一些力气,但他估计皇帝顶多给一个男爵,没想到对方还挺大方。毕竟子爵再往上就是伯爵,裴戎当初也不过是一等定远伯而已。在大梁朝堂上,爵位的攀升远远难于官职,如果没有大人物提携,便只能依靠军功。 有军功不一定就可以升爵,看当初谷梁的遭遇便知道。 说到底,要么是皇帝青睐要么有强力人物的推许,否则很多人一辈子都只是个子爵而已。 裴越心知肚明,感激地说道:“伯伯,其实你不必将和皇帝陛下的情分用在这种事情上。” 谷梁摇头道:“你有实实在在的功劳,所以我帮你争这个爵位不算为难。越哥儿,你的身世终究弱了些,所以这第一步尤为重要。将来你从军之后,到下面带兵如果身上有个硬气的爵位,那会省掉很多麻烦。” 如果没有他在御前据理力争,开平帝其实压根没考虑过给裴越一个爵位,起初只是打算赏些银子而已。 裴越从中年男人的眼神里读出一些东西,轻声问道:“伯伯,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谷梁神色郑重地说道:“有些事情是该让你知道了。” “关于你的身世。” 正文 114【我是谁】 我的身世? 裴越面上浮现一抹迷惘。 定国庶子,名不副实的裴家三少爷。 这就是裴越认知中自己的身份,从来没有怀疑过。纵然裴戎和李氏对他的态度让他有些费解,但也从未往深里想。因为在他的了解中,古代家族是极为矛盾的存在,一方面讲究忠孝礼义,一方面又有很多难以理解的腌臜事。 诸如宠妾灭妻、主母刻薄、勾心斗角甚至于为了一份家产你死我活,这些事都不罕见。 因此裴戎动辄呵斥,李氏百般凌虐,他都没有陷入纠结中。 无非是将来寻个机会报仇而已。 谷梁开门见山地说道:“你不是裴戎的儿子。” 这句话让裴越醍醐灌顶,瞬间想通很多不合常理的事情。他沉默着,看起来神色凝重,但没有多少伤心惊慌的情绪,似乎这件事不足以震惊到他。 如果是之前的原主,肯定会仓皇失色,因为离了定国府遮风挡雨,一个无亲无故的半大小子在如今这世道里肯定寸步难行,说不定还有性命之忧。然而裴越只是皱眉片刻,眉头便展开,没有陷入毫无用处的自怨自艾中。 谷梁很欣慰地看着他镇定的表情,说道:“这些话原本打算你二十岁以后再告诉你,但这些日子看下来,你不是那种经不起风浪的孩子。你很聪明,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更明白要如何去做,所以我不能再瞒你。因为将来你在做一些抉择的时候,如果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很有可能做出错误的判断。” 裴越短暂沉默之后,似乎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认真说道:“伯伯请说。” 谷梁握着酒杯说道:“十四年前,也就是中宗皇帝去世前夕,定国公找到我,让我在他故去后要护住一个人。那人是京都里一个读书人,他性子温和,与世无争,家中仅有一个怀孕的妻子。国公爷没告诉我这个人的身份,所以在后面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他是国公爷在外面的私生子。” 裴越挠挠头问道:“伯伯,你所说的国公爷是裴家先祖裴元吗?” 谷梁颔首道:“是他。三十三年前楚国公府冼家谋逆案,冼春秋带着九百子弟叛逃南周,我父亲被牵连进去,若非国公爷亲自入宫劝阻,中宗肯定会下旨抄家灭族。虽然保住了谷家,但我父亲还是被中宗处死。不瞒你说,我这些年不止一次想造反,可是国公爷打消了我的念头。他既然将那个读书人托付给我,我就不能辜负他的信任。” “读书人是冼家子弟吗?” “应该不是,他的名字叫凌平,看起来和冼家没有关系。我查过,此人的家世很清楚,的确是凌家子弟。” “所以我原本姓凌?” “没错。” 凌越这个名字听起来倒还不错,但裴越现在不明白的是为何裴元那等人物,会格外关注一个不起眼的读书人? 似乎看出他的疑惑,谷梁挠挠头道:“国公爷没多久就去世了,所以我也没法问个究竟。然后中宗也死了,新帝继位后改元永宁,秋天的时候京都发生一场大动乱,当时我在南境,知道消息的时候回来已经晚了。” “他们遇害了吗?” “是。” “谁人动的手?” “王平章。” “为何会这样?” “说来也有些难以置信,那场动乱针对的是都中一个大户人家,王平章安排人手夜袭,混乱中伤及许多无辜,你的父母就住在那条街上。” 裴越默然不语。 他没想过会是这样的故事。 身为一个很成熟的灵魂,哪怕那对夫妻现在还活着,他也需要一定的时间才能接受对方是血缘父母的事实,更何况是眼下这种从未见过的局面? 然而世事又充斥着黑色幽默。 他的亲生父母仅仅是遭遇池鱼之灾,并不是故事的主角。 谷梁继续说道:“等我得知消息赶回京都,多方打探之后,才知道你被裴贞救走。我去找他,他说国公爷也叮嘱过他,要他看顾好那个读书人一家,只是没想到王平章有那样大的胆子,敢在京都行凶。他对我说,会将你养在裴戎名下,绝不会让你受委屈。” 他轻声一叹,道:“他毕竟是国公爷的嫡孙,又承继了定国爵位,所以当时我只能相信他。早知你会被裴戎那样对待,哪怕跟他撕破脸我也会将你接回府中。” 裴越摇头道:“伯伯,这个不重要。裴戎对我做的恶,我会亲手还回去,无非是早晚而已。但我现在有很多疑问想不通,还请伯伯为我解惑。” “你说。” “我是那个读书人的儿子,定国公裴元为何会对一个读书人如此看重?” “我查过凌平的底细,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他不是勋贵之后,平时也没结识过高门大族,从小便喜欢读书,长大后娶妻生子,一切都很平常。他的妻子,也就是你的母亲,出身于京都一个普通的商贾之家。” “王平章当时要杀的人是谁?” “那户人家很特殊,家主是一个女子,极擅经营之道,掌握着大梁和西吴南周的通商之路,堪称天下豪富。更重要的是,她手底下能人无数,更豢养着数量众多的武道高手。” 裴越忽地想到山里那个女子,他眼神渐渐凝重起来。 “王平章是为了那个女子的财富?” 谷梁摇摇头,冷冷道:“那个女子还有一层身份,她是永宁帝喜欢的女人。” 裴越猛地起身,不可置信地看着谷梁。 就算王平章是军中大佬,但是他哪来的胆子敢动皇帝喜欢的女人? 要知道大梁立国百年,就算是裴元都不会轻易触犯天家的权威,无数血淋淋的事实告诉朝中重臣,让天家记恨的结局是什么。 谷梁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语气十分复杂地说道:“中宗去世之前,便将皇次子刘铉立为太子,然后刘铉登基,改元永宁。但是谁都没有想到,原本身体很健康的刘铉继位后仅仅半年,甚至来不及将那女子纳进宫中,他便染了重病卧床不起。” “永宁元年秋,京都动荡不堪,没多久刘铉便溘然长逝。在两府的支持下,中宗第四子刘铮继位,次年改元仁宣。” 刘铮?! 裴越双眼睁大,想起不久前听过的那句话。 正文 115【尘埃】 “刘铮!你必死于非命!” 这是当日在山中,那个昂藏大汉自尽前吼出的话。 当时裴越不明所以,只当这是他在临死前对某个仇人的诅咒。万万没想到,那汉子的仇人竟然是当今皇帝陛下。不过如此一来,往事的真相也验证他之前的推断。 十四年前,第一代定国公裴元在临死之前,将京都一个名叫凌平的读书人托付给谷梁,让他代为照顾。 当年,裴元和大梁中宗皇帝相继去世,中宗次子刘铉继位。 第二年,刘铉改元永宁。 永宁帝登基半年之后身体开始出现不适,病情恶化速度极快,以至于他在还没有彻底掌控局势的情况下,朝局开始动荡。 永宁元年九月初十,凌平的妻子诞下一子,这个孩子便是裴越。 某个秋夜,王平章组织人手袭击京都第一豪富之家,其家主是永宁帝登基前便喜欢的女子,掌握着数量十分庞大的财富。 在这一夜的混乱中,裴越的亲生父母无辜惨死,襁褓中的裴越被裴贞救走,然后养在裴戎名下。 随后不久永宁帝驾崩,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中宗皇帝第四子刘铮在两府重臣的支持下继位,这便是如今的皇帝陛下。 将这些事在脑海中整理一遍之后,裴越轻叹道:“难怪那些山贼会做出令人费解的举动,又拥有那般强悍的实力。” 谷梁颔首道:“这些山贼应该就是当初陈家遗留下来的力量。陈家虽然明面上没有爵位之尊,但数十年来一直是我们大梁最顶尖的商贾之家,与天家和朝中权贵的关系极好。都说商贾贱业,这话没有问题,但如果你能将一件事做到极致,旁人也不敢轻贱于你。我还记得那个女子名叫陈轻尘,很小的时候便展现出令人惊艳的经商天赋,只是可惜了。” 裴越道:“其实之前我一直在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在山中养着两三千兵,还能在朝中发展出那么多内应,听伯伯说完这些事,我才明白过来。以陈家那样的底蕴,肯定积累无数财富,且在朝中人脉很深,所以十四年前被王平章偷袭之后,还能保存下这么强悍的实力。” 谷梁帮他也斟上酒,一边喝着一边说道:“先帝在京都里最忠实的力量其实是陈家,甚至比禁军还重要,王平章选择陈家动手不算出人意料。只能说造化弄人,先帝继位的时间太短,没有厘清朝中的脉络,也没有将陈家子弟安排到禁军之中。先帝那个病十分古怪,太医院的人查了半年都没查出原因,只能看着病情一天天恶化。” 他稍稍停顿,目光冷峻:“我不喜欢王平章,但我也比较佩服他。不是每个人都有那样的魄力,在局势没有彻底明朗之前,敢用家族的存亡去赌一个前程。” 裴越亦曾看过许多历史,知道这种皇权更替之际历来是最危险的时刻,动辄杀得血流成河,自古皆然。但是他此刻有些怅然,如果谷梁没有骗他,那这副身躯的亲生父母就像是历史长河中普通人的一个缩影,很多时候在不知道发生何事的状况下便死于非命。 又如何呢? 没人在意他们的生死。 史书上记载着帝王将相的煌煌功业,对于成千上万的百姓顶多留下一句“大饥,民相食”罢了。 寥寥数语,却透着无尽的残酷与冷漠。 如开平帝、如王平章、如山中那女子,他们在意的要么是至尊权柄要么是前程命运要么是深仇大恨,至于那些无辜路人的生死,或许从来没有进入过他们的视线。 一念及此,裴越心中升起强烈的烦躁。 他不喜欢这样的世界。 “伯伯,先帝之死应该是如今这位陛下的手笔吧?”裴越平静片刻后问道。 谷梁神色复杂,犹豫道:“当时两府重臣都不这么认为,所以他继位的时候很平稳。” 裴越摇头道:“既然是他继位,那肯定就是他做的。” 谷梁微微一怔,随即眼中流露赞赏。 不过裴越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因为就算他有确凿的证据而非推测,其实也没有什么意义。开平帝如今御宇十三年,凭借两府重臣和太史台阁沈默云,对于大梁的掌控十分强悍。裴越只要没发疯,就不会对这件事公开议论半句。 他想起山中那个女子,忽地神色有些古怪地说道:“这样说来,山中的那位女子不就是大梁的公主吗?” 谷梁早已从他口中得知山中的详细,此刻也反应过来,面色凝重地说道:“能够掌握陈家遗留的财富和势力,你见过的那位姑娘肯定是陈家的后人。但问题在于先帝和陈轻尘没有成亲,他们应该没有女儿。”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头疼。 往事早已化作一片尘埃,想要从中找出真相何其难也。 裴越苦笑道:“或许是那位陈轻尘不愿嫁入天家,先帝跟她悄悄有个女儿,也说不准是吗?” 谷梁亦摇摇头笑道:“这倒也有可能。” 裴越感慨道:“这位姑娘真是一个狠人,如果她真的是先帝的女儿,岂不是打算挖了自家祖坟?” 在那夜从陈观镇出发进山的时候,因为秦贤的解惑,困扰裴越许久的问题解开,他猜测到那女子的计划,当时便返回告知谷梁。后来在山中正面交锋,他所说的“北面”二字动摇了那女子的心神,否则事情未必会那么顺利。 其实在裴越看来,对方的计划略显粗糙。 女子的谋算是在京都外围劫掠引来大梁朝堂的注意,然后尽可能将京军吸引到山里,暗中组织一批人手直接赶往京都北面兴梁府,那里有大梁天家的皇陵。 如果真让那女子毁了皇陵,开平帝就算再信重王平章,后者也难逃一死。 让皇帝和王平章自相残杀,大抵便是那位陈家后人的打算。 谷梁有些不以为然地评价道:“只能说她有些异想天开。就算京军大部被她拖在山里,皇陵重地也没那么容易被攻下来,连我都不知道兴梁府究竟有多少守卫力量。终究是没有经历过战场杀伐的女子,行事过于偏激,一味剑走偏锋,难成大器。” 对于谷梁的判断,裴越心里很认可。 但问题在于,以他两世为人的经验判断,当一个聪明的女人开始发疯,偏偏她还拥有很多的财富,极有可能造成难以估量的破坏。 正文 116【归去来】 两人喝了不少酒,谷梁千杯不醉,今日准备的也是柔和的清酒,所以面上没有任何异样。 裴越脸色微红,他想着那些往事,心中颇多感慨。 两人的消息相互验证,便将当年事的轮廓描绘出来。虽然还有不少疑问,譬如裴越的父亲凌平为何会得到裴元那样的看重、京都流血夜为何会波及到凌平夫妻二人、庙号为仁宗的永宁帝究竟是不是刘铮谋害、山中那女子的真实身份是什么等等,至少裴越不会还傻乎乎地认为自己是定国子弟,将来在面临一些抉择的时候做出错误的判断。 谷梁也想到这一点,温言道:“越哥儿,你的身份不要暴露,再亲近的人也不能说。虽然你不需要依靠定国庶子这个名头,但如果让皇帝和王平章知道你是那一夜活下来的孩子,难免会将你和陈家联系在一起,到那时你的处境会很危险。” 裴越点头道:“侄儿明白,这种事宁肯错杀不会放过。只是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知道我的身份?” 谷梁赞许地看着他,分析道:“裴太君或许知道,因为我不确定裴贞有没有对她说过。至于裴戎和那个蠢妇李氏,裴贞不会告诉他们详细,即便心里有猜测,他们也无法肯定。除了这三个人之外,还有可能猜到你身份的人,便是沈默云和你那位席先生。” 这两人当年是裴贞的左膀右臂,所以就算裴贞对他们隐瞒,以二人的心机和阅历来看,只要稍微有些蛛丝马迹,恐怕就能联想起当年的往事。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席先生对裴越极好,沈默云似乎态度也不差,不会像裴戎常思这种人一样满脑子都是怨毒。 裴越点头道:“先生那边我不担心,至于那位沈大人,在他跟前我会小心谨慎,不露出马脚。” 谷梁问道:“裴戎这个人,越哥儿你打算如何处置?” 裴越斩钉截铁地说道:“裴戎和李氏必须死。” 谷梁饶有兴致地望着他,等着后面的话。 裴越正色道:“伯伯,我很确定裴戎不会善罢甘休,他迟早会再找我的麻烦,李氏亦如此。这件事没有和解的余地,裴戎认为是我毁了他的前途,又从小养成目中无人的性子,他忍不下那口气。当然,暂时我会隐忍一二,至少要过两年再说。” 谷梁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不必太过担心,我会护着你。只是我要提醒你,如果你决定对裴戎动手,一定要干净利落,而且你自己绝对不能沾染上半点干系,明白了吗?” “多谢伯伯。” 谷梁笑了一声,微微摇头道:“傻小子,跟我还说什么谢不谢的?当初是我没有照顾好你,让你吃了很多苦。接下来你回庄子后,好好跟席先生学本事,我会派一都将士驻扎在绿柳庄附近,这样不会再有人去庄上闹事。” 裴越挠挠头道:“听伯伯这么一说,我忽然很希望时间快些过,这样我就可以早些出来帮你做事。” 谷梁欣慰地大笑道:“我也很期待那一天。” 裴越敬了他一杯酒,然后拿袖子擦擦嘴,忽地问出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伯伯,请你告诉我,当年先帝病重之时,定国公裴贞做了什么?沈默云和席先生又做了什么?” 虽然谷梁一直说的是两府重臣,但裴越如今对大梁的朝堂也很了解,他知道在今上登基时,王平章和裴贞都没有入西府。所以当年真正有分量的是东府那些执政,至于西府更像是一个摆设,军中大权实际上掌握在裴贞和王平章手里。 王平章很显然是坚定地站在开平帝那边,所以才有今日大梁军中第一人的尊贵地位。 在那个皇权更替的险恶时刻,裴贞在其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沈默云和席先生又做过什么? 谷梁陷入回忆中,良久后才开口说道:“据我所知,裴贞什么都没有做。” 裴越了然,他知道这句话的含义。 身为军方两座大山之一,裴贞什么都没有做,其实就是对开平帝的支持,也难怪刘铮能够十分平稳地接手皇权。 谷梁又道:“你那位先生很多时候还有抹不去的书生意气,纵然他武道修为和谋略庙算都很强,但心底其实有着忠耿之气。所以裴贞过世后,他便归隐人间,不愿再出来做事。至于沈默云,他应该是做了一些事,否则就算有裴贞的举荐,他也无法执掌太史台阁。或许你不知道,皇帝最信任的人是沈默云,在我和王平章之上。” 不知为何,裴越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凉意。 见过沈默云两次,这位大梁密谍的首领为人平和,如沐春风,并无那种阴冷气息。 然而裴越却有一种无法解释的感觉,那就是这个人很像藏在暗处的王蛇。 你看不见他,也不知道他做过什么,但很可能你会不经意地死在他手里。 似乎看出裴越的担忧,谷梁淡淡道:“对于沈默云这种人,不要亲近,不要疏远,其实你之前做的就很好。总而言之,有我在,只要你不造反他就伤害不到你。” 裴越疑惑地望着他。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是谷梁第二次说起这句话,而且之前他自己也提过造反之类的字眼。 犹豫片刻后,裴越说道:“伯伯,我怎么觉得你很希望我造反?” 谷梁哈哈大笑,摇头道:“我没这样说过,你不要胡思乱想。” 裴越当然不会相信,但他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问了一些关于自己亲生父母的信息,他打算将来自己去查一查。 谷梁没有隐瞒,将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告知裴越。 两人这顿酒吃了很久,也聊了许久,最后裴越不胜酒力,谷梁才将他送回自己的帐中。 次日用完早饭后,谷梁派一队亲兵护送裴越折返。 几个时辰过后,裴越终于看到那棵越来越熟悉的柳树。 绿柳庄就在眼前。 虽然才离开一个多月的时间,但他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柳树旁边,站着乌泱泱一大群人,最前面的是席先生和桃花。 然后是以邓载为首的十八名少年。 再后面便是绿柳庄的庄户们。 所有人都迎了出来,少年和庄户们脸上都洋溢着激动与感激,这是因为之前送桃花回来的谷范将山中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所以大家都知道裴越做了什么。 这些淳朴的人自然明白,裴越为什么要不顾危险做这些。 待裴越走近,只见所有少年和庄户们都躬身相迎,齐声喊道:“恭迎少爷回府!” 正文 请个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xbiquge.net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117【霸道之术】 “诸位请起。” 裴越看着这些淳朴的庄户们脸上真挚的感激之色,不禁有些动容。 邓载的祖父邓实站在众人前方,老脸激动难抑地说道:“少爷不惜千金之躯,只为替我们这些泥腿子报仇,甘冒奇险入山剿贼,大恩大德永世难忘。绿柳庄上下,愿为少爷效死!” “愿为少爷效死!” 庄户们不仅没有起来,反而双膝跪地,毕恭毕敬地朝裴越磕头。 裴越快步上前将邓实扶起来,然后走到旁边一脚将跪在地上的邓载踹个趔趄,对少年们笑骂道:“以前我怎么跟你们说的?全忘了?快去将大家扶起来。” 邓载被踹了一脚,反而罕见地露出笑意,立刻起身去扶人。 戚闵在他后面,眼神颇为幽怨,暗叹即便自己想尽办法办事,在少爷心里还是邓木头最受看重,否则挨踹的怎么不是自己? 纵然裴越已经来到这个世界大半年,有些时候还是无法理解这个时代的人,他方才只是因为邓载离的最近而已。 待这些少年将磕头不止的庄户们扶起来后,裴越注视着这群老实巴交的汉子,诚恳地说道:“当初我刚来庄子的时候,便对诸位说过这里是我的家,所以我必须肩负起自己的责任。你们既然奉我为主,我不出头难道还指望旁人出头?” 他抬手虚按,止住庄户们仍旧生疏的马屁,继续说道:“我对你们没有别的要求,老老实实安心过日子就可以。好了,我刚回来,还有许多事情要办,诸位先回罢。” 虽然经过这么多事情的历练,这些庄户们忠心可用,但裴越不打算继续操练这些人。就像他离去前对邓载所说的那样,庄户们的鸳鸯阵两日一练,遇上蟊贼的时候能自保即可。 兵不在多而在精,裴越只要那些少年能在席先生的教导下成才,他便心满意足了。至于这些三四十岁的庄户们,说实话可以挖掘的潜力太少,性格早已定型,再怎么操练也很难变成自己得心应手的刀。 庄户们听话地散去,裴越在少年们的簇拥下回到主宅。 一路上不时有大姑娘小丫头含羞地打招呼,裴越语气温和地回应。众人脸上皆有笑容,唯独桃花瞪大眼睛警惕地看着那些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女孩们,心思不言自明。 裴越见状伸手在她脑袋上揉揉,笑道:“这两天在庄上睡得可安稳?” 桃花登时老实下来,轻声说道:“这里是少爷的家,难道不是我的家?” “很是,我不该这么问。” “少爷,不问的话就是不关心我。” 裴越神色古怪地盯着小丫头,这话怎么听着有点女人撒娇的味道? 旁边席先生笑道:“看来出去转了一圈,桃花也长大了。” 桃花忐忑地望着裴越,这可是冷姨私下里教她的,虽然她不知道有没有用,但还是忍不住一见到裴越就用出来。 裴越只不过略想了想,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当下也不拆穿,只打着哈哈道:“长大才好,总不能一直当个小孩子。” 桃花不免有些失望,同时又松了口气,她害怕裴越会因为自己略显大胆的言辞生气。 这样一想,倒也不是最坏的结果。 裴越并未注意到小丫鬟的异样神情,进入主宅之后,他对邓载等人说道:“你们先回去练功,我和先生有事要谈。” “是,少爷。” 穿过中庭来到正堂,桃花上茶后对裴越说道:“少爷,你和先生谈事,我去帮齐大娘做饭。” 裴越微笑道:“好。” 桃花垂首离去,一双手放在小腹前攥着,显得有些紧张又羞涩,可很快眼神便坚定下来,仿佛做了一个事关终身的重要决定。 裴越的目光一直跟着小丫鬟的背影,等她从门旁消失后才收回,然后便看见席先生温润赞赏的眼神。 中年男人望着少年愈发从容稳健的面色,片刻过后才开口说道:“你这一个多月的历练,远远强过之前随我学习的半年,看来真金唯有火炼是颠扑不破的道理。” 裴越摇头谦逊道:“如果没有先生为我打好的根基,我在山中什么事都做不成。” 席先生关心地问道:“此行可曾遇到危险?” 裴越答道:“大体上还算顺利,不过我想请先生帮忙复盘一下。” 席先生颔首道:“你说。” 裴越便从陈观镇那场军议说起,事无巨细,极为详尽,没有任何隐瞒。 席先生听得十分认真,且一直没有插言,只是安静耐心地听着。 等裴越说完后,席先生凝眸思索片刻,温言道:“你做得很好,不过有几件事还可以处理得更完美一些。” “先生请指教。”裴越正襟危坐。 “既然你决心要踩死常思,那么你的应对就显得优柔寡断。陈观镇军议上,常思想要替西营抢功,你不该说出两营皆可派兵的中庸之法,而是该逼着他立下军令状,谁能铲平山贼谁就立功,反之则要摘脑袋。如此一来,假如最后常思败了,皇帝即便看在李柄中的面上不砍他的脑袋,最次也会废黜他的爵位。但是现在他虽然指挥不力,却不会得到太严重的惩罚,莫说掉脑袋,就是爵位都不会丢。顶多官职降一降,再罚几年薪俸。” “先生说的是,当时我不够果决。” “进山之后西营遇袭,既然李进肯询问你的意见,你不该让他马上出兵救援。至少要等半个时辰,等山贼和西营彻底搅成一团,然后你们南营的人潜行靠近,可将两面山坡上的贼人彻底围住。” 裴越犹豫片刻之后,反驳道:“先生,那样的话会死很多人。” 席先生的面色陡然冷肃,沉声道:“打仗怎会不死人?” “可是——”裴越仍旧想争辩。 席先生第一次打断他的话:“老夫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也知道这是因为你本心善良,不忍西营士卒死伤太重。但是越哥儿,慈不掌兵你能否明白?西营那些人不是老弱妇孺,上了战场就该有赴死的心理准备。在不清楚战场具体形势的情况下,你就带着人冲上去,若是对方还有后手呢?你又如何应对?” 裴越嘴巴张了张,却没有出声。 席先生的语气稍稍柔和了些:“即便对方没有后手,可还是逃出去一部分人,这是因为你没有站在一个主帅的位置上看待战局。如果你能不那么急迫,等西营的人彻底变成哀兵,能够和对方彻底撕咬起来。你再组织好外面的包围圈,贼人一个都逃不掉。” “至于常思,如果西营的损失超出长兴侯曲江的承受能力,你觉得他还能活得下来?” 裴越无言以对。 虽然他短时间内还是无法完全接受这样的行事手段,但他也知道席先生是为自己考虑,毕竟这位中年男人曾经说过,面对敌人不能有任何犹豫和心软,否则死的就是自己。 正文 118【大势】 席先生望着裴越纠结的脸色,心中生出吾道不孤的感慨。 当年裴贞曾经评价他“行霸道之术,怀王道之心”,又说他善于谋国却拙于谋身,将来难免会有何以为继之忧。只不过对于席先生来说,他当初愿意跟随裴贞,除去因为自己少年时遭遇大变受尽冷眼、故而感恩于裴贞的赏识之外,何尝不是因为看中对方身上那股悲天悯人的气质? 往事如烟,风吹即散。 裴贞客死他乡,他从此归隐不出,心中不曾有过半点悔意。 只是看着裴越年轻俊秀的脸庞,席先生却不想这个孩子再走上自己的老路。 大抵是因为,他知道裴越这些年过得极苦,故而心中生出不忍。 “在常思这件事的处理上,你需明白一个道理,打蛇不死必受其害。当初你可以选择无视他,至于进兵之事,自然会有南营的人出来跟他争锋。既然你选择将他放上棋局,后面就不能有半点妇人之仁,更何况你只需要等上半个时辰,对于整个大局的影响也有利。” “如今他只是受到轻惩,仍然有能力给你造成麻烦,且这个麻烦迟早会到来——对于常思这种人来说,他不会认为是自己的错,只会将罪过推到别人身上。放眼当时军议上所有人,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这个角色。” 席先生语气严肃,认真细致地分析着。 裴越轻轻一叹,经过对方这么一梳理,他才发现自己当时的决断显得多么粗糙。 席先生并没有安慰他,只是继续教诲道:“当今天下三分,这个局势不会一直持续下去,最多三十年之内天下必然一统,你可知为何?” 裴越差点就脱口而出“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话到嘴边忍下来,还是选择当一个合格的捧哏:“先生请说。” 席先生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面上画出一幅简单的三国疆域图,指着京都的位置说道:“这里的人不会再等下去。” 开平者,开万世之太平。 早在三年前皇帝改元的时候,京都中便有许多议论,连带着西吴和南周的边境上也风声鹤唳。裴越通过这次山贼的事情,已经大概知晓这位皇帝陛下的权威,连王平章都无法拒绝他的旨意,说明朝野上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由此可见,三年前的改元绝非他一时心血来潮,只是不知因何停滞。 裴越想起皇帝继位之初定的年号仁宣,无疑是向天下表明他要继承父兄遗志,一如中宗的年号建平和仁宗的年号永宁,继续休养生息,不起人间刀兵。十多年过去后,他不愿再做一个守成之君,开疆拓土甚至一统天下的意图昭然若揭。 席先生继续说道:“西府两位军机,王平章可以算做皇帝的从龙功臣,且是异军突起的武勋,至少还可以凭借大梁唯一国公的尊贵身份压制军中十年。路敏出身于开国九公之一的成国公府,既可以对王平章形成制衡,又能让开国公侯内部无法拧成一股绳,因为他无法得到一部分勋贵的认可。” “明面上大梁军方分成两派,开国公侯与后起之秀,相互制衡并且以军功竞争。虽然开国公侯看着要实力更强,但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其实就是因为路敏的存在。这就是皇帝登基十多年来,一步步谋划出的局面。越哥儿,你不要小看这种看不见的制衡之道,小到一个庄子,大到一个国家,如果权力失衡必然会动乱四起。” “人的野心是会随着局势变化的。” 说完这句话后,席先生目含深意地望着面前的少年。 裴越心领神会,点头道:“内部稳定,自然会将目光转到外面。” 席先生颔首道:“便是这个道理,虽然两府之间、西府之内、京营之中,甚至包括边境各营,处处充斥着这种制衡之道,但这十多年来皇帝提拔上来的将领,却是清一色的能战善战敢战之士。譬如你很熟悉的谷梁,他便是军中旗帜鲜明的主战派之一。这些年来老夫冷眼旁观,最敬佩的不是军中勋贵,而是东府那两位执政。” 裴越不解地问道:“东府执政有何出众之处?” 席先生道:“左执政性情温和,右执政耿直暴躁,但他们有个共同点就是能力极强。大梁这些年国力蒸蒸日上,明显超出周边两国,尽皆他们的功劳。如果国库里没银子,王平章这些人靠什么练出百万大军?” 裴越叹道:“听先生这么一说,我倒是很想见识一下这两位重臣的风姿。” 席先生轻笑道:“会有机会的。今天与你说这些是想你明白,大势如此谁都无法逆转,否则必受反噬。如果你只想守着这座庄子平安度日,老夫只会教你防身之术。既然你已经决定要踏进这滚滚大潮之中,那你就要顺势而起。你可知巨浪来袭,最容易死的是哪种人吗?不是立在浪头上的弄潮儿,而是站在岸边犹豫不决的人。” 裴越沉默片刻,再抬头时面色无比坚定,沉声道:“先生,我大概明白要从哪个方向破局。” 席先生欣慰地点头道:“老夫相信你的能力,但也不必心急,这两年里你还可以学很多东西。其实在老夫看来,三年之内不会有战事,至于其中缘由你可以慢慢想,等你何时想明白了,才算是彻底继承老夫那点微末本领。” 裴越答应下来,然后说道:“先生,我还有一件事想要请教。” 席先生好奇地望向他:“何事?” 裴越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递到中年男人手里,然后说道:“这是山中那个女子给我的,上面记载着她在大梁内部的所有内应名单,以及往来的详细。这册子其实有些棘手,我还没想好如何处置,请先生为我参详一二。” 席先生接过册子,翻开一看,只见里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他慢慢看着,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裴越安静地坐着,望着席先生的眉眼,他心里稍微有些愧疚,但很快就坚定下来。 无论如何,这是自己对席先生的最后一次试探。 正文 119【侍寝】 席先生思考的时间有些久。 册子上的内容,裴越早已烂熟于心,他感叹于那个姑娘的底蕴之深,不愧是陈家后人,十多年后依然可以伸出庞大的触角,勾连起许多京都权贵。除去裴戎之外,上面还有不少文武官员的名字,且写明这些年来通过各种方式送给他们的贿赂。 金银珠宝,美女佳人,数额之大令人心惊。 与此同时,裴越还有两处不解,其一是这册子上的名单是否全部,其二便是那女子的真实用意。 十个手下的性命和这本册子比起来,显得分量不够,不是裴越冷血,而是这上面的内容太过重要。 他将这本册子拿出来,只想看看席先生会是怎样的反应。 良久,席先生合上册子,递回给裴越,然后神色凝重地说道:“这本册子你不能直接交出去。从册子上记载的内容来看,除去少数几个知道这些贼人身份的官员之外,大部分人都是被七宝阁从中拖下水,甚至他们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是在给那些山贼提供便利。如果你将这些人全部说出来,朝中必然会死很多人,他们死不足惜,却会将你架在火上。” 裴越心中松了一口气,问道:“那我该怎么做?” 席先生缓缓道:“从上面摘抄一两个人的名字和事迹,你亲自交给沈默云,如此足够那些跟着你的军士分润功劳。其余的你自己藏好,不要告诉任何人,等到合适的时机,你可以选择除掉这些人,也可以利用他们做一些正事。” 裴越为难道:“我不知道该选谁。” 席先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然后略有些不满地说道:“裴戎的名字那么显眼,老夫不信你小子看不见。” 裴越尴尬地挠挠头,知道自己那点小心思被对方看穿。 这也是很无奈的事情,毕竟当初是裴贞给了席先生施展才华的机会,他不知道这个中年男人对裴家究竟是什么态度。 席先生并未责怪他,只是轻叹道:“良节公于老夫亦师亦友,所以当初老夫才答应太夫人来到这里。你们父子之间的事情,老夫不会过问,你也不必担心。只不过,越哥儿,太夫人虽然心中偏着儿子,对你那些年的遭遇也装作不见,可她终究没有要害你性命的念头。” 裴越当着他的面自然不会再扮成那副乖孙子模样,沉吟道:“裴戎和李氏该死,但是先生说的对,裴太君罪不至死。” 这话里却是留了许多余地。 席先生望着他,隐约觉得少年似乎猜到自己的身世问题,但面上又极平静,看不出丝毫端倪。他心中轻轻一叹,当初见到裴越的时候便觉得这少年远比同龄人成熟,如今更意识到他的进步是何其迅速。 他没有强迫裴越允诺什么,只是态度温和又坚定地说道:“裴戎这些年之所以不敢在府中对你下手,多半还是顾忌到太夫人的存在。她让你出府来此,又将老夫请来,个中意味不言自明。好也罢坏也罢,决定权在你手里,老夫不会让你为难。” 裴越读懂中年男人的潜台词,那就是不管他想对定国府做什么,席先生都会护住裴太君。 这是他必须要做的事情,否则将来有何面目去见裴贞? 裴越对此并不反感,本身他对裴太君没有像对裴戎那样的恨意。 更何况,一个只知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死了,京都中人只会当成谈资。可若是年过花甲平素颇有贤名的定国太夫人横死,裴越用屁股都能想到将会引发怎样的滔天巨浪。 “先生,我不是那种被仇恨蒙蔽双眼的蠢人。”裴越认真说道。 无论将来如何,席先生对他可谓仁至义尽,这份人情裴越必须要记着。 席先生感慨地笑着,轻声道:“既然你愿意叫一声先生,那老夫同样不会让人再伤害你。” 裴越看着他极为郑重的眼神,不由得有些怅惘,像席先生这样惊才绝艳又曾踏足巅峰的人,为何要活得这么辛苦?那些传说中记载的高人,无不是兴之所至随性而为,哪里会像席先生这样被种种束缚,难以自由翱翔于天地之间? 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席先生起身道:“有牵挂未必是坏事,你年纪还小,将来会懂的。走罢,听说你今日回来,齐嫂子可是一大早就开始准备这桌接风酒。” 裴越微笑着说道:“今天要跟先生好好喝一场。” 男子汉大丈夫言出必行,裴越面对前院少年们的敬酒来者不拒,还向席先生敬了许多杯,到最后他便渐渐失去了意识。 俗称断片。 不知过了多久,等他从头疼欲裂中缓缓醒来,看着上方有些熟悉的屋顶,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自己回到卧房中,现在躺在床上,房里燃着一根蜡烛,烛光有些昏暗,外面应该已经是深沉的夜色。 现在是十月中旬,夜间已经很凉,但裴越觉得身体很暖和,甚至有些发烫。 身上只盖着一层薄被,或许是因为喝了太多酒的缘故,所以燥热难当? 裴越这样想着,随即便慢慢察觉到不对。 温热的被窝里,好像不止自己一个人。 他有些僵硬地抬起头,然后便看见一个身影缩在自己身边。 身体的触觉终于传到大脑,一具娇小的身体紧紧依偎着自己,两条腿很没有形象地搭在自己身上。 裴越毕竟前世不是雏儿,经历过短暂的大脑当机之后,他很快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地说道:“桃花,你这是做什么?” 趴在他身边睡得很香的这位,除了小丫鬟还能是谁? 桃花缓缓睁开惺忪的双眼,迎上裴越打趣的眼神,那张小脸瞬间变成一块红布,直接埋在裴越的胸口,双手双脚像八爪鱼一样用力搂着他,瓮声瓮气地道:“我给少爷侍寝啊!” “我没让你侍寝!” “丫鬟给少爷暖床不是很正常吗?” “谁告诉你的?” “以前在府里听人说过呀。” “暖床只是提前睡暖被窝而已,又不是要你一直睡在这里,再说了,现在才十月份,你暖的哪门子床?少爷我看起来有那么柔弱吗?” “少爷,早晚都会有丫鬟给你暖床的啊。” 桃花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微微颤抖。 裴越猛然间醒悟过来。 虽然自己对桃花很疼爱,但是小丫鬟最近经历的事情不一样,而且她坚定地从刚刚相认的母亲身边离开,执意要回到自己身边,心里肯定承受着深重的煎熬。 在这个时候她的心思其实很脆弱,毕竟她只是一个丫鬟。 她的未来完全取决于裴越的态度。 如此一来,患得患失便是难以避免的,所以她今晚才会有这样“放肆”的举动。 一念及此,裴越便没有再继续调侃,轻柔地拍了拍小丫鬟的后脑说道:“暖床便暖床罢,你不要压着我,这还怎么睡?” “哦。” 桃花乖巧地从裴越身上移开,靠在他旁边,像一只胆小的猫儿。 裴越只得拿手揽着她的肩膀,安抚着她忐忑不安的心绪。 渐渐,小丫鬟沉沉睡去。 仿佛是无意识一般,她越来越紧密地贴着裴越。 虽然裴越现在才十四岁,桃花也只有十五岁,但是众所周知,女孩子发育一般都要早些。 许久之后,裴越毫无睡意,脑袋仿佛越来越清醒。 他无奈地盯着屋顶。 要不是身体根基不好,谁愿意忍受这种折磨啊? 明天起来,马步加练一个时辰,说到做到! 正文 120【心狠】 一夜绮梦了无痕。 裴越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桃花的踪影。 虽然醉酒之后身体略显疲乏,但是想到昨夜自己的誓言,他还是振作精神从床上爬起来。来到外间,洗漱的地方放着用冬篮包裹的水壶,裴越伸手一探,壶壁透着温热。旁边的架子上挂着干净的帕子,下方则摆着准备好的洗漱用具。 裴越前世身为炙手可热的商界新星,生活上依然需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如今他只是一个白身庶子,却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 生活往往就是这样奇妙。 洗漱完之后,裴越刚要出门,便见桃花扭扭捏捏地走进来。 裴越下意识地朝她身上打量了一眼。 虽然他的目光没有任何猥琐的情绪,但小丫鬟仍旧不自觉地低着头,大清早的脸颊就有些发红,浑然不似昨夜那般理直气壮。 “少爷。”桃花走到裴越身边低声说道。 “嗯?”裴越转身望着她。 桃花眼神有些躲闪,似乎心里做着激烈的斗争,吞吞吐吐地说道:“少爷,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要管着你,也不是认不清自己的身份,但是有些事情我这两天想了又想,觉得还是得和少爷说一声……” 裴越被她逗乐了,好奇地问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到底要说什么?” 桃花鼓起勇气抬头看着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少爷,咱家快没钱了。” “没钱?” 来到绿柳庄之后,裴越有几笔横财进账,包括裴太君赠的五千两、程光吐出来的三千两和李子均赔的五千两。至于支出方面,送给谷范一千两、赏给庄户二百两、山贼夜袭之后抚恤所有庄户二千两,这是三笔比较大的支出。此外再算上半年来的赏赐和日用开销,在九月初八离开庄子的时候,裴越清点过存银,尚有八千一百余两。 这依旧是一笔巨款,无论如何跟没钱扯不上关系。 等到年终时庄户们将今年的租子上缴,到时又有一千余两入账,裴越觉得至少不必为日常开销担忧。 桃花从卧房中取出当初温玉送的那个木盒,坐在桌边打开,当着裴越的面数着银票,最后微露愁容地说道:“少爷,我走的时候家里还有一万二千两银票,如今只剩下七千三百多两,一个多月就花掉近五千两。” 裴越有些吃惊。 不是因为桃花所说的数字,他想到的是自己离开这一个月时间里,家中居然用掉八百两银子。 离开之前他将银子交给席先生保管,按理来说这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然而桃花不会骗他。 按照他习惯的算法,这八百两银子约等于将近三十万元。 难道席先生每天都去京都逛青楼? 桃花没有卖关子,继续说道:“先生告诉我,这个月家中花掉八百两银子,主要是用在邓载他们身上,包括购置上等兵器、每天的食材和大量的药材。” 裴越来到桃花对面坐下,脸上惊讶的表情渐渐褪去。 穷文富武这个道理他当然听说过,而且在他临走前特意叮嘱过后,席先生不会将那十八名少年当做护卫培养,而是尽可能地根据他们自身的特点调教。 档次提高,相应的投入也会更高,裴越明白这个道理。 更何况他要培养的不是一两个人,而是整整十八个正处在快速发育阶段的半大小子。 普通人家想要养大一个少年都不容易,这十八张嘴可没那么容易喂饱。 裴越虽然不至于到肉疼的程度,但如桃花所说,银子花费的速度快了些,仅仅依靠庄户们那点租子,恐怕很快就会入不敷出。 席先生分明是将这十八个少年当成未来的将领培养,如果这种模式很便宜的话,那些武勋将门就不会衰败,很多时候正是因为没钱才导致继承人无法受到很好的教育。且不说这些少年将来能否全部成材,至少眼下他们需要裴越不断的投入。 节流很难,那只能开源。 裴越安慰桃花道:“暂时家里还撑得住,那些小子很重要,我将来有大用,所以这笔钱得继续花下去。” 桃花并没有反驳他,只是小心翼翼地说道:“少爷的大事肯定重要,但我想告诉少爷,总得想办法弄个挣钱的营生,不然以后咱家可就麻烦了。” 裴越微笑道:“你有这个心思很好,说出来我只会高兴,为什么刚才那样犹豫?” 桃花马上红了脸,低着头捏着自己的衣角。 裴越稍稍思索之后恍然,原来小丫鬟以为昨夜过后,自己就算少爷的房里人,反而不能像以前那样,对裴越的事情直言不讳。 这真是…… 裴越哭笑不得,搁前世这也就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初中生,想的事情是不是太多了些? 看桃花已经满脸羞色,他便没有打趣,只宽慰道:“放心,我会有办法的。” 桃花面露喜色,重重点头道:“嗯!” 离开之前,裴越忽地问道:“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桃花不解地望着他,裴越正色道:“以前你不知道有家人在,所以我也没有管过这方面的事情,但如今你跟母亲相认,难道以后再也不见她?” 桃花登时陷入纠结中,小脸上表情略显痛苦。 她迟疑着说道:“我不想离开少爷,如果没有少爷护着的话,或许我早就被人折磨死了。” 裴越轻叹一声,没有再继续逼迫她,只是神色温和地说道:“只要你自己不想走,我不会赶你走,谁也不能将你带走。” 得到这个承诺,桃花惊喜地抬起头,然后说出心底的那一抹期盼:“少爷,如果娘亲来找我的话,她可以留下来吗?” 裴越沉默片刻后,望着小丫鬟恳求的眼神,微微摇头。 桃花勉强笑了笑。 裴越抬手揉揉她的脑袋,柔声说道:“别胡思乱想,我不是要逼着你和自己的母亲决裂。但是你也知道,她这些年在做什么事,虽然事出有因,可毕竟是犯了难以饶恕的罪孽。如果她愿意痛改前非,我会给她一个机会,让你们母女团聚。” 桃花这才放下心,脸色也没那么难看。 裴越面色如常,心里有更深的想法。 那位冷姨如果想要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仅仅是改正或者忏悔都不够,至少要做更多的事情——比如将那个疯女人带过来。 这些话却不必对桃花说,他不希望小丫鬟每天都背负着沉重的心理压力。 如果冷姨做不到,他可以接受桃花离自己而去选择和母亲在一起。 或许有人将这称为薄情,但裴越觉得很多时候原则和底线只要被突破一次,接下来就会无限制地被拉低。 重活一世,他不想成为那种人。 正文 121【启程】 用完早饭后,裴越和席先生道别,领着邓载、戚闵、冯毅和盖巨四名少年离开绿柳庄,其余少年在王勇的带领下继续跟着席先生学习。 冯毅和盖巨是后面选进来的少年,在方锐率众夜袭绿柳庄那一战中表现非常出色。前者身高力大,扛着一面大盾顶在最前从未退步,后者心性果决,持长枪捅死两个山贼。 裴越对他们没有刻意笼络,当然也没有摆架子冷待,只是很平常地与他们闲话。 两人初始还有些忐忑,尤其是如今裴越从山中回来,在他们父辈的吹捧中俨然披上一层金光,仿佛再过几年少爷出马就能横扫天下,一举荡平西吴南周,为大梁立下不世之功。他们与邓载等人相比,觉得自己是后来者,心里总憋着一口气,想要在裴越面前表现一番。 如今见到真人,又被裴越特地选出来随行,两人心中自然无比紧张,说话也吞吞吐吐。 好在裴越精通管理学,几番谈笑下来,便很轻易地拉近与两个少年的距离。 说完闲话后,裴越对众人说道:“今天带你们进京,其实是有事要让你们去做。” 邓载立刻沉声道:“请少爷吩咐!” 戚闵张了张嘴,心中十分懊恼,眼神不善地瞪了一眼邓载。 好你个邓木头,平时三棍子敲不出一个屁,每次这个时候倒是机灵得很。 裴越自然也注意到少年们之间的暗流涌动,却没有说什么,只继续微笑道:“我想做门营生,赚点银子贴补家用。你们四个人胆大心细,脑子也活泛,适合打探消息。” 戚闵这次没有发愣,笑着问道:“少爷想知道什么?” 裴越看了一眼道旁萧瑟的风景,淡淡道:“三件事。第一是京都普通百姓人家冬天如何取暖,大抵花费多少。第二是京都附近最近的煤山在何处,是否有主。第三是找几个手艺精湛的铁匠,最好能将人请回绿柳庄。” 邓载毫不犹豫地说道:“我去办第一件事。” 裴越赞许地点头,很显然从难度讲这件事最麻烦。 戚闵将第二件事领下来,剩余的那件自然由冯毅和盖巨去办。 少年们都没有问裴越到底想做什么,这让准备好一大套说辞的裴少爷颇感无奈。 很多时候捧哏的重要性都被人忽略,没有一个优秀的捧哏,哪来逗哏的发挥呢? 裴越想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就是前世曾经在某个年代温暖太多人的蜂窝煤。 这玩意取材简单,制作方便,成本低廉,用量极大,可谓是平民百姓过冬取暖的神器。如今这个时代,烧煤取暖既危险又麻烦,浓烟能够呛死人。烧炭的话也有类似的问题,至于那种上等精炭,只有富贵人家才烧得起。 穿越之后,裴越心里盘算出很多赚钱的方案,之所以一直没有动作,只不过是因为他还没有保护财富的力量,轻易表露出来很可能被人吞个干净。山贼那夜来袭之前,他曾对谷范和秦贤提过古方中传下来的香料,实际上就是他曾经研究过的一款香水,相信能让这个时代的上流男女们趋之若鹜。 裴越并没有放弃这个计划,只不过在经历山中诸事后,他愈发融入这个世界,所以便想多做一些有用的事。 眼瞅着冬天即将来临,就算在大梁京都每年都会冻死不少人。 史书上记载的寥寥数语,背后往往沾染着斑斑血泪。 既然裴越知道如何利用前世的知识和经验去改善这个时代,他没有不做的理由,更何况蜂窝煤蕴含着庞大的利润,能够为他带来可观的收益。 他今天进京,一方面是去拜见沈默云,另一方面则是想勾连出一张大网,尽可能地将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拉到自己身边。 进城之后,与少年们约定好傍晚碰面的地点,裴越便独自去往东城。 他骑着那匹矮马,不紧不慢地走着,打量着这座世间雄城的内部景象。 虽然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半年多,但实际上他只看过两次京都的街景。 第一次是离开定国府去往绿柳庄,裴越记得那天下着雨,雨中的京都像一头蛰伏的巨兽。第二次便是山贼夜袭之后,他含着满腔怒气清早进京,那时脑子里全是如何报复裴戎,所以根本没有细看过周边的景色。 今日心情又不一样,虽然怀中就放着裴戎勾连山贼的罪证,但裴越并没有太多的振奋与激动。 京都的街道很宽,眼下已然是上午,街上很热闹,道旁商铺鳞次栉比。不时有小贩的吆喝声传入耳中,行人或行色匆匆或缓步慢行,钩织出一副生动鲜活的画卷。 裴越接近东城的时候,心中忽然有一种警觉,仿佛有人在跟踪自己。 他装作寻路的模样,目光四下里观望着,并未发现异常的人,没有人像前世看过的那些影视剧中跟踪者,演绎着被发现之前要么系鞋带要么看手表的蹩脚演技。 等裴越进入东城范围后,一名身穿百褶裙背着一个大包裹的少女出现在街角。 她背后的包裹有些奇怪,里面像是放着几根折断的树枝。 少女容貌殊丽,气质清新,目光清澈有神。 她仿佛漫无目的地游逛,信马由缰地往东而行,远远地缀在裴越的身后。 东城永仁坊。 裴越经过几条街道,来到沈府门前。 他才刚刚下马,还未登上石阶,沈府的门子便走过来躬身道:“敢问是否裴公子?” 裴越好奇问道:“你认识我?” 门子彬彬有礼地说道:“家主曾经嘱咐过,若是有您这般年纪大小的公子来访,一定会是定国府裴三少爷,命小的们不得无礼,需好生招待,故而不敢稍有怠慢。” 一席话听得裴越心中微惊,不光是沈默云这般近似于神棍的笃定,更是因为眼前这看起来很普通的门子居然也有很不俗的谈吐。 他镇定心神,从怀中取出拜帖道:“劳烦帮忙通传,晚辈裴越冒昧前来拜访沈大人。” 门子恭敬地接过拜帖,口中说道:“不敢。家主有命,裴公子若来访,请直入府内暂歇。” 裴越并未迈步,而是冷静地问道:“沈大人可在?” 门子摇头道:“家主今日在官衙中,公子不必多心,这是家主的安排,小的马上就去台阁报信。” 盛情如此,似乎很难拒绝。 裴越望着眼前这座安静肃穆的府邸,微微一笑道:“长者未至,晚辈焉能放肆?劳烦阁下去通传一声,晚辈就在门房等候。” 门子眼中闪过一抹讶异,没有继续坚持,态度愈发恭敬地说道:“如此也可,请裴公子稍待。” 裴越这才随他前往门房,神色平静从容。 正文 122【笼中雀】 沈府是一座五进的大宅。 即便当初沈默云下令拆掉那些过于奢靡的陈设装饰,这座宅子依旧显得与众不同。 叠石理水属寻常,莳花种草见清幽。 后宅内书房。 窗外阳光衬着树影缓缓移动,屋内有座小巧精致的宣炉,淡雅清新的香气从炉中氤氲而出,袅袅飘散。中堂挂着一幅前魏书画大家曹怀的《天沧图》,画卷上笔锋气韵雄壮,几不容于缣素。西壁则是一幅大梁已故书法大家秦思远的墨宝,字体迅疾气势宏大,如骤雨旋风声势满堂。 沈淡墨今日穿着一件滚雪细纱的对襟羽衫,乌黑柔顺的青丝绾成随云髻,发间别着一根碧玉如意步摇。 一名丫鬟来到窗外廊下,满脸欲言又止。 沈淡墨放下手中的书卷,略微不喜地说道:“有话便说,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丫鬟近前来,微笑说道:“小姐,那位裴公子今日来拜访老爷哩。” 沈淡墨动作微微一滞,随后状若无意地问道:“爹爹可回来了?” 丫鬟摇头道:“老爷尚未回府,不过前院管事派人去请了。” 沈淡墨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知道了。” 这丫鬟算是沈淡墨较为信任的心腹之一,以前她写给裴越的信便是由此人交给台阁的乌鸦送出。丫鬟知道自家小姐对都中那些勋贵子弟向来不假辞色,唯独对那位裴公子青眼有加,故而想得有些偏了,忍不住开口说道:“小姐,是否——” 沈淡墨微微皱眉。 丫鬟不敢再说,垂首道:“婢子不该多嘴。” 沈淡墨没有责怪她,只吩咐道:“下去罢。” “是。” 丫鬟退下后,沈淡墨本欲重拾书卷,心中却有些烦躁。 这缕烦躁的情绪源于数日前沈默云带来的消息,她从父亲口中得知山贼大体覆没,裴越立下很大的功劳,这次估计会得一个爵位。她并非是嫉妒裴越,只是喟叹自己作为女儿身,恐怕这辈子都没有施展心中才华的机会。 从小到大,沈默云对她的教育便不同于旁人,尤其是在她长兄意外去世之后,更是不止将她当成女儿看待。 论起对朝中局势的判断,沈淡墨不比各部主事郎中差,而且因为台阁情报的便利,她甚至很了解如今朝中大部分官员的品性习惯。这几年通过沈默云不断的言传身教,沈淡墨对于太史台阁的熟悉程度愈发加深,或许再过几年她的能力便能成长到执掌台阁内某部的地步。 然而沈淡墨心里很清楚,无论自己能够锻炼出多强的能力,这世道都不会给她施展的机会。 沈默云之所以教她那些,亦不过是担心自己一朝不在,沈家会被敌人撕个粉碎,所以才寄希望于唯一的女儿。不求她能青史留名,只盼能护住家人,这样的安排到底有没有用,其实沈默云心里没有底,或许只是聊胜于无。 京都里很多人说沈家小姐才貌无双,年纪轻轻便有一手令人惊艳的书法,于是第一才女之名早早就冠在她的头上。 这些吹捧中有多少是真的欣赏她的才情,又有几分是绕着圈子讨好沈默云,沈淡墨不屑去猜测。往日与裴宁的闲聊中,她不止一次表露过对这个名头的厌恶。她不想做什么才女,只愿能有机会一展抱负。 与裴越之间的书信往来,起初自然是沈默云的授意,但是后来沈淡墨渐渐发现这个少年的特别之处。除去父亲所说的逆境中决断的能力,沈淡墨更多的是感受到裴越对她的态度与旁人不同。 不在意她是不是才女,甚至根本不在意她是不是女人,他的言辞中表现出来的是发自内心的平等对待。这让沈淡墨很新奇,同时又觉得很可贵,因为她从未想过世间还有这样的男子——裴越始终不曾流露过女子无才便是德或者就该相夫教子的念头。 故而她对裴越的观感十分不错,但又与裴宁和谷蓁的那种友善不同。 当日在定国府清风苑中,她与谷蓁有过一次点到即止的交锋。 裴宁不解于她主动挑起话锋的举动,因为在这位定国嫡长女的心中,沈淡墨虽然傲气了些,却不是那种刺猬性格。沈淡墨没有解释,因为她不喜欢谷蓁靠近裴越的行为。 这不是吃醋,至少她自己这么认为。 谷蓁与她家世相近,也算得上优秀,可依旧要遵从父母的意愿去接近裴越,然后或许是觉得裴越比较优秀,故而愿意继续在那条路上走下去。 在沈淡墨看来,这种男女之间只有那种事的现状颇为无趣且无礼。 难道女子存在的意义只是依附男子而活? 她欣赏裴越,不代表她对这个少年有那方面的想法。当初沈默云对她讲述裴越的不易,她便说过“性格相近无法相处”的话,虽是玩笑之语,却也不经意间表露她的真实态度。 沈淡墨起身走出书房,来到廊下那个悬于梁下的鸟笼旁,逗弄着笼中那只鸟儿。 听到裴越在山中的壮举之后,沈淡墨不羡慕他很快就能获得爵位,她只羡慕对方能够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哪怕他才十四岁。自己从小锦衣玉食,没有经历过风浪的洗练,看似平安喜乐,谁又能知道她的烦闷? 这座精致雅静的府邸,于她而言何尝不是一个鸟笼? 正因为她将裴越当成知己,所以她不愿继续做一只无忧无虑却困在笼中的鸟儿。 她的目光望向前院,依照父亲对裴越的重视,想必不用多久他就会从台阁折返。说不定此时两人已经在前院见面,正在进行男人之间的试探与交锋。 虽然还未与裴越见过面,但她早就从各种渠道得知这个少年是怎样的一个人,不免有些好奇他今日突然拜访的来意,更好奇他还能不能像面对其他人那样,在朝中官员极畏惧的父亲面前镇定自若。 至于她自己,稍后若有机会,肯定会和裴越见上一面。 想到这儿,沈淡墨忽然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如果是谷蓁在此,恐怕早就霞飞双颊,羞不可抑了吧? 她摇摇头,没有继续想下去,似也觉察到自己这样对那位谷小姐很不敬。 毕竟对方也没做错什么,只不过是逃脱不掉这世道里女子的命运罢了。 正文 123【试探】 沈府前院正堂,沈默云已经回来,正与裴越闲谈。 男人之间的交流并不像沈淡墨想的那样剑拔弩张,甚至没有丝毫的争锋气息。裴越很恭敬地执晚辈礼,脸上挂着恬淡的微笑。 毕竟沈淡墨也只了解到他的一方面,大抵是能言善辩和匹夫一怒之类的印象,再加上两人的书信往来中,裴越一直都是直言不讳,所以她认知中的裴越有点像那种出身卑微却敢于直面强权的愣头青。 实际上从见到沈默云那一刻起,裴越便收起所有的锋芒,很好地扮演着一个长辈面前的乖巧少年。 “此番进山辛苦你了,我在西府的奏报上看过具体的经过,你能做出那样的决定很不容易。”沈默云在寒暄之后,选择从这件事进入话题很自然。 裴越微微有些不解,他在山中做的决定很多,不知对方指的是哪件,所以微微欠身道:“沈大人谬赞,晚辈只是尽了自己的本分。” 沈默云面色温和,点头道:“常思与你之间的矛盾,虽然谈不上死仇,但当日他的正室夫人确实陷你于极危险的境地中。平心而论,换做是我的话,恐怕也做不到放下仇隙。当日常思领着南营进入贼人的埋伏,如果你稍作迟疑,哪怕只是延缓半个时辰,南营恐怕会死伤惨重。你能不在意个人恩怨,从大局来处理问题,很难得。” 他微微一顿,赞道:“就连陛下都夸你虽年幼却知忠义,只要不走歪路,早晚会成为国朝栋梁。” 裴越谦逊谢过,然后借饮茶平复着内心奔涌的浪潮。 沈默云这番话看似很直白也很简单,却让裴越在极短的时间里泛起无数的念头。 此人执掌太史台阁,想要知道裴太君寿宴上常思夫人秦氏的小动作不难,可这样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未免有些不符合他的身份。在裴越的认知中,能走到这等高位的大佬,尤其是这种特殊衙门的主官,无不是惜字如金,说话云山雾罩,恨不得拐上几十个弯,哪里会像沈默云这样一五一十,且没有丝毫避讳? 裴越端着茶杯,目光淡然地看了一眼主位上的中年男人,看见的依然是往日那般温润端正的气度。 不同的是,他眼中多了几分赞赏,似乎他方才说的话都是从心而发。 至于最后那番许诺,如果传出去,想必裴越这个已经有不少人知道的名字会再次惊掉一地眼球。 皇帝金口玉言说他会是栋梁之才,这近似于给他塑了一层金身,只要裴越自己不犯错,旁人敢对他如何? 相比于那个子爵,皇帝的这句夸赞可以算是更加重要的意外之喜。 裴越登时确定一件事,至少在目前皇帝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那么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呢? 裴越放下茶杯,神色自然地说道:“其实当时晚辈没有想太多,只觉得如果耽搁下去,南营将士的损失会加重,而且贼人很可能提前逃走,所以便建议李指挥使即刻进军。” 沈默云颔首道:“这便是陛下欣赏你的原因,不假思索的出手往往比深思熟虑之后的援助更可贵,前者更能看出一个人的本心。” 按理来说裴越可以趁势对那位深宫中的皇帝表一下忠心,不要脸的话可以直接抱上沈默云的大腿,毕竟对方的态度已经表示得很清楚,只差将提携二字写在脸上。 但他什么都没做,什么也没说,只是态度温顺地听着。 这便是年纪小的优势,在面对这种顶级大佬的时候,如果不想表态就可以装傻。 反正可以推给少不更事。 沈默云饶有兴致地望着他,话锋一转道:“当日太夫人寿辰之日,我曾跟她提过一件事,想将你带在身边,教你一些本领。日后你若愿意,也可进台阁做事。” 裴越心中立刻警惕起来。 穿越之后,在弄清楚自己的处境之后,裴越便想清楚几条自己能走的路:从军、科举或者经商,后两者很快被他否定。至于找个地方当饿不死的米虫,既不符合他的性格,也很难成为现实,因为他的处境并不好。 至于像太史台阁这种特殊的衙门,他压根就没考虑过。 纵观史书,在这种地方当官的人有几个善终?越是高位越难自保。 虽然沈默云此时权倾朝野,连皇族王爷见到他都要以礼相待,可将来又如何?不说新君继位要清洗这样的话,毕竟沈默云年纪比皇帝要大。只说皇帝将来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有什么比推出沈默云当替罪羊更易得到朝臣的支持? 这是一柄很容易折断的刀。 回到现在的问题本身,沈默云为何会在半年前就关注自己呢? 裴越有些感激但又很坚定地摇头道:“沈大人厚爱,晚辈愧不敢当。虽然年纪还小,但晚辈有自知之明,资质愚鲁无法胜任台阁这等要紧衙门。” 沈默云并未介意,只微笑道:“你可知我为何要这样做?” 裴越道:“请大人示下。” 沈默云轻叹道:“其实你的境遇,我也是太夫人寿辰前几日才知道。平时事务繁忙,且很多情报都会有属下甄选之后再递到我这来,若非那几日我重新检索定国府的消息,还不知你在府中那般艰难。当时我便打算将你从定国府带出来,至少可以让你免受折磨。” 裴越动容地说道:“虽然往年的日子确实不怎么好过,但有幸能得到诸位长辈的看顾,晚辈唯有感激不尽。” 沈默云微微摇头道:“这值当什么呢?当时我向太夫人提出这个请求,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你这孩子生来就有胆气,纵然屡受折磨也不移其志,可见将来迟早会出人头地。到那时,你心中仇恨怎会放下?可裴戎毕竟是你的生父,难道你在功成名就之后,就要走上弑父的道路?” “越哥儿,我很想知道你到底怎么看待自己的父亲?” 随着他这句话出口,裴越终于确定一件事。 沈默云或许有一些猜测,但他肯定不知其中详细。 之前与谷梁所言犹然在耳,这世上除了裴太君之外,还有两个人能猜到裴越的身世,那就是当年裴贞的左膀右臂,席先生与沈默云。 如今虽然被对方用言语试探,裴越却没有丝毫慌乱,抬头直视沈默云的双眼,语气诚恳地说道:“沈大人,晚辈今日冒昧登门拜访,便是为此事而来。”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纸。 沈默云接过一看,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纸上记载着裴戎派人与山中贼子的往来交涉记录,十分详尽,可谓铁证如山。 一个多月前的深夜,沈默云曾对沈淡墨说过,想要教训裴戎不难,但若是没有确凿证据,就算皇帝陛下也不会轻易去动裴家的当家人。 毕竟裴家在大梁军中的影响力独树一帜,毕竟裴元才死了十四年,裴贞才死了十年。 然而今日裴越递过来的这张纸,不仅仅是裴戎的罪证,更要从根子上动摇裴家的根基。 沈默云不苟言笑地看着裴越,不知不觉间锐利起来的眼神仿佛要看穿这个少年的内心。 裴越正襟危坐,面色寡淡,眼中微露悲愤之色。 良久之后,沈默云轻声问道:“越哥儿,定要如此?” 正文 124【天不收你】 人有亲疏远近,沈默云的态度并未出乎裴越的意料。 在如今这个阶段,他站的位置不高,很多时候是被人审视的角色。但是对于裴越来说,站在低处更方便他观察那些身居高位的人物。 目前他所接触到的且比较熟悉的三位大佬中,谷梁就差没把他当成亲儿子看待,实则态度更亲善,至少比对谷范亲切得多。立场决定态度,谷梁对裴戎夫妇的看法与裴越无异,所以他只会支持裴越的想法,哪怕面对裴太君也不会畏手畏脚。 席先生则略有不同,他赞成裴越反击裴戎与李氏,且今日来沈府拜访本就是他的建议。但是除了这两人之外,他并不希望定国府出现太大的动荡。裴越能看出来,席先生没有任何私心,只不过是单纯为了报答当年裴贞的恩情。 或许这就是谷梁所说的,此人即便久经沙场征伐,骨子里依旧秉持着文人风骨。 至于沈默云,裴越脑海中闪现过往的一些画面。 定国府正门初见,此人对裴城和裴云十分亲切,且从他的话语中可知,老二裴云和沈淡墨之间的交情匪浅,平时常有书信往来。裴宁和沈淡墨更是亲密的手帕交,当初第一封信还是裴宁交给他的。由此可知,虽然碍于沈默云特殊的身份,两家长辈联系不多,但晚辈却十分熟稔,这也是勋贵之间常见的相处模式。 所以无论沈默云方才说得多么情真意切,提携相助之意表露得多么直白,裴越始终没有放下心中的戒备。 “定要如此?” 沈默云又问了一遍。 裴越微微垂首,语气淡漠地说道:“沈大人,晚辈只知忠心报国,所以将战场上缴获的罪证呈递给您。至于如何处置,涉及到前定远伯这样的国朝勋贵,已然不是晚辈能置喙的事情,全赖圣上与大人决断。” 谈话至此,终于有了一抹沈淡墨想象中的锋利意味。 沈默云静静地看着眼前俊逸的少年。 早在半年前,他查阅定国府情报的时候,便注意到那天在明月阁中发生的故事,所以初见时才会夸赞裴越一声“好胆气”。只是连他也无法料到,这个少年成长的速度如此惊人。月前在定安堂中,虽然最后是他一锤定音,迫使裴戎主动辞爵,可这整件事的首尾都是面前少年一手谋划。 如果说之前裴越给他的印象还是一往无前玉石俱焚的果敢,今天这句话便勾勒出他性格中的沉稳内敛那一面。 所谓知进退,简简单单三个字,却不知难倒多少风流人物。 裴越言下之意,既然皇帝陛下都夸他忠义为先,他将这般重要的证据交上来合情合理。至于此事涉及到裴戎,生父终究大不过君父,而且他只是交给沈默云罢了,又不是拿着证据去承天殿告发。 对于沈默云来说,这张薄薄的纸是个烫手山芋。 皇帝陛下当初知道裴戎勾结山贼的时候,心情非常不好,那几天脸色阴郁得有些吓人。后来接到裴戎主动请辞爵位的奏章,他还骂了几句。看似恨不能将裴戎下狱,但是熟悉他心性的沈默云却知道,陛下压根不想真的弄死裴戎。 开平帝登基之后休养生息,整整等待十年才改元,就在这位年富力强的君王准备开启一统天下的大幕时,一桩意外又逼迫他停下来。 如今局势越来越利于大梁,国库充盈,军容鼎盛,或许开平帝能完成高祖皇帝都不曾做到的丰功伟绩,这个时候他怎么可能去动裴戎? 这十多年来,开平帝费尽心机调整朝堂和军中布局,一步步完成他的构想。现在两府均衡,军中稳定,只待一个契机,大梁就可以先取西吴再伐南周,成就一统天下之伟业。 只要裴戎没有失心疯领着亲兵攻打皇城造反,皇帝都不会动他。 虽然裴越将证据交上来,然而人心难测,谁能保证军中不会动荡?谁能保证那些勋贵不会误解这是天家要清洗的讯号? 沈默云沉声问道:“越哥儿,你希望我怎么做?” 裴越早就料到今天不会那么顺利。 他迎着沈默云古井不波的目光,不紧不慢地说道:“大人或许不知,这件证据并非是晚辈一人所得,当时尚有京军南营二十四位将士在场,以及广平侯之子谷范。晚辈年纪尚轻,建功立业不急于一时。但是对那些为国拼命的将士来说,这是一份不容忽视的功勋,他们出生入死与山贼拼杀,不仅斩获大量贼首,还缴获这件证据。晚辈觉得,如果不是某些人为了一己私利与山贼勾结,京营和城外百姓也不会死伤甚众。” 沈默云听出裴越的弦外之音。 他此行不是为了私仇,而是为了公义。 如果沈默云坚持要将这件事大事化小,甚至强行压下来,那裴越就会通过别的渠道揭发裴戎的罪恶。以子告父在大梁是重罪,但裴越此举却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纵然是那些名门大儒也挑不出什么错。 真是一个有趣且狠辣的年轻人啊。 沈默云在心里轻叹一声,随后将那张纸小心收起,面色平静地说道:“你的想法我听明白了,这件事我会如实向陛下禀报。” 裴越只要这样一句承诺,此行的目的便已达成。 沈默云又道:“越哥儿,我必须提前与你说明,即便我将这件事禀报给陛下,最终的结果也很难符合你的预料。” 裴越略微有些不解道:“铁证如山,陛下难道还会偏袒他?” 沈默云摇头道:“不是偏袒。陛下虽然是天下至尊,也无法随心所欲,很多时候必须要考量方方面面的影响。裴戎此人若非托生于定国府,凭他做下的这种事早就死了八百次,都不需要你交上来的证据。但是裴家终究不同,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裴越双眼微眯,冷声道:“有何不同?” 沈默云坦诚地说道:“世人会问,定国家主有什么必要和山贼勾结?这份证据真的能取信于满朝文武?谁能保证此举不会让天家与勋贵相互生疑?” 裴越闻言沉默片刻,然后当着沈默云的面,有些放肆的笑了起来。 正文 125【我来杀】 笑是人类最常见的表情,种类繁多,诸如冷笑、讥笑、甜笑、苦笑等等,每种笑容都能准确表达主人的心情。 但是裴越此时的笑声却没有透露他的真实想法。 唯一能够确认的是,他这个举动会惊掉很多人的下巴,因为他笑得有些放肆。 自从沈默云进入太史台阁那一天开始,小觑他的人便不见踪影,等到他越来越被皇帝信重,连敢在他跟前畅所欲言的人都很少。在他执掌太史台阁之后,所到之处即便谈不上人人自危,至少也是小心谨慎,莫说像裴越这样放肆地大笑,就连闲谈都要提前在脑子里过一遍。 莫要被他在裴越面前温和的态度欺骗,这些年来折在他手里的三品以上重臣不下二十人,其中有几人牵连家族,男丁一律斩首,妇人发往教坊司为妓。 若非如此,那座青灰色的建筑何以成为朝中官员最畏惧的衙门? 听着裴越渐渐停息的笑声,沈默云双手拢在小腹前,面无表情地说道:“很好笑?” 寥寥三个字,却有一股山岳厚重的气势扑面而来。 这才是大梁密谍首领该有的气场,虽只是峥嵘暂露,却能让堂内的气氛降到冰点。 裴越腰杆笔直地坐着,不卑不亢地答道:“回沈大人,确实很好笑。” 这个答案出乎沈默云的意料,除了在皇帝面前之外,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过这般冷硬的回答。 裴越在观察他,他何尝不是在观察这个少年? 从一开始的毕恭毕敬,到谈及正事时的寸步不让,再到现在的针锋相对。 裴越不待沈默云继续发问,便沉声说道:“裴戎不能代表裴家,军中勋贵也没有那么看重他。大人掌着台阁,应该知道他辞爵之后都中是何反应。晚辈虽然不知,却也能猜到些许,应该没人关注他的境况吧?区区一个纨绔,不知为何会让沈大人如此犹豫?” 沈默云轻叹道:“你口中的区区纨绔,不是旁人,而是你的父亲。” 裴越嘴角微微勾起,平静地讲出一段话:“鸦有反哺之义,羊有跪乳之恩,世人皆知之理。阁下纯孝之心,历磨难而不改,经坎坷以矢志,余拜服之至。然则,余亦听闻,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此谓人之大行也,故子从父命,孝乎?臣从君命,贞乎?” 他并不能完全确认沈默云偏袒裴戎的原因,到底是感念当年裴贞的提携之恩,还是另有所图要保住这个废物纨绔。 眼下这并不重要,他知道自己该如何应对。 沈默云眼神微凝,这番话正是当初他借沈淡墨的名义、写给裴越的第一封信中最重要的内容。 裴越用在此处,无疑是用他的道理来反问:既然你说犯言直谏才是忠孝之道,如今放着裴戎的罪证不管不顾,这算哪门子忠臣? 沈默云忽地轻笑几声,在他脸上看不到丝毫怒意,反而略微有些欣赏。 他平静地说道:“你很想裴戎死。” 图穷匕见。 之前所有的铺垫、推脱、周旋,他都只是为了确认这件事。 裴越没有辩解,只是很认真地说道:“不是我想他死,是他该死。” 到了此刻他不再拐弯抹角,掷地有声地说道:“我在定国府中被他凌虐那么多年,他该死。勾连山贼残害城外百姓,他该死。不知悔改仍旧妄想起复,继续祸害并不亏欠他的人,这种废物难道不该死?” 沈默云淡淡道:“那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裴越在这一刻忽地恢复平静,没有顺着对方的话头继续说下去。 有些事只需要做,并不需要说,尤其在沈默云面前说,那会显得很愚蠢。方才他已经清楚地表明自己的态度,再说些狠话只是画蛇添足。 今日之行,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抱着一丝期待,毕竟沈默云之前对他的态度很和善,还曾和谷梁抢着要请他赴宴。那时候裴越还认为自己的未来一片坦途,有这两位大佬关照,何愁不能出人头地?然而今日一番交谈下来,裴越很快便确定一件事,那就是对方和他不是一路人。 无论沈默云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要保住裴戎,他在裴越心中的形象不可避免地失色。 不再是那个初见时风轻云淡似闲云野鹤一般的大人物,而是心机深沉行事没有原则的酷吏。 沈默云似乎猜到裴越心中的看法,他没有辩驳或者解释什么,只是眼神微微恍惚,似乎从这个少年身上看到当年某人的影子。 “你今日来访只为此事?” 沉默良久之后,沈默云开口问道。 裴越又从袖中取出几张纸,起身递到沈默云手中,然后面色凝重地说道:“除了裴戎之外,还有三人与山贼勾结,证据一并交予大人,相信台阁的大牢会好好款待这些官员。” 沈默云只扫了一眼,便收起这些纸,饶有兴致地说道:“按理来说,你应该拂袖而去,然后再啐几下我这个没有原则的官迷。” 裴越摇头道:“虽然我不太理解大人偏袒裴戎的原因,但我始终相信大人会秉公处置这件事。对于我来说,无论最后的结果是什么,我都能接受,但还是希望朝廷不要寒了那些将士的心。” 两人很有默契地没有再提之前的争端,仿佛那根本就没发生过。 沈默云颔首道:“你将参与这件事的将士名字报给谷梁,按照流程走罢,朝廷不会亏待他们。” “有劳沈大人。” 裴越拱手一礼。 沈默云受了这一礼,然后说道:“你与墨儿书信往来有些日子,既然今日来了府中,不妨见上一面。” 裴越没有任何犹豫地说道:“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男女有别,与沈姑娘相见于礼不合,更会影响她的清誉,请恕我不便相见。” 沈默云仿佛只是随口一提,见他婉拒便没有坚持,点头道:“如此也好,山贼案最迟半月之内就会水落石出,到时候我会派人将结果告知于你。” 裴越便不再逗留,道谢之后告辞而去。 沈默云望着他的背影,心中并无裴越想象的那些愤怒情绪,反而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在确认裴越的意图之后,沈默云便没有再去想裴戎犯下的那些破事,他隐约察觉到那夜见到裴戎和席先生之后,自己的猜测似乎逐渐在被印证。 裴越离开沈府的时候没有回头,骑着那匹矮马朝西城行去。 裴戎的下场已经不需要再纠结,他今日一方面是想借沈默云的手将这件事闹大,另一方面则是想当面看看沈默云究竟是怎样的人。莫说沈默云,就算皇帝想保住裴戎,他这次也要将天捅个窟窿。 你们都想让我束手,我偏要送他下地狱。 不然的话,等着他继续想法设法谋害我? 沉浸在思绪中的裴越快马离开东城,并未注意到有一个少女远远缀在他身后,虽然是步行速度却很快。 少女背着一个包裹,里面放着一杆被拆开的长枪。 正文 126【剑与花】 丰城侯府。 李子均躺在软榻上,懒洋洋地眯着眼,享受着婢女的温柔伺候。 最近几个月他都待在家里极少出门,一改之前成天与其他纨绔们斗鸡走狗的习性,这让后宅那些妇人喜出望外,只当他从此改掉那些坏毛病。 前院的大老爷们自然知道他是吃了一个大亏,没脸出去与同伴们厮混。 京都权贵子弟斗气是寻常事,倒也没有谁挨揍就不敢出门,问题在于李子均折在一个庶子的手里,这让他立刻成为圈子里的笑料。从七月末到十月初,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李子均都幽居府中,因为他不想出去看见那些等着笑话他的人。 似李子均这般纨绔少年,当然不会明白隐忍的道理,或者说他们就算隐忍也要看对象。对于那种明显惹不起的大人物,他们很懂得退一步海阔天空,但是像裴越这样身份的敌人,为何需要隐忍? 这两个多月里,李子均从来没有放弃过报复对方的想法。 只是裴越一直待在绿柳庄里,他不敢再派人去丢脸,更没有机会等到裴越落单的时候。 一个月前,他也是事后才知道裴越清晨进京,但就算他安排盯梢的人能及时将消息传回来,他也没有办法动裴越,因为席先生就跟在这个庶子身旁。 李子均倒也不蠢,利用他祖父李柄中的人脉权势,想办法打探到席先生的身份,这下更加不敢妄动,只盼着什么时候能逮到裴越落单的机会,将这个庶子施加给他的羞辱千倍万倍地还回去。 然而没等到他想要的结果,却听到一个令他愈发愤怒的消息。 京营终于清剿横断山脉中的贼人,此战中裴越立下的功劳不小,圣上很可能要赏赐他一个爵位。 李子均只想能从裴越身上洗刷自己的耻辱,如果暂时做不到的话,最好是能悄悄地过完今年,时间自然会淡化一切。但眼下这庶子竟然做出那么大的事情,显然很快就会名动京都,到那时人们提起裴越,肯定会顺嘴提一句“当初这少年一个庶子身份都能踩下丰城侯府的大少爷,可见的确不凡。” 从此沦为人们嘴里的笑柄和反面例子,李子均一想到那副场景就浑身发抖。 “大少爷。” 一声呼唤将李子均从愤怒的情绪中叫醒,他不耐烦地抬头一看,只见是心腹小厮名唤李丰者。 李子均面色不善地问道:“何事?” 李丰靠近两步,低声说道:“大少爷,裴家子进京了。” 李子均猛地坐起,将那婢女惊得轻呼出声,他也懒得理会,一把攥住李丰的袖子,恶狠狠地问道:“有谁跟他一起?” 李丰快速说道:“还有四个少年,应该就是他庄子上的人,那位席先生不在。” 李子均楞了一下,随即放开这小厮,旁若无人地放声大笑着。 等他止住笑声,李丰才继续说道:“裴家子去了太史台阁沈大人府上,我们的人不敢靠得太近,只在周边几条街上守着,等他出来后马上就能跟上。他那几个手下,进京后就分散行动,也有我们的人跟着。” 李子均兴奋地说道:“西边来的那两个人呢?” 李丰看了一眼那个婢女,李子均不爽道:“你看她做甚?爷身边的女人难道还会有问题?” 李丰不敢再犹豫,禀道:“那两人藏在西城一处宅子里,好吃好喝养着,他们不知道大少爷,只认我给的银子。” “很好。” 李子均赞许地拍拍他的肩膀,吩咐道:“你马上去告诉这两个人,等那裴家子出城之后,半路上给我把他绑了,然后秘密送到北郊的庄子上去。” “是,大少爷。” “去罢,办好这件事,爷赏你几个女人。” 李丰喜滋滋地退下。 李子均心中长出一口气,只觉神清气爽,似乎已经看见裴越的结局。 等抓到他之后,李子均有一千种办法折磨羞辱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庶子。 他心情大好,看向旁边的婢女,只觉这丫头看起来比往日顺眼许多,于是合身扑上,在婢女欲拒还迎的娇俏嘤咛声中撕扯起衣服。 满室荒唐。 …… 京都西城,商铺遍地。 青楼酒肆,南北货铺,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庙后街是西城最繁华的街道,人流如织摩肩擦踵,道旁的小贩多如牛毛,各种乡野特产和精致玩物令人目不暇接。譬如柳树枝编的小篮子,整块竹根做出来的香盒,胶泥制成的风炉,虽然价格不贵,但各有风趣,尤为小巧。 街中心有一处摊子,木板上摆着诸多式样精致的瓷瓶,里面插着色泽明艳的秋菊。 摊主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长相平平无奇,看起来挺朴实的一个人,就是做生意不太用心,好几次有人站在摊前打量,他也没怎么理会。 一个少女来到摊前。 年轻人恍若未觉,双眼一直盯着远处,直到亲眼看着那个少年走进京都极为出名的四海楼,他才收回目光。 “这花怎么卖?”少女看了片刻后,伸手指着中间的那个瓷瓶说道。 年轻人第一眼先是看见她背着的那个大包裹,然后再看少女秀美的脸庞,态度忽地便热情起来,微笑道:“我这儿只卖瓶子,不卖花。你若是买了这个瓶子,自然就可以连花一起拿走。” 少女摇头道:“我不要瓶子,只要花。” 年轻人为难地说道:“这可不行,我这花是衬瓶子的,没法卖给你。” “不卖?”少女明亮的双眼望着他。 年轻人坏笑两声,他知道自家大少爷喜好美色,这少女不光相貌出色,更有一种大家闺秀没有的飘逸气质。如果自己能将她骗到别院里关起来,大少爷还不得赏个几百两银子? 一念及此,年轻人凑上前说道:“我这摊子上的花不能送,不过我家中还有不少,你若真的喜欢,随我回去一趟,我送几朵最漂亮的给你,如何?” 少女懵懵懂懂地问道:“你家在哪里?” 年轻人笑道:“不远,就在三学街那一带。” 街上十分喧哗,少女仿佛没有听清,也往前探着身子问道:“哪里?你再说一次。” 年轻人喜笑颜开,脑袋愈发往前凑着,开口说道:“三学——” 寒光闪过,一柄锋利的短剑神奇地出现在少女手里,从年轻人的咽喉上划过。 少女平静地收起短剑,没有再看年轻人,顺手从摊上拿起一枝秋菊,转身朝四海楼走去。 在她身后,年轻人捂着脖子,嗬嗬叫着,很快便有大股鲜血从他指缝间涌出来。 少女一路跟着裴越从东城来到西城,又看着他走进四海楼,注意到这路上若隐若现的尾随身影,自然也包括这个卖瓷瓶的年轻人。裴越刚刚出现在庙后街,他便死死盯着对方的身影,连生意都懒得理会。 少女名叫叶七,这便是她的大名。 想起山中那女子说的话,叶七稍稍有些烦恼,她不想给裴越做护卫,如今看来暂时还没法摆脱这个身份。 只怪他太能惹事,看来得找个时间教育他一下。 很快便有人注意到趴在摊上血泊中的年轻人,庙后街上陡然响起一阵凄厉惊慌的喊声,人群如潮水慌乱涌动。 叶七背着大包裹,手里拿着那朵明艳的秋菊,于人潮中缓步慢行,平静悠然。 正文 127【霸刀】 庙后街四海楼,京都老饕最喜欢来的地方。 这里不似七宝阁和离园那种奢华之地只接待达官贵人,就算你是白身平民,只要掏得起饭钱,小二依然会热情招待。楼分四层,越往上开销越大,所以一楼大堂里食客最多。此时还不到正午,大堂里便已是人声鼎沸,饭菜飘香。 楼名四海,取的是囊括天下各地美味之意。 裴越早在绿柳庄便听过此处的名头,所以今日和邓载等人约定在此相见,主要还是想尝尝这里的菜式,顺便看看有没有机会普及一下前世的饮食文化。 他来到二楼选了一个雅座,没有再往上选雅间,虽然口袋里的银子还消费得起一顿饭,但裴越显然没有这种烧包的无趣习惯。 小二机灵伶俐,口才也好,帮他倒茶的时候已经将本月的特色菜介绍得七七八八。 原来四海楼的规矩是每月初一更换菜单,计有餐前小食十二道、下酒正菜十二盏、餐间插食十二份。另有年关大席,选本年每月最受食客欢迎的菜式另成一席,纵然价格极其昂贵,可仍然供不应求,牌面稍差些的府邸根本就订不到。 裴越听着小二的介绍,颇觉此人说的比唱的好听,最后选了几道自己比较中意的菜:“梅肉饼儿、缠松子、三脆羹、五珍烩、鸳鸯炸肚、酒炊白鱼、煎卧鸟、清汁杂,这些各来一份,另取一壶渝州白茶。” 小二笑道:“好嘞!您稍坐,小的这就去为您准备。” “等等。” 裴越叫住他,将邓载四人的外貌大概说了一遍,令小二在门外候着,等他们到来后带到此处。 小二接过裴越递来的一角碎银子,登时对这个少年愈发热情,同时又有些好奇:京都里的大小少爷咱可见过不少,却从未见过这位,也不知是哪家府上的公子,看着年纪轻轻又温润知礼。 二楼的环境不错,墙上挂着书画修饰,当然以裴越目前的水准还分不出真假。 裴越打量着此处的格局,除了比一楼大堂安静不少之外,倒也没有什么别出心裁的陈设。他知道这家酒楼的卖点便是菜式,另外小二的素质也勉强可以算作优势。虽然裴越前世在商道上成就斐然,但他不会因此就小觑这座酒楼的主人。 在这个时代,过于注重饮食环境反而会被视为华而不实,毕竟整个社会的发展阶段还停留在温饱线,所以大部分有点闲钱的人更在意的是食物的品质。 小半个时辰后,戚闵最先来到二楼,随后是冯毅和盖巨,最后姗姗来迟的是邓载。 四名少年在此地显得有些局促,毕竟他们从未想过自己还能在档次这么高的酒楼吃饭。 “都坐,站在做什么?”裴越微笑道。 少年们入座后,戚闵当先说道:“少爷,我暂时只问到一个地方,说是永州那边有座天然的煤山,好像是七宝阁名下的产业。” “永州?” 裴越微微皱眉,永州也算是京畿之地,毕竟渡过绮水再往南走一段路就是永州境内。但永州极大,如果戚闵所说的煤山在永州南部,那自己还是不要想了。 只有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裴越才深刻体会到行路难这三个字的真意。 蜂窝煤的生意很诱人,但如果京都附近没有煤山的话,他目前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因为这个时代运输是非常麻烦的一件事。路途太远,运输成本会高得吓人,到时候别说赚钱,很可能赔个精光。 戚闵似乎也看出来裴越不太满意,挠挠头道:“少爷放心,我下午继续去打探,一定会找到近一些的煤山。” 裴越点点头,又看向后面加进来的两个少年。 冯毅和盖巨对视一眼,后者老老实实地说道:“少爷,都中好铁匠很多,我们也找到几位,但是他们都不愿意到庄子上去。” 这也是可以预见的事情。 如果裴越抬出定国府的名头,这些铁匠恐怕没那个胆子拒绝,但问题是他早就打定主意要对付裴戎,这个时候再主动攀上去,岂不是徒惹人笑? 所以他特地嘱咐过少年们,不要拿定国府的名头压人。 如今看来,事情的进展很不顺利。 裴越见戚闵等人都有些沮丧,也没有出声安慰,他要的是足够得力的助手,又不是要养一群烂泥扶不上墙的干儿子,巴不得他们多经历一些挫折。 一旁沉稳坐着的邓载皱眉看向其余同伴,然后对裴越说道:“少爷,你交代的事情我已经办了一半,等办完之后我会整理成书稿,到时候交给你审阅。” 裴越满意地望着他,知道在席先生的教导下,看似木讷的邓载读书识字最用功,进步也最快。 “不用那么急,几天时间我还等得起。”裴越想了想,没有再给这些人压力。 邓载却摇头道:“少爷允我们脱离奴籍,又请先生传授本领,每月大把银子花着,这是何等深重的恩情?如果我们连这点事都办不好,还有什么脸活着?不如找块豆腐撞死!” 一席话说得戚闵等人纷纷低着头,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 裴越轻声一笑,对戚闵说道:“你是个聪明人,邓载的话其实也是我的意思。倒不是说要逼着你们每件事都做到完美,但一定要尽力而为,否则我没兴趣养着不上进的蠢人,明白了吗?” 戚闵登时坐不住了,起身肃然道:“我记下了!” 另外三人自然也跟着起身。 裴越连忙摆手道:“行了,这里不是家中,不要这般姿态。都坐下,我们吃饭吧。” 不远处的小二看着这一幕,心中愈发好奇,眼珠子转了转,便留了一个心眼,细心地听着这桌上的动静,准备稍晚些时候给自家主人说一遍。 各式佳肴很快便放满桌面,裴越细细品味,只觉味道的确不凡。 他对吃其实要求不高,但品味还在,虽然四海楼的厨子受限于调料,没办法像他前世那样做出更加鲜美复杂的味道,但在这个时代来说已经相当不错,至少比齐大娘和桃花的手艺强得多。 用完饭后,裴越喝着渝州白茶,对众人说道:“下午你们继续去办事,我便先回庄子了。” 邓载闻言便劝道:“少爷,让我们送你回庄,然后再回来打探消息。” 裴越摇头道:“一来一回要费多少时间?你们记住在城门关闭之前回去就行。” 邓载还要再劝,裴越正色道:“区区二十里路,难道我还会被人劫走不成?不必再说了。” 他将店小二招来会账,一共六两三钱银子。 裴越算了下,这一顿吃了大概两千多块,虽然主要目的是了解京都的消费水平和习惯,他仍然有些肉疼。 毕竟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他可不是那种衣食无忧的富二代。 但是在众人面前他十分平静,少年们则是眼神都有些发飘,就连最冷静的邓载亦如是,他们还没体验过这般大手大脚花钱的生活,一个个都很想劝自家少爷下次不要这么破费了。 裴越止住他们的话头,在四海楼外分别之后,便骑着那匹矮马朝东城门行去。 出城之后,裴越很快便踏上官道,他的心思沉浸在各种各样繁杂的事务中,并未注意到不知从何时开始,有两个汉子同样骑着马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面。 这两个汉子面相平凡,唯有背后绑着的刀鞘很惹眼。 如果席先生在此处,他能一眼看出这两柄刀有一个非常俗气却又霸道的名字。 霸刀。 正文 128【失踪】 霞光万丈,层林尽染。 当最后一抹余晖从地平线上消失,天光从透明的白渐渐变成朦胧的灰。 桃花从厨房中出来,来到前院正准备出门,便看见邓载等人穿过屏门,她脸上泛起喜色,迎上前问道:“少爷回来了?” 一句话让四人楞在当场,面面相觑。 桃花看着他们的神色,脸上的笑容凝固,小脸上的表情陡然严肃:“少爷呢?” 邓载赶忙答道:“我们和少爷在午时分开,他当时说自己回来,让我们继续留在京中办事。” 桃花瞪大眼睛,不解地问道:“你们为什么不送少爷回来?” 邓载羞愧地低下头,懊恼地说道:“我们原本是这样打算的,但是少爷不允,所以……” 桃花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她在裴越面前也没有多少抗拒的勇气,然而她此刻心里十分着急,手足无措地说道:“少爷根本就没回来!这怎么办?你们说这怎么办呀?” 众人之中邓载最为老成,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恐慌,但微颤的语调还是暴露他的焦急:“桃花姑娘你不要急,也许少爷临时有事去办。要不我们先去找席先生,将这件事告诉他。” 桃花连连点头,于是众人快步走到内院厢房附近,由邓载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席先生。 中年男人听完之后,看着面色忐忑不安的少年们说道:“先不要慌张,之前你们在都中探访的时候,有没有被人跟踪?” 邓载想了一会说道:“不确定,先生,就算我们被人跟踪,以我们现在的能力也不太容易发现。” 戚闵有些不服气,他觉得自己小心谨慎,如果有人跟踪肯定能感觉到。 邓载冲他递来一个很严厉的眼神。 老实人发怒很吓人,尤其是邓载越来越被裴越看重的情况下,戚闵终究不敢当着席先生的面跟他叫板,只能将话憋回肚子里。 席先生没有理会他们的小心思,沉声道:“京都距离庄子不过二十里,越哥儿又是骑马,最多只需要半个时辰。如果他只是有事要办,肯定会想办法告诉我们一声,不会无缘无故地消失。” 听他这么说,桃花的眼泪瞬间就落下来。 其他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他们都知道裴越和山贼之间的仇怨,且知道山贼还有一些人逃了出去,如果是这些人来报复呢?虽然这种可能性比较低,毕竟山贼元气大伤,总需要一些时间恢复,不可能破釜沉舟不顾一切。 但是这世间总不缺少疯子。 他们不敢再往下想。 席先生察觉到气氛变得非常低沉,摆摆手道:“现在不是伤心绝望的时候,一切都是未知。邓载,你选十个人一起马上出发,沿着官道仔细查一遍,看看有没有蛛丝马迹。戚闵,你带着其余人守在家里,保护好桃花,决不允许离开,听见没有?” “是!” 少年们齐声肃立,相较于裴越,其实他们对席先生更加畏惧。 桃花擦了擦眼泪,看着席先生问道:“先生,你要去找少爷吗?” 席先生颔首,又对邓载说道:“你们带上火把去查,不管有没有发现,晚上一定要回来,到时候老夫会找你。” “明白,先生。” “事不宜迟,马上出发。” 桃花带着哭腔说道:“先生,要找到少爷啊。” 席先生没有回头,镇定平静地丢下一句话:“老夫答应你,一定会将越哥儿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夜色渐临,一行十余骑驰过直道,朝着京都的方向而去。 走出一里多路后,邓载等少年放缓速度,开始沿路搜查,席先生则继续快马疾驰,毫不停歇。 等他到达京都东城门外时,天色已经一片昏暗,门楼上传来京都守备师将士的呵斥声。席先生在护城河外勒住缰绳,对着上面高声道:“太史台阁密探,有急事必须进城,这是我的令牌。” 他从怀中取出一物,用力一甩,那令牌竟然被他直接甩到门楼上。 守城官唬了一跳,慌忙捡起掉在地上的令牌,借着旁边的火把细看。这的确是太史台阁的令牌,而且是档次非常高的云龙纹令牌,他不敢耽搁,连忙让人从楼上放下一只箩筐。 其实以席先生的武道修为,完全可以从城墙某个偏僻的地方翻越过去。但是他今天老老实实地按照规矩办事,甚至连沈默云送给他的令牌都用出来,完全是为裴越考虑。在不确定少年安危情况的前提下,他不愿意节外生枝。 登上城楼后,没有和守城官寒暄,席先生快步奔向城内。 他先是去了太史台阁,结果沈默云今日早已回府。 又是一路狂奔来到永仁坊沈府,门子还没察觉到他的到来,一个左手执剑的年轻人便出现在府门外,神色凝重如临大敌一般望着他。 席先生没有计较他目光中的冷漠和审视,急促地说道:“告诉沈默云,席思道有要事相商。” 年轻人扭头便走。 片刻过后,席先生出现在沈府外书房,没等满脸不解的沈默云开口询问,他便开门见山地说道:“越哥儿失踪了。” 沈默云脸色一变,连忙问道:“谁做的?” 席先生摇头道:“目前不清楚。” 沈默云道:“他从我府中离开的时候,应该是巳时三刻左右,我没有接到台阁中异常的禀报。会不会是他还在都中?” 席先生沉声道:“越哥儿的脾性你应该知道一些,如果他真的有事要办,绝对不会像这样消失,因为他不愿意别人替他担心。” 沈默云起身踱步,冷静地分析道:“如果越哥儿是遭遇袭击,最大的可能是两拨人,其一是山贼余孽,你我都知道贼首尚未落网。其二便是裴戎,今日越哥儿来找我,为的就是将裴戎和山贼勾结的罪证交给我。” 席先生摇头道:“这件事只有你我和越哥儿三人知道,裴戎不太可能知道。我来找你,是希望你利用台阁的能力,尽快将越哥儿的行踪弄清楚,至少要知道他是怎么失踪的。” “然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马上出城,去找谷梁,南营离得比较近,让他调动精锐搜查更方便。” 沈默云颔首道:“这是正理,都中的事你放心,我马上安排人去查。” “多谢。” 席先生说了一声,然后便起身告辞。 沈默云抬手道:“我让人送你出城。” 两人没有再过多交流,仿佛当年并肩作战的默契还在。 在席先生将要出门时,沈默云忽地说道:“思道兄,无论发生何事,请务必要冷静些。” 席先生脚步微微一顿,但是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沈默云眼神复杂,隐隐有些担忧。 正文 129【惊雷】 沈默云让人去太史台阁传令之后,依旧坐在外书房中。此刻他不得不思考,假如裴越真的被人谋害,要如何应对后续的风浪。 沈淡墨端着一个托盘走进书房,上面放着一杯养神茶。 她将茶杯递到沈默云面前,看见父亲脸上十分罕见的忧色,开口问道:“爹爹,出了何事?” 沈默云没有隐瞒,微微皱眉道:“裴越失踪了。” 沈淡墨悚然一惊,不可置信地问道:“失踪?” 沈默云道:“他上午从这里离去后,并未回绿柳庄,刚才席思道来找我,说裴越很可能遇到袭击。” 沈淡墨用力攥着手,一时间心乱如麻,对那个素未谋面只有书信往来的少年,她虽然经常升起不服气的心思,但从未想过他出事。无论如何,裴越对她非常尊重,同时又没有那些臭男人的毛病,所以沈淡墨渐渐将他引为知己,又在某些时刻将自己的愿望映射在他身上。 所以她当然不想裴越发生不测。 “他……他应该不会有事的,对吗爹爹?”沈淡墨从小就接受最好的教育,无论什么时候都能保持大家闺秀的仪态,但眼下她却有些失态和慌乱。 沈默云摇头道:“无法确定,关键不知道是谁在埋伏他。” 沈淡墨心里没来由浮现一抹愤怒,看着父亲面上的忧色,她忍不住埋怨道:“都怪爹爹要故意试探他,如果不拿裴戎那种人来试探他,裴越也不会连饭都不肯吃就走,这样的话他肯定也不会遇险。” 沈默云神色古怪地打量她一眼,失笑道:“中午问你的时候,我记得你说过根本不想见他。” 沈淡墨低头争辩道:“不是不想见,是见不见都行。再说了,就算女儿不想见他,也不愿他出事。爹爹故意激怒他,如今却又为他担心,岂不是比女儿更莫名其妙?” 沈默云在她面前从不会摆出严父的架子,耐心地解释道:“我当然也担心他,但更担心的是假若他真的出事,京都的局势会很麻烦。” 这番话让沈淡墨不明所以,她知道裴越如今和以前不一样,有谷梁那样的大人物撑着脚跟,又在剿灭山贼一战中立下功劳,但他终究只是一个庶子,何以能搅动京都风云? 沈默云继续说道:“现在关心他的人很多,这些你都知道,我就不再说了。只说一点,京营剿灭山贼是场漂亮仗,裴越在其中的功劳无法抹杀。他是定国子弟,又是庶子,陛下重用他没有隐患。如今陛下准备赏他一个上等封地的子爵,圣旨刚刚拟好,裴越就在京都出事,你让陛下何以自处?” 简而言之,山贼的事情弄得开平帝脸上无光,如今好不容易解决这件事,他正要将立功的裴越树成一个典型,结果正主转眼就没了,这对皇帝陛下来说无疑是很要命的耳光。 沈淡墨想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怀着希望说道:“爹爹出手,裴越肯定没事。” 沈默云微微摇头道:“如果真是山贼余孽出手,恐怕裴越会有性命之忧。罢了,你且回去歇着,我现在要进宫。” 沈淡墨再次吃惊:“爹爹,竟然严重到这个地步?” 沈默云起身说道:“天黑了,如果不全力发动台阁的人手,想要在都中找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但是台阁想要大索京师,必须要有陛下的点头同意。” 沈淡墨便没有再拖延,起身行礼道:“请爹爹保重身体。” …… 这一夜,太史台阁的乌鸦们奉旨查探,京都震动。 尤其是东城居住的一些年长的权贵们,不免想起十多年前那段黑暗的时刻,京都人人自危,经常就有太史台阁的乌鸦破门而入,然后便是抄家灭族。 绝大多数府邸都大门紧闭,那些在青楼酒肆流连忘返的纨绔们也被家中长辈派人抓了回去。 好在这次乌鸦们没有太过分,基本只是在打探消息,重点放在西城地界。 很快各种各样的消息送回太史台阁,递到来此坐镇的沈默云案头。 午时初刻,裴越来到西城庙后街四海楼。 与此同时,庙后街上发生一桩命案,一个摊贩被人割喉。 裴越离开四海楼后,从东城门出,然后便不见踪影,可见他失踪的地方应该是在东面的官道上。 那个摊贩的真实身份被查出,是丰城侯府李子均养的帮闲。 乌鸦们从这条线查下去,便发现李子均派了不少人跟踪裴越,甚至还长期让人在城外绿柳庄附近盯着。 当沈默云看到这条情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几乎无法形容。 任凭他和席先生谋算无双,也想不到这桩连皇帝陛下都十分关注的案子,极有可能是一个不知死活的纨绔私下里的报复行为。 当然从现有的证据来看,不能完全确定裴越的失踪就和李子均有关,只能说这个纨绔有非常大的嫌疑。 想到这儿,沈默云心中泛起厌憎的情绪。 这些年开平帝逐步安排好朝堂和军中的格局,但很多时候他也必须用些手段,所以会有一些让步。譬如险些害得西营精锐在横断山脉中全军覆没的常思,就是这种让步的例子。至于李柄中,沈默云认可此人的能力,但是很厌恶他的为人。 当初裴元尚未去世,李柄中想尽办法将女儿嫁给裴戎。 后来裴元和裴贞相继离世,他又转向王平章,并且顺理成章地进入开平帝的视线,从此平步青云。 沈默云很清楚,如果这件事真的是李子均做的,皇帝恐怕会给李柄中一些面子,不会要那纨绔的脑袋。 但问题是,他想到席先生离去时的情绪,以及他将要去找的人,心中便明白这件事很难善了。 天明之后,沈默云在太史台阁大批乌鸦的簇拥下,前往太平坊内的丰城侯府。 丰城侯府的门楼很高,在这条街上历来都是最显眼的建筑。 往日里李府的仆人们都以自家的门楼自豪,平时走在街上也都是趾高气扬,仿佛要比别家的奴仆高人一等。 但是今天这些家仆躲在门内瑟瑟发抖,不敢去看街上突然出现的大批太史台阁的乌鸦。 沈默云从那顶普通的轿子里下来,左手执剑的年轻人护卫在他身旁。 抬头看着连忙迎出来、满脸卑微笑容的李府大管事,沈默云言简意赅地问道:“李侯爷可在?” 大管事躬身道:“回沈大人,我家侯爷尚在休息,小的已经派人去请了。” 沈默云摆摆手道:“不必了,叫你家大少爷出来,本官有话问他。” 若非李子均投胎得好,有那样一个被皇帝倚重的爷爷,今日沈默云也不需要亲自来此,只需派一队人过来擒拿便可。 大管事心中惊慌,但是以他的身份肯定没法和沈默云讨价还价,十月中旬的早晨凉意很重,他却急得满头大汗。 便在这时,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陡然从街尾蔓延而来。 沈默云扭头望去,面色遽变,只见是百余铁骑奔袭而来。 为首者面沉似水,正是广平侯、京军南营主帅谷梁,他旁边那人便是同样面色难看的席先生。 “李柄中,给我滚出来!” 谷梁一声怒喝,如惊雷炸响。 正文 130【出鞘】 丰城侯府,四知堂上。 李柄中身穿蟒袍玉带,坐在桌边慢条斯理地喝茶。 他今年五十有四,面相极佳,双眼精光熠熠。身材极为魁梧,不露半分老迈之态。 “祖父,这次您一定要救我啊。” 李子均满面仓惶地站在一旁,外面的动静太大,连后宅中人都被惊动,他自然也不例外。听说沈默云亲自带人前来,李大少爷吓得魂飞魄散,这个时候他很清楚只有李柄中才能护得住自己,所以破天荒地一大早就来到四知堂请安。 “事情是你做的?”李柄中放下茶杯,面无表情地问道。 在外面不可一世的李大少爷乖巧如鹌鹑,甚至连辩解都不敢,只老老实实地点头道:“是的。” 李柄中又问:“人在何处?” 李子均连忙摇头道:“祖父,我的人昨天在官道上埋伏那裴家子,但是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所以我根本不知道那裴家子在哪里。” 李柄中双眼微眯,似在思考这里面的蹊跷。 外面陡然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李柄中的亲兵头领快步进来,行礼之后禀道:“侯爷,广平侯谷梁率一百亲兵来到府外,与太史台阁沈大人对峙,两方都在请侯爷出去说话。” “谷……谷梁……” 李子均有些腿软。 李柄中皱眉斥道:“慌什么!将事情经过详细讲来,不得隐瞒。” 李子均吞咽口水,缓解着内心的恐慌,然后一五一十地从七月份在绿柳庄吃亏开始讲起,花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才将他和裴越之间的恩怨说完。 李柄中站起身来,竟比李子均要高出半个头,且骨架十分壮实。 他猛地伸手,一耳光抽在李子均脸上,骂道:“丢人现眼的废物。” 然后大步迈出四知堂,对亲兵丢下一句话:“将那小畜生给我带过来。” 丰城侯府外正街上,两拨精锐勇士泾渭分明,左右相对。 “查出来了?”谷梁望着沈默云,语调极其冷漠。 沈默云看着谷梁和他身后的百余亲兵,虽然表情依旧淡然,但心中很是不舒服。他从接到台阁的情报到确定李子均的嫌疑,左右不过两三个时辰之内,天明后便立刻赶来此处。谷梁昨夜接到席思道的通报,就算他一大早就率军进京,为何会直接出现在这里? 只有一个答案,太史台阁中有谷梁的人。 想到这儿,沈默云便淡淡地说道:“有没有查出来,难道你不清楚?” 谷梁没有解释,或者是他懒得解释——虽然太史台阁的情报能力很强,与军方一直合作得不错,但两边朝对方安插心腹不算什么稀奇事。就像现在南营里某个统领就是台阁的乌鸦,谷梁却从未拆穿,反而对其一视同仁,该升官就升官,只不过涉及到一些核心机密时会避开此人。 谷梁沉声道:“既然查出来了,赶紧抓人审问。裴越现在下落不明,沈大人为何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沈默云平静地说道:“台阁办事自有章程,不知谷侯爷大清早跑来啰嗦什么?” 谷梁将随身佩的长刀横在马上,眼帘微垂道:“我来看着你,如果有些事你不敢做,那么我自己来做。” “吱呀——” 丰城侯府沉重的大门缓缓推开,李柄中在一列亲兵的护持下走出来,立于台阶之上,不怒自威地说道:“沈大人,谷侯爷,清早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沈默云缓步上前,那左手执剑的年轻人不离他三尺之地。 他来到石阶之下站定,肃然道:“李侯爷,贵府大公子牵扯进一桩案子里,所以本官要请他回去问话。” 李柄中今日摆出这番强硬姿态,自然是因为他要面对的人绝非等闲,但他不会真的得罪沈默云。作为天子近臣,他很清楚在开平帝心中这位执掌台阁的中年男人是怎样的地位。所以见沈默云主动给出台阶,他便快步走下来,站在沈默云面前说道:“沈大人,不知我家那小畜生犯了何事?” 沈默云道:“定国府小辈裴越失踪,我的属下查到此事与李公子有关,只因府上不比别家,所以我亲自来此。” 这话便是给足李柄中面子,丰城侯先是一惊,随后怒不可遏地说道:“这个小畜生成日里不干正事,竟然劳动沈大人贵足,真是该死!不过沈大人,此事他已经禀报于我,虽说他与那位裴家子的确有过冲突,但只不过是小孩子之间斗气胡闹,绝不敢触犯王法。” 他稍稍停顿,对后面说道:“将那小畜生带过来!” 李子均双股战战,被两名亲兵一路架过来,脸颊上肿起好大一块,半边脸像个肉包子。 李柄中沉声道:“沈大人所言之事,和这小畜生绝对没有关系,但是劳累你亲自跑一趟,我现在再抽他一顿都不为过!” 言下之意,太史台阁的指控他不认,但是沈默云的面子他会给足。 至于要将李子均带回台阁大牢,他李柄中肯定也不答应。 对于沈默云来说,要强行压下李柄中其实也没有那么难,这件事有皇帝的首肯,他并不是很在意李柄中的态度。但是此时此刻,他知道不需要自己出面,所以选择沉默。 “喂,李柄中。” 谷梁毫不客气的声音在后面响起,广平侯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说道:“我都不知道你还有唱戏的嗜好,一大早就把你家门前当成戏台子,你是不是有病?” 李柄中转身相对,眼中寒光凛然,冷声道:“谷梁,你不要太放肆。” 谷梁冷笑一声,将身前的长刀缓缓抽出半尺。 大梁朝堂上文武官员对立比较严重,尤其是东府执政和六部重臣,对国朝那些顶尖勋贵一直看不太顺眼。按理来说,这种情况下勋贵应该抱团,但谷梁一直对李柄中瞧不上眼,两人的关系可以用势同水火形容。 谷梁是在边境上拼杀出来的爵位,其实大部分勋贵都是如此,没有去边境上待几年,跟西吴或者南周的人厮杀几场,很难获得一个像样的爵位。但李柄中不同,他是从兵部尚书的位置上崛起,然后才转入五军都督府,从未去边境杀过敌,所以谷梁瞧不起他。 听着这位丰城侯的斥责,谷梁没有拿正眼看他,只望着身前泛着寒光的长刀,嘴里冷冷吐出一句话。 “这就叫放肆?看来你很不了解我。” 正文 131【情不知所起】 刀出鞘会死人,这是一个很多人都明白的道理。 若只是草莽游侠儿之间争勇斗狠,大抵还有斡旋的余地,毕竟很多时候争的是一个面子。但是像谷梁这般从沙场上拼出来的武勋大将,他的佩刀象征意义绝不普通,一旦他将这柄刀抽出来,今日丰城侯府门前必然会见血。 李柄中自然知道这个动作的含义,此刻面色沉重,眼中怒火灼灼。 他虽然没有去过边境,还不至于被谷梁一个动作吓住,他更不信对方敢在侯府门前公然杀人,除非他疯了。 要知道,他身后的“丰城侯第”匾额可是御笔。 至于被两名亲兵架着的李子均,此刻直面谷梁毫不掩饰的杀意,早就吓得头也不敢抬。他不是不知道裴越和谷家关系比较亲密,但也只以为裴越是谷范的跟班,就像他自己身边的那些纨绔一样。如果早知道谷梁对裴越这般重视,他肯定不会那般草率的动手,至少不会明目张胆地让人在京都内盯梢。 谷梁缓缓抽动着长刀,他身后的亲兵已经进入战斗状态。 对面的太史台阁精锐密探如临大敌,虽说他们是天子亲兵地位不同,可谁知道这些丘八发起疯来认不认? 局势愈发紧张,几近于令人窒息的程度。 沈默云终于开口说道:“不必如此。” 谷梁冷笑道:“沈大人莫急,等我跟他说完,你再办你的案子。” 他挑眉望了一眼丰城侯府的匾额,然后盯着李柄中说道:“我今天来不是要劝你或者威胁你,我只告诉你一句话,如果裴越真的出了意外,别说你旁边那个小畜生,就是你李柄中也别想活着看见第二天的太阳。” 这话太狠太厉。 饶是李柄中在朝堂上久经风雨,此刻心中也不禁有些发憷。 但他毕竟不是李子均这种纨绔,深知这个时候决不能退让半分,否则以后丰城侯府再也抬不起头做人,便不屑地说道:“谷梁,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本侯见过很多蠢人,但是像你这样又蠢又嚣张的还真是第一次见,我却不知你有什么能力让我去死?还是说你想造反?” 谷梁抬起自己的左手,看了看手掌,面露讥讽道:“大梁不禁死斗。” 李柄中面色一变。 所谓死斗者,割掌决死而已,谁都不会怀疑谷梁有这样的魄力。更关键是的,单论武道修为莫说李柄中,就算是路敏也不是谷梁的对手,真当他那身赫赫战功是侥幸得来?虽然如今他不太需要亲自上阵杀敌,但当初能以一个庶子身份从军中崛起,谷梁靠的就是那一身武道修为。 旁边的李子均此时猛然惊醒,恨不得对谷梁大骂一声彼其娘之,眼下这幕他十分眼熟,当初在绿柳庄外,裴越不就是靠着这一手逼他低头? 果然,老疯狗喜欢小疯狗是有原因的! 李子均只能在心中腹诽着,给他一千个胆子也不敢当面说出来。 李柄中沉默片刻后,漠然道:“你以为我怕你?” 其实这句话出口便有些弱了气势。 谷梁眼神如冰地说道:“记着我的话,两天之内裴越还没有消息,你就可以准备棺材了。多准备些,毕竟你们李家人还挺多。” 他转身拨马,临走之前对沈默云说道:“沈大人,我会看着你。” 南营铁骑随他呼啸而去。 沈默云看着面色铁青的李柄中,淡淡道:“李侯爷,请将大公子交给我罢。” 事已至此,李柄中知道自己没法再敷衍过去,只得点头应允。 李子均见对面的台阁乌鸦上前,登时惊骇欲死,哭喊道:“祖父救我啊,我不想去大牢里,祖父——” 李柄中又气又怒,厉声斥道:“闭嘴!你个该死的畜生!” 待乌鸦将李子均接过去,李柄中终究对沈默云低头说道:“沈大人,还请照看一二。” 沈默云颔首道:“李侯爷放心,只是问话而已,大公子如果肯老实交代,必然不会受罪。” 虽然知道对方话里藏着扣子,李柄中却也无可奈何。等太史台阁的人离去后,看着陡然冷清下来的正街,李柄中仿佛瞬间苍老不少,他对身旁的亲兵说道:“安排一下,我要马上进宫。” “是!” …… 广平侯府。 谷蓁早早便醒了,梳洗妆扮后来到赵氏的房里,请安之后母女说着闲话。昨夜京都骚动,闹了大半夜,但大多集中在西城,东城的勋贵们还算安稳,更不用说广平侯府。且不提谷梁的身份地位,就是家中护卫的百余精锐家将也能给人足够的安全感。 “蓁儿,越哥儿那孩子你可还满意?”说了一会闲话后,赵氏便忍不住开口问道。 “娘!” 谷蓁面带羞意无奈说道,自从当日两人见过一面后,赵氏便隔三差五打探她的想法,仿佛恨不得马上就将她嫁出去。但是她才十五岁,虽说不算小,但晚几年出阁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至于裴越嘛,谷蓁心里其实是有好感的。可她总觉得那种感觉朦朦胧胧,或许是因为两人接触的时间太短,且没有多少深刻的记忆,所以她自己也闹不清楚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这孩子,在娘面前有什么不能说的?你若是中意呢,就让你爹早早把事情定下,至于成亲且不着急,过几年再说。你若是不中意,也要跟你爹说一声,免得他自作主张到时候你后悔都没用。”赵氏拉着女儿的手,慈爱地说道。 谷蓁犹豫片刻,轻声道:“女儿不知道,且过些日子再说罢。” 赵氏看着她的表情,心中便有数了,没有再继续逼问。其实她也不是怕女儿嫁不出去,非要找裴越当女婿,只不过是因为谷梁有这个想法,作为一个标准的贤妻良母,赵氏自然要尽力完成丈夫的嘱咐。 能够在谷梁面前争得让谷蓁自己决定的机会,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致。 屋里的气氛十分和谐,然而一个身影突然闯入却彻底破坏这份静谧。 赵氏看清来人,忍不住责怪道:“成天没个正行,吓到你妹妹怎么说?” 谷范脸色严肃,沉声说道:“娘,越哥儿被人绑了。” 谷蓁蓦然呆住,秀气的面庞渐渐发白。 赵氏也慌了神,忙不迭问道:“怎么回事?” 谷范咬牙道:“我和父亲也是昨夜才知道的,是越哥儿的先生到南营告知的。父亲已经带人去了丰城侯府,好像是李子均那个王八蛋干的事。父亲知道昨夜都中不安稳,让我先回来看看。” 赵氏急道:“那个李家子为何要对付越哥儿?还有,你们现在找到越哥儿了吗?” 谷范摇摇头,满面煞气道:“太史台阁的人在都中找了半夜没找到,父亲也派人在城外找,现在还没找到。李子均那事不用提了,反正要是越哥儿有个好歹,老子要亲手撕了那个王八蛋。” 赵氏连忙道:“行了行了,你妹妹还在呢,瞎说甚么?家里没事,好得很,你且不用待着了,快出去帮忙罢,一定要将越哥儿找回来啊!” 谷范道:“行,那我继续去找他。小妹你放心,越哥儿命大,不会有事的!” 然后便急匆匆地出去。 赵氏叹了一口气,眼神中隐隐有些惊惧,她不敢想象如果裴越那孩子真出事了,以后会发生怎样恐怖的事情。转头看向谷蓁,只见她从听到这个消息开始,整个人仿佛就定住了。 “蓁儿?蓁儿?”赵氏担忧地喊道。 谷蓁惊醒过来,看见赵氏脸上的关切,她微微摇头道:“娘,女儿没事。” 赵氏宽慰道:“有你爹爹在,那孩子会逢凶化吉的,别担心。” 谷蓁应了一声,然后行礼道:“娘,女儿想回去静静。” 赵氏应允,又对外面的丫鬟叮嘱一番,让她们照顾好小姐。 谷蓁仿佛没有听到这些声音,她一步步慢慢地朝外走去。 出门后,她装作不经意地低头,然后抬手擦了擦眼角。 正文 132【叫娘子】 又穿越了吗? 裴越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合衣躺在床上。入目所及是一间简朴的屋子,南面墙上开着一扇竹窗,温暖的阳光从那里透进来。这幕影像与大半年前他的经历十分相似,唯一的区别是这间屋子比起当初定国府内那个逼仄的矮屋明亮许多。 睁眼后的刹那,他以为自己又穿越一遭,所以神情有些恍惚。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回忆渐渐涌进裴越的脑海。 昏迷之前,他处在回绿柳庄的官道上,行至一半时突然被两个男人挡住去路。这两人都拿着一柄特别宽大的刀,二话不说就对他出手。裴越只来得及招架两下,便被对方用刀背敲晕过去,此后的事情一无所知。 想到这儿,裴越的眼神恢复清明,同时心中立刻提升警惕。 显然这是一个充满未知危险的地方。 不过还没等他找到趁手的武器,一名少女走进屋子,见他满面戒备之色,神色淡然地说道:“醒了?” 裴越打量着这个陌生人。 大概一米六五左右的身高,体态很苗条,穿着布衣钗裙,脸上未施脂粉。 她站在柔和的阳光里,明亮的双眸中泛着温润的光。 裴越小心地问道:“你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 少女答道:“我叫叶七。昨天你被人打晕绑走,我救了你。” 裴越心中惊讶,这少女看起来略显瘦削,不像是那种自带光环的猛人。他不知道事实如何,但见对方没有恶意,便下床拱手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不用谢,举手之劳罢了。你的伤不重,过来吃饭罢。” 这话透出满满的傲气,颇有世外高人的风范。 裴越看着她清瘦的背影,脑海中忽地跳出天山童姥之类的形象,于是便没有继续追问,不愿得罪这位神神秘秘的少女。 来到外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桌上的三菜一汤并两碗白米饭。裴越朝外看去,瞬间楞了一下,旋即走到门边,沉默地看着外面的山水景色。 他以为自己又回到横断山脉中。 叶七不以为意,淡然地说道:“先吃饭,边吃边说。” 裴越强忍拔腿就跑的冲动,慢腾腾地回到桌边,挠挠头道:“我能问下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叶七没有卖关子,一边拿起竹筷一边说道:“京都北郊。” 裴越这才松了一口气,只要这少女不是山贼余孽就好。 见他开始动筷,叶七又说道:“我在横断山里住过几年,那地方你应该也见过,只可惜如今被京营一把火烧个干净。” 刚刚咽下一口饭的裴越差点被噎死。 叶七眼底闪过一抹狡黠,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冷冰冰地说道:“如果不是我的家在这里,肯定要找你算账。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不是山贼,没有帮他们报仇的兴趣。” 裴越拿起旁边的水杯喝了一口,无奈道:“姑娘,你这是在耍我吗?” 叶七并未回答,反问道:“你叫我姑娘?” “不然呢?” “叫娘子。” 屋内陡然安静下来。 此时此刻,裴越十分想念前世,想念一种叫做表情包的玩意,因为语言实在显得苍白,无法表达他复杂的情绪。 叶七的表情很认真,仿佛她在讲一件极有道理的事情。 裴越竖起右手:“等等,我现在有点乱,你让我理理。” 叶七便沉默地吃饭。 片刻过后,裴越摇摇头说道:“没想明白,你救了我和我喊你娘子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 叶七放下碗筷,取出一张帕子擦擦嘴,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你受的伤不重,但一直处在昏迷中,我总不能把你丢在外面。昨晚你睡在我床上,这下明白了吗?” 裴越忽地起身,左右转了一圈,然后又来到屋外。 这是一处隐藏在山坳中的小院落,正屋三间,分别是堂屋、卧房和左边的杂物房。外面有一圈木栅栏,大概到裴越的腰部位置。杂物房的南面有一个小厨房,院子东面有几片菜地,东南角则有一个鸡舍。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里宛如世外桃源一般。 确如叶七所言,整个小院落只有一间卧房。 回到堂屋,面对安静注视他的叶七,裴越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你昨晚在何处休息?” 叶七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瞪了他一眼说道:“我在这里练功。” 虽然两人有一份糊里糊涂的婚约,但她又怎会是那种轻薄之人。 裴越松了口气,坐下来开始讲道理:“叶姑娘,你的救命之恩我肯定会报答,但婚姻大事并非儿戏,如此草率很不妥。不妨换个方式,只要我能办到,一定不会推辞。” 叶七大大方方地问道:“我很丑吗?” 裴越看着她那张标准的鹅蛋脸,线条流畅轮廓均匀,一双眼睛明亮有神,眉峰平滑修长,虽然没有妆扮素面朝天,已经是非常标致的美人。 比起谷蓁,或许她在颜色上没有那么明艳,亦无天然的怯弱风流之态,但自有一股飘逸洒脱的气质。 裴越诚实地答道:“叶姑娘很漂亮。” 叶七又问道:“那两个刀客的身手想必你见识了,我能从他们手中将你救出来,是不是可以说明我武道修为很高?” 裴越点头道:“不错。” 叶七疑惑地问道:“既然我不丑,身手也好,又救了你的性命,为何你不愿意呢?” 裴越避开她的眼神,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有些尴尬。 不得不说,少女的这番话差点让他的自信心膨胀爆炸。 但他终究认得清现实,问道:“叶姑娘,你多大了?” 叶七道:“十七。” 裴越终于找到一个合理的说辞,微笑道:“你看,我才十四,这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叶七轻轻一笑,双眼微眯,一字字道:“你嫌我老?” 裴越并不迟钝,何尝感觉不到危险即将来临,连忙正色道:“叶姑娘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我年纪还小,成亲要很多年后,这样不是耽误你吗?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怎么会拖着你呢?” 叶七摇头道:“我不介意。” 没等裴越继续解释,她又问道:“抛开救你的这件事,只说你已经睡了我的床,那你是不是该负责呢?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如果放在裴越前世,这个问题或许都不需要回答,莫说只是睡了一下床,即便是同住过一段时间的情侣,最后分手的也不在少数。 但眼下对于裴越来说这显然是个难题,因为他摸不透少女的性格,万一对方真的将这种事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等于是不顾自己的贞洁来照顾他的伤病。 即便不谈对方的武力威胁,裴越也没法轻易地说出一个不字。 正文 133【约定】 答应还是拒绝? 这是一个非常困难的选择。 叶七也不着急,安静地看着他持续纠结,直到少年那张脸快变成苦瓜的时候,她才轻轻一笑道:“这么为难?” 裴越何等人物,心思转得极快,立刻就听出少女的弦外之音,坦然道:“这件事没法答应,所以很为难。” 叶七眼神清澈,颔首道:“还行,算你通过考验了。” 裴越问道:“此言何意?” 叶七悠然说道:“如果你答应,说明你太圆滑。如果你拒绝,说明你太自我。眼下看来嘛,蛮不错,没有让人失望。” 饶是裴越城府极深修养很好,此刻也有点被耍的愤怒,冷声道:“叶姑娘,就算你救了我,也不必如此行事吧?” 叶七手肘撑着桌面,下巴靠在手掌上,微笑道:“生气啦?其实我已经观察你很久了。以前一直是远观,或者从别人那里打探你的消息,今天见到忍不住想考验一下你,并非刻意戏耍羞辱。” 仿佛有一束光照亮裴越思维里的盲区。 她说她在横断山中住过,她说她不是山贼,她说观察自己很久。 裴越猛然坐直身体,悚然道:“平原镇南面破庙里,出手提醒谷范的那个女子是你!” 叶七“嗯”了一声,眼睛眨了眨。 裴越稍稍往后靠了一些,不解地问道:“叶姑娘,你究竟是谁?” 叶七并不在意他的小动作,想了想之后说道:“师父去世前告诉我,当年我的父亲为我定了一门娃娃亲,男孩是定国府裴贞的孙子,也就是你。起初我没打算真的履行这门婚约,毕竟我的父母早已过世,师父说的话是真是假我都不知道。” “那后来呢?”裴越大脑飞速运转。 “后来我想看看你到底是怎样的人,就在暗中打探你的消息,一开始觉得你挺可怜的,后来发现你比我想象的优秀许多。不过真正让我对你改观,是在你决心进山报仇的时候。男子汉大丈夫,有仇必报,有恩必偿,这才是正道。” 裴越越听越心惊。 从横断山脉回来后,他在谷梁那里已经被狠狠震惊一次,原来自己不是裴戎的儿子,而是一个普通读书人的后代。如今居然还有娃娃亲,这简直不可思议。 “容我缓缓。” 裴越朝叶七歉意地笑笑。 “没关系,其实当时我比你更震惊,只可惜师父说完就咽气了,我也没人可以问个究竟。” 叶七的话让人听着有些不忍,但她脸上没有哀怨凄苦之色。 裴越望着少女恬静的面容,没有仓促地追问她,以他的经验和阅历来看,叶七所说都是真的,并非设下圈套让他钻进去。只不过这事过于离奇,颇有一种志怪小说的意味,诸如书生夜宿破庙忽有女妖报恩之类的故事。 可他不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穷书生,叶七也不是妖娆作态的女妖。 “能不能说下你师父?”良久之后,裴越开口打破沉默。 叶七道:“师父是个很爱干净的老头儿,喜欢喝酒看书,武道修行走的是内家路数,比较注重形意之道。我的枪法便是他教的,没有那些花里胡哨的招数,讲究的是一招制敌。对了,昨天那两个袭击你的男人,用的是霸刀,只不过修为火候不到家,只知其形不知其意,应该不是西吴东山王氏的嫡系子弟。” 或许是因为不常与人沟通,她的思维逻辑比较跳跃,裴越尽力跟上她的节奏,但听到最后仍然有些纳闷。 西吴的人为何会埋伏自己? 当年裴贞戏耍西吴人然后攻克虎城的战绩,裴越自然没忘记,但就算西吴人想要报复,也应该冲着裴戎,为何会盯上自己一个庶子呢? 他将这件事记在心里,既然跟西吴有关,回去之后找席先生肯定能得到更详细的解答。 眼下还是得搞清楚婚约这件事,他继续问道:“叶姑娘,冒昧问一句令尊名讳?既然你我有婚约,他应该不是籍籍无名之辈,我们还是得先弄清楚当年的情况,对吗?” 叶七定定地看着他,眼中的情绪很明显。 裴越看得明白,这种情绪叫怜悯。 叶七叹了一声然后说道:“原来你不知道,你其实不是裴氏血脉,你的父亲叫凌平,是当年京都里一个读书人。十四年前,王平章率众袭击陈家大宅,你的父母在那夜动乱中被波及,然后不知为何你就被抱到定国府,成了裴戎的儿子。” 裴越的脸色非常精彩。 他缓缓问道:“你为何会知道这些?” 叶七没有丝毫隐瞒地说道:“我师父曾经教过一个女子刀法,她叫陈希之,是陈家后人,就是横断山脉中那些人的首领,你们在山中见过。对十四年前的那场杀戮,我知道的比较详细。师父出手帮她,是因为看中她坚韧的心志,但后来发现她太偏执,便不承认她是自己的徒弟。陈希之一直以我的师姐自居,但我不认。” 她顿了一顿,微笑道:“至于你的事情,是师父临终前告诉我的。我的父亲叫叶敢,就是一个普通人,和你的父亲是邻居。” 到了此刻,裴越已经彻底相信她的话。 一切都对得上,更重要的是叶七的坦诚让他很受触动。 他苦笑道:“我以为我的身世是个秘密。” 叶七微微一愣,恍然道:“原来你知道了。你说的没错,这确实是秘密,师父临终前对我说过,不要告诉任何人你的身世,否则你会有性命之忧。我想不太明白,但无论你我会不会履行婚约,我都不会害你。” 裴越感激地笑笑,然后问道:“叶姑娘,婚约之事你究竟是如何想的?” 叶七揉揉光洁的下巴,柔声道:“师父去世后,我在这世上便没有真正的亲人,所以本打算就在这里过一辈子,平时修习武道,无聊的时候去外面教训几个坏人。如今遇见你,我观察了几个月,你确实挺好的,再加上婚约是父亲的遗愿,所以我愿意和你在一起试试。” 简简单单的愿意二字,她说得平静又坦然,目光纯澈没有一丝杂质。 裴越梳理着整件事的脉络,忽地发现一处不解,便问道:“为何婚约是你师父告诉你的,难道你父亲没说过?” 叶七轻声道:“母亲故去的早,父亲也在我五岁时病故,他将我托付给师父,或许也将这件事告诉了师父。” 裴越想着她的命运,不禁有些心疼,但从她身上看不到任何自怨自艾的情绪,反而如朝阳一般温暖又动人。对比某个窝在国公府里醉生梦死的纨绔,只能说苦难很容易击垮一个人,但也能磨练出不平凡的灵魂。 事已至此,裴越不再犹豫,认真地说道:“叶姑娘,请你随我回绿柳庄吧。” 叶七问道:“何意?” 裴越答道:“以后我来照顾你。” 叶七怔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摆手道:“不要误会,我不是在嘲笑你,只是你应该先照顾好自己。就拿昨天那件事来说,你既然得罪那么多人,为何还敢一个人走在官道上?如今想杀你的人可不少,我都有些佩服你的胆气。” 裴越不好意思地说道:“以后我会注意的。” 叶七看了看外面的日头,微笑道:“裴越,不要勉强自己,我也不会勉强你。我随你回去,暂时还是以朋友的身份。如果你我合不来,无论将来是我不愿意嫁或是你不愿意娶,都不必为难对方。” 裴越钦佩地望着她,温和又坚定地说道:“天涯有路,四海为家,你不是那种儿女情长之辈,我也不会痴缠不放。”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正文 134【大小】 京都北面有一府两州之地。 一府为兴梁府,与京都接壤,乃镇守大梁皇陵之所。兴梁府往北为化州,东北面则是云州。这两州面积广阔,但大部分辖地都是苦寒之地,与其他地方相比要贫瘠很多。若非要防备更北面的蛮荒之族,大梁未必会在意北疆的领土。 叶七的小院就在兴梁府与京都的中间地带,此处地势起伏不定,山水一程又一程。 午后,两人收拾行装离开小院。 叶七的行李不多,一个包袱装着衣服,另一个大包裹装着她那杆拆开的长枪。 值钱的东西是四匹马,一匹是裴越的矮马,另一匹是她自己的高阳马,还有两匹则是昨日从那两个刀客手中抢来的。 裴越主动接过那个包裹,入手之后发现很沉,若非这大半年来他每日勤练不辍,以当初那个瘦弱的身躯还真的提不动。 “你的枪多重?”他好奇地问道。 叶七微笑道:“六十二斤。” 裴越嘴角抽了抽。 席先生没用过兵器,谷范最擅长的兵器应该是剑,秦贤大多还是使用军中的制式武器,山贼女首领陈希之用的是双刀,这些武道高手的力量还没超出裴越的认知范畴。 眼前这位苗条少女的力量实在有些吓人,一杆六十二斤的长枪是什么概念? 按照大梁通行的度量衡,一斤大概相当于裴越前世的四百克,也就是说这杆长枪重二十五公斤。 看似重量还不算夸张,但这是兵器,是要挥舞着杀人的,不是放在地上的摆设。 裴越单手提着都有些费劲,更别提用它使出挥捅拦扫的枪法。 叶七望着他将包裹架在抢来的那匹马背上,微笑道:“你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啊。” 裴越正色道:“你在教我做事?” 叶七在原地站着,疑惑不解地盯着他。通过这半年来的暗中观察,她确定这少年品行上佳,所以才渐渐靠近并保护他。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裴越都不是那种狂妄无礼的人,为何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裴越笑道:“你已经帮了我很多次,如果一直要靠你帮忙,这会让我有种吃软饭的感觉。” “软饭?” “边走边说。” 两人上马之后又各自牵着一匹马,路上裴越将软饭的意义解释清楚,然后又将重案组之虎的典故换个套子讲出来,叶七听完之后忍俊不禁,横了裴越一眼说道:“我又没让你当面首,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裴越大惊失色:“你还有这种想法?我才十四!” “呸!”叶七脸颊微红,啐道:“想得美。” 裴越一本正经地说道:“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哪天踩到狗屎了呢?” “油嘴滑舌。” 叶七轻斥一声,随即便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柳眉拧起:“裴越,你说我是狗屎?” 裴越连忙摆手道:“原谅我没读过几本书,这个比喻不太恰当,我重新说一遍。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哪天就实现了呢?” 叶七送给他一个白眼,仿佛很随意地说道:“你在我面前这般轻松自在,却不知在旁的姐姐们跟前是什么情形?我听说,谷梁的那位千金小姐外柔内刚,很不好相处。太史台阁沈默云的独女更是从小养成轻眉之志,不将世间男儿放在眼里。你若是在她们面前也能随意说笑,我才服你是条好汉。” 秋日的午后阳光很温暖,但裴越莫名感觉到一股凉意,仿佛这山野间的风儿是从极北酷寒之地吹来。 他很明智地岔开话题:“你竟然知道她们?” 叶七轻哼一声道:“谷蓁和沈淡墨,前者是遵父母之命与你接触,但看起来也不讨厌你,你这次失踪,说不定人家早就哭成一个泪人。至于沈淡墨嘛,虽然还没与你见过面,可不是书信往来许久?尺素传情,鸿雁有信,听着就很有意境,对吧?” 裴越难掩震惊:“你连这些都知道?” 叶七好奇地看向他:“我与你有婚约在身,难道不该关注你身边的事情?至于我为何会知道,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裴越心念电转,旋即想到一个很离谱的可能,试探问道:“太史台阁里有你认识的人?” 叶七眸中闪过一抹讶色,颔首道:“你果然聪明,脑子也好使。” 裴越脸上并无得色,苦笑道:“我和沈淡墨通信的事情很隐秘,连我身边都没有几个人知道,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可能。叶七,我跟她们都是朋友,暂时我还没有想过以后的事情。” 叶七摇头道:“我不信你看不出谷梁的用意。” 裴越认真地说道:“我知道,我也明白谷伯伯是为我好,但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不光要看谷姑娘的意愿,也得我自己点头才行。” 叶七勾起嘴角,微笑道:“不必紧张,我又不是母老虎。如果——我是说如果,将来我们在一起的话,沈姑娘也好,谷小姐也罢,你能收进家门那是你的本事,我不会拦着你。” 裴越忽然感叹,这个世界对男人真的很宽容。 不过他没有得意忘形,谨慎地问道:“果真?” 叶七挑眉道:“当然,不过只要我在一天,她们只能当小。” 裴越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报以尴尬的笑声。 两人气氛融洽地闲聊,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便离开兴梁府,进入京都的辖地范围之内,再穿过前面那一片矮山,便可一路坦途直达京都北门。 这片矮山看着有些奇怪。 裴越忽地勒住马缰,目光直视前方。 与他见过的其他山峰不同,面前的矮山群光秃秃的,没有多少植被,远远看着呈藏青色。 “叶七,这里可有地名?”他指着前方说道。 叶七不解地望着他,听出他声音微微颤抖,答道:“这里叫做首阳山。” 裴越松开另一匹马的缰绳,猛地纵马疾驰而去,来到首阳山脚下,看着表面露出来的黑色物体,然后又骑马走远了些,打量着这一片好几座连在一起的山体,忽然有种想要放肆大笑的冲动。 叶七赶着两匹马缓缓跟上来,看着他满脸激动之色,问道:“怎么了?” 裴越想起之前说过的话,不禁为之汗颜,诚恳地说道:“叶七,我忽然觉得跟着你吃软饭也是个挺不错的选择。” 他目测看过去,首阳山这片矮山方圆大概有一二十里。 最关键的是,这里是裸露在地表外的天然煤山,不需要太复杂的工艺就能解决开采问题。 如果叶七没有救他,他早就死了,更不可能发现这片距离京都不算太远的宝地。 这种软饭他很喜欢吃。 正文 135【朝争之始】 裴越从叶七口中得知,首阳山一带是无主之地,当然这个说法不太准确,这里肯定是大梁的土地,也就是朝廷的产业。 但和永州那片属于七宝阁的煤山相比,朝廷那边对于裴越来说更简单一些。如今他也有谷梁这样的大腿,而且又立了功,想要以合适的价格从朝廷买下这块地应该不难。如果要从七宝阁入手,裴越用脚趾头也能想到,能做到这么大规模的商贾绝非易与之辈,说不定得掏出一大笔钱才能喂饱对方。 “煤山对你很重要?”叶七好奇地问道。 这不是少女没有见识,而是在如今这个时代,煤的用处和后世不一样。 世间权贵人家,取暖依旧用的是上等精炭,因为粗煤的副作用太大,而且一直没有很好的解决办法。 裴越颔首道:“我从古书中偶然发现一个方法,可以将煤制成取暖之物,不会有那种危险的浓烟和刺鼻的味道。用这种法子制成的煤饼,成本便宜而且非常好用。只要我将这片煤山买下来,到时候普通百姓都能买得起,冬天来了就不会冻死那么多人。当然,我也可以从中赚到不少钱。” 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目光湛然,神采飞扬。 叶七很喜欢他这个样子。 因为幼年丧亲的缘故,叶七远比一般女儿家成熟。她最讨厌的就是那种窝囊的男人,稍遇不顺就怨天怨地,要么就是时刻只盯着一些蝇头小利。裴越能从一个陌生人变成她心中值得相处的对象,凭的就是这半年来他在逆境中奋发图强的表现。 思虑过后,叶七认真地说道:“我相信你。” 裴越开心地说道:“我会做好这件事。” 叶七又道:“虽然朝堂上那些官老爷未必能看出这片煤山的价值,但你想买下来的话,恐怕要花不少银子打点关系。我有一笔银子存在太平钱庄,是爹娘和师父留给我的……银子,改天你让人取出来。” 其实这笔银子是她的嫁妆,但既然前面才说试着相处,总不好现在就让裴越误会,所以叶七故意隐去那两个字。最重要的是,她之所以愿意拿出银子,只因为欣赏裴越的心志,不愿将儿女私情掺杂其中。 裴越笑道:“那我不客气了,不过我会给你留出一份干股。” 叶七笑了笑,没有在意。 裴越并不知道这笔银子是多少钱,只当是她攒的零花钱,所以也没太重视。 否则的话,他应该主动并羞愧地将重案组之虎的名号戴在自己头上。 接下来的路程可谓顺风顺水。 日落之前,他们终于回到绿柳庄。 裴越的身影出现在那棵柳树下时,不知何故站在村口的戚闵揉了揉眼睛,旋即猛然爆发一阵惊天动地的嚎哭声,一边咧嘴嚎着一边朝庄内大喊:“少爷回来啦!” 他这副模样反倒将裴越吓了一跳,叶七似乎猜到原因,面露恬淡的笑容,主动催马往后退了几步。 “你嚎丧呢?” 裴越哭笑不得地望着戚闵,自己只不过失踪一天一夜,虽然能理解庄里众人的担忧,但戚闵这个反应也太夸张了些。要知道来的路上他跟叶七说过,庄上有一批少年是很不错的苗子,将来或许能出人头地。 戚闵也不管脸上滑落的眼泪,冲上来抱住裴越的腿,伤心地说道:“少爷,你要是再不回来,邓载就要自杀谢罪了!” 裴越闻言登时脸色一变,将戚闵轻轻踹开,骂道:“他有病?还是你有病?将来如果我不在,你们就这样守护这个庄子?我让先生教了你们半年,你们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戚闵擦着眼泪说道:“少爷,都怪我们昨天没有坚持送你回来,否则也不会闹成这样,如果你真的出事,我们就算死了也没办法赎罪啊……” 叶七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 她知道裴越是三月末来到绿柳庄,短短半年过后,这些原本不认识他的庄户子弟,竟然到了甘愿为他去死的地步,真真令人惊讶。 裴越没有继续训斥戚闵,因为这时大部队从庄内涌出来。 最前面的是席先生和桃花,然后是邓载等少年,再后面便是庄户们,乌泱泱一片,几乎所有人都从庄内跑出来,瞬间将村头堵得水泄不通。 桃花一边掉泪一边跑着,和戚闵差不多的状态,区别在于她没有鬼哭狼嚎。 裴越连忙从马上跳下来,桃花一个健步冲进他的怀里,身体不停地颤抖着,显然害怕到极致。 裴越抬手拍拍她的肩膀安抚着,温柔说道:“我没事,有人救了我。” 这句话也是说给席先生听的,中年男人闻言便将目光转向后面坐在马上的叶七。 桃花抬起头,看见正微笑凝望自己的叶七,面色变了一下,然后有些不舍地离开裴越的怀抱,乖巧地说道:“少爷,大家都很担心你。” 裴越点点头,对面前一张张透着关切和喜悦的脸孔说道:“昨天回来的路上遇到两个贼人,是这位叶姑娘救了我。她是江湖游侠儿,所以我邀请她来庄上暂住。” 这是两人来时路上商议的说法,以免引起旁人不必要的猜想。 邓载等少年相视一眼,然后齐齐来到叶七身前,单膝跪下拱手道:“多谢叶女侠出手相助之恩,我等必铭记于心!” 叶七只得从马上跃下,然后有些无奈地看向裴越。 显然她不太习惯这种场面。 裴越便上前说道:“你们起来吧,这是我和叶姑娘之间的事情。” 又对其他人说道:“我们是一家人,矫情的话便不说了。大家请回,改日我再与你们细说。” 之所以会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叶七考虑,另一方面则是席先生递来的眼神,让他心里有些不安。 回到主宅,裴越让桃花带叶七去挑选满意的住处,并且帮她布置房间,又让面含愧色的邓载等人退下,这才清净下来。 席先生神色复杂地望着他,沉声道:“越哥儿,接下来你要当心了。” 裴越问道:“先生,这是为何?” 席先生将他失踪之后发生的事情简略讲了一遍,从他连夜进京、太史台阁大索京师、李子均被揪出来到谷梁践踏丰城侯府,听得裴越目瞪口呆,他竟不知短短一天之内京都发生这么多事情。 席先生郑重地说道:“谷梁对老夫说,他为你做这些是分内事。但他担心的是,你平安回来之后,你的敌人不会坐以待毙,肯定会想办法反击。” 裴越凝眸思考着。 无论是裴戎或者是李子均,眼下都是自身难保,前者和山贼勾连,后者袭击新晋功臣,怎么看都是他们该倒霉的时刻,为何谷梁有这样的担忧? 席先生缓缓说道:“朝争远比你想象的复杂,更何况你眼下还谈不上不败金身。” 朝争? 裴越敏锐地预感到,这里面恐怕还有自己遗漏的细节。 “请先生赐教。”他恭敬地说道。 席先生来到桌前,用手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下几行字,嘴里说道:“之前我教过你天下大势,今天再告诉你,大梁的朝局是什么模样。” 裴越认真听着,眼神越来越亮。 正文 136【千丝万缕】 裴越曾听席先生讲过,皇帝登基十三年来,励精图治,步步为营,将朝堂和军中的架构布置成相互制衡之势。 两方实力接近必有争斗,只不过开平帝手段高超,将这种斗争控制在可以接受的程度之内。 席先生在桌面上写下两个名字,其一为王平章,其二为莫蒿礼。 他郑重地说道:“王平章在中宗皇帝在位时便已官运亨通,与谷梁截然不同。仁宗皇帝继位之初,曾经想过提拔谷梁打压王平章,并与良节公(裴贞)商议过,但这种事难度颇大,只能徐徐图之。后面的事情你也知道,仁宗染病不起,驾崩之后今上登基,再也无人能压制王平章,就是良节公也只能均势相持。” 裴越想起自己的亲生父母,还有陈希之与叶七,不禁冷笑道:“这位国公爷是个狠人,连皇帝的女人都敢杀,他就不怕朝臣群起而攻之?” 席先生沉默片刻后,神色复杂地说道:“他当时率众袭击陈府的名义是抓贼。” 裴越只觉无比荒唐,他忽然明白,为何陈希之要耗费无数陈家留下来的钱财,在横断山脉中搞出一群山贼。她不光是要用这些山贼屠戮京都外的百姓,甚至还要调动京营以达到攻打兴梁府的目的。 虽然她的计划被裴越挫败,但如此一来裴越总算弄清楚她如此疯狂的原因。 随之而来的便是对当年事的不解,裴越冷静地问道:“王平章这个理由也太敷衍了些,谁会信?” 席先生轻叹道:“十四年前京中很混乱,仁宗在染上重病之后,性情变得有些暴戾无端,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就抄了好多勋贵大臣的家。所以在他驾崩之后,今上登基没有多少人反对,毕竟他还是亲王的时候便广有贤名。后来他亲自给永宁帝选定仁宗的庙号,朝中亦无人反对。” “原来是这么回事,咱们这位皇帝陛下看起来胸怀不怎么宽广。” 裴越摇摇头,他对于历史还算有些了解,之前想不明白永宁帝凭什么可以得到一个“仁”字的庙号,搞半天原来是开平帝拿来讽刺他那些暴行的手段,由此可见当初中宗皇帝选择永宁帝继位,当今皇帝心里可能憋着一肚子怨气。 至于千百年后的人如何评价这位仁宗皇帝,恐怕要看今上这一脉能否平稳地传下去。 席先生点点头,倒没有出言讥讽,继续说道:“你将裴戎的罪证交给沈默云,如今李子均派人袭击你的口供也在太史台阁中。这两个人会有怎样的下场,皇帝心中如何决断,沈默云的意见只占一部分影响,另外一部分则是来自王平章的看法,你觉得王平章会怎样说?” 这便是考校了,裴越思考之后答道:“王平章想保李子均,这是因为李柄中的原因,而且我没死,他有足够的理由去说服皇帝。至于裴戎,我想他不会放过这个打击开国公侯势力的机会。” 席先生道:“不错。李子均的举动很恶劣,但对于皇帝来说,既然你没死,这件事就从性质恶劣的重案变成可以进一步调整朝局的机会。裴戎那边,如果王平章想要借此机会更进一步,皇帝反而不会对裴戎施以重惩。” 他没有讲的太透,因为他相信裴越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裴越起身在堂内缓缓踱步。 席先生所言,李子均很可能逃过这次的死罪,而裴戎也因为王平章的缘故,皇帝可能会放他一马。 原因倒也很简单,开平帝讲究的是平衡之道,如今王平章已经是军中第一人,如果裴家再倒下,仅凭右军机路敏真的能抗住他的权威? 就算皇帝知道裴戎是个扶不起的废物,也不会轻易抹去裴家的光环。 等将来王平章死后,裴家两代国公的香火情也被时间冲刷得淡薄,开平帝还可以利用筹谋十多年的国战清洗军中势力。到那时天下一统,马放南山,再无裴贞和王平章这种军头,大梁的江山才会愈发稳固。 裴越不知不觉间站在很高的视角来看待这些问题,就像席先生曾经对他的期许一般。 通过这些看似简单的案子,他渐渐摸透那个至尊宝座上男人的想法。 良久之后,裴越停下脚步,郑重地说道:“先生,我想断了李子均的前程,还想裴戎流放三千里。” 这是他对两人下场的底线。 从目前的局势来看,想要从官面上弄死这两个人不太可能,除非用暗杀的手段,但他派谁去暗杀?席先生?还是叶七? 做人总不能那样无耻。 退而求其次,让李子均没有在军政上冒头的机会,让裴戎被流放到荒蛮之地,这是他能想到的最有机会达成的报复手段。 席先生考虑片刻后,面露赞许地说道:“有点难,但并非不可能,关键看你如何运作。刚才讲完西府的格局,现在和你说说东府。东府两位执政,右执政洛庭性情直爽略有些暴躁,可能是因为年纪尚轻的缘故,行事风格大刀阔斧,颇有古时强横宰执的风范。左执政莫蒿礼,这个人不好惹,你将来踏入朝中尤其要注意。” 裴越恭敬道:“请先生赐教。” 席先生微笑道:“这位莫大人修王道之术,尤擅注经释义,朝中六部十二位侍郎中有五人是他的门生。此外,他在治政上能力十分突出,很多时候是洛庭在前面大闹一通,然后他来收拾朝局。大梁这些年国力愈发强盛,离不开他的统筹打理。” 裴越道:“我明白了,但是先生,这位莫大人与我们所讨论的两件案子有什么关系?” 席先生有些怜惜地望着他,淡淡道:“莫蒿礼的态度,将决定你是否能顺利拿到那个爵位。与此同时,文臣都不喜欢勋贵,更不想看到一个十四岁的子爵出现。如果你被他们攻讦,横断山中发生的事情将会出现不一样的结果,譬如常思和裴戎的下场。” 裴越顿感压力山大。 明明是很简单的两件案子,大梁难道没有律法吗? 不过他也知道,当事情上升到一定高度,律法往往只是用来攻击对方的手段罢了。 席先生说道:“赐爵的圣旨想要发下来,必须通过两府,所以你很可能会被叫到大朝会上,那里才是决定这件事最终结果的战场。” 虽然很多麻烦摆在眼前,裴越却没有绝望,他的眼神隐隐有些激动,缓缓道:“先生,这几天我想静一静,劳烦你派人去和谷伯伯还有沈默云说一声。对了,尽量不要将叶七牵扯进来。” 席先生答应下来,随后微笑道:“你让叶七住进来,恐怕她不是普通的江湖游侠吧?” 裴越打个哈哈道:“先生,这就不劳烦你操心了,我去看看她。” 说着便快步离去。 席先生面色温和地望着他的背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哼着当年在西境上学会的边民小调,曲调苍茫悲壮,十分动人。 正文 137【默契】 桃花带着叶七挑选住处,不免好奇地悄悄打量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子。 看了一会,她不禁有些泄气。 叶七生得比她好看,个子比她高,气质比她好,力气也比她大——少爷亲口说了,是这位叶姑娘从贼人手中将他救下来。 再看自己,除了照顾少爷日常起居之外,她便没有别的长处,心中愈发酸楚。 “我不住后宅。” 这座宅子不算大,两人很快便转了一圈,叶七忽地开口说道。 桃花恭敬地说道:“叶姑娘,后宅安静些,前面比较吵。” 其实以前主宅是很安静的,自从邓载等人将前院的倒座房住满之后,即便他们很注意,有些时候仍旧显得吵闹,毕竟都是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和中年男人不一样。 叶七摇头道:“我以前住的地方很安静,所以换个风格也不错,就住厢房罢。” 虽然她幼年丧亲,可跟在师父身边学会许多人情世故,不是单纯的白纸,怎么会不懂内宅的含义?婚约之事暂时还不会公开,她一个黄花大闺女住进裴越的隔壁,那叫什么话?欣赏裴越也不等于要轻贱自己。 桃花眼睛眨了眨,乖巧地说道:“那好,就依姑娘的意思。左边厢房住的是席先生,右边厢房现在还空着,我每天都会清扫,很干净的,姑娘放心。” 对于这个小丫鬟的心思和试探,叶七心知肚明,却也懒得拆穿。 她连谷蓁和沈淡墨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会和一个小丫鬟计较? 桃花见叶七应允,便十分热情地去帮她整理房间,然后又从库房里取出干净的被褥,将右厢房中的用具换了一遍。 她的心思很简单,少爷的字典里没有随便二字,既然肯请这位叶姑娘来到家中住着,说明他对她的态度很重视。虽然两人昨天才认识,可叶姑娘终究是救了少爷,又一起过了夜,谁知道两人的真实关系是怎样的? 她虽然只是个丫鬟,也听过一见钟情的故事。 请叶七住进后宅,便是她藏在心里的试探,不过在对方拒绝之后,桃花很快醒悟自己的错处。 就算少爷对这位叶姑娘不一般,两人好歹是清白人家,怎么可能那事八字都没一撇,叶七就住到裴家的后宅?这叫什么话? 见叶七没有为难自己,桃花庆幸之余生出浓浓的感激,所以十分卖力地搬着崭新的家俬。 纵然这大半年来她养得不错,此时仍然有些费劲,毕竟她没有修习武道。 叶七上前从她手中接过厚重的被褥,淡淡道:“我自己来便可。” 桃花看着她毫不费力的模样,悄悄吐了吐舌头,这位叶姑娘到底是怎么练的?看着挺苗条一个人,力气竟然这样大。 不知为何,桃花忽然有些替少爷担心。 两人一起动手,速度便快了许多,很快就将卧房布置好。 来到外间,桃花微笑道:“叶姑娘,少爷不太喜欢那些陈设器物,所以家中没有上品。不知您喜欢甚么,可以告诉婢子,婢子让人去都中采买。” 叶七不置可否地问道:“你家少爷很有钱?” 桃花小心地答道:“叶姑娘救了少爷,这是多少银子都换不来的恩情。” 叶七轻笑一声,说道:“倒是个会说话的丫头。这件事就不劳烦你了,我自己会处理。” 桃花垂首答道:“是。” 屋内忽然陷入有些尴尬的沉默中。 这时裴越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叶七,我方便进来吗?” “进吧。” 裴越走进来跟叶七打个招呼,又目光含笑地看了桃花一眼,然后才打量起正房内的布置,点头道:“很好,我喜欢这儿。” 桃花无奈地盯了他一眼,这房间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变动,还是自己之前亲手弄出来的,也没见少爷夸过半句,只这位叶姑娘一住进来,少爷就喜欢这里,简直把自己当成透明人。 叶七直白地说道:“这儿和以前一模一样,你拍马屁的时候能不能用点心?” 裴越笑道:“还是不一样的,以前可没有你。” 桃花瞪大双眼,这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少爷吗? 天呐,不会是换了个人吧? 以前他不苟言笑,少年老成,虽然比自己年纪还小,看着却比一些大人还要成熟稳重。 而且这话说的太露骨,小丫鬟表示自己有些接受不了。 叶七倒没有什么惊讶的感觉,毕竟这两日的相处,裴越在她面前一直是这种轻松自在的态度。 裴越注意到桃花古怪的表情,登时醒悟过来,便轻轻咳嗽两声,对桃花说道:“这两天你担惊受怕的,估计也没怎么睡好,且先去歇着,晚点我再跟你说话。” “是,少爷。” 桃花在叶七面前不敢像平时那样随意,老老实实地行礼然后退下。 只不过,她眼底的情绪怎么看都有些酸溜溜。 叶七安静地看着这一幕,注意到外面已经昏暗下来的天色,问道:“有事?” 裴越微笑道:“过来看看,怕你在这里住得不舒服。” 叶七示意他坐下,然后柔声说道:“如果哪天住得不舒服,我会自行离开。” “去哪?” “天涯有路,四海为家,何处去不得?不要忘了,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我能不能收回这句话?” “可以。” 叶七顿了一下,嘴角含笑道:“你就不怕我借此生出一些别的心思?” 裴越不解地看着她:“什么心思?” 叶七道:“之前我们说好了,去留随心,互不干涉,婚约于你我其实没那么重要。只不过,你要是想坚决让我留下来,或许我会觉得自己很重要,比其他人都重要,于是便不许你身边还有其他女人。到那个时候,你恐怕就得赶我走了。” 裴越愣住。 他压根没想过这种道理,只觉得女人的思维有时候确实很神奇。 无论哪个世界,无论怎样的年纪。 看着他一脸吃瘪的模样,叶七忽然绽放开明艳如花的笑容,轻声道:“逗你玩的,我说话历来算数。其实我也想安顿几年,以前在家待着也没那么顺心,什么都要自己弄,很麻烦。偶尔还要去横断山中转转,毕竟那里也有师父的一些心血。” 裴越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打算的,等忙过这些日子,我要在庄子里静心磨练自己。” 叶七想起之前路上的聊天,忍俊不禁道:“这两年我可以教你枪法。” 这次裴越没有玩软饭的典故,认真地说道:“我会用心学。”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多年老友一般,哪怕他们才刚刚认识。 正文 138【太史台阁】 大梁宫城外的西南面有一座青灰色的建筑,位于金水大街的尽头。 这里便是三品以下官员谈之色变的太史台阁。 台阁草创于高祖时期,主官称左令辰,与之对应的是佐贰官称右令斗。这是两个不见于史料典籍的官职名称,据说是高祖某日酒醉后随口取之,至今仍旧无人懂其意。第一任左令辰曾经做过高祖的亲兵统领,那时台阁的主要职责是负责军情刺探。 太宗皇帝继位后,台阁的职能进一步完善,从此逐渐成为一个对内对外双向监查的衙门。历经数十年发展扩大,如今台阁内共有九部,每部都有其特定的职责,外人很难窥视门径,愈发显得此处的神秘与恐怖。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太史台阁的大牢便是人间炼狱,进去之后很难全身而出,如果只是挨一顿板子,那家属便可以去烧香还愿了。 金水大街的尽头历来安静空旷,除了台阁的官员和偶尔出现的囚犯之外,极少有人会来到这座青灰色建筑的大门外。 日上三竿时,一辆带有定国府徽记的马车出现在金水大街上,除了车夫外仅有两名长随。 马车在门前广场上停下,长随放好矮凳,一名少年掀开车帘出来。 时隔大半年,这少年也长高不少,虽然身体依旧看着清瘦,气质倒愈发显得清秀脱俗。 他目光扫过身旁的长随,见他们完全藏不住对这座青灰色建筑的畏惧,眼底微不可察地闪过一抹厌憎,淡淡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自己进去。” 长随心中松了一口气,拱手道:“是,二少爷。” 少年便是定国府裴戎二子,仅比裴越大几个月的裴云。 他沿着左侧石阶而上,步伐从容地来到台阁正门外。 守门的乌鸦虽然早就瞧见马车上的徽记,仍旧一丝不苟地拦住裴云的去路,面无表情地问道:“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裴云不卑不亢地说道:“定国府裴云,想要进台阁监牢探视一位疑犯,这是沈大人的手令。” 乌鸦接过那张手令,仔细核验之后对裴云说道:“请随我来。” 台阁九部,负责管理大牢和审讯犯人的叫做离部,主事名叫蔺甲,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 蔺甲在值房内接见裴云,拿着沈默云的手令看了两眼,便满面和蔼笑容地说道:“裴公子,案犯李子均干系重大,本官不能让他离开监牢,只能辛苦你自己走一趟了。” 裴云拱手道:“大人所言极是,晚辈岂敢不从。” 蔺甲赞许地说道:“温文尔雅,气质尤佳,不愧是定国子弟。本官公务繁多,便不留裴公子说话了,有人会带你去里面见犯人。” 裴云应道:“多谢大人。” 跟着一名台阁的官员前往监牢的路上,裴云心中微微有些纳罕。像蔺甲这样负责管犯人的主事,他原以为会是那种浑身透着阴冷气质让人不寒而栗的狠人,却不想是个如此和煦的玲珑角色。他虽然受过沈默云诸多教导,又与沈淡墨交往颇多,但这对父女没有对他讲过台阁内的事情,所以他并不了解,今日其实是第一次来到这个神秘的衙门。 监牢位于台阁东南角上,守备森严,三步一岗。 牢内的环境并未超出裴云的想象,阴森寒冷,墙壁上每隔十多步就架着一盏油灯,纵如此光线也十分昏暗。 李子均被关在一间单人牢房内。 他的状况看起来不算很差,待遇也比普通犯人要好些,牢房内的地上铺着厚厚的干草,至少可以避免湿气入体。 看见有人过来,李子均略显苍白的脸上泛起激动之色,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门边,待看清来人相貌后,他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挤出一抹笑容说道:“云哥儿,你来了。” 裴云上下打量他一眼,并未发现明显的伤痕,心中便觉着有些可惜,面上微笑道:“表兄,母亲担心你的安危,所以让我来看看你。” 他转身对狱卒拱手一礼,温和地说道:“这位大人,家母有几句话想让我转告表兄,能否让我进去稍待片刻?” 狱卒见他如此恭顺,又有沈默云的手令为凭,便点头道:“公子,不可太久。” 裴云笑道:“明白,这点心意请大人吃酒。” 说着便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要塞到对方手中。 然而狱卒根本不接,只说道:“公子有我们大人的手令,这点要求自然没有问题,其他的便不必了,我们有规矩。” 裴云肃然起敬,叹道:“大人教训的是,我孟浪了。” 狱卒帮他打开牢门,待他进去后再将门锁上,然后退出二十步,目光依旧牢牢地盯着二人。 李子均将裴云迎进来,尴尬不已地说道:“云哥儿,其实你不用专程来看我。我在这里没事,过几天就出去了。” 裴云面色凝重,沉声道:“表兄,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李子均楞道:“你什么意思?” 裴云道:“裴越已经回了绿柳庄,他没事。” 李子均愈发不解,皱眉问道:“既然他没事,那还有什么问题?难不成他们要将我关在这里一辈子?” 说着许是不信,他自己也笑了起来。 裴云却没笑,凑近说道:“表兄,你派杀手埋伏裴越,这件事圣上很不高兴,再加上裴越与你有旧怨,你觉得他会放过这个机会吗?” 李子均倒也不蠢,摇头道:“我当然没想过完好无损地走出去,但是顶多挨一顿板子,他还能逼着沈大人杀了我不成?” 裴云冷静地分析道:“莫非表兄还将裴越当成定国府一个无人在意的庶子?他如今可是朝中有人,譬如广平侯谷梁就是他牢固的倚仗,就连你口中的沈大人,也对他青睐有加。你那天派人盯梢他,难道就不知道,是沈大人特意请他过府做客?” 一席话说的李子均沉默下来。 裴云又道:“裴越的性格你应该知道,睚眦必报绝不退步。家父是你的姑父,难道你真不知他为何要自请辞爵?如今你的把柄在裴越手中,还想当做无事发生?表兄,你历来都是极聪明的人,怎么就想不通其中关节,还有心情在这里高卧?” 李子均不禁想起七月份在绿柳庄外,裴越那小子割破手掌要和自己决死,寸步不让宛如疯狗的模样。 恐慌开始在他心中蔓延。 裴云轻声道:“表兄,你不会是想坐以待毙吧?” 李子均猛地摇头道:“当然不会!可我在牢中关着,又有什么办法?” 裴云关切地望着他,真挚地说道:“我今天来,除了帮母亲带话之外,还有几件事想告诉你。” 正文 139【连环】 李子均是个标准的纨绔。 李家不像那些开国公侯府邸久经风雨,真正发迹也就是近二十年的时间。当李子均出生之后,李柄中便已在大梁朝堂上崭露头角,其后更是平步青云,身为嫡长孙的李子均几乎是在蜜罐里泡大。这些年来寻常纨绔敬他畏他,从不与他正面相对,无非是得到家中长辈的指点,知道李柄中得罪不起。 李子均其实不蠢,他知道哪些人不能惹,譬如在谷范面前他从不会摆架子,故而这么多年一直优哉游哉。直到他遇上裴越,在一个无权无势的庶子手上栽了一个大跟头。 眼下看来,或许跟头不止一个。 他双眼盯着裴云,略显不耐地说道:“云哥儿,你到底想说什么,能否痛快一些?” 裴云依旧不慌不忙,答道:“表兄不要急,听我与你分析。首先你派人埋伏裴越这件事,你有没有对台阁的官员供认?” 李子均面色不自然地扭过头,怒道:“落在他们的手里,我还能不开口?你是不知道,这里的人都是疯子!我不想被他们折磨成疯子,所以只能说了。” 裴云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是如何说的?” 李子均答道:“我只说派人跟踪裴越,而且让人将他抓回来。” 裴云道:“既然你已经说了,切记不能翻供。眼下你的敌人只是裴越,顶多将谷梁算上,如果你翻供的话无疑是在打沈大人的脸,到时候事情会更麻烦。” 李子均没好气道:“我没有那么蠢!” 裴云继续说道:“其实你翻供也没用,沈大人肯定抓到你手下的踪迹,否则不会登门将你请过来,圣上也只会相信他而不会信你。事已至此,不如干脆利落地承认,你就是要派人抓住裴越,但是表兄一定要记住,你只是想抓住他不是要杀他!” 李子均疑惑地问道:“这有什么区别?” 裴云微笑道:“区别很大,你抓他只是想教训他一顿。” 李子均还是不太明白。 裴云也不介意,耐心地解释道:“人做事总要有个理由,你为何要抓他?当然是因为他不孝顺生父嫡母,你这个做侄儿的看不下去,所以才要这么做。” 李子均沉默片刻,犹豫道:“这样做真的有用?” 裴云颔首道:“他不孝顺,所以你才教训他,这就是你对姑母的孝道。所谓法不可恕,情有可原,你的理由站得住脚,外祖父更容易帮你脱罪。” 李子均心头渐热,追问道:“那小子究竟如何不孝顺?” 裴云更靠近一些,声音压得极低,但语速很快。 听他说完之后,李子均登时彻底轻松下来,满意地拍着裴云的肩膀说道:“云哥儿,我没看错你,原以为你还会在意那些狗屁兄弟之情,如今才知道你是个真孝顺的!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裴云直起身,诚恳地说道:“表兄,俗话说天大地大娘舅最大,你既然有了麻烦,我怎会袖手不理呢?如今大哥去了边境,父亲又不得出府,虽然我知道外祖父不会坐视不管,但身为至亲我总要出些力气。” 李子均笑道:“你这份情意我记着了,等我出去之后,离园的姑娘随你挑,再贵我都舍得掏银子!” 裴云不肯接这话头,嘱咐道:“表兄,这几日还要委屈你在这里待着,如果机会来临的时候,望你不要忘记我的话。” 李子均应道:“决计不会!” 裴云拱手道:“那我就告辞了。” “去罢,代我向姑父姑母请安。” “好。” 离开监牢后,裴云又特地去向离部主事蔺甲致谢,然后才平静淡然地走出太史台阁。 就在他离开台阁的时候,那名狱卒来到蔺甲的值房,将方才两人在牢房内的对话一五一十复述,连中间裴云刻意压低声音说的那些事都没有漏过。虽然裴云很聪明,又跟着沈默云学了一些本事,终究对太史台阁缺乏深刻的认知,他不知道这座青灰色建筑里有多少能人异士。 哪怕是一个看起来平凡的狱卒,也有二十步外解读唇语的能力和恐怖的记忆力。 蔺甲靠在太师椅上,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片刻后说道:“知道了,将今天的事归入开平三年离部三十二号卷。” “是!” 狱卒无声地离去,蔺甲沉思片刻,轻声叹道:“虽然这般年纪有如此心机算不错,可终究小家子气了些,难成大器啊。” 他望着桌上那封沈默云的手令,摇头笑道:“大人,您究竟想做什么呢?” …… 裴云坐在马车里,虽然他不知道自己的举动悉数落在旁人的眼中,但也没有什么自得之色。 这是他第一次尝试主动做些事。 裴城带着那帮伙伴远赴西境,趁着沈默云在皇帝面前谈出一抹缝隙的机会,投身军中想要建功立业。离开之前他找到裴云,郑重地将家中亲人托付,并且让他千万要防备老三,直言裴越和父亲之间是很难解开的结,说不准就会有祸事发生。 其实裴云只想读书,不愿理会俗事。 当初裴越带着席先生和谷梁入府,逼迫裴戎辞爵,他只是心里有些不舒服,却也分得清谁对谁错。设身处地思之,如果父亲是要置自己于死地,那时又如何? 再后来裴城去往西境,裴宁整日神思恍惚,裴戎醉酒度日,李氏满腔怨恨。 若非裴太君坐镇,恐怕府中早已乱成一团。 这个时候连他也无法幸免,书房难得清静。 若止如此,裴云还是不愿横生事端,毕竟推导整件事的过程,其实裴越并无大错。 直到前日他从隐秘的渠道听到一个消息,从那时起他便知道自己无法再坐视下去。 马车回到定国府,从侧门而入,裴云先是去往定安堂向裴太君请安,然后径直前往定鼎堂东边的院落。他见到李氏并且宽慰她几句,只说李子均在台阁监牢中没有受到折磨,过几日就能出来。 最后他来到正堂,看着短短时间内就苍老很多的裴戎,上前行礼道:“请父亲安。” 裴戎面色青白,有气无力地说道:“起来罢。” 裴云一丝不苟地行礼,然后直起身淡然道:“父亲,儿子有几句话想说。” 裴戎右手提着酒壶,微微皱眉,以为他又要劝自己保重身体。 然而裴云压根没看他手里的酒壶,眼帘微垂道:“三弟在山贼手中找到父亲与山贼联络的证据,且将这些证据交到沈伯伯的手中,沈伯伯不可能压下这么大的事情,所以这份证据恐怕已经呈到陛下的面前。” 裴戎以为自己听错了,又让裴云重复一遍,猛然变色,将酒壶掼到地上,厉色道:“那个小畜生想造反吗?!” 裴云不为所动,冷静地说道:“父亲,国法当前,三弟选择尽忠而不尽孝,陛下不会责怪他。” 裴戎大口喘着气,双眼赤红,显然已经恨极。 裴云说道:“父亲不必动怒,儿子有个不成熟的想法,或许能帮父亲解决这个麻烦。” 裴戎好不容易平静下来,高声道:“你说!” 裴云不急不缓,娓娓道来,沉稳又从容。 裴戎望着他俊秀的面庞,听着他一句句深思熟虑之后的对策,竟然隐隐在他身上看见一抹父亲裴贞的影子。 正文 140【并蒂莲】 黑云压城城欲摧。 这是裴越想象中的情景,原以为自己平安回来后,京都立刻会风起云涌,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明枪暗箭你来我往,一派龙争虎斗的壮阔景象。 然而实际上是他回来的第二天,太史台阁的一名主事来到绿柳庄,询问他遇袭的过程之后,便十分和气地告辞离去。 再之后一切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其实裴越心里明白,无论是裴戎与山贼勾连的案子,还是李子均派人袭击他的案子,早已在大梁高层之间传遍。案子如何处置,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但最终还是需要顶端的那几个人决定。如今裴越虽然有些功劳在身,终究层次太低,纵然身为苦主也无法参与到这些案子的决策中。 不过他也没有闲着,除了每天固定的锻炼之外,和席先生一起研究朝堂的格局,几天下来获益良多,也对自己的爵位迟迟没有落实的原因了解得更深刻。 昨日秦贤领着薛蒙和谢璧到来,历经绿柳庄夜战和横断山中杀敌,前两人与裴越之间已经十分熟稔和亲近。两人先是痛骂李子均一通,然后又郑重地向叶七道谢。秦贤还对裴越说了一件事,他们带着南营二十多名将士追敌的功劳已经报上去,那些将士特地托秦贤向裴越致谢。 虽然裴戎的命运还悬而未决,但这些将士的功劳无人能抹杀。 不过当裴越听秦贤说起,王平章对这件事非常重视,十分大度地将他们写进首功奏章里,不由得心中冷笑。 这位国公爷倒真是好手段,只要先将功劳确定,裴戎的罪名自然就不用再争论了,否则裴越他们拿回来的就是一张废纸,又哪里有什么功劳? 至于那位名叫谢璧的年轻人,裴越隐约有些印象,在李子均第一次来绿柳庄闹事的时候,这人就跟在秦贤身旁,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与精明又坦诚的秦贤、鲁直但憨厚的薛蒙相比,谢璧显得稍微有些市侩,面对比自己年纪小而且还是白身的裴越,他的态度十分热情。 裴越并未给他冷脸,哪怕是看在秦贤的面上都不会那样做,只不过在心里默默起了疏远之意。 三人坐了小半个时辰后便告辞离去。 今日来的则是谷范,叶七早早就出门办事,倒也省了裴越许多解释的口水,否则以谷少爷的脾性肯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我老子让我告诉你,二十九日的大朝会,陛下应该会命你参加。”谷范才刚刚坐下,从桃花手中接过热茶,便迫不及待地说道。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裴越之前和席先生的讨论中便已有了猜测。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被封子爵,自然需要在朝堂上公开封赏,而不会是皇帝派一个内监带份圣旨就算完事。 裴越点头道:“我知道了,谷伯伯还有其他嘱咐吗?” 谷范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道:“裴戎和李子均死不了,至少眼下不行,维护朝局平稳是陛下最在意的事情,顶多就是让他们罚酒三杯。” 裴越冷笑道:“大梁的律法是摆设么?” 谷范亦笑道:“你好歹也是国公府出身,难道连这点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律法只是用来管百姓的,真正的权贵谁在意呢?就算有些人被抄家灭族,那也不是律法在发挥作用,否则这京都里的权贵府邸,十家里就有七八家该全部抓起来砍头。” 裴越略显意外地说道:“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愤青。” “愤青?” “愤怒的青年。” 谷范嘴角抽了抽,一脸严肃地说道:“我确实很愤怒!你自己说,你该不该赔罪?” 裴越楞道:“我哪里得罪你了?” 谷范冷哼一声,斥道:“你失踪之后,我老子带着我连夜奔袭,从南大营赶到京都,将李柄中那个老家伙教训一顿,然后又到处找你。这些且不提,我娘在家里提心吊胆,就连小妹也很担心你,可以说一家老小都在记挂你。可是结果呢?你小子完好无损地回来,就只打发个人去报信,都不肯自己走一趟,去我家报个平安,你还有没有良心?” 裴越难得地老脸一红,这几日他跟着席先生学到很多谋略手段,颇有些打开新世界的意趣。 当然,他不会承认其余时间都跟叶七泡在一起。 看着谷范比较少见的认真神色,裴越反省片刻,觉得自己的行事确实有些不妥,广平侯府对自己可谓视如亲人,便先是致歉然后诚恳地说道:“被人偷袭之后我心有余悸,而且担心贼人铤而走险继续设伏,所以就没有出门,总不能去哪都将先生带在身边,对吧?等过些日子,我一定会上门赔罪。” 谷范的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摆摆手道:“我娘也是这般说的,还让我转告你最近不要出门,等受了爵有了亲兵的规制,那时候便无碍了。有时候想想,你小子之前那些年受苦,如今却比我这个大梁第一游侠儿都要安逸,算不算老天开眼呢?” 裴越闻言感慨道:“伯伯和伯娘对我恩如山海,不知如何才能报答。” 谷范不耐道:“行了,咱们一家人说这些话有甚么意思?只要你时刻记得我是你兄长,在外面要做好弟弟的本分,我会罩着你一辈子。” 裴越又感动又好笑,忍不住问道:“我很好奇你每次说自己是大梁第一游侠儿的时候,心里有没有几分羞愧?” 谷范瞪眼道:“羞愧?羞从何来?为何要愧?你能举出来一个比我更强的年轻人吗?” 山里有个陈希之,庄里有个叶七,至少不比你弱。 裴越终究还是忍住没有继续拱火,万一这家伙看到叶七非要斗个死活,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谷范见他无言以对,便得意地笑笑,将那碗茶喝完才起身说道:“你就在庄上安心待着罢,有事我会派人通知你。” “好。” “我回去了,你有没有什么话对我说?” 裴越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表情,脑海中闪现谷蓁那张秀而不媚、明艳动人的面庞,犹豫片刻后,他拱手道:“兄长路上注意安全。” “嘿!”谷范摇摇头,没有继续打机锋。 将他送到庄外直道上,裴越忽地说道:“过些日子我会进京,到时候再到你家叨扰一顿便饭。” 谷范这才满意地笑笑,然后跃马疾驰而去。 裴越注视着他的身影远去,许久不曾转身。 直到邓载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少爷,叶姑娘留下口信,让你去南边寻他。” 正文 141【绮水之畔】 南边? 裴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叶七离去的时候只说办点私事,不愿细说,所以他没有追问究竟。 见他满脸疑惑不解的表情,邓载连忙解释道:“叶姑娘说,她在绮水渡口附近等少爷,请少爷忙完之后尽快过去。” 裴越点头道:“你不用跟着我了,我自己过去。” 邓载为难道:“少爷,先生给我们下了死命令,出了庄子必须跟在你身旁。” 席先生将十八名少年分成三组,邓载、王勇和戚闵各领一组,每日轮流值守,只要裴越离开绿柳庄,至少会有一组人跟着他。在经过裴越失踪一天一夜的事情之后,就连席先生也开始重视他的安全,不会再像以前那样随意。 裴越望向不远处站着的五个少年,又见邓载眼中渐有恳求之色,便无奈笑道:“行吧,你们跟着我一起去看看。” 绿柳庄南面是一条三里多远的土路,尽头便是烟波浩渺的绮水,附近有一个方便两岸百姓往来的小渡口。 时已深秋,路旁田地里的稻谷早已收割,只剩下一片光秃秃的景象,略略有些萧瑟之意。 裴越步行来到渡口,只见一艘小船在河面上停着,艄公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 叶七从船舱中走出来,冲裴越挥挥手。 小船缓缓来到北岸。 叶七微笑道:“裴越,上来。” 裴越看着这艘小船,对邓载说道:“既然叶姑娘在这里,不会有什么危险,你们回去吧。” 邓载应道:“是,少爷。” 小船靠在岸边,裴越一个跨步便登上去,船身略微有些摇晃,叶七忽地伸出手扶住他的肩膀。 裴越笑道:“我没事,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老头儿。” 叶七没有说话,指了指船舱,示意他跟自己进去。 裴越看了一眼坐在船头的艄公,发现对方的面色很黑,而且眼神故意瞟向旁处,心中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想,只当这人老实本分不擅交际。 进到船舱内,裴越笑道:“你说今日要办事,原来是弄来一艘船?没成想你有游河的兴致,如果你早些说,我可以想办法弄一艘更大的船。到时候你可以乘船往上游走,还能看到横断——”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船舱中除了叶七之外,还有一个神情复杂的中年妇人。 裴越没有质问叶七为何冷姨会出现在这里,少女早就说过,她的师父也教过陈希之刀法,她本人还在山里住过几年,所以跟那些人认识是很正常的事情。 叶七见他的表情陡然冷下来,并未出言嗔怪,只是很平静地说道:“你先坐,这鱼汤是我亲手做的,来一碗尝尝。” 裴越在冷姨对面坐下来,神情漠然,淡淡道:“我以为你要过些日子才出现。” 叶七盛了一碗乳白色的鱼汤,推到裴越面前,微笑道:“冷姨昨天就来了,只不过她没有冒然闯入,而是给我留了暗号,所以我才知道她来了。” 裴越冷笑道:“之前怎么没有这样的礼貌呢?是因为我先生在庄里所以不敢吗?” 舱外传来艄公愤怒的冷哼声。 叶七说道:“你先喝汤,气话且不急着说。今日我也不是要你违心做什么,只是给你们提供一个谈话的机会。无论最后谈成什么样,我都不会干涉。” 裴越略有些诧异地望着她,原本以为叶七会帮山贼说话,毕竟她们有一份渊源,可如今看来竟然还是向着自己多些? 一念及此,面前的鱼汤香味愈发浓厚。 冷姨看着这对年轻男女,心中自然很诧异,不太明白比陈希之更骄傲的叶七为何会有这般小女儿姿态。想起自己女儿对面前这少年的依赖,她不禁郑重地打量裴越,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恐怕还是看轻了对方。 如此这般想着,她心中积郁许久的怒火便弱了些,开口说道:“桃花是我的女儿。” 裴越不紧不慢地喝着鱼汤,舱内的气氛渐渐凝滞。 直到冷姨的面色十分难看,他才喝完鱼汤,从袖中取出帕子擦擦嘴,然后对叶七的厨艺称赞一番。 做完这些,他看着冷姨说道:“虽然桃花名义上是我的婢女,但我从未将她当成奴仆看待,叶七可以证明。你是一个贼,所以你觉得她跟着你会幸福吗?会安全吗?是跟着你再去山里种地,还是从此亡命天涯躲避追捕?” 冷姨微怒道:“我可以带着她去南周!” 裴越摇摇头道:“一去三千里,你确定自己可以做到?万一路上出了差错,到时候你还能向大梁官府求助吗?” 冷姨面色淡漠地说道:“这就不劳裴公子操心了。” 裴越直截了当地说道:“且不说我不会同意你将桃花带走,就算我点头,你觉得她愿意跟你走?” 冷姨眼神瞬间黯然,如果桃花愿意的话,她又怎会如此为难? 彻底打消对方的念想之后,裴越不再开口,任由这个中年妇人独自伤怀。 冷姨看着少年淡漠的面色,鼓起勇气乞求道:“如果你开口,她会愿意跟着我走。” 裴越摇头,一点不留情面地说道:“我不可能将桃花赶走,除非她自己要走。” 冷姨颤声道:“她是我的女儿,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你为何如此狠心?” 裴越挺直身躯,眼中寒光湛然,冷声道:“我狠心?你们在京都外围杀了那么多人,在绿柳庄杀了那么多人,可曾有过半分不忍?告诉你,若非你那夜没有沾染庄户们的血,就算你是桃花的娘亲,我也必会杀你!方锐可还记得?我亲手抹了他的脖子!” 冷姨终于有些崩溃,辩解道:“我的丈夫被人杀死,女儿被人掠走,我想报仇这有什么错?” 裴越漠然道:“冤有头债有主,这个道理你应该懂。” 冷姨摇头道:“我从来没有杀过人。” 裴越看向叶七,少女想了想点头说道:“是的,冷姨其实心肠很软,虽然武功不错,但没有动过手。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带她来见你。早就与你说过,陈希之不是我的师姐,我也不是山贼,只是想着冷姨这辈子的命运很不好,所以不忍她那般痛苦。” 见她如此坦率,裴越心中的火气消了一些,片刻后对冷姨说道:“桃花不会跟你走,我也不会点头,这条路你不用再想了。但你是她的娘亲,她终究也想能经常见到你,所以我只有一条路让你走。” 冷姨猛地抬头,目光中满含期盼。 裴越沉声道:“我帮你弄个干净的身份,你可以住在绿柳庄附近,以后再找机会跟桃花相认,这之前也可以经常来看她。” 冷姨登时大喜过望,连叶七也赞许地望着他。 但是裴越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冷姨的心凉个彻底。 “我对你没有什么好感,所以这条路是个交易,我帮你做这些,你必须要帮我做件事。” “何事?” “我要知道陈希之的一切,还有,我要她的脑袋。” 正文 142【熬鹰】 “你要我背叛姑娘?” 冷姨脸上的犹豫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千年寒冰一般的肃然。 对于她态度的转变,裴越并不觉得意外,因为如今他对陈家的事情很了解。当年陈家富可敌国,拥有无数忠心耿耿的属下,譬如山中和京营死战到底的八百虎贲,又如眼前的冷姨。陈轻尘在世时,冷姨便是她的贴身丫鬟,到后来又成为陈希之非常信任的人,仅次于那位自尽的鱼叔。 如果能让冷姨松口,陈希之不会再有任何秘密可言,她所有的动向都会落入裴越的掌握中。 “人要学会取舍,这世间没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好事。” 迎着冷姨锐利的目光,裴越不慌不忙地说着。 一边是自己带大的陈希之,这是陈家唯一活下来的血脉。 一边是桃花,那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也是她唯一的孩子。 这样的取舍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很艰难,即便冷姨历经沧桑不知见过多少风雨,也无法在仓促间做出抉择。此时此刻,她无比痛恨面前这个清秀俊逸的少年,那张英俊的面孔落在她眼中显得十分狰狞和冷酷。 如果可以,她恨不得一剑杀之。 然而她不敢动。 叶七虽然静静坐着,可她的目光让冷姨很清楚,就算她和艄公同时出手,也没办法在叶七手上占到便宜。她在山中十来年,亲眼看着陈希之一刀一刀削断上百棵树,武道修为越往后提升越难。叶七比陈希之还要小三岁,练的时间更短,可是几次切磋都是她胜了陈希之。 有些人生来便是天才。 心念电转之后,冷姨坚决地摇头道:“你的要求我无法答应。” 裴越干脆利落地说道:“既然如此,你我之间不必再谈,今天看在叶七的面上,我就当你没来过。下次你再靠近打探,我不会留情,勿谓言之不预也。” 他转头看着叶七说道:“你是随我一起回,还是晚些时候再回?” 叶七莞尔一笑,裴越对她的尊重让她心里很熨帖,便柔声说道:“我与你一起回。” “等等!” 冷姨忽地开口,她知道面前这少年性格果决,今日若是让他离开,日后恐怕再无商量的机会。 迎着裴越疑惑的眼神,冷姨满心屈辱地说道:“除了这件事之外,别的条件我都可以答应你。” 裴越摇头道:“我没有别的要求。” 冷姨道:“我可以帮你杀人!” 裴越失笑道:“我逼着你去杀人?那我跟陈希之有什么区别?到时候桃花会如何看我?既然你不愿背叛陈希之,我也不勉强你,但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如果哪天桃花想去找你,我不会拦着,但是在你我之间,她只能选择一个。” 他看了一眼叶七,见少女没有露出疏远的情绪,便继续说道:“我跟怎样的人做朋友,不看对方的身份和地位,只看他做过什么。你们要报仇,哪怕将王平章剁成肉泥,我都不会介意,但是陈希之手上有太多无辜人的血,所以我要她死。” “你选择站在她那边,便是站在我的对立面,既然如此,你我就是敌人,还有什么可谈的呢?” 裴越的话让冷姨的心坠入冰窟。 她不太相信地缓缓说道:“这就是你要杀姑娘的原因?我不相信,或许你只是想要弄到更多的功劳。我查过你的身份,你是一个庶子,想要往上爬很难,所以会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 如果换成旁人,可能会立刻否认洗白自己。 叶七的眉头微微蹙着。 裴越却仿佛没有看见,理直气壮地说道:“她是贼,我拿她的脑袋换功劳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做点正经事就被说成是有野心往上爬,在你看来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大公无私?你在放什么狗屁?” “裴越,不要这么粗鲁。” 叶七无奈地望着他,然后转头对冷姨正色道:“冷凝,看在往日的交情份上,请你注意自己的言辞。裴越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更清楚,如果他是那种幸进小人,你觉得他会坐在这里与你商量?他若用桃花的命要挟你,你从还是不从?” 冷凝闻言愣住,片刻后满面颓败之色,惨笑道:“是我自己妄作小人,活了这么久竟不如你一个孩子。罢了,裴公子,是我失言了,对不住你,只盼你不要迁怒桃花。” 裴越淡淡道:“这是小事,我还不至于这点气量都没有。” 他之所以不放过陈希之,除了前面讲过的原因之外,还有一点就是这女人是个疯子,他不想再次被对方算计。其实陈希之的算计压根没有停过,比如将那本小册子交给他,表面上是为了换回十名得力手下,实则也是要利用裴越继续搅乱大梁朝堂。 偏偏裴越很难拒绝,因为这本册子里的东西于他而言很重要,不仅能解决像裴戎这样的麻烦,还能起到出其不意的杀手锏效果,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 如果继续放任陈希之这样的人物钩织阴谋,裴越不想哪天自己也变成她网中的猎物。 不过在他熟练运用自己的谈判技巧,几番压制试探之后,冷凝显然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这时裴越平静地说道:“你是桃花的娘,这个小丫头对我一直都很忠心,看在她的份上我再退一步。你不必和陈希之动手,但你必须将你知道的关于她的所有事情告诉我,往后她有什么计划,你也必须告诉我。” 冷凝十分艰难地犹豫着。 裴越道:“我答应你三件事。第一,除了陈希之,山中其他人我会尽力保全他们的性命。第二,我会帮你报仇,但这件事我只能尝试着做,毕竟王平章不是等闲人物。第三,抓到陈希之后,你可与桃花相认,在这之前,你每个月可以见桃花一次。” “我耐心虽然好,但不想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你最好能快点决定。” 舱内无比安静。 片刻后,冷凝终于艰难又迟缓地点点头。 但是当她准备开口的时候,裴越却阻止道:“你不必说,麻烦你写下来,然后给叶七看过之后再让她转交给我。” 到了这个份上,冷凝已经没有底气再谈条件。 突破那个底线之后,后面的让步便是顺水推舟。 裴越面无表情,心中却松了口气。 究竟如何处理桃花和她娘亲的问题,于他来说没有那么简单,这些日子也着实费了许多脑筋,好在经过一波曲折之后,事情的进展走上他预设的方向。 转头一看,叶七一双明亮的眼眸凝望着他,脸上浅淡的笑容显得意味深长。 正文 143【神来之手】 绮水发源于横断山脉中段的高山之巅,那里终年积雪,气候严寒。 山脉中还有几条支流沿路汇合,最终形成河面宽阔的绮水,一路蜿蜒曲折向东流去。 深秋时节,大河两岸景色萧索,唯有寒风吹过河面,呜咽不尽。 一对年轻男女行走在河畔的堤坝上,漫无目的,信马由缰。 看着身旁比自己高一些的叶七,裴越脑海中忽然泛起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如果她穿高跟鞋的话应该很好看,因为她身材很苗条,双腿笔直修长,却又丝毫不显柔弱娇怯。 当然,他也只能简单想想,因为光穿一双高跟鞋可不够,其他服饰显然没办法出现在大梁这个国度里。 最重要的是,他还没色令智昏到那个程度,毕竟叶七的六十二斤长枪可不是说着玩的。 “在想什么呢?”叶七好奇地问道。 不得不说,裴越此时的表情稍显古怪。 “没什么。只是在想我这样对冷凝,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人太绝情?”裴越面不改色,从容地说道。 叶七认真想了片刻,反问道:“如果冷姨不是桃花的娘亲,你会给她一个坐下来谈的机会吗?” 裴越摇摇头。 虽然心中一直有坚持的底线和原则,但他终究不是圣人,没法做到太上忘情。 从穿越以来桃花便跟在他身旁,尽心尽力地照顾他。虽然这是一个丫鬟的本分,可裴越毕竟不是原来的裴越。他在前世已经是一个拥有成熟三观的商界精英,很难将桃花的付出完全视作仆人的天职。 叶七轻叹道:“既然如此,你又怎么称得上绝情?要我说,陈希之才是真正的绝情,山中除了少数几个人之外,其他人都是她复仇的工具。便如那千余虎贲,都是当年陈家耗费无数精力钱财培养出来的忠心之士,被派往各地保护商道。十四年前京都流血夜后,这些人也散落各地,陈希之将他们找回来,带进山中日复一日的训练。” “你知道吗?那些人其实一开始也不是那个模样,我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手段,将他们全部召回,然后通过各种方式,训练成无所畏惧的死士。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人对陈家忠心不二,换来的却是随意丢弃的棋子这样一个结局。” “或许当初师父就是看出她性格上的问题,所以最后不承认她是自己的徒弟。我不喜欢她,更不会认这样一个名不副实的师姐。” “她和你相比,最大的问题就是做事没有底线,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 猎猎风中,叶七的神情略显落寞。 裴越忽然明白过来,虽然叶七再三与陈希之划清界限,但对于少女来说,与对方分道扬镳可能是心底深处难言的苦楚。 她幼年丧亲,跟着那个师父一起生活,很小的时候便认识大三岁的陈希之,那可能是她整个童年时期唯一的朋友。长大之后,她无法接受陈希之的行事手段,或许两人之间发生过很多争执,最终只能各走各的路。 “我不会变成那种人,放心。” 裴越望着叶七的侧脸,最后两个字尤其加重语气。 这本来是一幅很温馨的画面。 大河汤汤,天地辽阔,少年男女敞开心扉,直抒胸臆。 但是叶七却罕见地脸颊微红,保持着原先的姿势站立不动,仿佛被人使了定身术一般。 裴越郑重地说道:“叶七,相信我,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我都会记得自己的初心。” 叶七明亮的眼眸中水汪汪的,脸上泛起羞恼之意,轻声说道:“在谈论你的初心之前,你能不能先松开我的手?” 裴越右手握着叶七的左手,虽然以叶七的武道修为轻轻一挥就能将裴越甩进绮水里,但她没有这么做。裴越眼神纯澈,面色温和,感受着少女柔软的手掌,仿佛只是在宽慰她。 天知道他在那瞬间是哪来的勇气。 或许是因为看见叶七眼神中的伤感,他心中突然涌出一种叫做保护欲的情绪。 但是握手的时间长了,气氛不知不觉间发生着变化。 叶七修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耳朵也泛起红色。 裴越感觉到两人掌心接触的地方似乎渐渐有了汗意。 他见好就收地松开手,一本正经地感慨道:“叶七,我现在才知道练武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叶七满眼疑惑地望着他。 裴越轻叹道:“你的手心都有了老茧。” 吹过大河两岸的风儿陡然间喧嚣起来。 叶七眯着双眼,似笑非笑道:“谁让我们练武的女子皮糙肉厚呢,比不得谷小姐、沈小姐那种大家闺秀,要不你去牵她们的手,肯定不会有老茧。” 裴越正色道:“你想哪里去了?我就喜欢有老茧的手,不行吗?” 叶七定定地看着他,然后轻笑一声,无奈道:“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脸皮这么厚。” 方才尴尬的气氛一扫而空,裴越亦笑道:“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在你面前感觉很轻松,不用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两人继续沿着堤坝漫步。 叶七柔声道:“因为你知道,我不会要求你做什么。虽然我们之间有一纸婚约,可连个正经长辈都没有,没人能逼迫我们履约。将来如何谁也不知道,至少我不会成为你的累赘,或者羁绊。” 裴越默然,随即笑道:“也许是这样,但我觉得跟你相处很舒服。” 叶七问道:“跟谷蓁相处不舒服吗?” 裴越认真地答道:“不是舒服与否的问题,谷伯伯的用意太明显,所以我和她在一起难免会有些尴尬。当然,到目前为止我也只见过她两面。” 叶七想着他所经历的那些事,以及罩在他身上那层看不见摸不着却又铺天盖地的网,眸光中有些怜惜,说道:“刚才在小船里,我突然觉得你过得很累,什么都要考虑,什么都要顾及,可是你才十四岁,肩上的担子也太沉重了些。所以我不想你因为我有什么负累,如果有那样一天,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帮你解决麻烦。” 裴越笑着说出那句他很喜欢的话:“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叶七问道:“所以接下来你打算和谁斗呢?” 裴越坦然道:“裴戎和李子均不会坐以待毙,他们身边的人也会暗中筹谋,只可惜他们不明白一个道理,什么叫做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这次我占据天然的道德优势,他们能拿来攻击我的也不过只是个孝字。” 叶七停下脚步,认真地说道:“裴越,不要小瞧孝道这两个字,它能轻易压死一个人。” 裴越看着她说道:“我知道,所以我会让某些人为这两个字付出代价。” 叶七见他成竹在胸,便没有继续问下去,话锋一转道:“你不是要买首阳山?何时操持此事?晚点回去后我将票根与印信给你,你拿着去太平钱庄将银子提出来罢。” 裴越微笑道:“快了,原本就打算这几日先将准备工作做好,然后再和朝堂上的官老爷们谈谈。” 叶七颔首道:“你有主意就好,如果需要我出手,你尽管开口便是。” 裴越盯着她的眼睛问道:“真打算让我吃一辈子软饭?” 被他炯炯有神的目光盯着,叶七只觉脸上稍微有些烫,不过她终究与普通的少女不同,大大方方地说道:“你不想吃可以拒绝呀。” 裴越觉得对方段位有些高,按照故事里的惯例来说,叶七不应该低头红脸,娇羞不已吗? 想起方才的情景,他有些食髓知味地再次伸手,想要握住叶七的手掌。 然而这次叶七却没有给他机会,身形一动便来到他的侧后方,轻哼一声道:“这手有老茧,你还是去牵别人罢。” 说着转身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裴越望着她轻快的背影,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武道修炼必须要加快速度啊! 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叶七脸上泛起喜悦的笑容,然而很快笑容就黯淡下去,她悄悄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掌心确实有很厚的老茧,不由得叹了口气,心中默念:看来以后不能再每天握着长枪了。 其实以她如今的修为,早就不需要时时刻刻练习,那只不过是经年累月形成的习惯罢了。 改一改,也是很简单的事情。 正文 说下更新的事情 昨天看到小辰的帖子,我就想着今天要写一万字。 特意将所有的事情都推掉,关了聊天工具,趁着周日从上午就开始写。 然后刚刚一看,只写了五千多字。 大纲是早就做好了,细纲也写到了四百多章,相信一路看过来的书友应该能感觉到,除了有些时候状态不好所以写得有些粗糙,情节总体上没有跑偏,也没有怎么灌水。 但真的写得好艰难。 这是我第一次写书,看了一下,从10月7号到今天,连续写了六十六天,中间因为临时加班请过一次假。以前觉得每天更新好像也不难,但自己写了之后才知道有多难。现在的状态是,我有设定好的情节却写得很慢。 正常情况下,我一个小时可以写两千字,但是今天,写了一天我居然只写出五千多字。 跟大家说声抱歉,食言了。 不知道要怎么调整状态,但我不会断更,请放心。 这个月十五万更新是底线,我想试试能不能写到二十二万。 会尽快调整好状态,其实我自己也很着急。 再次致歉。 正文 144【礼绝百僚】 大梁宫城。 东府政事堂。 左首第一间值房内,一名相貌端正的舍人动作熟练地泡茶。 虽然才十月下旬,值房内已经烧起了地龙,温暖如春。与前魏相比,大梁天家对朝中重臣的待遇不错,至少两府的执政军机们不必挤在逼仄的值房里,忍受冬凉夏热的折磨。 长桌两侧,面对面坐着两位执政。 右边那位大概四十岁出头的年纪,眉目轩朗,长须,身上的朝服宛如崭新一般折痕分明。他看起来温润文雅,一身诗书内秀气质,很多年轻勋贵初次见面都会被这副外貌蒙骗,以为他是那种只会掉书袋的迂腐官儿。 他叫洛庭,出身寒门,十九岁高中会试第一,一路官运亨通,如今已是东府右执政。 京都官场上有个说法,叫做“文洛庭,武谷梁,莫要招惹。” 对于这句话体会最深的应该是王平章。当初洛庭还没进东府,尚在御史台担任御史中丞时,就曾当面弹劾他“居心叵测”,并上疏直言军中“三弊六罪”,引得朝堂震动。事后王平章不得不上表自辩,虽然开平帝没有斥责他,反而赏赐大量金银珠宝以示恩宠,但明眼人都知道洛庭胜了。 原因很简单——仁宣六年,洛庭被擢升入东府政事堂,任政事参政,两年后接替告老还乡的原右执政,大步走上大梁朝堂的最高舞台。 从那以后,洛庭开始施展他的治政才华,虽然有些时候略显急躁,风格也偏强硬,却能让国库一天天充盈,吏治也渐渐清明,连他的政敌都说不出半句贬低之言。 洛庭看着手上的那封圣旨,眉头拧成川字,强忍片刻后还是微怒斥道:“这简直是瞎胡闹!” 说着将圣旨按在桌面上。 旁边站着的舍人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对这样的场景已然习以为常。 洛庭对面的老人抿了一口茶,神态温和地对舍人说道:“你下去罢。” “是。” 舍人轻手轻脚地离开值房,将门关上。 值房内便只留下两位执政,他们手里掌握着帝国的命运,无数政令从这里诞生成型,然后发往大梁十三州各地。这座小小的值房便是朝廷政务的权力中枢,除了两位执政之外,便只有三位政事参政可以入内商议,其他人连六部尚书都没有资格进入。 至于那些勋贵们,西府有的是地方供他们喝酒骂娘,却严禁进入东府官衙之内。 洛庭看着对面的老人,严肃地说道:“均行公,恕下官直言,东府不能让这封圣旨发出去。” 老人名叫莫蒿礼,字均行,今年六十有四,渝州江陆人。 他是四朝元老,历经太宗、中宗、仁宗和本朝,如今官居东府左执政,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执之实。除了开平帝之外,满朝诸公能压得下洛庭的便只有他一人。实际上,如果没有莫蒿礼坐镇中枢,像洛庭那样的行事风格,很快就会闹得沸反盈天。 老人咳嗽数声,冬天要来了,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如往年。 有些时候他羡慕王平章那个铜豌豆,虽然只比自己小两岁,但是看起来更像一个身体健壮的中年人。年轻时他也试着练过武道,终究没有那方面的天赋,最后只能放弃。此刻听着洛庭语气中的愤怒,他微笑问道:“为何?” 洛庭直言道:“朝廷爵位何等贵重,岂能随意赐下?那裴家子若非有个好祖宗,他有什么资格得到这个子爵?十四岁的少年能有几分真本事,我不信他是将星下凡。” 莫蒿礼语速有些慢,似乎每句话都经过思考:“圣旨上虽然没有详细写明,但你应该知道,这次京营剿灭横断山匪,裴越出力甚大。陛下若不重赏,那京营大举进兵所为何来?” 洛庭冷笑道:“陛下急着剿贼,只是担心年终祭天的时候不好跟天家先祖交代,所以才一意孤行。王平章妄为左军机,毫无担当和忠心,竟不能直言劝谏,本就是一个笑话。所谓山匪不过是当年王平章造的孽,就该让他戴罪立功,何来军功之说?” 莫蒿礼闻言哑然失笑,摇头道:“都说你洛季玉是个不点都响的炮仗,老夫看也不尽然,若非你知道陛下不会派人盯着这间值房,这些话你敢在外面说?” 洛庭语塞,想了想又理直气壮地说道:“在均行公面前,下官不做虚言。” 莫蒿礼没有继续调侃,轻声一叹道:“当年的事不必再提,便是老夫也心有愧疚。至于这次的封赏,我们不要过多干涉,毕竟山匪不除,遭殃的是京都外围的百姓。王平章和京营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不能因为他的缘故就抹杀京营将士的功劳,那样会寒了这些将士们的报国之心。” “季玉,老夫这些年幸亏有你相助,但不得不啰嗦一句,坐在我们这个位置上,想要坐得久不难,想要做得好,心里得装着咱们大梁的百姓。” 洛庭面容一肃,正色道:“晚辈受教。” 莫蒿礼摆摆手:“其实道理你都知道,一直也做得很好,只是有些时候脾气上来,难免会稍显粗疏。关于沈默云呈上去的定国府裴戎通贼一案,以及丰城侯府李子均一案,东府不要管了。老夫知道你和那些御史亲近,这几日你去打个招呼,与他们说一声。” 洛庭虽然非常尊重面前的老人,但是不会一味盲从,这也是他能从朝臣中脱颖而出的原因之一。 听着老人的嘱咐,他思索片刻后,微微点头认可对方的看法:“这些勋贵之间狗屁倒灶的事情,确实没必要牵扯进去,就让他们自己咬个痛快。只不过,那裴家子封爵之事,还望均行公再斟酌一二。” 莫蒿礼心中并未将李子均的案子当回事,左右不过是纨绔子弟之间的争斗,还没资格拿到这间值房内议论,方才也只是顺口一提罢了。但是裴戎的分量不同,好歹是定国府当代家主,哪怕再无用,身份也在那里摆着。 他对皇帝很了解,在知道对方将裴戎案子暂时压下、又要封赏裴越子爵的时候,便已经明白开平帝的想法。既然裴越被封为子爵,之前又有裴城承继三等定远伯,那说明裴戎的命运已经定了,开平帝不会轻饶他。 一门双爵的荣耀,足以抵消治罪定国家主带来的负面影响。 所以如果要阻拦这个子爵赐下,无疑是和皇帝对着干。 老人望着双目炯炯的洛庭,很清楚这个后辈在想什么。 一个十四岁的子爵其实不至于扰乱朝纲,但是他后面还站着谷梁这样的军方主战派,还与沈默云交往甚密,对于天然不喜勋贵集团的文臣来说,没人愿意看到这样一个军方新贵的出现。 哪怕他还很年轻,还谈不上搅动风云。 思虑良久之后,莫蒿礼淡淡道:“有功必须赏,但要看怎么赏,不能违背朝廷的法度。” 他顿了一顿,缓缓说道:“如果那少年想要名正言顺地拿到这个爵位,光凭眼下这些功劳还不够,总要再为朝廷出些力气,至少得将这件事做个完结。” 洛庭听着老人后面的话,心悦诚服地说道:“下官明白了,就按您说的办。” 正文 145【网】 绿柳庄外的直道上,叶七身着劲装,愈发显得英姿飒爽。 旁边是她那匹姿态矫健的高阳马,另有一匹雄峻的高头大马驮着两个大包裹,其中一个里面装着被拆成三截的长枪。 裴越不好意思地说道:“这次要辛苦你跑一趟了。” 叶七微笑道:“不辛苦,其实是我当时思虑不够周全,否则你应该更有把握。” 裴越嘱咐道:“一切要以你自己安全为重,如果遇到危险,不要和人动手,直接回来便可。” 叶七眨眨眼道:“不相信我的能力?那位谷家少爷就在庄里,我可以帮你教训他一顿。” 裴越连忙摇头,紧张地说道:“今天不行,我还有事要和他商议,你把他打伤了,我这事儿就没法做了。” “还以为你是真的担心他呢,裴越,你就不怕被人说……” 叶七忽地止住话头。 裴越一脸单纯地问道:“说什么?” 叶七看见他眼神里的笑意,忽地伸手掐住他的耳朵,气笑道:“你现在不捉弄我就不开心是不是?” 裴越并未躲开,虽然她的动作不快,等她掐住自己的耳朵后,他才伸手覆在叶七的手掌上,叹道:“你轻点,别把我变成聋子。” 叶七无奈地抽回手,脸蛋微红,转身说道:“我走了。” 裴越收起玩笑的心思,认真地说道:“记住我的话,安全第一啊!” “知道啦,啰嗦!” 叶七挥挥手,跃上高阳马,然后带着另外一匹马朝官道行去,速度越来越快。 裴越看了片刻,面色有些复杂。 等他转身之后,便见王勇领着五个少年并排站着,脸上的表情很古怪,仿佛想笑又不敢笑,憋得十分辛苦。 “王勇。” “在,少爷请吩咐。” “很好笑吗?” 王勇忐忑地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少爷和这位叶姑娘的关系他们不敢臆测,刚才亲眼看见两人的亲昵举动,同时很难得地在裴越身上看到跳脱的少年气,不免心中惊讶。此刻看着裴越面无表情的严肃模样,历来老实本分的王勇登时大气也不敢出,一脸任打任罚的温厚表情。 看着少年脸颊上那道浅浅的疤痕,裴越神态温和下来,当先朝庄内走去。 王勇松了一口气,招呼其他人跟上。 虽然没有为难他们,不过在进主宅之前,裴越还是叮嘱道:“不要乱嚼舌头,否则我饶不了你们。” “是!” 今日主宅内正堂很热闹,五六个衣着华贵的公子哥儿坐在一起高谈阔论,为首那人穿得五颜六色格外烧包,自然就是广平侯谷梁的好儿子,打遍京都纨绔无敌手的谷范。 瞧见裴越的身影,谷范立马高声道:“你神神秘秘地做甚么去了?事先跟你说清楚,这些家伙都是极有钱的主儿,平日里最头疼的就是怎么花钱,你不可怠慢。要不是你兄长我在这里坐着,信不信他们早就走了?” 虽然话语中有埋怨之意,但却立刻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到裴越身上。 他心领神会,然后对众人做了一个团揖,微笑道:“裴越见过诸位世兄。” 众人面色各异,但是看在谷范的面子上,没人说什么怪话,很客气地回礼。 “请坐。” 裴越面带春风,走到谷范身旁坐下,对众人说道:“听我兄长这么一说,才知道我见识多么浅薄,原本还想跟诸位世兄一起做门营生,赚点零用银子。却不想这只是我以己度人,耽误诸位世兄的时间,实在对不住。” 除了谷范之外,今日来到绿柳庄的还有六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每个人身后都是一座勋贵府邸,虽然并非每家都有人掌着军中实权,但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不缺银子。 更重要的是,这些人的家族都是开国公侯老牌勋贵,联合在一起是非常硬的背景。 这些勋贵子弟们也在打量裴越,起初听说要来一个白身庶子家商议赚钱大计,他们都觉得有些荒唐。但是有谷范亲口保证,又从他口中听说裴越的一些事迹,这才有了兴趣。 如今一见,且不说裴越的外貌条件,光是这份沉稳从容的神态也让他们心中称奇。 听他说得风趣,出身于善国公府的孙琦便笑道:“裴小哥别听谷范胡说八道,我们虽然不缺零用,但是谁也不会嫌银子烫手,你若真有合适的门路不妨直言。” “不错,京都物价越来越高,坐吃山空也不是个法子。” “可不是么?昨儿看中七宝阁一匹贵种马驹,那些不要命的家伙开口就是五千两银子!他娘的,改天小爷砸了他们的门面。” “陆莽子,你要真有这个胆子,待会就去砸了,以后我认你做大哥!” “滚蛋,谁要你这种风吹就倒的娘们做小弟啊。” …… 裴越听着他们胡扯,也不着急,面上始终挂着浅淡的笑容。 等他们的声音渐渐小了,裴越才起身说道:“不瞒诸位世兄,我这门生意一本万利,若有半句虚言,诸位可以将我的脑袋摘下来当球踢。” 孙琦年纪最大,见识也广,如今打理着善国公府的一部分产业,对于商贾之道并不陌生,他镇定地说道:“一本万利?裴小哥,不是我不信你,但世间产业大多有人涉足,除了那些偏门之外,我还没见过这种生意。” 那个被称为陆莽子的少年笑道:“你不会是打算带我们开青楼吧?” 众人皆笑。 裴越亦笑道:“世兄说笑了,我这个年纪就去开青楼,怕不是会被京都尹抓起来打板子。在说这门生意之前,我先给诸位世兄讲一些数据。” 虽然众人没听过数据这个陌生的词汇,但也能从字面意思上领会。 裴越心中有些感慨,他接下来要讲的东西有一部分是邓载耗费许久整理出来的,之前在看到的时候他甚至在想,要么以后干脆让邓载跟在身边做个专职秘书,毕竟这种精明强干的人才不好找。 按下心中思绪,在一众权贵子弟的注视下,裴越不慌不忙地开口。 “诸位世兄可知,现在京都只算城内有三十三万四千余户,近百万人。如果算上京都外围的人口,这个数字大概在一百一十五万左右,还不包括京军三大营和城内驻军。” “每年冬天,京都及周边地区耗费精炭数百万斤,但是绝大多数人家都用不起,只有权贵之家才能烧得起。具体的数字我无法统计,可我知道,占据京都人口大多数的普通百姓整个冬天都面临取暖困难的问题。” “莫说上等精炭,便是普通木炭他们也没法大量取用,因为一年到头这些人家就剩不下多少银子。没有炭,他们只能烧柴,可是又有多少柴供他们烧呢?至于那种粗煤,先不说危险的问题,那种气味和浓烟也没多少人能够忍受。” “开平元年,京都冬日连降十余日大雪,冻死上千人。开平二年也就是去年,京都城内城外亦有大量百姓被冻死。尽管朝廷大力救灾,可在数十万人的数量面前,那些银子依然是杯水车薪。” 裴越面色沉重,众人也安静下来,没有再嬉笑怒骂。 孙琦沉思片刻后,不敢置信地问道:“裴越,你是想说,你有办法弄出一种便宜好用的取暖之物?” 迎着众人凝重的目光,裴越点头道:“没错。” 堂内陡然气氛一变,这些少年可不是李子均那种花天酒地之辈,他们大多参与到家族产业的打理之中,并不缺乏基本的商道概念。 随着裴越肯定的回答,他们很快便意识到这里面的商机,好几个人的眼神都亮了起来。 正文 146【振翅】 正堂内很安静,但是那些公子哥儿的眼神交汇一直没有停过。 裴越深知这个时候不能着急,必须要等他们自己开口,这样才能占据后续的主动权。 蜂窝煤的秘密不算复杂,等成品出来之后,随便找几个娴熟的工匠都能仿制出来,所以他必须要联合这些有钱有势的权贵子弟,至少将京都附近的天然煤山都占下来。到了那个时候,就算别人能够仿制出蜂窝煤,也只能在其他地方做这门生意。 如果他们想要从其他州县做好蜂窝煤再运到京都,必须要考虑路途遥远,这个世界可没有高速公路,运输需要很多时间和成本。等他们做好再运来京都,冬天早已过去,蜂窝煤的用量会大幅减少。 当然也有别的麻烦,譬如那些实力雄厚的商号,可以在京畿附近诸如永州和化州找寻天然煤山,做好之后慢慢运输,等到以后冬天来临的时候再在京都售卖。对此裴越早有对策,甚至他很希望有人那样做。 因为蜂窝煤的成本很低,所以裴越可以打价格战,而其他商号从外地运来的话,光是运输成本就低不了,无论如何也不是他的对手。 当然,裴越从来没有想过要占尽全天下的煤山,只要能控制住京都内外的市场,足以让他赚到花不完的银子。等到他将市场铺展开,用银子打点好各种关系,便可以继续推出一些高档的消费品,譬如之前和谷范等人提过的香水。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将这些权贵子弟绑到自己的战车上,又有谷梁这根非常粗壮的大腿撑着,除了天家之外,裴越不相信还有人能谋夺自己的产业。 听说国库这些年很充盈,想必皇帝不会那么无耻吧? 正堂内的气氛对于裴越来说一点也不陌生,前世不知经历过多少次类似的场面。从最开始的小作坊,到抓准时机飞速发展,他凭借自己敏锐的眼光和出众的能力一次次征服那些合作者和投资者,一手创立的祥云集团也成为市面上非常被人看好的新贵。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或许他很快就成为那些富豪榜单上名列前茅的人物。 孙琦望着笃定从容的裴越,心中早已思绪万千。 善国公府这两代子孙中只有一人在军中打拼,且没有爬到足够高的位置,但勋贵圈子里无人会小觑孙家。只因他家出了很多商道怪才,极擅经营之道,论起家底是开国公侯之最。家大业大子孙又多,不可避免地会有非常激烈的竞争。 孙琦是嫡次子,头上还有一个兄长,虽说他如今也掌着家中一些产业,但如果没有太大的作为,将来肯定只能当个管事之流的人物。 可要是能够抓住机会一飞冲天,莫说家族产业的继承权,就算是那个已经屡次降等的爵位,他也有信心争一争。 将心中的热切按下,他面色平静地微笑道:“裴贤弟,能否简单说说你准备做的取暖之物?” 众人都好奇地看向裴越。 裴越当然不会在这个话题上卖关子,淡然道:“我没事的时候喜欢看些古书,偶然从一本古书中发现一个方子。用这方子做出来的煤饼,无烟无味,没有危险,非常适合冬天取暖。这种煤饼均摊下来每个的成本大概在半文钱左右,人手足够的话每天的产量完全可以供应京都百姓的需求。” 又是古书。 谷范忍不住朝旁边翻了个白眼。 当初那个香料的方子就说是古书中得来的,如今又冒出来一个煤饼的方子。 这家伙真是连个好点的借口都懒得想。 不过他也就是心中嘲笑几句,断不会在这个时候拆台。 一名胖胖的年轻人笑眯眯地问道:“哪本古书这么神奇?能不能让我们也见识一下?” 裴越微笑着摇头道:“不能。” 年轻人微微一怔,随即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么果决?你就不怕我们现在转身就走?” 裴越用眼神止住谷范,从容自信地说道:“我请诸位世兄来此,只是想跟大家一起赚钱,如果大家不愿,那我当然会找别人。京都里别的不多,有钱有势的人不缺,总有人不会嫌弃银子烫手。至于方子,至少暂时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莫非世兄想要强取豪夺?” 年轻人哈哈一笑,爽快地说道:“我可不是李子均,贤弟莫要介意,我只是担心将来生意做起来,你就将我们这些人抛到一边,跟那些更厉害的人物玩到一起去。” 裴越面色如常,笑道:“就算诸位世兄信不过我的品格,总不该怀疑谷家兄长的眼光。” 那位陆莽子便对胖胖的年轻人斥道:“于同,我看你干脆改个名字叫于不同算了,哪来这么多酸话?越哥儿既然是四少的兄弟,还能做出那些破事?” 于同摇摇头,正色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论四少将裴贤弟夸得如何罕有,我总要亲眼看看才能放心。” 谷范没好气地道:“看了之后可还满意?” 于同望着裴越,赞道:“虽然年纪还小,但是个做大事的角色,这一注我跟了。” 孙琦见这点小风波平息下去,便开口问道:“裴贤弟,这门生意可做,不过我还是想听听你的初期方略,以及要如何与我们合作。” 裴越颔首道:“我先说下自己的想法,请诸位世兄斧正。” “煤饼的生意,第一步是要先买煤山,初期的投入比较大。还请诸位世兄暂时不要将消息泄露出去,如果被旁人知道,这件事就会很麻烦,说不定朝廷会出手阻拦,或者将煤山的价格提得很高。” 谷范适时地插口道:“今天这里一共只有八个人,万一消息走漏,不要怪我不念多年的情分,就算你躲在家里不出来,我也会找到你一剑砍了你。” 众人面色都不太好看,但裴越却没有开口打圆场。 这也是他请谷范拉人并且坐镇于此的原因。 蜂窝煤这个概念实在太简单,就算别人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总能想到煤山的用处。然而不讲得清楚一些,别人也不敢投钱进来,毕竟这不是几百两的碎银子。 好在谷范能够镇得住场子,没有人在这个时候叫嚣起来,反倒是都笑着打趣,只说没有那样不怕死的人。 这个时候便需要裴越出言安抚,他继续说道:“根据我的粗略推算,一切正常的话,煤饼生意的利润很客观。按照冬天十二月到二月的三个月用煤高峰期计算,毛利至少在五十万两银子以上。” “哗——” 众人包括谷范在内,无不惊叹出声,难掩脸上的震惊之色。 正文 147【祥云号】 财帛动人心,自古皆然。 众人心中因为方才谷范的威胁所产生的那一丝丝不快,此刻早已飞到九霄云外。 三个月五十万两银子,如果按照在场八个人均分计算,每人可以分到六万多两,而且这还只是三个月的收入。 裴越再加了一把火:“煤饼不光可以取暖,还能替代柴火,当然其他季节不会像冬天的用量那么大。不过只要我们能平稳发展,诸位世兄应该能估算出这门生意的价值。” 众人大脑中开始飞速运转起来。 冬天一个月两万多两,平时就算打个半折也有一万两,那么一年就有十五万两银子的干净收入。虽然在场的权贵子弟都不缺钱,但也仅仅是相对而言,譬如那位外号叫做莽子的陆成就只能看着七宝阁那匹价值五千两的贵种马驹流口水。 陆成不是掏不出这五千两,只是舍不得而已,如果每个月都能很轻松地进账一万多两,他肯定直接将银票砸在七宝阁掌柜的脸上。 这还只是裴越最保守的推算,只要利润稍微翻一翻,最后的数字都足够惊人。 陆成兴奋地说道:“这生意我干了,究竟要如何做,麻烦越哥儿给个章程!” 其他人也出声附和。 裴越见时机已经成熟,微笑道:“我已经成立一家商号,名叫祥云号,煤饼生意便是祥云号的第一项产业。诸位世兄皆可入股煤饼生意,但是需要提前说明的是,大家是花银子购买股子,每年年终的时候会关账,按照你们持有的股子进行分红。在除去这一年所有的成本支出后,所有的利润都会拿出来分红,商号不会扣留半分。” 孙琦皱眉问道:“依裴贤弟的意思,我们只投银子,然后拿分红,却不参与这门生意的具体经营?” 裴越点头道:“不错。” 众人便有些迟疑,显然是觉得这样不太符合自己的设想。 他们的目的不仅仅是赚银子,更想通过这件事彰显自己的能力,进而在家中长辈心里占据更重要的分量。 裴越继续说道:“生意做起来之后,我会请老道的掌柜负责日常管理和销售,至于煤饼的制作则由我的人负责。当然,诸位世兄不会闲着,你们也有一个很重要的职务。” 陆成问道:“什么职务?” 裴越答道:“连朝廷都有监察御史,我们这边总不能什么都由我一个人说了算,所以诸位世兄除了享受分红之外,还要担任我们商号的监察御史。任何时候你们都可以查账,此外还要监督我的具体运作。若有不妥可以大家一起商议,只要你们七人意见一致,便可以罢免我的运作之权,换你们中的一人来做。” 这话看似说的大公无私,实际上因为谷范的存在,这个监察委几乎不可能形成统一的意见。 但是对于孙琦等人来说,他们和谷范的交情也不浅,自信不可能输给裴越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白身庶子。 裴越之所以要这样做,不是故意耍心机,只因他很清楚创业之初必须高度集权,否则让这些权贵子弟争起来,你要往东我要往西,最后可能什么都做不成。 他可以将监管的权力完完整整地送出去,也不能让别人来影响和干涉自己的决策权力。 否则费尽心机弄出这么大的盘子是为什么? 他又不是没办法赚到一些零用银子。 孙琦大致猜到裴越的心思,惊讶之余不免有些佩服,要知道裴越的想法几乎是踩着他们的底线,如果换成那些只知争勇斗狠的纨绔,他的想法不可能实现。 沉默片刻后,他镇静地问道:“裴贤弟,听你话里的意思,商号将来不止煤饼生意这个产业?” 裴越颔首道:“是的,如果煤饼生意能够顺利做下来,将来我还会开拓一些新的商道。” 孙琦不紧不慢地说道:“煤饼生意我跟了,不过我有一个小小的条件。” 裴越挺直身躯说道:“孙世兄请讲。” 孙琦微笑道:“既然四少特地将我请过来,无论如何都要给他一个面子,所以我代表善国公府购买祥云号煤饼生意的一成股子。就依裴贤弟所言,我只投银子然后享受分红,至于监察之权我可能没时间管,到时候会派一名管事来查账。等这门生意铺开后,祥云号要做别的营生,得先跟我名下的商号合作。” 他顿了一顿,加重语气道:“是合作。” 裴越心中赞了一声,面色郑重地说道:“世兄如此看得起我,裴越自然求之不得。不过关于煤饼生意的股子,我必须先跟诸位世兄说清楚,一成股子作价五万两银子,每人最多只能购买一成,且日后如果要转手,必须我们八人在场全部同意才能作数。” 他看向其他人问道:“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陆成大声道:“越哥儿做事厚道,五万两不贵,我要了!” 于同则笑道:“相比之下,孙大哥就有些不厚道了。” 孙琦问道:“这是何意?” 于同看了一眼裴越,叹道:“裴贤弟手中肯定不止这一个方子,只不过是因为煤饼生意方便做,而且见效快罢了,我相信他肯定还有别的好方子,说不定拿出来就能赚来银山银海。孙大哥不愧是我们当中最聪明的那个,不光是谈成煤饼生意,连后面的路子都占了。” 其他人这才恍然,陆莽子更是拍着大腿直言孙琦太鸡贼。 于同继续对裴越说道:“这一成股子我也要了。裴贤弟,我家也有商号,门面铺子也不少,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将来合作的机会不能少了我们于家。” 都不是简单的角色啊。 裴越心中感慨,这些人虽然没有在蜂窝煤的事情上得寸进尺,却将目光放得更长远,而且言语之间都是合作,也就是说他们从来没想过要成为裴越的附庸,靠他的施舍度日。 裴越会拒绝吗? 他当然不至于那么蠢,之前坚持在煤饼生意上的独断之权是他的底线,这些人也能理解,而且顶多就是谈不拢,不至于伤了和气。可等他们买了股子,意味着双方的关系发生变化,这时如果再拒绝,那就是不给他们体面。 一个勋贵失了体面,莫说有谷范坐镇,就算是谷梁在这里,裴越也没法消弭这些人的怒火。 “于世兄说笑了,我不是那种没有分寸的人。煤饼生意是祥云号的第一项产业,所以我必须要自己操持。以后如果要做别的事情,那么肯定会请诸位一起合作,模式也不会与煤饼生意相同。” 裴越的承诺让众人脸色好看许多。 经过简单的磋商,谷范、孙琦、于同和陆成各自认购一股,其余三人合起来认购两股。 当然,事情不是这么随口一说就能确认,必须要签订正式的契书。裴越作为祥云号的主人,其他人则代表各自府邸,中人则由广平侯谷梁担任。 听到中人的名字,众人不由得愈发高看裴越一眼,原本他们以为这少年只是和谷范亲近,如今看来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否则以谷梁的身份和性格,怕是谷范都没那个胆子请他来做这个中人。 不过如此一来,他们对这件事的信心愈足。 裴越则与他们约定,后日在京中相见,届时他会请谷梁亲自到场,然后签订契书。 将这些略显兴奋的权贵子弟送走之后,裴越轻轻地吐出一口浊气。 谷范没有走,他看着裴越眼角的倦色,问道:“这件事你有多大的把握?” 裴越思考片刻后说道:“没有十成的把握,但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这件事最麻烦的地方在于首阳山那块地,只要能顺利拿下来,后续都不会有太大的麻烦。实在做不成,只能将那些人的银子退回去,虽然有些丢面子,却也不至于让他一蹶不振。 只是那样的话,祥云号就会胎死腹中,或许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会再考虑商贾之道。 谷范不解地问道:“为何这么急?” 按照他的想法,裴越大可以在庄子里好好谋划几年,等时机成熟后再去做。 裴越看了一眼阴沉的天色,摇摇头说道:“冬天快来了。” 正文 148【刑部】 蜂窝煤的进展非常顺利,以至于裴越觉得这是上天对自己的补偿。 京都天青楼一聚,在谷梁的见证下,他和那几位权贵子弟签订契书,收到太平钱庄的银票三十万两。作为自己在这个世界遇见的第一批天使投资人,裴越自然要表达善意,于是约定明年三月初进行第一次分红,之后再每年年关结算一次。 宾主尽欢之后,裴越私下里想将谷范拿来的五万两银票还给谷梁,因为一直以来谷家对他的帮助很多。就连蜂窝煤这桩生意,如果没有谷梁和谷范的名头,光凭他自己不可能弄出这么大的阵势。于情于理,他都不能收银子,那一成股子本就是打算好送给谷范的。 然而谷梁却很坚决地拒绝。 裴越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直到谷梁说了这样一番话:“你这个兄长存不住银子,给他多少都能花个干净。这些年我靠着军功和产业也攒了一些银子,却不可能让他一个人败掉。他和他三个兄长每人五万两银子,以后就算饿死也别来找我,家中产业剩下的全都是蓁儿的嫁妆。” “你若是还认他这个兄长,就收下这笔银子,往后多赚些钱再分红,让他不至于饿死。” 话说到这个份上,裴越只能收下,然后悄悄给谷范递了一个眼神,意思是这银子我先收着,晚些时候再给你。 他还记得那次从李子均手中弄到五千两的时候,送给谷范一千两他没有拒绝。想想也是,既然谷范自称大梁第一游侠儿,平时交际应酬肯定不少,他又是那种喜欢买单的性格,平时肯定囊中不宽裕。 然而此刻谷范却大咧咧地笑道:“你这个摊子刚铺开,需要大笔用银子,你就收着罢。不要把你大哥看得太低,我是那种眼皮子浅的人?五万两放你这里,以后每年拿个十万两,而且心安理得一点负担都没有,当我不会算账啊?” 裴越叹服:“兄长言之有理,比昨日更聪明了。” “嘿!”谷范很想动手。 “行了。”谷梁淡淡说了两个字,然后对裴越说道:“我陪你去户部走一趟。” 有谷梁亲自相伴,首阳山那块地很快就谈下来,几乎没浪费多少口水。裴越花了三万两银子将那块包含首阳山在内方圆十余里的荒地买下来,从此摇身一变成为超级大地主。 户部尚书陪谷梁喝茶闲聊,裴越则跟着一名主事去办理文书。 这件事如此顺利,价格如此便宜,除了有谷梁的面子之外,更重要的是那片地是没有开垦过的荒地。纵然户部官员知道首阳山有大片天然煤矿,也没人放在心上,估计心里还将裴越当成顽劣不堪的败家子。 谁都知道这年头粗煤放在地上没人捡,那玩意根本无法和木炭相比,拿来烧火都会搞出滚滚浓烟。 办妥最重要的事情后,裴越没有返回绿柳庄,而是将十八名少年全部叫来京都,开始进行前期筹备。 首先是祥云商号的门面,裴越在实地考察之后,选定西城清水街一套临街门面铺子,这里比较清静,不像庙后街那样喧嚣热闹。 然后便是对首阳山的前期规划,包括房屋的建设、各区域的安置和直道的修建。 京都北面有一条官道,连接兴梁府和化州,但是首阳山距官道还有二三里路程,所以必须要修建一条直道,否则蜂窝煤没法运到京都。 人员的招纳也在同时进行中,主要是各种工匠和掌柜。 这些纷繁复杂的事情让一直跟着裴越的谷范大呼头痛,然而对于裴越来说,一切都井井有条。他这些天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其余时间都在不断地布置任务。 十月二十一日,一批工匠和民夫前往首阳山,开始修建直道。 二十二日,数量更多的工匠和民夫开始修建首阳山营区建筑。 有广平侯府的牌面和裴越给出的极其公道的价格,这些基础工作没有遇到任何麻烦。 王勇领着七名少年,并绿柳庄上的五十六个汉子,人人带着兵器,驻扎在首阳山负责监管和安全问题。虽然看着只有几十个人,但这是八组练习得非常熟稔且见过血的鸳鸯阵,寻常蟊贼根本不是对手。 冯毅和盖巨打着广平侯府的旗号,将二十多名手艺精湛的铁匠请到绿柳庄,按照裴越给的图纸打造一种很奇特的铁器。 谷范这些天只觉自己的眼界被一次次拓宽,尤其是当他陪着裴越去了一趟首阳山,亲眼看着这小子告诉那些四五十岁的工匠怎么盖房子,回来后他便有些闷闷不乐。 “这是怎么了?”吃饭的时候,裴越看着他那张苦瓜脸,不禁好奇地问道。 谷范拿着筷子拨动米粒,叹道:“我有时候忍不住怀疑,你小子根本就不是真人。” 裴越心中一紧,面上笑道:“我不是人还能是鬼?” 谷范摇头道:“鬼也懂不了这么多道理,你才多大?怎么什么都会?” 裴越拍拍他的肩膀说道:“起码你在武道上比我强得多,不要太自卑。” “呸!”谷范笑骂一句,然后说道:“给你两年时间,到时候我们好好打一场,不要说我欺负你。” 裴越不置可否,现在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是蜂窝煤,三十万两的启动资金,朝中有大腿一路绿灯,可以说上辈子都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他不允许自己出现任何差错。 但他不去找麻烦,麻烦自然会来找他。 十月二十五,谷范带来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让我明日去刑部?”裴越不解地看着他。 谷范皱眉道:“李子均那件案子,太史台阁转给京都府,姚府尹一看犯人是丰城侯的长孙,便直接送到刑部。几番扯皮之后,陛下让刑部审理此案,依照咱们大梁的律法,你作为原告必须到场。” 裴越有点想骂人。 这案子简单到一眼就能看穿,太史台阁早就掌握完整的证据链条,就算皇帝看着李柄中的面子不想砍了李子均,最少也要判他一个流放三千里吧?否则以后朝争一起,直接派人去暗杀对方,那还不天下大乱?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将案子转到刑部,审一审拖一拖,如果太史台阁不支持裴越的话,说不定最后李子均还能全身而脱。这件事明摆着是皇帝欺负他是个少年,而且很快就要封赏子爵,认定他不敢在这个时候闹事,要他吃下这个闷亏。 谷范看着裴越凝重沉肃的脸色,不由得担心地说道:“越哥儿,你不要冲动。” 裴越深呼吸两次,摇头道:“没事,不就是刑部尚书吗?我也很想见识一下咱们大梁秋官的风采。” 正文 149【拍案】 十月二十六日,虹藏不见。 天色很阴沉,裴越早早起床,简单吃过早饭之后,站在祥云商号的门口,望着空荡荡的大街。 他看起来在等人,但是谁也不知道他在等谁。 其实裴越自己也知道,他要等的人多半不会出现,至少不会这么早就出现。 虽然他让冯毅和盖巨在绿柳庄守着,只要叶七回来就让她马上进京,毕竟那还有将近二十里的路程。 不得不说,皇帝这手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原本按照他和席先生的推测,李子均的案子和裴戎的案子应该会放在一起,在几天后的大朝会上判决。他和叶七约定的时间是二十八日,无论少女有没有得手,他都会做出最合理的应对。 但是眼下皇帝让刑部来审理李子均的案子,这里面便有很多值得说道的地方。 李柄中不是一个靠军功起家的勋贵,他曾经也是文臣中的一员,从兵部尚书转入五军都督府,然后才升为一等丰城侯。虽然如今他是武勋贵族,可谁也不知道,他当年和那些文臣之间的交情还剩下多少。 谷范见他脸色不太好看,便开口安慰道:“不要太担心,我之前和你说过,我老子跟文官老爷们的关系还算不错,尤其是刑部尚书。当初桃花失踪,刑部也曾出过力,说不定那位高尚书对你还有印象。” 长街无人,清晨天色茫茫。 裴越左右看看,然后低声说道:“我不是担心刑部,只是皇帝陛下的心思已经很明显,他不想收拾李子均,将这件案子丢给刑部就是一个信号。高尚书或许会看在谷伯伯的面子上不为难我,但他会违背圣心吗?我想他应该没有这个胆量。” 谷范咬牙道:“狗屁制衡之道。” 裴越一愣,随即哑然失笑道:“这件事跟朝局均衡没有关系,陛下只是想提前敲打一下我。” 谷范问道:“敲打你?” 裴越已经平静下来,随着席先生耳提面命半年多,他已经具备一定的朝政分析能力,缓缓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陛下要封我子爵,意味着他不会轻饶裴戎。你想过没?裴城已经是定远伯,如果我再封爵,定国府这一代就是一门双爵,这样的荣耀可不常见,就连王平章这般人物,家中子弟也没有爵位。这两个爵位象征着陛下依然看重定国府,自然也就能安定开国公侯的心,不会因为惩治裴戎的缘故,让这些人风声鹤唳。” “这样说来,裴戎岂不是死定了?” “不至于,但他没法继续留在定国府。” “原来你早就知道,难怪你在都中这么久,都不肯回定国府看看。” 裴越陷入沉默中,因为他想起裴宁。 片刻过后,他面露怅惘道:“其实我原本打算这两天去一趟定国府,有些事我还想验证一下。” 好奇心很重的谷范却没有问他想要验证什么,岔开话题问道:“既然陛下要收拾裴戎,又要赏你爵位,为何还要敲打你?” 裴越冷笑道:“他既然准备用我,当然要先敲打一下,让我明白自己的身份,不要恃宠而骄。我估计沈默云将那天在定国府逼迫裴戎辞爵的事情,一字不差地告诉这位陛下,他可能觉得我这个少年性子有些孤拐,用起来难免会不顺手,所以才会用李子均的事情让我安分守己,尽心尽力地做他手中的刀。” 谷范听着有些头痛。 他对这些事毫无兴趣,若非裴越的缘故,他甚至连问都不想问。 之前远离京都在外游历,就是对京都里这些权谋之事腻味,最后连从军都断了念想,一心只想做个浪迹天涯无牵无挂的游侠儿。 “那你打算怎么办?”对于裴越话中的直白和大胆,谷范反倒不怎么在意。 裴越伸了一个懒腰,又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清水街,轻声道:“如果李子均只是像那次在绿柳庄一样使纨绔性子,我不会要将他怎样,顶多让他多赔点银子。但这次他想要杀我,你觉得我还能退吗?” 谷范伸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正色道:“我陪你一起去,今天必须让那个王八羔子吃够苦头。” 裴越笑着应下,又将远处等候的邓载喊来,对他说道:“如果叶姑娘今日来了此处,我又没回来,你让她直接去刑部。” “是,少爷。” 裴越便看着谷范说道:“我们走吧。” 路上,谷范语气不善地说道:“昨天我得知消息后,本想请父亲来帮你,但是你知道吗?父亲前日接到圣旨,让他去永州南境巡视,听说那里在闹匪患。” “匪患?” 裴越现在对这个词有些敏感,听见之后脑海中自动就会浮现陈希之的脸。 谷范点头道:“我听父亲的亲兵说的,好像是一些矿工闹事,应该和横断山里那些人没关系。” 裴越并未彻底放心,因为见识过陈希之的疯狂之后,他知道不能用常理来推断这个女人。更让他隐隐有些不安的是,桃花的娘亲冷姨明明已经答应,但时间过去十来天,她的情报依旧没有送来。仿佛那日在绮水小船中见面之后,这个人就消失了一般。 如今席先生坐镇绿柳庄,他不相信冷姨有能力再次劫走桃花,那么她为何会失约呢? 谷范见他脸色难看,不由得升起同仇敌忾之心,冷声道:“陛下还真是会选时候,特地在这两天将我父亲调出去。” 裴越淡淡道:“在这位陛下面前,我们没有秘密可言。” 调走谷梁,意味着裴越在京中最大的倚仗不在,仅凭他一个少年再加上谷范这样一个世人眼中的纨绔子弟,还能在刑部掀起什么风浪呢? 就像裴越之前所说的,开平帝只需要稍微动动手指,就能化作雷霆敲打他这个定国庶子。 来到刑部后,早就得到命令的门子将二人领进门房,让他们在这里等了半个多时辰,清茶已经彻底凉掉的时候,才慢悠悠地带着他们前往大堂。 谷范面有怒意,裴越反而很平静。 做戏做全套,想要敲打他肯定会用一些熬鹰的手段,他对此并不陌生。 大堂之上,李子均已经在场。 仇人相见自然分外眼红,尤其是裴越一身崭新的袍子,李子均则穿着犯服。 刑部尚书高秋端坐在案后,其人五十岁左右的年纪,下颌留着山羊须,眼神凌厉犀利。 裴越有些意外地在大堂内看见另外三个人。 一人面白无须,看样子应该是宫中内监。 一人身材魁梧,身披甲胄,竟是军中将领。 最后一人就坐在高秋的左侧,与刑部尚书平齐,裴越看见他的时候,瞳孔猛地收缩。 这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他身上穿着的竟然是亲王服! “啪!” 高秋猛地一拍手中醒目。 正文 150【孤立】 “李子均,你可知罪?” 高秋肤色偏黑,脸型方正,兼之担任多年刑部尚书,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质。 此时在这威严肃穆的刑部大堂上,他的声音冷峻又严厉,若是寻常普通官员恐怕早就两股战战,惊慌不能自持。只是今日众人,就算是明面上身份最低微的裴越都不会这样怯懦,更不用说那位身穿亲王服饰的年轻男人。 裴越只知道开平帝膝下有六子四女,这是平安长大成年的子女,至于夭折的皇子公主很多,无法尽数。虽然这位皇帝陛下已经年近四旬,且有好几个成年的儿子,但他尚未立储。曾有朝臣上表请立太子,被他贬到云州边境为官,便再也无人敢轻言此事。 云州位于大梁的东北角上,北面是常年积雪的荒原,东面则是波涛汹涌的瀚海,可谓第一等苦寒之地。边境更是极为艰苦,在这里当官其实和流放没有区别。 与高秋平齐而坐的皇子样貌上继承开平帝的特点,双眸细长,眸光晦涩难明,瘦削的脸颊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仿佛无论发生何事都会在他的预料之中。 裴越不知道这位皇子排行第几,实际上他对这个没什么兴趣,之前也只是和席先生的闲聊中偶然听过几句。 在高秋开始问话的时候,他也只极快地扫了一眼这位皇子,然后便将目光移向别处。 与之相反,这位身穿明黄色蟒袍的皇子目光扫过站在一侧的谷范之后,便长久地停留在裴越身上,看起来似乎对这个庶子很有兴趣。不过在高秋语气严厉地问完那句话后,他略显不悦地撇了撇嘴角。 高秋始终留了一抹余光注意着身旁皇子的表情,看见他脸上的不满之后,盯着李子均的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些许。 李子均从小就生活在权贵府邸,即便身上有各种各样的毛病,并不会缺少察言观色的能力。 他发现刑部尚书的变化之后,心中不由得安定下来,上前行礼说道:“禀大人,下官与这位裴兄弟之间发生过一些矛盾,一时间没有控制住自己,所以派人跟踪他,想将他教训一顿。这件事是下官的不对,请大人责罚。” 他自称下官,是因为李柄中给他谋了一个禁军廷卫的职务,这个官职本就是为了安排京都的勋贵子弟,自然不算以权谋私,所以无人指责弹劾。 李子均这番话说得很轻松,表面上看也没有脱离事实,但最重要的地方被他一带而过,将一桩谋杀案变成年轻人之间的斗气,显然这段时间他没少得到指点。 裴越自然不会赞同这个说法,但他没有急吼吼地开口反驳,反而很平静地站在一旁。 这些人只将他看成一个少年庶子,顶多觉得他脾气有些倔强冷硬,心智较常人有些早熟,却不知他不是一般的早熟,而是超越一个时代的成熟。 在这大堂上,刑部尚书高秋的态度不好判断,那位宫中内监多半也只是带着一双眼睛一对耳朵旁观,坐在高秋身旁的皇子应该是偏向李子均,至于左首侧面坐着的军中将领应该也是李柄中派来的人,否则谷范不会不给他简单的提示。 由此可见,在开平帝的默许下,今日刑部大堂极有可能只是走个过场,让他亲眼看着李子均被罚酒三杯而已。 所以他必须保持平静,从对方的话语中找到漏洞,才有可能实现自己的报复目的。 高秋早已从太史台阁派来交接的主事口中得知事情的真相,原以为那个叫做裴越的少年会当场反驳,他甚至已经做好先给对方一个下马威的打算,却没料到这少年竟如此沉得住气。 当然,对于一个浸淫刑案许多年的老官来说,这点意外还不至于打乱他的节奏,只听他继续对李子均问道:“你可知私刑违背朝廷法度?谁给你的胆子如此肆意妄为?” 声音依旧很严厉,李子均也很配合地露出惧色,低头道:“下官一时激愤,才做下这种愚蠢举动,心中悔恨万分,只求大人降罪惩治。” 见他如此乖觉,高秋的语气也平和一些:“你之前说派人跟踪裴越,又要教训他一顿,究竟是何详情?且仔细说来,不得遮掩!” “是。” 李子均拱手行礼,然后便说起那日裴越进京前往沈默云府邸,他的仆人无意中偶遇裴越,然后他就让人跟踪对方,又准备在裴越出城的时候,让家中奴仆将对方揍一顿。 他老老实实地说着,看起来似乎已经痛改前非,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言辞十分恳切,一改往日那个嚣张跋扈的纨绔风范。 虽然知道他在避重就轻,但裴越脑海中也不禁浮现“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之类的俗语。李子均看似很老实,却隐去了最关键的两个地方。 第一是他长期派人盯梢裴越甚至是绿柳庄,说明他早已处心积虑,绝非一时心血来潮。这种长期谋划,怎么可能只是为了揍他一顿? 第二则是当时对裴越动手的人可不是丰城侯府的家仆,而是西吴东山王氏的刀客! 当日叶七救下他的时候,只是随意地带了一句,那两个刀客见不是她的对手,连自己的马儿都不管不顾,仓惶地从山林中逃走。所以叶七离去的时候才显得很遗憾,如果她当时将那两个刀客擒住,此时裴越哪里还需要跟他们浪费唇舌。 只要将这两个刀客交上来,李子均不死也得脱层皮。 听完李子均的陈述,高秋面色漠然,沉默片刻后才厌恶地说道:“李子均,本官与你祖父也曾有过一段同僚之谊,想不通为何他这样中正端方的人物,竟养出你这样顽劣的孙儿!你如今年岁也不小了,不知勤恳上进,反而整日里做这种纨绔行径,与人争气斗狠,实在是玷污门楣!不知所谓!” 李子均面皮发紧,他还从来没有被人这样不留情面地训斥过,然而此时此刻他却不敢顶嘴,因为他心里清楚高秋这番话看似在训斥,实则是将这件事定性为年轻人之间的普通冲突。 这种事京都哪天不发生几件? 既然很平常,那也就无需大动干戈。 谷范站在一侧旁听,此时也品出高秋话里的含义,见裴越依旧没有动静,不禁又气又急道:“高大人,这件事——” 然而他只是刚刚开口,高秋便正色打断他的话头:“谷范,按律来说你今天没有资格站在这个大堂上,本官破例允你上堂,只让你带着眼睛和耳朵,不是让你干涉本官断案。若再多言,本官会即刻将你赶出去。” 谷范愤怒地望着他。 裴越递过去一个眼神,示意他不要冲动。 高秋的话里意思很明显,他知道裴越和谷家的关系,所以特意让谷范进来,只是做给谷梁看的,以示自己会秉公断案,不会刻意偏袒哪一方。 然而实际如何操作,往往只需要他的言辞稍微暧昧一些,且旁人还挑不出任何错处。 对于一位刑部尚书来说,这是非常简单的事情。 震住谷范之后,高秋才看向裴越说道:“裴越,对于李子均的供述,你是否同意?” 正文 151【纵横】 “不同意。” 裴越的回答简单明了,干脆利落。 他腰背笔直地站在堂上,没有像李子均那样故意扮成乖觉的样子,反而隐隐透出一股强硬的气质。面对高秋的问话,他既没有诚惶诚恐地躬身行礼,也没有做出晚辈的姿态,甚至连一声尊称都没有,只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这看起来有些狂妄。 但对于裴越来说,这是必须要表明的态度。 既然早早就确定将来的前程主要是在军中,那他不可能得到文臣的喜欢,基于大梁文武官员的对立情况,如果今日他对高秋卑躬屈膝极尽讨好,很快就会传遍整个京都。等将来他进入军中,谁会服一个软骨头?他在剿灭山贼中立下的功劳都有可能被人诬为虚假。 至于这样做会得罪对方,别忘了裴越如今才十四岁,而且很快就会成为大梁最年轻的子爵,又有谷梁毫无顾忌的扶持,如今更得到皇帝的看重,他的前途已经比很多人要远大。 如今的裴越不再是那个无依无靠的庶子,要跪在裴太君面前扮演乖孙子才能获得一线生机。 高秋也想明白这一点,尽管他的脸色不太好看,却也没有勃然大怒,只是语调冷肃地问道:“为何?” 裴越冷静的目光扫过李子均,后者心里没来由发紧。 只听他不急不缓地说道:“李子均是丰城侯的嫡长孙,而我不过是区区庶子身份,相差这么大,我又怎会无缘无故与他发生冲突?实际上是今年七月份,李子均带人在城东绿柳庄挑衅闹事,被我严词驳斥之后,他满心羞愧地离去,并且主动赔偿庄户损失五千两银子。此事当时有上百人亲眼见证,高大人如果想要证人,只需一条手令便可。” 李子均怒道:“你那是讹诈!我还没告你敲诈银子,你还反咬一口,简直岂有此理!” 裴越微露讥讽道:“现在是高大人在问我的话,你懂不懂什么叫礼数,丰城侯府的人就这点教养吗?” 李子均脸色涨红,戟指道:“你放屁!你——” “住口!” 高秋轻斥一声,看向李子均的眼神里难掩鄙夷,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之前还表现得人模人样,但是被人讥讽两句就原形毕露。 再看向神色淡然的裴越,高秋心中不禁有些感慨,便放缓语气说道:“你继续说。” 裴越的声音清朗温和,话语条理分明:“大人应知,像李子均这样的权贵子弟,从来都不肯吃亏,当日在绿柳庄掩面而走之后,心中自然不忿,哪里会轻易平息下去。他方才说家仆在都中偶然遇见我,然后便定下后续计划,此言实在可笑。我从三月末出府去往绿柳庄,大半年的时间只来过京都两次,在七月之后更只有那一次。” 他转身望着李子均,目光如电:“我清晨进京,身旁只有数人,既未大张旗鼓,也未与人发生冲突引起关注,怎么你的家仆就能那么巧地遇见我?” 李子均争辩道:“巧合而已,这有什么奇怪的?” 裴越忽地提高声音道:“在高大人面前你最好老实一些,我再问你一次,真的是你家中仆人在京中遇见我的?” 李子均想也不想地说道:“当然!这就是巧合而已!” 裴越轻轻一笑,对高秋说道:“大人,他在说谎,所以之前他的说辞皆不可信。” 李子均一脸茫然,那位面白无须的宫中内监饶有兴致地看着裴越,坐在他对面的那位军中将领则表情略显不善。 一直安静旁观的皇子眉头微皱,他突然觉得这个少年着实可恶。 因为他不喜欢有人在他面前做出这种姿态。 高秋隐隐感觉到裴越似乎在不经意间给李子均挖了一个坑,但仓促之时也想不清楚,只得问道:“你所言究竟何意?” 裴越指着李子均说道:“此人说他的家仆在京中看了一眼就认出是我,可我想不明白的是,今年三月之前我一直在定国府中,从未见过外人。三月之后,我便待在绿柳庄内,亦不曾与丰城侯府的奴仆打过交道,不知李子均所说的这位家仆是何方神圣,竟然能一眼认出我的身份?” 他有些无辜地说道:“大人,请您看看我这张脸,平平无奇而已,没有任何让人一眼难忘的特征,且在京都也没有半点名气可言。如果不是今日在这大堂上,您能够在不认识的情况下,于大街上一眼认出我的身份吗?” 众人默然。 李子均面皮涨红如猴屁股。 谷范看着眼前这一幕,似乎有些熟悉,同时又没出乎他的意料,可他仍然忍不住想笑。 于是他轻声笑了起来。 这笑声无疑让李子均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裴越之所以要咬死家仆二字,就是因为李子均曾经带着一帮高手去过绿柳庄见过他,这些人当然能认出他,但丰城侯府的家仆又哪里有这样的能耐? 于是一个人当场挖坑,另一个毫不犹豫地跳下去,配合得天衣无缝,相得益彰。 裴越继续说道:“高大人,李子均长期派人盯梢于我,甚至在绿柳庄外围也留了眼线,所以在我进京之后,他的人能够立刻发现我,然后才有后面那些事。此人满嘴谎言,只为蒙骗大人而已,他如此费尽心机对付我,又怎会只派几个家仆埋伏我呢?不瞒大人,虽然我年纪尚轻,但跟着我的先生勤练武道,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幼童,可见他居心叵测,性情狠毒,欲置我于死地。” “你胡说八道!我如果要杀你,你还能站在这里吗?” 李子均大声反驳着。 裴越不屑地望着他:“你不是不想,只是做不到而已。” “你——”李子均双目圆瞪。 坐在那位皇子侧下方的军中将领忽地咳嗽一声,将李子均后面的话压下去,然后不咸不淡地对高秋说道:“高大人,勋贵子弟之间难免会有争勇斗狠之事,依末将看来这件事简单的很,无非就是小孩子斗气罢了。与其在这里听着如此啰嗦聒噪的废话,不如罚李子均闭门自省半年以儆效尤。” 此人的言语充斥着简单粗暴的军人风格,且毫不在意地当面讽刺裴越。 裴越望着对方,淡淡问道:“不知将军怎么称呼?” 将领冷眼道:“本将李敦,五军都督府经历官。” 裴越貌似不解地问道:“不知将军为何会在此处?” 李敦鄙夷地说道:“国朝惯例,凡勋贵事皆由五军都督府节制,既然你二人皆为勋贵子弟,你说本将为何会在这里?” 裴越轻笑一声,摇摇头道:“李经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此事是刑案,与你无干,还是旁听即可,需知高大人乃是本朝秋官,难道如何断案他还需要你提点?” “你放肆!” 李敦自然怒极,然而裴越说完这番话之后,便垂下眼帘不再看他。 他心中没有一点惧意,因为这里是刑部,就算高秋要体会圣意,也不可能任由一个经历官在他面前如此行事,否则以后高秋如何统管刑部? 做官也是要体面的。 果不其然,高秋神色复杂地盯了一眼裴越,然后对李敦说道:“李将军,且稍坐。” 六部尚书的面子,李敦终究不敢不给,只能愤怒地闭嘴。 便在这时,只听那位皇子开口说道:“裴越,我不喜欢你。” 正文 152【胆大包天】 “这位是六皇子殿下。” 高秋看似一片好心地帮裴越介绍。 原来是比较受宠的老六,难怪他敢堂而皇之地坐在刑部尚书身边,需知这样的行为根本不合礼数。开平帝的正宫皇后育有二子,分别是老二和老六。老大则是吴贵妃所出,老三和老五幼儿时期夭折,老四则是秦德妃所出。 六皇子名叫刘质,上面有三个哥哥,下面有两个弟弟,看起来地位有些尴尬,但是因为皇后偏宠的缘故,他的排场一直都比较大。开平帝至今未立太子,且不允许皇子们直接插手朝政,所以这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年轻人尚无很明显的争储举动。 正因如此,朝臣们不知道天上哪片云彩会下雨,对这些皇子都很客气,尤其是皇后所生的两位。 刘质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脾气肯定算不上太好,但勉强还能维持住一个皇子的风度,没有直接对裴越厉声呵斥,只不过是淡淡地警告一句。 按照他的设想,裴越就算不吓得屁滚尿流,至少也要立刻卑躬屈膝对自己臣服。 毕竟双方身份差距太大,一个是高高在上的皇子殿下,一个是名不见经传的白身庶子。 裴越先是依照礼数对刘质躬身行礼,口中称道:“见过六皇子。” 刘质微微皱眉,因为无论是从行礼的规格还是敬称上,裴越都有些敷衍,不过看在对方只有十四岁的份上,刘质只当他不懂礼数,所以暂时还能忍得住。 不等刘质开口,裴越便直起身来,一脸茫然不解地问道:“不知殿下为何会在这里?” 那位神态平静的宫中内监听到这句有些耳熟的话,忽然觉得嗓子有些痒,不禁轻轻咳了几声。 刘质以为自己听错了,盯着裴越的面庞,沉声问道:“你说甚么?” 其实在他开口之前,裴越心中一直在权衡。 将李子均定罪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必要坚持下去。 从如今的局势来看,开平帝打算用他,对于他今后在军中的发展来说不是坏事。而且因为他和裴戎水火难容的关系,开平帝不会忌讳太多,不会担心他能够顶替裴戎或者说裴城的位置,扛起裴家在军中的影响力。如此一来,军中又会多出一支力量,哪怕现在它还很弱小,却符合这位皇帝陛下一贯的主张。 有谷梁的支撑和席先生的教导,再加上皇帝的赏识,裴越的前程是可以预料到的顺利。 在这样的大前提下,满足一下皇帝敲打的想法,让他以为自己是个懂事知趣的人,似乎也没有太大的损失。 但裴越一直在犹豫,如果就这样让李子均轻巧地罚酒三杯,以后又将如何? 对于敌人总不能每次都采取怀柔的手段,这样很容易形成一种惯性。 好在刘质的开口,反而让裴越坚定了心思。 所以他不卑不亢地说道:“我不明白殿下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是什么。” 刘质当然不会说自己是受李柄中所托,闲着没事来给李子均撑腰,更不会说自己心中也有些念想所以跟几位重臣走得比较近。面对裴越再三的无礼举动,他冷声斥道:“放肆!你在跟谁说话?” 裴越眼神单纯地说道:“我在跟六殿下说话。” “噗——” 谷范连忙掩住嘴,他其实不怎么畏惧这些皇子,谷家上位靠的是无比扎实的军功,并不是拍某个人的马屁。在开平帝的天下大局谋划中,谷梁这样的人注定会是一路大军主帅,又岂是某个皇子就能踩下去的小角色。 之所以这般作态,只是因为早就摸清楚裴越性格的他不愿打乱这个臭小子的表演。 一看裴越那副懵懂的神态,就知道他又在给人挖坑,只是这次挖坑的对象竟然是一位皇子,谷范不禁觉得自己身为兄长也很有面子。 且说刘质还是第一次遇见像裴越这样的少年,此时竟分辨不出对方是真的单纯还是在演戏,只不过那双眼睛里的神色如此清澈,他犹豫片刻后斥责道:“本王听说刑部在审理一桩勋贵子弟之间纠纷的案子,特地来看一眼,难道你还有什么意见?” 裴越轻声一叹道:“殿下如何行事,我自然不会也不敢有意见,但是撺掇殿下来到刑部的人实在该杀!” 他看了一眼右边那位内监,加了一句:“尤其是在这位公公面前。” 内监闻言微笑道:“裴公子所言咱家不懂,咱家只是奉圣意来这儿看看。” 刘质不明所以,微怒道:“裴越,你休要胡说八道,本王来此光明磊落,难道是见不得人的事情?” 裴越语调真挚地说道:“京都里谁不知道殿下光风霁月,唯坦荡二字,可这份坦荡只能防君子不能防小人,所以殿下才会被那等小人误导,踏进今日之乱局。” 刘质脸色渐渐黑了,心底却不免有一丝狐疑,难道说这小子真的是为自己考虑? 他虽然是来为李子均撑腰,可至少在目前还没表露态度,裴越这点年纪难道会有窥破人心的本事?既然如此,他应该不会刻意在自己面前颠倒黑白。 一念及此,刘质便沉住气说道:“本王倒想听听,为何今日不能来此。” 见他上钩,裴越心中松了一口气,愈发从容自信:“方才我对李经历所说的话,惹来殿下不喜,可能是觉得我不懂上下尊卑,心中没有礼数,所以才会训斥。只是我想说,为臣者最重要的是清楚自己的本分,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管的事不管,不该伸手的时候一定要守得住本分。” “今日刑部尚书断案,这是朝廷政务,殿下身为皇子,这等尊贵的身份,为何要牵扯进来呢?” 刘质登时大怒,猛地一拍桌案道:“你在教训本王?” 裴越夷然不惧,朗声说道:“陛下明言,皇子及后宫中人不得干涉朝政,殿下今日此行意欲何为?莫非殿下不将陛下放在眼里?还是说大梁天有二日?国有二君?” 高秋心中猛然一阵狂跳,望着裴越的眼睛里满是惊骇神色。 好大的胆子! 那位宫中内监满脸肃穆之色,其实在他到来的时候,看到刘质便很意外,只不过身为宫人最明白的就是谨言慎行,所以才没有多嘴提醒。 刘质此时忘记李柄中的恳求,面黑如铁地说道:“本王只是来看看,你竟然在这里危言耸听,其心可诛!” 裴越不慌不忙地说道:“陛下既然没有给诸位殿下观政之权,自然另有考量。今日殿下冒然来此,既辜负了陛下的一片苦心,又沾染上不孝的恶名,何苦来哉?” “当然,谁都知道殿下行事坦荡,所以我才说这是小人在背地里陷害殿下。” 正文 153【后手】 在刘质快要按捺不住爆发的时候,裴越用一句话缓和了局势。 皇帝陛下英明神武,宛如天上之日,那么皇子肯定也不会行差踏错,就算有什么不妥帖的地方,也是身边的人故意误导,或者没有尽到劝诫的职责。 自古以来皆如是。 其实在裴越说出“不孝”两个字的时候,刘质在震怒之余,心中还是情不自禁地升起一缕慌乱。很多时候他不太清楚父皇是怎么想的,既然几个皇子都已经成年,为何不允许他们观政?后来他从母后那里隐约得知,父皇志向高远,定要在有生之年一统天下,甚至为此做了十几年的准备。在这个时候,皇帝肯定不愿意朝中内耗太严重。 历朝历代,夺嫡之争都是最严重最恐怖的内耗。 既然如此,为何不早早确立储君? 他又听母后说,父皇可能对他那位性情太过暴躁的二哥不太满意,所以太子之位悬而未决。 有了母后屡次耳提面命,刘质心中便有了念想,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不再满足于待在王府里当一个清贵的皇子,逐渐将手伸了出去。 李柄中就是他最早接触的重臣,令他惊喜的是对方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抗拒之意,这次更是亲笔书信请他出面。这是刘质笼络到的实力最强的朝臣,至于两府那些大佬,他不是不想,只是不敢而已。一直以来,他虽然知道开平帝的禁令,但仍旧装作不知道慢慢地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就像一只将脑袋埋在沙子里的鸵鸟。 然而今日在刑部大堂上,这个虚幻的水泡被裴越一指头戳破,后者更是直接问出“国有二君”的话,刘质如何能不惧? 听到裴越后面那句话,刘质镇定下来,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君子小人?本王之前已经说了,今日来此只是旁观,并不会干涉高尚书断案。” 高秋适时地赞道:“殿下豁达端正,实乃大梁之福。” 裴越默然不语。 刘质见状问道:“莫非你还有异议?” 裴越喟叹道:“有位大人教导我,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此谓人之大行也。今日见殿下在此,我内心实如一团乱麻,区区一桩谋害性命的刑案,却会让殿下染上污名,因此不敢一言不发。” 刘质皱眉道:“这话是谁说的?” 裴越面露崇敬,缓缓说道:“太史台阁沈默云沈大人。” 也不知道沈默云在看完今日刑部大堂上发生的事情后,会不会有些后悔当初不该借着沈淡墨的名义给裴越写第一封信。其实他说那段话的本意是想考验一下裴越,内心里并非如是想。 毕竟像他这样为了皇帝甘愿做孤臣的人,心里怎会有从道不从君的念头? 于他来说,他的道便是君王。 但是裴越用在此处,却让刘质哑口无言,他看了一眼眼神中满是乞求之色的李子均,又看了一眼面色寡淡的宫中内监,猛地一拂袍袖起身说道:“高尚书继续断案罢,本王还要去宫中给母后请安。” 高秋连忙起身行礼道:“恭送殿下。” 所有人都躬身行礼,裴越也不例外。 刘质没有理会嘴唇翕动却不敢开口的李子均,经过裴越身边时丢下一句:“裴越,本王记住你了。” 裴越身如磐石,纹丝不动,口中淡然道:“这是我的荣幸。” 刘质准备好的话登时被堵在嗓子眼,最终只能化作一声冷哼,扬长而去。 只不过那背影看起来略微有些狼狈。 五军都督府经历李敦见堂堂六皇子都被裴越用大义名分压着,最后只能无奈离场,心中顿时慌乱起来,装作不经意地扫过李子均的双眼,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认罪。 李子均此刻已然六神无主,忽然想起裴云在牢中对自己说过的话,便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不等高秋和裴越继续问话,他便急吼吼地说道:“高大人,我之所以要教训裴越,是因为他不守孝道!定国府定远伯夫人是我的姑母,也是裴越的嫡母,他对自己的嫡母毫无孝心可言!” 高秋望向裴越,眼神中满是审视。 大梁在某些方面承袭前魏旧制,对于忠孝之道极为重视,如果李子均所言为真,那他的举动倒也是情有可原。 然而裴越对此又怎会没有准备? 很早之前他就对叶七说过,没有人可以再拿孝道来指责他,否则当初裴太君寿辰时,他那般装孙子所为何来? 尤其是刘质走后,压在他心头最大的麻烦不在,此刻愈发从容淡定。 李子均说完后,裴越厉声斥道:“荒谬之极!” 他朝高秋拱手道:“禀大人,我对老爷太太从无任何不孝之心,一切都有人证可以证明。若我真是不孝之人,我家太夫人怎会将城外绿柳庄送给我?李子均,你也去过绿柳庄,应该知道绿柳庄有三千亩良田,当着高大人的面,你还敢说谎不成?我只不过是定国庶子,只要有半点不孝之心,我家太夫人都会让人杖责我,又怎会赠我庄子良田?” 李子均大声道:“那你逼得自己亲生父亲辞爵困府,这件事总是真的吧?” 裴戎上表辞爵一事,京都里几乎人人皆知,高秋自然也不例外,他虽然猜测过这里面有蹊跷,却没想过会是眼前这个少年所为。 不过在看到裴越面对六皇子时的态度,高秋忽然觉得这件事可能性很大。 裴越自然不会承认,他冷静又坚定地反驳道:“老爷辞爵之事,当时有广平侯和太史台阁沈大人在场,他们都知道与我无关。高大人若不信,可以问这两位大人。” 多余的话,他一个字都不讲。 高秋自然不傻,这种事明摆着就是一个坑,不知道涉及多少隐秘,他一个刑部尚书有什么必要牵扯进勋贵府邸的麻烦里? 于是他瞪了一眼李子均,沉声道:“今日审的是你派人谋害裴越一事,不相干的话休要再提,否则本官让你尝尝刑部的杖刑!” 裴越听着他的用词,心中顿时大定,同时也明白过来,之前高秋态度暧昧多半是因为刘质的缘故,在自己将刘质激走之后,无形中也是让这位刑部尚书卸掉肩头的重压。 打蛇不死必受后患,裴越不再迟疑,上前一步说道:“高大人,李子均谋害我的案子已经非常清晰,事实无可辩驳。按照大梁律法,诸谋杀人者,徒三年;已伤者,绞;已杀者,斩!虽然我很幸运地没有遭到毒手,但李子均罪无可恕,请大人判罚!” 高秋愈发意外,他想不到裴越竟然还能熟读刑律,要知道很多刑部的官员都未必有这份勤奋,多半还是要临时翻阅查找。 但是真的要将李子均判个徒三年? 事情的发展已经大大超出高秋的预计,如果李子均一直咬死不承认,他还可以糊弄一下,然而刚才这个蠢货已经清晰无误地承认,自己确实派人做过。 一名主事忽然来到大堂,对高秋说道:“大人,外面有一女子,说是裴越的护卫,她有非常重要的证据,可以证明李子均派人谋害裴越。” 李子均闻言不可置信地扭头,脸上的恐惧再也无法掩饰。 裴越心中一暖,其实此刻他已经凭着自己的努力,将李子均彻底钉死,但是听到这位主事的话,他依旧觉得很开心。 叶七及时来了,而且她为了不引起旁人的误解,只说是自己的护卫。 这说明两人的关系比起刚认识的时候更加亲近一些。 或许是那次在绮水岸边,自己右手的功劳。 裴越如是想着。 正文 154【轮转】 皇宫,两仪殿,左偏殿。 殿内有七位重臣,人人有座。 从左边第一位开始,依次是王平章、路敏、李柄中以及三位西府知院。 大梁的官制较为复杂,大体上可以从两府分别划分。东府政事堂以两位执政为首,三位参政为辅,统辖六部九寺五监。西府军事院以两位军机为首,三位知院为辅,通过五军都督府辖制大梁十六营七十三卫百万将士。 另有御史台监察朝政,太史台阁侦缉官民。 西府掌控着大梁的军方力量,但京都内的守备师和禁军则牢牢掌握在天子手中。 虽然名义上守备师和禁军加起来都不够五万之数,但论战力和军械堪称天下之雄,尤其是这两支军队的老兵不会转到其他大营,到一定年纪后就会退出军中生活在京都之内,一旦有乱便可立刻召回,形成守卫皇室的庞大力量。 这也是当年高祖立国后,因为目睹前魏末期皇室手中无兵,只能任由各地军阀割据甚至倾覆京都的困顿局面,通过明发圣旨定下的大梁铁律。 不过对于眼下的大梁来说,朝局很平稳,各方势力也很均衡,所以不会有那样的危险。 今日坐在偏殿中的六人,几乎可以代表大梁军方的决策层,除了他们之外,只有像谷梁这样少数几个大营主帅还有参与进来的资格。 六人之外,沈默云坐得离他们稍微远些,离御案后的开平帝稍微近些。 “陛下,臣认为应当提前施行京营与边军轮转之策。” 沉默而又严肃的气氛中,成安候、右军机路敏开口说道。 开平帝看着面前的奏章,不置可否地说道:“说来。” 路敏目不斜视,答道:“横断山脉中的贼人被西营和南营精锐一网打尽,足以证明他们战力平平。但就是这样一群乌合之众,竟然能搅乱京都外围防线,可见京军缺乏真正的战场经验,往年的轮转力度还是偏小,仅限于几军之数,总计不过万人。长此以往,或将造成边军过强而京军偏弱的状况,不免有外强中干之忧。” 李柄中立刻跟上说道:“路军机这话让人听不明白,既然贼匪是由京营剿灭,何来缺乏经验一说?难道进山剿贼的那些将士不是京营部属?” 路敏淡然道:“李大人真的不明白?京营能够顺利剿灭山贼,除了抽调精锐奇袭之外,最大的功劳当属定国府那个庶子裴越,更何况抽调精锐奇袭之策也是那庶子提出来的。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就能覆灭山贼,除了他年少有为之外,更说明山贼的实力没有之前表现的那么强悍。就是这样一群人,纵横京都外围,劫掠村庄十余个,残害百姓数千人,京营却只能苦苦跟在他们后面追击,难道还不能证明京营这些年战力下降得厉害?” 李柄中摇头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谁也无法预料到会有这样一群胆大妄为的贼人,但京都外围的山贼依旧被全部剿灭,说明京营至少从目前看没有问题。” 路敏似乎知道他会这么说,面无表情地说道:“如李大人所言,如果京营的战力没有问题,那么山贼横行于京都外围半年之久,到底是谁的责任?” 殿内陡然陷入沉默。 开平帝看着奏章,偶尔扫一眼堂下众人。 王平章忽地起身,走到御案前跪倒,伏身道:“老臣身为军机,领国朝军务,有负陛下重托,以致京都百姓身受匪患,实有不可推脱之责,请陛下降旨惩治。” 众臣全都起身,连沈默云也不例外。 开平帝微微一愣,随即放下奏章,对身旁的内监说道:“快将魏国公扶起来。” 又对众人说道:“都坐罢,今日商议轮转之事,不是要你们自省请罪。山贼一事已经平息,虽然贼首尚未抓到,但朕已经嘱咐过沈爱卿尽快将其归案。” “谢陛下隆恩。”众臣齐呼。 开平帝看着王平章说道:“按理三年一次轮转,朕意提前一年,同时加大轮转员额,魏国公意下如何?” 王平章恭敬地说道:“请陛下示下。” 开平帝说道:“三营各出一卫,与边军进行轮转。” 往年惯例,为了保证京军三大营的战力和活力,会以三年为期,每次各营抽调一军到两军的数量派往边境,同时从边军诸营中挑选战功卓著的将士补入京军。这样做的效果很好,京军不会因为长期驻扎在天下最繁华之地而懈怠,也能给在边境奋战的将士一个期盼。 皇帝突然要打破这个规矩,而且动作很大,这里面蕴含的用意足以令人深思。 王平章心中认为,这是皇帝刻意释放出来的信号,看来在筹谋十多年之后,这位志向远大的君王终于不愿继续等下去。 大势如此,王平章冷静思考过后,颔首说道:“陛下,老臣认为此举很妥当。” 开平帝满意地说道:“具体人选的安排,西府这两日拟一个折子上来。” “老臣遵旨。” “臣遵旨。” 西府五位重臣同时起身应下。 短暂沉默过后,开平帝又说道:“大朝会之后,朕会让谷梁去南境统率诸营,众卿家认为是否妥当?” 对此众人自然没有意见,早在八年前谷梁便已是南境镇南大营主帅,后来又调入京军坐镇龙骧大营护卫京都。无论是从军功、资历和爵位哪个方面来看,谷梁都已经具备踏入军方决策层的资格。实际上若非西府两位军机位置坐得极稳,谷梁升入西府毫不唐突,至于知院之职,显然对于谷梁这样的猛人来说有明升暗降之嫌。 只不过边境已经有很多年没设立过统率诸营之职,当年叛逃南周的冼春秋也仅仅是尧山大营主帅。 如今开平帝将谷梁的官职再往上提,很显然决定用这员帅才来打南边的灭国之战。 王平章年纪大了,路敏又无法擅离中枢,这样一个泼天功劳便落在谷梁头上。 众人面色淡然,实则心中无比艳羡,谁不想横刀跃马纵横世间? 真要让谷梁做成这件事,到那时连王平章都压不住他,国朝第二个实封国公的出现也将不可阻挡。李柄中在人群中神色晦暗,不是他城府不够,而是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他很难忍住心中的抑郁。虽然他如今是一等丰城侯,距离国公之位仅仅一步之遥,可是就连京都的百姓都知道,这一步想要跨过去难比登天。 至于五军都督府这个官儿,比起六部尚书肯定要强些,但头上有两位军机压着,那些战功卓著的大营主帅也不是很在意他,做起来的滋味并没有想象中美妙。 除非有一天,王平章退下,他才有机会继承这位老人的部分遗泽,升入西府继续熬着。 没有军功是他最大的硬伤。 李柄中注意到旁边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心中忽然警醒,连忙收敛情绪,如老僧入定一般。 那是沈默云的目光。 正文 155【徒】 众人落座后,王平章开口问道:“陛下,谷梁调往南境之后,龙骧大营由何人接手?” 开平帝淡淡道:“众卿家可有人选建议?” 京军三大营主帅历来都是极重要的位置,比西府知院和东府参政都重要许多,因为这是直接拱卫京都的防备军队,同时也是大梁境内唯一的机动力量。从大局上来看,大梁的军队主要分为三部分,其一是西面边军,其二是南面边军,然后便是京军三大营。 内陆各州仅有数量较少的厢军,从战力上来说仅仅能够应付各地匪患,如果碰上那种规模很大的流匪恐怕只能据城而守。当然大梁境内承平百年,目前还未出现那种民不聊生以至于匪患丛生的局面。 至于京都内的守备师和禁军,不可能出京半步,除非皇帝外巡。 所以京军三大营的任务很重,除了拱卫京都之外,还要肩负随时驰援各地的重担。 无论是广平侯谷梁、长兴侯曲江还是北营主帅诚毅侯郭开山,都是军功累累且极为忠心的虎将。 如今谷梁调任,谁能接他的位置? 殿内众人都有自己的世交亲友,谁都想自己亲近的人坐上这个位置,但没有人敢轻易开口。因为想要坐稳这个位置,光有皇帝的任命可不行,必须在军中具备一定的威望,同时在能力上经过证明,否则只能是自取其辱。 其实在几个条件的限制下,可以选择的人不多,基本会从边境诸营主帅中产生。 一如当年的谷梁、曲江和郭开山。 李柄中深知这个机会是多么难得,军中这些主帅位置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而且轻易不会变动,如今只要自己能把握住,将西营一位熟稔的主帅提上来,对于以后在军中的布局无疑是非常大的助力。 他轻咳一声,正要开口说话,却听沈默云忽然说道:“陛下,臣有一个人选。” 开平帝似乎并不意外,淡然道:“沈爱卿且说。” 沈默云说道:“臣认为李大人足以胜任龙骧大营一职。” 满堂寂静。 李柄中有些恼怒于沈默云的横插一脚,虽然太史台阁在军情刺探方面功勋卓著,比军方内部的探子还要强大,但关于军务上的问题沈默云以往极少开口,尤其是和太史台阁无关的情况下。但他是皇帝最信任的臣子,这么多年更是成为孤臣,所以没人会质疑他开口的权利。 李柄中还在脑海中思索边军哪个主帅姓李,却忽然间感觉到旁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 他抬头便看见沈默云望着自己。 在这个瞬间,李柄中只觉得无比荒唐。 虽然这些年他在五军都督府做得不是那么舒服,这样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也确实要承担许多窝囊气,然而以他的资历,这是进入西府最有效且唯一的路径。 眼看着只有一步之遥,沈默云竟然要让他去坐镇京军南大营? 很快一股恐慌从他心底泛起,因为谁都知道沈默云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既然开口,就算不是皇帝的授意,那也说明皇帝赞成这个想法。 他无比艰难地转过目光,很大胆地看了一眼开平帝。 皇帝的目光很平静,平静得有些淡漠。 这让李柄中的心瞬间跌进冰窟里。 对于皇帝的心意他虽然没有王平章和沈默云那样了解,可毕竟做了很多年的天子近臣,当开平帝没有任何犹豫的时候,他的命运便已经不可逆转。 谁让他没有谷梁那样的军功,没有路敏那样盘根错节的勋贵支持? 满心苦涩无法言说,李柄中只得躬身说道:“臣愿为陛下分忧!” 开平帝淡淡道:“李卿果然是国之干城,朕心甚慰。京军十分重要,李卿不可轻忽,要为朕守好南边的大门。” “臣,领旨谢恩!” 十月末的天气有些寒冷,偏殿中自然很温暖,然而这种温暖对于李柄中来说宛如火炉,他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从五军都督府到京军南大营,对于有些人来说是明降暗升,尤其是这些年局势越来越明朗的前提下。可对于文官出身且没有军功的李柄中来说,这无疑是非常明显的降职。更令他恐惧的是,这或许只是皇帝的一步缓棋,等他赴任南营之后,过一段时间就可以寻个由头继续收拾他。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李柄中百思不得其解。 自己和六皇子的接触并不频繁,而且也没有任何越界的举动,这次请刘质帮忙照顾李子均,说破天也只是自己不愿长孙出事,跟太子那个位置没有任何关系。自己以前和刘质的接触并未隐瞒,皇帝应该早就知道,为何眼下会突然发作? 这时有一个小太监入内禀报,随即有一名面白无须的中年内监踩着小碎步进来,在御案前跪下说道:“禀陛下,奴才奉旨前往刑部观察,现在特来复命。” 开平帝道:“详细说来。” 内监便从裴越和李子均上堂开始说起,从头到尾,连裴越和刘质的对话都没有任何遗漏,一直说到最后,裴越的护卫叶七带着证据上堂,与她一同出现的还有太史台阁的乌鸦。证据则是两个刀客,根据太史台阁的核验,这两人是西吴东山王氏的旁支子弟,他们受丰城侯府管家所请,于京都东面官道上伏击裴越。 根据李府管家供认,此事由李子均独自策划。 听着内监特有的纤细嗓音,李柄中两眼一黑,差点昏倒在地。 无论是王平章、路敏还是西府三位知院,此刻的表情都显得异常严肃。 李子均如果只是派人袭击裴越,对于这些大人物来说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是当这件事牵扯到西吴的人,性质就变得完全不一样。 李柄中此刻已经完全明白过来,若非皇帝看在王平章的面上,同时也可能看在他这些年辛勤伺候的份上,只为了平息朝中和军中的愤怒,莫说让他丢官去职,就算是砍了他的脑袋都不是没有可能。 小儿辈斗气胡闹这种事对于殿内的这些人来说算什么呢? 虽然对于裴越来说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但是当李子均的行为越界,甚至有了通敌的迹象,谁都不会轻视。 开平帝的声音在李柄中耳边响起:“李子均品行不端,行迹恶劣,免去身上一切职务,剥夺出身以来文字,流放古平镇三年!” 古平镇,大梁西境边陲之地,环境恶劣,三面迎敌,是军中将士最不愿意去的军镇。 然而李柄中此刻没有任何怨恨之意,反而有些庆幸,大汗淋漓地双膝跪下,高声道:“微臣谢陛下隆恩!” 看着这个打乱自己布局的臣子突然间衰老的模样,开平帝的心中泛起一丝烦躁,挥手道:“下去罢,以后管好家中子弟,再有疏忽朕定不饶你!” 最终还是露出半点怒意。 李柄中诚惶诚恐,满面感激涕零,仓惶退下。 王平章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却在这个时候淡淡地看了一眼沈默云。 目光极为复杂,隐隐有一丝愤怒。 如果不是太史台阁出手,李柄中何至于此? 然而沈默云已经像平时那样,沉默且平静,似乎在最关键的时候出手帮助裴越的人不是他。 正文 156【九回肠】 秋风萧瑟,枯叶卷地。 宽敞的院落中,一对年轻男女迎面而立,不远处高耸的梧桐树枝叶簌簌作响,平添几分杀伐之意。 谷范面容英俊,五官比例几近完美,一袭天蓝色长袍衬着矫健又颀长的身躯。他右手握着一柄长剑,剑身光滑明亮似一泓秋水。当初在横断山脉中,他就是用这柄长剑与陈希之交手,两人的实力看起来伯仲之间,但就像没人知道陈希之还有多少后手一样,也没人清楚谷范的真正杀招。 他的杀招便是左手中那枚短剑。 短剑长一尺两寸,握柄比较古怪,是一个环形木柄,所以谷范握着它的时候剑身垂直于地。 一般来说,武人用双兵器都是一模一样的规格,譬如陈希之的双刀,这样更容易发挥出威力,因为人的两只手很难做到分心二用,尤其是在激烈的交锋中。谷范的两柄剑截然不同,意味着他必须用双倍的心思去操纵。 除了和谷梁交手切磋之外,他第一次亮出双剑,说明对面的女子是难得一见的高手。 旁边的廊下,裴越负手而立,身旁站着邓载等一帮少年。 虽然他曾经劝过,但庭中二人并不是几句话就能打消念头的人物。尤其是谷范,当初在平原镇南面破庙里被叶七一脚踹飞,这是他心中很难放下的耻辱。他从小就展露极高的武道天赋,到十二三岁时就能轻易击败三个兄长,很快就在京都纨绔圈子里打出无敌的名头。 最终裴越也只能随他们去,不过定下点到为止的规矩,以免这两人杀出火气,无论伤了谁都不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 这是真正的高手之间的对决,机会难得,所以他将商号中的少年都叫了过来,一起欣赏学习。 叶七持枪而立,双脚前后分开,长枪平举,光是这惊人的臂力就让裴越汗颜。 与此同时,他打量着叶七的面庞,竟然觉得少女好像变了一个人。 北郊小院初见,叶七站在温暖的阳光中,眉眼柔婉动人,眼神明亮温和,光滑的鹅蛋脸上总是挂着从容恬静的笑容。如果说大家闺秀出身的谷蓁是无情也动人的牡丹,那么洒脱大气的叶七就是冰天雪地中那株永不凋零的寒梅。 今日的叶七却不同。 眼神如刀,眉峰似刃,浑身上下透着凛冽又肃杀的气质。 不知不觉间,裴越的目光都落在叶七身上,仿佛对面的谷范是隐形的存在。 叶七恍若未觉,从站定持枪开始,整个人就进入绝对专注的境界。 邓载站在裴越身侧,压低声音说道:“少爷,我听先生说,武道中人以实战能力最为重要,叶姑娘看样子经历过很多战斗。” 裴越颔首道:“你觉得谁会赢?” 邓载沉思片刻后说道:“叶姑娘会赢,但如果两边搏命的话,我觉得谷少爷更强。” 裴越略有些惊讶,因为他知道叶七手中的长枪重六十二斤,这几乎是一个年轻武者能承受的极限。按照席先生的说法,武者的力量以百斤为界限,能使出数十斤之力的是普通武者,百斤往上便能称为高手。 至于拥有五百斤之力的绝顶高手,席先生说世间罕有,当年第一代定国公裴元便是其中之一。 以叶七长枪的重量,她至少也有个三四百斤之力吧? 谷范难道比她更强? 当叶七长枪如龙出击时,裴越感觉到极为震撼,他身旁的少年们亦是满面惊诧之色。 稳、准、狠再加上力大无穷,这就是裴越最直观的感受。 没有任何多余的花哨动作,每一枪都指向谷范身上的要害。 谷范的身形极为轻灵,没有选择和长枪硬碰硬,每每在最危险的时刻利用短剑格挡长剑劈砍,看得裴越心惊肉跳。 最终叶七险胜半招,在裴越及时喊停之后,她的长枪从谷范的大腿外侧滑过,如果是真正交手,这一枪便能戳穿谷范的大腿。 惜败的谷范脸上没有任何愤怒的神色,有些反常地静立片刻,然后才颇为感慨地说道:“跟你交手让我获益良多,多谢。” 叶七道:“彼此彼此。” 脱离战斗状态之后,她便恢复到裴越熟悉的状态,没有再表现出太多的攻击性。 谷范意犹未尽地说道:“要不再打一场?” 裴越上前面色不善地说道:“打什么打,当这里是武馆啊?” 谷范不解地看着他,总觉得这句话听着有点古怪。 裴越没有再解释,说道:“叶姑娘这段时间帮我做事,已经很辛苦了,你不要再像个小孩子一样不懂事。等过几天她休息好了,随你打个够,只要你不怕输。” “嘿!越哥儿,要不我们打一场?”谷范咬牙笑道。 “等谷伯伯回来,我请他和你打!”裴越推着他往外走,然后对叶七递了一个眼神。 片刻过后,裴越来到给叶七安排的房间,刚进门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叶七,到底怎么回事?” 叶七之前离开的时候,按照两人的商议,她会朝西边寻找那两个西吴刀客的踪迹。虽然这个法子有些不靠谱,但裴越也不是万能的神,只能让她碰碰运气,所以在刑部大堂上他没有将希望都寄托在叶七的身上,而是凭着自己的逻辑能力将李子均的罪名钉死。后面的发展让他摸不清头脑,叶七不光带着那两个西吴刀客回来,竟然还有太史台阁的乌鸦一路跟随。 回到商号后,好不容易将曾经见过叶七的谷范安抚住,他便马上赶来询问。 叶七坐在窗边,同样茫然不解地说道:“我找到这两个人的时候,他们已经被太史台阁的密探控制住。在我表明来意之后,那些探子没有为难我,反而允许我跟着回来。” 裴越沉吟道:“也就是说,太史台阁的人早就盯上了他们?” 叶七点头道:“没错,而且我觉得他们是掐着时间行动,回来的时候并不着急,进京之后直奔刑部,刚好在最后的时候呈上证据一锤定音。” 裴越在屋内慢慢地踱步,眉头渐渐拧在一起。 他不知道皇宫内发生的事情,否则的话应该能看出来,这一切都是沈默云的特意安排,让相关的事情于同一时刻爆发。至于他这样的安排是针对李柄中还是帮助裴越,恐怕没人能说得清楚,又或许这两种原因都有,只不过所占的分量不同。 缺乏一些很重要的消息作为参考,裴越思来想去,只觉得沈默云这是出手相助自己。 如此一来,这位大人物的心思愈发显得难以捉摸。 当初在沈府,沈默云已经很明显地表露出对裴戎的偏向,为何还要在这个时候帮自己呢?裴越还不至于自大到认为对方是害怕得罪自己。 此时此刻,沈默云在裴越心中的形象十分复杂,既像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眼镜王蛇,又像摸不透底细的千年狐狸。 正文 157【西境】 “沈默云应该是在帮你。” 叶七本就对裴越的事情很了解,如今更是除了他最核心的秘密之外,旁事无所不晓。除了自己的真正身份之外,裴越也未曾隐瞒过她,所以她看着裴越略显焦躁的表情就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裴越揉了两下脸,摇头道:“还是说不通。” 谷梁对他好和当年的故事有关,再加上两人的性情比较投契,所以从逻辑上分析没有太大的问题。但是沈默云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其实在当初沈淡墨的第一封信送来时,他就感觉到似乎有一道若有若无的目光在远处盯着自己。 叶七冷静地说道:“或许他想对付李柄中?你只不过是因为身处局中,顺便占了点便宜。” 裴越猛然止步,脑海中陡然浮现李柄中和王平章两个名字。 沈默云难道是想对付王平章?毕竟谁都知道,李柄中是王平章手下最重要的助力,五军都督府这个位置是王平章能够顺利掌控军权的关键,将李柄中弄下去,几乎可以说是断了王平章的一条臂膀。然而问题是沈默云为什么要对付王平章? 他不是开平帝最信任的臣子吗?不是已经走上孤臣的道路?为何要破坏开平帝的均衡大局? 至于沈默云此举影响了开平帝对裴越的敲打之意,他觉得根本不值一提。 在朝堂这个看不见又深不见底的漩涡中,眼下的他还搅不起什么风浪。 “想不明白啊……” 良久之后,裴越坐在叶七身旁,右手撑着脑袋,无奈地长叹一声。 叶七轻笑道:“想不明白就不要想,无论这件事里藏着多少阴谋诡计,可从结果来看你应该高兴才是。有太史台阁带来的证据,那个李子均不死也要脱层皮,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害你。至于李柄中,你还是要小心些,皇帝应该不会因为这件事对他死心。” “我明白,等大朝会之后我就安心待在庄子里读书练武,他总不能调动军卒围攻,大梁如今的局势还不至于乱到那个程度,这种人也没有造反的勇气。至于些许蟊贼,有你在我身边,还能让他占到便宜?” “你这是真的将我当成护卫了?” “护卫怎么行,那也太委屈你了,怎么也得是护卫首领。” “呸!我看你是欠揍。” “下手能不能轻点?” 本已伸出手想在裴越额头上拍一下的叶七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不禁想起之前的几次接触,便眼神不善地收回手,没有给这个家伙继续接触的机会。 裴越轻声一叹,也听不出是庆幸还是惋惜,起身去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递到叶七面前。 叶七好奇地问道:“你从来没有觉得这样不符合自己的身份吗?” 裴越满面疑惑地看着她。 叶七微笑道:“我以前听师父说过,男人是一家之主,是大老爷,处处要讲究身份排场。莫说给女子倒茶,就是相敬如宾的夫妻,也要讲究礼仪尊卑呢。” 裴越恍然大悟,连忙皱着眉头说道:“唉,站了大半天,我的腿有些酸。” 叶七面上笑容不减,继续说道:“那时候我就在想,如果以后哪个男人敢在我面前摆老爷架子,我就会用枪在他身上戳几个窟窿。” 裴越表情瞬间呆滞,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叶七道:“你不是腿酸吗?我帮你锤锤?” 裴越看了一眼她能提着六十二斤长枪轻松舞动的双手,举起双手笑道:“不用了,我自己来就行。” 叶七轻快地笑着,笑声中满是喜悦,摆摆手道:“好啦,你明知道我在说着玩,还要装出这副怪样。裴越,我不是怪胎也不是化外野人,只要不是那种过分的要求,我都会认真考虑的。” 说到后面声音渐低。 裴越收起玩笑的心思,认真说道:“我也不是那种喜欢欺负女人的大老爷,无论是什么关系,人最要紧的就是开心。” 叶七脸颊微红,纵然她生性豁达开朗,但有些问题还是没法敞开了谈,于是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递到裴越面前岔开话题说道:“这是冷姨托我交给你的。” 裴越微微一怔,接过来拆开一看,只见信封里有一叠纸,上面写的都是陈家的故事和陈希之的信息,可谓十分详尽。虽然没有细看,但裴越也知道有这份情报在手,陈希之在他面前就没有秘密可言,往后无论出现什么状况他都能做出合理的判断。 他奇怪的是冷姨为何会消失那么久,按理来说以她对陈希之的了解,整理出这样一份资料顶多需要一两天的时间。 一道亮光猛地在裴越脑海中炸开,他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叶七。 少女微露歉意说道:“这封信其实是在我离开绿柳庄的路上,冷姨亲手交给我的。” 裴越不明白的就是这个问题,叶七去找那两个西吴刀客,一路上行踪飘忽不定,后来又跟太史台阁的乌鸦一起返回,直接去往刑部大堂,她应该没有机会接触到冷姨。毕竟有太史台阁的人跟着,冷姨哪来的胆子出现? 见他神色凝重,叶七忽然觉得心里有点慌,连忙解释道:“冷姨当时恳求我,至少要十天以后才能交给你,你知道我虽然不喜欢陈希之,可和冷姨之间终究有份情谊在,所以就答应了她。” 裴越表情和缓下来,问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叶七答道:“冷姨说陈希之去了西边,她要跟着去,但是不想被你知道,然后派人去追杀她们,所以让我帮忙隐瞒一段时间。” 裴越沉思片刻才弄清楚这件事的含义,疑惑地说道:“既然她不愿意接受我的条件,为何要写这封信呢?” 叶七轻叹道:“她不是不接受你的条件,而是想用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她说,这封信交给你是她的诚意,但她不能直接出卖陈希之,所以她会跟在陈希之身边,劝她放下仇恨,或者直接刺杀王平章。如果陈希之愿意那样做,她会陪着陈希之一起去刺杀,如果她死了,请你照顾好桃花。” 裴越闻言默然无语。 长久无语。 叶七面色复杂地望着他。 “唉——” 裴越长长地叹了一声。 在这个时候他已经能明白那个中年妇人的心思,一边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边是从小看着长大的主家遗孤,她两边都放不下,所以才会选择这样看起来有些愚蠢的做法。 “裴越,你没事吧?”叶七担心的问道。 裴越摇头道:“我没事,但是你觉得冷姨能劝得动陈希之?” 叶七想了想,也只能轻叹一声。 如果陈希之是能被言语打动的人,当初她又怎会与其分道扬镳? 裴越皱眉道:“只希望冷姨不要出事,毕竟相对陈希之而言,我从来没想过要将她逼入死地。她有没有说,会去西边什么地方?” 叶七答道:“她没说,或许她也不知道陈希之想去哪里想做什么。” 裴越点点头,其实以他对陈希之的了解,大抵也能猜到这个疯女人想做什么,无非又是在西面边境上搅动风雨。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裴城那家伙也在西境,不知他如今的状况怎样,也不知等几天过后,大朝会尘埃落定之后,他知道裴戎的下场后又会是什么反应。 裴越当然不会畏惧,可他隐隐觉得,裴城不是裴戎,性情上除了有些纨绔子弟的蛮横之外,倒也不算是一个很恶劣的人。 不到万不得已,他其实不愿和裴城动手。 然而当初广平侯府外面那条街上,他与裴城早已将一切论定,言犹在耳,无法忘记。 正文 158【从别后】 人的好奇心没有穷尽。 谷范虽然没有缠着叶七切磋,但他没有放过裴越,非要弄清楚叶七的来历不可。裴越拿来糊弄绿柳庄人的说辞在谷范这里显然说不通,一个没有渊源的江湖游侠儿会跑到平原镇南面的破庙里提醒他?被他追着打探,裴越觉得自己快变成那个被打破的砂锅。 不胜其烦之后,裴越只能将他打发到首阳山去,拜托他照看好那里的基业。 好在谷范也知道轻重,那里光是前期投入包括买地就花了六万多两,这可不是一个小数字,自然轻忽不得。所以在将裴越锤了两拳之后,他才在叶七不善的眼神注视中施施然离开。 裴越并未在商号中闲着,谷范离开后,他与叶七一起坐着马车往东城而去。 身材魁梧的少年祁钧负责驾车,其他少年本想跟着,裴越便交给他们一个任务,前往城内各处勘察,为即将铺开的蜂窝煤销售网点做准备。 “我以为你不会在裴戎彻底垮掉之前再回那座国公府。” 车厢中,叶七略显讶异地说着。 对裴越的往事越了解,她就愈发厌憎那座国公府里的人,除了对裴宁的观感还算不错之外,连裴太君也被她视作冷漠旁观的帮凶。 裴越平静地说道:“李子均的事情告诉我,对手不会坐以待毙。” 叶七眉尖微蹙:“我不觉得裴戎还有反击的能力。” 在听裴越说过开平帝封爵的深层含义后,叶七心中已经将裴戎看成一个死人。如今的裴家已经不再是裴贞在世时候的模样,没有一个主心骨顶梁柱的支撑,光靠勋贵间的香火情无法抵挡帝王的决心。莫说裴元这个长寿国公,就算裴贞还活着,开平帝也不会对裴戎动手。 在如今的局势下,谁会冒着触怒皇帝的危险去为裴戎奔走? 李柄中被赶到京营中,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会低调行事以求自保。 谷梁恨不能在裴戎身上再多踩几脚,又怎会帮他脱罪。 其他勋贵要么是身份不够,要么就是不愿出手。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裴戎这次都注定会因为与山贼勾连的罪行倒霉。 裴越微微摇头道:“你忘了沈默云。” 叶七疑惑地说道:“可是他刚刚才帮了你。” 裴越轻轻一笑说道:“或许你之前的推测是对的,沈默云只是想对付李柄中,至于我刚好因为这件事占了些便宜,像他这样的大人物又怎会在意。不瞒你说,我从谷伯伯那里借了几个人,这些天一直盯着定国府,然而却没有任何异常。” 他顿了一顿,冷静地分析道:“我将裴戎的罪证交给沈默云后,他不可能会对定国府隐瞒这件事,然而那里却像平常一样安静,这就是最大的异常。这些天我仔细想过沈默云和裴家之间的过往,得出的结论是他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他非常肯定地判断道:“至少他会维持现状,裴戎继续在定国府里待着。”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坚持要对裴戎动手的话,在外人眼中他毕竟是你的生父,人言可畏呀。”叶七并未掩饰脸上的担忧和关切。 裴越感动地笑笑,然后说道:“不是我要对他动手,而是国法。”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知过了多久后,只听祁钧的声音在车厢外响起:“少爷,到了。” 裴越让他在府前街尾等着,然后便与叶七一起来到定国府大门前。 除了门子之外,还有一位眼熟之人恰好在大门外,见到裴越后他面色微微一变,然后连忙迎上前行礼道:“小的见过三少爷。” 裴越淡淡道:“李荣管事,好久不见。” 李荣恭敬地说道:“这些时日听着三少爷的功绩壮举,小的们与有荣焉。” 其实府里不允许讨论裴越的事情,但是京营剿贼的举动很大,所以京都里尤其是勋贵府第中传得很厉害。山贼覆灭后,王平章并未遮掩裴越的功劳,于是他的名字被很多人知道。定国府中的家仆自然也不会错过这些消息,那些曾经欺负过裴越的管事无不心惊胆战,更有甚者恨不能舍掉自己的职务,去乡下找个农庄管着。 李荣之前和裴越极少相见,也没机会在他面前摆谱,所以此刻还能平静地站着。 裴越吩咐道:“我今天回来给太夫人请安,劳烦李管事通传一声。” 李荣满脸堆笑道:“这里是三少爷的家,通传就不必了吧?” 裴越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迎着少年肃然的眼神,李荣只觉得心中压力陡生,连忙点头道:“少爷请在门房稍待,小的这就去禀报。” 约莫过了一刻钟,裴越带着叶七进入定国府内宅,定安堂渐渐现出屋檐的轮廓。 他们身边的人也从李荣换成一名管事媳妇,还有几个丫鬟跟着。 进入定安堂,一切都像曾经见过的那样富贵安详,还能听到正堂上传来的笑声。 站在门口迎接裴越的人是温玉,这个面容柔和亲切的大丫鬟见到裴越后,眼底忍不住泛起惊喜之色,不过她立刻便注意到与裴越并肩而行的叶七,她连忙收敛心神,眼神也恢复清明,上前福礼道:“婢子给三少爷请安。” 裴越伸手虚扶,微笑道:“温玉姑娘,这样就有些见外吧?” 温玉极快地看了一眼叶七,垂首柔声道:“礼不可废。三少爷,老太太在里面等着你呢。” 裴越点点头,然后步伐从容地走进正堂。 今日堂内除了裴太君之外,便只有一名气质隽永的少女坐在下首,另有一大群打扮得体面容姣好的丫鬟在旁伺候。裴越进来时,那少女正和裴太君说着闲话,一老一少相处得十分和谐。 少女感觉到一丝古怪,转过头便瞧见裴越目光含笑望着自己。 和以前相比,这目光显得要更加冷静和沉着,但是没有疏远之意,依旧充满温和与亲近。 不知为何,裴宁忽然觉得心中放松下来,仿佛有一块大石头安稳落地。 没有人知道,这些日子她究竟是怎样过来的,虽然裴越没有忘记派人送信给她报平安,然而看着爹娘时不时地发脾气,隔三差五在她耳边抱怨,又听着贴身丫鬟从府内其他家仆处听来的小道消息,她既为裴越的上进骄傲,也压不下心中的担忧。 虽然只有一个多月没见,可是对于裴宁来说,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重逢何其难得,裴宁静静地看着裴越。 以至于她都没有注意到叶七的存在。 正文 159【姐弟】 “三弟。”裴宁轻轻柔柔地喊了一声。 裴越微笑道:“大姐,最近可好?” 裴宁听着他温和的声音,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亦露出恬静的笑容道:“我很好,倒是听说三弟在外面做的好大事,你也要注意身体呢。” 裴越颔首道:“大姐放心,我在外面吃得香睡得好,最近还长了不少肉。” 旁边的丫鬟们听着这话脸色都有些怪,毕竟能被选到裴太君身边伺候都是心思机敏之辈,联想到这位三少爷以前在府中的境遇,不免会认为他这是在讽刺。只是裴越脸上的表情如此平静,甚至还带着一抹真挚的微笑,仿佛他真的只是随口感慨而已。 “越哥儿,如今想见你一面可有些难喽。” 裴太君的声音从高台上传来。 裴越抬头望去,只见老太太笑容温和地看着自己,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这段时间做过什么。 他上前两步,行了一个非常标准甚至在这个场合显得有些过于庄重的大礼。 裴太君看着他一丝不苟的动作,笑容渐渐淡了下来。 无论在哪座勋贵府邸中,孙儿辈对祖母行跪拜大礼都是很正常的现象,这是孝道的内容之一。然而在发生那么多事情之后,裴太君内心里已经做好准备,就算今天裴越只是站着朝她拱手,她都不会拿孝道的名义针对他。 老太太虽然足不出户,可对外面的事情并不陌生,尤其是这段时间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涌动。在这个时候裴越突然到来,肯定不是为了给她请安。 然而裴太君没想到裴越会如此郑重,在她看来这个大礼背后暗藏的意义太多。 叶七冷眼看着这一幕,心中宛如明镜。以她的性格如果遭遇那么多磨难,绝对不会再给裴家人半点好眼色,然而裴越终究与她不同。其实这个大礼的意义并不复杂,绿柳庄是裴太君送的,席先生是裴太君请来的,此外还有几次出言相助,所以裴越会行一个大礼道谢。 这意味着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肯定不会是祖孙共享天伦之乐。 “起来罢。”裴太君淡淡说着,然后还是忍不住提了一句:“自家人相见何必如此?” 裴越起身之后说道:“应该如此。” 两人仿佛打哑谜一般,连彼此之间的称呼都省去,听得站在旁边的裴宁一头雾水。 裴太君心中轻轻一叹,她不太明白为何仅仅过去大半年,世事就变得如此诡异。曾几何时,这个少年要毕恭毕敬地跪在自己面前,满面真挚地喊着老祖宗,才能完好无损地走出定安堂。如今他身姿挺拔眼神平静,虽然还没有长成一棵参天巨树,却已经有了和自己平等对话的资格。 老太太不免有些抑郁,目光转向裴越身边的叶七,勉强笑道:“这位姑娘是?” 裴越与叶七对视一眼,介绍道:“她叫叶七,是一位武道高手。之前李子均请来西吴武道高手在官道上伏击我,是她将我救了下来。这段时间都中不太平,所以我请她一起来此,没有提前说明,请勿见怪。” 裴太君仿佛没有听见他后面的话,震惊不已地问道:“你说谁?” 裴越淡然道:“李子均,也就是丰城侯府的大少爷。” 裴太君的脸色难看到极点,她只略想一想就明白这里面的蹊跷,然而之前她曾经告诫过裴戎,不要再对裴越动心思,没想到防住了自己的儿子,却没有防住李氏那个作死的妇人。 裴宁望着一脸冷漠的叶七,既感到羞愧难抑,同时又有些好奇与羡慕。 只不过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好奇什么又羡慕什么。 裴越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便对裴宁说道:“大姐,能不能劳烦你带叶姑娘观赏一下府里的景致?” 裴太君明白他的用意,知道这个庶孙想要跟自己谈事,便也说道:“宁儿,你带这位叶姑娘逛逛去罢,正好我也有些话要与越哥儿说。” 叶七终于开口,却是毫不犹豫地拒绝道:“不必,我在外面等裴越就行。” 裴越微笑道:“大姐的清风苑里景色很好,你去看看,说不定能有些武道上的感悟。” 叶七眼神关切地望着他。 裴越眨眨眼道:“没事,放心。” 叶七便没有继续坚持,当先走了出去。 裴宁看着两人之间的互动,不知为何心中有些酸楚,见裴越朝自己望来,连忙平复心绪,与裴太君行礼道别之后匆匆走了出去。 温玉亦带着丫鬟们离开正堂。 堂内陡然安静下来,裴太君正在思考要如何挑起话头,却听裴越开口说出一个令她意想不到的称呼,全然没有半点祖孙之间该有的礼数。 “太夫人。” …… 裴宁不是一个很擅长与陌生人打交道的少女,尤其是叶七这样心性骄傲的天之骄女,在她看来未免太难亲近。一路欣赏着这座富丽堂皇的国公府,她按捺着心中的紧张述说着,此处馆阁,那边楼台,有什么典故,又是什么风格,讲得口有些干,叶七也不过用极简单的字眼回应着。 连旁边的贴身丫鬟都面色不善地盯着叶七,裴宁却还是跟初见一样温言细语。 叶七并未因此而态度大变,但眼神终究没有方才那般冷漠。 回到清风苑后,裴宁亲自为叶七倒茶,诚恳地向她表达对救下裴越这件事的谢意。 叶七平静地坐着,只说这是顺手为之,算不得大恩大德。 接下来便是略显尴尬的沉默。 好在裴宁也不是那种聒噪的性格,她见叶七似乎不喜欢说话,便也没有继续攀谈,两人各自想着心事,任由时间一点点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后,裴越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清风苑外。 来到正堂,他先是递给叶七一切妥当的眼神,然后打量着房间内的摆设,微笑道:“大姐,我怎么觉得这里好像少了许多古董器物?” 裴宁微微诧异道:“并不曾少啊。” 裴越撇撇嘴道:“那就好,我还以为那些不长眼的仆人欺负你呢。” 裴宁掩嘴轻笑:“又说胡话,哪里有那种胆大的人?” 两人气氛和谐地说着闲话,和之前裴宁和叶七相处的时候犹如两个世界。只是恐怕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才知道,这份和谐之中隐隐藏着些许尴尬。 裴宁知道裴越不是自己的亲弟弟,裴越如今也知道裴宁不是自己的亲姐姐,但是他们不知道对方知道。 片刻过后,裴越收起笑容,认真地说道:“姐,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裴宁陡然紧张起来,怯生生地问道:“什么事?” 裴越将裴戎和山贼勾结的事情说了一遍,也未隐瞒自己将罪证交给沈默云的举动,称得上光明磊落。等满面震惊和难过的裴宁消化完这个消息之后,他才语调郑重地说道:“姐,我想告诉你的是,不管别人做了什么事,又会有怎样的下场,这都与你无关。对于我来说,你永远都是我最亲近的大姐,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改变这层关系。” 裴宁怔怔地看着他。 她其实很聪明,哪怕没有经历过外面的风浪,可从小就有一颗七窍玲珑的心,此刻听着裴越满含深意的话,望着他复杂又柔和的眼神,如何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一辈子吗?”她问道。 裴越没有任何迟疑,点头道:“一辈子。” 他又补了一句:“我只有你这个大姐,也只认你这个大姐。” 裴宁的脸上忽地绽开绝美的笑容。 这笑容的意味如此复杂,就连旁边静静看着的叶七心中都生出许多感慨。 正文 160【百鬼日行】 堂内除了裴家姐弟和叶七之外,只有大丫鬟良言在旁边伺候着。 裴越看着裴宁脸上不同往常的笑容,心中一动,眼神愈发明亮,转而看向良言说道:“良言姑娘,我有点饿了。” 良言听着姐弟二人互诉衷肠,正感动得眼眶泛红,闻言垂首说道:“三少爷想吃什么?” 裴越微笑道:“你还记得当初在那间小屋里,你送给我的那份点心吗?我想吃那个。” 良言大眼睛眨了眨,点头道:“记得呢,三少爷请稍等,婢子现在就去准备。” 等她走后,裴越望着裴宁,久久没有开口。 叶七轻咳一声,示意他注意形象,免得让这位性情温婉的少女尴尬。 裴越醒过神来,自嘲笑笑,然后对裴宁说道:“姐,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见他将良言支走,又问得如此直接,裴宁稍稍思索过后,便将那天去裴戎和李氏所住的院落时,意外听到两人的对话复述一遍。 “没想到你知道的这么早。” 裴越感慨道,同时也解开自己心中的一些疑惑。方锐带人夜袭绿柳庄后,他和席先生一道进京逼迫裴戎辞爵,当时裴宁的种种反应让他略微不解,总觉得她藏着很深的心事。如今真相大白,他才知道裴宁这么久以来心里承受着多大的压力。 将心比心,如果他处在裴宁的位置上,一边是待自己很好的亲生父母,一边是多年照顾却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还能做到二者兼顾吗?就像冷姨最后所做的抉择那般,这样的生活几乎每天都会是折磨,不见血光却令人心伤。 “姐,辛苦你了。”捋顺自己的念头后,裴越诚恳地说着。 裴宁有些慌乱地摆摆手,摇头道:“三弟,我没事,只是担心你,还有……” 透过她泛着紧张神色的眼眸,裴越知道她心里的想法,犹豫片刻后岔开话题道:“我从横断山中回来后,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说起当年京都那个名叫凌平的书生,以及他和妻子悲惨的遭遇,隐去了王平章和陈家的恩怨,只说两人被一场祸事波及,然后襁褓中的自己被裴贞带回定国府,养在裴戎名下。 裴宁听得双眼瞪圆,满脸不可思议。 对于从小生活在定国府中极少外出,只有沈淡墨等几个好友的少女来说,这样的故事简直比话本上的传奇还要夸张。 裴越又简单讲了几句裴戎为何恨自己不死的原因,裴宁听完后轻声一叹:“三弟,你和爹爹之间真的会走到那一步吗?” 叶七忽然插言道:“裴姑娘,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裴越一直都是被动反击。他在府中被凌虐十多年,最后也没有想过要鱼死网破,平静地接受被赶出定国府的结局,只想在绿柳庄上安静地生活。就算这样裴戎都不愿放过他,还要和山贼勾结置他于死地。虽然两人不是血缘上的父子,可裴越叫了他十几年的老爷,难道真的一点亲情都不顾?” 裴宁面露羞愧,垂首说道:“叶姑娘,我不是蠢人,又怎会不明白?” 叶七还要再说,裴越冲她摇摇头,温和地说道:“这件事和大姐无关,相反她帮过我很多。” 在叶七看来那些恩惠只是杯水车薪,对于裴越来说压根不能解决问题,然而看着裴宁的面色,再想到对方只是一个娇小姐,似乎也没有能力阻止裴戎和李氏,便压下心中的怒火转头看向一边。 裴宁见状心中泛起苦涩,白皙的手指紧紧攥在一起,心中挣扎许久后说道:“三弟,从此以后我不会再管你们之间的恩怨了。” 裴越微微一怔,注意到她微红的眼睛,不禁苦笑道:“姐,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难道我会逼着你不认自己的爹娘,只认我这个弟弟吗?今天我只是找太夫人说些事,然后来看望你,并不是要逼你做那种违逆人伦的决定。” 他宽慰道:“男人之间的事情有不一样的解决方法,他既然姓裴就不会有性命之忧,安心。” 裴宁是否真的安心没人知道,不过她总算平静了些,轻轻点头道:“我不想看到你出事。” 裴越不愿继续这个话题,因为从始至终他想对付的人都只是裴戎和李氏,连裴城都没有进入他的目标名单,更何况一直对自己很好的裴宁?继续说下去对这个少女来说太残忍,绝非真男人所为。 他话锋一转问道:“姐,将来你出阁的时候,良言是不是也要跟着你一起?” 这是这个世代的规矩,大小姐出阁,她肯定要带几个得力的贴身丫鬟去婆家,不然将来怎么管理内宅?这些丫鬟大多会成为陪房,也有可能上位成为姨娘。 裴宁被他这个问题弄得措手不及,因为她还没想过出阁的事情,强忍着羞意低声道:“我一直将良言当成妹妹看待,所以不会强迫她,如果她不愿跟着我,我会给她一笔银子让她安家。” 裴越猜测良言应该不会选择离开,微笑道:“忘了告诉姐,你弟弟现在也是有钱人,将来你出阁的时候我要帮你准备很多很多嫁妆。良言如果跟着你,也有她的一份。如果她想嫁人,那我会帮她购置一份家业。” “啊?”裴宁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裴越卖了一个关子,笑道:“过段时间你就知道了。” 良言端着一盘点心走进来,见自家小姐脸颊微红泛着笑意,愈发开心起来,将点心递到裴越面前说道:“三少爷,这些点心还是热的,快吃罢。” “好。” 裴越吃东西的速度有些快,在三个少女的注视下,他一口一个很快便将这盘点心吃完,然后从良言手中接过茶碗,饮下之后满足地说道:“真好吃。” 良言笑道:“婢子还准备了一个食盒,三少爷可以带回去。” 裴越起身赞道:“真是个好丫鬟。姐,我回去了。” 裴宁颔首应道:“嗯。” 裴越和叶七离开清风苑,出门时他忽地停下脚步,转头望着裴宁郑重地说道:“安心。” 裴宁看着他脸上温柔的神色,差点掉下泪来,只挥挥手示意他快走。 两人离开清风苑后,才走出一小段路,有些意外地迎面撞上被几个丫鬟簇拥着的裴云。 裴越上前和裴云相见,两人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然后便相互告辞,背道而行。 裴越刚刚穿越而来的时候,对裴云的观感要比裴城更好,虽然这个比他只大几个月的二哥有些城府,但裴越并不是很介意这种心机,因为他自信不会落入对方的算计中。那时他会很自然地喊一声二哥,对裴城却没有这么亲切。可如今两人路上相遇,他不会再喊二哥,裴云也不会叫他老三,宛如很熟悉的陌生人。 裴云面色平静,将心中的情绪隐藏得极好。 他来到清风苑外,透过大门看着里面,没有立刻进去。 自从知道裴戎和山贼勾结的证据被呈到御前后,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就感知到定国府的危险,大哥已经去西境挣功名,然而对于眼前的局势来说不会有任何助力。如果任由父亲被定罪,将来这座富丽堂皇的国公府会不可避免地衰败下去。 在清风苑门口站了片刻,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迈步走了进去。 有些事总需要人去做,在见多裴戎六神无主的模样之后,裴云决心用自己的方式走出一条新的道路。 “二弟,你怎么来了?”裴宁尚沉浸在离别的愁绪中,看见裴云不免有些惊讶。 裴云缓步走到她身前,看了一眼旁边的丫鬟们说道:“大姐,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等其他人都被屏退之后,裴云不急不缓地说着。 良久之后,裴宁默然不语,神色复杂。 裴云并不着急,平静地等待着。 门外,秋风吹过枯竹,声如呜咽。 正文 161【前奏】 京都往外一共有五条官道,其中西北面那条路况最好。这与大梁立国之初的局势有关,南面因为有天沧江这道天堑的阻隔,周朝的军队很难大举北进,双方这么多年大抵能够维持一个平衡的态势。只不过随着谷梁的上位,因其用兵神鬼难测,胜利的天平才逐渐倒向大梁。 西边的吴国却很难对付,前魏覆灭后,吴国占据西边大片疆域,更将养马胜地高阳平原纳入国境,组建起三支举世闻名的骑兵,在战事初期打得大梁节节败退。百年来吴国在高阳平原上修建大城七座互为犄角,其中以虎城为突出的楔子,牢牢钉在两国边境。 面对几近天下无敌的西吴骑兵,大梁数十年都只能采取守势,所以西北面这条官道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十三年前新帝登基朝局不稳,面对蠢蠢欲动的西吴人,定远侯裴贞率军出征,辗转千里奇袭虎城,这才改变两国之间的攻守态势。 虎城摇身一变成为大梁的桥头堡,再以四座大营为后援,将大梁西境掩护在身后。吴国多次征伐均无功而返,只能捏着鼻子小心防备,以防大梁出奇兵扫荡高阳平原。 京都与虎城之间有三州之地,从京都出发依次是蕲州、邓州和灵州。 官道上终日人流不息,一支商队的出现并不会惹人注意。 商队从京都出发后走得很急,在蕲州境内几乎没有怎么停留,除了必要的采购和补给之外,一路都以最快的速度前行,直到进入邓州境内后才稍微放缓。 中间那辆最舒适的马车里,陈希之懒洋洋地躺在车厢内的毛毯上,双刀就放在她手边不远处,抬手就能握住。 冷凝坐在车厢入口处,仿佛没有看见那两柄出鞘的长刀,平静地问道:“姑娘,我们要去灵州吗?” 陈希之注视着她,似笑非笑地说道:“丧家之犬,四处为家。” 冷凝在交给叶七那封信后,心中的念头便坚定下来,然而她深知陈希之的性情,所以没有急迫地劝诫对方,这些日子也只是聊些平常事。 听着陈希之古怪的语气,她试探道:“如果能在灵州安顿下来,其实也不错,我听说那里虽然是边境,但并非云州那种苦寒之地,如今还算繁华。” 陈希之缓缓坐起来,伸了一个懒腰说道:“冷姨,你可以回南周,或者干脆留在绿柳庄,大可不必随我西行。” 冷凝心中一紧,勉强笑道:“姑娘说的什么话,大仇未报,我怎会苟且度日?” 陈希之盯着她的双眸,然后轻轻一笑,不置可否道:“如此便好。” 冷凝避开陈希之的目光,岔开话题道:“之前遇到的那拨人,姑娘其实不该对他们不假辞色,看样子应该是北梁军中的权贵子弟。” 陈希之娇笑道:“冷姨你现在胆子愈发小了,那人虽然是路敏的儿子,却没有什么能耐,不过是命好有个厉害老子罢了。他看见我们商队挂着七宝阁的名号,底气便弱了三分,还能把我抢回去当压寨夫人不成?” 冷凝亦笑道:“那个纨绔的确是色厉内荏,不过他旁边那个年纪大些的,看着应该不像是等闲人物。” 陈希之脑海中闪现那个身材高大眼中精光内蕴的男人面孔,面色微冷道:“虽然不知道此人的底细,但梁朝这么大,偶尔出个人才又算什么呢?真正说起来,绿柳庄里那位不更是人中龙凤?他才十四岁,就能将我逼出京都,不得不狼狈西行。” 冷凝看着她惬意的姿态,只觉得这样的行程怎么也谈不上狼狈,但她并未调侃此事,因为陈希之提到的人让她不得不提高戒备。 陈希之仿佛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变化,淡淡道:“狗皇帝和王平章害得我家破人亡,不将这个梁国毁掉,我又怎能安心地活着呢?等到那一天,我会让裴越跪在我面前,看着他熟悉和亲近的一切怎样灰飞烟灭。不知为何,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她脸上绽放迷蒙的笑容,对冷凝说道:“冷姨,不必担心什么,我肯定不会对你女儿动手。到时候你们母女团聚尽享天伦,不枉你这么多年替我辛苦奔走。” 冷凝隐隐察觉到对方可能猜到一些,然而在听到这句话后,她无法再开口劝阻,只能面露微笑地道谢。 陈希之掀开车窗帘,望着外面渐渐倒退的景色,发出一声低微之极无人能听见的叹息。 …… 一队装备精良的骑士来到京都西门,经过守门将的查验之后,顺利进入京都。 为首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他神情桀骜地无视守门将陡然表现出的热情和谦卑,领着四十余人纵马前行。虽然如今他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游击,麾下只有一都计五百骑兵,然而在西境这两年,连大营主帅对他都很客气。 只因他叫路姜,他的父亲叫路敏,官居右军机,爵封成安候。 他身后这四十余骑,除了路敏安排在他身边的好手之外,还有六七个权贵子弟,皆为早年就跟在他身边的玩伴,早已熟稔之极。队伍中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看着面相要比路姜年纪更大些,且隐隐与众人拉开一些距离。 进入东城之后,路姜勒住缰绳,对那个男子说道:“王九玄,你打算跟我到什么时候?” 旁边几位权贵子弟脸色都有些古怪。 他们跟着路姜返回京都,等待西府的安排在京营中谋一个好职位,这本就是去西境镀金两年的目的。只不过半路遇到这个沉默寡言的王九玄,虽然与其不算熟悉,而且不太喜欢这个人的性格,但没人敢将他赶走。 因为他是王平章的长孙。 这么多年来他低调行事,早早离京在军中打拼,以至于除了路姜这样家世相差不远的顶级纨绔之外,竟没有多少人认得他就是王平章最看重的后辈。 王九玄一路相随,这些人根本没法畅快行事,连路姜想调戏一下路上偶遇的陈希之都不敢冲动而为,所以此时才会语气不善地质问。 王九玄没有停留,驱使胯下骏马缓速前行,面无表情地留下一句话:“官道你能走,我走不得?” 路姜楞在原地,望着对方孤单却能予人很大压力的背影,好半晌才咬牙道:“牛气甚么!” 如果换做平时,旁边的玩伴肯定会撺掇着他去收拾对方,然而此刻面对孤身一人的王九玄,所有人都安静得宛如哑巴一样。 路姜发了一会狠,终究不敢冲上去,只得招呼众人说道:“走,今晚离园不醉不归!” “好!” …… 华灯初上,裴越回到商号后院的正厅中,表情略有些凝重。 叶七微笑道:“我还以为你要摆香案沐浴一番再去接旨呢。” 裴越感慨道:“只是口谕而已,又不是正儿八经的圣旨,哪里需要那般郑重。” 原来方才是宫中一位内监带着几个小黄门前来,向裴越传达开平帝的口谕。裴越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谷范又不在,其他少年更是紧张不已,好在那内监态度平和,没有刻意刁难他。纵如此,在对方宣读完口谕之后,裴越还是塞过去一张五十两的银票。 叶七问道:“皇帝说了什么?” 裴越答道:“不出所料,让我参加明日的大朝会。” 叶七的面色也郑重起来,她自然知道这对裴越来说意味着什么。 山贼一事的赏罚终于要尘埃落定,裴越的爵位也会封赏,但两人都清楚局面没有想象中简单,究竟最后会演变成怎样的结局,实难预料。 沉默片刻后,叶七问道:“要不要请你先生过来?” 裴越想了想,冷静地摇头道:“不必,现在庄子里的事情非常重要,先生不能轻离,更何况明日朝会他也不能去,徒惹担心而已。” 叶七望着他的面庞,柔声道:“那我就在这里等你平安回来。” 裴越微微一笑,握着右拳说道:“定不失约。” 正文 162【拂晓】 大梁的朝会一共分为三种。 真正意义上的大朝会在正旦日举行,取“春见曰朝,夏见曰宗,秋见曰觐,冬见曰遇”之意。大朝会每年一次,规格极高,需陈设卤簿、仪仗、大乐,设纠仪御史纠察百官。文武官员依品阶班立,十三州进奏官执方物入献。待时辰一到,皇帝升座,鼓乐齐鸣,百官跪拜致贺,行礼如仪。 每月朔望日各有一次朝会,即每月初一和十五两天。常朝每日一次,卯时初刻皇帝会召见群臣商议国事。 相较而言,正旦日举行的大朝会更多是礼节庆贺性质,后两者属于日常公务性质。 朔望朝会和常朝的区别在于参与人数的不同,高祖曾言“诸在京文武官职事九品以上,朔望日朝;其文武官五品以上及监察御史,每日朝参”,即八品及以上官员都能参加朔望朝会,参与常朝的官员最低品级为四品。 大朝会和朔望朝会必须举行,每日常朝则相对自由,由皇帝自行决定。开平帝登基以来十分勤勉,纵如此也会每月休朝五六日,给朝中重臣尤其是年纪比较大的臣子休息放松的时间。 朝会在皇城内承天殿举行,此处正殿宽敞明亮,足以容纳上千人。殿内建筑经过工匠的巧妙设计,拥有聚音效果,所以皇帝的话可以很轻松地传进群臣的耳中。 开平三年十月二十九日的朝会,在规格上属于朔望朝会,是开平帝临时决定召开的一场规格很高的朝会。 卯时初刻(凌晨5点)朝会开始,京都的官员们需要在寅时初刻(凌晨3点)前往皇城,进入承天门后在宫前广场等候。 裴越大概只睡了三个多时辰,睁开眼时邓载就在外面候着。 他看起来还算平静,但少年们几乎是一夜未睡,个个脸上都挂着兴奋难抑的笑容。 洗漱完毕,吃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裴越身穿一身干净得体的月白色长袍来到中庭。今日他将头发上梳,拢结于顶,再盘结挽髻,并以一根玉簪贯之。虽然古礼男子二十及冠,但千百年来这个规矩早已松动,有的地方男子十五岁便可行冠礼。裴越的年纪有些尴尬,才刚刚十四岁,仓促间也没法正式及冠,只能采取这种方式装扮。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裴越这身打扮足以让人眼前一亮,当初的瘦弱单薄不见踪影,如今俨然已是翩翩少年郎。 中庭内站着四名身材高大眼神锐利的男子,他们是谷梁的亲兵,特地赶来护卫裴越一起上朝。 叶七来到裴越面前,伸手帮他整理衣服上的褶皱,双眸似星辰一般明亮柔和。 旁人见状都转过身去。 裴越面带微笑地望着她。 与往常相比,叶七面色平静举动自然,这般略显亲密的动作没有让她生出羞意,一切犹如水到渠成。收回白皙的双手后,她柔声说道:“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这句话她已经说过一遍,但这次裴越隐隐听出一些别样的味道,他点头应道:“我会小心应对。” “去罢。” “好。” 商号门口,裴越跨上骏马,在四名悍勇亲兵的护卫下疾驰而去。 虽只五骑,却有千骑卷平冈之势。 叶七站在门外,她旁边是邓载等一干少年,所有人的目光紧紧盯着夜色中裴越逐渐模糊的背影。 出西城后,裴越转向朝北,同时放缓马速,虽然他还有很多规矩不懂,但也不至于犯那种很低级的错误,更何况还有谷梁的亲兵沿路提醒。越靠近宫城,路上遇见的官员便愈发多了起来,骑马乘轿不计其数。 来到宫城外,众人下马,裴越拿着昨日宫中内监送来的手令顺利通过禁军的查验。 他孤身一人穿过承天门长六丈的门洞,谷梁派来的亲兵则留在宫城外等候。 来到宫前广场,此处已经聚集着不少官员,四周燃着松油火把,勉强能够看清眼前的景象。此时距离朝会开启还有半个多时辰,许多大人物尚未到来,在广场上等候的官员大多品级较低。毕竟今日的规格相当于朔望朝会,九品以上的官员都有资格参加。 人以群分,三三两两的官员聚在一起低声闲聊,话题大多集中在危害京都外围半年之久的山匪身上。裴越的出现十分惹人注意,毕竟无论品级高低都是个官儿,像他这样的白身很难让人无视,更何况他看起来年纪很小。 裴越站在广场的边缘,任由这些审视目光打量,没有任何不得体或者慌张的反应。 于他来说,这样的场面见过太多,前世举行公司员工大会,哪次不是在数千人的注视下侃侃而谈?虽说眼下这些人身份不同,可在夜色的遮掩下,裴越还不至于失态。 他只是略微觉得那些窃窃私语有些聒噪。 片刻过后,他发现广场上陡然安静下来,扭头望去,只见一位长须的中年官员大步踏来。 那人路过他身边的时候忽地止步,眼神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开口问道:“你就是裴越?” 裴越拱手道:“晚辈便是裴越,不知大人怎么称呼?” 这人的表情看似温和,但那双眼睛令他略微有些不舒服,用前世的话来说就是侵略性太强,仿佛想要钻进他的脑子里将他看个通透。 中年官员并未回答裴越的问话,只是淡淡地说道:“看模样你更适合去考科举。” 这话让裴越有些摸不着头脑。 什么叫看模样适合科举?难道我长了一张状元的脸? 此人能让周边的官员噤若寒蝉,行事说话又如此狂放,裴越略想了一想,脑海中便浮现一个名字,于是不卑不亢地答道:“右执政大人谬赞。” 中年官员正是东府右执政洛庭,今年四十二岁,可谓年富力强前程远大。如果没有太大的变故,在莫蒿礼告老还乡之后,他就是大梁的百官之首,再加上其人性格强硬直接,也难怪广场上大部分官员见到他后都十分乖巧。 其余面色如常的便是勋贵,但也仅仅如此而已,没有哪个勋贵会失心疯挑衅这位很受开平帝器重的右执政。 洛庭望着裴越镇定的脸色,轻轻一笑道:“脑子很聪明,年纪还轻,要不要试着考一下科举?” 裴越有些不爽,我假假也是一个勋贵子弟,你这样调戏个没完也不合适吧?当然他也只是想想而已,在眼下这样一个百官注视的场合,他还不至于愚蠢到在东府执政面前放什么狠话。 一个洪亮的声音帮他解围:“洛季玉,这样明目张胆抢人是不是有点无耻啊?” 正文 163【封爵】 来者正是谷梁。 他龙行虎步一般走到裴越身边,面上似笑非笑地望着洛庭。 洛庭看了一眼漆黑的天色,泰然自若地说道:“无论从文习武皆是为国效力,何来抢人一说?” 绝大部分勋贵都不愿招惹洛庭,不代表所有人都会畏他如虎,像谷梁这样的身份自然拥有与他平起平坐的资格。他抬手轻拍裴越的肩膀,眼中的赞赏欣慰一览无遗,然后才对洛庭说道:“斗嘴皮子我不是你的对手,但是你要惹急了我,小心我在这里揍你一顿。你可是堂堂右执政,大梁宰执重臣,要是被我在这里撂倒,将来还怎么做百官表率?” 他声音不大,可是足以让旁边官员听见,仿佛是真的害怕他会动手一般,不少人悄悄地离远了些,以免被殃及池鱼。 洛庭生生气笑道:“谷蛮子,你还讲不讲道理?” 谷梁不以为意,霸气地说道:“我的拳头就是道理,这儿是勋贵们站的地方,你还是赶紧回文官老爷们那边吧。” 洛庭临走时还不忘对裴越丢下一句:“好好考虑一下我的话。” 待他走后,谷梁低声道:“不要在意,这些文官脑子都有些问题。” 裴越微笑道:“伯伯,我大概明白他的想法。” 谷梁带着他往旁边走了几步,郑重地说道:“我不在京都的时候,如果你遇到比较棘手的麻烦,可以去找洛庭帮忙。” 裴越吃了一惊,这个消息让他短时间内无法消化。方才谷梁和洛庭的言语交锋他看得很真切,两人就像是大梁文武官员对立的一个缩影,看起来无论怎样也尿不到一个壶里,然而谷梁此刻却如此说,表面两人私交甚笃,否则不会让裴越遇到麻烦去找对方。 更让裴越不解的是,谷梁要去哪里? 按照他的设想,谷梁在南大营主帅的位置上干几年,应该会擢升入西府,反正他和路敏也不是一路人,皇帝不会有什么忌惮。 谷梁简略地说道:“朝会过后,陛下会让我去南境统率诸营。” 裴越略显激动地说道:“朝廷要动兵?” 谷梁赞许地看着他,又摇头道:“没有那么快,我整合诸营需要时间,朝廷筹备军械粮草也要时间,国战绝非小事,非朝夕之间可定。” 裴越一时间有些恍惚,他倒不是担心谷梁走后自己在京都没有支撑,就算没有洛庭这样一个大佬的帮助,如今他也自信可以在京都立足。更何况朝会之后,他便打定主意回绿柳庄安心提升自己,除了蜂窝煤的事情之外,与外界的接触不会多。 令他心潮澎湃的是谷梁所说的“国战”二字。 那可不是京营剿贼,而是十几万人甚至几十万人在沙场上的碰撞,决定的是两个王朝的命运。 在这样的大势潮流中,没有人可以置身其外,要么做岸边被滔天巨浪淹没的路人,要么站在潮头当一个弄潮儿。 谷梁又道:“我不会马上离京,还会在京中待一段时间,在这期间可以帮着你将那个生意立起来。” 裴越感激地说道:“谢谢伯伯。” 谷梁抬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摇头道:“谢什么?我离京之后,你要经常去广平侯府看看,如果有什么事情你也要拿主意。” 裴越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更何况他也没想过拒绝,点头道:“我一定会尽力而为。” 谷梁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最后嘱咐道:“今天在朝会上,如果陛下询问你,你不要慌张也不要多想,有什么就说什么,只需注意礼仪即可。” 裴越应了一声,心中终于开始有些紧张。 不过在朝会开始后,他心里的紧张也渐渐平静下来。 作为一个原本没有资格上朝的白身,他所处的位置在群臣的最后方,距离承天殿正殿的大门也不远。身前是密密麻麻的官员,小心翼翼地抬眼望去,只能看见龙椅上坐着一个身穿龙袍的男人,连他的脸都看不清。 距离不仅能产生美,也能减弱他感知到的来自皇帝的威严。 标准的礼仪程序过后,朝会正式开始。 与裴越的想象不同,朝会并非是内监一声“有事上奏,无事退朝”的宣号后,大臣们随意地上前奏事。实际上大梁的朝会历经百年发展,早就有了一套效率还算不错的流程。 开始之后,先由右执政洛庭宣布今日朝会的数个议题,然后逐个商议。 今日第一个议题是永州民乱,与之相关的官员按照品级依次发言,之后由数位重臣给出对策方略,最后由皇帝一锤定音。整个过程中,并没有大臣们相互争辩如菜市场一样的热闹景象,这让裴越稍微有些失望。 稍微思索之后,他便明白过来,这种问题肯定早就在皇帝和两府重臣之间商议好了,朝会上只不过是走个过场。 前面的议题都和裴越无关,尽管大臣们在发言的时候没有过于掉书袋,但仍旧免不了引经据典,听得他稍稍有些烦闷。 目光朝旁边看去,只见一位七品小官身体站得笔直,双目炯炯有神,随着那些重臣们的话语不断做出反应,或颔首微笑,或愤愤不平,俨然是一位优秀的倾听者。 裴越注意到他旁边的官员大多一脸昏昏欲睡的模样,唯有此君别具一格,不由得将这位面相清癯大概只有三十岁左右的官儿记在心里。 一系列地方各州呈报上来的议题结束后,内监开始宣读皇帝拟定然后两府通过的圣旨。 不出意外的是,裴越听到李子均的名字。 当他听见“流放古平镇”这句话后,心中忽然放松下来。 与李子均之间的冲突,他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受害者,从最早的绿柳庄外冲突,到后来官道上遇袭,从始至终都是对方在挑事。虽然裴越并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伤害,反而得了银子又与叶七相识,几乎能算是因祸得福,可如今知道对方倒霉,他仍旧有些欣慰和喜悦。 内监略显纤细的声音在正殿内回响着,持续很长时间,以至于好些官员眼皮子都在打架。 “……龙骧大营燕山卫指挥使李进,忠勇善战,杀敌有功,全歼山匪七百五十人,因功封赏为燕山子,食邑五百户。” “……定国府裴戎第三子裴越,年少有为,献策有功,亲历矢石,为国效命,因功封赏为中山子,食邑五百户。” 裴越心中一震,旁边的官员们早就知道他的身份,此刻不由得纷纷投来艳羡甚至略带讨好的眼神。 这是大梁第一位年仅十四岁非承袭的子爵,更重要的是这个爵位的名称。 中山子! 虽然站在裴越旁边的官员品级很低,但无不是饱学之士,他们远比裴越清楚这个爵位代表的意义。 正文 164【监察御史】 大梁武功爵位的名称有一套完整的规则。 国公为单字,以古地名为选择范围,这是大儒们最擅长的领域,从浩瀚烟海一般的故纸堆中引经据典,此处便不赘述。侯伯两级爵位又分两种情况,其一是从男爵子爵一路晋升而来,如李柄中的丰城侯,最早的时候便是丰城子。其二则是因为功劳太大直接封伯或者封侯,天子大多会选择一个意义深远的爵位名称,这种情况在开国功臣中比较普遍。 至于子爵和男爵,二者都是以现今大梁境内的地名作为命名标准。 譬如李进获封的燕山子爵,燕山便是永州境内一处地名,他统率的燕山卫也是得名于此,如此自然是顺理成章。裴越获封的中山子爵,看似与李进的爵位只有一字之差,背后的意义犹如云泥之别,这也是那些文臣反应颇大的原因。 中山是一座大城的附郭之地,这座大城名为成京,位于南方钦州境内。 大梁两京一府十三州,一府为兴梁府,两京便是京都和成京。 高祖立国之前历经大小战事百余阵,麾下名士猛将如云。决战龙蟠口击杀北境枭雄叶成之前,定国公裴元并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与他地位相等的尚有数人,更有一人犹在他之上。 此人名叫林清源,中山人氏,高祖身边地位最高的谋士。 前魏王朝摇摇欲坠时,是他为高祖定下偷天换日之策,顺利占据以京都为核心的王朝富饶地区。在后面的群雄并起时期,又是他为高祖统筹大局稳固后方。虽然他不像裴元勇武绝伦斩将破阵,也没有太史台阁首任左令辰的密探天赋,但当时所有人都知道,如果没有林清源的运筹帷幄,高祖绝对无法稳稳当当地攫取大片疆域建立梁国。 只可惜其人在大梁立国前夕去世,又留下遗言坚决不受爵位追封,不荫封后人,否则以高祖的性情恐怕会破例提高赏格,大梁唯一的异姓王将会出现。 当然,高祖还是令百官为其议定“忠武”的谥号,更让其配享太庙,可谓享尽哀荣。 在南面局势渐趋明朗后,高祖在钦州境内以中山镇为基础修建成京。官方说辞是因为大梁疆域广阔,京都又处在偏北方,面对南面虎视眈眈的周朝,南境非常需要一个战时决断之所。成京建成后的确发挥出很大的作用,尤其是几次与南周的战事紧张期,这里作为南境诸营统帅的驻地,对于整合边军和协调四州官民功不可没。 纵如此,无论是当时的开国功臣们,还是后世那些饱学之士,都清楚高祖设立成京与林清源脱不开关系。据传林清源去世时,高祖曾坐在此人病榻床沿,执其手痛哭难止,几近晕厥。 从这之后,中山这个原本在前魏时期籍籍无名的小城,因为是林清源的桑梓之地而在大梁朝堂上变得意义非凡。 当内监宣读完裴越的敕封圣旨后,他便退到一旁,垂首肃立。 承天殿宽敞的正殿内,此时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龙椅上的开平帝神态沉静,那双狭长的眼眸从左到右,打量着站在文武两班官员之首的莫蒿礼和王平章。 这两位年岁仿佛的重臣面色淡然,实则心里已经微澜渐起。关于山贼覆灭后的封赏事宜,开平帝表现得十分坚决,尤其是在表明封赏顶格为子爵后,莫、王二人便没有强硬地反对。国朝爵位虽然贵重,但是区区两个子爵还不至于影响大局。 具体的爵位封地一直悬而未决,开平帝一直等到昨日才决定,所以两府十位重臣也是今日才知道。李进的燕山子无足轻重,然而裴越的中山子却让他们难以接受。 只不过这些人修炼数十年才走到如今的位置,能力暂且不说,城府都深沉如海,没有急切地跳出来反对,因为肯定会有人替他们站出来。 裴越站在队伍的末尾,喜悦涌上心头,极力保持着平静。 虽然他觉得中山这个词稍微有那么一些不好,因为前世有中山狼这个贬称,但是他也明白这意味着自己踏出至关重要的第一步,从此不必再借着定国庶子这个名头行走于门第之间,往后也能踏踏实实地钩织着自己的蓝图。 他面色淡定地往旁边看去,只见那个三十岁左右的七品小官正朝自己看来,此人神情十分郑重,眼神中竟然还有一丝歉意。 裴越不明所以,他与对方素不相识,不知这歉意从何而来? 然后他便瞧见对方往左边踏出一步,朗声说道:“微臣,监察御史柳真,恳请陛下三思。” 御史台中,监察御史为品阶最低的官职,从七品,掌分察百僚,巡按州县,狱讼、军戎、祭祀、营作、太府出纳皆莅焉,知朝堂左右厢及百司纲目。 当柳真开口的时候,旁边的官员几乎下意识稍稍挪动身体,想要离他远一些。 裴越只听得仿佛有一尊大钟在耳旁敲响,他面露诧异望着对方,想不通这个看起来身材瘦削的文官,竟然声音洪亮至此。更让他费解的是柳真的话,如果他没有想错的话,对方应该是觉得皇帝的敕封不妥当? 裴越不是没有心理准备,实际上他早就预料到今日的朝会不顺利,自己的爵位未必没有人阻拦,可他从没想过最先出头的竟然是一个七品小官儿。 接下来的事情走向更让他惊讶,只听内监的声音传来:“宣柳真近前。” 柳真目不斜视,昂首阔步,直入殿前。 虽只七品官阶,单论气质风度却远远胜过他前面那些五六品的官员。 开平帝开口问道:“三思何事?” 柳真毫不在意旁边那些重臣的目光,微微垂首以示恭敬,沉声道:“启禀陛下,武功爵位乃朝廷重器,封赏当十分慎重。纵观本朝旧例,凡获封武功爵位者必有边境军功。今日封赏双爵,燕山卫指挥使李进曾在南境奋战多年,颇有功劳,得此爵位无可厚非。然定国府裴越,年方十四,向无寸功,仅因助京营剿灭山贼数百,便能一跃而成子爵,恐天下人难以信服,望陛下三思。” 他声音极大,中气十足,哪怕不借助正殿内的特殊构造,其他朝臣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不少人眼神讶异,虽说御史台里常出耿介之辈,但像柳真这样胆大的实属罕见。 他这番话就差指着开平帝的鼻子骂他是昏君。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仅是提了几个法子就能成为子爵,赏罚如此儿戏不是昏君又是什么呢? 站在文官第二位的洛庭望着莫蒿礼老迈的背影,心中有些诧异。 当初在值房内商议此事,莫蒿礼最终也认为爵位可以给,但不能轻易地给,否则将来武勋必然泛滥,朝堂局势极易失衡。 既然莫蒿礼如此说了,洛庭便不想横生事端,因为这位老人肯定会安排好一切。 然而柳真的出现和对答非常突兀,如此粗糙的手笔又怎会是莫蒿礼所为? 可若柳真不是他安排的人,这又是谁的谋算? 正文 165【叹为观止】 柳真的谏言不好应对。 问题不在于裴越如何应对,而是应对本身就是一个陷阱。 如今的他已经不是懵懂小白,对这个世界的一些潜规则了解颇深。皇帝赏赐的这个爵位他可以欣然笑纳,因为君王赐不敢辞。可当有人提出异议后,如果他为自己辩驳,认为自己配得上这个爵位,这便犯了官场上的忌讳,因为没人喜欢一个不知谦逊的官迷,尽管谁都希望自己的官职再往上提一提。 可要是裴越坦承自己确实配不上这个爵位,都是皇帝赏罚不公——他还不至于这么蠢。 但是世事如此,很多时候你无法回避退让。 “宣裴越近前。”内监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裴越轻吸一口气,将所有情绪牢牢压在心底,瞬间整理好自己的面部表情,步伐稳健地穿过如林百官,一步步接近大梁权力的核心地带。 坐在龙椅上的开平帝双眼微眯,望着裴越一路走来,他从少年的脸上看见的是无法伪装的平静。 裴戎那个蠢货丢尽了他家先祖的脸,这少年分明就是一块璞玉,就算他不是你的亲生儿子,难道就不懂得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的道理? 不过也好,若非你如此愚蠢,朕又怎会用他呢? 只是你究竟是谁的后代,裴贞那个老东西到底对朕藏了多少秘密? 裴越目光平视,来到柳真身边时站定脚步。 开平帝淡淡道:“柳真说你的爵位无法让天下人信服,你如何看待?” 裴越不慌不忙开口道:“草民——” 开平帝打断他的话:“圣旨已下,你可称臣。” 群臣中隐隐有些骚动,柳真的脸色也泛起不太正常的红,开平帝此言无非是告诉众人,朕的旨意不容置疑,但可以给你们一个说话的机会。 裴越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在心里熟悉着新的自称,缓缓道:“臣……以为,柳大人这番话有一些道理。” “一些?”开平帝嘴角微勾,分不清是笑亦或讥讽。 裴越垂首道:“臣年幼,读的书不多,不像柳大人这般博学。既然他说本朝没有非军功封爵的旧例,那么大概是真的没有,所以臣觉得他的话有一些道理。” 开平帝道:“继续说下去。” 裴越道:“正因为臣年幼且见识浅薄,所以不敢在这件事上大放厥词,但臣懂得忠心二字,无论有没有这个爵位,臣都会忠心于大梁。” 莫蒿礼转头看了他一眼。 这番话过于直白露骨,若是换成正殿内任何一个朝臣来说,都会显得谄媚和庸俗。但从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口中说出来,再加上裴越对自己表情和语调的精准控制,反而并不刺耳,让人觉得这就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表现。 裴越在装傻,或者说示弱,这是他之前给自己定下的策略之一。 这个爵位你们愿意给就给,反正我只想扮演一个对大梁忠心耿耿的好人。 想要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自然是极难的,柳真正色道:“裴越,你小小年纪莫要巧言令色,忠心二字是做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 裴越微微一怔,随即面露委屈道:“柳大人,九月初三夜,山贼袭扰绿柳庄,我在广平侯府四公子谷范、京军西营哨官秦贤和薛蒙、以及庄内所有百姓的协助下,将来犯山贼一网打尽,八十二名贼人尽皆授首。” 柳真微微皱眉道:“这与忠心有甚关系?” 裴越诚恳地说道:“柳大人,这应该算是一份功劳吧?” “又如何?” “我连从军的年纪都没达到,却已经有了一份功劳,大可以在家里好好待着。但是在我听到京军准备进剿山贼后,我便独自一人去了军营,然后还跟着京营将士进入山中,这足以说明我想为朝廷做些事情,难道这不是忠心吗?” 柳真一时语塞。 裴越瞪大眼睛,无辜又单纯地望着他,疑惑道:“柳大人,忠心有错吗?” 柳真连忙说道:“忠心当然没错!可是……” 没有人打断他,这是他自己忽然止住了话头,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要说什么。 裴越见好就收,没有继续胡搅蛮缠,或者说用转移话题的手段诡辩。 虽然柳真的谏言很难回答,但裴越根本就没有想过正面回答,他用的对策是你说你的、我说我的。不和你讨论我到底配不配得上这个爵位,而是利用自己年龄的优势打感情牌:我看重的不是爵位,我所做的一切只因我忠于大梁。 柳真在短暂的失神之后,很快就反应过来,面色微黑地说道:“纵然你忠心可嘉,但国朝规矩不可擅改,非军功不可封爵,这是高祖时期就传下来的规矩!” 裴越安静地站着。 对方是御史,只要看过史书甚至是影视作品都知道,这种人不可能被轻易说服,而且要详细辩下去,到引经据典的时候裴越又怎会是对手? 方才他已经表明态度,此时再说下去显然过犹不及。 开平帝将目光从裴越身上收回:“柳真,山匪盘踞横断山中,为祸一方半年有余,残害京都数千百姓,如此行径罪大恶极,朕才严令西府剿贼。京军前后斩首一千余,将京都外围涤荡一清,如何算不得军功?” 柳真闻言默然,这些数字都是铁一般的实据,非言语可以辩驳。他想起前两日听过的醉话,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决绝之气,沉声道:“陛下,微臣尚有一言。” “说来。” “山贼为祸半年有余,京军为何迟迟不能剿灭?京都首善之地,为何会出现数千战力不凡的山贼?这些人究竟是因何出现?微臣万死进言,请陛下严查京军贻误战机之责,请陛下严查横断山中贼人的来路!” 他后退一步,拂起袍袖,然后跪伏于地,双臂大礼参拜,高声道:“军事院左军机王平章对此事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微臣恳请陛下将其治罪!” 裴越霍然一惊。 紧接着,十数道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开平帝依旧保持着平静的面色,只有熟悉他的臣子才知道,这位帝王眼底已然有了怒意。他的目光投向神态苍老面无表情的莫蒿礼,然后看向略显诧异的洛庭,再忽略过中间一跪一站的柳真和裴越,移到身体硬朗的王平章脸上。 多年前,洛庭也是在朝会上当面弹劾王平章,慷慨激昂地直言军中“三弊六罪”,让这位实封国公险些下不来台,最后不得不上表自辩,在府中歇了两个多月不愿上朝。 那次只有洛庭一个人,王平章就连连败退,今日面对十几位御史的弹劾,他还能站得住吗? 王平章不光站得住,还站得很稳,甚至没有半点情绪上的变化,一如这些年他在朝会上的姿态,沉默寡言,不动如山。 裴越看着身旁纹丝不动的柳真,心中终于明白过来。 柳真的目标压根不是他,这位监察御史只是想通过开平帝的金口玉言,坐实山贼的危害和严重性,而非一群普通蟊贼。虽然这样会证明裴越的军功没有水分,但也为他接下来的举动铺平道路。 京军为何半年多无法清剿山贼? 王平章必须为此负责。 更让裴越心中担忧的是,柳真的话里明显指向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 山贼从何而来? 裴越当然知道此事原委,可他也很清楚,如果陈家的事情抖露出来,那将是一场足以害死很多人的风暴。比较悲催的是,他作为引子刚好就站在风暴的前沿。 原以为自己会是主角,没想到仍然只是配角。 裴越心中无奈地笑笑,同时也醒悟过来,朝争不是过家家,这座正殿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小觑。 哪怕他只是一个七品小官儿。 正文 166【病虎】 太史台阁的存在让三品以下官员战战兢兢,生怕哪天就被抓进那座青灰色建筑的监牢里。然而对于朝中大佬来说,沈默云不是那种疯狗一般的酷吏,此人知道分寸和手腕,行事颇有章法。 真正让所有官员都头疼的只有一种人,那便是御史台的各位御史。 一封弹章就能让六部尚书上表辞官,虽然皇帝不会允许,但臣子必须在家中等候有司查证。 今日朝会上,由柳真从山贼一案领头弹劾王平章,后面更有十二位监察御史附议。 监察御史人数虽多,常在京都的却只有十五人,其余御史在各州府巡按。 十三位御史同时弹劾,这等阵势极其罕见,国朝至今百年也不过寥寥数次而已。 其实从今年四月份山贼开始冒头,朝中便有零星针对王平章的弹劾奏章,只不过开平帝将这些奏章全部留中,再加上没人在朝会上当面弹劾,所以不曾掀起风浪。谁也没有想到,就在山贼全部覆灭之后,皇帝论功行赏之时,御史们会做出这等破釜沉舟的举动。 开平帝任由十三位监察御史跪在地上,目光如冰扫视群臣,与之前相比,这次他看的人更多,除了两府重臣之外,还包括六部尚书和几位勋贵。 裴越没有抬头观察皇帝,这个时候他不想给自己惹麻烦,但是他能感觉到皇帝在看什么。 这也是他心中好奇的一件事。 究竟是谁要对付王平章? 如果从动机上分析,当然是陈希之嫌疑最大,然而打死裴越都不会相信,那个疯女人能驱使十几位御史为其效力。她要真有这个能耐,还有什么必要跑去山里当贼?光是挑动朝堂争斗就会让大梁陷入混乱之中。 如果从既得利益来看,右军机路敏极有可能。王平章压在他头上很多年,而且从这老头的身体状况来看,只要开平帝打算继续维持军中的平衡,他还会继续压下去。没人愿意屈居人下,只要王平章倒了,路敏接任左军机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当然,从这个角度分析,谷梁也有嫌疑,他已经具备进入西府的资格,只要王平章和路敏倒下一个,他就可以直接擢升入府。 从大梁朝堂的格局判断,文官也有嫌疑。这不是因为他们嫉妒王平章的权势,而是文官集团天然就要维护皇权,一个掌控军中大权十多年的实封国公很有威胁,史书上此类权臣的野心并不罕见。 裴越甚至觉得,或许这些御史只是因为心中的愤怒和公义——山贼在京都外围残杀数千手无寸铁的百姓,必须有人为此负责。 如果柳真没有说那番话,裴越也许会认为这种可能性最大。 但是当柳真问山贼的来历,他就知道这事没有那么简单,这位监察御史绝对知道些什么,或许有人对他做过暗示。 开平帝看过一圈之后,对王平章说道:“魏国公,对于柳真的指控,你是否承认?” 王平章出班站定,拱手道:“陛下,臣年老体衰,兼之近日久病难愈,故而乞骸骨,望陛下恩准。” 满殿死寂,裴越甚至能听到不远处那些人的心跳声。 一直以来,他对王平章的印象比较模糊,虽然见过两次。 陈观镇军议上,这人三言两语便将京军悍将压服,显示出他在军中的权威。除此之外裴越便无深刻的印象,尽管知道对方不是浪得虚名,可是和认知中的“大梁军中第一人”这个名头有些对不上号。细细想来,大概就是没有在这位老人身上看到那种睥睨天地的霸气。 甚至在某些时候,他觉得谷梁都要更霸气些。 此时听着王平章的对答,他愈发有些看不透这个老人。 以退为进之策不算稀奇,面对十三位御史的联手弹劾,贵如国公也必须小心应对,暂时避避风头是很正常的选择。然而裴越自信自己的眼光不会错,他很肯定王平章这句话出自真心。 真的是因为疾病才选择急流勇退吗? 开平帝看着王平章脸上罕见的一抹倦色,淡淡道:“不准。” 王平章没有多言。 趴在地上的柳真决然道:“魏国公,称病就能推卸罪责吗?京都外围死去的数千百姓何其无辜,往后岁月你可能直面那些惨死亡魂?” “放肆!”洛庭皱眉斥道。 王平章微微摇头,然后说道:“柳御史,那些山贼战力确实不凡,又熟悉京都外围地形,一心屠戮百姓,面对京军则是望风而逃,凭借一人双马躲避追击。此事的详细过程,我已经写成奏章呈递御前,两府亦有抄录,并非不可告人之事。纵观前后战事,京军从无懈怠,亦不曾贻误战机,无过反而有功。” 柳真咬牙道:“敢问魏国公,山贼从何而来,为何有这等战力?” 王平章答道:“不知。” 柳真怒道:“为何不查?是查不出来,还是不敢查?!” “沈默云!”开平帝沉声道。 “臣在。”沈默云出班应道。 开平帝抬手指向柳真,将要扫向后面那群御史时强行停下,冷冷道:“将此人带下去!好好审!” “臣遵旨。” 沈默云以目视之,便有两名廷卫上前,将柳真拖出殿外。 柳真悲声高呼:“陛下!数千百姓岂能枉死?岂能不查——” 一名廷卫猛地伸手,将他的下巴卸掉,便只剩呜呜之声。 裴越心中泛起一丝凉意,如今他已弄不清楚,柳真此举到底是要针对王平章,还是要将那个尘封十四年的盖子揭开。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柳真与阴谋无关,他只是连自己都不知道被人利用的棋子。 或许,柳真猜到了一些,却还是愿意做这枚棋子,只因他想为那些无辜惨死的百姓讨一个公道。 开平帝胸膛微微起伏着,有些厌憎地对那些还跪在地上的御史说道:“若想继续跪,去殿外跪着。” 御史们稍稍犹豫,终究还是不想步柳真后尘,被关进太史台阁的监牢里,只得起身回到自己的位次上。 王平章并未站回去,面向开平帝微微躬身道:“陛下,老臣方才并非巧言脱罪,实乃病体难愈,恐耽误军中大事,故而望陛下恩准老臣辞去左军机之职。” 开平帝没有任何犹豫道:“不准。” 见王平章还要恳求,他有些不耐地挥手道:“既然病了,你就回府休养,何谈辞官?西府的事情暂时交给路敏和知院处理,等你养好病之后再回西府坐镇。” 王平章心中轻叹,行礼道:“老臣领旨谢恩。” 这件事算是暂时了结,但就连裴越这个新丁都能看出来,王平章确实萌生了退意,却不知和陈家的往事有没有关联,亦或者是以退为进一石多鸟之举。 不过随着御史对王平章的指控失效,山贼之事终于尘埃落定,他的爵位总算稳稳落入囊中。 然而这时右边武勋队列中一位黑面汉子出班奏道:“陛下,臣有事启奏。” 开平帝嘴角泛起一抹冰冷的笑意:“奏来。” 黑面汉子大大咧咧地站在中间,指着裴越说道:“陛下,臣要弹劾这个小子。” 裴越无奈地看着对方,很想问一句:大哥你谁?咱们认识吗?上朝很累的,你看着这么憨就不要来捣乱了好吗? 正文 167【五大罪】 裴越原本打算回到最后面自己的位置上,既然爵位安全到手,其余的事自然与他无关,他也不想继续站在这个惹眼的地方,成为文武百官关注的对象。 然而那个黑脸勋贵突然跳出来,隐隐拦在他后退的路上。 裴越只得站在原地。 开平帝脸色不太好看,方才柳真的话勾起他不愿触及的回忆。 十四年前,仁宗病入膏肓,又无子嗣,当时京都局势危如累卵,随时都有崩塌的可能。 如果仁宗驾崩,陈家必然会成为都中最不安定的因素,甚至比那些勋贵更危险。在中宗晚年的默许下,以及仁宗登基后的大力扶持,陈家便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商贾家族,从陈轻尘身边的护卫力量就能看出来。 他至今还记得那个叫陈轻尘的女子是何等惊才绝艳,在王平章向他请示后,一场针对陈家的突袭趁着夜色展开。 那一夜京都大火,陈家大宅被烧得干干净净。 陈轻尘死于一位绝顶高手的左手剑下,陈氏族人也大多丧命,纵然有一些人逃了出去,对大局已经没有干碍。 这件事险些影响到开平帝顺利继位,毕竟在京都明火执仗将一个大家族灭门,委实太过残忍暴戾。若非裴贞在最关键的时刻一改之前的沉默,以及莫蒿礼的支持,仅凭王平章一个人恐怕无法助他登上帝位。 毕竟当时除了他之外,中宗皇帝还有几个儿子。 当然,十多年过去,开平帝的亲兄弟们已然尽皆病故。 无论如何,陈家尤其是陈轻尘这个名字早已成为开平帝的逆鳞,这些年就连王平章都不敢在他面前提起。今日柳真那番慷慨激昂的言论隐隐指向十四年前陈家灭门案,足以挑起开平帝内心中的真火,所以此刻那个黑脸勋贵跳出来,他的声音较之以往要阴沉许多:“你弹劾他什么?” 此人肤色黝黑,面带猪相,仿佛没有听出开平帝话中的怒意,挠挠头道:“陛下,其实不是臣要弹劾他。” 站在右首第二位的成安候路敏斥道:“崔护,这是什么地方,将你那套装疯卖傻的把戏收起来!” 裴越并未回头,好在他如今对勋贵体系比较了解,知道这个崔护爵封西宁伯,他儿子和李子均关系不错。当初在绿柳庄外的冲突中,裴越曾将匕首插进崔护之子的手臂。 崔护用力摇头道:“右军机,我可没有装疯卖傻,确实有人弹劾裴越,但他没法上朝,所以特地托我将奏章呈给陛下。” 路敏没有继续斥责他,“哦”了一声又问道:“谁的奏章?” 听着他们一唱一和,裴越登时意识到问题,很显然路敏是在跟这位西宁伯打配合。至于奏章出自谁的手笔,这对裴越来说不难猜,除了裴戎还能有谁?再往下细想,路敏之所以愿意出手,原因也很简单。他能和王平章抗衡,除去自身的能力之外,开国公侯府邸的支持很重要,在这样一个大前提下,他当然不希望裴戎彻底倒下。 一个城府浅薄能力孱弱的定国府家主,对于路敏来说是最好的人选。 如果裴戎很强,又怎会轮到他来领导这个圈子里的半数勋贵? 果不其然,只听崔护朗声说道:“这份奏章是由定国府裴戎写就,弹劾他的庶子裴越!” 群臣哗然。 这是极为罕见的父告子,而且是在今日这样隆重的场合,等于撕破面皮没有半点父子情分。 随着崔护的声音落地,正殿里的氛围变成鲜明的两部分。 裴越两侧的官员都是朝中重臣,很清楚裴戎的底细,更有些人隐约知道定国府里发生的故事。这些人看向裴越的目光显得很复杂,有人不解为何会闹到父子相残的地步,有人惋惜国朝要失去一块年少有为的璞玉。 以父告子,在这个忠孝之道大于一切的世界里,对于儿子来说足以毁掉他的人生。 正殿后方,品阶较低的官员缺乏足够的消息来源,只是单纯地被这份奏章影响,故而望向裴越的眼神很不善。尤其是刚刚吃瘪的监察御史们,好几个人蠢蠢欲动,恨不得挺身而出在这个不孝的少年身上踩几脚。若非有柳真的前车之鉴,或许他们早就蜂拥而上,将裴越淹没在锋利如刀的言辞中。 无数复杂的目光中,唯有谷梁面色阴沉,便要上前驳斥崔护的话。 裴越似乎早就想到这一幕,他此刻面朝龙椅上的皇帝,所以没有转头,只能微微地摇头。 谷梁注意到他的动作,强行止住脚步。 开平帝淡淡道:“呈上来。” 一名内监走下台阶,来到崔护面前接过奏章,然后小心翼翼地捧着,递到开平帝手中。 开平帝掀开一看,很快就能确定这份奏章不是裴戎的手笔,顶多是由他誊抄而成。这种事他肯定不会假手于人,多半是他那个小儿子所写。虽然开平帝对裴云很少关注,但也知道此子很受沈默云的看重,多年来醉心书卷,与寻常勋贵子弟截然不同。 这份奏章写得很好,开平帝看完之后略有些不解,裴戎这个蠢货如何能养出来几个还不错的儿子? 龙椅上的君王陷入沉思,正殿内的大臣便有些忐忑。 尤其是帮裴戎呈上奏章的崔护,壮着胆子抬头瞅了一眼,发现开平帝面色淡然,并无愤怒之色,不免心中忐忑,难道自己这次偷鸡不成蚀把米? 片刻过后,开平帝望着下面的裴越,缓缓说道:“你父这份奏章里列明你五大罪,你可知罪?” 当皇帝问出这句话后,寻常官员只能跪下俯首认罪。 裴越想起朝会开始前谷梁对自己说过的话,出人意料地说道:“禀陛下,臣不知何罪之有。” 开平帝并未怪罪,只将奏章递给内监,吩咐道:“念。” 随着内监纤细的声音在正殿内回响,很多人的脸色变得精彩起来。 裴戎在奏章中控诉裴越的罪状分别是:不尊生父,屡次顶撞;不敬嫡母,言辞刻薄;品行不端,贪婪成性;居心叵测,隐匿军情;胆大妄为,勾结山贼。 纵观大梁百年历史,不乏有人敢于大义灭亲,将儿女的不法事告知官府,然而从未有人像裴戎一样,对自己的儿子如此绝情狠辣。这份奏章几乎是将裴越从头到脚批判一通,如果他所说的都是真话,莫说那个中山子爵,裴越能活着走出承天殿都是命好。 如此不忠不孝之徒,不杀焉能平息众怒? 最关键的是裴戎奏章中最后一条罪状,指明裴越和山贼勾结,这让一些大臣开始发散联想。 很多人本就嫉妒裴越年纪轻轻便有了爵位,如今听完裴戎的控诉登时恍然大悟,说不定这个裴越就是山贼的棋子,让他立下功劳成为朝中新贵,将来搞出惊天动地的祸事。 这些贼子好狠毒的心思,好长远的谋算! 正文 168【危机】 “裴越,你可知罪?” 开平帝再次开口问道,像他这样御宇十多年的皇帝,不会轻易地从语气中暴露自己的真实想法,所以很多想要跟风弹劾裴越的朝臣不敢立刻做出决定。 但如果裴越不能给出足够有力的反驳,这些人心里的情绪很快就能汇聚成汹涌的巨浪。 裴越抬起头,用这样不合礼数的姿态面对开平帝幽暗的目光,坚定地说道:“禀陛下,臣无罪。” 熟悉开平帝的人都知道,他极为注重君王威仪,在绝大多数臣子面前都是不苟言笑。此刻听着裴越固执的回答,他的脸上竟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问道:“无罪?” 裴越目光下移平视前方,答道:“臣不敢在陛下面前说假话,这五条罪状与臣无关。” 开平帝沉吟道:“裴戎是你的生父,难道他说的全是假话?” 裴越轻吸一口气,正色道:“真假一辩即知。” 这个回答并未超出开平帝的预料。 对于眼前这个少年,他掌握的信息非常翔实。从他以前在定国府的境遇,到这半年来发生的变化,所有的事迹都早已呈现在他的御案前。这些情报并未动用太史台阁,而是通过另一套很隐秘的人手搜集而来。 开平帝之所以决意提拔裴越,除去用他的爵位来抵消惩治裴戎带来的影响,更是因为他在裴越身上看到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胆气。 绿柳庄中与山贼死战,随京军入横断山剿贼,面对六皇子刘质依然能秉持不卑不亢的姿态,如此种种,开平帝尽皆看在眼里,起了惜才之意。至于这少年的真实身份,他的判断与裴太君十分相似。基于十四年前仁宗重病之后的暴行,裴越应该是某家坏事勋贵的遗孤,所以裴贞才将他养在裴戎名下。 一个没有裴氏血脉的裴家子弟,又表现出足够优秀的心志和能力,开平帝不介意给他一个机会,看看他到底有没有鱼跃龙门的本事。 “传裴戎。” 皇帝一声令下,立刻便有内监快步走出承天殿。 “你且退下。”开平帝对裴越说道。 “是。” 裴越趁着转身的机会,与谷梁有一个短暂的眼神交错,两人很快明白对方的想法。 谷梁显然有些担心,无论裴戎怎么混蛋,他毕竟是裴越名义上的生父,让他在朝会上颠倒黑白的话,只要裴越有一处地方应对不好,后果会非常严重。但是这个时候他无法直接站出来帮忙,说到底这件事属于定国府的家事,众目睽睽之下,谷梁亦不能表现得太过露骨。 裴越则让他安心。 实际上在内监读完那份奏章之后,他并非如其他朝臣所想的那样惊慌失措,这是因为他的心理素质极其过硬,更重要的是裴戎所列的五大罪略显滑稽。 如果裴戎只拿孝道说事,两人之间还有可能掰扯许久,但裴越想不明白后面三条罪状的意义在哪? 指控他贪婪、隐匿军情和勾结山贼,这让裴越很想砸开裴戎的脑袋看一眼里面装的是不是稻草。 回到最后面的位置,旁边的官员下意识地拉开和他之间的距离。 这些人打量他的眼神里带着浓浓的审视。 对于这种目光裴越并不陌生,无论是前世的创业初期,还是穿越后在定国府待的短暂时日,他经常遇到这样的眼神,纵然不喜,却也无惧。 裴戎到来之前,朝会又有几件大事宣布。 第一件事便是谷梁的官职调动,他将卸下京军龙骧大营主帅的职务,改任成京行营节制。这是一个临时官职,并不常设,平时负责协调南境五营防务,战时则统率五营,兼可节制南境四州之地。 与此同时,谷梁的爵位再进一步,在二等侯的位置上停滞数年之后,他终于成功升上一等侯,与路敏并肩。将来若南边国战爆发,只要能啃下南周这块硬骨头,谷梁必将成为本朝第二位实封国公。 裴越站在最后面,尽管看不清前面谷梁领旨谢恩的场面,依然真心实意地为他高兴。 第二件事便是李柄中接手谷梁的位置,调任京军南营主帅,这个调动让很多人震惊不已。 今日朝会上哪怕只是一个七品小官,也对京都官场上的门道了如指掌,他们很快便明白李柄中出了问题,再联想到方才十三位监察御史联手弹劾王平章的场景,不免心中升起疑虑:难道陛下厌恶了王平章,想要别人取而代之? 尽管开平帝态度鲜明地否决王平章的乞骸骨之举,可这并不能说明他对大梁军中第一人还像当年一样看重。 随着李柄中调任,五军都督府的左都督位置便空缺出来。 京军北营主帅、诚毅侯郭开山接掌五军都督府。 齐国府现任家主、二等齐云伯尹伟戍边有功,晋为三等齐云侯,接任北营主帅。 京军三大营各抽一卫,提前与边军进行轮转换防。 裴越全神贯注,将这些变动牢牢记在心中。 李柄中的遭遇并不奇怪,在沈默云出手之后,裴越便认定这个老头要倒霉。像沈默云这样的人物,肯定不会只为区区一个李子均大动干戈,李柄中才勉强算是目标。只不过继任者竟然是北营主帅郭开山,而非王平章更信任的西营主帅长兴侯曲江,这令裴越稍稍有些奇怪。 尹伟便是尹道之父,开国公侯后辈中又一员虎将。据谷范所言此人极为勇武,家传枪法凌厉无匹,是他们那一辈勋贵中少数几个能跟谷梁较量武道修为的高手之一。 紧接着公布换防边境的三卫名单让裴越心中陡然升起危机感。 北营那一卫裴越不熟悉,南营燕山卫和西营骁勇卫却和他有着密切的关系。 燕山卫指挥使李进刚刚封为燕山子,其人性情忠厚又不迂腐,和裴越在清剿山贼时结下深厚的情谊,如今又一同封爵,即便不算上谷梁这层关系,两人也可以守望相助。 骁勇卫指挥使名叫庞彬,裴越对他印象很深。在陈观镇军议上,庞彬将鲁直悍将的形象表现得非常鲜明。当然,对于裴越来说庞彬的去留不重要,可骁勇卫里有他的兄长秦贤以及薛蒙。 清剿横断山匪时,秦贤和薛蒙属于临时调入南营,战后则回到西营。 如今他们竟然也要去边境轮转。 裴越此刻有些懵。 不光是谷梁,连李进、秦贤和薛蒙全部都要去边境,等于他这大半年来攒下的人脉瞬间化为虚有。他神色复杂地望向龙椅上的皇帝,一时间弄不清楚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然而眼下没有时间让他继续思考,因为内监领着一个男人进入正殿。 裴越转头望去,那人也在同一刻看过来。 裴戎脚步不停,在经过裴越身边时忽地发出一声很轻的冷笑。 正文 169【颠倒黑白】 裴戎来到正殿前方,对开平帝大礼参拜,脸上现出激动的情绪。 曾几何时,他对这个龙椅上的男人嗤之以鼻,并且坚定地认为对方也是毁掉自己前程的黑手之一。如今他这副姿态,不仅是因为这两天裴云在家中对他的规劝,更与辞爵之后困守府中的凄凉脱不开关系。虽然他早早就被排斥在军中实权大将之外,但是仰仗两代定国公留下来的香火情,他在开国公侯勋贵圈子里依然地位颇高。 自从辞爵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享受过那种待遇,承受的打击甚至要超过当年他被迫离开京军。 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的模样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两鬓染白,眼眶深陷,眼球上满是血丝。 “平身。” 开平帝看了一眼旁边内监手中的奏章,又问道:“你这份奏章里写的罪状是否属实?” 裴戎满腔悲愤地说道:“微臣岂敢欺君,愿与裴越当面对质!” 谷梁冷笑道:“裴戎,你如今已是白身,焉能在陛下面前称臣?” 开平帝挥挥手,不以为意道:“这等细枝末节暂且放下,让裴越上前来。” 尽管今天的朝会已经持续很长时间,比平时的朔望朝还要久,大臣们却没有表露出疲惫和焦躁。要知道朝堂上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父子反目当庭对质的戏码,除去像谷梁这样打定主意不会旁观的少数几人外,其余人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 从常理来说,裴戎占据父子名义的天然优势,如今还是定国府的家主,他的弹劾对于裴越来说非常致命。 少年身姿挺拔,风骨卓绝,步伐从容坚定,在满殿朝臣的注视下一步步前行。 他来到裴戎身旁站定,不露慌张,面色冷肃。 “逆子!”裴戎朝他啐了一口。 如果不是在朝会上,皇帝就在上面盯着,或许他早已用世间最恶毒的话辱骂裴越。毕竟在他看来,自己之所以落到今日境地,全都是因为眼前这个少年。如果不是他,裴贞也不会去西境赎罪,自己也不会丢掉前程,更不会连爵位都变成镜花水月。 要知道他今年才三十六岁,往后大半辈子都只能幽居府中。 如今裴越还将他和山贼往来的证据交给沈默云,这不是要逼死他吗? 在裴云的计划里,他只能先发制人,在那件事曝光之前先将裴越踩进深渊里,如此或许能有一丝反转的机会。 到了眼下这个局势,裴越自然不会再与他虚与委蛇,所以连正眼都没有瞧他一眼。 裴戎愈发震怒:“你这个不忠不孝的畜生!” 众臣哗然,这厮莫非把这里当成定国府的花园? 右执政洛庭当即训斥道:“裴戎,注意你的言辞!” 裴戎闻言惨笑一声,对他拱手说道:“洛执政,非我不懂朝堂礼仪,只是家门不幸,养出这样一个毫无忠孝之心的逆子。这些年来他在家中衣食无忧,生活安稳,府中也无人苛待他。家母怜其庶出之身,赠其农庄一座,良田三千亩。拙荆亦从嫁妆中拿出西城一间商铺门面相赠,可见对其并无恶意。” 他抬头面色恳切地对开平帝说道:“陛下,自古嫡庶有别,然而我家从上到下对这个庶子关爱备至,即便说不上格外恩遇,至少也谈不上苛待吧?” 开平帝心中有些厌恶。 他当然知道裴戎在颠倒黑白,无论是太史台阁的乌鸦,还是他手中另外一支密探,都曾将定国府中的事情详细告知。虽然裴戎可以让整个定国府的下人封口,没人敢抖露裴越曾经的遭遇,但对于皇帝来说这不是秘密。 裴戎为何敢在朝会上信口开河? 只需看一眼勋贵队列中很多人脸上的表情就能知道。 除非开平帝不介意重新花费时间和精力调整军中的构架,否则他也要维持裴家的脸面,不能任由那些腌臜事毁掉裴家。如果让天下人知道堂堂裴家凌虐一个庶子,他身为天子必须出手惩治,到那时倒下的就不止是一个裴戎。 对于裴戎装模作样的表态,他不置可否道:“这与你的奏章有何关系?” 裴戎悲愤地说道:“这庶子因为出府之后,或许是眼见无法染指定国府家业,竟然和那些山贼勾结,先是让那些山贼袭击绿柳庄,实际上当夜他杀死的都是无足轻重的弃子。他在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勾当后,反而污蔑我和山贼勾结要害他性命,并在广平侯谷梁的支持下,逼迫我上表辞爵。” 说到这里,他似乎想起自己十多年的郁郁不得志,声泪俱下道:“我斗胆请问满朝诸公,似这等忤逆不孝之辈,眼中可还有半点王法纲常?” “悖逆之徒,当明正典刑!” “此僚岂能放过,当诛!” “陛下,臣早就看出来裴越狼子野心,小小年纪却是满腹心机,不可轻纵啊!” …… 群情汹汹,扑面而来。 站在裴戎这边叫嚣的除了与定国府相熟的勋贵之外,便是那些年轻御史们跳得最欢。 在这样喊打喊杀的氛围中,裴越依然站得笔直,他面色平静,双眼望着身前光滑的金砖地面,目光中略微有些疑惑。 裴戎的话里漏洞太多,在任何时候想要指鹿为马必须拥有强硬的资本,可他如今哪来的底气?虽然他和山贼的勾结铁证如山,但乖乖认罪的话,皇帝多半会留他一条性命。然而此时他这样的行为,无疑是藐视皇权,根本不把太史台阁放在眼里。 这人是酗酒把脑子弄坏了? 裴越之前想过,裴戎最大的可能是用孝道来压制自己,可这不能洗脱他通贼的罪名。如今看来,对方似乎想倒打一耙,将所有的罪过都推到自己身上。 问题在于他凭什么敢这么做? 以裴越对裴戎的了解,他似乎没有胆子做出如此愚蠢的行为,这是谁在他耳边挑唆的结果呢? 趁着裴戎在那边控诉,裴越心中将定国府和相关的人都过滤一遍,最后一个清瘦的身影出现在他脑海中。 裴云。 正文 170【同归】 裴戎的表演并未结束。 当着开平帝和两府重臣的面,他如同祥林嫂一般絮叨着裴越“罪大恶极”的行径。在他的描绘中裴越仿佛一个心思深沉的恶魔,当初在定国府里就不安分,经常挑拨兄弟争斗。等出府之后,他又和山贼勾连上,用苦肉计逼迫裴戎辞爵,只不过爵位最后落到裴城身上。谋夺爵位的盘算落空后,裴越又利用剿灭山贼攫取功劳,想以此作为踏板在朝堂上立足,将来继续兴风作浪。 不仅裴越觉得荒唐,就连那些原本支持裴戎的勋贵都面色犹疑。 他口中所说的真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不是从娘胎里就开始修行的怪物? 更何况裴越只是一个白身庶子,山贼为何要与他合作? 裴戎浑然不觉,越讲越兴奋,在大殿上唾沫横飞,仿佛又找到当年他在京营中统率大军的感觉,所有人都得听着他的长篇大论。 面对如此荒唐的局面,开平帝没有阻止,其余有资格呵斥的重臣也不动如山。 裴越心中轻叹,此时此刻他有很大的把握确定,裴戎这样作死是因为裴云的撺掇。 可是不管裴戎如何无能,都是老二的亲爹,他为何要这样做? 承天殿内的气氛变得极其古怪,连裴戎自己都察觉到不妥,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开平帝淡淡问道:“为何不继续说下去?” 裴戎大义凛然地说道:“陛下,虽然礼法上讲究亲亲相隐,但这庶子所作所为天地难容,微臣恳请陛下将其打入大牢,明正典刑。只是微臣毕竟是他的生父,愿意捐献一半家资,只求陛下留他一个全尸。” 开平帝看向裴越,问道:“你想说什么?” 裴越轻咳一声,拱手道:“陛下,臣一直认为家丑不可外扬,但事情到了如此地步,臣不得不禀明事实。今日之事皆是闹剧,因为此人在丢掉爵位之后,已经疯了。” 路敏冷声斥道:“裴越,此言非人子所为!” 谷梁立刻驳道:“路军机,难道你相信裴戎的胡言乱语?当日他辞爵之时我便在场,沈默云也在场,裴戎亲口承认与山贼勾连,所以才辞爵谢罪。就算你不信我的话,难道沈大人也会说谎?” 裴戎急道:“莫要胡说,我何时承认过与山贼勾连?当日你们联手逼迫我,我只是无奈答应!” 又有几名和裴戎相熟的勋贵出来助阵,令裴越稍稍奇怪的是,李柄中自始至终不发一言,看来沈默云的手段让他收敛许多。 开平帝并未表现出偏向性,不过他开口之后殿内立刻安静下来:“你说裴戎疯了,可有凭据?” 裴越沉声道:“有。” 开平帝狭长的眼眸中露出一抹好奇:“说。” 裴越犹豫片刻后,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缓缓说道:“我这里有一封信,是定国太夫人、即我的祖母亲笔所书。” 裴戎瞬间陷入恐慌之中。 …… 数日前,定国府定安堂内。 “太夫人。” 听到这个绝对不能出自孙儿辈之口的称呼,裴太君没有表露出愤怒的情绪,那双平日里总是温和慈祥的老眼中寒光湛然,死死地盯着裴越的面庞。 片刻过后,她寒声问道:“你都知道了?” 裴越颔首道:“是。” 裴太君望着长身而立的少年,眼前浮现的却是亡夫裴贞的身影。她无论如何也忘不了,当年新君登基后,夫君从外面抱回来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不肯告诉她这个孩子的来历,只嘱咐她要护着他平安长大。后来裴贞率军西征客死边境,两人再也没有见过。往后岁月中,只要看到裴越她就会想起亡夫的面容,纵然不愿违逆裴贞的嘱托,却也不想时常看见裴越。 或许是因为年纪老了,她花了一段时间才平静下来,轻叹道:“既然你都知道了,今日来找我做甚?” 裴越开门见山道:“我希望太夫人能写一封亲笔书信。” 裴太君问道:“什么信?” 裴越道:“给我的信,信中需要点明裴戎和李氏曾经虐待过我,以及裴戎想要借山贼之手谋害我,但我始终没有不孝之举。” 裴太君面色寡淡地看着他。 裴越从容镇定地与她对视。 裴太君冷漠地问道:“你觉得我会写?” 无论裴戎怎么不争气,始终是她的亲生儿子,而她是定国太夫人,裴贞的遗孀。只凭最后这个身份,便是皇帝也不会苛待于她。莫说裴越眼下还只是一个白身,就算他在军中站稳脚跟,在裴太君面前仍旧不算什么。 裴越不慌不忙地回道:“太夫人,我只想自保而已。” 裴太君摇头道:“戎儿答应过我,不会再与你作对。” 裴越冷静地说道:“太夫人请听我说,这封信只会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拿出来,而且只针对裴戎一个人。如果没有这封信,我又身处危险的时候,不敢保证我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裴太君盯着他问道:“此话何意?” 裴越缓缓道:“如果让陛下知道,裴家收留陈家的后人,不知他会怎样想?到那个时候,裴家这么多人还能活得下来吗?” 裴太君遽然变色。 裴越面不改色地说道:“如果让皇帝知道我和陈家有关,我肯定活不了,可那是最后的选择,意味着我本就面临死局。到了那个时候,我还会在意什么?裴家这些年对我如何,太夫人心里应该清楚,如果能拉着整个裴家为我陪葬,仔细算算好像不亏。” 裴太君抬手指着他,颤声道:“你是陈轻尘的儿子?” 这岂不是意味着裴越是先帝仁宗的儿子? 今上能够继位本就是一桩悬案,因为仁宗的死因太离奇,二十八岁的年纪忽染重病,最终不治而亡,这里面没有蹊跷谁能相信?更让裴太君惊惧的是,裴家收养先帝的遗孤,皇帝会如何看待? 就算世间所有人都不信裴家有谋逆之意,可她敢保证皇帝会这样想吗? 别忘了三十三年前楚国公府血流成河,冼春秋被迫带着九百子弟渡江叛逃南周。 裴越没有正面回应裴太君的疑问,轻声说道:“太夫人,如果裴戎和李氏不作妖,这封信永远都不会曝光在世人面前。可是他们想要从明面上害我的话,这封信至少能让我自保。害人者终究害己,与整个裴家相比,裴戎的命有那么重要吗?” “更何况,有太夫人在府上坐镇,我相信能管住那两个蠢货。” 裴越苦口婆心地说着。 虽然他如今出府分家另过,可他毕竟姓裴,是当年裴贞抱回来的孩子,这一点谁都无法否定。 如果让皇帝知道裴贞将先帝的遗孤养在府中,那么裴家必然会迎来一场血腥的清洗。 这就是裴越敢在裴太君面前抖露身份的原因。 即便他用同归于尽的方式威胁对方,裴太君还要继续藏住这个秘密,除非她想让整个裴家覆灭。 裴越原本还准备好了一些说辞,是从谷梁那里问来的关于陈家的隐秘,以此来证明自己的身份。但裴太君因为太熟悉阴谋诡计,只将当年的故事联系起来便信了他的话。 若非如此,裴贞为何要对她隐瞒婴儿的来历? 许久之后,裴太君眼神中带着恨意,极其艰难地缓缓点头。 这恨意不仅仅是对裴越,还有对亡夫裴贞的埋怨,以及对儿子裴戎的怒其不争。 正文 171【拨云见日】 承天殿内。 内监将裴太君的亲笔书信不疾不徐地念出来。 谷梁心中的担忧一扫而空,甚至很想放声大笑,他不知道裴越竟然还藏着釜底抽薪的一手。有这样一封书信在,莫说裴戎的指控本就是颠倒黑白,就算他真的有什么证据,裴越依旧能绝境翻盘。裴太君开口的分量显然不同,有她为裴越背书,等于彻底堵死裴戎狡辩的余地。 便在这时,裴戎做出一个令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举动。 他猛然向前冲去,嘴里大喊道:“这封信是假的!是假的!” 斜刺里一道人影从裴越身前闪过,伸出一掌拍在裴戎的肩头,将其打倒在地,然后凛然怒斥:“你果真是疯了!” 裴越看清这人的脸,不由得在心里叹一句:成安候路军机好俊的身手,难怪先生曾说此人武道修为很高,恐怕仅次于谷梁,与尹伟不相上下。 但他没有忘记方才路敏和崔护的一唱一和,此时见他干脆利落地打倒裴戎,不免有些佩服其人的脸皮厚度。实际上以裴戎的武道实力,这殿上的廷卫就能轻易收拾他,然而路敏抢在第一个出手,自然是向龙椅上的皇帝表明态度。 开平帝终于露出一抹厌恶的神色,目光扫过两府重臣说道:“你们都说说,此人该如何处置。” 父告子是杀伤力极大的手段,但前提是有真凭实据,而不是信口开河。 其实在裴戎长篇大论的时候,很多人便已察觉到古怪,如今真相大白,他们反而相信了裴越所言,这厮应该是真的疯了。 文臣班首,左执政莫蒿礼面上老态尽显,与另一边虽然告病乞骸骨却身姿硬朗的王平章形成鲜明对比。这位执掌大梁朝政很多年的老人看了一眼裴越,目光中带着审视与遗憾。 这少年既然有定国太夫人的亲笔书信,完全可以提前拿出来,那样的话裴戎便不会疯狂到如此境地。然而他什么都没有做,任由自己的生父像个小丑一样在百官面前污蔑构陷,这等心性实在令人警惕,不得不防啊。 他开口说道:“陛下,裴戎以父告子,所言不实,罔顾人伦大义,当流放三千里以儆效尤。” 身后的文官们纷纷颔首称是,唯有洛庭面露不忿,显然不赞成这个建议。只不过他看着身前老人微微佝偻的背脊,没有公开表示反对。 裴戎挨了路敏一掌,肩头火辣辣的疼,此刻更是形象全无地瘫坐于地。听见流放三千里这五个字,他挣扎着跪倒在地,对开平帝说道:“陛下,微臣知罪,求陛下宽宥啊!” 如果他没有说出刚才那番话,那些与裴家有香火情的勋贵肯定会帮他求情,但眼下无人敢开口,只盼着皇帝能够念在往日情分上,给裴戎一条活路。 流放三千里,意味着裴戎会远赴边境苦寒之地,像他这样养尊处优的大老爷,恐怕还没到地方就会染病而死。 开平帝冷声道:“两代定国公何其荣耀,为大梁出生入死功勋卓著,却有你这样的不肖子孙,真令裴家门第蒙羞,竟然还有脸让朕宽宥。看看你旁边的少年,他才十四岁就知道为国尽忠,凭着自己的双手挣出一个子爵,你可知道羞字怎么写?” 他依旧不解气,斥道:“还有你的大儿子裴城,承继爵位之后毫不贪图享受,主动前往西境边军,从一个小小的哨官做起,要用军功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个爵位。如今裴家一门双爵,依旧是大梁军中的世家豪门,对得起两代定国公的呕心沥血。然而你身为人父,所作所为可有半点配得上这个光荣的姓氏?” 开平帝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厉声骂道:“废物!” 裴戎磕头如捣蒜,哀嚎道:“陛下,臣是废物,求陛下绕臣一命啊!” 开平帝厌憎地说道:“之前你与那些逆贼之间的勾当,朕看在裴家百年来的付出和功劳上,懒得与你理会。今日你竟然敢站在这殿里胡说八道,你当朕是昏君?!你不是要让裴越明正典刑吗?他就站在你旁边,你问问自己的儿子,他愿不愿意饶你!” 裴戎闻言立刻直起身躯,转向望着裴越,结结巴巴地说道:“越哥儿,为父糊涂了,不该听信别人的挑拨,你不能看着为父去死啊!” 在这个时候,但凡是能看见裴越的朝臣都将视线集中在少年身上,很想知道他会怎样回答。 裴越望着裴戎涕泪横流的模样,心中并没有太多的兴奋和喜悦。 他想起明月阁中初见,此人将自己视若猪狗,极尽羞辱。 想起定安堂中李氏要用孝道毁掉自己的一切。 想起桃花不见时自己的惊慌失措。 想起杨虎的父亲杨大成倒在血泊中瞪圆的双眼。 想起绿柳庄中几十户人家传出来的哭声。 想起被自己割断喉咙的方锐。 想起横断山中那些战死的同袍。 想起每一日每一夜的战战兢兢和永无休止的筹谋。 最重要的,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这副身躯的原主,那个无依无靠被凌虐十三年遍体鳞伤生不如死的少年。 他深深吸一口气,清冷带着悲伤的声音在大殿内回响:“十四年前,你因为自身能力不足失去军职,你没反省过自己的问题,又不敢去怪罪那些你惹不起的人,便将我视为灾星,没有尽过一天当父亲的责任,反而任由府中的下人凌虐我。从小到大,我都是生活在恐惧之中,明明自己是个少爷,却连饭都吃不饱,活得不如猪狗。” “长大了,老太太怕我被你们凌虐致死,就让我出府另过。然而你依旧不肯放过我,甚至不惜和山贼勾结,想要让他们杀了我。为了保护我,很多庄户都死了,他们其实只知道种庄稼,哪里懂得打仗?四十七条人命啊,就那样没了。” “父子大义压着我,我什么都做不了,可我从来没有想过人会狠毒到这种程度。你看见我得了爵位,竟然还要毁掉我,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你还有什么脸称一声为父?一直以来,你们都想用孝道压着我,逼我继续过那种猪狗不如的生活,今天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 “我裴越自今日起自绝于裴家,从今往后与你再无半点关联!” “我忠于大梁忠于陛下,为此我愿意抛头颅洒热血,但是你今日休想让我为你求情。” “你今日有此下场,罪无可恕,罪有应得!” …… 两行清泪从裴越的面颊上缓缓流下。 他双唇紧抿,神色无比坚定。 满殿死寂,群臣震惊无言。 这些在官场上打磨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人精们,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的言语能如此打动人心,尤其是这番话出自一个十四岁少年之口。 右边勋贵班列此刻显得是那样安静,自王平章以下,路敏、谷梁、李柄中、郭开山、曲江乃至于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裴越,从他们的眼神中可以看见一抹不忍,更有甚者眼睛发红,谷梁仿佛感同身受一般,因为当年他也是庶子,深知这个身份的艰辛不易。如果不是在朝会上,或许他早就冲上前将裴戎撕碎。 裴戎面如死灰,在裴越说出这番话后,他便知道没有人能救自己。 右执政洛庭盯着裴越,眼神中流露出一抹浓浓的欣赏。 良久过后,端坐在龙椅上的开平帝开口说道:“将裴戎关入上林狱。” 廷卫上前将瘫坐在地上的裴戎架起来,其人忽然剧烈地挣扎着,并且不断地大声求饶。开平帝并没有处死他,反而留了他一条命,然而他此刻脸上的惊恐无比浓烈。 京都内有几处监牢,太史台阁、刑部和京都府各占其一,宫中则只有一座关押犯事宫人和获罪妃嫔的掖庭。上林狱不在京都内,位于兴梁府的皇陵旁边,但凡是被关进去的人终身都不会被放出来,而且那里极为恐怖严酷,犯人们生不如死。 此时此刻,没有人再替裴戎说话,任由廷卫将他一路拖出去。 朝会终于走到了尾声,随着内监宣号声响起,群臣开始有序地退出承天殿。 裴越因为处在殿内前方,所以是最后一批走出承天殿的人,他来到殿外站定,仰头望着天空。 来时夜色深沉,此刻已然阳光高照,十月末的阳光还算温暖。 谷梁走到他身旁,抬手揉了揉他整齐的发髻,温和地说道:“都过去了。” 裴越强忍着胸中翻腾的情绪,对中年男人露出一个干净纯澈的笑脸,轻声说道:“对我来说,一切才刚刚开始。” 正文 172【离园】 西城长乐坊。 这里是京都第一等玩乐去处,坊内青楼酒肆、勾栏赌坊遍地都是,无数浪荡子在此夜夜笙歌纸醉金迷。更有好事者选出几家奢靡场所,冠以“庄园楼阁”的称谓,四下里宣扬若不能去这几处地方玩上一玩,便是枉来京都一遭。 其中的“园”指的是离园,位于永平街东面,占地面积极广。 这是一座掩映在灯影桨声里的雅致园林,园内有一个碧波荡漾的活水湖,湖畔星罗棋布着十余座独栋小楼,每座楼都有一位花魁级别的清倌人坐镇。对于绝大多数好色之徒而言,他们即便有钱也只能在前楼饮酒听曲。想要去后面小楼探访幽兰,必须要有身份很高的贵客帮忙引荐。 夜幕降临,湖畔小楼纷纷亮起灯火,宛若星光倒影。 照晴楼。 清倌人南琴站在廊下,倚栏而立,风姿绰约。 门边挂着一对楹联,某位书法大家用行书写就“微雨新晴,六合清朗”八个字。 离园十七楼,南琴所在的照晴楼历来在人气前三之列,达官贵人亦或是文人雅士们趋之若鹜。然而今夜来了一群无趣少年,花费大笔银子包下照晴楼,却将她这个名动京都的花魁晾在旁边,自顾自地饮酒聊天,端的不解风情。 月色清冷,丫鬟捧着一件披风走近,帮她披在身上后,轻声笑道:“姑娘,外面风大,纵然吹上一夜,里面那人也未必会心疼呢。” 南琴眉尖微蹙,声音中带着几分慵懒气质:“小蹄子,连你也打趣我?” 丫鬟眨眨眼睛道:“奴婢怎敢打趣姑娘,只是如今快十一月,这天儿眼见着愈发冷了。姑娘在这风头上站着,吹坏了身子怎么办?到那时嬷嬷们怪罪下来,奴婢又得吃挂落。” 南琴伸手在她鼻尖上刮了一下,嗔道:“偏你话多,我说一句你就有十句怪话,我几时允许嬷嬷打你了?” 丫鬟扶着她的手臂,连连点头道:“姑娘最是心善,对奴婢也极好,所以才不忍姑娘头疼脑热。那位谷大爷往常来见姑娘,总是客客气气的,今儿也不知怎么了,竟然不许我们进去伺候。” 南琴轻叹道:“外面爷们的事情当然不会告诉我们。” 丫鬟笑道:“姑娘,谷大爷该不会是好男风吧?奴婢见他对那个小公子态度很不一般呢。不过说起来,那位小公子生得很俊俏,只是年纪轻了些,瞧着都不到十五岁。” 南琴闻言面色一冷,轻斥道:“胡噙什么?这些话让人听见,你还想不想活了?” 丫鬟自知失言,吐了吐舌头,有些后怕地说道:“奴婢该死,不敢再胡说了。” 照晴楼由小院围着,主楼三层,南琴缓步走进一楼,从另一个丫鬟手中接过热茶,听着楼上隐隐传来的笑闹声,脑海中浮现谷范那张过于英俊的脸庞,双颊渐渐染上几许酡红。 二楼花厅,灯火辉煌。 桌上摆放着离园名厨精心烹制的席面,酒是谷范带来的春竹叶,入口绵柔后劲温和。 除他之外,厅内还有四人,依年龄大小落座。 李进今年三十一岁,在这个酒席上显得稍微特殊,毕竟坐在次席的秦贤也才二十一岁。其实他今夜能来离园不容易,作为新鲜出炉的燕山子爵,虽然在勋贵多如牛毛的京都不算大人物,然而很多人非常看好他的前途。 谷梁的亲信大将、京军南营第一位获封爵位的指挥使、即将率军南下轮转直面周朝,种种因素叠加,人们有理由相信他会在将来的国战中大放异彩。今日朝会结束后邀请他赴宴的帖子比以往十年加起来还多,其中不乏老牌公侯府邸,这个时候他能推掉那些大人物递来的名帖,来离园陪几个小兄弟喝酒,愈发显得品行高洁。 秦贤和薛蒙在剿贼一战中同样立下不小的功劳,虽然还够不上封爵,但去边军后肯定不会是哨官,军职必然要往上一个台阶。 谷范亲自帮众人斟酒,轮到秦贤的时候笑道:“老秦,听我老子说,你这次去西境说不定能升个副统领?” 大梁军制,五百人为一都,主将称游击。五都为一军,主将称统领。 旁边的薛蒙咧开嘴开心地笑着。 秦贤神色自然,他的目光停在对面的少年身上,沉稳地说道:“具体如何还不清楚,早先魏国公应允我去边境后能得个游击的职务,其实这样我便满足了,原以为这辈子只能做个哨官。如果能更进一步自然是好,若不能也没关系,我会勤勤恳恳地做事,这样才不枉越哥儿对我的帮助。” 众人齐齐望向正在大快朵颐的少年。 裴越咽下嘴里的食物,拿起帕子擦擦嘴,略显无奈地说道:“兄长,那些功劳是你凭着自己的本事挣来的,跟我没什么关系。” 谷范撇撇嘴道:“没错,老秦你别整天惯着这家伙。他都快骑到我头上耀武扬威了,再这么下去,我不得变成他的跟班小弟?” 李进连忙规劝道:“四公子,裴兄弟如今爵位在身,不可太过随意。” 裴越瞪大眼睛道:“李大哥,平时觉得你最厚道,没想到看着浓眉大眼,原来你才是最会拱火架秧子的那个人。” 李进哈哈笑道:“罢罢罢,我可没有这样想。” “嘿!”谷范面色不善地走到裴越身边,帮他斟酒之后,阴阳怪气地说道:“我敬年少有为的中山子一杯!” “看在几位兄长的份上,我就给你这个面子。”裴越起身举杯,眼神温和真挚,嘴里却是一点也不留情。 薛蒙拍案大笑,李进和秦贤亦是笑容满面。 谷范似乎已经习惯了言语上处于下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他兴致盎然地说道:“要不过几天我们切磋一下?” 裴越哪里会上当,眼下两人交手,他绝对会被谷范揍得鼻青脸肿,当即一脸疑惑地问道:“这些日子叶七还没把你揍舒服?” 谷范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大大咧咧地说道:“我那是让着她!对了,你老拿叶七做挡箭牌是怎么回事?莫非你看上她了?” 这话一出口,旁边几人都无比好奇地盯着裴越,无论是何官职和性格,他们都不愿意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毕竟认识这么久以来,裴越在他们面前总是超出年龄的老成,从未表现过少年人该有的冲动和冒失。 裴越轻咳一声,正色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看上她是很稀奇的事情吗?” “呸!” 谷范毫不留情地啐了一口,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越哥儿,你才十四岁,男女之事对你来说还早,切不可将宝贵的时间耗费在这等事上。从今往后你要和叶七保持距离,免得耽误你习文练武,这可是我对你的殷殷叮嘱,你需谨记在心。” 李进目光含笑道:“四公子言之有理。” 秦贤道:“确实不必着急。” 薛蒙瞪着一双铜铃般的圆眼,好半晌才用力点头道:“俺都还没媳妇呢!” 迎着他们的灼灼目光,裴越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汤,咂咂嘴道:“我说怎么这么酸呢?哦,原来是几位兄长的嫉妒心爆发了。” 众人闻言大笑,声音仿佛要将屋顶掀翻。 正文 173【春心】 嬉笑过后,众人渐渐安静下来。 裴越年纪最轻,同时也是第一次来到这种风月场所,却表现得十分得体镇定,让想要看他窘迫的谷范大失所望。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裴越曾经也是个中老手,前世为了应酬交际,他进过无数次高档娱乐场所。 他接过谷范的任务,起身帮众人斟酒,边走边说道:“这次陛下提前让京军和边军轮转,不知几位兄长如何看待此事?” 李进沉吟道:“大战将起。” 薛蒙脸上泛起兴奋的神色,搓手道:“好哇,我早就想去边境杀敌立功了!” 裴越和李进对视一眼,微微摇头道:“薛大哥,恐怕你要失望了。” 薛蒙不解地问道:“为啥?” 裴越站在他身旁,细致地分析道:“因为大梁无法承受同时与两边展开大规模的国战。相较而言,南边会主动进攻,西边只能被动防守。等你们去往西境后,大抵会以虎城为盾,四座大营为依托,固守不出,哪怕西吴的人在城下骂娘。” 薛蒙闷闷不乐地喝着酒,想了想又问道:“越哥儿,为何会是南边进攻西边防守?” 裴越将酒壶放到他面前,然后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在李进期许的目光注视下,缓缓说道:“因为大梁和南周之间隔着天沧江,但是大梁和西吴之间是高阳平原。” 这下不光是薛蒙听不明白,就连秦贤和谷范都疑惑地望着他,唯有李进面露赞赏。 裴越没有卖关子,继续说道:“南周锐卒很强,但是境内没有产马之地,所以只要渡过天沧江,我们的骑兵便没有任何阻碍。与之相反的是,西吴看似没有雄关天堑,但却有世间最强的骑兵。在高阳平原这种一马平川的地方,大梁其实处于弱势。在我看来,如果陛下决心发动国战平定天下,应该是先易后难,将南周这个后顾之忧解决后,然后再全力与西吴决战。” 薛蒙恍然大悟,随即便有些牙疼道:“这样说来,我们随骁勇卫去西边岂不是什么都捞不着?” 裴越认真地说道:“诸位兄长去边境后,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无论陛下最终如何抉择,无论面对攻或者守,战场上刀剑无眼,立功的前提是保住自己的性命。” 众人纷纷点头,秦贤不无惋惜地说道:“越哥儿,你的大局观比我们还强,只可惜年纪小了些,无法就此从军。要不跟谷侯爷提一声,让你跟在他身边做个亲兵?” 谷范立刻拍着胸脯说道:“你点个头,这件事我去办。” 裴越先道谢,然后摇头道:“按照先生的预测,至少一年之内不会有大规模的战事,顶多就是边境上的小范围摩擦。再者,就算明日国战爆发,我也不会仓促从军。眼下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习,若是为了功名不管不顾,恐怕也只能成为你们的累赘。” 李进感慨道:“我们就不要替越哥儿操心了,这可是咱们大梁第一位十四岁的子爵,而且不是袭爵,是靠自己的能力得来。我们虽然比他年长,但说起来恐怕还不如他稳重。越哥儿的前程,想必他自己心中早有计较。我们这些做兄长的,别的忙帮不上,只能尽快在军中站稳脚跟,将来也能在他需要的时候出一份力。” 秦贤和薛蒙点头应下。 裴越感动地说道:“李大哥,这话让我承受不起,认识以来一直都是你们在帮我。” 李进摇头道:“兄弟之间不说虚言,如果没有你,我们哪来的机会立功?” 裴越不知如何回答,谷范接过话头道:“行了,老李他们都是真正的汉子,你不必过分谦虚。今儿请你们来离园,总不能一直将此间主人晾在外面吧?” 裴越哑然失笑,看着谷范略有些不自然的脸色,点头道:“那就请南琴姑娘进来?” “早该如此!来这儿岂能不听一曲?”谷范满面喜色,脚步匆匆地下楼。 众人面面相觑,心想这厮表现得有些明显啊? 片刻过后,南琴在两名丫鬟的陪伴下,随谷范走进花厅。 离园的小楼主人自然不比那些普通青楼女子,无论是姿容装扮还是神态气质,南琴都令人眼前一亮。 “南琴见过诸位公子。”她目光温润声音柔婉,身上没有半点风尘韵味,反而似一株空谷幽兰,恬静自守。 谷范开怀笑道:“他们都是我的手足兄弟,平时没来过这么高雅的地方,不懂礼数你不要见怪。” 南琴微微垂首道:“不敢。” 谷范略显紧张地搓手道:“我们都是粗人,也不懂音律曲牌,就不在你面前卖弄了,你想弹什么就弹什么。” 南琴微笑道:“谷公子过谦了。诸位皆是勇武坚毅之士,想来听不惯那等靡靡之音,南琴便为诸位弹奏一曲《秋塞吟》,以助酒兴。” 谷范连忙点头道:“极好,就按你说的办!” 两名丫鬟立刻去布置,花厅一侧立着嵌金珐琅秋山行旅屏风,屏风后摆着一张古琴。 南琴往屏风后行去,谷范一脸喜色地扭头,然后便看见其余四人坐成一排,脸上都是惋惜又嘲笑的表情。 “你们在干吗?”谷范不爽地问道。 裴越转过头说道:“这人是谁?” 秦贤笑着摇头:“不认识。” 薛蒙跟上轻叹:“老薛都觉得丢人。” 就连看着谷范长大的李进也忍不住轻声道:“四公子,你平时可不是这样的。” 谷范回过味来,满脸不屑道:“你们懂个……什么,我这叫尊重!” 裴越打量着这座小楼内极为雅致精巧的摆设,忽然明白这家伙为什么总是缺银子使。 就算他守着金山银海,也架不住经常来这等地方潇洒。 须臾过后,琴声忽起。 起手便似天籁,令人如临仙境,清冷又飘渺。中段松沉而旷远,仿若置身边疆,一睹天地之辽阔,苍生之渺小。余韵细微悠长,似人语浅唱低吟,又如虫鸣鸟语,渐行渐远。 南琴无愧她的名号,指尖三音交错,变幻无方,天地万物之声皆在其中。 一曲停,不仅谷范听得如痴如醉,就连薛蒙这样成日里只想着战场杀伐的猛人都沉浸其中。 裴越轻声赞道:“好技艺。” 谷范得意地斜眼看着他。 南琴从屏风后出来,走到众人面前福了一礼,眼神不由自主地落到谷范身上。 裴越见状正要打趣几句,忽然便听到楼下响起喧闹之声,紧接着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传上来:“爷在西边冒死杀敌,好不容易回来休整一番,来这听个曲你还敢阻拦?叫南琴下来,不然今天拆了你这栋小楼!” 南琴微微一怔,并不似其他花魁那般立刻摆出楚楚可怜的模样,反而有些担忧地望着谷范。 裴越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微微有些触动。 谷范长身而起,一言不发向楼梯走去。 众人立刻跟上去,没有任何迟疑。 正文 174【将进酒】 “我当是谁这么大胆子,竟然敢霸着南琴不让她下来,原来是咱们大梁第一游侠儿谷范啊。” 一楼正堂,成安候路敏之子路姜神态倨傲地坐在主位上,旁边几个衣着华贵的年轻人,皆是跟着他一起去边军度过两年时光的手足兄弟。 虽然谷范经常在裴越面前自称大梁第一游侠儿,但这个称谓此刻从路姜嘴里说出来,配合他脸上毫不掩饰的揶揄表情,明白无误地表达着嘲讽。 谷范缓步走到他身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沉声道:“给你一个机会,把刚才的话给我吞回去。” 路姜起身与他对视,尽管眼神深处有一抹惧色,仍旧强硬地说道:“我要是不答应呢?” 谷范的名声不是靠吹出来的,十二岁的时候就能击败自己的三位兄长,再之后打遍京都纨绔无敌手。路姜在从军之前也被他揍过,所以本能会有些畏惧,但在边境待了两年,自忖今非昔比,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能退缩。 谷范“哈”了一声,缓缓抬起拳头。 “谷公子,还请不要冲动。”跟在众人后面下来的南琴柔声劝道。 谷范动作稍稍一顿,并未回头,只盯着路姜说道:“你再惹我,就算你老子当面,我一样会揍你,不信你可以试试。” 路姜冷笑道:“你不过是命好会投胎,也只能在京都横行霸道,有本事从军去边境,跟敌国的人厮杀!那样我才真的服你,现在就算你能揍我,我也瞧不起你。” 李进上前说道:“路姜,广平侯府父子四人从军,为大梁戍守边疆多年,几时轮得到你来多嘴?” 路姜一摊手,撇嘴道:“我自然很佩服广平侯和三位谷兄,我只是瞧不起有人常年吹嘘自己如何了得,却连边疆都不敢去,只会缩在京都里称王称霸。” 谷范哂笑道:“你去边军待了两年,可曾杀过一个西吴人?不过是仗着你老子的权势镀金罢了,在这里吓唬谁呢?” 路姜微微昂头道:“总比有人不敢去更强。” 谷范侧过身,指着旁边的裴越说道:“我兄弟年方十四,已经是陛下亲封的中山子爵,皆因他为国朝立下大功,与之相比你算个屁?” 出乎众人意料,路姜并未恼羞成怒,反而用阴冷的眼神盯着裴越说道:“我回来后听说过你,就是你阴了李子均一手对吗?” 裴越淡淡道:“与你何干?” 路姜抬手指了指裴越,说道:“我记住你了。” “啪!” 谷范猛然出手将路姜的手掌拍落,一字字道:“给脸不要脸,我不揍你是给南琴姑娘的面子,真当我脾气好?” 路姜面上浮现怒气,旁边的几个权贵子弟也护在他身边,仿佛随时都有动手的可能。 反观谷范这边,他一人拦在前面,神态从容略有些不屑,李进、秦贤和薛蒙身上看不到丝毫紧张,至于裴越压根就没考虑过动手这件事。 片刻过后,路姜语调冰冷地说道:“我们走!” 经过裴越身边时,他丢下一句话:“走着瞧啊,裴家小子。” 候在门外不敢进来的离园嬷嬷松了口气,连忙满脸堆笑地迎上去,将路姜一行人带往别的小楼。离园背后的主人自然不凡,但她们只不过是管事之流,对于广平侯府和成安候府这样的顶尖勋贵府邸之间的矛盾,压根不敢插手劝阻。 待他们走后,薛蒙低声说道:“越哥儿,要不要我去弄死他?” 虽然这家伙压低声音,但他嗓门太宏亮,堂内其他人都听得分明,南琴闻言惊讶地掩住嘴。 裴越失笑道:“薛大哥,这样不合适吧?” 薛蒙咬牙切齿地说道:“看他不爽很多年了。” 秦贤打断他的话头:“少说几句没人把你当哑巴。” 谷范笑道:“理他作甚,改天遇见再拾掇一顿就老实了。走,咱们继续喝酒去。” 二楼花厅,琴声悠扬,觥筹交错。 裴越从未像今夜一般放纵自己,杯到酒干,绝不推诿。哪怕这是非常绵柔的春竹叶,如他这般喝法也坚持不了多久。众人皆知为何,绿柳庄夜战和横断山之战,他们并肩作战同生共死,眼下即将天各一方,将来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唯有一醉。 裴越不知道自己到底喝了多少,分别之际夜色深寒,他依次拉着兄长们的手,嘴里不断重复着珍重两个字。 …… 西城入眼梅千株。 夜模糊,俯平湖。 与子共醉,随分倒金壶。 知交难寻千金意,曾念我,醉狂无? …… 裴越坐在马车中含混地念叨着,谷范无奈地拍着他的后背,摇头道:“又不是生离死别,何必醉成这个样子?” 裴越口齿不清地说道:“连个手机都没有,哪有那么容易再见……” 首级? 谷范有点纳闷,这小子杀性比自己还重,看来自己得严肃地劝劝他。 马车平稳地行驶着,回到延寿坊清水街上祥云商号的总铺。谷范将裴越扛在肩上,然后在一帮少年的簇拥下来到后院。 他将裴越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对站在门边的叶七说道:“他就交给你了,小爷累了。” 叶七没有回答,只望着仰面躺在床上的裴越,眉头微微皱着。 许是酒意上涌,谷范不再多言,脚步略有些踉跄地离去。 今日朝会结束后,裴越便被守在宫城外的谷范拉着去离园,所以他也只能派人回商号报信。得知事情一切顺利,叶七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然而看着此刻满面通红的裴越,少女抽了抽嘴角,显然不怎么开心。 房间内很安静,只有裴越偶尔冒出来两句醉话。 叶七犹豫片刻,还是去外间弄来一盆温水,外带一条干净的脸帕。 “裴越,我不喜欢你喝醉的样子。” 站在床边,叶七用温水湿润脸帕,拧干之后,非常严肃地自言自语。 裴越很捧场地打了一个酒嗝。 叶七皱了皱鼻头,最终还是伸手帮他擦脸。 这双能轻松舞动六十二斤长枪的手如果发力,裴越的脸恐怕会变成悲剧,好在叶七的动作比较温柔,纵然透着那么一丝丝不情愿。 便在这时,裴越忽地抬起右手握住叶七的手腕,猛地将她拉向自己。 正文 175【人间冷暖】 几家欢喜几家愁。 朝会结束,裴戎即刻被押往上林狱,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定国府知道这个消息后,府内登时乱成一团。李氏当场昏死过去,裴宁强忍悲痛照顾她,下人们惶惶不可终日,偌大的国公府竟然在半日间出现崩塌的迹象。 最后是裴云出面安抚人心,在总管家裴永年的协助下,渐渐止住府内蔓延的恐慌。 裴永年当初挨了席先生一掌,这几个月都在卧床养伤,如今愈发显得脸白似雪。 裴云让他留在府内管家,自己则带着几名小厮,去那些开国公侯府邸登门求助,只盼着能聚集足够多的力量,好让皇帝陛下收回旨意。然而今日朝会上裴戎的表现太过不堪,再加上开平帝的态度非常明确,这个时候没人敢去触霉头。 虽然绝大多数勋贵都非常热情地招待裴云,但有些人眼神中的奚落和讥讽根本藏不住。 堂堂定国府,出过两代功勋卓著的国公,如今却要靠一个少年撑门面,说来着实可笑。 裴云仿佛没有注意到这些眼神,一遍遍言辞恳切地请求着。 与定国府关系紧密的部分勋贵则劝告裴云,让他先不必着急,等过段时间陛下消气之后再做打算。 一圈转下来,愿意即刻上书求情的不过三四家而已。 裴云从始至终保持冷静,这倒让勋贵们对他的观感很不错。 回到定国府时,已是深夜时分。 他刚刚来到内宅,便见大丫鬟温玉满面焦急地请他去定安堂。 “老祖宗。” 裴云进来后毕恭毕敬地行礼,此时他的声音里终于露出几分疲惫。 裴太君面色木然地坐在高台上,对旁边的丫鬟们说道:“你们都出去。” 裴云起身来到下首坐着,脸上平静地宛如一潭幽水。 明亮的灯火下,裴太君沉默片刻后漠然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老太太虽然安心于内宅生活,对外面的世界并非全然不知,实际上她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裴戎下狱的噩耗传来后,她并没有出面解决府内的乱象,而是让人去打探详情。朝会上发生的事情并非绝密,很快她便知晓前因后果。 她对自己的亲生儿子非常了解,无需多想便发现这件事里的蹊跷之处。 正因如此,她才觉得往常最安分的裴云是如此陌生。 裴云似乎早就料到这一幕,他不慌不忙地说道:“老祖宗,如今不同往日,陛下只想维持裴家的门楣不坠,但是并不仰仗咱们。老三……裴越和父亲之间的矛盾不可能平和解决,早晚会变得更加激烈,到那时极有可能牵连整个裴家。” 裴太君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但这么多年她都无法决断,不就是因为心中的母子情谊无法割舍? 她颤声说道:“云哥儿,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可是你的亲生父亲!” 裴云点头道:“孙儿明白。” “你明白……你明白甚么?你明知道你的父亲不擅权谋,却怂恿他去告御状,你这是将他往死路上逼啊!” “老祖宗,父亲的性情您清楚,裴越不死他决计不会罢休。但裴越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庶子,不说谷梁和沈伯伯对他的看重,光是陛下这次给的爵位就能确定,想要动他很难。放任父亲一条道走到黑,孙儿担心整个裴家会为他陪葬。” “无论如何你不该这么做,如果你父亲说错话,被有心人瞧出端倪,你将来会是怎样的结局?你想过没有?” 裴云沉默片刻,然后洒然一笑,轻声说道:“老祖宗,裴家不能倒,这是最重要的底线。如果有人危害到这个底线,除了您之外,任何人都应该舍弃,包括孙儿在内。” 裴太君怔怔地望着他,仿佛是第一次看清这个喜欢埋首书卷中的孙子的面庞。 裴云继续说道:“老祖宗不必担心,之前孙儿劝父亲先发制人的时候,便让他拿出大笔银子,尽数洒了出去。上林狱、京都府和刑部几处监牢都已经暗中打通关节,原本孙儿还准备亲自去找一趟沈伯伯,如今看来倒是不必。父亲在上林狱虽然会吃些苦,却不会有性命之忧。” 良久之后,裴太君哀声问道:“那将来又如何?” 裴云微微低头,认真地说道:“父亲不在,孙儿会处理好前院的事情,内宅这边还需要老祖宗辛苦一阵子,母亲的性子终究靠不住。大哥在西境赚功劳,孙儿在家中守基业,父亲如今无法再做什么,裴家定然不会出事。人受伤了需要休养,一个家族也是如此。” 他顿了一顿,面上露出一抹古怪的微笑道:“裴越看似赢了这一场,但他毕竟是亲手将自己的生父送进牢狱,从长远看这不是好事。至于将来如何,孙儿觉得不必争朝夕,唯有徐徐图之。” 定安堂内温暖如春,裴太君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她神色复杂地看着裴云说道:“难为你了。” 裴云淡然地说道:“这都是孙儿应当做的。老祖宗,有件事与大姐有关,孙儿想跟您讨个主意。” 片刻过后,裴太君听完陷入沉默,面露犹豫。 裴云轻声道:“眼下还只是一个念头,倒也不急,孙儿觉得可以边走边看。等过上一年半载,父亲这案子带来的影响平息,时机成熟后再做决断。” 裴太君想着被关进上林狱的儿子,又看着眼前少年笃定从容的面色,终于缓缓点头道:“如此也好。” …… 祥云商号,后院某间卧房内。 裴越伸手的动作很突然,兼之醉酒的人力气远比平时大,如果他拉的人是桃花,此刻肯定软玉温香满怀,抱得无比紧密。 他顺利地握住叶七的手腕,用力一拽,纹丝不动。 再用力,依旧无法撼动,仿佛他拉的是一根地下生根的石柱。 第三次用尽吃奶的力气,然而叶七手腕轻轻一抖,裴越的手臂便瞬间甩回去,差点打到自己的脸。 长久的沉默。 裴越悄悄睁开左眼,然后便看见叶七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 “装醉还挺像。”叶七勾起嘴角说道。 裴越长叹一声,有些困难地坐起来,打了个酒嗝微笑道:“倒也不是装醉。在离园的时候我确实醉了,只不过回来的路上,谷范那家伙一直在我耳边唠叨,被他吵得酒都醒了。” 叶七不理他的话,上前一步俯下身问道:“你刚才想做什么?” 两人的距离陡然拉近,脸与脸之间约莫只有半尺,裴越甚至能闻到叶七身上淡淡的清香。 他刚要趁势调侃两句,然而很快便注意到叶七不善的眼神,于是正色道:“我想试试自己的力气有没有长进,现在看来,还是需要加紧锻炼啊。” 叶七就那样定定地看着他。 裴越脑海中浮现“吐气如兰”这个成语。 “扑哧。” 叶七脸上绽放开笑容,直起身说道:“那你可要加紧了,不然的话,我怕你这辈子都拽不动我。” 说罢转身便走。 “你这就要走?”裴越略有些失望。 叶七笑道:“脸帕就在旁边,你自己拾掇罢,我可不习惯伺候人。” 话虽如此,当她背对着裴越离开的时候,脸上不自觉地泛着微红,仿佛她才是喝醉的那个人。 裴越轻叹一声,起身自己洗脸,片刻后他忽然醒悟过来,叶七前面那句话里好像有点不一样的味道? 他琢磨片刻,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次日一早,裴越才刚刚洗漱,桃花和席先生便出现在他面前。 商号内变得更加热闹,裴越也迎来一段真正的悠闲时光。 每日里安排完首阳山那边的事情后,他要么跟席先生学习各种能力,要么和叶七一起练手,又或者品尝桃花新做的美食,日子无比惬意。除此之外,他便只回过一趟绿柳庄,自然又是好一番热闹,庄户们自从知道他封爵之后,连走路都比以往要神气许多。 当然,裴越最在意的还是请到庄中的能工巧匠,蜂窝煤是眼下于他来说最重要的事情。 各项事情进展得非常顺利,在工匠们成功做出合格的器具后,首阳山那边的基础建设也已完成。有包括裴越自己在内的八家勋贵作为背书,祥云商号招工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大批壮劳力前往首阳山开始劳作。 时间静悄悄流逝,十一月下旬某日,裴越带着几块黑不溜秋的新奇事物,召开祥云商号第一次股东大会。 正文 176【等】 京都的冬天很冷。 虽然才十一月下旬,初雪尚未落下,街道上的行人皆穿着厚厚的冬衣。那些家境穷困的百姓,大多选择窝在家中,靠秋天时备下的柴火取暖。然而真正的严冬还没有到来,这些柴火显然支撑不了太久,到那时只能去买木炭,晚上最冷的时候烧上两个时辰。 刺骨的寒风从北方袭来,越过茫茫无垠的荒原,化州与兴梁府都无法阻挡,虽然京都外围有着高耸厚实的城墙,但这连绵不绝的寒风依旧能吹进人的骨头里。 西城清水街,祥云商号后院宽敞的中庭里。 时辰尚早,但这里已经站着数十位男子。 纵然天气很冷,这些人的脸上却满是兴奋与激动。 裴越站在台阶之上,身侧是谷范等七名权贵子弟。 “今天将是我们祥云商号打响名头的第一阵,诸位心里应该清楚此事的重要性。”裴越目光扫过阶下众人,开门见山地打开话头。这些人是他和谷范亲自请来的擅长商道之士,其中有大掌柜三人、掌柜十二人以及账房十二人。 “请东家吩咐!”众人齐声道。 裴越淡淡一笑,中气十足地说道:“蜂窝煤为何物,想必你们已经在家中用过,其好处不再赘述,今儿我们就要正式开始售卖。在这之前,我有几句话再与你们说一遍。” “第一,为了准备今日的售卖,我在西城设了四个分销点,南城则有八个。你们十二个掌柜,每人负责一处。从今天到十二月底,一共三十六天时间,取十二月整整一个月的销量总和进行评比,以后成为定例。销量最高的前三处铺子,每处额外奖励一百两银子,掌柜三十两,余者分给伙计。销量最低的那处记名一次,若是累计记名三次,从掌柜到伙计全部辞退。你们回去之后,需将此事与众人说清楚,记下了么?” “记下了!” 这些人的薪俸比市面上的掌柜要高出不少,而且瞧着裴越很年轻,以为这是个不知柴米贵的败家纨绔,心里自然有些轻视。 此刻听到裴越非常严苛的规矩,他们马上开始紧张起来。 “第二,各处账房都是老手,按说我不应该在你们面前卖弄,但有些话不得不说在前面。账册需将进项和出项分开,每月每种各两份,一份留在各处,一份送来总店存档。同时月底我会派人去各处查账,若是库存与收支账目对不上,莫要怪我不留情面,京都府的大牢随时欢迎你们。” “东家放心,我们一定会管好账目。”账房们齐声答道。 裴越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说道:“第三,你们只管售卖,余事皆与你们无关。我知道京都水深,随便扔块石头都能砸到某个达官贵人,所以特地请诸位世兄抽调家中亲兵,每处铺子各派五人,以防有人闹事捣乱。若是麻烦太大他们也无法解决,你们需尽快派人来总店报信。但有一点我得提醒你们,这些亲兵与你们无关,莫要想着依靠他们横行霸道,我这里不养闲人,更不养蠢人。” 众人齐声应下。 裴越看了一眼清晨的天色,微笑道:“第一批蜂窝煤昨日已经运往各处库房,今日午时还会从首阳山运来一批,预祝你们一切顺利。” 待这些掌柜和账房们满面兴奋地离去后,裴越转身对三位大掌柜拱手道:“有劳三位总掌大局,若是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你们可以来后院寻我。” 三人连忙避让,恭敬地说道:“东家天纵其才,做出这等惠而不费的取暖物,实乃京都百姓之福。” “咱们自家人无需如此,诸位去忙吧。” 裴越笑着摆摆手,然后与其他勋贵子弟一起回到正堂。 两名相貌普通的十五六岁丫鬟端上热茶,这是谷范亲自送来的,裴越不好拒绝,便留下她们在总店这边负责端茶递水。至于突然清闲下来的桃花,这次进京后与叶七愈发熟稔,眼下两人在后宅聊天说话。 邓载与祁钧站在一旁,神色严肃。 除了他们两个之外,冯毅和盖巨留在绿柳庄,监督那些工匠继续夜以继日地打造器具,剩下十四人都在首阳山,由王勇统一指挥。他们不光要在绿柳庄那些庄户们的协助下管理煤场,还要负责押送运输蜂窝煤进京的车队,职责非常重要。 裴越坐在主位,谷范则在左首第一位,右边是善国公府嫡次子孙琦。 另有人称莽子的陆成,心思缜密的于同,王文贺、魏子云和钱同三人。 这六人皆是开国公侯的后代,往日里与谷范交情甚好。 裴越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 当初裴太君寿辰时,尹道等六人旗帜鲜明地站在裴城身后,后来又随他一起前往西境从军。不仅如此,这六人的父辈皆是军中将领,其中尹道之父尹伟更将接任京军北大营主帅。假以时日,若裴城能够在军中展露自己的能力,又有这些人襄助,说不定还真能扛起裴家的旗帜。 与之相对的是,跟谷范相熟的六人要么家中长辈逐渐远离军权,要么对军事毫无兴趣,只对赚银子这件事兴致盎然。 陆成略显坐立不安地问道:“裴越,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裴越微笑道:“等。” “等?” “前期准备工作很顺利,如今摊子也已铺开,接下来自然就是要等。诸位或许有些担心,其实大可不必。蜂窝煤是能够完美替代木炭的取暖物,定价又低,京都百姓不会无视。这段时间我让人四处宣传,反馈还不错,相信结果会让大家满意。” 于同感慨道:“幸亏咱们是合作伙伴。” 裴越好奇问道:“于世兄此言何意?” 于同轻叹一声,缓缓说道:“这么大的摊子,你竟然能够操持得井井有条,而且始终不曾出什么纰漏,换做我们谁能做到?越哥儿,不是我在你面前拿大,这些年商道怪才也见过不少,但从未见过像你这般年轻的天才。再一想你的年纪,我脑子里总是冒出一个名字来……” 陆成好奇地问道:“谁?” 于同左右看了一眼,忽地冲众人歉意地笑笑,摇头道:“不说了。” 陆成还要追问,孙琦插话道:“裴贤弟,你觉得今天会有多少进项?” 裴越失笑道:“孙世兄这可难住我了。这么说吧,咱们前期的总投入接近五万两银子,按照蜂窝煤五文钱一个的价格,单个成本均摊下来大概是半文钱,意味着我们要卖出一千一百万个蜂窝煤才能收回前期投入。” 陆成闻言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问道:“这么多?能卖出去吗?咱们会不会亏本?” 裴越从容说道:“京都如今有三十三万余户,大约百万人口,这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普通百姓。一个蜂窝煤能燃烧半个时辰,而且它不光能用来取暖,还可以烧水煮饭,用途极广。陆世兄不妨猜猜,等全面铺开之后,京都每日要用掉多少个蜂窝煤?” 前期投入主要是买地用掉三万两银子,这是一次性的开销,后续总共花掉两万两,这主要得益于如今这个世代便宜到极点的人工,换成裴越前世是无法想象的情况。纵如此,裴越也没有刻意压榨这些普通人,相反除了给足工钱之外,他还在伙食上给予足够的保障,已经算是很有良心的商人。 等待是非常煎熬的过程,幸亏这些人都耐得住性子。一直到夜色深沉时,三名大掌柜脚步匆匆地来到后院,脸上的喜色压根掩饰不住。 “东家,大喜!大喜啊!” 孙琦等人霍然起身。 大掌柜高声说道:“恭喜东家,贺喜东家!” 陆成性子比较急,连忙催道:“别废话,快说!” 大掌柜拱手道:“东家,刚刚汇总完十二处铺面的售卖情况,今日所有的蜂窝煤都卖完了!” 裴越长身而起,压制着心中的激动问道:“果真?” 大掌柜忙不迭点头道:“小人岂敢蒙骗东家?昨日运进各处库房的备货,加上今日午时运进京里的蜂窝煤,一共十二万个蜂窝煤,全都售卖一空!” 众人欢呼雀跃,十分热闹。 裴越终于松了口气。 正文 177【宰辅】 永仁坊,洛府。 朝中重臣皆有官宅,洛庭身为东府右执政,御赐的宅邸自然是高门大院。虽然对臣子来说这是君王的信赖与器重,可洛庭并不喜欢这宅子,只因其面积太大,要养不少仆人,平日里开销不小。 他出身寒门,又不允许家中亲人操持副业,只靠着城外几百亩良田度日。若非开平帝知其性情,隔三差五就会派内监赏赐银子,恐怕他不得不变卖祖产维持家用。 即便是这样,洛府的日子也不宽裕,节俭不仅仅是挂在脸上的清名。 今日休沐,清早起床后,洛庭就着一碟咸菜喝完两碗粳米粥,对旁边肃立的管家说道:“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府中炭火不能少,尤其是几个孩子房里。他们年纪还轻,若是这会冻坏身子,年纪大了之后会很麻烦。” 管家略微迟疑道:“老爷,正好要跟您说一声,等府中存的木炭用完之后,便不会再采买了。” 洛庭皱眉道:“这叫什么话?虽然京都居大不易,家中还没有到这般境地吧?” 管家连忙解释道:“老爷,如今都中百姓大多不用木炭了。西城那边有家名叫祥云号的商号,大概在半月前开始售卖一种名为蜂窝煤的新物事,比木炭更好用,而且算下来要便宜许多。” 洛庭不解地问道:“蜂窝煤?” 管家答道:“此物据说是用煤制成,不像咱以前见过的那种粗煤,既没有刺鼻的味道和浓烟,也不会让人窒息。如今卖得极好,西城和南城各坊都有售卖的铺子,就连东城这边都开了几家。” 洛庭沉吟不语。 身为东府执政,他看待问题的角度当然不会像管家一样只在意价格,像蜂窝煤这种新兴事物诞生后立刻就能取代木炭,足以说明此物的效用非常好,但这不意味着后续就没有问题。 他神色凝重地问道:“这个祥云号是什么来头,你可知道?” 管家想了想说道:“听说这家商号背后有很多勋贵府邸。对了,东家很年轻,好像是朝廷新封的中山子。” 裴越? 洛庭微微颔首,温声道:“你随我出去一趟。” 管家忙问道:“老爷可要更衣?” 虽然府中并不宽裕,但洛庭的几套官服一直收拾得很好,宛如崭新一般。这是因为他认为朝臣一定要注意自己的仪表,官服更是重中之重,否则难免有失朝廷威仪。 洛庭摇头道:“不必,今日随便逛逛。” 两人身穿常服出府,先是来到永仁坊外一处售卖蜂窝煤的铺子。 东城遍地权贵重臣,这些人家冬天用来取暖的都是上等精炭,诸如银霜炭,比起普通木炭来说要高出几个档次,价格亦如是。 这家铺子大门匾额上写着“祥云商号”四字,两名伙计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外迎客,采买蜂窝煤的客人排成长队。 街上停着一排驴车,每当客人付钱之后,便有商铺的伙计将蜂窝煤运出来放上驴车,整个过程有条不紊非常迅速。洛庭注意到一个细节,伙计并非任由客人们在外面寒风中站着,而是不断地端出热腾腾的姜茶,送到每个客人手中。 管家在他身边说道:“老爷,刚开始的时候没人来这里买蜂窝煤,就算买也是偷偷摸摸的生怕旁人瞧见。这几天好似传开了一般,所有人都说此物极为好用,纵然不用来取暖,煮饭烧水比柴火更好。所以很多府邸的仆人,每天都会来采买。” 洛庭心中颇为震动。 他转身离去,淡淡说道:“去南城看看。” 南城这边的景象要比东城热闹许多。 京都格局东贵西富,南城则聚集着数量最多的平民百姓,从京都守备师退下来的军卒家庭也大多生活在这里。 洛庭信步由缰,走进一座坊内,找路上的行人询问几句,便朝着祥云商号的分店行去。 与永仁坊外的那处铺面相比,这里的人更多,且大多布衣钗裙,一看就知是普通百姓。洛庭带着管家排在队伍的末尾,安静地听着这些百姓闲聊。 “老王,今儿怎么不让你婆娘来买煤啊?” “滚滚滚,你小子嘴里就没一句人话。” “说着玩儿,你咋还较真了呢?不过你今儿真不该来。” “为啥?” “没听说么?祥云号的伙计说了,因为蜂窝煤卖得好,他们东家要在三天后打折,原先五文一个,那天只用四文!而且还说什么不限购?好像是这个词儿。意思就是你想买多少就买多少,只要你拉得动!” “那跟今天来买有什么关系?” “谁不知道你老王最抠门,能省一文钱对你来说不是天大的喜事吗?” “放你娘的屁!这天儿冷得都拉不出尿来,三天不烧煤,我那一大家子不都得冻死?再说了,现在这煤也才五文钱一个,咱也不是烧不起。” “嚯,你老小子牛气了啊。不过话说回来,这祥云号的东家真是好人啊,我听说好像年纪不大,还是朝廷新封的爵爷?” “可不是嘛!据说是定国府的公子,年纪轻轻就得了爵位,了不得哇。” “诶诶,这事儿我知道,之前外面闹山贼的事情你们还记得吧?就是这位裴公子带兵去剿灭的,他才十四岁!” “这么厉害,莫不是当年的定国公转世投胎?” “嘘,这种话你也敢说。我听说这位裴爵爷年纪虽轻,却生得身高丈二,膀大腰圆,力大无比,双手就那么一撕,一个山贼就成了两半!” “好家伙,真的假的?” “还能有假?我隔壁老李头的儿子就在京营里当差,那可是他亲眼所见!” …… 这些声音传到不远处的一对年轻男女耳中,少女身穿大红羽纱,头发绾成英气逼人的单马尾。她忍俊不禁地转头打量着身旁的少年,轻声揶揄道:“以后就叫你丈二的和尚了。” 裴越笑道:“我当和尚,你怎么办?” 叶七“哼”了一声,仰头道:“天涯有路,四海为家,我哪里去不得?” 裴越想起北郊小院初见,自己当时对叶七说过的这句话,不禁举起双手道:“罢罢罢,我保证不去当和尚。” 叶七略有些得意地说道:“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乱说话。” 裴越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无比赞成地说道:“确实,我得注意些,免得你以为我真要去当和尚,然后自己心里胡思乱想。” 叶七看着他有些欠揍的表情,左右看了看,犹豫片刻终究没有在大庭广众的场合动手。 裴越见状不妙,连忙岔开话题道:“这里没什么问题,我们去下个铺子看看吧。” 叶七颔首道:“好。” 两人并肩同行,极为养眼。 裴越并没有注意到长长的队列中,有一个衣着普通的中年男人在打量自己。 等他和少女走远之后,洛庭捧着伙计送来的姜茶,看着旁边这些面染风霜的普通百姓,此刻他们脸上洋溢着轻松的笑容,丝毫没有往年严冬腊月里的萎顿与木讷,仿佛有一阵阵暖风吹拂着他们的身体。 洛庭忽地微微一笑,对身后的管家:“走吧。” 回到府中已是正午,刚刚踏入大门便见门子迎上来说道:“老爷,有位宫中内监在家里等您。” 洛庭面色淡然,见到一脸焦急的内监,这才知道开平帝召他进宫议事。 换上崭新贴身的官服,坐上宫中派来的马车,他不再是那个藏身于普通百姓之中的中年男人,而是权柄煊赫的帝国宰辅。 两仪殿偏殿,洛庭步伐从容地走进来,一眼便瞧见殿内已经有不少人。 两府重臣除了他之外皆在,然后还有六部尚书与两位御史中丞,当然也少不了执掌太史台阁的沈默云。 政治嗅觉极为敏锐的洛庭很快便察觉到殿内的气氛十分严肃凝重,显然是有大事发生。 向开平帝请罪之后,洛庭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然后便见一位御史中丞站出来,义正言辞地奏道:“陛下,臣要弹劾新任中山子裴越!” 正文 178【夺】 “国朝以忠孝治天下,中山子裴越不念父子人伦,竟坐视生父身陷囹圄。纵使其父有罪,当由朝廷定论,身为人子岂能漠然视之?故而臣认为,此举万万不可放纵。” 御史中丞方巡年近四旬,疏眉短须,面相沉肃。 御史台作为大梁朝堂上唯一可以风闻奏事的衙门,历来不被其他朝臣所喜。大部分时候,冲锋在前的是品阶最低的监察御史,高一阶的侍御史一般针对的是六部与五军都督府的主官。至于两位御史中丞,他们出手的话被弹劾的基本会是两府重臣。 九年前,也就是今上尚未改元的仁宣四年,时任御史中丞的洛庭便是在朝会上当面弹劾王平章一战成名,仅仅两年后就擢升入东府任政事参政。 此时方巡的用词虽然还不算尖锐,但以他御史中丞的身份,弹劾一个年纪轻轻的子爵,着实令人有些意外。 洛庭并未冒然插手这件事,他性情强硬直接不假,但从不会在局势未明的情况下随意出手。与此同时,他心中略有些疑惑,看殿内这么多重臣的阵势,开平帝应该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商议,为何会突然扯到裴越的身上? 御案后的开平帝淡淡道:“此事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为何现在提起?” 方巡面不改色地说道:“裴越当时说的那番话震动人心,臣并不确定事实真相,故而没有当场弹劾。这段时间以来臣四处探访,只想知道他所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开平帝抬头望了他一眼,问道:“结果如何?” 方巡沉声道:“陛下,裴越所言不实。据臣探访得来的消息,定国府对他并无凌虐之举,定国太夫人更以城外庄子良田相赠。如此看来此人心机深沉,不当人子,当施以严惩。” 开平帝微讽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方巡掷地有声地说道:“夺其爵,贬为庶民,终身不得录用!” 开平帝沉默不语。 洛庭眉头微皱,今日谷梁未被召见,至于王平章和路敏两位军机,此刻眼观鼻鼻观心,看起来根本没有插手的打算。就在洛庭想要出面时,一个身形清瘦的中年男人抢先出列说道:“方中丞,此言略显不妥。” 令所有人都想不明白的是,这个时候跳出来替裴越说话的竟然是户部尚书孙大成。 方巡扭头看向神态淡然的孙大成,冷声问道:“不知孙大人有何高见?” 孙大成微微一笑道:“裴越为朝廷立下大功,这是不争的事实,只不过年纪尚轻,做事难免会失之激进。方中丞,对于这样沉稳不足的年轻人,我们不能太过严厉,总要给他一个机会。” 方巡便问道:“依孙大人的意思,这件事不了了之?” 孙大成连忙摆手道:“此事当由陛下圣裁。至于这个裴越嘛,虽然缺点很多,但脑子很聪明,经常能做出令人意外的举动。陛下,最近京都里有个祥云商号,弄出一种叫做蜂窝煤的物事,此物便宜实惠,比起普通木炭更好用。蜂窝煤出现仅仅大半个月,迅疾席卷整个京都,如今不论是平民百姓,还是朝臣府邸,大多采用这种物事取暖。” “哦?”开平帝明显有些兴趣。 孙大成继续说道:“陛下,蜂窝煤由粗煤所制,造价低廉,效果奇好,因此这个籍籍无名的祥云商号很快就摇身一变,成为京都内数得着的商号。据臣所知,这个商号的东家就是中山子裴越。” 方巡明显有些不满地说道:“孙大人,商贾之事也不必拿出来给裴越贴金!” 孙大成面露惭色道:“方中丞,下官这些年帮陛下掌着户部,始终无法解决百姓的取暖问题,每年冬天京中都会冻死人,实在是心中有愧。反倒是裴越仅仅志学之年,却能想出蜂窝煤这般巧夺天工的法子,实乃造福黎民百姓之方。” 方巡冷笑道:“照这般说来,裴越反倒有功?” 孙大成颔首道:“的确有功,不过嘛,下官心中还有一些担忧。” 方巡问道:“孙大人有何担忧,不妨详细说来。” 孙大成环视诸位重臣,神色郑重地说道:“假以时日,蜂窝煤必将成为百姓家中不可缺少的事物,犹如盐铁之类。如此重要的命脉掌握在一家商号手中,对于国朝是祸非福。” 右军机路敏问道:“莫非朝廷做不出这蜂窝煤?” 孙大成微微一滞,旋即苦笑道:“下官署理户部,焉能不知这蜂窝煤的重要?祥云商号开始售卖的第二天,下官便命人买了一车,带回户部开始研究。此物外形简单,无非是一块圆柱形煤饼,中间戳上十来个小孔,随便寻几个工匠就能做出来。然而下官让人仿制之后,做出来的蜂窝煤依旧如以前的粗煤那般不堪使用。所以问题的关键在于蜂窝煤的方子,原料和工序肯定没那么简单。” 吏部尚书张玄眼帘微垂道:“孙尚书究竟想说什么?” 孙大成面对开平帝,咬牙道:“陛下,微臣以为当赏中山子裴越之功,同时将蜂窝煤的生产之权收归朝廷。当然,此物毕竟是裴越弄出来的,可以给祥云商号经销之权。从长远考虑,还应该挑选几家商号共同售卖,像七宝阁这样实力雄厚的商号,以防祥云商号一家独大。” 偏殿内陷入一种诡异的气氛中。 无论孙大成说的如何冠冕堂皇,问题的核心在于朝廷这是公然谋夺个人产业,然而开平帝此刻的沉默让这些重臣的心思开始活泛起来。众所周知,这位皇帝陛下极擅平衡之道,从朝堂到军中种种制约便能一窥全貌。孙大成的提议可谓精准契合他的喜好,更重要的是殿中众人眼界很高,不需要太多思考就能明白这个小小的蜂窝煤意味着什么。 一道圣旨颁下,裴越有能力拒绝吗? 如果开平帝铁了心不要脸,就算谷梁也无法让他收回旨意。 大梁想要一统天下,国库必须能承担得起战时的支出,蜂窝煤这种一本万利的生意自然是非常可观的收益。 更何况如孙大成所言,此物干系到国计民生,收归朝廷似乎也不是没有理由。 正文 179【风骨】 此时殿内最有资格说话的自然是莫蒿礼和王平章,两人一为文官之首一为勋贵之首,如果他们表明态度反对此举,或许开平帝会按捺住心里的念头。 只可惜他们什么都没说。 莫蒿礼和王平章的沉默并不奇怪。 作为这个帝国最核心权力圈子中的一员,他们考虑问题必然会从整个大梁出发,不会牵扯太多的个人情感。在蜂窝煤这件事的处置上,如果按照孙大成说的去做,对于裴越来说肯定是极大的不公,但是对于朝廷乃至整个大梁来说是极好的结果。 当然,如果最后决议要将蜂窝煤的生产之权收归朝廷,他们也会给裴越很丰厚的补偿。 譬如将他的爵位再提一提,直接升为一等中山伯,这足以能堵住世人的非议。毕竟这个时代讲究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区区一个蜂窝煤的方子换一等伯爵,在很多人看来都是非常划算的买卖。至于裴越心里会如何想,显然不是莫蒿礼或王平章这等人物会在意的问题。 皇帝神情复杂,两位大佬沉默不语,这已经是非常明显的信号,偏殿中屹立官场数十年的重臣如何会不懂? 御史中丞方巡颔首道:“若是裴越能将这个方子交给朝廷,说明他的确是忠心耿耿之人,些许小事倒也不必追究。” 吏部尚书张玄亦道:“此子年少有为,朝廷应该再次封赏,以彰其功。” 工部尚书蔡伦满面堆笑道:“天佑陛下,天佑大梁,方有如此幸事啊!” …… “够了!” 一声冰冷干脆的怒斥让整座偏殿猛地安静下来。 洛庭走出两步,转身望着方才争先恐后表态的众人,冷峻中带着杀气的眼神从他们脸上逐一扫过,厉声道:“尔等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孙大成勉强笑道:“洛执政,我等并无私心,此事完全是为朝廷着想。” 洛庭大步上前,手指几乎快要捅到孙大成的脸上,怒发冲冠道:“没有私心?好一个没有私心!枉你读了几十年圣贤书,可知羞耻二字怎么写?这方子是裴越的,你凭什么要人家拿出来?想用别人的心血来浇灌你的官帽子,打得一手好算盘!今日他的方子对朝廷有益,你便要巧取豪夺,那昔日国库匮乏之时,你孙尚书为何不将家资双手献上,纾解万民之困顿?将来国战起时,我能不能将你一家老小丢到战场上,为大梁奉献最后一滴血?” 孙大成本就畏惧这位性格强硬的执政,此刻更是脸色苍白,满面仓惶之色。 其他尚书皆不敢言。 近些年莫蒿礼逐渐脱手常务,绝大多数政务都是洛庭主持,往日这些尚书没少挨骂,此刻哪有勇气跟他正面对上。 御史台因为职责的特殊性,并不受东府辖制,所以御史中丞方巡皱眉道:“洛执政,岂可在御前如此失仪?” 洛庭转身看着他,声如寒冰,更似刀剑:“七宝阁给你送了多少银子?” 方巡遽然变色,怒道:“此话何意?我何时收过七宝阁的银子?” 洛庭步步上前,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今日在陛下面前与孙大成一唱一和,这等卑劣作为又能瞒过谁去?方巡!你告诉我什么叫做御史?” 方巡不理他,转向开平帝说道:“陛下,请治洛庭御前失仪之罪!” 洛庭声音比他更宏亮:“陛下,执法在傍,御史在后,此乃国朝设立御史台的初衷。臣当年也做过御史,深知肩上一边是朝廷一边是苍生,不可有半点私心。今日方巡用如此蹩脚的理由弹劾裴越,无非是给孙大成提供一个台阶,两人狼狈为奸,却欲陷陛下于不义之地,其心当诛!” 众人皆惊,孙大成和方巡更是惊骇难制。 开平帝面色冷漠,淡淡道:“你且说说,他们要如何陷朕于不义之地。” 洛庭挺直身躯,不卑不亢地道:“裴越虽是勋贵子弟,但同样是大梁的子民。他能做出蜂窝煤是自己的能耐,只要他名下的商号依照朝廷法度缴税,做生意的过程中没有违逆法度之举,朝廷就应该保护他,而不是想法设法谋夺他的产业!似方巡、孙大成等人,想出这等愚不可及的主意,只不过是被蜂窝煤的利益蒙蔽双眼,借此为进身之阶讨好陛下,却没想过天下人会怎样看待陛下!” 他微微昂头,双目微红:“若陛下听信这等小人的谗言,一道圣旨夺了裴越的方子,黎民百姓又怎会知道今日殿中发生的事情?他们只会说,陛下坐拥天下,却连一个少年的产业都要强抢,到那时人人自危,与朝廷离心背德,国将不国!” 方巡和孙大成再也站不住,双双跪倒高呼道:“陛下,臣绝无此心啊,洛执政这是危言耸听——” “闭嘴!” 洛庭面露鄙夷,斥道:“尔等若是还有半点羞耻之心,就应该在陛下面前领罪认罚,竟然还敢巧言令色!” 开平帝并未理会地上跪着的两人,虽然方才他的确对孙大成的提议动心,但身为一个合格的帝王,他从来不会轻易表明自己的态度,所以此刻对洛庭的举动也只稍稍有些不舒服,还没到恼羞成怒的地步。 当然,最重要的地方在于洛庭的执政能力足够优秀,是他极为信赖和倚重的能臣,只是这脾气有时候让人不太喜欢,需要慢慢调教。 于是他挥挥手示意方巡和孙大成起身,目光直视洛庭问道:“既然你说的如此严重,为何均行公和魏国公不发一言?莫非在你看来,他们也是居心叵测?” 洛庭垂下眼帘,语调淡漠地说道:“在莫大人和王军机看来,区区一个少年的想法算什么?方子收上来之后,给他一些赏赐,譬如伯爵之类,足以补偿他的损失。” 开平帝冷声道:“难道朕赏赐的伯爵还抵不过一张方子?” 洛庭面无惧色地说道:“陛下,此事的重点不在于爵位和方子孰轻孰重,而是朝廷行事应当光明正大、遵循法度、克己守矩。臣今日奉诏入宫之前,在城内四处查看,百姓皆因蜂窝煤受益匪浅,足以证明裴越并非贪婪敛财之辈,对于这样有忠心有能力的年轻人岂能用那等手段?” 开平帝已经被他说服,但是看着他耿介的神态,不免微微皱眉,声音愈发冷下来:“如果朕一定要将那张方子收上来呢?” 莫蒿礼忽地扭头看了洛庭一眼。 洛庭读懂老人的眼神,其实事情发展到如此局面,朝廷不可能再打裴越那张方子的主意,这个时候他不必继续强硬,向皇帝服软才是明智之举。 若非他这么多年始终如一的强硬与耿直,又在执政上展露极优秀的能力,就凭刚才他对着孙大成咆哮的举动,开平帝早就命人将他打了出去。 洛庭脸上忽地浮现一抹神色复杂的笑容,莫蒿礼心知不妙,刚要开口劝阻,便见这位年仅四旬就走到大梁官场顶峰的男人伸手脱下自己的官帽,对开平帝大礼参拜,平静地说道:“若陛下一意孤行,臣请辞官回乡,此生不入仕途。” 群臣无不惊诧。 莫蒿礼微怒道:“洛庭,不可放肆!” 洛庭正色道:“均行公,若是下官的这顶帽子能劝陛下回心转意,不至于让天下人看轻了大梁朝廷,那么下官甘之如饴,并不后悔。” 老人无奈轻叹,转头望着开平帝,面露苦笑颤颤巍巍地跪下道:“陛下,洛季玉性情鲁直,老臣以为经过这些年的历练,他已经褪去那身毛躁,没想到还是这样骨鲠,这都是老臣的罪过。恳请陛下不要与其一般见识,降罪老臣便是。” 开平帝对旁边内监说道:“还不快扶均行公起来?” 然后看着跪倒在地的洛庭,略有些烦躁地说道:“起来罢,你还真想把朕弄成不辩是非的昏君?此事就此作罢,众卿不必再提。” 洛庭朗声道:“臣谢过陛下隆恩!” 他一丝不苟地戴好官帽,然后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安静地站着。 这件事仿佛是一个不起眼的插曲,开平帝开始宣讲今日临时常朝的议题,毕竟这是一个庞大的帝国,每天都会发生数不胜数的大事。 洛庭并未因之前的事情影响自己的心境,与朝廷政务有关的事情依旧会犀利又精准地发表自己的看法。 其余时候,他总是沉默地站在莫蒿礼身后,身躯挺直宛如岁寒松柏。 正文 180【中山子府】 十二月二十三,历书曰,鹊始巢。 永仁坊,清凤街。 一辆宽敞的马车出现在街上,驾车的是一名脸色木讷的少年。今日天气寒冷,但他的穿着并不臃肿,隐隐现出壮实精干的身躯。 马车在一座大门紧闭的府邸前停下,邓载勒着缰绳,转身说道:“少爷,到了。” 裴越推开车门出来,随后便是叶七和桃花两名少女。 邓载连忙将矮几放在车旁,然后伸出自己的手臂,裴越瞪了他一眼,不悦道:“跟谁学的臭规矩?” 邓载憨厚地笑道:“少爷,这些日子我去外面打听,武勋将门都是这样的排场呢。” 裴越摇头道:“早就与你们说过,咱家不兴这个。如今总店那边请了几个马夫,以后你不用特地跑来驾车,我请先生教导你们难道就是为了做这种事?” 邓载点头应下,但是有些执拗地说道:“少爷,这些事我自己做才放心。” 他眼神有些复杂,显然是想起那次自己没有坚持相送,裴越在官道上遭人袭击,险些酿成大祸。 见他如此坚持,裴越也不好过多训斥,无奈地笑道:“罢了,随你。” 他转身看着这座大门紧闭的府邸,门楼匾额上有四个崭新的烫金大字。 中山子府。 桃花竖起双手,朝掌心轻轻呵了两口热气,望着面前威严大气的府门,眼神中有激动更有一丝惘然,喃喃道:“少爷,这就是我们的家吗?” 裴越习惯性地伸手在她头发上揉揉,微笑道:“没错,是我们的家。” 桃花亮晶晶的眸子有些湿润,她连忙转过头,然后柔声说道:“真好。” 叶七并不介意这对主仆间偶尔的亲近举动。她今日穿着如意云纹羽纱,外罩一件芙蓉色织锦皮毛斗篷。眉不描而直,唇不点而红,虽然并未刻意妆扮,仅仅是发间别了一支羊脂色兰花小簪,便已然似清水芙蓉一般楚楚动人。 与往日英姿飒爽的风格相比,今日的叶七更多了几分柔婉气质。 她打量着这座占地面积很广的府邸,似笑非笑道:“皇帝对你还不错,这宅子的规格便是赐给侯爵也足够了。” 虽然当年王平章夜袭陈家与她无关,且她不会像陈希之那样极端,但终究在横断山中住过几年,对于始作俑者的开平帝谈不上任何好感,言语间自然没有敬畏。 裴越知道以叶七的修为不必担心这些话会被人偷听去,颔首道:“虽说封爵必然赐宅,只是没想到他这么大方。然而朝廷给的俸禄太少,靠那五百户的食邑想养这座大宅子,我们一家人都得喝西北风。” 叶七笑道:“许是知道你如今可是祥云商号的大东家,凭着蜂窝煤一项生意便日进斗金,这点小钱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裴越轻叹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虽然商号的生意很好,但是后续得投入大笔银子,还要给那些少爷们分红,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啊。” 叶七道:“你派人去太平钱庄将我那笔银子提出来罢。” 裴越没有矫情地拒绝,点点头道:“要用的时候再去提。之前他们入股的银子一共三十万两,除去谷范的五万两不动,以及前期用掉的那些,还有十多万两,暂时应该撑得住。” 叶七便不再过问,对她来说银子是身外物,虽然平时玩笑的时候还会说“天涯有路”这样的话,可自从和裴越有过几次牵手后,她这辈子都不会将那笔银子交给别人。 众人静静地看了一会,叶七微笑问道:“既然你对这宅子还算满意,为何不住进来?” 裴越压低声音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叶七好奇地盯着他。 “谷伯伯年后就要去南境,京中浪高风大,我现在因为蜂窝煤这桩生意很引人注目,待在都中难免会有数不尽的麻烦。这两年对我来说很重要,不能将时间浪费在那些无谓的争斗上,继续留在绿柳庄才是最合适的选择。” “也好,我也觉得庄上住着更舒服。” “走吧,时辰不早了,谷伯伯一家人都在等我们呢。” 转身上车的时候,叶七忽地莞尔一笑,看着裴越问道:“这里是永仁坊,离那家很近,你不去看看那位京都第一才女?” 裴越嘴角抽了抽,他当然知道沈府就在永仁坊,而且距这座宅子只隔了三条街,驾车去也就半柱香的功夫。望着叶七脸上的笑容,他一脸严肃地回道:“上次就没见,这次还见什么?那位大人有点恐怖,我不是很想与他打交道。” 这话说的是沈默云阴了李柄中一手,后者丢掉五军都督府左都督的官职,被撵到南营担任主帅。虽说京营主帅是显赫之极的军职,可李柄中的前任是谷梁。南营除了已经远赴边关的李进和燕山卫之外,其他军队同样是谷梁带出来的兵。当初裴越失踪,谷梁马踏丰城侯府,两人的关系不必多言,据说最近李柄中的日子很不好过。 至于大少爷李子均,早已流放西境古平镇,这会子应该已经到了军镇,在一群粗鲁军汉的陪伴下艰难度日。 裴越和叶七登上马车,桃花瞪大眼睛站着,弄不懂这二位在打什么哑谜,同时心里微微泛酸。明明我才是先来的那个,明明是我从小就跟在少爷身边,为什么少爷和叶姑娘如此默契十足? “傻丫头,发什么楞呢?”裴越站在马车上,冲桃花伸出手。 桃花脸上立刻绽放开甜美的笑容,握着裴越的手上车。 马车离开永仁坊,绕过定国府所在的朱雀坊,转向东北面的兴业坊。 虽然在马车内看不到外面的风景,更不可能瞧见定国府的建筑,裴越的脸色仍旧略显伤感。叶七看着他的表情,轻叹道:“真的不回一趟定国府?” 桃花亦有些担心地望着自己的少爷。 裴越想了想,摇头道:“不去了。” 叶七柔声道:“你那位大姐是个可怜人。” 裴越勉强笑了笑,吐出一口浊气道:“正因如此,我才不能回去。刚刚把她亲爹送进上林狱,转头又去她面前扮知心弟弟,这叫什么事?做人总不能那般无耻。如果她因为这件事恨我,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总好过她继续夹在中间为难。” 叶七愈发欣赏地看着他,宽慰道:“只要裴戎不死,你们之间终究还有一分姐弟情谊在。” 裴越道:“我让人给她送了一封信,相信她能明白我不得不为之的苦衷。至于裴戎,其实是我小看老二了。事后再一琢磨,恐怕他早就做好应对我的准备。你信不信,裴戎此刻在上林狱就算不舒坦,也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煎熬。” “我自然信你,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只要能将他关在里面就行,对我来说裴戎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做。” 裴越眼神明亮,之前的伤感已然不见踪影。 正文 181【婚事】 广平侯府。 谷范急匆匆地从府内出来,对门房喊道:“开中门!” 马车直入府内,到内坪后面停下,叶七和桃花在谷家丫鬟的引领下前往后宅,邓载则从马车后面搬下各色礼物。 裴越早早就从马车中下来,感叹道:“每次来都开中门,我真的有点不好意思。” 谷范斜睨了他一眼,冷笑道:“你也会不好意思?” 裴越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又不是你。” 谷范在他肩头轻轻锤了一拳,目光看向忙着搬礼物的邓载,纳闷道:“来就来,带这么多礼物做什么?” 裴越微笑道:“谷伯伯年后便要动身去南境,正月里就那么几天时间,不知多少人要挤破你家的大门,我何必惹人厌烦?今天小年,趁着这个机会来给伯伯和伯娘拜年,也算是我做晚辈的一点心意。如今蜂窝煤的生意已经走上正轨,明天我便回绿柳庄,往后除非特别紧要的事情,我不会再出门了。” 谷范瞪眼道:“光是给我老子和我娘拜年?” 裴越哑然失笑,当即止步对他拱手行礼道:“那就先给兄长拜年,愿你万事顺心,和南琴姑娘有情人终成眷属。” 谷范原本兴高采烈地站着,然而听到后面那句话脸色大变,紧张兮兮地左右看看,确定谷梁和赵氏不在跟前,这才一脸不忿地问道:“恩将仇报?” 裴越不解地看着他。 谷范面露愁容,伸手搭着裴越的肩膀说道:“让我老子知道这件事,他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 裴越好奇地问道:“你真打算娶南琴姑娘为妻?” 谷范冷声道:“难道你也瞧不起她?” 裴越摇摇头,正色道:“当然不会,我有什么资格瞧不起她?只不过你要是真想娶她,谷伯伯未必会坚决不允,伯娘那边怕是不会同意。” 谷范叹道:“我当然知道,以后再说吧。对了,你带桃花来拜年我不奇怪,怎么叶七也来了?你老实交代,她跟你到底什么关系?” 裴越仿佛没有看见他眼中的审视,坦然道:“她救过我的命,如今也是我极好的朋友,在京都又无亲无故,当然要带她一起来拜年。” 谷范笑容古怪地哼了几声,没有继续追问,一边领着他往前走一边说道:“小妹不会武艺,万一两人对上眼,打起来的时候你帮谁?” “白痴。” 裴越终于忍不住轻轻骂了一声。 谷范并未着恼,忽然有些莫名其妙地感慨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 裴越正要询问,两人已经来到书房外面,谷范冲里面努努嘴道:“父亲在里面等你,我就不陪你了,得去后面看着,免得叶七欺负小妹。” 裴越已经习惯他的不着调,推开门走进书房,然后顺手带上房门。 谷梁正在案前读书,裴越近前一看,书上密密麻麻写着心得。 广平侯将书卷合上,裴越刚好看见封面上写着“虎钤经”三个字,心中登时了然。得益于席先生这大半年的教授,他对这些兵书并不陌生,知道《虎钤经》成书极早,甚至在前魏立国之前。此书注释古代多部兵书,又不乏自身的真知灼见,是一本极为重要的兵家经典。 谷梁抬眼望着裴越,赞许地点点头,指着旁边的椅子说道:“坐。” 裴越知道对方有话交代,却并不着急,提起旁边的紫砂壶帮他倒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才坐下。 “蜂窝煤的事情可还顺利?”谷梁问道。 裴越微笑道:“托伯伯看顾,一切都很顺利。预计到开年二月,商号会在京都东城、西城和南城所有坊内设立两到三个铺面。” 谷梁摆手道:“我没做什么,你如果真要谢,得去谢谢洛季玉。” “洛执政?” “没错,那日我不在京都,若非有他替你挡着,恐怕你这生意就得拱手交出去。” 谷梁便将当日宫城内发生的事情简略讲了一遍,当他说到洛庭以辞官逼迫开平帝打消念头的时候,饶是裴越心志坚如磐石,亦不禁微微动容,脸上更是浮现深重的疑惑。 见他这般反应,谷梁便笑道:“你倒也不用往深里想,洛季玉性情如此,并非是想要拉拢你这个小爵爷。就算蜂窝煤的方子不是你想出来的,换成任何一个普通商贾,他都会这样做。当然,也要庆幸你走得很正很稳,没有利用这个方子谋取暴利,否则别说帮你顶回去,洛季玉恐怕会是最坚决要收回你方子的那个人。” 他说得风轻云淡,裴越背后却隐隐有冷汗浸出。 用伯爵换方子?那可是亏到姥姥家的交易! 且不说他将来注定要从军博取功名,伯爵也非遥不可及的梦想,光是蜂窝煤这生意的利益,朝堂上那些大佬恐怕压根想不出有多恐怖,尽管他们也认识到这玩意的重要性。更不必说,裴越不光是做蜂窝煤的生意,他还要以点带面,建立更加庞大的商业版图。 然而对他来说如此重要的布局,成败与否竟然只在他人的一念之间,无疑是非常及时地给他浇了一盆冷水,让他从这些日子的顺遂中清醒过来。 稍微思考过后,裴越眼神清明地说道:“伯伯,我会注意保持和洛执政之间的距离。” 谷梁闻言朗声大笑,抬手指了指他说道:“小狐狸。” 裴越笑了笑,有些后怕地说道:“我竟然对此事一无所知。” 谷梁宽慰道:“这本是朝堂重臣才知道的事情,没人告诉你也很正常。不过,这世间事都有一定的道理,不光是行军打仗,平时也不可轻视情报的重要性。你当沈默云为何最受陛下的重视?因为离了他,陛下就会变成聋子瞎子,除了皇宫那块地方,他什么都看不到听不见。眼下你身边的力量还很薄弱,但是既然当了子爵,手底下就可以准备一些人手,这不算犯忌讳。比如你的那个祥云商号,就可以从中发展一些耳目,别看这些人混迹于市井之间,很多时候往往能让你有意外之喜。” 说到后面,他的神色渐渐严肃起来。 裴越正襟危坐,恭敬聆听。 谷梁继续说道:“席思道应该提点过你朝中局势,但他毕竟远离中枢太久,很多印象有些陈旧。今日我只告诉你一句话,我不在京中的时候,你遇到解决不了的棘手麻烦,放心大胆地去找洛季玉。只要你不理亏,他一定会帮你。” 裴越点点头,认真地问道:“伯伯,我该如何把握与洛执政之间的接触?” 谷梁沉声道:“洛季玉是君子,君子之交贵乎诚。” 裴越起身道:“侄儿明白了。” 谷梁摆摆手,示意他坐下,然后问道:“越哥儿,开年之后你便算十五岁了,婚事也该考虑了。” 这个问题来的太过突然,裴越楞了片刻,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谷梁温声道:“既然你已经自绝于裴家,那我便直接与你说。那个救你性命的叶姑娘今日也来了,你是不是想借此告诉我,你的婚事不愿旁人插手?” 裴越有些震惊,其实这只是他藏在心里的小心思。谷梁的想法并未隐藏,当初他第一次来广平侯府便已知晓,所以他打算用这样委婉的方式表明心迹,没想到此刻就被对方揭开。 他不确定自己的回答是否会触怒谷梁,不过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抬起头坚定地说道:“是。” 谷梁并未动怒,反而轻声叹道:“上次你失踪之后,蓁儿在家中茶饭不思,人也瘦了许多,我这个做父亲的很心疼。” 裴越登时十分尴尬。 有些事情只要没戳破那层窗户纸,双方都不会尴尬。然而当一方主动伸手,那便只有被动的一方觉得尴尬。 良久之后,裴越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话:“谷姐姐心地很善良。” 谷梁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到了此时此刻,他不再仅仅是因为当年的故事照拂裴越,而是打心底欣赏这个少年。不过正因为知道裴越的性格,他没有选择强硬的态度,在确定裴越自己也弄不清楚想法之后,他便神态温和地说道:“罢了,你还年轻,既然现在没有想好,过两年再说。” 裴越松了口气,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没想过到了这个世界,他还是要体验一次被催婚的经历,而且此时又近年关,可谓十分应景。 好在如今的他不再是那个身无长物的庶子,至少拥有坐在桌边决定自己命运的资格。 正文 182【静女其姝】 谷范满面好奇地来到后宅,走进母亲赵氏居住的院落正堂,此处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唇枪舌剑或者明争暗斗,相反气氛十分和谐。 赵氏笑容慈祥地端坐主位,桃花略有些拘束地坐在下首,两人轻声细语你问我答。 谷范连忙问道:“娘,叶姑娘和小妹呢?” 见他进来,桃花连忙起身问安,谷范摆手道:“客气什么,你就当这里是自己家,我和裴越之间不论那些虚礼。” 赵氏先让桃花坐下,然后瞪了谷范一眼,嗔道:“怎地这般毛躁,没见外客来了?那位叶姑娘性情极好,我怕她在这里待得不舒服,便让蓁儿请她去那边院子,女儿家一起说话也舒服自在些。” 谷范应了一声,转身便走。 赵氏连忙喊住他问道:“你做什么去?” 谷范坦然道:“我看看去。” 赵氏眼中有了几分真切的怒意,沉声道:“胡闹!叶姑娘是内眷,有蓁儿招待便可,你去见什么?这般大的人还不懂礼数,你若没事就去前面陪越哥儿说话,再胡跑小心你老子揍你。” 谷范本想解释自己和叶七经常切磋,虽然败多胜少,但显然不算陌生,见见也没什么。不过他很重孝道,不愿忤逆自己的母亲,便只好垂头丧气离去。 桃花见状忍不住轻声一笑。 赵氏面色和蔼地望着她,柔声道:“他平时去你们那里也是这般鲁莽不知礼吗?” 桃花当然不蠢,连忙摇头道:“回夫人,谷少爷许是在家中比较放松,其实他特别尊重我家少爷,连对我这个做丫鬟的也很好,我们那里的人都很钦佩他。” 赵氏笑道:“你倒是肯帮他说话,可见那臭小子也不糊涂。不过,你家少爷那么喜欢你,从今往后不必再将自己当成丫鬟了。” 桃花有些羞涩地垂首。 赵氏细细打量着她,论颜色不算特别出挑,胜在年轻水灵,神态间有一种天然的娇憨气质。她不禁有些感慨,这少女真真命好,遇见一个聪明上进又疼爱她的少爷,否则以桃花的丫鬟身份,焉能在广平侯夫人面前有座位? 按下心中的遐思,赵氏继续与桃花闲聊,话题大多集中在裴越身上。 …… 广平侯府的格局与别处不同,前后相邻的两进主宅后面是三套独立的院落,东北面那套便是谷蓁的住处。她这套院子后面开了一个角门,从此处可以直接踏上曾让裴越惊叹的后山那片青丘,当初两人对弈的棋亭便在青丘东北角上。 如今天气寒冷,去棋亭未免是自讨苦吃的附庸风雅之举,叶七不惧严寒,但谷蓁显然承受不住,所以两人此刻在烧着地龙的暖阁里叙话。 都是心思剔透的女孩子,虽然初见稍稍有些尴尬,却也不会像谷范想的那样剑拔弩张。 谷蓁身穿暗花细丝锦衣,腰下是一条盘金彩绣棉裙,与往常明艳轻快的妆扮风格相比,今日她显得庄重成熟一些。令她稍稍有些奇怪的是,面前这位叶姑娘看起来更像是一位姿容出众的大家闺秀,而非快意恩仇潇洒无忌的江湖女侠。 两人序过年岁,叶七今年十七岁,谷蓁十五岁,便以姐妹相称。 “叶姐姐,能跟我说说那天裴越遇险的经过吗?”说了一会闲话之后,谷蓁鼓起勇气问道。 叶七淡然道:“当时裴越出城后,两个刀客悄悄跟在他后面,走到半路时,两个人冲上去将他打昏,然后带着往北面走。我一路跟着他们,到一个山坳里打跑他们,然后将裴越救了下来。” 毫无疑问,她不是一个擅长讲故事的人,换成裴越或许可以讲个一天一夜,尽显离奇曲折与惊险。这样的素材在她口中不过只是一句话,甚至情绪没有任何的变化。纵如此,谷蓁依旧露出惊讶和后怕的表情。 叶七饶有兴致地望着她,说道:“这主要是因为裴越自己不小心,明知道很多人盯着他,行事还这般粗心。若是身边带几个人,那两个刀客未必敢对他动手。” 谷蓁微微摇头,轻声道:“裴兄弟不是那种讲究排场的人,他做事有分寸有计划,当时肯定是因为身边人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所以他才会自己一个人回去。” 叶七略有些诧异地问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之前只见过裴越两面?” 谷蓁点点头,应了一声。 叶七善意地笑道:“听你方才那么说,没想到你才是最了解他的人。” 一抹红晕爬上谷蓁的脸颊,她难掩羞意地低头,有些慌乱地说道:“叶姐姐,我其实都是瞎猜的,你不要这般想。” 她当然不会说自己从很早前就开始留心裴越的消息。 犹记得裴太君寿宴上初逢,迄今已二百七十四日。 虽然如叶七所言,只在绿柳庄和这府中见过两次,她却很多次于无人时勾勒过裴越的模样。 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 叶七见她渐有羞愧之色,便没有继续调笑。当然,以她的性格也做不出那种温柔宽慰的姿态,便话锋一转问道:“你对武道没有兴趣?” 谷蓁微微一怔,从羞涩难当的情绪中渐渐脱离出来,点头道:“爹爹跟我说,女儿家不练也好,因为武道修行很苦,从小到大不能有丝毫松懈。虽然我四哥现在看着很厉害,但当年他也吃过数不尽的苦,男子尚且如此——” 她忽然止住,面露歉意地对叶七说道:“叶姐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叶七洒脱地笑笑,语调轻松地说道:“不知多少人会羡慕你这样的生活,衣食无忧,父母疼爱,还有几个厉害且关心你的兄长,几乎是女儿家最好的命运。虽说皇室那些公主身份尊贵,真要论起来恐怕未必你有这么顺心。” 谷蓁轻声说道:“其实我很羡慕叶姐姐的生活。” “为何?” “可以四处看看,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不是像我这样每天只能待在府里,轻易无法出门。” 叶七轻轻一笑,靠近一些说道:“要不我带你出去转转?” 谷蓁吓了一跳,纵然脑子有点迷糊,终究还是摇头道:“多谢叶姐姐好意,私自出门的话爹娘肯定会担心,我不能这么做。” 叶七看着她恬静贤淑的模样,忽然问出一句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如果是裴越想带你出去呢?” “啊?” 谷蓁愣愣地望着她,那双秋水长眸情不自禁地瞪圆。 叶七自知失言,方才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看着谷蓁的神态她就忍不住调侃的念头。这话虽然不算特别出格,但鉴于两人初次相见,难免有些不妥。 为了补救,她连忙说道:“当然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出去玩,看看外面的风景,还可以去山里打猎!” 谷蓁不仅懵到双眼瞪圆,这次连嘴唇都微微张开。 作为一个从小到大循规蹈矩、接受赵氏最传统的淑女教育、不曾有过任何肆意举动的女儿家,她很难想象出叶七描绘的场景。 暖阁里陷入令人尴尬的沉默中。 良久之后,叶七首先支撑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谷蓁俏脸微红,她望着叶七眼中的亲近和善意,亦不禁露出笑容。 暖阁生香,静女其姝。 叶七和谷蓁的初次见面意外和谐,得益于叶七的洒脱大气和谷蓁的温婉柔善,两人的关系逐渐变得亲密起来。 当然,这对某人来说算不得好消息。 正文 183【人世间】 兴梁府,上林狱。 虽说这里的名声很恐怖,比起太史台阁的监牢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实际上环境并非很恶劣。上林狱之所以令人谈之色变,首先在于这里靠近皇陵,防卫极其森严,除非大军压境,否则不存在任何逃脱的可能。其次这里的管制极其严苛,任何违反规矩的行为都会招来狱卒的一顿毒打,每个月都有囚犯被活活打死。 这种事无人在意,上林狱自从建立以后便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进来的囚犯没有放出去的可能。 裴云跟着牢头走进监牢,沿路所见那些囚犯都是姿态端正地站着,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半点声音。 到达一间单人牢房前,裴云取出一张太平钱庄的五百两会票,悄无声息地递到牢头手中,低声道:“多谢刘大人,些许心意还请笑纳。” 膀大腰圆的牢头接过银票,看也不看一眼,冷冰冰地丢下一句话:“一刻钟。” “多谢。”裴云俯首拱手,直到对方离开。 他直起身转过来,借着监牢里幽暗的灯火看着牢内站着的裴戎。 两个月不到,年仅三十六岁的裴戎已经苍老得像一个中年人。 裴云上前两步,一丝不苟地行礼道:“父亲。” 裴戎从外表上看似乎没有受到刑罚的折磨,起码还能稳稳当当地站着,但他的眼神中透出一股死气,漠然地问道:“你来做什么?” 裴云平静地说道:“年节将至,儿子来向父亲问安。家中一切都好,老祖宗、母亲和姊妹们都很想念父亲,惟愿父亲在这里安心养好身体。等过一二年陛下气消了,家中会想办法将父亲救出来。” 裴戎不置可否,冷声问道:“你大哥可知道这件事?” 裴云答道:“儿子以父亲的名义给大哥寄去一封书信,告诉他京中一切皆好,不必担心挂念。” 裴戎猛然踉跄前行,扑在铁栏杆上,面容狰狞地吼道:“你怎么敢?你这个逆子,你比那个小畜生更可恨!” 裴云眼帘微垂,不动声色地问道:“父亲此言何意?儿子听不明白。” 裴戎咬牙说道:“你怂恿我去告御状,其实你早就知道皇帝会偏袒那个小畜生,对不对?如今我被关在这里,城儿在边境不知详情。李氏是个不懂事的,且李家又败落了,国公府当然以你为尊,你多么威风!畜生,你们全都是畜生!” 裴云仍旧镇静,不慌不忙地说道:“父亲,你有没有想过,为何陛下会向着裴越?” 裴戎狞笑道:“老子不想再听你废话,如今一切都趁了你的意,我只问你一件事!” 裴云看着他赤红的双眼说道:“父亲请说。” 裴戎双手死死抓着栏杆,咬牙切齿道:“我要那个小畜生死!你能不能做到!” 裴云沉默片刻后,压低声音说道:“儿子会尽力而为。” 裴戎发出一阵极为凄厉的笑声,然后转身走向牢房的角落,冷冰冰地吐出一个字:“滚!” 裴云看着他的背影,眼神中浮现一抹犹豫,最终却化作一片厉色。 他毕恭毕敬地朝着裴戎大礼参拜,然后默不作声地离去。 …… 南周,平江镇。 此地虽以镇名,实则比寻常州府还要大。 年节渐近,镇内处处洋溢着祥和喜庆的气氛。 一位身高八尺体态矫健的年轻人走在街上,身后跟着两个随从,手里提着此时最常见的礼品。路上不时有人对这个年轻人投来敬畏的目光,更有一些小孩子笔直地站在路旁,对他行以南周的标准军礼。 年轻人微笑回应,穿过几条街走进一处巷子,来到尽头那户人家大门前。 他上前敲门,高声喊道:“三婶子,可在家?” 片刻过后,一名衣着朴素的中年妇人拉开门,看见年轻人后脸上浮现微笑,略有些恭敬地道:“大公子,您怎么来了?” 年轻人从随从手中接过礼品,和煦地说道:“三婶,你还是叫我名字更好听,这大公子听着很别扭。” 三婶摇头道:“这可使不得,礼不可废呀。” 她将年轻人让进里屋,又要去斟茶,年轻人忽地抬手道:“三婶,我不渴,有件事想与你说一声。” 三婶站住脚步,眼神中流露期盼说道:“大公子请说。” 年轻人轻叹一声,缓缓道:“北边传来方锐的消息。” 三婶先是拿袖子擦了一下手,然后想要走到旁边坐下,却发觉腿有些软,她勉强站在原地,看着年轻人沉肃的面色,心头猛地狂跳起来,挤出一丝笑容问道:“大公子,锐儿在北边还好吗?” 年轻人走到她面前,歉然地道:“三婶,方锐被北梁人害了。” 三婶发不出任何声音,双眼一翻便瘫软下去。 年轻人似乎早有预料,伸手扶住妇人,然后将她带到旁边坐下。 年轻人等她悠悠醒转之后,劝慰道:“三婶,请节哀顺变。” “是谁害了锐儿?”三婶面容哀绝地看着他,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年轻人沉声道:“北梁中山子裴越。” “大公子,锐儿的尸身能不能找回来?总不能让他在北边做孤魂野鬼吧?”三婶虽然这般说着,实际上心里并不指望。当初方锐要去北梁的时候,她便百般劝阻,然而终究抵不过那孩子心里的执念。 年轻人沉默片刻后,令她非常意外地说道:“我会派人北上,想办法夺回他的骨殖。” 三婶悲痛又讶异地看着他。 年轻人说道:“方锐是为南周大业而死,男儿战死沙场,总得魂归故乡。三婶,在你面前我不说虚伪之言,方锐的命运便是我们平江男儿的命运,就算是我也不会退缩,将来死在战场上亦属平常。我今天来除了告诉你这件事,还有一些后续的安排。我知道方锐还有一个弟弟,我会帮他安排一份远离危险衣食无忧的差事。” “大公子……”三婶神色复杂地说着,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继续。 年轻人拱手一礼,郑重道:“我军务缠身,无法久留,请三婶见谅。” 说罢转身离去。 他叫方云天,南周镇国公方谢晓之子,平江陷阵营主将。 …… 边雪藏行径,林风透卧衣。灵州听晓角,客馆未开扉。 大梁西境,灵州。 曾几何时,因为虎城的存在,灵州的百姓苦不堪言,几乎每年都会遭遇西吴铁骑的袭扰,很多人不得不离乡背井迁往附近的邓州。十多年前定国公裴贞率军夺下虎城,为灵州提供战略上的佑护,这才让这片富饶的地域安定下来,如今逐渐重现前魏时期的繁华。 灵州百姓对于裴贞十分感念,几乎家家户户都供奉着他的牌位。 城东一处精致雅静的庄园内,陈希之站在栏杆边,望着冬日灰色的天空,微笑道:“你们应该做梦都想夺回虎城吧?” 不远处站着一位三十岁左右的文雅男子,看起来很像一个饱读诗书的儒士——如果忽略他右手虎口处的老茧。 男子淡淡一笑:“你应该做梦都想回京都报仇吧?” 陈希之眼神一凝,旋即绽放开妩媚的笑容,微微讥讽道:“听说你们西吴人喜欢鼓捣各种榜,最新出炉的武道高手榜,你排第六?” 男子摇头道:“我今天不想跟你动手。” 陈希之勾起嘴角道:“我不是说这个。东山王氏霸刀的嫡系传人,武道高手第六,居然只会拾人牙慧?” 男子伸展双臂,叹道:“谁让我从小就嘴笨,当然只能跟着你学。” 陈希之咯咯娇笑,横了他一眼道:“你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孤身入梁,不会就只是为了跟我学唇舌之术吧?” 饶是这男子在西吴素以心志坚毅著称,此刻也被面前这女子的泼辣与直接弄得有些尴尬,轻咳两声道:“当年陈家那位女先生惊才绝艳,我身为晚辈仰慕不已,听说如今陈家又出了一位天之骄女,便想过来瞧一瞧,顺便谈些事情。” 陈希之笑道:“谈什么呢?” 男子沉声道:“合作。” 陈希之伸手勾弄着发梢,偏头宛如稚嫩的女童,双眼如弯月一般,轻轻柔柔地说道:“好啊。” 正文 184【新年】 日暮时分,一辆马车平稳地行驶在京都东面的官道上。 桃花靠在车厢壁上,双眼紧闭,睡得十分香甜。 叶七好奇地问道:“她这是怎么了?” 裴越微笑道:“她被谷伯娘拉着谈了半天心,小丫鬟哪里经过这种阵仗,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哪句话说错了。” 叶七了然,旋即盯着裴越的脸庞,眼神意味深长。 裴越不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妥。 叶七开口说道:“你怎么不问我和那位谷小姐聊了什么?” 裴越哈哈一笑,很明智地没有答话,岔开话题道:“之前邓载说,你对上谷范的赢面很大,但如果是生死搏命,最后活下来的人很可能是他。我自然是不信的,所以想问问你,究竟如何呢?” 叶七想了想,认真地答道:“邓载说的没错,如果真的是拼命,那很可能死的人是我。” 裴越“噢”了一声,还要继续问,叶七便直接说道:“放心,我没欺负你的谷姐姐。” 终究是躲不过去。 裴越无奈地举起双手,面容皱巴巴地说道:“叶七,我看起来有那么蠢吗?” 叶七眼神明亮,莞尔一笑:“你当然不蠢,你不光很聪明,而且命也比别人好。今日一见,我才知道谷家人很不凡,更难得的是真心待你。就算当初谷梁看重你是因为一些往事,可如今他家人对你和亲儿子差不多。我只是替你烦恼,一次次地接受人家的恩惠,将来你真的有勇气对谷蓁说不吗?” 裴越轻叹一声,略有些不解地望着她问道:“难道这事与你无关?为何你能如此从容?” 叶七转过头去说道:“我为什么要在意?早就与你说过,将来我们若是履行婚约,谁也抢不走那个位子,纵然是谷蓁也只能做小。” 裴越楞了一会,缓缓竖起大拇指说道:“叶七真乃世间奇女子也。” 叶七双眼微眯:“你在说我不知羞?” 裴越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猛地摇头道:“我没有,我不是,你别胡说。” 叶七不过是吓唬他而已,语调温柔但坚定地说道:“我与谷蓁不同,她要遵从父母的安排,又无法挣脱开身上的束缚。如今这世道偏向男子,三妻四妾寻常事,纵然我无法改变,却能决定自己的命运。若哪天你变得让我陌生,我离开你便是,难不成你还能将我捆在身边一辈子?” 当初在横断山中,陈希之曾经问过她类似的问题,那时她的回答便是这样。 裴越并未急急忙忙地表态安慰她,思考片刻后说道:“怎样会让你觉得陌生?” 叶七似乎早就想过这个问题,柔声说道:“还记得我们从北郊离开吗?当时你对我说,你要将首阳山买下来,这样每年冬天就不会有人冻死。如今京都的百姓都能靠蜂窝煤取暖,所以你做到了,至少做到一部分。你没有隐瞒自己想挣银子的念头,但你同样知道用自己的能力帮助别人。对我来说,这就是值得我喜欢的原因。如果哪天你连这个都丢掉,我怎会继续留在你身边?” 裴越定定地望着她。 然后逐渐靠近。 四目相对,万千情愫。 然而—— 裴越看着抵在自己胸膛的白皙手掌,哭笑不得地望着叶七。 叶七脸颊微红,没好气地说道:“再装睡,罚你晚上不准睡觉。” 桃花装作刚睡醒的样子揉揉眼睛,惊讶地说道:“姑娘,你不要欺负少爷呀。” “桃花,你真是少爷的贴心好丫头。” 裴越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感动”地伸手揉揉桃花的脑袋,满脸生无可恋。 车厢外忽然传来一阵压抑得很辛苦的笑声。 裴越双目如电,俊脸通红,气急败坏地喊道:“邓载,停车,决斗!” 叶七和桃花同时笑出声,车厢内充斥着欢快的气氛。 回到绿柳庄,裴越走下马车后便感受到这里的变化。 当初山贼夜袭,四十七条人命惨死贼手,处处可见家门挂白,以及那怎么躲都躲不掉的哭声。后来裴越孤身入军报仇,纵然让贼人损失惨重,可这很难抹平庄户们心中的伤痛。随着时间推移,裴越获封子爵的消息让庄户们十分振奋,更重要的是首阳山那块天然煤山的开发,让绿柳庄的人得到丰厚的回报。 且不说邓载这些少年,他们的前程早已注定,光是被选去首阳山担任监管护卫的庄户们,每个人都领到极其可观的报酬,远远超过他们在地里刨食的收成。 年节将至,裴越又拿出一笔银子分给庄户们,并且免去他们今年应交的租子。 如今在这座庄子里,他就是至高无上的家主,没有一个人会质疑他的命令,更有那些年龄合适的小子,拼了命地想加入邓载的队伍里。因为谁都知道,裴越年后就将组建正式的亲兵家将,错过这个机会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从村口到主宅短短的几百米距离,裴越每走一步都会见到朝自己行礼问安的庄户,尤其是那些十七八岁的小子,个个挺胸收腹展示自己的身板,惹得叶七和桃花忍俊不禁。 好不容易回到主宅,裴越见过席先生之后便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仰面躺倒。 现在家中除了齐大娘之外,又招了一些手脚勤快的仆人,考虑到将来总得去京都那座子爵府居住,裴越必须提前做好准备。除了工钱丰厚外,他与这些人签的是活契,纵如此庄里那些人也抢破了头,差点还打起来。 几天时间一晃而过,大年三十早上,裴越清晨起床,在桃花的伺候下洗漱完毕,便去庭中锻炼两个时辰。午后在庄子里转了一圈,谢绝所有人的挽留之后,他回到主宅,与叶七一起张贴席先生亲笔写成的春联。 桃花捧着春联,在寒风中打着哈欠,看着少爷和姑娘像小孩一般争执着如何贴春联。 年夜饭在正堂摆放,席先生坐在主位,裴越和叶七打横相陪,桃花则坐在下首。至于齐大娘等仆人和邓载一帮少年,裴越在发过红包之后便让他们回家与亲人团圆。 虽然人不多,但是气氛很热闹,就连叶七也罕见地跟裴越闹起了酒。 用完饭便是守岁,温馨的烛火中,席先生静静地看书,叶七与桃花依偎在一起轻声细语。 裴越望着这一幕,露出一抹微笑,然后起身来到屋外。 寒风呼啸,他心中满是暖意。 虽然这个时代不像前世那样,除夕夜万家灯火,极目望去也只能瞧见乌黑的天空,但是裴越并不觉得孤单。 开平三年的最后一页即将掀过去,虽然这一年并不轻松,可是就像那日朝会结束后、裴越对谷梁所说的那句话,一切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他将敛去身上的光芒,暂时蛰伏在这座小小的农庄上。 拳头收回不是因为畏惧,而是积蓄力量,将来更有力地挥出去。 忽然有一件斗篷盖在自己的肩上,裴越扭头看去,叶七神色温柔地望着他,问道:“在想什么呢?” 裴越伸手握住叶七温暖的手掌,这一次她没有拒绝或者甩开。 他认真地说道:“在向上天祷告,希望我在乎的人顺心如意,此生无忧。” 叶七粲然一笑,眸似星辰。 正文 185【盗骨】 开平四年,九月十六。 艳阳高照,秋高气爽。 一队骑士从绿柳庄出发,经过那条直道然后前往东南面的荒林。裴越一马当先,身着劲装,腰悬单刀,束发成髻以白玉簪贯之。 刚刚过完生日的裴越实岁十五,按照大梁某地独特的风俗计算,他今年虚岁十七。与一年半前相比,他的外貌变化很大。如今他的身高非常接近成年人的标准,因为每日勤练武道的缘故,愈发显得体态矫健,双手掌心都有厚厚的老茧。 这九个多月以来他除了继续稳固与扩展蜂窝煤的生意之外,极少离开绿柳庄,一边练武读书一边改造这座庄子。庄内的建筑与道路重新规划,外围增添十余个明暗岗哨,尤其是有席先生在旁指导,隐隐有了几分军寨的味道。 主宅后面修建起一座内有乾坤的院子,从外面看去并无异常,然而高耸的院墙里面是相邻十来间造型简单却极其坚固的屋子。这些房屋墙壁均用裴越鼓捣出的三合土制成,除了极其狭小的用来通风的天窗之外,连一扇窗户都没有。 除了叶七和席先生之外,其他人没有裴越的允许不得靠近后面那套院子。 没人知道裴越想在里面做什么。 马踏秋风,转瞬即至。 众人在荒林内停下,此行除了裴越之外共十二骑,其中仅有邓载、冯毅和祁钧三个老面孔,余者皆是新人。且说年后裴越开始组建自己的亲兵,绿柳庄的庄户们无不踊跃,但凡家中有个年龄合适的小子就送到家主面前。最后经过一番甄选,裴越挑出十八名少年,与之前十八人一起组成自己的亲兵队伍。 大梁礼制,男爵可招亲兵五十人,子爵可招百人,再往上便以百数相加,即国公可以拥有亲兵五百人。这个数量看起来有些过高,但问题在于朝廷不会承担这些亲兵的嚼用,意味着必须勋贵自己花费大量的银子养着他们。 故而从立国到现在,从来没有一个勋贵招纳满额亲兵。 一方面是不愿惹人忌惮,另一方面则是养不起,而后者所占的比重更大。 饷银、马匹、兵器、被服、伙食再加上平时各种开销,一名精锐亲兵一年下来至少要上百两银子,对于绝大多数不擅商贾经营之道的勋贵来说,这是很难承受的耗费。 虽然裴越眼下养得起百人亲兵,但他不会这样做。 于绿柳庄蛰伏,他本就要低调行事,又怎会那般高调惹人非议?更何况庄中的年轻人有限,没有那么多好苗子供他挑选。除了这些亲兵之外,裴越还将庄中男丁分成两班,每七日轮转去煤场那边当差,既能赚银子又不会太影响庄中农事。 裴越从马上跃下,来到荒林中一片空地旁边,看着地面上被挖开的几个空荡荡的大坑,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邓载安排冯毅和祁钧各领数人分散警戒,然后走到裴越身旁说道:“少爷,当初秦家少爷带着京营的人来核验战果,将那些山贼的首级都割下来带走,所以这里埋的是那些贼人的无头尸身。唯一的例外是那个贼首,少爷处死他后,我和王勇将他埋在这里。” 裴越在坑边蹲下身,伸手摸了摸地上干燥的泥土,沉声道:“你确定这里也是方锐的埋骨之地?” 邓载非常肯定地点头道:“我不会记错,就是这里。” 裴越起身绕着几个大坑转了一圈,然后问道:“这些坑是何时发现的?” 邓载面露愧色,垂首道:“少爷,我们的日常警戒主要在庄子附近,这边因为是荒林,所以很少特地关注。这些坑是今日我听东头陈大爷说起,然后过来查看才发现,但我估计事发应该比较早,只是无法确定具体时间。” 裴越温和地说道:“你说的没错,从这些大坑边的土壤判断,不是近几日挖出来的。对了,这件事你不必放在心上,不算什么大事。” 邓载松了口气,点头应下。 裴越转身走向自己的坐骑,当初裴城送给他的那匹名贵马驹,如今也已长成一匹神骏。上马之后,他对邓载说道:“回去之后,你叫上几个人,带着器具来把这些坑填上。” “是!” 十三骑迅速返回绿柳庄。 裴越回到主宅之后,径直来到自己的书房,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关上门思考问题。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清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裴越?” 裴越从沉思中惊醒,脸上浮现微笑,起身拉开房门,看着门外亭亭玉立的叶七说道:“叶女侠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少贫嘴。”叶七嗔道,然后端着一个托盘走进书房。 她今日穿着一件月蓝色的百蝶穿花云缎裙,愈发衬得身段窈窕,行走时如香风拂面。 裴越看着她手中端的盘子,心中无法自控地泛起忐忑。 叶七将托盘放在桌上,扭头望着裴越,微笑道:“我新学会的银耳莲子羹,过来尝尝。” “又学会了?”裴越苦笑道。 若说这九个多月他最痛苦的回忆,莫过于突然对厨艺产生兴趣的叶七做出来的各种“美味佳肴”。上天很公平,他给了叶七美丽的容颜、洒脱的性格以及连席先生都赞叹不已的武道天赋,唯独没有给她一个合理的味觉。 她的厨艺师承齐大娘和桃花,走得是传统美食风格,并不会做出乱七八糟的黑暗料理,可这些美食的味道实在是一言难尽。 偏偏整个绿柳庄里,只有裴越能享受到这份口福。 “我刚刚喝了一茶壶水,要不你先放着,我晚点再吃?”裴越挪到跟前,小心翼翼地说道。 叶七没有催促,只是走过去将桌上满满的茶壶提起来掂了掂,然后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裴越轻叹一声,视死如归地将那个精致的瓷碗端起来,定睛一看,银耳色泽白润,莲子颗粒饱满,汤色看起来也很正常。 难道她终于学会了? 裴越鼓起勇气用汤匙吃了一口。 叶七满怀期待地盯着他,问道:“怎么样?” 裴越眼睛一亮,没有说话,大口吃起来,用实际行动回应,很快便将分量并不多的莲子羹吃完。 “我又学会一道菜了!”叶七很难得地雀跃道。 裴越放下瓷碗,很想夸她几句,然而在忍了又忍之后,面容终于拧巴起来,吞吞吐吐地说道:“你很棒,但是下次可不可以不要做了。” 叶七皱眉道:“你不是觉得很好吃吗?” “确实。”裴越顿了一顿,很为难地说道:“如果不考虑这个莲子很苦很苦之外,这碗银耳莲子羹确实算得上很好吃。” “……” 叶七楞在原地。 正文 186【内奸】 “既然莲子那么苦,你为何不直接说呢?”叶七不解地问道。 裴越走到桌边坐下,示意她也坐,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能力越强的人,性格中执着的因素便越重,往往不会因为一时的挫折就放弃。就拿你练武来说,我知道你天赋很高,但刚开始的时候肯定也没那么顺利,对吗?” 叶七摇头道:“不对,我从小练武都是看一遍就会了。” 裴越张了张嘴,准备好的说辞瞬间卡在嗓子眼里。 叶七轻叹一声,有些惆怅地说道:“我知道自己没有做菜的天赋,每次都会出问题,不是调料放多了,就是火候把握不好。” 裴越哭笑不得地说道:“这些倒是其次,主要是那次你做的酱牛肉我说不好吃,你就连续做了三次,这实在是太执着了。所以后面你做的食物,我都不敢说不好吃。” “那你为什么不早些说?” “怕打击你的自信,而且你做的菜虽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至少没毒,我也很喜欢吃。” 这大半年来,叶七已经习惯这家伙时不时就来一句类似的话,早就能做到波澜不惊面色如常。这次亦是如此,她轻柔地横了裴越一眼之后问道:“方才出了什么事?” 裴越便将荒林中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叶七问道:“谁会偷走方锐的骨殖?” 裴越恢复平时从容的神态,平静地说道:“陈希之既然去了西边,短时间不会冒险回来,毕竟王平章还没放下抓她的念头。而且根据当时的信息判断,她对方锐只有利用并无情意,断然不会跑来挖走他的骨殖。更重要的一点是那几个大坑,除了方锐的尸骨之外,其他山贼的尸骨也都不见踪影。” “你已经有了答案对不对?” “这个不难猜,开平二年方锐带着八百南周锐卒进山,那夜袭击绿柳庄的大多是南周的人,其中还有冼家的人。这个世上愿意盗走这些尸骨的人,只有南周军方,而且极有可能是平江方家的人。” 平江方家。 叶七心中默念这四个字,明亮的双眸中泛起一抹战意。 裴越并未注意到这个细节,皱眉说道:“问题不在这里。” 他起身在屋内缓缓踱步,自言自语道:“虽然我们都知道皇帝要动手,但是没人知道何时会开战,在这之前南周和大梁还没有完全断绝往来,据说七宝阁的人今年还会组织商队南下。在这样的大前提下,方家想要派点人北上不难,夜黑风高的时候挖走那些尸骨也容易,毕竟这里不是都中,守卫没有那般森严。” 他搓着双手,眼中隐隐有些愤怒:“问题在于,方家的人如何知道方锐埋在那里!” 叶七微微一惊,不敢置信地看着裴越。 裴越只说了这句话,她便明白他的愤怒来自何处。 裴越继续说道:“就算陈希之有点良心,将方锐和那些南周锐卒的死讯传到南边,方家的人也只会知道他们死在我的手里,绝对想不到那些尸骨埋在东边的荒林里。这些日子庄内没有异常,说明对方不是暗中潜入打探,可他们却知道准确的位置。” 他望着叶七,眼中有冷厉的光:“我身边的人出了问题。” 叶七略显担心地说道:“你先不要急着下定论,会不会是在首阳山那边做事的庄户们不小心泄露消息?据我所知,当初那八十多个山贼的尸骨,是很多庄户一起去埋的。” 裴越摇摇头道:“方家的人最在意的肯定是方锐的尸骨,在不确定他的下落之前,绝对不会打草惊蛇,毕竟这里是京都郊外,暴露行踪的后果他们承受不起。” 他回到叶七身旁坐下,沉声道:“我一直没有对外透露过方锐的存在,庄内一共只有九个人知道,除了先生和我之外,便只有七个人。” 叶七对裴越的事情非常熟悉,自然知道这七个人是谁。 且说去年四月裴越在庄中收了八个少年做亲随,除去那夜与山贼厮杀时牺牲的程学之外,剩下七个少年分别是邓载、王勇、戚闵、祁钧、杨虎、陈大年和耿义。虽然如今他的亲兵队伍已经扩大到三十六,但是庄内所有人都知道,那七个年轻人才是家主身边最受信重的核心亲卫。 邓载老成持重,极为忠心,尤其是裴越遭遇过袭击后,他几乎是寸步不离裴越身旁,甚至都不愿去煤场那边管理庞大的产业。 戚闵为人机灵,脑子活泛,如今大部分时间留在京都祥云商号的总店,主要是替裴越盯住京都内的异常,同时也在暗中发展耳目。 王勇是众人中最守规矩的那个,他对裴越的吩咐是百分百执行,从来不会打半点折扣,同时他并不缺少狠劲,当初被李子均在脸上留下一道疤痕仍旧如守山犬一般半步不退。如今他的职责最重,几乎所有时间都守在首阳山,手底下管着的人也最多,已经很久没有回过绿柳庄。 另外四人则分散跟在他们三个身边,等于是替裴越扛起现在掌握的势力。即便裴越习惯性地掌握大局亦不会忽略细节,但连他自己也知道,这些从绿柳庄中选出来、跟着席先生学习各种能力的年轻人,眼下是非常重要的臂助。 但是他们如果出了问题呢? 这不是什么天方夜谭,少年们已经不是农庄里没有见识的泥腿子,他们跟在裴越身边见过很多大阵仗,也逐渐接触到外面繁华的世界。 裴越微微仰头,双眼微闭。 叶七忽地伸手帮他抚平额头上的皱纹,柔声道:“这件事交给我来查。” 她知道裴越心里肯定不好受,毕竟那七个人身上寄予他太多的期望。裴越付出了很多,不光是银子这种身外之物,光是请席先生教导他们,这代表何等的信任与器重? 如果真的是其中某人背叛,裴越将如何面对? 裴越抬手揉了揉脸,出乎她意料地摇头,然后微笑道:“这件事你藏在心里,不要惊动任何人。” 叶七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裴越沉默片刻,目露寒光道:“暂时什么都不做。” 叶七不解地看着他。 裴越沉声道:“既然南边的人都摸到庄子外围,你觉得他们仅仅是拿回骨殖就满足了吗?更何况这件事里的阴谋味道太重,我的敌人有很多,总得给他们一个出手的机会,不如此的话我们会永远处在被动。最重要的是——” 他忽然住口不言,片刻后邓载的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外,语调略显焦急地说道:“少爷,王勇派人快马急报,首阳山那边出了事。” 裴越长身而起。 叶七不假思索地说道:“我陪你去。” 裴越稍稍犹豫,见她眼神坚定,便压制住心头的烦躁,微笑颔首道:“好。” 正文 187【滚】 从绿柳庄到首阳山之间的距离约为五十多里,全程快马疾驰的话大概需要一个时辰。这个速度看似不够快,但实际上骑士必须考虑到马匹的承受能力,所以无法始终保持极高的速度。若是不顾及坐骑,则可以在一个时辰内奔袭七十余里,但这样会严重地损伤马匹的脚力。 裴越与叶七领着几名亲兵来到首阳山时,日头将将偏向西边。 如今的首阳山与当初裴越发现此处时的模样已经是天壤之别。 这里一共有五座相连的山头,方圆十余里,拥有大片裸露在地表的煤矿。祥云商号的开采集中在最东面的山上,其实就是一个数十米高的煤山。 山下有大片简单却坚固的建筑,分为几个区域,诸如煤炭开采区、粗煤处理区、原料储备区、成品制作区、工人生活区以及商号管理区。一年来在裴越的规划下,这里越来越接近正规,若是他刚穿越时看见眼前的场景,恐怕会以为自己所处的位置是某个简陋落后的工业区。 煤场所有区域中,最重要与核心的地方是原料储备区。 蜂窝煤并非是简单地将未成型的煤球打出小孔,如果仅仅是这般简单的话早就有商人仿制出来。除了煤之外,原料还需要硝石、锯末、生石灰、黄土与石蜡。这些原料按照固定的配比融合之后,才能制出真正的无烟蜂窝煤。 除了裴越之外,知道详细配比的便只有王勇一个人。 裴越制定严格的管理规定,要求王勇让不同的人管理不同的原料,每次也必须取用不同的数量,然后再分批次进行搅拌,最大程度地防止配方数据泄露。 原料储备区的看管十分森严,领头的是最早跟着裴越的亲兵,其他人则是庄内知根知底的庄户。 除了这个地方之外,煤场内第二重要的地方便是商号的管理区,这是一排七间屋子,外面由一个小院围起来,王勇大多时候就住在这里。 左首第二间屋子内,虽然摆设比较简朴但很整洁,此处便是商号招待客人的偏厅。 一名大腹便便的男人坐在主位上,对站在面前的王勇冷冷道:“本官究竟要等多久?” 王勇和煦地笑道:“大人请稍待,我家少爷很快就到。” 每个人都在成长,王勇也不例外,与当初在裴越面前木讷的模样相比,如今他虽然还算不上八面玲珑,至少不会怯场。 男子很不耐烦,但却没有叱骂羞辱,因为他知道面前这个脸上有道淡淡疤痕的年轻人是那位爵爷的得力手下,如今掌着这片煤场,已非等闲角色。 枯坐无趣,茶水都已无味,他忍不住嘲讽道:“你家少爷好大的架子!” “既然你是这般想,我应该让你多等两个时辰。” 一道清朗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随即便见一对年轻男女大步迈入。 王勇面露喜色,上前毕恭毕敬地行礼道:“少爷!” 裴越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微笑道:“看来你在这里养得不错,比起上个月又壮实不少。不过还是要抽时间回家看看,你老子娘不敢跟我念叨,便只私下里缠着桃花,虽不会说什么闲话,却也想你得紧。你要是再不回去,他们多半以为我把你给发配到边境去了。” 王勇感激地笑笑,然后很坚定地说道:“少爷,我爹娘见识浅,你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这里的事情那么重要,我抽不出时间回去,改天我给他们送个口信,让他们不要去叨扰桃花姑娘。” 叶七忍俊不禁地笑着。 裴越无奈道:“有什么叨扰不叨扰的?桃花整天闲得捉鱼抓鸟,巴不得有人跟她说话。” 王勇便道:“那等年节的时候我回去一趟。” 旁边突然传来咳嗽声。 裴越扭头看去,只见坐在主位上的男子面色不善地望着自己。 “这位便是裴爵爷吧?果然少年英雄。咳咳,本官户部——”男子倨傲地说着。 “我没兴趣知道你是谁,还有,从那个位置上下来。我最近很手痒,别逼我动手。” 裴越直截了当地打断他的话。 男子面色涨红,仿佛此时才想起面前这少年做过什么,极度难堪地起身,然后走到左手边的椅子旁边。 裴越坐到主位上,示意叶七来自己身边坐着,然后才漫不经心地看着男子说道:“你是谁?” 男子十分屈辱地说道:“本官户部仓部主事郑志荣。” 裴越问道:“几品官?” 郑志荣不明所以地答道:“从五品。” “五品官?”裴越呵呵一笑,然后陡然冷厉地说道:“我是陛下亲封的中山子,大梁正一品武勋,便是你们户部尚书见了我也要行礼。你一个狗屁主事,芝麻绿豆大的官儿,也敢在我面前站而不拜?是不是想要我送你一本弹章,让孙大成教教你什么才叫为官的礼数!” 叶七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 在她的印象里,裴越沉稳镇静,绝非飞黄腾达之后就得意忘形的小人,所以极少能见到他这般姿态。 郑志荣被裴越杀气凛然的眼神一望,双腿便有些发软,颤声道:“爵爷息怒,下官……下官……” 裴越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吧,什么事。” 郑志荣咽了两下口水,胆战心惊地说道:“孙尚书让我来告诉裴爵爷,首阳山这片地方是朝廷的土地,虽然去年卖给了爵爷,但不能就这样完事,除了商税之外,还得……” 他看着裴越愈发阴沉的脸色,不敢再说下去。 叶七好奇地问道:“还得什么?” 郑志荣艰难地说道:“还得缴纳地税,每个月都得交,爵爷如果不愿交的话,户部就会收回这片地。” 裴越不怒反笑,淡淡地问道:“说完了?” 郑志荣连忙点头。 裴越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回去告诉你们孙尚书,国朝百年以来从未听过地税这种说法。百姓缴纳赋税,商家缴纳商税,这都是大梁律法里写明的规矩,我自然会遵守。除此之外,想要在我身上捞好处,劝他不要做梦。他若是有能耐,就去找东府两位执政要个手令,到时候我会考虑施舍他一点好处。” 他盯着郑志荣问道:“听清楚了吗?” 郑志荣脸色极其难看地说道:“下官知道了。” 裴越陡然喝道:“知道了还不滚?!” 看着郑志荣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离开,裴越敛去方才的跋扈气息,神色极为凝重。 “一个主事而已,想不到竟然让你大动肝火。”叶七轻叹道。 裴越摇摇头,见她和王勇都有些不解,这才解释道:“你们不懂官场上的规矩,如果今天我对这个主事礼敬有加,后面就会是接连不断的麻烦。只有一开始砍断他们伸过来的手,才能占据主动。” 叶七闻言恍然,有些好奇地问道:“那他们会就此罢手吗?” 裴越冷笑道:“当然不会,但是我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痛。” 正文 188【七宝阁】 京都西城的享乐去处素有“庄园楼阁”这个说法,其中的园指离园,阁便是指七宝阁。 七宝阁的历史不算长,大抵在三十多年前出现在西城某条不起眼的街上。在抓住数次千载难逢的机遇后,最终发展成今日这样一个囊括天下宝物的豪商。能够在京都做下这等事业,连普通百姓都知道七宝阁背后的主人很不凡,但时至今日,仍旧只有极少数人清楚那位大人物的底细。 平时阁内的事务由四位总掌柜打理,虽然这四人没有官身,却是许多权贵府邸的贵客。 二掌柜名叫程思远,渝州东陵人,四十三岁。 他看起来更像是浸润诗书的文人墨客,身上并无商人的市侩狡黠气息,只偶尔眼神中露出的精光才会让人想起他的身份。 阁中一间很隐秘的雅室内,程思远一丝不苟地展示着自己的茶道技艺,坐在他对面的中年男子面带微笑,同样是能够沉住气的人物。 程思远将泡好的清茶倒入晶莹剔透的小杯中,双手执起奉到中年男子面前,神态平和地说道:“孙管家,请用茶。” 中年男子名叫孙良,当朝户部尚书孙大成的心腹,孙府的大管家。 “程掌柜,请。” 孙良身宽体胖笑容和善,颇似庙中的佛爷。 茶过三巡,两人之间的谈话才渐入正题。 “程掌柜,我家老爷今日已经派人去了首阳山,但是你应该知道,区区一名主事恐怕吓不住那位年轻的爵爷。”孙良笑呵呵地说着。 程思远颔首道:“这是自然,裴越毕竟是先定国的血脉,十四岁就敢跟着京营进山剿贼,听闻差点死在山贼手里。他年少有为又不缺胆识,如今陛下也赏识他,据说明年会授他一个实权军职,可见前程远大。” 听到这番话,孙良脸色微变。 京都里勋贵太多,尤其是像裴越这样没有实权的勋贵,走在东城的大街上随时都能遇见。孙大成身为户部尚书,即便在洛庭面前时刻装孙子,可并不会太在意此类勋贵。但是如果裴越一飞冲天,再加上他的年纪摆在那儿,哪怕是为子孙考虑,孙大成也不愿彻底得罪对方。 既如此,孙良作为自家老爷的心腹,不得不慎重考虑与七宝阁的交易。 程思远将他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不仅没有出言安抚,反而继续加了一把火:“虽然裴越出身定国府,但他前些年备受苛待,故而跟那边谈不上亲近,反而自绝于裴家。没有裴家的庇护,此子依旧不容小觑,谷梁视其如子侄,沈默云亦颇为看重,就连洛庭都愿意为他当面顶撞陛下。” 这些大人物的名字传入耳中,孙良的脸色渐冷,摇头道:“程掌柜倒也不必涨别人威风。别人我不知道,洛执政行事如光风霁月,绝非是因为与裴越有私交。” 程思远淡淡一笑,问道:“洛季玉真的是圣人吗?” 孙良闭口不言。 程思远轻轻敲着桌面说道:“孙管家,当初孙尚书将首阳山那片地卖给裴越,作价三万两。如今祥云商号凭借蜂窝煤垄断整个京都及外围的生意,说一句日进斗金亦不为过。” 孙良原本打定主意,不再与七宝阁深入合作,免得给自家老爷招灾,但是听到对方说起当初的那笔交易,他的表情不禁很难看,沉声道:“程掌柜,当初首阳山那边只是无主荒地,我家老爷为国库挣了三万两银子,纵然谈不上有功,怎么也不至于是罪过吧?这世间从未有人能将粗煤炼制成蜂窝煤,朝堂上那些大人物都没想到,如何能怪罪我家老爷呢?” 程思远帮他面前的杯中斟满茶水,微笑道:“孙管家不必着急,在下不过是一个操持商贾贱业的普通人,哪有资格议论尚书大人的得与失?只不过在宫中的陛下看来,那么一大片天然煤山,挖出来的是煤,收回去的是雪花纹银。时日一久,你猜陛下还会不会考虑粗煤和蜂窝煤的区别呢?” 几滴冷汗从孙良的后背冒出来,他极力保持着平静,勉强笑道:“我家老爷确实有些自责,但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程思远面色渐渐严肃,放缓语速道:“七宝阁做事历来讲究以诚相待,方才我将裴越的底细告知阁下,便是希望孙尚书能明白,想要让对方低头,光靠一个主事无法办到。” 孙良问道:“你们究竟想怎样做?” 程思远道:“蜂窝煤的利益之大,恐怕孙尚书也未曾认真研究过,仅仅京都一地就能给祥云商号每年带来百万两银子的收入。不仅如此,这项生意可以一直做下去,只要世人还需要烧火与取暖。” 孙良不禁咋舌,同时眼神隐隐有些激动。 程思远见时机已经成熟,便直白地说道:“我家主人交代过,必须打疼裴越,让他认清楚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所谓怀璧其罪的道理,这个年轻人必须懂得。” 孙良轻叹道:“可他毕竟是勋贵,又非下面州府的小门小户,当初连陛下都心动却被洛执政挡回去,难道我家老爷还能逼死他不成?” 程思远摇头道:“我家老爷从未想过将首阳山那片地方夺回来。” 孙良满面疑惑,问道:“难道贵主只想教训裴越一顿?” 程思远沉声说出两个字:“方子。” 孙良恍然大悟,同时面露敬佩之色。 程思远不急不缓地说道:“祥云商号的计划很明显,在稳固京都的份额之后,必然要向周边地区扩张。我家主人只想要那张方子,京都留给裴越玩,毕竟要给谷梁那种狠人留点面子。但是京都之外,所有的份额必须握在我们的手里。” 孙良显得很为难,他虽然感叹于对方的气魄之大,但这种事跟自家老爷有什么关系?要想从那少年手中拿到方子,不知要付出多少代价,最后却只是为七宝阁铺路,谁会心甘? 程思远淡淡道:“当然,我家主人也不会亏待每一位帮过他的朋友。如果尚书大人愿意出力,将来除了对他个人的重谢之外,我们还可以拿出一成股子赠与户部。” 孙良霍然变色。 程思远平和的目光注视着他,微笑道:“此事虽然难办,但回报也极其丰厚。大丈夫生于世间,所求者无非名利二字。孙管家,尚书大人如今还只是户部尚书,能够得此政绩,焉知不会越过前面那几位,将来直入东府,成就一代重臣之美名?” 孙良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斟酌片刻后,沉声道:“此事与我家老爷无关,乃我个人所为,请程掌柜给出一个章程。” 程思远轻轻一笑,伸手拊掌数下,片刻后便有两名国色天香的少女入内,他冲孙良笑道:“既然来到七宝阁,总要让孙管家领略一下此间风情,吃饱喝足之后再谈正事,不急。” 软玉温香入满怀,孙良只觉这里便是天上人间。 正文 189【送别】 郑志荣走后,裴越在那间偏厅里独自思考一个多时辰,在日落时方才推开屋门走出来。 “少爷。”一直守在门外的王勇上前行礼。 裴越微微颔首,平静地说道:“随我走走。” 夕阳下的煤场呈现出一种后现代主义的美感,与这个世界显得截然不同。矿工们忙碌一天之后,终于能回到住处洗漱再换上干净的衣服。虽然他们每天的工作量都很大,身体很疲惫,但绝大多数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裴越买下首阳山之前,这里只是一片荒地,等若是在白纸上作画,于他来说显然不难。矿工们的住处规划得非常合理,一排排简单坚固的房子组成生活区。每两排迎面相对的房子尽头便有一个澡堂,每日不间断供应热水,毕竟这里是煤场,蜂窝煤用之不尽。 生活区旁边便是管理区和食堂,食堂内部非常宽敞,足以容纳数百人同时用餐。 夕阳西斜,饭菜的香味从食堂内飘了出来,矿工们兴高采烈地排队打饭。伙食不算特别好,但远比他们在自家里吃得好,最重要的是管饱。 裴越一路看过去,偶尔回头看一眼王勇,心中十分满意。 他手下的亲兵中,能力和天赋比王勇强的大有人在,但谁都无法像王勇一样,几乎完美地不打折扣去执行裴越的命令。 两人顺着小路走到数十米高的煤山上,望着山下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裴越开口吩咐道:“有几件事,你记一下。” “少爷请吩咐。” “我会让邓载带着其他人过来,从明天开始,你要领着庄户们守好煤场这里。冯毅会帮你处理好煤场账务上的问题,你则带人扩大巡哨警戒的范围。如果有人来闹事,不必管对方是谁,全部给我打回去,后面的事情我会处理。” “是。” “押运蜂窝煤入京的任务从明天开始交给邓载,庄子那边不需要再留人了。” “是。” “接下来这段时间不会很轻松,你肩上的胆子很重,不仅要防着外面人来闹事,也要盯着煤场内部,尤其是原料储备那块地方,不能让人钻了空子。” 王勇单膝跪下,沉声说道:“少爷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绝对不会出任何纰漏,否则我甘愿领受责罚。” 裴越并未立刻让他起来,反而用很罕见的郑重语气说道:“我不想罚你,因为出了事的话,后果很严重,明白我的意思吗?” 王勇神情愈发严肃:“少爷,煤场这边一定会万无一失。” “好,起来罢。”裴越满意地看着他,想了想问道:“这边可有什么困难?” 王勇丝毫不理会膝盖上的煤灰,摇头道:“没困难。商号那边每个月底按时将银子送过来,矿工们有饭吃有工钱拿,他们就会站在我们这边,谁也蛊惑不了他们。” 裴越转头看着山下路边那抹清冷孤傲的身影,微笑道:“你说的没错。相对而言煤场这边很单纯,没有那么多利益纠葛。只要对这些矿工们好,他们自然会记在心里,不像有些人永远都喂不饱。” 王勇最缺乏的便是急智,他隐约听出来少爷是在说那些贪得无厌的大官,可似乎还有别的含义,只不过一时间想不明白。 裴越并未解释,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好好做,将来的事情暂且不提,明年我帮你寻摸一个好女子,让你风风光光地成亲,也免得你老子娘担心下去。” 王勇今年十八岁,换成大户人家的男子早就有了孩子,他的父母自然比较着急,已经跟桃花暗示过好几次。 “不用送了,忙你的事去。”裴越摆摆手,走下煤山,与等候在路边的叶七汇合,简单聊了几句后,便在亲兵的簇拥下快马奔向京都。 …… 翌日清晨,京都南郊十里亭。 十余位随从领着马儿在旁边的山脚吃草,亭中两个年轻人对面而坐。 谷范比起去年更英俊,最近去广平侯府拜访的勋贵内眷愈发多了起来,话题总是离不开尚未婚配的谷家四少。他的大哥和二哥都已娶妻,家眷都跟在南边,平时休假的时候也能见上一见。谷三哥则在西境边军,比谷范也只大两岁,暂时压根没有娶妻的打算。 “商号这边有麻烦,我却得去南边,你一个人能撑得住吗?”谷范难得地正经起来,脸上的表情既担忧又带着歉意。 裴越微笑问道:“信不过我?” 谷范看了一眼他放在旁边的单刀,莫名叹了一声:“有些人要倒霉了。” 裴越不理他,话锋一转问道:“谷伯伯在南边还顺利吧?” 谷范登时没好气地说道:“你问我?我老子给你的信比家书还要多!” 裴越尴尬地挠挠头,到现在他已经分不清当初谷梁说的是真是假。关于当年那个名叫凌平的书生,也就是谷梁口中裴越的亲生父亲,他这大半年也打探过,然而却没有任何结果。不光是凌平仿佛不曾存在过,就连他的生母也查不出什么消息。 然而叶七又能证明,曾经确实有凌平这个读书人,他和叶七的父亲叶敢立下婚约。 就算谷梁有所隐瞒,叶七总不会说谎,所以裴越根本无法判断,到底凌平这个读书人身上有什么秘密,自己是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纵如此,谷梁对他的照顾却做不得假,这九个多月来从南边寄来八封长信,虽然没有涉及军事机密,却将南边的风土人情详细介绍。裴越通过这些书信,对大梁的南边已经非常了解,尤其是边境上的局势和地理。 想到这儿,裴越便对谷范说道:“到了南边后,劳烦你替我向谷伯伯问安,希望他能保重身体,切莫太过操劳。” 谷范犹豫道:“要不我让亲兵南下?反正只是去探望一下我老子,以及将家中准备好的过冬物事送过去。” 裴越摇头道:“你去吧,等明年我会向陛下请旨,去南境给谷伯伯当亲兵。” 谷范沉默片刻后,郑重地说道:“越哥儿,我南下之后,家中就托付给你了。我娘性格柔善,小妹终究是闺阁女儿,你可不能让她们受欺负。” 裴越抬手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点头道:“放心。” 两人举起桌上的酒樽,对视一眼,然后一饮而尽。 谷范用手背擦了擦嘴,最后略显犹豫地说道:“还有离园那边……” 裴越不解地问道:“既然你真的喜欢南琴姑娘,为何不替她赎身?离园虽然根脚硬,这点面子总得给你。” 谷范叹道:“我当然想帮她赎身,可是她不同意,我有什么办法?” 裴越愣愣地望着他,片刻后才不可思议地问道:“难道她不喜欢你?” “放屁!”谷范瞪眼道:“她只是害怕而已,虽然我给过她承诺。” 裴越立刻明白个中缘由,但这是谷范的情事,纵然两人亲如兄弟也不便插手,便只说道:“我会盯着那边,不让人骚扰南琴姑娘。” “行,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会尽快赶回来。” 谷范长身而起,提着自己的长剑,冲裴越挥挥手。 裴越走出十里亭,对着谷范的背影躬身行礼,高声道:“兄长,保重。” 谷范朗声笑着,高歌而去。 裴越听着这熟悉的曲调,想起当初进京逼迫裴戎辞爵那日,谷范送自己回绿柳庄时便是哼着这小曲儿,纵然年岁渐长,他依旧不改心中那份豪侠风范。 一如当年。 正文 190【布线】 西城清水街,祥云商号总店。 后院正堂里,除了裴越之外,还有孙琦等六人在座。 “如刚才所说,蜂窝煤生意已经彻底稳固下来,诸位世兄每个月都能收到我派人送去的财报,应该对收益有个清晰的了解。”裴越微笑说道,面色十分淡定。 其他人却没有这般镇静。 当初孙琦、于同和陆成每人投了五万两银子,王文贺、魏子云和钱同三人凑了十万两。虽然这几位家中都很富裕,几万两银子还谈不上伤筋动骨,可这毕竟不是一笔小数目,他们身上也承受着相当大的压力。之所以愿意投资,除去谷范代表广平侯府的信任之外,他们无不是看中蜂窝煤的巨大潜力。 事实证明,他们赌对了。 裴越与他们约定每年底关账分红,但是为了让他们看到真实的利益,开平四年二月末便有了第一次分红。孙、于、陆三人各分得纹银六万两,另三人共分十二万两银子。从三月份开始,蜂窝煤的产量开始削减,销量也比冬天那三个月大幅降低,但从裴越派人送给他们的财报判断,这项生意的收入已经渐趋稳定。等到今年冬天来临,势必又将出现一个售卖的高峰期。 这些人当初拿出来的五万两银子早已回本,此后几乎是躺着就能赚钱,更在各自的家族中地位不断升高,对裴越的态度愈发热切起来,甚至隐隐有些恭敬。 于同感慨道:“我从小便接触商贾之道,自认在这方面有些天赋,可是见识过裴兄弟的手笔之后,才知道什么叫天赋之才。别的不提,光是这个财报便是闻所未闻的创举,实在令人惊叹。你们也都做过生意,何时见过这般大气的手段?往常与人合作总要小心提防,双方就跟打仗一样,无论什么消息都藏着掖着,生怕对方知道。裴兄弟倒好,每个月都将蜂窝煤制作售卖的详情写得清清楚楚,简直比朝廷的邸报还要明白,不服不行啊!” 陆成附和道:“当初裴越说让我们来当监察御史,如今看来还是太小心了,要是朝廷的官儿都像他这样做事,御史台早就关门了!” 裴越笑骂道:“陆莽子,你少给我戴高帽,这话要是让御史台方中丞听见,怕不是要连续弹劾我一个月。” 众人大笑,陆成也不以为意,虽然他外号叫莽子,但是此人最佩服有真本事的人,更何况裴越如今就是他的财神爷。 至于裴越话中的典故,他们自然也很清楚。当时有人想谋夺蜂窝煤的生意和首阳山那片天然煤矿,说动当朝御史中丞方巡打头阵,又让户部尚书孙大成配合,若非右执政洛庭当场顶回去,焉能有今日其乐融融的场面? 想到这儿,年岁最长的孙琦冷静地问道:“越哥儿,今日你将大家喊来此处,不知有什么安排?” 场面渐渐安静下来。 裴越坦然道:“诸位世兄,蜂窝煤的生意惹人眼红,虽然官面上有洛执政的面子挡着,那些人不敢堂而皇之的下手,但私底下必然少不了小动作。” 平时习惯沉默寡言的钱同忽地开口问道:“裴兄弟,是不是七宝阁的人?” 裴越赞许地看着他,点头道:“四天前户部尚书孙大成的大管家孙良去了七宝阁。” 陆成猛地拍着桌子怒道:“这帮狗日的贼心不死!” 孙琦心中十分惊讶,这一刻他想到很多。裴越是开平帝看重的人,去年才十四岁就封了子爵,又和广平侯谷梁关系匪浅,这些在京都不算秘密。然而今天他说的这句话,却让孙琦愈发重视起来。原因很简单,一个子爵就敢监视户部尚书府,这还不算胆大包天? 裴越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面色如常地说道:“当初孙大成在御前给我使绊子,我便留了心,找了两个机灵的亲兵盯着他,以防被人算计还蒙在鼓里。诸位世兄可千万要帮我保密,以免陛下治我一个窥视大臣府邸的重罪。” 见他如此坦诚,众人纷纷摇头道:“裴兄弟放心,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断不会做出这等无耻下作的事情。” 孙琦又问道:“越哥儿,你打算如何应对那些人的小动作?” 裴越微笑道:“这两天我苦思冥想,大抵推测出对方可能使出的手段,今儿便跟诸位世兄一起探讨。蜂窝煤是我们大家的产业,所以只能辛苦诸位世兄,陪我一起做个笼子。” 陆成便兴奋地说道:“越哥儿你说,咱要怎么做,不给那些孙子来次狠的,他们都不知道咱们没一个人吃素!” 正堂内的气氛愈发欢快起来。 裴越站在众人中间,不慌不忙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令他有些惊喜的是,这些权贵子弟虽然各有缺点,可说起整人的手段个个都精通,极大地开拓了他的思路。 众人聊得十分投机,不知不觉间便已夜幕降临。 在谈妥应对之策后,裴越只觉有些口干,然而精神十分亢奋,令他隐隐有种前世面对商业大战的感觉。 戚闵的身影出现在门外,走进来之后先对众位权贵子弟行礼,然后站在裴越身边说道:“少爷,离园那边传来消息,有人在照晴楼闹事。” 裴越眼神陡然冷下来。 戚闵确实很能干,从年初开始扎根于祥云商号,依托商号遍布全城的分店开始发展属于裴越的情报系统。虽然跟太史台阁的乌鸦没法比,而且裴越也叮嘱他不得将手伸得太长,以免惹来麻烦,但至少能铺开裴越需要的信息渠道。 京都内有几个地方是戚闵重点关注的对象,谷范南下后离园便是最新添上的目标。 “什么人?”裴越冷声问道。 戚闵摇头道:“不知,我们的兄弟刚刚去那边,所以还没法深入内部,只知道照晴楼那边出了事。” 裴越点点头,示意他退下,然后转身对孙琦等人说道:“诸位世兄,一切按我们商议好的办,我现在得出去一趟,改日再设宴与大家赔罪。” 戚闵的声音并不小,众人都听得真切,陆成第一个起身道:“你有麻烦难道我们还能走不成?同去!虽说我家现在没人掌军,但是先祖也为大梁洒过热血,倒要看看谁敢欺负我们的兄弟!” 其他人亦纷纷起身道:“同去!” 裴越抱拳道:“多谢!” 片刻过后,裴越和六位权贵子弟纵马而行,身后除了戚闵数人之外,还有那六人的亲兵,合计五十余人声势浩大地赶往同在西城的离园。 与此同时,离园照晴楼。 南琴手执剪刀,站在二楼屏风旁,孤单却坚定地对面前的男人说道:“你若再上前一步,我便了结自己性命!” 正文 191【蒲苇】 南琴的姿态十分决绝,然而并不能逼住她面前那个衣着华贵的年轻男人。 她终究只是一个风月场中的弱女子,纵有花魁之名,也只能唬住那些涉世未深的读书人,却无法吓退这些在边境打过滚的勋贵子弟。更何况靠近她的还不是正主,充其量只是一个帮凶,真正能做主的年轻人正坐在桌边大快朵颐。 “路少爷,您大人有大量,莫要与这糊涂丫头一般见识。老身带您去春晚楼如何?花影姑娘许久未曾见您,心里可想念得紧呢。”二楼入口处,一名三十多岁的离园嬷嬷满脸堆笑,却不敢上前半步,生怕自己变成池鱼。 离园的菜味道不错,路姜胃口很好,许是前两年在军中锻炼出极大的饭量。 扒完一碗胭脂米,随手拿起酒壶倒了一口,路姜看也未看那边恳求不已的嬷嬷,转头似笑非笑地盯着南琴。 南琴毫无畏惧地迎着他的眼神,剪刀对准自己的咽喉。 路姜双手撑着桌沿,微微偏头说道:“要动手就快点,我都吃完饭了,怎么还不见你去死呢?” 南琴俏脸惨白,若能活着谁愿去死? 她只是想用剪刀表明自己的心志,哪怕谷范不曾在她的生命里出现过,身为清倌人至少还有保全自己清白的权利——即便只是名义上的权利。 路姜呵呵笑道:“如果不想死,乖乖过来坐着,把爷伺候好了,明儿就替你赎身。” 他忽地停顿一下,转头看着楼梯边站着的嬷嬷说道:“告诉你们东家,将南琴的身契准备好。” 嬷嬷赔笑道:“路少爷,这……这恐怕……” 路姜微笑道:“不愿意也没关系,我知道你们东家根脚很硬,也许在他看来成国府算个屁?我爹成安候不过是区区右军机而已,至于我这样的纨绔膏粱,更是连一个眼神都不必给,对吗?” 嬷嬷急得汗如雨下,连连摆手道:“这是哪里话,路少爷言重了,离园绝对不敢如此放肆。只是这身契的事情,路少爷容奴婢分说一二。南琴的身契早在年初就拿回去了,是广平侯府谷少爷花三万两银子赎买的,如今就在她自己身上。这丫头感念离园待她不薄,所以愿意留在照晴楼再待一两年。” “谷范?” 路姜从牙缝里吐出这个名字,当年的屈辱不由得浮现眼前。 京都的纨绔圈子很大,但真正顶尖的又很小。路姜身为路敏的嫡长子,又是成国公府的承爵人,从小就心比天高,身旁也汇聚一帮小衙内。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他的脾气可想而知,然而少年时在谷范手里吃过几次大亏,这一直是他难以忘怀的耻辱。 其实被谷范揍过的纨绔很多,大多早已忘怀,唯有像路姜这样的人会时时刻刻记在心里。 他起身走向南琴,挥手让那个小衙内躲开。 南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眼见就要靠在屏风上,但她握着剪刀的手依然很稳。 路姜抬手摸了摸后脑勺,微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给你这么多时间吗?” 南琴双唇紧抿。 路姜愈发开心地说道:“谷范很喜欢你,你是不是还等着他来救你?哈哈,忘了告诉你,那孙子几天前就跑了。你是不是很希望他从天而降?对,我就是要给你这个机会,让你体验一下从希望到绝望的美妙滋味。” 南琴的双手第一次出现轻微的颤抖,然后传到全身,她咬着银牙说道:“无耻!” 路姜朝着她的脸庞伸出手,点头道:“我很喜欢这个评价。” 他的手忽然停在半空。 南琴毫不犹豫地发力,张开的剪刀尖头抵在自己的喉咙上,一滴鲜血缓缓凝了出来。 路姜皱眉道:“你真想死?” 南琴一字字道:“我是清倌人。” 路姜哼了一声道:“又如何?” 南琴道:“我既然在照晴楼住着,便不会将客人拒之门外。你若是想听琴曲,我自当尽力而为,可若是别的要求,我不会答应。” 路姜面色微变,讥讽道:“清倌人?看得起你叫你一声花魁而已,真当人人都如谷范那般将你捧在手心?不过是个娼妓罢了,也配在我面前摆架子。” 南琴眼中流露死志,惨然一笑道:“像我这样被世情压断脊梁的女子,纵是粉身碎骨也换不回自己的清白,但是今天我却要告诉你,就算我是个娼妓,也比你这等纨绔膏粱强上百倍!我靠自己的技艺求活,赚得每分银子干干净净,然而你呢?不过是个仰仗家世父辈的纨绔,枉活二十年可曾靠自己的双手赚来半点名声?” 她无惧路姜渐露狰狞的神色,言辞锋利如刀:“凭你也配和谷公子相提并论?凭你也配替我赎身?春宵一刻值千金,只可惜你不配!” “找死!” 路姜勃然怒喝,并指成刀,直刺南琴的眉心。 南琴面色无比冷静,没有任何躲闪,似乎已经做好迎接死亡的准备。 这一刻她视线里出现的是谷范那张英俊的面庞,同时还有一点点后悔,如果答应他离开此地该多好。 便在这时,一道凄厉的破空声从楼外响起,一把单刀从二楼的窗户飞入,无比精准地朝着路姜的脑袋掠去。 如果他的反应稍微慢一丝,这把刀能将他的脑袋削下半边。 路姜心有余悸地看过去,单刀从他眼前飞过插入旁边的立柱上,刀柄兀自颤抖着,发出沉闷的嗡声。 此刻二楼内除了南琴和那嬷嬷之外,便只有路姜与那个衙内,两人的亲兵都留在前楼吃酒。 路姜怒道:“去看看!” 衙内不敢拖延,然而只刚走下楼梯,便传来一声惨叫,紧接着便是重物摔落在地的声音,然后响起沉重的楼梯踩踏声。 宛如边疆的战鼓,一下下锤在路姜的心头上。 那离园的嬷嬷看见上来的身影,连忙让到一旁,小心翼翼地说道:“给裴爵爷问安。” 当裴越出现在二楼后,南琴忽地轻松下来,握着剪刀的手缓缓松开。 路姜面色阴沉,眼神如万年寒冰。 裴越打量了一眼屋内,然后走到立柱旁,单手握住刀柄,很轻松地拔出来,紧接着没有任何犹豫地提刀走向路姜。 正文 192【裴越的刀】 “裴越,去年我就对你说过,咱们之间还有账没算,你将李子均阴得那么惨,不会以为没人替他出头吧?这大半年你躲在城外不敢见人,想收拾你都没机会,今天正好一并算了。你提着把破刀吓唬谁?不过是走狗屎运得了一个子爵,真当京都里的人不知道你——” 路姜的声音戛然而止,裴越看似不紧不慢地走到他面前,就在所有人包括路姜在内以为接下来要摆开场面谈判时,他毫不犹豫地挥刀砍下。 动作一气呵成,无丝毫拖泥带水,仿佛重复过成千上万次。 若非路姜始终紧盯着他的动作,这一刀能将他砍成两半。 即便他闪躲及时,衣袖仍被削去一大片。 裴越持刀而立,冷漠地问道:“不知道我什么?” 路姜怒道:“你偷袭我?” 这时候随裴越同来的孙琦等人也涌上二楼,纷纷来到他身后站着,至于路姜身边的那个衙内,已经被裴越一拳锤花了脸,丢到一楼地上哀嚎着。 裴越点头道:“对啊,偷袭你,你又能怎么样呢?” 路姜从震怒中冷静下来,目光扫过裴越身后的那些人,然后看着孙琦冷声问道:“善国府也要来掺一脚是吗?” 孙琦正要答话,裴越便开口截断道:“这几位世兄来离园吃饭,顺便过来瞧个热闹。路姜,别那么害怕,我们不会仗着人多欺负你。” 路姜看着裴越极其冷静的神色,深吸一口气道:“裴越,今天是你主动挑事,打死你都是你活该。” “先不说谁打死谁的问题。” 裴越不慌不忙地扭头问道:“你是离园的嬷嬷,你来告诉我,南琴姑娘算不算离园的客卿?” 那嬷嬷左右看看,显得十分为难,但是当裴越将刀刃对着她时,已经看过方才那两刀的女子连忙点头道:“没错。” 裴越又高声问道:“南琴姑娘,路姜有没有逼迫你?” 南琴果断地答道:“是。” 裴越这才看着路姜说道:“听清楚了吗?” 路姜冷笑道:“这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裴越的眼神变得有些怜悯,微讽道:“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难道这嬷嬷没告诉你,南琴姑娘的身契在我兄长谷范手里,她的死活自然要由我兄长决定。如今谷范不在,南琴的安危便是由我来照看,你跑来逼她自尽,还说跟我没关系?” 不待路姜继续啰嗦,裴越陡然斥道:“给南琴姑娘倒茶赔礼,我可以放你走。” 路姜足足楞了片刻,难以自控地笑道:“你他娘的疯了是吗?” 裴越颔首道:“不愿?那好,听说你在边军待了两年,想必胆子没那么小,再说你假假也是武勋将门子弟,我便给你一个机会。” 他将单刀拄地,淡淡道:“去找你的亲兵要一件兵器,我与你打一场,生死自负,敢不敢?” 路姜仿佛听到这世间最有趣的笑话,他回京之后自然打探过裴越的底细,知道他之前只是个连吃饱饭都困难的庶子,压根没机会习武。虽说他曾随京军剿贼立功,多半也是谷梁分润给他的功劳,就算这一年多他勤练不缀,难道还能比自己强? 像谷范那样的天才终究是极少数,路姜家传武学并不弱,否则路敏也不会成为这一代开国公侯子孙中的武道高手。 “这是你自找的,今日决斗与旁人无关,无论最后结果怎样,你别找人告状,说我欺负你!”路姜冷笑数声,大步离开二楼,倒也不用他去前楼,那些亲兵早就得到消息赶来照晴楼,与裴越等人带来的亲兵在楼下对峙。 陆成有些担忧地说道:“裴越,我来吧。” 他的外号是这些年与人交手打出来的。所谓莽子,便是悍不畏死的代称。 裴越微微摇头,陆成还要再劝,便听旁边的孙琦说道:“行了,越哥儿自有分寸,你何时见过他鲁莽行事?” 陆成心想这个我当然知道,可这不是有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吗?万一这小子热血上头,要在美人面前表现一下,结果被路姜一刀砍死怎么办? 裴越走到南琴身前,目不斜视眼神清明,温和地说道:“南琴姑娘,请你留在这里稍待,我会处理好外面的事情。” “多谢。”南琴目露感激之色,除此之外并无动容的情绪。 “不必。”裴越欣赏地点点头,是个聪明又懂分寸的女子,难怪谷范对其如此情深。 照晴楼外的空地上,局势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双方的亲兵队伍迎面相对,在裴越出来后方才各自退开十余步,将中间的区域留出来。 路姜手持双刀站在右边,狞笑道:“等死吧你。” 裴越眼神一沉,他很不喜欢用双刀做武器的人,微微撇嘴道:“废话真多。” 然后左脚猛然蹬地,身体似离弦之箭一般笔直朝路姜冲过去。 孙琦等人便站在门边看着,虽然他们都相信裴越不是那种冲动的人,但此刻心里着实有些紧张。成安候府不是小门小户,路敏的名声他们都听过,家传渊源定然不差,路姜的架势看起来也像一个真正的高手。 裴越出手后,陆成眉头微皱,低声道:“裴越这起手式有些简单啊。” 他没看错,裴越的动作很简单,无非就是快步急冲,然后双手握刀,简单至极的一招下劈。 路姜露出轻蔑的笑容,武道修行讲究的是日复一日苦练,他很想知道裴越哪来的勇气要和自己决斗。 刀锋已至,路姜双刀叠起于身前格挡。 “铛——” 火花溅起。 路姜面色遽变,双刀竟被裴越一刀斩开,胸前空门大开。 裴越欺身而进,右膝抬起,狠狠撞在路姜的小腹下沿。 路姜吃痛不住,连忙后退,裴越趁势以刀做枪横扫,一刀背拍在路姜的右脸上。 路姜闷哼一声,竟然连惨叫都发不出来,吐出一口混着牙齿的鲜血后,身体如败絮一般软绵绵倒在地上。 照晴楼前一片死寂。 二楼在窗边瞧着的南琴伸手捂住嘴,眼神里满是不可思议。 陆成像看着怪物一样盯着裴越,不自觉地吞着口水。 猎猎夜风中,裴越收刀入鞘,对成安候府那些躁动不安的亲兵说道:“将他抬回去。你们侯爷若是问起,直言相告便可。” 亲兵们面面相觑,最后出来两个身材高大的人,将已经昏迷过去的路姜抬走。 “等等,里面还有一个。”裴越指着照晴楼内。 亲兵们只得进去将那个还在低声惨叫的衙内抬出来。 孙琦等人此刻还是无法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们都知道裴越的性格,也猜到他肯定有些手段,但是谁都没有想到路姜竟然如此不堪一击。原本以为是一场鏖战,谁知三两下就结束,让他们总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 裴越当然不会告诉他们,除了自己的天赋和勤奋之外,每天都有席先生和叶七这两位顶尖高手喂招,前者几乎是世间最强的武者,后者更是年轻一辈中连谷范都不得不承认的高手。 放眼天下,谁还会有这种条件? 如果他连路姜都搞不定,下场肯定会很惨,因为叶七会更加严苛地折磨他。 带着众人回到二楼,裴越对南琴说道:“姑娘,既然你的身契在自己手上,不要再留在这里,我担心以后还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南琴想了想,垂首福礼道:“谷公子与我说过,他若不在京时,一切听裴爵爷安排。” 裴越摇头道:“若是看得起我,叫我一声裴兄弟即可。” 南琴微微一怔,看着裴越冷静又清明的眼神,轻声答道:“便依裴兄弟所言。” 离园的嬷嬷一脸哭丧地寻来马车,裴越让南琴和她的贴身丫鬟上车之后,带着数十人护送她们回到祥云商号的总店,暂且将她们安排在后宅一套独立的小院中,改日再定具体的去处。 他解决好这件事,又在小院门口与南琴嘱咐几句后,刚刚转身便看见一道负手而立颇有宗师气象的身影。 叶七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嘴角微微勾起。 正文 193【闹事】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清冷的夜色中,裴越一边说着记忆中经典的台词,一边神态从容地朝叶七走过去。 叶七负手而立,板着脸问道:“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裴越来到她身旁,然后转了一个圈,胆气十足地握住她的手腕,微笑道:“里面住着的是谷范的心上人,虽然在离园待过几年,但始终洁身自好。我今夜去离园便是替她解决麻烦,又想到谷范如今不在京都,她再留在那里难免会出意外,干脆将她请来这边住着。” 叶七强忍着手腕上传来的痒意,轻轻咬牙道:“裴越!” 裴越哈哈一笑,然后撒手就跑。 叶七转身追上,速度更快,飞起一脚踹在裴越的屁股上。 只可惜没有出现她想看见的场景,裴越并未跌个狗吃屎,反而借着她这一脚之力腾空而起,在空中翻腾两周之后稳稳落地。 叶七双眼一亮,问道:“这是席先生教你的身法?” 裴越点头道:“想学吗?我教你。” 叶七笑道:“好!” 两人并肩同行,裴越将方才离园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叶七听完后微微疑惑地看着他:“何必如此?” 她当然不是因为畏惧右军机的权势,而是觉得裴越此举有些反常,明明对方已经认怂,为何非要打上一场?她知道裴越如今面临的局势并不轻松,光是七宝阁与朝中几位重臣的勾连就令人头疼,何苦非要在这个时候与路敏结仇? 说到底,她只是因为关心裴越。 “原因有三点。” 裴越没有卖关子,一五一十地娓娓道来。 “第一点很简单,我练了这么久武学,每天都在先生和你的教导下成长,很想知道自己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水准。毕竟无论是先生还是你,在切磋的时候都不会对我下死手,这样下去我会缺乏足够的自我认知,将来与人动手难免会吃亏。” “第二点与谷范有关,你曾经说过,我受过谷家太多恩情,这辈子怕是都难以还清,所以必须在这件事上摆明态度。谷范将南琴姑娘托付于我,如果我眼睁睁看着路姜羞辱她,最后只是撂下几句狠话,谷范会如何看我?天下人如何看我?我目前还顶着一个裴字,也有爵位在身,与路姜公平决斗,旁人能说什么?” 他停下脚步,站在路旁伸手摘下一朵桂花,继续说道:“至于第三点,说起来比较复杂,与眼前的局势有关,也和将来的布局有关。” 叶七见他将桂花递到自己面前,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转头看向一边,不过犹豫片刻后还是接过花枝,柔声说道:“明明你只是想找个人练手,却有这么多大道理,所以师父说的对,男人的话不能相信。” 裴越想起她以前说过的话,好奇地问道:“你师父不是个怪老头吗?” 叶七似乎不愿谈及过往的事情,应了一声后问道:“你的第三点还没说清楚呢。” 裴越继续缓步前行,压低声音道:“我揍路姜只是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既然一直以来我在他们眼中都是一个热血少年,总不能突然就变得老谋深算起来。” 叶七隐约明白他的心思,微微皱眉道:“那位的忌惮心不至于到这种的程度吧?你如今还只是一个子爵,就算入军有了军职,最多也不过掌一都之兵,总不会直接让你当个统领。” 裴越回想着去年那次朝会上自己的所见所闻,淡淡道:“别人或许不必如此,但我不行。御史台有个年轻的监察御史叫柳真,因为弹劾王平章被关进太史台阁的大牢里,上个月莫名其妙地死了。” 叶七面色微变。 裴越靠近她低声说道:“右执政洛庭当初也弹劾过王平章,然而他却官运亨通,柳真为何会死?因为他在朝会上想要将陈希之的来历弄清楚。对于宫中那位而言,他心里总有块地方是逆鳞,无论是谁和当年的旧事牵扯上,他都会动杀心。” 叶七有些担忧地看着他,裴越的身世看似和十四年前京都流血夜无关,然而谁能保证开平帝在知道裴越是那夜活下来的幸存者,不会往更深处想? 裴越轻叹道:“所以我要向沈默云学习,除了谷家实在无法割裂外,朝中的敌人多一些无所谓,那位用起来更放心。不如此,我不能快速地握住自己的势力,等到将来我羽翼成熟,就算他发现我的身世内情,我总不至于没有自保的能力。” 叶七赞同道:“你姓裴又自绝于裴家,除了广平侯之外在朝中并无根基,只要你将自己的能力展露出来,相信那位会愈发重用你。” “知我者叶七。” 裴越恰到好处地送上一记马屁,然后微笑道:“所以我必须感谢七宝阁的幕后主人,如果不是他不死心,我还真的不好再立功劳。” 叶七问道:“你已经想好了如何做?” 裴越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段话。 叶七耳根发红,强忍羞意听完之后,立刻与他拉开一些距离,然后好奇地问道:“既然你已经有了计划,为何要继续被动等着?” 裴越情不自禁地揉揉鼻子,因为叶七身上的清香很好闻,不过在看到女侠神色不善之后,他连忙正色道:“做戏要做全套,不让他们使出各种神通,又怎么显出我的惨状?之前我便考虑过这个问题,但始终没有合适的时机,现在可谓是瞌睡就有人送枕头,不借着这个机会彻底打痛他们,我将来总不可能一辈子窝在京都守着产业。” 叶七不禁撇嘴道:“你真的太狡猾了,陈希之输给你不冤。” 裴越无奈地道:“以后能不能不要提起那女人?我一听到她的名字就浑身不舒服。” 叶七打趣道:“你不会是喜欢她吧?” 裴越扭头就走,用力摇头道:“喜欢她?我怕半夜睡着之后她把我的三条腿一起割了。” 叶七楞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登时羞得满脸通红,再一看哪里还有裴越的身影,这家伙早就逃之夭夭,不由得生生气笑了。 茫茫夜色中,她银牙暗咬,只想着将这个愈发惫懒的家伙狠揍一顿。 次日相见,叶七并未出手,因为南城一家分店忽然传来出事的消息。 平安坊内,祥云商号有两处分店,出事的那家位于丽水街上。 裴越和叶七身着常服,抵达时这里已经聚集许多百姓。 一张门板放在分店门口,板上躺着一具尸首,旁边跪着一个年轻女子,怀中还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 商号的伙计们无比紧张地站在门口,旁边的百姓们指指点点,气氛显得十分紧张肃穆。 正文 194【成安候】 东城承平坊,成国府。 高祖立国后封赏功臣,九大国公均有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布于东城各坊之中。中宗建平二年,楚国府被控谋逆造反,时任南境尧山大营主帅的冼春秋携子弟亲兵叛逃南周,留在京都的族人几乎被屠戮殆尽。 从那以后,京都里便只有八座国公府。 仁宣二年,王平章获封魏国公,于是又恢复九国公之数。 从京都东城的上空俯瞰,会发现一个很有趣的景象。 九座国公府各占一坊,暗含九宫之形。定国府所在的朱雀坊位于中间,成国府所在的承平坊则位于正北面,靠近宫城的位置。 成国公路泉是一员儒将,与武道修为天下无敌的定国公裴元相比,他虽然也有一身高明的武艺,但闲暇时更爱读书。其人用兵看似平平无奇,却擅长草蛇灰线布局千里,等敌人发现局势不对,便已经没有回旋挽救的余地。 路敏颇肖先祖,当年在一众勋贵子弟中并不惹眼出众,甚至还没有身为庶子的谷梁那般引人注目。二十多年过去,年过四旬的路敏将当年的竞争者们远远甩在身后,如今爵封一等成安候,官居西府右军机,身后同样有诸多勋贵大将的支持,俨然已是王平章之下、大梁军方第二人。 朝堂重臣皆知,路敏的位置其实应该是裴戎的,只可惜裴贞去世得太早,裴戎又是烂泥扶不上墙,所以才会导致权柄的转移。 路敏看似不声不响,实则在军中的基础极为扎实,只需看一眼他的履历便知道军机之位绝非侥幸得来。他生于太宗朝太和二十年,十五岁从军,同样是从军中小卒做起,历任哨官、游击、统领、指挥使、西境古平大营主帅、南境祁年大营主帅、成京行营节制、西府军事院右军机。 从这一长串官职便能看出,路敏在大梁军方所有重要的位置上都待过。与谷梁相比,他出身更好,军功亦不弱,所以是他入西府而非谷梁。 只是令世交们惋惜、同时又令开平帝稍稍安心的是,路敏的嫡长子路姜仿佛没有学到其父的半点城府与能力,二十岁的年纪依然是个不成器的纨绔子弟。 哪怕前两年路敏将他打发到西境边军,依旧没有洗掉身上那股子愚鲁气息。 上午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洒下来,在地上晃动如斑驳碎金。 成国府内书房,路敏坐在桌前,手中是一封即便信使偷偷拆开也看不懂的密信。 信上的字很简单,并无那种稀奇古怪的生僻字,但组合在一起却让人一头雾水。信的抬头为“其亦”,第一句是“亮运古松陆之单可无勋”,往后皆是如此句式。这显然是用独特方式写成的密信,只有知道其中规则的人才能看懂。 路敏看着这封密信,眼神微微冰冷。 片刻过后,他将密信放进旁边的手炉中,看着信纸被烧成灰烬,然后又将灰烬捣碎,再也无法从中找出只言片语。 一阵略有些焦急的脚步声在书房外的走廊上响起,路敏起身走出书房,便见自己的正室妻子林氏在两个丫鬟的陪伴下前来。 “老爷,姜儿醒了。”林氏上前行礼,神情显得有些悲痛。 路敏应了一声,不满道:“武勋将门子弟与人动手是常事,他既然没死,又不是缺胳膊少腿,将养一阵便好了,何需如此伤心?” 林氏不敢违逆他的意思,只能委屈地说道:“老爷,话虽如此说,那裴家子下手也太狠了些!姜儿险些被他打坏了身子,若是真有个好歹,将来妾身指望谁去?便是脸上那一下,打落姜儿三颗牙齿,生生给破了相,往后怎么给姜儿定一门好亲事?” 路敏皱眉道:“他是武勋之后,又不是勾栏戏子,破相又如何?只要他自己争气,便是脸上有几道疤,将来也多得是好女子想要嫁给他。” 这些道理林氏自然也懂,但所谓母子连心,她又怎能以平常心看待?昨夜见到被抬回来的路姜,她险些当场昏死过去,虽然听太医说没有大碍,心中却已将下此重手的裴越恨到极点。 “老爷,妾身也明白这些道理,但姜儿可是你的嫡长子,将来是要承继爵位的,如果任由别人这般折辱殴打,总有些干碍老爷的名声。”林氏泪眼婆娑地说着。 路敏面无表情地问道:“难道你要我去找裴越动手?” 且不说这样做是否会惹来非议,光是路敏自己也丢不起这个人——堂堂军机之尊,就因为儿子跟人决斗输了,自己便要上阵以大欺小,定然会成为京都勋贵圈子里的笑柄。 林氏倒也不糊涂,连忙摇头道:“妾身虽是妇道人家,哪里会那般愚蠢。只是最近听说,陛下有意于下月举行经筵与武议,前者自然与我们勋贵将门无关,可这武议难道不是个好机会?” 路敏转头盯着自己的正室夫人,神色渐冷。 林氏十分畏惧自己的夫君,见状垂首勉强笑道:“老爷,这武议中有一项是武道堂论武,京中二十五岁以下勋贵子弟皆要参加,那裴家子也在其列。老爷虽不便出手,可麾下有那么多年轻才俊,何不派几个人教训一番那裴家子?” 路敏冷声道:“你从何处听来的这个消息?” 林氏猛然想起府中一条规矩,脸色微微发白,连忙摇头道:“老爷,妾身并非有意打听,是偶然听府中下人说起。” 路敏转身走回书房,漠然道:“你且回去照顾姜儿吧,从谁那里听到的消息就让谁去前院领受家法。谁若是再敢在府中议论国是,我不会轻饶。” “是,老爷。” 林氏腿脚有些发软,在两名丫鬟的搀扶下缓步离开。 路敏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待林氏远去后,他走到书房内间,关上房门后来到西面墙边。 他面前是一个立柜。 路敏移开柜子,动作十分轻柔。柜子下面有机关,所以并不费力。 此处墙壁被挖空三尺见方。 他看着墙壁内侧摆放的无名牌位,神色无比肃穆,许久之后才轻声说道:“再等等。” 正文 195【杀人者】 南城平安坊,祥云商号分店。 初秋的阳光炽热如夏,依然无法驱散百姓们围观的热情。 那抱着孩子的妇人跪在门板边,虽面容哀戚却一言不发,有相熟的邻人便指出门板上躺着的男子是她的夫君。两人是平安坊内一对普通夫妻,男子是个屠户,女子则在家中帮人做些针线活计,日子勉强还能过得。 如今这女子满身缟素,抱着小女孩跪在祥云商号门口,很快便引来坊内百姓的围观。商号的伙计们上前询问,女子始终不肯开口,他们无可奈何,既不敢当着那么多百姓的面将这女子撵走,也不敢当做无事发生继续营业,只得在门口站成一排,以防有人趁乱冲击商号。 商号的掌柜在店内急得如热锅蚂蚁一般,送信的人早就派了出去,然而总店迟迟没有回音,让他心中那块巨石无法落地。 去年商号刚开始运转的时候,裴越为了提防有人闹事,特地从孙琦等人手中借来六十位亲兵,安排在最早的十二间分店里。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商号的运行一直平稳正常,而且分店数量每天都在增加,不可能继续分派亲兵把守。如今除了总店和几处地理位置非常重要的分店之外,其余分店中便只有掌柜和伙计。 “官差来啦!” 不知是谁高呼一声,店外的人群忽地骚动起来,紧接着几名京都府的捕快分开人群,来到那跪着的妇人身前。 “你跪在这里做什么?”当先那名捕头对妇人问道。 妇人抱着懵懂的小女孩,哀声道:“启禀官爷,外子是一名屠户,历来身体健壮,这么些年从未生过病。昨夜他一宿未归,奴家担心不已,今日一早便外出寻他,然后在肉铺后面发现他的尸首,求官爷做主啊!” 那捕头与身后的属下对视一眼,疑惑不解地看着妇人问道:“此事确实蹊跷,但你为何跪在这里?既然你丈夫遭遇不幸,应该去京都府报案。” 妇人连连点头,抬手指向祥云商号店内说道:“大概在几个月前,外子因为买蜂窝煤的事情与这家商号的掌柜吵了起来,当时他们仗着人多将外子打了一顿。官爷,外子忍不下那口气,后来寻个机会又与那掌柜撕扯了一番。当时那掌柜对外子说,有朝一日定会弄死他。” 围观的百姓们登时哗然,分店门口站着的伙计们脸色都有些发白。 毕竟当时和这屠户起冲突,他们为了自家掌柜也都动过手。 捕头上前掀开盖在尸首上的白布,发现屠户身上确实有许多外伤,他转身看着商号门前的伙计们,皱眉道:“让你们掌柜出来。” 片刻过后,这家分店的掌柜脸色紧张地走出来,不待捕头询问便连忙为自己分辨道:“官爷,小民与这屠户确实有过冲突,当时也说过几句气话,可小民哪有那个胆子杀人啊?不瞒官爷,小民昨夜就在店中盘账,一刻都未曾离开过,店内伙计可以为小民作证。” 捕头抬头看了一眼商铺的匾额,祥云商号四个银钩铁画的大字有些刺眼,他转身望着妇人,面露难色道:“你先起来罢。” 妇人抱着懵懂的小女孩缓缓站起。 捕头握着刀说道:“我先让人将你丈夫抬回府衙,让仵作验明死因之后,你再将他下葬。如今这天气还很炎热,要是这么放着难免不妥。至于这商号里的掌柜……” 他忽地闭口不言。 妇人不解地问道:“官爷,难道不能将那人带回府衙审问吗?” 捕头为难地说道:“此地不是旁处,祥云商号的名声京中谁人不晓?光是那蜂窝煤就造福百姓无数。你又没有真凭实据,我怎可听你一面之词就将人押回去?” 掌柜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连连点头道:“官爷说的是,小民是清白的啊。” 那妇人闻言便垂首哭着,声音哀绝令人不忍卒听。 捕头当然可以强行将这掌柜带走,如果是西城那边总店里的大掌柜,他还需要先回去请示一下京都府尹,但是这南城一个小小分店的掌柜,还不至于让他如此忌惮。可他偏偏什么都没做,既没有带走掌柜,也不曾劝阻妇人,任由她的哭声传遍四周。 那小女孩见娘亲如此伤心,便也跟着哭起来。 她的哭声极为响亮,很快便让周边站着的百姓们愤愤不平。 这一年多来,祥云商号的平价蜂窝煤让京都百姓们获益匪浅,所以他们对祥云商号始终都抱着敬意。然而今日一大一小两个妇孺的哭声传遍长街,这些人心中逐渐泛起愤怒的情绪。 “祥云商号又如何?难道他们的掌柜杀了人就可以脱罪吗?这可是京都,是天子脚下,一家商号就敢如此放肆,难道这世间没有王法吗?”一道嘹亮的声音从人群中某个角落吼出来,很快便获得其他百姓的响应。 “就是,把他抓起来!” “这商号如果敢包庇这等恶人,那我们就一起去京都府敲鼓!” “我亲眼瞧见那掌柜带着伙计打人!” “他还说要弄死王屠户,我亲耳听到的!” …… 掌柜和伙计们面色惨白,在鼎沸的叱骂声中瑟瑟发抖。 人群外围,裴越与叶七一直冷眼看着,直到此时他们才迈步前行。 叶七并未与裴越同行,她径直朝东面人群走去。 裴越穿过拥挤的围观百姓,来到分店门前。 几名捕快上前拦阻:“阁下何人?” 裴越面色淡然地答道:“我叫裴越,这间祥云商号的东家。” 捕快们看他年纪还小,正要出言呵斥,那捕头猛然走过来,表情略微有些不自然地行礼道:“小人见过裴爵爷。” 裴越微笑望着他道:“请问怎么称呼?” 捕头垂首道:“小人孙玉同,京都府三班捕头。此案事关爵爷的商号掌柜,小人不知该如何处置。” 当裴越的身份暴露后,旁边围观的百姓们渐渐安静下来。 所谓人的名树的影,即便他还只是一个没有官职的普通子爵,但这两年京都的百姓对他并不陌生。横断山脉中的山贼危害京都外围,在某些有心人的刻意宣扬之下,剿灭山贼的功劳大部分都落在裴越身上,这是京都百姓第一次听说他的名字。然后便是出售蜂窝煤的祥云商号,在戚闵手下那些人的巧妙宣传后,裴越再次成为京都百姓议论的焦点。 世人都爱少年英雄,尤其是裴越所做的两件大事对京都百姓有益。 所以这些人暂时安静下来,他们很想看看这位年少有为的爵爷会给出什么答案。 正文 196【雨打风吹去】 裴越面色平静地看着孙玉同,淡淡道:“孙捕头不知如何处置?” 孙玉同仅仅是一个三班捕头,连官都算不上,只不过是个吏,莫说对上裴越这样的子爵,便是六部中随便一个郎中主事他都招惹不起。但这个位置想要做好不简单,尤其是在京都这样遍地权贵的地方,脑子稍微蠢笨一些的人都坐不稳。 当裴越问出这句话后,他便立刻意识到自己犯的错误——这案子其实不复杂,只要将商号的掌柜带回去审一审便能搞清楚,当着裴越的面说不知如何处置,无疑是在指责裴越会仗势插手。 孙玉同连忙赔笑道:“小人觉得其中可能有些误会,毕竟这位小娘子没有任何证据,总不能凭着她一番言语就将贵商号的掌柜当做犯人。” 裴越摇摇头,提高声音道:“孙捕头,既然这位掌柜有嫌疑,你将他带回京都府审问便可,我不知道这里面有何为难之处?若查出是他做的,国朝律法当前,该如何判案是府尹的事,旁人不得插手。若他是无辜的,将他放出来便是。” 他看向周边的百姓,平静地问道:“诸位,是不是这个道理?” 人群先是沉默,然后忽地响起附和的声浪。 孙玉同心中发虚,虽然面前这位子爵年纪还轻,然而这份气势着实不同,轻而易举地掌握主动。他想了想只得点头道:“爵爷说的是。” 裴越摆摆手道:“我只不过是提供意见让你参考罢了。孙捕头,我之前的话你或许还没听明白,你将这位掌柜带回去之后,按照你们的规矩查案。但是有一点,千万不要屈打成招,不然我真的会去找你麻烦。” 虽然他脸上的神情很温和,但语气中的冷厉还是让孙玉同惊醒过来。 “爵爷放心,京都府办案自会遵从章程。”捕头连忙正色答道。 裴越又道:“这位王屠户的尸首暂且放在你们京都府,我会派人每日送冰块过去,在这件案子查清楚之前,最好还是不要急急忙忙地下葬。当然,这只是建议而已,若府尹大人不愿意,我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孙玉同颇感棘手,心中对面前这少年愈发忌惮。 他不是没和勋贵子弟们打过交道,然而从未有人像裴越这般老道,处事完全不似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裴越看向旁边神情复杂的掌柜,淡淡道:“分店暂时关门,此案查清之前不开。当初所有与王屠户有过纠葛的人,包括你在内,全部随孙捕头回去。无论你们有没有犯下命案,我都会照顾好你们家中老小。” 自掌柜以下,所有人都对裴越行礼道:“多谢东家!” 裴越又转向那个妇人,看着她怀中哭红眼睛的小女孩,心中轻叹,温言道:“嫂夫人,逝者已矣,节哀顺变。” 妇人慌乱失措地说道:“这位爵爷,奴家只是……只是想为亡夫讨个公道……” 裴越颔首道:“我明白,此事若真是我手下人所为,国法必然不会轻饶。” 妇人忍不住又哭道:“多谢爵爷。” 这次她的哭声并未引起周围百姓们的群情激奋。 裴越朗声对众人说道:“诸位,此事既然与祥云商号有关,那么就与我裴越有关,无论最终查出来什么结果,我都会给乡亲们一个满意的答复。请先回去罢,让京都府的孙捕头将相关人等带回去审案。” 百姓们看完热闹满足地离去,分店的掌柜伙计们与那对妇孺也被带往京都府,商铺门前忽地冷清下来,往日的热闹场面再也不见。 裴越孤身站在街边,双手交叉握于身前。 九月末的阳光很热,但他却感觉到一阵寒意袭来。 如果今天他不在这里,或者处理的方式不合理,那么很可能引发一股浪潮,看似只是普通百姓的议论,却能从根底上破坏祥云商号的信誉。 人言可畏,三人成虎,哪怕只是一件有些蹊跷的命案,也足以蕴成强横的风暴。 良久过后,叶七的身影出现在街尾。 裴越朝她走去,目光中充满询问。 叶七微微点头。 裴越松了口气,走到她身边时轻声说道:“这只是一个开端。” 后续的发展不断印证着他说的话。 九月二十五日,祥云商号西城十几家分店被人告发以次充好,用粗糙的煤饼代替蜂窝煤卖给百姓。不明真相的人在用这种煤饼烧火时,出现许多险情,甚至还有人因为烧煤而中毒。 九月二十六日,首阳山煤场十六个矿工在入夜后突然开始上吐下泻,疑为煤场食堂提供的饭菜中有问题。虽然在王勇的及时处置下,矿工没有生命危险,煤场内也没引起大规模的骚乱,但这件事已经不经意间传了出去。 九月二十七日,有人开始在祥云商号南城各处分店前聚集,他们都是曾经以伐木烧炭为生的百姓。随着蜂窝煤的快速占有市场,这些人赖以为生的活计立刻化为泡影。虽然首阳山煤场那边吸纳一部分烧炭工,但是仍然有数量庞大的百姓没了生活来源。其实这一年来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在干别的营生,不知为何会突然聚集起来。 九月二十八日,越来越多的问题出现,祥云商号遍布京都内外的分店开始闭门歇业。 自九月二十六日开始,朝中弹劾祥云商号与裴越的奏章雪花一般飞向御前,令人有些奇怪的是开平帝将这些奏章全部转给东府,既未留中以表示对裴越的支持,也没有将奏章甩到裴越脸上让他请罪自辩。 …… 七宝阁。 二掌柜程思远神态恭敬地走到一间雅舍外,低声道:“东家。” “进来罢。”里面传来一个温和又淡然的男子声音。 程思远推门而入,小心翼翼地将门关上,然后走到男子身前,躬身说道:“东家,大势已成。” 男子不置可否地把玩着一颗夜明珠,微笑道:“春花秋月虽好,易被雨打风吹去,到头来只为他人做嫁衣。” 程思远闭嘴不语,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 男子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 程思远毕恭毕敬地答道:“要方子,也要首阳山那块地。” 男子微微颔首道:“记住,那块地最重要。” “是。”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裴越应该不会束手认输,且下着罢。” “是。” “再让火烧旺一些,不能给他太多的时间反应。” “是。” “东城那些人可以动一动了。” “是。” “去吧,将事情办得漂亮些。” “是。” 程思远没有转身,倒退着离开这间雅舍,等走远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满是冷汗。 正文 197【花前】 开平四年九月底的这场风暴,从南城平安坊那桩命案开始酝酿,随后不断壮大,在九月二十七日部分烧炭工包围祥云商号的分店时达到第一个高潮。 一时间,原本在京都已经站稳脚跟甚至跻身前列的祥云商号成为众矢之的。 这是低品阶官员与监察御史的狂欢。 每天都有几十本弹章经过通政司送到御前,里面写的内容大同小异,弹劾祥云商号为富不仁与民争利,弹劾裴越嚣张跋扈欺压良善。虽然这些低级官员绝大多数都没有亲自去首阳山和商号看过,仅仅是听着市井间传来的消息,便足以让他们炮制出一篇篇慷慨激昂的锦绣文章。 朝中重臣并无一人发声,就连去年在御前维护裴越的洛庭都只是静静地看着。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涌动,这些大人物都在等待一个契机,不会轻易地在事实未明前参与进来。 九月二十七日,祥云商号部分店铺闭门歇业。 …… 户部大堂。 尚书孙大成翻阅着祥云商号的缴税记录,越看便越是心惊。 大梁的赋税制度承袭前魏旧制。田税三十税一,即田地产量的三十分之一需要上缴给朝廷。商税则较为复杂,一般分为两大类,坐商所缴之税称为市税,行商所缴之税称为关税。税率各有不同,坐商为十五税一,即售卖所得总额的十五分之一需要上缴给朝廷。行商为二十税一,即按照贩卖货物的总值计算,取二十分之一收税。 与西吴和南周相比,大梁的田税很低,商税要高出许多,这也是大梁国力日渐强盛的重要原因。 从地理上分析,大梁占住这片广袤大陆的枢纽位置,商道极其发达,所以才有底气对商贾课以重税。即便如此,想要按照规定收齐商税仍旧是天方夜谭,商贾们总有各种各样的办法逃脱税法。孙大成对这些事情了如指掌,所以他不相信祥云商号在缴税上没有水分。 半晌过后,孙大成合上账册,脸色有些难看。 身为多年户部尚书,他可以断定祥云商号很老实,没有在缴税这件事上弄虚作假。 站在一旁候着的仓部主事郑志荣凑上前说道:“大人,眼下他们的局势已经危如累卵,下官觉着应该继续查下去。” 孙大成斜眼看着他,脑海中却想起今日清晨管家孙良说的那番话:“老爷,那边只想要裴越手里的方子,并非是想要赶尽杀绝,而且广平侯有皇命在身无法回京,等过几年此事自然会淡化下去。老奴觉着那边肯定还有后手,必然要压得裴越喘不过气,老爷不妨趁这个机会略施手段,此事利大于弊。” 沉思片刻后,孙大成不动声色地问道:“祥云商号的账册如此干净,怎么查?” 郑志荣诡笑道:“大人,就是因为这账目如此干净,咱们才要往深里查。这么多年来就没有不偷腥的猫,哪家商户敢说自己没有丁点问题?祥云商号定是心中有鬼,才将账目做的这般漂亮,继续查下去说不定就能发现端倪。” 孙大成淡淡道:“那要如何查呢?” 郑志荣略有些兴奋地说道:“先从他家各处分店的账册查起,核查期间这些分店必须关门。与此同时,我们还可以去首阳山那边查他们的账册,至少要弄清楚蜂窝煤的产量和事实是否相符。” 孙大成道:“裴越虽然年轻,但是心思很深,恐怕不会给你留下什么破绽。” 郑志荣笑道:“大人,我们户部办事自有章程,想查多久还不是由您决定?如今已是九月底,眼瞅着冬天就快来了,蜂窝煤做不出来,店铺又必须闭门歇业,裴越这一年弄出这么大的盘子,他如何撑得下去?要不了多久,他就得跪在您面前求饶。” 孙大成忽然明白过来,为何七宝阁的幕后主人要等一年才动手。 在最初的谋划失败后,此人并不着急继续逼迫,反而任由祥云商号以恐怖的速度扩张。如今商号的分店遍布京都内外,每日的开销都很大,如果真得被迫停下来,这对于裴越来说是极难承受的损失。 “釜底抽薪啊。”孙大成喃喃自语。 “大人?”郑志荣疑惑地问道。 孙大成收敛心神,挥手道:“请两位侍郎过来,本官有话同他们说。” “是!” …… 清水街,祥云商号总店。 这些日子总店附近出现很多陌生的面孔,这些人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目的被看穿,有些肆无忌惮地盯梢着。他们的主要目标自然是集中在裴越身上,其次便是祥云商号的大小掌柜们。 从九月二十八日开始,户部派遣官吏盘查祥云商号与首阳山那边的账册,这架飞速发展近一年的恐怖机器陡然停滞。再结合前几日的乱象,似乎宣告蜂窝煤的生意将要易手,水面下开始汇集越来越多的贪婪目光。 身为祥云商号的大东家,大梁第一位在十四岁时靠军功获得子爵的少年英才,裴越面对这样内外交困的局面似乎没有什么好办法,连续几天都困守在总店里。 那些负责盯梢的人将消息传回去后,又特意将裴越焦头烂额的模样形容一番,于是嘲笑者甚众。 二十九日午后,孙琦与陆成等人来到总店,脸上都略显焦急。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裴越不在此处,招待他们的是总店的大掌柜。 “裴越呢?”性子比较急的陆成开口问道。 大掌柜满面愁容地说道:“东家去了广平侯府。” 众人面面相觑。 如果谷梁在京,他们当然能理解这个举动,因为谷梁在皇帝面前能说得上话,只要陛下一开口,户部自然不敢继续掐着商号的脖子。他们之前能沉得住气,是因为无论平安坊那桩案子、首阳山矿工出事亦或是京都的烧炭工闹事,都不会动摇到祥云商号的根基。之前裴越与他们商议时,便已经想到种种可能发生的麻烦。 但是当户部出手后,整件事的性质便不同。 他们都是打理过府中产业的人,深知以如今祥云商号的规模,要是被户部查上两三个月,到时候必然会崩盘。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去广平侯府做什么?”陆成皱眉道。 如今连谷范都不在京中,这些人压根想不明白裴越去广平侯府的原因。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门后传进来:“今日是谷家大小姐的生辰,裴越祝寿去了。” 叶七面无表情地走进正堂,眼神中隐隐有些醋意。 她其实知道裴越为什么会去广平侯府,但很多时候心中的情绪并非能随意控制。 正文 198【月下】 黄昏时分,广平侯府。 赵氏亲自帮裴越夹菜,不停说道:“好孩子,多吃些,我看你好像又瘦了不少。” 裴越望着自己碗里快堆成山的各式美食,心里颇有些感动,微笑说道:“伯娘,今儿可是谷姐姐的生辰,侄儿是来给她拜寿的,可不是专程来蹭饭吃。” 赵氏喜道:“你要是有这个心思便好了,我和你谷姐姐成日里在家闲着,也没什么事情可做。自从范儿离京后,家中愈发冷清,你若愿意来自然是极好的。其实说起来,今年你只来过两三次,可见平时忙坏了。你还年轻,做事情不必急于一时,总得先顾好自己的身子。” 裴越点头道:“侄儿记下了。” 他转头望着赵氏右手边的少女,眼神温润柔和。 谷蓁今日过后便是十七岁,一年过去愈发出落得明艳动人,仿佛一枝清新淡雅的水乡荷花。 她迎着裴越的目光,并未躲闪回避,反而柔声调侃道:“裴兄弟,既然你今天是来为我过生日,是不是该给寿星磕个头呢?” 裴越正塞了一嘴的菜,闻言愣愣地看着谷蓁。 赵氏忍俊不禁道:“蓁儿莫要胡闹,越哥儿现在可是正儿八经的爵爷,怎能向你磕头祝寿?若是传出去让人听见,朝堂上那些御史还能放过他?” 谷蓁微微红脸道:“娘,女儿只是同裴兄弟说个笑话,偏您要这么认真。” 裴越总算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连忙举起旁边的酒杯,起身说道:“便以此酒恭贺谷姐姐芳诞。” 谷蓁亦离席起身,取杯于手,旁边的丫鬟端着小壶,将壶中的玉梅春倒入杯中。 她看着裴越手中的酒杯,莞尔道:“裴兄弟准备的礼物我很喜欢,但是我还想考考你。” 裴越颔首道:“谷姐姐请说。” 谷蓁道:“我知道裴兄弟不擅诗词,但如此饮酒终究无趣。请裴兄弟随便说上几句,或典故楹联,或名人词作,只要与这席面上任一物相合,便算你过关了。” 赵氏见裴越凝眸思索,便转头看着谷蓁,眼中微露责备。 她知道裴越当初过得很惨,压根没机会读书,后面也是专心于武道修行。如今谷蓁却要他从此道入手,虽说这个要求不难,无数读书人都能轻松做到,可对裴越来说显然没那么容易。 谷蓁掩嘴笑道:“娘,您不知道四哥在家中夸过裴兄弟多少次。说他不光在武道上极有天赋,平时每日都会读书,而且见解颇深,绝非囫囵吞枣不求甚解。女儿又非那种轻狂之人,怎会故意使坏刁难他呢。” 裴越此刻已经想到了答案,闻言摇头笑道:“谷四哥真的经常夸我?这确实让我有些意外,其实我也只是将看书当成放松的手段,毕竟平时练武比较累。” 谷蓁眨眨眼道:“裴兄弟可得了?” 裴越便指着桌上那道山鸡丝燕窝汤说道:“刚好前些日子在一本古书中学到几句俗语,便借花献佛为谷姐姐祝寿。” 他朗声吟道:“提壶雀,沽美酒。风为宾,树为友。桂花缭乱目前开,愿君今朝千万寿。” 赵氏连声夸赞,谷蓁美目流连,轻声道:“裴兄弟果然好才情。” 两人对饮而尽。 落座后,裴越挠头道:“才情二字可不敢当,只是拾人牙慧,谷姐姐莫要介意。” 谷蓁微微摇头,温柔地说道:“不会呢。” 赵氏看着两个晚辈之间的互动,心中愈发高兴,便劝着裴越多吃了几杯酒。 裴越如今的酒量不大不小,属于还凑合的水平,只要自己悠着点就没有问题。但是赵氏十分热情又是长辈,再加上谷蓁时不时地凑个热闹,他便有些微醺。 一场简单又温馨的寿宴结束后,裴越俊俏的面上已经染上很明显的酒意。 赵氏微笑道:“越哥儿,既然醉了便不要急着回去,到给你预备的房里歇息罢。” 裴越还能站得稳,摇头道:“伯娘,这有些不合适吧?” 赵氏便劝道:“有甚么不合适的?老爷一直将你当做亲子侄看待,你在这里本就不是外人,否则为何要专门替你预备下房间?那房里的一应摆设都是我亲自准备的,与范儿的房里完全一致。” 谷蓁亦道:“裴兄弟,便在府上歇一夜罢,明日再回去也行。” 裴越见她们态度坚决,想了想答应下来。 赵氏连忙命几个大丫鬟将裴越送回房内歇息,她犹自不放心,命人准备好醒酒汤备着,万一裴越真的醉了也好有个应对。 戌时三刻,裴越从睡梦中睁开双眼,目光十分清明毫无醉意。 片刻过后,一道轻盈的身影离开广平侯府,隐身在京都深夜的街巷中。 此时已是宵禁,月色清冷孤寒。 裴越按脑海中的记忆,从兴业坊出发,一路挑选隐蔽的道路,极快地穿过几条正街,进入永仁坊。以他如今的武道修为,再加上席先生传授的身法,在深夜完全不担心会被人发现。 亥时初刻,裴越出现在一座府邸外,他来到侧后方的那堵墙后,轻身一跃便从墙头翻了过去。 府邸面积颇大,屋宇层层叠叠,但是裴越就像来过很多次一样,一路轻松地避开府中仆人,径直来到外书房廊下。 书房窗户打开,烛光透了出来,与月色融合,氤氲出昏黄的景象。 一位面容棱角分明的中年人正在窗前读书。 有些奇怪的是,书房附近并没有仆人伺候。 裴越上前站在窗外说道:“晚辈裴越,冒昧打扰大人清闲。” 那人放下书卷,看着昏黄光下裴越凝重的神情,以及他背后鼓鼓的包袱,略有些不解地说道:“你虽然是武勋,但是想要见我也不算犯忌讳,为何不光明正大地下帖来访,反而先遣人暗中送信,然后自己又深夜潜行?” 裴越拱手道:“禀大人,如今京都内各方势力都有眼线盯着晚辈,任何举动都会被他们知悉,所以不得不出此下策。” 那人便问道:“你从何处来?” 裴越答道:“今日是广平侯府谷家姐姐生辰,晚辈借醉留宿侯府,然后趁夜前来。” 那人微微沉吟,算是认可他的做法,和声道:“东城那边还算安静,不像西城龙蛇混杂,你能这么做也算得上足够小心。只是我不太明白,究竟是何事值得你如此谨慎?” 裴越解下身后的包袱,沉声道:“晚辈求大人施以援手。” 那人自然知道裴越如今的处境,也明白祥云商号面对的困局,但他并未立刻答应下来,反问道:“我为何要帮你?” 裴越坦然道:“此番乃是被人陷害,晚辈问心无愧。” 那人沉默片刻后,指着旁边说道:“进来说罢。” 裴越终于松了口气。 正文 199【春秋之始】 这间书房之简朴出乎裴越的意料。 书架和桌椅皆为榆木,虽然这种木头经久耐用,但论档次属于中等偏下,就连绿柳庄主宅里如今都换上柏木家俬。除此之外,房内东面摆着三张榆木方凳,应该就是此间主人平时会见客人的座椅。桌上的笔墨纸砚都是凡品,以裴越如今的眼光也能看出这些东西是书坊里最普通的货品。 裴越很难想象这是当朝宰辅的书房。 尤其是这座府邸面积广阔,庭院深深,出现这样一间书房未免显得古怪别扭。 中年男人指着旁边的方凳说道:“坐。” 裴越便将背后的包袱放到一旁,敛去眼中的惊讶,挺直腰板坐下来。 中年男人并未忽略他的表情变化,神情自然地解释道:“这座宅子是陛下赐的,我不愿在这种小事上与陛下唱反调,所以没有坚辞。我出身寒门,家中亦无富贵产业,所以日子能省则省,以免入不敷出闹出事来。说起来,你弄出的蜂窝煤确为利国利民之物,便是我府中相较往年也能省下一笔银子。” “洛执政,蜂窝煤这种东西迟早会出现的,我只不过是凑巧遇上而已。” 裴越不卑不亢地说着。 书桌后的中年男人便是东府右执政洛庭。 谷梁离京之前曾对裴越说过,若是遇到麻烦可以来找洛庭帮忙。裴越从来不是那种自命清高然后贻误局势的性格,更何况这大半年来他早就从侧面深入了解过这位宰辅的过往经历。 不得不说,洛庭实在是这个时代官僚中的异类。 抛开他的执政能力不说,光是二十年未曾被官场打磨掉自己的特点,这份心志便已超出绝大多数人。 洛庭听着裴越的自谦之语,微微摇头道:“你不必谦虚,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只会读书练字,两相比较要差上许多。方才你说自己问心无愧,我想知道你怎样能证明呢?” 去年那场朝会上,他用辞官的方式逼迫开平帝收起那点心思,绝非是想要拉拢裴越,只是从公义的角度出发。如今京中针对祥云商号的攻讦愈发激烈,他却闭口不言,因为他很想知道裴越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裴越不慌不忙地打开包裹,先取出一本册子,起身放在书桌上:“洛大人,这是近日与商号有关的一些事情的调查结果,请过目。” 洛庭拿起册子开始翻看。 裴越解释道:“南城平安坊那桩命案,死者的遗孀指控凶手是商号分店的掌柜,实际上真凶是混迹在南城一带的几个青皮地痞。不仅如此,这些人在杀死王屠户之后,还让同伙等候在凶案现场,在死者遗孀出现后,诱导她去祥云商号闹事。在她带着亡夫的尸首和女儿去商号之后,他们还有人假扮围观的百姓,伺机挑拨百姓们的情绪,想要将矛头对准祥云商号。” 洛庭不置可否道:“可有证据?” 裴越点头道:“有,那些动手的人已经被控制,不过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我只抓了其中一人,问出内情后没有去动他的同伙。” 洛庭问道:“有没有查出幕后指使之人?” 裴越道:“对方很小心,没有与这些青皮地痞直接联系过,而是通过中间人传达命令。我估计,连中间人都不知道真正的幕后主使。” 洛庭便放下这桩案子,继续往后看。 裴越说道:“九月二十六日,首阳山那边有人在饮用水中下药,造成十六个矿工中毒,相信消息已经传到京中。下药的人已经被我的亲兵控制,如今就关在煤场最隐秘的地方。根据他的交代,有人用他家中亲人威胁,逼迫他在煤场下药,造成矿工们的恐慌。像南城的那些青皮一样,他并不知道是谁在逼迫自己。” 洛庭面色渐渐凝重。 裴越轻叹一声,略微有些不解地说道:“京都那些烧炭工人数不少,去年我的煤场无法容纳所有人,所以有一部分人暂时没了生活来源。但是,当时我让人发了一笔银子下去,至少能保证他们基本的生活需求,而且答应他们,今年煤场会扩大规模,到时候会将老实本分的人都招来做工。我没有想到,有人竟然能组织起那么多百姓闹事,而且还是在京都之内。” 书房内的气氛愈发肃穆。 洛庭将那本册子放下,抬眼盯着裴越问道:“所以这段时间以来,祥云商号的问题都是别人陷害,那些弹劾你的奏章是无中生有?” 来到这个世界快两年,裴越也见识过很多大人物,甚至连皇帝的目光都看过,但是从未有过今夜这般的强烈感觉,洛庭纵然已经年过四旬,眼神依旧犀利无比。 他轻吸一口气,缓缓道:“至少近几日发生的事情都是有人暗中构陷,但我不保证商号没有任何问题。” “为何?” “洛大人,如今商号有一百二十余家分店,遍布东城十六坊、西城十六坊、南城三十二坊和京都外围一些县镇。在商号做事的人足有上千人,还有首阳山那边两千余矿工以及其他数量庞大的雇工。这么多人不可能全都是老实本分的厚道人,难免会有尚未发现的害群之马,我没有那个能力保证所有人都遵纪守法。” 洛庭沉吟不语,心中已经认可裴越的解释。 对他来说,之所以这些日子没有帮祥云商号解围,最重要的原因便是这个商号发展的太快,以他执政数年的经验竟然都没有预料到如今的局面。 仅仅一年不到的时间,在裴越手底下做事的人就有数千,这是何等恐怖的扩张速度? 如果任由祥云商号这样发展下去,过几年裴越将蜂窝煤的生意在大梁境内铺开,那时候他又将掌握着怎样的力量? 每个人因为所处位置的不同,看待问题的角度不一样,有人盯着裴越只是眼热蜂窝煤这项生意的巨额利益,但洛庭身为这个帝国宰辅级别的大人物,他看得自然要更远一些。 这世间没有任何一个商号可以像祥云商号,仅仅凭着一门生意就能形成如此恐怖的潜势力。 沉默片刻之后,洛庭抬头打量着裴越的面庞,轻声问道:“你究竟有什么企图呢?” 正文 200【圣意与草纸】 一国宰辅问出这样的话,对于绝大多数官员来说都是极大的压迫力。 裴越亦不例外,毕竟他还没有修炼到百毒不侵的境界,尤其是能否说服洛庭事关他最关键的布局。 冷静地思考片刻后,他诚恳地问道:“执政是想说,既然我手里有被人陷害的证据,却不将这些证据交给朝廷,反而任由事情发酵,似乎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洛庭有些满意他的坦诚,毕竟跟聪明人说话是件轻松的事。 早在去年夏天,他便开始关注裴越这个年轻人,原因是谷梁曾经在酒后对他说过,将来裴越必然会成为大梁军方不可或缺的大将。他与谷梁的交情几乎无人知道,说起来那还是二十多年前,他尚未出仕于家中苦读,谷梁还没有青云直上只是领了一个参将虚衔。两人相识以后,经常会在一起饮酒畅谈,所以他很相信谷梁的眼光。 裴越之前,谷梁从未对一个年轻人给出那么高的评价,洛庭自然上了心,几番观察下来之后,他觉得此子的确拥有超出年龄的成熟。去年十月底的朝会开始前,他在宫前广场上对裴越抛出橄榄枝,原因便在于此。 望着裴越年轻但沉稳的神态,洛庭平和地说道:“你既然敢来找我,心中应该没有太多的杂念。但我仍旧不太明白,你这般故意示弱,到底想让这件事激烈到何种程度?” 裴越老实地答道:“怀璧其罪的道理我自然也懂,一个年纪轻轻没有军职的子爵握着蜂窝煤这个聚宝盘,旁人不觊觎才是怪事。大人,就算我将那些证据拿出来,解决眼前的麻烦,难道他们就会死心吗?不,他们只会变本加厉,除非我将生财之道交出去,又或者他们根本不敢对我起心思。” 洛庭眼神猛然锐利。 裴越这番话可谓胆大之极,隐隐透露出来的心志绝非普通年轻人能够拥有。 毕竟这世间真正能够做到他所说后面一点的人,只有完全掌握权柄的君王。 就连王平章这样的人都会动辄被弹劾,或者被同袍使绊子,其他人焉能做到顺心如意?旁的不说,当初监察御史柳真弹劾王平章,背后真的没人暗示或者影响?成安候路敏当时表面上替王平章开脱,实则是要将其拖进泥潭里,能够看出来的人并不少。 开平帝知道、莫蒿礼知道、洛庭知道甚至连王平章自己也知道,但是路敏并不在意,他知道这些人都能看出来,又如何呢?王平章是挡在他前面的那个人,使绊子才会让开平帝放心,如果西府两位军机关系紧密宛如一体,开平帝还能睡得安稳? 但此刻这个年轻人透露出来的深意,让洛庭稍稍有些警惕。 裴越明白自己的话略微有些过界,所以继续说道:“大人,我只想解决这个麻烦,至少在我从军之后,不会时刻担心京中随时有人想谋夺我的产业。” 洛庭并未就这个话题接下去,话锋一转问道:“你可知道眼前最大的麻烦是什么?” 裴越点头道:“我知道,是圣意。” 洛庭淡淡道:“圣意为何?” 裴越面不改色地说道:“蜂窝煤的利益太大,陛下不愿继续由我控制。” 洛庭忽地轻声一笑,饶有兴致地望着裴越道:“既然你知道,为何还要坚持?此事要解决十分简单,你将祥云商号的股子拿出一部分,随便寻个由头献给陛下,没有人敢继续对你使绊子,即便是七宝阁的幕后主人。” 裴越正色道:“大人,这个问题我认真考虑过,但我没想过将股子献给陛下,而是有另外一种办法。” “说来听听。” “大梁疆域辽阔,百姓亿万,何止京都一地?我想将蜂窝煤的方子献给朝廷,然后用我的管理方式帮助朝廷将此物铺开到整个大梁境内。如此一来,朝廷能得到稳定又庞大的国库收入,陛下的名声在民间更加响亮。” 洛庭微微动容。 面前这个年轻人不过才十五岁,但是此等气魄实在罕见。 回味着裴越说的话,洛庭不动声色地问道:“言下之意,京都的生意你不愿放手?” 裴越点了点头。 洛庭心中百感交集,试探到了此时,他已经大概明白裴越的想法。很显然这个年轻的子爵想要保住祥云商号的独立性,不让朝廷的人插手,作为代价他愿意舍弃其他地方的份额,将这笔极其庞大的收入拱手献给皇帝。 良久之后,他颇为感慨地说道:“其实只要你老老实实地将这个法子告诉陛下,他应该不会为难你。” 裴越摇摇头道:“大人,我不敢去赌这个应该。因为您去年的仗义执言,陛下不会再明面上直接将我在京都的产业收上去,但如果我自己提出的话,他肯定不会在意我的法子里面是否包括京都。毕竟大梁境内,京都才是第一等繁华之地。” 洛庭微微皱眉道:“你是武勋,将来又要从军,前途得在战场上挣出来,为何执迷于这家商号?如果你将蜂窝煤的生意全部献给陛下,你可知道这是多大的功劳?便是封你一个三等侯爵也有可能。陛下从来不是小气的人,就算他会有所顾忌,我也不会坐视你竹篮打水一场空。” 书房内忽然安静下来。 “我自然相信大人的品格。” 面对国朝宰辅,裴越依然能够守住心中的清明,缓缓说道:“大人,我本是定国庶子,却因为裴戎此人性情恶劣,生生忍受十三年备受凌虐的日子。出府之后,蜂窝煤是我倾注无数心血做起来的产业,不论是从哪个角度来想,我都不愿将它全盘舍弃。用一句俗气的话来说,我那些年苦怕了,不想再回到那种无力自保的境地中。” 他微微停顿,迎着洛庭审视的目光,自嘲道:“请大人恕我不敬之罪,这世间绝大多数人都像草纸,出恭的时候需要,完事之后便会丢掉。我不想做一张草纸,所以我想保住自己的产业。” 洛庭定定地看着他,忽然发出一阵快意的笑声。 笑声停下后,他忽然问道:“你我之前仅有一面之缘,没有任何交情可言,今夜你在我面前如此坦诚,就不怕我反手将你卖了,让你变回那个一无所有的可怜人?” 这便是他心中第二个疑惑。 虽然自认这些年为官的操守没有丢过,但裴越终究只有十五岁,在自己面前毫无保留,究竟是出于莫名其妙的信任,还是少年人的单纯? 看过裴越之前的所作所为,洛庭不相信是后者。 裴越微微一笑道:“因为我知道大人是君子,君子之交贵乎诚,所以从未想过在大人面前隐瞒什么。” 洛庭闻言哂笑道:“这话是谷梁告诉你的吧?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个人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二十几年,见识过无数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还能保持那份初心?君子在朝堂上可是稀罕物,甚至满朝诸公没有一个真正的君子。” 他的目光愈发凝重起来,沉声道:“我自然也不是君子。” 当他说出这句话后,裴越感觉到书房内的温度仿佛下降许多,明明才九月末,却已经有了冬天的感觉。 正文 201【盟友】 窗外夜色深沉。 裴越稍稍思索之后,微笑说道:“大人,有句话我印象深刻。想要知道一个人的品格,不是听他说过什么,而是要看他做过什么。” 洛庭不以为然地说道:“这世上有种人叫伪君子。” 裴越摇头道:“如果此人一辈子都在做好事,即便他是为了自己的名声考虑,那他也是真君子。” 洛庭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半晌方道:“这些道理应该不是谷梁教给你的。” 知交二十余年,他太清楚谷梁的为人。论练兵打仗,如今军方强过谷梁的仅有王平章一人,考虑到王平章的年龄和地位,谷梁便是方面大将中的第一人,所以开平帝才会让他任成京行营节制,统御南境诸营。但是谷梁的性情勇烈如火,即便本性并非外露的那般粗鲁,也称得上眼里容不下半点沙子,绝对不喜欢那种中庸与宽仁之道。 裴越眼帘微垂:“我从小就喜欢琢磨一些事情,想的多了便懂得更多。” 洛庭十分欣赏地看着他。 此时此刻,他隐约从裴越身上看出几分自己当年的影子。 沉稳、果敢、机敏又能守住自己的本心和底线。 “你想将方子直接献给陛下,然后让所有的大梁百姓都能用上蜂窝煤,这是真正利国利民的好事,我自然不会拒绝你。关于此事的具体操作,你是否已经有了章程?”将那些赞许的话藏在心里,洛庭面色温和地问道。 裴越心中一振,知道漫长的试探已经结束,至少洛庭认可自己的想法,如今算是进入正式的考校环节。 “大人,方子献上去之后,陛下应该会让东府操持此事,我希望由您来主导,否则这个方子只会让某些官僚中饱私囊。” “可。” “考虑到成本问题,我们无法在大梁每个州府建立分号,只能选择有天然煤矿的地方。这一年来我让人四处打探,除却两京一府之外,大梁十三州中目前已经发现天然煤矿的仅有四州之地,分别是永州、云州、蕲州和灵州。其他地方或许有天然煤矿,但大梁疆域辽阔,需要更多的时间去探查。唯一能算上幸运的是,这四个州都算北方,冬天比较寒冷,只要能将这四处大型天然煤矿利用起来,便可以辐射大梁的整个北方疆域,惠及亿万百姓。” “你且稍待。” 洛庭起身走到一旁的书架边,片刻后拿出一份简易的大梁地图。 与裴越前世见过的地图相比,眼前这份地图堪称简陋之极,但是从洛庭郑重的态度便能看出,在眼下这个时代拥有这样一份地图已经是非常尊贵的身份。 洛庭又拿出一盒棋子,对裴越说道:“你是否知道这些天然煤矿的大概位置?” 裴越点点头,拿起四枚棋子放在地图上对应的位置上,同时好奇地观察大梁的疆域。 如果以京都为核心视角的话,北面是化州,东北面是云州。兴梁府位于京都和化州之间,面积很小。首阳山仍旧属于京都地界,距离京都北门大概不到二十里地。 京都往西,依次是蕲州、邓州和灵州。当然,这三州地界并非是在一条绝对的水平线上,蕲州与北面的化州接壤,邓州则和南面的渝州接壤,东南方向则被横断山脉阻隔。至于灵州,此地是大梁境内面积最大的州,拥有大梁和西吴的九成以上边界线。 灵州边境上有四座大营,以从吴国手中夺来的虎城作为依托,守护这条漫长的边界线。 京都往南,分别是永州和秦州,其中秦州处于东南面,再往东便是浩瀚无际的怒海。 渝州位于大梁的西南,与永州之间隔着横断山脉。 永州再往南便是南境五州,这里是与南周相持的中坚力量。 虽然裴越早就知道大梁的疆域面貌,但一直以来都只有一个大概的印象,今夜才算是直观地认识到这个帝国究竟有多庞大,不免一时有些失神。 洛庭不以为意,仿佛这种情况早已见过,微笑问道:“对于这四座煤矿你有什么计划?” 裴越歉意地笑笑,然后开始讲述自己的谋划。 将方子献给皇帝,然后让洛庭来主导这桩辐射整个大梁的生意,这是裴越深思熟虑之后的打算。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自己吃下整个大梁的蜂窝煤份额,那不是自信而是找死。但是他也有自己的布局,或者说今夜所有的铺垫,包括此前所有的忍让,都只是为了送给洛庭一份大功劳。 听过席先生的提点和谷梁的教导之后,裴越早已决定要在朝中寻找一位值得信任的大人物。 这不是投靠或者抱大腿,而是合作与盟友。 在经过长期的思考与甄别之后,洛庭便是最佳的人选,所以裴越需要一个让自己的举动变得十分自然的契机。七宝阁的那位幕后主人在等他壮大然后釜底抽薪,裴越何尝不是在等对方来挖自己的根基,然后转手与洛庭合作? 在消除洛庭心中的疑惑之后,接下来的商业谋划便是裴越最擅长的领域。 他毫无保留地将祥云商号这一年的经验与教训说给洛庭,包括他前世积累的商业知识,东府究竟要如何操持蜂窝煤这项生意,由点及面从小到大,包括煤场的管理、商号的运作和各种细节的处理手段。 洛庭执掌朝政多年,对庶务并不陌生,但是短时间吃透这样一份庞大的商业计划对他来说仍旧略显吃力。面对他不时发出的疑问,裴越没有任何不耐,极其耐心细致地讲解着。 时间静悄悄流逝,两个年龄身份悬殊的男人在书桌旁相谈甚欢。 良久之后,洛庭忽地伸手拍拍裴越的肩膀,叹道:“裴戎枉为人父啊。” 裴越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句话,他想了想冷静地回复道:“定国子孙既是荣耀也是束缚,想要真正做出自己的事业,必须要跳出这个身份,不能沉迷于先辈的荣光。祖父能够为大梁立下功勋,过世后追封定国公,便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被先祖的光辉迷住双眼,从始至终都想凭借自己的能力做些有用的事情。” 洛庭微笑赞道:“好志气!裴越,我很想知道你的志向又在何处?” 正文 202【共明月】 “我希望天下能早日平定。” 如果在今夜之前,裴越这样的话传入洛庭耳中,很可能得到一个“好高骛远”的评价,但此时此刻右执政并未嘲笑,反而让裴越坐在自己对面,并且亲自为裴越倒了一杯茶。 裴越连忙起身双手接过。 洛庭微笑道:“坐,不必紧张,我不得饮酒,否则今夜肯定要与你谋一醉。便以茶代酒罢,算是我替大梁那些饱受苦寒折磨的百姓敬你。” “多谢大人!” 裴越没有矫情地推拒或者自谦,举起茶杯饮了一口。 洛庭很喜欢他的表现,或者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两人的性格本就有几分相似。 去年裴越在朝会上态度坚决地不肯替裴戎开罪,并且果断地自绝于裴家,虽然与这个标榜孝道的时代略有背离,但因为有裴太君的亲笔书信佐证,再加上裴戎自己的那些恶行实在愚蠢,倒也没有引起太大的风浪。 当然,对于绝大多数文官来说,裴越仍旧是不可亲近的蛮横武勋,唯独洛庭很欣赏这份蛮横背后的真性情。后来在方巡与孙大成想要谋夺蜂窝煤生意的时候,洛庭挺身而出,甚至用辞官作为代价,纵然是因为他自身的操守,谁又敢说这和裴越的表现没有丝毫关系? 当初京都细雨绵绵,沈默云在信中说:“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此谓人之大行也。” 后来裴越怒斥裴戎,洛庭直谏皇帝,竟是恰如其分地演绎出这句话里的两个身份,可谓冥冥中早已注定。 洛庭温言道:“天下平定自然是远大的志向,但想要做到这一点何其难也。” 裴越正色道:“明年我会向陛下请示入军,为大梁献上自己的一点绵薄之力。” 洛庭问道:“去南境?” “是。” “谷梁在那边,对你来说的确更适合发挥才能。” “大人莫非觉得此举不妥?” 望着裴越诚恳求知的目光,洛庭想起这年轻人过往的表现,以及今夜的赤诚与惊艳,不禁有些惋惜地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进六部做事,你毕竟只是一个子爵,还谈不上破坏规矩。有我出面转圜,陛下与均行公都不会反对。裴越,你虽然年纪还轻,但做事颇有章法,更适合朝着一代名臣的方向努力。” 以洛庭的身份地位,说出这番话可谓十分难得,至少眼下他没有将裴越看成懵懂的晚辈,而是视其为能够平等对话的良才。 这瞬间裴越有些犹豫,但是考虑片刻之后,他有些尴尬地说道:“大人,从军更适合我。” “为何?” “因为我不喜欢看那些经史子集,而且也写不出那些锦绣文章。” 洛庭微微一怔,随即爽朗地笑道:“也罢,不为难你。蜂窝煤之事你不必担心,等一个合适的契机出现,我会让你得偿心愿。” 裴越终于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喜悦笑容。 洛庭抬手点点他:“你故意示弱,任由那些人陷害祥云商号,除了你之前所说的原因之外,最重要的一点便是给七宝阁的人挖坑吧?小小年纪,也不知哪来的这些深沉谋略。” 裴越挠挠头,有些不解地问道:“大人,七宝阁究竟是什么来路?我实在想不明白,它再怎么厉害也只是一家商户,缘何能勾连起朝中那么多重臣?从目前的迹象来看,如户部尚书这样的大官竟然还比不上七宝阁的幕后主人。” 洛庭面色严肃起来,沉声道:“七宝阁如今的主人名叫许颂,一个资质平平的年轻人,他的妹妹嫁给刘贤之后,此人便成为七宝阁的实际掌控者。” 刘贤这名字有些耳熟,裴越沉思片刻后霍然抬头,惊道:“大皇子刘贤?” 洛庭点点头。 开平帝如今膝下有六个皇子,其中皇后所出为二皇子与六皇子,当初刑部审理李子均一案时,裴越与六皇子刘质有过短暂的交锋。大皇子刘贤乃吴贵妃所出,虽然不是皇后嫡子,但是因为开平帝至今尚未立储,所以他的处境一直很微妙。 坊间传言,开平帝极喜欢庶长子刘贤,对吴贵妃也十分宠爱,所以至今都没有定下储君之位的归属。裴越自然也听过这些传闻,但以他对开平帝的观察来看,此言应该不属实,一个志向是统一天下的皇帝怎会偏宠贵妃就想破坏嫡长子继位的祖宗规矩? 然而此时在知道七宝阁的幕后主人身份后,又琢磨了一番大皇子的名字,裴越便不敢再肯定,毕竟皇帝一直是从古到今最复杂的人。 洛庭目光深沉地道:“七宝阁的事情你不要管,这潭水很深,连我都不会轻易涉足。至于许颂此人,无才无德,惯常仰仗天家权柄胡闹,教训他不算什么。” 裴越深吸一口气道:“多谢大人指点。” 洛庭看了一眼窗外深沉的夜色,微笑道:“你只要将推广蜂窝煤的事情放在心上,将每个环节考虑妥当,为咱们大梁的百姓做一件实事,让他们早日脱离苦寒之忧,这便是功德无量的善举。至于都中和朝堂上的风浪,有我替你挡着,不会伤你分毫。”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是裴越听得出这句话的分量。 裴越起身行礼道:“定不辜负大人的期望。” 洛庭抬手虚按,温和地说道:“既然你决意入军,我也不会阻拦,但我知道你在庶务上很有能力,如果将来还有利国利民的方略,你不可再藏拙,一定要及时告诉我。” 裴越颔首道:“我记下了。” 洛庭笑道:“回去罢,只要你往后走正道,不违逆自己的本心和良知,我不会让朝争的风雨吹到你身上。” “是,请大人早些歇息。” 裴越再次躬身一礼,然后拿起自己的包袱走出书房。 洛庭静静地思考着,将今夜这番长谈在脑海中回想一遍,面上渐渐浮现一抹微笑,然后将地图与裴越送来的那些东西收起来,拿起书桌上一份吏部送来的折子,仔细地看起来,依旧精神奕奕。 裴越回到广平侯府已近子时,府中一片静谧,守夜的仆人压根没注意到有人暗中潜入。 来到自己的房间外,他正要推门进去,猛然止步,面露诧异。 “裴兄弟?”一个柔婉中带着疲惫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裴越听到这个声音后松了口气,推开门一看,谷蓁坐在外间,旁边坐着一个面色困乏的丫鬟。 “谷姐姐,你这是?”裴越站在门外,不敢踏步入内。 谷蓁起身来到他跟前,看了一眼外面清冷的月色,柔声道:“我担心你醉酒后不舒服,所以带着丫鬟来看看,见你不在房内,怕府中那些下人发现你出去了,便守在这里。” 裴越见她压根不意外自己溜出去的举动,登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谷蓁眼中闪过一抹关切的情绪,微微垂首道:“我知道你最近遇到些麻烦,爹和四哥又不在京中,你肯定在想办法解决。裴兄弟,外面的事情我帮不上忙,但是希望你不要太伤神,总有解决的办法。” 裴越怔了一下,片刻后方道:“谷姐姐,其实我不是……” 很显然,谷蓁在发现他不见之后,便猜到他今日来广平侯府祝寿只是隐藏踪迹,趁夜办一些不方便让人知道的事情。 谷蓁抬头轻柔一笑,温婉地说道:“没甚么,你今天能来为我庆祝生日,我很开心。夜深了,裴兄弟早些歇息,养足精神才有力气去和那些人斗。” 裴越连忙让到一侧,望着谷蓁和丫鬟缓步离去的背影,微微有些失神。 正文 203【诉衷肠】 翌日清晨。 裴越准时从床上睁开双眼,在小丫鬟的服侍下洗漱完毕后,径直来到主宅前的内坪。这里原本就是谷范练功的地方,坪内的架子上摆放着各种武器。武道修炼不可懈怠一日,除非是像席先生那般已经达到人体的极限,只需偶尔演练一番套路。 裴越让跟着自己的小丫鬟自行离去,然后开始扎马步,同时依照席先生传授的方法吐纳练气。一个时辰后,他从架子上取下一把单刀,开始锤炼刀法。席先生除了那套练气之法,还传授给他身法、刀法和拳法各一套,皆是他这么多年感悟武学的集大成之作。裴越深知贪多嚼不烂的道理,一心钻研席先生的武学,除此之外连叶七的枪法也只做了解而不深入。 内坪上,他身姿矫若游龙,刀光纵横如泼墨千里,一套完整的刀法练完已近半个时辰。 收刀之后,裴越轻呼出一口气,扭头便看见谷蓁站在廊下,目光柔和地望着自己。 想起昨晚的事儿,饶是裴越脸皮很厚,心中也有些尴尬,便主动上前见礼道:“谷姐姐早。” “裴兄弟早。”谷蓁微微躬身还礼。 她今日穿着一身青烟紫绣游鳞曳地长裙,头发绾成凌虚髻,发间别着一根海棠滴翠碧玉簪,脸上略施脂粉,已经渐渐褪去少女的青涩,隐约有了几分成年女子的韵致。单从外貌而论,谷蓁的面容是裴越两世所见最标致的女子,这张五官完美的鹅蛋脸很容易让人生起亲近的心思,那双秋水长眸恰似春风一般温柔。 见他定定地望着自己,谷蓁耳根有些微红,偏过头去说道:“裴兄弟练好了?要不要去洗漱一番?” 裴越摇头道:“不用了,待会陪伯娘和谷姐姐用完早饭后,我回商号那边再换衣裳。” 谷蓁轻轻点头,左右看了一眼,稍稍犹豫地道:“早饭还要一会儿,裴兄弟可愿陪我在府中转转?” 裴越微笑道:“这是我的荣幸,谷姐姐请。” 两人从内坪右侧绕过厢房,几名丫鬟跟在后面,很懂事地落后十余步。府内东南角有一片荷花池,但是秋风起后便只剩下破败残枝。 谷蓁在池畔驻足,望着池内萧瑟景象,轻声吟道:“午梦扁舟花底,香满两湖烟水。急雨打篷声,梦初惊。” 虽说穿越以来裴越未曾放松过一日,随着席先生学习武道与兵法之外,每日都会尽量抽出一些时间看书,但他看的大多是风俗乡志与史书实录,对经史子集和诗词歌赋只不过是随手翻翻。如昨日席间那般急智,只能说他运气比较好恰巧记住那半阙词,真要像谷蓁这般随口吟诵信手拈来,显然是强人所难。 谷蓁见他沉默,立刻回过神来,歉然道:“裴兄弟莫怪,一时心有所感,故而想起这首词。” 裴越坦然地笑道:“谷姐姐,其实我很羡慕你们。“ “羡慕?”谷蓁偏头看着他,眼神明亮。 “诗词歌赋极能陶冶一个人的情操,吟诗作赋除了风雅之外,亦能抒发心志,彰显文字之美。虽然我不擅长此道,但是仍旧敬佩那些诗词大家,喜欢他们笔下流芳百世的佳作。在外人眼中我或许是个粗鲁愚笨的武夫,哪怕年纪还轻,却依旧视我为夏虫不可以语冰。在谷姐姐面前倒也不必隐瞒,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也想做一个风花雪月的才子,而不是终日踩在血污与阴谋之中。” 秋风拂过两人的面庞,微微有些凉意。 谷蓁柔声道:“裴兄弟,如果你从小习文的话,肯定会是京都最厉害的才子。” 裴越忍俊不禁道:“我不光能做才子,还可以做一个文抄公。” 谷蓁疑惑道:“什么公?” 裴越摇摇头:“说笑罢了,我不喜欢改弦更张,既然选择习武从军这条路,自然应当坚持到底。” 两人沿着池畔前行,片刻后缓步踏上青丘,来到当初较量过棋艺的存朴亭。 往事历历在目。 丫鬟们将随身带着的坐垫铺在石椅上,然后全部退出亭外,谷蓁落座后,目光望着桌面,轻声道:“裴兄弟,今日有些话你听见即可,不要对旁人说。” 裴越注意到她的眼神很认真,不禁下意识地正襟危坐起来。 谷蓁见状温柔一笑,然后摇头道:“倒也不必如此。裴兄弟,我爹爹的意思应该同你说过,不知你心中是怎样想的?” 刚开始的话她还能保持平静,但是短短一句话到最后,她已经垂着头连声音都在轻轻发抖。 裴越足足愣了几十息,脑海在这一刻就如同宕机一般,十分艰难地反应过来,弄清楚谷蓁这番话的意思。一直以来,谷蓁便是他心中最完美的大家闺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从未想过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用比较直白的词语翻译,谷蓁这句话的意思是:我爹想把我嫁给你,这件事你怎么看? 与当初面对谷梁时的坚定相比,此刻裴越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虽然感念于谷家的恩情,而且喜欢谷蓁的性格,但是两人的接触毕竟较少,不像他和叶七几乎每天都在一起,感情的发展水到渠成。裴越从来不是柳下惠,也没想过要当伪君子,只是此刻面对谷蓁近乎摊牌的方式,他有些措手不及。 谷蓁似乎早就料到这个局面,她强忍心中的羞意继续说道:“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要自轻自贱逼迫你做什么选择。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不愿意,我会去找爹爹说,让他不要为难你。爹爹看重你,四哥亲近你,连我……我也觉得你很好,你在府上和亲人无异,不必因为这件事破坏两家的情谊。” 她将话说到这个份上,裴越除了震惊之外,心中亦有些感动。 终究不能一直沉默,裴越斟酌着说道:“谷姐姐,恕我唐突冒昧,不知你对此事作何想法?” 谷蓁双手放在桌下,紧紧攥着衣袖,轻声道:“爹爹离京前问过我,我没有反对。” 短短一句话说完,她已然霞飞双颊。 裴越想了想说道:“谷姐姐,你知道我已经自绝于裴家,所以婚姻大事由我自己做主,当初谷伯伯问我,我说自己年纪还小,所以暂时没有考虑过婚事。” 谷蓁眼神微微黯然。 裴越连忙说道:“但是我终究要成家,不可能永远一个人过。谷姐姐,我知道一个姑娘家要说出这番话需要怎样的勇气,是我考虑不周,没有在你的角度上想过,哪怕谷伯伯早就与我谈过。我认真地想过,既然谷姐姐不嫌弃我,我定不会负你。” 谷蓁羞得扭过头去,方才的勇气早就消失不见,语调软糯糯地说道:“谁……谁要你不负,不许胡说。” 正文 204【敲竹杠】 裴越挠挠头,有点搞不明白状况,于是只能傻傻地笑着。 谷蓁深吸一口气,忽地问道:“那叶姑娘呢?” 裴越的笑容僵在脸上。 谷蓁看着他窘迫的模样,哑然失笑道:“去年那次见面,我便知道她对你不一般。后来听四哥说,你们每日切磋武道亦师亦友,她亦为你做过很多事,我就在想你肯定不会辜负她。裴兄弟,不是我故意要提起这件事,只是你真的要好好斟酌呢。” 这是题中应有之意,谷梁唯一的女儿怎么可能与人做妾?裴越敢提一句,谷蓁的四位兄长能活活撕碎他。 但是以叶七的坚定和骄傲,她更不可能接受妾室这样的身份。虽然这依旧是个男子为尊的世界,但是裴越遇见的女子都不普通,想要齐人之福并非易事,不知是幸运亦或不幸。 当然,裴越还未蠢到胡言乱语的地步,他正色道:“谷姐姐放心,我会妥当处置这件事。” 如今他已经明白过来,谷蓁今日突如其来的表白,其实有好几重原因。首先便是客观条件的限制,随着裴越愈发展露自己的能力,谷梁已经不能单纯地将他当成故人之后,更无法强行决定他的婚事,这便是去年底两人谈话的具体显现。在这种情况下,谷梁并不希望谷蓁嫁给别人,问题在于谷蓁今年已经十七岁,哪怕权贵之家的子女晚些成婚没有关系,总不能拖到二十岁去,那会成为外人眼中的笑话。 也就是说最多一两年内,谷蓁肯定要成婚。裴越迟迟没有表态,对他自己来说没有关系,但谷蓁没法继续等他犹豫。 其次便是叶七的存在,随着两人见过之后,纵然谷蓁和她相处得不错,却也通过谷范这层关系知道叶七和裴越十分亲近。 最后便是谷蓁展现出的性情特质,这也是今日裴越震惊的原因。 这个看起来天然娇怯柔弱的女子,同样有谷家人血脉中流传下来的果敢和勇气。明明这件事由赵氏来说更合适,但她仍旧毫无畏惧地主动问出来。对于一个从小生活在内宅、接受赵氏最传统教育的少女来说,这份勇气足以令人心折。 听着裴越的保证,谷蓁双眉微扬,轻哼一声道:“这麻烦可是你自找的,怪不得我。” 这是她第一次在裴越面前露出这般娇憨可爱的神态,虽然此刻她已经脸红到耳根。 “谷姐姐放心,你在家中陪伯娘悠闲度日即可,外面的所有事情都交给我,不会让你失望。”裴越微笑着说道。 既然已经有了约定,而且因为谷梁和赵氏的态度两人也算不上私定终身,但谷蓁却不愿继续与他独处,扭过头去说道:“我知道了,你且去罢。在外面做事记得照顾好自己,我……我会在家中为你祈福。” 到最后终究流露出一些不舍与担忧。 裴越颔首道:“我会的,往后我会经常来看望伯娘和你。” “好。” 谷蓁温柔一笑,顾盼生辉。 用完早饭后,裴越便向赵氏与谷蓁辞行,然后在几名亲兵的护送下赶回西城。待他走后,之前于席间察觉出古怪的赵氏连忙拉着谷蓁回到后宅,仔细地询问起来。 且不说广平侯府母女二人之间的交流,裴越回到清水街祥云商号的总店时,发现外面的眼线依然无所顾忌,他便随意地选中一人,让亲兵与其发生冲突,然后亲自上前打断这人一条腿,随意地丢在街中心。这般看似泄愤的举动配合他满脸杀气,登时让其他人噤若寒蝉,只以为这位年轻的子爵已经疯了,纷纷逃离清水街。 裴越刚走进总店的大门,里面出来一群人,显然得知外面发生的事情。 孙琦等人走在前面,脸色都不太好看。 昨日他们回去之后,今天一大早便赶过来,结果裴越彻夜未归,这些人只好继续在商号内等着,茶水都泡了好几次。 注意到他们脸上的焦急,裴越抬手微笑道:“诸位世兄,我们进去再说。” 众人只好再度折返。 叶七留在最后,与裴越并肩而行,她打量着裴越的脸庞,眼神十分古怪。 不知为何,裴越感觉心里有些发虚。 他抬手摸摸自己的脸颊,故作镇定地问道:“一天没见,难道我又帅了几分?” 叶七轻轻啐了一口,笑骂道:“你脸皮真厚!” 关于昨夜的密会,以及这些日子所有的谋算,裴越都没有隐瞒,叶七是唯一知道他全盘打算的人。今天和谷蓁之间的约定,裴越也不想瞒她,当然此时不是聊这些的场合,只能稍晚再论。 回到正堂后,陆成急不可耐地问道:“裴越,眼下局势这么棘手,我们要怎么做?” 虽然之前他们议论过商号可能遇到的麻烦,但时局的发展依旧超出他们的预料,尤其是户部的插手让商号的处境愈发艰难起来。虽然眼下还支撑得住,但如果户部继续这样查下去,不光是今年冬天的生意泡汤,甚至会将整个商号拖垮。以如今商号在京都的架子来看,每个月的支出都是一笔天文数字,真要是几个月没有收入,就算裴越也没法坚持。 “诸位世兄稍安勿躁,我知道眼下的情况不好,但之前我便与你们说过,蜂窝煤的生意和首阳山的煤矿是一块肥肉,那些人绝对不会善罢甘休。想要保住我们的产业,必须得沉住气。”裴越入座后,不慌不忙地说道。 于同皱眉道:“眼下还不算山穷水尽,我只是担心陛下会被朝堂上的风向影响,到那时才是真的麻烦。” 裴越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这家伙的眼光确实不错,能够在眼下一团乱麻的局势中看出真正的关节所在。 孙琦缓缓道:“越哥儿,商号关门的影响太大,要不要我们一起发动家中的力量,至少不能让户部继续查下去。至于七宝阁的底细,我相信你也知道,只要朝廷不插手,单从经商之道来说,我们并不惧他。” 裴越沉思片刻,微微摇头道:“孙世兄,户部的手段名正言顺,这个时候我们从官面上着手,反倒会落人口实。且让他们查去,到时候自然会有转机。” 见他如此笃定众人也不好再劝,毕竟当初说得很清楚,蜂窝煤一事由裴越全权负责,他们只有监察账目之权。略有些沉重的安静之后,陆成咬牙道:“裴越,我要追加股子的份额!” 裴越惊讶地看着他。 陆成道:“股子不用多加,我再出五万两!娘的,这些鸟人欺人太甚,就盼着我们垮掉然后摘桃子,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兄弟帮你托着底,难道一个户部尚书还能只手遮天不成?到时候账目查不出问题,京都百姓冬天无煤可用,我倒要看看这个老倌儿怎么交差!” 其他人纷纷点头,都愿意按照之前的价格再追加一份投入,而且股子的比例依旧不变。 裴越虽然感动但不会接受,因为这样的话会导致将来留下很多隐患。 孙琦见状便说道:“这样吧,这些银子算是我们借给你,将来危机解决后,你再按照最低的利息还给我们便是。” 陆成皱眉,于同便看着他说道:“莽子,就这么办吧,否则越哥儿不会同意。” 见他们如此仗义,裴越也只好接受下来,这个时候多几十万两银子无疑增加更多的把握。 正堂内的气氛终于轻松一些,不似方才那般沉重,便在这时,戚闵出现在门外说道:“少爷,有位王府长史在外面,说是要见你。” 众人面面相觑,裴越问道:“哪座王府?” 戚闵答道:“鲁王府。” 裴越冷笑一声,鲁王便是大皇子刘贤,这是打算来敲本少爷的竹杠? 正文 205【摔杯】 裴越将见面的地方定在偏厅,这个选择无疑是极具魄力的决定。 王府长史官阶为正五品,比起曾经在首阳山被裴越呵斥的户部主事郑志荣只高一阶,但与后者相比,长史在京都绝大多数府邸内都会得到座上贵宾的待遇。 俗话说宰辅门前七品官,更遑论在外能代表王府颜面的长史,一般人不会等闲视之。开平帝那一辈的王爷都已身故,他们的后代承袭王爵之后自然要降等为郡王。如今大梁只有四位亲王,分别是大皇子鲁王刘贤、二皇子齐王刘赟、四皇子燕王刘赞和六皇子相王刘质。至于九皇子刘贵和十一皇子刘赐,因为年纪还小尚未封王。 如今储君未立,几位成年皇子似乎都有希望。作为大皇子鲁王府的长史,李谨言早已习惯所到之处尽皆奉承的场面,所以在进入偏厅之后,他的脸色瞬间阴沉,若非考虑到王爷的谆谆叮嘱,他早已拂袖而去。 裴越打量着这个满身傲气的中年男人,并未拱手行礼,只是淡淡地说道:“不知李长史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李谨言怔了一下,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对面身穿爵服的年轻人面色平静,似乎压根不知道他这个王府长史的分量有多重。 心中的怒意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他寒声说道:“中山子便是这样待客?” 裴越嗤笑一声,摇摇头回主位坐下,指着旁边下手的椅子说道:“李长史请坐。” 面对这样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对手,李谨言准备好的说辞一时间无法开口,沉默片刻后双眼微眯道:“闻名不如见面,早就听说中山子桀骜不驯,视礼法为无物,今日才知道世间竟真有这等狂悖之徒。” 话虽然说得很刻薄,李谨言依旧脸色冷漠地坐下来。 经过刚开始的愤怒之后,他很快便冷静下来,意识到今天未必会有想象中那般顺利。 裴越淡淡道:“王府长史正五品,论礼见着我这个一品子爵需要大礼参拜。看着大皇子的面上,我没有让你行礼,反倒是视礼法为无物?没想到李长史竟然是如此恪守礼法之人。也罢,既然你非要跪拜,那我也拦不住啊,说出去岂不是我对王爷不尊?” 李谨言怒目而视。 裴越平静地迎着他的眼神,冷笑道:“不想跪?那你前面义正词严地扯什么呢?” 李谨言忽然明白过来,这年轻人为何要在偏厅同自己见面,显然一开始就做好让自己发怒然后分寸大乱的准备,包括后面的所有言行举动都是这个目的。 毕竟是王府长史,见识过太多大场面,他很快就调整好自己的心态,面带微笑地说道:“中山子快人快语性情直爽,倒是李某着相了,还请勿怪。” 裴越在心中啐了一口,他很不喜欢这种脑子转得快的人,因为忽悠起来比较麻烦。 “李长史,闲话不必多说,你今日来此寻我究竟是为了何事?” “裴兄弟年少有为,又得陛下信重,自然前程远大。李某听闻你最近遇到些麻烦,所以冒昧登门,愿意替你排忧解难。”虽然心中已经提高对裴越的重视,但李谨言终究有些瞧不起对方,所以不知不觉间语气又变得倨傲起来。 裴越没有理会他这番居高临下的姿态,淡然问道:“哦?我却不知自己有什么麻烦。” 李谨言失笑道:“裴兄弟何必自欺?如今京都之内谁人不知,你名下的祥云商号困难重重,店铺尽皆闭门歇业,连首阳山那边都已经停止生产。一年来裴兄弟靠着蜂窝煤的营生赚了不知多少银子,又将摊子铺得极大,停滞运转之后每日都会损失大量银子,难道还算不上麻烦?” 裴越轻轻一笑道:“想不到我随手弄出来的玩意,连王府都如此关注。” 李谨言眼神微动,轻描淡写地说道:“裴兄弟自谦了。听说这几日你束手无策,李某欣赏你这样的少年英雄,不忍见你被这桩生意拖垮,所以想帮你一把。” 裴越不置可否地问道:“那么李长史想要如何帮我呢?” 李谨言微微热切地说道:“虽然王府没有那么多本钱,不过李某刚好认识几位富商,他们愿意出钱买下裴兄弟的商号与首阳山那片煤矿。如此一来,裴兄弟可以脱离这处泥潭,拿着干净银子享受风花雪月,不必继续劳心费神,岂不两全其美?” 裴越沉吟不语。 李谨言趁热打铁道:“裴兄弟,李某跟你说句肺腑之言。你是国朝武勋,又如此年轻,将来必定会在军中建功立业,何必执着于商贾贱业?如今你每日被这些琐事缠身,哪里还有时间修习武道兵法?要我说,趁着眼下局势还有转圜之地,将这商号出手卖个高价,对你来说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啊。” 裴越强忍心中的嘲笑之意,抬眼问道:“那么对方打算出多少银子呢?” 李谨言大喜过望,伸出一根手指道:“十万两银子!” 他见裴越的眼神立刻冷下来,连忙说道:“除此之外,商号里的存银你可以全数拿走,他们只要商号的骨架与首阳山的煤矿。裴兄弟,你当初买那片煤矿只花了三万两,商号的投入应该早就通过蜂窝煤的生意赚了回来,这样轻松一转手就赚几万两银子,足以让你下半生衣食无忧!” “十万两银子。” 裴越面无表情地说着,然后语气陡然冷厉:“李长史,你知不知道蜂窝煤的生意一个月能赚多少银子?行了,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回去告诉你背后的人,趁早打消这个念头,我不会答应。” 李谨言说得嘴巴有些干,此刻见裴越一点面子都不给,登时火气冒上来,冷声道:“你最好考虑清楚再答复我。” 裴越伸手拿起旁边的茶碗,眼帘微垂道:“送客。” 李谨言还从未受过这般羞辱,怒道:“裴越,你不过区区一个子爵,莫要给脸不要脸!” “哐!” 回答他的是裴越猛然甩出去的茶碗,在他脚下砸得四分五裂,茶水四溅。 正文 206【人生如戏】 裴越长身而起,面容冷漠地走向李谨言。 门外守着的两名亲兵听到动静后立刻冲进来,宛如两尊门神一般守在门内。 虽然不认为裴越会做什么疯狂的举动,但是李谨言毕竟没有经历过生死场面,面对亲手杀过人又在生死边缘打滚过的裴越,他情不自禁地起身后退,抬手指着裴越颤声道:“你想做什么?” 裴越来到他面前站定,咬牙道:“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李谨言硬撑着说道:“我今日此来是为你着想,你方才的态度是待客之道吗?” “客?”裴越冷笑一声,手指捅在他的脸上怒道:“你只是一个王府长史,谁给你的胆气来谋夺勋贵产业?高祖曾言,长史掌王府之政讼,辅相规讽以匡王失,率府僚各供乃事,而总其庶务焉。说白了,你能管到的地方只有王府之内,出了王府你便与百姓无异。你不在王府内替大皇子效力,反而跑到我府上行此无耻之举,真是可笑之极。” 李谨言有些慌乱地道:“莫要胡说,我只是替人传话,何时要谋夺你的产业?” 裴越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强行带他往外走,冷笑道:“传话?很好,我这带你去找人评评理。” “放开我!裴越,你疯了不成?” 李谨言拼命挣扎,然而他常年养尊处优,怎会是每日勤练武艺的裴越的对手?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他拖向门边。 裴越怒发冲冠,语调严厉地吼道:“走,我们这就去面见陛下,请陛下来看看,亲王府上的长史居然要替商贾传话,这大梁究竟是谁家的天下!” 这话一出口,李谨言登时脸色惨白,眼神惊骇欲死。 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挣扎着,然后快速说道:“我今日不是替商贾传话,是王爷对首阳山的煤矿有兴趣,见你快要支撑不住,才想帮你一把!” 裴越眼神一动,动作却不肯放缓,继续拉着李谨言走出偏厅,冷笑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大皇子是陛下长子,极受陛下宠爱,难道还缺银子使?一定是你这小人收了商贾好处,想要同他们合谋夺取我的产业,今日就到御前说个分明,我倒要看看你这小人能不能蒙骗圣人!” 李谨言只觉浑身发软,索性直接坐在地上,平时的雍容气度消失得无影无踪,仓惶道:“确实是王爷吩咐我来这里找你商议,李某不过是个长史,哪里有胆子假借王爷名义行事啊?” 裴越闻言松开手,任由李谨言瘫坐在地。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对方,脸上的表情变幻不断。 犹豫、愤怒、悲痛,最后隐隐流露出一抹畏惧。 李谨言将这些情绪尽收眼底。 裴越喘着粗气,眼睛微微发红,半晌方道:“果真是王爷想要商号和首阳山的煤矿?” 李谨言连忙点头道:“千真万确。裴越,王爷只是想帮你一把,绝非是要占你的便宜。实话告诉你,如果你继续这么硬挺着,商号和煤矿都要砸在自己手里,莫说赚钱,最后定然会赔得一干二净!王爷是为你好啊,你怎么就看不明白呢?” 裴越示意亲兵将他扶起来,在庭中面色焦躁地踱步。 李谨言方才被吓个半死,此刻见裴越这般进退维谷,心中忽然明悟:敢情这小子也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可笑自己还想那么多,早知道直接将王爷抬出来,说不定他就服软了呢? 裴越忽地止步,盯着李谨言又问道:“你没骗我?真是王爷让你来的?” 李谨言轻哼一声道:“李某身为王府长史,当然是帮王爷办事。” 裴越拉下脸道:“我信不过你。” 李谨言皱眉道:“你待如何?” 裴越犹豫片刻后,咬牙说道:“如果真的是王爷想要,那就请王爷自己来找我,免得我被人诓骗还不知道。” 李谨言本想说你是什么身份竟敢指派王爷,但是想起方才这小子发疯的模样,不禁心有余悸,假装思考之后说道:“此事需由王爷定夺。” 裴越面露屈辱之色,然后躬身拱手道:“劳烦李长史回去请示王爷。” “早这样不就行了?不知你好端端地发什么疯,哼!” 李谨言轻蔑地挥挥袖,狠狠瞪了裴越一眼才迈步离去。 待他走后,裴越缓缓直起身,看着庭中飘零的枯叶,双手负于身后,脸色十分平静。 叶七的身影从门后出现,缓步走到他身旁,轻叹道:“这人怎么能蠢到这个地步。” 裴越嘴角微微勾起,摇头道:“他不是蠢,只是看不清形势。我曾听人说过,宰相府门前的猫儿狗儿都比寻常官员尊贵,更何况是一座王府的大管家?阿谀奉承早就迷住他的双眼,所以他觉得所有人都不敢在他面前耍手段。” 叶七有些担心地说道:“你将鲁王卷进来,最后怎么收场?” 裴越冷静地说道:“不是鲁王也有旁人。对方既然觉得已经掐住我的咽喉,但又不会将我掐死,总需要在合适的时候逼我就范。如今我好歹是个爵爷,又不是平民百姓,对方不请出分量足够的人物,我又怎会低头呢?” 叶七微笑道:“你之前的判断没错,他们最想要的还是首阳山的煤矿。” 裴越道:“方子不可能永远守住,有方子也得有煤矿才行。如果我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又凭什么跟他们斗?对了,孙琦他们走了?” 叶七点头道:“走了,说是回去筹措银子。不过我估计他们是被鲁王的名头吓住,不愿留在这里沾染上皇族的是非。” 见她脸上微露不忿,裴越便笑道:“不必太过苛求,毕竟他们不知道我的谋划。如今看似四面皆敌,谁都想插上一脚谋夺我的产业。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愿意拿出银子继续支持我,哪怕只是名义上的借,也说明这些人值得相交。” 叶七没好气地说道:“你就是太善良,将来迟早会吃亏。” 裴越闻言脸颊有些发烧。 两世为人,还是第一次听见别人评价自己善良,饶是他见惯风浪也不禁有些尴尬。 叶七好奇地看着他问道:“怎么了?” 裴越很聪明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想到早上发生的那件事,斟酌着说道:“叶七,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你说。” “谷伯伯对我的婚事有些想法,之前与你说过。虽然我还没有想过婚事,但是谷家姐姐今年已经十七,总不能一直那样拖下去。” 裴越猛然闭口不语。 叶七转身面对他,衣袖无风自动,微笑道:“继续说下去。” 裴越实在不愿隐瞒这件事,最重要的是他和叶七一直坦诚相待,所以鼓起勇气将早上和谷蓁之间的对话简要复述一遍。说完之后,他闭上双眼,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姿态。 然而叶七没有动手。 裴越悄悄睁开眼,只见叶七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语气平静地说道:“恭喜,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话听着不像好话,但是叶七并没有表现出愤怒。 裴越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没了?” 叶七伸了个懒腰,转身说道:“这世道就是如此,难道我还能逼着你不纳妾?早就与你说过,就算我们履行婚约,那个位子是我的,旁人只能做小。你若有本事让谷蓁做妾,那我自然不会阻拦,有什么麻烦你自己担着。” 虽然不是最好的答案,但是以叶七的性格来说,这样的回答其实便是默许。 裴越十分感动地说道:“叶七,我一定会努力的!” “努力?你还想再找多少人?”听到这个回答的叶七终于无法忍耐,再度转身一脚踹在裴越的大腿上。 其实以裴越如今的武艺,这一脚还真的无法踹中他,因为叶七没有使出全力。但他仍旧没有闪避,满面笑容地受了这一脚,然后趁势朝后飞出去,很没有形象地贴在旁边的墙上。 叶七望着他有些无赖的笑容,又好气又好笑,一甩手一跺脚离开此地。 正文 207【人心】 永仁坊,沈府,外书房。 沈默云在桌前阅览着台阁送来的每日情报汇总,虽然这些消息都是日常记录,并无特别重要的突发事件,但他仍旧一丝不苟地看着。同样一份情报,在有人眼中看不出任何异常,但真正厉害的人物总能发现细微处的蛛丝马迹。 沈默云能够执掌台阁多年,除了开平帝的信任之外,他在这方面的能力从来无人怀疑。 看完汇总之后,他将卷宗放在桌上,眼神微露疲乏之色。 书房门边站着一个年轻人,身姿挺拔如松,左手长剑斜握,方便随时挥出。 沈默云喝了一口清茶,温和地说道:“林合,这几年辛苦你了。” 或许是因为长期保持一个表情,林合经常不知道要怎么笑,他最擅长的事情便是守护在沈默云的身边,用左手剑斩断任何窥视的视线与阴毒的恶念。听出沈默云话语中不一样的情绪,他微微有些讶异,勉强挤出一抹笑容道:“大人,这是属下的职责,不辛苦。” 沈默云脑海中浮现一些陈旧的画面,微微摇头,露出一抹愧疚道:“是我对不起林家。” 林合心中一震,十分郑重地回道:“大人,父亲当年是为公义与家仇而死。他从来没有怨恨过大人,反而感谢大人能给他这个机会,替我们林家洗刷身上的耻辱。父亲临终之前,对我说过一定要护住大人与家眷的安全,方能报答大人的恩情。” “话虽如此,终究是……”沈默云极少会有这样犹豫的姿态,他将后面的话掩去,目光温和地望着林合道:“从明日开始,你不必再跟着我了。” 林合毫不犹豫地摇头道:“大人,我不会离开的。” 沈默云对他历来都很宽容,但此刻却不容置疑地道:“你先进台阁乾部办事,等年后我会给你安排一项任务,记住尽力做好。你跟在我身边这些年,对台阁的运转很清楚,也知道阁中孩儿们的能力,这是旁人不具备的条件。” 太史台阁之内分为九部,分工明确职责清晰,譬如离部掌牢狱与讯问之事,乾部则是负责京都官员监控之责。林合对此非常清楚,万年不变的冷漠脸庞上露出一抹震惊,愣愣地看着沈默云。 眼下沈默云是开平帝最信任的臣子,所以他能坐在左令斗的位置上这么多年,将来他卸任之后,无论开平帝是否在位,主官的人选肯定不会从他的心腹中产生。 然而至少在可以预见的时间内,沈默云依然是台阁的主宰,如果有他的支持,林合的身份将发生极大的改变,从一个亲信和护卫变成台阁的实权人物。 “大人——”林合依然想要拒绝。 沈默云淡淡一笑道:“我家中的情况你也知道,墨儿终究是女儿身,我那兄弟和侄儿也不适合做这些事。文儿过世后,我便一直将你看成自己的孩子,如今你在我身边锻炼得很好,是时候出来做事了。” 提到英年早逝的儿子,沈默云眼中闪过一抹痛苦。 沈文德从小便有神童之称,当时沈默云尚未进入太史台阁,所以有很多时间教导他成长。仁宣四年冬,时年十七岁的沈文德死于一场意外,沈默云万念俱灰,险些辞官归乡。若非开平帝坚决不允,太史台阁早已换了主官。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沈默云全身心地操持台阁的庶务,愈发得到开平帝的信赖和器重。 见他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林合便没有继续坚辞,沉声道:“大人,我会按照您的吩咐去做。” “乾部主事年纪大了,最多再撑一两年,你要利用这段时间将乾部的担子扛起来。” “是。” “至于我的安全你不必担心,你应该知道台阁剑手的能力。” “是。” 沈默云很欣赏林合的心志,一旦决定便不会拖泥带水,任何事情都能不打折扣地完成。他看着林合坚毅的面容,心中不禁感慨,如果文儿没有早逝,有林合这样的左膀右臂该是多好的局面。 “爹爹。”沈淡墨的声音从书房门外传来。 沈默云便对林合说道:“你去罢,明日我会让人带你去台阁。” 林合微微躬身道:“是,大人。” 他转身离开书房,经过沈淡墨身边的时候垂首行礼,没有任何越界的举动。但是两人侧身相过之后,他继续朝着前方直行,握着长剑的左手忽而用力,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同时眼中露出一抹近乎于狂热的喜爱与崇拜。 秋风吹来,林合的眼神很快恢复平静,一如这么多年的古井不波。 …… 天色阴霾,层云如布。 裴越带着几名亲兵,护送一辆马车离开京都,往绿柳庄行去。 进入庄内,马车在主宅旁的一套小院前停下。车门打开,南琴与贴身丫鬟下车,缓步进入院中。 裴越稍稍落后几步,微笑道:“南琴姑娘,这处院子已经打扫干净,委屈你在这里暂住一段时间。等谷范回来之后,我相信他会帮你解决所有的麻烦。” 南琴止步,福礼道:“有劳裴兄弟。” 裴越摆摆手道:“这是我应该做的。院中一应用度都已齐备,还有负责煮饭烧菜的妇人与洒扫的小丫鬟,都是这庄中的人,身份清白做事用心。旁边就是我的宅子,有什么事打发丫鬟来说一声便可。” 南琴颔首道:“多谢。” “不必太客气,那样就生分了。姑娘请自便,我还有些事要去处理。” “请。” 裴越去往主宅,他要找席先生商量一些事情。待他离去后,南琴与丫鬟走进明亮整洁的屋中,看着此处虽然不奢华但是很雅致的摆设,她不禁微微动容。那夜从离园中搬出来,她便住在祥云商号的总店里,如今来到这座闻名已久的绿柳庄,一切都透着新鲜与悠闲,让她十分满意。 与裴越请来的仆人见过后,南琴打赏她们几两碎银子,便让她们自去忙碌。 来到卧房中,丫鬟先是左右望了一眼,然后将房门关上,走到南琴身边轻声道:“姑娘,你怎么办呀?” 南琴面色如常地看着她。 “要不还是将那边的事情告诉裴公子吧?”丫鬟担忧地说道。 南琴伸手轻轻捏捏她的脸颊,低声道:“我自有主张,你不必担心。” 丫鬟满面愁容地叹了口气。 南琴打量着卧房内的家俬,眼神依旧从容恬静,与她这些年表现出来的气质十分相符,没有一丝一毫的突兀之处。 “再看看罢,很多时候我们都是身不由己,哪有那么容易随心所欲呢。” 她轻叹一声,终于露出些许的怅惘。 正文 208【师徒】 主宅中,裴越来到席先生所住的左厢房,先是恭敬地行礼,然后又帮席先生添上茶水,做完这些才在中年男人的对面坐下。 席先生望着自己唯一的学生,眼中的满意根本无法隐藏。 “看你还能如此镇定,说明局势尚在掌握之中。”他微笑说道。 裴越大部分时间都会保持一个肃穆的姿态,唯有在最亲近的人面前才会放松一些。他略有些惫懒地靠在椅背上,揉着自己的脖子说道:“先生,我总觉得自己在冒险。” 穿越以来对他帮助最大的人非席先生莫属,不光是学到的那些本事,如果没有先生坐镇,很多事他根本办不了。在这个中年男人面前,裴越才会表现出些许犹豫和担心,而不是永远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席先生替他坐镇绿柳庄,最重要的是守护主宅后面那套神秘的院子,但因为戚闵每日都会将京中的消息送来,所以他对裴越此时面临的麻烦了如指掌。 “人生在世总要冒险,不可能永远有绝对的把握。当年我随良节公率军西征,他完全没有把握击败对方,更不提夺下虎城。后来在战场上,他抓住最重要的几次机会,不仅让西吴铁骑吃到败仗,还以奇兵突袭拿下虎城。所以说,想要做大事就不能瞻前顾后,该出手的时候一定要出手。” 席先生温言宽慰他。 裴越点点头,轻叹道:“棋到中盘,我却有些犹豫了。” 席先生便道:“你在担心什么?” 裴越将自己这些天所做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重点在于和洛庭的交易,以及准备给鲁王下的套,最后说道:“事情进展得太顺利,所以我有些担心自己是不是遗漏了一些关键的地方。” 席先生听完之后,稍稍沉思片刻,微笑道:“你的想法大体上没有问题。洛季玉虽然为人略显刚直,但不缺城府和手腕,有他的照拂你至少能避免文官的大多数攻讦。蜂窝煤的生意在大梁北境铺开,必须要借助你的谋划和方略,他不会忘记你的付出。” 他拿起茶杯抿了一口,继续说道:“七宝阁想要你的方子和那处煤矿,除了那些小动作之外,真正棘手的地方在于户部的插手和鲁王府的权势,对吗?” 裴越渐渐坐直,认真地点点头。 席先生笑道:“户部那边不必担心,只要你将方子献上去,有洛季玉帮你说话,皇帝不会为难你。鲁王那边既然已经出手,你又将其卷进来,后面打算如何应对?” 裴越沉声道:“七宝阁只是一家商号,却能勾连朝中重臣,如今连皇子亲王都能驱使,我不信皇帝还能容忍。等鲁王出手之后,我先假意答应下来,然后便去找皇帝告状。当着满朝大臣的面,他总不能无视这些人的勾结之罪吧?” 这便是他的计划,从最开始京都出现针对商号的风潮,裴越便第一时间猜到这是七宝阁的手段,因为去年对方便有过这样的尝试,只是被洛庭当场顶了回去。诸如平安坊的命案、首阳山的下毒乃至于那些烧炭工的闹事,其实裴越压根没有放在心上,他之所以一直忍让,便是等七宝阁的人出面,这样才能一举砍掉对方的黑手。 毕竟之前那些事连证据都找不到,压根无法形成真正有效的反击。 席先生沉吟道:“此举确实有些冒险。” 裴越不禁有些忐忑,他其实也知道将大皇子卷进来不是很妥当,但事情发展到这个局势,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出现在舞台上的人又怎会完全如他的意。 片刻过后,席先生微微摇头道:“不妥。” 裴越眼神有些失望。 保住首阳山的煤矿和京都蜂窝煤的份额是他的底线,所以他才愿意将方子献上去,并且主动帮洛庭出谋划策。如果这次不能彻底熄灭七宝阁的贪念,就算他将方子献给皇帝,对方依然会盯着首阳山的煤矿,毕竟京都才是大梁最繁华的地方,这里的收益远超其他州府。 席先生抬眼看见裴越难看的脸色,失笑道:“倒也不必失望,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你没有办法后退。我所说的不妥,是指你不能在眼下这个时候就插手皇族的是非。你去找皇帝告状,虽然他会因为大局降旨斥责大皇子,但心中肯定会记恨你离间天家父子。” 裴越隐约抓到席先生话中的一抹深意。 席先生又提示道:“不是什么事都需要自己冲锋在前。” 仿佛有一道亮光照进脑海中,裴越猛然站起身,有些激动地说道:“驱虎吞狼?” 席先生轻轻一笑,颔首道:“便是这个意思。” 裴越一边在屋内踱步,一边说道:“虽然皇帝不允许皇子观政,但是如今皇子们已经成年,对储君的位置肯定会有念想。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拉拢官员,私底下的动作肯定不少。对于这些成年皇子来说,谁能获得更多朝臣的支持,谁就能在争夺储君位置上拥有更大的助力和把握。他们手中没有权力,除了许诺未来之外,最重要的便是银子!” 席先生面带微笑地望着他。 裴越眼神愈发明亮,继续自言自语道:“七宝阁的许颂是大皇子的小舅子,难怪坊间传言皇帝最喜欢他,只因他不是皇后所出,所以才迟迟没有确定储君。大皇子已经有了七宝阁这样的聚宝盆,如果再将祥云商号收入囊中,意味着整个京都的财富都会在他身边聚集,到那时谁还能阻止他?没错,最不想看到他拿到祥云商号和煤矿的人不是我,而是其他皇子,确切一点说便是皇后所出的两位皇子!” 席先生点头道:“现在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裴越回到椅子旁坐下,兴奋地说道:“我要继续扮可怜,然后将消息放给其余皇子。” 席先生微微摇头。 裴越立刻明白过来,有些后怕地说道:“确实不能鲁莽行事,如果现在就闹成皇子争储的状况,皇帝肯定不会放过我。我明白了,将这消息放给六皇子刘质,我和他曾经有过矛盾,他又是皇后最宠爱的皇子,在朝中也有大臣支持,肯定能利用这个机会给大皇子一次背刺。” 席先生很满意他的进步,从当初那个整治绿柳庄时略显稚嫩的少年,一步步成长到如今的格局。就像他曾经教导裴越的那般,必须要站在高处才能看清自己眼前的迷雾。 “这件事最难的地方在于度,你之前做的还不错,大体上没有什么破绽。接下来每一步都至关重要,既要让皇帝相信你的忠心,也不能被牵扯进皇子之间的争斗。我有几种策略说给你听,也好帮你选择一条最稳妥的路。”席先生的声音很温和,目光中透着亲近。 裴越认真地点点头,同时心中泛起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动。 正文 209【鲁王】 大皇子刘贤今年二十一岁,身材高大,体态矫健,相貌堂堂,似乎遗传生母吴贵妃更多一些。他十六岁时封王开府,同年迎娶王妃许氏。 七宝阁的成分比较复杂,属于京都几大豪富家族共同拥有的产业,许家亦是其中之一。在许氏嫁给大皇子之后,有他的强力支持,许氏的兄长许颂便逐渐成为七宝阁的主人。其实这几年七宝阁内部的腥风血雨一点也不简单,从某种角度来说与朝堂上的争斗十分相似,甚至在激烈程度上有过之无不及。只是因为有大皇子这面金字招牌,许颂所向披靡,通过种种手段逐步掌控这家底蕴深厚的商号。 当然,许颂目前还只是名义上的主人,其他几家富商仍旧占有七宝阁的股子,他们背后同样有权贵撑腰,没办法做到斩尽杀绝。 许颂需要一个树立自己威信的机会,当祥云商号的蜂窝煤问世之后,他便迫不及待地假借大皇子的名义说动御史中丞方巡和户部尚书孙大成,想要朝廷将裴越的产业夺过来。到那个时候,朝廷总需要人来打理这些产业,有大皇子的关系在里面,许颂自信七宝阁能全盘吞下。 去年失败之后,许颂一直都没有放下,耐心等待一年之后,他终于再次露出自己的獠牙。 鲁王府为开平帝御赐,修建得极其富丽堂皇,各种规制陈设仅次于皇宫。 花团锦簇的偏厅内,大皇子刘贤坐在主位上,下首坐着许颂,王府长史李谨言站在堂下讲述着自己去祥云商号的遭遇。 纵然脸色稍有些不自然,李谨言依然老老实实地将那天的经历复述一遍,不敢有任何隐瞒。 即便之前已经听过一遍,再次听到李谨言说裴越拽着他要去面圣的时候,刘贤仍然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许颂没有像之前在七宝阁中,面对二掌柜程思远的时候那般倨傲跋扈,他十分恭敬地半边屁股贴在椅子上,认真地听着李谨言的讲述。 片刻过后,刘贤转头望着许颂,眼含问询之色。 许颂沉吟道:“殿下,此事可为。” 刘贤淡淡道:“说来。” 许颂分析道:“从李长史的描述看,裴越已经无计可施,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小人这段时间一直在暗中盯梢裴越,发现他除了在商号中愁眉苦脸之外,压根拿不出任何反击的手段。其实想想也是,他不过是一个子爵,又跟裴家断了关系,最能倚仗的广平侯谷梁在南境,面对如今这样复杂的局势,他一个半大小子能有什么办法?殿下在这个时候出手,他只会感激殿下。” 刘贤沉默不语,他需要分析这件事的利弊,而不是听自己的大舅子说几句就出手干涉。 毕竟如今对他来说,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深思熟虑,任何一件小事都可能影响到储君位置的归属。 开平帝明年就将踏入不惑之年,储君的位置不可能一直悬着,这几年总要定下,所以眼下是极为重要的时候。 许颂利用七宝阁为大皇子提供源源不断的银子,当然知道他如今微妙的处境,继续劝说道:“殿下,拿下祥云商号和首阳山的煤矿有三个好处。第一,这门生意收益极大,只要能掌握下来,王府的用度将更加宽裕。第二,小人能够借势彻底掌握七宝阁,就算不能将其他几家驱逐出去,也可以让他们闭嘴,从此一心一心为殿下办事。第三,虽然名义上是七宝阁接手相关产业,但朝臣们都知道小人背后站着殿下,他们只会更加相信殿下的实力。” 刘贤在听到最后一个理由的时候,面色微微动容。 大梁的祖制是嫡长子继承皇位,但是谁都不会忘记,今上可不是嫡长子。虽然先帝仁宗的死因有些蹊跷,但十多年过去,谁还敢质疑大权在握的皇帝?有这样的父亲作为榜样,大皇子自然也想努力一番,说不定那个位置就会落到自己头上。 想要顺利成为储君,除了开平帝的喜爱之外,满朝文武的支持亦十分重要。否则就算开平帝有意立他为太子,文武群臣皆反对的话,开平帝也不能一意孤行,这种事情在史书上并不罕见。 刘贤看向李谨言问道:“你觉得裴越是个怎样的人?” 李谨言恭敬答道:“殿下,老奴觉着此人色厉内荏,运气好立了一些功劳,便分不清天高地厚。那天他拽着老奴要去面圣,但是在老奴说出殿下的名号之后,他便立刻泄了气,而且很明显有些畏惧。所以老奴认为,只要再给他一些压力,他肯定会懂得退让。” 刘贤不置可否,微微皱眉道:“虽然你们做得干净,没有给人留下什么把柄,但在明眼人看来,尤其是父皇能看得清楚,本王这是在谋夺勋贵产业。” 他与生母吴贵妃关系极好,经常会去宫内请安,也从这位极受开平帝宠爱的贵妃身上学到很多东西,其中最重要的便是皇子的名声。七宝阁的内幕本身就很隐秘,知道许颂的人都不多,知道他和许颂之间关系的人更少,再加上当初他迎娶许氏时许家还没有在七宝阁中一家独大,所以没有引起什么非议。 但这次如果他亲自出手向裴越施压,无论手段多么巧妙,总会被人看出端倪。 许颂劝道:“殿下,祥云商号眼下的局面十分艰难,您出手是在帮裴越,何来谋夺之说?更何况七宝阁也不是要白拿裴越的产业,他可以将存银全部拿走,还能从我们这里得到一大笔银子,怎么算也没有吃亏啊。” 见刘贤仍旧在犹豫,许颂趁热打铁道:“至于旁人的想法,殿下其实不用太过在意。陛下那边也好说,等七宝阁拿下蜂窝煤的方子,您再献给陛下,在整个大梁铺开这门生意,此乃利国利民之举,陛下一定会十分喜欢。” 这句话终于说动了刘贤,他沉默片刻之后,微微颔首道:“李长史,你去通知裴越,后日本王在竹楼设宴,请他赴宴。” “老奴领命。”李谨言躬身应下。 许颂大喜过望。 正文 210【竹楼】 京都三百酒家,竹楼当属第一。 所谓庄园楼阁者,京都最出名的四个玩乐去处,其中离园美人勾魂夺魄,七宝阁囊括四海珍宝,竹楼则拥有世间各地的美酒。譬如南周特产的平江双蒸,当初裴戎设局意欲困住席先生的时候便曾拿出一壶,面上颇有炫耀之色,可见此酒在大梁境内很难买到。不过在竹楼之内,平江双蒸只是很普通的一种酒,只要你拿得出银子,便可以喝到醉生梦死。 竹楼有条规矩,无论什么身份都只能在楼内饮酒,不可将酒买走带回,所以这里的生意很热闹,连带着整条街上都人流如织。 正午时分,裴越领着几名亲兵骑马缓步前来。 “少爷,你吩咐的事情都已经办妥了。”戚闵随在裴越身侧,压低声音说道。 裴越目视前方,淡淡道:“没有引起怀疑吧?” 戚闵如今管着很多人,虽然商号已经停业,这些耳目却没有歇着,只不过是转入隐秘继续活动。回顾这一年来的变化,当初一心想跟邓载争宠的年轻人已经成熟许多,虽然骨子里那份机灵没有改变,但言谈举止上已经敛去轻佻。他对现在的状况非常满意,浑身充满动力,只想将裴越安排的每件事都办到完美。 他一边操控着马儿,一边凑过去说道:“按照少爷的意思,台阁那边没有隐瞒,相信沈大人早就收到消息。至于其他几处地方,我们做得很隐蔽,对方绝对想不到这是我们主动放出去的情报。” “干得不错。”裴越轻声赞道。 戚闵满面喜色,不过很快又恢复平静。 一行人来到竹楼,裴越在表明身份后,立刻便有知客毕恭毕敬地请他入内,戚闵等人则去偏楼吃茶等候。 随知客缓步前行,裴越打量着竹楼内部的装饰,听着耳边传来的丝竹悦耳之声,闻着楼内若有若无的清香,随处可见的世间美酒,仿佛置身于醉乡之中,不识人间岁月。 五层顶楼,雅间“兰陵”大门敞开。 知客领着裴越来到门前,朝门内躬身行礼之后,倒退十余步离去。 裴越抬眼望去,虽然迎面有一架紫檀嵌百宝江山如画屏风挡住视线,但依旧能看出这间雅舍内部极为宽敞,比起前世他经常去的那些豪华包厢不遑多让,内中陈设家俬更要高出几个档次。 绕过屏风只见面前一张圆桌,一名身穿常服的年轻男子端坐主位,遥遥望着他。 有过一面之缘的王府长史李谨言站在年轻男人左侧,右侧则是一位面容坚毅双眼精光熠熠的壮年男子。除此之外,两侧还站着十余名身姿曼妙面容姣好的年轻侍女,尽皆垂首肃立,鸦雀无声。 毫无疑问的是,这位吃饭排场极大的年轻男子便是开平帝的长子,鲁王刘贤。 裴越不卑不亢地上前行礼道:“见过鲁王殿下。” 刘贤面色温和地摆摆手道:“免了,今日你我只论私谊,坐罢。” 裴越便坐在他的对面。 两名侍女来到他身旁,一人帮他斟酒,一人递上温热的毛巾。 裴越用完毛巾之后递回去,定定地看了一眼左侧的侍女,温言道:“多谢。” 侍女脸颊微红,不敢搭话,捧着毛巾退下。 注意到这一幕的刘贤心中愈发放松,指着桌上的美味佳肴说道:“尝尝,如果不合你的口味,让竹楼的人换了。” 虽说裴越如今也不算雏儿,各式各样的宴席都见识过,但还没有那般矜贵。同时他心中有些感慨,如今这个世界权势才是最重要的本钱,如果他不是中山子爵,没有谷梁和皇帝的看重,仅凭一个商贾身份,这位大皇子又怎会如此客气? 他面色从容地随意夹了一筷子菜,吃完后便放下筷子,正色道:“殿下,您请我来的原因我知道,但是请恕我无礼,我不想出手自己的产业。” 李谨言和另一边的壮年男子脸色不忿,似乎猜到他们的反应,刘贤抬手阻止他们的蠢蠢欲动,笑容满面地说道:“莫非你以为本王想要强占你的产业?” 裴越微微一怔,面色茫然地看着对方。 刘贤淡淡道:“你是父皇看重的臣子,哪怕年纪还轻,行事略显张狂,本王也不会同你计较。此事恐怕是你想岔了,本王听说你遇到一些麻烦,念在你是后辈的份上,又是定国子孙,所以才想出手帮你一把。既然你不愿意,那么就此作罢,我们今日饮酒便可。” 这番话自然是滴水不漏,哪怕他被许颂说动,也不愿轻易落人口实。 裴越脸颊涨红,看样子似乎没有猜到事情发展的方向,一时间竟楞在当场。 刘贤盯着他的双眼,微笑道:“饮酒罢。” 裴越眼中显出屈辱悲愤之色,看样子这段时间商号的压力让他无法保持镇定,将面前那杯酒一饮而尽,他重重地放下杯子,略有些悲凉地说道:“殿下,李长史所言的十万两价格,请恕我不能接受。” 刘贤忽然觉得有些无趣,之前他也听过裴越的故事,知道这少年自绝于裴家,又有一身胆气,还能弄出祥云商号这么大的事业。本以为这是个十分难缠的愣头青,不曾想却是如此废物,三言两语就沉不住气,将自己的底牌悉数翻开。 一念及此,他便失去继续礼贤下士的兴趣,面色漠然地说道:“七宝阁找到本王这里,想帮你解决麻烦,本王念着你的出身和功劳,这才勉强答应下来,替你做个中人。如今你名下的商号问题频出,再这样下去迟早会损失惨重,十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你应该知足才是。” 裴越咬牙道:“殿下,蜂窝煤的生意收益极大,光是那片煤矿就不止十万两!” 刘贤冷笑道:“本王听说你当初从户部手中买下那块煤矿,一共才花了三万两银子。” 裴越挣扎道:“那是因为有我的方子,煤矿才变得值钱,难道七宝阁不想要方子?” 刘贤沉默片刻后,缓缓道:“无需多言,本王做主让七宝阁再添五万两,你若再不愿意,那么本王也懒得理会这些破事,任你自生自灭。” 良久之后,裴越面色苍白地坐着,仿佛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都被抽出去,默然道:“请殿下再给我五日时间,容我好好考虑一下。” 刘贤轻笑一声:“好。” 如果裴越没有最后一句话,他还会有些疑虑,但是在详细了解这件事的始末之后,今日又亲眼看着这个年轻人的名不副实,刘贤觉得自己之前实在是想得太多了些。 年少有为?不过如此。 正文 211【京都府】 开平四年,十月十三,杀气盛。 清早,祥云商号前院正堂。 裴越坐在桌边,身穿朝服,望着堂下身姿挺拔的年轻人们。 今日三十六名亲兵尽皆在此,连常年守着首阳山的王勇都丢下煤场,出现在京都之内。屋内气氛肃杀,所有人都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家少爷。这段时间以来,商号出现很多问题,谁都想来裴越头上踩一脚。他们作为亲兵看在眼里怒在心中,但是没有裴越的命令谁都不敢妄动,只能将这些屈辱死死压在心底。 “一个个说吧。”裴越从站在旁边的桃花手中接过茶碗,不紧不慢地说道。 王勇当先说道:“少爷,经过我们三次盘查,首阳山那边揪出五个奸细,他们承认是被人胁迫或者重金诱惑,想要在煤场内闹事。我们已经找到中间人,接下来是否要继续查下去,抓住真正的幕后黑手?” 裴越淡定地摇头道:“不必,到这个程度便可。” 王勇应下,不再追问。 邓载紧跟着说道:“少爷,我们按照你的吩咐,这些天暗中探访京都内的烧炭工与普通百姓,已经能确认是有人挑唆蛊惑,源头是一些无赖在传播谣言。” 裴越问道:“相关信息整理好了吗?” 邓载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递到裴越手中。 裴越接过后打开看了几眼,满意地点点头。时光流逝,每个人都在成长,他不禁想起当初邓载整理的京都冬日取暖物的材料。虽然他也曾指点过几句,但是主体工作是邓载独立完成,这个面色黢黑的年轻人很早便显露出自己的能力,如今愈发历练得成熟稳重,大局观很强。 戚闵如今不再轻易地和邓载争锋,所以等对方和裴越说完之后,他才上前说道:“少爷,那桩案子的相关凶手已经全部抓了。” 裴越冷冷一笑:“京都府的办事效率实在堪忧,抓着我的人不放,对真凶却视若无睹。也罢,今日我们就去京都府一游,帮这位府尹大人解决这个麻烦。” “是!” 三十余骑从祥云商号飞驰而出,径直朝北去往京都府衙。 上次裴越亲手打断一个眼线的腿之后,那些人不敢再肆无忌惮地盯梢,至少撤出这条街以外,如此力度自然要差许多,没法再形成牢牢束缚住裴越的大网。 等裴越带着人远去,这些眼线才反应过来,纷纷赶回去汇报消息。 京都府衙位于宫城东南面,主管京都日常治安与缉盗事宜。众所周知,附郭府县是最难做的官儿,上面婆婆一大堆,任谁都可以来这里指手画脚。尤其是京都府尹,可以说是常年受夹板气,谁都得罪不起,谁都不敢怠慢,毕竟这城里多的就是勋贵重臣。哪怕是这些府邸上的管事,京都府也不敢太过轻忽,毕竟打狗也要看主人。 京都府尹苏江最近很烦,虽然他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就没有几日不烦。 南城平安坊那桩命案其实并不复杂,如果没有外部因素干扰的话,他应该很快就能结案。问题在于从案子出现后开始,不断有人对他施加压力。这些人的来历很庞杂,有文臣也有勋贵,虽然话语很含糊,但苏江能听出来,他们是想京都府将案子做成铁案,凶手自然是祥云商号的掌柜,帮凶则是那些伙计们。 最好能将祥云商号的东家牵扯进来,至少也要判他一个包庇罪名。 然而苏江真的不敢。 身为京都府尹,他的消息渠道远比旁人灵通。或许在许多人眼里裴越只是一个侥幸立功的子爵,说不定陛下早已忘记此人,而且他又在朝会上公然自绝于裴家,在这种情况下踩几脚也不算什么麻烦。苏江却知道,这位年轻的爵位做事极为周密,不光有广平侯的支持,连太史台阁沈默云都屡次帮他。 另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苏江私心里对裴越其实有几分感激,因为对方弄出来的蜂窝煤完全解决京都冬天的隐患,至少去年冬天京都冻死的百姓寥寥无几,只有几个乞儿死去,这已经算是极大的功绩。今年年初吏部的考评上,苏江得了一个中上,要知道过去几任京都府尹,连一个中中的评价都没有拿到过。 所以苏江左右为难,最后习惯性地用出每任京都府尹都擅长的招数——装病。 能拖一日是一日,他也知道这件事背后有很多人在角力,局势未明之前无法下注站队。 但今日终究是拖不下去了,苏江在后衙歇息时,忽然便听到前面传来沉闷的鼓声,紧接着一名书吏冲进来喊道:“大人,出事了!” 苏江唬了一跳,连忙坐起身问道:“何事?” 书吏连忙说道:“中山子裴越带人来到府衙门前,敲响了冤鼓!” 苏江心中一震,也顾不得仪态端正,匆匆忙忙地穿上靴子,边走边披上官服,喃喃道:“这么快?” 书吏一头雾水,听不懂这短短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府衙门前,裴越负手肃立,邓载在旁边不停地敲鼓,其余亲兵站在阶下,其势如林。 街上往来的百姓纷纷驻足围观,这些人生活在天子脚下,胆子自然要大些,并不是很畏惧京都府这个衙门,真正害怕的是那些勋贵纨绔。 府衙大门大开,三班捕头孙玉同领着一群捕快出现,看见裴越后眼神一凝,随即便望向台阶下面气势凛然的亲兵们。他的目光扫过亲兵,很快便发现末尾那几个神色萎顿被捆缚双手的年轻男子,登时心中一突,惴惴不安起来。 “小人给爵爷请安。”孙玉同强忍心中不安,上前行礼道。 裴越不苟言笑地问道:“孙捕头,府尹苏大人可在?” 孙玉同迎着对方冰冷的眼神,准备好的言辞便说不出口,只能勉强笑道:“苏大人在后衙。” 裴越便淡淡道:“劳烦孙捕头通传一声,请苏大人开堂审案。” 孙玉同问道:“爵爷能否明示是什么案子,小人好向府尹大人禀报。” 裴越提高语调说道:“南城王屠户被杀一案,孙捕头听清楚了吗?” 孙玉同只觉那些亲兵的眼神如同刀剑一般扎在自己身上,当下不敢再拖延,连忙点头道:“爵爷请进,小人这就去禀报。” 裴越带着五名亲兵,押着那几个青皮地痞走进京都府,神态淡漠似凛冬朔风。 正文 212【进宫】 京都府大堂。 苏江坐在案后,有些头疼地看着面色冰冷的裴越,语气和缓地问道:“中山子,不知今日敲响冤鼓所为何事?” 裴越闻言微讽道:“苏大人,既然是冤鼓,当然是有冤情。” 苏江心想你是勋贵,真有冤情难道不应该去找五军都督府?再者说了,你和沈默云关系那般密切,直接去找太史台阁也行。实在不行你可以去面圣,为何非要来我这座小庙? 他虽然因为蜂窝煤的事情对面前的年轻人有些好感,但也仅限于此。最多按照他的要求,用冰块保存着王屠户的尸首,再多的偏向却不可能。 “你有何冤情?”犹豫片刻后,苏江勉强笑道。 裴越微微皱眉道:“苏大人,南城平安坊王屠户被杀一案,迄今已经过去二十天,京都府犹未判决。您将我名下商号的掌柜与伙计关押至今,敢问有没有查到他们杀人的证据呢?” 苏江略有些难堪地说道:“案情复杂,京都府人手不足,所以需要时间。中山子,本官知道你很着急,但是总要体谅一些,京都府会尽快查明此案。” “体谅?”裴越抬眼望着年近五旬的苏江,露出一抹冷硬的表情:“好,我确实想要体谅京都府。” 他转身指着被自己亲兵押进来的几个青皮地痞,正色道:“既然京都府不敢查,我帮你们查,人你们不敢抓,我带人去抓。苏大人,我这样算不算为您分忧呢?” 苏江尴尬地笑笑,望着那几人问道:“他们是?” 裴越缓缓道:“他们就是杀死王屠户的真凶。” 苏江面色一变,犹豫道:“中山子,此事可有证据啊?” 裴越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答复,他示意亲兵将那几人放开,淡淡道:“苏大人,我将凶手交给你,如何断案是你的事,哪怕你转手就将他们放走,我也不会制止。” 他顿了一顿,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讥笑:“我准备一会进宫求见陛下。” 苏江马上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当即温和地笑道:“本官当然相信你,既然真凶已经归案,那我在询问之后,会尽快完结此案。” 裴越不置可否,忽然语气冷肃:“既然找到真凶,那些无辜的人是不是该放出来?” “这……”苏江又开始犹豫。 裴越一言不发,双眼微眯望着他。 苏江想起这年轻人的手段和他背后的靠山,愈发软和下来,点头道:“这就放了他们。” 裴越抱拳,淡淡道:“多谢。” 然后转身便走,亲兵们紧紧跟在他身后。 苏江此刻才发觉自己后背上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神情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叹了口气。旁边的幕僚凑上来,刚要开口却被他抬手阻止,他的视线中已经看不见裴越的身影,但年轻人那张英俊却默然的脸庞仿佛犹在眼前。沉默片刻后,苏江让人将那些瑟瑟发抖的青皮地痞带下去,等大堂中没有其他人才意味深长地轻声说道:“老夫欠这小子一个人情啊。” 幕僚刚开始没有明白,细想之后才回过神来,他心中不禁泛起几分好奇:这个中山子看着如此年轻,真有这般深沉的心思?或许他只是误打误撞罢了。 苏江似乎看出他的想法,微微摇头道:“你如果仔细观察过他的所作所为,就知道这年轻人不能以常理看待。今日表面上是他落了我的面子,实则将我从这浑水中摘了出去,对那些人也有个交代,总算不用继续装病。” 幕僚感慨道:“府尊这几年确实不容易。” 苏江叹道:“尽人事罢了。不过今日承了他的请,得尽快想办法还给他,否则将来还不知要惹来什么麻烦。” 幕僚深以为然。 府衙门外,裴越静静地站在阶下,亲兵们簇拥在他身后。 约莫一炷香后,捕头孙玉同亲自将一群人送出来。 他心思机敏,见裴越没有和自己搭话的兴趣,便只是在旁边躬身行礼,然后与几名差役返回府衙。 裴越望着面前这十来个人,面露歉意道:“诸位受苦了,是我没有照顾好你们。” 为首那人便是祥云商号南城平安坊分店的掌柜,闻言连忙说道:“如果没有东家,我们哪里能完好无损地从那里走出来?多谢东家!” 他身后的伙计们一齐行礼。 裴越打量着他们,在京都府的大牢里待了二十天,脸色都有些发白,精神状态看起来也不太好,但至少没有遭受严刑拷打,所以都还能站着。苏江确实优柔寡断,好处在于从来不会将事情做绝,所以裴越并不担心这些人的安危,此刻确认无事,他便温言说道:“此事说来话长,总之委屈你们了。我已经安排好地方,让亲兵带你们过去,先纾解一番在牢中受的苦,往后还有重谢。” 掌柜感激又惭愧地说道:“东家大恩大德,小人不敢或忘!” 裴越摆摆手道:“哪有什么恩德?去罢,好好休养一阵,商号很快要重新开张,离不开你们这些得力之人。” 掌柜和伙计们满面感激之色,强行给裴越磕头之后,才在几名亲兵的带领下离去。 裴越望着他们的背影,眼神有些复杂。 邓载关心地问道:“少爷?” 裴越平静心神,摇头示意自己无事,然后当先上马,对众人说道:“去宫城。” 此地距离皇宫不算远,已经属于禁军管辖的区域,所以他们不能纵马疾驰,只得缓步前行。若非如此的话,叶七还真的无法在裴越进宫之前追上他。 裴越有些惊讶地看着她问道:“你怎么来了?” 叶七表情有些古怪,示意他跟自己来到路边,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过去。 封面上写着“裴越亲启”四个字,裴越一眼便认出这是沈淡墨的笔迹。 难怪叶七的表情有些捉摸不透,尤其是前些日子她知道裴越和谷蓁之间的约定后,纵然性格再洒脱大气,时不时也会流露些许醋意。 “打开看看罢,送信的人说事情很重要。”叶七见他捏着信脸色尴尬,终究没有忍住,露出一抹笑容说道。 裴越拆开信封,里面仅有一张信纸,他很快便看完,表情登时变得像叶七方才那样古怪。 “有何不妥?”叶七见状问道。 裴越没有说话,将信纸交到叶七手中,示意她看一下。 叶七看着信上的字句,没时间去欣赏沈淡墨极为秀丽的书法,甚至都懒得理会信中偶然露出来的亲近之意,只是不敢置信地看着裴越,问道:“这是真的?” “我也想不明白,按说之前我对那位沈大人的态度也不算好啊?”裴越同样满面不解。 叶七语气复杂地说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裴越沉默片刻之后,表情再度坚定下来,沉声道:“终究不是坏消息,事情走到这一步,我已经不能犹豫了。” 叶七点点头道:“理当如此。” 裴越看了一眼远处巍峨的宫城,心中生出无限豪气,语气笃定地道:“你先回吧,我很快就回。” “好。” 在这大庭广众的场合,叶七只是淡淡应了一声,不过在转身要走的时候,她忽然伸出白皙的右手,在裴越的手掌上握了一下。 正文 213【诱饵】 依大梁祖制,正旦大朝会与朔望朝会在承天殿举行。皇帝日常批阅奏折与召见朝臣则在两仪殿,常朝则是在中间的太极殿。 正殿内,在京都的五品以上官员及监察御史分班站立。 常朝名义上每日都会举行,但开平帝为了照顾那些年纪老迈的重臣,每月大抵会停朝五六日。虽然这个时代的官儿都喜欢直谏清名,却无人在这件事上批判皇帝懒惰,可见很多时候风骨不过是用来妆点乌纱帽的手段。 这个庞大的帝国每天都会有处理不完的政务,常朝进程无比紧凑,所有人的精神都高度紧张。在议论完一项朝政后,群臣正等待接下来的议题,忽然便见一名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步入殿中。 其人神情沉稳,目光炯炯,正是王平章长孙王九玄,从西军历练后返京,被开平帝任命为廷卫右郎将。皇宫的防卫由禁军负责,皇帝身边另有一支廷卫,皆由勋贵子弟组成,职责为宿卫宫廷。 “禀陛下,中山子裴越求见。”王九玄拱手俯身道。 开平帝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洛庭,淡然道:“宣。” 裴越早就知道王平章的长孙极为出色,在西军立下许多实打实的功劳,不像路敏之子路姜那般只为混点履历。一般来说,勋贵子弟去边境镀金之后,大多会进入京营等待缺职,像王九玄这样直接擢升为廷卫郎将十分罕见。这里面除了皇帝对王平章的信重之外,更重要的是王九玄自身的能力。 今日是他第一次瞧见对方的真面目,虽然在这样严肃的场合没机会进一步接触,却已经大致看出此人的性格。毫无疑问的是,王九玄完全继承其祖父胸有惊雷面似平湖的沉稳特质,纵然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岁出头的样子,身上看不到半点纨绔气息。 这是裴越第三次参与朝会,除了去年那次之外,便只有正旦日大朝会在承天殿站了半日。他脸色平静不见丝毫紧张,从那些用眼睛余光打量他的重臣们身边走过,来到御前躬身行礼。 重要场合之外,大梁的朝堂上并不需要跪拜大礼。 开平帝望着这个成长极快的年轻人,面色淡然地问道:“今日求见所为何事?” 裴越轻吸一口气,冷静地说道:“陛下,臣名下有一家祥云商号,售卖臣做出来的蜂窝煤,此物逐渐为京都百姓接受,如今已经取代木炭柴火,家家户户都离不得。眼下冬天将至,蜂窝煤需要大量生产储存,方能满足京都百姓的需求。” 对于裴越眼下面临的困局,开平帝心知肚明,他甚至知道这小子很冤枉,此番完全是无妄之灾。当然,身为帝王他要考虑的事情很多,祥云商号又没闹出什么大乱子,所以他还没打算插手此事。这么多年他早已习惯做一个裁断者,不会提前表明心意,因为那样只会让臣子在心中轻视自己。 听着裴越平静的讲述,开平帝狭长的眼眸中浮现一抹幽光,轻飘飘地说道:“既然如此,你自去操持便是,在朕的朝会上讲这些作甚?莫要以为你立了一些功劳,就能无视朝堂法纪肆意妄为。” 户部尚书孙大成心中颇为自得,这位年轻的爵爷还是分不清形势,连怀璧其罪的道理都不懂,莫非他真觉得自己能守住那泼天财富? 裴越不慌不忙地说道:“陛下,臣当然知道朝会是何等严肃的场合,正因为如此才不得不求见,因为此事关系京都的安危。” 成安候路敏面色寡淡地说道:“裴越,陛下面前不可危言耸听。” 去年那个可怜的监察御史柳真弹劾王平章,然后被盛怒的开平帝关进太史台阁的大牢,最终无声无息地死去。从那之后,王平章在朝堂上愈发沉默,除非特别重要的军务,其他时候都一言不发。今日朝会上他像往常一般安静地站着,裴越进来后并未引起他的关注。 既然王平章不说话,这个时候最适合开口的自然便是右军机路敏,身为军方第二号人物,他出言斥责裴越不算越界。 裴越微微皱眉道:“军机大人,贵府上应该也有用蜂窝煤吧?难道你没听府中管事说过,如今京都里已经买不到蜂窝煤?” 为什么买不到蜂窝煤,殿内群臣心中都很清楚,但是没有一个人拆穿那层窗户纸,路敏也不例外,他面不改色地寒声道:“这是朝会,有问题便直截了当地说,不要东拉西扯,莫非你要满朝文武陪你胡闹?” 裴越脸色有些难看。 开平帝饶有兴致地望着这一幕,路敏之所以针对裴越,想来是因为那夜在离园,裴越狠狠教训路姜的缘故。 裴越镇定心神,没有跟这位实权大佬继续掰扯,转向开平帝说道:“陛下,从半个月之前开始,户部便以稽查的名义强行关停祥云商号,连带着首阳山那边的煤场也被迫停工。停工停业造成的损失,臣愿意承担,哪怕压力极大也会配合朝廷的稽查。但是如果继续这样莫名其妙地查下去,臣敢担保冬天京都必会生乱,因为商号仓促之间根本无法完成蜂窝煤的供应。” 户部尚书孙大成冷笑道:“裴越,本官倒是想问你一句,在去年之前京都百姓为何没有生乱?往年这世上亦无蜂窝煤,何曾出过乱象?” 裴越转身望着他,眼神渐渐冷峻:“孙大人,去年之前京都每年冬天会冻死多少人,你身为户部尚书莫非不知?” 孙大成当然知道,他甚至还知道去年因为蜂窝煤的普及,京都整个冬天都只冻死寥寥数人,但显然他不会在朝会上助长裴越的气势,便加重语气说道:“本官的意思是,即便今年冬天蜂窝煤的供应比较紧张,京都也不会出现什么乱子。” 裴越轻呵一声道:“原来孙大人知道以前每年都会冻死人,那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你清楚蜂窝煤的作用,为何要用莫须有的罪名为难祥云商号?” 孙大成心中一紧,这莫须有三字精准地击中他的软肋,此刻只能强硬地说道:“户部稽查祥云商号是分内职责,本官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裴越很满意这个回答,因为他等的就是对方这句话。 正文 214【一张底牌】 裴越朗声道:“陛下,臣认为孙尚书这是在肆意报复。” 孙大成立刻驳斥:“裴越,休要胡言乱语,户部只是按律行事。你如今尚未入朝,本官与你往日无仇近日无冤,报复之说从何谈起?虽然你年少封爵春风得意,本官也不会妒忌一个毛头小子,难不成还能像你一样封爵?文官不封爵乃是国朝祖制,当年林忠武公都没有破例,更何况我这般才疏学浅的末学后进。” 他斜眼望着裴越,脸上满是不屑。 林忠武公便是林清源,当年高祖身旁最重要的谋主,见证高祖起事到大势抵定,虽然在大梁立国前夕过世,仍旧是不折不扣的功勋第一人,比定国公裴元仍要强上几分。 孙大成这个时候突然引出林清源,除了为自己佐证之外,未尝没有嘲讽裴越的用意。 众人皆知,裴越的爵位是中山子,而中山又是林清源的桑梓之地。 孙大成自嘲才疏学浅,然而比起裴越却是渊博之士,自然是暗戳戳地告诉裴越,你哪来的勇气和脸面接过这个爵位? 文臣队列略显骚动,能够走到正四品甚至更高的位置上,每个人都是饱学大才,不会连孙大成这般近乎于明示的嘲讽都听不出。至于另一边的勋贵队列里,倒是也有不少人能听懂,但没有人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替裴越说话。 原因很简单,他们嫉妒裴越——和爵位无关。 去年裴越封爵后,在朝会上痛斥裴戎,很多勋贵对他颇有同情之意。然而自从祥云商号的蜂窝煤开始席卷京都,裴越日进斗金却没有照顾那些手握军权的勋贵们,他在这个圈子里的名声便一天天变差。 勋贵之间相互帮扶才是常态,裴越选择的孙琦等人府上早已远离军权,那些军方大佬眼睁睁看着一群没落勋贵疯狂赚银子,自己却连一根毛都捞不到,焉能对裴越有个好印象? 裴越举目望去,满朝文武竟然无一人帮自己说话。 这一幕自然也落入开平帝眼中,他对此非常满意,对裴越的态度反而温和了些:“朕的确听说你的那个商号出了不少问题,今日便给你一个机会,允你在朝会上自辩。” 孙大成隐隐觉得不妙,抢先说道:“陛下,最近祥云商号出现诸多问题,例如以次充好、苛待矿工、窝藏罪犯等等,同时在缴税上也存在蹊跷之处。臣与户部两位侍郎商议后,决定抽调人手对该商号进行稽查,此举合乎法度,并无不妥。” 开平帝不置可否,神色淡然地望着裴越,言下之意是,朕给你说话的机会,却不会拉偏架。 裴越心知肚明,不慌不忙地说道:“孙大人,你查了半个月,可曾查出什么问题?” 孙大成忽然有些想笑,终究是个未入官场的雏儿,一点规矩都不懂,竟然主动将话柄送到自己手上,他勉强掩饰着眼中的得意:“自然查出一些问题,不过兹事体大,还需要时间彻查。” 裴越“哦”了一声,继续问道:“这些问题是孙大人自己查出来的吗?” 孙大成谨慎地说道:“此事由本官主持,两位侍郎协助,具体稽查则由户部主事郑志荣领队执行。” 裴越朝开平帝拱手道:“陛下,臣想问那位郑主事一件事。” 开平帝颔首道:“准。” 旁边的内监立刻宣号,廷卫迅疾前往户部衙门传旨。 绝大多数人都以为裴越这是不死心,宛如落水之人不顾一切地挣扎,竟然妄想从孙大成的下属身上找到破绽。其实在他们看来,裴越今天压根就不该求见,想要在朝会上质问孙大成本就是个愚蠢的选择。对方是一部尚书,无论从学识、阅历、应变还是口才诸多方面,哪样不碾压你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破家庶子? 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唯有老态龙钟仿佛睡着的左执政莫蒿礼忽然扭过头,那双昏花的老眼看向裴越,目光中流露一抹惊讶与警惕。 站在他侧后方的洛庭注意到这个眼神,不禁心中暗自感慨:这位老人能够历四朝而不倒,一步步走到现在绝非侥幸。 洛庭本以为只有自己才能摸透裴越的心思,毕竟那夜长谈不仅是确立盟友的关系,更让他知道裴越不到最后时刻不会拿出来的底牌。 这也是他今日在朝会上始终没有开口的原因。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裴越双脚不丁不八地站在百官中央,这副架势让孙大成有些忐忑。只要今日裴越在御前占不到便宜,那么接下来户部的行动会更加从容,足以压迫得裴越无法喘气。等他将蜂窝煤的生意拱手让出,孙大成便可以让户部以朝廷的名义入股,无论公私或者名声都能赚得盆满钵满,这便是他的如意算盘。 从始至终,孙大成都没有想过傻乎乎地替七宝阁卖命。 他快速地在脑海中思索着,郑志荣这个人虽然心黑了些,但也是经年老官,应该不至于在御前犯错,只要他咬死了户部已经查出问题,裴越又能如何?至于一家商户究竟有没有问题,对于户部的官员来说,这是简单之极的事情,随口将账册扯上几个漏洞,谁又能分辨清楚? 开平帝似乎对这件事很感兴趣,并没有提及旁的事情,正殿内的气氛愈发肃穆。 郑志荣在这样一个氛围中出现,他的脸色不太好看,或许是有些紧张,连孙大成递给他的眼神都没有看见。 裴越待他来到跟前,先将之前与孙大成的对话说了一遍,然后问道:“郑主事,户部在祥云商号查了将近二十天,究竟有没有查出问题?” 那日在首阳山上,裴越对此人厉声呵斥,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所以他们不禁神色复杂地望着裴越,嘲笑讥讽者居多。 郑志荣额头上冒出汗珠,犹豫片刻后对开平帝说道:“陛下,微臣奉命稽查祥云商号诸事,历经十七日,最后能够确认的是这家商号没有问题,之前的罪名都是遭人陷害。” 开平帝眼神微凝。 正殿内鸦雀无声。 许多人都震惊地瞪着郑志荣,心想这家伙是不是吃错药了?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如果他所言非虚,祥云商号没有问题,那户部究竟在查什么?强行让一家如此重要的商号闭门歇业,甚至搞出京都百姓无蜂窝煤可买的局面,如果今年冬天出现严寒的话,那会造成怎样严重的后果? 他身为户部主事,这短短一句话形成的杀伤力强过裴越无数句。 最重要的是,郑志荣这句话将他的顶头主官推向深不见底的悬崖边。 孙大成艰难地转头,看着垂首不敢与自己对视的郑志荣,这一刻心中只觉得无比荒唐,随之而来的便是充斥脑海的恐惧。 他有些肥胖的身躯不由自主地轻微颤抖起来。 裴越安静地站着,双眼望着地面上的金砖,一如他平时表现出来的那般镇静。 或许那些人知道,自己已经查出平安坊命案和首阳山下毒的真相,甚至也弄清楚那些烧炭工闹事的原因,但他们并不在意,因为只要户部还在查,祥云商号就翻不了身。 只可惜他们不知道,裴越其实从未将户部放在眼里过。 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牌。 眼下突然在朝会上背叛孙大成的郑志荣便是一张牌,虽然这件事要从很久之前说起。 裴越微微撇嘴,其实他真的不喜欢那些旧事。 正文 215【步步为营】 开平三年初秋,方锐率众夜袭绿柳庄,由此拉开裴越与陈希之生死恩怨的序幕。 横断山脉一战,陈希之损失惨重,先是八百勇士死伤殆尽,又被裴越看穿她的谋划,最后更是仅剩的十名忠心手下都被擒住,险些成为孤家寡人。虽然她用一份绝密的情报换回那些手下,双方却已经结下死仇。哪怕是在被迫西行远遁灵州之后,陈希之依然念念不忘,恨不能将裴越剁成肉馅。 当然,那份情报本身就不怀好意,陈希之是想借裴越的手继续搅乱大梁朝堂。 在她想来,那些和山贼勾结的朝堂军方各色人等,只要裴越将他们交出去便是一桩泼天的功劳,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能忍住这份诱惑?事实证明终究是她看轻裴越,倒不是裴越害怕朝堂生乱,他只不过是不愿成为朝臣的公敌。 为了将裴戎拖下水,他一共交给沈默云三个名字以及相应的罪证,其余名单则秘而不宣。 原本裴越没想过利用那份名单做事,因为除了他交出去的几个人之外,其他人都是五六品及以下的小官,而且罪过也不算深重,绝大多数人都只是被利用。 其中有一人名叫郑志荣,官居户部仓部主事。 裴越掌握的证据足以证明郑志荣曾经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倒卖过户部的粮草,虽然他或许不知道这些粮草通过隐秘的渠道运进横断山中,终究是通贼的实质举动。裴越从始至终都没有打算掀开这个盖子,因为郑志荣并非是为自身牟利,而是要填补户部几处大仓的亏空,所谓拆东墙补西墙而已。 以裴越两世为人的阅历,很快便看出这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在自身还很弱小的情况下,他当然不会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去替皇帝卖命。 他想要的只是郑志荣在关键的时刻反戈一击。 便是此时。 开平帝的目光从战战兢兢的郑志荣移动到面色惨白的孙大成身上,虽然一言不发,大殿内的气氛逐渐降至冰点。身为帝王他并不介意底下的臣子相互争锋,但行事必须有度,决不能凭空制造问题,显然孙大成的举动已经令他动怒。 裴越适时地说道:“陛下,去年孙尚书便想谋夺臣的产业,只不过这等小人伎俩,又怎能瞒得过陛下?怎料他不知悔改,只因眼红蜂窝煤这桩生意,便公然利用户部尚书的权力陷害民间商号,此乃国器私用,是为国贼!” 孙大成立刻前行数步,朝开平帝跪下请罪道:“陛下,微臣只是想将蜂窝煤这等事关国计民生的物事收于朝廷之手,并非出于一己私利。这件事的确是臣办错了,请陛下治罪!” 在郑志荣说出那句话后,他便知道不能再继续狡辩,否则依开平帝的性情绝对会从严发落。 开平帝眼神阴鸷,他愤怒的原因不在于孙大成欺负裴越,而是此人身为户部尚书,竟然连自己的属下都无法掌控,在朝会上闹出这样大的笑话,连带着他这个皇帝都丢了脸面。 “均行公,孙大成该如何处置?”开平帝冷声问道。 左执政莫蒿礼微微仰头,浑浊的目光看向皇帝,两人眼神交汇之后,他便明白龙椅上这位心里的想法,颤颤巍巍地说道:“陛下,孙尚书一时糊涂,但也不算大错,暂且留职、罚俸、令其自省,以观后效罢。” “准了。”开平帝从牙缝中吐出两个字,然后目光如刀扫向孙大成,寒声道:“还不起来?是要朕去扶你吗?” 孙大成连忙磕头谢恩,高声说道:“臣愧对陛下信重,往后定当引以为戒,不敢再犯。” 他转身走回自己的位置,目光扫过裴越,带着一抹轻蔑与愤恨,似乎在嘲笑裴越竹篮打水一场空。 裴越不为所动,心中觉得有趣,有些人真是不撞南墙不死心啊。 这一幕并未引起群臣的讶异,毕竟同朝为官多年,他们早就知道孙大成的脾性。此人浑身上下看不出丝毫名臣的风范,唯独将国库打理得极好,至少在明面上挑不出错,所以开平帝才一再放纵。否则单论去年洛庭辞官明志的举动,事后孙大成又怎能毫发无损? 虽然在朝会上文武百官不敢窃窃私语,但大部分人都用眼角的余光盯着一个人。 不是裴越,而是洛庭。 孙大成这件事可大可小,全看皇帝如何判断,唯一有底气也有胆气出面反对的人,放眼满朝上下似乎仅有洛季玉一人。 实际上在暗示莫蒿礼从轻发落之后,开平帝便留心洛庭的反应,对于这个性情刚直的右执政,其实很多时候他也有些头疼。皇帝并不能随心所欲,不能完全靠喜好来决定对方的命运。譬如孙大成和洛庭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品性,开平帝都不喜欢,但这两人都能办好交代下去的事情,所以他才会适当地容忍。 洛庭终于开口,他出班禀奏道:“陛下,孙尚书所为虽然丢尽朝廷颜面,但这一年来臣目睹蜂窝煤普及之迅速,觉得他的话未尝没有一些道理。” 谁都没有想到,洛庭开口之后竟然不是针对孙大成,反而将矛头引向裴越。 站在右侧首位的王平章眼神若有所思,忽然觉得这件事愈发有趣。 开平帝沉声说道:“朕记得你当初说过,朝廷若谋夺私人产业,必将与民心背离,国将不国。” 洛庭神色自然地道:“臣的确这般说过。” 开平帝冷笑道:“缘何今日又要改弦易张?” 洛庭坦诚地道:“臣有错,当时仅凭一时激愤便下了论断,着实有些草率,故而臣愿向陛下请罪。” 开平帝听了之后忽然觉得心中舒服许多,如果洛庭能保持这样的心性,他也不必强行让莫蒿礼拖着老迈的身躯坐镇中枢,只为压制此人强横的性格。 他大度地挥挥手道:“你是当朝执政,本就有劝谏之责,若论对错朕也不能置身事外。之前的事情暂且不提,朕且问你,为何你会改变想法?” 洛庭转头看了一眼裴越,淡然道:“陛下,臣这一年观察祥云商号的发展,最后得到的结论令人震惊。” “说。” 随着洛庭洪亮的声音在正殿内回响,许多朝臣的脸上渐渐露出凝重的表情。 这些目光全部汇集在裴越身上,宛若千钧之重。 正文 216【大戏】 “自开平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起,到开平四年九月二十五日止,前后不过十个月的时间,祥云商号从籍籍无名摇身一变成为京都名列前茅的大商号。如今这家商号在京都内外共有分店一百二十七间,伙计一千四百五十六人,矿工两千三百十五人,护院三百四十二人,此外还有人数庞大的帮佣与雇工。” 洛庭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中。 百官反应各不相同,左侧文官们大多神情凝重,皆因京都附近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古怪的商号。七宝阁从建立到发家足足用了二十年,而且即便是现在的规模也远远比不上祥云商号,后者成立才不到一年的时间。最令人担忧的是蜂窝煤的生意很好,意味着这数千人能直接获益,进而会对裴越这个东家感恩戴德。 时间一长的话,这将会演变成什么局面? 右侧勋贵们的反应则要简单许多,能站在太极殿中皆是手里有兵的实权武将,他们当然不会将那几千百姓放在眼里。所谓财帛动人心,这商号光是雇工就有几千人,那每个月得赚多少银子?虽然不是人人都有眼红的毛病,可当部分勋贵认识到区区一个蜂窝煤能够产生的恐怖效益之后,原本就对裴越不满的心情愈发强烈。 洛庭将这些骚动尽收眼底,继续冷静地说道:“去年得知蜂窝煤这种新奇事物之后,我也曾担心裴越会与民争利,毕竟蜂窝煤取代木炭,会造成很多人失去生活来源。后来裴越用他的行动打消我的担心,这次部分烧炭工去祥云商号闹事也是被人撺掇。。” 他转身望着裴越,脸色严肃地道:“祥云商号发展至今,已经不能单纯以商号视之,尤其是在京都天下脚下,你可曾想过将来何以为继?况且大梁并非仅有京都一地,若是以这般速度扩张,你是否能担起这千斤重任?” 裴越孤零零地站在大殿中央,就像巨浪滔天之时的一叶扁舟。 此刻连洛庭都对其如此严苛,部分重臣心中开始同情裴越。 虽然这是国朝最年轻的功封子爵,但他的身世不算秘密,顶着定国子弟的名头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从小境遇艰难,最后不得不自绝于裴家。如今他总算闯出来一番事业,却惹来各种觊觎,连素有刚直之名的洛季玉都出声施压,的确算得上一个惨字。 纵如此,依旧没有人替裴越说话,因为洛庭所言占住大义的名分,旁人根本无法反驳。 就在群臣以为裴越要承受不住这种高压的时候,他轻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洛大人,今日下官求见陛下,除去想要揭露户部尚书的所作所为之外,还有一件事想要禀明陛下。” 洛庭问道:“何事?” 裴越转向开平帝,从容地说道:“陛下,臣欲将蜂窝煤的方子献上,并且协助朝廷在大梁境内全面铺开这桩生意。臣从未被钱财蒙住双眼,之所以现在才说,是想看看蜂窝煤的具体效果,以及总结出关于运转此事的经验。方子献上之后,此事便由朝廷主持,可以在京都之外的其他地方铺开店面,臣愿从旁协助,且不会从中谋取一文钱。” 开平帝望着裴越诚恳真挚的神情,不禁微微动容。 一直以来,他对裴越的态度谈不上好坏,更像是随手放置的一颗棋子,将来或许就能发挥作用,一如他登基以后做过的那些事。剿灭山贼之后,他封赏裴越子爵,最重要的原因是证明自己大动干戈的必要性,其次是照顾谷梁的脸面,最后或许有那么一丝原因是对这个年轻人的欣赏。 但是这份欣赏也很有限,否则他不会在一年之内都没有召见过裴越。 当初他被方巡和孙大成说动,后面又被洛庭顶回去,心中未尝没有对裴越的一丝不爽——你是朕的臣子,爵位也是朕赏赐的,既然有这种赚银子的法子,为何不早些献上来,难道还得朕去找你要? 不过此时看着裴越清澈的眼神,开平帝忽然相信他的话,因为皇帝的自信足以支撑他的判断。 再想到方才裴越被百官孤立的状况,开平帝不由自主地移动视线看向另一侧的沈默云,隐约觉得裴越很可能又是一个沈默云。 不是指能力或者性格,而是裴越隐隐透出一丝孤臣的风采。 身为皇帝最喜欢的便是这样忠心有能力又甘愿做孤臣的人。 一念及此,开平帝的脸色又温和几分,赞许道:“你年纪虽轻却有这份心思,可见朕没看错人。此事如果成行,朕不会苛待你,必有重赏!” 裴越谢恩之后说道:“陛下,臣还有一个请求。” “说来。” “此事按例应由东府主持,左执政莫大人需要坐镇中枢,故而臣希望由右执政洛大人亲自负责。”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甚至可以说非常中正得体,不过开平帝目光古怪地问道:“洛季玉方才对你咄咄相逼,为何你还要提这样的要求?” 裴越看了一眼面色平静的洛庭,直言道:“去年孙大成想要谋夺臣的产业,是洛大人仗义执言,这是出于公心。今日他质问于臣,同样是担心这家商号的发展脱离正规,进而被人利用。君子和而不同,此谓不徒语,语必有理。臣很敬仰洛执政的为人,希望将来能够成为他那样的人。” 想到这年轻人的过往,开平帝心中那抹疑虑尽去,颔首道:“准了。” 莫蒿礼老态龙钟的脸上浮现一抹笑容,拱手道:“恭喜陛下得此良方,大梁亿万百姓从中受益,必将感念天家仁德。” 开平帝心情大好,若非今日在朝会上耳闻目睹,他对蜂窝煤这玩意的认知还没那么真切,如今自然知道随着东府开始在整个大梁推行,此事不光能造福百姓,更会让国库愈发充盈。 想要开启国战,没有钱财的支撑绝对不行,他已经等了很多年,如今又得如此助力焉能不喜? 又勉励夸赞裴越几句,然后才让他回到右侧武勋队列中。 裴越面容沉稳地走回去,从始至终都没有和洛庭有眼神上的交流。 勋贵们看着他从自己身边经过,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在这朝堂上站了许多年,他们极少见到开平帝如此喜形于色,更没见过他这般欣赏一个年轻人。那些之前还对裴越十分不爽的勋贵,此刻更似打翻五味瓶一般不是滋味。随着裴越主动将方子献上,又分文不取地帮朝廷建设售卖蜂窝煤的州府渠道,他们明白这个年轻人已经在皇帝心中拥有一定的地位。 如果这是自己的子侄多好? 不少年长的勋贵如是想着,同时对被关在上林狱中的裴戎愈发不齿,就算裴越只是庶子,你焉能那般对待?只能说子孙不肖,也不知两代定国公九泉之下能否安息。 朝会继续进行,不过在裴越闹出这桩事之后,接下来的议题似乎有些无聊。 便在这时,一道清瘦的身影从左侧文官队列中出来,朝着开平帝的方向朗声说道:“臣,御史台侍御史简容,弹劾鲁王不法事,恭请陛下圣裁。” 宛若平地起惊雷。 正文 217【铮铮】 没人喜欢御史,包括皇帝在内。 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完美无瑕,或多或少都会存在问题,但凡被御史盯上即便不伤筋动骨也会非常难堪,因为他们的职责便是弹劾别人。 不过正因为御史的存在,朝廷吏治才能维持一定程度的清明。如果哪天连御史台都浑浊不堪,只能说明王朝气数已尽,便如大厦将倾之时的前魏。 不管是执政军机,亦或是主事郎中,大多被御史弹劾过,就连开平帝自身也体会过那些锋利如刀的言辞。但是这些御史不会因言获罪,除非真正触犯到开平帝的逆鳞,便如去年那位想要用陈年旧事弹劾王平章的监察御史柳真。 除此之外,开平帝对御史们一贯很宽容,而且非常注意维系御史台的公正廉明。去年孙大成和方巡联手算计裴越的商号,事后开平帝回过味来,对于孙大成只是喊到两仪殿训斥一通,却将御史中丞方巡打发出京城,远赴云州一个偏僻之地担任府尹。 从御史台次官到云州这种苦寒之地的下等府尹,这已经算是非常严厉的贬谪,由此可见这位皇帝对御史台的看重。 御史台以御史大夫为主官,御史中丞副之,下辖侍御史、殿中侍御史、监察御史。 虽然他们从皇帝到流官都弹劾过,但本朝从未有人弹劾过皇子亲王。 侍御史简容这短短的一句话顷刻引起轩然大波。 原因很简单,开平帝没有立储,且不允许朝臣对此事进言议论,同时没有给皇子们观政之权,等若这些天潢贵胄仅仅是身份贵重,却游离于朝廷体系之外。纵然几位成年皇子近些年都在尝试向朝廷伸出触角,但这些举动隐秘又轻微,不能对朝政造成影响,所以无人在意。 简容这次弹劾鲁王乃是本朝针对皇子的第一份弹章。 开平帝脸上的意外不似作假,不过很快就恢复到平时那种淡漠的面色,他遥遥望着简容,声音阴冷地问道:“你弹劾鲁王何事?” 简容似乎没有察觉到殿内陡然冷肃的气氛,他平静地说道:“鲁王贵为亲王,又是陛下长子,理当修身、修心、修性,为众皇子之表率。然而臣得知,鲁王以王妃胞兄许颂掌控七宝阁,数年来谋取大量钱财。若仅仅是如此倒也罢了,毕竟鲁王与王妃成亲之前,许家便是七宝阁东家之一。” 他微微抬头,清正平和的目光望向开平帝,语调渐转激昂:“陛下乃天下之主,依然处处谨慎,不会与民争利。鲁王贪心不足,已经拥有七宝阁这样的生财之道,竟然还要强占他人产业,如此作为对得起陛下对他的殷殷期待吗?” 很多人面露惊色,只因简容这番话藏着的深意有些唬人。 结合开平帝尚未立储的现实,所谓“殷殷期待”四字便很值得琢磨回味。 果不其然,开平帝神色愈发阴沉,声音透着寒意:“你且说说,刘贤究竟强占了谁的产业?” 简容仰头答道:“中山子裴越!” 他转身朝着裴越的方向,朗声说道:“中山子,方才你将蜂窝煤的方子献给陛下,并言道可以协助朝廷在京都之外的地方铺开售卖渠道。我不太明白的是,为何你要将京都这个大梁首善之地排除在外?难道与朝廷合作,继续深入扩展你在京都的生意,不是两全其美之事?” 再度成为满朝文武视线的焦点,裴越心中并无得意,反而心情十分复杂。 他抬眼望着简容,隐隐有些不解。 一如当初他看见柳真挺身而出弹劾王平章那般。 将鲁王谋取祥云商号的消息巧妙透露给六皇子刘质,这是他在绿柳庄中和席先生定下的方略,但如果是刘质派人弹劾鲁王,说辞定然不会这样直接凌厉,因为很容易让开平帝想到争储那件事。皇帝的思维异于常人,遇到类似的事情肯定会认为这是阴谋,进而怀疑一切有嫌疑的人。 席先生让裴越不要在这个时候插手皇子之间的争斗,所以让他只将消息透露给六皇子刘质。 同样,刘质背后显然也有高人参透玄机,自然也要找一个替死鬼,这朝中还有比御史台那些清流更适合的人选吗? 可是简容图什么呢?难道他真不知道这次弹劾会触怒皇帝? 柳真之鉴犹在眼前,这样做是真会死人的。 迎着简容中正坚毅的眼神,裴越再度走上前,平和地说道:“简大人,这里面恐怕有些误会。” 简容微微摇头,掷地有声地说道:“裴越,陛下在此,文武百官在此,国朝自有律法,纵是皇子亲王也不能逾矩。你不用害怕,将事实说出来即可。” 裴越心中很无奈,他哪里是害怕,只不过是不想这位侍御史大人朝着死路走下去。 君不见龙椅上那位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吗? 原本裴越的计划是先将孙大成踩下去,借着自己挑开各方关于蜂窝煤的争斗纠葛这个机会,刘质的人定然会按捺不住,到那时再“被动”地将大皇子欺负自己的事情说出来。只要掌握好言语的尺度,他完全可以将自己摘出来,扮演好受害者的角色,避免皇帝猜疑自己是在给鲁王下套。 然而世事哪会完全按照他的计划发展。 六皇子刘质压根没想过让自己的人出手,毕竟他这么些年经营出一些势力已经很不容易,又怎会轻易暴露出来?想要弹劾大皇子,动手之人必须有一定分量,否则连参加常朝的资格都没有。 简容正色道:“去年户部尚书孙大成和前任御史中丞方巡的举动,很难说没有七宝阁的影响。显然他们不会死心,所以在上个月弄出那么多乱象,只为逼你低头就范,将商号与煤矿拱手相让。其实这些商贾之间的事情,大可不必拿到朝会上来说,我也分得清事有轻重缓急。” 他见裴越不肯开口,便不再逼迫,转身对开平帝说道:“陛下,无论七宝阁和祥云商号之间有什么矛盾,臣都不会干涉。但是大皇子贵为亲王,竟然亲自出面逼迫裴越将产业转给七宝阁。陛下或许不知,这蜂窝煤的生意每月收入高达十几万两,且还在不断增加,再算上一百多间分店与那片天然煤矿,价值岂止百万两?然而大皇子一句话,便要裴越以十五万两的价格将产业全部出手。” 简容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意,厉声道:“皇子亲王虽然尊贵,也应当顾及自己的名声,也应效仿君父克己自省,如此行径与强盗何异?简直岂有此理!” “住口!” 回答他的是开平帝一声暴怒的呵斥。 正文 218【落子】 开平帝从龙椅上起身,往前数步居高临下地看着简容,脸色铁青地问道:“刘贤自幼明理懂事,行事沉稳有度,怎会如你所言那般不知轻重?你今日这份弹章可有任何凭据?” 简容腰杆挺直,平静地说道:“陛下,臣是御史,自有风闻奏事之权责,此乃高祖所定之规制。” 开平帝怒极反笑,抬手指着他说道:“事涉皇子清誉,风闻二字便可搪塞?” 简容丝毫不惧:“既如此,便请陛下下旨彻查此事,若查明鲁王清白无辜,臣甘愿领死。” 局势瞬间就进入难以转圜的地步。 御史大夫年老多病,久不问政事,除非特别重要的场合才会现身。他已经多次上表乞骸骨,但开平帝始终不允,借此压制与磨练御史台其他属官。去岁方巡之所以被钱财蛊惑,与这件事亦有关联,因为迟迟看不到晋升的希望,他最终生出别的心思。 两位御史中丞倒是在场,然而看着他们蠢蠢欲动的架势,明明都已年过四旬,却显露出少年人血气上涌的气质,仿佛随时都会出言声援简容一般。 至于其他重臣在这个时候根本不会开口,哪怕是性格最强硬的洛庭亦如此。 因为此刻与皇帝对峙的是一位清名久盛的侍御史,这个时候插手其中无异于引火烧身。 开平帝胸口起伏不定,显然被气得不轻。 他之所以这般失态,与往日的形象大相径庭,最重要的原因便是简容将矛头指向大皇子。若是换做旁个,哪怕是皇后所出的两位皇子,他都不会在意到这种程度。之所以开平帝偏爱大皇子,个中缘由涉及到一些陈年往事。 如果真按简容说的查下去,刘贤最后很可能落下一个德行有亏的评价。他本来就是庶出,在法理上天然处于劣势,名声再出问题的话,恐怕会断送触摸到那个位置的最后一丝希望。 开平帝眼中闪过一抹冷厉,右拳攥紧又松开。 他能收拾一个柳真,当然也可以将简容下狱,区别在于简容的名声远比柳真大,而且这次弹劾更有针对性。 殿内陷入长久又令人心悸的沉默。 简容今年不过三十二岁,方巡被贬谪出京后,若非他年纪太轻,原本极有希望走到那个位置,完成从侍御史到御史中丞的转变,后者已然是朝中重臣的身份。这一步并不好走,大梁立国百年以来,能在三十五岁之前担任御史中丞者仅有洛庭一人。 如此光明远大的前途,简容大可以明哲保身,等待合适的机会出手,那时晋升就会水到渠成。不过前两日他在府中收到一封匿名书信,思索之后他终究下定决心,哪怕他知道这件事中透着古怪。 简容面色坦然地看着开平帝,缓缓说道:“陛下,臣家中也用蜂窝煤,便宜又好用,相信京中百姓也是如臣这般想法。裴越做出蜂窝煤,又费尽心力将此事操持妥当,大皇子却要强迫他贱卖自己的产业,这又是何道理?” 他忽然轻笑一声,摇摇头,继续说道:“臣知道陛下不愿意听这些,但臣必须得说。仁宣元年,陛下登基,臣将好是那一年会试得中,后来蒙陛下赏识进入御史台,在这个地方待了整整十年。臣听闻洛执政曾经说过,御史者,执法在傍,御史在后。臣对此深以为然,故而有些话必须得说。” 裴越心中轻叹,虽然他目前还无法理解简容这样近乎于决绝的执着,但并不妨碍他心中生出敬意。 简容看了一眼开平帝阴沉的脸色,淡然道:“陛下,先贤曾有言。颠覆厥德,荒湛于酒,女湛乐从,弗念厥绍,罔求先王,克共明刑。有觉德行,四国顺之,訏谟定命,远犹辰告,敬慎威仪,维民之则。” 裴越左右看看,那边文官们大多频频点头,显然很赞同简容说的这段话,这边勋贵们大多一脸茫然。虽然带兵之人不至于连兵书都不看,但他们极少会去研究那些经义。 其实裴越也听不懂。 然而简容接下来一段话却让他瞬间变色。 只听简容说道:“陛下,臣之所以要弹劾大皇子,只因皇子的一举一动不仅干系到天家的清誉,更会影响到国本是否稳固。” 这句话的潜台词便是告诉开平帝,大皇子的德行配不上储君的位置! 洛庭微微皱眉,虽然私心里他非常欣赏简容的性情,并且打定主意要护住此人的性命,然而若是让简容继续朝那个方向深入,局面恐怕会变得无法控制。 便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盖过殿内的骚动:“陛下,臣有话说。” 开平帝冷着脸看向裴越,心中却忽地一松,转身走回龙椅,挥袖道:“说!” 其实简容方才那几段话已经让他这个皇帝非常难堪,偏偏他还不能反驳,否则会坐实自己昏聩的形象,对于一个志在平定天下的君王来说,岂能留下那样的污点。 裴越斟酌着用词,谨慎地说道:“陛下,臣不知简大人是如何得知这件事,但他知道的消息肯定不全,因为方才臣已经说过,这里面有些误会。” 简容立刻说道:“裴越,我说过你不必害怕,今日总要将这件事说清楚。” 裴越无奈地问道:“简大人,您觉得我是贪生怕死之辈吗?” 简容想起这个年轻人的过往,年仅十四岁就敢随京营入山剿贼,险些死在贼人手里,自然不能算贪生怕死,于是便摇了摇头。 裴越松了口气,他还真怕这位侍御史是那种油盐不进、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死硬性情。不过这样更加坚定他的决心,他今日只是想彻底打痛那些觊觎自己产业的人,不愿牵连到一个令自己敬佩的好人。 见对方不再阻止,他便继续说道:“陛下,七宝阁不会放弃蜂窝煤的方子和那片煤矿,此事早就在臣的意料之中。认真说起来这不算什么,商贾之间的竞争同样会很激烈。但是臣相信鲁王殿下并不知情,他只是被人蒙骗而已。” 简容微微皱眉。 裴越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时间,连忙继续说下去:“陛下,七宝阁煽动都中部分百姓闹事,又杀人嫁祸于祥云商号的掌柜,甚至还胁迫首阳山那边的矿工下毒,桩桩件件令人愤怒。虽然他们做得很巧妙,想方设法地隐藏踪迹,但是臣早就有应对,暗中已经查清楚这些人的来历。今日求见,臣原本就要将这些情况禀明陛下,只要太史台阁出手查看,肯定能确定他们的罪行。” 裴越看了一眼不远处神色沉静的沈默云,心中忽然泛起一个念头,沈淡墨那丫头不会是在蒙骗自己吧? 正文 219【收官】 虽然他言辞恳切,但开平帝的脸色并未和缓,因为这番话怎么听都对刘贤不利。 裴越继续说道:“陛下,臣相信鲁王不知情,因为若是他想要臣的产业,何需如此麻烦?将臣喊到王府,或好言相告,或威逼利诱,臣思来想去也没有拒绝的胆子。明明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鲁王何必先让七宝阁弄出那么多动作,留下数不清的线索,最后自己还要亲自出面?臣不了解鲁王,但是陛下英明神武,教导出来的皇子总不至于粗浅到这般地步。” 洛庭轻出一口气,这小子成长的速度远远超过他的预期。 简容却不会轻易相信裴越的话,他微微摇头道:“裴越,这些仅仅是你的推测而已。” 裴越冷静地反驳道:“简大人,鲁王确实请过我去赴宴,但是在席间他并未胁迫,只是担心我支撑不住,所以才想要帮我解决麻烦。而且当时我说需要五天时间考虑,并未立刻答应,鲁王也应允了。这件事其实没有您想的那么复杂,鲁王受人蒙骗,不过是一时疏忽而已。” 简容望着他清澈的目光,忽然读懂这年轻人想要表达的深意。 他想起家中的妻儿与年迈的父母,终究没有继续强硬下去。 开平帝仿佛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只是沉声问道:“刘贤究竟受何人蒙骗?” 裴越答道:“七宝阁东家许颂,他是鲁王妃的胞兄,这些年假借鲁王的名义在外兴风作浪,不仅疯狂敛财,更逼迫七宝阁的东家割让股子,逐步蚕食他人的产业。臣的祥云商号出现后,他眼红蜂窝煤的利益,自然要想办法夺过去。这些日子他设计陷害臣名下的产业,最后竟然诱使鲁王出面,可谓用心极其歹毒。” 长久的沉默。 裴越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上方。 开平帝脸色铁青,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一介商贾,不知死活!” 匹夫之怒尚能血溅五步,更何况一国天子? 随着皇帝这句话出口,面上杀意盈盈,许颂的命运已经注定。 这殿内仿佛陡然间染上一层冰霜,然而对于裴越来说却似春风一样温暖舒适。 事到如今,他终于可以放松下来。 按照之前和席先生商议的定计,今日入朝先要将户部的问题解决,至少证明祥云商号没有问题,如此方能立于不败之地。接下来便是借六皇子的人弹劾大皇子,在这位志大才疏的王爷身上踩一脚之后,最后利用皇帝不舍得收拾大皇子的心理,将所有的罪名都推到许颂头上。 如果不将大皇子卷进来,皇帝未必会重视此事,多半还会给自己的长子一些脸面,最后很可能大事化小。所谓打蛇不死反受其害,既然要出手就得掐准对方的七寸。 教训户部尚书孙大成、还击大皇子那日在竹楼的欺辱、彻底解决七宝阁这个麻烦,这便是裴越对叶七说过的全盘计划。 虽然中间出了一些变故,简容的突然发难引起一些波折,好在最终没有偏离预设的轨道。 至于鲁王刘贤,无论如何他都有一个御下不严识人不明的锅,短时间内总得背锅前行。 当然,开平帝不会就这样简单地听信裴越之言,他看向旁边说道:“沈爱卿。” “臣在。”沈默云应声出列,躬身行礼。 开平帝斩钉截铁地说道:“给朕查清楚这个七宝阁,任何人有作奸犯科之举都不能放过!” “臣遵旨。”沈默云微微一顿,眼神复杂地说道:“陛下,其实臣已经查了一段时间。” 开平帝狐疑地望着他。 几乎所有重臣都立刻竖起耳朵,因为这位沈大人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往往就是惊天大事。 沈默云淡淡道:“陛下,去岁横断山脉的那些贼人肆虐为患,当时臣便怀疑都中有其内应。山贼覆灭后,中山子裴越曾经交给臣一些证据,相关人等皆已伏法认罪,包括定国府裴戎。然而那次总共只有四人,从各方面判断都无法给予贼人足够的支持。禀明陛下之后,台阁便一直在隐秘地查探这件事。” 开平帝问道:“查到了?” 沈默云微微颔首,恭敬地说道:“台阁已经查明,七宝阁曾经利用商队可以随意通过关隘且盘查不严的便利,三次向横断山脉中的贼人运送粮草。” 群臣哗然,勋贵们更是怒不可遏,要知道京营为剿灭那些贼人付出极大的代价,西营更是死伤惨重。若非裴越放下与镇远伯常思之间的私怨,西营将士遭遇陈希之的伏击后能活下来几个人都很难说。 殿内立刻响起一片喊打喊杀声,纠仪御史连声呼喝才压制住群情汹汹。 裴越却没有任何反应,因为入宫之前沈淡墨送来的那封信里已经暗示过这件事,似乎是想要安抚他。此刻七宝阁的命运已经无法逆转,裴越仔细回忆着那封信的内容,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开平帝冷声道:“七宝阁做出这等事,与刘贤有无干系?” 沈默云微微垂首,眼帘中闪过一抹不为人知的遗憾,答道:“禀陛下,台阁并未查到此事与鲁王有关,想来应该是许颂独自为之。” 时也命也,他本来不想此刻就将这件事报上去,但是既然已经牵扯到七宝阁,皇帝又命他出手,便不好再等待下去。沈默云很清楚,皇帝手中至少还有一批人手,太史台阁也做不到绝对的只手遮天。 不过既然已经点明,他便不再替一些人遮掩,淡然地说道:“陛下,七宝阁利用鲁王的名头取得便利,但仅如此还无法获取能够喂饱数千山贼的粮草,台阁已经查明那些粮草的来历。” 虽然他没有说出究竟是谁在帮助七宝阁,但裴越却已经猜到了答案。 “砰!” 左侧文臣队列中,一个肥胖的身躯轰然倒地,整个人已然昏厥过去。 正是户部尚书孙大成。 迎着开平帝震怒的目光,沈默云不急不躁地说道:“陛下,孙尚书倒也不曾通贼,他只是从七宝阁那里收受巨额银两,利用各种手段盗卖京畿附近几处大仓的粮草。” “不用说了!”开平帝猛然挥手,怒道:“洛庭!” “臣在。” “此事由你主持,三法司合议,定要追究到底,决不能轻饶!” “臣领旨。” 刚刚醒转过来的孙大成听到这句话,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拼命往前爬同时喊道:“陛下,臣冤枉啊!臣有苦衷啊!” 开平帝看也未看他一眼,起身往后殿行去,同时留下最后一句话:“鲁王御下不严,有失亲王体统,令其闭门自省半年,非旨不得擅出!” 内监高呼一声:“退朝!” 留下一地鸡毛。 裴越心中冷笑,有个护犊子的皇帝爹就是好啊,旁人不是砍头就是抄家,这位大皇子只不过是在富丽堂皇的王府里闭门读书而已,难怪史书上想做皇帝的人那么多。 不过他并没有因此自怨自艾,今日朝会上他才是最大的赢家。 抛开因为沈默云忽然出手而倒霉的孙大成不谈,七宝阁已经垮台,从此祥云商号可以在京都内一帆风顺地发展。他和洛庭之间的关系更加稳固,随着蜂窝煤在大梁境内铺开,这位年富力强的执政肯定会成为自己强大的臂助。 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裴越转身看向殿外,阳光明媚,又是一年秋至。 这是个丰收的季节,他很喜欢。 正文 220【看透】 朝会结束后,沈默云匆匆离开宫城,他要安排台阁的乌鸦对七宝阁进行查封与搜检。 孙大成被剥去官服,关入刑部大牢待审,这位曾经风光一时的户部尚书终于走到生命的尽头。既然沈默云在朝会上如此笃定地说他盗卖粮草,那么后面的询问不过是走个过场,因为没人相信沈默云会在这种事情上胡言乱语。 一名大内监带着几个小黄门匆匆赶往鲁王府,向大皇子传达开平帝的口谕。 裴越缓步走出太极殿,脸上并无自得之色。 “裴小子,留步。”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裴越扭头望去,只见东府左执政、大梁实际上的宰相大人莫蒿礼笑吟吟地望着自己,脸上挂着温和的神情。 裴越下意识地以为自己听力出现幻觉,待看见对方的表情才确认,这位左执政确实是在对自己说话。 “莫大人。”面对这位历四朝而不倒,官位越来越高,如今已然站在文官顶峰又被封为太傅的老人,裴越必须保持足够的尊敬。 莫蒿礼颔首道:“陪老夫走一段路,如何?” 裴越自然不会拒绝,点头道:“这是晚辈的荣幸。” 两人沿着宫内直道前行,那些衣紫重臣目光复杂地望着这一幕,没有人上前打扰。勋贵之中不乏有人想在散朝后找裴越聊聊蜂窝煤入股的事宜,但是在看见莫蒿礼将裴越叫到身边后,只能另寻机会。虽然这些年朝政主要是洛庭在操持,莫蒿礼只是坐镇中枢,很少插手具体细务,但能够参加常朝的文武官员都不会轻视这位身躯单薄的老人。 当初席先生帮裴越分析朝臣的时候,莫蒿礼便是重中之重,虽然从裴越正式踏入朝局以来,这位老人不显山露水,似乎没有什么惊人的举动。但无论是席先生还是谷梁,都郑重地提点过他,老虎即便年迈依旧是百兽之王。 莫蒿礼注意到身边的年轻人浑身紧绷的姿态,不禁温声道:“不必紧张,老夫只是想同你闲聊几句。” 裴越恭敬地说道:“老大人见笑了,晚辈没见过大场面,紧张是难免的。” 莫蒿礼微笑道:“你能这般说可见还是太谨慎了。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子爵,一出手便扳倒一任户部尚书、禁足一位皇子亲王、拆掉一家三十年的商号,若这还不算大场面,还有什么能算呢?” 裴越心中立刻将戒备提到最高等级。 所谓花花轿子众人抬,你好我好大家好,这个道理他当然明白,但是以莫蒿礼的身份地位,似乎没必要对自己这个年轻武勋假以辞色。如今这些大帽子仿佛不要钱一般甩出来,却不知他究竟藏着什么心思。 犹豫片刻后,裴越小心翼翼地说道:“老大人,晚辈只是被迫反击,并无害人之心。” 莫蒿礼颔首道:“老夫明白,否则洛季玉也不会帮你。” 这句话让裴越心中微震,他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老人,只见他在朝会上浑浊的双眼变得清明许多,眼神里泛着睿智深邃的光。 裴越自信那夜与洛庭的密会无人知晓,今天在大殿内的配合也非常自然,应该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似是看出他内心的想法,莫蒿礼继续说道:“如果他不是对你青眼有加,自然也不会主动出手帮你引出蜂窝煤的相关话题,那样的话你如果主动献上方子与策略,难免会显得生硬,毕竟你的商号运转将近一年,有太多的时间求见陛下。洛季玉是何等人物,老夫应该比你更了解些,以他的为人和性情来看,只有你们曾经达成过某种约定,他才会心甘情愿地替你铺路。” 两人身旁无人窥视,其他官员都下意识地离得远些,裴越依然紧张地左右看看。 十月中旬的阳光虽然明媚,但空气中已经有了一丝凉意,他却感觉到身上冒出冷汗,面皮有些发烫。 莫蒿礼微微摇头道:“前面便与你说了,不必紧张,老夫这只是猜测而已。退一步说,即便你们真的有过约定,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之举,老夫既然在朝会上没有点明,更不会事后枉作小人。” 裴越觉得嗓子眼有些发干,勉强笑道:“老大人,那您说这些只是为了吓唬晚辈吗?” 这话便是默认的意思。 莫蒿礼面色依旧平静,他望着前方宽敞的宫前广场,脚下笔直平整的宫内直道,感慨道:“如果你没有出面帮简容那个浑小子解围,今日自然不会有这番交谈。” 裴越恍然大悟,愈发有些敬畏地看着这位老人。 莫蒿礼轻声说道:“你忍让多时一朝翻盘,仍旧能保持自己本心清明,老夫觉得很好,所以才啰嗦几句,你不要嫌弃。” 裴越连忙答道:“晚辈不敢,老大人请说。” 莫蒿礼沉默片刻后说道:“庙堂不比草莽,不能事事行险,即便赢在一时,终究会败于长久。” 裴越沉默不语,心中有些不以为然。 就拿今日这件事来说,如果不是他从头到尾示敌以弱,让那些人以为自己毫无招架之力,以至失于细致,留下许多马脚把柄,他又怎能完成逆转?以七宝阁之财力、户部尚书之权柄和鲁王之威势,他一个没有根基的年轻子爵,不行险如何能够做到今日这般程度? 莫蒿礼望着他复杂的神色,心中轻轻一叹,轻声说道:“凡走过必留下脚印,你今日用大皇子算计七宝阁,用那位郑主事算计孙尚书,这些事看似顺其自然,但是真的无迹可寻吗?老夫能看出来,你就不怕陛下事后也能回过味来?到那时,你又如何自处呢?” 裴越心中兴奋与骄躁的情绪渐渐消退,虽然还谈不上后怕,但他已经清醒过来。 莫蒿礼继续问道:“简容那个浑小子虽然素有清名,但他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侍御史,手下无人,家中无财,莫说去竹楼潇洒一番,他连竹楼的门往哪开都不知道。老夫好奇的是,简容又怎会知道你和大皇子饮宴时的细节?莫非他是天人下凡,掐指一算便知道大皇子要以十五万两的价格强买你的产业?” 他的语气很平静,甚至不带一丝情绪,然而落入裴越耳中却是雷霆轰鸣。 正文 221【再相逢】 何谓抽丝剥茧? 大抵就是裴越此刻心中的感受。 身边这位老人仅仅凭着朝会上的只言片语,便能精准地抓住裴越计划中的漏洞,进而分析出事情的真相。其实这也不算是漏洞,因为人力有穷时,再精密的计划也做不到天衣无缝。然而裴越清楚地记得,朝会上莫蒿礼大多时候都仿佛昏昏欲睡,仅仅只是在开平帝询问的时候给过几句答复。 对方似乎在等待自己的回答。 裴越脑海中极快地闪过席先生的教导:“左执政莫蒿礼,这个人不好惹,你将来踏入朝中尤其要注意。他在治政上能力十分突出,很多时候是洛庭在前面大闹一通,然后他来收拾朝局。大梁这些年国力愈发强盛,离不开他的统筹打理。” 此刻再看着莫蒿礼满含深意的眼神,他心中升起一丝明悟,极为大胆地说道:“老大人,那日在竹楼内与大皇子之间的交谈,的确是晚辈命人传出去的,但是晚辈从未想过要让简大人出手。” 莫蒿礼忽地停下脚步,站在宽阔的宫前广场上,望着他说道:“原以为你不会对老夫说真话,如今看来,似乎你也不止是尊重洛季玉一人。” 裴越勉强笑道:“老大人这是哪里话?晚辈又怎敢不尊敬您呢?” 莫蒿礼微微摇头道:“这便是假话了。席思道既然是你的先生,肯定对你说过,老夫是个老狐狸,不那么好打交道,最好是老死不相往来。” 裴越不好接话,虽然席先生一直对他说没有师徒名分,但在心中他早已认定这个老师,当然不会与外人议论自己老师的是非。沉默片刻后,他话锋一转道:“老大人,您认识席先生?” 莫蒿礼指着前方的路,两人继续前行,他脸上浮现一抹追思,缓缓道:“当年良节公过世后,老夫曾经请他入东府做事,以他的才能只是做一个谋士实在可惜。那时老夫以为自己还算有些脸面,却不想他拒绝的态度那般坚决,以至于成为终身憾事。去年听说他终于出山,还出手教训李家那个小混蛋,老夫很高兴,特地在家中喝了几杯。” 裴越望着他脸上复杂的神色,隐隐约约抓住一些关键的信息。 莫蒿礼轻声道:“回去之后见到你先生,帮老夫带句话。” 裴越应道:“老大人请说。” 莫蒿礼稍稍停顿片刻,语气中带着一丝怅惘:“告诉他,这么多年过去,有些事该放下了。” 虽然这句话没头没尾,但是裴越觉得自己听明白了。 莫蒿礼自然注意到他的目光,心中有些欣赏,便敛去那些不合时宜的追忆,微笑道:“过段时间朝中会有经筵,到时候你也来罢。” 裴越微微一怔,随即用力摇头道:“老大人,晚辈还要协助洛执政办事,那个摊子铺开来很麻烦,根本没有时间准备经义。” 他哪里是没有时间准备,而是根本没有准备,更何况他也打定主意不再掺和进文官的事情里。 莫蒿礼微微有些惋惜,一如当初洛庭在书房里对裴越说过的话,不过见裴越态度坚决,他便没有继续说下去,略有些自惭道:“老夫年纪大了,记性也不比从前,忘记你是武勋,经筵自然不必参加,武议才是你的战场。也罢,今日便说到这里,不耽误你回去与亲友庆祝了。” 裴越无奈地笑笑,这位宰相大人说话还真是直接有趣,朝廷出现这么多问题,皇帝不知道在后宫气成什么样,自己却回去大肆庆祝,这不是脑子有病吗? 莫蒿礼微微一笑,抬起老迈的手掌在他肩头轻轻拍两下,语重心长地说道:“裴小子,走错路不可怕,但是不能一条道走到黑,要时刻记住行得正站得稳。你如今不是那个吃不饱饭的庶子,身边已经聚起很多人,更有谷梁和洛庭的照拂,所以要更加慎重,千万不要被权势迷失了本心。” 裴越正色道:“老大人放心,晚辈知道如何走好自己的路。” 莫蒿礼笑道:“老夫很放心,不过是多嘴几句,你不嫌烦便好。曾经有人说过,老而不死是为贼,年纪大了难免啰嗦。罢了,且家去。” 他转身穿过承天门的门洞,出宫之后便有家仆迎上来,搀着他走向街边的轿子。 裴越回忆着两人的对话,决定改天再去一趟绿柳庄,因为他很想知道永宁元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穿过门洞,与几位表情比较温和的勋贵打过招呼,裴越忽然瞧见长街对面有很多人,看样子应该是在等待自己。 孙琦和陆成等人整齐地站成一排,面上的表情既兴奋又敬畏。 很显然他们已经知道京都内的异动,大批太史台阁的乌鸦前往西城封检七宝阁,这样大的动静根本瞒不住人,而且沈默云似乎也没打算隐藏消息,与往日乌鸦们总是黑夜行动不同,这次是大白天以煌煌之势压过去。 至于宫中内监带着人匆匆赶往鲁王府,这样敏感的举动自然也瞒不过有心人。 最关键的是他们亲眼看着户部尚书孙大成被人架出来,一路送往刑部。 裴越缓步来到众人身前,微笑问道:“诸位世兄怎么来了?” 陆成走上前仔细打量他一番,伸出右拳想在他肩头锤一下,然后伸到一半便收回去,有些尴尬地挠挠头道:“娘的,如今都不敢揍你了。” 众人皆笑。 于同打趣道:“陆莽子,这世上还有你不敢做的事?” 陆成扭头斥道:“你懂个屁,我这是尊敬!” 然后立刻换上笑脸,对裴越殷勤地说道:“爵爷,今晚咱们去哪里庆祝?” 裴越忍俊不禁地在他胸口锤了一下,笑骂道:“少作怪,咱们都是兄弟,你是不是非要听我喊一声陆少爷才满意?” 陆成脸上的笑容愈发真诚,摇头叹道:“那也不是不可以,能听威震京都的裴爵爷一声敬称,说出去咱多有面子啊。” 孙琦上前插话道:“越哥儿,我们就是来迎一迎你,毕竟这些事能够解决全赖你的谋划,我们也没出力,心里自然有些愧疚。” 裴越诚恳地说道:“世兄太客气了,此番我也是行险,所以没有及时和大家说清楚,今晚回总店请你们尝一样新鲜玩意,算是给大家赔罪。接下来还有一件大事,正需要诸位世兄助我一臂之力,还请大家不要推辞。” 于同连忙问道:“可是在大梁境内全面铺开蜂窝煤之事?” 这小子的消息渠道好灵通,裴越按下心中的诧异,颔首道:“正是。” 众人脸上神色愈发热切,就差将裴越丢上天欢呼一阵。 路边还停着一辆马车,见裴越疑惑地看过去,孙琦微笑道:“叶姑娘和桃花姑娘也来迎你了。” 裴越心中一暖,连忙朝那边走过去,然而他只是刚走出两步便停下,望向远处那个站在树荫下的年轻人。 这是一个他绝对没有想到会出现在此处的人。 定国府裴戎次子,与寻常勋贵子弟截然不同、不爱武道兵法只喜读书的裴云。 一身书卷气息的裴云静静地看着裴越。 裴越在这一刻微微有些恍惚,因为他忽然想起曾经在广平侯府外与裴城的见面。 彼时彼刻,不似此时此刻。 正文 222【莫回头】 去年裴越在朝堂上决然喊出“自绝于裴家”之后,他便已经破门而出,从此以后与定国府连名义上的关联都不存在。 裴云自然很清楚这一点,更何况今日前来并非寻衅,所以他的态度很温和,语气中略带一丝调侃:“我该叫你裴爵爷?裴公子?亦或者是……老三?” “叫名字就行。”裴越淡淡地回道。 当初穿越而来后,他对裴云的观感还不错,相对而言不太喜欢裴城那种标准的纨绔性格。世事变幻无常,后来裴城远赴西军历练,按照惯例勋贵子弟一般会在边军待两年,然后回京都继续培养。那日在广平侯府外分别之时,裴城虽然还带着几分纨绔气息,但性格已经略显成熟,算是令人刮目相看。 裴云平时的存在感不高,这跟他喜欢窝在宅中看书有关。 如今裴越对这个看起来宛如文弱书生的同龄人不敢小觑。原因很简单,去年他在朝会上扳倒裴戎,后来仔细回味才发现这件事里面有裴云的影子。对于一个敢给自己生父设套的狠人,无论裴越对其观感如何,总要给予一定程度的重视。 更何况裴戎是他送进上林狱的,此刻这家伙还能跟自己谈笑自若,也不知是该说他宅心仁厚,还是奸诈似鬼。 裴云并不在意裴越冷淡的脸色,声音听起来带着几分疲惫:“最近你的事情我也听说了,老祖宗和大姐让我出面联系一些世交,希望能帮到你,但是我拦下了。我知道你不会接受,想来你也能独自应对。如今看来应该是解决了麻烦,无论以前怎样,我还是要跟你说声恭喜。” 听到他提起裴宁的时候,裴越眼神微凝,神色略显沉重。 来到这个世界,他见到的第一个人是良言,感受到的第一份温暖是她带来的糕点,但这些终究是来自裴宁的善良。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熟悉自己的身份,记忆中那些和裴宁有关的片段也愈发鲜活。与裴家公开决裂后,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裴宁,毕竟当断不断最伤人,他情愿裴宁带着恨意看待自己,也不想继续用姐弟情分折磨那个善良的女子。 然而此刻裴云的话仿佛北境吹来的朔风,生硬又猛烈地拨动他的思绪。 将那些浮现的回忆强行压制下去,裴越面无表情地说道:“谢了,还有事吗?” 裴云眼帘微垂,望着地面说道:“当初是爹娘对不住你,如今父亲身陷囹圄,母亲也被老祖宗关在家中不得外出,或许这不能弥补你曾经受过的罪,所以我今日前来特地向你赔罪。” 他便要俯下身行礼。 裴越忽然伸出手按在他的肩头,裴云便无法沉下去。 裴越发力将他拉起来,摇头道:“不必。” 裴云不解地望着他。 裴越想起那次与裴城的见面,对方同样向他行礼赔罪,希望能化解这段恩怨。当时他并没有避让,只因为他确实想过放下。后来裴戎在朝会上以父告子,这便宣告双方已经不可能变成一路人。如今恩怨已成死结,裴云于他而言只是陌生人,自然不会受这一礼。 裴越漠然地说道:“你是定国子弟,在京都也是才名远扬,忽然莫名其妙地向我行礼,让那些御史看见需饶不得我。” 话语中的疏远与抗拒显露无疑。 裴云轻咳两声,放弃行礼的打算,直起身微笑道:“现在哪里还会有御史找你麻烦?对了,老祖宗知道我要来见你,特地托我给你带个话。” 裴越忽略他话中的恭维,直言道:“你说。” 无论他的态度怎样冷厉,裴云脸上自始至终都挂着温和的笑容,仿佛春天一般温暖,此刻语调更加柔和:“年终要开祠祭祖,如今父亲和大哥皆不在,去年你未回府,只有我一人主祭,这未免有些不像,没得让外人看着笑话。老祖宗同我说,你去年还在气头上,不回便不回。如今你应该气消了些,再没有一个人在外过年节的道理,年底还是回府吧?” 宫城外的长街上,两人对面而立。 裴越扭头朝后面看了一眼,孙琦等人十分关切地看着自己,如陆成这般脾气暴躁的则是恶狠狠地盯着裴云,显然对这个家伙看不顺眼。 轻轻吐出一口气,裴越回头看向裴云,面露嘲讽道:“事到如今,还有这个必要吗?” 裴云点头道:“你姓裴,身体里流着裴氏先祖的血,当然有这个必要。” 裴越失笑道:“如果早几年你会说出这番话该多好。” 饶是裴云心志坚定不弱于他,来之前也做好被刁难的准备,但是裴越始终没有失去分寸,反而是如此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让他几不能站立。或许连裴越都忘记一件事,裴云从小便接受沈默云的教导,与裴戎其实没有太大关系。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既能用心机使手段各种虚与委蛇,也能舍下体面唾面自干,唯有裴越这句话无比精准地击中他的软肋。 他是一个读书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自忖有能力有把握改变任何事情的结局,可他终究没有看出这个三弟是怎样的人物。如果他早些制止裴戎与李氏的恶行,定国一门三兄弟将来该是何等荣耀? 沉默片刻后,裴云脸颊泛红,面露愧色道:“此事的确是我的不对,所以今日来此向你赔罪,同时也希望你能放下过往,至少年终祭祖时回府一趟,老祖宗面上也好看些,便是大姐——” 裴越猛地打断他的话,异常坚定地说道:“不必说了,除了这条命之外,任何与裴家有关的东西我都可以还回去,包括这个姓氏。” 裴云微微一怔,没想到他竟如此决绝,半晌方道:“你的意思是,从今往后你与定国府再无关联?” 裴越斩钉截铁地说道:“没错。” 裴云定定地望着他,目光晦涩难明,轻轻点头道:“我明白了,我会将这句话带给老祖宗,以及大姐。” 他转身离去,脚步稳健从容,前方停着定国府的马车。 裴越静静地站着,望着他清瘦的背影,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正文 223【乔迁】 “越哥儿,是不是那小子找你麻烦?” 等裴云走后,陆成第一个冲过来着急忙慌地问道。 裴越平静心绪,换上平时的笑容,摇头道:“我能打他十个,还怕他找麻烦?” 离园那夜他一刀抽晕路姜的画面历历在目,众人自然不会怀疑,于同出言提醒道:“越哥儿,裴云这小子和我们不同,甚至和绝大多数将门子弟都不同。他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你要知道读书人心最脏,明面上跟你把酒言欢,转身就敢捅刀子。你别嫌我啰嗦,对这种人还是要提防着些。” 裴越注意到他眼中有着愤恨,一改平时的沉稳淡然,便知道他身上也有故事,于是微笑着颔首道:“世兄提点的是,我会注意防范。” 年纪最长的孙琦插话道:“行了,让裴兄弟回去罢,咱们也别在宫城外面站着,晚上再去总店那边吃他的东道。” 众人说笑几句便纷纷散去。 裴越回到马车边,看了一眼面容黝黑的邓载,忽然止步问道:“邓载,你希望变白一点吗?” 邓载伸了伸脖子,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裴越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跃上马车进入车厢。 邓载一边抖动缰绳驱使骏马,一边喃喃自语道:“变白有什么好?那不成勾栏里唱戏的娘们了吗?” 裴越自然没有听见这句话,他靠在车厢里面,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懒腰。 桃花拿出准备好的秋枣儿,笑眯眯地喂进裴越的嘴里。 叶七转过头去,只当自己没看见这幅略有些骄奢的画面,忍了半天还是好奇地问道:“裴云找你做什么?” 裴越抬手拍拍桃花的手背,然后坐直身体,摇头道:“左右不过是那些事,懒得理他。桃花,咱们去那座大宅子里住怎么样?” 桃花想起那座宽敞大气的中山子府,顿时喜上眉梢,不过很快又有些不舍地说道:“少爷,我们要从庄子上搬出来吗?” 这一年多来裴越很忙,要么就是操心外面的事情,要么就是在庄中读书习武,仅有的一些空闲时间还要陪叶七说话,和桃花独处的机会不多。小丫鬟经常会回忆以前的生活,虽然那时候在定国府中过得艰难,但两个人可谓是相依为命,极少分开过。好在裴越对她的态度一如当年,没有丝毫疏远。 桃花毕竟还小,心性又单纯,除了越来越多想念自己的娘亲之外,她倒也知道怎么打发时间。绿柳庄中那些大婶小媳妇和姑娘们,便是她最好的玩伴,如今听说要离开庄子,自然有些难过。 裴越看出她的想法,伸手在她后脑上揉揉,微笑道:“宅子那么大,当然不止我们几个人住进去。回头你在庄上挑一些手脚勤快老实本分又愿意去的,都带到宅子里做事,给她们签一份活契,往后你就是咱家的内院总管家。” 桃花绽放开喜悦的笑容:“少爷,我一定会好好管家的。” 望着她憨态可掬的模样,裴越忍俊不禁道:“你这么厉害,管家肯定没有问题。我在北郊寻了一个更大的庄子,让绿柳庄的人全部搬过去,每家都能分到五十亩上好水田。住处也是新盖的,规划得更好,比以前更大更宽敞。这是我的一份心意,也算不枉他们帮了我那么多。你最喜欢热闹,回头去庄子上的时候,你跟大家讲清楚这件事。” 桃花愈发喜欢,她知道少爷的煤矿就在北边,庄子上很多人都在那里做事,回趟家并不容易。如今将绿柳庄搬去北边,自然离煤矿不远,对于庄户们来说是一个好消息。 她喜滋滋地掰着手指头计算,谁家的女孩子最勤快,可以在内院做事,谁家的小媳妇厨艺好,可以在厨房里帮忙,一时间都忘了裴越的存在。 裴越目光温柔地看着她,自己在外面与人斗得死去活来,不就是为了给这些在意的人造出一个温暖的家吗?被桃花发自真心的笑容感染,他忽然有些后悔,当初不该对冷姨那样强硬,既然对方不是那种残暴狠辣之人,将她留下来其实也不算什么。 如今却不知她跟在那个疯女人身边做什么,只希望不要出事。 叶七不比桃花,她想得要更深一些,柔声问道:“这么早就回京都?” 裴越点头道:“时机已经成熟,不必再藏着了。” 叶七没有问他究竟是什么时机,两人朝夕相处将近一年,这点默契自然还是有的。只不过想到他方才所言,叶七隐隐察觉到搬回京都和抛弃那个庄子这两件事同时发动,恐怕和裴云的突然出现有关。 裴越见她神色凝重,便岔开话题道:“商号这边的问题已经解决,有三位大掌柜总揽各处分店,孙琦他们监管账目,我再将王勇留下来打理煤场,戚闵继续留在京都做他的事情而且能监控全局,想来出不了什么乱子。再不济还有先生在,他肯定不会拒绝我的请托。” 叶七惊道:“你要出京?” 桃花也满脸讶异地看过来。 裴越将朝会上和洛庭商议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然后冲桃花挑挑眉道:“想不想跟少爷出去游山玩水?” 桃花忍住就快出口的话,小心翼翼地扭头看着叶七,眼睛眨巴眨巴,一副小可怜的模样。 裴越生生气笑了,佯怒道:“我是你少爷,你看她做什么?” 叶七却没那么好忽悠,问道:“虽然七宝阁倒了,但在京都这种藏龙卧虎的地方,你真放心将商号那么一大摊子事情交给他们?” 裴越挠挠头道:“有戚闵盯着,加上先生坐镇,外部不会有什么乱子。至于账目的监管,除了孙琦他们之外,我会让三位大掌柜每月送一份到广平侯府。谷家姐姐人很聪明,过几天我再教她一套简单高效的新式记账法子,也不会太过劳神。” 叶七轻哼一声道:“这就下聘礼了?” 裴越连忙解释道:“只是帮忙看一下账而已,其实她都不用看,只要账册按时送进广平侯府,商号里就没人敢乱来。” 叶七白了他一眼,然后一把将桃花拉到自己身边,没好气道:“你自去吃沙子罢,我和桃花留在都中住大宅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帮朝廷铺开蜂窝煤的渠道,还要从头开始处理各处的煤矿,整日里没个空闲,哪来的时间游山玩水。” 桃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裴越扶额长叹,看似非常伤心,实则轻松不少,因为他很清楚自己这次出京不会太轻松。 这是一个极大的工程,涉及大梁北境四州之地,辐射半个梁国,需要注意的地方很多。离开京都之后,外面的世界恐怕会更加凶险。当然,他不会在她们面前说这些,仍旧说笑取乐。 到了商号总店之后,将那些兴高采烈的掌柜们打发走,裴越将戚闵叫了过来,神色凝重地吩咐道:“从明天开始,想办法将定国府的裴云看紧些,如果发现异常你要立刻告诉我。假若当时我不在京都,你就去找席先生。” 戚闵应了一声,然后又问道:“少爷,只盯着他一人吗?” 裴越眼中闪过那张亲切温柔的面孔,犹豫片刻后说道:“你的人也很难进入内宅,就这样吧。” 戚闵重重地点头道:“是。” 正文 224【永宁往事】(上) 对于绿柳庄的庄户们来说,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便是当初裴太君将他们转到裴越名下。 如今庄子里最出息的年轻人都是裴越的亲兵,每月能领到丰厚的薪俸,平时吃穿用度更是不愁,而像邓载和王勇这样独当一面的待遇极好。除了他们之外,庄中剩余的男丁被分成两班,轮流去首阳山那边做事,同样可以赚到不少银子。 裴越回到庄中迎来极其热烈真诚的欢迎,他对这些庄户们很平和,聊了一会家常之后才让桃花去挨家挨户通知搬家的事宜。身为家主,其实他完全不需要这样和气,一声令下这些庄户必须遵从,无非是给小丫鬟一些面子罢了。 他与叶七先来到主宅旁边的那处小院。 南琴显然不能搬进中山子府,她和叶七的情况不同,裴越也不会犯这种错误。 听到将搬去北郊的消息,南琴并未露出半点不愿,诚心实意地道谢之后,又请二人稍坐用茶。 裴越笑着婉拒,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位琴艺卓绝的女子神色轻快很多,与上次见时相比整个人都多了几分活力。 回到主宅,叶七回到自己房间收拾物品,裴越则前往左侧厢房寻席先生。 今年庄中一直都很热闹,裴越在九月之前极少离开,每日都会跟随席先生学习各种本领。随着他去京都办事,亲兵们也都跟去,这里陡然间便冷清下来。对于席先生来说,热闹也好清净也罢,生活都是一样的平静,犹如过往十年间的朝朝暮暮。 裴越在书房找到席先生,中年男人正在书桌前挥毫泼墨。 过往的岁月里,裴越已经见识过他在武道、谋略和军阵上的造诣,书法倒是第一次见。 他没有出声打扰,静静地站在旁边看着。 不妄动,不苛求,不虚行。 这是席先生在雪白的纸上写出来的九个大字。 从裴越的角度看来,这九个字分为三行,与时下流行的书写习惯不同,从左到右排列,并非从上到下。三行字均集中在左边,空出右侧大片地方,似乎犹未尽语。 席先生走到一旁,指着右边的空白处说道:“你来试试补上这后面的话。” 裴越沉思片刻后,欣然拿起笔架上的毛笔,毫不犹豫地添上十余字。 席先生轻声念道:“不妄动,动必有道。不苛求,求必有义。不虚行,行必有正。” 他微微点头,然后温和地笑笑,对裴越说道:“坐下说罢。” 裴越坐下之后说道:“先生,京都的事情已经解决了。” 席先生问道:“一切顺利?” 裴越答道:“大抵上算顺利。不过莫执政在朝会结束后找到我,让我给先生带一句话。” “什么话?” “这么多年过去,有些事该放下了。” 裴越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紧紧盯着中年男人的双眼。 席先生并未迟疑,微笑摇头道:“我有什么放不下?放不下的是别人。” 注意到裴越复杂的眼神,略显疲惫的面容,他淡然问道:“你有心事?” 裴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沉声道:“先生,我有很多很多事情想不明白。” “何事?” “比如说那位沈大人,当年你和他是定国公的左膀右臂,所以你们应该很熟悉,能否请先生告诉我,这位沈大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说详细一些。” “他为什么要让沈淡墨与我结交?他为什么要在山贼夜袭那晚去定国府帮先生脱身?他为什么要帮我们逼迫裴戎辞爵?他为什么要借助李子均那桩案子扳倒李柄中?他为什么要用保护裴戎来试探我,事后又毫不在意裴戎被关进上林狱?他为什么要掩盖七宝阁的通贼之举,非要等我掀开盖子的时候再抖露出来,他是不是想用七宝阁将鲁王拉下水?” 裴越满面愁绪,疑惑不解地问道:“沈默云不是皇帝最忠心的孤臣吗?为何我进入朝堂这一年以来,并未看见他的忠心,反而看见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举动?” 席先生沉默片刻后,颇为感慨地说道:“原来你心里藏了这么多疑问,居然能一直忍着不问。” 裴越叹道:“莫执政点出我那个计划的疑点,让我想明白一些事情。事后我才反应过来,沈默云授意沈淡墨送信给我,或许只是想安抚我,让我不要那么着急地去掀开盖子。只是那封信迟了些,我收到的时候已经到了宫城。” 席先生沉吟道:“你的问题有些多,不妨换个角度想想,从你决定做事开始,他有没有妨碍过你?” “没有,相反他所做的那些事情大多对我有利。”裴越坦然答道。 “我们分析一个人,不能简单地用好坏黑白来区分,更不能从表面上判断他是否忠心。就拿你所说七宝阁那件事来讲,在你的角度看或许认为他是想激化这件事,从而影响到鲁王。但是在皇帝的角度看呢?这何尝不是在捂盖子,找个机会悄悄剜掉这颗毒瘤,避免牵连到鲁王?” 席先生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他让自己的独女与你结交,又多次试探你,甚至帮你解决李柄中这个麻烦,其实只是因为一个猜测。” 不知为何,裴越忽然有些紧张,连声音都微微颤抖:“什么猜测?” 席先生转头望着窗外,语气略显萧索:“他怀疑你是先帝的遗腹子。” 裴越怔道:“可我不是啊。” 席先生轻叹道:“可是他不知道。” 裴越感觉脑袋有些疼。一直以来,我是谁这个问题都萦绕在他脑海中,从最开始谷梁所说的凌平之子,到后面生出怀疑,认识叶七之后又打消怀疑。可是在京都查了大半年,却连凌平夫妇的任何信息都查不到,他又陷入迷茫之中。 他揉着自己发涨的太阳穴,无比诚恳地说道:“先生,我想知道永宁元年究竟发生了多少事。” 听到永宁元年四字,席先生眼中飘过一抹冰雪之色。 这一刻裴越更加坚信,那日朝会结束后莫蒿礼的话语中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或许就与自己的身世有关。 正文 225【永宁往事】(中) 与裴越有关的故事,源头便发生在永宁元年。 从故事的开端梳理,中宗建平二十一年秋,第一代定国公裴元过世,临死前将都中凌平夫妇托付给谷梁,命他代为照顾。对于谷梁来说,裴元在楚国公府冼家谋逆案之后挽救谷氏一族,恩同再造,自然不会怠慢。 同年冬天,中宗皇帝刘睿病故,驾崩之前召集两府重臣并定远侯裴贞、魏宁侯王平章等勋贵,册立嫡长子刘铉为太子,并由其继皇帝位。国丧二十七日之后,刘铉登基为帝,次年改元永宁。 永宁元年初春,南周犯境,刘铉命谷梁为南境镇南大营主帅,直面南周来犯之敌。 夏初,刘铉忽染重病,药石难医,缠绵病榻半年之久。 在这半年里刘铉性情大变,不仅处死太医院几位太医,更是以谋逆的罪名将七家勋贵府第抄家灭族,其时京都人心惶惶,高门大户风声鹤唳,几近人人自危。如此高压恐怖的局势下,京都自然暗流涌动。 九月初十,凌平之妻诞下一子。 十月初九夜,王平章以剿贼的名义,指挥两千锐卒突袭西城陈家大宅,喊杀声震动京都,火光漫天宛若当年前魏王朝覆灭之时。凌平夫妇因为住在同一条街上,不幸重伤罹难,临死前将襁褓中的婴儿交给匆忙赶来的定远侯裴贞。 当晚,一名周岁大的女婴被人从陈家大宅抱走,放在定国府门前,被大管家裴永年发现抱回府中,便是桃花。 十月二十日,刘铉驾崩,当夜两府重臣齐聚宫内,在王平章首倡、莫蒿礼默认、裴贞点头、余者皆不反对的情况下,中宗嫡次子、刘铉之弟刘铮继皇帝位,次年改元仁宣。 仁宣十年,刘铮再度改元开平。 时间在席先生平静的讲述中悄悄流逝。 “先生,请恕弟子不敬,在先帝患病之后,你们在后续的事情中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裴越鼓起勇气问道。 席先生并不介意,温言道:“太史台阁中有一份卷宗,名为永宁元年甲字陆号卷,记载的便是那年发生的很多事情。这份卷宗本应该早早销毁,但是沈默云在去年发现台阁内竟然还有一份副本,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对你的关注便有些特殊。” “永宁元年,他还没有进太史台阁!”裴越悚然道。 席先生颔首道:“没错,前任太史台阁的左令辰是先帝的心腹。但他接手时间太短,根本无法全盘掌握这个庞大的衙门,尤其是先帝患病之后,他的权柄一步步削弱,能做的极其有限。他只能将永宁元年的故事详细记录下来,今上登基之后,在沈默云入台阁之前便命人毁掉相关卷宗。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那人还留了一份副本。” 裴越问道:“先生看过那份卷宗?” 席先生道:“那天你我去定国府逼迫裴戎辞爵,事毕后谷梁邀请你去广平侯府,我随沈默云去沈府,便是在那个时候看见的卷宗。” 记忆在脑海中浮现,裴越想起那日自己回绿柳庄,席先生就在正堂坐着,当时因为心神不宁再加上要送方锐上路,便没有详细问过席先生在沈府的经历。 他有些紧张地问道:“卷宗里记载着什么?” 席先生沉吟不语,在裴越焦急的等待中,他缓缓开口道:“据记载,先帝最初只是偶感风寒,不算什么重症,但是在太医院用药之后,他的病情陡然加重。太医院被处死的那些太医,经查确实有用毒之举,稍稍有些奇怪的是,这几位太医并非串谋,也就是他们是被不同的人胁迫或者指使。这些毒药都很厉害,所以先帝的身体根本无法治愈。” 裴越微微摇头,几种毒药同时服下,在这个时代谁都活不了。 席先生继续说道:“这些太医的幕后主使便是那七家勋贵。中宗最大的错误便是迟迟没有册立太子,他驾崩时年仅五十三岁,倒也不算年迈,问题在于他的身体一直不算很好。当时刘铉和刘铮兄弟两人都很优秀,这也是中宗犹豫不决的原因。” 裴越沉声道:“那七家勋贵是刘铮的人?” 席先生轻叹道:“算是吧,只不过他们没有串联,那件事确实太过于巧合。刘铮只比先帝小两岁,能力也很强,性格又豪爽大气,当时颇得军中大将拥戴。” “他豪爽大气?”裴越撇撇嘴道。 席先生摇头道:“坐上龙椅之前和之后本就是两回事。” “后来呢?”裴越又问道。 席先生缓缓道:“当时朝中的格局大概是这般,东府那边莫蒿礼主持朝政,那时候洛庭还只是一个待考的举子,另外一位执政则唯莫蒿礼马首是瞻。西府两位军机其实算是摆设,真正的军方掌权人是良节公与王平章。” “先帝被下毒的事情查明以后,那七家勋贵是良节公亲自带人去抄的家,当时他还抱着一丝希望,想遍寻天下名医替先帝治病,所以他非常坚决地打压刘铮手中的势力,避免京都大乱。时间来到永宁元年初秋,先帝的身体已经沉疴难返,良节公知道事不可为,那时候都中还坚定站在先帝身旁的便只有那位名叫陈轻尘的女子。” “先帝继位之前,他便喜欢陈轻尘,想要娶她为王妃,但是这位姑娘心性不弱世间男子,只愿通过经商来改变大梁黎民百姓的生活。如果嫁入王府,她必然不能继续操持世人眼中的商贾贱业,所以她坚决不应。先帝爱极了她,竟允许她继续留在陈家。陈轻尘的确不凡,论经商之道世间难有敌手,陈家在她手中一跃成为大梁第一商家。” 席先生语速不快,裴越能听出这话语中的复杂情绪,不禁有些感伤地问道:“所以王平章就要杀了她?” 中年男人眼中流露一抹痛苦,微微点头道:“想要动陈家没那么容易,因为先帝的默许,陈家不光有庞大的护卫队伍,无论战力兵器都不弱于禁军。陈轻尘身边更有大批武道高手,大梁四处都有陈家的勇士和财富,一旦杀不了她,让她逃出京都的话大梁必定生乱。” 裴越想到一个可能,不禁颤声道:“先生您出手了吗?” 正文 226【永宁往事】(下) “我没有出手。” 席先生肯定的回答让裴越莫名放松下来,但是中年男人的面色依旧沉重,他语调怅惘地说道:“王平章在动手之前曾经试探过良节公的想法,或许在他看来先帝已经必死,铲除潜在的威胁陈家是必要的举动。其实当时谁也不知道先帝死后陈家会不会反,但我觉得不会,因为一个立志要用经商造福黎民百姓、为此甚至连皇后都不愿做的女子,她又怎会因为私怨造反以至于生灵涂炭?” 这一刻,裴越看见席先生眼中浮现微弱的光。 他忽然想起,先生终身未娶。 看见裴越脸上古怪的神色,即便席先生因为往事而伤怀,仍旧忍不住失笑道:“别胡思乱想,我只是很欣赏她,虽是女儿身却有那等雄伟的志向。若是硬要掺杂儿女情长,未免不是一种亵渎。” 裴越自惭道:“先生,是我愚钝了。” 席先生摆摆手,继续说道:“无妨。其实当时良节公也很为难,王平章既是试探也是警告,因为之前良节公对那边打压得很厉害,如果这时候在事情已经无法逆转的情况下不做弥补,等刘铮登基之后裴家会更加艰难。当时王平章希望我出手,但我虽然敬重良节公,却绝对不会去杀陈轻尘。” “所以是沈默云动的手?” “他又不擅武道如何动手?当时他看出良节公的为难,所以让身边最得力的剑客出手相助王平章。那人叫林东海,我曾经与其切磋过,确实是难得一见的高手,尤其是左手剑术神鬼莫测,令人防不胜防。不过他虽然借着其他人的掩护杀害陈轻尘,自己也重伤难愈,没多久便死了。” “左手剑?沈默云身边的年轻人?” “那是他的儿子,名叫林合。这个年轻人杀性太重,也只听沈默云的命令。他不是那种纨绔子弟,心中没有忌惮,所以你如果对上他的话一定要小心些。” 裴越点头应下,心中想的却是这件事的首尾。 沈默云当时已经是裴贞的心腹亲信,他让人出手基本等同裴贞的意愿,难怪先帝死后面对王平章的倡议,裴贞没有反对,既然已经走出那一步,再挣扎犹豫已经没有意义。 他长叹一声道:“定国公知道这样的弥补并不能消弭刘铮心中的恨意,毕竟他险些将刘铮的势力铲除干净,只是动不了王平章。他将我带回定国府后,便让裴戎退出军中,次年又率军西征,呕心沥血甚至死在边境,只为保住裴家门楣。” 席先生神色复杂地说道:“一半一半吧,良节公被先祖压了许多年,本就想带兵杀敌,再加上皇位更替时发生的事情,他正好遂了心愿。此处不必细说,你忽略了一件事。如果当初不是机缘巧合,先帝将谷梁派往南境抵挡南周犯境,就算先帝活不下来,只要谷梁在京城,刘铮未必能安稳登基。” 裴越不解地问道:“这是为何?” 席先生问道:“三十四年前冼家谋逆案,广平侯谷豪被牵扯其中,中宗将其处死,是定国先祖将谷家救下来。虽然性命保住了,但是中宗一朝,谷梁哪怕军功累累都无法顺利晋升。尤其是在建平十年以后,他因为战功很大,在军中名声越来越响亮,意味着他的处境也愈发危险。中宗必然不想看到他,可他最终还是完好无损地活下来,你猜这是为什么?” 裴越眼神渐渐明亮,终于想清楚整件事的关键,有些激动地说道:“是先帝在暗中保护他!” 席先生颔首道:“这件事是良节公告诉我的。当年在西境征战时,良节公曾经在一场大战之后饮醉,酒后对我说若是谷梁当初在京,鹿死谁手犹未可知。毕竟他一个人就能压制住王平章,如果再加上谷梁这个杀神,王平章再老辣也挡不住。” 裴越有些担忧地说道:“先生,这件事不能告诉别人啊,要是让皇帝知道,他肯定会想法设法弄死谷伯伯的。” 席先生无奈道:“若不是看在你这般伤神的份上,我连你都不会告诉。” 裴越嘿嘿一笑,心中却想着初次去广平侯府,宴席上谷梁笑眯眯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 “造反可不行。” 或许他真正想说的是造反才行? 但是对于大梁这样已经非常稳固的王朝来说,除非中枢出现大问题,否则想靠着一营军队造反无异于痴人说梦。 “至于你的身世”,席先生凝眸思索,抬手敲着椅背说道:“这些日子我也曾仔细想过,结合当年的情况,大抵有几种可能。” 裴越立刻挺直身躯,满脸好奇之色。 席先生缓缓道:“首先可以确认,你不是先帝的儿子。天家血脉不是小事,皇帝每次行房都会记录在册,不会突然冒出来一个儿子。你可能与陈家有关,但肯定不是陈轻尘和先帝的儿子。还有一种可能,凌平不是普通读书人,他能被定国先祖那般看重,说明他的身世也有问题。” 裴越微微点头,认可席先生的推测。 随着当年旧事的真相浮上水面,他的身世不会有太多的可能,要么与陈家有关,要么凌平身上藏着秘密。 “能被裴元那般看重,凌平又隐藏在京都之中,也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的父辈犯过事,不得不隐姓埋名。要么他的祖辈与裴元一样,都是开国功臣,只是因为某些原因不愿引来旁人的关注,总之绝对不会是普通的读书人。”裴越仔细地分析道。 席先生点头道:“陈家暂且不说。如果凌平身份有问题,那只能是冼家或者开国初期的林家。能让定国先祖如此郑重对待,甚至嘱咐良节公和谷梁一起看护,再无其他可能。” 陈家和冼家的故事裴越都知道,至于这个林家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席先生微笑着指了指他,温和道:“你的爵位。” 谥号忠武配享太庙的中山人氏林清源。 裴越微微张嘴,不可置信道:“林清源不是正常寿终吗?而且他的功劳那么大,甚至在裴元之上,他的后人有什么必要改名换姓?” “林清源不是病死的。” 仿佛有一道雷在裴越耳旁炸响,震得他无言以对。 席先生苦笑道:“我只知道这句话,是当年偶然听定国先祖对良节公提过,并没有详细说明。至于事情的原委,如今已过去百年,无论是林清源或者是高祖,都已经化作森森白骨,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当然,这世上或许有一个地方能找到答案。” 裴越福至心灵道:“皇宫?” 席先生赞许地点点头,然后饶有兴致地望着裴越说道:“我所知道的事情已经全部告诉你,或许有些细节上的疏漏,但也无伤大雅,相信你已经弄清楚当年发生的那些事。不过现在我倒有个疑问,需要你帮我解惑。” 裴越微笑道:“先生请问。” 注意到他眼中的狡黠,席先生便知道这臭小子已经明白自己想知道什么,抬手点点他,无奈笑道:“你让我在庄子上守着,无非就是守着后面那个古怪的院子,我进去看过,却实在看不明白那些东西有什么作用,今日便请你替我解惑罢。” 想到那个紧靠主宅后院防备森严的独立院子,裴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轻声道:“先生若想知道,不妨我们现在就去瞧一瞧。” “好。” 正文 说一下更新的事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xbiquge.net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227【北方有佳人】 主宅后面紧挨着一套院落,外围以高墙阻隔窥视的目光,院内则是相邻十余间外部结构简单的屋子。这些房屋看起来平平无奇,其实墙壁均用三合土砌成,与京都城墙的坚硬程度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夕阳西下之时,裴越从屋中出来,席先生与叶七跟在后面。 “先生,我准备这几天就搬回京都子爵府,同时将绿柳庄的庄户们迁到京都北郊。这个庄子与三千亩良田,我会还给裴太君,再加上一万两银子,算是偿还她当时相赠之情。”裴越平静地说道。 席先生沉吟道:“你把东西准备好,我替你去一趟定国府罢。太夫人平生很在意体面,所以你最好再准备一些礼物。无论她当初对你的遭遇有没有视而不见,最终还是让你出府,给了你一丝机会。纵然是你自己把握住机会一飞冲天,但也不必将她视作仇敌。” 裴越微微一笑,认真地说道:“无论是庄子、银子或者良田,这些于我来说都不是特别重要,但是裴太君将先生请来教我,却是我不得不记住的恩情。礼物早已备好,一直在总店那边放着,除了珠宝首饰之外,还有西城两家门面铺子。” 蜂窝煤的生意获利颇丰,裴越独占四成,这一年来早就积攒出不菲的身家,所以才有能力买庄子和田地。给裴太君的谢礼如此丰厚,除去他方才说的那些原因之外,最重要的便是对于如今的裴越来说,能用银子解决自然好过付出其他代价。 席先生非常欣慰,倒不是因为裴越那句与他有关的话,而是从眼前年轻人的态度可以看出,他没有想过要与裴太君斗个你死我活。 这对席先生来说非常重要。 “我在北郊的住处不用弄得太好,陈设家俬尽量简便,不然我住不习惯。”中年男人温和地说道。 裴越惊讶道:“先生,你不随我住进子爵府?” 席先生看了一眼身后的屋子,似笑非笑道:“你特意告诉我那里面的东西为何物,不就是希望我去北郊的庄子再帮你守一段时间?” 裴越连忙摇头道:“先生误会了,那些东西现在连半成品都算不上,就算被人知道也无妨。更何况我知道怎么做,原本就打算暂时先毁掉,等以后要用的时候再做。” 他的眼神十分诚恳,席先生见状欣慰地说道:“你有这份心便已足够。这些东西倒也不必毁掉,我知道你花费许多功夫。想来你在北郊庄中已经建好类似的屋子,便一起搬过去罢。这些年我已经习惯这种悠闲舒适的生活,不愿再住进那种高门大宅。” 裴越见他如此坚定,又熟知中年男人的性情,便颔首道:“就按先生的意思办。” 席先生目光扫过旁边的叶七,微笑道:“我回去整理一下书稿。” 待他离去后,叶七缓步走到裴越身旁,明亮的双眼从上到下打量着他。 裴越被她看得有些尴尬,问道:“怎么了?” 叶七轻轻一叹道:“我突然想看看你的脑袋里都有什么。” 裴越唬了一跳,下意识往旁边闪开,双手护着胸口说道:“叶七,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暴力?” 叶七咬牙笑道:“少作怪!我且问你,里面那些东西你究竟是从何处想来?” 如果说当初她愿意跟裴越相见,是因为被少年身上的某些特质吸引,那么后来的亲近便是水到渠成,两个同样优秀又性情相近的年轻人没有任何隔阂。虽然裴越这一年多来屡屡给她惊喜,但叶七也有自己的骄傲,并非是那种依附于男子生存的无根浮萍。唯有今日在屋内的所见所闻,让她真切地感觉到他的非同一般。 裴越放下手笑道:“我喜欢看一些杂书,平时也喜欢瞎捉摸,大概这就是原因,像蜂窝煤便是这样琢磨出来的。” 这个回答不尽不实,叶七并未刨根问底,她本来也不是想要盘问裴越,只是表达一番自己的震惊。 略过这个话题,她关切地说道:“这些东西最好不要让人发现。” 裴越颔首道:“本应如此,目前只有你和先生知道。” 叶七微微一怔,柔声问道:“你就不怕我告诉别人吗?” 裴越洒脱地笑笑,走近她身边说道:“如果人这辈子没有几个真心相交的知己,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可以怀疑朝廷里任何大人物,但绝对不会怀疑你。” 两人离得很近。 叶七没有避让,眼神温柔似水:“为何?” 裴越伸手握住她白皙的手掌,微笑道:“如果连注定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人都不能信任,那么我的命运也太惨了。” 叶七长长的睫毛轻微颤抖着,眼神下意识地朝下,但是这次没有甩开裴越的手,只是轻声嗔道:“谁要同你过一辈子?” 裴越望着她染上红晕的面庞,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豪情。 大不了就是被揍一顿,又有何惧? 他伸手揽住叶七的肩头,然后将她抱在怀中。 叶七瞳孔猛然放大,眼睛不由自主地瞪圆,双臂几乎是下意识地绷紧,但是并没有一拳砸在裴越的小腹上,只是傻傻地笔直撑着。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极慢,一点一点走过,察觉到裴越只是抱住自己并没有多余的动作,她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 裴越仿佛能听到叶七的心跳声,他的双手从少女背后环绕,脑袋靠在她的耳边,清新动人的芬芳萦绕在鼻尖。感受着怀中身躯的绵软,又带着习武之人独有的矫健,他轻声念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叶七眨眨眼睛,紧紧抿着双唇,双手慢慢地伸向裴越背后。 长久的沉默。 叶七等了半天没有听到下文,不禁好奇地问道:“后面的句子呢?” 裴越干笑两声,尴尬地说道:“忘了。” 叶七的双臂已经快抱住他,听到这两个字之后,她忽地收回来,然后抵在胸前将裴越推开,轻哼一声道:“连夸我都这样没诚意。” 她转过身有些紧张地整理着衣服前襟,方才两人抱得很紧。 裴越挠挠头,此时便不好再没皮没脸地凑上去,因为叶七真的会揍人,他想了想说道:“我离京之后,你能否帮我照看商号?” 叶七依然霞飞双颊,显然论脸皮厚度她和裴越相比要差得远,轻声答道:“好。” 如此一来,有叶七坐镇总店、谷蓁监管账目、王勇打理煤场和戚闵负责情报工作,再加上朝中的洛庭与北郊的席先生,裴越觉得应该是万无一失,除非京都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当然,这个时候他不会愚蠢地提起旁人,只对叶七嘱咐道:“你在京中要照顾好自己。” 叶七柔声道:“等你回来。” 裴越略微有些恍惚。 他忽然记起来,叶七对自己说过很多次类似的话。 去年那次大朝会和今年去求见皇帝告发七宝阁之前,与此刻的情景何其相似,过往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 犹记得当初北郊相识时的笑谈,那时他们都没有太将那份婚约当回事。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相互陪伴走过漫长的路途,不知不觉间便已情根深种。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正文 228【行路难】 永仁坊,沈府后宅。 东南角的水榭上,沈淡墨倚着鹅颈抱枕,左手撑着下颚,百无聊赖地望着被秋风吹动的池水。 两名丫鬟安静地站在旁边,姿态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呼吸声都极轻微。 脚步声从后方传来,丫鬟们扭头望去,连忙蹲下身行礼道:“老爷。” 沈默云语气温和地说道:“你们先下去。” “是。”两名丫鬟连忙退出水榭。 沈淡墨已经起身,行礼道:“见过爹爹。” 沈默云微笑着摆摆手,走到水榭平台边缘,双手负在身后,抬头看着东南方向,目光仿佛能穿过秋天的暖阳,看见坊内某处热闹的府邸。 “爹爹在看什么?”沈淡墨走到他身边站定,好奇地问道。 沈默云眼神复杂地说道:“今天是裴越搬回中山子府的日子。虽然陛下去年就将那座宅子赐下来,但他一直住在城东的绿柳庄。我一直在想他什么时候回京,如今比我预计的时间提前不少。今日恰逢他乔迁之喜,愿意去中山子府捧场的人不少。” 沈淡墨面上无喜无忧,淡淡问道:“不知都有谁去了?” 沈默云缓缓道:“洛庭和王平章派人送去贺仪,京中小半勋贵府邸都派家中子弟前去恭贺,善国公府的孙琦与那帮子喜欢做生意的勋贵子弟帮他招待宾客。” 沈淡墨轻笑道:“花团锦簇高朋满座,真是烈火烹油呢。” 沈默云转头看了她一眼,继续说道:“文官们历来不会与武勋将门往来密切,所以除了洛庭之外,其他人大多没有反应。唯一的例外是侍御史简容,他一大早便去往中山子府,不过没有进门,只是在大门外与裴越聊了几句,然后便匆匆离去。” 水面涟漪荡漾,沈淡墨微微撇嘴道:“裴越在朝会上救了他一命,换来的不过是几句闲话而已。” 沈默云失笑道:“对于简容这样的人来说,能够主动去向一个少年权贵道贺,这本身就是很罕见的情况。” 沈淡墨摇头道:“动动嘴皮子而已,这不是御史最擅长的事情吗?” 沈默云微微皱眉,语气严肃几分:“墨儿,静心。” 沈淡墨醒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心境失于躁动,垂首应道:“是。” 沈默云在她面前从来都不是严父,尤其是长子意外去世后,对她更是极为宽容,此刻自然也不会继续训斥,只是温声说道:“我让人将你往年所书的一副字送过去,是以你的名义。” 沈淡墨俏脸微红,不过她很快便反应过来,眼神疑惑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沈默云明白她在想什么,轻声道:“你与他有过那么多次书信往来,若是连份简单的贺仪都不送,未免落于下乘。至于为父与他,自那日在他面前想要保住裴戎起,便已经没有多少交情可言。” 沈淡墨想着这一年多来发生的事情,以及父亲的几次出手,心中愈发不解,忍不住问道:“爹爹,女儿有些事想不明白。无论裴戎的案子、李子均的案子还是这次七宝阁的案子,其实你都是在帮裴越,为何一定要制造假象引他生疑,让他觉得你另有所图?” 沈默云不答,只是淡然道:“虽然蜂窝煤这件事由洛庭主持,户部与工部协办,但是他不可能远离中枢,所以具体的细务还是手下人去办,其实说到底还是裴越做主。洛庭性情大气又舍得放权,不会在意裴越掌权。我已经对林合交代过,让他暂时放下乾部的职责,率领一批人手出京,时时刻刻盯着裴越,希望他不要犯错。” 沈淡墨摇头道:“不明白。” 沈默云关切地看着她,微笑道:“提前告诉你这些,是避免你到时胡思乱想。墨儿,无论发生何事你都要沉住气,切不可自己乱了分寸。” 他稍微停顿一下,语气复杂地说道:“至于为父这么做的原因,将来你会明白。” “女儿记下了。” 沈淡墨垂首应道,眼中不自觉地飘过一抹少女的愁绪。 …… 鲁王府。 往日的欢声笑语已不见,府内的奴仆们小心翼翼,连大气都不敢出,走路似鬼魂一般轻飘,生怕自己变成下一个被杖毙的倒霉蛋。 偏殿内,素有贤名的大皇子面色冷漠地坐着,望着身前俯首躬身的长史李谨言说道:“这样说来,京营三位主帅都没有派人送去贺仪?” 李谨言额头上浮出汗珠,谨慎地答道:“禀王爷,不光是三位主帅,成安候路敏和诚毅侯郭开山都没有派人去中山子府。” 刘贤冷哼一声,虽然他面上还能保持冷静,但紧紧攥着的双手已经出卖他真实的心境。 身为开平帝最宠爱的皇子,堂堂亲王之尊,竟然被一个混账小子狠狠摆了一道,这口气让他如何忍得下?虽然开平帝并未严惩他,只是让他闭门读书半年,但他的体面却实实在在地被人踩在地上,更何况七宝阁被查封、许颂被关进太史台阁的大牢,对他而言是非常严重的损失。 王妃历来恭敬体贴,这几日眼泪就没断过,虽不敢在他面前抱怨,但是那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他又烦又怒,只好来偏殿住着,索性眼不见为净。 刘贤回想那日在竹楼中裴越无奈悲愤的姿态,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掌在抽他的耳光。 尤其是今日听到裴越返京住进中山子府,都中诸多勋贵府邸送去贺仪,连魏国公王平章都不例外,更让刘贤怒火中烧。若非那日开平帝身边的亲信内监嘱咐他不得出府,刘贤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裴越享受这份风光。 “我让你打听的事情可有结果?”刘贤寒声问道。 李谨言连忙答道:“王爷,小人已经打探清楚,那厮会在十日后出京,第一站便是永州。” 刘贤冷笑数声,转身看向旁边肃立的那位壮汉,咬牙切齿地说道:“年叙,你都听见了?” 壮汉单膝跪下,瓮声瓮气道:“属下该如何做,请王爷示下。” 刘贤杀意盈眸,缓缓道:“你带一批人手出京,寻个机会给我杀了他!” 名叫年叙的壮汉眼神没有任何波动,仿佛他接到的命令是杀只鸡,表情木然地说道:“王爷放心,属下会将他的脑袋带回来。” “很好,下去罢。” 刘贤挥挥手,待两人出去后,他渐渐恢复平静,冷漠地望着身前。 正文 229【藏锋】 永仁坊,洛府。 外书房中,洛庭看着正襟危坐的裴越,神情温和地打趣道:“若非你弄出蜂窝煤,这家里的用度肯定更加拮据,必然没法子准备一份像样的礼物去你府上恭贺乔迁之喜。所谓一饮一啄皆有定数,其实你不必特地过来还礼。” 裴越微笑道:“大人,我前日特地让四海楼准备席面,可是费了好大功夫,你也知道他家的席面很抢手。然而府上的管家放下礼物就走,连杯水酒都不肯喝,我只好登门道谢。” 洛庭摆摆手道:“又不是什么值钱的礼物,不必如此郑重。” 裴越认真说道:“大人的厚爱我必定铭记于心。” 两人其实都明白,礼物的贵重与否根本不重要,洛庭的名帖便是分量最重的礼物。以他的身份地位和名声,主动给一个晚辈送礼,实际上是强行将裴越的地位往上抬了几分。事实也是如此,在洛庭派人送礼之后,一些原本在观望的勋贵府邸立刻派家中子弟前去道贺。 某种程度上来说,洛庭在京中的名气比王平章更响亮。 至于军中则是另外一回事。 洛庭不愿继续谈论这件事,正色道:“虽然之前我看过你的计划,也很欣赏你的细致与认真,但是兹事体大关系民生,我还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裴越道:“请大人指点。” 洛庭沉吟道:“此事既然由朝廷主导,便不能以你名下商号的名义推行,否则将来难免会权责不清。我已奏请陛下设立石炭寺,由东府直接辖制,品阶与九寺平级,仿西府下辖五军都督府之旧例。该寺官员从户部与工部抽调,协助你营造矿场,并于北境各州铺设渠道。” 裴越点头道:“大人此举甚妥。” “只是你虽然有爵位在身,但是并无官职,操持此事显然名不正言不顺。不如你先任石炭寺监,等大功告成之后再卸任亦可。即便国朝历来文武官职互不侵扰,此时不过是事急从权,也不算什么大事。当然,如果你愿意一直做下去也可,我可以去向陛下请旨。” “大人,这不妥当吧?” “莫非你有更好的法子?” “倒是有个办法。” “说来听听。” “大人可以择一位老成持重者为寺监,平时让他发号施令即可。” “背地里听你的指示?” 裴越不答,露出满脸憨厚的笑容。 洛庭拿他没有办法,几番试探之后,见他如此坚定,最终只得放弃那个念头,颔首道:“也罢,就按你说的办。裴越,如何制作蜂窝煤、如何铺设售卖渠道乃至于如何建立一套运行顺畅的人手班底,这些你都很擅长。我要提醒你的是,下面州府不比京都,很多人不会因为你的爵位就柔顺听命。你既要有菩萨心肠,也需使得出雷霆手段。” “大人放心,我不是提不动刀的柔弱书生。”裴越答道。 洛庭郑重地说道:“刀在手中才有威慑力,一旦砍出去就回不了头,其中分寸你需自己把握。” 裴越点头应下。 两人又讨论一番细节,其实这段日子以来已经讨论过很多次,洛庭不是怀疑裴越的能力,只是他实在太年轻,又有爵位在身,担心他离京之后控制不住自己,平添许多波折。 说到紧要处时,洛府的管家忽然进来,快步上前道:“老爷,天使来了。” 洛府已经接过无数次圣旨,所以管家只是语速很快,脸色并不紧张。 随即一名内监走进正堂,朗声道:“陛下口谕,宣洛执政入宫觐见。” 洛庭拱手答道:“臣遵旨。” 那内监眼睛很尖,刚进门便看见裴越的身影,此刻便微笑道:“原来中山子也在这里,陛下要你与洛执政一同入宫,请吧。” 永仁坊距离宫城比较远,内监似乎很着急,一路催促马车加快速度,赶到宫城时比平时耗费的时间要快不少。 下车进入宫城后,裴越随在洛庭身侧。 洛庭低声道:“陛下多半是提点你几句,不必紧张,正常应对即可。” 裴越神色平静地说道:“多谢大人,我知道该怎么做。” 两人来到两仪殿偏殿,开平帝并未像往常一般在御案前批阅奏折,反而是站着西面墙边,观望着挂在墙上的那副大梁疆域图。 与裴越曾经在洛府书房里见过的地图相比,皇帝面前的这副要精细很多。 “臣洛庭,参见陛下。”洛庭站在殿中,对开平帝的背影躬身行礼。 裴越照着他的动作,挑不出半点差错。 开平帝缓缓转过身,走回御案后坐下,淡淡道:“给洛执政赐坐。” 一名内监搬来一个矮凳,放在洛庭身边,然后躬身退开。 “谢陛下。” 洛庭面色如常,类似的场合他经历过太多次,自然不必摆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没得让皇帝看轻自己。 开平帝清清嗓子,开始询问洛庭一些朝政上的问题。 洛庭谈吐清晰,应对自如,无论何时何地何人,只要关系到大梁各地的政务,他都如数家珍一般,而且很快便能提出对策,没有出现过一次卡壳或者停顿。 这是难得一见的场景,尤其是对于裴越来说。 他从未见识过这样的君臣对答,心中逐渐明白为何皇帝明明不喜欢洛庭的脾气,却始终离不开他,反而一步步将他擢升到如今这个位置。再想到那些同样刚直却蹉跎多年的御史,譬如已成亡魂的柳真,裴越愈发认识到提升能力的重要性。 时间飞速流走,裴越没有丁点的不耐烦,几近听到入迷,刚开始那丝因为自己站着的不适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知过了多久,君臣对答终于告一段落。 开平帝拿起桌上的白玉盏,抿了一口清茶,目光转向裴越,打量片刻之后说道:“裴越。” “臣在。” “朕对你寄予厚望,此番出京需尽心尽力。” “臣不会懈怠。” “朕命你为钦差副使,专司营造矿场并铺设售卖渠道诸事。” “臣——” 裴越霍然抬头,满面惊讶神情,此刻他直视开平帝的动作无疑有些大胆,或者说无礼。 站在开平帝身旁的内监微微皱眉。 开平帝饶有兴致地看着少年的眼睛,心中并未动怒。虽然对他来说,裴越的出现包括他身上的爵位只是随手放置的一颗棋子,但经过上次朝会上的风波,他忽然觉得这颗棋子可以再动一动,说不定就能牵连起许多有趣的故事。 洛庭淡淡道:“这是陛下的恩典,你还愣着做什么?” 裴越连忙垂首,拱手道:“臣谢过陛下恩典。” 开平帝微笑道:“你是朕提拔上来的少年武勋,将来还有大用处,自然不能让你去文官队伍里厮混,免得浪费你这身胆气。钦差副使之职不过是便于你做事,离开京都之后没人照拂,想来你还需要一些臂助才能无畏风雨。” 洛庭神色略显凝重。 裴越虽然聪明,但这毕竟是第一次正面与皇帝接触,心中有些紧张,脑子自然没有平时转得快,一时间想不通这番话的深意。 开平帝倒也没有在言辞上为难他,温和地说道:“朕欲在禁军之外另设一卫,名为藏锋,准备由你领着。钦差出行必有军士护卫,如此也不算破坏规矩。” 一卫?指挥使? 裴越彻底愣住。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大梁军制一卫是一万两千余人。 皇帝这是没睡醒还是吃错药了? 洛庭无法再沉默,不论皇帝在想什么,这个决定都太过荒谬,一旦昭告天下必然会引来百官反对,就连那些去裴越府上恭贺过的勋贵都会跳脚。 “陛下,此举——” 然而洛庭只是刚开口便被开平帝打断,他不容置疑地说道:“洛执政,军国大事绝非儿戏,朕岂能不知?朕说让他领着,不是现在而是将来。裴越,这件差事若办得好,藏锋卫指挥使的位置便给你留着。若是办不好,莫说这个指挥使,你身上的爵位也会收回来,听清楚了吗?” 裴越心里直想骂娘,皇帝这脸翻得也太快了吧? 只可惜形势比人强,他只能低头应下。 开平帝又道:“不过朕说出去的话岂能收回?你可以去京营挑选五百军士,编成一都,暂且任个游击,随你出京办事。” 这是打一巴掌给个枣。 裴越强行平静心神,不让自己的表情出现太大的变化,行礼道:“臣领旨谢恩。” 开平帝微微点头,面无表情地说道:“退下罢,细务上多跟洛庭请教,有他指点你几句,胜过你在心中苦思数十日。” “是。” 裴越随洛庭离开两仪殿,在外面被冷风一吹,这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被汗浸透。 回忆方才的对话,裴越隐隐觉得皇帝好像知道什么,很多话似乎别有所指。 洛庭注意到他凝重的脸色,出言宽慰道:“不必担心,京中有我。” 裴越感激地笑笑,心中却无法轻松。 他终于确认一件事,皇帝真不是普通人。 或者说,能坐上那个位置便不是寻常意义上的“人”。 正文 230【今非昔比】 京都没有不透风的墙。 两仪殿内的君臣对话第二天便传入一些重臣的耳中,随即以极快的速度开始扩散。这并非是谁手眼通天能够窥视宫城,实则是开平帝默许向外传达的讯息。对于一些不那么重要的秘密,他并不介意外面的人知晓,也是在某种程度上防止中外隔绝,避免京中人心产生恐慌。 对于京中大多数勋贵来说,钦差副使这个名头虽然尊贵,但还不至于让他们艳羡,顶多不过是在府中叹一声裴家小儿命好,弄出个蜂窝煤赢得皇帝的青睐。 真正让他们心境大乱的是皇帝所说的藏锋卫,单从这个名字上可能看不出多少深意,但只要联想到皇帝那句“在禁军之外另设一卫”,大抵便能琢磨出将来藏锋卫的特殊地位。 此卫不属于禁军、京都守备师更与京营无关,隶属皇帝直接管辖,说明这支横空出世不经过西府谋划的军队将成为大梁军中极为特殊的一部。此举恰似当年高祖心血来潮弄出一个太史台阁,最终成为大梁权柄最盛的衙门。显而易见的是,藏锋卫从诞生之初便显得地位不凡,比之京军三大营都要高出一个档次,若非如此开平帝也不会让裴越去京营挑选一都将士。 眼下藏锋卫还只是一个雏形,依皇帝的意思只有一都五百人,可是谁能确定这五百人将来会不会是整支军队的骨架? 军方的大人物譬如成安候路敏、诚毅侯郭开山以及京营三位主帅,他们拉不下脸来找裴越,同时也并没有将此事太放在心上。如今八字还没一撇,裴越能不能将这个架子立起来还不好说,就算他真能依照开平帝的意思壮大藏锋卫,这些大人物也有足够的自信到时来摘桃子。 至于那些没落公侯府邸,以及远离军方中枢又想光耀门楣的普通勋贵,他们当然不会做那等取而代之的美梦,只想着趁这个机会让家中嫡系子弟进入藏锋卫。哪怕捞不到那五个哨官的位置,就算做个普通的步卒也有机会。 凡事必须抓住先机,如今的一个步卒也胜过将来的哨官。 半月前曾经向裴越道贺过的勋贵们喜上眉梢,既然之前有了往来,如今上门求个名额便水到渠成。那些没有理会裴越乔迁之喜的门第则十分懊恼,又舍不得面前这个十分珍贵的机会,只得备好丰厚的礼品前往中山子府。 不怪他们心急,因为时间非常紧迫,裴越数日内就将出京。 永仁坊中山子府门前,各家马车前后相连,足足挤满大半条街。往日里总是端着架子想要效仿祖上威仪的没落勋贵们面色焦急,压根顾不上寒暄招呼,只是纳闷为何前面的人压根不动弹。 新任裴府前院大管家邓明站在黑油大门前,对这些武勋们鞠躬作揖,任他们声势鼓噪,这位年近四旬的中年男人只说少爷清早外出,不知去往何处。 邓明乃是邓载的父亲,为人机敏豁达,与其子的性格形成鲜明对比。 府内正堂,叶七无奈地看着一脸傻笑不停的桃花,故意吓唬她道:“再笑就让你去应付那些人。” 桃花脸上的笑容立刻冻结,用力摇头道:“姑娘,我不会啊。” 叶七忍不住轻笑出声,颇为感慨道:“只可惜你家少爷看不见这等热闹的景象,他辛苦奔波这么久,总算在这京都闯出一片天地。” 她的神情无比柔和,轻声吟道:“清川带长薄,车马去闲闲。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 桃花羡慕地道:“原来姑娘也会吟诗。” 叶七悠然道:“吟诗总好过杀人,我好奇现在那位李侯爷是不是很想杀人。” …… 京军南大营帅账中,裴越脸色平静地坐着,丝毫不在意帅位上那个中年男人冷厉的目光。 曾几何时,裴越连在他面前落座的资格都没有。 那时他是声名显赫的一等丰城侯,前途光明的五军都督府大都督,两仪殿中的常客,西府两位军机的臂膀。面前的少年只是一个处境艰难的庶子,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如今他是京军南营主帅,看似依旧手握权柄,但已经远离中枢,手下的兵将又大多是谷梁带出来的悍勇之士,一年多的时间都没有压服这些人,不知惹来多少嘲笑。 裴越则一路扶摇直上,不仅在京都闯出偌大名声,更被开平帝委以重任,摇身一变成为都中名气最响亮的年轻权贵。 这让李柄中焉能不恨? 更何况他的长孙李子均如今还在西境流放,女婿裴戎被关在上林狱,长女李氏被关在定国府不得外出,这一切都是拜裴越所赐。 叶七的猜测很准确,李柄中此刻确实很想杀人。只可惜他不是谷梁,没有那份血勇之气,尤其是裴越今日带着圣旨而来。 开平帝命裴越在京营挑选士卒,他当然会来南营。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李柄中接旨之后,用了很久才冷静下来,冷声道:“此事便由魏指挥使与你交涉,本侯还有要事处理。” 说罢便端着圣旨离开帅帐。 裴越轻声笑了几下。 李柄中脚步一滞,随即重重哼了一声,拂袖离去。 站在一旁的龙骧卫指挥使魏霄等李柄中走后,缓步来到裴越身旁,上下打量几眼,然后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由衷地赞叹道:“好小子,一年不见竟有这般造化!” 熟人相见自然亲切,裴越看着这位骑兵指挥使的笑脸,心中顿生恍若隔世之感,轻声打趣道:“魏大哥,谷伯伯怎么没带你去南边?” 这声大哥让魏霄心中分外舒坦,摇头叹道:“大帅偏心李进那块木头,四个指挥使只带走他一人,连带着整个燕山卫都去南边露脸,哥哥心里难受啊。” 裴越闻言轻快地笑着,如今南营四卫指挥使有三人是谷梁的爱将,从边军轮转回来新组建的那一卫步军也不是李柄中的亲信,难怪这位丰城侯脸色那么难看,这不就是一个空头将军吗?他要是想将这四卫五万人全部变成自己的人,怕是下辈子都办不到。 见魏霄脸上的郁卒不似作伪,裴越便宽慰道:“京军拢共只有三卫骑兵,这等重要的位置谷伯伯肯定不放心交给别人来带,还得是魏大哥才能镇得住场面。” 魏霄微微一怔,随即爽朗笑道:“此话有理。走吧,带你去看看老哥哥为你准备的勇猛锐卒,保准不会让你失望。” 裴越惊讶地说道:“魏大哥竟然有未卜先知之术?” 魏霄笑骂道:“屁,你不用一个劲地给我灌迷魂汤。是陛下提前命人来打了招呼,否则李老头才没那么好说话。” 裴越心中微凛。 正文 231【南下】 南大营校场。 裴越心中思索着皇宫中那个男人的手段。 开平帝显然知道他一定会来南营招人,这倒也不算什么,毕竟他和谷梁的关系是摆在明面上的亲近,整个京都几乎无人不知。这件事有趣的地方在于皇帝对李柄中的态度,分明存着打压与警告之意,难怪李柄中压根不敢在裴越面前发飙。 虽然李子均勾连西吴刀客埋伏裴越的举动确实很蠢,但仅仅是这样似乎不能构成开平帝接连压制李柄中的原因。 联想到两次朝会上的见闻,一个念头逐渐在裴越心中形成。 皇帝这是对王平章不满?所以才要这样对待他一手提携起来的李柄中? 裴越想不明白,王平章不是皇帝最得力的臂助么?当初若没有此人的支持,他刘铮未必能登上皇位。若是要卸磨杀驴的话,十多年的时间足够他削弱王平章的权柄,没有必要将他提拔成大梁军方第一人。 或许这几年发生一些事情,所以皇帝改变了想法。 裴越想得有些入神,以至于没有注意到校场上站着的数百锐卒。 魏霄轻咳一声说道:“裴兄弟,南营从各卫中一共选出四百五十人,其中应该有很多你熟悉的面孔。” 裴越闻言抬头望去,很快便浮现惊讶的神色。 开平三年秋天,他为了替绿柳庄那些惨死的庄户报仇,主动向谷梁献策剿贼,然后便与南营选出来的两千精锐共同训练二十多天。进入横断山中这些人大多活了下来,与西营那些遭遇陈希之伏击的将士相比要幸运很多。 尤其是二十位武道不错的将士,跟随裴越追击陈希之,最终也分到很不错的功劳和赏赐。 此时此刻,那二十人便站在队列的前头,目光中隐隐带着激动地望向裴越。 “魏大哥,这是否有些不合适?”裴越面露感动,同时亦难掩犹豫。 他清楚地记得,这二十人包括他们身后的部分将士,在被挑进来之前就已经是哨官,剿贼立功之后更有数人被升为游击,便是他如今的官职。 虽然这些人对裴越的印象极好,但总不能让他们舍下官职跟着自己当一个大头兵吧? 魏霄满含深意地摇摇头,转身对着校场上数百锐卒吼道:“今日当着裴兄弟的面,你们自己告诉他,是不是我逼迫你们来此?” “不是!” “那你们是否愿意追随裴兄弟,与他一同出生入死?” “愿意!” “咱们南营的兵都是好样的,不过我要提醒你们一句,从今往后裴越就是你们的将主,若有贪生怕死、违抗将令、三心二意者,该如何?” “杀!杀!杀!” 声震云霄,久久不绝。 裴越愣住。 这些人的目光是如此坚定质朴,足以抹杀他心中所有的犹豫不决。 魏霄靠近他低声说道:“大帅在离京前便已经着手准备,这些人是他亲自选出来的,可谓是精锐中的精锐。他知道你有从军的打算,但是在定国府根本没可能打造自己的班底。你身边的那些亲兵忠心自然没有问题,或许也有天赋上佳者,可终究是半路出家缺了底蕴。这些人皆是我南营的百战老兵,只要你运用得当,必然能成为世间最锋利的矛。” 裴越震惊不已,这一刻眼眶微微发红。 魏霄拍拍他的肩膀道:“去年你与他们并肩战斗,这已经打下坚实的基础,又有大帅的亲自嘱咐,再加上我这一年来的暗中影响,他们不会不服你,剩下的路便要靠你自己走。” 裴越何尝不知道这是一份厚礼,他心神激荡地说道:“伯伯待我恩重如山,只是他怎会知道今日之事?” 魏霄笑道:“大帅临走时将这些人交到我手中,让我在合适的时候交给你,我想如今便是最恰当的时机。” 裴越看着他略带几分轻佻的笑脸,想起当初陈观镇军议时,他与西营的庞彬谈晟等人吵得不可开交。那时还以为这个骑兵指挥使是个狂妄浅薄之人,如今裴越才明白自己的想法多么可笑。以谷梁在军务上的严谨与重视,怎会选择一个只知嚣张跋扈的人担任骑兵主将? 今日更能证明,魏霄在谷梁心中的地位绝不仅仅是一个骑兵指挥使。 他平静下来,对魏霄躬身一礼道:“多谢魏大人。” 魏霄坦然受了他这一礼,轻轻一笑道:“裴越,在外面要小心谨慎,别轻易落入他人的算计。无论遇到怎样的艰险与危机,只要能保住自己的命,总能等来报仇的那一天。” “谨受教。” “你带他们走罢,老哥哥还得替大帅守着这里,便不送了。” “是。” 裴越俯身相送,直到魏霄的身影从远处消失。他缓缓直起身来,望着校场上身姿挺拔如松的数百锐卒,缓缓举起右臂,高声道:“众将士听令,随我出营!” “是!” 当夜,裴越回到中山子府,看着叶七提上来的两大箱名帖,不禁微微皱眉。 虽然开平帝让他挑选五百人,但是有南营的四百五十人便已足够,似乎没有必要再招这些勋贵子弟,免得影响军中风气。 叶七对此无可无不可,不会轻易发表意见。 反倒是这几天暂时住在府中的席先生温言劝道:“越哥儿,还是从中选一些人罢。” 裴越不解地望过去。 席先生微笑道:“你觉得那些真正的纨绔子弟愿意来你手下当个大头兵?” 裴越恍然大悟,挠头道:“是我想左了。” 席先生道:“这些愿意投名帖的府邸大多没落,否则也不会病急乱投医来找你这个小小游击。虽然其中绝大多数人都没有什么权力,但你如果能够将这些人聚在自己身边,不失为一股助力。” “我明白了,多谢先生。” 裴越将那些名帖放在桌上,一份一份翻看,当他发现一个熟悉的名字时,不禁哑然失笑道:“西宁伯崔护?他竟然舍得把儿子送过来?” 崔护便是去年那次大朝会上,帮裴戎递呈弹劾奏章的黑壮大汉。他的儿子名叫崔猛,与裴越渊源也很深,是那次李子均来绿柳庄找麻烦时,被裴越用匕首插在小臂上的倒霉蛋。 屋内众人不解地望着他。 裴越又发现几个略显诡异的名字,摇摇头从这些名帖中拿出五十份,然后伸了个懒腰说道:“大功告成!” 他有些食髓知味地看向叶七,如果不是席先生在场,此刻肯定会冲上去一个熊抱。 如今也只能想想。 叶七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然后转身便走。 数日后的京都南郊十里亭,这个裴越曾经送别谷范的地方,他骑着当初裴城送的那匹神骏,朝远处送别的人群挥挥手,而后带着数百锐卒毅然南下。 是日,开平四年十一月初三。 历书有言,寒蝉鸣。 正文 请假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xbiquge.net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232【流年】 时光飞逝,转瞬半载。 盛夏的阳光在繁密的枝叶间荡漾,蛁蟟的叫声嘹亮而清脆。 大梁京都,广平侯府。 谷蓁独自待在书房中,桌上摆放着厚厚几叠案卷,封面上写着“祥云商号五月总账”之类的字样。从去年十二月开始,祥云商号每个月底都会送来一大箱账目抄本,包含蜂窝煤每月的收支进项,以及京都一百余家分店的详细账目。 赵氏知道女儿与裴越有了约定之后,心中十分欢喜,对裴越将商号的账目监管之权交予谷蓁也愈发满意。大梁礼教程度并不深重,女子并非不能与外界接触,更何况谷蓁只是在府中查看账册,并不去商号操持细务,自然算不上出格之举。 然而她在看见那满满一大箱账本之后,登时被唬了一跳,这要看到何年何月去? 最后还是谷蓁耐心劝解,只说自己并不会每本都看,每月不过是随便挑几本核查。此举最主要是给商号的那些大小掌柜们一个威慑,让他们不敢胡作非为,赵氏这才打消阻止她接过这份差事的念头。 两名丫鬟在外间用蒲扇将冰块的冷气扇进来,在这炎热的夏天营造出凉爽的感觉,却又不会因为太冷而伤身,毕竟谷蓁没有修习过武道,只是寻常女子体质而已。 一身华贵袍衫的谷范出现在书房门外,即便外面阳光似火也不能阻挡他对风度仪态的追求。 他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示意丫鬟们不要做声,然后来到书桌旁边,看着谷蓁认真盘账的模样,片刻后摇摇头叹了口气:“唉……” 谷蓁抬头见是他才微笑道:“四哥来了?” 谷范转身走到旁边坐下,颇有些担心地道:“小妹,你现在连大门都不出,每天待在书房看这劳什子账册,累也不累?” 谷蓁道:“为何会累?四哥,裴兄弟想出一种新式记账法子,比我们以前用的简便许多,而且其中蕴含着很高深的道理,研究起来颇为有趣呢。” 谷范没好气道:“就算再有趣你也看了半年多,还没看够?” 谷蓁面露羞意道:“起初只是觉着这法子有趣,后来便成了习惯。裴兄弟将此事郑重托付于我,焉能敷衍了事?” 谷范瞪了她一眼道:“依我看是后面那个原因更重要吧?” 若是换成前些年,谷范这样调侃多半会惹谷蓁生气,但是现在她却能泰然处之,丝毫不见愠意。 谷蓁没有继续与他打嘴仗,略带几分期待地问道:“四哥,最近可有裴兄弟的消息?” 谷范奇道:“他每月都派人给你送信,你反倒来问我?” 且说去年裴越离京后,自十二月开始每逢月初都会送两封信回京都,一封寄往中山子府,一封寄往广平侯府,走的是正常驿路。两封信的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报个平安,顺带聊聊沿途见闻,并无见不得人的字句。 谷蓁便说道:“他在信中只说寻常事,并未提及此行风险。我想他既然是去做事,难免会得罪人,多少会遇到一些麻烦。” 她冲谷范眨眨眼睛,柔声道:“四哥消息灵通,爹爹说他将一批人手交予你,想来你肯定知道的比我更多,便告诉我如何?” 谷范惊道:“父亲连这件事都对你说了?” 不待谷蓁继续撒娇,他用力摇头道:“不可不可,事涉机密,再说我答应过裴越不能说出去。” 谷蓁收起笑脸,淡淡问道:“四哥真不肯说?” 谷范继续摇头。 谷蓁起身说道:“我去找娘聊聊那位南琴姑娘的事儿。” 谷范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惊慌失措地朝外看去,估摸着那两个丫鬟应该没有听清,赶忙拦在谷蓁身前,无奈地说道:“姑奶奶,这话可不能在家里说!罢了,我告诉你便是。” 谷蓁原本也只是吓唬他而已,闻言便笑盈盈地回身坐下,然后有些好奇地问道:“四哥,你就打算一直瞒下去?” 谷范叹一声,摊开双手道:“不瞒又能如何?咱娘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平时看着柔善和气,但要是听到我想将南琴娶回来,指不定会闹成什么样。先瞒着罢,等裴越回来让他帮我想个法子,这小子鸡贼得很,实在不行就让他去找娘求情。对了,小妹你怎会知道南琴?” 谷蓁微笑道:“叶姐姐同我说过。” 谷范大怒,用力拍着扶手道:“叶七这个叛徒!小妹,你平素少与人打交道,不懂知人知面难知心的道理,往后尽量不要听叶七胡说。” 谷蓁正色反驳道:“叶姐姐才不是那种人。四哥,你先告诉我裴兄弟的消息罢。” 谷范想了想,正经说道:“他眼下应该在前往灵州的路上。” 谷蓁微微吃惊道:“灵州?上个月他在信中说云州那边办妥之后,接下来会去蕲州,为何会直接去灵州?” 谷范轻叹道:“灵州最近不太平。” 谷蓁脸上泛起忧色。 谷范摆摆手道:“倒也不用担心什么,裴越提前去灵州是陛下的意思,大抵是想要用蜂窝煤的推行来安抚民心,以示朝廷恩典。之前他在永州和云州做得不错,无论是矿场的营造亦或者整体框架的建立,基本是出自他一人之手,那位钦差正使不过是躺着捡功劳罢了。等到今年冬天来临,永州、云州、秦州并渝州和化州各一部的百姓都能买到蜂窝煤。朝廷这些时日为裴越的赏赐吵个没完,陛下索性让他赶去灵州,等那边的事情办妥后再论功行赏。” 谷蓁虽然是大家闺秀,但父兄皆为将在外,自幼便受熏陶,并非那种不知天下事的深闺女子。听到谷范略有些乱七八糟的宽慰,她仍旧担心地说道:“灵州边陲之地,不比永州和云州这般安稳,希望他能平安无事。” 谷范见状忍不住笑道:“且放宽心,那小子比狐狸还狡猾,从来只有他坑别人的份,哪里会被人算计。之前也与你说过,永州当时还有人想同他较量,三两下便被收拾干净,灵州又如何?终究是大梁疆土。” 谷蓁闻言莞尔一笑,心中仍有些定不下来,便起身说道:“四哥,你让人送我去一趟中山子府。” 谷范皱眉道:“又去找叶七?” 谷蓁颔首道:“四哥不是让我不要整日闷在家中么?我去找叶姐姐说说话,要不四哥陪我一起去?” 谷范想起武道修为越来越高深的叶七,以及自己这半年来颇为凄惨的五次败绩,立刻打了个哈欠转身向外走去,嘴里嘟囔道:“困了,回去歇午觉。” 谷蓁忍俊不禁地望着他的背影,随后想到远在天边的裴越,眉梢微微泛起愁绪。 许久未见,不知他几时归来。 青轩桃李能几何,流光欺人忽蹉跎。 正文 233【妙人】 灵州。 这里是大梁面积最大的州,下辖九府五十七县,几乎相当于两个永州那么大。自古以来,灵州便是联通大陆东西的枢纽,商贸十分发达。前魏覆灭后,灵州成为大梁的边境,屡受西吴铁骑袭扰,百姓苦不堪言。近十年来这种情况大为好转,灵州逐渐显露出当年的几分繁华气象。 州治位于荥阳,此地是大梁西境第一大城,同时也是前魏时期的陪都,城墙极为坚固,论易守难攻的程度恐怕只逊京都。 荥阳城内商业繁盛,东西二城林立着无数货栈、商号、钱庄和车马行,往来贩卖东西南北四海货物。城内酒肆勾栏茶铺随处可见,青楼妓馆更是囊括天下美人,尤以南城雍和坊内的九大家最为知名。 在这样鱼龙混杂极其复杂的环境中,没人在意十几位昂藏汉子悄然入城。 他们住进东城一家名为“如归”的客栈,谢绝店小二热情的酒食推荐,一群人来到中间那个比较宽敞的房内。 “年大哥,咱们到底什么时候动手?从永州跟到云州,又从云州跟来灵州,转了小半个大梁,靴子都穿坏几双,都快变成人家的跟屁虫!”一人刚进来便不断抱怨着。 另一人跟上说道:“王爷那边催了好几次,问我们是不是贪生怕死,还说七月之前再不能得手,就让我们滚回乡下养猪,他再派别的人来。” “老年,你得拿个主意啊。” “就是,不能再耽搁了,一个毛还没长齐的半大小子,咱们怕他做甚?” “要我说,反正迟早得真刀真枪对上,不如趁夜直接杀进钦差行衙。宰了那裴家子之后,能跑掉最好,跑不掉也无妨,反正王爷会照顾我等家人。” “有道理!不如这两天就动手!再这么耗下去,咱都快变成废人一个,还谈什么杀人?” “明天我去踩点,后天晚上凌晨动手!” “好!” 这群人虽然知道压低声音,以免惹来外人发现,但此时聚在一起仍旧显得十分聒噪。 被众人围在中间依旧端坐的壮汉名叫年叙,很多年前就被大皇子刘贤招揽至麾下。他不属于王府亲卫,至少明面上与刘贤无关,替这位大皇子掌着一部分潜藏在水面下的好手。屋内这些人便属其中,基本都是草莽间的恶人,平生不修善果,最爱杀人放火。 年叙面无表情地听着,等他们自己也觉无趣停下之后,这才淡漠地说道:“离京之前,王爷将此事全权交予我手。只要京都没有传来新的任命,你们必须听从我的命令,否则的话我会先宰了不听话的杂种,然后再去杀那个裴家子。” 他冷厉的目光逐一扫过屋内众人,待他们低下头后继续说道:“你们没见识过大梁锐卒的厉害,我不嘲笑你们,但是不要脑子发热擅自行动。敢破坏王爷的大事,我杀你们全家,听清楚了吗?” “明白。”众人心惊,齐声答应下来。 年叙依旧没有和缓语气,面露讥讽道:“裴越自从离京以后,极为注意防范危险,无论何时何地他身边至少有两百人护卫。早就同你们说过,那五百人中有四百五十人出自南大营,是广平侯谷梁练出来的百战精兵。凭我们十几个人就想冲破这种老卒的防御,你们是不是脑子不太清醒?” 他略微停顿,眼中寒光射向最开始说话的那人,冷笑道:“你要是想死,不如我现在就成全你。” 那人连忙低声下气道:“年大哥,我不是那个意思,只不过是怕误了王爷的事儿。” 年叙懒得再拿捏他,对众人说道:“如今灵州不太平,不像永州和云州那样安定,裴越肯定会露出破绽。从今日开始你们轮流去城内各处盯着,几个紧要地方不得松懈。再让我听到絮絮叨叨的废话,我认得你们,我的刀可不认得。” “是!” 几番教训之后,这些人宛如鹌鹑一般老实,连忙离开这间房子,各自出门盯梢。 年叙依旧坐着,他想起自己离京前大皇子暗中吩咐的那番话,历来冰冷的眼神不由得露出些许迟疑。 …… 北城,钦差行衙。 如今已是裴越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三年,从外表上看再无丝毫当初那个瘦弱庶子的痕迹。尤其是这大半年来奔波南北两地,帮助朝廷建立起辐射五州之地的蜂窝煤产销网络,桩桩件件都是他亲力亲为,不知付出多少心血与精力。 虽然他的官职仅仅是一都游击,再加上一个钦差副使的名头,实则石炭寺派出来的官员都归他辖制,再加上那五百将士,以及从祥云商号抽调出来的百余名经验丰富的掌柜和伙计,手下拢共有上千人。 所谓居移气养移体,长期发号施令让他的气度更加沉稳厚重。 永州和云州的矿场都已正常运行,售卖方式则与京都不尽相同。以永州为例,州治设有分店十二处,下面的府城设分店六处,县城则只有两处。在他向朝廷上书提议后,洛庭在石炭寺内部设立监察司,负责随时监察下面州府的运转情况。 只不过还有一件事极其隐秘。由洛庭私下奏请,开平帝应允之后,石炭寺暗中再设一处名为风纪司,专门盯着监察司的那些人,如此可谓环环相扣多重监管。 开平帝以为这是洛庭的想法,实际上这是裴越给洛庭送去的密信中提到的内容。 三日前钦差仪仗抵达荥阳城外,裴越谢绝官面上的应酬,将饮宴之事尽皆推给那位喜欢风花雪月的正使大人。 这几天裴越一直待在行衙后宅,做着足不出户的宅男,只是看起来并不清闲,他的书桌上摆满了案牍,全部是灵州一地的资料。 “少爷,用茶。” 邓载端着托盘走进书房,熟练地将茶杯放在裴越的手边。 王勇和戚闵都留在京都,跟随裴越出京的亲兵只有十六人。 裴越应了一声,并未抬头,依旧注视着面前的卷宗,淡然问道:“临清县那边是什么状况?” 邓载答道:“根据第三队传回来的消息判断,局势不容乐观,当地人都反对开采煤矿。” 临清县位于荥阳城的西北面,灵州目前发现的天然煤矿便在该县境内。 裴越放下卷宗,靠在椅背上揉揉眼睛,问道:“为何反对?” “还在查。” “煤矿是否在官府手中?” “不在,那片地方的地契在当地乡绅严家手中,而且他们似乎不想将煤矿交给朝廷。” 裴越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微微皱眉道:“严家?一介乡绅想来没有胆量跟朝廷对抗。他家在当地势力很大?或者说朝中有人?” 邓载点头道:“严家是临清县最大的地主,拥有该县将近一半的良田。现任家主名叫严临川,今年六十七岁,太宗太和二十三年殿试状元。” 裴越微微一怔,拿起桌上一本案卷翻开查看,片刻后语气古怪地道:“前任右执政?洛大人的座师?” 邓载面色凝重地说道:“是的。少爷,严临川在临清县风评极好,那些佃户甚至小地主们对其言听计从。” 裴越听出他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像这种地头蛇又与朝堂上的大人物关系很深,想要压服难度很高。在京都与其他两处的煤矿开采之后,灵州这边自然也收到消息,但凡严临川没有老年痴呆都能看出其中蕴含的巨大利益。 稍稍思考之后,裴越摇头道:“这位严执政并非强横人物,否则当初也不会唯莫蒿礼马首是瞻,毕竟莫大人比他还要年轻几岁。就算他眼红蜂窝煤的利益,难道还敢怂恿乡民闹事?他又不是不知道咱们这位皇帝的性情,若是生出真怒,严家那几百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他想了想,愈发肯定自己的推断:“这件事里面还藏着蹊跷,且再看看吧。东庆府那边的民乱真相查清楚了吗?” 邓载道:“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裴越点头道:“有消息的话第一时间告诉我。” “是。”邓载应下来,随后犹豫着说道:“少爷,那些人要不要处理掉?” “什么人?” “从永州开始跟着我们的那些人,他们肯定不怀好意,多半是冲着少爷来的。” “再等等,不急。” “是。” 裴越想起一事,正要吩咐邓载去办,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聒噪的笑声,随即便听到来人说道:“裴兄弟,你可得搭救一把老哥啊。” 裴越轻笑一声,轻声道:“咱们这位正使大人可真是个妙人啊。” 邓载木讷的面容上终于浮现一抹笑容,显然他很认可裴越的说法。 正文 234【请君入瓮】 裴越口中的妙人,指的便是首任石炭寺监,同时担任这次出行的钦差正使秦旭。 其人先前为国子监司业,品阶从四品,官居国子监祭酒之下,掌儒学训导之政,总国子、太学、广文、四门、律、书、算凡七学。 如今调任石炭寺实乃擢升,因为石炭寺比照九寺规格,寺监官阶为正三品。 秦旭出身名门,先祖为大梁书法大家秦思远,算得上家学渊源诗书传世。 秦思远的书法笔锋迅疾气势宏大,尤擅草书与行书,真迹千金难求。沈淡墨素以书法名扬京都,她最欣赏与推崇的书法大家便是秦思远,书房内挂着一幅秦思远的墨宝,这还是她十二岁生辰时沈默云特地准备的礼物,也算是那位执掌太史台阁的大人物为数不多的谋私之举。 秦旭本人在书法上只能算鉴赏水平极高,他能担任国子监司业靠的不是先祖的遗泽,而是自身学识非常精深,在诸多经学上造诣颇高,倒与左执政莫蒿礼有几分相似。 除了注经治学之外,秦旭对官场毫无兴趣,平生只爱美人美酒。 洛庭选择他来做石炭寺监可谓煞费苦心,这个人身世清白履历清晰,与朝中各种势力均无关联。再加上他性格疏阔不拘小节,只要不干涉他去风花雪月,便不会与旁人发生冲突,有利于裴越全盘掌握大局。 这大半年来两人的合作非常默契顺利。无论是在永州亦或云州,秦旭负责那些官面上的应酬,饮宴文会来者不拒,凭着优雅的谈吐和渊博的学识,赢得非常不错的名声。实务的操作则归于裴越手中,以至于到现在不光是那一都将士,甚至连石炭寺的官员都只听从裴越的命令。 秦旭对此毫不在意,其实他早就知道自己只是个摆设,从出京那一刻开始便已了然于心。 虽然他对官场没有兴趣,不代表他就是个懵懂无知小儿,连洛庭这么简单的用意都看不透。之所以这般爽快地答应下来,沿路都不与裴越争权,不过是各取所需自得其乐罢了。 听着秦旭的声音由远到近飘过来,裴越起身笑迎道:“秦大人,何事如此惊慌?” 秦旭身长七尺,剑眉星目,生得一副相貌堂堂好皮囊。 他瞧出裴越眼中的打趣之意,无奈笑道:“裴兄弟莫着急,且听我详细道来。” “请坐。”裴越伸手礼道。 两人落座后,秦旭先是看了一眼这客厅里的简单摆设,想起自己一路来花天酒地夜夜笙歌,所有重任都压在面前年轻人的肩头,不免略微有些赧然,只得将来意暂且按下,轻咳两声道:“裴兄弟,不知灵州这边是否有什么难处?” 裴越颔首道:“我本想去找秦大人商议,现在看来还是你有未卜先知之能,竟然能提前猜中我的心思。” 这话说得秦旭愈发有些尴尬。 裴越见好就收,切入正题道:“秦大人有没有听说过灵州的东庆民乱?” 秦旭迟疑道:“倒是听闻一些风声。” 裴越起身从书房取来一张灵州疆域图,放在桌上,然后在地图上某处画了一个圈,淡然道:“大人请看,这里便是东庆府。此处民乱据说是由一群马户啸聚而起,为首者名叫陈猛。从开平四年七月起,他带着一群悍勇之辈落草为寇,占据青玉山一代为非作歹,官府几次派兵围剿都大败而归。” 秦旭神色渐渐凝重,大梁还远未到海晏河清天下承平的时候,各州府都有一些草寇盗匪,这也是他之前并未放在心上的缘故。然而此刻听到裴越所言,这群贼人竟然能打退官兵,说明他们已经成了气候,便不能等闲视之。 不过他仔细考虑过后,有些疑惑地看着裴越问道:“裴兄弟,非我不体恤民间疾苦,只是这东庆民乱与我们有何关系?” 他们的职责是营造矿场,然后铺设售卖蜂窝煤的渠道,并且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监察系统。至于这地方上的乱象,显然与他们无关,自有灵州刺史去头疼。 裴越摇摇头,在地图上画出一条线,然后点点桌面道:“陈猛发展将近一年,如今手中到底有多少人我们不得而知,但是他们占据的青玉山一带,距离临清县可不算远。这些人本身就是马户,常年替朝廷养马,起事后裹挟东庆府大量马户,不能以寻常盗匪论之。” 秦旭心中一惊,起身低头看着地图。 灵州九府,东庆府本身便是大府,位于地图的西北方向,与临清县和荥阳城刚好构成一条直线。位于中间的临清县隶属广平府,距离西北面的东庆府较近,距离东南面的荥阳城比较远。如果按照裴越话中隐含的意思,东庆府的马贼万一在青玉山里待得无聊,集中大量马队直扑临清县,周边的厢军根本反应不过来。 “要想在临清县营造矿场,必须先解决东庆府的民乱。否则矿场一旦建成,矿工开始做事,马贼从青玉山杀过来,我们承担不起这样的损失。”裴越斩钉截铁地说道。 秦旭听着有些头疼,踟蹰道:“你我虽然是钦差,可想要指挥灵州刺史,这怕是有心无力啊。” 大梁十三州,灵州的地位绝对首屈一指,更何况刺史本就是封疆大吏。灵州刺史官居一品,同时兼领保文殿大学士,这在十三州刺史中独一份。需知殿阁学士仅仅是为东府执政以及功勋老臣准备的头衔,简单点说就是一种身份地位的象征。 裴越和秦旭虽然是钦差,但是凭他们的资历和身份想要驱使灵州刺史无异于痴人说梦,连提醒的话都不能轻易出口。 裴越正色道:“秦大人,这不是有心无力的问题,东庆民乱一日不能解决,咱们的事情就没法开始安排。更何况临清县那边也有问题,光是将煤矿收回来就有些难度。” 秦旭愈发牙疼,他今日来只是想拉着裴越去参加一场饮宴,何曾想过要面对这些棘手的问题。不过之前在永州和云州他的日子无比惬意,又因为正使的名义平白占了功劳,所以面对裴越时无法强硬起来,只得苦着脸道:“裴兄弟请说。” 裴越心中好笑,面上倒很平静,将之前邓载汇报的信息简略说了一遍。 “严老大人是临清人?哦,想起来了,他的确是灵州广平人氏。这倒有些麻烦,他可是洛执政的座师,又是前任右执政,当年告老还乡也是为洛执政腾位置,这里面可有不少说道的地方。” 秦旭眉头深深皱起,他对朝堂上这些事情的熟悉程度肯定比裴越强,根本不需要临时去翻找资料。 裴越静静地望着他,忽然微笑道:“秦大人,要不您去跟严老大人聊聊?” 秦旭隐约觉得自己今天主动跳进一个大坑里。 正文 235【芙蓉宴】 很多时候明知前面是坑也得义无反顾地跳下去,这便是人生的常态。 对于秦旭来说,既然从一开始便放弃夺权的打算,又心安理得享受沿途的风光与美人,最后还能凭借寺监和正使的身份拿到不菲的功劳,那么他此刻面对裴越第一次提出请求,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好,我去找严老大人谈谈,至少要让他知道朝廷的决心,以免最后闹出不忍言之事。” 秦旭思虑片刻后,义正言辞地说道。 裴越轻轻一笑,拱手道:“那就有劳秦大人,我在此处静候佳音。” 秦旭连忙摆手道:“莫急莫急,裴兄弟,我过两日去找严老大人,但是你得先帮我一个小忙。” 裴越知道他忍得很辛苦,刚开始一进门就想说,结果楞是被自己几句话堵了回去,最后不得不揽下那个差事。好在这一路上秦旭给他的印象还不错,至少是个知情识趣的人物,便微笑道:“大人有话直说,我自然会尽力而为。” 秦旭闻言便绽开笑容,满意地道:“果然是个敞亮人物。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裴兄弟或许不知,这荥阳城内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举行芙蓉宴,便在那雍和坊内秋江楼。据说楼中有一片极为广阔的活水池,池内遍种荷花,如今正是赏荷时节,这般凑巧不可不看。” 裴越哑然失笑道:“秦大人,秦大哥,你应知道我是俗人,俗不可耐的那种人,让我去赏荷无异于对牛弹琴啊。” 虽然他这番话已经是用自贬来推脱,但秦旭依旧锲而不舍地劝说道:“裴兄弟,你且听我说。这芙蓉宴不光是赏荷,更有雍和坊九大家同场登台献艺。就算你对荷花没兴趣,对美人总有兴趣吧?要知道这九大家平素自矜身份,皆为各楼花魁头牌,轻易不会同时出现。” 他说得唾沫横飞,与平时温文尔雅的形象差别很大。 裴越目光古怪地在他身上打量着,好奇道:“秦大人,你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以往秦旭去那些烟花之地,从来不会与他通气,更不可能非要拉着他同去。如今既然有什么花魁九大家,依他的性情恐怕早就飞去了,又怎会在自己这里浪费时间? 秦旭见瞒不过,也知道面前这年轻人心思极为缜密,只得老老实实地说道:“也不知是谁挑起的头,那九大家听说你也在灵州,便放出话来,如果裴钦差不愿意拨冗前往,今年的芙蓉宴便不会举行,宁可空置一年。” 裴越知道他不会撒谎,所以更加疑惑,指着自己的脸说道:“我有这么大面子?” 秦旭故作惊讶道:“难道你不知道自己如今的名气多响亮?” 裴越摇头道:“不知。” 秦旭伸出大拇指赞道:“国朝近百年来,如你这般谦虚谨慎的武勋不说后无来者,至少也是前无古人。” “秦大人,你若再这么啰嗦下去,我可能就要押着你去临清县了。” “罢罢罢,我就简单说说。去岁冬天之前,你的名字还仅仅在京都内算得上响亮,远远谈不上名动四方。不过经历永州之行后,尤其是蜂窝煤开始在五州之地售卖,你可知道多少百姓在议论你的功绩?灵州是消息灵通之地,你曾经做过的那些事传过来,早就引起许多谈论,大多为褒扬之语。当然最重要的是你实在太年轻,今年才十六岁,世人皆喜少年英雄嘛。似我这等苍首匹夫,就算能做出你的那些事迹,怕也是无人问津啊。” 秦旭说到最后唏嘘不已,仿佛在追忆往昔岁月。 裴越看着他的模样忍俊不禁,若不是知道这位也就三十多岁,恐怕还真的会被蒙骗过去。 他忽略对方那一大堆吹捧,直截了当地问道:“所以这荥阳城的九大家放话,如果我不去秋江楼,今年的芙蓉宴就要取消?” 秦旭伤心地点点头。 裴越又问道:“如果我坚持不肯去秋江楼的话,秦大人也不会去临清县?” 秦旭下意识就想点头,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缓缓摇头道:“裴兄弟这说的哪里话?秦某虽然愚钝,还不至于分不清公私之别。” 裴越没有计较他的迟疑,神态温和地道:“秦大人请回罢。” 秦旭惊讶道:“那你这是答应了?” 裴越微微点头道:“秦大人第一次同我开口,这个面子肯定要给,否则洛执政也不会答应。” 虽然两人名义上是上下级,但那只是在外而言,如今于私室之内,自然不会讲究那些虚礼,所以裴越的言辞比较直白,秦旭也没有介怀。他如今心心念念的都是芙蓉宴,就怕裴越不肯答应,哪里还会在意细枝末节。 听到裴越明确的答复,秦旭大喜过望,与裴越约定明晚同去秋江楼,然后便急匆匆地离去,自然是去通知那九大家。 待他走后,裴越将地图收起来,对门外说道:“邓载。” 一直守在门外的邓载进来应道:“少爷。” 裴越回到书房坐下,拿起一张自己描绘的草图,思考片刻后说道:“有几件事你安排下去。” “少爷请吩咐。” “从现在开始,留在行衙内的所有人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外出,吃穿用度让商号直接送进来。” “是。” “除去第三队继续留在临清县附近盯着,其余人让他们回来。” “东庆府那边暂时放弃盯梢吗?” 邓载只是看着木讷,实则跟在裴越身边这么久,他是最成熟与细致的那个人,不知不觉间思考问题已经能向裴越靠拢。 裴越身边的机动力量是五百人,分为五队,由他亲自选择的五名哨官统领。进入灵州之前,他便让前四队去各处搜集消息,身边只留着第五队。 裴越沉声道:“不必再盯了,多半又是那些老套的把戏。” 虽然他说的很轻松,但是眼底深处蓦然有风雪。东庆府的民乱从去年七月开始,算算时间大概也差不多,此事十有八九跟那个疯女人脱不开关系。在经历过横断山脉那些事之后,他对陈希之已经非常了解,这件事太像对方的手笔。 毕竟他从来没有忘过,陈希之当初被迫远遁西境,极有可能便在灵州躲藏。 或许就在这座荥阳城里。 沉思片刻后,裴越继续说道:“你让冯毅和盖巨去一趟边境古平镇,帮我弄清楚一些事。” “少爷请说。”邓载垂首道。 裴越说了一个名字,又嘱咐几句,邓载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到此时裴越才稍稍轻松一些,微笑道:“明日去秋江楼参加那个芙蓉宴,不便带太多人去,让第五队留在行衙休整,你领着亲兵随我去便可。” 邓载面露迟疑,似乎想要劝阻。 裴越摆摆手道:“既然我们刚来有些人就按耐不住躁动的心思,那总得给他们一个表演的机会,带着一百精兵逛青楼,那样会吓到他们的。” 邓载虽然还有些担心,不过见裴越面色笃定,知道自家少爷已经有了定计,便没有再多嘴。 裴越回忆着方才秦旭的话语,心中不禁冷笑,自己做的那些事在所谓花魁眼中又算什么? 难道她们真的会喜欢蜂窝煤这种黑乎乎的东西?不怕脏了那青葱一般的纤纤玉指? 这种难登大雅之堂的物事,在她们眼中或许不值文人一首词,难敌墨客半幅字。 只可惜裴越注定是个煞风景的人。 正文 236【不死何为】 “轻舸迎上客,悠悠湖上来。当轩对尊酒,四面芙蓉开。” 芙蓉宴起于何时已不可考,大抵自前魏时期便是荥阳一地风俗,约有数百年历史。那时荥阳是前魏陪都,地位非同寻常,甚至还有帝王西行驾临芙蓉宴的记载,故而这个习俗便一直保留下来。前魏倾覆后天下大乱,荥阳因为城高墙厚未被战火波及,城内大体上维持着安定和平,最艰难的时候都未停过芙蓉宴。 每年六月中旬,秋江池荷花盛开之时,会由雍和坊内最出众的花魁们联名发出请柬,邀请城内名流雅士入楼赴宴。席间基调以轻松闲适为主,诗词唱和与拆字猜枚是最常见的消遣方式,辅以各楼选派出的清倌人演奏丝竹之乐。真正的重头戏则在晚间,其时秋江池畔安置上千盏花灯,映衬出满池娇艳芙蓉,与岸上的九位花魁相得益彰分外妖娆。 花魁们依次登场,演绎自己最擅长的节目,或舞或曲或诗词歌赋,衣袂留香又各不相同。甚至曾经还有花魁临场挥毫泼墨,以大气笔锋绘就灵州壮阔风景,最后被人千金求得,这位花魁转手便将黄金赠给灵州各地的养生堂,一时传为佳话。 开平五年的这场芙蓉宴,早在四月便开始筹备,万事俱备只欠一缕东风。 “飒飒东风洗尘埃,芙蓉池外有轻雷。”荥阳城东一处精巧雅致的庄园内,陈希之身穿一袭品竹色轻罗百合裙,凭栏而立,口中轻声吟诵着。 虽然十五年前王平章联合京都部分勋贵,以雷霆手段将陈家灭门,但是根本无法彻底肃清陈家在大梁各地的势力。陈希之在少数忠心部属的保护下逃出京都,在世间浪迹十余年,一边成长一边收拢陈家的力量。当初横断山中那八百虎贲便是陈家在州府各处布下的人手,而像眼前这座庄园之类的产业,除了陈希之外没人知道到底还有多少。 这便是那位愿以商道救济世人的陈轻尘留给她的丰厚遗泽。 一位中年妇人出现在廊下,目光复杂地望着陈希之清瘦许多的背影。 她叫冷凝,桃花的娘亲,亦是当年陈轻尘身边的侍女。 来到灵州一年多,她亲眼看着陈希之与各方势力勾连,隐隐将这里变成第二个横断山。她不清楚对方从不隐瞒自己的原因,或许是信任又或者是试探,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冷凝对这种生活逐渐感到厌倦,陈希之也未派人盯着她,如果想走的话随时都能离去,可无论她怎样思念桃花,却始终不愿遁去。当初在绮水小船上,裴越对她说的那些话是很重要的原因,当然也有几分对陈希之的不舍。 无论如何,这是陈家唯一的血脉,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姑娘。 陈希之没有回头,却知道冷凝已经到来,她声音轻柔地问道:“那边安排妥当了吗?” “是。” 冷凝应了一声,走上前说道:“姑娘,何必急着打草惊蛇?” 陈希之莞尔一笑,转头问道:“冷姨觉得我这是被仇恨冲昏头脑?” 冷凝望着这张似画笔勾勒出来的面庞,一时有些恍惚,仿佛看见了当年的小姐。 两人容貌有六七分相似,只是气质与性格大不相同,陈轻尘温婉又不失坚韧,陈希之则是冷艳中带着几分淡漠。 心中思绪如潮,冷凝面上淡笑道:“姑娘行事必有深意,只不过我没有看出来而已。” 陈希之转身在栏边坐下,微微仰头看着冷凝,剪水双瞳中露出一抹讥讽:“倒也没有什么深意,只是给裴越送一份大礼,想必他会喜欢。听说他当年在定国府中过得很凄惨,出府后又被叶七盯着,在永州也是一直忙碌琐事,没有时间寻花问柳,我这才想着让他尝尝人间美色的滋味。” 冷凝强笑道:“姑娘,你就不担心叶家小姐知道这件事后,从京都赶来找你的麻烦?” 陈希之眼神微凝,随即哂笑道:“叶七从小便特立独行,常与普通人格格不入,那时候山中除了我之外,恐怕也只有你能同她说几句话。像这样一个心比天高的女人,只因见了裴越一面,从此便心甘情愿地替他做管家婆,何其可笑啊。” 冷凝本来想说这没什么不好,可是又怕激怒陈希之,只得附和道:“或许叶家小姐只是在履行父辈的婚约。” 陈希之微微摇头道:“借口罢了。这次我将那位绝色送出去,不仅是给裴越一点甜头,也是要让他无暇他顾。他不是喜欢真相吗?就让他慢慢查去罢。” 她起身注视着冷凝,语气怪异地说道:“其实那些理由都不重要,附带而已,我不明白的是冷姨为何不通知裴越呢?” 冷凝面色如常问道:“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希之笑道:“我将这件事交给冷姨去办,原本就做好被裴越知道的打算。毕竟你在离开京都之前,曾经去绿柳庄找过裴越。本以为你已经变成他的耳目,如今看来,似乎我这次给的诱饵还不足以让你反叛。” 冷凝的双臂下意识用力绷紧。 陈希之见状不以为意,纵然此刻双刀不在手旁,她依旧泰然自若:“冷姨别担心,我不会杀你。” 冷凝神情复杂地说道:“我不知道姑娘在说什么。” “呵。” 陈希之轻笑一声,转身将后背暴露在冷凝眼中,淡然地说道:“那时裴越是用桃花来威胁你?的确像是他的风格,处处充满小家子气。这一年多来我一直在观察你,虽然你没有真的背叛我背叛陈家,可是我心里知道,你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背着我逃命的冷姨。” 终究流露出一抹落寞。 往事只堪哀,往事不可追。 冷凝声音微颤道:“姑娘——” 陈希之依旧没有回头,抬手打断她的话头:“最后再叫你一声冷姨,你没有将我的消息出卖给裴越,这让我心里没有那么难过。相处那么多年,我早已将你当成亲人看待。只是这人世间的事情啊,不如愿者十有八九。你不可能丢下桃花,而我和裴越必然会分出生死,再这样让你夹在中间,只会发生谁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她微微停顿,胸口不断起伏着,显然心绪不似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 仿佛是不愿冷凝开口,她继续极快地说道:“既然你没有出卖我,那么你便走罢。趁着裴越无暇分心的机会,你去京都将桃花接出来,然后回南周过安稳日子。我在京都还留了一些人手,他们会帮你。只是这一次不要杀人,否则以叶七的脾气肯定会一直追杀你。” 冷凝艰难地道:“姑娘,我从来没有想过背叛你。” 陈希之摇头道:“走罢,趁我还没改变主意。” 两行清泪从冷凝脸上滑过,看着女子单薄寂寥的背影,她深深吸口气,然后俯身朝陈希之行礼告别。 听着冷凝的脚步声由近及远,陈希之默然望着眼前平静的池水,忽地耻笑一声。 仿佛是在嘲笑自己。 “终究是走到众叛亲离的这一天呢,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你来得很及时,没有耽误我给你准备的那么多礼物。” “谁让我是一个极小气的女人呢?” “你不死谁死?” 自言自语过后,她微微勾起嘴角,笑容中透着浓重的杀意。 正文 237【九层楼】 开平五年,六月十三。 今日秋江楼不接外客,想要入楼必须手持九大家联名写就的请柬。 自未时初刻起,陆续有贵客抵达雍和坊内秋江楼。 文人墨客、权贵名流、富商大贾,以及灵州各级官员,今日齐聚秋江楼。整条街上都是华贵马车川流不息,普通百姓只能站在街边,亦或者旁边的酒肆茶铺二楼观望。在这样万众瞩目的环境里,两位钦差的出现更是将气氛推向一个高潮。 荥阳已经好几年没有来过钦差,上次还是严临川告老还乡时,开平帝命礼部侍郎为钦差一路相送。对于这里的百姓来说,钦差很难见到,十六岁的钦差更是个稀罕物,尤其这少年还是凭借军功受封的子爵。 西境民风相对豪放,临街二楼围观的人群里不乏年轻女子,好在终究知道钦差象征天家威严,没有人敢对着裴越的马车丢手帕汗巾。 马车内,秦旭怡然自得地道:“裴兄弟,满城欢呼,美人注目,今日可谓不虚此行哉?” 裴越微笑道:“秦大人,稍后你可得帮衬一下我。” 虽然之前没有参加这种宴会的经历,但裴越毕竟在前世受过各种各样文艺作品的熏陶,深知在这种场合难免会发生一些自己不擅长的事情,譬如吟诗作赋,又或者是引经据典的论战。裴越其实还记得一些诗词亦或好听的句子,但他实在不愿将那些脍炙人口的佳作拿到这个世界。 文抄公这条路不是那么好走的。 无论诗词文章,最重要的便是应景贴题,总不能以他如今的年纪就搬出杜工部的诗来打人。 再说凡事有一必有二,他拢共只记得那么多句子,用完了怎么办? 秦旭闻弦歌而知雅意,朗声笑道:“裴兄弟何必自扰?你是武勋又不是词臣,今日只是应邀来赏花,到时候压根不会与那些文人坐在一起。就算真有人不开眼,想要用这些事情为难你,有秦某在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裴越满意地点头道:“有秦大人这番话我便放心了。” 秦旭扬眉道:“当然可以放心,趁着现在还有些时间,我再给你说说今日芙蓉宴的主角们。” 裴越问道:“九大家?” 秦旭拊掌而笑,满面春色道:“没错!其实之前听人说起这雍和坊九大家,秦某颇有些不以为然,因为灵州终究是边陲之地,又怎能和京都相提并论?旁的不说,只说那离园十七楼楼主,哪个不是色艺双绝?就拿裴兄弟你来说,那夜你为了琴艺卓绝的南琴姑娘冲冠一怒,与那成安候之子动手,与你平时的行事风格大不相同,足以说明离园美人名不虚传啊。” 看着他一副引为知己的模样,裴越忍俊不禁,同时也明白昨日此人说自己喜爱美人的原因,竟是因为自己在离园殴打路姜的事情传遍京都。 秦旭继续宣讲道:“咱也不是眼皮子浅的土包子,所以根本不相信这九大家有传说的那般美艳,直到前几日见了一面,方知盛名之下无虚士。裴兄弟,如此佳人不见可惜。” 见他说的这么卖力,裴越自然也要负责捧场:“那九大家究竟是哪几位佳人?” 秦旭登时如数家珍,压根不似一个才来荥阳城几天的外乡人,仿佛他从小就在这里生活:“所谓九大家,其实就是这荥阳城内选出来的九位花魁,来自雍和坊内不同的青楼。这些花魁美貌自不必细说,只是最基础的要求。她们每人都有一样最擅长的技艺,琴棋书画诗词曲舞,每个人得一字,名字也由此而来,至于她们的本名倒是无人在意。” 裴越静静听着,忽然问道:“等等,不是说九大家么?为何只有八个字?” 秦旭一脸向往倾慕地道:“第九位便是这秋江楼的花魁,名为林疏月,据说她八者皆得,每样技艺都有极高的造诣,所以被公认为九大家之首。” “林疏月?”裴越轻声念着这个名字。 秦旭忽然凑过来,压低声音道:“据说这位林花魁本是西吴名门之后,家门遭遇不幸才流落风尘。她天资聪颖,又是家学渊源,所以才能精通那么多技艺。她来到荥阳城的时间不长,好像只有三年,但就是在这三年内坐稳九大家之首的位置,可见其人是何等绝色。不过这些都是坊间传言,依我看多半是故意造势的手段,当不得真。” 裴越略微有些惊讶,想不到这位沉醉花丛的秦大人还能保持灵台清醒,倒也非常难得。 他认可秦旭的说法,西吴弱女子、名门之后再加上色艺双绝,如此种种结合起来,对于深恨西吴铁骑的灵州百姓来说,确实是难以拒绝的诱惑。 不过裴越觉得这些事不是假的,因为信息太具体很容易戳破谎言。 他微微垂下眼帘,隐去眼中的那一抹凌厉。 马车忽然停下,邓载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秦大人,少爷,到秋江楼了。” 两人从马车中下来,旁边早有秋江楼的主人面色恭敬地等候着,此刻直接上前躬身行礼道:“草民程思清,拜见钦差大人。” 秦旭笑道:“不必多礼,今日我们是来一睹芙蓉宴盛况,并非以官面身份相扰。” 程思清并未起身,依旧恭敬地说道:“钦差大人肯拨冗前来,这是芙蓉宴的幸事,更是秋江楼的荣幸。草民虽然愚鲁不堪,却也仰慕秦大人之文采,裴爵爷之武功。今日秋江楼蓬荜生辉,皆因二位大人不吝赏脸。” 秦旭摆手道:“程贤弟,你我又非初次见面,这些话说来便有些见外了,快起来罢。” 他扭头冲裴越使了个眼色。 裴越微微不悦道:“程东家,你将我们拦在门外,这究竟是欢迎还是不喜呢?” 程思清心中一惊,这位少年爵爷果然如那人所说一般,蛮横又不知礼,一身霸道气焰,看来很不好相与。 虽然心念电转,他面色却是依旧恭敬之极,直起身歉然道:“鄙人初见天使,故而一时恍惚,还请爵爷勿怪。两位大人请随我来,楼中已经准备妥当。” 他当先领路,裴越与秦旭一起迈步入内。 两人的亲兵护卫紧随其后鱼贯而入。 楼内别有洞天,穿行百余步可见一片烟波浩渺的活水池,比之京都离园内的那座小湖要广阔许多。池中种满荷花,已是盛开绽放之时,在裴越看来这才是真正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池畔不远处有一座九层高楼。 程思清领着二人来到楼下,忽然止步,笑吟吟道:“二位大人,芙蓉宴与寻常饮宴略有不同,在这里不分身份贵贱钱财多少,九大家只会一视同仁。若想登上高楼一览芙蓉盛景,需要得到九大家的逐一认可。当然,二位大人身负皇命,与旁人自然不同。若是不愿这般麻烦,也可随草民去旁边的观海楼,在那里同样可以赏景品月,而且更加清净。” 秦旭看了一眼裴越,见他并没有反对,便大气笑道:“方才便说了,我们今日只是来赴宴的普通人,自然要客随主便。” 程思清侧身行礼道:“二位大人请。” 秦旭早已按耐不住,立刻拔腿就走。 裴越并不着急,他先是仔细打量这位秋江楼的主人几眼,然后再看向身后的亲兵们。与邓载眼神交错之后,他面露微笑双手负于身后,向这九层高楼缓步而去。 正文 238【春宵】 九层楼名曰朝风,与旁边那座高度仅为一半的观海楼相映成趣,取“藉朝风以观海”之意。 按大梁建筑规制,非宫室、寺观毋得彩画栋宇及朱黔梁柱。然而这座朝风楼却以累叠式为主架构,重檐、披檐及副阶皆有,外设重拱内置藻井,更以檐桷青碧绘饰,极为庄重华丽。 或许是因为整座荥阳城都保留着前魏时期的岁月痕迹,所以始建于数百年前的朝风、观海二楼在大梁朝廷的默许下保存下来,并未因为逾制而引来弹劾。 得益于芙蓉宴的名气,秋江楼生意极好,慕名而来者甚众,所以才掏得起银子不断修缮这两座楼,从而保存得极好,方能让裴越领略到独属于灵州的风情。 裴越步入楼内,心中泛起惊讶,从外面看这座楼便已经极大,进入内部愈发感受到空间的宽敞幽深。他深知以这个时代的技术水平,想要建造出这样一座“大楼”有多不容易,不免生出几分敬意。 楼内有青衣小婢相迎,裴越和秦旭跟着她穿过影廊,来到一楼大堂,盛名在外的秋江芙蓉宴至此方掀开面纱一角。 走进大堂的那一刻,裴越甚至有一种错觉,仿佛回到前世时参加高考的可怕场景。 这里已经聚集许多人,从衣着装扮上看大多是富商大贾与灵州各地相对品阶较低的官员。堂内摆放着数十张长桌,桌上纸墨笔砚齐备,青衣小婢们伺候一旁。这些人或坐或站,大多凝眸苦思,亦有人站在桌前,手持毛笔却迟迟没有动作。 北面置一方桌,一位妙龄女子坐在桌后,身侧有两名绿衣侍女肃立。 引二人进来的青衣小婢回首微笑道:“二位大人,那便是此层主人,来自元章阁的锦书姑娘。今日规矩,二位大人需要现场写一幅字,不拘内容长短,可以芙蓉为题。待锦书姑娘评断过后,若得中上之评,便可登上二楼。” 秦旭悠然道:“好别致的法子。” 裴越只想给他一耳光,这法子哪里别致?不就是用来拿捏人的手段么?这位秦老哥莫非是有什么独特的癖好,居然还这般高兴。 之前钦差仪仗驾临荥阳城的时候,由灵州刺史主持,荥阳知府主迎,大大小小数百名官员出城相迎。裴越仅仅在欢迎仪式上露了一次脸,之后便待在钦差行衙里,所有饮宴都没有参与,所以认识他的人不多。但这些日子以来,秦旭身为钦差正使,已经是各种饮宴上的常客,名声十分响亮,此刻堂内便有许多人上前见礼。 能够进入朝风楼的无不是人精,只需看一眼秦旭身旁气定神闲的裴越就能猜出他的身份,自然不会闹出故意冲撞的戏码。向秦旭行礼之后,这些人又转向裴越,恭恭敬敬地上前见礼。 相对来说还留在一楼的这些人身份较低,纵然方才程思清在外面说今日不分贵贱,然而人心中的梁木又怎会轻易拔去。他们自忖还不够资格在钦差面前谈笑风生,见礼之后便知情识趣地退到一旁。 裴越目光望向北面那位妙龄女子,也就是元章阁的花魁锦书,压低声音道:“秦大人,我怎么觉得这个芙蓉宴有些古怪?” 秦旭楞道:“如何古怪?” 裴越直言道:“似这等规格的宴会,交由一众青楼来操持便有些稀奇,如今更是让这些花魁担任考官,出题考校这些达官贵人,难道不显得古怪?” 秦旭哑然失笑道:“莫非裴兄弟看不起这些花魁?” 裴越摇头道:“倒也不是看不起,只不过我确实不曾见过这等场面。” 秦旭见他目光温和,心中松了口气,还真有些害怕这位少年武勋当场耍起性子,便解释道:“一地有一地的风俗,这些女子虽然流落风尘,但始终称得上洁身自好,并非那种狂蜂浪蝶。想要成为花魁,不仅仅需要美貌,更要有才艺与品格。更何况这芙蓉宴本身便是秋江池的特色,西境也找不出第二片如此满池荷花盛开之地,官府不能做出焚鹤煮琴的事情,你说对吗?” 看着这位花丛老手脸上流露出来的春色,裴越颇为无奈,心知两人完全是不同世界的思维逻辑,根本谈不到一块去,只得放弃细究此中蹊跷的打算。 秦旭又道:“至于考校之事,不过是风雅之举。你当这位锦书姑娘为何只让人随意手书一字,而非出题限韵?不就是担心有些人不擅此道,但也得让人继续登楼,所以才会如此宽泛。” 裴越登时恍然,说来说去不过是一场戏罢了。 秦旭微笑道:“放心,就算你只写一个字,那位锦书姑娘也只会夸你写得好。” 两人便分别来到一张桌前,秦旭提笔一蹴而就,纵然他没有先祖秦思远那般的书法造诣,可是要应付这种场合也已足够。放下笔后,他让青衣小婢将自己的字送给那位花魁锦书,然后转身看向裴越,本以为这位少年武勋肯定在发愁,却不料对方的动作并不比他慢多少。 两位钦差的字同时送到锦书面前,登时引来堂内众人的注目。 锦书先看秦旭的字,只一望去眸中便露出喜色,叹道:“秦大人这幅字用笔浑厚强劲,善用中锋笔法,饶有筋骨,亦有锋芒。书风大气磅礴,气象颇盛,小女子叹服之至。” 秦旭听着这位花魁柔声细语的赞誉,只觉浑身骨头都轻了几分,好在他终究记得自己的身份,没有当众露出丑态。 这样的结果并未出乎旁人的意料,且不论秦旭究竟有几分真本事,只要提到他家先祖的名头,锦书都不可能说出贬低的话。当她继续拿起裴越的字时,不光秦旭与堂内的其他人,就连那些青衣婢女都情不自禁地看着她。 裴钦差不至则芙蓉宴不开,这个说法早已传遍整个荥阳城。 人们都知道裴越是少年武勋,在武功上颇有建树,那么眼下他能应付这种文墨之事吗? 锦书同样很好奇,她本就是九大家之一,比旁人知道的更多一些,很好奇这位幼年坎坷的子爵会写出怎样的字。 定睛看向面前的雪浪纸,锦书的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出红晕。 这一幕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锦书羞意难当,匆忙将这张纸盖上,垂首说道:“二位大人请登楼。” 这便是通过的意思,对于堂内众人来说心中早有准备,无论裴越写成什么样,都不可能让两个钦差待在一楼。他们好奇的是,裴越究竟写了什么,以至于让历来恬静淡雅的锦书姑娘羞成这副模样? 难道他真的深藏不露,其实是一代书法大家? 又或者此人才情横溢,仓促间便写出千古流芳的佳句? 偏偏锦书什么都不说,只将秦旭和裴越的字交给身后的绿衣婢女,并嘱咐她们仔细收着。 唯有一个略显怪异的动作,她不经意地扶了扶自己头上的朱钗。 众人心里只觉憋得异常难受,果然好奇心最害人。 裴越却懒得理会他们,当先向另一侧的楼梯走去。 秦旭快步跟着,上楼之时忍不住问道:“裴兄弟,你到底写了什么?” “不过是一句听来的诗罢了。”裴越面色从容,轻声吟道:“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秦旭怔住。 正文 239【剑舞】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秦旭反复吟着这句诗,情不自禁地赞道:“果然是好诗。” 裴越记得这首诗出自长恨歌,之所以印象如此深刻,完全是因为前世在网络上看过的另外一个搞怪版本,所谓“芙蓉帐暖度春宵,君王从此不早朝。” 秦旭想起方才锦书的表情和动作,一脸怪笑地搭着裴越的肩膀,轻声道:“吾道不孤啊,早就说过裴兄弟和我是一路人。那位锦书姑娘对你多半是芳心暗许,要不要我去帮你牵线搭桥?” 裴越不着痕迹地挣脱开他的手,微笑道:“此事就不劳烦秦大人了。” “我懂,我懂。” 秦旭的笑容愈发显得离谱。 裴越蓦然觉得有些手痒,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生出如此热切的想要揍人的欲望。之前哪怕面对种种困境与危险,他都能极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唯有此时很想对着秦旭的脸来上两拳。 接下来的登楼非常顺利,二楼由月下楼的花魁墨凝坐镇,秦旭讲了一番画论,裴越则用素描的手法画了一张简易侍女图,赢得真假难辨的满堂赞誉。 三楼是云来阁的花魁琴御,四楼则是松竹馆的花魁玉文,一擅琴艺,一擅棋道,都没有为难裴越,不过是象征性地提了几句,便让二人继续登楼。 琴棋书画四字皆轻松过关,并未出现裴越意料中的刁难场面,仿佛这些人非要请他来参加芙蓉宴便只是为了一睹武勋爵爷的风采。 登上五楼之后,这里的人明显要少些,空间也与下面几层不同。中间空出很大一块地方,两侧则摆着桌椅,松木香几上放着各式点心并香茗。 见到两位钦差出现,已经落座的众人连忙起身上前,为首者年近五旬,下颚留着一缕短须,其人便是荥阳知府赵显宏,只听他笑容诚恳地说道:“秦大人,裴爵爷,下官本欲去楼下迎接。但是方伯大人说今日芙蓉宴不论官职大小,还命我等随意些,只好在这里等候。” 方伯指的便是灵州刺史薛涛。 秦旭满面春风道:“赵知府不必客气,能够近观灵州花魁风采,本就是一桩雅事,岂能以官职欺之?那未免太煞风景,君子所不为也。” 赵显宏连声称是,转向裴越说道:“下官本想去行衙求见,又恐扰了爵爷清净,只好按下心思,并非愚鲁不懂礼数。” 以他的年纪在十六岁的裴越面前低声下气,言辞又如此谦卑,除却两人身份的差异之外,裴越隐隐觉得这位看似谄媚的五旬知府恐怕对京都的事情很了解。其实无论是在永州亦或云州,他所到之处都受到当地官员的礼遇,不仅仅是因为钦差的身份,更重要的是蜂窝煤同样能给这些州府带来巨大的政绩和功劳。 就算抛开矿场和各处官店需要的人手不谈,光是稳定民生对于这些知府县令来说便是一桩肉眼可见的好处。 唯独灵州略有不同。 或许是灵州刺史的身份独特,这位方伯大人对两个钦差谈不上热情,底下的官员也就不能太过逢迎,否则得罪刺史之后的日子会很惨。这也是今日这般古怪场面的原因,换成永州和云州,两位钦差未至,芙蓉宴绝对不会提前开始,这些人也不敢提前登楼,必然会毕恭毕敬地等待秦旭和裴越的到来。 在这种背景下,赵显宏的态度便很耐人寻味。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裴越之前扮演着蛮横武勋的姿态,此刻倒也不好过于冷硬,便微笑道:“知府大人何必过谦?我在京都便听过荥阳治理得极好,乃是西境最繁华安定之地,想来皆是赵知府的功劳。” 秦旭微微侧目,他还以为裴越压根不懂官场规矩,没想到这年轻人说起谎话连眼睛都不眨。 荥阳的确繁华,但这跟赵显宏关系不大,只因这里底蕴十分深厚。 赵显宏当然也知道这一点,不过好话谁都喜欢听,听到裴越的夸赞之后,那张老脸宛如花开一般,愈发恭敬地道:“两位大人请上座,接下来出场的乃是段大家,她的剑舞堪称世间一绝,不可错过。” 剑舞? 之前听秦旭说琴棋书画诗词曲舞,他还以为是前世影视作品中看过的古代舞蹈,没想到竟然是剑舞。自从跟随席先生修习武道以来,他已经认识到两个世界略有不同,起码在这里的确存在内力之类的功法,只不过没有武侠小说中描述的那么夸张罢了。 所以他有些好奇所谓剑舞究竟是怎样的套路。 众人落座后,一名绿衣婢女上前简单介绍,这位擅长剑舞的花魁是佩玉阁的段雨竹。 这是第一位表明姓氏的花魁,之前那四位很明显是根据自身所长取的别名。 其人身段修长,右手持剑,先是来到场地中央对众人作了一个团揖,神态不卑不亢。单从容貌上看,她相较楼下四位花魁要略逊一筹,但气质颇佳,隐约露出几分风尘女子身上很难看到的自信与从容。 她开口说道:“有劳诸位相候,今日便由雨竹献上一曲剑舞,为芙蓉宴贺。” 秦旭微笑道:“段大家,请。” 段雨竹不着痕迹地目光扫过裴越,然后没有多话,反手抖出数朵剑花,立刻赢得一片喝彩声。 裴越只看了片刻,心中便有了判断,这个段雨竹绝非普通女子,应该是真正的武道高手。虽然他修习武道时间不算长,但身边都是席先生、叶七和谷范这样的天才,每日与他们一起切磋练手,眼光早已培养出来。 段雨竹的动作轻灵飘逸,配合屏风后面传来的乐器声,仿佛仙人下凡,剑气纵横。 场间众人看得如痴如醉,根本没人注意到段雨竹眉眼间的一抹犹豫。 只听乐器声戛然而止,忽而又有古筝三弦铿锵而发,段雨竹身体猛然转向,如大江奔涌迅驰而去,直扑裴越。 她手中长剑平举直刺,正朝着裴越的面门。 场间登时大乱,赵显宏厉喝、秦旭惊呼、其他人面色剧变。 谁也想不到会突然发生这样的变故,要是裴越被段雨竹刺中,即便侥幸不死只是受伤,朝廷也会震怒,届时整个灵州官场不知多少人会倒霉。 当此时,裴越岿然不动,双眼平静地看着转瞬便至的长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定格。 五楼这些人神情各异地望过去,只见段雨竹的长剑已经来到裴越面前,却被他伸出双指夹住剑尖,继而不得寸进。 赵显宏喝道:“段雨竹,你想做什么?!” 裴越没有理会他,只是平静中带着一丝疑惑地看着身前的女子。 他有些想不通。 正文 240【翻手为云】 有些事情比较玄妙,很难用言语讲述清楚,譬如武者对杀气的感知。 裴越以前也不相信这种说法,总觉得过于夸大其词。不过从他跟随席先生习武开始,便逐渐培养出一种敏锐的触觉,能够清晰地分辨出旁人对自身的态度。就拿今日来说,他始终没有从段雨竹身上察觉到杀气,哪怕最后她冲过来举剑直刺的时候亦如是。 这就是裴越没有避让躲闪的原因,接下来他抬手挡住对方的剑锋,愈发印证他的判断,因为段雨竹没有使出全力。就算他不挡,那把剑也只会停在他的面前,根本不会伤到他。 之所以想不通,是因为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分辨不出段雨竹的真实目的。 就算段雨竹主动止步,但也犯了大不敬之罪,因为裴越还是钦差,在外代表皇帝的威仪。 一个花魁敢拿剑指着钦差,就算是灵州刺史薛涛都不敢为她脱罪。 既然不是真的刺杀,她为何要这么做? 秦旭惊魂未定,见两人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便神情复杂地说道:“段姑娘,快些放下剑,你可知道这是大逆不道之举!” 此人平生最是怜香惜玉,到了此时仍然不愿这位花魁落个砍头的下场,只想将这件事转圜过去。 然而对于此间的灵州本地官员来说,此刻心中无不是将段雨竹骂个狗血淋头,他们根本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只以为这女子意图行刺钦差,这自然会殃及到他们这些池鱼。到时朝廷怪罪下来,那些大人物谁会管他们的死活?今日在场众人一个都跑不掉。 荥阳知府赵显宏虽不敢上前,却声色俱厉地斥道:“段雨竹,你好大胆子,竟然敢行刺钦差!来人,速去禀报方伯大人,再招三班捕快前来,将这女贼拿下!” 他一叠声地催促下属去喊人。 裴越皱眉道:“慢着。” 赵显宏不解地望着他,不过还是很听话地拦住下属。 裴越只盯着段雨竹。 他从这位花魁的眼神中看出几分关切和担忧,这种情绪做不得假,因为对方根本就没有在意旁边那些人的躁动。只是眼下显然不是深谈的地方,他不能确定她究竟想要提醒自己什么,故而平静的面庞上浮现微笑,松开手指赞道:“段大家好俊的剑术,今日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段雨竹眼中流露欣慰之色,反手收回长剑,拱手行礼道:“爵爷不愧是以武功著称,大将之风展露无遗。如今天下尚未抵定,必有爵爷用武之地。今日雨竹便以剑舞为贺,愿爵爷前路坦途不惧风雨。” 如果说方才两人的眼神对视还可能存在误解,那么段雨竹这番话便近乎明示,显然是要提醒他今日芙蓉宴颇多凶险,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裴越趁势说道:“我于武道颇感兴趣,段大家方才的剑舞令我感触颇深。不知改日能否去佩玉阁,再度论剑求道?” 段雨竹微笑道:“爵爷若乘兴而来,雨竹必扫榻相候。” 两人对答极快,仿佛方才那惊险一剑压根没发生过,很快便将话题引到剑道上去。 其余人皆是一脸茫然,压根搞不懂这究竟算怎么一回事,难道段雨竹真的不是行刺而是在裴越面前显露剑术?那要是万一她没掌握好力度,真的刺伤裴越又如何?还有这位京都来的少年权贵,他到底是大智若愚还是脑子缺根筋? 赵显宏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裴越,然后换上笑容道:“裴爵爷不愧是见过大阵仗的人,不似我们这些胆气怯弱之辈,稍微遇上些事情就慌得六神无主。不怕诸位笑话,刚才我已经吓得两股战战,真以为出了大事。” 这番话虽是自贬,但以他荥阳知府的身份能将身份放得如此低,倒也赢得余者的附和。 秦旭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苦笑道:“段大家,你这下可真是吓到本官了。” 段雨竹便对众人歉然道:“雨竹一时鲁莽,还请诸位大人见谅。” 裴越起身道:“无妨,只是今日接连经过四场考验,不知这一场又如何算呢?” 段雨竹神态平和地说道:“爵爷武功胜过雨竹良多,考验之事不必再提,便请诸位大人登楼。” 两人对视一眼,裴越心中了然,微微颔首之后,当先向楼梯处走去。 待到此时,他已经不相信秦旭之前说的那些鬼话,这个芙蓉宴不可能是凭着一群花魁来主导,绝对和灵州刺史薛涛脱不开关系。显而易见的是,朝风九层楼便是一个等级森严的场所,那些有钱无势的商贾和低级官员只能留在一楼,再往上便需要一定的身份。 如果强行往上闯,就算不考虑刺史是否震怒,也会在人前丢尽脸面,因为这些花魁用的都是风雅之道,不会在明面上斟酌你的权势与钱财。 唯有往上才能凸显自己的身份,能够去到九楼的就算不是薛涛的亲信,也必然具备足够的实力。 以裴越两世为人的阅历来看,很快便明白薛涛这个举动的用意。 通过这种春风化雨的方式,薛涛将整个灵州的达官贵人紧紧攥在手里。 如果你不能参加芙蓉宴,不能登上高楼,你哪来的脸面在权贵圈子里混?想要在人前混到一份体面,必然需要臣服于薛涛。这种手段的优势在于柔和,于无形中建立自己的权威,不必喊打喊杀,那样很容易失去民心。 这里的民心与百姓无关,指的是构成灵州中坚势力的上层圈子。 能够做到封疆大吏的人物本就不简单,薛涛这一手更是给裴越上了一课。 裴越默默在心中提高警惕,原本以为这个芙蓉宴与陈希之有关,现在看来似乎还有薛涛的影子。只是他不太明白,薛涛就算对钦差不热情,也犯不上对自己用手段,毕竟两人此前从未有过交集。 俗话说宴无好宴,他今日来此本就有心理准备,此时自然也不会惊慌失措,想来薛涛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他做什么,顶多就是想杀杀钦差的威风,继续维持他在灵州一言九鼎的地位。 至于这位名叫段雨竹的花魁,裴越打算过几日再与她深入交流一番。 剑舞虽美,他更想知道她究竟出于怎样的目的才会提醒自己。 正文 241【才女桃花】 听罢六楼那位名叫萧清吟的美人哀怨一曲,又在七楼见识过诗家李枕书的长诗如歌,裴越逐渐有些不耐烦。或许他本就是俗人一个,对这种文雅之道兴趣缺缺。 秦旭等人则是格外满足,脸上挂着意犹未尽的笑容,恨不能从旁边跳下去,再从一楼来一遍,只为欣赏这些美人举手投足之间的风流韵致。 八楼是今日考验的终点,若能通过此层便可登上顶楼,与灵州最煊赫的人物一起观赏芙蓉盛景,届时更有雍和坊九大家同台献艺。 只是很多人都清楚,这里便是自己的终点,无论稍后他们的词作能否得到花魁的欣赏,他们都无法再前行一步。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一步便是天堑,除非意外得到薛刺史的赏识,否则此生都没有机会。 坐镇此层的花魁叫做谢新词,与其他人不同的是她并不属于某家青楼,而是在雍和坊内拥有一栋属于自己的小楼,名为燕归楼。用裴越记忆中已经稍显陌生的词来形容,谢新词属于个体户,却能占住八楼这个独特的位置,可见她并非那种毫无背景的柔弱女子。 堂内有精致小巧屏风十二座,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西面墙边。 经过六七两楼的筛选,能够跟着裴越上到八楼的只有七人,再加上已经在此等候的二十余人,约莫三十之数。 裴越很明显地感觉到这里气场的不同。 最下面那几层楼,无论是谁见到他和秦旭都会十分恭敬,面上始终带着谄媚的笑容。毕竟对于那些商贾和低品官员来说,灵州刺史固然是得罪不起的大人物,从京都来的钦差更是不可怠慢的天使。从四楼开始,除了异于常人的荥阳知府赵显宏之外,其他人大多是保持面上的尊敬,却不会有过于亲近的表现。 待来到此处,那些人的目光里大多带着审视,基本都集中在裴越身上。 他们之中有灵州的达官贵人,也有声名显赫的清高文人。 裴越虽然是钦差,但年纪太轻又只是子爵,很难让这些地头蛇由衷地敬服,若是换成那些手握实权的武勋,他们肯定不是这个态度。 身材苗条气质婉约的谢新词仿佛没有注意到场间古怪的气氛,上前与裴越二人见礼之后,她便回到自己的座位旁,柔声说道:“今日群贤毕至,又是一年一度的芙蓉宴,便请大家以芙蓉为题作词一首,不限曲牌韵脚,时限为一炷香。香燃尽之后便由大家公评,前十二首词作的主人可登上顶楼,同时会抄录这些词作,绣于旁边的屏风上,以记今日之盛会。” “妙极!妙极!” “此法公允有趣,难为谢大家思虑周到。” “今日有幸得见诸公佳作,不虚此行也。” “秦大人家学渊源,才情斐然,定为今日词会魁首。” “咦,裴爵爷也会作词么?” …… 纷杂喧闹的议论中,突然有人说出一句质疑裴越的话,场间陡然安静下来。 此人乃是灵州本地一位才子,名叫顾清泉,虽然至今还是个举人,但在诗词之上颇有才名。眼见其他人都眼神古怪地看向自己,顾清泉心中有些慌乱,面上勉强维持镇静道:“裴爵爷当年以剿贼而立军功,这件事咱们自然是知道的,不过还没听说过爵爷在文墨上有所建树,在下亦只是一时好奇。” 虽然他说得比较婉转,但在场之人谁会听不出他的言下之意? 大抵便是粗鲁蛮横之类的判词。 对于八楼这些人来说,准备好几首诗词不过是信手拈来,根本不算什么难事,可他们不相信裴越也能顺利过关。这朝风楼内侍者甚众,早有人将裴越之前的表现传上来,除了在五楼面对段雨竹时展现出的武勋气魄之外,从头到尾都没有表现出文采斐然。 似这样一个只知舞刀弄枪的武夫,他还会作词? 秦旭神情略显厌憎,钦差本是一体,如果今日裴越丢了面子,他也无甚光彩,更何况来时的路上他已经拍胸脯保证,今日绝不会有意外发生。若说段雨竹那一剑是意外,现在顾清泉的态度几乎可以代表八楼这些人。 当他正要出言相助之时,裴越忽然开口道:“我辈武夫,当抵御外敌,当平定内乱,此乃不可推卸的职责。尔等文士,当效力朝廷,当教化百姓,如此方为大道也。至于诗词之道,无非抒志调心借物抒情,所谓大成若缺其用不敝,大盈若冲其用不穷。诸位都是饱学之士,应该能明白这个道理。” 秦旭面露震惊。 一直以来,裴越给他的印象便是行事缜密的少年老成之人,能力自然极强,也曾听闻他武道修为很高,能轻易击败成安候之子。至于文化素养上,秦旭面上不显,心中其实有些轻蔑,总觉得这年轻人缺乏底蕴。然而此刻从这个没有底蕴的年轻人口中说出的这番话,不光是让他震惊,同时也彻底震住周边蠢蠢欲动的灵州文人。 裴越双脚不丁不八站立,气势从容笃定。 他的话如果细究起来,便不是一两首诗词能说完,但凡涉及“道”之一字,辩论数十天都未必有结果,到那时莫说芙蓉宴,这秋江池的荷花怕是都要谢了。 谢新词眼中异彩涟涟,虽然她接到的命令是在此稍微折辱一番裴越,最好能让他心境大乱,至少在登上顶楼后无法以平静的心态面对后面将要发生的一切。谢新词不明白这么做的目的,但只能照做,可如今听着裴越侃侃而谈,她忽然有些好奇这位少年权贵的过往经历。 眼见其他人都沉默不语,谢新词只能出来打圆场道:“爵爷,您是武勋又是钦差,即便不作也无甚关系,或者也可让秦大人多作一首,如此岂不两全其美?” 裴越定定地看着她,直把这美人看得俏脸泛红,然后微笑道:“诗词确非我之所长,不过我的丫鬟桃花倒是喜欢此道,我记得她曾经作过一首芙蓉词,虽不算十分应景,勉强还能贴题。今日文会上尽皆灵州文华之士,我便不献丑了,便以桃花这首芙蓉词为引,以作抛砖引玉之效,诸位意下如何?” 见他说的有趣又谦逊,众人脸色好看不少,即便还有人不忿被裴越轻易糊弄过去,可终究无法继续争辩,那时便是真的刁难与挑衅。 谢新词命侍女铺开笔墨纸砚,裴越面带微笑,提笔一挥而就。 只见纸上写道: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落款为开平五年六月十三,裴越代桃花手书。 谢新词从看见第一句起便双眼发直,随着裴越写完上阕,她便情不自禁地念出来。那个名叫顾清泉的才子听着谢新词柔婉的声音,神情渐渐呆滞,身体竟然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起来。 待谢新词将整篇词念完,场间竟无人能说出半个字,眼神无不惊慌失措,充满敬畏地望着丢下笔悠然走向楼梯的裴越。 忽而只听秦旭一声喊叫,继而顿足道:“好词!好词!今日裴越一笔落下,谁人还敢写芙蓉?” 那些所谓的才子们脸色发白,此刻没有人敢搭秦旭的话。 一首芙蓉词,灵州竟无声。 正文 242【相争】 朝风楼,顶层。 堂外东面是一道回廊,凭栏可眺荥阳城景色,楼下便是种满荷花的秋江池。天色近暗,秋江楼的仆役们开始在池畔摆设花灯,同时还有人驾小舟于水上,将一盏盏小巧精致的花灯挂在提前备下的木架上。随着花灯逐一亮起,秋江池登时氤氲出灯影桨声里的水乡氛围,在这苍凉的西境之地另有一番别致韵味。 站在九楼的回廊往下看,只见池面被上千盏花灯映衬得宛如星河倒垂,盛开的荷花与昏黄的灯火交相辉映,似天上繁星点点,人间美景莫过于此。 楼内回荡着丝竹之乐,声音很轻很柔,并不会影响贵客们的交谈。 宽敞的空间里摆着三张圆桌,一共设有二十四个席位。 裴越来到九楼,目光第一时间便看向坐在主桌主位的那个中年男人。 灵州刺史薛涛,兼领保文殿大学士,大梁十三州刺史中独一份。 其人今年五十三岁,钦州双鹿人氏,中宗建平七年殿试榜眼。他在翰林院中修了五年魏史之后,主动申请外放出京,从灵州广平府同知开始做起,一直做到灵州刺史。此人仕途三十一年,除去最开始在翰林院那五年,以及中间短暂回京都担任两年的东府参政,其余时间均在灵州这片土地上打转,算是大梁官场上绝无仅有的异类。 他与裴越见过的绝大多数文官都不同,且不说那鹰视狼顾之相,光是两人目光对上,薛涛眼中的冷厉便让裴越略微心惊。 此人不似文官,更像是一个杀伐决断的武将。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灵州地处边陲,需要时刻戒备西吴铁骑的袭扰。再加上漫长的边境线上有四座大营以及重兵驻扎的虎城,性情文弱和善的人绝对担不起刺史之责。像薛涛这样像武将的文臣,又有二十余年主政灵州各地的经验,自然是刺史的不二人选。 薛涛同样在打量着裴越。 对于这个骤然显贵的少年武勋,他收到的消息很多很详细,比裴越想象得还要多。 定国子弟、破门自立、性情坚韧、悍不畏死以及最重要的生财有道。 钦差仪仗驾临荥阳之时,两人曾经有过短暂的一次碰面。 薛涛自矜身份,对两位钦差的态度绝对算不上热切,反倒很明显地流露出几分淡漠。 身为钦差正使,秦旭反倒处于下风,这在当时所有人看来都很正常,毕竟他之前也没有拿得出手的政绩,一直在国子监教书,对上薛涛这样的封疆大吏难免会显得弱势。 唯有裴越的态度耐人寻味,只将官面上的礼节做到位,此外便没有任何逢迎附和之举。 或许在有些人看来这样的态度十分不智,因为裴越想要在灵州顺利推行蜂窝煤,绝对绕不开薛涛这个刺史,后者不予方便的话,他怕是在灵州寸步难行。 “裴钦差。” “薛刺史。” 对视良久之后,最终还是薛涛率先开口。 既然他是此间地主,便不能做得太过,否则朝廷面上不好看。 裴越也清楚这个道理,并没有因此就愚蠢地认为对方这是在低头。 薛涛缓缓起身,来到裴越身前站定,面无表情地说道:“底下那些人没有为难你吧?” 明明是问候关心的话语,偏偏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而且眼神依旧漠然,无论是谁都不会觉得舒服。裴越亦不是圣人,当然不会用谦卑的态度自取其辱,故而笑得很轻松:“九大家都是知情识趣的美人,又怎会为难我这样一个武夫呢?” 站在薛涛身后的众人都下意识地垂首,显然已经感觉到这两人之间的火花。 薛涛虽然不似文官更像武将,但他终究没有亲手杀过人,与裴越这样在生死边缘打滚过的人还有不同,尤其是此刻裴越摆出一副蛮横武夫的姿态,他反倒有些狗咬刺猬无处下嘴的感觉。 人家再不济也是一个钦差,有这层光环在身,薛涛很多手段都不能轻易使用。 “如此甚好,入座罢。”薛涛淡淡回了一句,然后便回到主位坐下。 裴越微微挑眉,对方看似雷声大雨点小,摆出芙蓉宴这么大的阵仗,却又轻描淡写地略过,这并不能让他放松警惕。 其实按照常理来说,只要离开京城钦差便是身份最高的人,断没有坐在次席的道理。 见这位年轻权贵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站在一旁的灵州别驾刘仁吉上前微笑道:“请爵爷入座。” 这算是替薛涛和缓一些肃穆的气氛,毕竟此地除了刺史之外,便以刘仁吉官职品阶最高。 薛涛恍若未觉,自顾自地品着香茗。 裴越今日既然来到芙蓉宴,便要弄清楚这些人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所以也不会现在就翻脸。刘仁吉递了台阶,他便神态自若地笑道:“别驾客气。我这人是个粗人,不太懂礼数,若有不妥之处还请诸位见谅。” 其他人包括刘仁吉在内都没有薛涛的底气,终究不敢对钦差冷嘲热讽,只得唯唯诺诺地笑着。 便在此时,之前还在八楼发愣的秦旭等人也上到顶层。 秦旭竟是直接不理会薛涛,来到裴越身旁站着,用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盯着裴越,让人不寒而栗。至于后面那十位灵州官员和才子,此时就像霜打的茄子一般,看向裴越的时候竟有些畏惧。 因为裴越落笔之后便直上九楼,所以连薛涛也不知道下面一层究竟发生何事,不过在看到秦旭和其他人的反应后,这位刺史大人隐约有了猜测,同时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裴越。 谢新词是他花费无数精力培养出来的花魁,眼界极高,绝非那种没有阅历的肤浅女子。 裴越能够轻松过关,眼下又是这般场面,难道这小子还真是深藏不露的高人? 秦旭仿佛入魔一般盯着裴越,喃喃道:“裴兄弟,如此绝妙好词,为何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还有没有别的词作,你可不要藏拙,拿出来让大家见识一下,国朝不能缺了这些佳句啊!” 余者皆有些诧异,这位正使大人难道是失心疯了? 裴越一个武勋权贵懂什么好诗词? 正文 243【花魁与丫鬟】 “秦大人,请入座。” 裴越早已习惯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理所当然地掌握场间主动,并未特意去看薛涛的脸色。他让秦旭坐在薛涛左首,然后自己坐在右首,又请从八楼上来的包括荥阳知府赵显宏在内的十人落座。忙碌完这一切后,他便看见被夹在中间的薛涛表情略显阴沉。 不愧是封疆大吏,换成那等纨绔子弟恐怕早就掀桌子翻脸。 秦旭此刻才注意到席间古怪的气氛,登时心中一惊,以为方才薛涛与裴越发生冲突,便没有继续缠着裴越要词作,心念电转想要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局面。 倒是同样坐在主桌上的灵州别驾刘仁吉好奇地问道:“哦?莫非方才裴爵爷在楼下写出好词?不若也让我等欣赏一番,爵爷不要太过吝啬嘛。” 换成别的时候,裴越还不想那么高调,毕竟是自己抄来的词作,实在有些愧对易安居士。但是薛涛的态度让他十分不爽,咱好歹是个钦差,又是来灵州帮你们做事,成天摆个臭脸是为何? 此时裴越已经很确定楼下的谢新词就是薛涛的人,于是看着刘仁吉微笑道:“今日这芙蓉宴的规矩,想必别驾是知道的。我只是个舞刀弄枪的粗人,哪里会什么吟诗作词?偏偏那位谢大家说每人要作词一首,虽然后面也说我可以不做,但这样岂不是太丢人了?那位谢大家不光才情斐然,更是国色天香一般的美人,想必薛刺史也认得?” 他忽然将话题抛给薛涛,面上挂着无懈可击的温和笑容。 薛涛面无表情地说道:“听说过。” 裴越朗声笑道:“这便是英雄所见略同吧?在这等美人面前,我虽然不通文墨,但也想要挣点面子,不然也太丢人了。更何况我还是个钦差,纵然只是副使,那也代表陛下的威仪,如果让陛下知道我在灵州赴宴却要靠别人施舍,那岂不是连陛下的脸面都丢了?秦大人,你说对不对?” 秦旭擦擦额头上的汗,勉强笑道:“裴兄弟言之有理。” 他现在非常后悔,尤其是在看到薛涛对待裴越的态度之后,自己压根就不该掺和进这件事里,让裴越继续留在行衙多好?都怪自己只看到那九大家,又被旁人怂恿几句,便鬼迷心窍一般非要将裴越拉过来。 裴越却没有心思理会他的纠结,继续说道:“我看那位谢大家年纪不大,却能坐稳词魁的位置,想必一定是惊才绝艳之辈,以我这般大字不识几个的水平,何苦在她面前献丑?刘别驾,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东一枪西一棍子,看似没有头绪,但似乎又在暗示什么,听得席间众人一阵头大。 刘仁吉其实只是个老好人,若非这种性格也无法在薛涛这样强势的人手下做得长久,他直觉裴越的话里面有坑,然而方才一直是他在缓和气氛,裴越也很给面子,此时自然不能闭口不言,只得谨慎地点头道:“爵爷过谦了,不过谢大家确实是才华横溢的女词人。” “对嘛,不然她怎么是花魁呢?” 裴越满意地点头,然后对众人说道:“既然我不想破坏规矩厚颜登楼,又不愿在这位谢大家面前丢人出丑,实在是两难境地,不知诸公可否教我如何破局?” 众人皆默然。 薛涛淡漠地道:“裴越,筵席将启,长话短说。” 裴越失笑道:“刺史大人说的是,今日我的确有些啰嗦。说回当时的场景,我忽然想起家中丫鬟名桃花者,一直很喜欢读书,之前也做了不少诗词,其中一首词作刚好与荷花有关,便将这首词借来一用,想必诸公也不会怪罪我太过荒唐吧?” 其实就连薛涛都有些不解,区区一个丫鬟的词作,真能让谢新词态度大变?真能让后面跟上来的那些灵州才子一个个脸色发白? 有人便忍不住问道:“裴爵爷,究竟是怎样的词作,能否让我等一观呢?” 裴越微微露出一抹难为情,好似那首词真的很普通。 荥阳知府赵显宏鼓起勇气说道:“裴爵爷,你愿意将这首绝妙好词拿出来,又怎会是荒唐呢?依我看若无这首词,今夜的芙蓉宴都要失色几分!” 这话彻底勾起余者的好奇心。 赵显宏平时跟在薛涛身旁只能做个应声虫,今日陡然成为所有人注视的焦点,登时心里有些激动,中气十足地将裴越写的那首词念了出来。 其实今夜除了裴越之外,其他人都是真正懂行之人,哪怕自身不擅作诗词,鉴赏水平依旧很高,毕竟没有读万卷书很难成为高品文官。当赵显宏抑扬顿挫地将李清照所写的那首一剪梅念出来,来自裴越前世的文字之美突然降临在这个世界,引起的冲击甚至比裴越想象得更夸张。 正因为这些人懂,所以他们更明白这首词的分量。 赵显宏念完之后,犹自沉浸在那种语意超逸的美妙之中,晃动着脑袋,连声称赞。 能够登上顶层的都是灵州高阶文官,最次也是赵显宏这样的知府级别,故而起码的理智还在,纷纷出言夸赞这首词,并没有因为裴越的武勋身份而歪曲事实。 刘仁吉忍了又忍,最终还是被这首词折服,轻叹道:“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三句尤妙,虽然字句素淡,却能抓住那转瞬即逝的离愁别绪,并且将其描绘得如此生动,令人印象深刻难以忘怀。依老朽之拙见,此作堪为今岁芙蓉宴佳句之首。” 赵显宏连忙说道:“的确,恐怕谢大家也写不出这样的词。” 刘仁吉目光复杂地看着他,没有接过这个话头。 身为主人的薛涛面色如常,甚至也赞了两声,让裴越不得不感叹一州刺史的养气功夫实在了得,自己话里话外就是要将他的面子踩下去,居然能忍住不发火。 可见其人所图甚大。 薛涛的内心并不会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 谢新词是他全力培养出来的词中花魁,整个灵州无人会质疑这件事,然而今夜裴越却用一个丫鬟来羞辱他。 他压根不信裴越的鬼话,区区一个丫鬟如果能写出这样的词,恐怕早就名扬天下,更何况真当本官不清楚你的底细?三年之前你只不过是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庶子,哪来喜欢读书的丫鬟? 这首词要么是裴越自己写的,要么就是他提前命人备下的,之所以今夜拿出来,不过就是想利用这点小手段扰乱自己的心境罢了。 一念及此,薛涛忽地冷静下来,淡然地说道:“贵客皆至,吩咐下去,开宴罢。” 正文 244【胆气】 刺史一声令下,早已等候多时的青衣侍女便鱼贯而入,各式佳肴流水般呈上来,席间所用之酒为西境最出名的苍梧谣。据说此酒与发源于灵州南端的天沧江有关,在高大万仞的苍梧山半山腰处取用清澈的山泉,再以多种精料酿成,酒性颇为浓烈,十分受西境军民的喜爱。 在这楼中虚耗半日,裴越始终保持高度的精神集中状态,其实此刻肚中已经非常饥饿。 薛涛当先举起酒杯说道:“本官身为灵州刺史,在此地为朝廷戍守边疆二十载,有赖诸位同仁襄助,方能保全一地百姓之安宁。两位钦差远道而来,本该亲自作陪,无奈近日来公务繁忙无暇分身,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勿怪。恰逢今夜乃一年一度的芙蓉宴,便以这杯水酒敬二位钦差、诸位同仁并灵州本地各位贤达。” 他目视裴越,微笑说道:“请。” 裴越拿起酒杯,稍一停顿,然后还以笑容道:“方伯请。” 众人饮罢门杯。 后方肃立的侍女们走上前,动作轻柔地斟酒。 薛涛再度举杯,对裴越和秦旭说道:“本官知道二位钦差此行的任务,这杯酒乃是替灵州百姓谢过陛下的恩典,也要谢过你们的不辞辛劳。” 秦旭见裴越没有开口的打算,只得堆满笑容道:“职责所在,当不得方伯这声谢。” “当得起。”薛涛正色说着,然后当先一饮而尽,酒杯倒悬向二人示意。 饮毕。 薛涛第三杯酒却是对灵州的官员和那些才子们,他右手握着酒杯,不急不缓地说道:“想必诸位已经听说过蜂窝煤,这是裴钦差弄出来的好方子,如今也以献给朝廷。从开平三年冬天起,京都百姓便开始用蜂窝煤,物美价廉等优点不必赘述。及至去年秋天开始,永州、云州、秦州、渝州和化州等地的百姓都能买到蜂窝煤,如今总算轮到咱们灵州,这是陛下的恩典,诸位不可或忘。” 别驾刘仁吉颔首道:“方伯所言极是。” 薛涛继续说道:“这蜂窝煤由粗煤制成,故而此事细务分为煤矿的开采与成品的售卖。刘别驾,这几日你要代表咱们灵州拿出一份详细妥善的章程,让两位钦差放心,灵州一定不会辜负陛下的期许,一定能将此事办得妥当。至于诸位同仁,需将此事当成头等大事,务必不能出半点纰漏,否则本官无法向陛下交差,更愧对殷殷期盼的灵州父老乡亲。” “谨遵方伯之命。” 众人齐声应下,声势惊人。 秦旭面色微白,他又不蠢,如何听不出这些话里藏着的意思? 薛涛仿佛没有发现他的异常,放下酒杯后,满意地微笑道:“席上虽然没有天南海北的珍馐,但也是灵州之地独有的风味,请二位钦差品尝。” 秦旭不想去拿筷子,但他只是一个在国子监里教书十余年的好好先生,就算流连花丛也不算什么大毛病,毕竟他对升官没有太热切的欲望,讲究的是随心所欲。 温柔乡里待得太久,他早已丢失为人最重要的胆气。此刻明知薛涛的想法很离谱,可是面对被这位刺史几句话就拢成一团的灵州众人,他根本没有反驳的勇气。 所有人都在等待秦旭和裴越夹菜。 这是一种无形又凝重的压力。 “呵。” 裴越一声轻笑打破这种肃穆的氛围,看都未看摆在眼前的乌木筷,嘴角微微勾起道:“薛大人,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不知你能否替我解惑?” 薛涛早就预料到他不会轻易松口,淡淡道:“钦差有何不解?” 裴越心中已经明悟,为何灵州自行看似困难重重。从最开始薛涛对两个钦差的冷遇,到至今依然逍遥法外的东庆马贼,临清县那边反对开采煤矿的舆论,这一切的根源都在于薛涛方才的那番话中。甚至今日这个芙蓉宴,从走进秋江楼开始,便有人想要扰乱裴越的心境,只是力度还比较轻柔,因为他们不是真的想将裴越逼进死地。 故而写字画画也好,吟诗作赋也罢,都只是想要压制裴越心中的傲气,让这个京都来的少年武勋认清自己的身份。 只可惜他们永远都不知道裴越到底有多少张底牌。 将纷繁的思绪整理一遍之后,裴越轻笑道:“若我没有误会的话,薛大人的意思是,蜂窝煤之事由灵州本地衙门打理?” 薛涛颔首道:“没错。” 席间许多人的呼吸声陡然重了起来。 薛涛只看一眼便知道自己的决定无比正确,他也从来不担心自己揉捏这么多年的下属们会站到钦差那一边,更何况蜂窝煤的利益之丰厚难以想象,这些官员就算不贪,只是吃点经手的零碎,也足以喂饱他们的独子。 君不见连历来都不甘心做个应声虫的荥阳知府赵显宏此刻都沉默不语? 当然,他知道裴越不会甘心,毕竟这是他的功绩,而且灵州地域广袤,这件事能产生的利益比永州和云州加起来还要大。他有些好奇在眼下这个局面里,孤立无援的裴越又有什么手段?或者说,他还能像在朝堂上那般凭借口才说服自己之外的其他所有人吗?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裴越压根没有长篇大论,他只是神色肃穆地盯着薛涛,口中吐出两个字。 “不行。” 秦旭忽然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开始担心起来。 这里毕竟是灵州,他们两个又是孤身赴宴,就连带来的那几十名亲兵此刻都不知身在何处。虽说自己是钦差,可是谁能担保这位刺史会不会发疯? 薛涛脸色变得寡淡,灵州其他官员也都略显沉闷。 仿佛是要语不惊人死不休一般,裴越继续说道:“薛大人,你是要领着灵州这些人造反吗?” 不得不说,裴越如今历练得很好,虽然这句话语调不重,但自有一股凝重如山的气势。 刘仁吉唬了一跳,只觉心中有大鼓轰响,连忙插言道:“裴爵爷,此言何意啊?” 裴越冷笑道:“既然你们不打算造反,那又怎敢擅自插手朝廷的安排?蜂窝煤之事由石炭寺专营,难道陛下的旨意你们没有接到?” 薛涛面色不变,缓缓道:“这里是灵州。” 裴越的目光冷冷扫过所有人,最后落在薛涛的脸上,遽然一掌拍在桌面上,震得杯盏齐晃,沉声怒道:“这里是大梁!” 正文 245【秋江月】 没人相信薛涛要造反,就算远在京都疑心很重的开平帝也不会相信。 虽然他贵为刺史位高权重,但他手中没有兵权。无论是西境四大营的主帅亦或是驻守虎城的襄城侯萧瑾,这些人即便尊重薛涛,断然不会听从他的命令。靠着灵州的差役,以及不足万人的厢军,薛涛就能造反? 随便从边军里拉出一卫就能将他手下的人杀个干净。 所以方才他那一句“这里是灵州”的含义并不复杂,只不过是点明此处的特殊性,为自己夺下蜂窝煤的专营之权找一个靠得住的理由。 裴越的回击很简单却很有力。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薛涛既然不敢也无力造反,凭什么敢跟东府抢专营之权?还不是看着两个钦差一人文弱一人年轻,想趁机夺权造成既定事实,等将来朝廷问询时将锅甩到秦旭和裴越头上? 裴越心中很确定,只要自己点个头,薛涛立刻会写奏章将所有事情都推到自己头上,然后再跟皇帝哭诉一下苦衷,讲一下灵州的重要性,说不定此事就能办下来。 席间渐渐冷下来。 薛涛沉默片刻,忽而摇头道:“裴越,你觉得本官此事是出于私心?” “无论你是公义还是私心,我的态度都是绝无可能。”裴越不冷不热地说道。 薛涛看向三张桌上的灵州众人,语气中添了几分沉重,缓缓说道:“两位钦差自京都而来,或许不太清楚灵州的历史,但我想诸位同仁应该十分了解。也罢,那我就啰嗦一回,简单给两位钦差介绍一下。自七十六年前高祖正式立国,灵州便成为大梁的西境边陲,更是西吴人的眼中钉,无时无刻不想侵占这片土地。” 他伸手握着酒杯,轻轻晃动道:“数十年间,西吴铁骑每年都会来灵州打草谷,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裴越,你能想象那炼狱一般的场景吗?你体会过亲人惨死在自己眼前的痛楚吗?你在京都或许也曾受过一些磨难,但是与灵州百姓相比呢?他们不光要面对西吴人的烧杀劫掠,还要帮朝廷供应数十万大军的粮草,你根本不知道他们过得有多苦。” “十多年前,先定国公夺下虎城,当时我还是荥阳知府,不知该怎样欢呼雀跃,满以为从那时候开始,灵州百姓总算能过上好日子。但是我错了,西吴人虽然不能再随心所欲地打草谷,可是仍然会源源不断地派人来灵州闹事,边军的粮草也不能断了供应。朝廷说灵州不太平,我倒是想问问满朝诸公,百姓连吃饭都很困难,这天下又如何太平?”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对裴越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肯将蜂窝煤的方子献给朝廷,这是利国利民之举,称得上高风亮节。我并非是想要和朝廷抢专营之权,只不过如果继续让石炭寺专营,那对灵州百姓来说改变不大,东府也不会舍得额外掏一笔银子给灵州。如果这蜂窝煤由灵州衙门运转,我可以保证每一文钱都会用在百姓头上,若是出现贪墨之事,谁敢伸手就砍谁的头!若是我自身有问题,不需你多言,我自会去京都面见陛下请死!” 裴越保持着沉默。 但是其他人明显已经被薛涛说动,就连秦旭脸上都浮现犹豫之色。 薛涛诚恳地说道:“只求两位钦差与我一同上奏,讲明灵州的难处,无论最终能否事成,灵州上下必然会对二位感激不尽!” 说罢,他起身对裴越和秦旭拱手行礼。 席间所有人也都离席行礼,别驾刘仁吉心中暗叹,犹豫片刻后说道:“请二位钦差大人体谅一下灵州百姓的苦处!” “请钦差大人体谅!” 众人齐声附和。 秦旭连忙避开,一脸为难地看着他们。 在国子监教了很多年书,又因为家境清贵,他从来没有接触过细务,是标准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读书人。此刻面对灵州这么多人的逼宫之势,秦旭已经六神无主。 裴越起身还礼,然后对薛涛说道:“薛大人,能否容我说几句话?” 薛涛颔首道:“请。” 裴越已经在心里整理好思绪,不慌不忙地说道:“诸位,方才薛大人所言令我深有感触,但确实还有几个疑惑不得其解。一者,大梁诸营军费均有户部统一派发,虽然考虑到驻地不同,大多就近采买,但是从来没有哪座大营敢强夺百姓粮草。薛大人言辞恳切,的确令人感动,只是我不明白的是,难道西境四大营和虎城驻军在灵州采买的粮草,从来没有付过银子?” 刘仁吉一张老脸立刻泛红,他本就不同意薛涛的做法,但是共事多年早已习惯听从对方的命令。此刻被裴越当面拆穿,他只觉无比羞愧。 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去,唯有薛涛依然保持平静,只是双眼渐渐眯了起来。 裴越冷笑道:“二者,灵州乃大路东西之中枢,尤其是近十多年来发展极为迅速。因为虎城在我们手中,西吴也不敢轻启战端,两国之间逐渐恢复商贸。荥阳城的商贸之发达甚至超过京都,按照我们大梁的商税,光是此项收入每年也至少在五百万两白银以上。薛大人方才说要将蜂窝煤的盈利全部用在百姓身上,那我斗胆问一句,这些商税究竟用到何处去了?” 席间一人额头上泛出冷汗,他正是薛涛的心腹,官职为灵州长史。 听到裴越说出荥阳城的商税,虽然数目上还有一些差额,但已经非常接近,此刻不光是他,就连荥阳知府赵显宏都开始冒冷汗。 这个年轻人好缜密的心思! 裴越没有理会这些人,他定定地望着薛涛,微微摇头道:“薛大人,何至于此呢?” 封疆大吏、主政一方、官居一品难道还填不满你心中的欲壑吗? 薛涛默然不语,直到此刻他才开始真正的重视起面前的年轻人。 裴越也没指望对方能说出答案,他扫了一眼秦旭,寒声道:“秦大人,我欲回钦差行衙,你是跟我回去,还是继续留在这里赏花呢?” 秦旭听出裴越的言外之意:你要是愿意可以继续留在这里让人当猪耍。 他至少还分得清自己的立场,连忙说道:“看了一天,着实有些累了,我随你一同回去。薛方伯,对不住了。” 裴越懒得再跟他们虚与委蛇,转身拂袖便走。 秦旭匆忙跟上。 薛涛缓缓攥紧右手,别驾刘仁吉来到他身旁,神色凝重地摇头。 方才席间所言都可当成笑谈,但如果钦差真的在这秋江楼出事,那和造反没什么区别。 虽然薛涛最终没有发作,但裴越并没有走出这层楼。 一名女子在楼梯口出现,拦在裴越身前。 她身穿一袭素雪绢云形千水裙,脸上薄施脂粉,清丽脱俗,宛如出水芙蓉。 这女子声音很轻柔,软软糯糯十分好听:“秋江楼林疏月,厚颜请爵爷留步。” 林疏月,九大家之首。 裴越望着这张堪称完美的鹅蛋脸,眼眸如天上的星辰一般璀璨,鼻挺而唇薄,肌肤白皙粉嫩。在他两辈子加起来认识的所有女子中,林疏月的容貌足以排进前三。 稍稍沉默过后,裴越干脆利落地吐出两个字。 “让开。” 正文 246【人心难测】 林疏月神情黯然。 自从三年前来到荥阳,她在极短的时间内成为秋江楼的花魁,所到之处极受欢迎,莫说似裴越这样淡漠轻蔑的言辞,便是稍微冷淡的态度都不曾遇见过。 裴越的猜测没错,林疏月的身世便是她最引人注目的地方。 林家本是西吴累世官宦大族,林疏月之父林中亭乃是西吴兵部侍郎,因为一桩军械贪腐案被革职查办,后又因牵连进更大的案子祸及家人。没人知道林疏月是怎样穿过茫茫高阳平原,躲过西吴铁骑的追捕,来到大梁荥阳城中。但林家的案子在西吴并非绝密,林疏月的年龄、相貌、才情和性格都与那位林侍郎的女儿对得上号,自此便无人怀疑。 灵州与西吴的血仇罄竹难书,如果流落灵州的林家后人是一位男子,他肯定不敢暴露身份。 但林疏月终究不同。 在有些人暗中的推波助澜下,她的身份不仅没有保密,反而在荥阳城内人尽皆知。 不得不说,这是一种很难描述清楚的奇特心理。 林疏月的身份暴露后,并未迎来对她的口诛笔伐,反而在略显诡异的氛围中,她一跃成为荥阳最受欢迎的清倌人,并且在花魁大赛中横扫其他竞争者,一举成为秋江楼的头牌,更从去年开始便是公认的九大家之首。 对于这样一位身世离奇的花魁,灵州有很多达官贵人想要成为入幕之宾,似乎藉此便能一雪西吴铁骑带给灵州乃至大梁的深仇大恨。只不过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愈发衬得林疏月的身价贵不可言,寻常想要与她聊上半个时辰都得花费数百两银票。 她毕竟是官宦世家出身,与青楼按照规矩培养出来的花魁略有不同,那份诗书浸染出来的内媚,极易撩拨男人心中不可描述的欲望。就像她此刻站在裴越面前,并未刻意摆出楚楚可怜的柔弱姿态,但是眉眼间那一抹疑惑与黯然便足以动人心魄。 只可惜她这副神态摆在裴越面前,颇有些对牛弹琴的无稽。 如果人的一生用四季来比拟,对于林疏月来说,从三年前开始便大抵是酷寒的严冬。 曾经她是衣食无忧身世清贵的官家小姐,纵然以才气名扬西吴京城,但从未见过陌生男子,更不会听到种种不堪的言辞。然而从她踏进秋江楼那一日开始,她每日要面对的都是各种各样目光的审视,其中很多人并不会掩饰自己眼神中的欲望。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看见过眼下裴越这样的眼神。 冷静、犀利与直白,仿佛她不是一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爵爷,今夜乃是芙蓉宴,您又是此间最尊贵的客人之一。若是您提前离席,世人只会说我们这些青楼女子不知礼数,只会说芙蓉宴名不副实。当然,我们的名声不值一提,可芙蓉宴传承数百年,乃是荥阳甚至整个灵州最受关注的仪式。若爵爷就此离去,恐怕对芙蓉宴甚至对您本身都不妥当。” 林疏月声音清冷,逻辑很完整,并未夸大其词或者以美色动人。 按照她的说法,如果裴越此刻拂袖而去,传出去恐怕会让灵州人产生误解,那就是这位钦差大人看不上芙蓉宴,由此便可能产生的后果是他后续想要推广蜂窝煤会迎来很大的阻力。 裴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心里已经意识到这或许就是那个女人准备的惊喜? 见他没有粗暴地推开林疏月,后面那些紧张的灵州官员松了口气,别驾刘仁吉在安抚薛涛之后,立刻跟上来,仗着自己年纪大的优势,伸手拉住裴越的胳膊,满脸堆笑道:“裴爵爷,这件事只是一个误会,方伯绝对没有不臣之心,否则陛下又怎会二十年信任如一日?我们灵州上下对蜂窝煤是翘首以盼,故而稍显急躁了些,您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别驾乃是一州之地仅次于刺史的佐贰官,刘仁吉又是须发皆白的老者,裴越看似不好推却,只能轻哼一声表达不满。 一旁的秦旭脑子里全是林疏月的一颦一笑,见状便也劝道:“裴兄弟,薛方伯断不会有那种想法,言语上的误会又何必当真呢?不如先坐下喝杯酒,再欣赏一下九大家的技艺,然后回去也不迟呀?” 裴越虽然还未开口答应,但眼神已经和缓许多。 刘仁吉当了几十年的佐贰官,察言观色的功夫已臻化境,当下也不再劝说,连忙拉着裴越往回走,转身时不着痕迹地给了林疏月一个赞许的眼神。 重新落座之后,气氛自然有些尴尬,但是席中众人尽皆是官场上的老油条,就连之前表现出不甘的荥阳知府赵显宏都暂时放下往日种种,尽力活跃气氛以化解薛涛和裴越之间的矛盾。 酒过数巡,话题不知不觉间转移到九大家的身上,经过刘仁吉一番妙语连珠,裴越这才明白芙蓉宴还有最后一道压轴大菜。 宴饮结束后,九大家将同台献艺,同时会依次在今日顶层的二十四位贵客中选中一人,彻夜长谈人生。当然,这并非是定死的规矩,九大家可以自由选择,同时也可不选。即便真的选中某人,也并非就是要春宵一刻,大多时候其实只是真的聊聊风花雪月。 就拿去年的芙蓉宴来说,林疏月首次登台,并未选定某人,事后也没有人借此为难她,反倒让她的名气更上一层楼。据说还有那等不怕死的赌坊,特意开出一种新奇的赌局,只看谁能猜中谁会成为林大家的第一位入幕之宾,引来不少浪荡子下注。 刘仁吉说完之后,裴越淡淡一笑,看向旁边说道:“薛大人在此,难道这些花魁还敢目中无人?” 薛涛似乎已经忘记方才被裴越当场拆穿的尴尬,面色温和地说道:“本官此前并未参加过芙蓉宴,一直是由刘别驾代劳。” 刘仁吉连忙笑道:“这也是二位钦差驾临,方伯才会屈尊来此,如此才能聊表敬意。” 裴越闻言恍然,对薛涛的态度更加和善。 席上一派其乐融融的模样,只是各人心里作如何想却又不得而知。 正文 247【苏幕遮】 许是因为知道稍后还有重头戏,故而众人并未滥饮大醉,像裴越便只有四五分酒意。至于刺史薛涛、别驾刘仁吉和荥阳知府赵显宏,更是看不出丝毫醉意,仿佛酒性极烈的苍梧谣对于他们来说和清水无甚区别。 唯有秦旭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楞是喝了个七八分醉。 酒宴结束后,薛涛闭口不提蜂窝煤之事,邀请两位钦差去楼外回廊上观赏荷花。 灵州的夜色清朗又疏阔。 站在九层高楼上望去,只见天似穹庐,星垂四野,荥阳城中的人间灯火与天幕上的明亮星辰交相辉映,令人心胸开阔豪气顿生。 赵显宏叹道:“此情此景,合该以诗词佳作记诵之。” 原本打算在今夜大展奇才的数位灵州才子纷纷垂首,下意识就想站进阴影中。这些人的确心高气傲,为今夜芙蓉宴甚至半年前就在准备应景的诗词,然而当赵显宏念出那首一剪梅后,没人愿意再出来丢人现眼。 为何? 裴越说了,那首词是他府中一个名叫桃花的丫鬟所作! 如果他们拿不出远超那首一剪梅的诗词佳作,岂不是连丫鬟都不如?这让历来视名声如性命的才子们如何敢站出来? 毕竟就算在裴越前世那个世界里,能够稳压易安居士这首一剪梅的诗词也不多,千古风流亦如此,更何况区区灵州一地几个所谓的才子? 回廊上陷入难堪的沉默中,虽然无人应答,可赵显宏并未露出怒意,反而怡然自得地微笑着。 薛涛凝眸看向楼下盛开的荷花,忽而笑道:“本官并不擅长诗词之道,不过当此美景,确实不能少了佳句增色。不知裴钦差,哦,不知你家中的那位丫鬟,是否还有类似的词作,能够让大家一饱耳福呢?” …… 且说林疏月在劝住裴越之后,返回大堂西面的隔间,除她之外的八位花魁尽皆在此。为了今夜的芙蓉宴,九人仿照往年旧例,早在数月前便开始排演一场精彩的曲舞。虽然每个人都各有所长,但能成为花魁本就熟稔此道,尤其是其中还有萧清吟与段雨竹这样的大家,更是信手拈来。 林疏月逐一看过去,其他人倒还正常,唯有谢新词俯首案边,左手撑着下巴,右手握着一支笔,在纸上不断写着,那张清丽的俏脸遍染红晕,仿佛喝醉一般。 “这是怎么了?”林疏月走过去好奇地问道。 站在旁边看了好久的墨凝轻笑道:“小妮子思春了呢。” 谢新词本就脸红似醉,此刻那双大眼睛里愈发水汪汪的,扔下笔便朝墨凝扑过去:“看我今儿不撕了你的嘴,让你整天就知道编排我!” 林疏月低头望去,只见纸上写着: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那边墨凝慌乱逃开,躲在段雨竹的身后笑道:“你若心中无鬼,又何需在意我说了什么。你这般紧张,可见是被我说中了呢!羞也不羞!” 谢新词娇斥道:“胡噙些什么!饶是你编排了人,还不许人还嘴,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雨竹,你也要护着她吗?” 段雨竹很无辜地道:“我一动都没动,你们之间争风吃醋,可不要将我扯进去。” 远处捧着书卷的李枕书颔首道:“的确,你们还在这里争吵,雨竹却和那位裴爵爷早就有再会之约。” 谢新词和墨凝也不闹了,恍然大悟之后一脸狐疑地盯着段雨竹。 “我与裴爵爷讨论剑道而已,你们若有兴趣,可以来佩玉阁旁观。”段雨竹大气直接地道。 墨凝闻言撇撇嘴,摇头道:“还是算了罢,让嬷嬷知道又得念叨几天,烦都烦死了。” 此话一出,屋内花魁们都有些黯然。与外界想象的不同,这些女子之间关系颇好,并无争锋之举。只是她们属于不同的青楼,那些老鸨却恨不得其他家都关门大吉,自然也不会善待别家的花魁。唯有芙蓉宴是荥阳传统,没有哪家青楼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所以每年这段时间才是她们可以从容聚会的日子。 林疏月见众人情绪低沉,便微笑道:“想那些做什么呢?难得遇见一首好词,合该仔细欣赏才是。” 谢新词连忙道:“极是!去年那些才子的诗词何其无趣,若是有这等佳作,林姐姐也不会弃而不选。方才我便同你们说了,这首词水准极高,丝毫不弱于前朝那些词坛大家。你们不信,如今林姐姐也这般说,她也骗你们不成?” 林疏月能从一个西吴女子变成荥阳城的九大家之首,靠的便是一身惊人才学。但她能够真正赢得屋内这些花魁的敬重,其实是因为她温婉的性情与大气的品格。 段雨竹好奇地问道:“林姐姐,这位裴爵爷的词作真的这般好?” 林疏月心中默念那首一剪梅,认真地点头道:“没错,至少我写不出来。” 段雨竹叹道:“之前听说他擅武,于经商之道也颇有天分,如今竟然连文墨都这般高明,难怪陛下那么欣赏他,这么点年纪便是钦差。” 一旁神态娇媚的萧清吟道:“不是说这首词是他府中丫鬟所作吗?” 谢新词忍俊不禁道:“萧姐姐,你连这话也信?真要是他府中丫鬟所作,满京都都会传扬这位女词人的名字,我们又怎会没有听说过?” 萧清吟愈发疑惑道:“既然如此,这位裴爵爷为何要托辞他人?” 场间忽地沉默,片刻后捧着书卷的李枕书轻声道:“木秀于林,风必催之。” 段雨竹垂首,林疏月默然。 谢新词摇头叹道:“我只是可惜很难再看到这样的词作。” 便在此时,一名绿衣侍女脚步匆匆地走进来,满脸喜色道:“姑娘们,那位裴爵爷又作了一首词!” 谢新词几乎欢喜得跳起来,连声催促道:“快快,快念来听听。” 不光是她,其他花魁也都围了过来。 侍女哪里见过这种阵势,有些紧张地念道:“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林疏月不知何时坐在谢新词方才的桌边,提笔将这上半阙写下来。她的书法骨筋、皮肉、脂泽、风神俱全,神气骏快飞扬,气势飘逸超迈,浑不似弱女子手笔。 又听那侍女念道:“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京城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花魁们纷纷陷入沉思之中,已经没人在意侍女最后说的那句“裴爵爷还说,这也是他府中丫鬟名桃花者所作,也只记得这两首,再便没了。” 林疏月写完整首词,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眼中泛起惊艳的神采。 谢新词忽然说道:“姐姐们,稍后你们能不能不选这位裴爵爷呢?” 其他人没有答话,段雨竹斩钉截铁地道:“不行。” 谢新词便来到她身旁,缠着她撒娇道:“雨竹姐姐,你最疼我了,知道我平生最喜词作,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词坛大家,你就帮我一回嘛。” 段雨竹失笑道:“那位词坛大家并不在此,你可以去京都寻她呀。反正他也说了只此两首,难道他还会拿出第三首打自己的脸?还是让我去和他讨论一下剑道,说不定还能帮你套出只言片语。” 两人显然极为熟悉,段雨竹根本不会被这位少女词家迷惑。 林疏月默然不语,心中却有了决意。 原本以为这只是一次逢场作戏,毕竟自己能逃出生天,多赖那人相助,所以才帮她做事。如今看来,似乎这位少年爵爷本身便有不同凡响之处。如果他能帮助自己,那么此身何惜? 此刻还在赏花的裴越尚且不知,他抛出这首苏幕遮只是为了钓一下花魁中的鱼,却没料到将来会给他带来多大的麻烦。 当然,这是后话。 正文 248【九连环】 舞尽天魔之态,歌欺裂石之音。 九大家联袂表演的节目令裴越眼前一亮,不仅仅是她们舞姿与歌喉的曼妙,更引人好奇的是节目的内容。这并非是单纯的歌舞,也不是正统的戏剧,而是用几幕表演串联起来的故事演绎。对于裴越来说,这更像是他前世看过的音乐剧,再加上九位花魁皆是人间美色,无疑更加赏心悦目。 大幕落下之后,裴越终于在今夜第一次露出由衷的赞赏笑容。 只不过这笑容落在有些人眼中,便有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之意。 再联想到方才裴越连薛涛的面子都不给,却被那花魁林疏月一番话打动,愈发显出温柔乡是英雄冢的真理。灵州别驾刘仁吉悄悄给刺史薛涛递了一个眼色,心思不言自明。少年慕艾乃是天性,既然这位少年显贵的武勋软硬不吃,不如另辟蹊径徐徐图之。 刘仁吉心里很清楚,九大家中至少有三人是薛涛的心腹。 薛涛微微颔首,如果能让裴越迷失在红粉丛中,那他花费精力培养出来的花魁也算物尽其用。 九大家退往后台,并非是像裴越想象中那般站在台上挨个说出自己看中的贵客。想来也是,这个时代讲究的是文雅内秀,哪里会用那种太过粗俗外露的方式。 俄而便有九位绿衣侍女手提花灯立于台上,灯面上分别写有各家青楼的名号,从右边开始分别是元章阁、月下楼、松竹馆和佩玉阁等等,最左边那盏则是秋江楼。 纵然今夜裴越大出风头,凭着两首绝妙好词将灵州一众官员与那几位才子压得不敢吭声,但到了此时此刻,那些人心中未必没有期望。需知今夜芙蓉宴,他们能够上到顶层便已经是灵州最拔尖的那一小撮人物,如果再能赢得某位花魁的青睐,足以成为往后数年最得意的谈资。 刺史薛涛看了一眼别驾刘仁吉,后者会意,对台上侍女说道:“依次揭开罢。” 右边第一盏花灯来自元章阁,花魁名叫锦书,乃琴棋书画之中的书法大家。 众人抖擞精神,尤其是那几位灵州才子,他们很清楚裴越在前几楼并不算出彩,再加上这些人自信琴棋书画均强过裴越,所以此刻算得上翘首以盼。 元章阁的侍女朝众人屈身福礼,然后缓缓转动花灯,终于在略显紧张的气氛中,露出一个银钩铁画的“裴”字。 很多人一眼便能看出,这是锦书亲笔所写。 那些才子们大失所望,同时心中默默愤恨,只当这位醉心书法的花魁也是庸脂俗粉,被那京都来的少年权贵身上的爵位迷住双眼,真是何其可恨又可怜。 秦旭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他转头看着裴越,半是羡慕半是心酸地道:“裴兄弟,看来这位锦书姑娘很喜欢你的那句诗。” 刘仁吉凑趣道:“可是那句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确是好诗,只不过仅有一句难窥全篇风貌,令人有些惋惜,不知裴爵爷是否愿意将此篇补全呢?” 裴越神情自若地道:“此句是我无意中听来,并非我所作,更不知要如何补全。” 开什么玩笑,让他把长恨歌写出来不是自讨苦吃?这首诗不同于那两首词,其中大量用典,裴越压根没法解释,而且他也没有随便改动原作的能力。 刘仁吉打个哈哈,此事便一笑而过。 接下来便是月下楼的侍女,只见她缓缓转动花灯,后面同样是个“裴”字。 墨凝擅画,但她之所以选择裴越,并非是这少年权贵的素描图如何惊艳,更多的是因为她历来性情跳脱,想要和谢新词玩闹罢了。可是堂上的这些人并不知情,见她同样选择裴越,许多人的脸色便很难看。 九大家是灵州人捧出来的花魁,眼下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一个京都人,这让堂上高官名流们的脸面往哪放?若非刺史薛涛还能保持一脸平静,恐怕某些人早就按捺不住,即便畏惧裴越的文采也要闹上一闹。 随着云来阁、松竹馆和佩玉阁的花灯依次转过来,上面尽皆一个“裴”字,这下不光是那些才子们如丧考妣,就连别驾刘仁吉都微微变色。 裴越自己同样有些吃惊。 段雨竹之前在剑舞时大胆示警,所以她选择自己不算意外,如果能借着这个机会彻夜长谈,那便不必等日后再寻机会。坐镇八楼的谢新词也可能选择裴越,因为这位花魁既爱词作,同时还是薛涛的人,想必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然会连续出现五个“裴”字。 刺史薛涛看起来还算镇定,但笑容已经略显勉强:“裴钦差不愧是少年英雄,能得众花魁一致青睐,不失为芙蓉宴上一段佳话。” 裴越此刻锋芒尽敛,谦逊道:“方伯谬赞,可见灵州乡风淳朴,特意照顾我这个外乡人,怕我没人选中会丢了颜面,此皆诸位教化之功。” 与方才的犀利和缜密相比,裴越这番话姿态放得比较低,因为他已经察觉到局面有些失控,所以尽可能挽救一二。 事情果然向他猜测的那样发展,接下来萧清吟、李枕书和谢新词三位花魁均写了一个“裴”字。 芙蓉宴原本是皆大欢喜的场面,往年这些花魁们顶多会有两三人选择同一个名字,那便已经算是惊人之举,然而与今夜八个整整齐齐的“裴”字相比,显然是小巫见大巫。 最左边那位来自秋江楼的侍女感受着堂内严肃又冷峻的气氛,不由得身体微微颤栗,在刘仁吉严肃的眼神注视下,她艰难地转动花灯,那上面是林疏月潇洒飘逸的亲笔字。 裴。 “哗——” 此刻众人终于无法忍耐,一时躁动声甚嚣尘上。 芙蓉宴数百年历史,这是第一次花魁们的选择完全一致。裴越纵然风光,可上到灵州刺史薛涛下至没有官身的才子,所有人都成为他的背景板和踏脚石。 要知道这些人可是整个灵州最有权势的中坚力量。 裴越心中泛起苦笑,他原本只是想钓鱼,却不曾会出现这样的结局,隐隐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正文 249【软玉温香】 如果裴越有未卜先知之能,他肯定不会在林疏月出面的时候继续留在此处,至少也不会拿出那首苏幕遮。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且不说那首词将来会带给他的麻烦,至少眼下也是一个非常棘手的局面。 九位花魁的一致青睐固然风光,能最大程度地满足一个男人的虚荣心,但对裴越来说这不算什么好消息,因为人心善妒,他很有可能成为绝大多数灵州男人心中的公敌。 自从踏进朝风楼以来,裴越一直在思考刺史薛涛的真实用意。 从九层楼的考验到最后的图穷匕见,薛涛的想法不算复杂,这位一手掌控灵州大权的刺史只想拿到蜂窝煤的专营之权。姑且不论他这样做的真实目的为何,裴越之前的应对没有任何问题。他之所以敢公然拆穿薛涛的谎言,不仅是因为自己的钦差身份,背后站着皇帝和东府,更重要的是灵州绝非铁板一块。 就连京城都暗流涌动,并非人人一心忠君报国,遑论灵州一地?薛涛就算手段再老辣,也不可能将灵州所有官员名流调教得如同一体,荥阳知府赵显宏便是最明显的例子。 任何地方的官场上总不缺少野心家,裴越想要顺利撕开灵州厚重的帷幕,必须主动站出来成为对抗薛涛的一面旗帜,这才是他今夜所作所为的根本原因。 只可惜,花魁们的倾慕反倒成为一道枷锁。 薛涛显然也想明白这个道理,此刻他望着裴越的笑容真诚几分,温和道:“九花齐放,数百年仅此一例,裴钦差凭此便可流芳百世。本官当命人以文记之,篆刻于碑上,便立在这秋江池畔,以供世人景仰。” 这个应对可谓老辣迅速,直要将裴越彻底塑造成全灵州男人的公敌。 事已至此,裴越并未示弱,那样只会平白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淡然微笑道:“单为我一人树碑立传恐有不妥,方伯不妨命人将今岁芙蓉宴所发生之事详细记载,如此不是更加妥当吗?” 薛涛眼神一凝,愈发觉得这个京都来的少年权贵蛮横而不知礼。 如果将事情首尾全部写上去,裴越固然会被世人所嫉妒,可他薛涛又算什么呢? 堂堂刺史之尊,第一次驾临芙蓉宴,居然没有一个花魁选择他,岂不是更加丢人现眼? 刘仁吉心知不妙,连忙插话道:“裴爵爷,不知您中意哪位花魁呢?” 裴越眼神满含深意地望着薛涛,潜台词已经非常明显:你要是给我树碑立传,我就把今夜的事情原原本本说出去,大不了一拍两散,看谁更无法接受那样的结局。 九花魁的选择已经无法改变,但裴越不希望看到事情朝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所以必须要将这件事控制在朝风楼之内。或许芙蓉宴结束后,难免有一些流言蜚语传出去,那样至少要比树碑立传强得多,说不定还有可利用的机会。 刘仁吉见他不答,只能转向对薛涛说道:“方伯,芙蓉宴乃是民间传统,官府立传不甚妥当,不如暂且放置,以后再议?” 薛涛面色寡淡地颔首道:“可。” 裴越仿佛此时才听见方才刘仁吉的问话,微笑道:“刘别驾,依你之言,我可以在九位花魁中任选一人?” 刘仁吉点头道:“正是此理。” 裴越稍稍沉默,众人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其实心中或多或少都有嫉妒之意,毕竟这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翻牌子,九位花魁谁不是相貌才情均十分出色之人?同为钦差且还是正使的秦旭满脸落寞,此刻他多希望自己能取代裴越,但他嘴唇几次翕动,最终还是不曾开口。 片刻过后,裴越微笑道:“既然芙蓉宴是在秋江池举行,那我便选林疏月林大家。” 刘仁吉心领神会道:“裴爵爷好眼光,本官先行道贺。” 不少人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心想莫非这小子就是方才一见林疏月就起了心思?怪不得他之前百般推诿不肯作诗,见到林疏月之后被薛涛几句话一激便掏出第二首词作。 芙蓉宴至此便宣告结束,裴越向众人告罪之后,由那位提着秋江楼花灯的侍女领着下楼。 按照旧时规矩,今夜其余花魁只能独处,但在雍和坊内永远不缺名妓。刘仁吉当即便吩咐下去,顶楼其余贵客均可去往别院歇息,自有各家青楼提前准备的美人相伴。 待这些人包括钦差正使秦旭均走后,偌大的顶楼内便只剩下刺史薛涛和别驾刘仁吉二人。 薛涛面无表情地坐着,右手握着一只茶杯,只见他忽然用力,白瓷茶杯竟被他硬生生捏得粉碎,而他的手掌居然毫发无损。 刘仁吉见状轻叹道:“方伯,此事何必急于一时呢?” 薛涛微微摇头,轻声道:“时不我待啊。” 刘仁吉皱眉问道:“此子心性狠辣,恐怕那些青楼女子也奈何他不得,接下来该怎么做?” 薛涛沉思片刻,缓缓道:“若这条路走不通,便换一种做法。” 刘仁吉微微一惊,看见薛涛脸上的坚韧之色,他只能点头应下。 …… 秋江池畔,小院“蓼玎”之中。 裴越跟随那绿衣侍女来到此处,早有仆役通知小院主人,便是秋江楼的头牌花魁林疏月。 小院不大,正房五六间,设置得颇为精巧雅致。 裴越缓步踏入正堂,只见林疏月神态温婉地上前行礼道:“见过裴爵爷。” 除了二人之外,屋内还有姿容秀丽的侍女数人,右侧有一屏风,后置一桌席面。 林疏月乖巧地说道:“爵爷,请让疏月替您梳洗一番,然后再品尝我亲自为您准备的酒菜。” 裴越不置可否地左右看着,略带一丝轻佻道:“让她们都下去罢。” 林疏月微微讶异地望着他。 裴越皱眉道:“你不乐意?” 林疏月垂首摇头道:“疏月不敢。你们先下去罢,若无召唤不得进来。” “是。” 侍女们恭敬地应下,然后脚步轻柔地离开,出门后非常善解人意地将房门关上。 烛光摇曳不定,气氛陡然生出几分旖旎。 林疏月正要请裴越梳洗,忽然眼前一花,只觉一股大力传来,自己不由自主地撞向裴越身前。 软玉温香入满怀,裴越左手揽着她柔软的腰肢,右手抬起握着她光洁如玉的下巴,挑眉笑道:“吃饭急什么?我觉得有些事情更重要。” 林疏月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之前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位年轻权贵都是城府极深的人,怎会突然变得这样色授魂与? 难道是自己看走了眼? 一念及此,林疏月脸上不由自主地泛起悲凉之色。 裴越却仿佛没有看见,两人的面庞愈发近了。 正文 250【赏月】 “爵爷……” 林疏月修长的睫毛不停颤抖着,在室内明亮的烛光映照下纤毫毕现。面对裴越越来越近的面庞,已经能感受到他呼出来的气息,她一时间心乱如麻。诚然在决定写下那个“裴”字的时候,林疏月便做好付出一些代价的打算,可这来得也太快了些,让她根本无法冷静地思考。 “你很漂亮。” 裴越近距离观察着这张出尘脱俗的脸,今夜她只是薄施脂粉,并不会掩盖她妩媚又优雅的姿容。 林疏月感觉脖子有些痒,那是因为裴越轻轻吹了一口气。 她白皙的脖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 从面相上判断,林疏月大概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其实在清倌人当中不算年轻,譬如同为九大家的谢新词今年刚满十六岁——与裴越同龄,其他人也不过十七八岁。但是对于裴越来说,眼下的林疏月恰似含苞待放,尤其是怀中的身躯窈窕有致,增一分则腴,减一分则瘦。 来到这个世界三年时光,他与女子之间真正的亲密接触仅仅是那次和叶七的短暂相拥。 至于初到绿柳庄时,桃花非要侍寝然后将他当成枕头呼呼大睡的记忆,在裴越看来自然不算数。 如今与林疏月这般绝色紧密相拥,裴越的呼气声不知不觉重了稍许。 自从沦落到大梁之后,林疏月历经人间风雨,早就不是那个只知清风明月的官家小姐,她很清楚当一个男人对自己露出那种古怪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罢了。 已经是这个身份,还有什么资格强求清白呢?早就洗不清了。 如果硬要安慰自己,或许只能说这位年轻权贵很有能为,相貌亦不俗,能够与一州刺史抗衡而不落下风,终究是个刚烈人物,只盼他能替自己完成心愿,那般便是死也不算什么。 林疏月在经过最初的慌乱之后,不断地做着心理建设。其实如果她真的不愿然后强闹起来,肯定会惊动外面的侍女,那些人都是程思清的心腹,自然不会视而不见。再经过程思清与那些大人物说情,今夜裴越未必能如愿。 无论如何,这里是灵州。 芙蓉宴的规矩便是尊重这些花魁,有些事不是不能做,而是必须要她们心甘情愿。 可是……如果那样闹起来的话,纵然能保住自己的清白,可是肯定会触怒裴越,到那时不仅辜负她对自己的嘱托,也会失去好不容易才出现的一抹希望。 她的眼神中流露出痛苦之色,夹杂着些许羞意。 最终她微微闭上眼,一副已经认命的神态,全然不知裴越已经观察她许久。 “林大家,你是不是很想睡觉啊?”裴越轻笑道。 “嗯?”林疏月满面羞红地睁开眼,只觉这人好生过分,明明是他一进门就强搂着自己,如今反倒说是自己想…… 裴越装作不明白她的想法,悠然道:“你不是说为我准备好酒菜了么?今夜你们也劳累得很,想必没怎么吃东西吧?不如我们一起吃点。” “吃……吃什么?”林疏月眨巴眨巴眼睛,秀气的双眉微微蹙起。 “吃饭。”裴越言简意赅地说着,然后右手从她背后穿过,左手在她膝盖处一抄,便将这位名动灵州的花魁打横抱起。 “呀!” 饶是林疏月见过很多大场面,仍旧被裴越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唬了一跳。 “你看着也不胖,为什么抱着竟然有些沉?”裴越一脸狐疑地盯着她。 林疏月又气又羞,转过脸轻声道:“裴爵爷不是好人。” “知我者疏月也。” 裴越轻快地笑着,转过屏风来到席边,用脚勾住椅子往外挪了些,然后便大喇喇地坐下。林疏月未能逃离他的魔掌,反而被他横放在腿上,两人的姿势显得极为暧昧。 林疏月只觉得脑海中仿佛有万马奔腾而过。 她手足无措地坐在裴越的腿上,眼睛不知看向何处,双手也不知该放在哪里。 裴越似乎并未注意到她的窘迫,自顾自地拿起筷子夹菜,尝了几口后赞道:“之前只听说你才学渊博,没想到厨艺也如此精湛,殊为难得。” 他夹了一片兔肉放在林疏月面前,微笑道:“你也饿了,来吃块肉。” 林疏月一怔,旋即猛地看向裴越,珠泪缓缓流下,哀声道:“裴越,你不仅要轻薄我,还要羞辱我是么?” 裴越不为所动,依然保持着微笑道:“吃肉。” 林疏月紧抿双唇,看着他的目光中终于有了一抹恨意。 裴越轻呵一声,兔肉往前几分,距离林疏月的双唇仅有一丝空隙,他沉下脸说道:“张嘴,不然我把你带回京都,交给朝廷处置。” 林疏月脸上的泪珠宛如断线一般坠落。 她木然地看着裴越,缓缓张开嘴唇,然而裴越却没有将那片兔肉塞进她的嘴里。 放下筷子,裴越顺势伸出双手,环抱住她绵软的腰肢,好奇地问道:“是不是很恨我?” 林疏月本就十分聪明,很快便意识到不对劲,小心翼翼地点头。 裴越笑道:“你看,我现在这样羞辱你,你心里很恨我,然后肯定会找机会报复我,这是很正确的思维逻辑。不用急着反对——” 他直接拦住她想要开口的欲望,继续温和地说道:“但是在今夜芙蓉宴之前,你我并不相识,我自问与西吴林家没有任何关系,你的境遇再怎么凄惨似乎也怪不到我的头上。所以问题出现,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你想要把我卷进这桩事情里?” 林疏月心头巨震,避开他锋利的眼神,低头道:“我不明白爵爷在说什么。” 裴越双臂稍稍用力,她便只能紧紧与他贴在一起,然而他的语调却没有任何暧昧的情绪,唯有让人心底发寒的冷厉:“九大家放话,若是我不来就不会举行芙蓉宴,或许你会说这跟你没有关系,但我偏偏就要认定是你居中谋划。你不必急着反驳,若此事非你谋划,为何我在决定离席而去的时候,是你站出来挡住我?” “林疏月,请你仔细看清楚,你面前的这玩意叫脑袋,它里面装的可不是水。” 正文 251【摘心】 “你是薛涛的人?这倒也说得通。你既然是西吴林家的人,想要在大梁灵州立足,没有官府的默许肯定不行。薛涛将你捧成秋江楼花魁,当然这里面也有你自身条件优秀的原因。这次我来灵州处理蜂窝煤相关事宜,薛涛故意冷落我是第一步,放任东庆民乱和纵容临清乡绅是第二步,由你们出面鼓动秦旭邀请我参加芙蓉宴是第三步,在芙蓉宴设置考验乱我心境是第四步,饮宴上软硬兼施众人逼宫是第五步。” 裴越不紧不慢地说着。 林疏月认真听着,但是越听她的脸就越红。 因为裴越思考的时候下意识地搓动双手,偏偏此刻林疏月坐在他腿上,而他的双手又抱着她的腰,林疏月其实很怕痒,可是又不敢挣扎。 裴越恍若未觉,继续分析道:“第五步失败后你便出现了,想来你就是他计划中的第六步?应该不止你一人,至少谢新词也是薛涛手中的棋子,或许还有别人。你们便是他的美人计?想要让我迷失在温柔乡里,这其实也算是一步好棋,你可知道为何?” 林疏月睁大眼睛,无辜地摇摇头。 裴越微笑道:“我是定国庶子。你既然是西吴林家的人,应该听说过大梁定国公裴贞?从血缘上论,他是我的祖父。不过我前些年日子不太好过,只是在三年前出府之后才逐渐好起来。不瞒你说,我其实从来没体会过纨绔子弟的生活,也并未与女子亲密接触过,薛涛想要打探到这些消息不难。” 林疏月登时明白过来,一个过往境遇艰难的庶子,陡然一飞冲天成为皇帝信任的臣子,他又怎能在万丈软红中保持初心? 只是方才的遭遇在提醒她,面前这位年轻权贵可不像是没碰过女子的雏儿,眼下自己还被他强行抱着坐在腿上呢! 看见她疑惑的眼神,裴越哈哈一笑,并未解释。 他在这个世界确实还是个雏儿,但前世可不是,不说那些生意场上的交际应酬,起码也有过两任正式确立关系的女友。 林疏月红着脸,低声道:“爵爷既然都猜到了,为何要这般为难疏月?” 裴越没有理会这个问题,神色微妙地问道:“你就这样老实承认?不怕薛涛日后找你的麻烦?” 林疏月微微摇头道:“这些是爵爷自己猜出来的,又非疏月所说,方伯大人怎会寻我的麻烦呢?” 裴越定定看了她片刻,然后轻轻一笑,忽然将脑袋靠在林疏月的肩膀上,闻着她发间极清新的香味,悠然道:“既然我选了你,那么薛涛的美人计便只能依靠你,可是你这般被动,又怎能完成灵州刺史交代下来的任务呢?” 若是换做平时,以林疏月的机敏和才智,早就能听出裴越的言外之意。只是今夜她先是被裴越纵意轻薄,虽未曾真的及乱,可已经大大超出她的承受能力。说到底她还是清白之身,往常那些男人哪怕掩饰不住眼中的欲望,也不敢太过靠近,所以她才能够足够平静地对待。后面裴越又以威势凌压,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足以震住一个流落异国无家可归的风尘女子。 再加上两人此刻的状态,她始终坐在裴越腿上,最怕痒的腰间又被裴越抱着,脑子里没有变成一片浆糊已属不易,哪里还能达到平时的清醒状态? 思索片刻,她艰难地答道:“疏月只是一介弱女子,还盼爵爷照拂一二。” 裴越在她耳边说道:“你的确是弱女子,只可惜你不是一个老实的弱女子。” 林疏月悚然一惊,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 以两人亲密无间的姿态,裴越自然能感觉到这个变化,因为林疏月看不到的缘故,他面上微露心软神色,眼神显得有些犹豫。 林疏月声音微颤道:“爵爷此言何意?” 裴越轻叹一声,然后将她放在旁边的椅子上,自顾自地拿起酒壶倒上,摇头道:“罢了,你只是一个可怜的弱女子而已。” 林疏月似懂非懂地望着他。 裴越没有再用言语试探,直截了当地说道:“薛涛是何等自信人物?他根本不相信我敢直接翻脸,更不可能安排你做最后的伏手。疏月,并非我瞧低你,而是你应该也了解过自家父辈在官场上的谋划,像我们这些人做事,绝对不会将扭转局面的胜负手寄托在一介弱女子身上。” 他微微自嘲道:“如果真是薛涛安排你在那里拦着我,刘仁吉又怎会当着我的面同你递眼色?当然,这个不是最重要的原因。薛涛就算再胆大包天,他也不敢用西吴的人做间,除非他不想当这个灵州刺史。” 林疏月面色微白,眼神黯然。 裴越淡淡道:“不必自怨自艾,此事与你无关。大梁的皇帝陛下也是人,他怎会允许自己的封疆大吏与敌国官宦之后不清不楚?虽说你家出了事,可谁敢断定这不是伏线千里所图甚大的苦肉计?” 林疏月想了想,悲凉道:“原来在你们眼中,我终究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棋子。” “倒也未必。” 裴越饮下杯中酒,示意她帮自己倒满,冷笑道:“至少在陈希之眼中,你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棋子。” 林疏月伸出去准备拿起酒壶的右手猛然停在半途。 裴越努努嘴道:“别慌,先倒酒。” 被他这般反复折磨,林疏月只觉有些崩溃,她又不是那种历练过的探子,甚至从未接触过类似的训练。进入秋江楼后,她利用自己的长处成为花魁,后面一直安稳过着小日子。直到上个月她才突然接到一条密令,让她想办法迷惑住即将来到灵州的钦差裴越。 至于用什么迷惑,林疏月即便自伤自怜,却也没有任何办法改变这个残酷的事实。 她用颤抖的手帮裴越斟酒,洒出来些许,然后慌乱地用水云袖去擦。 裴越哭笑不得地拦住她的动作,看着她苍白的面容,诚恳地说道:“今夜并非是存心想欺辱你,只是你心结太厚,而我又没有太多时间软化你的防备,只能出此下策。” 林疏月犹豫道:“果真如此?” 裴越沉默片刻后,敛去方才的浪荡子气息,颔首道:“千真万确。” 只简单一言,林疏月便相信了,心中放松之余,竟还有几分奇特的怅惘。 裴越继续正题道:“与陈希之有关的事情我们可以日后再聊。从明日开始,你便随我搬回钦差行衙。” 林疏月惊讶道:“爵爷究竟想做什么?” 裴越微笑道:“我可以不要你的人,但是我必须要你的心。” 林疏月先是羞意难抑,随即脸色浮现茫然神色。 “陈希之能给你的和能帮你的,我都可以做到,而且比她做得更好。当然,眼下你未必相信,但你可以在我身边慢慢看。” “那爵爷需要我做什么?” “留在我身边,等着陈希之来找你,然后我会告诉你做什么。” 林疏月陷入沉默,其实这也在裴越的意料之中。 “不用急,你可以慢慢考虑,反正今晚我们还有一整夜的时间。” 明明他说得很平静,可以落入林疏月耳中,却有一种古怪的意味。 正文 252【假戏真做】(为盟主丨三人禾丨加更) 林疏月的沉默有些久。 裴越并不着急,林疏月的厨艺令他有些惊讶,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青楼花魁能做出来的席面。又或许是芙蓉宴上耗费他太多的心力,光顾着与灵州这帮人斗智斗勇,只灌了半肚子苍梧谣,压根没怎么吃东西。此刻放松下来之后,在饥饿感的侵袭之下,这桌席面上的酒菜变得格外香甜。 吃完三碗胭脂米,又喝了一盏莲心薄荷汤,裴越接过林疏月递来的帕子擦擦嘴,心满意足地打了一个饱嗝。 林疏月柔声道:“请爵爷移步偏厅说话。” “好。”裴越微笑颔首,很显然他才是那个极有耐心的猎人。 正堂往左便是偏厅,这里是林疏月平时招待好友的地方,一应家俬陈设都颇有文人意趣。 裴越落座后,林疏月并未唤来侍女,而是亲自帮他沏了一杯方山露芽。无论真心亦或假意,她这番姿态都可谓极为谦卑,毕竟身为秋江楼的花魁,她平时必须注意维持清倌人的仪态,大抵便是清冷与内敛这般的形容。 “你当初是怎样从西吴逃出来的?”裴越略有些好奇地问道。 方才对林疏月的纵意轻薄,除了要击穿她厚重的防备之外,未免没有几分试探的意味。随着两人毫无阻隔的亲密接触,裴越已经确认这位花魁是个普通的柔弱女子,并未修习过武道。想来也是,林疏月之前是官宦世家的千金小姐,又怎会舞刀弄枪锻炼武艺。只是这般看来,她不可能凭着自己的力量躲避西吴官军的搜捕。 林疏月坐在他对面,老老实实地答道:“三年前家门横遭不幸,疏月本以为无法身免,但事发时父亲的一位知交好友出手相助,将我送出京城。后面也是那位长辈派人护送我来灵州,在这里认识陈家姑娘,她助我成为秋江楼的花魁。” 裴越算了一下时间,陈希之是开平三年被自己从京都撵到灵州,正好那一年林疏月的父亲锒铛入狱最后牵连家族。林疏月在开平四年成为秋江楼的花魁,那时陈希之在这里待了将近一年,凭她的能力和陈家底蕴再加上林疏月自身的才学,想要办成这件事不难。 从时间线上分析,林疏月应该没有刻意隐瞒,但裴越面露疑惑道:“令尊的至交既然能将你送出西吴,想来也是有大能力之人,可是为何你现在……” 话没有讲透,但林疏月显然能听得懂。 别人千辛万苦将你从火坑里捞出来,又怎会让你跳进另一个火坑? 清倌人也好,九大家也罢,说白了终究是风尘女子,纵然一时名动灵州,将来年老色衰之时又如何? 林疏月看见裴越眼中的关切与怜惜,不禁微微一愣,随后面上绽开苦涩笑容,微微摇头道:“爵爷不要误会,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 “为何?”裴越沉声道。 “因为疏月想报仇。”她笑容苍凉但又坚定地说道。 裴越沉默不语。 林疏月所说的报仇,其实有两层意思。第一层便是以花魁之身尽可能多地结识大梁的权贵,如此才有机会对西吴朝廷制造麻烦。在如今这个时代女子想要做事,除非像陈希之那般具备极其丰厚的家世底蕴,否则很难顶着世人非议抛头露面,青楼花魁这样的身份反倒是最合理的选择。 第二层则更加表象,因为她毕竟是西吴官宦世家的千金小姐,如今沦落到大梁做花魁,无论她的父亲是否被冤枉,这终究是西吴人的耻辱。 沉默片刻后,裴越缓缓道:“如果你的仇人是具体的某个人,哪怕他在西吴位高权重,我都可以想办法尽快帮你筹谋。但既然是西吴皇帝下旨,然后很多人负责执行,那意味着你的仇人就是一个王朝。我的情况你也清楚,即便算是个钦差,但我在朝堂的影响力不大,手中也只有五百锐卒,不可能靠着这点人杀去西吴京城给你报仇。” 林疏月惊讶地望着他。 裴越起身踱步,沉吟道:“实话实说,这件事陈希之办不到,我也办不到,至少在五年之内没人能办到。不过我可以答应你的是,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你可以安安稳稳地活着,不必再在青楼抛头露面,想来依你的性格也不喜欢做这种事。” 林疏月轻吸一口气,起身来到他面前站定,眼神温柔地说道:“裴越,我答应你。陈希之当初助我成为花魁,我也帮她做了一些事,本就不欠她什么。如果她以后还要对付你,我会按照你吩咐的去做。” 裴越怔道:“你决定了?” 林疏月郑重地颔首。 裴越原本以为要说服她很难,毕竟以前有过冷凝的先例。当初若非有桃花这层关系在,冷凝绝无可能将陈希之的底细说出来,即便是这样,冷凝也不肯背叛陈希之。今夜他用尽手段打破林疏月的心防,却也没想过结局会如此顺利。 很显然他忽略了一件事,陈希之与冷凝的关系不同,两人名义上是主仆,实则与母女差别不大。但对于林疏月来说,陈希之只是伸出援手,而她也已经还了对方的情谊。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还不在此,林疏月微微垂首道:“其实你可以说大话骗我,据我所知,你在大梁军方的根基很扎实,有不少大人物待你如子侄。你完全可以虚言,会想办法推动大梁出兵攻打西吴,我如今家人尽皆亡故,除了相信你也没有别的选择。可是你没有那样做,疏月心里其实很感动,因为你看似轻薄无端,实则并未因为我如今的身份就从心底看轻我。” 裴越凝眸望着她白皙略带粉色的面庞,微笑道:“那你明日跟我回钦差行衙?” 林疏月轻声羞涩道:“好。只是这秋江楼未必愿意拿出疏月的身契……” 裴越笑道:“这你就不必担心了,程思清身为秋江楼的东家,恐怕恨不得双手将你的身契送给我。” 林疏月大眼睛中泛起迷茫神色。 她当然不知道,裴越尚在云州处理杂务的时候,接到开平帝的旨意让他略过蕲州直接来灵州,那时裴越就已经收集大量灵州的情报,再结合戚闵每月从京都送来的消息,他发现很多有意思的关联。譬如已经下狱等待秋后问斩的原七宝阁大东家许颂,此人手底下有一个心腹掌柜名叫程思远,在当初那些人谋夺祥云商号的事情中出力不小。 程思远,渝州东陵人,他的长兄便是程思清,也就是这处秋江楼的大东家。 裴越并未解释详细,今夜来到芙蓉宴,搞清楚薛涛的心思对他接下来的安排很重要,还通过林疏月这边确定陈希之的动向,可谓收获满满。 至于眼下嘛,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总不能浪费这良辰美景。 他忽地伸手将林疏月抱起,然后走向后面的闺房。 林疏月惊讶道:“爵爷?” 裴越微笑道:“为何你有时候用这样的尊称,有时又对我直呼其名?” 林疏月羞而不答,这种女儿家的小心思,又怎好意思与旁人细说? 裴越也不在意,抱着她直入闺房,轻声道:“既然你明天要随我回行衙,总要让别人相信我是被你迷住了,否则的话根本骗不了外面那些人精。假戏真做的道理,似你这般聪明总不会不懂吧?” 林疏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她总觉得裴越的话好像没有道理,又好像有些道理。 然而靠近她自己的床时,她情不自禁地因为紧张开始瑟瑟发抖。 裴越温和地看着他说道:“不要害怕,只是躺在一张床上而已,我保证不欺负你。” 林疏月眨眨眼睛道:“好。”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不知过了多久,林疏月悄悄从被窝中探出脑袋,感受着对方放在自己身上不怎么老实的双手,脸色红润仿佛能滴出水一般,她含羞带怯地问道:“裴越,你不是说只躺着而已吗?” “天气太冷,抱团取暖。” 裴越拉起薄薄的被褥,将两人一起盖住,浑然忘记此刻才是夏夜。 正文 253【红颜一笑】 长夜漫漫,终有天明时。 对于林疏月来说,这一夜过程奇妙又羞人。 虽然裴越并未迈出最后一步,但于她来说这根本没有区别。有了这般彻夜相依相偎的亲密接触后,即便裴越不提出让她同回钦差行衙的建议,她也不可能继续以清倌人的身份坐镇秋江楼。或许逢场作戏不算什么,毕竟清白之身尚在,可她终究不是从小就接受专业培养的花魁,心底还存着几分闺阁女子的坚持。 令她格外好奇的是,裴越年少显贵大权在握,竟然能忍住不迈出最后一步,可见其人心志是何等坚毅,不由得对未来的生活多了几分期盼。她睡醒之后依旧霞飞双颊,只因旁边躺着的年轻人昨夜到底想出一种怪法子,让她至今都不敢回想,只觉太过羞人。 其中旖旎之处,大抵不过是红袖添香,素手研磨,细节处不足为外人道也。 “醒了?”裴越缓缓睁开双眼,看着旁边侧躺着面向自己的美人。 林疏月似乎不敢对上他清亮的目光,将头低下埋首于裴越的臂弯里。 裴越抬手抚平她柔顺的青丝,眼中忽然飘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不知是昨夜饮酒过度,又或者是长久以来的压抑让他突然放肆,在这远离京都千里以外的荥阳城中,他在与林疏月独处的时候忽然动了念头。其实在刚开始抱住林疏月的时候,裴越没想过这样的手段是一柄双刃剑,纵然林疏月方寸大乱被他轻易套出真相,他自己何尝不是失去往日的冷静与沉稳? 若非如此,他不会轻易答应要帮林疏月报仇。 至于最后一步时临门停住,并非是因为他古怪心思发作,亦或是担心叶七和谷蓁会怪罪自己,他只是在那时想起自己此行的重任。 如果林疏月没有那般复杂的身世,没有和陈希之产生关联,那无论是逢场作戏还是真情实意,他都没必要强行停下,一切水到渠成而已。在解决灵州这边的麻烦以及陈希之这个隐患之前,他不愿让林疏月在其中的身份变得太复杂。 眼下这个程度,在他想来应该是恰到好处。 “疏月先服侍爵爷更衣。”林疏月坐起身来,露出只穿着小衣的窈窕身段。她背过身披上轻纱,然后从床尾下去。 “其实我习惯自己做这些事。” “爵爷莫非是嫌弃疏月手脚粗笨?” “我昨夜有嫌弃你吗?” 林疏月俏脸立刻泛红,眼中盈盈水汪汪的羞意。 裴越微微一笑,岔开话题道:“以后是一家人,叫我少爷就行。” 林疏月面色一喜,随即眼中浮现黯然,摇头道:“少……少爷,疏月分得清自己的身份,断然不会生出非分之想。只盼少爷往后若有机会,能帮疏月报满门尽丧之仇。如此便已足够,疏月只求能在少爷身边端茶递水而已。” 裴越双眼微眯,他能听出林疏月这番话是真心实意,但他并没有摆出大老爷的架子,平静但真诚地说道:“世情如此,娶你为妻这样的话莫说你不信,我自己也不信。将来有几种法子,你或者做我的妾室,或者在府外与你寻套舒适雅静的院落。还有最后一种选择,你可以在外面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会给你提供本钱与门路。报仇的事情需徐徐图之,我不会仓促冒着风险去西吴帮你杀人,但也不会因为你的美色便虚言蒙骗。” 林疏月这两年在秋江楼不知听过多少好话,可是从来没有一次像此刻这般,听着裴越直白坦诚的话语,清纯的面孔上情不自禁地露出感动的神色。 裴越见状便故意沉着脸说道:“当然,你这辈子别想从我身边离开。睡过一张床之后,你不许再看别的男人一眼。” 林疏月微微一愣,旋即忍不住害羞地笑笑,走过来帮裴越穿衣,柔声道:“往后就算少爷拿棍子赶我走都不行哩。” 裴越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拿棍子揍人?” “越说越不像了,少爷昨晚的气势那么吓人,今儿才算显出一些年轻人的玩闹心。疏月今年二十一岁,能给少爷当丫鬟都是福分呢。” “你看着才像十六七岁。” “少爷喜欢,那疏月就是十六七岁。” 一颦一笑尽风情,温言软语皆动人。 像林疏月这般经过官宦世家传统家教培养出来的姑娘,又尝遍人间冷暖早已洗去那些娇贵千金的脾气,更在秋江楼当了两年花魁养出来知情识趣的温顺性子,对于男人来说是非常难以抵挡的绕指柔。 裴越忽然明白前世的历史中,那些“从此君王不早朝”又或者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之类典故发生的原因。 “好了,我去找程思清。” “嗯。” 如果放在昨夜,林疏月或许还会问几句,但此时她只是乖巧地应下,站在门内目送裴越离去,然后便开始收拾自己的行装。 裴越刚离开蓼玎小院,便有两名侍女在院外恭候,然后引着他去前楼。 行至半路,得到消息的秋江楼大东家程思清便已迎了上来。 “请爵爷安。”此人的态度十分恭敬。 “免了。”裴越看着他脸上谦卑的笑容,开门见山道:“程东家,我准备替林疏月赎身,不知你意下如何?” 昨夜裴越选择林疏月,后来又将蓼玎小院的侍女全部赶出来,程思清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知道自己多半留不下这个西吴来的花魁。虽然心中十分肉疼,可他没有和钦差作对的勇气,更何况还有事要求这位年轻爵爷,便诚意十足地道:“爵爷既然中意,那是我们秋江楼的荣幸,焉有不肯之理?林大家的情况有些特殊,当初她与秋江楼定的是十年活契,这两年也帮秋江楼挣下偌大名声,于清于理小人都不敢再收银子。爵爷开口,小人便将这份身契赠上,也算是小人对爵爷的一点心意。”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正是林疏月的身契。 见他双手将文书奉上,裴越淡淡一笑道:“程东家的这份心意很难得,我收下了。” 程思清大喜过望,颤声道:“多谢爵爷赏脸,小人还有一件事想求爵爷宽宥。” 裴越颔首道:“关于七宝阁掌柜程思远的案子?虽然他的确做过一些触犯律法的事情,但还罪不至死,你不必太过担心。” 程思清要的便是这样一句承诺,他这大半年来四处找人托关系,想要将程思远从七宝阁的案子中摘出来。但因为苦主是裴越,他不松口的话没人敢放过一应人犯,毕竟这可是连大皇子都敢撩拨的虎人。而且这桩案子是由太史台阁审理,像许颂和程思远这些人如今都在台阁的大牢里关着。 “多谢爵爷,小人代家中父母给爵爷磕头,也替小人那不懂事的二弟向爵爷赔罪。” 裴越并未阻止,由着程思清在清凉的青石板上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道:“起来罢。你二弟的命保住了,希望程东家以后在必要的时候也能给我一些方便。” 程思清感激涕零地道:“爵爷但有所命,小人赴汤蹈火亦为之。” “好。” 裴越轻轻一笑,拿着身契转身返回蓼玎小院。 正在嘱咐贴身丫鬟收拾东西的林疏月惊讶地望着靠在门边的裴越,有些忐忑与期盼地问道:“少爷?” 裴越扬了扬手里的文书,语调温柔地说道:“走,我们回家。” 看着他目光里的暖意,林疏月忽地转过身,抬手捂住自己的嘴。 她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听不到那个“家”字。 但她不想再哭出声。 因为近千个颠沛流离的日日夜夜里,她不记得自己究竟哭过多少次。 于是她连忙收敛心神,回身望向裴越,未施脂粉的面庞上露出一个清澈干净的笑容。 正文 254【陈希之】 不知为何,芙蓉宴上裴越大出风头的事迹没有宣扬开来。 除了钦差正使秦旭之外,昨夜有资格赴宴的人都得到暗示,故而裴越拿出来的两首词作以及他被九花魁同时选中的壮举都只在小范围内流传。 拥有这样强势手段的人自然是刺史薛涛,或许他在思考过后,觉得与其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同仇敌忾,反倒不如尽量消弭裴越的影响力。至少在平定东庆民乱和解决灵州煤矿的归属权问题之前,这两位钦差必须仰仗他这个灵州刺史。 但无论薛涛怎样强横,当裴越将林疏月从秋江楼接出来之后,整个荥阳城迅疾传开这桩风流趣闻。 从去年芙蓉宴开始,城内很多赌坊都开出盘口,赌谁能成为林疏月的第一位入幕之宾,引来不少下流赌徒。钦差仪仗驾临荥阳后,数日之内便有很多人在喜欢风花雪月的正使秦旭身上下注,至于深居简出的裴越却无人问津,以至于裴越的赔率高达一赔二十。 昨日午后,几大赌坊都接到大笔下注,尽皆买在裴越身上,总额达到十万两,芙蓉宴结束之后,这些赌坊需要赔付惊人的二百万两!除了其中一家底蕴深厚,愣是掏出银子平账,其他几家根本承担不起这个损失,于是眨眼间这几家赌坊便换了主人。 城东那处庄园内,陈希之望着桌上的几份契约,淡淡笑道:“虽然我很讨厌裴越,但看在他帮我赚来不少银子的份上,将来我可以让他死得痛快一些。” 桌前站着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男人,闻言感叹道:“小姐这个局从两年前开始布置,那些赌坊在我们的诱导下开设这个盘口,其实他们不知道林大家便是小姐捧上去的。只要时机合适,小姐将线收紧,他们便只能将产业拱手让出。” 陈希之不以为意道:“反正在这里闲着也是闲着,顺手赚点银子而已。这几家赌坊你慢慢出手,银子通过之前的渠道转进京都的太平钱庄总号。” 中年男人正色道:“属下明白。” 早在开平三年的十二月份,陈希之与西吴东山王氏霸刀的传人在这处庄园里见面,从那时起她便开始为林疏月成为花魁铺路,中年男人也没想到自家小姐居然不动声色就埋下这样一个扣子,风轻云淡地便将荥阳城内的几家大赌坊收入囊中。他想起这两年陈家产业在西边的飞速发展,不由得心中生出一丝敬畏,因为面前的年轻女子还有很多这样看似闲棋的手段,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带来意外的收获。 “小姐,林大家已经被裴越带回钦差行衙。” “再看看。” 中年男人面露疑惑。 陈希之微微皱眉道:“林疏月不是那种死心眼的女人,更何况我对她谈不上恩重如山,只不过是帮了一把而已。最重要的是不能小瞧裴越,如果你以为他年轻没有城府,那他肯定会反复算计你。其实我本来只是想在他身边再安插一个眼线,毕竟这臭小子奸猾无比,将自己身旁经营得铁桶一般。” 中年男人迟疑道:“属下记得小姐曾经暗示过,去年在裴越身边打通了一条线。” 陈希之端起桌上的白瓷杯,抿了一口茶水后淡然道:“那人是他的亲兵之一,但还谈不上能为我所用,当时也只是通过他查清楚方锐的埋骨之地。你不太明白裴越对于那些泥腿子出身的亲兵意味着什么,过于急切的话只会适得其反。这颗棋子需要漫长的时间去培养,不过一旦成功,裴越必然要承受极大的损失。其实若非那方家子亲自出面,我不会冒着风险动用这颗来之不易的棋子。” 提到方锐的时候,她眼中闪过一缕阴霾,随即化成古井不波。 至于后面那方家子,指的是南周陷阵营主将、镇国公方谢晓之子方云天。 开平三年新年到来之前,方锐的死讯传回南周,方云天决意要将当初派到北梁的平江方家子弟骨殖带回去。他亲自找到陈希之,要她查清楚方锐的埋骨之地,然后在开平四年九月,终于趁着裴越没有防备将那些人的尸骨都带回了南周。 中年男人自然知道这些隐秘,他摇头叹道:“横断山之事方家出力甚大,小姐终究是欠了他们一个人情,趁早还了也好。只是很可惜,突然冒出来一个裴家小子搅乱小姐的计划,否则王平章面临死局,说不定就会将当年的事情抖露出来。” 他面上浮现一抹恨意,沉声道:“没有足够分量的人站出来,刘铮便能继续当他的好皇帝,做着一统天下的白日梦。” 陈希之看着他略显狰狞的面孔,轻叹道:“农叔,以后不要自称属下。” 中年男人坚决地摇头道:“小姐,礼不可废。” “鱼叔走了之后,我身边已经没多少老人了。” 陈希之眼神怅惘,语气显得十分悲凉。 中年男人怔住,他想起那个铁塔一般手持铁棍的汉子,最终却因为裴越的缘故不得不在横断山中自尽,愤怒与悲伤在他心中糅杂,双拳不自觉攥紧。 陈希之转头望着窗外夏日的景色,十指紧扣,指节泛白,语调略显飘忽:“当年师父对我说,做人不能太偏执,有些时候需要学会放手。可是像农叔你、像鱼叔、像至今还在京都那个炼狱一般的地方艰难挣扎的那位叔叔,你们已经付出那么多,我又怎能放弃?我又怎敢放弃?” 她收回目光,眼中殊无伤感,面无表情地问道:“师父说他不认我这个弟子,叶七说她没有师姐,冷姨心里觉得我害死太多无辜的人,难道真的是我做错了吗?” 中年男人一字字道:“没有人能比小姐做得更好。” “或许吧。” 陈希之很快便收起那种情绪,从桌上拿起一张纸,上面写着组合起来无人能看懂的常用字,她亲手将信纸塞进一个简单的信封里,然后交到中年男人手中,轻声道:“送去京都,一定要交到天字三号本人手中。” “是。” “通知青玉山里的那人,最近必须要小心戒备。如果裴越看破林疏月的来历和用意,他一定会留在钦差行衙,假装夜夜笙歌来麻痹我。但如果他没有看穿,那他肯定不会在行衙里待着,想要绕过薛涛的制约在灵州推动蜂窝煤,他一定会先拿那些马匪开刀。” “小姐,裴越身边虽然有五百南营锐卒,可是凭此似乎动不了那些马匪。” “这两年我很关注他,你不明白这小子的性格,他从来不会将力量全部摆在明面上,表象之下肯定还藏着一只拳头。不要忘记,他在军方的人脉很广。” “属下记住了。” “临清那边也该乱起来了,不能让我们之前花出去的银子白费。” “是。” “暂时便这样罢,明日我要去一趟西面,荥阳城中让我们的人全部潜于水面之下,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妄动。” “是。” 中年男人拿着那封古怪的密信离开书房,陈希之端起茶杯,轻轻吹了一下,清澈的茶水泛出她那张冷艳中带着凌厉的面容。 “呵。” 她语气复杂地轻笑了一声。 正文 255【微雨听竹】 雍和坊,佩玉阁。 午后,身着便装的裴越在十四名亲兵的护卫下来到此处。 坊内数十家青楼里,佩玉阁从来不是最出名的那家,不光比不过独占芙蓉宴的秋江楼,也及不上文人才子最喜欢去的元章阁与金粟院。九大家中,段雨竹占“舞”字,此项技艺独占鳌头,但与琴棋书画诗词相比,似乎缺了几分文墨之气,论相貌在九位花魁中亦不出色。 但是当裴越迈步走入佩玉阁,很快便发现此处的不同。 三进楼宇开阔大气,并无水榭亭台,回廊上的纹饰也很简单。 这里不像青楼,更似某位武将的宅邸。 及至见到佩玉阁的老鸨,年约三十岁的段青青,裴越愈发觉得有趣。 其人姿容在青楼这种地方可称为普通,然而眉宇间英气十足,丝毫不见青楼老鸨的谄媚笑容。 “佩玉阁主事段青青,请裴爵爷安。” “免了。” “禀爵爷,雨竹已经在雅舍恭候,请爵爷移步前往。” “带路罢。” “是。” 两人的对答颇有趣味,很像行伍之人的风格。跟在后面的邓载等人面露诧异,虽然心中好奇,但是没有人四下打量,更不会交头接耳。三十六名亲兵皆是绿柳庄中的家生子,跟在裴越身边最短的那些人也有一年半之久,平日里衣食住行待遇极好,薪俸也丰厚,只是训练极苦规矩极严,尤其是邓载以身作则,没有任何人敢犯错。 走在前面带路的段青青感觉到身后鸦雀无声,十余人的脚步声整齐得仿若一人,不由得微微纳罕,眼睛的余光飞快地瞟了一眼裴越,对这位年轻权贵的认知又深了几分。 穿过中庭,来到第二进楼宇之前,段青青驻足躬身道:“爵爷,前面便是雅舍。” 裴越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问道:“段主事,你们平时也是这般行事?” 段青青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忽而换上一副极娇媚的笑容,脆生生道:“爵爷说笑了,若是平时自然要入乡随俗。并非我要故意卖关子,关于此中详情还是留给雨竹来说。” 裴越明白过来,段青青平时自然要扮好一个青楼老鸨的姿态,但在他面前却不必隐藏,再加上之前芙蓉宴时段雨竹的大胆示警,他心中隐约有了一个念头。 他冲段青青微笑颔首,然后对身后亲兵们说道:“让段主事给你们寻一个喝茶休息的地方。” “是!” 段青青侧身伸手道:“诸位请随我来。” 裴越走进主楼旁边的雅舍,段雨竹已经恭敬地站在门内静候。 平心而论,这位舞字花魁的容貌算不上惊艳,再加上裴越见识过谷蓁与叶七的容颜,又和色艺双绝的林疏月有过肌肤之亲,眼界自然拔高许多。但此刻看着身段修长亭亭玉立的段雨竹,尤其是她脸上与段青青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轩昂英气,亦不禁感叹灵州之名不虚,确实是人杰地灵之所在。 “爵爷,我以为你要过些日子才来。”与段青青相比,段雨竹的语调少了几分恭敬,但是多了一些亲近。 “为何?”裴越微笑问道。 “林姐姐那般绝色,若是让雨竹和爵爷异地相处,恐怕早就不理人间俗事。”段雨竹冲他眨眨眼睛,风趣地说道。 雅舍内东面墙上开窗,窗外可见青竹摇曳。 窗下有一张矮榻,段雨竹请裴越落座后,亲自帮他沏茶,此间并无侍女伺候。 裴越主动伸手接过茶杯,然后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们是西府的人?” 方才他心中有几个猜测,刚开始以为佩玉阁是太史台阁在灵州的明哨,后来想想觉得沈默云未必会对自己这么亲切。 段雨竹摇头道:“爵爷,佩玉阁和朝廷无关,是侯爷自己的产业。” 侯爷? 裴越微微一惊,旋即恍然,失笑道:“谷伯伯的手伸得也太长了些。”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谷梁是从南面边军起势,最后从南境镇南大营主帅的位置调任京军南大营主帅,又在去年年初赶赴成京任成京行营节制。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在西军待过,这一点相较于成安候路敏要稍逊一筹。 段雨竹显然很清楚裴越和谷家的关系,所以听见裴越的调侃后也只是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侯爷以前没想过这件事,不过在五年前三少爷来到西军历练,侯爷便派人买下这座佩玉阁。其实我们在这里也只是收集消息,重点是留意三少爷那边的情况,及时传给侯爷而已。” 谷家三少名叫谷芒,比谷范年长两岁,按大梁某地风俗今年应该是二十一岁。 谷家四子,长子和次子都已经成婚,且连家眷都在南方边境。谷芒和谷范则还没有娶亲,前者如今已是西军中的统领,手下掌着两千五百精锐骑兵。 裴越聊了几句谷芒的近况,然后感慨道:“之前你在芙蓉宴上示警,我想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有想过你们是谷伯伯的人。” 段雨竹恭敬地道:“一个月前侯爷派人送来密令,说是爵爷要来灵州办事,命佩玉阁倾力相助。爵爷入城后,在钦差行衙深居简出,雨竹亦不便冒然登门。后来林姐姐出面,其他人附和,非要爵爷莅临芙蓉宴,雨竹心中便猜测事有蹊跷,只能在当时鲁莽出手,请爵爷不要见怪。” 裴越温和地道:“这是哪里话?我虽然年轻,可还不至于分不清好歹。” 他很欣赏段雨竹的性格,同时也能从她简洁有力的话语中判断出这的确是谷梁的风格,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段雨竹微微喜悦道:“其实那也是我无端自扰,以爵爷的能力,足以应付芙蓉宴上发生的事情。无论诗词武道,亦或者是官场上的门道,爵爷都驾轻就熟,就连青青姐对您都心悦诚服。” 裴越摆手道:“都是自家人,你再这么吹捧下去,我都快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雨竹,劳烦你给我说说这灵州的具体情况,虽然我自己也收集了一些信息,但终究失于片面。” 段雨竹面色逐渐凝重起来,轻声道:“灵州很复杂。” 窗外蓦然飘起细雨,洒在竹叶上簌簌作响,平添几分肃杀之意。 正文 256【临清之乱】 “灵州官面上以刺史薛涛为尊,此人在灵州盘桓二十余载,根基很扎实,颇有一言九鼎之象。侯爷当初有命,佩玉阁不得牵扯进灵州官场,所以我们没有仔细打探,只不过在这里待了数年,耳濡目染也能知道一些详情。薛涛性情外宽内忌,历来奉行顺我者昌的准则,爵爷在芙蓉宴上驳斥他的面子,恐怕对后面蜂窝煤之事的推行有碍。” 窗外雨声潺潺,段雨竹娓娓道来,条理清晰。 裴越颔首道:“这一点在我的意料之中,但他的胃口未免太大了些,竟然想要一口吞下蜂窝煤的专营之权,莫非真当朝堂上那些大老爷耳目失聪?” 段雨竹没有笑,反而神色郑重地说道:“爵爷,如果想要在灵州推行蜂窝煤的售卖,必须要有灵州当地官员的配合,仅仅依靠石炭寺的那点人很难成事。” 裴越皱眉道:“你是说东庆民乱?” 段雨竹道:“此其一,薛涛不仅掌控着灵州官场,在民间亦多方伸出触角。譬如这花魁九大家,据我所知便有三人与刺史府脱不开干系,分别是元章阁的锦书、金粟院的李枕书和燕归楼的谢新词。爵爷,薛涛不会狂妄自大到跟钦差公然作对,但他只要在某些时候避而不出或者阳奉阴违,您如果只靠着手下五百锐卒,很可能会寸步难行。” 裴越深以为然。 就拿眼前的局面来说,石炭寺必须先从临清严家手中将煤矿收回。严家是当地名望士族,家主严临川更是前任右执政、洛庭的座师。如果没有薛涛出面,或许裴越可以用钦差的名义强行征收,可若是严临川一纸弹章送去京都,开平帝纵然心里喜欢裴越的做法,会不会为了平息朝野非议将裴越丢出去顶罪? 以裴越对那位皇帝的了解,这种结果出现的概率很高。 想要营造一个安全的矿场环境,东庆府青玉山中的马匪必须解决,但这是州府厢军的职责。换言之,这件事也需要薛涛点头。裴越之所以没去找薛涛商议此事,是因为他知道对方有无数种理由推诿敷衍,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去吃闭门羹。 裴越面色平静,丝毫不显焦急之色,淡然道:“你继续说。” 段雨竹眼中泛起明显的欣赏,语调不自觉地变得愈发轻柔:“以刺史薛涛为首的灵州官僚算是明面上最大的势力,此外还有两明两暗一共四方势力。明者一,边军四大营以及虎城驻军。明者二,灵州本地乡绅集团,其中临清县的严家可以算是代表之一。暗处两种势力,目前凭佩玉阁的实力还无法查清楚,只能确认一者早已有之,另一者出现时间不长但势头非常凶猛。” 裴越沉吟道:“你所说的暗处两种势力,早已有之那一方应该是西吴的密探,另一方多半是从京都来的。” “京都?”段雨竹略显诧异。 裴越点点头,不过没有细说,因为陈希之这件事关系太大,他不会冒任何风险,便话锋一转道:“灵州这个地方倒也算得上局势错综复杂,你方才所言五种势力盘根错节在一处,想来做任何事情都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过我有一事不明,边军的职责是戍守边陲,怎会跟州府当地的势力搅和在一起?” 段雨竹微微苦笑道:“大梁和西吴已经超过十年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战事,边军又常年戍守边境荒凉之地,人心难免思动,所以会有一些人涉及商贾之事。” 裴越登时了然,摇头道:“这些事是边军将领所为吧?” 段雨竹应了一声,小心谨慎地提醒道:“爵爷,按常理来说边军不会牵扯到蜂窝煤这件事中,但也要提防个别人见财起意,毕竟这桩生意利益实在太大。” 裴越闻言定定地看着她,纵然段雨竹生性洒脱大气颇有古风,但被他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多少还是有些难为情。 裴越感慨道:“谷伯伯怎么舍得让你来这里当花魁?” 虽然这话听着有些别扭,但段雨竹能听出来这是对自己的夸奖,她眼睛弯起勾勒出明月一般美丽的弧度,大大方方地说道:“爵爷,这世道能有我们女子做事的机会就很不易呢。林姐姐满腹诗书,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就连曲舞也很擅长,不还是被爵爷收入钦差行衙,从此不能见人么?或许有些人会羡慕林姐姐的境遇,可我觉得自己这样活着更开心。” 言辞终究有些犀利,裴越无奈道:“你怎知她从此不能见人?” 段雨竹眨眨眼,狡黠地道:“如果我是爵爷,也舍不得林姐姐被人瞧见。” 裴越见她岔开话题,知道自己的心思已经被对方知晓。 抛开洒脱的性情和高明的身手之外,段雨竹毫无疑问是一个非常有潜力的密探首脑人选,所以他动了爱才之念。但是很明显段雨竹暂时还不愿脱离现在的生活,即便她知道面前的年轻权贵与广平侯谷梁十分亲近。 他毕竟不是强抢民女的纨绔,便丢开这件事,爽朗笑道:“今日一叙受益匪浅,谢过雨竹姑娘。” 段雨竹摇头道:“本分而已,不敢领谢。” 裴越又道:“以后佩玉阁还是以打探消息为主,你们不可擅自将自己置身于险境之中,记下了么?” “是。”段雨竹正色应下。 既然谷梁传令佩玉阁协助,裴越这个命令便是合情合理,段雨竹亦心知肚明。 便在这时,邓载的身影忽然出现在雅舍门外,面色颇为焦急。 裴越淡淡道:“进来说,雨竹姑娘不用避嫌。” 邓载心中觉着古怪,之前已经收了一位林大家,莫非少爷又看中这位段大家?他心底自然更认可叶七的身份,不过也知道这种事轮不到自己置喙,便抛开杂念上前沉声道:“少爷,临清那边出事了。” 裴越眼神一凝,坐在他对面的段雨竹明显感觉到这个年轻权贵身上散发出来的肃杀气势。 邓载言简意赅地说道:“第三队被临清乡民围住不得脱身,是商羽提前撒出去的游骑发现不妥,立刻赶来禀报。具体原因尚不清楚,应该还没有惊动刺史府。” 裴越将五百锐卒分成五队,原本身边只留下第五队,其余人都派出去打探消息,不过在芙蓉宴开始之前,他便已经让第三队之外的人全部返回荥阳。 他思考片刻之后对段雨竹说道:“今日便说到这里,改日再聊。” “是。”段雨竹本想关心几句,不过在看见裴越平静镇定的神色后,她忽然彻底放下心来。 裴越起身告别,领着亲兵立刻离开佩玉阁。 “少爷,我们去哪?”邓载问道。 裴越冷眼望着空旷的街道,淡淡道:“刺史府。” 正文 257【果决】 灵州刺史府位于北城,距离钦差行衙不算太远。 “钦差大人,方伯不在府衙,于昨日赴建昌府公干,别驾刘大人同行。若有紧急事宜,下官可以现在赶去建昌府禀报。” 刺史府正堂,长史周文卑躬屈膝地请罪。 芙蓉宴上,裴越一语道出薛涛话中的漏洞,点明灵州本地的商税,让周文与荥阳知府赵显宏汗流浃背。钦差仪仗驾临灵州后,裴越一直深居简出,所有应酬都交给正使秦旭,从那时起灵州本地官员对这位副诗便存了小觑之心,周文亦不例外。 然而芙蓉宴上裴越简短却精准的两段话,击中周文最担心的地方,让他不敢再轻视这个京都来的年轻权贵,故而此刻分外谨慎。 裴越负手而立,望着正堂上“明德惟馨”的匾额,淡淡道:“周长史,临清乡民肆意围攻钦差部属,此事该如何处置?” 周文听到“围攻”二字便脑袋发晕,颤声道:“裴大人,此事究竟因何而起?” 裴越轻笑一声,眼神陡然凌厉:“这些部属随我自京都出发,历经永州与云州诸事,始终恪守本分,从无逾矩之行,想来他们也没有胆子在灵州胡作非为。周长史,既然薛方伯与刘别驾皆不在荥阳,那便请你调动厢军驱逐乱民,可否?” 周文神色慌乱,为难道:“爵爷,下官无权调动厢军,更何况临清那边的具体情况——” 裴越不等他继续说出去,直截了当地说道:“周长史,莫非你想说是钦差属军叛乱?” 周文双眼瞪大,连连摇头道:“下官绝无此意。” 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说这件事是裴越的人犯错,无论那些军士是什么来历,他们担着护卫钦差的重任,便可以算作天子亲军一部,这样的身份被一群乡民围攻,自然可以轻易判断出这件事的性质。周文虽然是薛涛一手提拔上来,对这位刺史大人也算是忠心耿耿,但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不敢信口开河。 违逆薛涛的心意或许会丢掉官职,在这种事上犯错却可能会丧命,周文很清楚这一点。 裴越并未继续质问,冷声道:“周长史,我只是知会你一声。既然灵州无人愿解决此事,那么本爵自当亲手为之。” 语罢他转身便走,压根不理会周文在后面一叠声的喊叫“爵爷请留步。” 刺史府外,十四名亲兵如标枪一般肃立。 裴越大步出门,目视邓载道:“发令。” “是!” 一束形状特异的烟花在刺史府上空炸开。 十五骑迅速离开。 长史周文脚步踉跄地跟出来,望着裴越等人的背影顿足不已,他确实想将裴越拖在刺史府,然而这位年轻权贵的果决出乎他的意料,显露出来的杀伐气势更让他无法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对方离去。到如今他已经顾不上懊悔与担忧,只是不知该怎样向薛涛交代。 薛涛与刘仁吉并非昨日离开荥阳,而是今日一早出发,临走时吩咐周文这件事,此时想到临清与荥阳之间的距离,这位长史忽然明白此中玄妙。 只可惜,裴越从来不是优柔寡断的性情。 那束烟花在刺史府上空炸开之时,距离不远的钦差行衙里陡然喧嚣起来。 除去在外的第三队,从京军南营选出来的三百五十人以及那些没落勋贵送来的子弟五十人,以极快的速度在行衙外列队,所有人都挺拔如松柏,不敢有丝毫松懈。 行衙后宅的某处独栋院落中,林疏月若有所思地听着外面的动静,站在她身边的丫鬟好奇地问道:“小姐,爵爷这是要出门办事?” 林疏月满含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摇头道:“不要多事。” 丫鬟垂首应道:“是,小姐。” 林疏月虽然不知道裴越在灵州的布置,但是那一夜两人聊了许多,她大抵知道裴越眼下面临的局势。此时感觉到行衙内的躁动,她发现自己心情很复杂,一方面对陈希之始终还有些许愧疚,另一方面则是期盼裴越能够顺利打开灵州的局面。 与此同时,行衙后宅另一侧,正使秦旭貌似安稳如山地端坐着,品着杯中的上品香茗,压根不理会亲随的焦急神色,眼神中依然无法掩饰失落。 “慌什么?裴钦差自有主张。” 见亲随满面慌张,秦旭终究忍不住低声斥责。 “老爷,究竟出了何事,以至于要调动所有随从?”亲随是秦家家生子,渊源甚至可以追溯到秦家先祖那一辈,故而不似普通长随那般怯懦。 行衙内的动静根本无法瞒过众人,秦旭眼神微动,随即摇头叹道:“不必管了,既然一路走来都不曾插手,此时又能如何?” 亲随叹道:“话虽如此说,可是老爷之前不是说过——” 秦旭猛然皱眉道:“闭嘴!” “是。”亲随终究不敢违逆。 秦旭望着外面,忽而长叹一声,不知是何用意。 行衙大门外,四百人挺拔肃立。 十五骑如旋风驶来。 “候!” “得!” 队伍最前面一位精壮的汉子看见裴越的身影,立刻高声发令,身后四百人整齐划一地回应。 裴越纵马越过长街,更像是检阅完四百人的队伍,然后勒住缰绳,肃然道:“今日或许要面临艰难之境,可敢战否?” 这些人不是初入军中的新丁,除去那五十个裴越离京前接受的没落勋贵子弟外,剩下的都是南大营的百战勇士,几乎所有人都是谷梁担任南营主帅时带出来的心腹,忠心自然不需要担忧,战力与意志皆是上上之选。 此刻听到裴越的话,所有人无比整齐地高声答道:“战死不退!” 裴越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挥手道:“临清县,出发!” 数百骑轰然响应,声震云霄。 无论裴越之前给人的印象如何,当他领着这些锐卒从荥阳城出发,直奔临清县而去,终于有人意识到这是一个年仅十四岁就敢和山贼拼命的狠人,并非仰仗父辈权势横行霸道的纨绔子弟。 但是对于临清县的乡绅们来说,很显然他们没有想明白这个道理。 正文 258【一箭】 临清县隶属广平府。 灵州地图上,此地属于西北面,与周文所言的刺史和别驾去往的建昌府大抵在一条直线上,后者位于灵州的东南面。广平府再往西便是东庆府,西军四大营中的古平大营便在东庆府境内,这座守备森严的大营出过几位军中大人物。如今官居西府右军机的成安候路敏和调任京军北营主帅的齐云伯尹伟,曾经都在古平大营主帅的位置上待过。 广平府是灵州最重要的粮仓,得益于从天沧江分流出来的河水灌溉便利,这里自古以来便极为富饶,临清县更是首富之地。 那片天然煤矿位于县城东南面不远处的荒地之内,地契早便掌握在严家手中。 蜂窝煤出现之前,这里无人问津,裸露在外的煤块根本没人在意。 自开平三年冬,京都出现的变化很快便传遍整个大梁,那些行商将蜂窝煤的信息带到四面八方。永州的煤矿在七宝阁手中,云州的煤矿则是官府拥有的荒野之地,裴越在这两地并未遇到阻碍,一切都非常顺利。但是他的运气在灵州仿佛消耗殆尽,且不论东庆府境内的马匪民乱,光是临清县这边的煤矿归属便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 从开平四年开始,临清县城外的煤矿便有严家子弟看守,纵然他们不知道要怎样将煤块变成蜂窝煤,可是看守极为严密,压根不允许闲杂人等靠近。 等时间来到开平五年,严家直接在煤矿周围树立木栅栏,并且建好简易房屋,派出很多乡民在这里驻守。 裴越手下的第三队便是在这种环境下来到临清县。 这个百人队的哨官名叫商羽,他原本是京军南营的一名哨官,在剿灭横断山匪时跟随裴越追击陈希之,以他立的功劳来说原本可以升为游击领一都之兵。谷梁压着他的职位,并且亲自与他交流过,所以这个前途光明的年轻将官甘愿继续担任哨官,直到裴越奉旨出京,他便来到这个年轻权贵身边,继续无怨无悔地做着哨官。 第三队的任务很简单,裴越只是要他们待在煤矿附近,盯着这里的动静。 一段时间以来这里风平浪静,商羽依旧不敢放松,派出游骑散开呼应,这也是裴越对他的要求之一。 直到昨日风云突变,先是几名百姓忽然闯入第三队的临时驻地,以不太高明的手段强行与这些京军精锐发生冲突。这些将士本是在边境和横断山中见过血的锐卒,绝非那种胆气怯懦的窝囊兵,但因为裴越的规矩很严格,他们不敢对手无寸铁的大梁百姓动手,故而难免贻误机会。 等商羽反应过来,临时驻地外面已经是漫山遍野的临清百姓。 等到这个时候,他如果想率众离开,必须用铁血手段将这些百姓驱离。 问题便在于此,商羽根本没法下达这个命令,于是便出现数千百姓围攻京军精锐的荒诞场面。 商羽虽然不是官场老人,但也能看出这些百姓背后有人指使,只不过他担心动用强硬手段的话会给裴越带来麻烦。 被百姓围攻一天一夜,这支百人队的气势逐渐变得低沉。 最严重的问题是,围攻他们的不仅仅是百姓,站在最前面的是临清县上百位年轻士子。 这些人大多有功名在身,虽然不是朝廷的正式官员,但以后都有机会谋得一官半职。对于商羽来说,即便他豁出去马踏百姓,事后又自己承担,也不会累及家人,但他要是敢指挥手下锐卒伤害这些士子,恐怕天下之大都没有他的容身之地,更会牵连整个家族以及站在他背后的裴越。 临清本就是灵州最富饶的上等县,能出现严临川这个前任东府右执政便可见此地的文华之盛。所谓耕读传家,并非字面意义上的种地读书,其实指的是家资丰厚的地主才有余力供养读书人,基数足够多之后才会出现大量的举人。大梁十三州,能够一气出现上百位年轻士子的县寥寥无几,这也是临清严家敢于拖延交出煤矿地契的原因。 这些士子中,领头者名叫严东楼,他是严临川的侄孙,也算是严家的嫡系子弟。 严东楼是仁宣九年举人,身长七尺,面色略显虚浮,此刻站在所有士子的最前方,直面商羽和他身后的近百锐卒,洋洋得意道:“你们这些无耻贼人,竟然敢打临清严家的主意,真不知死字怎么写?之前看你们窥视此处,我家老爷就已经禀报刺史府,本想等着薛方伯派人剿灭你们,没想到你们竟然敢伤害此地乡民!” 商羽皱眉道:“我们是钦差亲卫,奉命在此地勘察,你休要胡言乱语构陷罪名。” 严东楼冷笑道:“勘察什么?这里的土地都是严家的产业,就算是朝廷也不能随意侵占。这里是灵州,本人没听过什么钦差,你们若没有刺史府的手令,那便是来历不明的贼人!大家说,咱临清县能被这种贼人欺负吗?” 他身后的士子们齐声附和,外围的百姓们则声音稍微弱一些。 严东楼显然不太满意,回首怒喝道:“你们这些蠢材难道是想帮这些贼人?” 商羽惊讶地发现,居然还有人帮严东楼传话,很快整个百姓队伍都听见这句话,这些面容木然的庄稼汉子们纷纷大声呼喊,仿佛眼前这一队精锐军士真是他们的仇人。 严东楼见状嘲笑道:“看见没有?我不管你到底什么身份,没有刺史府的手令,你们就是贼!想要离开这里?可以!交出伤人的凶手,写下认罪的状纸,我可以放你们离开。” 商羽当然不会点头,眼下局势虽然很荒诞且复杂,但他并没有很担忧。且不说他早就注意到之前撒出去的游骑已经离开此地,想来肯定会往荥阳城那边报信。即便荥阳那边真的出现问题,他也有自信在撕破脸皮之后带队离开。 他只是想不明白,那位严老大人好歹也是前任右执政,难道他以为这种近乎于儿戏的法子就能阻拦奉旨而来的钦差? 商羽不懂,这才是他迟迟没有动手的真正原因。 严东楼见他没有回应,脸色愈发难看,口中登时不干不净起来。 “你他娘——” 三个字才从严东楼口中喊出,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只听得风声尖厉鸣叫。 一箭东来。 从严东楼的右边脸颊而入,贯穿他的口腔,从左边脸颊而出,将他的骂声堵回嗓子眼里。 远处,马蹄声滚滚如雷。 那些围着的百姓们大惊失色,纷纷避让开来。 裴越一马当先,领着四百铁骑直接趟出一条宽阔大道。 无人敢阻。 正文 259【鞭笞】 严东楼的脸颊被那支羽箭贯穿,露出两个恐怖骇人的血洞。 他先是楞了几瞬,然后便抱着自己的脸惨嚎起来,声音无比凄厉,又因为透风的缘故多了几分滑稽,霎时间竟然将其他人的骚动都压下去,只听得他的嚎叫声在风中回荡。 旁边的严家子弟搀住他,手忙脚乱想要帮他包扎伤口,然而这些惯会舞文弄墨的士子从未见识过这等场面,惊慌失措间一片混乱。历朝历代,秀才遇到兵都是流传甚广的俗语,但是功名在身的士子一直都有很好的待遇,因为他们才是一个国家官员的后备力量。 今日率领临清乡民围攻钦差护卫的百名士子,没有一个通过会试的贡士,连举人也不算多,大部分都是秀才。可他们都很年轻,最年长的也不超过二十五岁,将来未必没人会金榜题名。 有功名又年轻,正是容易热血上涌的年纪,所以那一箭只是吓住周围的普通百姓,却吓不住这些满脑子忠义死节的读书人。 故而当裴越领着四百铁骑轻易吓退外围百姓,趟出一条宽敞大道后,拦在他身前的是几十名青衫士子。这些年轻的面孔上洋溢着悍不畏死的神色,甚至还有几分“尽其道而死者”的壮烈。无论何时何地,这种局面都非常棘手,太软弱会让自己下不来台,太强硬则可能激化矛盾,让事情发展到难以收拾的地步。 裴越勒住缰绳,居高临下淡漠地望着这些读书人。 护卫在他身侧的是十四名亲兵,那四百铁骑冷漠又沉默,于无声中自然而然地散发出冲天杀气。 自从离开京都以来,裴越对这五百人并无刻意的笼络手段,只是按照出发前席先生的建议和他自己对兵书的感悟,严格执行几条准则。譬如从不克扣这些锐卒的饷银,每月都是按照足额发放,虽然他们之前在南营的待遇也不算差,但还从未领过十成的饷银。 喝兵血是自古以来军队中不可避免的现象,能够发放七成饷银的将官都已经算是罕见,更不消说足额发放。在裴越的记忆中,前世古代那寥寥数支名留青史的军队才能做到这一点。其实那些历史上的名将并非不懂这个道理,但是高级武将想要做到和光同尘非常难,更何况主帅本身没有敛财能力的话,必然也要依靠喝兵血才能养活自己身边的那些人。 但是对于裴越来说,有祥云商号这个摇钱树,他显然不需要靠那点军士的饷银来维持生计。 除此之外,在野外行动时与将士们同吃同住,展现比他们更优秀的武道能力,做到有危险时第一个上最后一个撤退,这些策略经过席先生的教导和前世各种影视剧的熏陶,裴越早已无比熟练。 不过裴越心里很清楚,身边这五百人其实根本不能算他带兵能力的证明。 原因很简单,这些人本就是谷梁亲自带出来的,而且是特意为他准备的班底,就算他表现得没那么优秀,这五百人的忠心和能力都没有问题。至于其中被塞进来的五十名勋贵子弟,早已被打散分在五队当中,经过这大半年的操练与洗脑,他们已经和其他普通士卒没有区别。 在永州和云州,他推行蜂窝煤的过程很顺利,所以身边这队锐卒没有受到很困难的考验。 此刻面对挡在自己面前的数十士子,裴越面沉似水。 他的坐骑便是当初裴城送来的那匹名贵马驹,如今已然高大雄峻颇有灵性,仿佛是感受到主人心中的杀意,马儿渐渐变得躁动不安,不断打着响鼻。 “可是裴钦差当面?” 严东楼已经无法开口,士子中另一人便站出来,虽然他面对裴越时脸色如常,但闪烁的眼神已经出卖他的真实想法。 裴越懒得理会他,声色俱厉道:“钦差办事,尔等却聚众围攻,莫非是想造反?” 身后数百骑同时厉喝:“尔等想造反吗?!” 这等声势终究不是几十个埋首故纸堆的士子可以抗衡,人的心理便是这么奇妙,如果裴越选择跟他们讲道理,且不论能否胜过这些以口舌之争为兴趣的读书人,无形当中也会助涨他们的嚣张气焰。 然而如今这声数百人同时发出的厉喝,却直接不管不顾先给他们扣上一个罪名。 “裴钦差,我等皆为有功名在身的学子,怎会与造反这种事牵连在一起?”那为首士子神色慌张,连声音都颤抖起来,他身后那些身形单薄的读书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之前商羽被这二三千人团团围住,虽然他并未示弱或者显露怯色,但一味的沉默和约束属下的举动,让领头的近百士子气焰水涨船高,故而才有严东楼骂骂咧咧的举动。 只不过,裴越显然不会给他们这个待遇。 “五息之内立刻散开。” 裴越目光越过这些人,看着面露羞愧之色的商羽。 那为首士子心中畏惧,可是却也不敢就这样让路,因为此刻严东楼已经无法说话,若不能完成家主交代下来的任务,他害怕自己的下场会十分凄惨。一念及此,他只能硬着头皮拱手道:“钦差大人,学生们不敢阻拦大驾,但后面这些人窥视本地数日,又伤害无辜百姓,总得给我们临清人一个交代吧?” “交代?” 裴越回首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然后嘴角微微扯动,寒声道:“全部抓起来!” 邓载面色微变,嘴唇翕动,最终却没有开口劝阻。 跟随裴越而来的数百铁骑早就心中不忿,此刻听到命令哪里还会犹豫,立刻便有第一队军士下马抓人,连好不容易被布条包住伤口止血的严东楼都没有放过,将所有围在裴越身前的士子全部擒下。 裴越冷眼看着旁边二千余想要四散逃走的临清乡民,断然道:“一个都不许放走,看管起来等候发落。” “是!” 众人领命,当即又有第二队和第四队的骑士纵马挥舞着兵器,如同驱赶牛羊一般将所有百姓聚拢在一处。 裴越静静地看着,直到第三队的哨官商羽面带愧色地来到他面前,单膝跪下道:“卑下办事不利,请大人责罚!” 回答他的是一根马鞭呼啸而来,狠狠抽在他的肩膀上。 正文 260【立军心】 这一鞭子抽得很重,商羽肩膀上的衣服立刻破开,可以想象裴越出手的力度。 “知道你错在哪里吗?”裴越没有继续抽打商羽,沉声问道。 商羽纹丝不动地单膝跪着,抱拳垂首道:“卑下知错!” 裴越陡然抬高音调道:“说!” 商羽大声答道:“卑下身为领队哨官,没有及时处置好这种突发事件,以至于要爵爷亲自出手解决,这是卑下的无能,卑下愿领军法处置!” 那些士子和百姓们被押在旁边空地上,由第三队将士负责看管,其他人则在裴越身前列队肃立。 在裴越到来之前,第三队在商羽的约束下沉默应对这些围攻的士子和百姓,眼下他们的气势截然不同,手中的兵器泛着寒光,眼神凌厉而凶狠。 裴越听完商羽的回答,摇摇头略显失望道:“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商羽有些茫然,同时眼神愈发显得羞愧。 裴越的目光扫过面前整齐肃立的数百老卒,语气复杂地说道:“商羽是南营老卒,做过谷大帅的亲兵,开平三年就是哨官,可谓前程远大。横断山剿贼,他不惧生死勇往直前,最后跟随我一起追击贼首,以他的功劳足以升为游击,也就是我现在的位置。” “你们当中绝大多数人跟他一样,有机会朝上面攀爬,可你们最终都只是维持原状。藏锋卫成立之后,你们被选进来,不光没有升官,反而很多人降为最普通的士卒。这对你们来说,确实不公平,或许有各种各样的原因,诸如谷侯爷对你们的叮嘱、藏锋卫将来会有更好的发展或者是你们对我有那么一丁点信任,但是不管有多少原因,这件事都不公平。” “这一路从南到北又从东到西,你们跟着我跋山涉水,我知道你们在观察我,与此同时我也在观察你们。不得不说,你们很优秀,能力无需赘言,哪怕和边军相比也毫不逊色。至少在目前看来,是我亏待了你们,因为你们本就有更光明的前程,可以去边境和敌国的军队厮杀建功,而不是跟在我这个年轻人身边做这些破事。” 裴越的声音随风传开,将士们不禁面色动容。 这个时代讲究的是上位者的威仪,能够同吃同住便是很难得的亲民做派,从来没有一个武将会对手下的将士这般训话。 甚至这已经不是训话,而是推心置腹的沟通。 商羽渐渐明白过来,他敛去脸上的羞愧神色,沉声道:“爵爷,卑下是心甘情愿跟着您,相信其他人也是如此!” “愿随爵爷出生入死!” 其他人轰然呼应。 裴越微微颔首,继续说道:“你们不是初入行伍的新丁,甚至很多人也去边境杀过人见过血,故而你们想得很多很远。就拿今天这件事来说,商羽,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是武勋,天然就和朝堂上那些文官老爷们尿不到一个壶里,如果你下令强行冲出这些士子和百姓的包围,难免会有人受伤流血。到那个时候肯定会有人借此弹劾我,说不定陛下会因此罢免我的钦差之职,让别人来顶替我做后面的事情。你不愿意看到我半途而废,害怕因此影响我的前途,对吗?” 商羽默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不是头脑发热的大头兵,当初在谷梁身边做亲兵,多少也见过一些朝堂上的争斗,所以在发现这件事的古怪之后,他选择沉默应对,没有及时率众冲开包围。 裴越摇头道:“我为什么要揍你?因为你错了,而且错得很离谱。” 他目光转向身前面露不解的将士们,朗声说道:“今天我就教教你们,怎么做好我手下的兵。” 他举起马鞭,指向远处那些被看管起来的士子和百姓,冷冷道:“那些人敢围着你们,你们就要当场给我揍回去。必要的时候,直接杀几个领头闹事的蠢货立威。记住,我是钦差,你们是钦差护卫,在外面代表的是陛下天威,绝不容许有任何人践踏天子权威!” 商羽陡然间醒悟过来,背后冷汗阵阵。 今日这件事看似滑稽,但如果不是裴越及时赶到,以雷厉风行的手段解决那些人,事后传回京都会变成什么样? 钦差护卫某种意义上也属于天子亲军,更不必说藏锋卫是开平帝亲口创立,如此身份竟然被一群百姓莫名其妙地围攻而不敢擅动,究竟是在打谁的脸? 想到这儿,商羽愈发自责,垂首道:“此事皆是卑下的错,请爵爷重罚!” 裴越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依军法该当如何?” 商羽挺直腰杆道:“当领四十军棍!” 裴越颔首道:“暂且记着,等此事完结之后,你自去领受。” “是!”商羽激动又羞愧地答道。 裴越目光如刀,望向身前众人,缓缓道:“你们如今是我手下的兵,那么只需要记住一点,占理的时候别手软,谁敢拦着你们就剁了谁!不需要你们为我考虑,一应得失我自会承担,如果连这一点都想不明白,从哪来就滚回哪里去。我的兵要会杀人且敢杀人,那些阴谋算计尔虞我诈与你们无关,听明白了吗?!” 如果说他之前那番推心置腹的沟通只是让这些百战老卒动容,那么此刻看似严厉的言辞却让这些人神情激动,心中风雷激荡。 一个不喝兵血的主将本就难得,如今更是用最通俗易懂的话语告诉他们,军人必须拥有纯粹的野性和血性,哪怕将天捅了一个窟窿,也有他裴越这个主将顶着。 裴越是否值得跟随,这个问题每个人心中的答案都不同。 谷梁也不是神,不可能让四百多人的想法完全一致,更多的时候是因为他的身份与地位,让这些低级将士不敢违逆。更何况这支五百人的队伍里,还有五十个从那些没落勋贵府邸中出来的将门子弟,他们的想法更加不易扭转。 但是此时此刻,这些人望着裴越从容的面庞,只感觉到身体里有股热血在燃烧。 譬如西宁伯崔护之子崔猛,当初跟着李子均去绿柳庄闹事,被裴越用匕首插透手臂,后来他老子又在朝会上帮助裴戎,实在是一个很微妙的关系。进入藏锋卫之前,崔猛心里很担忧,害怕裴越会趁机收拾自己,反倒是他那个看似很不着调在京都各方势力之间横跳的老子告诉他,这位年轻的中山子眼界极高,绝对不会做那种腌臜事,让他放心跟随。 进入藏锋卫之后,崔猛被编入第三队,也是今天沉默队伍的一员。 他本来很想一脚踹开身前聒噪的士子,再纵马踩死几个胡言乱语骂骂咧咧的百姓,可是商羽才是第三队的哨官,而且他在南营老卒心中威望极高,根本轮不到他一个没落勋贵子弟说话。 此时听着裴越的训话,崔猛红光满面,嗷嗷叫着,恨不能马上就去宰几个马匪。 裴越望着依旧单膝跪在旁边的商羽,淡淡道:“商羽,归队。” “遵令!” 裴越拨转马头,缓缓朝百姓那边而去,对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邓载说道:“传令下去,押着这群人前往临清县。” 他其实一直在等严家的人出现。 如今看来,严家似乎不想露面,或许是被他的雷霆手段震住。 既然如此,他便去找那位严老大人谈谈。 言语若行不通,刀枪也可以。 正文 261【兵临】 临清县是大梁境内名列前茅的上等县,县令品阶为从六品,较之寻常县令要高出一阶。除去县衙之外,县城内还驻扎着一都厢军,亦是广平府下面各县中的独一份。 大梁各州军制并无不同,灵州卫厢军由刺史府辖制,按名册上统计应该是一万两千五百士卒,即一卫五军二十五都,每都五百人。驻扎在临清县城的是灵州卫左军第四都,担任游击的武将名叫俞铮,广平府清苑县人。 俞铮出身寒门,十七岁投身南境边军,因为作战勇猛被升为哨官,统率一个百人队。九年前因为一些缘故从南军中退出,请托关系回到灵州,在厢军中谋了一个游击的职位,领着第四都在临清驻扎。其实以他的资历和战功完全可以再往上升一升,纵然做不到左军统领,一个副统领很有希望。毕竟厢军无法和边军相比,晋升的要求不会太高。 但是对于俞铮来说,莫说副统领,就算是刺史薛涛真的愿意升他为左军统领,他内心里也不愿意。灵州各县论富庶程度,临清是毫无争议的第一。这里因为土地的富饶加上商贸的发达,县令历来皆是灵州官场上极为抢手的官职,他这个驻军游击自然也算是炙手可热的人物。 夏日炎炎,午后的游击府十分安静。 三十六岁的俞铮躺在藤椅上,享受着侍女温柔小意的揉捏,嘴里哼着婉转靡丽的小调。 前些日子严家又派人送来几箱银子,又许诺将来那处煤矿开采之后,在蜂窝煤的生意中给他留出股子,只希望他能对城外发生的事情视而不见。 俞铮虽然是军汉,但在临清待了九年,对州府官场上的门道不算陌生。他打听过蜂窝煤的事情,知道这是刺史府和京都来的钦差之间的游戏,连广平知府都凑不上前,更何况他这样一个没有根基的低级武将?所谓股子也只是听听而已,将来若能事成,他能从中喝口汤便已满足,最重要的是严家不断送来的银子。 “大人!大人!出事了!” 第四都的文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闯进花厅,一叠声地呼喊着。 “嚎丧呢?你婆娘偷人了?”俞铮皱眉斥道,挥手让侍女退下。 文书脸色无比慌张,根本不在意那后半句调侃,连声说道:“大人,城外出现数千人的队伍,还有数百骑兵!距离东城门只有二三里地!” 俞铮霍然起身,双眼圆瞪怒视文书。 “大人,属下已经命令关闭城门,并且调动全部将士,请大人立刻前往城楼。”文书满头是汗,眼神慌乱。 俞铮下意识地吞咽着口水,他知道严家想干什么,无非就是恶人先告状那套把戏。实际上从前天开始城内便有动静,以严家子弟为主的近百士子和两千余百姓出城,纵然动静很小,但不可能瞒过他这个游击。本以为靠着这些人能给城外盯着煤矿的钦差护卫制造一些麻烦,如今看来自然是功败垂成。 但问题在于,文书口中的数百骑兵从何而来? 此时此刻,俞铮还不知道护卫钦差的五百精锐究竟有多强大。 从荥阳城到临清县,直线距离约为二百六十里,就算昨日临清县城外的钦差护卫在被围困时派人回荥阳传信,也不可能一天一夜就能等来援军。 至少在俞铮的认知里,这种行军速度不可能出现,即便丝毫不顾及马匹的安危也不可能。 难道这是西吴的小股骑兵? 想到这儿俞铮只觉得浑身寒毛都竖立起来,连忙拽着文书就往外赶。 慌慌张张地来到东面城楼上,并未出现他一路上想象的场景,虽然城门关闭引来百姓议论,但没有西吴人杀进来,局面大体上还算平静。 只是当俞铮登上城楼,朝城外东面平地上望去,瞳孔便猛地收缩。 站在最前面的便是临清县的士子,后面紧跟着二千余普通百姓。 两支百人队左右看管,最后面则是数百骑兵。 俞铮立刻便认出这些骑兵是钦差护卫。 他察觉到麻烦已经降临在自己身上,这些钦差护卫虽然身份尊贵,但应该没有胆子驱赶牛羊一般对待百姓,更何况其中还有近百位功名在身的士子。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一个解释,这些护卫中领头的人非同一般,极有可能是那位十四岁就敢跟山贼拼命的年轻权贵。 “开城门!随我出迎钦差!” 俞铮的确很贪,或许是因为祖祖辈辈穷怕了,所以收银子的时候丝毫不手软。 但他毕竟在边军中待过,不是坐井观天的蠢人,如果那位裴钦差真的已经来到临清县,他要是敢在明面上和严家站在一起,恐怕下场会很惨。 他一边领着手下出城,一边派人去县衙通知县令,这个时候多拉一个人下水总好过自己单独面对那位年轻钦差。 城外的队伍在距离城门还有半里地时停了下来。 俞铮快步跑出来,这时候才注意到眼前的骑兵皆是一人双马,登时心中恍然,难怪昨日事发今天对方就出现在临清城外。 “本将灵州卫左军第四都游击俞铮,奉命驻扎临清县城,敢问贵部是何身份,为何拘押本县士子和百姓?”此刻他已经确认那位裴钦差一定在此,因为据他所知钦差护卫拢共只有五百人,眼前便应该是全部人马。 那些士子和百姓们听到他的声音后忽然骚动起来,然而只听得左右两边的骑兵于空中甩响马鞭,所有人便噤若寒蝉。 俞铮眉头皱了起来,高声道:“请贵部主事之人出来说话!” 他身后已经汇集本部士卒,同样是五百人,但对方是骑兵,自己这边只是步兵,更何况双方的甲胄军械差距太大,论气势更犹如云泥之别。 对面依然一片寂静,唯有夏日的北风猎猎吹拂,勉强驱散些许午后的炎热。 便在这时,城门内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一大群人脚步匆忙地出现。俞铮扭头望去,微微松了口气,来者便是临清县令莫青云。 他知道不用自己扛着这件事了。 正文 262【城下】 莫青云,仁宣七年殿试榜眼,初授翰林院编修,开平元年留馆翰林院。如果按照正常的轨迹,他可以一直留在翰林院这个清贵衙门,等待机会直接升为六部侍郎,再外放一任刺史,接着便可以等待空缺进入东府。 大梁最顶级的文官大抵会是这样一条官路,这么多年只出了洛庭一个例外。 开平二年,莫青云主动申请外放,恰好临清县令一职出现空缺,他便来到西境主政一地,在这里耕耘三年时间。翰林院编修外放县令确实稍微低了规格,一般都会是一府同知,但临清终究与旁处不同,倒也不算辱没这位榜眼。 其实想要这个官职的人很多,莫青云能够毫无悬念地拿下来,很多人觉得这跟他的背景脱不开关系。 东府左执政,四朝元老莫蒿礼是他的宗族长辈。 故而在莫青云面前,俞铮从来不敢摆出那种鲁莽军汉的作风,立于道旁恭候道:“县尊,应该是裴钦差来了。” 莫青云今年三十岁,比他要年轻六岁。其人面容英俊五官硬朗,下颚留着短须,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言简意赅地道:“俞游击,请随本官去拜见钦差大人。” 俞铮嘴里有些发苦,本以为这位年轻有为的知县大人会主动去找裴越的麻烦,没想到最后自己还是脱不开身。但他也只能腹诽几句,毕竟身为驻扎在城内的厢军主将,他没有任何借口拒绝莫青云的提议。 “不用带属下,你我二人前去便可。” 莫青云淡淡说了一句,当先朝着远处而去。 俞铮心中轻叹,咬牙跟了上去。 那些士子和百姓被撵在一处,很多人身上都已经脏兮兮的。百姓们倒还好,他们本就是穿着粗布衣服,看起来不算明显。那些士子们都穿着干净洁白的长衫,纵然之前在围观第三队的时候沾了一些灰尘,大体上还能保持风度。此刻他们看起来和难民相差无几,不少人更是冠带散落头发杂乱,显得十分凄惨。 莫青云目不斜视,压根不理会那些人期盼的目光,绕了一个大圈终于来到整个队伍的后方。 在这里,他和俞铮终于见到声名远扬的钦差裴越。 十余名亲兵簇拥,旁边是三百铁骑护卫,年轻权贵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气势十分煊赫。 莫青云面色平静,径直来到裴越马前,躬身行礼道:“临清县令莫青云,参加裴钦差。” 俞铮也赶忙跟着见礼。 裴越双手搭在马背上,淡淡道:“免了。” 莫青云直起身,昂头看着裴越,眼神锋利似剑道:“敢问裴钦差,你是要造反吗?” 俞铮差点咬到自己舌头。 裴越没有动怒,轻轻笑了一声,答非所问地说道:“莫知县,你从开平二年离京后,从来不肯提及自己和莫执政之间的关系,生怕别人怀疑你当年的榜眼有水分,更怕人在背地里说你是靠着莫执政的权势才能留馆翰林院,对吗?” 莫青云面色微变,方才凛然的气势便为之一滞。 裴越脑海中回忆着戚闵送来的此人资料,饶有兴致地说道:“你不想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但你又不可能丢掉这个姓氏。所以你放着翰林院清贵官职不做,跑到西境来做县令,想凭着自己的能力做出一番政绩,将来堂堂正正地入府执政。我觉得你很有志气,可你似乎选错了地方。你没来之前,临清便是上等县,论人口、民生和赋税在整个大梁都排的上号。你来这里三年,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可这其中又有你几分功劳?” 莫青云眼神微凝,缓缓道:“钦差大人,下官与你好像是初次见面。” 裴越点点头,语气复杂地道:“虽是初次见面,但我对莫知县还算了解。如果我是你,绝对不会选临清这个地方,至少也要选一个下等县,在那里做出成绩不是更容易得到别人的认同?我明白,有些事由不得你,能争取外放已经是你能力的极限,不借助莫执政的威名,你凭什么干涉吏部文选司的安排?” 他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逐渐冰冷:“我听说吏部左侍郎是莫执政的学生,他又刚好管着文选司,故而怎会把你委派到苦寒之地当官?渝州江陆莫家虽然是高门大族,但这些年似乎没出过几个人才,你是莫执政之后最有潜力的莫家年轻俊彦,他老人家又怎会让你冒风险?” 莫青云藏在袖中的双手微微颤抖,他感觉自己在这年轻权贵的话语中被剥个干净,仿佛赤身于冰天雪地中。 裴越叹了一声,淡淡道:“我为何对你这么了解?因为我奉旨来灵州办差,刚好就在你管辖的临清县,又怎能对莫执政极为看好的家族后辈视而不见?” 莫青云强忍着羞怒说道:“钦差大人,你究竟想说什么?” 裴越目光直视他的双眼,冷声道:“或许你真的很有能力和心气,但你绝非那种一心为了百姓的骨鲠之臣,所以不要在我面前摆清流架子,懂了吗?你身为一县之主,竟然连治下的士子和百姓都管不住,任由他们围攻钦差护卫,现在还有脸来质问我是不是想造反?” 他的语气陡然严厉,斥道:“给我滚回去,将那位严老大人请出来。我倒想要看看,这临清到底还是不是大梁的疆域,你们沆瀣一气连钦差都敢戏弄!” 莫青云脸色发白,险些站立不住。 俞铮见状连忙上前搀扶,然后面带讨好笑容地望着裴越。 “这位就是俞游击吧?劳烦你扶莫知县回去。” 裴越面色淡漠地说着,轻轻挥了挥马鞭道:“再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若严临川不至,我便剥了这些士子的青衿,连带着这些百姓全部赶进矿场挖煤!” “钦差大人息怒,这里面或许还有些误会——” “滚!” 裴越厉喝,他身后的十余名亲兵同时拔刀。 俞铮吓到腿软,哪里还敢争辩,连忙架着莫青云慌不择路地回去。 裴越漠然地看着他们。 他仔细回忆着从昨日接到急报到现在的所有过程,于心中反复推敲过后,总觉得还有一丝不对劲。临清的煤矿当然要拿下,但是相对于其他问题来说,这件事可以留到最后办,所以昨日离开荥阳后,他心里便一直在斟酌这个变故真正的原因。 严临川为何要突然做出这样幼稚的举动? 难道他真的以为靠着这些士子和百姓就能逼退钦差? 虽然当年他主动让贤,将右执政的位置让给洛庭,可是在京都那个地方做了几十年官,这位年近古稀的老大人应该不至于这么简单。 就在裴越皱眉思索的时候,临清县城西北面五十里外,狼烟滚滚而起。 数不清的骑士呼啸而来。 正文 263【老而不死】 严临川乘轿而来。 裴越在京都见过不少年过花甲的大人物,譬如六十四岁的左执政莫蒿礼与六十二岁的魏国公王平章,纵然前者身体差一些,但至少也能坚持整场朝会,还不会遗漏掉过程中重要的细节。譬如他掀翻七宝阁的那次朝会上,莫蒿礼看似浑浑噩噩,但散朝后那番谈话还是让他惊出一身冷汗。 这给裴越造成一个错觉,仿佛这个世界和前世在某些方面的差距不算大。 当严临川从软轿上被抬下来,这个错觉便霍然破灭。 诸如风烛残年这样的形容词,用在这位前执政身上分毫不差,这才是这个世界花甲老人最常见的状态。 裴越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迎了上来,身后跟着亲兵,五位哨官亦跟了过来。 像莫青云和俞铮这般的身份,他当然可以端坐马上横眉冷对,但严临川毕竟是三朝元老前任执政,哪怕是看在洛庭的面上,裴越终究要给予一定的尊重。 严临川身体瘦弱,在一位中年男子的搀扶下上前,昏花的老眼望着裴越,声音里透着年迈的暮气:“阁下可是钦差裴大人?” “晚辈裴越见过严老大人。”裴越行礼道。 出乎他意料、或者说出乎在场所有人意料的是,严临川竟然挣脱开旁边的中年男人,朝裴越大礼参拜道:“老臣恭请圣安。” 钦差者,代天子巡视四方。 裴越神情微微凝重,平静地受礼然后说道:“圣躬安。” 他主动伸手将严临川搀扶起来,便听这位老态龙钟的前任执政说道:“老朽虽安居乡野,也曾听闻裴钦差少年英雄,不惧危险随军剿贼,巧夺天工造福百姓,桩桩件件如雷贯耳,实在是后生可畏啊。” 裴越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后面恭敬站着的莫青云和俞铮,心想这才是一个执政该有的手腕,虽然套路实在老旧,总算能勉强掌握着谈话的主动权。 “老大人谬赞。”他不卑不亢地回道。 严临川温和笑着,看着裴越说道:“去岁季玉在书信里同我说,国朝又出了一位才华横溢的年轻俊彦,虽是武勋却有名臣之相。老朽愧为他的座师,当了几十年的糊涂官儿,识人之明远不及也。既然连他都这般说,可见裴爵爷前程远大未可量也,自古出头皆是新年少,何处能容老病翁?咳咳……” 旁边的中年男人关切地问道:“父亲,是否不太舒服?” 严临川摇摇头,颤颤巍巍地说道:“裴爵爷,这位是老朽的长子,名唤时乔,虽然虚长你一轮年岁,论成就却远不及你,还望爵爷闲暇时能指点一二……” 这话越说便越古怪,严时乔无法自制地露出尴尬神色。 裴越始终安静地听着,此时终于开口说道:“老大人,就算您今天将我夸成一朵花,有些事也不能就那样算了。” 他的语气并不激烈,甚至算得上柔和,但是脸上却没有半点笑意。 场间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夏日的北风呜咽吹过。 严时乔眼中有怒意、俞铮低头看着地面、莫青云若有所思。 严临川微微张着嘴,不知是一时间没有听清楚裴越的话,还是没料到这个年轻权贵的反击如此随意却犀利,气氛登时陷入让人担心的沉默中。 邓载站在裴越身后,他忽然有些想笑,自家少爷这嘴上的功夫愈发厉害了。 方才他几番话就彻底震住莫青云,让这位京都莫执政的晚辈灰头土脸,那时候邓载还不觉得很惊讶。但严临川出现之后,仗着资历以及与洛庭的关系,在裴越面前倚老卖老,表面上是在夸赞,实际上处处摆着朝堂前辈的份儿。 邓载心里确实有些担心,他不愿自家少爷被人拿捏,但也不想事态太过激化。 严临川终于回过神,尴尬地笑了几声,试探问道:“不知爵爷所言何事?” “将首犯严东楼带过来。”裴越沉声道。 “是!”商羽立刻应下,然后跑过去从被看管的人群里将严东楼提溜出来,连拉带拽地扯到裴越身旁。 “呜呜呜——”被羽箭伤了面部的严东楼说不出话,在看见严临川和严时乔之后情绪十分激动,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却只能发出含义不明的叫声。 裴越回头看了他一眼。 严东楼仿佛被虎豹盯着,猛地安静下来,低下头不敢看裴越的双眼。 注意到这一幕的严时乔勃然大怒,寒声道:“钦差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裴越淡淡道:“此人与你相识?” 严时乔怒道:“这是我严家子弟严东楼,更是灵州举人。即便你贵为钦差,焉能如此残害本地清白士子?”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严时乔虽然无官职在身,可他是严临川的长子,这位老大人毕竟在京都待过几十年,也做过十来年执政,门生故旧不计其数,连洛庭都是他的学生。 无论哪个世界都讲究人脉,有这样一个父亲,严时乔纵然是白身也不畏惧裴越。 “既然你认这层关系就好。”裴越轻轻一笑,凛然道:“此人领着这些士子和百姓围攻钦差,想来应该就是源于你的指使吧?” 严时乔黑着脸道:“你在胡说什么?” “你觉得我在跟你说笑?” 裴越摇了摇头,似乎在感慨此人的愚蠢,微微挑眉道:“我尊敬严老大人,是因为他于国有功,与其他一切原因无关。至于你,白身见钦差而不拜,凭这一点我就不会放过你,更何况你还敢指使这些人围攻钦差。我有些奇怪,你到底是哪来的胆子做这些事?真以为严老大人只手遮天,能护住你一辈子?” 严时乔被他训斥的脸色涨红,刚想要反驳几句,便见裴越伸手将他摔到一边,然后扶着严临川的手腕,看也不看他,冷厉道:“将此人抓起来,一并带回!” 严临川身体发抖,嘴唇翕动,眼神中带着惧色。 严时乔还想挣扎呼喊,邓载上前直接卸了他的下巴。 裴越扶着严临川,面色淡然地问道:“老大人,你觉得这件事该怎么处置呢?” 正文 264【面具】 灵州各地皆有特色。 广平府是灵州最大的粮仓,东庆府则是最佳的养马之地,这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养马,故而称为马户。之所以说灵州不太平,除去时刻面临西吴铁骑的威胁,这里的民风本身就很剽悍。就拿东庆府的马户来说,很多人平时是帮朝廷养马的百姓,有时则会变成剪径劫掠的山贼盗匪。 这种情况多年来一直存在,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每年能收上来数量足够的马匹,他们不会跟这些马户太过计较。 从开平四年二月开始,一位名叫陈猛的年轻人出现在东庆府,他出手阔绰为人豪爽,很快便和当地几个威望较高的马户头领知交莫逆。待到七月初,陈猛纠集大批马户落草为寇,在青玉山一带活动。东庆府自然不敢隐瞒,将此事报给刺史府,然后灵州卫厢军去青玉山剿贼,连续败阵三次,不仅没有剿除这伙马匪,反而让他们气焰愈发嚣张。 青玉山位于东庆府、广平府和定宁府三者之间,距离广平府的临清县只有六十里左右。 这便是临清县的煤矿迟迟没有开采的原因。 如果不解决青玉山里的马匪,这个隐患会时刻威胁矿场的安全。 只不过没有人能想到,煤矿尚未开采,这些马匪竟会突然从青玉山里倾巢而出,直扑临清县而来。 冲在最前面的男人便是陈猛。 他体态偏瘦,看着不像是勇武精悍之人,但他身边左右各有一骑,身材极其魁梧,每人背上都负着一柄大刀。这些落草为寇的马户们没见过陈猛的样貌,因为他从出现开始便戴着一个样式简单的面具,遮住大半面容。 这个面具从来没有摘下过,所以也无人知道他究竟长什么模样。 陈猛能成为这些马户的领袖,其一是因为出手特别大方,其二是身边那两个扛刀的壮汉是实打实的武道高手,其三则是因为他懂兵法会打仗,之前灵州卫的厢军在他面前宛若幼童,很轻易就被打发走。 如是种种,陈猛逐渐赢得所有马户的信任,所以当他忽然发令要出兵临清县的时候,山中没有人反对。 至于这样做的原因,陈猛只给出一句话:抢钱抢粮抢女人! 临清是灵州最富饶的县,距离州治荥阳城又很远,根本不用担心会被厢军大部截住,至于城内那五百守城军士,又怎会是两千余马匪的对手? 陈猛沉默疾驰,偶尔回头看一眼后面气焰嚣张的马户们,看见他们脸上因为劫掠而兴奋激动的神色,他不禁想放声大笑。 所谓抢临清不过是个幌子罢了,他真正想做的事情只有寥寥数人知道。 六十里的距离不算近,但是对于这些常年在马背上生活的人来说自然也不算远。 陈猛不断催促着胯下的骏马,他很好奇一件事,当自己杀到那个年轻钦差面前的时候,他会不会吓得尿裤子? 那个场面一定很有趣。 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整整两年。 …… “严老大人,你觉得这件事该如何处置?” 临清县城,东门外的平地上。 裴越拉着严临川的手腕,看起来是尊老之举,但他一边神情淡然地询问,一边让亲兵将严时乔五花大绑起来,这个场面显得无比诡异,让年近七十的严临川根本不知该如何回应。 严东楼那副模样很惨,却不会让严临川太过惊诧,毕竟这只是族内旁支子弟,像他这样的晚辈足有上百人,严临川哪里会在意? 可是严时乔不同,这是他的长子,更是临清严家实际上的家主! 虽然严临川还挂着家主的名头,但从五年前开始他便不再理会族内事务,一应权柄都交到严时乔手中。 “裴钦差,这罪名可是莫须有啊!”严临川沉默片刻后,终于艰难地挤出一个回答。 “是不是莫须有,查一查就知道了,这里有近百士子,两千多百姓,总不可能每个人都是自发来围攻钦差护卫的吧?我知道肯定有人暗中怂恿,但总得是有人指使他们这么做,不会是无根之木。这样,此事也不需要麻烦刺史府,更不必让老大人等得心急,我手下这些兵虽然没在刑部做过事,问个话还没问题。让他们现在就去逐个审问,看看结果究竟是什么,如何?” 裴越拉着严临川的手腕,不慌不忙地说着。 俞铮听完这番话,心里暗暗称奇。本以为知县出来能挡住这位年轻钦差,好歹那也是左执政很看重的宗族晚辈,没想到平时在本县说一不二的莫青云被这年轻人几句话就敲打得面色发白。等把严临川请出来,这位三朝元老或许是真的太年迈,压根不是裴越的对手,如今更是被逼到墙角。 听听这话说的,当场就要审出一个结果,实际上这件破事的真相在场众人谁不清楚? 严临川他怎么可能答应? 果不其然,只听这位老大人含含糊糊地说道:“裴钦差,何必如此大动干戈啊?依老朽看只是一场误会而已。” 裴越沉默片刻。 来到灵州之后,他终于知道这个世界并非想象的那么美好。 在京都他看的是莫蒿礼与洛庭,是王平章与路敏,皆为一世人杰,看着这些大人物行事的手段与风格,他学到很多,也经常会感觉到自己暂时和他们的差距。 但是眼下呢? 薛涛利欲熏心,刘仁吉两面三刀,赵显宏城府浅薄,严临川老迈昏聩,莫青云徒有虚名,俞铮愧对其名,观灵州上下尽皆无用之人! 偌大一个灵州官面上如此多人物,竟然还比不上佩玉阁里的花魁段雨竹。 想到这里,裴越松开严临川的手腕,任由后面的莫青云和俞铮扶着他,目光从这三人身上扫过,略过地上捆着的严时乔和半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的严东楼,然后望向不远处如羔羊一般蹲在地上的临清士子和百姓们,不由得冷笑数声。 他希望这些人都带着面具,否则他会很失望。 “你们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知不知道我来灵州做什么?” 裴越语气复杂、眼神愤怒地问出这句话。 正文 265【不言中】 “我之所以在京都弄出蜂窝煤,并不讳言可以赚钱,但更重要的是让京都冬天不再冻死人。谁敢抢这桩生意我就剁了谁的手,七宝阁的许颂秋后就会问斩,这便是活生生例子。但如今蜂窝煤是朝廷的生意,我不会从中侵占一文钱。无论是在永州亦或云州,我都尽心尽力地帮朝廷做这件事,不就是希望咱们大梁百姓的日子舒服一些?” 裴越腰杆笔直,器宇轩昂,声音清朗。 莫青云目光复杂地望着他。 裴越并不理他,直视严临川目光闪躲的双眼,愤怒地说道:“严老大人,我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毕竟当初你能急流勇退,让洛大人执掌朝政,所以我觉得灵州这边也不会有什么麻烦。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们竟然如此愚蠢。” 严临川沉默良久,长叹一声道:“裴爵爷,是老朽糊涂了。” 裴越没有继续指责,有些话只需要点到为止,不必说得一清二楚,那样反倒没有余地。 他肯定严家没有那个胆子独自对抗朝廷,他们只是其中一环。从目前的信息判断,刺史薛涛想要拿下蜂窝煤的专营之权,必然在这一年多里将灵州上下布置妥当。 如今看来,东庆府的马匪和临清这边的问题,应该是薛涛安排好或者默许存在的刁难,芙蓉宴上的逼宫便是他的杀手锏。 只不过这位盘踞灵州二十余载的刺史没有想到,裴越根本不是他眼中的肤浅少年,在秦旭哑口无言的时候,孤身一人几句话便拆穿灵州官员乡绅们联手做出来的杀局。 故而这段时间薛涛都避而不见裴越,或许在想办法补救,亦或者是筹谋更狠辣的计划。 对于裴越来说,眼下却是一个打破这个僵局的意外机会。 临清这边突然发生的状况,绝对不是薛涛的手段,因为很愚蠢很幼稚。就算裴越没有及时赶到,这些士子和百姓又能如何?只要钦差护卫不大开杀戒,他们就没有任何收获。商羽是南营出来的老人,不至于连这点见识都没有。 裴越之所以生气,是因为商羽考虑的问题太多,表现得过于软弱,不得不教训一顿。当然,裴越也有借此树立军心的想法。 严临川苍老的脸庞上浮现一抹犹豫,为难道:“裴爵爷,今日之事老朽也是刚刚才知道,起因是有家仆发现有人在我家煤矿附近窥探,时乔担心是马匪,便让人去刺史府禀报,然后让这些士子与百姓试着赶走这些来路不明的人。” 裴越冷笑道:“严老大人,这些话说出来,未免太瞧不起我了。” 严临川连忙摆手道:“爵爷不要误会,这个说法只是方才时乔的一面之词,老朽当然不信。” 他顿了一顿,仿佛下定决心道:“爵爷,城外那片煤矿理当归属于朝廷,今日老朽便做主将地契交给你。至于家中这些不肖子孙,或许是被蜂窝煤的利益蒙蔽双眼,或许是一时头脑发热冲撞了爵爷的属下,自然该重重惩罚,老朽绝无怨言。” 裴越望着他脸上的疲惫倦容,以及眼中的些许祈求之色,心里忽然明白这场闹剧的原委。 严临川或许也动过贪念,且不论这份贪念是否由家中晚辈撺掇而来,至少他很清楚蜂窝煤的利益有多大。 但是他不蠢,当然不会让严家去跟钦差对着干。然而他已经不是东府执政,官场上人走茶凉不算稀奇,当薛涛携灵州官员以势相压,严家又如何能置身事外? 更何况严家内部贪婪而又愚蠢的人并不少,似乎绝大多数子孙满堂的大家族都会出现这样的问题。 就好像现在被捆在地上的严时乔,虽然他被邓载卸掉下巴说不了话,可在听到自己父亲那番话后,他便猛然剧烈地挣扎起来,脸色涨得通红,面容略显狰狞。 裴越漠然地扫了他一眼,然后对严临川说道:“老大人深明大义,晚辈十分敬佩。不过,朝廷做事自有章法,晚辈身为钦差亦不敢胡来。依照东府两位执政商议之后的决定,严家那片煤矿以十倍上等水田的价格为最终地价,丈量面积之后不会少严家一文钱。” 严临川摇头道:“此事终究是严家办差了,哪里还有脸收银子?还请爵爷给老朽一个面子,收下那里的地契。” 事情的变化波诡云谲,俞铮只觉得眼花缭乱。 他看着年不满二十的裴越,心中满是羡慕与畏惧。曾几何时,他在南军中也是雄心壮志,只可惜最终化作流水。 另一边,莫青云对裴越的观感再度发生变化。刚开始被这年轻人一番敲打,他心中自然愤怒不已。在裴越直接打断严临川的试探后,他忽然觉得自己没那么丢脸。毕竟连三朝元老在这年轻权贵面前都落不到好,自己这个县令又算什么呢? 尤其是此刻裴越坚持要按朝廷的规矩收地,此举竟让莫青云对他生出一分好感。 但不管是莫青云还是俞铮,显然都没意识到眼前这一老一少,你来我往的客气话语里藏着怎样的机锋。 裴越点明自己看出严临川的以退为进之计,放纵家人弄出今日的闹剧,无非就是主动将把柄送到裴越手上。在莫青云和俞铮面前演这出戏,目的自然是要证明严家是被迫无奈,绝非背叛整个灵州权贵。 不然裴越事情办成之后拍拍屁股走人,严家以后要怎样在灵州生存? 故而严临川执意要将煤矿白送给裴越,一方面是显示自己的无奈,另一方面也是要保下城外的这些人。 做戏做全套罢了。 就在他和裴越言语拉扯时,西北面忽有三骑飞驰而来。 外围的骑兵自然认得这是裴越派出去警戒的五路游哨之一,所以并未上前阻拦。 那三骑长驱直入,马蹄如飞。 距离裴越还有数丈时,三人猛地勒住缰绳,跳下马背飞奔上前,单膝跪地抱拳急促地道:“爵爷,西北面有大股骑兵来犯,眼下可能已经在十里之外!” 众人脸色巨变。 正文 266【生死之间】 十里距离有多远? 按照裴越习惯的度量衡计算,大抵是接近五千米,以骑兵全力冲刺的速度,这段路程只需要八分钟以内便可抵达。 如果不是裴越时刻保持警惕,抵达临清县城后从各队中抽出五个游哨小组,在各个方向外出二十里戒备,恐怕等敌人出现后他们才能发现。 “确定是敌人?”裴越严肃地问道。 “卑下目测对方至少有上千人,来势甚急,而且服饰兵器五花八门,绝对不是大梁的骑兵。”游哨快速答道。 “突击阵型如何?”裴越又问道。 游哨回道:“勉强维持,不算严整。” “应该是东庆府的马匪。”裴越立刻有了判断。 莫青云脸色非常难看,此时城外还有两千多百姓,仓促之间如何能全部回城? “请问爵爷,现在该怎么办?”他满面担忧地问道。 裴越依旧没有理他,看了一眼面色茫然的严临川,总觉得这些青玉山的马匪来得太巧了。 不过眼下显然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他对邓载说道:“你们护送严老大人和莫县令回城,还有地上这两个一并带回去。” “是!” 邓载没有任何迟疑,朝身后一挥手,亲兵们便上前两人一个架起严临川和莫青云,以及地上的严时乔和严东楼,头也不回地快步奔向临清县城的东门。 “裴爵爷,难道你想走?就算你是钦差,此地无人能命令你,可你怎能舍弃城外的这些百姓!马匪很快就到了,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啊!”莫青云用尽全身力气咆哮着,额头上的青筋都已经爆起。 他根本无法挣脱开裴越的亲兵,只能不断重复这些话。 很显然,他以为裴越想跑,只不过不想担上严临川被马匪踩死的责任,至于他自己被抬着走,多半也是看在京都那位执政的份上。 莫青云越想越愤怒,扯着嗓子骂道:“裴越,你这个懦夫!懦夫!懦夫!” 如羔羊一般蹲坐在地上的士子和百姓们在听到本县知县的话后,顿时引发充满恐慌的骚乱。 裴越没有回应莫青云的指责,转头冷眼看着俞铮道:“你带着本部士卒,立刻带着这些百姓回城,没有本爵的命令,你要是敢打开城门放马匪入城,我杀你全家!” 俞铮愣住,刚要开口问一句钦差的打算,裴越便呵斥道:“快点去办,不然我现在就宰了你!” “是是是,末将这就去!”看着裴越寒冰一般的脸色,俞铮不敢再废话,拼命跑过去招呼属下。 裴越看了一眼他慢腾腾的背影,心中怒火更甚,回身道:“韦睿!” “在!”一名面相清癯的年轻人朗声应道,其人神色从容颇似儒生,如今是裴越手下第一队哨官。 “带着你的人去帮俞铮那个废物,尽快将百姓们送进城。入城之后,传我将令,由你负责城防,邓载负责城内安定,若有冲突皆由你最终定夺。” “是。” 韦睿拱手一礼,然后步伐沉稳地走到自己的坐骑旁,丝毫不见慌乱。 裴越转身看着剩下的四名哨官,众人立即异口同声道:“请爵爷下令。” “一群马匪而已,紧张什么?”裴越镇静地说道。 众人面面相觑,然后便发现彼此脸上的神色确实算不上轻松,被裴越这么一说,顿时尴尬地笑了起来。 马匪再强也不可能强过横断山里的那些狠人,当年他们可是一起并肩作战,那时十四岁的裴越都不紧张。 裴越微微颔首道:“放轻松些,随我迎敌。” “遵令!” “商羽。” “在!” “现在带着你的人去东北面那座山后边藏着,等烟火令发出后,你再抄了马匪的后路。” “爵爷,卑下知道错了,但是卑下真的不怕死——” “这是军令。”裴越淡淡说道。 商羽浑身一个激灵,不敢再争辩,连忙去招呼第三队的士卒。 裴越走向自己的坐骑,对剩下三名哨官说道:“时间紧急,消息模糊,无法制定详细妥当的作战计划。稍后你们随我去试探一下马匪的实力,打的过就打,打不过就撤退。商羽的第三队既是伏兵也可殿后,绝对不能恋战,听清楚了吗?” “是!”三人同时应下。 与此同时,城外平地上的百姓已经开始朝城门转移,但人数太多,又被方才莫青云那些话弄得人心惶惶,一时间惊慌失措,若非韦睿带着第一队维持秩序,很可能就会发生严重的踩踏事故。 “他们要走了!马匪要来了!”有人眼尖看见商羽领着百人飞速离开,剩下的士卒也在整队,不由得带着哭腔喊出来。 迎接他的是韦睿毫不留情的一马鞭,打的他满脸是血。这位看着很儒雅的军人寒声道:“老老实实进城,不想死就闭嘴!” 原本快要崩溃的队伍因为这一鞭子忽然安静下来,毕竟比起还没有出现的马匪,眼前这些精锐士卒看着更吓人。 在另一边压阵的俞铮看到这一幕,心中愈发羡慕起来。 他回首看向远处,裴越身后三百人已经列队完毕。这一刻他忽然明白这位年轻权贵想要做什么,他不禁攥紧双拳。 当最后一名百姓进入临清县城,城门缓缓关闭。 西北大地尽处,狼烟滚滚而来。 青玉山里的马匪呼啸而来,他们大呼小叫张牙舞爪,脸色兴奋难耐,仿佛等待他们的是拿不完的金银财宝和随意享受的美人。 然而临清城四门紧闭,唯有东门外的广阔平地上,静立着三百铁骑,以及位于最前面的裴越。 东面城楼上,严临川、莫青云、俞铮以及城内有名有姓的人物站成一排,看着城下标枪一般的三百骑,有人惊慌,有人担忧,有人茫然不解,也有人终于露出一丝羞愧。 邓载领着其余亲兵肃立一侧,冷漠地盯着这些人,偶尔目光转向城下,他眼中才会露出十分崇敬。 在马匪大约距离两里地时,裴越抽出长刀,随着他的动作,身后三百骑同时抽刀。 “杀!” 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裴越一勒缰绳,胯下坐骑便长嘶一声,如离弦之箭电射而出。 “杀!” 三百骑紧紧相随。 从上空俯瞰而去,一边足有两千多人,皆是精通马术的悍匪,声势浩大如巨浪席卷而来。 另一边则是保持紧密阵型的三百余人。他们沉默地冲锋,伏在马背上,眼神坚毅,隐隐透出嗜血的狂热。 马匪们没有弓箭,裴越的骑兵随身带着箭囊,只是他却没有下令放箭。 他就像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新丁,凭着不怕死的勇气,领着三百骑一头撞了上去。 已经退回到马匪队伍中间的陈猛即便带着面具,此刻也忍不住放声大笑。 果不其然,两年多过去你还是那个嚣张鲁莽的蠢货,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正文 267【弃子】 双方甫一接触,恰似滚汤泼雪,马匪的前阵立刻崩溃。 这种突如其来的遭遇战无关兵法与谋略,比拼的是各自的硬实力与狭路相逢勇者胜的勇气。 马匪们满打满算只有不到一年的战场经验,在陈猛的调教下勉强学会几种简单的阵型,实则依旧是靠本能作战,倘若胸中那口气松了就会变成无头苍蝇。之前三次击败灵州卫厢军,其实最重要的原因是陈猛充分利用青玉山中复杂的地形,如果是在平原上硬碰硬,厢军不至于轻易脆败。 或许是这三次胜利给了马匪足够的自信,又或是他们被临清县城里的财富和女人冲昏头脑,当他们看见东门外三百骑沉默地冲锋,非但没有立刻逃走,反而爆发出最大的勇气迎上来。 “唰!” 裴越一刀斜劈,直接将对面的马匪开膛剖腹,鲜血霎时炸开,在夏日明亮的阳光中爆成一团血雾。 在他身后依次是第二队哨官陈显达、第四队哨官孟龙符和第五队哨官傅弘之,再加上领第一队入城的韦睿和领第三队埋伏的商羽,这五人便是开平三年横断山中一直跟着裴越追杀陈希之的悍勇之士。 此时见裴越立斩马匪,这三人也不遑多让,招式简单却高效,顷刻间又有三名马匪毙命。 两方如潮水一般撞上,这是杀伐中最鲜明的缩影。 以他们四人为箭头,三百骑仿佛一柄利刃捅进豆腐里,挡者披靡,一触即溃。 真实的战场绝对不似想象中的浪漫与豪壮,唯有残酷与混乱。 三百骑的冲锋从东到西,直接贯穿整个马匪队伍,留下满地死伤者,自身竟然无一人折损。 漫天飞尘之中,裴越猛然勒住缰绳,神骏前肢高高扬起,发出欢快的嘶鸣。他右手握刀,举起左手,攥紧成拳,三百骑迅疾在他身后列队,动作整齐划一。 不愧是谷梁亲自带出来的精锐,实力在京营中都称得上首屈一指,此刻他们就像裴越手中的刀,如臂使指一般简单。 裴越并未立刻再次组织冲锋,似乎是想给对方一点清醒的时间。 反观战场另一侧,马匪们被这次冲锋直接打懵,很多人甚至到此时才发现自己小腹被砍破一道口子肠子流了出来,又或者是没了一条胳膊,登时鬼哭狼嚎起来,还有人拨转马头只想逃跑。他们虽然落草为寇,但根子上只是普通百姓,顶多是因为养马的缘故精于马术而已。 这种乌合之众凑起来的队伍压根经不起失败。 没人知道陈猛在想什么,那副面具遮住他脸上的表情,只能从露出来的双眼中断定他此刻还算平静,隐隐有几分兴奋。 有人想跑,然而只走出几步便被身旁忽然出现的大汉一刀砍掉脑袋。 陈猛满意地收回眼神,高声喊道:“弟兄们,临清县城就在眼前,杀了对面这三百人,里面的女人和银子全归你们,我一件都不要!但是谁要再敢跑,可别怪老子心黑手辣!” 队伍总算暂时稳定下来,但却逐渐酝酿出一种古怪的气氛。 常年带兵的老将知道这种氛围叫死气,它可以让一群普通的士兵变成悍不畏死的虎狼,也能轻易让人崩溃彻底失去战斗的勇气。陈猛不懂这些,就算懂他也不会在意,因为在跟那人再次见面之后,这些马匪本来就是送给裴越杀的弃子而已。 他处在马匪中央,身边站着七八个手持大刀的壮汉,除此之外还有十余人在周围各处压阵,这些人便是他真正的心腹,也是当初那人能说动他的重要原因之一。 此刻阳光中沙尘弥漫,陈猛看不见裴越的脸,但是透过憧憧人影能望见对方的身影,山海一般厚重的恨意从他心中涌出来,扬起手臂吼道:“给我杀!” 马匪们不至于蠢到分不清敌我强弱,但跟随陈猛来的那些刀客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高手,尤其是他身边那两个武道修为非常高深,对于这些马匪来说已经与天人无异。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没有选择,只能催动胯下坐骑,朝对面静静等待的三百骑冲过去。 第一轮冲锋过后,马匪们死伤百余人,对于这个两千多人的队伍来说,这个数字还不会让他们崩溃,但已经到了非常危险的边缘。 裴越立于三百骑身前,回忆着方才对面阵列中传来的那个声音。 有些耳熟,但因为距离较远听不真切,所以无法确定。 陈猛以为自己的真实身份是个秘密,但裴越初来灵州时就在怀疑他的来历,为此特意安排冯毅和盖巨去查探,虽然至今还没有传来回复,但这本身就足以说明一些问题。 答案暂时还很不明确,不过今天既然撞上了,裴越当然不会让对方溜走。 马匪们集结成阵,嚎叫着开始冲锋,整个队伍在奔驰的过程中拉成一个长条形。 双方距离大概三百步。 孟龙符在裴越身边说道:“爵爷,对面有些古怪。” 裴越微微颔首,淡然道:“最多只需要两次冲锋,他们就会溃败,届时便可见分晓。” 临清县城东面城楼上,一众本地大人物看得目瞪口呆。 裴越带来的五百人自然是百战精锐,与这些马匪对上简直是大人欺负小孩,他们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只是略微生出一些感慨,难怪这位年轻权贵敢带着三百人迎战两千多马匪,看来他早就料到会是这个局面。 不过,更让这些人无法理解的是,这些马匪根本不是三百骑的对手,一个冲锋就死伤上百人,他们为何不跑?为何还要继续厮杀?虽然在城楼上离得有些远,他们看不清下面马匪的神情,但也能感觉到气氛的古怪。 俞铮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面色沉稳的韦睿,上前笑道:“韦哨官,既然钦差大人让你守城,能否让我带着属下儿郎出城,助钦差大人一臂之力?” 下面三百骑如砍瓜切菜一般收拾着马匪,俞铮心里的惧意早就飞到九霄云外,此刻心思活泛起来,便也想去捞点油水。 如今大梁边境无大战,两千多马匪的首级可不是小功劳。 韦睿面不改色,冷冷吐出两个字:“不准。” 俞铮有些恼怒,因为他知道身后本县的那些大人物都盯着自己,面前这年轻人太高傲,竟然连这点面子都不给,于是便伸出手搭在韦睿的肩膀上,老气横秋地说道:“我知道你是南营出来的人,也是被广平侯和裴爵爷看好的年轻才俊,但是做人也要学会变通,老哥哥我当初也在南军跟周人拼过命,可现在不也只能守个县城吗?要我说——” 话音尚未落地,看起来跟儒生一般的韦睿反手扣住他的手腕,然后一脚踹在他的小腹上。 他冷峻的目光落在俞铮脸上,漠然道:“爵爷将令,此城防务交予我手中,所有人都必须听我的指挥。念你初犯,今日略施薄惩,再敢多言必军法处置。” 俞铮又痛又怒又愧,恨不得当场挖个地洞钻进去。 韦睿不再理会他,转头望向城外的战场。 三百骑已经占尽优势,马匪的崩溃只在瞬息之间,然而韦睿秀气的双眉却紧紧皱了起来。 正文 268【谁是弃子】 灵州与西吴的边境线将近一千里,虎城和四座大营也只能守住战略要冲,根本无法掌控这漫长的界线。正因如此,无论太史台阁怎样厉害,都不可能将西吴的探子斩杀干净。尤其是十五年前虎城被定国公裴贞拿下后,西吴的探子开始变本加厉地钻到灵州来。 他们表面上看起来和大梁人没有区别,细究起来灵州的东庆府也属于西吴的高阳平原,所以才是大梁境内最好的养马之地。 这些探子只要能弄到一个合理的身份,就算是太史台阁的人也需要花费很大力气才能甄别出来。想要弄到身份不难,只要肯花银子,灵州这边有太多的门路可以选择。故而几十年下来,灵州不知藏着多少西吴的棋子,或许某个宽仁温厚的大善人就是西吴凤鸣苑的密谍。 陈希之在这种局势下显然如鱼得水。 虽然她之前在灵州的根基不深,但当年那位名叫陈轻尘的女子留给她的遗泽太丰厚,王平章和沈默云耗费十年光阴都无法搜检干净。她有钱有人又极熟悉大梁朝堂格局,与数十年来不断渗透灵州的西吴人可谓天作之合。 自从开平三年岁尾她被迫西行灵州,与西吴东山王氏霸刀的嫡系传人接触过之后,双方的合作便异常顺利地展开,到如今已经建立起足够的信任。 离开荥阳后,陈希之出现在定宁府的一座小城里。 茅檐草舍,溪水潺潺,清净又雅致。 陈希之白皙的手指捻着纯黑色的棋子,往常凌厉而又冷艳的妆容变得略显慵懒,唯独那双眼睛里光芒依旧。 坐在她对面的男子便是西吴东山王氏霸刀嫡系传人,名叫王黎阳。 陈希之曾经讥笑他应该改个名字叫“王六刀”,因为西吴那边有好事者弄出一个武道高手榜,王黎阳排名第六。 不过那已经是开平三年的事情,如今陈希之得称呼他为“王二刀”。 “为何要改变主意?”王黎阳见陈希之迟迟不肯落子,便微笑着问道。 陈希之皱眉盯着棋盘,漫不经心地回道:“一群马匪而已,死便死了,难道你舍不得?” 王黎阳笑而不答,感慨道:“只不过是因为你之前的计划,在我看来已经很完美。你说过要让马匪在青玉山里待着,等时机成熟之后再用,没想到你会提前发动。” 陈希之将棋子放下,冲王黎阳眨眨眼道:“女人善变的道理难道你没听过?” 她不是那种娇柔的美人,历来都表现得十分强势,所以偶尔露出这一抹娇憨神态反倒让人惊艳。 王黎阳却不敢心动,身为唯一清楚陈希之全盘计划的人,他有时候会情不自禁地生出畏惧的情绪,很难想象如果她是自己的敌人,那会是怎样痛苦的场面。 “是因为裴越的出现吗?”沉思片刻后,王黎阳面色诚恳地问道。 陈希之脸上浮现一抹愁容,十分罕见地叹道:“这小子命里跟我犯冲,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们准备发动的时候来。原本想着让薛涛给他找点麻烦,那也是个没用的废物,连个十六七岁的毛孩子都拿捏不住。花魁那边也没指望,林疏月这丫头估计被裴越迷住了,多半已经是他的人。离开荥阳之前,我确实不打算用陈猛,但路上陡然想明白一件事。” “何事?” “你要布一个局的话,最害怕什么?” “布局当然害怕被人看穿。” “不对,你虽然在武道上天赋比我强,但做局这种事还是差了几分火候。布局有很多种,纯粹的阴谋绝对无法成功,只有一半阴谋一半阳谋才是王道。阴谋引人入局,阳谋奠定胜局,就像现在这盘棋,局至中段,我已经看出你的伏手,可是却已经无力回天。” 王黎阳盯着棋局看了片刻,点头笑道:“确是如此,那么你认为布局的人最害怕什么?” 陈希之又拿起那枚棋子,忽然将其丢在棋盘上,登时将棋局撞得七零八落。 她面色凝重地说道:“不守规矩的搅局人。” 王黎阳恍然大悟,随即不可置信地说道:“裴越真有这般本事?” 陈希之不由得想起自己在横断山中的岁月,那些事情不知耗费她多少心力和银子,渗透朝堂重臣,勾连军中显贵,甚至连七宝阁都被她拖下水,最终目的只是为了掘刘家的祖坟。 或许对于她来说,这世上没有别的方式比这种报复更痛快。 然而那盘棋才刚刚起势,就被一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年轻人打碎了棋盘。 起因只是因为她最看重的冷姨找到了失散十多年的女儿。 如今她被迫待在灵州,冷姨却已经和她分道扬镳,再联想到早就形同陌路的叶七,陈希之只想将裴越一刀一刀剁成人棍。 但仇恨并不会蒙蔽她的双眼,所以很认真地回道:“这小子天生就是个丧门星,没有他搅和不了的局。” 王黎阳哑然失笑,摇头道:“你这样说我便明白了。” 陈希之没好气地道:“如果按照我们之前的计划,你掏空家底好不容易凑出来的千把个人遇上裴越,怕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王黎阳无奈道:“那些人与我无关,我又不是皇子,自己掏老本帮朝廷做事,那不是脑子有病?” 陈希之怪笑道:“你如今可是天下第二,皇子算什么,皇帝也能做得。” 王黎阳连忙摆手道:“咱们可是说好了,不能算计彼此,这是一直合作的基础。” 陈希之忍俊不禁,而后懒洋洋地伸了一个懒腰,轻飘飘地说道:“陈猛以为那些马匪是弃子,难道他以为自己不是?你弄来的那千把个人,还有灵州那几位大人物,其实根本没有区别。我知道裴越很聪明,所以就算他能看穿第一层,也决计不会想到,所谓的连环套本质上都是弃子。” “我只想他死。” 她斩钉截铁地说道。 “他死之后呢?”王黎阳问道。 陈希之莞尔一笑,竖起食指摇了摇,缓缓道:“他死不死和我们要做的事情无关。从我个人角度来看,裴越当然是死得越惨越好,但最重要的还是在于灵州。灵州不乱,你我怎能扭转时局?” 王黎阳面露敬佩之色,郑重地说道:“无论此事最终能否成功,姑娘都是大吴朝廷的首功之人。” 陈希之定定地望着他,哂笑道:“本姑娘稀罕这个?你只要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王黎阳点头道:“定然不会,亦不敢。” 陈希之忽然好奇地问道:“其实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何西吴会派你来主持这件事?” 王黎阳沉默片刻后凛然道:“因为我想杀一个人。” “谁?” “说起来,此人跟姑娘的仇人渊源极深。” 陈希之“哦”了一声,悠悠道:“原来你想杀王九玄,王平章那个老不死的倒是有个好孙子。” 她顿了一顿,眼中绽放异样的神采,对王黎阳说道:“你眼光不错。” 王黎阳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陈希之却未解释,起身说道:“走罢,临清那边留给裴越和薛涛慢慢玩,我们该去办正事了。” 他们的确还有事要办,但这话从陈希之口中说出来,不知为何就多了几分旖旎的味道。 王黎阳眼帘微垂,不禁浮现一丝苦笑。 正文 269【料敌】 临清县城。 韦睿其实很年轻,今年只有二十岁,是裴越手下五位哨官中最年轻的一个。他于开平元年从军,三个月后便当上队正,虽然手下只管着十个人,可是对于一个初入行伍的小娃娃来说,这足以说明他的优秀。开平二年岁尾便升为哨官,开平三年秋剿贼功成之后,不出意外的话他就将成为京军南大营中最年轻的游击。 与其他人不同的是,韦睿的军职并非是被谷梁刻意压下来。 他主动找到谷梁,表示自己年纪尚轻难当大任,故而请求继续担任哨官。那时他与裴越已经相识,但绝对没有想过以后会在这个年轻人手下做事,所以他的请求只是单纯压制自己而已。在这样一个轻狂风流的年纪,韦睿没有被金灿灿的前途冲昏头脑,可见其人心志绝非普通人。 韦睿的出身不算好也不算坏,虽然不是武勋将门,但祖上几代人都在军中打拼,只不过没有惊才绝艳之辈,在大梁百万军中并不出彩。他从小便立志要投身行伍,兵法战阵武道上的功夫每日都在打磨,进入南大营后更不肯放过任何学习的机会。 像商羽那样做过谷梁亲兵的人都只是第三队的哨官,可韦睿却掌着第一队,即便裴越从未明言这个次序有深层次的意义,众人多少也能琢磨出一点味道。 今日突然遭遇马匪,裴越让他进城主持大局,这自然是无需言明的信任与器重。 韦睿从不会让看重他的人失望。 一脚踹翻俞铮便是明证,即便他是钦差护卫对方只是厢军将领,可军职上实实在在地差了一阶,这以下犯上的一脚没有任何水分,立刻便震慑住城楼上的所有人。 观察完城外战场上的局势之后,韦睿转身走向俞铮,他那一脚看似很重,实则用的是巧劲,所以俞铮没有受伤,伤的只是脸面。 见这个说翻脸就翻脸的年轻哨官朝自己走来,俞铮下意识就后退一步,当初他在南境边军中也是敢打敢杀的汉子,可九年来在临清县的花天酒地早已磨灭他的血性。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过于丢人,俞铮涨红着脸看向韦睿,心想对方要是得寸进尺,自己绝对不会再让步。 然而韦睿只是平静地说道:“俞游击,请你现在带着所部,召集城中民夫,将南、西、北三面城门用石头堵住。” 城楼上原本叽叽喳喳,这时忽然便安静下来。 俞铮微微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脸色茫然地看着韦睿。 韦睿重复一遍,然后加重语气道:“现在就去。” 俞铮为难地看向一边站着的莫青云。 没等这位背景深厚的知县开口,韦睿便立刻说道:“请莫知县同去,务必要尽快办妥这件事。” 莫青云望着这个比自己要年轻很多岁的儒雅军官,不由得想起当初在京都翰林院的清闲岁月,那里有很多比韦睿看起来更温文尔雅的才子,但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像韦睿这般显露出超凡的决断力。他不懂为什么要堵门,明明城外的裴越占尽优势,马匪的溃败可以预见,但韦睿目光中的笃定感染了他。 或许是之前被裴越那些话刺痛内心深处的隐秘,又或许是情急时怒骂裴越的话反而打在自己脸上,莫青云这次没有迟疑,当然也没有刻意伏低做小,他只是沉默地点头,然后转身就向城下走去。 俞铮左右看看,老大人严临川只是一味盯着城外的战斗,仿佛压根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情况,其他人则根本不敢开口,生怕成为韦睿的下一个打击对象。 他苦着脸说道:“这仓促之间哪里去找那么多石头?” 莫青云头也不回斩钉截铁地说道:“拆屋!” 韦睿略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莫青云的背影,然后再次看向俞铮,后者不敢再拖延,连忙嘴里喊着“县尊大人稍等”,迈着小碎步跟了上去。 邓载上前问道:“韦大哥,要不要通知少爷一声?” 两人同岁,但韦睿要大三个多月,起初他都是以军职称呼韦睿,后来被韦睿强行改了过来。 当初在绿柳庄跟着席先生学习,最早的七个人当中属邓载的天分最高,同时也是他最勤奋,纵然还缺乏实战经验,但论眼光已经不是新丁。韦睿的安排看似突兀,他冷眼旁观之后隐约明白城外可能会出变故。 韦睿知道邓载是裴越最信任的人,所以对他的态度很温和,摇头道:“爵爷已经知道了。” 邓载闻言看向城外的战场,很快便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第三次冲锋之后,马匪已经溃不成军,地上留下二百余具尸体。 从人数上比较,马匪依旧还有近两千人,裴越身边则是整齐的三百骑,对比起来马匪似乎优势很大。但是打仗从来不是简单的算人头,尤其是如今这个时代,士气几乎能决定一支军队的存亡。以马匪如今的状态,藏锋卫只要全力厮杀,那么对方必然会立刻崩溃。 奇怪的是,所向披靡的三百骑表现得很克制。 除去第一次冲锋之外,后面两次都是被动迎敌,而且凿穿马匪的队伍后立刻收手。 这一幕奇怪的场景让城头上绝大多数人都摸不着头脑。 邓载沉声道:“韦大哥,我能否带着亲兵去东门接应少爷?” 韦睿沉吟道:“如果局面真的发生变化,你认为爵爷会带人入城吗?” 邓载默然,他当然知道答案是什么。 今日最古怪的地方在于,这些马匪分明是一群乌合之众,就算他们刚开始认识不清自己的实力,但在第一轮冲锋之后,那个叫陈猛的贼首应该能看出来巨大的差距。这种情况下他如果撤退,凭借这些马匪精湛的骑术,裴越未必能追的上,但他没有这么做,反而是逼着这些马匪上前。 他这是逼着马匪送死。 韦睿显然很快就察觉这个问题,继而便想到更多的可能,所以才下达那个命令。 战场上,裴越其实更早发现对方的古怪,故而一直约束着身边剽悍的骑兵。 或许是因为艺高人胆大,他很想知道对方究竟想做什么。 以及,陈猛究竟是不是那个人。 正文 270【面具之下】 “给我杀!杀了他们!不许退!” 陈猛声竭力嘶地怒吼,不断挥舞着手中的长剑,眼中喷着怒火。他和旁人不同,哪怕如今成为马匪的头领,经常要面对大规模的厮杀,依旧不喜欢用那种长兵器,甚至看不上对面三百骑用的长刀,唯独偏爱长剑。尽管在战场上剑这种武器显得华而不实,可他执着地认为只有剑才配得上自己的身份。 毕竟自古以来剑都被视作君子之器。 陈猛始终认为自己才是真正的君子,落到眼下这个地步完全是被人陷害。 陷害他的人名叫裴越,如今就在对面。 因为隔得有些远,他看不清裴越的面容,所以便催动胯下坐骑向前,不断朝旁边的那些小头领怒吼,逐渐从阵型的中间位置来到正前方。从去年拉起那支马匪队伍开始,他绝大多数时间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切都要听从陈希之的命令。 前几日陈希之忽然出现在青玉山,说出一个让他无比惊讶的计划,那时候他根本没有犹豫,痛痛快快地答应下来,为的就是能看见裴越丧命的场面,那样才能纾解他心中的仇恨。这些马匪哪怕全部死在临清城外,他都不会有半点惋惜,只要能将裴越拖进泥潭里,后面自然有人帮他做成那件事。 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这厮竟然会小心谨慎到这种地步! 哪怕三百骑锋利无双,哪怕马匪根本不是敌手,裴越依然坚定地执行策略,每次都是直接将马匪队伍凿穿,却压根不会停留,不会陷入缠斗之中,随时都能脱身而去。 两千马匪的战功摆在面前,这厮居然能沉得住气。 想到这里,陈猛只觉胸中的怒火仿佛要炸开,他径直来到阵型的正前方,朝着对面吼道:“裴越,你这个胆小如鼠的懦夫,可敢与我一战?!” 马匪们听到这句话不由得怔住,愣愣地看着陈猛的背影,心中的怨气忽然消失了一些。 之前陈猛逼着他们上前,又有二十名来历神秘的武道高手压阵,他们不得不冲阵,其实心里已经隐约发觉陈猛是让他们送死。此刻见陈猛亲自叫阵,这些马匪不禁有些汗颜,难道真是自己太胆小了吗? 大地辽阔,北风呼啸。 三百骑沉默肃立,裴越轻踢马腹,前出十余步,望向带着面具的陈猛,没有理会他的叫骂,中气十足地说道:“你就是陈猛?” 陈猛他深吸一口气,高高举起手中的长剑,狞笑着辱骂道:“裴越,你只不过是个没人要的庶子,真以为天下人不知道你的底细?走了狗屎运被皇帝看中,其实他只是想养一条听话的狗!今天宰了你这条狗,改日我还要杀光你身边所有人!听说你身边那几个女人很不错?桃花?叶七?林疏月?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们的!” 裴越将染血的长刀横放在马背上,满含深意地嗤笑一声,摇摇头说道:“李子均,你竟然变成这个鬼样子,我确实也有责任。” 陈猛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面具虽然遮挡住他的表情,但眼神中的惊慌却无法掩饰。 裴越继续说道:“古平镇的生活这么凄惨吗?逼得你要去当马匪?”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在陈猛或者说李子均听来却充斥着嘲讽。 开平三年十月二十六日,刑部审理丰城侯李柄中长孙李子均谋杀定国府裴越一案,最终因为太史台阁找到李子均派出的两名西吴刀客结案。开平帝雷霆震怒,当即判李子均流放西境古平镇三年,并且追夺出身以来文字,甚至李柄中本人也被牵连,从五军都督府左都督调任京军南大营主帅,为明升实贬之举。 古平镇位于西境边陲,后方的古平大营以此得名。 此地环境艰难,气候恶劣,而且直面西吴边境第二大城平阳,是大梁最为苦寒的辖地之一,足以证明当时开平帝心中的愤怒。更重要的是,李柄中在边军中的影响力着实有限,无法照拂到被流放到古平镇的李子均,常人根本不能想象他在那里受到怎样的待遇。 听到裴越的嘲讽,李子均稍稍沉默,然后伸手揭下自己的面具。 这是一张伤疤纵横交错的脸。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此刻两人的距离仅有三百步,以裴越从小没怎么看书所以保持得很好的视力,已经大致能看清这张凄惨恐怖的脸。 他大概能想象到,一个细皮嫩肉又满身纨绔气息的权贵子弟,被流放到古平镇这种恶人遍地的地方,又要面对脾气恶劣根本不把犯人当人看的看管军汉,下场会有多么凄惨。 李子均桀桀笑着,脸上的疤痕随着他的笑容而扭动,宛若九幽炼狱中爬出来的恶魔。 他在古平镇实则只待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但是每日每夜都受尽折磨与凌辱,那些亡命徒和粗鲁军汉根本不会在意他是谁的孙子,只是想尽办法折磨他。如果陈希之再晚些出手,他决计活不下来,实际上在陈希之的人到来前一日,他已经准备自尽,带着对裴越无穷无尽的仇恨。 那年夏天,他带着一帮玩伴去绿柳庄找裴越的麻烦,压根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一天。 好在他终究活下来,那么此生剩余的愿望便是报仇。 此外的一切都不重要,包括远在京都的那座丰城侯府。 笑声停住,李子均遥遥望着裴越,所有的仇恨汇聚成一句话:“我有今天皆拜你所赐,就算同归于尽,你也得死在我面前!” 他猛然挥舞长剑,无所畏惧地策马狂奔,怒吼道:“杀!” 在他身后,那些面色震惊的马匪们或许是被激发出心中仅剩的血性,或许是畏惧那些压阵的刀客,或主动或被裹挟地开始冲锋。 李子均的身后是那两名背负大刀的壮汉,此刻大刀已经来到他们手中,斜拖于地,刀身上泛着凛冽的寒光。 裴越早就注意到这两个人,脑海中闪过那日在京都东面官道上,一刀将自己击晕的刺客,醒来时便置身于叶七独居的小院中。 一切仿佛是轮回,仿佛已经走到终点。 既然如此,那便终结。 他高举右手朗声道:“候!” 回应他的是三百骑同时收刀,然后从马背一侧拿出长弓,反手在箭囊中抽出羽箭。 两千人狂奔而来,大地如重锤敲响,狼烟扶摇直上。 顷刻间已至百步。 李子均冲在最前,满脸狰狞的笑容,近乎于疯狂地呐喊。 下一刻,他的瞳孔猛然收缩。 迎接他们的是三百长弓,以及裴越平静与决绝的表情。 这一刻他终于看清裴越的脸,也能听清楚裴越口中说出来的那个字。 “放!” 漫天箭如雨。 正文 271【西风烈】 如果将灵州西面的边境线比作人的身体,从西吴夺来的虎城便是一只伸出去的拳头,凭借险要的地理位置扼守东西通衢之道,进可兵临一马平川的高阳平原,退可佑护身后的四座大营。仅此一点便足以说明当年裴贞的功劳,所以在他病故后开平帝追封国公没有任何人反对,就连那些清流御史都觉得似乎一个国公的追封都不够风光。 只是大梁从无异姓封王的例子,开国时如林清源和裴元等人都没有享受到此等殊荣,那些念头也只能在心中畅想一二。 虎城归于大梁已经十三年,无论朝廷亦或灵州都不曾懈怠过对此处的支持。 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城内粮草堆积如山,即便西吴举全国之力进犯,想要凭蛮力攻下虎城难比登天,就算围城也至少要耗费数年之久。如果绕过虎城直接进攻灵州,任何一个神智正常的主帅都知道这是何其愚蠢的决定。 因为虎城不仅仅是一座城,里面还驻扎着大梁十万虎贲之士。 这就是一颗让西吴朝廷彻夜难眠的钉子,深深地扎在他们的心口。 裴贞病故后虎城由路敏接手,仁宣七年路敏被调回京都任西府军机,然后便由襄城侯萧瑾接任虎城主帅一职。 萧瑾亦出身于开国公侯之家,其先祖萧文定乃是开国九公之襄国公。 他今年四十二岁,比谷梁还要年轻,正是武将一生中最黄金的年纪。虽然同为开国公侯之后,但萧瑾从来没有表露过立场上的倾向,无论是以谷梁为代表的定国一系,还是以路敏为代表的成国一系,亦或者是王平章为扛鼎人物的新晋勋贵,萧瑾与任何一方关系都只能算得上尚可。或许这就是开平帝决意用他来驻守虎城的原因,毕竟这位皇帝一辈子都浸淫在制衡之道中。 虎城位于定军山南侧,实则绕山而建,只留下北面千仞绝壁,山上亦有小股精兵驻守。 之所以这座城极难攻破,是因为即便被大军围困,从山顶流下的水源无法被切断,再加上两座看守极其严密的粮仓,足以供城内军民生存三年之久。 城外东、南、西三面皆为平坦地带,视线极为广阔,敌人无所遁形,可谓进可攻退可守的极致。 城内建筑格局简单明朗,四城各有一座军营,节帅府位于中枢。 萧瑾的官职名为虎城行营节制,故称节帅,这也是大梁在成京之外设立的第二座行营,可见虎城地位的重要。 节帅府后堂,萧瑾端坐案后,平静地听着对面年轻人的禀报。 大梁军中流传着一些令将士们私下里津津乐道的说法,譬如谷梁霸气无双、路敏老谋深算、王平章功高震主等等,但关于萧瑾的流言却大多集中在他的相貌上。按理来说一个常年征战沙场的武将,就算不是膀大腰圆满脸横肉,也会面染风霜形容沧桑,偏偏萧瑾面如冠玉英俊非凡,哪怕人至中年依然看起来像一位翩翩公子。 萧瑾并未因此而沾沾自喜或者恼怒不群,依旧泰然处之,恰如此时听着年轻人的话语,他英俊的面庞上神色温和,并未刻意摆出不怒自威的姿态。 对方说完之后,萧瑾微微颔首,而后温声道:“算算日子,你也快回京都了。” 年轻人一怔,似乎压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萧瑾微笑道:“来边境两年难道不想家?在京都你是前呼后拥的定国大公子,也承了爵,不比那些无知小儿。我原以为你会直接进京营历练,倒没想到你执意要来西境,给宁忠他们带来很大的困扰。” 年轻人便是裴戎长子裴城,与两年前相比他如今身量长高一些,体态魁梧健壮,唇边长出浅浅的胡须。离京时裴城还透着几分纨绔气质,在边境历练两年后,他的气度要沉稳不少。 萧瑾口中的宁忠便是如今的古平大营主帅。 裴城面露疑惑道:“节帅,扰自何来?” 萧瑾和蔼地说道:“你如果没有承爵倒还好,边军中有数之不尽的勋贵子弟,即便你身份特殊也只需要稍稍照顾一些。但你出京前便是三等定远伯,这让那四位主帅如何安排你的军职?更何况你是裴叔的长孙,定国这一辈的扛旗之人,身份终究不同,他们自然会觉得很棘手。” 裴城了然,而后微微撇嘴。 萧瑾又道:“他们相互推诿,最后便将你推到虎城来,好在你没有让我失望,这两年做得很好。” 开平三年裴城来到此处,先在节帅府给萧瑾做了半年的亲兵,然后便独掌一都。虽然手下只有五百人,但不知有多少将士羡慕眼热,因为他隶属于惊羽营。此营由萧瑾亲自统率,专司战场刺探游哨之责,是虎城十万大军中一等一的精锐。裴城领着五百游骑,这一年半来纵横于高阳平原上,同西吴的游骑交手数十次,斩获颇丰,也探查到很多非常重要的情报。 听到萧瑾的夸赞,裴城露出一抹开心的笑容,挠挠头道:“节帅,我很喜欢军中的生活,所以我不想回京都。” 纵然气度沉稳不少,他本质上还是那个坦荡直白的定国大公子,言语之间并无机锋。 萧瑾显然很欣赏这一点,颔首道:“你天生就是一个纯粹的军人。只是京都那边的一些事情,你是否知情?” 这两年来裴城收到过裴云寄来的很多封家书,内容大同小异,尽皆家常问候之语。 然而他眼神复杂地说道:“京都发生的事情我都知道。”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裴城当初离京是带着六个从小到大的玩伴,譬如尹伟之子尹道,这些人如今就在他麾下,又怎会不知京都这两年发生的事情? 萧瑾一时默然,片刻后感慨道:“你那位庶弟如今就在灵州。” 裴城微微皱眉,与裴越之间的过往瞬间浮上心头。这两年来他驰骋在高阳平原上,却也知道裴越的变化,知道他进山剿贼、功封子爵、筹建商号、名动京都,当然还有亲手将他们的父亲送进上林狱。 他仔细想过要怎么面对这些事,却始终无法判断出谁对谁错。 于他来说,对错很重要。 沉默许久后,他摇头道:“如今裴越已经破门而出,他不再是我的庶弟。节帅请放心,末将不会因为私事影响军务。” 萧瑾轻叹道:“我知道你的性格,所以才会有些担忧。灵州的风势不太对,相信你也能从蛛丝马迹中分析出来,西吴人最近肯定会有大动作。” 裴城凛然道:“如果他们敢来,那我们就杀光他们。” 萧瑾赞许地点点头,只是心里的担忧却愈发浓厚。 这世上绝无可能只存在外部的敌人,很多时候摧毁一个王朝的狂风都是从内部酝酿。 然后爆发。 正文 272【回首望】 临清县城。 大梁的制式长弓最佳射程为百步之内,所以裴越一直等马匪抵达这个距离的界线,方才下令放箭。一时间三百张长弓齐发,羽箭如蝗泼洒,迎面扎向马匪前部,瞬间就射死四十余人。 李子均与一支羽箭擦脸而过,那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死亡的滋味。 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当初在京都绿柳庄外,裴越割掌后摔出匕首,要与他死斗到底,那时他畏惧退缩,不仅白白赔上五千两银子,更成为京都纨绔圈子里的笑柄。后面的磨难皆因此而起,李子均仿佛被人在心口扎了一刀,心中的畏惧消失无踪,只剩下流不尽斩不断的恨意。 “杀啊!” 他再次举剑高呼,悍不畏死地当先冲向裴越。 身后两名手握大刀的壮汉亦是双眼死死盯着裴越,似乎杀掉此人比保护李子均更重要。 便在这时战场再次发生变化,裴越没有让手下继续放箭,即便从距离上判断他们至少还可以放出两轮,然后才短兵相接。他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陷入癫狂状态的李子均,拨动缰绳转身便走,三百骑没有任何犹豫,在三位哨官的带领下立刻跟随他移动。 马匪们骑术精湛,但藏锋卫里绝大多数都是百战精兵,又怎会弱于一群乌合之众? 起初他们仗着坐骑速度已经起来的优势,眼看就要摸到对方的尾巴,李子均甚至能看清楚这些京营骑兵身上轻甲的纹路,然而就是差那么一丝距离,他们怎么也追不上。 城外宽阔平整的大地上,裴越与三百骑在前,李子均领着马匪在后,双方的距离一点点扩大。 李子均气得哇哇乱叫,在后面疯狂破口大骂,然而骂声淹没在漫天的灰尘中。 城楼上,前任右执政严临川望着下面,不由得开口赞道:“裴爵爷年纪轻轻,竟然也深谙兵法三昧,可见陛下没有看错人啊。” 以他的年纪和身份,这般说倒也不算托大,只是城楼上一片安静,竟然没有人搭话。临清本地的显贵人物面露迟疑,在他们看来那些马匪已经发疯,分明是钦差大人被撵得到处跑,怎么严老大人还拍起马屁? 难道他就不怕拍到马腿上? 严临川似乎知道他们的想法,并未多作解释,只是望着战场的双眼里透出一抹悔意。 裴越领着三百骑逐渐加速,他这半年多来实在太忙碌,所以根本没有太多的时间按照自己的想法训练这些人,即便他们是京营老兵,可裴越脑子里确实有很多好东西。 譬如孙子兵法和三十六计,以及常年浏览专业军事杂志的底蕴。 如果是刚穿越过来那段时间,他当然不会生搬硬套,可这两年多他一直跟着席先生学习,对这个世界的军事有足够的了解,并非单纯地纸上谈兵。 所谓融会贯通,对他这样的智商来说不算太难。 好在眼下只是一群马匪,他需要的是这三百骑绝对的服从。 双方的距离拉开到五十步以上时,裴越举起右手吼道:“候!” 三百骑同时以双腿控马,一手张弓一手搭箭,动作整齐标准蔚为壮观,在这纷乱的战场上硬生生演绎出一种残酷的美感。 “放!” 又是一轮箭雨朝着后面的马匪们兜头射去。 数十马匪惨叫落马。 “裴越,你这个鼠辈!畜生!你给我站住!” 李子均快要气疯了,从始至终他并不在意马匪们的死伤,此行唯一的目的就是缠住裴越,用这两千多人的性命将他留在原地,只要对面无法保持这种成建制的稳定阵型,那陈希之答应他的后手就能将裴越和这三百骑围歼。 只是裴越仿佛洞悉他的想法,压根不给他这个机会,如今更是用出他根本想不到的无赖战法。 追又追不上,跑又不能跑,还得提防随时可能射来的羽箭,李子均和马匪们憋屈地想要呕吐。要知道眼下是裴越在逃他们在追,这种情况下羽箭的威力会被无限放大。及至此时,李子均身边的两个壮汉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出惊诧和沉重。 马匪们很惨,从第一次冲锋到现在,他们连对方的一根毛都没摸到,反而损失了四百多人。按照正常的战争进程来判断,在损失接近两成的有生力量之后,这支军队基本就会崩溃。问题在于眼下是裴越在逃他们在追,绝大多数马匪并不具备判断战场形势的能力,李子均更不会在意他们的死活,于是马匪们还以为自己是优势,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追击着。 裴越身为主将,当然不会心疼对方的损失,他一边观察着战场周围的动静,一边不断重复下令,以此来检验手下这三百骑的实战能力。 他此刻用的战术脱胎于前世历史上那支纵横欧亚的蒙古骑兵,此法被古罗马人称为“安息人射箭法”,蒙古人自称为“曼古歹”。这种战术的核心在于假装溃逃,诱使敌人追击,而其精髓就是速度和突然性。 以裴越如今的指挥实力,太多的骑兵肯定不易驾驭,敌人太强的话也很难从容施展。今日这两千多马匪可谓最合适的磨刀石,他手下的三百骑也是精锐中的精锐,能够做到绝对的服从,射术也很精湛,故而才能如此顺利。 在东门外的空地上绕了两圈之后,马匪依然追不上裴越,士气已经降到最低点。 城楼上的韦睿望着这一幕,终究忍不住叹道:“爵爷天纵之才,余不及也。” 旁边的邓载微笑道:“韦大哥不必过谦,虽然你确实比不上少爷,但也比其他人强。” 韦睿失笑道:“便当你这是夸赞了。” 邓载微微点头,然后抱拳道:“韦大哥,我现在去看一下城内的情况,同时也要盯着他们尽快完成你交代的任务。” “好。” 邓载离开之后,韦睿心情刚刚放松稍许,紧接着便注意到远处的异常,他的神情立刻凝重起来。 战场上无比喧杂,裴越正要下令第六轮放箭,然后便听到身后的第二队哨官陈显达急促道:“爵爷,是商羽!” 裴越闻言回首望去,只见阵型松散已经不成样子的马匪后面,东北方向一队骑兵飞速奔袭而来,隐约能看见领头之人正是第三队哨官商羽。按照裴越之前的安排,商羽率队在东北面那座山后面埋伏,或为接应或为伏兵。 虽然之前商羽的表现让裴越有些不满意,但他相信此人不是蠢货,自己没有发出烟火令前,他决计不会擅自行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裴越猛然发现,第三队不是要来堵住马匪,而是在逃跑! 正文 273【猎杀】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极少会完全按照主将的预料发展,便如当年裴贞与西吴军队一战,虽然此战功劳在他,但是能夺下虎城却是因为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变故。 今日临清县城外,见裴越始终不与己方正面厮杀缠斗,李子均便知道原定计划已经落空。 他毕竟是武勋将门出身,哪怕丰城侯李柄中自己并无带兵打仗的经历,但他从小到大兵书还是看过不少,也在青玉山中得到几次锻炼。在眼下这种进退失据的情况下,李子均看似狂躁失态,实则一直在等机会。 当他看见埋伏在山后的钦差护卫冲出来,立刻醒悟这就是自己苦苦等待的机会。 于是他做出这辈子二十多年最正确的决定。 没有再理会前方的裴越,在二十多名西吴刀客的协助下,他立刻改变整个马匪阵型的冲锋方向,从朝南变成向东,几乎是恰到好处地拦住商羽的第三队! 城楼之上,韦睿看向商羽后面紧追不舍的骑兵,立刻对身边的士卒说道:“传我将令,绝对不许打开东门!” “是!” 士卒抱拳领命,匆匆而去。 如今临清县城的其他三座城门已经从内部用石头堵死,只剩下一座紧闭的东门。韦睿这个时候发出这道命令,意味着他要将裴越和四百同袍拒之门外。 严临川不可置信地扭过头,望着韦睿的双眼中露出浓重的恐惧,声音都有些发抖:“韦哨官,为何不赶紧打开城门,迎裴钦差入城?” 韦睿站在城墙边,仔细地观察着那队跟在商羽屁股后面的骑兵。 人数不算很多,大概在七八百左右,胯下坐骑和那些马匪们一致,都是东庆府那边养出来的马匹。这种马头大颈短,体魄强健,胸宽鬃长,皮厚毛粗,耐力极好,所以最受大梁骑兵欢迎。由此可见,青玉山中的马匪绝对不是普通的草寇,但是朝廷却没有得到任何奏报,裴越来到灵州后也没有从薛涛那里听到只言片语。 所有人都以为东庆民乱只是小股草寇。 韦睿伸手按着城墙,心中异常愤怒。 他当然知道对于裴越来说眼下最安全的做法就是立刻入城,凭借临清县城的高大城墙,外面区区两三千骑兵只能干瞪眼看着。就算跟在商羽后面的那股骑兵与马匪明显不同,无论是冲锋时的阵型保持还是他们手中的古怪大刀,看起来凶猛无比,但凭这些就想攻城是痴人说梦。 但韦睿只能摇头沉声道:“严大人,如果现在打开城门的话,对方衔尾疾追的话,谁能保证可以把他们拦在城外?一旦这些人入城,城内全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那时该当如何?” 严临川虽然不擅军事,但也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他犹豫着说道:“裴越可是钦差啊,这万一要是有个好歹,那时又该如何?” 韦睿平静又冷漠地说道:“爵爷命我守城,那我不会再考虑其他问题。” 旁边一名本地富商劝道:“老大人不必担心,钦差大人一直都没有被马匪们缠住,此刻完全可以及时离开。这里乃是灵州内陆,马匪们难道还敢深入追击?” 严临川望向城外的战场,满面愁容道:“老朽也明白,可是那样的话,被马匪们包围的那一队将士岂不是没有活路?” 城头上一片沉默。 韦睿也没有多言。 从现有的信息判断,商羽的第三队肯定是在那座山后与对方的援兵相遇,他既然选择立刻逃跑,除去彼此人数的悬殊太大之外,也能看出来这七八百人绝非普通马匪可比。光是这些人在高速冲锋时还能保持稳定的阵型,就能大致猜测到他们战力如何。 韦睿看向远方,第三队已经被迎面撞上来的马匪大部队挡住,后方的精锐骑兵立刻围上来。 这一切都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他不禁狠狠攥紧拳头,极力压制着胸膛内汹涌的杀意。 此时裴越如果选择走,应该能脱离危险,但那也意味着商羽的第三队会被放弃。 身为一员武将,韦睿当然知道选择走才是正确的选择,他也希望裴越这样做,眼下去救援商羽是看起来很愚蠢的选择,强行回城也不妥当,毕竟对方也是骑兵,唯有暂时离去才没有任何风险。 韦睿扪心自问,如果自己处在裴越的位置上,应该会选择离开。 可是他内心深处未尝没有一丝期待。 城头上的临清本地乡绅簇拥着严临川,他们对于这个闻名已久的年轻钦差观感复杂,此刻十分好奇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但是这些人想的未免太过复杂,实际上在李子均领着马匪大部转向拦住商羽所部的时候,裴越便已经下定决心。 “全体将士,随我杀敌!” 没有华丽的言语和矫情的作态,裴越面容坚毅,右手高举长刀,双腿猛夹马腹,毫不犹豫地冲出去。 “杀!” 陈显达、孟龙符和傅弘之紧随其后,三百骑异口同声,摘弓拔刀。 对于裴越来说,这股骑兵的出现虽然很突然,但是并不意外,他两世经历过太多的阴谋,所以在马匪大部队出现的时候便留了一手。无论如何,不打就跑绝对不是他的风格,哪怕他已经预感到接下来会是一场恶战。 此时战场上的局势十分混乱。 商羽的第三队被两股马匪围在中间,裴越领着三百骑直接插入马匪大部后方。 这个举动看起来振奋人心,临清城楼上的所有人都欢呼起来,然而裴越只要迟疑片刻,他恐怕就再也见不到商羽了。 “砰!” 兵器交错传来沉闷的响声,商羽举刀格挡斜刺里冲来的一名马匪,对方的大刀气势狂暴地直接砸下来,竟然差点让他长刀脱手!感受着虎口传来的剧痛,商羽立刻拍马而走,然而下一刻又是一人拦在身前,与前面那人的动作一模一样,两人近身时对方手中的大刀带着呼啸的风声砍下。 “砰!” 商羽吃力不住,长刀脱手飞出。 那人咧嘴残忍一笑,杀意凛然弥漫。 正文 274【溃】 商羽出身寒门,人很机灵,故而被谷梁看重,将他提拔进亲兵营。他一直很努力,并未懈怠放松过一日,但或许是因为天赋不够,在武道上始终有些乏力,在五名哨官中是最弱的那个。虽然没人因此嘲笑他,但商羽总觉得自己还不够努力。 他明白一个道理,战场上敌人绝对不会怜悯你,如果你不够强,那对方就会杀死你。 此刻双方已经近身相对,四面都是人,坐骑根本无法冲起来,商羽在长刀被震落之后,心中察觉到大限将至,对方怎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他忽然有些想家,有些想念远在京都的父母。他想起自己还没有成亲,虽然已经二十多岁,在这个时代算是大龄未婚青年,这一刻他隐约有些后悔。之前在南大营的时候,谷梁偶尔也会允许他们离营潇洒一天,可他从来没有去过,只想着不断地提升自己。他想做一个真正的武将,让将来自己的儿孙不用像自己这样,要从泥泞里开始攀爬。 横断山事毕之后,他总算可以凭借功劳当上游击,那时候他很开心,因为游击已经算是武将,哪怕只是低阶武将,他总算可以娶亲了。谷梁找到他,让他暂时先不要晋升,出于对自己恩人的信任,商羽听话地待在南大营继续做着哨官,直到被选进藏锋卫成为裴越的手下。 虽然还是哨官,可毕竟是钦差护卫天子亲军,他觉得自己的前途总算光明起来。 但是如今他要死了。 对面壮汉手中的大刀决然劈下。 商羽感觉到一股烈风从自己面前吹过。 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一道身影猛然从侧面跃起直接撞在壮汉身上,两人抱成一团从马背上滚落,那柄大刀险之又险地从商羽脸前划过。 “老商,你他娘的发什么楞?!” 身后传来同袍的怒吼声。 商羽陡然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的表现多么愚蠢,为何突然间会像个白痴一样等死? 他满面羞愧地从马上跳下,俯身捡起自己的长刀,三两步便赶到已经占据上风的壮汉身后,双手握刀用力一砍,脸色无比狰狞。 壮汉的身体陡然僵直。 长刀毕竟不是刽子手用的砍头刀,就算商羽这一刀用尽全力,也没法做到直接将对方的脑袋砍下来,最终只是嵌在对方的脖子上。 鲜血喷了被壮汉压制的那人满脸。 商羽将壮汉拉开,这才看见下面满面血的人是崔猛。 西宁伯崔护之子崔猛,当初那五十个被塞进钦差护卫队伍的勋贵子弟之一。 商羽其实不太喜欢这些勋贵子弟,因为他是从最普通的步卒一步步走上来的,每一步都需要拿命去拼。可是这些勋贵子弟呢?因为有个好出身,从军之后大多都是主将的亲兵,待上一年半载就能去当哨官,好一点的直接便是游击,如果运气好能立上一些功劳,升迁的速度便会快得让人嫉妒。 崔猛拿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嘿嘿笑道:“商大哥,我今天是不是像个爷们?” 商羽百感交集地用力点头,将他拉起来之后,两人便继续战斗。 第三队已经被迫陷入苦战中。 追来的骑兵人数远比他们多,实力异常的强悍,尤其是他们手中用的大刀,势大力沉重似千钧,藏锋卫的将士只能用长刀硬扛,战斗十分惨烈。 不断有同袍倒下,商羽重新上马,领着部下左冲右突,拼命想要杀出重围。 便在这时,在拦住他们之后便只能在外围观战的马匪大部队后方突然发生骚动。 虽然商羽看不到,但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爵爷来救援咱们了,顶住!”商羽怒吼出声。 战场另一侧,裴越领着三百骑及时杀到。 或许是援兵的突然出现以及他们展现的实力让真正的马匪们燃起斗志,面对狂风一般突进的三百骑,他们竟然没有躲开,反而鼓噪着迎了上去。 裴越面色冷厉,一马当先。 与此同时,临清城楼上响起震颤天地的战鼓声。 韦睿亲自站在一面大鼓前,手执双槌,用力擂响。 在裴越率众发起冲锋的时候,没人知道这位面色沉静仿若儒生的武将在想什么,也没人注意到他明亮的双眼里满是激动,他只是让人将城楼中那面战鼓抬出来,然后亲自擂鼓,为城下的同袍助威。 城头铁鼓声犹震,手中长刀血未干。 无论是谁拦在身前,裴越尽皆一刀斩之。 此刻他终于不再留手。 被席先生和叶七日复一日磨练出来的武道修为,与那些无谓之人勾心斗角压抑的情绪,在此时喊杀声充斥耳边的战场上全部释放。 起初还有马匪想拦住他,但很快就溃不成军,在倒下二十余人之后,剩下的马匪终于承受不住对死亡的畏惧,几乎是溃散一般四下躲避。 一个人,一把刀,击溃马匪的正面防线。 三位哨官紧紧护卫住裴越的侧翼,同时眼神无比震惊,他们根本没有想过,这位年轻爵爷的武艺竟然高到这种地步。 三百骑呼啸而至。 他们同样压抑了整场战斗,原本应该是砍瓜切菜一般的轻松,但是在裴越的强行压制下,他们要与这些乌合之众绕圈子,每个人心里都憋着一股火。 马匪一触即散。 这些人和灵州卫厢军交过三次手,以为官军不过尔尔,此时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但是已经晚了。 面对全力发动的京军精锐,更不提还有一马当先宛若杀神的裴越,马匪们被杀得鬼哭狼嚎,狼奔豕突,瞬间败阵。 被围在中间的第三队终于看见一抹曙光。 然而拦在他们身前的却不是根本没有战斗力的马匪,而是八百西吴精锐。 没有人能想到西吴的军队会越过边境出现在临清县城下,毕竟这里距离边境尚有三百多里。实际上连李子均自己都不清楚,虽然他是名义上马匪的首领。他被陈希之从古平镇捞出来之后,按照对方的授意在东庆府拉出一支草寇队伍,同时不断地接收对方派过来的援手。最开始只有他身边的那二十个刀客,然后在一年的时间里逐渐增加到八百人。 东庆府不缺马,更何况这些马匪本身就是马户,落草时便带来大量马匹,所以陈希之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武装起一支西吴骑兵。 众所周知,西吴骑兵野战无敌。 裴越的刀确实很锋利,轻而易举便撕开马匪大部队的包围圈,领着三百骑宛如一股巨浪奔袭而来。 矗立在他面前的是历经无数年风吹雨打却纹丝不动的岩石。 看起来坚不可摧,世间无人能够撼动。 正文 275【大好头颅】 当邓载回到城头时,城外的厮杀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境地。 哪怕他对裴越始终充满信心,毕竟一路走来自家少爷都证明他是不可战胜的人,再强大的敌人勾勒出的杀局也会被他化解。但是在观察几眼后,邓载脸上浮现浓重的担忧,以及出离的愤怒。 “那些人是西吴骑兵!” 这句话让旁边所有人神色大变,严临川皱眉道:“当真?” 邓载咬牙道:“我认得他们的兵器。” 开平三年秋天,裴越被人袭击失踪是邓载心中始终铭记的教训。虽然最后裴越安然无恙,并且没有苛责身边人,但邓载又怎会当做无事发生。尤其是李子均被皇帝重惩后,此案的细节也被曝光,众人都知道李子均是勾连西吴刀客埋伏裴越。 从那以后,邓载便想法设法打探西吴王氏霸刀的消息,甚至还弄到一柄王家特有的大刀研究,故而此刻哪怕隔着很远,他也能一眼认出这种造型古怪的大刀。 这个消息对众人的冲击力太大,以至于一时间鸦雀无声。 临清县距离边境有三百余里,因为是灵州粮仓的缘故,早些年间没少经受西吴铁骑的蹂躏。直到虎城归于大梁之手,与古平大营互为犄角,将东庆府和广平府遮挡于身后,这才免去两府百姓的兵戎之灾。对于二十五岁以上的临清百姓来说,西吴铁骑从来不是传言,而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噩梦。 乍然听闻城外是西吴人,好几个本地乡绅下意识就想跑。 虽然他们终究还是止住脚步,脸上不禁讪讪地笑着,却没有人笑话他们。 城头上的气氛格外凝重。 严临川思虑片刻后,望向将擂鼓重任交给手下的韦睿说道:“此事必须尽快禀报刺史府和古平大营。” 韦睿摇头道:“老大人莫急,再等等。” “等什么?!”严临川勃然大怒,虽然他已年近七旬,但在京都那样复杂的地方待了几十年,又做过九年执政,此刻寒声斥责,威势登时扑面而来。 韦睿眼神微凝,沉静地答道:“边境并无异动,所以西吴绝对不会派大股人马越境,必然只是分散潜入,借着青玉山中这些马匪的便利,想要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从眼下的局势判断,他们的目标或许是爵爷。在灵州境内杀死一个钦差,远比攻占临清县城重要太多。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必须看清楚对方真正的目的,这样才不会让刺史府和古平大营产生误会。” 他极少这样长篇大论,因为眼下必须说服面前这些人。 西吴铁骑和马匪带来的威胁不可同日而语,马匪到来之后,他可以凭借裴越赐予的权力掌控这座城,就算是严临川也不会横加干涉。但如果敌人是西吴铁骑,凭他一个哨官的身份绝对镇不住这满城的乡绅。 韦睿已经清晰地感知到危机到来,灵州恐怕会出大事。 严临川面色踌躇,转头看了一眼城下的战局,摇头道:“即便如此,钦差的安危要怎么解救?” 战场上的情况远比城头上那些人想象得更危险。 裴越领着三百骑冲上来之后,立刻受到对方的分兵阻截。 敌人的数量从两千多变成八百,但是实力却成倍地上升。 这种小股部队厮杀考验的是所有人的勇气和能力,毫无技巧可言,每一次交手都是硬碰硬,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代价,仅仅过去半柱香的时间,身后的三百骑便有十几人壮烈。 不过他们终于冲开对方的阻拦,与战场中心地带的第三队汇合。 及至此时,第三队已经阵亡十余人,活着的人人带伤,商羽满身是血,分不清究竟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 “爵爷,您不该回来!”战场上不可拘泥小节,故而商羽也只是坐在马上,冲裴越感激又羞愧地说着。今日一战,他的表现确实大失水准,先是拿临清县一群士子和百姓没有办法,紧接着又被对方的援军赶得狼狈逃窜,最后则是被人围堵,险些全军覆没。 “孟龙符。”裴越没有理他,英俊的脸上神色凛然。 “末将在!”孟龙符高声应道。 “将第三队编入你的第四队,护着他们一些。” “遵令!” 裴越回身望去,历经长途奔袭和这场血战之后,这些出身于南营的精锐脸上已经有了疲惫之色,他微微一笑然后朗声道:“我带你们杀出去。” 一句简简单单的话,但是足够温暖所有人的心。 陈显达洒然笑道:“爵爷,我们死了没事,你可不能出事,不然侯爷会生气的。” 裴越好奇问道:“你是侯爷的兵?还是我的兵?” 陈显达挠挠头道:“现在是爵爷的兵。” 裴越知道他没有说出口的后半句话是什么,在他决定冒着危险也要救出第三队的同袍后,这些精锐才算是真正成为他的人,在这之前依旧还是谷梁的人。即便有谷梁亲口嘱咐,裴越这大半年来也表现得足够优秀,然而人心最是难测,虎躯一震对方纳头便拜的场景未免太过离奇。 相较而言,裴越喜欢这些骄兵悍将,起码远比朝堂上那些大人物真实与鲜活。 “走。” 他朝众人挥挥手,脸上的笑容无比自信。 前方却有拦路虎。 一名西吴壮汉挡在裴越的去路上,其人身材魁梧宛若小山,手中的大刀比其他人的兵器更宽大,瞧着就像一块铁门板。 “梁国小儿,速来受死!”他声如洪钟,整个战场上的人都能听见。 裴越俯身拍了拍坐骑的脖颈,然后淡淡一笑,疾驰而去。 身后三百余骑跟上。 壮汉吼声如雷,胯下骏马缓慢地开始加速。 裴越如今即便算得上精壮,但是和对方庞大的身躯相比,依旧显得十分单薄。 双方快速接近,壮汉挥动宽阔的大刀,朝裴越当头砍下,看架势似乎要将他连人带马一齐斩成两截。 裴越双腿猛然用力夹住马腹,裴城送给他的这匹马本身便是名贵马驹,速度极快似旋风一般。 胜负便在毫厘之间。 壮汉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刀斩空,与此同时裴越扭身发力,一声咆哮怒吼似虎啸龙吟,长刀从对方马头之上掠过,直接砍向敌人的脖颈。此时以壮汉的体型根本无法做到闪转腾挪的小巧动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把长刀划出一个气势磅礴的圆,破开空气朝着自己的脖子横扫而来。 大好头颅,一刀斩落。 正文 276【举目四顾尽茫然】 这气势磅礴的一刀令人目眩神迷。 壮汉的脑袋被砍下之后,裴越身后传来整齐宏亮的呼喊声。 “万胜!” “万胜!” “万胜!” 城头上众人同样看到这一幕,韦睿与邓载以及第一队的精锐自不必说,荣耀就挂在脸上。在这样一个波澜壮阔无人能置身事外的时代,将军的名声必须要在战场上亲手打出来,这也是李柄中为何之前官居大都督,如今调任南营主帅却无法收服手下将士的根本原因。 无论裴越将来的前程如何,今日在临清城下这一刀,足以令世人津津乐道。 八百西吴铁骑面色骇然,他们没想到自家副将就这般轻易阵亡。 那个壮汉乃是东山王氏的嫡系子弟,论起亲戚关系他还是王黎阳的堂兄,虽然不及王黎阳武道天赋卓绝,但历来以凶狠残暴著称,死在他手上的大梁游骑至少有十余人。这样一个战功显赫的高手,居然被那年轻爵爷一刀枭首,带给这些西吴铁骑的震撼难以言说。 他们没赶上最好的时机,不能像前人那样从高阳平原出发,然后在大梁境内肆意劫掠,所以格外珍惜这次机会。此番潜入大梁境内的八百人,有一部分是东山王氏派来的武道高手,其余则是西吴各大军营抽调出来的精锐。 这些人此行的任务便是在灵州境内杀人放火,以战养战,争取让灵州的局势彻底糜烂,为后续的大动作打好根基。 十多年来西吴朝廷没有一天不想拿回虎城,只是大梁同样知道虎城的重要性,故而守卫无比森严,想要进入虎城需要经过六道关卡,而且虎城内的士卒从不在灵州挑选,要么是京营直接派人,要么就从南军抽调。 所以西吴人很希望灵州能彻底乱起来,只是他们很难做到这一点,因为就算派出大量的探子潜入,也无法形成有规模的战斗力,小打小闹根本只是隔靴搔痒。大梁在边境上设下四座大营,外加虎城在手中,绝无可能让西吴的骑兵越境打草谷。 事情的变化出现在开平三年岁尾,王黎阳潜入荥阳城与陈希之达成合作之后,后者很快便定好一个计划。 她将目光投向东庆府,挑动当地生活困窘的马户们落草为寇,目的则是要聚集足够多的马匹。 至于选中李子均这个倒霉蛋来做这件事,或许只是她一贯的恶趣味而已。 等青玉山的马匪形成规模后,她第二步便是利用各种各样的机会将西吴方面准备好的精锐送进青玉山里,如此便能组织起一支足够强悍的骑兵队伍。 莫要小瞧这样的手段,冷兵器时代缺乏畅通的信息渠道,八百铁骑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很容易就将灵州境内搅成一团乱麻。想要围歼这八百人,必须出动数倍的精锐骑兵穷追不舍,前提是要能抓住对方的尾巴。 今日是他们出山第一战,自然想要拿一个足够分量的人头祭旗。 裴越的出现恰到好处,陈希之与王黎阳一拍即合。 钦差死在灵州境内,大梁朝廷必然雷霆震怒,到那个时候灵州官场人人自危,还有多少人能全心对付境内的麻烦? 只是这些西吴人没有料到,裴越远比他们想象的强大。 哪怕通过陈希之的述说,王黎阳已经多番嘱咐他们不可大意,只是陈希之开平三年就已经离开京都,并不知道裴越这两年在武道上的精进。 常人的头颅大多为七斤半,那壮汉的脑袋显然要重许多,在地上骨碌碌地滚着,至死依旧不能瞑目。 裴越只是淡漠地扫了一眼,并无任何惋惜的情绪,趁着西吴人在此刻愣神的绝佳机会,瞅准对方阵型中最薄弱的地方,势不可挡地疾驰冲去。 西山日末渐黄昏,旋风吹马马踏云。 八百人显然无法做到彻底围困四百人,更何况裴越的兵素质并不弱于这些西吴铁骑。纷乱之中,西吴主将已经察觉到裴越的意图,但他没有办法阻止。今日的计划出自陈希之之手,原本是要马匪们靠送死缠住裴越,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混乱局面,然后再由这些西吴铁骑出动进行围杀。 但问题在于裴越不上当,此人不得不提前出击,又撞上藏在山后的第三队,商羽带队转身就走,亦没有给他交手的机会。 原以为能吃掉那个百人队,但是李子均率领的马匪太废物,连阻拦裴越片刻的能力都没有,最后才造成眼下的局面。 破局便成为不可逆转的现实。 裴越率众冲出西吴人的包围圈,这个时候藏锋卫的气势达到最高点,很多人甚至觉得西吴铁骑不过如此,很想回身再与他们来一场正面的较量。 “跟上,不许掉队。”裴越严肃地吩咐下去。 四个哨官立刻高声答应,上身挺得笔直。 裴越带着他们立刻脱离战场,然后朝着东面飞驰而去。 此时他不禁回头朝临清县城看了一眼。 距离已经很远,他视力再好也看不清楚城头上的情况,只能隐约望见一排人影,其中肯定会有韦睿和邓载。裴越忽地伸手,朝那面摇了摇,也不知道他们能否看见并且明白自己的意思。 很多时候只能如此。 西吴主将眼睁睁看着裴越领着手下狂奔逃走,这一刻他不禁有些茫然。 那个名叫陈希之的娘们不是说这个年轻钦差狂妄自大?不是说他习惯性热血上涌不管不顾?可是眼前这个局面怎么解释? 方才裴越的惊艳一刀不仅剁了他副将的脑袋,也让他心神恍惚,仿佛看见王黎阳那样的武道天才。 “将军,现在该怎么办?”一名下属在旁边问道。 临清县城四门紧闭,城楼上大梁将士严阵以待,想要靠着这些骑兵就去攻城那显然是个笑话,主将还不至于被愤怒冲昏头脑。他鄙夷地看了一眼远处的马匪大部,很想过去一刀砍死李子均,强忍着胸腹间的躁怒,他将目光投向远处的钦差护卫骑兵,寒声道:“追!” 只要能杀了钦差,自己的任务就不算失败。 西吴骑兵在此刻展现出超高的战斗素养,极短的时间内便列队完毕,然后朝着裴越逃跑的方向紧追不舍。 裴越率众一路狂奔,发现对方真的在追击自己,他不禁露出一个满含深意的笑容。 “传下去,轮到我们好好款待一下这些从西吴来的蠢货。” “是!” 裴越嘴角的笑容逐渐冰冷,他从来不是一个大度的人。 这一战阵亡二十几人,没人知道裴越看似轻松的面容下藏着何等汹涌的怒火。 正文 277【格局】 裴越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陈希之的人,没有之一。 不仅仅是横断山之战前后的交手,更因为他有冷凝和叶七这两位陪伴陈希之长大的人提供的信息。不同于她们二人的当局者迷,裴越站在旁观者的对手视角,从这个疯女人的动机出发,更能准确地分析判断她的意图。 当李子均揭开面具和西吴骑兵出现之后,原本模糊的局势瞬间明朗,裴越很快就明白这是陈希之再次试图火中取栗。 她和西吴人的勾结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想要利用西吴骑兵搅乱灵州局势的意图也昭然若揭,哪怕最终杀不掉他这个钦差,也会让整个灵州境内躁动不安,继而影响边境四大营与虎城的安稳。 从战略层面上分析,边军与灵州是相互依存的关系,边军护佑灵州,灵州为边军提供粮草,二者根本无法切割。 灵州西面从北到南,依次是长弓大营和古平大营,两者之间突出于西面的便是驻军十万的虎城。往南是金水大营,最南边靠近苍梧山的是定西大营,这座山除了蕴育出天沧江这条横贯大路东西的大江之外,更出产灵州一地极为盛行的烈酒苍梧谣。 大梁西军总计接近三十五万兵力,在一千多里的边境线上建造数十座军寨,依托虎城和其他几座雄城,建立一套完整齐备的防御体系,将西吴铁骑挡在高阳平原上。这也是陈希之的计划得到西吴朝廷认可的原因,在现有的条件下西吴铁骑根本无法冲破大梁西军的防线,只要无法波及到灵州,这里就能给西军提供源源不断的支持。 纵然大梁不可能只是光靠灵州一地承担西军的粮草供给,但那需要朝廷花费时间进行调配,灵州依然是西军最重要的后方。 灵州乱则西军不稳,这是两边都心知肚明的关键之处。 天色渐暗,藏锋卫虽然在逃跑的路上,阵型却保持得很完整,而且速度并不快,毫无狼狈之态。 裴越弄清楚陈希之的谋划之后,冷静地回头望向追兵。 西吴骑兵跟得不算很紧,故意留出约莫二三里的距离,显然对方主将不是白痴,没有给他施展“曼古歹”战术的机会。 即便如此裴越亦不敢丝毫放松,如果为了引诱对方靠近将速度放得太慢,很可能被他们突然加速然后咬住尾巴,到那时四百对八百胜负难料。除了硬实力之外,裴越必须考虑手下的实际情况。他们昨日从荥阳城出发,一日一夜奔袭二百余里,然后便是整日的战斗,连口水都没有喝过,再不顾一切地强行厮杀,就算这些百战精兵心理承受得住,身体机能也会直接崩溃。 这是为将者必须要考虑的问题,因为他的兵都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只要动力足够就永不知疲倦的机器。 故而这场追击战呈现出一个诡异的局面。 裴越领着三百余骑朝东行进,速度不慢也不快,处于一个随时能提速的水平。 西吴骑兵看起来也不着急,距离他们始终保持着二三里。 当最后一缕阳光在天边消失时,追兵队伍里有人对那位主将说道:“将军,小心有诈。” 但凡读过几本兵书的人都知道,所谓穷寇莫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史上记载的众多战役里总少不了诈败与伏击的经典战例,更何况他们此刻深入大梁境内,既是孤军也是死士,肩负着极其重要的任务,岂能轻易折损在阴沟里。 主将年过三十,连王黎阳的堂兄都只能给他做副手,可见其人绝非等闲。他早已平复心情,望向前方似乎很疲惫的大梁骑兵,淡然道:“你害怕灵州的厢军会突然出现?” 那人连忙摇头道:“卑下不怕,只是敌人明显还有余力,看似在引诱我们继续追击。” 广平府作为灵州的粮仓,地势平坦一览无遗,极为适合骑兵奔袭,即便偶尔有几座高山也不会遮挡去路,所以这位主将根本不担心对方会有埋伏。且不说那个年轻钦差没有未卜先知之能,就算他真是神仙下凡,在这种地界也做不到精准有效的伏击。 主将冷笑道:“这钦差是个聪明人,难怪王黎阳反复提醒我。他已经猜到我们出现在灵州境内的意图,所以想用自己拖住我们。” 属下立刻恍然大悟,望向前面的目光中隐隐有些讶异。 平心而论,如果他是天子宠信的钦差大臣,绝对不会让自己置身于这种险境中,因为稍微出现一点变故便很可能搭上自己的命。 这时主将忽然说道:“传令向南。” 属性微微一怔,旋即正色道:“是!” 在追击超过一个时辰后,西吴骑兵突然放弃,稍稍整队之后直接转向南去。 藏锋卫从未放松对身后追兵的观察,此时也立刻停了下来。 裴越催动胯下坐骑缓缓向前行出十余步,望着西吴骑兵飞去的背影,身后则立着四位哨官。 “爵爷,西吴人没有上当。”陈显达皱眉闷声道。 裴越微微颔首,这个结果不算意外,能被西吴朝廷选出来潜入大梁的肯定是聪明人,主将更不可能轻易犯蠢。 “我们要不要追上去?”孟龙符问道。 “不可。” 裴越淡然否决,继续说道:“彼时他们追击,实则主动权在我们手里,想打想走都能自己决定。但如果局势倒转,很快就会天黑,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这点人手很容易中计。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们能追上又如何?西吴人的战力你们已经亲身体会过,我们能战胜他们吗?不要被我那一刀迷惑双眼,就算是我也很难连续使出第二刀。” 他回首看向傅弘之,众人借着昏暗的天色才发现裴越的脸色显得苍白。 傅弘之惭愧地说道:“卑下作战不利,请爵爷责罚。” 裴越摆摆手道:“既然同生共死过,何需这些矫情话?弘之,从你的第五队中抽出十骑,一人双马,远远地缀着西吴人,想办法弄清楚敌人的去向。告诉他们如果局势太危险立刻返回,不要随意送命。” 傅弘之拱手道:“卑下这就去办。” 裴越转头看向一个格外沉默的人。 正文 278【祭旗】 韦睿如今留在临清城内负责城防,裴越身边还有四位哨官。 按照这大半年来裴越对他们的观察,陈显达略带痞气但是作战极其勇敢,是冲锋陷阵的先锋之才。孟龙符出身将门,自幼熟读兵书,为人稳重踏实,懂规矩又能做到绝对的服从。傅弘之与他人不同,傅家乃是大梁最拔尖的书香门第,人称江州第一家,族内弟子多为读书人,傅弘之算是一个异类。他最擅长的便是练兵,手下的第五队战力并不弱于韦睿的第一队,尤其擅长游骑斥候的培养。 再加上很早便展露名将气质的韦睿,这四人堪称南大营将官中最菁华的精锐,是谷梁这些年着力培养的栋梁之才,也是他送给裴越最重要的大礼。 但实际上裴越最看重的并非韦睿,而是出身寒门的商羽。 他很欣赏商羽身上的那股劲,人必有所执方能有所成。 与其他人的身世背景相比,商羽的家族毫无助益,他必须独自扛起所有的重担。 只不过今日他的表现让裴越有些失望,故而此刻他是最沉默的那个,脸色看着也非常的沉重。 “商羽。”裴越盯着他沮丧的面孔,淡淡说道。 “在。”商羽连忙抬头应道。 “交给你一个任务。” “请爵爷吩咐!” 商羽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血色,激动到身体有些颤抖地跃下坐骑,单膝跪在裴越的坐骑前面。一旁的陈显达和孟龙符望着这一幕,神色皆显得复杂。他们一同进入南大营,在那里快速成长,商羽更是被谷梁看中调到身边做亲兵。虽然主帅亲兵远胜普通士卒,但商羽从未表现出骄纵和得意忘形,依旧似从前那般乐观谦虚,所以没有人因为他的身世而小觑他。 裴越平静地说道:“将受伤的兄弟带回荥阳城,我再给你十人一路护送,能否做到?” 商羽霍然抬头,此刻脸上神色无比复杂,有悔恨也有不甘,更多的则是祈求之色。 他心里清楚这是裴越对他作战不利的惩罚,可是谁也不想当逃兵,更何况眼下明显还有大战,这个时候不在场和被放弃有什么区别? “爵爷,卑下——”商羽涨红着脸艰难地说道。 裴越决然地打断他的话:“回到荥阳之后办两件事,第一件是通知正使秦大人,让他立刻八百里急报京都,灵州不稳边境不稳,西吴有八成的可能会发动战事,让朝廷及早做好准备,听清楚了吗?” 商羽脸上的愧色缓缓消褪,沉声应道:“属下明白。” 裴越又道:“第二件事,你尽快找到灵州刺史薛涛,告诉他蜂窝煤之事暂缓,让他立刻返回刺史府,统筹灵州全局,不要因为一些私人的恩怨让西吴人找到可乘之机。告诉他,如果灵州局势糜烂,莫说蜂窝煤的专营之权,他最好先给薛家上下几百口准备好棺材。” 他神色凝重道:“将我的原话一字不错地告诉薛涛,能不能做到?” 商羽胸中泛起汹涌的情绪,及至此刻他哪里还会怀疑自己被放弃,这两件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意味着裴越依旧他十分信任。 “爵爷放心,卑下就算不要这颗脑袋也会办成你吩咐的事情!” 第一件事当然不难,只要将此间发生的事情告诉秦旭,那位正使大人就算醉心于风花雪月也会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关键在于刺史薛涛,裴越的话太过直接狠辣,商羽作为信使很可能成为被迁怒的对象。 裴越看着他一脸慷慨赴死的模样,摇摇头无奈笑道:“蠢货。” 懒得理会愣住的商羽,裴越拨转马头往大部队而去。 陈显达挠挠头,对商羽说道:“老商,你今儿到底怎么回事?平时的机灵劲哪里去了?爵爷像是那种罔顾大局耀武扬威的人吗?你啊,唉,你再仔细想想。” 说罢连忙跟着裴越而去。 还是孟龙符最厚道,他下马将商羽拉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说道:“爵爷说的是气话,咱们跟在他身边这么久,难道你还不了解爵爷的为人?算了,你也别想太多,等找到薛刺史之后,你将这里的事情仔细说与他听,相信他应该明白西吴人的盘算。” 商羽露出尴尬的笑容,恍然大悟道:“原来爵爷生气了。” 孟龙符望向远处关心士卒的年轻子爵,轻叹道:“壮烈二十六位同袍,爵爷当然不舒服。原本我们是不必承受这种损失的,如果你不被马匪围住的话。罢了,你的情况我也知道,家中是那般境况难免会有些负担。不必想太多,爵爷虽然生气,但没有真的想要放弃你,否则也不会将这种大事交给你办。去罢,莫耽搁了。” 商羽默默攥紧拳头,点头道:“我明白了,多谢孟大哥。” 他仿佛突然间变得成熟许多。 孟龙符看着他立刻去收拢伤员准备撤离的身影,心中升起诸多感慨,一时难以言明。 待商羽带人护送伤员继续东行之后,陈显达问道:“爵爷,现在我们该做什么?” 裴越望向身边的将士,虽然他们脸上的疲惫无法掩盖,但每个人的眼神都很明亮,军心依然可用,便高声说道:“先往北走,找到合适的地方扎营休息。” 眼下这支三百人的孤军有几个选择,继续追击西吴骑兵已经被裴越否决。回到荥阳似乎是最佳选择,当年前魏覆灭时荥阳城都完好无损,就算西吴真的大军进犯那里也是整个灵州最安全的地方。只不过对于裴越来说,那其实是最被动的选择,因为目前他还无法左右薛涛的决定,留在荥阳只能做一个摆设。 带着三百骑留在野外,自然是冒险的行为,但也能让他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主动。 最后一个选择则是去临清县城,与韦睿的第一队汇合,只是不知为何裴越压根没有考虑过这个选择。 陈显达略显好奇地问道:“爵爷,为何去北面?” 裴越沉静地说道:“去找一位老朋友帮个忙。” 这下连孟龙符也不解地问道:“爵爷在北面有朋友?” 裴越冷笑一声道:“大战将启,想借他的人头祭旗。” 正文 279【一刀了断】 临清县往西北行六十里便可抵达青玉山,这段路程对于常年在马背上生活的东庆府马户来说,委实不值一提,哪怕闭着眼都能轻松跑完。 只是今日来时阳光明媚气势汹汹,归路夜色茫茫人心惶惶。 西吴骑兵追着裴越离去后,李子均异常艰难地收拢马匪大队,甚至没有多看守备森严的临清县城一眼,立刻垂头丧气地返回青玉山。 他就算再恨裴越也有自知之明,既然缠住对方的任务已经失败,接下来再跟过去也只是自取其辱,凭手下这些马匪的能力根本无法对裴越造成威胁。唯一的选择便是立刻回到青玉山中,以后说不准还有机会。 出发之后,他才发现那二十名西吴刀客消失不见。 “他娘的一帮混蛋!” 在西境待了两年,李子均早就不再是那个闻名京都的翩翩公子,尤其是在古平镇上那三个月,几乎完全改变他的性格,变得跟粗鲁军汉没什么区别。 那些西吴刀客显然是趁乱与骑兵汇合,然后一个招呼都没打便直接离去。 借着苍茫的月色观察着马匪队伍,李子均的心立刻凉了半截。 除去死在战场上的和见机不妙逃走的,如今他身边只剩下八百多人。 “大头领,咱们要不要找个地方歇一阵?”一名小头领凑过来问道。 李子均皱眉道:“区区六十里而已,直接回山中不是更妥当?” 小头领面露难色道:“兄弟们今儿实在伤了根本,好多人都带着伤,六十里虽然不远,可要是在马上颠簸回去,恐怕会加重伤势。而且今儿苦战一天,大家没吃饭也没喝水,真的走不动了。那狗屁钦差被撵得到处乱跑,说不定此时已经死了,临清城里那些废物厢军根本不敢出来,这边不会有什么危险。” 这话说得李子均都有些脸红,什么叫做苦战?被人当猴耍了一天还差不多。 还好夜色帮他遮掩稍许,前后看看,队伍的确疲惫不堪,此时已经走了差不多一半的路程,想来临清县那点人没有胆子跟过来,李子均便说道:“我记得前面不远有个村子?让大家慢点,派一百人先摸过去把人都宰了,女人就赏给你们了。” 小头领大喜过望,满面讨好神色道:“谢过大头领!兄弟们真的没跟错人!” 李子均故作高深地笑笑,挥挥手示意他离去。 小半个时辰后,李子均站在那个村落最高大坚实的宅子门前,皱眉道:“跑得还挺快,算他们走运。” 村落空无一人,但是从各家各户屋内的情况判断,他们应该是不久前离开。 这里距离青玉山只有三十里不到,显然村民们早就有防备。 李子均匆匆忙忙地安排几个岗哨,然后和几个小头领占据这处最大的宅子,随意吃点干粮之后便去往主家的卧房睡觉。 或许是太过疲惫的原因,他很快便沉沉睡去。 梦中自有另一番天地。 在古平镇那三个多月,他每天晚上都不敢睡觉,因为很可能遭遇一些不堪回首的暴行,就算是这样他也没逃过那些亡命徒的毒手。他只能在白天找时间偷偷眯上一会,可每次都会被噩梦惊醒。被陈希之的人救出来之后,他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对陈希之的话言听计从,无论对方让他做什么都会满口答应下来。 等来到青玉山中,他成为两千多马匪的大头领,着实过了一段极为享受的时光。 李子均甚至觉得,这样的生活比他在京都当一个纨绔更美妙。 他可以轻易决定一个人的生死,每个马匪都小心翼翼地拍着他的马屁。 在那二十名西吴刀客的协助下三次击败厢军灵州卫,大抵是他这辈子最荣耀的时刻,他在马匪中的威望达到顶点,所有人都无比敬畏地围在他身边。与之相比,以往在京都的那些故事宛如幼童玩闹,他只觉得自己很幼稚,仿佛在这里找到活着的真谛。 或许有过那么一两次恍惚的刹那,他想起远在京都的家人,但这种情绪很快便被他强行从脑海中驱逐。 他不仅恨裴越,也恨自己的祖父李柄中,如果这老头不是只想着自己的官位,而是不惜一切将他保下来,难道开平帝会连这点脸面都不给? 就算你乞骸骨打动不了皇帝,你不还有爵位吗?连这些都舍不得你怎么配做祖父? 你什么都不舍得,害得我变成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睡梦中的李子均撇了撇嘴。 他梦见自己从青玉山起家,手下的兵越来越多,占下整个灵州,然后在大梁和西吴之间左右逢源,最后拥兵百万平定天下。 耳边回荡着惊天动地的喊杀声。 这声音如此清晰又真实,美梦中的李子均渐渐有种似真似假的感觉。 喊杀声渐渐停息,然后便有一个清冷的声音传进他的耳中。 “醒醒。” 李子均如今连祖父李柄中的声音都记得不清晰,但这个声音他无论如何也忘不掉,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他猛然睁开眼睛,然后便看见昏黄的烛光照耀下,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坐在对面不远处。 “裴越!” 李子均咬牙怒喝,下意识就想抓起放在窗边的长剑,却一把摸了个空。 那把长剑在裴越手中。 他仔细地端详着,然后摇头道:“华而不实,老陈,这把剑送给你,兴许能卖几个钱。” 站在门边的陈显达满脸喜色地接过,拱手道:“多谢爵爷。” 裴越轻轻一笑,回首望着坐在床上脸色狰狞的李子均,尤其是他脸上纵横交错的伤疤,满含深意地叹道:“天已经快亮了,你怎么睡得着?” 李子均朝门外望去。 裴越摇头道:“不用看了,你手下的马匪半数被杀半数投降,没有一个人跑掉。” 不知为何,李子均忽然平静下来,他冷笑道:“你不用吓唬我,难道你真敢杀我?我祖父是丰城侯,也是京军南营主帅,更是陛下信任的重臣。我知道我犯的是死罪,但你没有杀我的权力。” 裴越面无表情地说道:“听起来确实是这么回事。” 李子均从床上下来,有条不紊地穿上靴子,坐在床沿镇定地说道:“少装模作样了,你以为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我还会怕死?但是我不会死在你手里。” 裴越轻叹一声,颇感无趣地道:“李子均,你是不是在古平镇被人打坏了脑子?我是钦差啊。” 以钦差身份处死一个先潜逃然后造反的钦犯,莫说李柄中只是南营主帅,就算他是左军机也没法质疑裴越,恐怕还要期盼他说几句好话,否则整个李家都会遭殃。 李子均不禁想起过往的那些事,他双目赤红猛然扑上来,宛如一头绝境里的野兽,几近疯狂地怒吼道:“老子跟你拼了!” 裴越长身而起,手起刀落。 开平五年六月二十五日拂晓之时,丰城侯李柄中长孙李子均死于灵州一个无人在意的角落。 青玉山马匪覆灭。 正文 280【折服】 傅弘之派出去的十名斥候返回时,裴越将好抵达临清城外。 听完斥候的禀报后,裴越皱眉道:“失踪了?” 那是八百骑兵,不是几只苍蝇,怎会凭空消失? 斥候面带愧色地说道:“我们听从爵爷嘱咐没有跟得太紧,但是在半夜子时西吴人发现我们的踪迹,然后派出一支游骑二十余人在后面堵截我们。等到后半夜那二十余人朝西边逃走,敌人大部已经不知去向。” 傅弘之沉声道:“训练这么久竟然轻易被人发现?” 斥候闻言垂着头不敢答话。 裴越摆摆手道:“罢了,西吴人也不是善茬,此事不必苛责他们。” 傅弘之应道:“是。” 裴越看向十名垂头丧气的斥候,温和地说道:“归队吧,以后再多努力便是。” 日上三竿,夏日的阳光分外刺眼,东门外的平地上还残留着昨日厮杀的痕迹,但战死的尸首已经处理干净。裴越略感意外,这显然是韦睿的处置手段,不愧是魏霄特意跟他提醒过的名将种子,这些细节都能考虑得很妥当。 毕竟对于这个时代来说,城外的尸体不及时处置,酿成瘟疫的话会是极为可怕的后果,尤其是现在正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 临清东门大开,韦睿领着第一队整整齐齐地出城迎接,邓载与其他亲兵亦在列。 在他们身后则是临清县的一众人物,诸如莫青云和俞铮等人,严临川今日依然乘着软轿,他年岁太高经不起往来奔波。 两方相见,韦睿躬身行礼道:“禀爵爷,昨夜卑下与莫知县、俞游击商议,召集城内民夫打扫战场,马匪的尸首已经掩埋在东边山脚荒地。藏锋卫同袍的遗体如今安置在城内报国寺中,严老大人从家中冰窖里取出冰块,以便保存我们同袍的遗体。” 裴越微微颔首,转向望着颤颤巍巍从轿中下来的严临川,诚恳地说道:“多谢老大人。” 严临川满面哀容道:“裴爵爷,这些将士乃是为临清百姓而战,老朽不过是略尽微薄之力,不足为道啊。老朽尚有一事请教爵爷,敢问那些西吴骑兵如今在何处?” 裴越见临清本地乡绅十分关心这个问题,知道他们心里确实有当年留下来的阴影,便朗声道:“西吴骑兵向南逃窜,我已经派人通知刺史府,诸位不必担心。” 这话放在昨天,以严临川为首的临清乡绅未必会信,但亲眼目睹裴越一刀砍下那壮汉脑袋的场面后,这些人不知为何对他忽然有了信任的感觉。 韦睿垂首道:“爵爷,卑下推断这是小股西吴骑兵越境,故而已经连夜将此间详情禀报古平大营。” 裴越赞许地道:“你做的很好。” 韦睿又道:“卑下昨日因为担心西吴大军犯境,擅自做主将临清剩余三门用石块堵住,给当地百姓造成很大的麻烦,请爵爷责罚。” 裴越上下打量他一眼,看向莫青云问道:“莫知县,你觉得韦哨官有错吗?” 与昨日相见时不同,莫青云敛去身上那股清流骄气,沉稳又爽利地说道:“为将者未虑胜先虑败,当时情况复杂,韦哨官处置得当,下官不认为他有错。” 裴越伸手拍拍韦睿的肩膀,微笑道:“听见了吗?” 韦睿不骄不躁,神情平静,不过还是对莫青云微微颔首以示谢意。 裴越身后的陈显达冲韦睿挤眉弄眼,旁边的孟龙符和傅弘之尽皆略显无奈。 这时灵州卫厢军游击俞铮小心翼翼地问道:“裴爵爷,后面那些人是马匪吗?” 众人闻言望去,只见藏锋卫骑兵后面还跟着一长串队伍,每个人的双手都被捆缚,然后用一条长绳串起。 裴越淡淡道:“昨天入夜后西吴骑兵南逃,我们的坐骑脚力损耗太大,所以选择休息两个时辰。然后往东北急追,在三十多里外的一个小村子发现剩余马匪踪迹,半数斩首半数投降,贼首陈猛也已伏诛。” 这次不光是临清官员和乡绅满脸震惊,就连韦睿都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俞铮更是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为何要问这种让自己颜面扫地的问题。 众所周知,青玉山中的马匪之所以声势浩大,完全是因为灵州卫厢军的无能和窝囊,连败三阵才让对方竖旗立威。但是昨日在城头上众人亲眼所见,嚣张一年的青玉山马匪在藏锋卫面前宛如幼童,战死四百多人却连裴越的马尾巴都没摸到,若非那些西吴骑兵突然出现,这必将是四百人轻松围剿两千人的胜仗。 即便有西吴人搅局,裴越依然率众连夜奔袭,轻而易举地覆灭这些嚣张的马匪。 严临川赞道:“爵爷不愧是陛下信重的武功勋贵,非常人能比也。” 裴越微笑道:“老大人就不要取笑我了,只要你肯将煤矿那片地卖给石炭寺,这可比一万句夸奖更重要。” 严临川老眼中露出一抹满含深意的笑容,从袖中取出一叠文书,亲手递到裴越手中,诚意十足地说道:“这便是那块地的契约文书,爵爷请收下。” 裴越握着这份地契,似笑非笑道:“那我就收下了?” 严临川颔首道:“理当如此,切莫推辞。” 真是一头惯于顺水推舟的老狐狸啊。 裴越心中默叹,面不改色地说道:“老大人深明大义,我一定会如实禀报陛下。” 严临川笑得睁不开眼,侧身相邀道:“爵爷大胜而归,岂能无酒相迎?老朽这便命人准备,为爵爷及贵部属庆功。” “且慢。” 裴越目光扫过身前众人,略显严肃地道:“区区马匪罢了,不必如此郑重,老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莫知县,这些马匪皆是罪大恶极之徒,便交予你来审问,依大梁律法从重量刑,然后报往朝廷。” “下官遵命。”莫青云微微躬身道。 此人怎么突然转性了? 裴越心中有些疑惑,在他的印象里清流都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就像昨日莫青云初次见面那副模样。为何一天一夜过去,他就变得如此温顺,难道昨夜韦睿把他绑起来揍了一顿? 迎着裴越问询的目光,韦睿微微摇头示意自己并不知情。 裴越放下疑虑,对众人说道:“诸位请回,我还有事要办。” 严临川问道:“爵爷要办何事?老朽或许能帮上忙。” 裴越沉声道:“不必,这是藏锋卫自己的事情。” 他眼神中浮现一抹悲伤,这是极其罕见的情况,尤其是邓载从未见过自家少爷会有这样的表情。很快其他人就明白是什么事,一股悲壮又凝重的情绪在裴越身后的三百骑中凝聚。 正文 281【大地烽烟】 打仗绝对会死人,这是裴越当初决意从军时就想过的问题。 或许是他自己,或许是那些亲近熟悉的人,或许是身边任何一个人。 他不是幼稚天真的理想派,更不会做天下大同的美梦,熟知历史的他很清楚如今的局势不会维持太久。像这样边境紧密相连没有任何地势隔绝的三个王朝,迟早都会有一统的战争,所以他才想做那个站在浪头上的弄潮儿。 只是很多时候想得再多准备得再充分,当死亡摆在面前的时候,谁人心里能不泛起波澜? 临清城内东北角,报国寺的大院中。 二十六座临时搭建的木台上,摆放着二十六具遗体。 裴越站在最前面,身后是四位哨官并四百三十五名士卒。 他手中拿着火把,沉声说道:“除去朝廷会给的抚恤银子外,今次阵亡同袍每人赠银二百两。家中父母尚在者,由祥云商号负责赡养。已经成亲尚未有子嗣者,尊重其遗孀的意愿,无论守寡亦或改嫁,均由祥云商号负责一应花销。有子嗣者,则由祥云商号供养至其成年。” 这是他一贯的言语风格,极少会有那些华丽的言辞,朴实又直击人心。 藏锋卫的将士们无不动容。 他们不是新丁,在南营待了几年,也在边境杀过人见过血,见识过主将的各种做派。此时来到报国寺,很多人以为又要听一番慷慨激昂的口号,却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场面。 “孟龙符。” “卑下在!” “稍后将阵亡同袍的骨灰收好,在临清县内找人做好他们的牌位,一一对应保存,命人暂且存放在荥阳城钦差行衙内。等我们报仇之后,再带他们回家。” 孟龙符眼眶泛红,身体微微颤抖,怒吼道:“卑下遵令!” 裴越最后看了一眼面前的遗体,然后用火把点燃他们身下的柴火。 四名哨官上前依次点火。 夏日干燥的木柴极易燃烧,很快便鼓起熊熊火焰。 裴越回身望着挺直肃立的藏锋卫将士,眼神中难掩沉郁,缓缓说道:“我不希望你们死,但是如果你们死了,我还没死的话,我会照顾好你们的家人。若违此誓,天弃之!” 众人嘴唇紧抿,有人已经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但是因为害怕裴越生气强忍着不落下来。 裴越微微仰头,沉声道:“希望你们记住,不要轻易送死,但是在战场上不能怕死。我会做你们的表率,如果哪天我做不到,你们可以弃我而去。” 回答他的是无比整齐响亮的声音,甚至有人额头上青筋都爆了出来。 “愿为爵爷死战到底!” 人群中崔猛声竭力嘶地吼着,浑然忘记当初自己和裴越之间的那点别扭。此时即便裴越让他一个人去追那些西吴骑兵,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纵马疾驰而去。其实这场仗打下来他也受了伤,好在伤势不严重,大抵和当初裴越用匕首捅他那次差不多。商羽在收拢伤员的时候,崔猛嬉皮笑脸地说自己没事,其实后背那道伤口到现在还很疼。 他看着远处的裴越,只觉得父亲眼光确实不错。 从今日起自己便是藏锋卫的人,再也不会离开。 裴越的训话到此结束,挥手让士卒们下去歇息,争取尽快养足精神。 报国寺西侧的耳房中,几位临清本地的显贵人物正在焦急地等待着。 裴越在四名哨官的簇拥中来到耳房,与众人寒暄之后,严临川便开口问道:“爵爷,西吴人这次是不是要大军犯境?” 虽然方才裴越在城外安抚众人,但耳房内数人显然没有那么好打发,尤其是做过九年执政的严临川。他不仅熟悉大梁局势,更对西吴非常了解,当那队西吴骑兵出现在临清城下的时候,其人便察觉到好不容易安稳十余年的灵州即将出现大变故。 裴越并不意外,淡淡道:“我也只是猜测。西吴人想方设法将这队骑兵弄起来,总是要和边境上的动作配合,否则有什么意义?老大人,你年岁已高倒也不必太过劳神,有边军镇守界线,西吴铁骑没办法突然闯进灵州。” 严临川叹道:“世事难料啊,毕竟灵州承平十多年,又怎能确定边军守得住?爵爷,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是否要回荥阳?” 裴越摇头道:“我要去边境。” 众人皆惊,倒是他身后的哨官们面不改色,隐隐露出兴奋之色。 严临川迟疑道:“非老朽多管闲事,你毕竟是钦差的身份,万一有个闪失岂不是会让边军进退失据?” 裴越失笑道:“老大人想到哪里去了?我不会那般不知轻重,只不过是想去边境看看局势,西吴人如果真的大军犯境,也要一城一地的打,难道他们敢绕过虎城和古平大营直取广平府?” 他不愿解释太多,转头看向莫青云道:“莫知县,劳烦你帮我的属下准备一些干粮,至少要够十日之用。” 莫青云点头道:“下官今夜之前会办妥。” 裴越又对俞铮说道:“俞游击,还有件事需要你出手相助。” 俞铮受宠若惊道:“爵爷请说。” 裴越微笑道:“我从荥阳出发比较匆忙,没有带上备用的马匹,还请俞大人帮我准备四百余匹良马。” 既然想要去边境看看,他觉得一人双马是最基本的准备。 俞铮面露难色,他名义上是游击,手里有着五百人,但厢军哪有那么多良马?更何况就算五百人也得吃点空饷不是?不过如今他是真的畏惧裴越,看看这年轻权贵眨眼间弄死多少人,他哪里还敢推诿,更何况小腹处被韦睿踢的那一脚还隐隐作痛呢。 他咬牙强笑道:“爵爷请给我两天时间,一定办妥。” 裴越摇头,不容置疑道:“明天午时之前。” 俞铮笑得比哭还难看,艰难地点头道:“我这就去办。” 说完也顾不得向众人逐个行礼,只是匆忙一抱拳便离开耳房。 待他走后,裴越望着莫青云,无比郑重地说道:“莫知县,广平府是灵州粮仓,临清又是广平府的上等县,请你这段时间要做好战事来临的准备。” 莫青云闻言起身拱手道:“爵爷放心,下官明白。” 裴越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此时才能稍稍放松一些。 就在他于报国寺内安排一切的时候,距离虎城约八百多里的西吴高阳平原上,旗帜遮天蔽日,骏马高声嘶鸣。 一眼望不到头的剽悍铁骑整装列阵,徐徐东行。 正文 282【忆往昔】 旌旗飘扬,遮天蔽日。 五万铁骑沿着高阳平原上的宽阔官道徐徐东行,后方则是超过十万人的民夫与辎重兵队伍。这只是西吴铁骑的一部分,并没有集结全部兵力。 大陆地势从北到南,从西到东,大体上呈现一个从高到低的趋势。世间养马胜地尽在北方,所以南周的骑兵数量最少战力也最弱。不过他们也有独特的应对方式,重甲步兵和战车方阵闻名天下,其中尤以平江方家子弟为主体的陷阵营首屈一指。 当年前魏尚未覆灭,高阳平原便是最好的养马之地,西吴境内军阀凭此组建起当时最强大的骑兵。诸国混战之时,林清源为大梁高祖制定雄踞中原腹心之地的基本策略,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往西极难扩张,远不如收拾北境和中原那几家割据势力容易。 如今西吴实际拥有骑兵十三万余,这是一个非常恐怖的数字。 裴越在穿越之后,对这个时代的军事力量了解得更透彻,知道像前世史书上记载的“陈兵百万”言过其实,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民夫和辅兵,一场大规模战役中真正的作战精锐能达到二十万已经极为罕见。就拿他比较感兴趣的前世那支蒙古铁骑来说,其鼎盛时期骑兵数量大约在十五万左右,这便足以让他们纵横天下。 若非要应对这样强大的骑兵,大梁也不必在灵州边境上建造三十余座军寨,以三十五万精锐边军挡住西吴人的窥视,并且只保留古平大营北侧通往虎城的一条道路。 开平帝定下先南后西的国策,其实还是当年林清源谋略的延续,似乎朝堂从上到下都认为南周相较而言更容易攻破。待打下南周稳固南方粮仓之后,再用逐步蚕食的手段向西推进,只要能占据一半高阳平原,开平帝便有自信凭借大梁蒸蒸日上的国力摧毁西吴人的骑兵,进而一统天下。 世间从不缺少聪明人,更何况大梁的意图不算隐秘,当初开平帝改元时便让边境上风声鹤唳。如今五年时光一晃而过,虽然大梁还未挑起战事,但作为西吴人来说却不愿再继续等下去。 此番西吴朝廷用兵,最低的要求是拿回虎城,这颗矗立在高阳平原东段让他们如鲠在喉的钉子。 五万骑兵由镇东大将军谢林统率,其人乃是西吴军方“四将”之一,将兵能力极为突出,特别擅长长途奔袭迂回作战,是“四将”中最年轻的统帅。 因为一些历史缘故,大梁和南周都是承袭前魏旧制,无论官制或军制都相差无几,只有些许细节上的差异。但西吴大不相同,军事大权由皇帝一手掌握,其下设都统府,掌权者皆为皇子或亲王,协助皇帝处理军务。 都统府之外便是四方大将军,统称为“四将”。 谢林今年四十一岁,他的经历堪称传奇。此人本是西吴京城某座侯府的家奴,侯爷见他聪明果敢便将他提为亲兵队长,谢林借此顺利进入西吴军中并且逐步高升。十五年前虎城一战,那位倒霉侯爷被裴贞亲手砍了脑袋,谢林不仅没有就此沉沦,反而愈发展露自身在军事上的惊艳天赋。 时光倥偬,当年意气风发的青年如今已是稳重如山的大将军。 “大将军,王黎阳送来密信。” 一名亲兵飞马前来,恭敬地呈上密信。 谢林接过信封,就在马上拆开,看完之后递给旁边的一名将军,淡淡道:“王家行事太小家子气。” 那人接过看了几眼,摇头道:“八百骑兵有什么用?太小瞧梁国人了。” 谢林面无表情地说道:“陛下嘱咐我一定要等王家搅乱灵州,使得梁国边军自顾不暇,然后趁乱动手。” 那将军冷笑道:“王家打得好算盘,从夹袋里掏出八百人就想占住头功,也不知道他们哪来的自信和胃口。王鼎云自己没什么能力,不过养了一对好儿女,只是凭他们就想站在军方头上?王黎阳虽然是个武道天才,可是其他方面不值一提,他那妹妹不过是——” 谢林皱眉道:“牢骚太盛。” 将军闻言立刻闭嘴,并无不忿之色。 谢林转头望向随时候在旁边的传令官道:“通知大军转向东北甘城,再派人提前去和甘城守将说一声。” 传令官领命而去。 西吴在高阳平原上拥有七座雄城,其中最东面的虎城落入大梁之手,甘城则是剩下的六城之一,距离虎城大概有四百多里地。 那将军面露不解,按照之前的定策,五万骑兵会暂时驻扎在东面的柳城,那里距离虎城只有二百多里地。依照西吴铁骑的速度,最多三个时辰就能出现在虎城之外。 出于对谢林的尊敬,将军不敢直言质疑,只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将军,莫非要真的等王家人办妥才发兵?” 谢林平静地说道:“虎城易守难攻,如果那位襄城侯萧瑾不出来,骑兵便没有用武之地。光靠东境这些年训练出来的步卒打不下来,就算不计伤亡也做不到。陛下信任王家,不代表我会傻等着王家成事。” 将军便知道谢林已经有了方略,颔首道:“虎城死守的话确实难打,只有将梁国的边境撕扯开一个口子,他们才可能冒出头来。” 谢林不置可否道:“你还记得十五年前,裴贞是怎么夺去虎城的吗?” 将军微微一愣,随即露出愤怒的神色,摇头道:“这是咱们所有大吴军人的耻辱,焉敢或忘半日?说起来也怪宁……怪那位侯爷太大意,以为裴贞大败而归,唾手可得的功劳哪里肯放弃?如果不是因为他贪功想要截断裴贞的后路,虎城绝对不会失守。” 谢林望着天边的浮云,神色略显怅惘:“宁侯此举是因为我在军中的崛起,他无法忍受自己的家奴凌驾在自己头上,所以不肯放弃一线希望。” 将军果断地摇头道:“大将军,此事与你有甚关系?那时你还只是军中一名千夫长,他又不是神仙,怎能料到你将来会平步青云?” 谢林轻声笑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眼神渐渐凝重,缓缓道:“裴贞那场千里奔袭之战打得很精彩,他似乎从梁国京都出发时就想好大略,踏上战场第一刻就在为最后的决战做准备。我这些年反复研究那一战,发现他当时在战场上的每个决定都是在为夺取虎城而铺垫。抛开敌我关系不论,这样的名将何其难得,当时他只要犯一个细小的错误,便可能全军覆没。” 他喟叹道:“恨生不逢时啊,不能与此人当面交手。” 将军同样神色复杂。 谢林面容坚毅,声音虽轻却仿佛能搅动风云:“此番我领军东进,不过是还施彼身罢了。” 正文 283【如年】 荥阳城,钦差行衙后院。 林疏月坐在窗边,左手撑着光洁白皙的下巴,右手握着一张雪浪纸,上面写着一首词。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她轻声吟诵着词句,脸上泛着淡淡的愁绪。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 “小姐!小姐!” 丫鬟弄玉的声音从屋外传来,紧接着便见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屋内,脸上满是细小的汗珠。林疏月逃出西吴之时,身边并无亲近熟悉的故人,这丫鬟是她进入秋江楼之后亲自选的。身世清白与否这些并不重要,至少对林疏月来说她不在意这个问题,反正自己本就是无根之萍。她只是喜欢弄玉的娇憨性格,也算是颠沛流离岁月中的一抹亮色。 平时林疏月对她很宽容,也习惯她的伺候,故而特意请示裴越之后将她也带进了钦差行衙。 只是此刻她沉浸在这首词的意境之中,不由自主地想起离开数日的裴越,突然被弄玉惊扰,即便她再宽仁温厚也略显不满,眉尖微蹙道:“慌什么?” 弄玉见状便知道小姐有些生气,连忙站在原地,拼命止住自己因为一路小跑引起的喘气声。 林疏月无奈笑道:“少装样,有事便说。” 弄玉憨憨一笑,瞪大眼睛道:“小姐,婢子打听清楚爵爷的去向了!” 林疏月面露惊喜之色,语气急促地说道:“快说。” 弄玉十分伶俐,口齿清晰,几句话便说清楚原委:“爵爷的亲兵来找秦大人然后便离去了,秦大人说爵爷要去西面边关,短时间不会回城。” 林疏月神色微微黯然。 她对裴越的心思极其复杂,常人很难一窥究竟。 作为一个远离故土在异国他乡艰难求活的弱女子,她曾经以为靠着陈希之能安安稳稳地活着,报仇的念头只敢深藏在心底。遇见裴越之后,感受到他的真诚与坦然,再加上逐渐了解到陈希之的真实情况,她只能选择躲在裴越的羽翼之下。 因为她没有选择。 不要被那晚在蓼玎小院中的旖旎所迷惑,林疏月坚信自己只要说出一个“不”字,裴越绝对不会怜香惜玉。那年轻权贵嬉笑怒骂的不羁之下藏着的是心狠手辣的果决,她坚信自己的感觉不会错。 有畏惧也有希冀,还有陡然的亲近与仓促的离别,种种情绪在林疏月心中酝酿,她突然发现自己仿佛陷入一个朦胧的漩涡。过往的岁月虽然冷酷冰寒,可她明白自己在经历什么又将面对什么,只是如今多了那份患得患失的忐忑。 以及还有那么一抹对裴越的眷恋。 这偌大的钦差行衙,每个人都对她很尊敬,是发自于真心的尊敬,林疏月明白这尊敬是因何而来。离开西吴之后的三年,她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尊重,哪怕已经成为秋江楼的花魁和九大家之首。 或许这就是她心中那抹眷恋出现的原因。 “小姐?小姐?”弄玉茫然不解地看着出神的林疏月。 “又怎么了?” “那位秦大人好生讨厌,他又想请小姐品评诗词,可是小姐已经拒绝好几次了,方才要不是婢子装傻,又得麻烦小姐。” 弄玉气呼呼地嘟着嘴,显然在她的认知里自家小姐已经是爵爷的人,就算你是钦差正使也不能如此唐突冒犯。 林疏月微微摇头道:“不必理会。” 弄玉凑近说道:“小姐,要不将此事告诉爵爷的亲兵?” 林疏月忽然抬头,眼神犀利如刀。 弄玉不敢说下去,怯生生地道:“小姐……” 林疏月伸手拉住她的手腕,柔声道:“爵爷在外忙碌正事,怎能在这种时候让他分心?秦大人并无不敬之意,他只是做久了清闲官儿,所以不太懂忌讳。再不济这里还有爵爷的两位亲兵,上上下下也都是极尊重爵爷的人,秦大人不会不知道这些。你不必担心,更不可擅自做主,否则我定然不敢留你。” 弄玉慌乱地摇头道:“小姐不要赶婢子走,婢子不敢乱说话。” 林疏月神色愈发温柔,微笑说道:“弄玉,你我相识一场实属不易,只要你好好待着,我不会让你走的。外面风大雨大,从今往后你不要离开我身边,更不要与外面的人接触,我怕你吃亏,也怕坏了咱们的姐妹情分,明白了吗?” 如果说前面的话还算隐晦,那林疏月后面那些话便近乎于明示。 弄玉愣愣地站着,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林疏月轻叹一声,怅然道:“像你我这样的人,在这样的世道里本就身不由己,所以我并不怪你。当初之所以选你,是因为喜欢你的性子。就算不选你,其他人也逃脱不了这样的命运,那些人怎会放弃在我身边放置耳目的机会?弄玉,从今往后我们不要再理会那些事好不好?外面就算风雨再大,爵爷总会帮我们遮挡。” 看着她真诚的目光,弄玉眼中缓缓落下泪,呜咽道:“小姐,我从来没有想过害你。他们用爹娘威胁我,如果我不肯将你和爵爷的消息传回去,他们就要害爹娘的性命,我呜呜呜……” 林疏月眼眶泛红,将她拉近了些,拿出帕子替她擦拭眼泪,柔声道:“不要怕,这些日子我会给你一些消息,你照例送出去给他们便是,等爵爷回来他一定会救出你的爹娘。” 弄玉抽泣着应下来,又问道:“小姐,爵爷很快就会回来吗?” 林疏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其实裴越只离开五天,可是对她来说却仿佛过了很久很久。 那两首词她读过无数遍。 沉默片刻后,她强笑道:“如果你希望爵爷早些回来,那就每日为他祈福罢。” 弄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林疏月拍拍她的手背说道:“快去洗脸,哭得跟花猫一样。” 弄玉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转身离去。 林疏月收回目光,望着桌上那张纸面上大气的字,思绪渐渐飘远。 那夜裴越曾对她说,可以给她几个选择,要么入裴府做妾,要么被他在外面养着,或者可以做一些她自己喜欢的事情。 只是林疏月眼下觉得,如果能帮他做一些事才是最好的选择。 哪怕会付出一些代价。 但她觉得不可惜。 正文 284【碰壁】 “裴钦差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见教?” 古平大营,帅府正堂。 武威侯宁忠一身短打装束,魁梧的身躯上肌肉十分发达,再搭配他满脸横肉的模样,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种名为屠夫的职业。虽然裴越没有带着圣旨而来,但他毕竟是钦差的身份,宁忠这副装扮未免有些不恭敬。 裴越风尘仆仆,面容清瘦些许,倒是更显得气质出尘。 面对宁忠皮笑肉不笑的态度,他不卑不亢地说道:“宁侯,之前我的属下派人送信给你,不知此事是否安排妥当?” 宁忠略显敷衍地说道:“此事我已知情,不劳钦差大人费心。” 从始至终他的态度都很明显,只是勉强维持面上的客气,其实就算是瞎子也能感受到他的冷漠和反感。 裴越眼神微凝,面色渐趋冷硬。他并不在意宁忠对自己的态度,但那八百骑兵的去向很重要,因为他们不是马匪那种乌合之众。一念及此,他的语气也冷了几分:“宁大帅,那八百骑兵绝非等闲,如今去向不明,极有可能在灵州境内烧杀劫掠。” 宁忠摸摸光亮的脑门,嗤笑道:“钦差大人,您多大了?” 钦差也分很多种,如果此时坐在堂上的不是裴越,而是六部侍郎这个等级的官儿,或者是德高望重的年长之士,宁忠都不敢也不必摆出这般粗鲁的姿态。这句话虽然是笑着说出来,其中蕴含的嘲讽之意已然摆在明面上。 跟随裴越进入古平大营的是韦睿和傅弘之,前者天生风骨,后者书香名门,皆为宁折不弯之辈,此刻见裴越被人羞辱,哪里还忍得住? 傅弘之当即直言道:“宁大帅,爵爷虽然年轻,却是陛下亲口任命的钦差副使,莫非大帅觉得陛下的任命不妥?” 宁忠微微变色,目光陡然凶狠,不过在看清傅弘之的面庞后,他神情古怪地笑道:“小傅,你就是这样同我说话?” 傅弘之淡然地道:“卑下负责钦差大人的安全,更有维护天子与钦差的威严之责,难道大帅是要卑下全程当个哑巴么?” 宁忠摆摆手,略显不耐地道:“行了,懒得说你,不然你家那些读书人又得写文章骂我。” 他不仅与傅弘之相识,与他背后的傅家也有不浅的渊源,所以只能略过这节,转头对裴越说道:“钦差大人,西吴八百骑兵虽然棘手,但这是我们边军的事,故而不需要你费心。最迟十日之内,我手下的游骑就会将那些西吴崽子的脑袋带回来,到时可以请你前来观礼。” 话说到这个份上裴越自然不会继续虚与委蛇,淡淡道:“观礼倒也不必。宁大帅既然胸有成竹,那我就放心了。” 宁忠见他丝毫没有怒色,心中微微纳罕,面露好奇地道:“听说钦差大人武道修为十分强悍?” 裴越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宁忠怪笑道:“路姜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一直将他看成自家的晚辈,莫非钦差大人不知这件事?” 原来如此。 裴越方才便有些奇怪,自己与宁忠素不相识,就算看在钦差二字上,此人都不该用这种态度相见。他忽然想起戚闵整理的情报中有一句话,成安候路敏在进入西府之前,最后一任差事是古平大营主帅。 路敏卸任之后,依次由尹道之父尹伟和武威侯宁忠接任,如今尹伟已经调回京都任北大营主帅。 这般看来,西境四座大营的主帅中,宁忠可以算作成安候府的人。毕竟路敏是王平章之下的军方第二人,又是从开国公侯一系中分裂出来的顶尖勋贵,不可能在军中没有自己的势力,否则他这个右军机的位置也坐不稳。 理清楚这其中的脉络之后,裴越不苟言笑地道:“宁大帅,今日我来此是与你商谈西吴骑兵越境之事,私事不必多言。如果你想替路姜打抱不平,待我交接完钦差职事后,随时在京都恭候大驾。如果是路姜自己想要找我再次切磋,我绝对不会拒绝。” 宁忠确实有些手痒,倘若裴越不是挂着钦差的名头,他早就去荥阳城找这个年轻人的麻烦。 如今却只能在言语上嘲讽一二罢了。 他轻蔑一笑道:“钦差大人放心,本侯还不至于以大欺小。至于你和路姜之间的过节,想来他肯定会找你的。” “希望他有这个胆子。”裴越寸步不让。 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聊到这个程度已经无味,两人又不可能真的动手,裴越便长身而起准备离开。宁忠忽然开口说道:“裴钦差,本侯提醒你一句,这里是边境不是京都,你莫要仗着钦差身份随意插手军务。” “不劳宁大帅费心,裴某自有分寸。” 裴越领着韦睿和傅弘之从容离去。 待他们走了许久之后,宁忠面上表情逐渐阴冷,几名幕僚从屏风后面出现,其中一人摇头道:“此子年轻气盛,怕是不能长久。” 宁忠冷笑道:“陛下很喜欢他,你能奈他何?” 另一人看起来老成持重,捻须道:“侯爷,那西吴骑兵不可轻视,若是搅得灵州不得安宁,薛刺史那边面上也不好过。” 宁忠颔首道:“我只是不愿让一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子骑在头上而已,钦差?他算什么钦差?一个专门捣鼓奇技淫巧的佞臣罢了。这西吴骑兵突然在灵州境内出现,你们有何看法?” 老成之人答道:“灵州若乱边军也不会安稳,从表面上看应该是西吴人的阳谋。” “详细说来。” “凭灵州卫厢军绝无可能消灭这八百骑兵,必然要出动大营内的一卫骑兵。侯爷若将这支骑兵派出去,意味着无法对西面的九座军寨提供及时的支援。西吴人若此时大军进犯,九座军寨的局势会变得很危险。” “八百骑兵就需要动用整整一卫骑兵?邓先生此言似有不妥。” “侯爷,您怎能确定灵州境内只有这八百西吴骑兵?” 宁忠眼神微变,沉吟道:“所以你说的阳谋,便是指西吴用灵州来牵制古平大营?” 其人点头道:“古平西面平原上无险可守,只有九座军寨互为犄角,侯爷若没有这支精锐骑兵为牵制援护,一旦战事爆发,我们就会陷入很被动的境地。灵州绝对不能乱,且不说近些年复苏的商道,光是粮道就能直接影响边境四营乃至虎城的安稳。老朽不太明白的是,西吴人如何能在灵州境内找到这么多良马?” 宁忠摇头道:“此事不必多言,薛石渊同我解释过。” 那人便继续说道:“当下必须尽快解决那些西吴骑兵。老朽之意,可以让虎踏卫第三军负责此战。” 宁忠眼神微动,迎上这老者晦涩复杂的目光,心中登时了然,露出一抹微笑颔首道:“此策大妙。” 正文 285【公无渡河】 古平大营外面,藏锋卫将士整齐列阵等候,没有一个人开小差或者东张西望,这是裴越从临清出发时定下的十条临时军规。 “爵爷,那……咱们接下来去哪?” 陈显达迎上来,本来想问大营中发生的事情,不过在注意到裴越略显严肃的脸色之后及时改口。 裴越淡淡道:“往西,我们去边关军寨看看。” “遵令!” 四名哨官应声,然后各自领队护卫着裴越踏上西行的道路。 虽然他眼下不能插手边军防务,但是宁忠也没有阻止他继续西行的权力。古平大营距离大梁朝廷认定的边境线还有一段距离,真正守着边境的是九座互为犄角的军寨。这些军寨实际上是用最坚固的砖石建造的兵城,它们依照地形散落在虎城之南、古平大营以西的方圆数百里区域内。 九座军寨一方面前出阻挡削弱西吴骑兵的机动能力,另一方面则是要保护从古平大营北面到虎城之间的这条极为重要的官道。 其实这些地形早已印刻在裴越的脑海中,但是他想亲自实地看一看,这样才能做到心中有数。 另一方面,他此刻非常失望。 裴越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大梁忠臣,至少不会像翰林院的那些官儿一样开口必称忠君二字。他原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穿越过来后也一直接受负面信息,当初还是裴宁的温暖让他逐渐适应这个陌生的世界。剿灭山贼也好,鼓捣蜂窝煤也罢,纵然有一部分原因是真的想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也在为自己考虑。 然而来到灵州以后的所见所闻,即便算不上心灰意冷,也让他大跌眼镜。 刺史府的官员且不必赘述,大抵是一群被时间和银子打磨掉心气的蛀虫,就连他十分看重的边军也堕落到这种程度。要知道距离裴贞夺回虎城也才十五年的时间。灵州迎来十五年的安定,却也在不断腐蚀着强悍的边军。 宁忠想替路姜出头,这种事并不会影响裴越的情绪,因为这是人之常情。 他最不能接受的是此人对西吴骑兵的敷衍态度。 那是足足八百精锐铁骑,换言之就是八百柄杀人如喝水一般简单的霸刀。 他们的确无法攻城略地,甚至不能侵占任何一座有防备的县城,但是灵州的百姓难道全部缩在城里生活?灵州好不容易复苏起来的商道又将如何?那些散落在城外的村落集镇又怎样抵御这些骑兵?如此突然出现的越境敌人,足以在广平府境内纵横无敌,轻易就能达成他们以战养战的战略目的。 这一刻裴越不禁想起京都外围被山贼劫掠的十一个村庄,所有村民都被屠杀干净,还有绿柳庄中无辜惨死的四十七人。 他不禁默默攥紧了拳头,同时又陷入深度的自我怀疑中。 这些事与我何干? 此行他的任务只是在灵州搞定蜂窝煤的制作与售卖,为石炭寺建立起完整高效的售卖渠道。薛涛也好宁忠也罢,亦或是蠢蠢欲动的西吴军队,这些说实在的都和裴越无关。 主将的情绪极易影响整支军队的氛围。 平时裴越虽然安静,但他天然便有主心骨的气质和让人心静的能力,所有人都会紧紧团结在他身边。 此刻见裴越沉肃的脸色,就连最喜欢闹腾的陈显达都不敢开口。 “韦睿。”裴越的声音有些低沉。 “卑下在。”韦睿拍马加速,来到裴越身边。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执意要去边关军寨?” “爵爷担心西吴大军进犯,边军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所以想亲自去查看一番。” “你也认为西吴一定会动兵?” “见到武威侯之前,卑下只有五成把握,但是现在有九成把握。” “为何?” “先定国公十五年前拿下虎城,此后大梁和西吴攻守之势逆转,我们的游骑也可以前出高阳平原,打探西吴的消息。这在以前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只要我们的游骑斥候敢离开军寨,一定会被虎城里的西吴铁骑截住退路。爵爷,虎城的重要性毋庸置疑,西吴朝廷难道认识不到这一点?” “那他们为何没有攻打虎城?” “他们做过尝试。仁宣二年秋末,西吴集结七万骑兵和十五万步卒围攻虎城,但是面对先定国公亲自坐镇的守城大军,西吴人徒劳无功,丢下上万具尸首败退。卑下认为,西吴人从那时候就明白强攻不可取,所以才改变策略,想要逐渐腐化整个灵州官员系统以及部分边军大将。” 裴越勒住缰绳,整支队伍立刻停下。 他静静地望着韦睿,后者平静地说道:“观宁忠此人形状,徒有凶狠外表,实则气色虚浮外厉内荏,一营主帅尚且如此何况他人?爵爷,卑下不去猜测其他三座大营的具体情况,只看宁忠的虚实便知道古平大营已经糜烂到一定程度。” 裴越神色复杂,悠悠道:“才十五年啊。” 此时只有他们五人在队伍最前方,韦睿直言不讳道:“陛下一味讲究制衡之道,此举在朝堂上影响不大,但在军中却是大错特错。就拿如今的四营主帅来说,武威侯宁忠是右军机路敏的心腹,其他三座大营的主帅分别和王平章、李柄中、裴戎关系莫逆,这的确能保证边军不会拧成一条心,造成外强中干的窘迫局面,但谁能保证每派势力选中的人都具备足够的能力?” 裴越忽然轻轻一笑,感慨道:“我一个子爵,你们四个哨官,居然在这里议论皇帝的用人之道,传出去不知会引来多少嘲笑。” 孟龙符认真地道:“爵爷,卑下大概明白你在困惑什么。” 裴越好奇地看着他。 孟龙符斟酌字句道:“爵爷虽然从未将忠君报国挂在嘴边,但心里始终装着咱们大梁的百姓。在西吴人已经明显准备动兵灵州却恍若未觉的局势下,你打算出手做些事情,却又觉得这些事与自己无关,所以才一路踟蹰。” 裴越并未否认,轻声道:“与我何干?” 孟龙符郑重地说道:“大丈夫行走世间,其实不必顾虑太多。” 裴越又问道:“如果西吴大军犯境,难道我靠着你们四百余人征战杀敌?就算你们不怕死,我也不会让你们无谓送死。” 傅弘之微笑道:“爵爷莫要忘了,若局势真的糜烂至极,整个灵州只有两个人具备名义上统御全局的资格。至少在京都派人来之前,事实便是如此。” 陈显达挠挠头道:“我猜一位是爵爷,另一位是留在荥阳城花天酒地的秦大人?” 傅弘之颔首道:“虽然陛下只是让爵爷处置蜂窝煤相关事宜,可是爵爷确实是钦差,这里面值得说道的地方有很多。”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仿佛在谈论一个很轻松愉快的话题。 韦睿正色道:“爵爷,不妨边走边看,无论最终你如何抉择,我都会听命行事。” 裴越望着他们四人认真肃穆的面庞,心中的阴霾忽然一扫而空,那些犹豫和迟疑渐渐消失,曾经一往无前无所畏惧的气度回到他身上。 转向望着西边,他的眼神坚定无比。 “出发!” 正文 286【庸人自扰】 “小姐!” 弄玉像一只受伤的小兔跌跌撞撞地跑进书房,眼神中透着惊惧。 林疏月注意到她的脸色,不知为何一颗心猛然提了起来,起身问道:“这是怎么了?” 弄玉颤声道:“爵爷没回来,邓大哥回来了,他还带着好多骨殖,看起来好吓人。” 林疏月瘦削的身子微微一晃,勉强站定之后,她脸色发白声音急促地问道:“你说甚么?” 弄玉立刻上前搀扶住她,解释道:“小姐莫要多想,爵爷没事好着呢。听说爵爷在临清那边打了一场大胜仗,邓大哥带回来的是阵亡将士的骨殖。” 林疏月白了她一眼,伸手在她额头上点了两下,然后说道:“你去请邓载来一趟,注意礼貌着些。” “婢子明白。” 约莫一炷香过后,邓载快步来到外间,目不斜视举止恭敬,拱手行礼道:“邓载见过林大家。” 裴越已经替林疏月赎身,但并未给她一个明确的名分,故而亲兵们仍旧以林大家称之。 林疏月如今很清楚裴越的亲兵都是从绿柳庄中选出来的家生子,是他身边最值得信任的人。邓载的地位尤其不同,不仅仅是亲兵队长,更相当于裴越的半个影子,连秦旭都对这个惯常面容木讷的年轻人很客气。 她微微欠身,姿态很低地问道:“邓兄弟,爵爷有没有受伤?” 邓载听到这句话后眼神变得温和,摇头道:“林大家不必担心,少爷安然无恙,如今正去往边关军寨巡视,想来再过半个多月就会返程。” 林疏月松了口气,微笑道:“那便好,我只是担心爵爷的安全,并无旁事。” 邓载恭敬地说道:“林大家,方才属下同秦大人说过,让他以后不得再借诗词之名叨扰你。此事若是让少爷知道恐怕会闹得难看,所以属下自作主张,请林大家不要见怪。” 林疏月俏脸微红,不由得想起那夜在蓼玎小院里裴越对自己说的话,从此以后不会再让陌生男子瞧见她。虽然这是一句玩笑话,却也能看出这位年轻爵爷很在意这方面的细节。林疏月问心无愧,自然不会因为邓载的直言相告产生异样的情绪,她也知道此事应该是之前留在行衙的两名亲兵所说,便坦然地微笑道:“如此甚好,你自去忙正事罢。” “属下告退。” 从林疏月的小院出来之后,邓载望向路边的冯毅和盖巨,沉声道:“你们继续留在钦差行衙守着。” 除去开平三年夏天就跟在裴越身边的七人,这两个家伙算是最早进入裴越视线的人,否则也不会让他们去古平镇打探消息。只可惜当他们弄清楚李子均消失的原委,匆匆忙忙返回荥阳,此间却已经风云变幻。听说临清城外的大战之后,错失机会的两人捶胸顿足,又不敢腹诽裴越的决定,此刻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邓载。 邓载不容置疑地道:“你们两个武艺最好,为人又机警,留下来保护林大家。” 冯毅的性格比较淳朴,闻言便点头应下来。 盖巨稍显跳脱一些,愁容满面道:“邓哥,你要去少爷那里?” 邓载摇头道:“少爷吩咐我将阵亡将士的骨灰送回来,然后还有一些事情去办。” 盖巨试探地问道:“能带我一起去吗?” 邓载皱眉道:“你们只要能守好钦差行衙,自然也是大功一件,莫要像在庄子上一样耍性子。” 这话说得有些重,盖巨立刻老实起来,除了裴越之外他最怕的便是邓载,后者年纪比他大又比他成熟,两人从小一起长大,那种畏惧是刻在骨子里的印记。 解决完行衙内的事情后,邓载立刻带着其他亲兵前往佩玉阁。 他要找那位名叫段雨竹的花魁姑娘。 …… 荥阳东南面,建昌府城。 府衙内的门房里,商羽喝着淡而无味的茶水,无论心中怎样焦急,面上始终保持着平静。 他昨日上午便抵达此处,求见刺史薛涛却吃了一个闭门羹,哪怕他将临清发生的事情让门子转述,最后得到的答复仍然是“方伯事务忙碌,你明日再来”。 今日一大早他便来到府衙,已经枯坐两个时辰,就在他再也忍不住想要硬闯的时候,一名书吏走进来面无表情地说道:“商哨官,方伯有请。” 府衙后堂,薛涛神态从容地捧着一卷古籍,旁边坐着别驾刘仁吉和建昌知府段之章。 商羽进来之后,依照规矩见礼,然后直截了当地说道:“薛大人,爵爷命我前来禀报,西吴人极有可能大军犯境,请刺史府提前做好准备。” 堂内气氛陡然凝滞,薛涛放下书卷,眼神漠然地望着商羽,不苟言笑地问道:“就因为出现在广平府的西吴八百骑兵?” 商羽挺直腰杆回道:“是。” 薛涛冷声道:“庸人自扰。” 商羽强忍焦急道:“薛大人,爵爷明言,西吴不会平白无故地让八百精锐越境送死,必然会配合边关的军事动作。” 薛涛看向刘仁吉说道:“瞧瞧,一口一个爵爷,不过是个子爵罢了,哪天要是升了公侯,我们这些人不得给他跪拜行礼?” 刘仁吉笑呵呵道:“大人言重,裴钦差断不是这种轻狂小人。” 他转头对商羽说道:“商哨官,你家爵爷自小便在京都,没有来边境生活过,不知此间状况。十五年来西吴人何时放弃过在灵州境内闹事?此番不过是阵仗稍微大了些,倒也不必如此紧张。灵州边境有四座大营,三十余座军寨,数十万大军,兼之虎城在手,西吴人又不是腋生双翼,难道还能飞过来犯境?回去转告你家爵爷,此事刺史府已经知晓,薛方伯已经派人通知古平大营的宁大帅,相信他已经派出骑兵围剿那些西吴人。” 商羽急道:“刘大人,此事——” 刘仁吉抬手打断他的话头,正色道:“刺史府知道该如何处置,你不必多言,且回去罢。” 商羽眼神无比失望。 他嘴唇翕动,最后哑口无言,转身便走。 薛涛望着他的背影,微微皱眉斥道:“无礼小辈!” 刘仁吉笑道:“大人,何必同这种年轻人一般见识?” 薛涛缓缓道:“裴越无非是想用这些西吴骑兵逼我尽快安定灵州局势,多半还存着让我扫平青玉山马匪的念头。不过西吴人不可不防,刘大人,劳你明日就回荥阳,看看边关是否有战事的苗头。” 他并不知道青玉山马匪已经覆灭,毕竟连商羽都不知道这件事。 刘仁吉颔首道:“大人放心,老朽定会处置妥当。” 一旁的段之章凑趣道:“灵州在方伯的治下一直安宁祥和,偏偏那裴越小儿来了之后到处都是乱子,依下官看那就是个灾星!不如由下官写上一份弹章,让朝廷将他叫回去,如何?” 刘仁吉笑骂道:“你有那个胆量现在便写。” 段之章满脸堆笑道:“弹章不急着写。下官近日突然发现城内有一位琴艺大师,技艺端的惊艳,正要请方伯与刘大人欣赏一二,不知能否赏下官一个面子?” 薛涛捻须微笑道:“可。” 且说商羽走出府衙,回首望着这座巍峨庄严的官衙,心中的失望溢于言表。 他忽地狠狠朝旁边的石狮吐了一口唾沫,无视门子惊诧的目光,带着自己的属下策马匆匆离城西去。 正文 287【刀口】 开平五年,七月十二。 历书曰,靡草死。 虎城东南面有一条官道,始建于仁宣二年冬,也就是十四年前。那年秋天西吴朝廷为了夺回虎城,派出总计二十二万大军攻城,在裴贞亲自坐镇虎城的情况下,最终丢下上万具尸首,灰溜溜地败退撤军。 这条官道便是在梁军大胜之后开始修建,西起虎城南门,东至东庆府山阳县,与灵州境内的官道连通。此后源源不断的军械粮草通过这条官道送进虎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将这座城打造成世间最坚固的雄城,继而打消西吴朝廷后续强攻的念头。 山阳县到虎城这接近三百里的距离上,沿着官道散落着九座军寨,这便是大梁制约西吴骑兵最重要的防御体系。 只要这九座军寨不失,西吴便不可能直接进攻灵州的东庆府和广平府,因为无法保护粮道,随时都会面临军寨内大梁锐卒的袭扰。 最西南面的军寨名为刀口寨,驻扎着一军两千五百人,隶属古平大营广平卫,主将为统领曹虎。 刀口寨建于平地上,这是无奈之举,因为高阳平原上地形十分平坦,即便略有起伏,大体上看来仍旧是一马平川。虽然也有高矮不等的山体,但数量十分稀少,否则倚靠定军山而建的虎城也不会那般重要。 既然地形上没有选择,大梁朝廷只好在建筑材料上想办法,用砖石沙土垒出这座城,不惧火攻抛石坚固异常。此寨城墙高达六丈,比临清县的城墙还要高,仅有东、南面两座城门,此外城墙上马面角楼俱全,两座城门外更是修建出一座瓮城,堪称专为御敌造就的军城。 灵州边境上类似的军城共有三十七座。 这个防御体系建成之后,王平章曾言道:“自此以后,西吴骑兵若敢犯境必让他们有来无回。” 齐怀静是东庆府山阳县人,家中贫困,父母皆是农户,大字不识一个。他之所以有这样一个听起来很文雅的名字,据说是在他出生那年,齐父去山中打猎救下一名书生。那时他的母亲已近临盆,生下他之后书生帮他取了这个名字。 只可惜齐家太穷,请不起先生,也没法供他去私塾念书,自然也就没有参加科举的指望。好在他从小就显得比别家小孩壮实些,力气也很大,平时在家里摆弄几下木棍,瞧着有模有样。十五岁的时候,齐父一咬牙将他送进厢军灵州卫。 从军之后齐怀静总算能吃饱饭,体型个子也跟风吹一样长起来,两年功夫便长成八尺大汉。 三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被古平大营的一位年轻统领看中,将他从厢军转到边军,留在身边做亲兵。 齐怀静还记得那日的场景,年轻的将军英姿勃发,身上的盔甲血迹斑斑,那是刚从边境杀完西吴人回来。军中将士都很振奋,唯独齐怀静十分沮丧,因为他在面对敌人的时候竟然愣神,虽然没有特别丢人的表现,可谁都知道他是因为害怕。 将军并未责罚他,只是将他撵到刀口寨,做一个最普通的士卒。 起初曹虎还以为他是那位年轻将军的亲信,来这里历练一番,对他十分客气。 很快曹虎就得知此事的真相,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理会过齐怀静。 时光倥偬,一晃两年。 齐怀静依旧是广平卫第四军第三都第五哨的一名普通步卒。 他在军中的日子不算好过,因为众人皆知的缘故,哨官对他也是不冷不热,往往会将最苦最累的活儿交给他。譬如在大冬天的时候让他和民夫一起修缮城墙,又或者像今天这样一年中最热的时候,站在阳光炽热的城墙上站岗。 齐怀静没有反抗过,或许他早已认命,觉得这就是自己的人生。 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子弟,没有关系没有背景,胆子又很小,哪里会有什么出息? 就算被那位年轻的将军看中也不过是昙花一现,很快他就将自己的底细暴露干净。 正午的阳光让人有些晕眩,齐怀静全凭毅力坚持,这段城墙上只有他一个还傻乎乎地站着,同伴早已缩到城楼下的荫凉处。那人和哨官关系很好,根本不担心会惹来责罚。但是齐怀静不行,如果他敢离开自己的位置,绝对会迎来最严厉的军规惩罚。 不过齐怀静也没有什么怨言,自己的命运就是如此,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怀静。” 一个疲惫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扭头看去,只见是一个中年男人提着水壶朝自己走来。 此人名叫董大,在齐怀静的认知里是一个怪人,因为他已经四十岁却依旧是个步卒。哨官仿佛有些畏惧他,从来不给他安排活儿,反正就当队里没有这个人。 “董叔。”齐怀静扯了扯干涸的嘴角,露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 董大看了一眼远处荫凉下的士卒,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水壶递上说道:“喝点水。” “谢谢董叔。”齐怀静诚心诚意地说着,揭开水壶盖子仰头便咕嘟咕嘟喝下大半壶水。 “慢点,急什么?”董大淡淡道,待他喝完之后又说道:“水壶就搁你这儿,晚上再还给我。” 齐怀静点点头。 董大看着他平静的神情和略有些迷茫的目光,忽然问道:“你想家吗?” 齐怀静犹豫道:“不想。” 董大露出一抹好奇:“为何不想?” 齐怀静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爹说如果不能混个官儿当,一辈子都别回去。” 董大便问道:“那你想当官吗?” 这次齐怀静很快便摇头道:“不想。” 董大定定地看着他,似乎觉得这个永远都很沉闷的傻小子很有趣,索性坐在他身旁,也不在意被暴晒得很烫的青石地面,拍拍身边说道:“坐。” 齐怀静左右看看。 董大摇头道:“不用怕,我在这里,没人敢罚你。” 齐怀静这才小心翼翼地贴着墙坐下来。 “不想回家,也不想当官,那你究竟想做什么呢?” “董叔,其实我很想我娘,但是我爹那样说,我不敢想家。你知道我以前的事,跟着那位将军去过战场,我真的不敢杀人也不想杀人,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打仗,所以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 “不明白为什么要打仗。” 董大复述着这句话,轻轻一笑道:“这句话说得挺好,不过很多时候总有很多原因逼着你去做。比如现在要是西吴人打过来,你跑得掉吗?到那时你是伸着脑袋给别人砍呢,还是直接挖个坑埋了自己呢?” 齐怀静默然不语。 董大拍拍他的肩膀,微笑道:“其实杀人跟杀鸡没区别,等你杀的多了,也就不会再抗拒砍掉别人的脑袋。” 齐怀静似懂非懂地望着他,忽见董大的面容严肃起来,示意他不要说话。 烈日当空,万里无云。 却似有雷声隐隐传来。 正文 288【死士】 齐怀静以前听村子里老人说过,夏日天晴时偶尔也会有惊雷响起,所以在听到城外疑似雷声出现后,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代表着什么。 其实这也不怪他,西吴人上次大举犯境还要追溯到十四年前,进攻的只是虎城,边关军寨当时并未遭到波及。然而坐在旁边的董大脸色剧变,双手撑地猛然站直,往前扑在城墙上朝西面望去。 齐怀静茫然地跟上前,然后便看到视线中出现密密麻麻的黑点。 “那是西吴骑兵!” 董大怒吼一声,转身飞快跑到城楼下,一脚将还在乘凉的哨兵踹翻,骂道:“西吴人来了,你他娘的快点去通知曹虎!” 那人目瞪口呆地望着董大,旋即连滚带爬地往城下跑。 董大直入城楼,三两步跃上楼梯,冲上阁楼奋力敲响示警的大钟。 悠扬的钟声回荡在刀口寨上空,寨内将士立刻便有了反应。曹虎在大梁军中算不上出挑的年轻武将,但基本的操练也不敢马虎大意,类似的训练以往做过很多次。钟声响起之后,他和各游击哨官们迅速登上城楼,士卒们拿着兵器赶往自己负责的城墙。 董大从城楼内出来,没有理会脚步匆匆脸色难看的曹虎,径直走到齐怀静身旁,压低声音道:“一会小心点。” 齐怀静紧张地咽着口水。 此刻西面那些黑点已经露出真身,当先是两队西吴轻骑,人数各在五百左右,眨眼间便似风卷残云一般来到刀口寨城下。他们从左右两面划出一个半圆,绕到军城的东面。有这一千轻骑断后路,刀口寨的将士绝无可能冲出去送信。 曹虎目光阴沉,怒声道:“敲鼓,点燃烽火。” 亲兵领命而去。 第二通鼓继续响起,寨内的民夫按照各自负责的区域,匆匆忙忙地从库房中搬出守城器具运送到城墙上,诸如滚木礌石和飞钩叉竿。曹虎的亲兵来到寨子中央,这里建有一座高塔,仿造烽燧里的烽火台,白天狼烟夜晚火光,能起到示警的作用。 灵州边境上这些军寨不仅仅是为了制约西吴的骑兵,同时也能及时有效地防范西吴人的突袭。虽然在夺下虎城后,大梁一样可以派出游骑去高阳平原上侦查西吴人的动向,但是从实际效果来看,大梁游骑很明显要弱于更加精锐和强悍的西吴游骑。 在这种背景下,军寨的作用毋庸置疑。 狼烟升上天际之时,西吴军队也完成对刀口寨的包围。 攻城战立刻打响。 曹虎藏身于墙垛之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城下的敌人。从阵型上判断,西吴骑兵总数大概三四千,步兵接近一万,并未携带大型的攻城器械,只有大概二三十架云梯。曹虎心中松了口气,他并未接到古平大营的将令和提醒,所以面对西吴人的突然进犯略显措手不及,不过对方为了保证进攻的突然性,也没办法携带攻城车之类的器具。 “弓箭手准备!”曹虎高声怒吼。 刀口寨内的军力配备为一千五步兵,五百骑兵和五百弓手。这是大梁边境三十七座军寨的统一配置,其中步兵和弓手的主要任务是守城,骑兵的职责是对方大举进攻的时候伺机袭扰西吴人的辎重。 五百长弓手立刻张弓搭箭,对准城下举盾靠近的西吴步兵。 董大一手按着齐怀静的肩膀,一手扶着城墙,皱眉说道:“西吴人不对劲。” 齐怀静不解地问道:“董叔,有什么问题吗?” 董大沉声道:“他们看起来很有把握,而且没有分散兵力去东面和南面。那两面有城门,按理来说才是他们的主攻方向。就算他们能从这里登上城墙,难道还能穿过寨子去打开城门?” 齐怀静并不蠢笨,他只是天生不适合在战场上,此刻听到董大的话便醒悟过来。 他们如今所处的城墙是西面,这一面城墙没有城门。 按照董大的话来说,就算西吴人能登上城墙,他们难道要穿过整个寨子去打开东面的城门?虽然两面城门外都修建了瓮城,强攻的难度比较大,可是这也比从西面进攻要方便得多。 “要不要提醒一下曹统领?”齐怀静紧张地问道。 董大摇摇头道:“没用。” 齐怀静不懂为什么没用,但此时容不得他胡思乱想,因为西吴人在稍微整饬阵型之后,立刻发起了进攻。 轻骑压阵,箭如飞蝗。 曹虎的命令还没出口,从城下飞来的利箭瞬间就收割十几名大梁士卒的性命。 “放箭!”他恶狠狠地喊出口。 两方对射,只是片刻的功夫大梁的弓手就被城下的轻骑压制。究其原因,轻骑本身在不断的移动中,想要射中他们很难,大梁的弓手却被局限在空间窄小的城墙上,即便有墙垛和盾牌的掩护,也根本不是城下轻骑的对手。 利箭不断从头顶上飞过,齐怀静躲在墙体后方,双手抱着自己的长枪,身体不由自主地发抖。 没有真正踏上战场的人,很难切实感知到那种行走在死亡边缘的恐惧。 董大伏身趴在墙垛之间,无视不断呼啸而来的利箭,极其冷静地观察着西吴人的动静。 西吴步兵列队前进,盾牌手在前掩护,后面云梯已经逐渐接近城墙。 刀口寨以及绝大多数军寨都没有开挖护城河,对于周长仅仅十余里的军城来说,无论是护城河亦或壕沟都无法阻止敌人登城。 大梁弓手已经被西吴轻骑彻底压制,即便偶尔射出几只冷箭,也对整个战局影响不大。 西吴步兵如蚂蚁一般迅疾靠近城墙,十余架云梯拔地而起,顺利地架在六丈高的城墙上。 董大皱眉看着那些步兵悍不畏死地爬上云梯,根本无惧不断丢下来的的滚木礌石,哪怕被砸落地上摔得粉身碎骨,后来者依旧一往无前。 他扭头看向右边远处,曹虎正在对身边的亲兵下达命令,其中一人的手忽然缓缓摸向身后。 “曹虎!” 董大须发皆张,这一刻他毫不在意从下方飞上来的利箭,宛如怒虎一般冲过去。 为时已晚。 那亲兵从身后摸出一柄无比锋利的匕首,在所有人措不及防的情况下,猛然将匕首插进曹虎的咽喉。 刀口寨统领毙命。 正文 289【壮怀】 齐怀静看到这惨烈的一幕,整个人仿佛被施了定身术。 他认识那个亲兵,因为此人是整个刀口寨里除了董大之外,对他态度比较温和的第二人。或者说,这亲兵对所有人都不错,故而在寨子里的人缘很好。听说这人是广平府的孤儿,大概是六七年前被曹虎在府城遇见,看他可怜便收到身边,原本只是想让他做个打扫跑腿的小厮,没想到这小子很机灵很懂事,所以曹虎干脆让他做了自己的亲兵。 “老子是大吴人,你们这些梁国的畜生,哈哈哈哈!” 亲兵龚平状若疯虎,在刺死曹虎之后继续挥舞着匕首,一边大笑怒骂,一边跟身边所有人拼命。 一时间竟然无人能够靠近。 董大快步赶到。 龚平握着匕首用力捅向他的腰腹,董大侧身避过欺身而进,一手抓住他的手腕,一手探出掐着他的咽喉,用力一扭,只听“咔擦”一声,龚平的喉骨被他硬生生扭断。 其人登时气绝。 董大满脸怒容,双手猛然发力,竟然直接将龚平举过头顶,然后摔下城头。 他回身看向胸前全是鲜血的曹虎,只一眼便知道无力回天。 喧嚣的战场上,喊杀声震天,不断有西吴步兵爬上云梯探出脑袋,然后又被早已准备好的守城士卒用长兵器直接叉下去。 城楼前的变故很快便传遍全军,就算游击和哨官们强力约束,军心也在不断发生着变化。 其实就算他们自己也难免惶然,因为主将一死,守城将士就会群龙无首。倘若城破,依照西吴人一贯表现出来的残忍,城内这些将士恐怕无人能够幸免。 董大当然知道此刻局势有多么危急,他想也没想就扛起曹虎的尸首冲进城楼,然后出来直接抓着传令官的衣领吼道:“传令,曹统领身受重伤,但没有性命之忧,各部严守自己的防线,绝不容许后退半步,违令者杀无赦!” 传令官目光涣散地望着他。 董大狠狠一耳光抽在他脸上,骂道:“老子干你娘,聋了吗?!” 传令官这才清醒过来,也明白董大的用意,虽然这个中年男人只是普通步卒,可是他知道曹虎对其也十分忌惮,纵然不清楚内里原因,但这不妨碍他此时听命于对方。 看着传令官快步跑开,董大随手从旁边拿起一杆长枪,一路大声提振士气,随手便捅死几个从云梯上跳下城墙的西吴步卒。 齐怀静望着他无人可挡的霸道气势,心中的感觉无比复杂。 董大是个怪人,这是刀口寨内所有人的共识。但他还是一个惹不起的怪人,莫说那些游击和哨官,就算统领曹虎都不会轻易得罪他。曹虎敢克扣旁人的饷银,唯独董大每个月都能领到足额的饷银,这在刀口寨内是独一份。不是没有人打探过这个四十岁男人的底细,可寨内似乎只有曹虎大约知道一些,却从不肯告诉别人。 如今曹虎也死了。 齐怀静并不想窥探别人的秘密,尤其是董大对他一直很友善,在他被欺负得狠时也会帮忙说句话。他知道自己应该感谢这个中年男人,可如今他脑海里全是龚平的脸。 龚平年纪不大,虽然他说自己是个孤儿也不清楚生于何年何月,可从面相上判断他绝对没有二十岁,毕竟当初曹虎收留他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 他记得龚平的笑容很干净,所以他愈发想不明白对方为何能毫不犹豫地刺死曹虎。 就因为他是西吴人吗? 董大走到齐怀静身边,眉头皱起,然后同样势大力沉地抽了他一耳光。 “想想你娘!”董大啐了一口,没有再理会他,然后放下长枪举起礌石朝下狠狠砸落。 石头精准地命中一名西吴步卒的脑袋,瞬间脑浆炸开,身体如败革一般跌落在被鲜血染红的大地上。 城下远处传来激昂的鼓声。 西吴轻骑的骑射压制愈发猛烈,步卒架着第二批云梯一路小跑前进。 阳光普照,大地辽阔。 自西向东,步卒如潮,利箭似雨,每一次厮杀都会带来鲜血与死亡。 西吴人就像不知疲倦没有畏惧的机器,不断重复着攀登云梯跃上城头然后被守军捅死的结局。随着时间的推移,登上城头的西吴步卒越来越多,城墙上被分割成几十个小型战场。虽然董大及时让传令官约束守军,但曹虎被龚平用匕首插进咽喉的画面有不少人目睹,尤其是之前西吴人尚未登上城墙,所以这个消息不可控制地传到全军。 人心是世间最难揣测的存在。 有人扛不住此刻巨大的压力,有人心中出现别的想法,也有人奋不顾身拼死作战。 董大自然是最后一种。 这个中年男人在刀口寨待了很多年,在曹虎担任统领之前他便在这里。 确切来说,他在这里待了十四年。 刚开始的时候他身边还有二十多名大梁将士,随着西吴人悍不畏死地不断冲上来,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后便只剩下齐怀静一人。 董大昂然立在城墙下,鲜血染红战甲,身上出现伤口,唯独手中的长枪稳如大山,一丝颤抖也无。 齐怀静负责护卫他的侧翼,所以承受的压力不算很大。其实他的力量和武艺都不弱,但就像之前他自己所言,或许他天生就不是一个战士,如果生在条件稍微好些的家族,读书人才是最适合他的身份。 两侧的大梁将士越来越少,西吴步卒蜂拥而上。 董大一人一枪,捍卫着这段七八丈的城墙,他不记得自己究竟杀了多少人,但至少没有人能越过他的枪围。 一名西吴悍卒从侧后方猛冲而来,手中钢刀以非常刁钻的角度捅向董大的腰腹。 齐怀静立刻挡在董大身侧,长枪从上到下直接砸落,登时将对方的钢刀砸得脱手,西吴步卒此刻赤手空拳站在他身前,只要长枪往前一送,便能结果对方的性命。 齐怀静眼中闪过一抹犹豫。 西吴步卒是沙场老兵,哪里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双手猛然抓住枪杆,然后身体前扑将齐怀静扑倒在地。 一张血盆大口朝着齐怀静的咽喉咬下来。 然后齐怀静便看见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景象。 董大长枪横扫逼开其他西吴步卒,反手抽出腰间长刀,干净利落地一刀劈下。 齐怀静只见自己眼前的脑袋忽然飞了出去,喉腔喷出的鲜血洒满他的视线。 他手忙脚乱地推开对方的无头尸体,伸手胡乱抹了两下脸,正要对董大说声谢谢,便见一名西吴百夫长从城头上高高跃下,一刀狠狠砍在董大的后背上。 董大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倒下,他只是望了齐怀静一眼。 那眼神中没有失望和愤怒,只有齐怀静看不懂的解脱。 那一刻胸中的酸楚翻江倒海,齐怀静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要炸开,一种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情绪铺天盖地而来。 他惨嚎一声,从地上猛然跃起,拿起自己的长枪。 挺身而上。 正文 290【城破】 齐怀静宛如一头受伤的野兽。 他手中的长枪从董大腋下穿过,枪尖上挑,出其不意又凌厉决然地插进那名西吴年轻百夫长的胸口。虽然对方披着轻甲,但这一枪力量惊人,只听得甲片脆裂的轻微响声传来,整个枪尖便全部捅进百夫长的体内。 “去死!” 齐怀静双目赤红,嘴唇微微颤抖,上前一步抬起右腿踹在对方胸口,然后干脆利落地拔出长枪。 他护在董大身前,面对一拥而上同样杀红眼的西吴步卒,这次没有丝毫退缩或者犹豫。 几年前那位年轻将军挑中他的时候,当然不是因为欣赏他偏软弱的性格,而是在一次军中比武时发现他的战斗力远强于普通士卒。后来将他放在刀口寨,也是希望他能在这个最外围的军寨磨练胆气。不知他看见此时的齐怀静是否会有欣慰,对后者而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光眼前所有的敌人。 片刻过后,这段七八丈的城墙上遍布西吴步卒的尸体,齐怀静以枪拄地,剧烈地喘息着。 他忽然想起被砍了一刀的董大,匆忙回头望去,只见董大靠在后面城墙上,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董叔,你……”齐怀静欲言又止。 董大拍了拍身上的甲胄,温和地说道:“你以为我死了?” 齐怀静心里是这么想的,尤其是董大中刀后望向他的眼神,让他以为这就是天人永隔之前的告别。故而在那一刻他将所有想法抛之脑后,只想替董大报仇,毕竟这是军寨内唯二对他友善的人。 董大轻轻咳嗽几声,透过他有些发白的脸色齐怀静才明白过来,眼前的中年男人其实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之前没有停歇的拼死作战,再加上那名西吴年轻百夫长偷袭的一刀,肯定让他受了不轻的伤。 董大忽地朝他身后努努嘴。 齐怀静想也未想,提枪倒转用力一搠,便将一名爬上城头的西吴步卒捅死。 “早就对你说过,杀人这种事是习惯成自然。” 董大淡淡说着,随即目光看向四周的战场。 西吴人的攻势依旧凶猛,但刀口寨作为边境线上的第一道关口,历来对士卒的训练很充分,军械器具也都齐备,所以城墙上的战斗持续焦灼。曹虎的阵亡对于军心的影响很大,只是因为董大及时的补救以及各位游击和哨官的奋勇,再加上寨内待命的五百骑兵也上城墙援护,所以暂时还能维持住局势。 如果能打退西吴人这波进攻,董大觉得还能收拢军心整肃再战。 便在这时,寨内库房大火燃起,黑色狼烟冲天而起。 董大霍然扭头,齐怀静同样一脸惊骇。 库房里不光有军械和守城工具,还有他们两千多人赖以为生的粮草。 此时齐怀静终于彻底想通,为何西吴人敢选择西面城墙作为主攻方向,因为在他们眼中刀口寨已是囊中之物,自然就不必去硬攻建有瓮城的两面城门。 十余年的筹谋和伏手终于有了回报,这便是西吴朝廷在仁宣二年大败而归之后的卧薪尝胆。 董大眼神复杂,他很清楚刀口寨守不住了。 “我们必须马上撤!” 他一把拽过齐怀静,然后将他推往楼梯方向,沉声道:“去马厩!” 齐怀静重重地点头,提枪飞身狂奔往下冲。 马厩里有五百余匹良马,那是为寨内骑兵准备的坐骑,也是他们如今能否逃出生天的关键。齐怀静从军多年,一直沉默寡言,从未像今日这般大声呼喊,不断招呼散落的守军跟在自己身边。他本就是八尺大汉,杀过人见过血之后气质也凶悍几分,此刻在一片混乱的军寨内俨然像个勇士,等来到马厩时他身边已经聚起三十余人。 令他心中松口气的是马厩中的骏马都安然无恙,想来西吴人的谍子还没有来得及处理这边。 齐怀静无视旁边同袍好奇打量的目光,警惕地观察四周。 不知等了多久,当城墙上的厮杀声弱一些的时候,董大终于领着一群人来到马厩。 齐怀静抬眼望去,大概有六七百人,其中不少人身上还带着伤,只是伤势不算严重。 董大朝他微微点头,然后高声道:“全部上马,马匹不够的话伤者同乘一骑,待在中间位置。齐怀静,你领一百人断后,其余还能动弹的随我冲。” 一阵喧嚣过后,趁着剩余的守军还在和西吴人纠缠的时候,董大汇聚起来的败兵打开东门,疾驰而出。 齐怀静忽地扭头朝后望去,仿佛看见被丢在寨内的其他同袍逐渐倒下。 刀口寨陷入熊熊烈火之中,这座大梁边境上的军城宣告失守。 齐怀静默默攥紧拳头,咬牙拍马而走。 想要逃走并不容易,因为东门外还有一千西吴轻骑,所以董大才让齐怀静断后,自己率领众人冲在最前面。好在董大足够勇猛强悍,长枪之下无一合之敌,剩下人也知道这是唯一的生存机会,无不奋勇争先拼命厮杀,竟让他领着这支败兵杀出阻截,成功逃离险地。 刀口寨往东有两个去处,一是偏东北的蒺藜寨,二是偏东南的五峰寨。两处距离相差无几,大概只有四十多里地,如果不在意马匹脚力损伤的话,顶多一个时辰就能到达。 西吴一千轻骑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 董大嘱咐身边的哨官几句,拍马落到队伍最后方,他不时回首望着几里地外的西吴轻骑,面色越来越凝重。 “董叔,这些人好像是故意放我们走的。”齐怀静小心翼翼地说道。 董大赞许地点点头,然后说道:“西吴人突然发兵,不会只想着攻占刀口寨,更不可能只派出一万多人。他们利用内应拿下刀口寨,又故意放我们走,就是想我们彻底变成溃兵。怀静,冬天的时候你也见过落雪,知道滚雪球是什么意思吗?” 齐怀静答道:“董叔的意思是他们想要利用我们继续破城?” 董大沉声道:“就算不是这样,他们也想将我们赶到后面的军寨外面,哪怕只是将我们杀死在别处守军的面前,也会极大地打击我们的士气。” “那我们该怎么办?” “你怕死吗?” “怕。” 董大听到齐怀静老实的回答,不由得轻轻一笑,十分感慨地说道:“怕也没办法,该死的时候谁也逃不掉。” 他望着前方五百多骑兵,用尽全力吼道:“全体听令,转向北方!” 北方有虎城。 十四年前他离开那里,在刀口寨做着普普通通的步卒,但他心里从来没有忘记过那个地方。 如果要死,也要死在虎城。 他在心里默默说道。 正文 291【谁人横刀立马】 董大之所以能号令这支败兵,除了他在刀口寨的地位超然背景神秘之外,最重要的原因是今日他在战斗中的勇猛表现,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如果没有他的当机立断,恐怕曹虎阵亡之后守军就会崩溃,不是他及时做出决定,今日没有人能从军城里逃出来。 更不提最后逃走的时候,是他一马当先为众人拼出一条生路,所以此刻没人会质疑他的决定,包括几位跟着逃出来的哨官。 只是当这支败退骑兵转向北面之后,后方之前不紧不慢跟着的西吴轻骑陡然提速。 三里、二里、一里,直到三百步之内。 西吴轻骑精准的控马技术令人心惊,尤其是一千人几乎动作一致,想要在行军中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董大看着对方的动作,心中不由得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一幕,原本以为时间能够抹平的伤口再度绽开,那是撕扯五脏六腑的剧痛。 很多人还不知道西吴轻骑想要做什么,等对方张弓搭箭、令人牙酸的弓弦声在耳旁响起时,大梁将士纷纷色变。 “加速向前!” 董大高声怒吼,他此刻有两个选择,其一是继续往北逃,其二便是回身与西吴轻骑决战。之所以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是因为这支败兵的士气无比低沉,体力也消耗殆尽,远远比不上一直在城外以逸待劳的西吴轻骑。 更不必提对方弓箭充足,而他们仓惶出城手上只有一杆兵器。 回头必然会全军覆灭,往前跑或许还能活下来一部分人。 然而做出这样的决定并不容易,哪怕对于早已见惯死亡和鲜血的董大来说,同样是一种煎熬。 齐怀静紧张地催马疾驰,耳边传来利箭的呼啸声。 不断有人倒下,坐骑失去主人的驾驭,狂奔一阵之后便茫然地停在原地。 后方传来西吴轻骑的嬉笑声,对于他们来说这就是单方面的虐杀,跟平时围猎没有任何区别。 他们本就以速度见长,更何况刀口寨败兵中间还有将近百骑是两个伤兵共乘一马,速度根本提不起来。如果再这样持续下去,不消半个时辰战斗就会结束。 董大额头上的青筋已然暴起,可他依旧紧紧抿着嘴唇,什么话都不说。 又往北走了十余里,西吴轻骑似乎很享受这样的狩猎时刻,并不着急下死手,反而在维持现有距离的前提下,通过一轮又一轮的箭雨收割这些败兵的性命。 就在这时,冲在最前面的一名大梁哨官忽地伸手揉揉眼睛。 他以为自己眼花,然后定睛一看,猛然朝后方喊道:“董大!速来!” 董大和齐怀静加速越到队伍前头,同样神情大变,因为前方不远处静静肃立着一支骑兵,虽然人数不多,可是那般渊渟岳峙的凝重气势却让人明白这不是等闲之辈。 惊慌失措的败兵们以为对面盔甲齐整的小股骑兵是西吴伏兵,登时内心充斥着绝望,然而董大却双眼一亮,高声喊道:“我们是刀口寨守军!” 齐怀静心有灵犀地跟着大喊:“我们是刀口寨守军!” 其他人纷纷呐喊:“我们是刀口寨守军!” 于是他们便看见对方一分为二,中间空出一个两丈宽的通道。 后方追击的一千西吴轻骑同样发现这个变故,领头的将领眉头皱起,抬手示意队伍速度放缓。 虽然那支神秘的骑兵大概只有四五百人,可是将领不可能冒然跟着败兵冲过去,因为他很清楚己方的作战计划,在这一带根本没有安排伏兵。 齐怀静随着大部队顺利通过那个通道,同时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这支神秘的骑兵。 他们的盔甲和兵器一看便知道极好,比起刀口寨的边军更好,而且这些人的精气神明显非同一般,很明显是战斗力极其强悍的精锐。 右边位于阵型最前方的几个武将簇拥着一个年轻人。 那年轻人同样在打量着这支败兵,他与齐怀静目光交错,后者甚至有些恍惚,因为这年轻人的眼神竟然那般锋利,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当初那个提拔他又赶走他的年轻将军。 待败兵通过后,这支神秘的骑兵合二为一,面对远处踟蹰不前的西吴轻骑,仿佛刻意压制士气一般,雄峻的坐骑不安分地打着响鼻。 一名武将绕到后方,直截了当地对董大说道:“收拢你的人在这里暂时休整,等我们收拾完西吴人之后,再来同你问话。” 董大看着面前约莫只有二十多岁的年轻武将,并无被冒犯的愤怒,面露疑惑地问道:“敢问你们是哪一部军队?” 年轻武将淡淡道:“稍后你会知道。” 历经长时间的厮杀和仓惶狼狈的逃命,这支败兵已经人困马乏,得到董大的命令后纷纷就地休息。董大却没有歇息,他催马往前但是没有越过那个年轻将领划下的界线,神情郑重地望着这支仅有四百多人却格外霸气的骑兵。 齐怀静来到他身边,低声问道:“董叔,这是虎城的守军吗?” 董大摇头道:“不是。” 他当然知道虎城的守军是什么模样,哪怕已经过去十四年,当初的一切都历历在目,至少虎城骑兵没有眼前这些人精锐的装备。 西吴轻骑的将领在犹豫良久后,终于下令道:“冲阵!” 他的任务是尾随刀口寨的败兵,最好将他们驱逐到东面的军寨外,配合军方都统府制定的下一步计划,与董大的猜测基本符合。随着董大带人往北,这个计划显然无法完成,那么接下来便由他自己决定。如果从人数上判断,此刻双方兵力相近,但是他知道刀口寨的骑兵已经基本丧失作战能力,那么只要吃掉眼前这支突然出现的小股骑兵,无疑会有近千颗首级入账。 面对这样诱人的战功,他没有直接放弃的理由,立功心切的手下们也不愿放弃。 双方相聚五里有余,非常适合骑兵冲锋。 眼看着西吴骑兵开始加速,裴越策马立于四百余骑身前,身侧是韦睿、陈显达、孟龙符和傅弘之,他们脸上不仅没有惧色,反而隐隐露出一抹嗜血的残忍。 正文 292【破千】 高阳平原是世间最适合骑兵冲锋的地形。 西吴轻骑采用鹤翼阵型,凭借比对方要多出一倍的兵力,想要通过两侧包夹的战术一口吃掉这四百多骑兵。至于远处那些从刀口寨拼命逃出来的败兵,西吴将领压根没放在眼里,甚至很希望他们也加入战局。 对于一个优秀的骑兵将领来说,他必须准确地判断出战场上的局势变化,如果那些败兵跟着冲锋,只会拖累甚至干扰藏锋卫的阵型,所以裴越压根没有将他们考虑进来。 藏锋卫从临清出发之后,一路向西行进。 钦差本就有代天子巡视地方的权力,纵然开平帝没有给裴越插手地方细务的命令,他也可以凭着钦差身份查看边关军寨的具体情况。这些天检阅完五座军寨,比起在灵州境内和古平大营的见闻,这些军寨的情况让裴越心中稍微舒服一些。 至少这些坚守军寨的边军还算老实,不至于堕落到很夸张的地步。 今日他本就要去往刀口寨,没想到会在半路上遇见被西吴轻骑戏弄追杀的败兵。 马蹄声如雷,在青草如碧的高阳平原上连绵轰鸣。 西吴一千轻骑拉成长阵,骑兵们在策马疾驰之时张弓搭箭,彰显出强悍的实力。 只是对于见识过王家霸刀营战力的裴越来说,对方的战术无异于太过小瞧自己。 他轻轻一笑道:“胃口很大啊。” 陈显达摇头道:“爵爷,对面这主将是不是脑子有毛病?他以为凭这千把人就能吃掉我们?” 裴越没有回答,长刀忽然出鞘,刀背抽在马臀上。 “藏锋卫,冲锋!” 孟龙符一声高呼,意味着藏锋卫三字第一次出现在真正的战场上。 纵锥处囊中,亦有杀气凛然时。 面对西吴轻骑的鹤翼阵型,裴越选择锥形冲锋。这种阵型最适合骑兵对冲,就像一个箭头插入对方阵中,具备最强的攻击能力。但是对于领阵之人的要求极高,如果没有万夫不当之勇的虎将带头,而且骑兵不够勇猛的话,锥形冲锋就会失去所有的威力。 随着裴越一马当先冲出,四百余骑兵紧紧跟在他身后。 五里之地,转瞬即至。 西吴轻骑仅仅放出一轮箭雨,双方便已经对面相见。 这轮箭雨并没有造成多少损伤,且不提藏锋卫身上造价高昂的皮甲和头盔,这些从京军南营出来的百战精锐本身便极其擅长战场上的保命功夫。除非遇到霸刀营那种完全硬碰硬的劲敌,这种箭雨还不至于让他们伤亡惨重。 仅仅五人被箭矢擦伤而已。 裴越手持长刀,策马冲入西吴轻骑之中,一刀便将对面的骑兵斩落马下。 韦睿等人紧紧护卫在他侧翼,一路砍瓜切菜。 四百余骑兵呼喝着冲杀,比起那日在临清城外与霸刀营的战斗,此刻他们更加勇猛,死亡于他们来说已经不是很畏惧的结局。这便是裴越在报国寺中那番话的作用,他不仅身先士卒,更是为手下的将士铺好所有后路。 或许这些人不懂得士为知己者死的道理,但他们同样是有血有肉有心的人。 将心比心,不是一个很艰深晦涩的道理。 西吴轻骑的阵型几乎是眨眼间就被捅穿。 那位年轻将领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过于高估自己手下的实力,低估对面敌人的战力,同时还做着想要一口吃掉对方的美梦,等他发现情况剧变之时,一切已经无力回天。 远处,齐怀静骑马立在董大身旁,目瞪口呆地注视着战局的变化。 他看着那个年轻人率队冲散西吴人的阵型,然后之前那些戏弄他们虐杀他们的西吴骑兵被分割成几块。他看着这支神秘骑兵在极短的时间里从一队变成四队,然后肆意收割着敌人的性命。他看着那个年轻人无人能挡,一眼便知武道修为极高,与此同时其他几位武将同样勇猛,虽然比那年轻人差一些,却也是那些西吴骑兵无法抗衡的高手。 慌乱、溃散、崩溃,原本占据兵力优势的西吴轻骑在齐怀静眼前变成待宰的羔羊。 随着时间的推移,战局逐渐演变成一面倒的屠杀。 刀口寨的败兵们纷纷起身,望着远处的战场,所有人的脸上不约而同地浮现震惊与惊喜。他们在边关待了这么多年,当然能看出这支神秘骑兵的不同,但从未想过战斗会如此轻松。很多人并没有完全放下心,一直做着战事不利继续溃逃的准备,直到此刻他们才知道自己的想法多么可笑。 “这些人从哪来的?” “虎城?” “虎城的骑兵我们又不是没见过,没有这么强。” “难道是宁大帅的亲兵营?” “少做梦吧你,宁大帅的亲兵怎么可能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说的也是,嘿。” …… 败兵们之间的窃窃私语传进董大耳中,他忽地扭头说道:“还能动弹的都跟我来,咱们去帮忙堵住想要逃走的西吴人。” 很快便有两三百人响应,就算开口下令的不是董大,在看到藏锋卫将西吴轻骑打残废之后,这些人也有足够的勇气上阵。 董大并没有冒然率队上前干扰藏锋卫的作战,他只是领着败兵在战场外围掠阵,如果有小股西吴骑兵想要逃走,他们便会上前拦住然后尽数杀死。 战场中央,杀得酣畅淋漓的裴越自然注意到这个变化,他冷厉的神情稍稍柔和,对一直护在身边的韦睿说道:“这些人倒也不算很差。” 韦睿点头道:“爵爷所言极是,想来刀口寨已经陷落,不妨暂时将这些人收编进队伍里。” 由此可见这场遭遇战何其轻松,这些百战精兵在经过霸刀营的砥砺之后,对上这种普通西吴轻骑完全能做到实力上的碾压,哪怕对方人数是他们的两倍。 随着陈显达一矛捅死对方的年轻将领,战斗已经走向尾声,总共只用了半个多时辰。 接下来打扫战场的任务便交给韦睿,裴越在其他哨官的簇拥中来到败兵们休整的地方,没有跟随董大行动的士卒们身上都有伤,瞧见裴越走来立刻起身行礼。 不一会儿,董大被韦睿派人带来此处。 董大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地行礼道:“古平大营广平卫第四军第三都第五哨步卒董大参见将军!” 裴越微微一怔,他以为这个中年男人至少会是个游击,没想到竟然只是一名步卒。 旁边的傅弘之淡淡道:“这是钦差副使、陛下御封中山子裴越。” 董大听到这个名字后,霍然抬起头,满面惊诧不敢置信地望着裴越。 正文 293【机动】 “小人斗胆,敢问爵爷是否定国后人?” 董大起身之后,面朝裴越问出这句话,眼神中带着期盼,隐隐有些激动。 裴越并未承认或者否认,毕竟他和裴家之间的事情太复杂,三两句话根本说不清楚,更不会对一个陌生人仔细分说,故而只是淡淡地反问道:“何事?” 董大神色微黯,勉强笑着摇头道:“小人身为灵州本地人,对先定国公十分仰慕,又见爵爷来自京都,故有此问,并无他事。” 裴越定定地看着他,话锋一转道:“刀口寨情况如何?” 董大垂首道:“西吴人突然发兵进攻,联合提前在寨内布置的内应,刺死守将统领曹虎,放火焚烧寨内库房。当时小人带着这些同袍逃出来,寨子已经陷落,其余情况暂且不清楚。” 裴越问道:“西吴兵力多少?” 董大答道:“骑兵三千,步卒一万。” 裴越登时皱起眉头,局势比他想象得更严重。 西吴霸刀营的八百骑兵出现后,他立刻意识到这绝非意外,西吴朝廷肯定会在边境上有呼应的动作,所以立刻通知京都、薛涛和古平大营主帅宁忠。只是西吴人的动作快到极致,从时间上判断,藏在青玉山的霸刀营出现之时,西吴已经完成边境上的兵力调配,兵锋直指九座军寨。 如今刀口寨已经陷落,那么其余军寨呢? 西吴朝廷不可能只派出一万多人就进攻大梁边境,据裴越所了解,西吴眼下最少拥有十三万骑兵和四十万步卒,这还只是摆在明面上的数字,对方藏了多少后手无人知晓。 “傅弘之。” “卑下在。” “你将刀口寨的将士就地整编,平均分入你们四人队中。伤者将他们送去……古平大营,伤势较轻者步行,较重者乘马。” “遵令!” 裴越本想说虎城,但是董大之前说寨子里有内应,那么难保这些败兵中还有西吴的奸细,虎城绝对不能承担这种风险。为将者在战场上必须考虑全面,这也是席先生反复叮嘱过他的事情。 他转身望着剩余众将,思考片刻之后以刀鞘为笔,在地面上极快画出东庆府以西到虎城以南的军寨简略地形图。 董大目不转睛地看着,心中的惊讶无以言表,这位年轻爵爷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可是在战场上却表现得久经沙场,眼下更是对边境的地形了如指掌。他在刀口寨沉默度日,压根没关注过外面的消息,自然不知道眼前的年轻权贵在灵州已经搅起多大的风浪。 “刀口寨被破是因为事发突然,且西吴人早早在寨内布置奸细,所以一战就能成功。现在我们缺乏情报,你们觉得局势大体如何?” 裴越的刀鞘压在刀口寨的位置上,平静地对众将问道。 陈显达盯着地面上的简易地图看了一会,沉声道:“爵爷,我怎么感觉局势不太妙啊。” 孟龙符颔首道:“老陈说的没错,西吴人既然动手,肯定不会局限于刀口寨一处。依我看来,刀口寨后面的蒺藜寨和五峰寨现在都很危险。” 裴越转头望向董大问道:“西吴人出现之时,寨内可有烽火示警?” 董大点头应道:“曹统领在遇刺之前,曾下令点燃寨内烽火,蒺藜寨和五峰寨应该能看到。” 裴越凝眸思考片刻,对董大说道:“从你的同袍中选出二十位熟悉本地地形又擅骑术的兵卒,两人一组立刻出发,通知其余八座军寨、虎城守军以及古平大营。” 董大领命而去。 韦睿冷静地望着地面,微微摇头道:“爵爷,恐怕西吴人的目标不仅仅是这九座军寨。” “虎城?”裴越反问道。 韦睿分析道:“爵爷请看,虎城孤悬境外,补给依靠这条官道,九座军寨有很大一部分责任是保护这条官道。如果军寨全部陷落,他们自然就能切断虎城和灵州的联系。虽然虎城内粮草兵力充足,短时间不会有危险,但西吴人越过这些军寨直接进攻灵州呢?” 孟龙符疑惑道:“按照西府的考量,虎城不就是为了应对这种危机吗?只要十万大军在城内守株待兔,西吴人怎么敢直接打灵州?他们就不害怕虎城守军截断后路,然后里应外合?” 韦睿抬头看了他一眼,摇头道:“我怀疑西吴人就在等这一天。” 他拿起自己的长刀在裴越所画的地形图外延又标出几个点,沉声道:“虎城守军若大举出城,西吴军队可以从甘城方向横渡贝苕江,从定军山东侧直插虎城守军身后。到那时就算长弓大营南下支援,短时间内双方仍然会犬牙交错,胜负就在一线之间。” 陈显达皱眉道:“西吴人敢赌这么大吗?这可是国运之战,并非以往那种几百上千人的小打小闹。” 韦睿淡淡道:“若非国运之战,西吴为何十五年来不敢动弹?” 开平帝继位之前,整个中宗到仁宗时期,灵州一直饱受西吴铁骑的袭扰,经常会有小股骑兵绕过尚未形成防御体系的军寨,在灵州境内烧杀劫掠。自从裴贞夺下虎城,以及军寨体系的完整建立,灵州百姓再也没有见过肆意横行的西吴骑兵,因为他们害怕被虎城守军断了后路。 十五年过去,西吴朝廷显然不愿继续等待,决定在大局发生变化之前先下手为强。 裴越在地上画出两条箭头,其一指向九座军寨然后延伸向灵州方向,其二从西吴甘城穿过贝苕江绕到虎城东面,正色道:“从眼下的局势判断,西吴人很可能在攻击军寨的同时伏兵虎城之侧,如果虎城守军不出,那么他们可以进一步攻打灵州。配合灵州境内的那支骑兵,极有可能搅乱整个东庆府外围的防御体系,一旦他们打下东庆府,大梁失去养马之地,情况会更加危急。” 孟龙符问道:“爵爷,既然如今局势非常不乐观,我们是不是该回古平大营?”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西吴人能顺利打下刀口寨有些运气成分,但是其余军寨在得到示警之后,不会再给他们那种机会。可以想见,这周围几百里区域会变成十分危险的战场,裴越如果遇到西吴大部队的围剿,那时又该如何? 裴越摇摇头,坚定地说道:“回去做什么?我们在外面可以做更多事。传令下去,整队完成之后,往东十里暂歇两个时辰,然后伺机而动。” 韦睿的眼神陡然明亮起来。 其他人也若有所悟。 可以预见的是西吴人的攻势不会停滞,在虎城守军和古平大营的驻军没有出现之前,他们的目标必然是剩余的八座军寨。 纵然此时裴越手里只有八百人,可是此战缴获近千匹战马,再加上刀口寨守军带出来的坐骑,以及藏锋卫在临清获得的近九百匹战马,这已经是一军两千五百人的配置。 只要运用得当,裴越肯定能给西吴人一个惊喜。 正文 294【指挥使】 开平五年,七月初十。 西吴军队攻占刀口寨的前两天。 大梁京都皇城之内,两仪殿偏殿。 开平帝面色平静,身前御案上放着两份奏章。 殿内两府重臣和六部尚书齐聚,另有五军都督府新任大都督诚毅侯郭开山、京军北大营主帅齐云侯尹伟、南大营主帅丰城侯李柄中和西大营主帅长兴侯曲江。 今日并非常朝,本是开平帝特许的休假之日,这么多文臣武将被临时召进宫中,起因便是摆在御案上的两份奏章。开平帝目光扫过众人,淡淡道:“两份奏章一先一后,虽然说的是同一件事,态度却截然相反。你们都已经听了奏章的内容,议议罢。” 这两份奏章都是从灵州以八百里快马送来,前一份为钦差正使秦旭所写,阐明石炭寺遭遇的困难和西吴霸刀营骑兵的出现,以及裴越对西吴人即将大举犯境的猜测。后一份则是灵州刺史薛涛所写,直言那八百骑兵不过是疥癣之疾,古平大营会很快剿灭,朝廷不必担心,至于西吴人发动战事更是无稽之谈,目前无论是虎城还是外围军寨都没有发现西吴人的异动。 众臣沉默地思考着,没有人匆匆忙忙地发表意见。 两份奏章并不存在绝对的真假之分,因为无论是裴越还是薛涛,都只是从现有的条件进行判断,但放在朝堂上却很难接受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因为涉及到具体的方略安排,必须有一个准确的分析。 在不知道灵州当地情况的前提下,谁也不愿意当这个出头鸟。 开平帝似乎早就料到这个局面,不紧不慢地说道:“齐云侯,你之前担任古平大营主帅,对灵州应该比较熟悉,如何看待这两份奏章?” 尹道之父尹伟拱手行礼道:“陛下,往年西吴派来灵州的奸细并不少,臣甚至在军营中发现一些,已经尽数处决,但像这种小股骑兵并未出现过。考虑到虎城的重要性,以及西吴朝廷不可能放弃觊觎此城的原因,臣认为裴越的猜测不无道理。” 一些人在听到这番话后不由得侧目视之。 众所周知,裴越已经从定国府破门而出,与裴戎父子反目成仇。尹伟作为裴戎这些年最亲近的故交,竟然会在此时帮裴越说话,难道说这位齐云侯已经抛弃裴家? 然而开平帝却没有表露不满,反而隐隐有些赞许地道:“如你所言,朝廷该如何应对?” 尹伟垂首道:“臣只是将知道的情况如实说出,具体该怎样应对,自然由陛下乾坤独断。” 开平帝愈发满意,颇为罕见地露出一抹微笑道:“西府如何看待此事?” 魏国公王平章微微躬身道:“陛下,依老臣拙见,当发明旨令边境四营做好防备,令虎城守军谨慎行事,令灵州刺史府尽快稳定境内局势。与此同时,东府或可提前筹措粮草军械,以防西吴突然挑起战事。” 开平帝颔首道:“善。” 右执政洛庭此时出列奏道:“陛下,臣有事启奏。” “说来。” “秦寺监在奏章中明言,灵州煤矿迟迟无法开采,矿场不能建造,皆因距离煤矿不远的青玉山中有马匪。臣不明白的是,在东庆府西南面有古平大营,西北面有长弓大营,两座大营里驻扎着雄兵十余万,为何会容忍一群马匪逍遥法外?” 殿内气氛忽然有些严肃。 灵州地域广袤,又处在直面西吴的第一线,历任刺史权柄煊赫,薛涛也是十三州刺史中唯一兼领殿阁学士的封疆大吏。之前秦旭和裴越在永州和云州无比顺利,到了灵州之后迟迟没有动静,其实朝中并非没有非议,只不过被洛庭强行压制下去。 这里面的弯弯绕不算秘密,薛涛的心思虽然有些逾矩,但是看在他二十年如一日守护灵州的份上,开平帝没有大发雷霆。此刻听到洛庭直言相问,皇帝微微皱眉道:“你觉得这是什么原因?” 洛庭坦然道:“臣不知道。不过既然灵州不太平,边军又轻易不能出动,臣认为这些事交给裴越去办便可以。” 开平帝目光复杂地望着他,片刻后忽然轻松下来,微笑道:“你想让裴越实领藏锋卫?” 洛庭正色道:“陛下,临清县外一战,裴越领四百人轻松击败两千马匪,然后和西吴霸刀营的对决中不落下风,由此可见他具备领军一卫的能力。如今边境局势莫测正是用人之际,像裴越这样年轻有为的武勋,何必浪费他的领兵能力?” 开平帝望向武勋那一侧,淡淡问道:“你们觉得洛卿家的提议如何?” 李柄中面色木然没有开口。 尹伟虽然之前帮裴越说话,此刻却不愿发表意见。 至于诚毅侯郭开山和长兴侯曲江,自然也不会赞成这个提议。 原因很简单,他们都知道藏锋卫出现的意义,谁会眼睁睁看着这个香饽饽落入裴越手中?就算自己不适合领军,至少也得是亲近的武将握在手中才合适。 成安候路敏正要开口,却见身前的王平章领先一步,这位执掌大梁军务十余年的老人脊背挺直说道:“陛下,老臣以为洛执政的提议颇有道理。可以命裴越暂领藏锋卫指挥使,在灵州就地征兵,一应军械粮草由五军都督府负责供应。如果他后续能立下功劳,再去掉那个暂字。” 这是老成持重的发言,尤其是开平帝表露出倾向之后,否决洛庭这个提议殊为不智。毕竟裴越这一年来在蜂窝煤这件事上立下很大功劳,朝廷一直没有封赏,如果仅仅用一个卫指挥使就能打发,不再擢升他的爵位,其实是很划算的买卖。 就算藏锋卫意义特殊又如何? 站在王平章的高度来看,这很难对大局产生影响。 开平帝缓缓道:“准了。” 路敏微微垂首,面无表情地盯着地面,唯有眼底深处露出一抹嘲讽。 就在不久前他收到一封从灵州送来的密信,所以他比殿内所有人都清楚西境将会发生怎样惊天动地的大事。 十余年苦心孤诣暗自筹谋,眼见即将拨云见日,没有人能懂他此刻内心里是怎样的汹涌澎湃。 正文 295【恍若隔世】 京都西城,清水街。 随着七宝阁的垮台,祥云商号一跃成为京都实力最强的商号。经过两年长足的发展,这里已经逐渐拥有了底蕴,今年年初更是将整条街上所有的铺面都买了下来。 谷蓁一般不会去中山子府,即便她和裴越有了约定,但在这个时代来说此举恰恰不能公之于众。大梁礼教不算严苛,但婚姻之事也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人私下约定那叫私奔。所以她很懂得避嫌,哪怕裴越如今不在京都,也只会在祥云总号与叶七相见。 她在丫鬟仆妇的簇拥中来到后院,甫一踏进正堂便察觉到气氛略显不对。 叶七神色古怪地坐在主位上,手中捏着一张信纸。 桃花怯生生地站在一旁,活像一个委屈巴巴的小媳妇。 “叶姐姐,这是怎么了?”谷蓁好奇地问道。 她深知叶七为人,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欺凌桃花,多半是那丫鬟现在越来越调皮,又犯了什么错。 叶七起身将信纸递到谷蓁手中,似笑非笑道:“妹妹来看,咱们桃花居然是深藏不露的女词人,写得一手好词,整个灵州都在传颂呢。” 两人落座后,谷蓁目光投向信纸,只看了两句便被吸引住,良久之后方才收回目光,微笑道:“姐姐,这两首词怎会是桃花所作?肯定是裴兄弟假借桃花之名。不过我确实有些惊讶,他以前并未展露过诗词之道的才华,竟然能写出这种好词。” 叶七满含深意地说道:“不止于此,他还凭借这两首词赢得美人归呢。” 谷蓁脸色稍显不自然,勉强笑着问道:“姐姐此言何意?” 叶七便将芙蓉宴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当听到裴越与名动灵州的花魁林疏月共度良宵,甚至将她带回钦差行衙,谷蓁先是愣神,但很快就恢复正常。 叶七见状好奇地问道:“妹妹不生气?” 此刻堂内只有三名少女,谷蓁笑盈盈地反问道:“姐姐生气吗?” 叶七点头道:“生气。” “啊?” 谷蓁没想到会是这个回答,她秀气的眉峰微蹙,不过在看到叶七调侃的眼神之后,她摇头笑道:“姐姐又逗我。” “倒也不是逗你。裴越看着挺老实的一个人,在京都从不去那种风月之地。为何离京之后就暴露本性,见着花魁便走不动路,恨不能跟对方时刻待在一起?”叶七十分不解地问道。 谷蓁想了想答道:“姐姐,听说灵州不太平呢。裴兄弟在那边做正事,难免会有虚与委蛇之举。” 叶七定定地看着她,半是感慨半是玩笑地说道:“蓁儿妹妹也太体贴了些,难怪那小子最喜欢你。” 一句话说得谷蓁俏脸微红,不知该如何回应。 旁边的桃花小声说道:“少爷说他最喜欢我。” “……” “……” 叶七和谷蓁四目相对,哑口无声,最终同时笑了起来。 谷蓁望着桃花得意的小眼神,温婉地说道:“很是,那么好的词作都愿意假借你的名字,你家少爷确实最喜欢你。” 三人正说笑着,忽见谷范脚步匆匆地走进正堂,脸上的表情十分凝重。 不待叶七询问,他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朝廷早上接到快马急报,西吴大军犯境,虎城南面的刀口寨已经陷落。” 三人悚然而惊。 叶七更是立刻起身问道:“裴越现在何处?” 谷范摇摇头,严肃地说道:“暂时不知道,具体消息传回来还需要时间。陛下上午做出决定,由成安候、右军机路敏任西军主帅,齐云侯、京军北营主帅尹伟任副帅,携京军北大营四万大军,三日后开拔灵州。” 少女们脸色发白,虽然她们不是很熟悉军事,但是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却能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京军绝不会离开京都,此番整个北大营都被带去灵州,由此可见那里将发生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 谷范又道:“陛下命裴越为藏锋卫指挥使,在灵州就地征兵,隶属路敏辖制。” 谷蓁担忧地问道:“裴兄弟也要去打仗?” 谷范认真地点头。 桃花小脸发白,颤声问道:“少爷会不会有危险?” 无人回答。 叶七沉默片刻,决然说道:“谷范,你也是商号的股东,这里就拜托你了。” “你要做什么?” “姑娘……” “叶姐姐,不要冲动!” 叶七望着他们或惊讶或劝阻或担心的面容,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地说道:“我不会给裴越添麻烦,相反我肯定能帮到他。” 谷范皱眉道:“那是战场,不是擂台。” 叶七颔首道:“我知道,那又如何?如果真的面临战场上的死局,那我陪他一起赴死便是。除此之外,只要有我在没人能害得了他,不论是西吴人还是大梁军方的人。” “谷范,蓁儿妹妹,我要去一趟北郊,相信席先生肯定有话让我带给裴越。商号和桃花就交给你们了,多谢!” 叶七说完之后,转入后宅换了一身衣裳,拿着一个包袱以及她的长枪,平静又坚定地离去。 谷蓁望着她的背影,脸色怅然若失,其实方才她心中也有一股冲动,只是她知道自己不像叶七,去灵州只会变成裴越的累赘。 叶七离开商号之后,策马行过京都的街道,明显地感觉到城内紧张的气氛。皇城里发生的大部分事情都不算秘密,很快就会传遍整个京都,尤其是西吴进攻边境的大事,开平帝并没有刻意隐藏,所以很多人都在议论。 虽然灵州距离京都很远,可战争从未远离,对于绝对大多数人来说,这种消息算得上噩耗。 可是对于武勋将门来说,这种事既是危险也是机遇。 成国府,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门的路姜非常兴奋,因为三天后他也要随北大营出征。不过他也只敢在自己的小院里欢呼,然后和母亲林氏商量着要带多少行装。 “姜儿,这次出征记住不能离开你父亲身边,知道吗?”林氏泪眼婆娑地说道。 路姜蛮不在乎地说道:“母亲不必担心,孩儿此番定要杀敌建功,方不辱没我们路家威名。” 林氏生气道:“你若再说这种胡话,娘就不许你去!” 路姜楞道:“娘,难道您不想儿子建功立业吗?” 林氏一把拽住他的手,担忧地说道:“跟在你父亲身边功劳少不了,不许胡闹,听见没有?” 路姜见她神情凝重,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又说道:“娘,孩儿想去找爹问些事。” 林氏摇头道:“你父亲方才回府时候说了,他要静心思虑,不许任何人打扰。” 路姜“哦”了一声,然后又将此事抛之脑后,跟林氏商议起行装。 府内东侧,安静异常的书房里,成安候路敏站在被挪开的立柜前,静静地望着墙壁内侧的牌位。 人生难得一知己。 只恨阴阳两隔。 正文 296【变数】 开平五年,七月十九。 十四名红翎信使携圣旨从京都出发,八百里快马疾驰灵州。 当天下午,叶七离开北郊绿柳庄,一人一骑一杆枪,没有返回京都与谷蓁和桃花告别,独自踏上去往边关的官道。 七月二十一,西府右军机、成安候路敏率京军北大营西征,开平帝并文武百官亲自出城相送,京都百姓万人空巷。 大梁朝廷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可以说已经将必要的手续简化到极致,譬如开平帝并未举行大型的出征阅兵仪式,甚至连北大营的粮草都要靠沿途州府补充。 战争从未远去,这是每个梁人心中最朴素的世界观。 这个时候没人敢拖后腿,朝廷从上到下宛如一架精密的仪器,高效又准确地开始运转起来。开平帝不仅提拔裴越为藏锋卫指挥使,让他在灵州当地征兵组建一支强悍的机动力量,甚至在圣旨之外的密旨中允许他从边军中挑选善战锐卒。当然,这种令人惊诧的信任与器重让绝大多数重臣都摸不着头脑,除了极少数如王平章和莫蒿礼这样勉强猜测到皇帝心思的大人物之外,其他人只能感叹那个破门而出的裴家小子太幸运。 只不过就算京都这边已经做到极致,灵州的局势仍然不容乐观。 从京都到西境边关,需要穿过蕲州、邓州和灵州,距离接近两千里,以北大营的行军速度最低需要二十五天。相对而言,这个速度在古代军队中已经属于接近极限,这完全得益于大梁在西面修建的最宽阔平整的官道,以及京军自身的优秀素质。 也就是说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必须依靠边军和灵州自身应对西吴人的进攻。 七月十二,刀口寨陷落。 七月十五,五峰寨陷落。次日拂晓之前,蒺藜寨陷落。 仅仅四天之内,东庆府西面的九座军寨已经丢掉三分之一。 直到七月十六日古平大营才做出反应,武威侯宁忠率军五万西出,但是在相距五十余里的南山寨便停了下来。这是九座军寨中最靠近古平大营的一座,对此军中将领颇为不解,宁忠给出的解释是西吴军队志在身后的东庆府,不得不小心防备。 连续攻占三座军寨之后,西吴人并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向东进攻,似乎压根不担心北方的虎城守军截断自己的后路。这支西吴军队兵力强盛,包含骑兵三万和步兵十二万,由“四将”之中的镇南大将军张青柏统率。 在宁忠手下大军和虎城守军都出人意料地静默之后,位于九座军寨正中心的鸡鸣寨便成为西吴军队必须拿下的目标。 鸡鸣寨地势险要,南面是鸡鸣山北面是雄河,寨子依山而建,控扼东西要道。只要西吴人能打下鸡鸣寨,意味着他们可以彻底破解东庆府以西的军寨体系,此后北、东、南三个方向都是一马平川。 分兵占据刀口寨、五峰寨和蒺藜寨之后,张青柏率军继续东进。 在极其推崇个人武勇的西吴军方,张青柏是一个特殊的异类。他为人儒雅性情温和,虽然出身将门却不修武道。在如今这样一个不能上阵杀敌就几乎没有出头机会的时代,一介书生的张青柏能够跻身“四将”看似诡异,实则是因为其人具备卓绝的用兵能力,就连同为“四将”之一的镇东大将军谢林都佩服他对部属的掌控力。 张青柏用兵突出一个“稳”字,与动辄率军大范围转移然后奇兵突袭的谢林不同,他极少会用过于奇诡的险招。凭借对战场局势的精准判断以及妙至毫巅的指挥艺术,在双方兵力相同哪怕稍微处于弱势的情况下,他都能依靠精妙的局部操作和与生俱来预测风险的能力,在相持战役中完成对敌人的逐步蚕食。 十五年前裴贞领军西征,虽然他的确做好一路大败的谋划,为最后谋夺虎城做准备,但在战役之初还是在驻守甘城的张青柏手中吃了一个大亏。 那时张青柏年仅三十七岁。 他能走到如今的位置绝非侥幸,这也是西吴皇帝特地派出二十名禁卫高手贴身保护他的原因。 辽阔的高阳平原上,大量西吴斥候宛如棋子一般泼洒出去,不断收集着梁军的消息。 一万步卒开往鸡鸣寨,三千轻骑掠阵。 张青柏不可能将所有兵力都砸在鸡鸣寨,莫说是他,哪怕只是稍微有几年行伍经验的主将都不会这么做。毕竟对他来说,鸡鸣寨虽然重要也只是整场战役中的一个节点,远非决胜之役。 五峰寨东北面,西吴大军临时驻地。 帅帐之中,一身长衫的张青柏立足在沙盘前面,静静地看着战场格局。帐内还有七八名西吴虎将,个个虎背熊腰眼神精光内蕴,却无一人发出轻微的声响,更没人会在意张青柏压根不似军中主帅的穿着。 “虎城守军至今没有动静?”张青柏问道。 领着斥候营的将领拱手答道:“回大将军,根据斥候传回来的消息,从七月十二开始,虎城便紧闭城门禁止进出,目前没有一兵一卒出城。” 张青柏语调平静,仿佛还带着一丝赞许:“襄城侯萧瑾在梁国将帅中看似不起眼,却是极为难得的守城之将,难怪路敏回去后,梁帝将其越级擢升为虎城行营节制。宁忠现在还停留在南山寨?” 将领应声道:“没错,宁忠领古平四卫西出,抵达南山寨后便停步不前。末将认为他是打算放弃其余军寨,在南山寨与我军决战。如此一来,就算败阵他也可以退回古平大营,至少能保住大局不失。” “武威侯。” 张青柏说出宁忠的爵位名称,轻轻一笑,摇了摇头。 那将领又道:“大将军,之前在刀口寨负责追击败兵的千人队已经壮烈,我们在刀口寨北面四十里外找到他们的尸首,同时也发现有人在收拢五峰寨和蒺藜寨的溃兵。” 张青柏颔首道:“知道了,传令郭荣,十日之内必须拿下鸡鸣寨。” “是!” “你们退下罢。” 张青柏淡然说着,等众人离去之后,他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那支千人队的消失,以及有人在收拢梁国逃出生天的溃兵,足以说明高阳平原上还有一支不在他脑海中的孤军。 这些年他已将梁国边境的军力情况弄清楚,心里清楚不可能会有一支突然出现的大股精锐骑兵,想来这支孤军应该人数不多,不会造成太大的威胁。 可是对于习惯掌握一切的张青柏来说,这支孤军就像视线中的一点黑影,不能抹去的话便意味着存在变数。 他不喜欢这种变数。 正文 297【故人】 蒺藜寨以东、鸡鸣寨以南是九座军寨中最南面的西水寨。 此地驻军两千五百人,军械粮草齐整,士卒的战力还算可观。如今西吴大军进犯,三座军寨接连陷落,对于这些坚守边境的将士来说,心中不可能没有忐忑。令裴越十分惊讶的是,西水寨的将士并未受到太大影响,至少从表面看来他们还是像平时一般努力操练。 自从七月十二在刀口寨北面收拢四百败兵之后,裴越率军游荡在高阳平原上,由傅弘之领着精锐游骑诛杀西吴斥候。在五峰寨和蒺藜寨陷落以后,他不断收拢侥幸逃出来的残兵败将,然后顺势南下来到西水寨。 在这里补充粮草之后,他便准备领军北上。 西水寨守军主将顾崇山将他送到寨外,这个在士卒跟前不苟言笑的壮年汉子轻叹道:“爵爷,宁大帅传来将令,命各军寨严守驻地不得轻出,请恕末将不能随你北上。” 裴越温和地说道:“无妨,眼下保住防地才是最重要的职责。” 一旁的陈显达忍不住啐道:“宁忠那是怕死!五万大军不敢离开古平大营,任由西吴人攻城拔寨,哪有这样打仗的?他还有脸接过武威侯的封号,若换做是我早就找块豆腐撞死了!” 如果换做以往,裴越肯定会训斥他几句,但此刻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只对顾崇山说道:“西吴肯定会先打鸡鸣寨,眼下虎城和古平大营都没有支援,我担心那里守不住。” 顾崇山凝眸道:“鸡鸣寨有地势掩护,西吴没办法大军凌压,只要内部不出问题,他们很难攻下来。” 裴越神色复杂,这一刻他想起曾经的过往,来到这个世界后认识的人虽然多,交心的却只有几个,这也是他坚决要去支援鸡鸣寨的原因。 他点头说道:“我相信鸡鸣寨的主将不会犯错。” 顾崇山听出一些话外之音,略显惊讶地说道:“爵爷认识那位秦统领?” 裴越微微一笑道:“那是我的兄长。” 顾崇山闻言后一怔,随即神情坚定地说道:“西水寨有五百骑兵,请爵爷一并带走!”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裴越来到西水寨的目的便是为了顾崇山手里的五百骑兵。收拢三寨的败兵之后,他手中已经拥有一千五百骑兵,虽然兵力还是不多,但至少拥有和西吴轻骑一战之力。如果能带走西水寨的五百精兵,他就有更大的把握援护鸡鸣寨。 顾崇山见他没有开口,便诚恳地说道:“末将不便评价宁大帅为人,但鸡鸣寨是九寨核心,就算西面的三寨陷落,只要鸡鸣寨能够保住,西吴人就无法威胁东庆府。爵爷,如果战事能在鸡鸣寨形成相持,那么虎城守军就有更大的战略余地。只要能挺过初期最困难的阶段,朝廷就可以派遣援军或者调配其他三座大营的兵力。” 不光是裴越,韦睿等人同样惊讶地望着这个貌不惊人的一军统领。 他们这些日子驰骋于辽阔的高阳平原上,掌握着第一手军情,对双方整体的局势非常清楚,所以能够判断出战争的走向和关键的节点。没想到顾崇山待在西水寨里,仅凭自己的猜测和对西境的了解就能得出相同的答案。 顾崇山继续说道:“之前末将不确定爵爷的心意,到底是想在战场上捞些功劳还是真心援护鸡鸣寨,所以不敢将这五百骑兵托付,因为这是西水寨仅有的机动力量。如今爵爷既然要去支援自己的兄长,那末将不敢再怀疑。两千步卒必须留在西水寨,张青柏极擅洞察战场局势,不能在他面前露出这种破绽,还请爵爷恕罪。” 这番话真诚坦荡,有理有据,裴越正色道:“顾将军何罪之有?请你放心,我一定会保住鸡鸣寨。” 顾崇山下马单膝跪地,沉声道:“事不宜迟,请爵爷启程,末将预祝爵爷马到功成!” “承你吉言,此战必胜。” 这是裴越第一次在人前许下这种承诺。 他拨转马头,领着精锐与败军混杂的两千骑兵,毅然北上。 …… 鸡鸣寨。 此寨依山而建,奔腾不息的雄河从北面流过,适合攻击的地方只有东西两面。其中东面地形因为鸡鸣山的遮挡,空间非常狭窄,无法铺展开合适的攻击扇面。 西面高大坚固的城墙上,守寨军士严阵以待,防备随时可能出现的西吴军队。 一名身材矮壮的武将站在墙垛之后,与旁边那位魁梧的年轻人相比,他的气势并不威严,但是自从他来到鸡鸣寨之后,从上到下所有人都心甘情愿服从他的指挥。 他叫秦贤,平阳侯府秦淮长子,出身于京军西大营。横断山剿贼之战后,他的功劳仅次于裴越和李进,虽然没有封爵,却也连升两级,从一名普普通通的哨官变成一军统领。 身边那位魁梧的年轻人便是薛蒙,如今依旧担任秦贤的副手。 京都离园一别,距今已近两年。 李进率领燕山卫去往南境,继续在谷梁手下带兵,秦贤和薛蒙却被西府一纸调令遣至西境,来到鸡鸣寨一待便是两年。 薛蒙转头看着凝眸望向西边的秦贤,瓮声道:“大哥,寨中已经查出来十七名西吴奸细,要不要继续查下去?” 秦贤摇头道:“停下吧,两年时间里一直在查却收效甚微。如果不是因为西吴大军犯境,我们刻意放松监管,恐怕连这些人也很难查出来。如今大战在即,局势逐渐明朗,无论如何都会是一场硬仗,些许几个奸细影响不了大局。” 薛蒙左右看看,低声骂道:“宁忠这个狗娘养的,自己怕死不说,连援兵都不肯多给。派来五百人还说这是从亲卫营里挤出来的,老子干他娘!” 秦贤不以为意道:“三千人守鸡鸣寨已经足够。此战关键不在城内,如果没人在外面给西吴人压力,就算寨内堆满士卒也守不了太久。” 薛蒙叹道:“听说越哥儿也在灵州,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再见他一面。” 秦贤眼神微黯,随即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你福大命大,死不了的。” 薛蒙挠挠头,嘿嘿笑了几声。 夏日的风从北方吹来,在炽热的阳光照射下带着一股躁意。 秦贤的视线里出现一些黑点,随即黑点越来越多,仿佛滔天巨浪从西面天边涌现,一路奔涌而来。 尖锐的号声在城头上响起,守军立刻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那些年轻的面孔上神情坚毅,很多人不由自主地看向秦贤,这个从京都而来的将门子弟,两年来尽收人心的年轻主将。 开平五年高阳平原上最惨烈的鸡鸣一战,徐徐拉开帷幕。 正文 298【初战】 鸡鸣寨外,西吴步卒并未立刻开始攻城。 在城墙上守军的注视下,他们不慌不忙地在城外十里处扎营。与此同时三千轻骑在旁边虎视眈眈,如果梁军想要趁这个时机偷袭,对于他们来说可谓正中下怀。 秦贤冷眼旁观,不为所动。 第一天便在这种紧张又沉闷的气氛中度过。 翌日清晨,一宿都睡不踏实的大梁将士发现西吴人依旧没有攻城的打算。 大批民夫出现在吴军营侧,拖着板车和器具来到鸡鸣山脚下,挖掘泥土然后运到距离鸡鸣寨约四里的地方,开始堆砌土山。随着时间的推移,日上三竿之时,一座十余丈高的土山出现在鸡鸣寨西门外不远处。 一名身材魁梧的西吴将领在亲兵的护持下登上土山,泰然自若地观察着鸡鸣寨内的情况。 他就是张青柏手下爱将,负责攻占鸡鸣寨的万夫长郭荣。 城墙上,薛蒙咬牙道:“大哥,让我从东面出城绕到他们后面冲一次,杀杀这厮的嚣张气焰。” 秦贤面色平静地说道:“传令,准备迎敌。” 薛蒙楞了一下,他恨恨地望了一眼远处土山上的西吴将领,扭头去传达命令。 片刻过后郭荣走下土山,十名千夫长披挂齐整肃立等待,他不苟言笑地说道:“诸位,大将军给了我们五天时间,但我希望在今天日落之后,能与诸位在鸡鸣寨中开一场盛大的庆功宴。寨破之后,城内所有金银财物由你们均分。” “遵令!” 千夫长们兴奋地吼道。 郭荣摆摆手,众人告辞离去,紧接着便听见中军大营内响起激昂壮烈的鼓声。 一排二十架双梢砲车出现在西吴大军阵地前沿。这种砲车便是投石车,利用杠杆原理将砲石投射出去。与之前突袭刀口寨不同,郭荣此番带着完整齐备的攻城器械,否则的话仅凭简易云梯根本无法啃下鸡鸣寨这个硬骨头。 步卒将五十多斤重的石头置入砲车长端的皮套中,短端系着三十多根绳索,每人拉住一根绳子,然后同时发力向后迈步。 “放!” 一名百夫长扯着嗓门高声怒吼。 二十颗巨石挟着惊人的势能冲天而起,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宛如流星奔驰于苍茫,朝鸡鸣寨的城墙飞去。 “轰!” 巨石落于城墙之上,虽然没有直接砸塌城墙,却在瞬间迸发出无数鸡蛋大小的碎石。纵然在投石车出现的那一刻,秦贤已经下令让守军注意隐蔽,但是仍然有不少将士被飞速射来的碎石击中身体。 有人胸前的皮甲直接碎裂,出现一个碗口大的血洞。 有人脑袋被砸中,坚硬的头骨都被砸开,脑浆洒了一地。 一时间,这里宛若人间地狱。 侥幸只是被碎石剐蹭的士卒不断发出惨嚎。 在投石车继续抛出巨石的同时,西吴两个千人队开始向城门推进。 他们用木幔和盾牌遮挡,队伍前方的士卒推着云梯车和尖顶木驴。后者是改造过后的攻城车,上方铺着防护木板,蒙着生牛皮,无惧飞石箭矢,甚至可以防备火攻。 当两个千人队抵达鸡鸣寨城门外时,投石车终于停止攻击,然后继续朝前缓缓推行。 三千轻骑分出一千人,然后一分为二,来到步卒侧翼开始用骑射掩护。 鼓点声忽然变得愈发急促,带动所有西吴将士的心跳,在胸腔中狂热地跳动着。他们仰头望着足有六丈高的城墙,眼神中并无惊慌和畏惧,反而是满满的嗜血暴戾之色。 后方一名军法官振臂高呼:“大将军有令,先登者升千夫长,赐黄金百两!” 一触即发的战场上,蓦然陷入令人心惊的沉默中,这沉默的时间极为短暂。 盛夏刺眼的阳光里,西吴士卒们纷纷舔舐着干涸的嘴唇。 从寂静到喧嚣只用了一刹那。 “杀!杀!杀!” 云梯车被推到城墙下,尖顶木驴冲向城门。 他们不是初上战场的新丁,而是从军至少五年的老卒,在边境上和大梁军队有过无数次小规模交手,根本不会在此刻有丝毫畏惧退缩的情绪。 攻城战正式吹响号角。 迎接这些精锐老卒的是秦贤特地为他们准备的各种守城手段。 一名西吴士卒满脸兴奋地爬上云梯车,鸡鸣寨的城墙已经触手可及,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跃上去,然而刚刚摸到城墙的边缘,一杆长约七尺的狼牙拍挟隐隐风雷声拍在他的脑袋上。 这名勇猛魁梧的士卒甚至都没有哼一声,身体瞬间就像一滩软泥,直接从高空坠落。 他的半个脑袋上全是小孔,于半空中喷洒着鲜血和脑浆。 狼牙拍是一块厚重的模板,上面钉满尖锐锋利的铁钉。 薛蒙昂然立于墙垛之后,双臂隆起的肌肉几乎要撑破衣袖,唯有他这样天生神力的人才能挥舞得动狼牙拍这样的巨型武器。 类似的场面发生在每一处城墙。 虽然西吴锐卒悍不畏死,可是他们终究是血肉之躯。 无论他们多么精锐,强攻登城必然是要人命去填。 填到对方筋疲力尽,填到对方用完守成器械,填到对方刀口卷刃。 双方实力相差无几的时候,这便是唯一的取胜之道,没有任何投机取巧的可能。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甚至已经飘到西吴本阵之中。 郭荣再度来到土山上,面无表情地望着城墙附近的战斗,看着那些奋不顾身然后惨死的属下,眼神没有丝毫波动。此刻他脑海中想的是梁军的主将,因为从目前的情况判断,对方还藏着很多后手,甚至在西吴步卒开始攻城的时候,他连弓手都没有动用,守城必备的滚木礌石金汁也不见踪影。 仅凭近战武器和士卒的个人武勇,就挡住了西吴两个千人队极其悍勇的第一波攻势。 很显然这是一个极能沉住气的对手。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过后,始终没有西吴步卒能真正站在城墙上,他转头看向肃立在旁的传令官,淡淡道:“让刘家兄弟去将他们换下来。” “遵令!”传令官立刻下山。 西吴阵地右侧,两个身材相貌一模一样的千夫长对视一眼,然后十分默契地扭头看向土山上的郭荣,嘴边露出狰狞而残忍的笑容。 正文 299【鏖战】 如果从上空俯瞰的话,会看见一幕很奇怪的场景。 鸡鸣寨的西面城墙上下从一开始便只有五百人,就是靠着这五百人挡住西吴军队的第一波攻势。寨内宽阔平整的东西朝向大街上,两千名甲胄鲜明的锐卒安静地坐在地上休息。他们听着城墙上传来的厮杀声,虽然有些人面色紧张,但大多数人还能保持冷静。 他们嚼着干粮,喝着清水,在各自哨官的训导声中补充体力。 秦贤站在城楼前的墙垛之后,亲兵们手持牛皮大盾小心翼翼地护在他身旁,防备城下两侧游弋不定的轻骑射来的利箭。 他没有直接参与到厮杀之中,始终站在这里观察着敌人的举动,然后有条不紊地发出命令。 虽然他的武道天赋没有谷范那般惊艳,但也是实打实的武道高手,当初在绿柳庄那夜的战斗中,若非他协助谷范将南周高手拖住,裴越的计划未必能够成功。只是来到西境以后,他就明白自己身上的责任是什么,所以没有被胸中的热血鼓动,冷静地做着一名称职的主将。 至于薛蒙这个见血就上头的莽人,秦贤也不会将他拘在身边,而且这家伙属于极为难得的步战猛将,有他在城墙上守军的压力会小很多。 当两支千人队从西吴本阵出列,同时正在攻城的西吴人开始有序撤退的时候,秦贤沉声道:“传令,第二都上城,让第一都下去休息。” “遵令!” 如今秦贤麾下有五都共两千五百人,至于宁忠派来的五百援兵,此刻被他放在东面城墙守卫。其实西吴人绕过去从东面进攻的可能性不大,因为那面地势过于狭窄,且不说防守更加便利,光是西吴人带来的攻城器械就施展不开。 下面传来尖顶驴车撞击城门的声音,秦贤却毫不在意。 在确定只有五百援军之后,他便让手下用巨石将城门彻底封死。 面对席卷大地的西吴军队,他压根没有考虑过出城迎敌的计划,唯死守而已。 这看起来似乎有些笨拙和愚蠢,可却是应对吴军的最佳策略,因为如今高阳平原上的六座军寨已经成为事实上的孤军。短时间内没有援军,意味着他们只要出去就会陷入吴军的包围。对于秦贤来说,敌人想要攻下鸡鸣寨只能通过这道高大坚固的城墙,然后踏过自己的尸体。 第二波攻势来得更猛更急更凶。 换上来的两支千人队竟然比之前担任先锋的军队更疯狂。 他们从云梯车上高高跃起,不管不顾地跳上城墙,然后像野兽一样找守军拼命,哪怕被几杆长枪同时戳中,这些人还会拼命地挥舞着手中的兵器。 “不许后退!退一步立斩!” 面对西吴人发疯一般的攻势,新换上来的第二都将士出现明显的动摇,薛蒙粗豪的声音在城墙上回荡,顺手将狼牙拍砸在冲过来的敌人脸上。 野兽也会知道痛。 那人一张脸被嵌在狼牙拍上,嘴里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薛蒙一脚将他直接踹下城,须发皆张,双目圆瞪,满面血污,宛若九幽恶鬼。 见到他这般骇人的模样,两个西吴锐卒的脚步不由得迟疑起来。 薛蒙发出狂放的笑声,挥舞着狼牙拍将对方抽死。 看到他如此勇不可当,其他将士大受鼓舞,咬牙顶住西吴人的攻势。 秦贤并没有过多地关注薛蒙,纵然这是他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兄弟,不是因为薛蒙有多强大,而是他没有多余的时间。 “第三都上城,命民夫准备金汁。” 他发出第二道将令。 薛蒙的爆发只是一个短暂的插曲,对于已经逐渐走向白热化的战斗来说,并不能一举底定局势。西吴人就像源源不断的蚂蚁,一个接一个攀爬上来,杀死一个就会出现两个。 与此同时,第三都五百人快步登上城墙,然后在哨官的指挥下开始搬起城墙上的滚木礌石,拼命地朝城下砸落。 有了这支生力军的援助,城墙上岌岌可危的情况得到好转。 但远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薛蒙扔下狼牙拍,从墙角拿起准备好的铁棍,独自守护着将近四丈长的城墙,一棍下去就能打断西吴步卒的小腿骨。 “副统领小心!” 薛蒙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高呼,紧接着便感觉到身后有人冲来,下意识地往前卧倒。一柄大刀险之又险地从他后脑勺掠过,斩断一缕头发。 他倒地之后双脚猛然发力一蹬,握着铁棍向前跃出三尺,左手撑地一跃而起,顺势完成转身。 一名年纪轻轻的西吴将领双手持刀,脸上挂着狰狞的笑容,对身后的几名西吴步卒说道:“这里交给我,去杀别人。” 薛蒙皱了皱眉头。 对方转动着手腕,不紧不慢地说道:“蠢货,要不要让你休息一会儿?” 薛蒙面无表情地说道:“你这么急着投胎,我怎么能拒绝呢?” “先登者为千夫长,但我早就是千夫长了,总不能抢自家大人的位置。不过我很喜欢金子,黄金百两可不能放过,所以就借你的脑袋用用,你应该——” 铁棍呼啸而来截断了他的话。 “干你娘。” 薛蒙嘴里嘟囔着。 这名西吴将领身法极其巧妙,显然早就看出薛蒙天生神力,所以没有选择硬拼,而是双手持刀从铁棍侧面划过,然后欺身而进直接撞进薛蒙怀里。 薛蒙想也未想就抬膝撞向对方小腹,只是此人竟然没有任何反应,被他坚硬的膝盖顶飞出去。 直到这时,他才看清这人后脖子上插着一根长箭,箭尾兀自剧烈地晃动着。 远处,秦贤放下长弓,没有与他对视,然后继续观察着城下的变化。 薛蒙楞了一会,然后情不自禁地“嘿”了一声,不管不顾地拿手擦了把脸,血污染成一片鲜艳的红。 城下,一名年轻人看着自己的同胞弟弟的尸体被人从上面丢下来,就落在他身前不远处。 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似哭似小。 在他近乎于疯狂的咆哮声中,攻势进一步加剧。 守军倒下的速度变快,虽然西吴人要付出更加惨重的代价,可是在城下那个年轻千夫长满脸嗜血表情的督阵下,两个千人队无人敢退。 战事到了这种程度,战术能起到的作用相对有限,比拼的是谁先支持不住。 除非出现意想不到的转机。 正文 300【死战】 西吴第二批换上来的两个千人队接到撤退的将令。 刘温背着亲弟弟刘浚的尸体,双眼赤红地一步步回撤。 他方才的确被仇恨冲昏头脑,但是却不会违抗郭荣的命令。他们兄弟二人本是山中猎户,从军之后得到郭荣的赏识,一步步从最普通的步卒升为千夫长,而且是同时晋升。对于他来说,郭荣的话恐怕比大将军张青柏的命令更管用。 回到自己的阵地上,刘温将刘浚的尸体放在亲兵已经准备好的木板上,蹲下身定定看了一会,然后伸手帮他抚上圆瞪的双眼。 他将脑袋埋在双腿之间,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 站在土山上的郭荣自然也能听见刘温的声音,不过他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哪怕这兄弟两个是他最得力的心腹,作战勇猛不必提,关键是能绝对服从他的命令。 如果要问这支西吴军队中十三个万夫长谁最像张青柏,那么非郭荣莫属。平时他是一个比较温和的人,不会时时刻刻摆着主将的架子,对士卒们也很亲切。但是当战事来临,他就变成一个没有任何感情起伏的机器,冷漠地推行着自己的战术,谁都无法影响到他的决策。 如果有人敢违抗军令,轻者撸去官职重者当场斩首,而且他能立刻找到合适的替代人选。 除了坚硬的心志之外,郭荣对自己的部属宛如身体的一部分那般了解。 “大将军对我说过,一座三千人守卫森严的军城,至少需要六万人才能占据绝对的优势,但他只给了我一万人,你说这是信任还是纵妄?”他看着远处新派上去的两个千人队,面无表情地淡淡说道。 旁边站着的除了传令官之外,还有两名谋士打扮的中年人,其中肤色较白的谋士说道:“将军,这一万人可是大将军帐下的精锐。” 郭荣当然清楚这一点,因为这一万人是他亲手训练出来的精兵,也是因此他才能站稳张青柏手下第一大将的位置。 换成任何一支普通军队,在攻城时损失超过三成必然会败退,而他训练出来的这些锐卒依旧能坚持战斗,这是足以令他骄傲的表现。但是在他漠然的表情下,胸中藏着的何尝不是心痛?否则他也不会攥紧双拳,指节都开始发白。 只是没有人能发现这一点。 郭荣凝眸望着远处,沉声道:“再攻一刻钟,然后让他们撤下来。告诉砲车那边,准备烟火弹。” 传令官领命而去。 两名谋士对视一眼,同时看见对方眼中的惊讶。 很显然这位心志坚毅的万夫长打算一鼓作气,用持续不断的高压攻势再加上更加凶狠的手段摧毁守军的意志。 鸡鸣寨城墙上,几名西吴步卒刚刚攀上城墙,仰头望去便被一片发黄发黑烧得滚沸的金汁泼得满头满脸。 这是这个时代最有用的生化武器。 虽然名字听起来不错,但这其实就是加水煮沸的粪便,不仅能烫杀敌人,还会造成伤口腐败,无药可医。 秦贤当然不会只靠着步卒们守城,但他没有在战事之初使用这些手段,其实也是无奈之举。滚木礌石之类数量有限,金汁的原料倒是取之不尽,可烧煮运送都非常麻烦,所以这些都是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的手段。第一波攻势来临时,秦贤相信守军能挡住,因为这是他两年来呕心沥血调教出来的战士,绝非面对厮杀时会掉链子的软蛋。 随着刘氏兄弟和第三批生力军的出现,他必须要借助这些手段才能缓解属下的压力。 纵如此,局势也已经非常危险。 他也不得不拿起心爱的长枪上阵厮杀。 薛蒙脸色发白,长时间的恶战对他来说消耗极大,此时差不多全屏着一口气苦苦支撑。 城墙上横七竖八倒着尸体,鲜血染红青石地面,浓稠的血腥气宛若实质。 面对前仆后继不要命地朝自己冲来的敌人,薛蒙挥舞着铁棍,右腿在这瞬间忽然脱力,眼见就要被对方劈中,斜刺里一支长枪袭来,将那西吴步卒直接挑飞了下去。 薛蒙看向面露关切的秦贤,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摇头道:“大哥不用管我。” “少说话。” 秦贤吐出三个字,然后站在薛蒙身前帮他解决那些敌人。 薛蒙忽然低声道:“大哥,你带着大家走吧。” 秦贤身体微微一滞。 薛蒙悲声道:“鸡鸣寨守不住的,宁忠不派援兵,虎城守军闭门不出,我们迟早都会死的。大哥,我不怕死,可这样死不值啊!” “没有什么值不值的。”秦贤回了一句。 薛蒙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一时间哑口无言,转头望着满地同袍的尸体,顿觉悲从中来。 便在这时,西吴人再度开始撤退,攻势明显减弱。 可是对于大梁守军来说,从早上到现在,每次西吴人撤退都意味着会有更强悍的敌人冲上来。等待他们的将是更加惨烈的厮杀,这对于军心士气是莫大的打击。 尽管秦贤已经做到最好,可是每次这种等待的间隙期间,抓紧时间喘息的守军心里总会有一些新的想法。 “只要我们扛过今天,西吴人就会锐气尽失。”秦贤笃定地说着,转头看向城外,然后很快就面色大变。 不多时,巨石的呼啸声从天空传来。 只是这一次西吴人投来的不是光秃秃的石头,而是改进过后焚烧着的烟火弹。 一个个燃烧的火球拖着长长的黑色尾巴,从吴军阵地前沿飞出,然后落在鸡鸣寨城墙上和寨内的建筑屋顶上,一时间砸死烧伤很多躲避不及的民夫。 秦贤拉着薛蒙躲在后侧城墙的下方,看着天上不断飞过的黑色火球,神情无比沉重。 他知道对面的主将在想什么,等这轮飞石砸过之后,今天真正的决战即将到来。 在距离鸡鸣寨约二十余里外的南面小道上,傅弘之快马来到裴越身前,拱手道:“爵爷,附近的斥候已经清理干净,只是再往前的话必然会被西吴人发现。” 裴越望着北方冲天而起的黑色狼烟,面沉如水,握紧了手中的长刀。 “传令全军极速前进,不要理会对方的轻骑,以锥形阵型直冲吴军本阵!” 正文 301【绝境】 鸡鸣寨。 吴军阵地上传来高亢绵长的号声。 秦贤站在城墙上,一边让人去收拾无数烟火弹落下之后造成的惨状,一边眉头紧锁注视着对面敌人步卒的动静。虽然他不熟悉西吴军中规矩,可历经大半日的艰苦厮杀,他当然明白这个号声意味着决战时刻的来临。 薛蒙手里拿着一块饼,掰下一半递到秦贤手上,咬着饼含糊不清地说道:“大哥,这次打退他们应该就能打掉他们心中那股气势吧?” 秦贤咬了一口,望着已经列好阵型朝城墙这边前进的西吴步卒,微微点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就能真正拦住西吴人继续东进的步伐。” 城墙上站满守军,所有健全的将士手执兵器严阵以待。 秦贤呕心沥血训练出来的两千五百名勇士,此时还能站着的只有一千二百余人。 阵亡五百多,其余尽皆伤者。 他们无路可退,已至绝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死亡来临。 没有人天生就是悍不畏死的莽夫,或许他们现在也很忐忑,不少人脸上的表情凝重又苦涩。放眼望去,这些人其实都只是二十余岁的年轻人,还有很长的人生可以体验,但其中又有多少人能看见明天的阳光? 长时间的苦战宛如一根紧绷的弦,仿佛随时都会断,可却始终坚挺屹立。 郭荣用生力军轮番冲击都没能咬断这根弦,用飞石和烟火弹也没有砸垮他们的心理防线,最终只能用自己压箱底的四个千人队同时发起攻势。 对于郭荣来说,成败在此一举,却也仅仅是成败而已。 然而对城墙上站着的大梁将士而言,包括秦贤和薛蒙,等待他们的只不过是死亡,亦或者迟些时候到来的死亡。 就算像薛蒙所说的那样,今天打退吴军守住鸡鸣寨,可是接下来呢?莫要忘记西面还有吴国的十万大军,这已经远远超出大梁守军的承受能力。 吴军这次进攻不像之前那般迅猛如火,反而不慌不忙步伐从容。 秦贤面色平静地望着敌人,缓缓开口,洪亮的声音传遍整面城墙:“两年以来,秦某与诸位朝夕相处亲如弟兄,故而有些话不必隐瞒。守卫疆土乃是军人天职,城在人在乃是我辈本分,今日之战至关重要,我们没有任何退路,唯有死战报国。” “诸位,我很荣幸能与你们同生共死。” 长枪拄地,龙吟声起。 短暂的静默。 薛蒙以铁棍敲击地面,迎合秦贤的节奏。 悲壮的情绪在每个人心中凝结,然后不断有人用自己手中的兵器跟上主将的动作。 整齐而又肃穆的声音在城墙上回荡,逐渐压制住西吴阵地上高亢的号声。 接近城墙外围的西吴步卒猛然抬头,不解地望着上面。这支万人队能被张青柏当成绝对的攻坚主力,足以证明他们的实力。实际上在绝大多数步卒心中,这世间可能会强过他们的只有南周的重甲步兵,从未将大梁的守军放在眼里。 更何况眼前只是梁国三十五万边军中最普通的一部,并非四座大营和虎城的精锐主力。在之前六个千人队轮番冲击过后,他们应该已经崩溃,怎么可能还有如此顽强的战意? 一抹阴霾笼罩在西吴步卒的心头。 攻城战再度展开,只是这次西吴步卒就连抵达城墙下都非常困难。 虽然秦贤拿防御力很高的云梯车没办法,也不能全数阻止敌人通过云梯车攀上城墙,可云梯车数量终究只有那么多,绝大多数西吴步卒还是暴露在广阔的城下。 即便有盾牌兵帮他们挡住城上的弓箭手,但是挡不住源源不断砸下来的滚木礌石。 无论是秦贤还是郭荣,都知道这是整场战斗中最关键的一刻,自然不会再有任何保留。 两侧的西吴轻骑立刻发力,用漫天箭雨掩护城下的步卒。 死亡是战场上的主旋律。 在付出数百人的性命之后,越来越多的西吴步卒攀上城墙,然后便是短兵相接无路可退的搏命厮杀。 从上空俯瞰望去,鸡鸣寨三里长的西面城墙上,梁军和吴军纠缠在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每时每刻都有人倒在血泊中。 薛蒙的脚步已经有些虚浮,他隐约感觉到今日就是自己的大限,在将一名西吴步卒打得脑浆迸裂之后,他气喘吁吁地对秦贤喊道:“大哥,来世再做兄弟啊!” 秦贤手中长枪微微一顿,然后抖出一个漂亮的枪花,将一名敌人钉死在墙垛上,头也不回地说道:“好!” 虽然他们武道修为很高,但因为长时间的苦战再加上要面对更多更强的敌人,所以消耗也极大,身上已经有很多伤口。 可是哪怕他们看起来随时都会倒下,却始终不曾倒下。 薛蒙抹了一把脸,擦去眼睛上的血污,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城外,然后神情陡然愣住。 东南方向,狼烟升腾,骏马奔腾。 约有十余里地。 “那是……”他嘴唇颤抖,不敢置信,又分外激动。 大梁骑兵! 这个惊人的消息迅速扩散开来。 城墙上爆发出守军将士震天动地的呐喊声,所有人都明白在对方发动总攻的关键时刻,一支突然出现的精锐骑兵意味着什么。虽然他们不知道这支神秘的骑兵从何处来,可他们能看见最前方那杆迎风招展的旗帜,上面银钩铁画一个硕大的“梁”字。 西吴步卒出现些许的慌乱,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因为他们本阵旁同样有轻骑护卫。 只是立在土山上的郭荣却紧紧皱起了眉头。 张青柏用兵稳健,当然不会只让他来攻城,却对可能出现的梁国援兵没有反应。实际上在他启程的同时,张青柏便已经在北面虎城方向和东北面古平大营方向设下伏兵,大量的斥候游骑派了出去。 这支从南面来的骑兵是怎么回事? 只是这时候已经容不得他细细思索,将令立刻传下,一直守在本阵旁边的两千轻骑列出防御阵型迎了上去。 胜负立见分晓。 正文 302【锐不可当】 两千对两千,从数量上看这是势均力敌,但西吴铁骑甲天下的名头已经在世间传扬数十年,就连郭荣对此都深信不疑。只是在土山上望见梁军在突击中依然保持得很完整的阵型,以及这支骑兵显露出来的沉稳如山的气质,他果断地做出一个明智的决定。 撤退的号声响起,正在攻城的六支千人队稍稍迟疑,然后在军法官的怒吼声催促中,丢下尚在城墙上与守军厮杀的同袍,开始向本阵撤退。 骑兵的战斗意志很大程度取决于主将。 裴越早已习惯身先士卒。 他身后是藏锋卫的精锐,中间是三寨的败兵,尾部则是西水寨派出来的五百精兵。陈显达依旧跟在他身旁,这厮是天生的先锋大将,武道修为在五名哨官中位居第一,而且勇猛狡诈,最适合冲锋陷阵。 傅弘之和孟龙符则在中段统御那些败兵,刀口寨的董大则负责配合他们。 年纪轻轻就被谷梁视作名将种子的韦睿则压阵最后,他的大局观和敏锐的洞察力能及时领会裴越的意图,在战场上做出恰当的配合。 整支队伍在疾驰的过程中被拉成标准的锥形,就像一杆锋利无比的铁枪。 双方越来越接近,马蹄声如雷震动大地,卷起漫天灰尘。 “候!” 相距百丈时,裴越的声音传遍前军,然后只见前军四百余人在马上同时张弓搭箭。 “放!” 当距离缩短到一半时,奔腾的战马上,将士们朝前仰身,弓如满月听弦惊。 “唰!” 整齐的松弦声撕裂空气,利箭似流星划过天空,以完美的弧线朝西吴骑兵阵中坠落。 与此同时,西吴人的箭雨兜头袭来,双方如同镜像一般,时机和动作几乎完全一致。看到这一幕的郭荣神色阴沉,分析一支骑兵的战斗力并非一定要等他们进入肉搏阶段,只要观察他们在突进的过程中能否保证阵型的完整,能否整齐流畅地执行战术指令,就能有个大概的判断。 在他看来,这支梁国骑兵的先锋前军非常强悍,甚至已经接近西吴铁骑中最负盛名的安阳龙骑。 安阳是西吴的京城,龙骑是禁军中战力最强的一个万人队。 虽然对方后面的骑兵稍稍有些脱节,可是前面那四百多人组成的枪尖过于勇猛。 郭荣转头望向鸡鸣寨方向,他不担心守军会突然冒出来,寨内满打满算只有三千人,在历经大半天的鏖战之后,这些守军也很难起到作用。更何况经过前几次的进攻,他早已知道守军将城门堵死,仓促间根本没法形成里应外合。 只是那支梁国骑兵的突进速度实在太快,此刻还有大量步卒在城墙附近,撤回和整队都需要时间。倘若己方轻骑能拖住敌人,哪怕不能战而胜之,郭荣也有把握整肃好步卒方阵,不会让那支骑兵占到便宜。 战场上的时机稍纵即逝,大梁骑兵想要以少胜多必须在西吴步卒来不及列阵的前提下,撕开面前轻骑的阵型。 这一点不光郭荣和他手下的千夫长看得明白,城墙上的秦贤也能看出来,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这支骑兵有可能是西吴人假扮的诱饵,但稍稍迟疑过后,他便下定决心扭头看向薛蒙说道:“你来守城。” “大哥?”薛蒙脸色苍白地问道。 秦贤手提长枪,边走边叫上实力保存尚好的第五都,沉静地说道:“寨子里还有五百匹骏马,我带队从东门出去配合援军。你之前消耗太大,留在这里稳定军心。” 薛蒙知道眼下不是自己逞强的时候,这个决定关乎鸡鸣寨的存亡,脸色坚毅地说道:“大哥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 秦贤和郭荣能看清楚的关键,裴越自然也能看明白,此刻他甚至能看清西吴主将的脸庞。 面对梁军奔涌如潮的气势,西吴轻骑主将没有畏惧,同样选择锥形冲锋,自己就是那个一马当先的箭头。 这一仗在他看来是没有任何花哨的硬碰硬,而且他拥有绝对的自信。 不仅仅是身后的西吴铁骑给他信心,更因为他是张青柏手下极为突出的武道高手,曾经在和王黎阳切磋的时候也能坚持一段时间。 双方越来越近,西吴主将已经能看清自己的对手,一个相貌英俊的年轻人,心中不由自主地泛起轻蔑。毕竟这世间天才很少,像王黎阳那样十几岁就能打遍军中无敌手的怪胎更是极为罕见,眼前这个年轻人可惜长了一张好看的脸,却没有什么脑子。 打仗不是儿戏,更不是权贵子弟嬉闹的猎场,这是真正要面对死亡的人间地狱! 一念及此,他敛去心中不合时宜的怜悯,脸上露出狰狞残忍的笑容。 两骑交错,一闪即分。 无头骑士继续纵马疾驰,陈显达厌恶地挥舞大刀拍出,那喷血的身躯坠落地上。 不远处,西吴主将的脑袋骨碌碌滚在地上,他视线里最后一个画面是那个年轻人宽阔的背影,以及不断被他斩落马下的同袍。 他死不瞑目,却无人在意。 鸡鸣寨城墙上,趁着西吴退兵开始补充干粮清水的守军们紧张地注视着战局的变化,在看到两军交汇然后一颗人头冲天飞起的时候,不少人发出惊呼,但是很快他们便看明白那是西吴骑兵主将的脑袋。 薛蒙哈哈大笑,然后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他接过亲兵递来的水壶仰头灌下,十分畅快地说道:“杀得好!杀得痛快!真他娘的是猛将啊!” 裴越此时无心去想自己有多么威猛,眼下是分秒必争的关键时刻,如果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捅穿西吴轻骑的阵型,任由西吴步卒整队列阵,最后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杀!” 在这片喧杂的战场上,没有任何人能挡住他。 大梁骑兵以裴越为箭头,宛如一柄百炼刀插进人体,对面的西吴轻骑就像被人力分开的浪头,在裴越面前一分为二,挡者披靡死伤无数。 郭荣目瞪口呆地望着梁国骑兵直接凿穿己方轻骑的阵型,在六个千人队急匆匆赶回来尚未来得及完成防御阵型时,他们便已经冲到自己面前。 这一刻他的双手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正文 303【枭首】 站得高自然看得远,这也是郭荣决意要在阵前筑造土山的原因。 当然他也可以选择去南面的鸡鸣山,那里地势更高,可是一来距离有些远,二来传递指令比较慢,所以才有这座土山的出现。毕竟对于随军民夫来说,堆出一个十丈高的土山不算很困难的事情。 在这个弓箭射程只有一百余步的时代,没有什么远程武器能对他造成威胁。 然而当裴越率领骑兵突破西吴轻骑的防线,直接冲到西吴步卒本阵之前,高高在上的郭荣便成为最显眼的目标。 步兵在面对骑兵的时候,如果能结成完整的防御阵型尚有自保的能力,尤其是重甲步兵,那是任何轻骑都不愿强攻的硬骨头。但是在骑兵已经完成加速,全力冲锋之时,松散的步兵就会像白纸一样脆弱。 此时西吴轻骑主将阵亡,阵型也被梁军冲散,想要集结转向必须得花一点时间。 战争比的是主帅的能力和兵卒的战力,但也会有很多意外产生,这些意外有可能酿成一场惊人的胜利,也可能演变为出乎意料的溃败。 在匆匆走下土山的郭荣看来,这场战斗最大的意外就是这支梁国骑兵的速度。 只要再给他半柱香的时间,西吴步卒就能完成防御阵型的组建,这两千骑兵再强悍也伤不到他的根本。一旦局势形成相持,对方很可能想跑都跑不掉,因为高阳平原上真正的王者是张青柏帐下那五千安阳龙骑。 为了毕其功于一役,西吴皇帝将整支安阳龙骑分为两半,谢林和张青柏各领五千。 只要自己能缠住这支梁军骑兵,张青柏派出一千龙骑便足以解决战斗。 但世间事没有如果。 高速冲锋的骑兵令人心惊胆战,但是西吴步卒在各自千夫长的号令声中仍然奋不顾身地挡上来。当裴越的坐骑踏上西吴阵地之时,这么短的时间里他们根本没办法组织起像样的阵型,只能用人命来填。 裴越不知疲倦地挥舞着长刀,陈显达与他并驾齐驱,后面的藏锋卫将士紧紧相随。 马踏连营! 敌人主将近在咫尺! 郭荣开始后撤,亲兵们挡在裴越的必经之路上。 如果换成普通的骑兵将领,在坐骑速度逐渐下降的情况下,想要突破这些亲兵的阻拦不容易。无论是三朝哪国,主将不一定是武道高手,但他身边的亲兵一定是,军职越高亲兵的实力就越强。像张青柏虽然不修武道,可他身边有西吴皇帝赐下的二十名禁卫高手,就算是席先生亲至,想要在万军中斩杀张青柏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只是郭荣不是张青柏,他的亲兵也不是皇室禁卫。 裴越虽然不是席先生,可他是先生亲自调教出来的高手,每日切磋的对象是叶七这样的天才。 有陈显达帮他分担侧翼压力,裴越越战越勇,杀得那些亲兵们节节败退。 主将处境危急,西吴步卒发疯一般上前援救,再加上坐骑的速度已经完全降下来,双方逐渐陷入缠斗中。藏锋卫的将士经过几番血战,已经淬炼成一支打不垮的铁军,这等场面完全能应付。他们紧紧地跟着裴越和陈显达,不断向郭荣所在的地方迫近。 来自西水寨的五百骑兵负责押后,出人意料的是他们的战力并不弱,或者说在这片战场上只弱于藏锋卫,在韦睿的指挥下快速收割着西吴步卒的性命。 唯一陷入苦战的是中间由败兵组成的一千余人,纵然有孟龙符、傅弘之和董大三人的指挥约束,他们仍旧显得不够强悍。 此时双方已经彻底纠缠在一起。 裴越很清楚战场的局势,必须尽快杀了对方主将。 郭荣的亲兵不断倒下,他在一个千人队的护卫下已经退到南侧靠近鸡鸣山脚下的位置。 这是他能仰仗的最后力量。 虽然亲兵营的阵亡让他心头不断在滴血,可这是绝境之下的选择,因为只有靠亲兵营拖住裴越前进的脚步才能换来时间,然后一千步卒依靠鸡鸣山完成防御阵型的布置。 杀死最后一名亲兵之后,他抬头望向对面的西吴军队,仿佛能越过这些严阵以待的步卒,看见被重重身影包围着的地方主将。 “藏锋卫,冲阵!” 他扬起长刀,高声怒吼,夕阳的照射下刀身上不断滴着鲜血。 中军和后军已经被西吴步卒缠住,这时候裴越已经顾不得再去整合他们,唯有立刻杀死敌方主将他们才会崩溃。 便在这时,侧后方传来马蹄声。 被冲散的西吴轻骑组织好冲锋阵型,在副将的带领下朝这边飞驰而来,他们没有理会被步卒缠住的大梁骑兵,眼中仿佛只有裴越和他身边的四百人。 “爵爷,给我一百人,我去挡住他们!” 陈显达蛮不在乎地说道,脸上挂着洒脱的笑容。 以一对十可能会死,他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人生又有几回搏? 裴越正要点头,忽见东南面一支骑兵疾驰而来。 为首者手持长枪,面容坚毅。 他甚至都没有看裴越这边一眼,领着五百骑兵便迎面撞上西吴轻骑的冲锋。 裴越知道那是自己的兄长,他胸中涌过一股暖乱,然后眼神冷漠地盯着山脚下的西吴步卒。 “杀!” 铁骑如云,席卷而过,大地为之震颤。 一千步卒仓促间结成的防御阵型如何能挡住藏锋卫四百余骑的全力冲锋? 他们就像豆腐一样脆弱,然后崩溃。 远处,薛蒙趴在城墙上死死地盯着这里,他终于认出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年轻身影,两行热泪情不自禁地奔涌而出。 他扯着嗓子吼道:“越哥儿!” 看见裴越一马当先冲进西吴步卒之中,然后一刀斩下敌方主将的脑袋,这一刻魁梧如山的薛蒙猛地一拳砸在墙垛上,丝毫不在意流血的拳头。 他转头望向城墙上的同袍尸首,那些都是两年来朝夕相处的兄弟,可是今日过后便有近千人长眠不醒。 薛蒙发出一声愤怒和悲痛交织的怒吼,然后旁若无人地放声大笑。 鸡鸣寨城外,万夫长郭荣被裴越一刀枭首。 吴军开始溃败,在轻骑的尽力掩护下狼狈逃窜。 城上城下,大梁将士的欢呼声响彻云霄。 这一刻,天地苍茫,残阳似血。 正文 304【谁共我】 郭荣的阵亡意味着大势已去,西吴军队只能丢下大批攻城器械,在轻骑的掩护狼狈撤退。 裴越对韦睿说道:“你带着五百骑兵跟过去,让他们不要从容撤退即可,同时小心敌人的埋伏。” 韦睿颔首道:“爵爷放心,卑下明白。” 一旁的陈显达面露羡慕,眼下西吴军队虽然人数上占优,士气却已经跌落到最低点,连平时实力的一成都发挥不出来。这个时候领兵追击多少能捞些功劳,但他也明白自己的性格恐怕不适合做这件事,终究不如韦睿那样老成持重。 战场上一片狼藉,裴越扭头望去,只见秦贤率众朝这边赶来。 “兄长!”他连忙迎上前,距离十余丈时便从坐骑上跃下来。 “越哥儿!” 秦贤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激动过,当他领着五百骑兵绕过来时,一眼便看见这支神秘骑兵的主将竟然是裴越。虽然已经两年没见只能靠着书信往来,但那份情谊和默契从未淡去。他知道裴越要做什么,所以毫不迟疑地率队上前挡住那支冲回来的西吴轻骑。 裴越望着他脸上温暖的笑容,心里涌起由衷的喜悦。 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是在开平三年裴太君的寿宴上,那时候的裴越还只是一个无人在意的庶子,秦贤等三人只是默不作声的没落将门子弟。时过境迁,如今前者是钦差子爵,后者是一军统领,当初在席上被人挤兑忽视的场景早已是过眼云烟。 身份在变,阅历在不断增长,但哪怕两年没有见面,彼此之间的情谊依旧深厚。 秦贤上前揽着裴越的肩膀,打量着如今要比自己高出不少的兄弟,感慨地说道:“知道你来了灵州,只想着怕是没有机会见一面,没想到你会在这里出现!越哥儿,今天你若没来,咱们兄弟或许就没有机会再见了。” 听他说的这般沉重,裴越亦有些动容地说道:“兄长这是什么话?就凭那些西吴人又怎能伤到你性命?” 秦贤爽朗一笑,目光望向裴越身后的武将们,好奇地问道:“你怎会出现在此处?” 裴越笑道:“这件事说来话长。” 秦贤用力拍拍他的肩头,说道:“回寨里慢慢说,薛蒙那小子很想念你。” “我又何尝不是呢?”裴越很喜欢薛蒙爽直的性情,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会很轻松。 他让三寨的败兵留下来毁掉西吴人的攻城器械,并与秦贤带出来的五百骑兵一起打扫战场。除了兵器箭支之外,西吴人的首级是最重要的战功凭证,自然要割下来用石灰封存。这样做看起来似乎过于野蛮和残暴,但在这个时代的战争中乃是很常见的举动,甚至还有些贪婪的军队会在作战的过程中割下敌人的首级,挂在腰间宛如地狱恶魔。 至于被割掉首级的尸体,会有寨子里的民夫出来掩埋,以防酿成瘟疫。 绕道回寨的路上,裴越微笑道:“兄长,这些人都是我的部下。” 他先将藏锋卫的来历简略叙说一遍,然后依次介绍孟龙符、傅弘之和陈显达,当然也没有忘记领兵监视和骚扰西吴军队撤退之路的韦睿,最后指着董大说道:“他叫董大,刀口寨的老人,寨子陷落的时候他带着几百人逃了出来。” 秦贤微露诧异道:“你就是刀口寨的董大?” 董大神色稍显不自然,点头道:“卑下便是董大。” 秦贤又看了他几眼,然后微笑说道:“倒也是条汉子。” 裴越心中清楚这里面恐怕有故事,只是秦贤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便没有当场询问。 一行人来到鸡鸣寨东门,远远便看见身躯魁梧如山的薛蒙站在城门外。 “越哥儿啊!老薛想死你了!” 他的嗓门格外洪亮,偏偏又带着含情脉脉的语调,众人忍俊不禁,秦贤更是笑骂道:“这个夯货,一天到晚没个正形。” 裴越却没有笑,反而有些感动。 如果鸡鸣寨的守将不是秦贤和薛蒙,他还会冒着风险冲阵破敌吗? 来时的路上裴越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之前在刀口寨北面吃掉西吴一千轻骑,然后收拢三寨的败兵,这些事风险不大,至少他可以保证出现危险的时候全身而退。然而这次领两千骑兵破阵,任何一个细微的疏忽都会导致极其严重的后果。 他最后的答案是不会。 所以在此刻看到薛蒙真情流露的表现,他心里感到十分慰藉。 “薛大哥,怎么来边关两年都没见你瘦下去?”裴越迎上前微笑着调侃道。 薛蒙摸摸宽大油亮的脑门,粗着嗓子说道:“谁叫我胃口好呢?两年不见,越哥儿你如今都这么出息了,可不要忘了俺老薛啊!” 秦贤皱眉道:“说什么胡话呢?” 裴越摇头道:“兄长,我觉得薛大哥这样坦荡挺好的。” 秦贤心中宽慰,嘴上仍旧训斥薛蒙道:“没脑子的蠢货,越哥儿若是把你忘了,今天还会舍命来救你?” 薛蒙尴尬地挠挠头道:“大哥说的对,我就是个猪脑子。” 裴越便将自己的部下简单介绍一番,一番相见之后,众人同行入城。 走进鸡鸣寨,来到战事惨烈的西城,裴越的神情变得很肃穆。 守军将士们正在收拢同袍的尸首,厮杀时热血上涌,心中一片亢奋,故而不会在意太多。此时冷静下来,看着倒在地上再没有气息的熟悉的面孔,不由得想起今天早上还跟其中的某人打闹过,昨晚又同某人说过话,然后潮水一般的回忆就能轻易将人淹没。 有些年轻将士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眼泪大滴大滴从脸上滑落。 类似的场景在城墙上各处发生着,看到这一幕的裴越心情自然会很沉重。 他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事情。 “走吧,去我那里休息一会。” 秦贤注意到裴越的情绪不太对劲,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裴越转头看着他,缓缓说道:“兄长,有件事我想同你商量。” 秦贤隐约猜到他想说什么,苦涩一笑然后摇头道:“只是……罢了,晚些时候再说。” 正文 305【醉明月】 夜色苍茫。 鸡鸣寨中灯火通明,中心广场上热闹非常。虽然战时不宜饮酒,但考虑今日是极为难得的大胜,秦贤破例允许每人一杯,然后又将寨中存着的牛羊肉拿出来犒劳将士们。 西面城墙上,白天充当旁观者的五百援兵负责守城。这些人显然不是宁忠的心腹嫡系,所以也不敢闹事,尤其是裴越到来之后亮明身份,他们立刻乖乖听令。 钦差的名头压不住薛涛和宁忠这等大人物,要震慑一群不被看重的士卒不算困难。 城墙上的尸体已经处理完毕,可是浓烈的血腥气久久不能散去。 裴越坐在城墙上,抬头仰望璀璨明亮的星空,一时间略显失神。 在前世那个世界也有这样美丽的星空,不同的是在这里看不到那条星光汇聚的银河。 他提起酒壶灌了一口,烈酒冲淡周遭的血腥味,轻叹道:“兄长,随我撤吧。你不必担心后果,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担着。” 秦贤接过他递来的酒壶,沉默片刻后说道:“鸡鸣寨不能丢。” 裴越果断地说道:“守不住。” 秦贤语气复杂道:“守不住也得守。” 裴越没有放弃,继续劝说道:“你带着部属跟我走,将鸡鸣寨丢给西吴又如何?现在的局势逐渐明朗,虎城守军在确定西吴的策略之前,轻易不会出城。宁忠带着五万大军死守南山寨,无非就是想用你们来消磨西吴的兵力和士气,哪怕你们死光了他都不会在意,只要能在决战中击溃疲乏的西吴人,他就是挽狂澜于既倒的英雄。” 陈显达最近经常痛骂宁忠,裴越虽未阻止他,心中并不认可他的看法。 宁忠不是怕死,而是心狠。 不管西吴人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东庆府西面的九座军寨是他们绕不过去的障碍,想要兵锋威压东庆府,他们必须一座一座打下来。攻城付出的代价自不必说,等他们打下九座军寨,实力肯定会被削弱得很厉害,到那时宁忠以逸待劳胜算极大。 只是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被当成弃子的军寨守军。 秦贤饮一口酒,缓缓道:“越哥儿,你知道为何陛下厌憎我父亲吗?” 裴越从未打探过秦贤和薛蒙的家事,这是他必须做到的尊重。 他只知道秦贤的父亲名叫秦淮,年轻时承袭三等平阳伯,后来被皇帝夺了爵位,幸运的是没有治罪。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平阳侯府便陷入难言的尴尬中。秦贤武道高明,又家学渊源极擅斥候之术,领兵能力也不弱,可是从军数年依然只是一个哨官,由此便能看出家世给他拖了极大的后腿。 秦贤神色复杂,继续说道:“你我都知道,裴国公在仁宣元年率军西征,然后夺下虎城功勋卓著。其实那是因为西吴人大举犯境,陛下不得不让他出山挽救。在裴国公抵达边关之前,梁军节节败退,当时我父亲乃是古平大营的指挥使,负责守卫南山寨。” “然后出了什么事?” “父亲说孤军难守徒劳送死,所以带领守军返回灵州境内。西面门户大开,吴军铁骑长驱直入,在东庆府和广平府肆意烧杀劫掠,生灵涂炭宛如人间地狱。” 裴越微微一怔,随即默然不语。 秦贤自嘲道:“父亲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他在军中历来以悍勇著名,可是那时候边关防御体系不完备,左右防线都已被破,南山寨根本守不住。那些兵是他亲自带出来的,和我没有什么区别,他不忍心看着他们白白送死,所以就做出了那个选择。” 他语调愈发低沉,摇头道:“或许很多人都能理解他的想法,但是没人愿意接受他的做法。大丈夫马革裹尸,这是军人的荣耀,哪怕明知前方是死地也不能退缩。那时候皇帝登基不久,局势尚不稳固,再加上裴国公帮父亲说了几句好话,所以便只是夺爵并未治罪。” 裴越思量片刻,认真地说道:“兄长,伯父的决定有什么错呢?你我皆知,战场上很多时候不是靠决心和意志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当双方的力量对比悬殊到一定程度,无论如何壮烈终究只是壮烈二字而已。在那种情况下,伯父就算死守南山寨,也不过是稍稍拖延西吴人的脚步,可对最终的结局没有任何影响。” 秦贤点点头,低声道:“我明白,我也从未责怪过父亲。只是越哥儿,老秦家的脸不能再丢一次了。” 裴越听出他声音里的苍凉和死志,历来能言善辩的他此刻却感觉到语塞。 秦贤转头望着他,眼神平静又坚定,缓缓道:“最重要的是如今情况不同,并非是我要拖着手下的兄弟们赴死,用他们的性命洗刷秦家的名声。我秦贤虽然渴望建功立业,却不是那种无耻之徒。你方才也说过,如今局势逐渐明朗,西吴人谋夺虎城之心昭然若揭,所以决战之地不能放在古平大营!” 裴越心中知道他所言是对的,可赞同的话语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秦贤坦然地道:“谁不怕死呢?但如果死得有价值,我想这就是我辈军人存在的意义。如果九座军寨全部陷落,灵州防线再无遮蔽,那意味着虎城守军必须做出抉择。如果将敌人的脚步拦在这里,那能给大梁赢来更多的时间。” “所以,鸡鸣寨不能丢,必须守。” 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夜风清凉,月色迷蒙。 裴越已经知道鸡鸣寨守军的情况,算上轻伤能动弹的只有两千人,这点兵力怎么守得住? 今日吴军大败而归,必将卷土重来,而且他这支骑兵已经暴露,以张青柏用兵之老辣,怎会给他第二次突袭的机会? “兄长,你决定了吗?” “越哥儿,只可惜没能等到你成亲时候的喜酒。你如今可有中意的女子?谷侯爷家的千金可曾见过?” “见过,我后来又认识一个姑娘,她叫叶七,我们彼此喜欢。” “那谷家小姐呢?” “也喜欢。” “这可有点麻烦了。” “不麻烦,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等你成亲的时候,我会为你准备一份大礼。” “兄长,我可不会推辞。” “理当如此。” 月上中天,酒壶已经见底,裴越却依旧十分清醒,仿佛酒量在不知不觉间涨了很多。 寨子里的宴席已经撤掉,天地间一片寂静。 裴越忽地问道:“兄长,你认识董大?” 秦贤点头道:“他应该是我知道的那个人。父亲说过,当初在南山寨中,唯一反对他撤兵的人是他的副将,名叫董大千,是条响当当的汉子。后来父亲被圣旨召回京都,其人担心他会出事,一路送到京都。确定父亲只是夺爵之后,他又重返边关,后来做了什么便不清楚了。” 裴越脑海中浮现董大那张坚毅沧桑的面孔,轻叹道:“应该就是他了。” 他跳下城墙,对秦贤认真地说道:“寨中兵力太少,我将董大和三寨败兵留下来,协助兄长守城。藏锋卫和西水寨的骑兵我会带走,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 秦贤关切地问道:“你打算去哪里?” “去南山寨找宁忠,我得跟他谈谈。” 裴越语气不重,却无形中流露出几分狠厉。 正文 306【执剑人】 开平五年的这个夏天,灵州北面三府的百姓始终生活在恐惧之中。 西吴八百骑兵在广平府临清县出现,在与钦差副使裴越的护卫短暂交手后,南下不知去向。这个消息如同秋天的山火一般迅速蔓延,相邻府县立刻进入戒严状态,百姓们惴惴不安。 虽然刺史府在第一时间就发出通告,表明厢军将尽快剿灭这支小股西吴骑兵,可是灵州本地人很清楚厢军究竟是个什么货色,没人相信他们能解决那些凶神恶煞一般的西吴铁骑。 直到两天后古平大营传出消息,一支两千五百人的精锐骑兵已经出发,这才稍稍稳定住局势。 西吴骑兵在广平府、东庆府和定宁府境内横行无忌,虽然从未对大型城镇产生威胁,却屠戮十余个村庄,残害大梁百姓两千余人。古平大营派出来的骑兵几次扑空,根本无法抓住敌人的尾巴,仿佛那区区八百人脑后长了千里眼,随时都能预判到他们的行动踪迹。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支西吴骑兵造成的恶果逐渐凸显。 东庆府是大梁最大的养马之地,如今面对敌人实实在在的威胁,刺史府只能选择将所有马匹无论大小全部收缴,暂时安置在长弓大营的马场内。毕竟有青玉山马匪的先例在,所以薛涛害怕西吴人再来一次怂恿,将东庆府的骏马大部分卷走,那时开平帝肯定会砍了他的脑袋。 可这终究只是权宜之计,因为长弓大营的马场只能在短时间内供养这么多马匹,粮草的供给是个大麻烦。如果不能尽快扫平那支西吴骑兵,让北面三府恢复稳定,灵州肯定会出大乱子。 更不必提广平府是灵州最重要的粮仓,如今正是夏粮的播种时节,可以预见的是今年灵州的秋收会受到极大影响。 荥阳城,刺史府。 薛涛大体上还能维持封疆大吏的气度,虽然在知道裴越领兵剿灭青玉山马匪的时候摔碎了一个名贵茶盅。 “大人,真的要将所有厢军都派去围剿那支西吴骑兵?”别驾刘仁吉略有些忐忑地问道。 厢军的战斗力孱弱,但那毕竟是刺史府统辖的唯一正规军队,平时负责维持各州的稳定,以及一些重点区域的驻防。如果将这一万多人全部派出去,且不说他们能否在西吴骑兵面前占到便宜,最直接的后果便是整个灵州境内会陷入真正的空虚状态。 就连荥阳城都只剩下刺史府的护卫和府衙的差役捕快。 薛涛沉声道:“责令厢军各部在道路关隘处设防,将那群西吴野人困死在北面三府,一步步压缩他们的活动空间,配合古平骑兵剿灭他们。不能任由他们继续折腾,否则灵州会出大问题,到那时连边关都稳不住。” 刘仁吉轻叹道:“只能如此了,老朽这就去办。” “稍等。” 薛涛抬眼望着他,皱眉问道:“裴越如今在何处?” 刘仁吉摇头道:“钦差行衙被他的亲兵封锁,我们的人根本进不去,不过根据临清县那边传来的消息判断,他应该是带着护卫去了边关军寨。” 薛涛冷笑道:“他就不怕被西吴军队逮个正着?” 刘仁吉亦笑道:“年轻人胆气盛,想来是不怕的。” “自寻死路的蠢货。” 薛涛面露讥讽,忽地压低声音对刘仁吉说道:“你找几个亲信手下,将去年的份额送到古平大营去。宁忠这厮是在用西吴骑兵拿捏我,不看到银子不肯出全力,反正这笔银子也压了半年,咱们从中赚得不少。早点剿灭那些骑兵,咱们才会有持续不断的进项。” “是,大人放心。” 刘仁吉一张老脸笑开了花。 …… 雍和坊,千金楼。 花魁萧清吟在世人眼中大抵属于天生媚骨的气质,一颦一笑间都能勾魂夺魄,她的歌声婉转悠扬,不知令多少达官贵人沉醉其中。虽然她看起来不是那种贞洁烈女,但数年间竟然没有一人能够成为她的入幕之宾。 倒也不是没有权贵想尝头汤,可无论是危言恐吓还是重金利诱,千金楼的老鸨和萧清吟本人都不为所动。权贵自然觉得丢了体面,可不知为何却没有任何后续动作,仿佛打心底里尊重萧清吟,令人啧啧称奇。 楼内后院一处安静的雅舍里,萧清吟未施脂粉素面朝天,一身包裹严实的长裙,脸上神态温婉平和,根本看不出半点妖娆妩媚气色。 千金楼的老鸨同样规规矩矩,两人坐在一排,望着对面伏案疾书的年轻男子。 “林大人,西吴人这次来势汹汹,恐怕不好应对。”萧清吟担忧地说道。 年轻男子眉眼冷漠,杀伐之气浓烈。 他叫林合,其父林东海乃是沈默云手下最强的刺客,左手剑举世无敌,后来在王平章夜袭陈氏大宅那一战中,林东海刺死陈轻尘,自己也身受重伤而死。林东海死后,林合便由沈默云养大,某种程度上来说能算是他的半个儿子。 开平四年,沈默云决定让林合进入太史台阁乾部,但是在随后不久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中,他最终改变主意,让林合转入坎部,并且率队离京一路监视裴越。 坎部负责监视大梁各州府,大体上分为明面上的官衙和隐藏在幕后的暗哨,千金楼便是暗哨之一,毕竟在这个时代青楼是最大的消息传播之地。 “边关战事你们不需操心,这段时间整合灵州各地暗哨,务必在最短的时间里搞清楚边军将领与灵州官场之间的勾结。这封奏报立刻递交京都,交给沈大人亲自审阅。” 林合停下笔,将密信用火漆封好,然后递到老鸨手中。 萧清吟问道:“林大人,还需要继续盯着那位裴钦差吗?” 林合眼神一冷,直视着萧清吟明亮的双眸,锋利的目光刺得女子心中发慌。 见她面露慌乱,林合缓缓摇头道:“此事与你们无关。” “是。”萧清吟连忙垂首应下。 林合又吩咐几句,然后起身从暗道离开。 萧清吟此时终于松了口气,看着旁边的老鸨也是一脸释然的表情,不由得轻叹道:“这位林大人好重的杀气。” “可不是嘛,我觉得他手里肯定有几十条人命。” “大娘,你说他为何要针对裴钦差?” “我怎会知道?清吟,你不会真的看上那位裴钦差了吧?要我说,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人家如今和那个姓林的腻歪着呢。” “大娘休要胡说,我从来没有这种想法。”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在林大人面前表现一二?” “大娘难道看不出来,这位林大人心中肯定有了中意的对象?” 萧清吟笑容中带着几分狡黠,明亮的眼神中带着少女敏锐的洞察力和世故的智慧。 正文 307【得寸进尺】 南山寨。 此地距古平大营五十余里,是大梁西境最重要的屏障,也是九座军寨中最早建成的一座。在虎城尚未归入大梁之手的时候,南山寨曾经遭受过二十余次西吴人的进攻和袭扰。当初围绕着这座军寨,双方不断上演反复争夺的戏码,诞生过数量众多的武勋亲贵。 仁宣二年之后,南山寨迎来十多年的和平时期,寨体不断修缮加固,面积也相应扩大。如今九座军寨中属鸡鸣寨地形最为险要,从战略意义上来看位置也最重要,但要论防御之坚固还是南山寨更强。 武威侯宁忠领军五万西出,到达南山寨之后便停下,携两卫大军入寨,其余两卫则分别派往西面和西南面几里外的偏营,互为犄角之势。 裴越领着一千骑兵抵达南山寨外,率四名哨官进入寨内。 宁忠正在后院调戏新纳的一房小妾,那女子年方十七,样貌风流,花了他三千两银子。 听到亲兵通传的消息,宁忠脸上泛起怒色,若不是那小子头上顶着一个钦差的名头,他肯定懒得理会。纵如此,来到前厅相见的时候,他依旧是那副沉郁的面色,不咸不淡地道:“裴钦差,此番又有何事啊?” 裴越站在堂上,平静地直视对方,面无表情地说道:“请宁大帅立刻出兵援护鸡鸣寨。” 宁忠偏着头眨眨眼睛,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裴越没有理会他故作姿态的模样,沉声说道:“西吴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明显是要用伏兵威慑虎城守军,然后趁机夺下所有军寨。到那个时候虎城和边境的联系会被切断,他们可以从容决定下一步的动作。” 身后的傅弘之忽然抬眼看向裴越。 宁忠哈哈大笑道:“裴越,你也配跟我谈论军事?” 裴越皱眉道:“这些天你在南山寨待得舒服,有没有亲自去看看战场局势?” 宁忠指了指自己的脑门,语调也逐渐冷厉起来:“我在边境待了二十年,不用看也知道每一处地方的具体情况。此番西吴人大军犯境,如何迎敌如何作战是我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轮得到你一个黄口小儿置喙?我劝你赶紧回灵州,继续捣鼓你那个什么煤,少掺和军务,否则别怪老子不客气!” 韦睿开口道:“宁大帅,这段时间我等随爵爷在高阳平原上观察,还和吴军有过正面交手,所言皆有凭据,为何你置若罔闻?” 宁忠忽地厉声道:“闭嘴!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这样同我说话?” 他转头望着裴越,目光阴冷地说道:“若不是你顶着钦差的身份,老子早就让人把你轰出去了!最后警告你一次,军务与你无关,别仗着钦差身份随意插手。什么东西,呸!” 裴越抬手止住身后四将的冲动,眼神中满是失望与愤怒,他强压着自己的情绪,正色道:“七月十二,藏锋卫在刀口寨北面救下败兵六百余人,伤者已经送往古平大营,此事你应该知情。此战我们剿灭西吴一个轻骑千人队,首级暂时存放在西水寨。” 宁忠微微一怔,身为一营主帅他很清楚这个战功的分量。 裴越继续说道:“在收拢刀口、五峰、蒺藜三寨的败兵后,我领兵前往鸡鸣寨,以骑兵突袭敌军,阵斩西吴万夫长郭荣,击溃一个步卒万人队和三个轻骑千人队,斩获无数。此事鸡鸣寨守军亲眼所见,首级存放在鸡鸣寨中。” 第一个消息宁忠有些猜测,因为送回来的伤兵说过,只是他不太相信,认为这是裴越自吹自擂,因为边军将领都很清楚西吴骑兵的战力。 后面这个战绩则让他一时间有些出神。 阵斩万夫长不是普通的功劳,再加上挽救鸡鸣寨的危局,这足以让裴越封侯! 宁忠眼神阴晴不定,很显然此刻的裴越已经不能单纯用钦差的身份来评判。 “你到底想说什么?”宁忠冷声问道。 裴越依旧不苟言笑,只是神色逐渐冷静下来,沉声道:“你立刻派兵援护鸡鸣寨,同时大军移动逼近,让西吴人不能全身心地围攻鸡鸣寨,将战事僵持在高阳平原上。作为回报,我可以在两份战功奏章上加上你的名字。” 韦睿面无表情,心中却轻叹一声。 他能体谅裴越的不易,因为对方是手握重兵的一营主帅,哪怕他表现出来的能力有所欠缺,可是只要皇帝一天没将他撸下来,裴越就没有太好的办法。 可他还是有些心酸,因为这段时间裴越的所作所为他都看在眼里,一个年纪轻轻拥有大好前途的子爵,有什么必要这样拼命? 纵然鸡鸣寨里有他的至交兄长,可是在临清县的时候,裴越并不知道这一点。 韦睿还能保持平静,其他众人脸上的怒色已经很明显,尤其是最暴躁的陈显达,几乎是咬着牙攥着拳头强忍着杀意。平时最沉稳的孟龙符此刻也是眼神冰冷,如果不是因为裴越压着,恐怕早就闹了起来。 他们只是替裴越不值。 仗是他带着他们打的,鸡鸣寨外是他们在拼命,最后却要给这个废物分功劳,更重要的是理由居然是让他派兵援护自己的防区。 这是多么操蛋又荒诞可笑的事情! 他们愤怒的原因裴越很清楚,可他仍旧克制着自己。 相比一时的荣辱而言,他更在意的是保住眼前的局面。 这是他两世为人体悟最深的生存之道。 宁忠犹疑不定,这份战功的诱惑力很大,可他确实不愿意提兵逼近鸡鸣寨,倒不是因为胆怯畏惧,而是从一开始他就做好用军寨守军消磨西吴兵力的打算。 片刻过后,他换上一副笑脸说道:“果然是陛下嘉许的年轻俊彦,老宁也不得不佩服你啊。这样吧,我再给鸡鸣寨派去一千步卒和一千弓手,以那里的地形来看,这足以帮助秦贤守住寨子,你意下如何?” 裴越缓缓道:“可。” 宁忠又道:“我是古平大营主帅,这份请功折子理所当然应该由我来写,而且头功应该记在古平大营的身上,你应该不会反对吧?” 堂上局势陡然冷肃。 裴越身后四将脸上表情看起来有些骇人。 裴越想也未想,摇头道:“不行。” 宁忠双眼微眯,看着比自己年轻很多但是在气势上丝毫不弱的裴越,冷笑道:“你说什么?” 裴越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然后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声音里却没有半点柔和之意。 “我说,你这是给脸不要脸。” 正文 308【妖孽】 宁忠以为自己的耳朵有毛病。 武威侯府位居开国二十七侯之列,他是比较少见的能够恢复祖宗爵位的武将之一。在某些私密场合,他常以上代定国公裴贞自比,因为裴贞是开国九公的后人中唯一能够恢复先祖爵位的俊杰,其他八座国公府都在不断降等,甚至还有楚国府这样抄家灭族的倒霉蛋。 当然,宁忠从来不会承认他之所以能晋升到三等武威侯,是因为成安候路敏在开平帝面前的极力举荐。否则以他之前平平无奇的战绩和履历,无论如何也坐不上古平大营主帅的位置,更没机会从三等武威伯直接晋为三等武威侯。 虽然那些年他在路敏身边鞍前马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是对于其他跟随路敏的军方武将来说,宁忠的上位依然是件很难理解的事情。此人贪财好色倒是其次,毕竟没有弱点的武将很难被人器重,最重要的是他的能力很普通,根本无法胜任古平大营主帅这样的职位。 没人知道路敏是出于怎样的考虑做出这个决定。 可是对于宁忠来说,他觉得这一切是水到渠成。 在古平大营主帅的位置上坐了四年,他愈发变得霸道强硬,听到裴越突然翻脸的嘲讽之后,他的眼神陡然变得凶戾,一字字道:“你可知道自己在哪里?” 话音尚未落地,宁忠的亲兵们便整齐地踏前一步。 裴越摆摆手,示意身后众将不必紧张。 他淡定地望着宁忠,微笑道:“宁大帅准备谋杀钦差?” 宁忠冷声道:“你不要血口喷人。” 裴越亦不理会他,转向那些亲兵们说道:“你们打算造反?然后全家砍头株连九族?” 宁忠对这些亲兵倒是很大方,从未在钱财上克扣过,但他脾气暴躁动辄打骂,故而十分不得人心。就算裴越不开口,亲兵们也只是做做样子,哪里敢真的对钦差动手。此刻听到那冷硬冰寒的八个字,心中再无半点勇气,纷纷垂首退了回去。 宁忠不免恼羞成怒,直视裴越便要发飙。 裴越微微摇头道:“行了,这里没有外人,你何必执迷于做戏?就算这些亲兵包括寨中数万大军都听命于你,你敢杀我吗?就算你真的有这个胆子,广平侯谷梁会放过你?太史台阁沈默云会放过你?陛下会放过你?哪怕是你的靠山,成安候路敏再怎么恨我,也一定会将你和你全家千刀万剐,给陛下和满朝文武一个交代,你信不信?” 被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子爵如此直截了当的威胁,宁忠的脸色自然难看到极点,但不知为何他眼神中的怒意渐渐消失。 因为他明白裴越如此有恃无恐的原因,此事说白了只是口角之争,他那个提议也只是趁着裴越年轻想要占点便宜。然而总不至于真的因为两句嘲讽就杀钦差,他的脑袋又没被驴踢过。除此之外,他并没有能拿捏裴越的方法。 毕竟他不知道裴越和秦贤之间的真实关系。 只是这念头虽然想通,想要立刻改变态度却是很难的一件事,宁忠觉得自己丢不起那个人。 见他沉默不语,裴越淡淡说道:“所以我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很简单,你出兵援护鸡鸣寨,我在战功奏章上提一笔你的名字,算是还了你的人情。与西吴军队之间的对峙,你有你的打算,我确实没有插手军务的权力。可是我希望你能记住一点,九座军寨乃是西境防御体系中至关重要的一环,你要是眼睁睁看着它们陷落,最后却无法击败吴军,陛下会怎么收拾你,你仔细思量一下。” 宁忠脸色涨红,可是却没有什么话能反驳。 “噗。” 陈显达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 韦睿头一次狠狠瞪了他一眼,满面寒霜之色。 裴越仿佛没有听见这个突兀的笑声,继续对宁忠说道:“宁大帅,西吴人刚逢大败,至少这两天不会进攻鸡鸣寨,所以我希望你能立刻安排援兵事宜。两千人恐怕不够,最少也要两千步卒加一千五百弓手,此外各种守城器械和粮草军械也要备足。” “不要忘了你答应我的事。”宁忠沉声道。 裴越点头道:“我从来不做背信弃义之事,就算是成安候当面,他也不会怀疑我的诚信。除了鸡鸣寨之外,南面西水寨的守将顾崇山颇有将才,这次我将他的五百骑兵强行征召,恐怕会有损西水寨的防御力量,也请宁大帅派一千步卒和五百骑兵南下支援,以防西吴人绕道西南。” 他见宁忠没有发怒,便诚恳地说道:“宁大帅放心,援兵和物资抵达之后,战功奏章也会立刻送往京都。起码在陛下眼中,能够挡住西吴人的第一波攻势,武威侯也有一份功劳。” 裴越除了刚开始的冷厉之外,后面的态度始终很平和,并未耀武扬威不可一世,所以宁忠还能撑得住,尤其是听到最后那句话,他的脸色稍稍和缓。 “叫龙铤过来!”宁忠对亲兵吩咐道。 直到此时,他仿佛是第一次见到裴越,挤出一丝笑容道:“裴钦差,请坐。来人,上茶。” 裴越颔首应下,不卑不亢地坐在宁忠左边下首。 韦睿等人随之站在他身后,神情平静镇定,连陈显达也尽力敛去身上的浮躁气息。 宁忠心中百感交集,到此刻他哪里还会看不出这个年轻权贵的厉害之处? 说翻脸就翻脸,却不会意气用事热血上涌,可谓拿得起放得下,养气功夫令人震撼。 他不禁想起自己十七岁的时候,虽然这些年眼高于顶,可他不得不承认比起现在的裴越要稍微差一些。再想到裴越和自己靠山的关系,他倒不担心路敏,毕竟那可是大梁军方第二人,实打实的军方大佬,不至于会栽在一个毛头小子手里。 哪怕裴越从娘胎里就开始修炼也不行。 他担心的是路姜那个愣头青,真要是两人单独对上,岂不是要被裴越活活玩死? 这厮真是个妖孽,总得想办法除掉他。 正文 309【升官】 不多时,一名身材高大的武将走进正堂。 宁忠将裴越的要求说了一遍,神色稍显不自然,毕竟之前古平大营的几位指挥使都劝他保住军寨体系,却被他强硬地拒绝。在他看来只要这些军寨的士卒拿命去消耗西吴人的锐气,到最后决战时才能一鼓作气击败对方。 或许是担心下面人胡思乱想,宁忠最后说道:“裴钦差带来一些很重要的情报,所以本侯要调整一下策略,你暂时不要告诉他人,免得走漏消息。” 龙铤面容木讷,毫无机敏之色,闷声答道:“末将一定记住大帅的吩咐。” “去办罢。”宁忠挥挥手。 “且慢。” 裴越忽然开口,对宁忠说道:“我这两名属下办事还算可靠,也知道此时鸡鸣寨和西水寨的具体情形,就让他们两个帮龙统领引路,宁大帅意下如何?” 宁忠眉毛微动,听出对方的言外之意,心念电转之时微笑点头道:“如此甚好。” 裴越道一声谢,然后缓缓道:“傅弘之,孟龙符,你们二人各领一百骑兵,随龙统领去处理这件事,一定要引着援兵和粮草安全快速地抵达,明白了吗?” “卑下听令!” 二人躬身应下,然后便跟着龙铤离开正堂。 正事已经办完,裴越便打算告辞,他对这个武威侯实在提不起兴致,同时心里总觉得路敏的安排很蹊跷。在如今大梁的军方势力格局中,王平章代表着新兴勋贵,除了李柄中这样以文官入武勋的特例,其他基本都是军中实权大将,譬如西境定西大营和金水大营的主帅。 开国公侯则一分为二,定国一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谷梁身为成京行营节制,自然是众望所归的旗帜性人物,至于裴戎则早已经退出核心圈子。 另一派则是成国府成安候路敏为代表,凭借卓越的家世和自身的能力,一步步走到右军机的位置上,隐隐压过谷梁一头。 虽然历朝历代的帝王都十分厌恶臣子结党,但这种现象根本不可能清除。人有亲疏远近,以及各种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随着时间的推移自然就会形成相对紧密的圈子。开平帝深知这一点,所以他从未想过要把所有文臣武将都逼成孤臣,而是费尽心思构建起制衡之道。 所谓孤臣,有沈默云一人便足够。 太史台阁就像悬在所有官员头顶的利剑,沈默云就是代替开平帝执剑的人。 裴越对朝堂格局了如指掌,所以更想不明白路敏为何会让宁忠担任古平大营的主帅。 西境四座大营,毫无疑问是古平大营最重要,毕竟这里距离虎城最近,用脚趾头都能猜出来会是西吴人盯得最紧的地方。 亲眼所见之后,裴越已经认定宁忠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于是更加想知道路敏这样安排的目的。 只是在这个草包身上显然打探不出有用的消息,所以他才不愿多待,然而宁忠却一改之前的冷漠,滔滔不绝地东拉西扯。 宁忠脸上挂着温和友善的笑容,心里在想究竟要怎么弄死裴越。 方才裴越让两名属下随军的举动,让宁忠更加忌惮和愤怒。一个十七岁的年轻人竟然心思缜密到这种程度,连可能出现的一抹漏洞都能想到,已经远远超出他的认知。 就算不计较今日丢了脸面的破事,为了报答路敏对自己的看重,宁忠觉得自己也得想点办法。谁都知道王平章已经六十四岁,在左军机的位置上坐不了太久,到那时必然会是谷梁与路敏相争。 裴越是谷梁最看重的后辈,他表现得越优秀,宁忠心中的杀意就愈发浓烈。 在自己军营中动手肯定不行,派刺客也没用,因为宁忠知道裴越如今身边随时都有上千精骑。 他一边满面微笑地闲谈,同时也摆出自己开国公侯后代的身份,不断地和裴越套近乎,另一边则苦苦思索着。 回想裴越来到灵州之后的经历,一个大胆的念头逐渐在宁忠心里成型。 只要他死在西吴人手里,那不就跟自己没有直接关系? 哪怕会因此受一番苛责,路敏肯定会将自己保下来。 一念及此,他恨不得马上送走裴越,好好琢磨一下这个机会,然而方才他表现得过于热情,此时哪里做得出端茶送客的举动,正在犹豫之时,一名亲兵快步进来禀报道:“大帅,京都的天使来了。” 众人皆是一惊,宁忠连忙吩咐摆开香案,毕恭毕敬地跪下接旨。 传旨的不是宫中内监,而是禁军中一名哨官,名叫李遂。 圣旨的内容很简洁,开平帝叮嘱宁忠务必要将西吴军队阻拦在灵州以西,同时要密切注意虎城的情况,倘若那边有危险必须要及时救援。最后则是告知他朝廷的安排,在听到成安候路敏率北大营西征,将在八月中旬左右抵达边关,宁忠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喜色。 李遂将圣旨递给宁忠,望向他身后的裴越,试探地问道:“可是中山子裴爵爷当面?” 裴越点点头。 李遂喜道:“卑下去荥阳城的钦差行衙,没找到裴爵爷,听秦大人说你来了边关,还担心找不见你,竟然能在这里撞见,真是太幸运了。裴爵爷,请接旨。” 宁忠微微一怔,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裴越神情还算平静,但他身后的四将却无不喜形于色,李遂说得这么客气,显然不会是坏事。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而军帅戎将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乃能文武兼全,出力报效讵可泯其绩而不嘉之以宠命乎。尔中山子裴越,大破西狄,清剿马匪,授以武职理宜然也。而今贼兵犯境,王师征伐,岂可弃忠臣良将于山野,兹特授尔为藏锋卫指挥使,钦哉。” 李遂抑扬顿挫地念完,换上满脸恭敬的笑容,走上前扶起宁忠和裴越,然后将圣旨递给裴越,由衷地赞道:“裴爵爷,恭喜!” “多谢李哨官,同喜。”裴越看起来没什么异常,实则心跳得很厉害。 李遂见他这般镇静,不由得暗自赞叹,难怪人家十七岁就能坐上指挥使的位置,光是这份沉稳的心志就了不得!在接过韦睿递来的银票之后,他脸上的笑容愈发真诚。 “爵爷,还请移步,陛下有几句话命我带给你。” “请。” 李遂没忘记跟宁忠表达歉意,微笑道:“宁侯,卑下失礼了。” 宁忠勉强笑道:“天使不必客气,稍后还请赏个薄面饮杯水酒。” “敢不从命。”李遂虽然官阶不高,但显然不是普通哨官,在宁忠面前丝毫不弱下风。 宁忠看着两人朝堂内走去,自己这个正儿八经的边营主帅却只能在外面站着,心中何其恼怒。 更让他万分不爽的是皇帝竟然直接将裴越提为指挥使,那意味着这小子手底下会有一万多人! 两千人他就敢破阵斩将,真给他一万人的话,说不定他都敢去突袭张青柏。 更重要的是,此子突然之间拥有这般强大的力量,自己方才的计划岂不是直接作废? 想到这里他就恨得牙疼,脸上的表情略显狰狞,全然没有在意就在旁边冷眼旁观的韦睿和快要按捺不住的陈显达。 正文 310【时有英雄】 大帅府,侧厅。 李遂侃侃而道:“爵爷,陛下已经下旨令五军都督府准备好一应军械良马,你随时都可以去荥阳城接收。藏锋卫的饷银依照京营骑兵标准,暂时从五军都督府支领,待战事结束以后,返回京都另行安排。” 裴越面朝东方,拱手谢恩,礼节上挑不出半点毛病。 经过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兴奋,此刻他已经冷静下来。 在大梁的武将体系中,独领一卫的指挥使是一个非常难以企及的门槛。指挥使以下,哨官、游击和统领大抵都能凭借资历或者战功升上去,不会特别看重你的出身与背景。但是要做到指挥使,单单有能力是不够的,因为三国之中大梁的武勋将门数量最多,基数大所以出现人才的概率也高。 在能力相差不远的情况下,出身和背景就变得非常重要。 大梁十六营七十三卫,再加上禁军和京都守备师三卫,现任一共七十六个常备指挥使,出身于白丁的只有五人而已。 做上指挥使以后,意味着裴越有机会窥视到军方核心圈子的门径。虽然因为谷梁的关系,他早就已经大致清楚军方核心权力层的情况,可这是借助别人的势,如今才算是拥有自己向上的途径。 只不过如今他想明白一件事,自己是大梁近百年以来第一个年未满二十岁的指挥使,而且从李遂的话锋中能听出来,藏锋卫很可能不隶属于京军三大营甚至与禁军无关,而是直接归属开平帝辖制的一支天子亲军。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开平帝陡然间给出这么大一颗糖,显然会有非常严苛的考验在等着裴越。 “李哨官,不知藏锋卫的兵员从何而来?”裴越不卑不亢地问道。 虽然他不像宁忠那样开口必称天使且态度异常恭敬,但就是这样平淡温和的神情让李遂觉得心里很受用,微笑说道:“陛下的意思是,你可以在灵州当地募兵,也可以在边军中挑选合适的兵卒,但后者需要得到边军主将的同意。值此西吴大军犯境之时,陛下不希望边军出现矛盾和动荡。” “方才听你说藏锋卫的饷银依照京营骑兵标准,那岂不是说这支军队皆由骑兵组成?” “是的。” 裴越心里大致有了判断,恐怕开平帝不会轻易让自己吃下这颗糖。 大梁的骑兵始终处于不上不下的位置,比南周要强出不少,但和西吴相比无论是数量还是实力都要欠缺许多,这里面牵涉的问题很多,最主要的还是缺足够的军马。连京军三营都只是各有一卫骑兵,可以想见这次开平帝给了裴越多大的好处。 他冷静地问道:“不知陛下有什么任务交给我,还请李哨官明言。” “来时的路上我已经听说过爵爷扫清青玉山的马匪,这件事不必再提,陛下要你在战时尽量能继续推行蜂窝煤的开采和制作,这对稳定灵州的局势有很大的作用,毕竟再过几个月天气就会冷下来。” “蜂窝煤这件事本身难度不大,我和秦大人在永州及云州已经有足够的经验,可以保证在入冬之前完成所有前期筹备。但现在有一支西吴骑兵在灵州境内,目前还没有被解决,在这种情况下不能冒然动工,否则必然会遭到这支西吴骑兵的攻击。” 李遂起身面色郑重地说道:“这便是陛下要你办的第二件事。陛下口谕,如今西吴大军压境,边军不可擅动,便由裴越领军剿灭这支小股西吴骑兵,为蜂窝煤在灵州的铺展奠定基础。” 裴越起身拱手答道:“臣遵旨。” 李遂伸手示意道:“爵爷请坐。” 虽然有些话开平帝没说,但是裴越心里清楚,如果不将他交代下来的事情办妥,自己这个指挥使恐怕屁股还没坐热就会被夺去军职。 李遂继续说道:“待此事办妥之后,陛下希望你能操练部属,配合即将赶赴边关的成安候路大人,担任机动力量与西吴骑兵正面作战。对此陛下并无明确的战果要求,但你不能避战畏战拒战,一定要奋勇争先打出大梁军人的威风。” 裴越感觉有点牙疼。 倒不是他害怕和西吴人交手,而是开平帝这番话意味着他必须听路敏的命令。 按理来说,以路敏在军中的地位和履历,指挥他一个毛头小子绰绰有余,哪怕是四座大营的主帅都会毕恭毕敬地听他号令。可是裴越始终觉得其人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迷雾,远不及谷梁那般坦荡磊落。 所以他试探着问道:“陛下是我要在战时绝对听从路军机的一切命令?” 李遂微微一怔,眼中泛起赞许神色,摇头道:“陛下有言,你可以在必要的时候自行决断。” 裴越心中一松,有这句话就好办了。 至于什么时候才是必要,那就需要裴越自己对局势有精准的判断,如果做得好肯定会有赏赐,如果判断有误那他必须承担严重的后果。 两人就一些细节问题聊了片刻,李遂最后说道:“爵爷,你的指挥使大印我已经带来,在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皆已入册,一应手续都没有问题。” “有劳李哨官,待我回京都之后必有重谢。” 裴越说的坦荡,李遂自然很高兴。他知道面前这年轻权贵不仅仅在军中前程远大,同时身家极为豪富,那祥云商号称得上日进斗金,出手肯定不凡。 “还请李哨官稍待两日,我有一份战功奏章要呈递陛下,请你帮我带回京都。” 战功? 李遂面露好奇,他此前只知道裴越击败马匪并且在和西吴骑兵的交手中不落下风,没想到这短短的时间里,面前这位年轻权贵又立下了功劳。 片刻之后,李遂神色复杂地离开偏厅。 有句话叫人比人气死人,哪怕李遂这些年顺风顺水,在禁军中小有名气,而且还入了开平帝的眼,此刻他仍然有点怀疑人生的倾向。 阵斩万夫长,击溃一万西吴精兵,挽救危在旦夕的重镇鸡鸣寨。 裴越做到这一切依靠的仅仅是两千骑兵。 这还是人吗? 李遂摇了摇头,忽然很好奇这份奏章送到京都之后会是怎样的景象。 正文 311【尘埃】 定宁府。 此地位于东庆府以东、广平府东北,是灵州北面三府中相对比较普通的存在。从地理位置上来说,定宁府属于高阳平原东面末端,再往东就是化州的崇山峻岭。这里可以养马,只是远远及不上东庆府那般优渥的环境,境内也有大片良田,产出的粮食和广平府相比无论是数量亦或口感都要差一些。 不过这里的优势在于很安定,不像东庆府和广平府那样都有一部分地界直接连着边境。 然而从七月初开始,定宁府的百姓也感觉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氛围。 西吴骑兵先是在广平府境内烧杀劫掠,在古平大营的骑兵出动之后,先是北上直入东庆府,然后虚晃一枪向东进入定宁府境内。 安化县是定宁府南面一个很普通的县城,没有出过什么大人物,百姓们安居乐业宁静度日,生活虽然不富庶可也能够维持在温饱以上,在这个时代算是非常不错的水准。 贾成今年十五岁,出生于安化县东北面二十几里外的贾家庄,家中除了他之外还有两个妹妹。虽然父母都是不识字的农夫,但是因为祖上传下来五十多亩水田,辛勤劳作之后收成还算不错,家里日子不算艰难。 他从小就很懂事,七岁进入庄上一位老秀才办的私塾,开蒙之后很快便展现出自己在读书上的天分。按照那位老秀才的看法,他可以参加明年的定宁府试,秀才的身份犹如囊中之物。再往后也没有问题,依照他在读书上的勤恳与天赋,通过乡试不在话下。只是最终能否挤过那道千军万马的独木桥,多半还是要看上天是否垂青。 对于贾老汉和贾张氏而言,他们根本不知道会试是什么,只盼着自家儿子能考中举人,那意味着贾家庄第一个举人老爷出现,同时也能彻底改变贾家的命运。 贾成除了勤奋读书之外,农忙时节也会下地帮父母干活。他的两个妹妹年纪还小,大妹今年十二岁小妹今年九岁,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农活的重担都压在父母肩头上。 贾老汉不止一次说过:“娃儿,莫要耽误你念书哩,这些事情俺和你娘就能做。” 这个时候贾成总是坚定地说道:“爹,先生说过不能死读书,平时也要做些活计,这样身体才能变好,否则将来在考场里都会坐不住。” 听他抬出那位老秀才,贾老汉便没了言语,继而露出欣慰的笑容。 西吴骑兵出现的消息传来后,有钱人纷纷涌入府城县城,可是普通百姓却没有选择的权力,毕竟在城里每天都要花很多银子,寻常农家哪有这个本钱?更不必说如今是农忙时节,就算知道有危险也要硬着头皮下地干活。 临近正午,阳光炙热,贾成在自家水田里铲除杂草,小妹贾嘉坐在远处树荫下托着下巴望着他。 “哥,要回家吃饭哩!”梳着两个丫髻的贾嘉脆生生地喊道。 “好。” 贾成应了一声,手下动作加快,片刻后扛着锄头从田里出来。他看见贾嘉额头上沁出汗珠,便拿起腰间的帕子帮她擦了擦,微笑问道:“饿不饿?” 贾嘉摇摇头,懂事地说道:“不饿呢,哥你饿了吧?” “哥也不饿,娘说今天中午烙肉饼,你待会可以多吃两个。” “我可不能吃太多,娘说过,哥现在读书很辛苦,家里的肉要紧着哥吃。”贾嘉吞了吞口水,但是很乖巧地说着。 “娘骗你的,没事,听哥的。”贾成笑着说道。 兄妹两人沿着田垄走向远处的村庄,然而才刚刚迈开脚步就听到天边传来惊雷一般的声音。贾成脸色大变,转头望去,一群黑压压的骑兵出现在北面土路上。 贾嘉好奇又懵懂地看过去,贾成一把拉住她然后猛地趴下。 “哥?”贾嘉扑进水田里,惊恐地看着自己历来温和善良的兄长。 “不要怕,不要说话。”贾成颤声说着。 他缓缓抬起头,透过眼前的禾苗望向远处。 那群骑兵旋风一般冲进庄子里,然后隐约听到各种凄厉的惨叫声,那些声音就像尖刀反复不停地切割着贾成的五脏六腑,冲得他头晕目眩,同时又一阵阵冷汗从身上冒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群数百人骑兵终于离开贾家庄。 与来时不同,走的时候他们每个人的坐骑上都挂着不少东西。 天色渐渐黑了。 贾成拉着贾嘉的手,一路气喘吁吁地跑回庄子里。 往日宁静祥和的村庄宛如人间地狱,遍地都是村民的尸首。 贾嘉吓得大叫一声然后哭出来,贾成立刻伸手捂住她的眼睛,然后身躯颤抖地缓缓走向自己的家。 院门敞开。 贾老汉倒在小院中央的血泊之中。 “爹!” 贾成目眦欲裂,浑身寒毛炸起。 他松开贾嘉的手,三两步跑过去,跪倒在泥土上,慌乱无措地想要抱起贾老汉的脑袋,然而这个勤劳忠厚的农家汉子瞪着双眼,口鼻间再也没有气息。 贾成用力地摇晃着父亲的尸体,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脸色呈现异样的红,眼神在这一刻变得木然,不复往日的灵动与清澈。 想起自己的娘亲和大妹,他立刻朝屋内跑过去。 然而映入眼帘的场景险些让他直接晕死过去。 贾张氏倒在厨房门口,背部有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已经流满一地。 大妹贾芬只有十三岁,本是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年纪,可是眼下却已经再也听不见人世间的鸟语花香。 贾成双眼赤红地望着眼前的惨状,猛然张口喷出一道血雾。 他跌坐在地上,仿佛失去了所有生机。 年幼的贾嘉站在院子里,望着地上父亲的尸体和家中长兄的背影,身体颤抖着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传出很远,然而往日热热闹闹的贾家庄陷入一片死寂。 只能听到她的哭声,间杂着几声野狗的叫唤。 她孤零零地站在逐渐黯然的天光中,弱小的身躯宛如人世间不起眼的一粒尘埃。 正文 312【双面】 荥阳城,五军都督府灵州官署。 裴越在这里并未受到冷遇,不仅仅是因为他如今的身份和开平帝的旨意,此处主事之人勉强也能算作他的熟人,虽然只有一面之缘。 开平三年九月初三,方锐率山贼夜袭绿柳庄,此事的前奏在于席先生被裴永年用裴贞的遗物骗去京都。实际上席先生早已察觉其中蹊跷,故而在绿柳庄外藏了一个伏手,那便是西大营骁骑卫左军统领谭宇。 其人领着二百精锐骑兵守在绿柳庄外,如果及时出手的话,方锐等人根本不是对手。 只可惜就如裴戎所言,这世道最容易变的是人心。 身为开国公侯后代,谭宇的先祖是修国公谭大勇,开国九公之中骑兵统帅第一人。论私交,谭大勇和裴元最为亲密,两人在战场上也是过命的交情。再往下这份香火情从未断绝,上代定国公裴贞与谭宇的父亲谭辙知交莫逆,年幼的谭宇颇受裴贞喜爱,经常待在军中,席先生指点教授过他很多本事。 只是席先生没有料到,谭宇最终竟然倒向裴戎一边。 裴戎被关进上林狱、李柄中被明升暗降调往京军南大营之后,谭宇也被迫交出领兵之权,进入五军都督府担任断事官。虽然从品阶上来看这是擢升,但谁都清楚军中实权将领和五军都督府属官之间的差距。等到开平五年初,谭宇从京都来到灵州,以右参军之职署理灵州官署,明面上是继续升官,可却等同于流放边境。 裴越在见到谭宇的时候,心中颇为讶异,同时提高戒备和警惕。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谭宇对他十分热情,甚至显得有些谄媚,根本看不出丝毫的怨怼和不忿。 “哎呀,裴老弟,你如今可不得了,老哥我都不知道要如何称呼你。裴爵爷、钦差大人还是指挥使大人?”谭宇笑容可掬地说道。 经历过太多虚与委蛇的应酬交际,裴越当然不缺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微笑道:“谭大哥何必客气?若不见外的话,叫我名字便可。” 谭宇连连摆手道:“那岂不是显得我年长而不知事?贤弟,愚兄已经接到郭都督发来的文书,一应粮草军械皆已齐备,你随时都可以派人来签领。” “多谢谭大哥的照拂。” 裴越面上神态温和,心里却在思考对方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即便抛开曾经的嫌隙,谭宇今日的姿态也着实太低了些。 谭宇又道:“依照咱们大梁军中规矩,一卫指挥使之下需设副指挥使二人、统领五人、游击二十五人和哨官一百二十五人。其中游击和哨官可以由指挥使直接任命,事后再行文报于都督府归档即可。副指挥使和统领则由都督府任命,这也是国朝惯例。不过藏锋卫草创,又逢如今军情紧张之时,陛下恩旨由你自己任命各级武将,只是官职前面加上暂代二字,待战事结束后再行论定。” 裴越颔首道:“陛下恩典,臣不胜感激。” 谭宇露出一抹尴尬,缓缓说道:“贤弟,愚兄这里有个难处,不知当说与否。” 裴越心知正题来了,微笑道:“谭大哥请讲。” 谭宇愁眉道:“陛下旨意,要都督府负责藏锋卫的军马,可是灵州这边的情况你也知道。东庆府的马户被马匪卷走一些,如今又被两座边营要去大半,实在凑不出上万匹军马,你看这可如何是好?” 裴越恍然大悟,难怪这厮态度如此谦卑,原来是担心不能完成开平帝交代下来的任务。 他十分惊愕地说道:“谭大哥,没有军马我如何打仗?” 实际上他现在手底下坐骑数量不算少,前前后后加起来足有三千多匹,但他不会傻到就这般轻易地让谭宇糊弄过去。 绿柳庄的四十七条人命他从来没有忘记,当夜若不是席先生错估谭宇的态度,他肯定不会去京都见裴戎,后续也不会死那么多人。 谭宇哭丧着脸道:“贤弟,不是愚兄办事不利,实在是无可奈何啊。因为那支西吴骑兵在灵州境内的袭扰,东庆府的马匹都已经转移到长弓大营的马场,谁曾想当即就被那位曾侯爷抢走一半。后来古平大营的宁侯爷得知消息后,又强行带走剩下马匹的一大半,如今只剩下两千多匹军马。” “两千多匹?”裴越面色显得很难看。 谭宇叹道:“东庆府的马匹一直都要供给四座大营,以及虎城驻军的需求,每年他们都拥有一定的份额,这是西府定下的规矩,所以他们根本不需要同我商量。” 裴越果断地摇头道:“不行,不是我不给谭大哥你面子,两千多匹军马太少。陛下命我同西吴骑兵正面交手,你总不能让我带着一群步卒去跟人家骑兵拼命吧?到时候我受惩治事小,贻误战局那可是死罪,谭大哥你也脱不了干系。” 谭宇挠挠头,左思右想之后咬牙说道:“愚兄再想想办法,应该能凑出来四千匹军马,贤弟意下如何?” 裴越心中冷笑,面色纠结地说道:“这样吧,我也不为难谭大哥,你想办法在五日之内凑出五千匹军马,然后你我联名给西府上一道折子,将此事分说清楚。后续寻到军马要第一时间补充给藏锋卫,同时我自己也会想点办法,你看如何?” 虽然他的言辞很客气,但神情却十分坚决。 谭宇犹豫良久,最终只得点头道:“就依贤弟的意思办。” 裴越微微一笑,感激地说道:“多谢谭大哥。对了,藏锋卫的临时驻地安置在广平府临清县,明日我会让人来此交接,烦请谭大哥将准备好的粮草军械派人送往临清县。” 五千匹军马让谭宇十分肉疼,最关键的是他竟然没有从中拿到任何好处,只是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尤其是如今两人身份悬殊太大。一个是被几次打压几近于发配的落魄武勋,一个是年纪轻轻圣眷正隆的新兴权贵,谭宇只得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 裴越告辞离去之后,谭宇沉默地坐着,眼神显得很凶狠。 正文 313【花开】 钦差行衙。 将滔滔不绝的秦旭打发走之后,裴越伸了一个懒腰。然而还没等他喝完杯中清茶,邓载便进来禀报道:“少爷,段大家来了。” “请。”裴越放下茶盏。 段雨竹跟在邓载身后,见堂内并无丫鬟伺候,心中微微有些好奇,然后恭敬地行礼道:“雨竹给爵爷请安。恭喜爵爷大破西吴军队,阵斩万夫长,为大梁立下汗马功劳。” 裴越温和地说道:“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段雨竹凑趣道:“听说薛刺史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当即就砸碎一套前魏时传下来的根雕酒器。” 裴越忍俊不禁道:“根雕也能砸碎?净是胡扯。” 段雨竹眨眨眼道:“说明我们的刺史大人武道修为高明,也说明他对爵爷只有羡慕和妒忌。” 裴越此番回到荥阳并未去找薛涛,对于这个利欲熏心的封疆大吏,他懒得再去用热脸贴冷屁股。反正青玉山马匪已经除掉,临清煤矿的地契也在他手中,只要解决掉西吴霸刀营的八百骑兵,蜂窝煤在灵州的推行再无阻碍。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在意薛涛的脸色? 有钦差的名义,再加上藏锋卫指挥使的身份,他虽然奈何不了薛涛,却也不必受制于人。 想到此处,他不禁笑着摇摇头,对二人说道:“坐。” 邓载落座之后,对裴越说道:“少爷,当日你命我去佩玉阁找段大家帮忙,事情已经有了一些眉目。” 裴越欣喜道:“果真?” 邓载答道:“此事皆赖段大家之功,若没有她和佩玉阁众人协助,绝对查不出来。” 段雨竹连忙摇头道:“邓大哥不必自谦,大家都有出力,你们也辛苦了。” 裴越左右看看,隐约觉得事情变得有趣起来。 佩玉阁是谷梁设在灵州的据点,主要任务便是打探消息。那日在临清县决定西出边关的时候,他便让邓载领着亲兵返回荥阳,找段雨竹帮忙查清楚一些事。对于段雨竹来说,既然谷梁的命令是让她们协助裴越,那么就和他的手下没有区别,自然要尽心尽力。 裴越感兴趣的不是这个,而是他发现面前这两人的关系好像有点奇怪。 邓载在他面前虽然木讷但很沉稳,此刻却稍稍有些慌乱。 段雨竹大气爽朗,目光时不时地瞟向邓载。 他倒是不反对这两个人朝那个方向发展,段雨竹又不是真的花魁,她应该算是谷梁的心腹之一,身世背景都不普通,就算给邓载做正室都没有问题,只要后者自己愿意。不过段雨竹的性情不是娇柔弱女,邓载这家伙不一定能降伏得住。 “说说你们查到的消息。”按下这个念头,裴越说起正事。 邓载悄悄松了口气,正色道:“少爷,从开平三年十二月开始,灵州境内便有一批人在暗中搅动风浪,尤其在商道上斩获颇丰。我和佩玉阁的诸位分析过后,通过对大量线索的整合以及对城内商贾的询问,确定这支力量明面上的头领是一位名叫农志的中年男子。” 裴越点头道:“能不能确定这个农志的真实身份?他是不是陈希之的人?” 段雨竹接过话头道:“爵爷猜得没错,农志就是陈希之的心腹。他在荥阳城待了很多年,在这里有大量产业,根据我们的追查,他背后的主家就是陈希之。” 裴越问道:“陈希之现在何处?” 段雨竹摇头道:“不清楚。爵爷,我们的人力量不够,只能查到农志和陈希之的关系。想要再深入的话便没有办法,因为我们的人无法进入他们的核心圈子,只能从外围旁敲侧击。” 裴越沉默地思考着。 良久过后,他面色沉肃地说道:“你们继续查下去,我只要一个答案,那就是陈希之在灵州境内所有的产业和人手。这件事你们两个慢慢做,不必着急,也不要打草惊蛇,明白了吗?我这次要将她的所有触手全部斩断,不会再给她死灰复燃的机会。” 邓载和段雨竹同时起身应道:“属性遵命!” 裴越看了两人一眼,忍不住轻轻一笑,摆摆手道:“下去吧,你们好生配合,一些小事自己拿主意便可。” 待满面羞愧的邓载和笑容恬静的段雨竹离去之后,裴越起身走向后院。 一直在院门口焦急等待的弄玉瞧见裴越的身影,立刻欢天喜地地迎上前,高声道:“婢子给爵爷请安。” 裴越点点头,迈步走进院内。 林疏月立在廊下,翘首以盼,双手紧张地攥在一起。 裴越走到跟前,打量着她白皙粉嫩的面庞,轻轻颤抖的睫毛,目光中不加掩饰的喜悦和眷恋,不禁揉了揉鼻子说道:“疏月,你怎么变胖了?” 林疏月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眼神立刻慌乱起来,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紧张地说道:“少爷,真的胖了吗?” 裴越认真地点点头,然后笑了起来,牵着她的手掌说道:“我喜欢胖一点的你。” 林疏月无奈又好笑地横了他一眼。 裴越哈哈大笑,牵着她走进屋内。 弄玉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看着,满面高兴的神色,待二人进去后悄悄拉上门,然后搬来一个小凳子守在廊下,像一个尽职尽责的小门神。 两人走进里间,林疏月刚要开口,便感觉自己如同腾云驾雾一般,被裴越轻松地打横抱起。她羞涩地将脑袋埋在裴越怀中,闷声道:“少爷,现在是白天呢。” “我明日要启程去北面。”裴越轻声道。 林疏月吃了一惊,眼神稍稍黯然,情不自禁地伸手抱住裴越的后背。 她没有说什么,但是这个动作已经表明她的心意。 裴越来到床边,轻柔地将她放在里边,然后蹬掉靴子合衣躺在床上,轻叹道:“疏月,陪我睡一会儿。” 林疏月何等兰心慧质,怎会听不出裴越口中的睡觉就是单纯的歇息。她侧身望着裴越疲倦的眉眼,忍不住伸手将他眉心的皱纹抚平,柔声道:“少爷,不用这般拼命呢。” 感受着她手指的清香与温柔,裴越心中的躁郁渐渐被压下去。 他不是神更不是机器,在仿佛没有停歇的奔波之后,自然也需要一个港湾放松,否则迟早会变成崩断的弦。 “等这里的事情了解之后,你随我回京都,我帮你弄一门正经营生。免得你一直窝在家里,那样的生活太压抑太沉闷。”裴越缓缓说道。 见他如此疲乏还想着自己,林疏月心中涌起感动,靠近过来贴着他的臂膀,抬手帮裴越揉捏着太阳穴,温柔地说道:“都听少爷的。” “这次大战我会帮你先收点利息,将来会把西吴皇帝的脑袋砍下来,给你们林家报仇。” 听到这句斩钉截铁的话,林疏月蓦然一怔,两滴清泪不由自主地划过眼角。 她绝美的脸庞上露出一抹娇艳的笑容。 虽然眼下或许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可在经过这段时间的等待之后,她早已确定自己的心意,不再去想那些凄风苦雨中的颠沛流离,她相信裴越能给自己一个安稳的家。 她缓缓坐起身来,然后褪去自己的衣裳。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纱帐忽然落下。 遮住满室春光。 正文 314【温存】 香鬟三尺绾芙蓉,翠耸巫山雨后峰。 斜倚玉床春色去,鸦翎蝉翼半蓬松。 …… 裴越醒来的时候已近凌晨。 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清新香气,这是弄玉进来收拾之后的成果。想起那个丫鬟进来时满脸羞红的模样,以及林疏月缩在被窝里不敢抬头的娇怯神态,他不禁略有些尴尬,当然也少不了一丝不足为外人道的得意。 他没想到林疏月有那种勇气,在惊讶错愕之后便很难压制住自己的心火。 毕竟穿越而来将近三年,他一直没有放纵过自己的欲望。 林疏月今年二十一岁,已经拥有成熟女子的韵致,身段样貌皆是一流,肌肤相亲之时的柔顺体贴更让人欲罢不能。 再往后便是食髓知味,其中旖旎之处不必细述。 傍晚时候两人随便吃了点东西,躺在床上聊了许久。 大部分时间都是林疏月在说,裴越认真地听着。 她讲述西吴京城安阳的景色,讲她幼年时的生活,讲她已经过世的父母和兄弟姊妹,当然也讲了那一年千里逃亡艰难困苦的心酸。 一直到她依偎在裴越怀中沉沉睡去。 她睡觉的时候很老实,不像桃花那样总喜欢蹬被子。在绿柳庄的时候裴越就有这个烦恼,经常要半夜起来帮小丫鬟盖好被子,也不知道两人究竟谁是少爷谁是丫鬟。只是林疏月平时看起来沉静内秀,睡觉的时候却像一只容易受到惊吓的小兔子。 裴越记得前世曾经看过一篇文章,讲述的是睡觉时习惯蜷缩成一团的人极度缺乏安全感。 联想到林疏月的身世,他不禁有些心疼。 好在她睡着后脸上的表情很安宁,呼吸也很平稳,显然是因为身边的人让她暂时忘记往日的苦痛。 天蒙蒙亮时,在床上睁眼躺了小半个时辰的裴越动作轻柔地下床。 “少爷?” 虽然裴越已经尽量小心,但是当他从旁边离开的时候,睡眠很浅的林疏月还是立刻惊醒。她抬手揉着惺忪的双眼,有些担心地看着裴越。 裴越微笑道:“你再睡会儿。” 林疏月清醒过来,坐起身问道:“少爷要出发了吗?” 裴越坐在窗边,伸手抚过她的青丝,温和地说道:“早些办完这些事,然后就可以天天陪着你了。” 不知想到什么,林疏月俏脸泛红,柔声道:“我去给少爷打水洗漱。” 她刚要下床便感觉到身上传来痛楚,不禁微微蹙着眉头。 裴越俯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亲了一口,笑道:“好生歇着,这些事让弄玉去做就行了。你不必送我,我也不喜欢别离,反正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你在行衙里待着,这些日子暂时忍耐着些,因为荥阳城里估计也不太平,最好不要出去免得有危险。” 林疏月眨眨眼道:“少爷说过的话疏月至今还记得呢,不能让别的男人瞧见。” 裴越哈哈大笑,没有纠正她略显调皮的说法,朗声道:“林姑娘,过些日子再相见。” 林疏月颔首,郑重地说道:“预祝少爷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 定宁府城,一处普通的商人宅子后院。 陈希之站在堂下,望着墙上挂着的那副定宁府简易地图。 “姑娘,依照您的吩咐,霸刀营骑兵如今沿着安化县朝东行进。”一名侍女面色恭敬地说道。 陈希之应了一声,又问道:“裴越现在何处?” 侍女答道:“方才收到飞鸽传书,裴越昨日离开荥阳城,往临清县方向去了。” “你下去罢。” 陈希之目光从地图上收回,转身看向旁边静坐的王黎阳,微笑道:“现在你该知道我不是高估那小子吧?你们王家霸刀营在战场上杀敌无数,以八百对四百都没有在他手上讨到便宜,反被他杀了一个副将。听说那人还是你的堂兄,想来不算庸手,结果尚未建功就身首异处。” 王黎阳有些惋惜地说道:“我那位堂兄性情暴躁,可惜没有将我的提醒听进去,否则不会出现这种结果。临清县外那一战其实看不出裴越的真正实力,毕竟马匪的战斗力太弱,他和霸刀营的厮杀也是蜻蜓点水。” 陈希之好奇地问道:“你还是瞧不上他?” 王黎阳摇头道:“我不如他。刀口寨外那一战证明他的决断,收拢三寨溃兵证明他的谨慎,鸡鸣寨外两千破一万证明他的勇气,更不必说此人在连续杀伐中展现出来的实力。如此年轻有为的将帅之才,我有什么资格瞧不上他?” 陈希之冷哼一声,显然王黎阳对裴越的夸赞让她不怎么满意。 王黎阳心知肚明也不点破,问道:“口袋已经张开,裴越如你所愿将要带兵追击霸刀营,接下来你有多大的把握?” 陈希之抬手指着地图,淡淡道:“眼下灵州战场分成两块,其一是你们西吴大军对古平大营的虎视眈眈,其二便是我们在灵州境内的安排。霸刀营八百骑在定宁府绕一个圈子,然后南下转向作势直扑临清县,将裴越和他的一千骑兵引到旗山冲,那里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这一仗你要掏出这些年在灵州准备的所有家底,真的不怕失败?” “同样的错误我不会犯第二次。从青玉山马匪的出击到霸刀营的游走,只是要给裴越一个错觉。之前我和你谈过弃子存在的价值,霸刀营八百骑兵就是悬在裴越面前的诱饵,他想要立功也好,亦或是解决煤场的后顾之忧也罢,这个诱饵他必须吃下去。” 王黎阳思索片刻,抬头郑重说道:“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那我会在荥阳城完成你交代的任务。” 陈希之颔首道:“裴越和薛涛一死,不仅灵州官场会短时间瘫痪,此地也不会再有人能破坏我们的后续计划。” 王黎阳长身而起,拿起随身携带的大刀,沉声道:“薛涛没那么好杀,估计此番要赔上我们在灵州的所有探子。” 陈希之莞尔道:“想要灵州大乱,可不是嘴上说说就能做到。你也不要心疼,左右那些探子和你们王家关系不大,能够诛杀大梁的封疆大吏,恐怕你们皇帝会开心得睡不着觉。” 王黎阳无奈笑笑,忽而好奇地问道:“那么你呢?你暗中调集灵州的所有好手,只在荥阳城留下一个空壳子,就为了杀裴越一人,这笔买卖划算吗?” “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陈希之挑挑眉,一句话便堵得王黎阳无语问苍天,只叹自己惹不起。 只是连他也不会知道,从开平三年秋天开始,陈希之便有了一个心魔。 裴越不死,她心难安。 正文 315【苍生何辜】 再至临清县。 裴越受到比上次隆重无数倍的盛大欢迎。 前任右执政严临川此番没有乘轿,步行出城迎接以示敬意。县令莫青云和游击俞铮左右相随,身后则是县衙属官和上千名百姓。严时乔和说话漏风的严东楼混在人群中,满面忐忑和羞愧之色,生怕被即将到来的钦差大人看清面庞。 千骑卷云冈。 裴越离开鸡鸣寨的时候,带着藏锋卫本部锐卒和西水寨的骑兵,再加上秦贤亲自挑选出的一百余名精锐勇士,凑足整整一千人。 当他领着千骑奔袭而来,一路上尘土飞扬,早早恭候的临清县乡绅们面露震撼。 俞铮看着骑兵队伍最前方意气风发的裴越,心中泛起一股无法言说的酸楚。 曾几何时,他在大梁南境边军中也曾有过这样的梦想,期盼着自己有朝一日能领兵冲阵挡者披靡。只是在经过九年前的那场变乱之后,他心灰意冷离开军中,靠着一些人脉转回厢军,从此夜夜笙歌醉生梦死。 午夜梦回时也曾多次惊醒,天亮之后依旧恢复到平常的生活节奏中,就像温水煮着不愿跳出去的青蛙,偶尔的愧疚也不过是徒劳无功的安慰自己。 千骑转瞬即至,裴越勒缰停马,身后精骑整齐划一,骏马同时高声嘶鸣,此等阵势着实让恭敬看着的临清百姓又敬又畏。 “恭喜裴钦差大破吴军,阵斩敌军万夫长,扬大梁国威!” 县令莫青云朗声说道,再无初次见面时的清高倨傲。 裴越下马上前,道谢之后对严临川说道:“老大人,这大热天的怎敢劳烦您出城?晚辈实在受不起。” 曾经的不愉快早已烟消云散,严临川微笑道:“钦差,你破马匪斩贼将,是为我们灵州百姓谋一份安定祥和的生活,如何受不起?” 裴越与他寒暄几句,转头望着莫青云说道:“莫县令,陛下擢升我为藏锋卫指挥使,领一卫骑兵与西吴人作战。因为还要在灵州本地募兵,所以我将藏锋卫的临时驻地放在临清县,还请你帮忙筹备一番。” 莫青云微微一怔,旋即面露喜色。 不光是他,旁边站着的临清乡绅包括严临川在内都大喜过望。 如今外有西吴大军,内有骑兵为祸,北面三府人人自危,今日若非裴越领军到来,临清县城根本不会开门,就是担心被那八百骑兵寻到可乘之机。 裴越此时将藏锋卫临时驻地放在临清县城,无疑是给此地增加绝对的安全保障。像莫青云等人不可能不清楚大梁军制,就算裴越没法招募到满额兵员,只要有数千人在城内,那八百骑兵就绝对不敢来犯。 莫青云罕见地喜笑颜开道:“爵爷切莫客气,此乃下官本分,稍后我便会去安排驻地。” 临清作为广平府最富饶的县,县城面积广阔,弄出一个上万人的营地毫不费力。 严临川亦笑道:“老夫觉得俞游击那边的地方就很不错,有现成的营房,面积也很大,足以让钦差的部属安顿下来。” 见众人都看向自己,俞铮心里将这个老狐狸骂个狗血淋头,面上却要维持着诚恳的笑容,点头道:“请爵爷的部属驻扎在第四都的营地。” 裴越笑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俞游击,我还有件事想请你去办。” 俞铮嘴里发苦,上次裴越让他找四百匹骏马差点没掏空他的家底,那可是九年来他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雪花银。但是形势比人强,双方身份的巨大差距让他压根生不出抗拒的念头,只能恭敬地说道:“请爵爷吩咐。” 裴越说道:“你带着部属去荥阳城五军都督府的官署,找右参军谭宇领藏锋卫的军械粮草,然后押送到临清县来。” 俞铮松了一口气,满口答应下来。 严临川插话道:“钦差,城内已经备好接风宴,同时也要为你和贵部属庆功,还请不要推辞。” 裴越抬眼望向他身后乌泱泱的人群,犹豫道:“老大人,我们今日休整一天,明天就要出发去剿灭那八百骑兵,这宴饮还是算了吧。” 换做平时被这般拒绝严临川肯定会略有不爽,但此刻却是肃然起敬。 消息传开之后,临清百姓对裴越无不交口称赞。 翌日,裴越领兵离开临清县,朝东北面的定宁府行进。 刚开始的时候队伍里的气氛还算轻松热闹,对于经历过数场大战的将士们来说,他们如今根本不畏惧霸刀营的悍勇。尤其是藏锋卫的四百余人,之前与霸刀营的交手他们并未占到便宜,如今自然想要一雪前耻。 然而在进入定宁府境内后,很多人不由自主地沉默下来。 两日之内,他们已经看见七个被霸刀营骑兵屠戮干净的村庄。 夜深经荒野,明月照白骨。 只听野犬吠,不闻人相哭。 不同于有边营照看的东庆府和靠近荥阳的广平府,定宁府这里几乎处于不设防的状态。除了府城和县城之外,偌大的平原地带成为霸刀营骑兵肆意纵横的跑马场,在这里他们可以完美地执行以战养战的策略,随时都会对弱小的村庄发起突袭。 “这群狗日的西吴人,老子干他娘!”陈显达忍无可忍地骂道。 此刻他们就站在安化县东面二十多里的一个村庄里。 哪怕这些人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可是看着空无一人地上到处都是血迹的村子,愤怒与压抑在每个人心中沸腾。 裴越想起绿柳庄的四十七条人命,想起京都外围被山贼屠杀的十一个庄子。 虽然他对陈希之从来没有心软过,可此刻心中的杀意已经快要冲昏他的头脑,几乎是凭借强悍的意志力硬生生冷静下来。 “爵爷,有些不对劲。”韦睿皱眉说道。 裴越目光冰寒地望着他。 “这里很明显被西吴人洗劫过,但是为何没有发现尸首?”韦睿的话立刻引来众人的注意。 裴越点头道:“傅弘之,带你的人四散查看。” “遵令!” 除了韦睿的疑惑之外,庄子里并无异常情况,从地上的血迹和各农户家中的情况判断,西吴霸刀营的袭击非常突然,而且毫不留情见人就杀。 这一刻裴越很想将陈希之千刀万剐。 半柱香过后,傅弘之快马飞驰回来,面色古怪地对裴越说道:“爵爷,北面有发现。” 裴越立刻领兵朝北,出村二三里后便看见傅弘之训练出来的斥候,他们下马站在路边,静静地望着面前的荒地。 路旁停着一辆驴车。 驴车旁边站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 荒地上有两名斥候,站在他们中间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少年身后是一排排新修的简易坟墓,密密麻麻整齐排列,足有数百座。 月光皎洁,映在少年苍白虚弱的脸上。 夜风呼啸吹过,不知为谁而哭。 正文 316【东北偏北】(一) “你叫什么名字?” “贾成。” “今年多大?” “十五。” “这是你妹妹?” “是的,她叫贾嘉,今年九岁。” “家里还有亲人吗?” “……” 苍茫夜色中,贾成紧抿双唇,神色悲伤地摇摇头。年幼的贾嘉怯生生地拉着他的手,望着面前这些甲胄鲜亮气势威武的大人,瘦弱的身躯微微发抖。 裴越目光越过贾成,望向他后面那些新修的简易坟墓,语气和缓地问道:“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贾成哀声道:“十天前。” “把你的手伸出来。”裴越淡淡道。 借着周遭士卒燃起的火把,众人看见贾成的双手掌心全部都是血泡,也就是说这十天里他除了睡觉之外一刻不停地挖坑,然后将村民们的尸体下葬。 看到这一幕,裴越身后众将无不动容。 他们扪心自问,如果是自己遇到这种惨事,恐怕没法做到眼前这个少年的程度,不仅没有被吓破胆子逃之夭夭,还能冷静下来处理后事。更加难能可贵的是,贾成在意的不只是自己的亲人,还让村子里的乡亲们入土为安。 裴越疑惑道:“为何不去县城找人帮忙?” 贾成还未开口,贾嘉便吸着鼻子说道:“我哥连夜带我去县城,可是城上的人不给开门,还骂我们是灾星,让我们快点滚。” 陈显达怒道:“我现在就去宰了这帮狗娘养的!” 他面目狰狞语调凶狠,将贾嘉吓得眼泪马上冒了出来。 韦睿轻斥道:“你什么毛病?旁边待着去!” 裴越对贾嘉温言说道:“不要怕,我们是大梁官军,是来帮你们报仇的。” 贾嘉擦了擦眼泪,望着看起来不比他们大很多的裴越,小心翼翼地说道:“我不怕。” 裴越微微一笑,看向贾成问道:“你读过书?” 贾成答道:“禀大人,小子七岁开蒙,原本打算参加明年的定宁府试。” 贾嘉插话道:“我哥可聪明了,先生说他将来会中状元哩。” 小女孩显然不明白状元意味着什么,但是对自家兄长的尊敬和信任表露无遗。 裴越便说道:“弘之,你找几个稳重点的人将他们送去荥阳,暂时安置在钦差行衙里。” “是。”傅弘之拱手应道。 “大人请稍等。”贾成忽然开口说道。 裴越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贾成鼓起勇气问道:“敢问大人是京都来的裴钦差吗?” 裴越颔首道:“你知道我?” 贾成恭敬地说道:“我听先生说过您的事迹,也知道前段时间您在临清县剿灭了青玉山的马匪。钦差大人,小子希望能跟在您身边做一名马前卒,只要能亲手为家人和乡亲们报仇,小子不怕死!” 裴越微微迟疑道:“你放着读书人的大好前程不要,要跟着我当个大头兵?” 贾成毅然道:“只要能报仇雪恨,小子什么都可以不要。” 裴越打量他片刻,从之前见到的情况来看,贾成表现出来的心志、毅力和勇气都算不错,是块值得雕琢的璞玉。但是从军打仗并非儿戏,尤其是如今他要解决的是西吴霸刀营这种悍勇之辈,像贾成这样压根没有经过训练而且没有修习过武道的少年,恐怕会很轻易地死在战场上。 思虑片刻后,裴越摇头道:“你如果真想从军,到荥阳城找一个叫邓载的人,让他带着你做事同时教你武道。当然,你也可以随时选择放弃继续读书,我不会在意。” “大人,求求您让我跟着吧!求求您了!” 贾成忽然双膝跪地,用力地磕头。 贾嘉见状也很乖巧地跟着跪下。 韦睿便上前劝道:“爵爷,就让贾成跟在你身边扛旗如何?这小子不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看着很有些力气。” 贾成一言不发地磕头,很快额头上就磕出来一片红印。 “行了,跟你妹妹道个别,一会随我出征。” 裴越好气又好笑地丢下一句话,转身离开。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贾成眼中含泪,面露感激,然后起身拉着贾嘉的手,走到一旁说道:“小妹,这位裴大人是好人,你跟着他的手下去荥阳城,好吗?” 贾嘉毕竟年幼,又陡然遭逢亲人离世的变故,此刻意识到将要和唯一的亲人分别,登时慌张又惊恐地说道:“哥,我要跟着你。” 贾成伸手捋顺她耳畔散乱的头发,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道:“小妹,哥要去上战场呢,你这么小如何跟着我?听哥的话,先去荥阳过一段日子,等哥报了仇就去找你,给你买新衣服,还有好吃的糖人,好不好?” 贾嘉的泪珠不由自主地从脸上滑落,用力摇头道:“我不要那些,哥,你不要丢下我哇!” 她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贾成捧着她的脸,自己也掉下泪来,他帮妹妹擦拭着脸上的泪水,但是怎么也擦不完。 “小妹,听话啊,哥很快就会去找你。” 他转身对着神色肃穆的傅弘之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诚恳地说道:“小妹年幼不懂事,还望大人多多看顾。” 傅弘之微微点头道:“不必担心。” 贾成直起身极其不舍地看了一眼贾嘉,然后转身大步离开。 “哥!” 贾嘉大喊着,然而从小到大都已经习惯听从贾成的话,故而不敢跟上去,只能站在原地孤零零地掉眼泪。 傅弘之轻叹一声,对身边的心腹说道:“将这个小姑娘安全送到钦差行衙,交给林大家照顾,不得有半点闪失,否则我饶不了你们。” “大人请放心!”众人躬身领命。 藏锋卫骑兵已经列队完毕,裴越看着一路快跑来到自己身前的贾成,问道:“会骑马么?” 贾成还未从极其复杂的情绪中抽离出来,裴越这个问题就像一盆冰水浇到他头上。 他只骑过牛,从来没骑过马,可是不会骑马怎么跟着打仗? 就算只是扛旗也得会骑马,难不成靠着双腿跟上大军的速度? 裴越见他虽然窘迫但仍旧坚定的眼神,忽然想起当初蜗居在定国府逼仄小院中的自己,便没有继续调侃他,转而对韦睿说道:“人是你留下来的,交给你了。” 韦睿颔首道:“卑下领命。” 裴越最后看了一眼死寂的村庄,沉声道:“传令,东北偏北!” 正文 317【东北偏北】(二) 定宁府,秭归县境内。 一支八百人的精锐骑兵缓慢前行。 虽然裴越一直将他们视作霸刀营,实际上这并非西吴东山王氏的私军,西吴军方也从未有过霸刀营这个编制。如今这八百人中,王家子弟约三百人,其余皆是西吴军中精锐。担任副将的那位壮汉是王黎阳的堂兄,主将则是镇东大将军谢林的部将韦东奇。 王黎阳的堂兄被裴越一刀枭首之后,这支骑兵的唯一主心骨便是韦东奇。 八百人在秭归县北面稍作停留,韦东奇在与陈希之的手下相见之后,继续率队北上。 “将军,梁国那个钦差追上来了?”身旁的心腹好奇地问道。 韦东奇淡然道:“快了。” 根据陈希之提供的消息,裴越领着一千骑兵在数日前进入定宁府境内,一路快速挺近在追击他们。与此同时,古平大营那支两千多人的骑兵在被他们遛得头昏眼花之后,终于回过神来,此刻正从东庆府那边追来,眼下刚刚抵达北面的道县,距离他们一百多里。 韦东奇面色平静,此番深入灵州境内袭扰,他已经顺利完成谢林交代的任务。 如今北面三府风声鹤唳,府城县城纷纷大门紧闭,梁国百姓们更是人人自危。不仅如此,他还带着手下疯狂袭击梁国西面最重要的官道,以至于从七月开始,进入灵州境内的商贾数量锐减,谁都担心遇上这帮杀人不眨眼的西吴骑兵。 商道和粮道受到严重威胁,灵州自身的压力陡然增大,短时间内或许还可以支撑,但再这么下去肯定会出现无法解决的危机。 凭借属下的强悍战力和陈希之遍布北面三府的情报网络,韦东奇这一路可谓顺风顺水,古平大营的那支骑兵连他的身影都看不到,往往在他杀人劫掠两天之后才赶到。 “全体听令,往北急行军,日落之前抵达道县。” 韦东奇高声吼道,众人无比凛然听令。 无论是王家子弟亦或军中骄兵悍将,他们都清楚西吴的军法有多严苛。就算韦东奇不是谢林的亲信,他们也不敢违逆命令。 这也是他们作战极其勇猛的原因。 战死在沙场上,朝廷会有丰厚的抚恤,家人也会受益,若是有儿子还能得到荫封赏赐。若是胆小畏战或者不听号令,等待自己的不光是屈辱还会祸及家人。 八百骑兵胯下坐骑马蹄翻飞,如风卷残云一般朝北方奔袭而去。 是夜,道县东面三十余里一处山林中。 人衔枚马缚口,八百骑兵如死神一般静静等待着。 月上中天之时,一队斥候回到林中,来到韦东奇身前禀报道:“将军,梁国骑兵就在道县城外驻扎。” “好。” 韦东奇淡淡说了一声,目光隐隐振奋。 虽然这大半个月来他在北面三府如入无人之境,但屠戮的都是平民,对于一个渴望建功立业的武将来说,这种事实在算不上荣耀。不是他不敢正面迎战那支从古平大营出来的骑兵,而是出发之前谢林要他听从陈希之和王黎阳的命令,对谢林敬若神明的韦东奇自然不敢违抗。 陈希之不允许他和梁国骑兵交手,所以他只能强行忍耐着杀意。 如今终于到了可以肆意厮杀的时候,即便他以沉稳著名,仍旧无法完全按捺心中的激动。 “养足精神,寅时初刻动手。” 亲兵立刻将韦东奇的命令传达到每个人。 寅时初刻是一天中人最困倦的时刻,而且对于隶属于古平大营的虎踏卫第三军来说,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西吴人敢偷袭自己。跟在这群人后面追击大半个月,从一开始的激动忐忑到如今的麻木,他们已经觉得这些西吴人皆是只知道欺负普通百姓的废物。 第三军统领名叫郭鼎风,一直不受宁忠待见,若非他跟前任主帅尹伟有些交情,宁忠早就将他打发到军寨去看门,岂会容忍他一直掌握着两千五百骑兵。 这次面对西吴人的精锐骑兵,宁忠派他来追击对方,未尝不是抱着眼不见为净的念头。 郭鼎风本欲大展拳脚,用最快的速度剿灭这支西吴骑兵,然而对方十分狡猾,仿佛能够预料到他的心思一般,每每很早就领军离开他的视线,让他根本抓不住尾巴。 夜风习习。 郭鼎风躺在帅帐之中,发出轻微又香甜的鼾声。 他习惯在睡前小酌几杯,今夜亦不例外,反正那群西吴人只敢逃跑,所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睡梦中隐约听到外面传来喧闹声,郭鼎风下意识地露出厌憎的表情,翻了个身想要远离那些吵闹。直到他的亲兵不顾一切地将他摇醒,郭鼎风正要发怒,便听到亲兵满面惶恐地喊道:“统领,西吴骑兵夜袭!” 夜袭? 郭鼎风揉了揉眼睛,仿佛一道闪电劈中自己,楞了片刻后猛然从床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来到帐门附近向外看去。 营地里火光冲天,惨叫声不绝于耳。 大队西吴骑兵一边放火一边杀人,在营地里反复冲杀,就在郭鼎风慌神之际,一队西吴骑兵径直朝帅帐冲来。 “统领快跑!” 站在旁边的亲兵忠心耿耿地将郭鼎风拉回帐内,然后抽出腰间长刀迎了上去。 郭鼎风立刻回身,发狂一般冲到木架子旁穿戴甲胄,然而没等他将皮甲套上,那名亲兵发出一声闷哼,脑袋被一名西吴将领砍飞出去。 郭鼎风来不及披甲,反手拿起立在旁边的长枪,惊慌失措地对上那名西吴将领。 韦东奇在十余名亲兵的簇拥中下马入帐,脸上泛起蔑视的笑容。 几瞬之后,韦东奇走出帅帐,手里拎着郭鼎风的首级,身边的亲兵们异口同声地大吼:“梁军主将已死!梁军主将已死!” 吼声顺着夜风传遍整座临时营地。 大梁将士开始溃散。 憋了大半个月的西吴精锐骑兵杀得无比尽兴,其中尤以三百名王氏子弟最为凶悍。 韦东奇站在帅帐前,情不自禁地摇头说道:“梁国无人堪一战啊。” 正文 318【东北偏北】(三) 西吴骑兵的屠杀很快结束。 虽然这个临时营地里还有大量梁军将士存活,但是当斥候飞报南面有大股骑兵来袭,韦东奇便毫不犹豫地下令撤军,继续朝东北方向行进。面对这些凶神恶煞一般的西吴人,来自古平大营的梁军将士在失去主将之后,根本提不起胆子阻拦或者追击,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从容离去。 直到此刻,远处的道县依旧城门紧闭,除了隐约可见的火把之外,没有一个人敢出城查看。 当裴越领军赶到时,营地内无比混乱,士卒们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有人在救火,有人在抢救伤者,更多的人则是惶惶不可终日。 帅帐之内,郭鼎风的无头尸身趴在地上,鲜血流了满地。 藏锋卫的到来引起营地内的又一阵恐慌,在双方确认身份之后,边军将士们目光复杂地望着这些甲胄鲜亮神情冷峻的京营精锐。 裴越看了一眼郭鼎风的尸体,转身来到帐外,面无表情地望着营地内乱糟糟的状况。 韦睿和孟龙符领着各自部属用兵器让边军将士极快地冷静下来,两名侥幸活下来的统领也被带到裴越面前。听完他们结结巴巴的叙述,裴越皱眉道:“你们尽快收拢士卒,天明之后带回古平大营。” 两人满面羞愧地退下。 陈显达不解地问道:“爵爷,这么多兵卒都不要了?” 他们跟随裴越踏遍边关,鼎盛时期有两千多人,皆是收拢各军寨的败兵,甚至还从西水寨薅来五百骑兵。此刻这支边军虽然被西吴人吓破了胆子,但并没有损耗太多兵力,至少能找出两千左右全须全尾的活人。 裴越转头望向韦睿说道:“你觉得呢?” 韦睿神色凝重地说道:“这支边军已经废了,收下他们只会拖我们的后腿。爵爷,卑下认为以宁忠狂妄自负的性格,他肯定会在近期寻求与西吴军队决战。但是古平大营的战力退化到这种程度,恐怕会出现大溃败。” 傅弘之赞同道:“如果放在往日,宁忠或许还会继续用军寨守军来消耗西吴军队的实力,但是爵爷斩将破阵建立奇功,此人决计不肯让爵爷专美于前。只要他领军离开军寨大营的护持,面对张青柏这种名将,断无取胜的可能。” 裴越冷声一笑,缓缓说道:“看来这还是我的过错。” 他看向众将中沉默寡言的那人,双眼微眯道:“商羽,你来说说。” 之前在临清城外,商羽的表现不如人意,被裴越派往建昌府送信。如今再度回到藏锋卫中,虽然其他人对他的态度一如当初,可双方的差距却越来越大。刀口寨和鸡鸣寨两场大战,商羽都没有参与其中,自然也就没有任何功劳。 裴越实领藏锋卫指挥使,手下需要很多武将,统领和游击之职虚位以待。 可是对于商羽来说,既然之前寸功未立,哪来的脸面期待晋升? 这是他一路始终沉默的原因。 此刻听到裴越的话,商羽明显有些意外,斟酌着说道:“爵爷,卑下认为不必去理会宁忠的决定,因为我们眼下改变不了这些人的想法。当务之急应该是解决这支数百人的游骑,还灵州境内以安稳,给边军一个稳定的后方。” 裴越不置可否地问道:“你觉得我不能阻止宁忠?” 商羽微微垂首,态度恭敬却坚定地道:“是。” 裴越轻轻一笑,迈步经过商羽身边的时候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商羽似懂非懂,但并没有像平时那样喜怒形于色。 韦睿感慨道:“看来你这段时间也想通了很多事,可喜可贺。” 陈显达上前用肩膀撞了商羽一下,脸上满是调侃的神情。 孟龙符和傅弘之也对他颔首微笑。 与他们四人不同,商羽出身寒门,这一路走来十分不易,故而难免会患得患失,所谓思虑过甚惟图周全,少了几分凌厉与耿介。但是在建昌府与刺史薛涛的那次见面,仿佛打碎他心中一些禁锢,尤其是他朝府衙门前石狮子啐的那口唾沫,不仅仅是在宣泄心中的愤懑,也是在抛弃过往时时刻刻如履薄冰的自己。 这便是方才他直言相告,裴越反而颇感欣慰的原因。 毕竟从离开京都之始,他就对商羽有很高的期望。 众人有条不紊地准备,大军稍事整顿之后立刻开拔。 日上三竿之时,一人双马全速疾驰的藏锋卫终于在道县东北六十余里的地方追上那支西吴骑兵。 此地是高阳平原最东面的区域,再往东就将进入化州境内。 盛夏的阳光如云瀑一般洒下来,映照在骑士们整齐明亮的盔甲上,流淌出斑驳的碎金。来自北境的朔风越过雪域荒原,吹拂千里抵达高阳平原,地上的碧绿青草随风摇荡,抵在草地上的长枪却如磐石一般纹丝不动。 藏锋卫一千人对峙西吴八百精锐游骑。 双方相距约莫二里地,迎面列阵而对。 裴越位于阵型中央前列,那把锋利至极的长刀横于马背上。裴城送给他的这匹神骏伴随他征战沙场,彼此之间早已心意相通,如今裴越依靠双腿就可以让马儿明白自己的想法。 在他左侧是韦睿和陈显达,右侧是孟龙符、傅弘之和商羽。 虽然是读书人却有一把子力气的贾成扛着“梁”字帅旗。 再后面便是一千悍勇之士,他们来自京军南大营和边疆军寨,故乡、喜好和经历皆不相同,然而如今却是最亲密的同袍,能够将自己的后背托付的生死之交。 战场是残酷又残忍的,但也是最能激发勇敢和豪壮的熔炉。 草地东侧,韦东奇凝眸打量着梁国骑兵的阵容。 虽然已经做好一场恶战的准备,但是亲眼见到那个裴家子这大半个月来脱胎换骨的表现,他心中不免有些震惊。临清县外初战,裴越给他的印象是武勇出众却失于鲁莽,为了救一百人让整支队伍陷入险地,显然不是一个成熟的将帅所为。 但是此刻对面骑兵的气势足以说明这是一支强大的武力,能够驾驭他们的裴越自然也在飞速地进步。 韦东奇拍马上前,高声喊道:“来将可是裴越?” 正文 319【东北偏北】(四) 在灵州和化州的边界地带,有一处名为旗山冲的地方。 这里地貌独特,西面是高阳平原,东面是化州境内的山陵地貌。旗山冲是一块面积不算很大的谷地,南北两侧各有一道峡谷出入,虽然不算绝对意义上的险地,却也是灵州境内难得一见的复杂地形。 两州交界处人迹罕至,所以知道这里的人不多,顶多在地理志上瞧见一眼,专程来此赏景的人寥寥无几。大约从六月底开始,旗山冲左近忽然出现一批神秘人,他们携带着大量清水和食物,在东南方向的密林中驻扎。 当年王平章率军夜袭陈氏大宅的时候,他已经考虑过这样做的后果,只是那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事后也担心了许久。然而当陈轻尘香消玉殒很长一段时间,大梁境内都没有发生动乱,这才让他放松下来,以为陈家拥有的只是财富,主家消失之后其他人也都会做鸟兽散。 开平三年京都外围的乱象给王平章提了一个醒,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在暗地里与沈默云联手追查陈家余孽,最终取得一些成果。但他还是没有想到,陈家在京都的力量早在十五年前就损失殆尽,陈轻尘当初布局天下,在世间各地落下伏笔,远远不是他凭借武力就能解决干净。 之所以陈轻尘布置的那些人没有露出痕迹,只是因为陈家后人没有出现。 当陈希之被迫远遁灵州之后,这些人便逐渐浮出水面,紧密地汇聚在她身边。 当然,十余年过去,有些人已经改换门庭,亦或者安于现状不愿冒险。他们不敢背叛陈家,也不敢向官府告发陈希之,却又不愿替她拼命,只得拿出家财求一条活路。 对于这些人陈希之并不苛刻,只要他们能将当年陈家赏赐下来的财富交出,便会允许他们与陈家割裂。 可毕竟只过去十余年,这段时间还不足以磨灭那些忠义之士的信念。 陈希之从明媚的阳光中步行进入密林,一身短打劲装,两柄长刀悬于腰侧。 密林中有近千人盘膝而坐,却安静地仿佛空山幽谷。 这是她在灵州两年多积攒的全部力量,王黎阳曾经不由自主地暗自揣测,那个名叫裴越的年轻人是不是欠了陈希之的情债,否则何至于动用全部家底来诛杀他? 如果不能毕其功于一役,陈希之将失去眼下能仰仗的所有力量。 她缓步来到人群中央,语调轻快地说道:“诸位叔伯兄弟,我们很快就要并肩作战。” 众人脸上露出欣慰又淡然的笑容,仿佛压根不在意即将到来的厮杀。 “裴越和他的骑兵葬身于此之后,薛涛也将死在荥阳城里,到那时灵州必然大乱。西吴军队会趁机攻占东庆府和广平府,虎城将腹背受敌沦为孤城。西面门户大开,西吴铁骑势将长驱直入,我们可以在灵州组建队伍,随他们杀入京都报仇雪恨。” 人群中一位中年男子朗声说道:“姑娘,俺都听你的,你让俺怎么做就怎么做,就算是死也值得!” 陈希之动情地说道:“我希望你们一个都不要死,但是这终究只是奢望。不过,我们忍辱偷生这么多年,为的不就是给故去的亲人报仇吗?母亲在天之灵若能看见,她肯定会支持我的决定。还有你们的家人,都死在刘铮和王平章两个畜生的手里,不将这梁国覆灭,我无颜去见九泉之下的他们。” 当年京都动乱,继而波及各地,死在王平章手里的不只是陈轻尘和陈氏大宅的仆人,还包括数量众多的武道高手侠义之士,以及许许多多和陈家有牵连的人。 林中这些人,不仅是感念陈轻尘这位奇女子的恩德,同样身负血海深仇。 一名三十多岁的壮汉狞笑道:“姑娘,我有些等不及了。” 陈希之冲他微微一笑,柔声道:“齐叔不要着急,为了尽可能让大家活下来,我已经给敌人准备好一些惊喜。” 她转身望向西方,嘴角勾起残忍的笑容。 裴越应该会很惊喜,因为这些东西的出现全都是依靠他的奇思妙想。 还施彼身才是这世间最痛快的复仇。 …… “来将可是裴越?” 韦东奇中气十足,即便隔着两里地,藏锋卫将士依旧能清楚地听见这句话。 裴越拍马上前,前出十余步,眺望着对面的霸刀营。 开平三年,他曾经在京都东面的官道上被两柄霸刀拍晕,若非叶七及时赶到,他恐怕会成为李子均的剑下亡魂。时过境迁,李子均已经被他一刀斩杀,这些手持霸刀的西吴人却依旧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一念及此,他开口说道:“你们西吴人应该听过一个词,叫做血债血偿。” 韦东奇闻言哈哈大笑道:“裴家小儿,这是打仗不是过家家,哪有打仗不死人的呢?你要是害怕就自缚双手下马投降,看在你是梁国狗皇帝的钦差份上,我留你一条小命,以后去我们大吴京城当个看门狗如何?” 虽然之前在临清城外见识过裴越的武勇,知道他不是那种贪生怕死之辈,但为了配合主将的戏弄嘲讽,西吴骑兵们同时大声笑了起来。 藏锋卫将士自然不忿,尤其是还不太懂行伍规矩的贾成,他涨红着脸怒骂道:“你放屁!” 韦睿回头瞪了他一眼。 贾成意识到自己犯错,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裴越的背影。 裴越并未呵斥这个少年,他没有因为韦东奇的嘲讽方寸大乱,坚定又沉肃地说道:“大丈夫马革裹尸,此举不足为道。你若是在战场上正面相对,无论你如何凶悍,我都会给你留个全尸。但是你们这些畜生一样的西吴人,不该屠戮大梁百姓。” “你们手上沾染太多无辜人的血,永远都洗不干净。” “你们都该死。” 裴越高举右手,长刀直刺苍穹。 韦睿等人各自领着两百骑兵,排成一个长形的冲锋阵型,没有像以往那样使用锥形阵列。 韦东奇面色一沉,深谙军阵兵法的他自然能看明白这个阵型的用意。 恰如裴越所说,今日他要将这些西吴骑兵屠戮干净。 一报还一报,这才是天日昭昭。 “藏锋卫,随我杀!” 裴越策马跃出,贾成扛着大旗紧紧跟在他身后。 少年崇敬地望着裴越的背影,满脸视死如归。 正文 320【东北偏北】(五) 天空是一望无际澄澈的蔚蓝色,阳光中漂浮着细微的灰尘。 草原上两支骑兵高速行进,如同奔涌的潮水朝对方冲去。 韦东奇死死盯着裴越的身影,当初临清城外那一幕他记忆犹新。如果不是裴越将他的副将一刀枭首,让大吴将士们的包围圈出现破绽,这个梁国权贵和他的护卫很可能就会被围困至死。如今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怀疑裴越会照葫芦画瓢再来一次斩首。 他期待着这一刻的到来。 韦东奇能够成为这支骑兵的主将,不仅仅是因为他与谢林的关系,更重要的是他自身乃是大吴军中名声远扬的武道高手。 那个被陈希之嘲笑的大吴高手榜上,王黎阳如今排名第二,韦东奇排名第四。 双方越来越近,仅有百步距离。 韦东奇深吸一口气,全身力量汇聚到腰腹之间,只等着两骑交错时遽然发力。 然而便在这时,裴越猛然拨转马头,扛着旗帜的贾成紧紧地跟在他身后。高速奔驰中的藏锋卫将士看着帅旗转向朝南,于是整齐划一地变向,流畅的动作宛如如臂使指。 西吴骑兵一往无前,大梁骑兵却在最关键的时刻转向,双方在极为紧张的情况下几乎是擦肩而过。很多西吴骑兵还没搞清楚这是什么状况,只见对面骑兵刹那间变成一字长蛇阵,随之响起令他们牙酸的弓弦扯动声。 韦东奇面色大变,高呼道:“往前冲!快!” 裴越利用一个简单的交错变阵,让藏锋卫将士来到西吴骑兵的侧面,双方相距六七十步,乃是长弓齐射的最佳角度! 他们这次从临清出发,每人带着两个箭囊,足以将这八百名西吴人射成刺猬。 西吴骑兵在北面三府烧杀劫掠,填饱肚子肯定没有问题,因为广平府是灵州最大的粮仓,这也是谢林同意陈希之计划的原因。面对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和武备荒废的厢军,这支八百人的精锐完全能做到以战养战。 但是他们没有携带弓箭,之前裴越在临清城外便确认这一点。 西吴人不仅没有弓箭,而且没有重甲,那身皮甲在这么近的距离内根本防不住大梁的长弓利箭。 两轮箭雨便收割十余条人命,韦东奇终于率众脱开对方的齐射范围。 “今日不杀你,我誓不为人!” 伴随着韦东奇的怒吼,西吴骑兵迅疾完成绕圈转向,朝着藏锋卫的尾巴急追而去。 如今藏锋卫的军士来源分为两部分,一是他从京都带出来的南营老卒,二是以西水寨骑兵为主体的边军将士。从边关返回之后,他便将这两拨人打乱杂编,并未依照大梁军制分成十个百人队,而是两百人一队,由韦睿等人统领。 看见西吴人宛如发疯一般追上来,裴越不慌不忙地对贾成说道:“怕不怕?” 贾成用力摇头。 裴越淡然一笑,然后策马疾驰而出,举起右手左右挥动两次,身后的韦睿等人心领神会,五个百人队平行跟在他身后,继续朝南面奔袭。 这一次与临清城外的战斗不同,当时韦东奇担心遭遇梁军的埋伏,故而十分谨慎,哪怕被裴越砍了自己的副将,他都始终没有跟得太紧。如今在三府境内横行无阻大半个月,他手下的骄兵悍将们早已视梁军如无物,哪里能接受一个照面就损失十余人的现实? 虽然韦东奇可以强行让这些人停下来,但他没有这样做。 近两千骑兵在平坦辽阔的草地上狂奔,西吴人好几次都差点咬住藏锋卫的尾巴,可偏偏就是差那么一点距离,仿佛触手可及,实则永远都追不上。 “候!” “放!” 裴越的声音无比响亮,简单的指令让将士们的动作没有任何阻碍。 箭雨不断飞出,降临在追击的西吴人头上。 他们已经憋屈到了极点,因为从来没有打过这样的仗! 利箭不断收割着身边同袍的性命,可他们却始终追不上那些可恶的梁人。 裴越不断回头观察着局势,精准地掌握着队伍前进的速度,让西吴骑兵追不上的同时又要给他们一丝希望。曼谷歹战术的精髓便在于骑兵的骑射能力,以及主将对于战场局势的判断。通俗一点来说,这种战术就像是放风筝,线不能绷得太紧也不能放得太松,只有把握住那个平衡点才能取得最大的战果。 贾成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直面战场的那一天,更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作战方略。 往昔的岁月里,他埋首故纸堆中找寻历史长河里的吉光片羽,跟随先贤的脚步和目光丈量着人世间的如画江山。那时候他的理想是做一名经世致用的大儒,而非迂腐守旧的伪道学,所以他不仅会读书,也懂得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害处,利用一切闲暇时间帮助父母干农活。 只是世事奇诡,他的天赋再加上锻炼养出来的一副好体魄,并未帮助他在读书上取得更大的成就,反而让他成为一名称职的扛旗卒。 跟着裴越身后,贾成不时望向后面嗷嗷叫的西吴人,看到有人被利箭射中坠马,他会在心里狠狠地叫好,同时也对身前的年轻权贵愈发敬畏。 “追上去宰了他们!” 韦东奇高声怒吼,尽管前方那些无耻的梁军还在不停地朝后抛射利箭,可他脸上没有任何的迟疑和犹豫。 近身交战,霸刀为王! 这是西吴军人公认的说法,三百名王氏子弟冲在最前方,不停用手中的霸刀拨开飞来的长箭。 王氏子弟们肩负家族厚望来到大梁境内,在过往的战斗中表现得异常勇猛,此刻面对近乎于无赖的梁国骑兵,他们咬牙急追,然后不断倒下。 韦东奇终于发现问题出在哪里。 历经大半个月的战斗,他们的坐骑脚力损耗严重。即便他已经非常注意保护马匹,从来没有长距离奔袭,但是连续不断的转移和战斗对马匹而言仍旧是短时间无法恢复的损伤。与之相反,裴越坐拥八千匹良马,就算一人双马也可以挑选最合适的坐骑。 两相对比,西吴人怎么可能追得上藏锋卫? 这一仗的胜负早就在裴越的计算之中。 正文 321【东北偏北】(完) 当韦东奇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胜利的天平已经彻底倾斜。 战争需要血勇之气,但不能完全依靠血勇之气。 他和这支骑兵在北面三府肆意纵横,逐渐累积的困顿和疲乏都被掩盖在不断的胜利之下,古平大营的那支骑兵被他们遛狗一般戏耍,所有人的士气都达到最顶点。只是这份荣光的背后,是他们在大梁境内时时刻刻警惕着,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他们紧张起来。 纵然有陈希之不断提供着情报,可在这个时代情报并非万能,很多时候韦东奇只能格外小心。 如果此时他下马受降,裴越会告诉他什么叫做心理防线的临界点。 冲在前方的一名王氏子弟没有死在迎面射来的利箭下,反而如同真正疯癫一般狰狞大吼,然后反手用霸刀在马臀上砍了一下。 坐骑吃痛嘶鸣,四蹄迈动极速奔袭,很快就甩开其他同袍,距离藏锋卫越来越近。 然后他就被一轮攒射扎成了刺猬。 死去的那一刻,这名王氏子弟的脸上不再是愤怒与郁卒,反而露出一抹解脱的笑容。 裴越自然注意到这一幕,曼谷歹战术便是他用来压垮这些西吴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长达半个多时辰的追击,西吴人不仅损失近百骑,更致命的是大部分骑兵的心理压力已经达到极致。面对这种怎么也追不上的敌人,他们浑身的力气都无法发泄,还要时刻提防不断飞来的利箭。 他们这辈子从来没有打过这样憋屈的仗。 在手下将要崩溃的前夕,韦东奇催马疾驰向前,然后猛然挥手道:“撤!” 他带着队伍扭转方向,不再理会前面“逃跑”的梁军,朝着东北方向而去。 攻守之势立刻逆转。 从上空俯瞰而去,西吴人的队形勉强保持完整,藏锋卫的将士却像遇到巨石的洪流一般,从中间一分为二,然后朝着左右两侧绕圈掉头,在极短的时间里完成转向,迅速汇合在一起。 裴越高高扬起长刀,高喊道:“杀光他们!” 士气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玄妙,但身处战场的每个人都能感受到,尤其是身经百战的老兵。虽然之前两方并无真正的厮杀,可是从韦睿到贾成,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胸中洋溢的热血。 双方相隔百余步的距离,裴越转瞬即至! 他手中的长刀猛然砍向一名落后西吴骑兵的后背,斩开他身上的皮甲,划出一道又长又深的伤口。 紧随其后的陈显达挥舞数十斤重的朴刀,一刀砍下对方的脑袋。 “杀!” 平素儒将风范的韦睿高声怒吼,领二百骑从左侧杀入。 “杀!” 为人稳重面如平湖的孟龙符挥刀唱和,领二百骑从右侧杀入。 “杀!” 商羽和傅弘之各领二百骑,跟着裴越与陈显达直冲西吴中军。 “杀啊!” 贾成颤抖着双唇圆瞪着双眼,双手死死抱着大旗,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两个字从喉咙里迸发出来,那一刻他甚至能闻到自己舌尖上的血腥气。 爹娘与二妹的笑容在他眼前闪现,少年看着那些屠戮百姓的西吴骑兵在自己眼前一个个倒下,看着他们身上和脸上的血,失去主人的坐骑茫然地嘶鸣,惨叫声和喊杀声汇聚在一起,变成聒噪喧杂的声音,不分敌我地冲进他的耳朵里,然而他却一点都不觉得烦躁,反而像是听见这世间最美妙的曲乐,让他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里都有热血在跳动。 他以前很赞同先生的话,这世道终究要靠读书人,才能给黎民百姓建造一间遮风挡雨的屋子。 然而亲眼看着那么多亲近和熟悉的人惨死在铁骑之下,他已经明白过来,如果不能扫清这些敌人,自己的理想永远都没有机会实现。 残酷的战场上,贾成不断发出短促的喊杀声。 他紧紧盯着前方不远处裴越的背影,脸上浮现发自内心的敬畏。 当藏锋卫将士从三个方向发起突袭,凭借坐骑的优势迅速迫近然后杀入西吴骑兵阵中,在之前追击战中已经将士气消耗殆尽的西吴骑兵再无抵抗之力。 近百名王氏子弟主动放缓坐骑的速度,落到最后方想要拦住藏锋卫。 但是藏锋卫已经杀红了眼,他们舍命的拦阻也只能迟缓片刻时间。 韦东奇率军疯狂逃窜,朝向东北偏北。 藏锋卫衔尾急追,一路斩获首级近百。 再往前,便已是灵州边境。 那个地方叫做旗山冲。 韦东奇领军绕过密林,朝着两山之间的峡谷策马狂奔,他的心腹都跟在身边,整支队伍被拉成一个长形,后段已经和藏锋卫的追兵纠缠在一起。 峡谷入口约有十余丈,裴越远远便注意到这个景象,所以并未立刻让将士们停下。 西吴骑兵已经如丧家之犬,且不说他们没有反击的能力,就算是这些人突然调转马头搏命,裴越也有自信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看到西吴人前军已经进入峡谷,韦睿高声喊道:“爵爷,要不要先停一停?” 他既然能被谷梁那般看重,自然深谙兵法要诀,知道这种地形往往是埋伏的最佳选择,不过他也知道西吴人不可能凭空变出一支伏兵,否则他们何至于十多年都不敢攻打虎城? 韦睿之所以问出这句话,不过是因为他谨慎小心的性格。 裴越摇摇头,大手一挥道:“这里就算有伏兵也拦不住我们。” 峡谷入口宽十余丈,这样的距离不是丢几块石头就能堵塞道路,以藏锋卫如今的素质和战力,就算真的有伏兵他们也可以顺利冲出来。 当最后数十名藏锋卫的骑兵进入峡谷时,裴越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震耳欲聋的响声。 他猛地勒住缰绳,满脸震惊地扭头望去。 天崩地裂! 尘沙漫天! 峡谷入口两侧的山体轰然倒塌,无数巨石滚落,不仅将他们的退路彻底堵死,更是活埋那数十名藏锋卫的骑兵。 自韦睿以下的将士们满面骇然。 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裴越知道,所以他更加震惊,更加不可思议,更加无法置信! 这一刻他甚至有时空倒转的错觉,仿佛置身于前世某个炮火轰鸣的时代。 正文 322【彼时彼刻】 开平四年,裴越大半年的时间都宅居在绿柳庄上,习武读书提升自己,同时也对绿柳庄做了一些规划和调整,其中便包括主宅后面那一处神秘的院子。 那个院子只有寥寥数人进去过,除了裴越自己之外,还有席先生、叶七和桃花,余者连邓载都没有得到进入的准许。在离开京都之前,裴越将所有绿柳庄的庄户都迁到北郊煤场附近,自然也包括那个院子里的东西,由席先生亲自坐镇看守。 其中有一样东西便是黄色火药的原料,裴越出于安全的考虑,暂时没有将其配比成型,只是做过几次小试验,效果非常惊人。他知道这个世界有简易版本的黑火药,只是威力不够大,运用范围也很小,目前大抵是用来制作一些烟火爆竹。 此刻他勒住缰绳立在原地,回首望着漫天尘烟,心中的震惊无法言说。 能够将峡谷两侧的山体炸崩,达到这种天崩地裂的效果,除了要精准选择炸点,更必须搞出数量惊人配比完美的黑火药! 谁能做到这一点? 裴越脑海中浮现一张冷艳的面孔。 “傅弘之,带你的人过去,看看能不能救出活着的兄弟。” “遵令!” 傅弘之脸色铁青地带着部属立刻掉转马头,朝着尘雾弥漫的入口处飞驰而去,虽然每个人都知道那些被乱石压住的同袍生还希望已经极其渺茫,可没有人愿意就这样放弃。 对于裴越来说,他无法继续沉浸在震惊与愤怒的情绪里,因为此时或许就是他穿越以来面临的最大危机。过往遭遇的那些困难和逆境,绝大多数他都有所预料,即便真的是突发状况也不至于危及性命。但是现在显然不同,这些西吴人处心积虑弄出这样的阵仗,怎么可能不要他的命? “爵爷,两边有人。”韦睿皱眉低声道。 裴越抬眼望去,只见两面山上陆陆续续现出人影,约莫有上千人。 前方的峡谷比入口稍稍窄一些,大概是七八丈宽,如果没有阻碍的话倒是能快速地冲过去。 只不过对方显然明白这一点,借着入口山体炸裂的机会,韦东奇收拢所有属下,以两百名王氏子弟为盾,密密麻麻地拦在前方。 眼下藏锋卫近千人被堵在一个长度不到二里的狭小空间内。 这么短的距离甚至没法让坐骑冲到最高速度。 这时韦东奇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裴家小子,我这做戏的水平如何?” 他难掩得意,眼中更有几分厉色。为了勾引裴越上钩,他不得不像个傻子一样追着藏锋卫的屁股追了小半个时辰,付出百余条命其中绝大多数都是王氏子弟的代价,这才让裴越跟着他们闯进旗山冲。若非如此,他要是见面就跑的话,以裴越的机敏断不至于轻易上当。 见那边没有回话,韦东奇朗声笑道:“裴越,还记得方才我对你说的话吗?速速自缚双手下马受降,我可以留你一条命,让你在咱们大吴京城当个看门狗,如何?” 这一次他手下的骑兵们无比痛快地大声嘲笑,笑声在峡谷之中回荡。 “放你娘的屁!” 陈显达的大嗓门在此时发挥出巨大作用,竟然硬生生将对方的笑声压下去。 他骂完之后转头对裴越说道:“爵爷,卑下请为先锋,势要将这些西吴蛮子杀得屁滚尿流,为咱们藏锋卫踏出一条生路!” 裴越从身边众将的脸上依次看去,没有一个人流露出惧色,唯有坚定或愤怒。 再往后看,贾成瞪着双眼怒视对面的西吴人,双手紧紧地抱着帅旗。 无论是京军南大营出来的老卒,亦或者是在边军戍守多年的将士,他们面无惧色视死如归地迎着裴越的目光。 裴越欣慰地笑笑,俯下身拍拍坐骑的耳朵,轻声道:“今天要辛苦你了。” 坐骑晃动着脑袋,仿佛能听懂他的话,兴奋地嘶鸣着。 “兄弟们,人终有一死,或重于大山或轻于鸿毛。为了那些惨死在西吴人手里的大梁百姓,我们今日就跟这些人来一场光明正大的搏命,可敢否?” 裴越目光坚定神色从容地喊道。 回应他的是近千人异口同声的呐喊。 “战!战!战!” 韦东奇神色渐渐凝重,虽然在这狭窄的空间里,藏锋卫无法发挥出高速奔袭的实力,可在两次交手之后,他很清楚这群人不是那些废柴一般的厢军。虽然已经将他们包围,兵力也将近他们的两倍,可若是这些人不投降的话,陈希之和他都要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 便在这时,一个清高孤傲的身影出现在左侧山坡之上。 她将如瀑青丝扎成一个单马尾,简单地绾在脑后,双刀握于手中。 山风鼓荡起她的衣袖,亦将她清冷的声音送到峡谷之中:“裴越,你们的箭囊里还剩下几支箭?” 距离他们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两年,陈希之看起来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反倒是裴越的模样变化很大,早已不再是那个瘦弱的少年。 他微微抬头看着远处的女子,那些过往的故事在心中糅杂,她还是像曾经那样不可理喻,还是做了很多该死的事情,但有一点没有改变,这是一个非常强悍的对手。恰如此时她说的那句话,弓箭是藏锋卫面对这些人的优势,可是在经过之前草原上的追逐战之后,藏锋卫的箭支消耗得有些快,如今的确所剩不多。 裴越镇定心神,语气复杂地说道:“我找你很久了。” 陈希之微微偏着头,讥笑道:“想杀我?巧了,我也很想杀你,而且眼下看起来我成功的可能性更大。裴越,你不觉得这里的地貌很眼熟吗?” 裴越淡然道:“这是你给自己找的埋骨之地吗?” 他的右手放在身后,冲众将比了一个手势。 韦睿等人心领神会,抓紧时间恢复体力,后面的将士们更是坐在马上拿出清水和干粮。 陈希之自然看见这一幕,然而她却没有命令手下立刻进攻,反而好整以暇地说道:“横断山中,裂谷之地,八百虎贲以及我最敬爱的鱼叔,他们都是死在你的手中。看看,这里便是我特意为你挑的地方,和裂谷何其相似,你可知找到这处地方费了我多少精力?裴越,不会有人来救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原本你我之间还只是私仇,可是你竟然心甘情愿地给刘铮那个独夫当狗,此间两千人谁不想杀你呢?” 她终于轻快地笑了起来,只是笑声中夹杂着许多悲凉之意。 因为她想起那个从小就跟在自己身边手持铁棍的昂藏汉子。 笑声止歇,陈希之冷然道:“我还可以给你一次机会。” 正文 323【向死而生】 “说来听听。” 裴越面色平静地说道。 他知道陈希之不会说出什么好听的话,可是在眼下的危局之中,个人的荣辱不算什么,只要能让部属得到充足的歇息时间,即便陈希之翻来覆去骂他一百次又如何? 陈希之站在山坡上,身前有几名忠心的手下持着木盾,以防下面的藏锋卫将士突施冷箭。虽然距离隔得很远,已经超出大梁制式长弓的极限距离,可是谁也不能保证对方没有那种能拉开五石弓的奇才。 她对裴越的心思了如指掌,可她很喜欢看着那家伙在找到希望之后又彻底绝望的模样,归根到底她是一个记仇的女人,而且是一个有仇必报的女人。 “你现在无非就是想拖延时间,给你自己谋得一线生机,或许还有你身后的这些士卒,毕竟他们是你如今最得力的手下。既然如此,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这些手下离开,放他们一条生路,如何?”陈希之微笑着说道。 如果是在平原上,她肯定无法留下这支精锐骑兵,哪怕兵力是他们的两倍。 可在旗山冲这个地方,无法加速冲锋的骑兵便没那么可怕。 更重要的是,当战事被拖进近身乱战,西吴人的战力自然不必多说,她带来的上千人同样是见惯生死的武道高手,所以她有这个底气杀光藏锋卫的人。 裴越面不改色地回道:“你看起来可不是那种心慈手软的人,曾经听人说过最毒妇人心,这句话用来形容你十分恰当。” 陈希之讥讽道:“这么着急激怒我?你就不想听听我有什么条件?还是说你压根就不在意身后这些忠心部属的生死?” 裴越摇头道:“你觉得这么幼稚的手段能离间我和这些同袍?” 陈显达适时吼道:“臭婆娘别做梦了,有本事下来跟你爷爷杀个痛快!” 藏锋卫的将士们齐齐大笑。 两侧山坡上近千人同时怒斥,双方开始隔空对骂起来。 一边是没读过几年书的军汉,一边是刀口舔血的武道高手,骂人自然谈不上舌绽莲花,左右不过是那些粗话,翻来覆去地喷着唾沫。 陈希之抬起左手,她身边的人很快就闭上嘴,然后就想山风过境一般,近千人很快便停止骂战。看到这一幕,韦睿等人暗自心惊,这女人的手腕果然非同一般,能够如此轻易地驾驭这些高手,显然比他们想象得还要可怕。 她望向裴越说道:“我一直在暗中观察你,你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但是太虚伪。临清县的报国寺里,你对着那些死去的人侃侃而谈,用银子收买人心。不得不说这一招很高明,可你不就是想要这些人替你拼命吗?边关战事中,有多少人为你而死,你记得吗?今日你若不肯答应我的条件,这些人同样会死,你羞愧吗?” 她摇摇头,冷笑道:“不,你不会,你在京都的时候就想着怎么往上爬。一将功成万骨枯嘛,你这么聪明的人如何不懂呢?裴越,现在机会摆在你面前,只要你肯答应我的条件,我就让你的部属安全离开,这个买卖做不做?” 裴越双眼微眯,缓缓道:“什么条件?” 陈希之满意地笑着,高声道:“下马朝着东面磕个头,给裂谷中死去的鱼叔和八百虎贲赔罪,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自尽,我就放他们走。” 商羽怒吼道:“少放屁,有本事就来战,看看最后是谁死!” 陈希之没有理他,目光紧紧盯着裴越说道:“如果你觉得太丢人,那可以不磕头,自尽就行,这个条件怎么样呢?用你一个人的命换他们上千人的命,很划算吧?” 裴越微微摇摇头。 陈希之的眼神愈发明亮,冷笑道:“原来你也怕死,原来你只是舍不得自己的命,所以我不明白这些人为何要替你拼命?不值得啊。” 到了此时她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一方面是要彻底羞辱裴越,就像她曾经对冷凝说过的话,如果只是简单杀了裴越绝对无法消除她心中的恨意。另一方面则是趁机挑动藏锋卫的人心,她不相信这一千人全都对裴越死心塌地地愚忠,只要有人生出求活的心思,不仅会削弱藏锋卫的战意,更能引起连锁反应。 韦睿等人面色略显焦急,如果任由这女人继续挑拨下去,恐怕趁机歇息的用意会得不偿失。 裴越拍马前出数步,不慌不忙地高声说道:“你想让我像个懦夫一样自尽,然后趁机吞下军心涣散的他们,两年未见你的谋略为何没有任何长进?陈希之,你今天的表现像个小丑,莫非是当初我给你留下的阴影太深?以至于你愚蠢到以为几句话就能动摇我们的军心?来,让我告诉你答案。” “兄弟们,每次厮杀我是不是冲在最前?” “是!” “我是不是最后一个撤?” “是!” “我有没有丢下过任何一个同袍?” “没有!” “这个女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是!” 贾成扯着嗓子,面红耳赤地吼出声来,像他一样的将士们还有很多。 韦睿欣慰又敬佩地望着裴越的背影,在这样被动不利的局面下,他能够最大程度地调动起士气,对于接下来的厮杀至关重要。而裴越能做到这一点,并非是他口才有多么犀利,只因为他一直是那样做的。所谓拼命我先上,撤退你先走,在这个时代能做到这一点的主将有多少?无论是南大营的老卒亦或边关将士,他们或许没念过几本书,可他们不蠢! 何为将者? 智、信、仁、勇、严也! 待身后的将士们停下呼喊后,裴越仰头望着山坡上的陈希之,平静又好奇地问道:“你反复在说这里和裂谷相似,所以我很想问你,当时你的八百虎贲和那位鱼叔在裂谷被京营包围,你为何不死战到底?为何不与他们同生共死?为何你要丢下他们逃走?” 峡谷之中陡然一片死寂,只剩下山风在呼啸。 陈希之默默攥紧刀柄,嘴唇紧紧抿着。 这个问题她无法回答,在她不断用舍身取义这个武器攻击裴越挑拨藏锋卫的将士之后,裴越的这番话就像世间最致命的毒药。 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眼中的杀意越来越浓重。 裴越回头看向所有人,冲他们微微颔首。 他本就没想过陈希之给出答案,他要的只是让这些跟着自己的手足兄弟们能歇息片刻,能不被对方的花言巧语干扰,能在短时间内将士气提升到顶峰。 便是此刻! 近千名武道高手从两侧山坡奔袭而下,韦东奇领着近七百骑兵将出路完全堵住。 裴越一马当先,下令以箭雨开路,领着藏锋卫向前方冲去。 他眼中闪烁着火焰,脑海中再无杂念。 击溃他们才能谋得一线生机。 山坡上的陈希之反握双刀,目光紧紧盯着最前面裴越的身影,此时她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权贵是一个非常难缠的敌人,可是她毕竟是陈希之。 或许裴越已经忘记,当初连谷范都没有在和她的交手中占得便宜。 当裴越挥刀砍死一名西吴王氏子弟,眼角的余光猛然注意到有一个身影如流光一般从山坡上冲下来。 快如闪电。 正文 324【擒王】 韦东奇一直认为自己能够单独解决裴越和藏锋卫,若非谢林严令在前,他不得不听从陈希之和王黎阳的调遣,恐怕他在平原上就会下令与藏锋卫决战。 纵观世间各国之精锐,如大吴之安阳龙骑、梁国之镇南轻骑、南周之重甲步兵,无不是以精锐士卒的个体素质闻名,再辅以战阵配合的训练,便能够转战千里而不坠。韦东奇手里这八百人,乃是从大吴各军中抽调出来的精锐,以及东山王氏一族的核心子弟,这样的战力在他看来足以和虎城惊羽营掰掰手腕,对上藏锋卫应该能够轻易取胜。 此刻在峡谷之中相遇,甫一交手就让韦东奇大吃一惊。 短短大半个月过去,藏锋卫的战斗力竟然比当初在临清城外提高很多。 尤其是充当箭头的裴越和五名哨官,悍勇凌厉竟无人能挡。 相比于西吴骑兵略显生疏的配合,藏锋卫的将士们更加默契,每个人都能做到将后背和侧翼放心地交给同袍。 最重要的是,经过裴越的一番鼓动,此刻藏锋卫的士气已经达到顶点,任何敢于阻拦他们的敌人都会遭到近乎于同归于尽的攻击。 西吴骑兵的阵型在遭遇战开始那一刻就出现松散的迹象,这还是因为距离太短藏锋卫无法将速度提高到极致,否则很有可能直接冲开他们的阵型。 韦东奇又惊又怒,咆哮着喝令属下死战不退,同时瞅准机会将冲到身前的一名梁国骑兵挑落马下,正要上前一枪扎死对方时,他猛然感觉到危险袭来,立刻撤枪伏身于马上。 一阵飓风从他头顶卷过,砍断他头盔上的红缨。 陈显达收回朴刀,略有些遗憾地咂咂嘴,然后痛骂道:“西吴的孙子,你爷爷来了!” 韦东奇面色阴沉,挺枪而上。 陈显达豪气大笑,挥刀横扫。 两人没有任何花俏的兵器硬碰过后,韦东奇只觉得虎口一阵发麻,枪杆剧烈地颤抖以至于他竟然有些难以拿捏。再看陈显达若无其事一般,再次挥舞着他那把比寻常朴刀更长更宽的大刀兜头劈下来。 若是在空旷地方搏杀,凭借韦东奇的武道修为辅以辗转腾挪的身法,陈显达估计连他的一根毛都摸不到,可是眼下四面八方都是人,根本没有操作的空间,只有狭路相逢勇者胜的正面厮杀。 陈显达兴奋至极,挥舞着大刀不断重复着砍劈的动作,一边砍一边怒骂:“你方才不是很嚣张吗?不是要我家爵爷当狗吗?让你再狂,老子干你娘!” 韦东奇面色逐渐发白。 他显然没有料到裴越手下一个普通哨官竟然勇猛到这种程度,配合陈显达魁梧雄壮的身躯,这厮现在的模样简直就是一头从冰天雪地里走出来的杀人巨熊。 毕竟韦东奇不知道,藏锋卫最初始的四百五十人是谷梁精挑细选出来送给裴越的班底。 别看他们大多只是一个哨官,实则在京军南营历练多年,称得上谷梁压箱底的宝贝。 韦睿善谋大局,孟龙符沉稳厚重,傅弘之知人善用,商羽谨小慎微。 至于陈显达,他是谷梁看中的先锋大将第一人选。 当此时,其人似荒蛮怪兽,催动着坐骑一步步向前,每一步都会朝着韦东奇劈出一刀。 韦东奇咬牙举枪格挡,只见陈显达一声怒吼,竟然将他的长枪砍断! 韦东奇面色遽变,见对方又是一刀砍来,想也不想地双手撑住马鞍,然后飞身倒退跃下,这才险之又险地避开。 陈显达见状朗声大笑,愈发锐不可当地朝前挺近。 韦东奇面沉似水,挥手让身边的王氏子弟挡住陈显达,然后自己另寻一匹坐骑跃上,撇下被陈显达逼得步步后退的王氏子弟,挤向另一侧自己的亲兵。 两侧战场上,随着山坡上的伏兵冲下来,挥舞着各式各样的兵器加入战局,藏锋卫两翼的压力陡然增大。众所周知,骑兵的优势在于机动性,像此刻这样被陷在狭窄空间里,便只剩下居高临下的那一点优势。然而陈希之带来的人大多具备一定的武道修为,虽然不算是绝顶高手,可却都精于这种混战。 两翼的战况从一开始就无比惨烈。 这些伏兵是陈家最忠心的部属,能够在十五年以后还愿意舍弃家业跟着陈希之踏上这条不归路,他们压根就没想过活着回去的可能。藏锋卫的将士们看着这些大多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虽然心中并无惧意,可是一股寒意还是自然而然地涌上心头。 这些中年男人服装各异兵器五花八门,可他们有个共同点,那就是脸上的狂热神情。 前方的拦路虎还没有彻底解决,后队已经陷入焦灼的苦战之中,孟龙符和傅弘之得到裴越的命令,立刻领着自己的亲兵前往两翼稳固局势。 裴越回头望去,藏锋卫不断有人倒下,从此长眠于这片陌生的土地。 他们之中有人来自京都,有人来自边关,无一不是忠心报国的凛然汉子,可是没有死在与敌国交战的沙场,反而被面前这些大梁人刺穿胸膛。 仿佛有一股烈焰在灼烧裴越的脏腑,只是战场上并不容许那些多余的情绪存在。 “陈显达,你右我左,杀穿他们!” “是!” 他们没有别的选择,想要在局势彻底糜烂之前争取到一线生机,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击溃面前的西吴骑兵。 当战场转移到平原之上,敌人再无可能将他们留住。 裴越和陈显达同时发力,宛如两支利箭直插对方心脏,西吴骑兵节节败退,哪怕是以勇猛著名的东山王氏子弟,在此时也挡不住这两人不惜一切的狂飙突进。 贾成牢牢地扛着帅旗,被大队保护在中间,努力地跟上他们的步伐。 当他看见一个矫健的身影从左侧山坡上狂奔而下,几个跃起间便冲进藏锋卫的阵列之中,随手两刀就将拦在她身前的人拍飞,然后似流星一般冲向裴越的后背。 这一刻贾成胸腔里的血液紧张到沸腾,扯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吼道:“爵爷小心!” 正文 325【一点寒芒】 裴越与陈显达各自领着一百骑强行冲击敌阵,目的自然是要尽快击溃西吴骑兵,逼迫他们向两侧和后方败退,让出峡谷中央的道路。 厮杀一直在持续,但裴越心里始终有几分警惕留给那个疯子一般的女人。 当听到喧杂的战场上贾成那声嘶吼的提醒,裴越霍然转头,只见陈希之手持双刀身形如电,如秋风扫落叶一般从侧翼冲进藏锋卫将士之中,根本没有人能挡住她,显然不是一个层级的对手。 武道高手大多有自己的风格,且大多与性别无关,如谷范走的是小巧灵动,双手剑总能使出出人意料的招式,而叶七则是大开大合,极为潇洒从容,恰似她的性格。陈希之的风格则偏向冷酷凌厉,出手杀意极重,用裴越前世的某种潮流来评价,颇有几分暴力美学的观感。 裴越显然不会愚蠢到这个时候还去欣赏她的武学,在扭头看见陈希之的那一刻,他便直接从坐骑上跃下,对旁边的韦睿吼道:“你跟陈显达一起,尽快杀出去!” “爵爷小心!” 韦睿冷静沉着地应了一句,没有去看后方杀来的陈希之,接替裴越的位置继续向前凿穿西吴骑兵的防线。 陈希之在看到裴越朝自己奔来之后,嘴角情不自禁地勾起一抹残忍的笑容。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个时候已经不需要再多的言语交锋,杀死对方便是他们心中的唯一念头。 陈希之很清楚裴越在这支骑兵心中的分量,就算抛开私仇不谈,想要以最小的代价解决这支极为难缠的骑兵,那么尽快杀死裴越是最好的选择。 对于裴越来说,或许杀掉陈希之会让她的手下彻底发疯,但此时他已经没有选择。 这样一个高手在己方内部的破坏力难以估量,放任她这样杀下去,哪怕自己没有危险,最后的结局也不言自明。 陈希之身形极快,双刀挥舞起来无人能够阻拦,当初在横断山中裂谷之上,京军西大营组织的防线被她在短时间内击溃,凭借的就是这两把陨铁淬炼而成的钢刀。 “唰!” 陈希之一刀横扫一刀下劈,一心二用没有任何迟滞。 裴越侧身避让,长刀置于腰侧挡住陈希之横扫的那一刀,欺身而进额头撞向陈希之的脖颈。 后者不慌不忙抬臂屈肘,身体旋转然后猛地一肘甩向裴越的胸口。 两人一触即分,裴越的头槌撞在陈希之的肩头,自己的胸口却被对方狠狠击中。 他连退五六步,胸腹间的剧痛撕扯感官,喉头一腥嘴角溢出血迹。 陈希之不做停留,面带冷笑狂奔向前,连续六刀砍向裴越。 他唯有后退。 裴越从来没有忘记过当初在绿柳庄里,席先生对他的教导,尤其是关乎于武道搏杀的部分。先生曾经说过,武道究其根本就是躯体能力、兵器熟练、招式运用和战斗经验的总和,陈希之在这些方面都比他强一些。 看似差距不算很大,但每方面都要弱一些,综合起来便会形成巨大的差距。 面对陈希之狂风暴雨一般的攻势,裴越支撑得越来越难,短短几瞬之间已经险象环生。 裴越的天赋很好,这是席先生和叶七都认可的事实,但是陈希之这方面并不比他弱,更何况后者长年累月生活在危险的环境里,不知经历过多少次生死搏斗,在战斗经验上要胜过他几个档次。 “砰!” 陈希之在挥刀被裴越格挡开后,猛然一脚将裴越踹飞出去一丈多远。 “你就这点能耐吗?!” 她望着趴在地上的裴越,语气复杂到极点地质问着。 一想到自己的谋划毁在这个年轻人手里,陈希之心中的怒火就能毁灭整个世界。 “给我死!” 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快速上前一刀劈下去。 “你敢!” 斜刺里一个人影冲过来,宛如蛮牛一般撞向她。 “滚!” 陈希之愤怒至极,右手反手一刀就砍向来者。 裴越乘此机会一个翻滚,暂时脱离陈希之的刀锋,强忍着胸口的疼痛撑地而起,然后他便看见商羽用长刀挡住陈希之的反手刀,不顾一起地迫近对方。 陈希之眸中杀气满溢,电光火石之间右手弃刀,五指攥紧成拳,却将中指指节突出,在短短的一寸距离之内骤然发力,轰然砸在商羽的左脸上。 这一拳宛如铁锤击中败革。 商羽的脸在那一瞬间几近变形,生生被打落五六颗牙齿,混杂着鲜血一口喷出,双眼陡然失神,然后身体瘫软倒了下去。 生死未卜。 裴越须发皆张,双手持刀向前猛冲。 如果说刚开始交手的时候他被陈希之凌厉至极的攻势逼得有些慌乱,尤其是胸口两次受到重创,一时间气血凝滞,故而没有完全发挥出自己的实力,此时他已经彻底清醒过来,眼下没有人能帮到他,除了他自己! 陈希之不慌不忙地用右脚勾起地上的刀柄,冷笑一声朝前欺身而进。 她不光要杀了他,还要彻底磨灭其人的胆气心志,让他在最绝望的境地里死去。 裴越的这一刀破绽百出,而且在她看来速度太慢,她有无数种方法抢先杀死他。 然而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对方的速度不可思议地陡然加快,即便身前的破绽依旧存在。 裴越的眼神在这一刻无比平静。 他别无选择。 却是最好的选择。 或许这是他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次呼吸。 可他曾经对绿柳庄的庄户们说过,对灵州那些死去的百姓们说过,他要替他们报仇。 诚然还有一些遗憾,比如他完全可以在更好的时机用更轻松的手段杀了她。 但是,人间不如意事十有八九。 在一个如此强大的敌人面前,一命换一命并非不能接受的选择。 至少他能完成对那些人的承诺。 “爵爷!” 无数声惊慌的呐喊从四周传来。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滞,陈希之甚至能看见裴越的眼神里那一抹平静的嘲讽。 如果她不撤步,裴越肯定必死无疑,但她自己也会受伤,而且是较重的伤。 大风起。 陈希之瞳孔猛然收缩如阵,没有任何犹豫地双脚蹬地向后翻卷而退。 一点寒芒破空而来。 插进她原先站着的地方。 这是一杆镔铁长枪,枪身兀自剧烈地颤抖着,仿佛一道天堑凭空出现,拦在陈希之的面前。 正文 326【枪出如龙】 裴越那一刀用尽全身力气,没有任何投机取巧的心思,本就是抱着和陈希之同归于尽的想法,故而完全没有理会自己身前的空门破绽。 当陈希之遽然后撤,他依然往前冲了两步,极为勉强地停下来。 这几乎抽干他体内的所有力量。 然后他便看见自己面前凭空多出一杆长枪。 紧接着清风拂来,一道身影越过千山万水、跋涉千里路途来到他的身边,伸手搀住他的胳膊,没有让他摔倒在地上。 裴越扭头望去,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叶七风尘仆仆,纵然平时最喜洁净此刻衣裙上亦满是尘土,唯独那双眼睛如星辰一般璀璨,明亮光洁到让人自惭形秽。她看着裴越胸前的脚印和他嘴边的血迹,目光中杀意凝结,却抽了抽嘴角嫌弃地说道:“你现在好难看。” 裴越会心一笑,然后握着她的手腕说道:“那女人疯了,你小心一些。” “好。” 听出他声音里的关切,叶七温柔地应了一声,然后单手拔出插在地上的长枪。 裴越一阵咳嗽,见叶七担心地看着自己,摇头说道:“我没事,但是这次不能同你并肩作战,免得拖你的后腿。” “别担心,交给我。” 叶七拍拍裴越的手背,神色笃定而从容。 裴越便不再多言,转身查看完商羽的伤势,确定他死不了之后,提刀走向右侧。那边的局势已经岌岌可危,陈希之的手下不断地冲击着藏锋卫的防线,将他们的活动区域进一步压缩,如果任由对方这样挤压,那么即便韦睿和陈显达能击溃西吴骑兵,这边也会因为纠缠在一起而无法撤离。 从草原到峡谷,裴越始终冲在厮杀的最前面,体力消耗很大,再加上与陈希之短暂又凶险的恶斗导致受伤,看起来脚步走得有些慢,远不如平时那样意气风发。 可他依旧走得十分坚定。 叶七的眼神跟随着裴越的背影,一直到他提刀杀入敌人之中,这才收回目光,同时将眼底的担忧和心疼悉数隐藏。 当她的长枪从空中飞来时,陈希之心中的警戒已经提到最高,若是当时稍微迟疑那么一瞬,她就会被那杆熟悉的长枪洞穿身体。 两人迎面相对,相距五丈。 不时有藏锋卫的将士或者陈希之的手下杀到跟前,皆被两人轻松打飞。 陈希之望着叶七枪尖上的鲜血,讥讽道:“我记得你说过不杀人。” 叶七平静地踏出一步,眼神冷漠地说道:“前年冷姨离开京都的时候,我托她转告你,不要再与裴越为敌。你若执迷不悟,我不会再顾念往日情分。想来你觉得我是虚言恫吓,或许根本没将这个警告放在眼里,那今日就做个了断。” 那一步让陈希之面色凝重。 待听到“了断”二字,她忽然冷笑数声,摇头道:“当日在师父坟前,你不就已经同我断绝关系了吗?” 大风骤然猛烈。 那段往事同时浮现在两人的心中。 对于陈希之来说,朋友是一个非常奢侈稀有的概念。从小到大她都习惯孑然一身,像鱼叔和冷姨等人虽然亲近,名分上却是主仆,他们也是发自内心地尊敬这位陈氏后人。至于方锐和王黎阳这种人,在陈希之心里更谈不上朋友,充其量只是一个合作对象,或者还有几分利用的价值。 真正的朋友或许只有叶七一人,当然是在她十六岁之前。 横断山中的岁月艰苦又快乐,叶七到来的时候还很小,她习惯以姐姐自居,纵然偶尔也会流露几分孤僻性情,但对这个知书达理的妹妹还是多了一些关怀。时光倥偬,叶七以所有人都无法想象的速度成长,很快就成为山中仅次于她师父的武道高手。陈希之经常同她切磋,从来没有赢过,只是从交手的过程中学到很多东西。 再然后便是逐渐增多的裂隙与分歧,乃至在师父过世后彻底分道扬镳。 叶七平举镔铁长枪,再进一步。 她同样身穿劲装,同样扎着单马尾,类似的小习惯本就是当年和陈希之在一起时养成,她从未刻意想过改变。 人生有很多选择,毫无疑问她们选择了相反的方向,哪怕此刻她们正面相对。 “我改变不了你的想法,即便我曾经做过努力,那么就由着你去,可是你不能越过我的底线。” 叶七淡淡说着,虽未明言,可是陈希之能听懂她的底线是谁。 陈希之讥笑道:“说来说去,何其无趣啊,终究不过是一个藏在男子怀中的俗人。你以为我仅仅是在报仇吗?看见那边的峡谷入口没有?是我弄出来的火药,比工匠们用来制作爆竹的火药威力更大,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裴越整天只想着赚银子顺便讨好那个狗皇帝,但是我能做的更多,为何你偏偏要跟着他?就因为他是个臭男人吗?叶七,你可知道我的志向是什么——” 回答她的是瞬间抖出十余多枪花的长枪迎面而来,还有叶七冷漠的声音:“我没兴趣。” 陈希之急速后撤,双刀刹那间连续劈出十余次,飞快击打在晃动的枪尖上,想要改变枪尖的移动轨迹。 铁器交击摩擦之声接连不断,火星四射飞出。 然而长枪在叶七手中稳如大山,任凭陈希之双刀上下翻飞,它自岿然不同,一往无前。 虽然陈希之的双刀材质特殊,乃是天外陨铁淬炼而成,可是叶七的镔铁长枪足有六十二斤,放眼整个战场上这都是最霸气的兵器。 陈希之已经转瞬间退出五六丈,然而依旧无法摆脱叶七的枪围。 她冷艳而又凌厉的眉头紧紧皱着,终于明白哪怕这几年自己苦练不惰,依旧不是叶七的对手。 回首曾经,她从未见过叶七如此杀意凛然的时刻。 如果能与她携手,这世间焉有能抗衡之人? 可世事从来没有如果。 这一刻没人知道陈希之心里在想什么,或许她有过反思,自己不该那么偏执,不该为了报仇而害死那么多无辜的人。 终究无人知晓。 叶七的长枪已经荡开她的双刀,直指她的胸膛。 正文 327【心如铁】 此战之前,裴越做出的最正确的决策便是将部属打乱混编,让京军南大营的老卒和边关将士相互交换。否则在面临陈希之手下的冲击时,边关将士如果单独负责防守一侧,恐怕会抵挡不住这些疯子。相较而言,南营老卒的单兵战斗能力更强,其中不乏武道高手,因此才能在这种混战中挡住对方的突击。 即便如此,当裴越杀入右侧战局时,情况也已经危如累卵。 孟龙符满身是血,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的,从他挥舞兵器的动作来看,应该只是体力消耗得比较大,暂时还没有遇到危险。 五名哨官之中,孟龙符其实是表面上最不起眼的那个。当初魏霄受谷梁所托将四百五十人交到裴越手上,重点提及五名哨官的特质,谈到孟龙符时曾说其人拥有远超年龄的成熟,领军极为稳重,尤擅防御守城。只是以目前裴越的实力和境遇,并没有让他施展才华的机会,所以在五人中并不出众。 孟龙符出身于京都普通武将之家,背景仅比商羽稍强,故而一路走来付出很多,他的性格也与这些经历有关。看到裴越到来之后,孟龙符满是血污的脸上泛起喜色,旋即注意到裴越苍白的面孔,不禁担忧地问道:“爵爷,你受伤了?” “无妨。” 裴越摇摇头,挺身而上,长刀砍在一名伏兵的脖颈上。 若是换做平时,以他的力量这一刀下去对方就算不是脑袋搬家,也会立刻失去抵抗的能力。然而长久的战斗影响很大,最重要是陈希之那两脚已经结结实实地伤到他的心脉,所以这一刀竟然没有砍死敌人,反而让对方顺势夹住长刀。 这伏兵面色狰狞,眼神狂热,直接抬手握住刀锋,让裴越无法抽回。 他根本不理会掌心的伤口和汨汨流出的鲜血,狂笑着捅出钢刀,直刺裴越的腹部。 他知道这个年轻人身份不同,多半就是姑娘所说的裴家子,眼下天赐良机在他面前,怎能不欣喜若狂? 裴越眉头一皱,间不容发之时果断弃刀,侧身让过钢刀,猛地上前两步,一拳砸在伏兵的脸上。 这一拳凝聚他所有的力量,当场就将伏兵的鼻梁骨砸碎,脸部直接凹陷进去。 不待他喘口气,右边又传来杀声,另一名中年男人直接扑上来,挥刀砍向裴越的腰间。 孟龙符眼疾手快一步踏出,长矛直接将此人捅个对穿,那刀锋距离裴越的身体仅有半尺距离。然而还没有等他放松下来,又有一名壮汉冲破旁边藏锋卫将士的阻拦,狠狠一铁棍直接砸下来。 虽然裴越及时将他往后一拉,这根铁棍没有砸在孟龙符的脑袋上,但最终还是落在他的小腿上。 裴越清晰地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 孟龙符闷哼一声,硬是没有发出惨叫,然而从他痛苦的表情可以看出来这一棍的力量有多大。 裴越登时陷入癫狂的情绪里,双目赤红燃烧着身体里最后的力量,两三步奔过去将那壮汉一刀枭首,然后双手持刀游走在身旁数丈区域内,将自己学到的所有本领全部施展出来。 无人能挡。 挡者一刀毙命。 片刻过后,周遭倒下三十多具伏兵的尸体,所有冲进来的敌人被裴越斩杀干净。 藏锋卫的士卒们无比敬畏和感动地看着他。 裴越甚至没有力气去回应这些手足兄弟,他以长刀拄地,剧烈地喘息着,回首望向倒在地上的孟龙符。 孟龙符双手抱着自己被砸断的右腿,强行昂起头,冲他露出一个干净的笑容。 哪怕脸上满是血污。 哪怕他素来不喜欢笑。 裴越觉得心脏很痛,不知是陈希之弄出来的伤势还是因为一些别的东西。他冲孟龙符点点头,身体已经疲惫到极点,方才的一轮搏杀早已耗尽他所有的体力,此时的长刀宛若千钧重,他根本提不起来。 被他那般残暴地杀了一圈,看起来悍不畏死的伏兵们终于有了惧意,竟然不敢靠近已经油尽灯枯的裴越。 藏锋卫的将士们饱受鼓舞,在这种非常不利的局面下重新振奋起士气,和外围的伏兵继续纠缠着厮杀。裴越注意到战局已经变得彻底混乱不堪,敌我混杂在一起,这个时候即便能打通出去的道路,恐怕也不能顺利带走所有人。 他扭头望向北面,那里的战斗更加惨烈。 韦睿性格冷静,仿佛一架永远能保持清醒的机器,这是战场上极其可贵的品质。 他与陈显达一左一右,各自领着一百人往前奋进。 莫要被他儒士一般的外表欺骗,韦睿在杀人的时候从不会手软,而且不会动怒,所以战斗到此时此刻,他的状态依旧稳定,体力依旧充沛,渐渐地比陈显达的进度更快,挡在他面前的敌人也被这个看起来很文静的年轻人犀利的杀招震慑,抵抗的意志越来越薄弱。 陈显达杀兴正酣,他嫌自己在马上施展不开,竟然直接下马步行,凭着那把朴刀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每一刀挥出都如圆月长弧,或斩人头或砍马腿,领着身后步卒强行挤压着西吴骑兵的阵型。 便在这时,两名西吴骑兵猛然从马上跃下来,视死如归地扑向陈显达。 陈显达狞笑一声,双手持刀从上到下猛劈,直接砍在一名西吴人的肩头,瞬间入肉三寸见骨。那名西吴骑兵端的凶悍,双眼怒视陈显达,双手猛然抱住朴刀。另一人持刀从侧面冲来,陈显达见状腾出右手,一拳砸在对方的刀身上。 那人没想到这巨汉竟然如此威猛,钢刀直接被打飞,不过他也没有犹豫,继续扑过来双手拦腰抱住陈显达。 “老陈!” 远处的韦睿勃然怒喝,因为在那两名西吴骑兵用自己性命为代价困住陈显达的瞬间,韦东奇举着自己的佩刀直接捅向陈显达的胸口。 陈显达遽然发力,带着两名西吴骑兵后退,就仍旧无法避开这一刀。 “扑哧!” 韦东奇的佩刀猛然插进陈显达的身体。 韦睿目眦欲裂,然而陈显达却面露疑惑。 韦东奇这一刀没有捅进他的小腹,反而插进他的大腿,偏差得有些厉害。 与此同时,西吴骑兵主将面容呆滞,毫无喜色。 陈显达奋力甩开抱着自己的西吴骑兵,一拳将韦东奇打飞,这时他才看到对方的后背插着一支羽箭。 韦睿和陈显达同时愣住,藏锋卫的将士们也吃惊不已,难道这是西吴人起内讧了? 紧接着他们便发现对方的后阵陡然大乱。 从上空俯瞰而去,只见一支精锐骑兵突入峡谷飞驰而来,直扑西吴骑兵的后阵,宛如钢铁洪流。 为首者乃是一名英武不凡的年轻将领。 正文 328【火在烧】 叶七这辈子极少杀人,除非迫不得已。 陈希之深知这一点,所以即便对方救下裴越,她也不认为叶七会对自己起杀心。纵然早已分道扬镳形同陌路,可毕竟当年的情谊做不得假,然而面对叶七这一往无前的枪势,她终于明白往日的情谊已经是过眼云烟。 她脸上绽放一抹绝美又凄厉的笑容。 然后在后退的过程中再次提速,利用那短暂的机会随手抓过身边一个手下,将他扔向叶七的枪尖。 长枪入体,中年男人顷刻殒命,奇怪的是他脸上的神情竟然显得很满足。 陈希之乘此机会立刻转身就逃,她不是因为没有一战之力,实际上叶七虽然在年轻一辈中独占魁首,可陈希之也只比她弱上一分。叶七即便能杀她,也必然会付出受伤的代价。对于叶七来说,她之前孤注一掷的那一枪已经表明心志,陈希之却不想在这里跟她拼个死活。 叶七追出数步之后猛然停下,担心地看向裴越的方向。 陈希之已经撤到左侧山坡之上,叶七稍稍犹豫之后,最终还是选择立刻赶往裴越的身边。 旁人不清楚陈希之的实力,她从小到大都很了解,裴越受的伤必然极重,再这么厮杀下去恐怕会有致命的危险。 陈希之见叶七没有追来,反而提枪冲向战场的右侧,不禁露出一丝冷笑。 眼下局势依然掌握在她的手里,叶七再厉害也杀不完一千多人,总有耗尽体力的那一刻,到那时她再亲手送她和裴越上路,也不枉自小相识的过往。 正当她准备解决藏锋卫的左侧兵力,猛然听到远处传来的整齐洪亮的喊声,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去,脸色立刻大变。 西吴骑兵的后方,那支军容严整气势昂扬的骑兵很快就搅乱敌人的阵型。尤其是领军的那位年轻将领,一杆长枪颇得战场厮杀的要领,而且他似乎非常了解这些西吴人的手段,总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发现对方的破绽。 陈希之这几年久居西境,对大梁的边军非常了解,一眼便看出这支骑兵来自长弓大营。 在定宁府的西北边陲,坐落着大梁的最北军营,负责镇守延绵三百多里的边境,不仅要佑护虎城北面的广阔区域,还要提防雪原上的蛮人南下。 论真实战力,大梁西境四营之中以长弓大营为首。 这支精骑的出现略显突兀和奇怪,陈希之却没有时间去思考缘故,因为对方至少有两千人,原本给裴越设计的死地竟然变成自己的坟墓。峡谷南侧的入口已经被她用火药炸毁,眼下长弓大营的骑兵堵住北面的出口,与藏锋卫里应外合,一举逆转形势。 陈希之并非担心自己的安全,狡诈如她怎会忘记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可若此时离去,不仅意味着这盘棋局倒塌一半,还会丢掉自己的大部分手下。 长弓大营的骑兵气势如潮,藏锋卫的将士也被援兵鼓舞起士气,被夹在中间的西吴骑兵已经支撑不了太久。 “姑娘,撤吧!”一名中年男人来到陈希之身旁,面色焦急地劝道。 陈希之紧抿双唇,双手用力握紧长刀。 “姑娘,再不撤就来不及了!”中年男人急促地吼道。 陈希之站在山坡上,望向战场右侧某片区域。 叶七从裴越身边离开,然后杀向附近的伏兵,没有人能在她的手下走上三个回合,绝大多数都是一枪毙命,这就是普通武夫和绝顶高手之间的差距。 仿佛有所感应一般,裴越扭头看向陈希之的方向。 陈希之看不清那个年轻人的脸,却仿佛能感知到对方脸上的嘲弄,她猛地咳嗽数声,心中犹如烈火在焚烧一般。 放下捂住嘴唇的手,掌心有了点点血迹。 大势已去。 她眼神冰冷,恨恨地说道:“撤!” 中年男人拿起随身携带的号角,尖厉的号声在峡谷之中回荡,那些伏兵在听到号声之后立刻往两侧山坡上奔走,纵然大部分人被藏锋卫的将士留在原地,可是仍有一二百人凭借自己的武艺脱离战局。 陈希之带着能够逃出来的手下越过山峰,然后跨上早已准备在山脚的骏马,三五成群地逃离此处。 峡谷之中,在长弓大营的骑兵迅猛攻击下,失去主将的西吴骑兵逐渐崩溃,虽然他们没有人投降,其中又以王氏子弟最为刚烈,可是此时仅凭悍勇已经无法改变注定到来的败局。 近乎脱力的裴越坐在地上,身边躺着三个人。 说话漏风的商羽、小腿骨裂的孟龙符和大腿被插了一刀的陈显达。 几名受了轻伤的士卒在帮他们处置伤势。 陈显达望着远处如杀神一般的叶七,满面惊讶之色,叹道:“爵爷,这就是你提过的叶姑娘?” 裴越温柔地望着叶七,颔首道:“等回到京都,我会娶她。” 三人同时一惊,旋即面容立刻严肃起来,就算是历来大大咧咧的陈显达也没有再逗趣,正色道:“卑下恭喜爵爷!” 裴越看着他们想要挣扎起来行礼的怪模怪样,忍不住笑骂道:“行了,都给我消停点,是不是想落个残疾啊?” 商羽一脸苦涩,自己要是残疾岂不是会变成面瘫? 夕阳西斜之时,叶七在帮助藏锋卫的将士彻底解决陈希之没有带走的手下之后,缓步回到裴越身边。与此同时,西吴骑兵也已经溃散,韦睿带着人配合长弓大营的骑兵打扫战场。 地上躺着的三个人尽皆垂下眼帘,不敢去看叶七,裴越不禁笑着骂了几句,然后挣扎着站起身,目光定定地落在叶七脸上。 看见裴越眼中浓浓的情意,叶七心中自然欢喜,可她却警惕地后退一步。 裴越哭笑不得地问道:“这是做什么?” 叶七轻声道:“附近这么多人呢,你不要胡来。” 显然是这家伙之前给她留下的坏印象,担心他会不管不顾地做出一些太亲昵的举动。 裴越捂着胸口,扮出西子捧心的模样,哀声道:“我现在连动一下都很艰难。” 叶七略有些紧张地伸出手查看他的脉搏,然后立刻从荷包中取出两粒伤药让他吞下去,接着面露愧色道:“我不是想放跑她,走到如今早已不复当年,只是当时担心你——” 裴越摇摇头,正色道:“不要胡思乱想,这是我和她之间的恩怨,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将你牵扯进来。放心,这次我不会再犹豫,也不会给她东山再起的机会。” 叶七微微点头,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裴越抬头看向西南方向,眼神无比锋利,沉声道:“我会摧毁她手里的所有力量,然后亲手杀了她。” 暮色沉沉的峡谷中,三百五十七位藏锋卫的将士长眠于此。 裴越不敢有丝毫的迟疑,否则他无颜面对这些战死的英魂。 正文 329【吾谁与归】 最后一缕阳光从天边消失,峡谷之中逐渐氤氲出一层灰白色的薄雾。 战斗已经结束,藏锋卫的将士正在搜检战场,将还活着的敌人捆缚起来等待发落。韦睿和傅弘之没有时间歇息,在匆匆问候过裴越和几名同袍之后,他们带着人立刻去统计此战藏锋卫的损失。 长弓大营的那名年轻将领领着一队亲兵,策马来到峡谷南面,锋利的目光在地上众人面庞上扫过,最后停留在裴越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微笑问道:“越哥儿?” 裴越看着对方有些眼熟的相貌,猛然间想起一件事,立刻拱手行礼道:“裴越见过谷三哥!” 年轻将领笑问道:“你怎会知道我是谁?” 裴越挠挠头,略有些尴尬地说道:“这西境处处皆敌,除了谷三哥好像没有人会那般喊我。” 来者便是谷梁第三子,统率一军骑兵的谷芒。 谷梁四子,除了对从军没有任何兴趣的谷范,其余三子皆在军中为将。老大谷节和老二谷苍如今在南境边军带兵,谷芒则是出人意料地来到西境,从一个普通的骑兵做起,累积军功擢升为统领,手中掌着两千五百精锐骑兵。 听到裴越的自嘲,谷芒轻轻一笑,跃下马来到裴越身前,神态温和地说道:“西吴骑兵已经覆灭,不过那些贼人倒是跑出去一二百人,看样子是从山后逃走。我已经派出五百人追杀,相信能将他们全部带回来。” “多谢谷三哥,如果不是你刚好赶来,恐怕我今天就要交代在这儿。” 裴越十分诚恳地说着,同时再次行礼。 虽然叶七在关键时刻及时赶到,可当时藏锋卫的情况已经非常危急,她顶多能将裴越救走,却不能救下其余人的性命。 谷芒伸手拦住他的动作,微微摇头道:“虽然你我初见,但是经常在父亲的家书中看到你的名字,倒也不必如此见外。” 裴越这才直起身来,继而略有些不解地问道:“谷三哥,你是凑巧来到此处的吗?” 谷芒目光扫过周围,在不远处叶七的身上稍稍停留一瞬,然后示意裴越跟自己走到一旁,低声问道:“越哥儿,太史台阁沈大人的千金跟你究竟是什么关系?” 裴越一怔,不明白对方为何会突然提起那位沈姑娘。 谷芒神色依旧平和,只是天然锋利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 裴越忽然醒悟过来,想必这位谷三哥也对京都的事情很了解,肯定知道谷梁对他和谷蓁的态度,多半也听谷范提起过自己和沈淡墨之间的关联。不过他自认行得正站得直,从未跟沈淡墨有过男女之情的接触,故而坦然地答道:“我和沈姑娘算是朋友,但从未见过面,亦未有过太深的交情。” 谷芒定定地看着他,见他眼神纯澈没有作伪,便微笑道:“今日上午太史台阁坎部主事来到长弓大营,将西吴骑兵和那一千贼人的踪迹告知大帅。大帅便命我领军将来查看,还好及时赶上,否则就将酿成大祸。” “坎部主事?何人?” “一个名叫林合的年轻人,听说他是沈大人的故人之后,对他十分器重。” 裴越先是有些迷茫,很快就想起席先生对自己说过的那番话,不禁面色微微一变。 谷芒见状便问道:“怎么了?” 裴越勉强笑着摇摇头道:“无事,我也不明白太史台阁为何要帮我,或许这是他们份内职责。” 林合是林东海之子,林东海是沈默云身边的顶尖高手,当初王平章夜袭陈氏大宅,便是林东海刺杀陈轻尘。在裴越离京之前,席先生曾经特意嘱咐过他,林合性情乖戾孤僻,绝非易与之辈,让他往后遇到要小心应对。 回忆曾经的一些片段,裴越始终搞不清楚沈默云的想法,虽然很多时候对方的举动对自己很有帮助,可他从未感觉到那位太史台阁左令辰的善意。 谷芒见他神情凝重,便语重心长地说道:“越哥儿,太史台阁行事诡秘不循章法,这是当年高祖时期遗留下来的风格。你既然决意从军,万万不可跟太史台阁发生矛盾,否则在情报上会很吃亏。沈大人忠心耿耿,乃是国之干城,纵然有时候过于深沉,那也是大人物的一贯风格。” 裴越知道他误会自己,却又不好说得太清楚,只得点头应道:“多谢三哥提点,我自会摆正自己的位置。” 谷芒看了一眼昏暗的天色,温言道:“你们且在峡谷外扎营歇息一晚,我这里还有干粮和伤药,明日一早启程,我护送你们回荥阳。” 裴越正色道:“多谢三哥!” 谷芒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感慨道:“你年纪轻轻已经是钦差指挥使,如今又剿灭西吴贼兵,在外人面前与我还是官职相称,这样旁人才不会看轻了你。” 裴越微微一笑,同时也有些好奇,不知谷梁是怎么教育儿子的,谷芒和谷范的性情简直是两种极端。他看起来也只比谷范大二三岁,却要稳重成熟许多。 夜色降临,旗山冲北面出口外,燃起篝火数十座。 藏锋卫的将士在里面歇息疗伤,长弓大营的骑兵则在外围负责警戒。 裴越静静地坐在篝火旁,听着韦睿沉肃凝重的声音。 “爵爷,此战咱们一共阵亡一百六十三人,重伤残疾四十七人,轻伤二百余人。在叶姑娘和长弓大营同袍的帮助下,全歼西吴骑兵八百人,诛杀陈希之带来的贼兵五百三十人,俘虏二百一十九人。” 火焰在裴越的视线里跳跃,隐隐有种不真实的朦胧感。 他知道今日一战伤亡很惨重,之前便一直在做着心理准备,然而此刻听到这串数字之后,仿佛瞬间有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将伤亡将士的名册整理好,还有,那些俘虏看好了,一个都不准死。” 裴越起身朝山坡走去。 “爵爷——”众将看出他很伤心,不禁担忧地喊道。 裴越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说道:“让我安静一会。” 正文 330【守护】 夜色苍茫。 草原上的风被这一带的山脉阻挡,吹不到化州,只能吹进裴越的心里。 他方才的表现并非惺惺作态,自从离开京都之后,他早已证明自己是一个称职的主将,藏锋卫的将士很清楚他的能力和品格,故而不需要那些虚伪的表演。 当战事落幕之后,亢奋和激情逐渐消退,随之而来的便是无尽的疲惫和沉重的压力。 轻伤者自然会有丰厚的奖赏,残疾者也会得到后半生的保障,至少裴越手里拥有祥云商号,能够给这些奋勇拼命的将士一个好去处。可是那些阵亡的同袍再也无法醒过来,他们的家人能看见的只是装在瓮里的骨殖。 无论听过多少个惨烈的故事,无论想过多少次战争的残忍,可当那些活生生的人在自己面前死去的时候,依然会在裴越心中造成割裂的痛楚。毕竟他的前世生活在一个和平的年代,没有切身体会过战火,所有的想象都是基于书本或者影视作品的了解。既然没有切肤之痛,那么此刻的迷茫和悲伤也是无法避免的状态。 夜风微凉,裴越凝望着辽阔的夜空,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轻柔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裴越没有回头,他知道这个时候出现的会是谁。 叶七走到裴越身旁坐下,拿起他的右手听着脉搏,片刻后稍稍放松道:“看来席先生教给你的练气法门确实不凡,挨了她两脚竟然没有重伤。” 裴越收敛心神,竖起右臂摆出一个健美先生的姿势,微笑道:“要是再给我一年时间,她绝对不是我的对手!” 叶七白了他一眼,缓缓说道:“又逞能!接下来至少半个月的时间你不能跟人动手,必须按时吃我带来的伤药,否则会伤及心脉,这身武功肯定会废了。” 裴越面色一苦,灵州时刻都不安稳,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有乱子,半个月不能跟人动手,那岂不是任人宰割? 叶七抬手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轻笑道:“我又不回京都,你害怕什么?” 裴越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极是,我媳妇可是天下第一。” 纵然夜色凄迷,叶七的脸颊也有些泛红,她将头扭向另一侧,语气不善地说道:“谁是你媳妇?广平侯府那位?永仁坊沈府那位?还是荥阳城里钦差行衙那位?” 裴越正色道:“天地良心,我跟沈大人的千金连面都没见过,除了当年通过几次书信,此外一点交情也无。那些书信聊的都是朝堂格局和陈年旧事,从来没有涉及到男女私情。” 叶七轻哼道:“我听说沈淡墨颜色极好,才学更是一绝,乃是京都最有名的倾城才女。那些书信我又没看过,谁知道你们聊了些什么?” 裴越苦笑道:“我从来不会骗你,若是真的和沈姑娘有染,就让我变成一个大乌龟!” “呸,说得那么难听,什么叫有染?你就不怕沈默云把你抓进太史台阁的监牢里?” “心中无鬼有何惧之?” “这件事我暂且信你。蓁儿妹妹那边你不必解释,我挺喜欢她的性子,不会刻意为难她。只是荥阳城钦差行衙里那位,你可没有否认,想来传言属实。我不太明白的是,你在京都从来不会招惹那些风月女子,为何离开我的视线之后,便如此放浪形骸?” “唉,此事说来话长。” “长夜漫漫,你可以慢慢说,我不着急。” 裴越接过叶七递来的干粮和清水,开始讲述林疏月的故事。他口才本就极好,林疏月的身世又着实可怜,除了前些日子那夜发生的事情之外,他将林疏月的过往和自己的关联娓娓道来,颇为打动人心。 叶七原本只是想转移话题排解他心中烦闷,最后竟是听得十分感慨,柔声道:“倒也是个可怜人,能够遇到你算是她的造化。” 裴越小心翼翼地道:“叶七,你不会揍她吧?” 叶七摇头道:“不会。” 裴越松了口气,如今他对叶七的感情愈发深厚,这丫头要是真的摆出大妇架子教训林疏月,他一时间竟想不到好的办法应对。 叶七转头望着他,冷笑道:“我会揍你,等你伤好之后。” 裴越朝她那边靠近了些,讨好地笑道:“随便你揍,别打死就成。” “无赖!” 叶七一脸嫌弃地伸手将他推开,动作却很轻柔。 用完清水和干粮,裴越望着叶七被风吹乱的鬓发,认真地说道:“叶七,谢谢你。” “谢我作甚?” “你懂。” 叶七没有继续口舌之争,她沉思片刻之后,柔声说道:“师父过世之前很喜欢讲道理,我不怎么爱听,倒是陈希之不肯错过任何一句话。不过我记得他有句话说得很好,这世间的一些事总要有人去做,过程肯定会很艰难,会流血会死人,但如果没有这些人的付出,天下将变成什么样子?如果你瞻前顾后,那么不如不做,归乡隐居有何不可?既然你决意踏上这条路,那么所有的犹豫和迟疑都只会害了你自己,还有那些你在乎的人。” 裴越静静听着,良久之后沉声道:“我没有后悔过,可这次是我的责任。如果我再小心一些,他们原本不必陷进这样的险地里。” 叶七凝望着他的面庞,温柔地说道:“错了就改,这世上哪有什么常胜将军?最重要的是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裴越认真地点头。 叶七忽地抬手抚过他的脸颊,然后主动移过来,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 这一刻裴越心中无比安宁。 叶七望着头顶的星空,缓缓说道:“军阵之事我不懂,所以不给你乱出主意,但是那些伤亡将士的抚恤一定要做好。如果商号那边银子不凑手,你让人将我存在太平钱庄的银子取出来使。” 裴越抬手搂着她的肩膀,颔首道:“放心,我不会亏待任何一个人。” 叶七微微闭上眼,轻声问道:“陈希之不会轻易上当的,我很了解她。虽然这次她元气大伤,心里恨你到了极点,可越是这种情况她就越不会露面。” 裴越拍了拍她的胳膊,冷声道:“我不必用阴谋诡计,可这次她若不敢现身,那么将来她就会变成孤家寡人。” 叶七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裴越的心思,她稍稍犹豫之后,终究没有开口,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声。 裴越知道她因何叹气,但就像之前所说,既然决意踏上这条荆棘之路,总不能时时刻刻想着和光同尘。 峡谷之中的惨烈已经告诉他,这个世界便是如此,你不杀人,人便要杀你。 没有道理可言。 叶七忽然伸出双手抱着他,然后缓缓睡去。 借着星光,裴越看见她脸上的疲惫之色,想起她奔波二千里地来到此处,不禁泛起浓浓的愧疚和心疼。 他便这样抱着她,纹丝不动,静待天明。 正文 331【云飞扬】 开平五年,八月初四。 数千骑兵穿过高阳平原东部,抵达定宁府道县城外。 知县齐伟领着属官和百姓来到东门外迎接,径直走到裴越的坐骑前方大礼参拜,同时满脸谄媚笑容地说道:“下官齐伟拜见钦差裴爵爷。” “免了。”裴越淡淡应道。 齐伟直起身,恭敬地说道:“禀爵爷,下官遵照您派来的信使之言,已经连夜备齐郎中、药材、人参、驴车、绳索和生石灰等物。” 裴越微微点头道:“有劳了。” 不待齐伟继续拍马屁,裴越转头对韦睿说道:“你带郎中去给兄弟们看一下伤势,先以稳妥法子维持。我已经派人提前去荥阳城召集名医,到那里会有更好的治疗效果。” 韦睿领命而去。 军中备有两名军医和一些简单的伤药,应付轻伤问题不大,但是此战藏锋卫重伤残疾者四十七人,战时简陋的条件只能暂时保住他们的命。裴越提前派人持钦差印信来到道县,特地让齐伟准备人参便是以防万一。 韦睿办事雷厉风行,当即命人在道旁搭建简易木床,然后让郎中对伤兵们就地诊治。 齐伟看得目瞪口呆,以至于都忘记好生恭维一番面前这个前途远大的年轻权贵。 裴越又道:“傅弘之,将生石灰取来,将那件事办好。让轻伤的兄弟坐驴车罢,此地距离荥阳还有很远,骑马颠簸会加重伤势。” “遵令!” 傅弘之拱手应道,拨马而去。 齐伟实在忍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爵爷,敢问这生石灰有何用处?” 裴越挑挑眉道:“想知道?” 齐伟连连点头道:“还请爵爷为下官解惑。” “你随我来。” 裴越拨马往后,齐伟立刻招呼着几名属官跟上去。 来到队伍后方,齐伟首先看到的是两百多名被骑兵围在中间的贼人,藏锋卫的将士正在用他送来的长绳将这些人的双手捆缚然后连在一起。目光向左侧移动,那员名叫傅弘之的年轻将领指挥兵卒取来生石灰,将旁边地上堆着的物事用生石灰包裹涂抹。 齐伟定睛一看,只见地上堆着的全部都是人头! 这是一个用人头堆成的小山。 他身后一名年轻属官当即就冲到道旁干呕起来。 齐伟今年四十多岁,在边境当了十多年知县,始终没有办法更进一步,在见到裴越的信使之后欣喜若狂,只想着能够抱上这根京都来的大腿。道县在灵州属于下等县,能够完成裴越的要求,齐伟已经竭力而为。此刻看着那些面孔狰狞的人头,他强忍着胸腹间的恶心,不愿在这位年轻权贵面前丢了脸面。 裴越面无表情地望着他,问道:“齐县令,可知这些人头从何而来?” 齐伟在这一刻福至心灵,颤声答道:“莫非就是那些西吴骑兵的首级?” 裴越颔首道:“不错,还有一部分是与西吴勾结的大梁败类。” 前夜城外的厮杀声响彻天地,齐伟缩在后宅整宿都不曾睡着,此刻听到裴越肯定的答复,他又惊又喜地说道:“下官恭贺爵爷扫清贼兵,还灵州一个玉宇澄清!爵爷此战杀敌无数,神勇无双,实乃国朝之忠臣良将!下官替本县百姓谢过爵爷大恩大德,此后必当家家户户供奉爵爷的长生牌位!” 如果换做以往,裴越肯定会一脚将其踹飞,毕竟没人愿意听如此粗糙的马屁。 但此时他什么都没做,甚至微微露出一抹欣赏的表情。 齐伟大受鼓舞,登时将裴越夸赞得天花乱坠,仿佛大梁上百位勋贵跟他相比都是草芥,只要他一出手就能轻易击溃西吴大军。 远处的叶七眉头微蹙,虽然裴越跟他说过这样做的目的,但听着这些肉麻至极的吹捧,她只觉得十分恶心。 “行了,齐县令,你带着他们回去罢。” 裴越终于开口打断滔滔不绝的齐伟。 后者说得口干舌燥,闻言顿时一愣,小心翼翼地说道:“爵爷,既然已经到了城外,何不进城歇息半日,饮一杯水酒?” 裴越淡淡道:“不必了,很多兄弟的伤势比较重,还是要尽快回荥阳诊治。” 齐伟眼中泛起泪花,感慨道:“爵爷爱兵如子,逢战焉能不胜?下官愚鲁蠢笨,不及爵爷万一也。” 裴越很想一拳砸在他那张褶皱横生的老脸上。 片刻过后,裴越与谷芒告别,领军南下。 藏锋卫剿灭西吴骑兵的消息传开,道旁的百姓们看着这些甲胄上伤痕累累的骑兵,以及后面驴车上的伤兵和人头,一位老者忽地带头跪在路旁,紧接着所有百姓都跪了下来,口中高呼感恩之言。 这一幕连叶七都微微动容。 她自然能看出来这些淳朴的百姓与齐伟那种面目可憎的官僚之间的区别。 裴越明显感觉到队伍的士气达到一个新的顶峰。 这些兵卒大多没有读过几年书,之前奋勇作战一方面是因为藏锋卫的军规极为严苛,另一方面则是裴越和韦睿等人以身作则,但是说到底他们还缺少一个发自内心的理由。此刻望着道旁那些面色诚挚的百姓,听着他们不断喊出的感激和谢意,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挺直胸膛,面色激动难抑,就连驴车上的伤兵们亦不例外。 从此以后,或许他们会更加懂得守土安民的道理。 藏锋卫一路南下,速度不算很快,每到县城府城必然会停下补给。 西吴骑兵覆灭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样飞遍灵州大地,藏锋卫受到的欢迎也越来越热烈,宛如真正的英雄一般。与此同时,藏锋卫即将在灵州募兵的消息也随之传开,一时间无数年轻俊彦蜂拥奔向临时驻地临清县,渐有星火燎原之势。 在这种煌煌大势之下,裴越让二百多名轻伤者留在临清县养伤,然后携重伤士卒、千余颗人头和二百多俘虏,在剩余将士的簇拥中抵达荥阳城。 这座千年古城竟然万人空巷,无数达官贵人和平民百姓都涌向城外,只为亲眼目睹大胜归来的钦差大人。 刺史府中,别驾刘仁吉宛如热锅上的蚂蚁,不断来回踱步。 然而里间那人迟迟不肯出来。 正文 332【三言】 刘仁吉是灵州本地人氏,能够坐稳别驾这个官位也与他背后的人脉有关。与薛涛共事二十年,他很清楚这位方伯的性情。 回首当年的峥嵘岁月,薛涛的确算得上一名干吏,颇具名臣潜力。他从一个下等县的县令做起,敢于任事又不拘泥于陈规陋习,很快便在芸芸官僚之中脱颖而出,仅仅十二年的时间便升为灵州刺史府长史,乃是大梁官场上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也就是在那时,刘仁吉与其结识,几番畅谈之后被他胸中的志向折服。 后来薛涛便调回京都,入东府参政,刘仁吉以为他能实现抱负,成为执掌这个王朝权力的宰执。然而没想到仅仅两年之后,薛涛便离开京都回到灵州,担任灵州刺史。虽然这是首屈一指的封疆大吏,可是大梁官场上历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刺史者不可再任执政。 从此以后,薛涛的性情便愈发沉郁阴冷,加上灵州的重要性,他渐渐养成唯我独尊的心态。 今日城外锣鼓喧天,薛涛身为刺史却闭门不出,自然是因为那个裴越来到灵州后,几次三番让薛涛丢了脸面。 便在此时,薛涛的身影从内间出来。 刘仁吉松了一口气,连忙上前说道:“方伯,裴钦差大概午后会至城外。” 薛涛问道:“你不是已经安排妥当了?” 刘仁吉勉强笑道:“下官只是做了些准备,但下午那般大的场面,还是得方伯亲自出面主持才行啊。” 薛涛冷笑道:“主持什么?” 刘仁吉一听就知道这位刺史大人不愿露面,毕竟西吴骑兵是裴越领军剿灭的,跟薛涛没有关系。而且在此前裴越判断西吴会大军犯境,薛涛却认为不会,两份奏章同时送到御前,结果没几天边关就传来大战开启的消息,自然让薛涛颜面扫地。 虽然看在他的身份上,京都没有传来申饬的圣旨,可开平帝还是八百里快马送来一封密信。刘仁吉没有看过那封密信,只知道接下来的几天里薛涛的脸色就没有和缓过,整座刺史府都沉浸在无比恐怖的气氛中。 眼下见他满腹怒气,刘仁吉只得继续劝道:“方伯,如果您不肯出面,那么这桩功劳可就全落在那小子的手里。当然,方伯不会看上这点功劳,更不会自降身份与一个小辈争锋,可若是局势任由裴越掌控,灵州人心将来若何?他这一路慢慢悠悠,满天下宣扬自己的功劳,将自己打造成挽救灵州百姓的大英雄,更放出话来要在灵州募兵,其人志向不小啊。” 薛涛微微皱眉,自从在京都的权力争斗失败,自己被赶到灵州之后,他就将这里视为自家的花园,决不允许任何人染指,这其实是当朝左执政莫蒿礼的默许。 他之所以想要从石炭寺的手里夺过蜂窝煤的专营之权,很大程度上便是因为这种心理作祟。 刘仁吉见他迟疑,便趁热打铁说道:“方伯,那裴家子在灵州毫无根基,能仰仗的只是几百军卒。可若是让他趁着这次剿灭吴军骑兵的势头,在灵州进一步扩大影响,招募大量本地年轻人入军,焉知他不会成为一头下山虎?” 薛涛终于动容,正色道:“你说的对,本官身为灵州刺史,自然要去迎一迎这位斩将立功的钦差大人。” 刘仁吉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连忙去安排仪程。 午后,荥阳城外张灯结彩,大红地毯从刺史府门前一直铺到城外五里处。 红毯的尽头是一座凉亭,刺史薛涛和钦差正使秦旭并一众官员在此等候,旁边数百亲兵紧密守卫。 道旁则是荥阳城中的达官贵人,普通百姓压根靠不上前。 在远处城墙根附近站着许多百姓,其中有一名身段颀长的年轻人,一身士子打扮,只是眼神格外锐利。他旁边站着几名虎背熊腰的男子,若有若无地将他围在中间,和旁边的百姓分隔开来。 他便是王黎阳。 陈希之和韦东奇落败的消息传来后,他便立刻让手中的力量隐藏下来。 按照之前和陈希之的商议,在后者对付裴越的时候,他应该集中所有人手刺杀薛涛。只要薛涛一死,灵州全境在短时间内都会陷入混乱,即便朝廷立刻派人接手,也需要时间去了解和整备。这么长的权力真空期,西吴人有很多手段可以继续搅乱灵州境内局势。 然而相较于裴越动辄领兵外出,薛涛却十分惜命,刺史府守卫森严水泼不进,即便偶尔出门也会像今日这般随身带着数百亲兵护卫。 王黎阳自然不知道,当边关战事开启之后,薛涛便立刻加强身边护卫,毕竟他在灵州为官二十余载,很清楚这里有多少西吴的奸细。 “公子,来了。” 一名壮汉在旁边低声道。 王黎阳抬头望去,只见人群忽然躁动起来,很多人拼命地往前挤,想要近距离看看那位神勇无敌的年轻钦差。 他不禁双手攥紧成拳,心中无比悲愤。 韦东奇的手下可是有三百名王氏子弟,那些人都是王黎阳的亲人,如今都死在裴越的手里,他怎能不恨? 随着战鼓声轰然响起,藏锋卫终于出现在荥阳城外。 裴越策马行在最前,后面是五位哨官,至于叶七则不愿在这种时刻抛头露面,隐藏在裴越身后的队伍里。 刘仁吉代表薛涛上前迎接,一番客套寒暄之后,裴越下马走向凉亭。 薛涛缓缓起身,不苟言笑道:“裴钦差此番立下大功,本官当上表朝廷,亲自为你请功。” 裴越在他面前站定,微微摇头道:“薛大人,不过是剿灭八百西吴骑兵而已,这等小事就不必劳烦大人了,我自会向陛下奏明原委。” 薛涛面色泛红,隐隐开始后悔今日不该来。 裴越淡淡道:“多谢大人亲自出城迎接,裴越不胜感激。陛下命我为藏锋卫指挥使,我已经决定将临时驻地设在临清县。之所以特地来趟荥阳,是有三件事想请大人帮忙。” “何事?” “其一,藏锋卫在此战斩获人头千余,我准备在荥阳城外筑京观,以安灵州百姓之心,以震西吴蛮人之气,以慰阵亡将士在天之灵。” 薛涛望着裴越平静又坚定的神色,缓缓点头。 裴越继续说道:“其二,此战俘虏和西吴人勾结的贼人二百余,我欲在荥阳公开他们的罪行,并且明正典刑,杀之!” 薛涛默然不语。 他身后的一众官员大惊失色,暗自感叹这位年轻钦差好狠的心志! 秦旭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裴越,忽然有种自己已经老迈的感觉。 裴越不等薛涛回应,继续斩钉截铁地说道:“其三,陛下命我在灵州募兵,我已经将消息散出去。如今大战在即,我没有太多时间和当地州府扯皮,还请薛此时发一道明令,让各州府配合行事,不得阻挠那些想要加入藏锋卫的年轻俊才!” 他紧紧盯着薛涛的双眼,缓缓问道:“薛大人,您不会反对吧?” 正文 333【大势】 何谓势? 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真实存在。 当初在秋江楼芙蓉宴上,裴越以子爵之身在宦海沉浮数十载的薛涛面前不弱下风,凭借的便是皇帝的势。虽然他在朝中没有一官半职,只有一个暂时统兵之权,可因为头顶钦差二字,薛涛对他便只能用些上不了台面的小手段。 如今在荥阳城外,万民簇拥围观,大大小小百余名官员的注视下,裴越面带微笑对薛涛说道:“薛大人,您不会反对吧?” 这样看似简单温和的一句话,却让薛涛皱起了眉头。 与芙蓉宴时相比,眼下裴越身上的势不仅仅来自于皇帝的天威,更得益于他这段时间的种种建树。芙蓉宴上九连环,临清城外诛马匪,鸡鸣寨斩将破敌,再加上如今亲自领军一举剿灭西吴八百骑兵,这便是裴越的势。 皇权加身,大功在手,又领天子亲军指挥使,现在的裴越虽然还只是一个子爵,却拥有在薛涛面前谈条件的底气。 但是薛涛做了这么多年的封疆大吏,岂会轻易在他面前低头? 他面色淡然地望着裴越,平静地说道:“陛下允你在灵州募兵,你自去招揽便是,但是本官劝你谨言慎行。灵州乃大梁之灵州,州府各部主官拿的都是朝廷俸禄,他们为何要阻拦治下俊才投军报国?裴钦差此言,莫非是想说灵州境内的大小官员都有不臣之心?” 旁边的官员们面露紧张,不明白这本应该是皆大欢喜的局面,为何一见面就会争锋相对? 刘仁吉倒是大致猜到这两位正主的念头,从一开始这两人就不对付,芙蓉宴上裴越让薛涛丢了好大一个脸面,后续他便掐着蜂窝煤的命脉,逼得裴越自己带兵去清剿马匪。据说临清城外这位年轻权贵死了二十几个属下,那可是他从京都带出来的亲信,这笔账自然要算在薛涛头上。只不过私下里他能劝阻薛涛,在这种场合却必须坚定地站在刺史的立场上,所以也只能干着急。 裴越并不着急,淡然道:“薛大人,我只是想你行个方便,让各州府能够准许那些有心报国的年轻人前往临清县,最好能提供盘缠。你所说不臣之心,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薛大人当面诬陷怕是有损身份吧?” 薛涛面色微沉道:“我若不答应呢?” 裴越淡淡一笑道:“那我只好上奏陛下,将此事原委说个清楚。” 一旁肃立的刘仁吉只觉得舌尖发苦。 他不是没见过京都来的少年权贵,可是从来没见过这样难缠的人物。 沉稳内敛者如王九玄、飞扬跋扈者如路姜,乃至各家公侯府上来西境历练的公子,他都打过交道,可是这些人无论性情如何,本质上仍旧是年轻人的脾气,总有弱点可寻。但裴越从始至终都十分老练,明明是立下大功正该趾高气扬的时候,却还能如此冷静只用一句话就将薛涛逼到墙角。 若是在裴越初至灵州时,他这样的威胁根本不会被薛涛放在眼里,然而在上次那两份截然不同的奏章送到京都,引来开平帝对薛涛的密旨训斥之后,局势已经完全不同。 这便是裴越如今的势。 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他不必扮演浪荡纨绔,在这么多灵州官员面前色厉内荏,只需要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就能彰显自己的势。 刘仁吉见双方僵在那里,心知不得不出面打圆场,只得暗自轻叹一声,上前笑道:“裴爵爷言重了,方伯不过是说笑而已。你在灵州募兵,乃是为了应对西吴人犯境,这可是保境安民之心,方伯又怎会为难你呢?” 裴越颔首道:“别驾大人所言甚是。薛大人,晚辈性情鲁直,言语多有得罪,还望大人不要见怪。” 薛涛知道这是对方递来的最后一个台阶,若是真的闹翻,纵然裴越在他面前占不到便宜,可是却会动摇他在灵州本地的威望。今日这种特殊的场面,裴越恰到好处地利用自己的势,从当初那个普通子爵站到跟他对等的位置上,终究是他自己太大意了些。 一念及此,薛涛便微微点头道:“裴钦差乃是性情中人,何罪之有?” 裴越笑道:“多谢薛大人宽仁。” 自此气氛方轻松下来,旁边的官员如别驾刘仁吉和荥阳知府赵显宏等人上前恭维道贺,都是官场上摸爬滚打许多年的老官,方才只是害怕被殃及池鱼才不敢开口,如今自然是舌绽莲花,将裴越和薛涛夸成国之干城。这些人的马屁功力自然不是道县知县齐伟那种粗糙货色能比,裴越再三警惕才将心中那股子得意和飘飘然压下去。 一阵客套寒暄之后,裴越便对薛涛说道:“薛大人,听闻西吴奸细常年隐藏在灵州境内,荥阳乃是州治,想必此处奸细最多。我想将京观筑在此处,以震慑那些宵小之徒,不知大人能否允准?” 所谓京观者,便是用首级垒起、封土而成的高冢。 薛涛缓缓道:“可。” 裴越侧身道:“请。” 薛涛微微诧异,此子前倨后恭不知藏着什么心思。不过他思来想去觉得这都是有功无过之事,可能是这位年轻权贵想要缓和跟自己的关系,毕竟他接下来很多事还需要刺史府配合,便欣然应允下来。 藏锋卫的将士得到命令之后,便将用驴车装着、生石灰封存的西吴骑兵首级垒于道旁。 肃杀之气冲天而起。 荥阳城的达官贵人和平民百姓们,虽然一直生活在这座坚固的大城里,却也听说过周边府县百姓被西吴骑兵劫掠之后的惨状。此刻见到这种惊人的场面,无数老者神情激动,纷纷向前挤着想要亲眼看一看这座京观。 薛涛站在上千颗首级垒成的高冢面前,心中寒气顿生,情不自禁地看向旁边的裴越。 裴越仿佛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而是静静地看着京观。 藏锋卫将士肃立在两侧,听着周围百姓传来激动的呼声,不由得纷纷挺起胸膛。 城墙根某处,王黎阳双手攥紧成拳,面色阴沉似水。 旁边的壮汉紧张地望着他,担心他受不了这种刺激当场发作。虽然他在西吴是家喻户晓的武道天才,可眼下这种情况只要敢暴露身份,恐怕会被上万名愤怒的梁国百姓生吞活剥,都不需要那些亲兵锐卒动手。 片刻之后,王黎阳转头便走。 几名随从连忙跟上去,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接下来我们要如何做?” 王黎阳压低声音说道:“通知所有人,准备动手!” 那人悚然一惊,旋即眼神复杂地点头道:“是!” 正文 334【齐人之福】 夜幕降临,荥阳城内华灯初上。 今日城外的一座京观瞬间成为所有人的谈资,无论是青楼酒肆亦或高门大宅,裴越的名字出现频率之高令人惊讶。 “这位裴爵爷可真是个狠角色,杀人不眨眼呐。” “可不是嘛,上千颗人头说砍就砍,砍完还要垒在一起,咱灵州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狠辣的人物了。” “听说他今年才十七岁,而且是名门之后,说不得将来又会是公侯之爵。” “嘿,这你就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倒是清楚这位裴爵爷的底细。” “说来听听。” “其人乃是定国庶子,定国府你们总知道吧?当年可是裴老公爷拿下虎城,咱们灵州才有了十多年安生日子。只可惜这裴爵爷是庶子身份,生母又早逝,生父不喜嫡母不慈,日子难过得很!要说这人的命运着实奇诡,不知怎地他就入了当今圣上的眼,从此平步青云一发不可收拾!” “原来如此,难怪手段这般了得。” “今日这座京观还不算什么,你们没听说吗?过几日裴爵爷要在城里公审那些和西吴人勾结的败类,又要砍两百多个脑袋!” “这件事我倒是知道,官府已经在张贴告示,三日后就要将那些人明正典刑。” “不知这两百多人为何要与西吴人勾结?” “裴爵爷已经说了,三日后会将他们的具体罪状公布清楚。” “听你这么一说,我是连一宿都等不及了。” …… 类似的谈论发生在荥阳城内每个角落,但是本应该成为漩涡中心的钦差行衙,在迎来它的真正主人之后,反倒陷入一种奇怪的安静之中。 裴越先是去了一趟西面的院落,看望那些重伤残疾的将士。刘仁吉并未在这种事情上招惹他的怒火,在得到消息之后连刺史府的名医都派过来,虽然这个时代的医学水平还不能让这些将士恢复如初,至少可以保住性命而且免受苦痛折磨。 等他回到行衙后院已经夜色深沉,邓载见他伫立在仪门处久久不肯迈步,不由得强忍笑意说道:“少爷,夜深了。” 裴越怎会不知这个面色木讷的家伙心里在想什么,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似笑非笑地问道:“邓载,你这段时间在城里做什么?” 邓载老老实实地答道:“遵照少爷的吩咐,我已经将陈希之的底细查清楚了,不过这些人表面上都是普通的商贾,很难找到他们的确凿证据。” 裴越微笑道:“不用担心,我们找不到不代表别人找不到。” 邓载一听便知自家少爷已经有了定计,点头道:“我已经整理好一份名单,稍晚些送来。” “不急,明儿也行。” 裴越淡然说着,然后盯着邓载的双眼问道:“你跟那位段大家相处得如何?” 邓载罕见地垂首沉默,只是从这小子憋不住的嘴角就能看出来,恐怕这段时间他和段雨竹已经越来越亲近。 裴越哈哈大笑,摇头道:“这种事你还是太嫩了。” 邓载憋了半天,忍不住低声说道:“那少爷为何不敢进去?” 裴越语塞,然后撇撇嘴嫌弃地道:“我这叫齐人之福,说了你也不懂。” 邓载目送他走进后院,隐隐觉得今夜的少爷十分心虚。 他不禁轻叹一声:想不到这世间也有让少爷为难的事情啊。 正堂。 叶七端坐在上首,旁边则是林疏月相陪,小丫鬟弄玉无比紧张地站在门后,时不时拿眼神瞟向自家小姐。 气氛很沉肃,甚至略显肃穆。 叶七虽然还没有和裴越正式成亲,但她在邓载等人的心中早就是当家主母,而且她生性洒脱从不忸怩作态,故而一进来就坐在主位上。林疏月小心翼翼地陪着,只不过心里并没有太多的畏惧,因为她觉得以裴越的眼光,看中的女子定然不是那种性情恶劣之辈。 只是叶七始终不开口,她自然也不好多话,所以在初见面时行礼问好之后,两人便这样沉默地坐着。 裴越便是在这种情况下走进来,他一边笑着一边爽朗地说道:“大家还没吃饭吧?我已经叫了梨花阁最好的席面,一会就送来。” 叶七淡淡道:“林大家,先让你的丫鬟出去。” “是。”林疏月应了一声,然后用眼神示意弄玉离开。 裴越心中纳罕,这局势看起来似乎不太妙,但是那晚自己不是已经和叶七讲清楚了吗?而且当时叶七还表露出对林疏月的同情,按理来说就算两人不是其乐融融,也不应该是这般严肃的情形。 弄玉虽然性情迟钝却也察觉到气氛的变化,紧张又担心地望着林疏月,迟迟不肯迈步。 林疏月微微蹙眉道:“还愣着做甚么?” 弄玉只得朝众人行礼然后离开,堂内便只剩下三位主人。 裴越决定占据主动,便微笑着说道:“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 “不用了,林大家名满灵州,我虽然是从京都而来,这一路上也听过不少关于她的美誉。”叶七平静地拦住裴越的话头,然后双眼从林疏月身上移开,意味深长地望着裴越。 糟了。 裴越瞬间明白叶七这个眼神的含义。 这就是武道高手的实力吗? 很显然叶七发现林疏月已经不是处子之身,而且这只能是裴越所为。 迎着叶七复杂的眼神,裴越在极短暂地失神之后,心中很快有了决定。他不慌不忙地走到叶七旁边坐下,微笑说道:“此事和她无关。” 其实对于大家子弟来说,十六七岁的年纪已经不小,很多人都已经成亲生子,这种事又算得了什么?叶七虽然没有亲眼见识过,也知道世情如此。她之所以这般态度,其实是想看看裴越会怎样回答。 沉默片刻之后,叶七缓缓说道:“等此间事毕,林大家随我们一起回京都罢。” 林疏月不敢置信地抬头,方才看到裴越对叶七的态度,她便明白这个豪气洒脱的女子在他心中的地位,自然无比忐忑。尤其是听到裴越那句话之后,她秀气的双眸都不敢再看叶七。因为那晚其实是她主动,裴越如果将实情说出来,恐怕她再无颜面活着。 好在裴越不是那种无耻之徒。 “多谢叶姑娘。”林疏月镇定心神,柔声说道。 “不必。” 叶七对她显然不像对谷蓁那般温和亲近,吐出这两个字便起身朝门外走去。 裴越冲林疏月露出一个笑脸,然后又朝叶七的背影努努嘴,连忙跟了上去。 不知为何,林疏月忽然很想笑,因为她觉得此刻裴越的表情更鲜活,而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年轻权贵。 正文 335【当如是】 翌日上午。 一辆马车离开钦差行衙,傅弘之亲自领着百骑护送。 经历过刺杀和埋伏之后,就算裴越自己不愿兴师动众,邓载和韦睿等人也不会放松安全防卫的等级。尤其是这次裴越在荥阳城外用西吴骑兵的首级筑京观,肯定会惹来西吴奸细的憎恨,说不准就有刺客铤而走险。 有擅长训练斥候的傅弘之领百骑护卫,在这荥阳城中称得上万无一失。 平稳行驶的马车中,裴越左手捏着一张拜帖,右手揉着眉心。 昨夜他在叶七面前老老实实地将那件事交代清楚,这自然不是因为他有惧内的毛病,只是两人从京都北郊相识便一直坦诚相对,这也是他们从相识到相知的基础。起初叶七并未对这件事加以指责,只不过最后还是不允许裴越去林疏月的房中。 理由便是裴越身上还有伤,不方便剧烈活动。 裴越一时没忍住问道:“叶七啊,你指的剧烈活动是什么?” 然后他便被叶七一脚送出门外,看在他的确有伤的份上,叶七没有发力,所以他还能站着。 这其实只是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裴越看着手中的拜帖,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京都宫城东南面那座青灰色的建筑。 拜帖的式样很简单,但是背面有四个银钩铁画的字。 太史台阁。 约莫半个时辰后,傅弘之的声音在车厢外响起:“爵爷,到了。” 裴越走下马车,站在大门前望着这座大气恢弘的建筑。 门匾上刻着“千金楼”三字。 老鸨早已在门前恭敬守着,见到裴越便跪下行礼道:“给钦差大人裴爵爷请安!” 裴越淡淡道:“起来罢。人在何处?” 老鸨垂首道:“爵爷,林大人在雅舍恭候。” “带路。” “是。” 傅弘之一挥手,百骑分成两部,一半在外面戒严,另一半提前进入千金楼,很快便占据楼内各处要道。那老鸨身为太史台阁在荥阳城的暗哨头目,见识自然不凡,只看了几眼便心中凛然,这些军卒竟然不比太史台阁的乌鸦差,着实让她意外。 裴越跟随老鸨径直来到后楼雅舍,傅弘之领着十人紧紧跟随。 老鸨站在门外说道:“爵爷,请进。” 大门敞开,裴越缓步踏入,傅弘之示意其他人在门外等候,自己持剑跟了进去。 以歌喉闻名灵州的花魁萧清吟宛如一个乖巧的丫鬟,在桌边伺候着茶具,见到裴越进来时她忍不住飞快地看了一眼,然后继续展示着自己的茶道。 裴越的目光停留在对面的年轻人脸上。 一如既往冷漠的眉眼,只不过这次他没有执剑。 “我们见过。”裴越淡淡道。 “定国府大门外。”年轻人不苟言笑地回道。 “找我何事?”裴越其实不想跟此人打交道,因为他相信席先生的判断,这个年轻人不能用常理来判断。 “请坐。” 年轻人便是林合,如今是太史台阁坎部主事,掌大梁各州府明暗哨探,位高权重。 两人落座后,萧清吟便将茶盏递到他们面前,柔声道:“裴爵爷,林大人,请用茶。” 林合目不斜视,缓缓道:“你先出去罢。” 萧清吟温顺地答道:“是。” 她莲步轻移款款离去,顺手将房门带上。 林合似乎并不介意傅弘之继续留在屋内,他左手拿起茶盏轻抿一口香茗,开门见山地说道:“你在旗山冲被围,是我及时通知长弓大营主帅。我知道你和谷家的关系,所以谷芒绝对会去救你。” 裴越平静地说道:“这是你的职责。” 言下之意自然是我不欠你什么。 林合眼神微凝,直视着裴越的双眸。 站在裴越后面的傅弘之立刻紧张起来,他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居然能散发出如此浓烈的杀气,而且仅仅是因为裴越说了一句实话。 裴越恍若未觉,淡淡道:“不用这样看着我。我是武勋亲贵,为国杀敌是天然的使命,所以我会亲自领兵去追杀西吴骑兵。你既然是台阁主事,那么替军方搜集情报便是职责,难道沈大人没教过你这个道理?” 林合缓缓敛去眼中的杀气,冷声道:“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做事有很多种方式,有时候慢上一步就能改变结局。所以,你欠我一条命。” 裴越皱眉道:“你应该不是这种幼稚的人。” 林合道:“你可以不认,我自有办法拿回来。” 裴越满面乏味的神色,缓缓道:“你找我来此处,不惜暴露台阁在荥阳的暗哨,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若真是如此,他肯定会给这个被沈默云看重的年轻人一个很差的评价。 林合摇头道:“我还可以再帮你一次。” 裴越平静地望着他。 林合继续说道:“你在荥阳城外筑京观,又要公开杀那些俘虏,所谋者不过是想吊出水面下的鱼。西吴的奸细也好,陈希之也罢,他们如果坐视你这样弄下去,就算能忍住一时之愤,也会失去人心。所以,你这般大张旗鼓只是为了一劳永逸,在真正的决战到来之前彻底解决灵州的内患。” 傅弘之听得心中震惊,他跟在裴越身边都没有想得这么透彻,还以为这只是裴越安抚民心军心的举动。 裴越并没有否认,反问道:“即便如你所言,我是在荥阳城中钓鱼,却不知有什么地方需要你的帮忙?” 林合看了一眼傅弘之,缓缓说道:“第一,你的人还不具备将那两拨人一网打尽的实力,这是城中混战不是野外军阵,不用指望薛涛,他绝对不会再给你做嫁衣裳。第二,陈希之比你我想象得更能忍,如果她压根不理会那二百多个俘虏,你也没有办法找到她的踪迹。” “你有?” “我有。” 裴越忽然闭嘴不语。 林合疑惑地看着他。 良久之后,裴越面上露出一抹愤怒,沉声道:“既然你能找到她,为何之前不动手?” 林合皱眉道:“你在质问我?” 裴越冷声道:“沈默云就是这样教导后辈行事?你可知道因为你的无能,多少大梁男儿平白枉死在战场上?你该庆幸我不是沈默云,否则我第一个就要宰了你!” 林合浑身散发着煞气,低声道:“给你一个机会,将这句话收回去。” 裴越眉头一挑:“今天就算是沈默云当面,我也会这样说,如何?” “你真不怕死?” “白痴。” 裴越冷冷地吐出两个字,然后长身而起。 傅弘之面无惧色,长剑半出鞘。 林合望着裴越的背影,眼神愈发凌厉。 裴越毫不在意,推开房门,一道苗条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叶七手持长枪,平静而又冷漠地看着林合。 临出门前,裴越冷声说道:“这次我可以跟你合作,后续的事情会由傅弘之来交涉,算是你对那些战死军人的弥补。但是你记住,如果你再这样因私废公,我一定会去太史台阁找你的沈大人问个清楚,这座衙门里究竟还有多少人记得自己是大梁的官儿。” 他牵着叶七的手,面无表情地离开。 正文 336【将帅】 边关,鸡鸣寨。 半月前的那场恶战痕迹逐渐消失,但寨内的气氛并未轻松下来。民夫们不断修缮加固着城墙,士卒每日按照要求努力操练。在裴越离开后不久,古平大营派来的援兵很快到达,计两千步卒和一千五百弓手,再加上寨内原有的兵卒,如今秦贤手中共有接近六千人的兵力。 这已经远远超出一个统领带兵数量的上限,宁忠也不可能直接将秦贤提拔成指挥使,只不过是战时的临时处置,等大战结束后再行规整。 与援兵一起到来的还有三千民夫,携带着大量粮草军械,将鸡鸣寨的库房塞得满满当当。 兵力增长数倍,秦贤却没有轻松下来,反而比之前更加辛苦。如今他手底下的这些兵来源复杂,有原本跟着他的鸡鸣寨守军,有被裴越收拢的西面三寨败兵,以及从古平大营调来的援兵,想要将这些人整合在一起并非易事。 好在裴越将董大留在他身边。 这个原名叫做董大千的中年男人与秦家渊源很深,对秦贤的父亲秦淮十分敬佩,故而放下杂念尽心尽力地帮秦贤训练这些兵卒。 西吴大军遭遇挫败之后,并没有立刻进攻鸡鸣寨,反而在西北面五十余里外的地方扎营,只派出一支万人队监控鸡鸣寨和西水寨,防止两寨的守军出营袭扰。 究其原因,一方面是鸡鸣寨易守难攻,张青柏在折损郭荣这员万夫长之后不得不暂时改变作战方略。另一方面则是原本死守南山寨的宁忠忽然领军西出百余里,驻扎在西面的卢龙寨,兵锋直指西吴大军本部。 至此,西境战事局势已经渐趋明朗。 虎城东南方向,西吴镇南大将军张青柏领军十三万,与古平大营宁忠部对峙。 虎城北面,西吴镇东大将军谢林领军十五万越过贝苕江,只要虎城守军出动,这位极擅大范围奔袭的名将就会截断虎城守军的退路,再现当年裴贞谋夺虎城之策。与此同时,谢林部还遥遥监视着东北面的长弓大营。 秦贤巡视完城防之后回到议事厅,看着面前的沙盘,眉头紧紧皱着。 薛蒙提着铁棍,裸着上身走进来,望着沙盘笑道:“越哥儿真真厉害,去了一趟南山寨,不仅从宁忠嘴里掏出来三千兵马,还给咱们送来那么多军械粮草,最重要的就是这块沙盘,比那劳什子地图管用多了。” 秦贤默不作声,薛蒙早已习惯,自顾自地说道:“大哥,董老大是个练兵的好手,几天功夫就能将那些人捏成一团。想不到他竟然在刀口寨当了十多年的士卒,真是浪费天分。要不等这场战结束之后,你给他寻摸一个差事,依我看不比西府养的那些谋士差。” 秦贤忽然转过头望着他,沉声道:“你很闲吗?” 别看薛蒙平时咋咋呼呼,战场上如凶神恶煞,可在秦贤跟前却十分老实,闻言立刻堆笑道:“大哥,我这不是刚刚操练完吗?” 秦贤看了一眼他身上的汗珠,没有继续苛责,神情凝重地说道:“宁大帅如果坚守南山寨,等朝廷派来京营援兵,张青柏必然占不到便宜,到那时只能退兵。西吴朝廷如此兴师动众却无功而返,国内必然沸反盈天,边境便能有数年安稳日子。可是咱们这位宁大帅显然耐不住寂寞,或许是被越哥儿的大功刺激到眼睛发红,竟然想要在野外和张青柏决战,真是愚蠢至极。” “决战?”薛蒙唬了一跳。 秦贤指向沙盘上卢龙寨南面,缓缓道:“此处地势平坦开阔,宁忠如果要在这里跟张青柏决战,他必败无疑。” 薛蒙皱眉道:“为何越哥儿不拦下他?” 秦贤想了想,无奈道:“越哥儿凭什么拦住他?一个钦差的名头,在武威侯和古平大营主帅面前可不够看。” “那我们该怎么做?”薛蒙紧张地问道。 秦贤颇感无力地说道:“继续操练罢,张青柏特地留了一支万人队在战场西南面,为的就是看住我们这些军寨守军。只能希望宁大帅看得清局势,不要将古平大营的主力葬送在此处。” 他一拳砸在沙盘边缘,面露愤怒和不甘,却最终只能化作无可奈何。 …… 叶七于七月十九日从京都出发,八月初三日到达旗山冲,在十五天内跋涉将近两千里地,速度可谓极快。与之相比,京军北大营七月二十一出发,八月初七日依旧在邓州境内,只不过走了刚好一半的路程。 按照这个速度计算,四万京军抵达边境至少要八月底。 从人数上判断,北大营比不上西境任何一座边境大营,但京军历来是大梁军方序列里的精锐之师,论整体战力仅次于守卫皇宫的禁军。 北大营主帅尹伟接手不到两年,尚未完全将这支虎贲掌握在手心里,故而这一路上他谨慎本分,时时刻刻都唯成安候路敏马首是瞻。 但这不代表他不敢在路敏面前提出自己的想法,毕竟二者家世相差无几,他出身于齐国府如今是三等齐云侯,路敏出身于成国府如今是一等成安候,皆为开国九公后代子孙。 “克行兄,行军速度是否要再提一提?”临时帅帐中,尹伟面色平静地说道。 路敏表字克行,如今有资格用这个字称呼他的人不多,尹伟算是其中一个。 路敏淡淡道:“边境发来的战报你也看过,虽然丢了三座军寨,但吴军在鸡鸣寨吃了一个大败仗,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危险。大军行进要首尾相顾,更要注意兵卒的士气和体力,岂能随意提速?你也是军中老将,不该说出这种话。” 尹伟微微皱眉,他在调任北大营主帅之前便是古平大营主帅,对接任自己的武威侯宁忠十分看不惯,若非知道宁忠就是路敏的马前卒,他定然不会这般客气。 见对方压根不考虑自己的建议,尹伟诚恳地说道:“西吴人有备而来,虎城守军不可轻动,我担心古平大营的安危。” 路敏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有襄城侯萧瑾驻守,虎城万无一失。至于古平大营和左近军寨,我已经命人快马传信给宁忠,让他据城坚守伺机袭扰,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 尹伟摇头道:“克行兄,武威侯性情略显冲动,若是援军迟迟未至,恐怕他会按耐不住。即便京军抵达需要时间,也可以让长弓大营派兵支援。” 路敏正色道:“西吴人这次伸出两只拳头,为的就是调动我们边军部署,你让长弓大营出兵,难道雄踞贝苕江畔的谢林会眼睁睁看着?此事不必再议,我自有主张,你这段时间负责好北大营的行军即可。” “遵令。” 尹伟心中无奈,然而对方是右军机兼领西军主帅,莫说是他,就连边境四营都在其管辖调遣范围之内。唯有襄城侯萧瑾身为虎城行营节制,能对路敏说出一个不字。 待这位齐云侯离开帅帐之后,路敏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脑海中忽然浮现裴越的身影。 他从来没有将此子和路姜之间的恩怨放在心上,此刻之所以会想起对方,只因为他发现裴越这个子爵竟然有可能变成这场大战的变数。 他很不喜欢这种变数。 正文 337【小卒】 荥阳城,钦差行衙。 贾成站在仪门外紧张地等待着,规规矩矩地不敢朝里面看。 不多时,一个活泼灵动的小女孩迈着小碎步从里面跑出来,身边还跟着一个大丫鬟,紧张兮兮地不断让她跑慢点。小女孩嘴里说着不碍事,步伐却越来越快,在看见贾成之后脸上浮现喜悦纯真的笑容,激动地喊道:“哥!” “慢点,小心摔着!” 贾成上前接住她,然后目不斜视地对跟来的丫鬟说道:“小妹顽皮,多谢姑娘费心。” 那丫鬟平时在后宅待着,除了裴越之外压根没见过外人,此刻陡然遇见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少年,登时面露羞意,垂首道:“公子不必客气,贾姑娘懂事又可爱,我们都很喜欢呢。” 贾成爽朗地笑道:“我不是什么公子,我只是爵爷手下的一个兵。姑娘,我想跟小妹说几句话,不知道是否方便?” “自然是方便的,请。”丫鬟说完之后便退回到仪门内。 贾成牵着贾嘉的手,往旁边林荫小道走了一段路,强忍着激动说道:“小妹,爵爷帮爹娘二妹还有乡亲们报仇了!” 贾嘉今年九岁,那天所见的惨烈场面对她造成极大的阴影,也亏得钦差行衙里的丫鬟们得到林疏月的嘱咐,对她格外温柔小意,这才逐渐让她恢复到往日的开朗。然而她心里始终有着恐惧,此刻听到贾成的话,她愣了好久,然后不由自主地掉下泪来。 贾成掏出帕子帮她擦拭眼泪,微笑道:“不要哭,那些坏人已经全部死了,一个都没跑掉,我亲眼看着的!” 贾嘉用力吸了吸鼻子,乖巧地说道:“我不哭,哥,我想爹娘和二姐了。” 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却让贾成心里剧痛,他强笑道:“再过些日子,我带你回村子去看爹娘和二妹,好不好?” “什么时候可以回去?”贾嘉小心翼翼地问道,虽然这里每个人对她都很好,可她明白这里不是自己的家。 贾成摸摸她的额头说道:“快了,今天爵爷要审问那些坏人,就是这些坏人将那些西吴骑兵引进来,所以他们都是咱家的仇人。我要去给爵爷扛旗,要亲眼看着那些人被砍头。小妹,你相不相信哥说的话?” 贾嘉用力地点头道:“嗯,我信!” 贾成微笑道:“等打完仗我就带你回家,爵爷从来不会亏待他手下的兵,到时候我可以多买些地,再买几头耕牛,请人帮我们做农活。我可以在家里读书,你也可以跟我一起读书。” 听着他描绘的未来,贾嘉虽然还不是很懂,却也知道那必然是极好的日子,便绽放笑容答道:“好!” 她双眸弯弯宛如天上月。 贾成将她送回那个丫鬟身边后,立刻赶往西面的临时校场,裴越将要这里点兵。 虽然在旗山冲之战中贾成没有任何首级入账,可他从始至终都能将帅旗扛在肩上,裴越打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一步都未曾落后。要知道在此之前,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即便被先生夸赞天赋极佳,也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在战场上厮杀。 裴越对他观感极好,回荥阳的路上便多次当面提点他。 贾成并未因此得意忘形,反而愈发恪守本分,所以就连韦睿等人对他也极和善。 校场上,藏锋卫将士正在整肃队形。 贾成匆匆来到高台后面,将帅旗抱在手中,然后登上高台站在裴越身后。 他已经学会像一个真正的士卒那般站着,尤其是见识过藏锋卫的军容之后,他更不敢因为自己的疏忽和懒惰破坏这支铁军的形象。 除去阵亡的、重伤残疾以及留在临清县休养的伤兵,今日校场上肃立着五百多名士卒。 高台下方,韦睿、傅弘之和陈显达三人站在兵卒最前面。 商羽和孟龙符受的伤比较重,暂时只能在静室养伤。 裴越朗声说道:“兄弟们,有些话其实在那日抵达荥阳城时,看着那座京观我就想说了。当时没说是因为不想让百姓们觉得我们太矫情,更不想你们因此产生骄纵的情绪。现在我必须要告诉你们,咱们藏锋卫从上到下每个人都是好样的,没有一个孬种!” 将士们响起热烈的欢呼声。 这么久以来,裴越逢战必身先士卒,平时和他们同甘共苦,至于饷银则从来没有克扣过一文钱。遇到这样的主将连韦睿等人都觉得很幸运,美中不足的是裴越极少夸过他们。此刻听到裴越的话,他们的神情都很激动,尤其是在体验过道县百姓的感激和荥阳城外的围观之后,主将的夸赞仿佛是最后一块不可或缺的拼图。 贾成站在后面,心里同样很振奋,因为所处的位置不同,他也能观察到下面所有人的表情。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过来,为何这支军队如此强大,能够在旗山冲那般危险的局势下屹立不倒。 裴越继续说道:“眼下边关军情紧张,咱们却不得不留在荥阳,为何?因为敌人还藏在暗处,不将他们从臭水沟里挖出来,咱们对不起那些战死的同袍,也没办法一心一意去战场上杀敌。详细的计划你们都已经清楚,我不再重复啰嗦,只有一个要求。今日就算是将整个荥阳城翻个底朝天,也要找到所有敌人,将他们斩尽杀绝,明白了吗?!” “明白!” 所有人齐声怒吼。 裴越正色道:“我听人说,好男儿自当战死沙场,无需马革裹尸。你我既然是大梁军人,那就该在沙场和敌人拼命,而不是时时刻刻被这些阴谋诡计纠缠。今日便以那些俘虏的人头为饵,以那些藏在暗处的敌人的血祭旗,涤荡乾坤,清扫人间!” “杀光他们,然后我们去临清整军备马,跟西吴人决一死战!” “万胜!万胜!万胜!” 贾成跟着将士们高声呐喊,裴越沉着的背影映入他眼中,这个年仅十五岁的读书人忽然明白史书上那些义士奋不顾身的原因。 士为知己者死。 即便他如今只是一个小卒,可贾成始终坚信,小卒亦可为士。 裴越回头看了一眼贾成,冲他微微颔首。 贾成激动地挺直身躯。 裴越走到高台边,对着台下所有将士们举起右手,朗声道:“出发!” 正文 338【提刀】 荥阳当年是前魏的陪都,故而在建筑格局上与京都颇为相似。 北城多为达官贵人宅邸,刺史府、钦差行衙和各处衙门皆在此地。东西二城极为富庶,商铺、货栈、车马行乃至青楼酒肆林立,吃喝玩乐商贸采买十分发达。至于南城则住着数十万平民工匠,此地也最是混乱,就连本地官差都很难详细掌握每座坊内的具体情况。 永寿坊位于南城一隅,历来鱼龙混杂深不可测,经常会有江洋大盗藏匿其中。 近些时日以来,王黎阳和他的部属便住在永寿坊内。 天刚蒙蒙亮,他便起床漱洗完毕,独自坐在中庭的廊下,神情无比专注地擦拭着身前的霸刀。 东山王氏乃是西吴高门大族,当年前魏覆灭时,王家先祖全力支持西吴皇室上位,故而换来近百年荣耀门楣。这么多年以来,王家出过一位皇后和两位贵妃,朝中重臣勋贵十余位,称得上西吴皇族以下第二姓。 即便门第显赫到如此地步,王家并未忘记自己的根本,一直在着力培养后代子弟,王黎阳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在少年时展露武道天赋之后,王家便聘请名师对其进行教导,每年在他身上花费的银子不计其数,硬是让他在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便成为西吴武道高手第二人。 王黎阳面前的这柄霸刀来历不凡,乃是当年王家先祖跟随西吴开国皇帝起兵时用的佩刀,吹毛断发削铁如泥自不必说,刀上更是沾染无数人的鲜血,自有一股凛然杀气。 他擦拭的动作很仔细,虽然这柄刀其实并没有尘埃,但对于王黎阳来说,每逢大战之前擦刀更容易让自己的心思平静下来。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在这个天光微熹的时刻非常清晰。 王黎阳没有抬头,他知道来者是谁,其实这比他预料的时机要更晚一些。 陈希之从阴影中走来,满面风霜之色,眼神里尽皆疲惫。 她很随意地坐在王黎阳身边,一开口便是讥讽:“就算你擦一万次刀也不过是去送死,何必这么辛苦。” 王黎阳面无表情地说道:“你没有躲起来舔舐伤口,冒着风险回到荥阳,只为特地来嘲笑我吗?” 陈希之自动忽略他的第一句话,冷笑道:“我只是不想你去白白送死。” 王黎阳停止擦刀,转头定定地看着她问道:“你见过城外的那座京观吗?” 陈希之双眼微眯。 她当然去看过,因为那座京观上不仅仅有西吴骑兵的首级,还有很多她的忠心手下,她甚至能认出一些熟悉的面孔。 王黎阳沉声道:“我没有近距离去看,但我知道那里有我王家三百子弟的头颅。身首异处无法安葬,埋骨他乡不得落叶归根,我已经很对不起他们,如果不能再为他们报仇,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陈希之靠着椅背,望着逐渐清晰明亮的天色,淡淡道:“我没有阻止你报仇,只是觉得你这样是去送死。” 王黎阳平静地说道:“我知道这是裴越的阳谋,他想用一座京观打散吴人的心气,用两百多颗人头震慑你的手下。今日的刑场必然是龙潭虎穴,他一定会布置天罗地网,等着我和你带人跳进去。” 陈希之斜了他一眼,冷笑道:“看起来你也没有那么蠢。” 王黎阳并未动怒,缓缓道:“我承认在谋略之道上远不及你,毕竟我从小只会练刀,也只擅长练刀。裴越算计一切,但是他应该没有算过我这把刀的真正实力。” 陈希之轻哼一声然后说道:“如果在裴越刚来灵州的时候,你这把刀能豁出去刺杀他,我相信你至少有七成的把握,但是现在你一成机会都没有。” 王黎阳疑惑地看着她。 陈希之脑海中浮现那位故人的身影,一时间气血略显浮躁,摇摇头说道:“虽然你在西吴武道高手中排名第二,但你没办法击败叶七,更没有希望甩开伏兵刺杀裴越。” “叶七?你曾经提过的师妹?” “连师尊都不认我这个弟子,更何况她这个师妹?如今她是铁了心站在裴越那边,旗山冲一战若非她出面搅局,裴越已经死在我的刀下。王黎阳,虽然你我谈不上知交莫逆,但这两年的合作还算顺利,我不想你就这样死在今日的刑场上,哪怕只是从我个人的利益来看。” 王黎阳微微愣神,他从没见过陈希之这般坦诚的态度。 只是在城外见到那些首级之后,他便决意和裴越搏命,所以略有些固执地说道:“那就由着裴越蛊惑人心?今日我若不出手,王家近百年的清誉可就全毁了。” 陈希之皱眉道:“你为何一定要顺着他的意思来?” 王黎阳听出她话里有话,便正色道:“请赐教。” 陈希之眼神微凝,一字字道:“京观由他筑,人头随他砍,今夜寅时初刻,你带人杀进钦差行衙。” “这样有何区别?”王黎阳不解地问道。 陈希之冷笑道:“一鼓作气再而衰的道理你总应该听过,裴越为了今日的阳谋之局肯定会全力鼓动他的手下,当这些人在刑场附近白等一天,你觉得他们还会保持足够的警惕吗?更不必说拂晓之前是人一天中最疲倦困乏的时刻,你们在这里养精蓄锐,届时突然袭击放火杀人,难道不比白天傻乎乎地冲过去更强?” 王黎阳恍然大悟,颔首道:“此言有理。” 陈希之伸了一个懒腰道:“薛涛白天不一定会去刑场,因为这明摆是裴越的大场面,他一个刺史怎会去给年轻小辈当垫脚石?但是半夜钦差行衙火起,他还能坐视不管?仓促之间,他身边的护卫力量必然不如平时,我于半路伏杀之,自然事半功倍。” 王黎阳心悦诚服地说道:“多谢姑娘指点。” 陈希之轻轻一笑,继续说道:“你在寅时初刻动手,卯时初刻荥阳西门会提前打开,你有整整一个时辰的时间。” 王黎阳微微一惊,看着陈希之疲惫的面容,不禁感慨道:“原来这才是姑娘的收官落子。” 陈希之撇撇嘴,没好气地说道:“你不要想太多,我还没有办法指挥灵州卫,只不过花了大半年的时间买通一个守门官罢了。不管你能不能杀死裴越,你都可以选择在卯时初刻带人离开荥阳,我已经在西面二十里外的鼓山镇准备好马匹干粮。当然,你若愿意跟裴越死磕到底,那我会非常欣赏你的勇气。” 她说完之后便起身朝外走去。 王黎阳连忙问道:“陈姑娘,既然今晚半夜才动手,你要去哪里?” 陈希之没有回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道:“我去看裴越杀人。” 正文 339【引弓】 荥阳东城,如归客栈。 掌柜这段时间心情很好,脸上的笑容就没消失过,因为从六月初开始,便有一群从京都来的客人将店内所有上房包下来,一住就是两个月。 虽然这些人看起来凶神恶煞一般,具体做什么生意也是语焉不详,但是掏银子极为爽快,而且在店内开销也从不小气,掌柜哪里还会管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只盼他们能一直住下去,若是遇到官差盘问还会帮他们遮掩过去。 二楼居中的房间里,年叙端坐主位,看着面前如霜打的茄子一般没有精气神的手下,沉声说道:“王爷的信昨日送来,信中只说一件事,王妃薨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他们虽然只是鲁王府豢养的打手,但是历来待遇极好,尤其是那位娘家极其富有的许王妃,经常会让管事带着金银珠宝打赏他们。 “大哥,王妃她那样年轻,怎会突然就薨了?”一人愤怒地问道。 年叙压低声音说道:“七宝阁被太史台阁搜检,查出许家通贼的证据,许颂当即就被凌迟处死。王妃虽然没有被牵连,可咱们圣上怎会容忍她继续坐在鲁王府正妃的位置上?” 开平帝对鲁王的喜爱不算秘密,迟迟没有立储多半和这件事有关,既然许颂已经死了,许家自然也就会覆灭。在这种情况下许氏不可能继续做王妃,因为假如鲁王被立为太子,那太子妃就有可能是将来的皇后。 身为一位雄心万丈的帝王,开平帝怎么可能允许一个有污点的女子成为未来的皇后? 毕竟那可是六宫之主母仪天下。 这些打手皆是粗鲁汉子,为人处世只将恩义挂在嘴边,此刻不管真情假意,齐齐为许王妃悲痛不已。更有人咬牙说道:“哼,咱们这位圣上被一个毛头小子蒙在鼓里,竟然连自己的儿媳都不愿保住!” 年叙忽然起身,走到其人面前就是一个耳光抽过去,怒道:“闭上你的鸟嘴!” 他宛如一头接近疯狂边缘的猛虎,环视众人说道:“王爷在信中只提到王妃的死讯,并未责怪我们。但我思来想去,总不能继续在荥阳干耗着,总得做点什么才能慰藉王妃在天之灵,才能稍稍纾解王爷心中的悲痛。” 众人齐声道:“大哥你吩咐吧!” 年叙沉声道:“这些时日你们也都发现了,裴越但凡出门都有大量亲兵护卫,此人本身就是个武道高手,想要路旁偷袭基本没有成功的可能性。今日他会在城内公审那些俘虏,防卫必然极其森严,但是事毕之后肯定会有所松懈。” 右侧一人问道:“大哥的意思是,咱们深夜动手?” 年叙缓缓点头,冷笑道:“咱们在城里一个多月也不是虚耗光阴,起码在钦差行衙已经有了几个内应,而且行衙内部的地形也已经摸清楚。今夜我们先潜入行衙内部,然后放火烧屋,趁乱直接冲到裴越的住处,诛杀此獠为王妃报仇!” 众人面色激动,纷纷站起身来。 年叙在每个人的肩头都拍了一下,然后正色道:“兄弟们,今夜很可能便是十死无生之局,害怕的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无人出声。 年叙微微一笑,握拳道:“很好,我没看错你们,王爷也没看错你们。都回去歇着罢,养足精神,今夜便动手!” “是!” …… 北城,荥阳府衙门前宽阔的广场上,人山人海摩肩擦踵。 广场中央临时搭建着一座高台,身材魁梧的陈显达拄着一根拐杖站在台上,贾成捧着帅旗立于他身后。四面有藏锋卫的将士挡在围观的人群前,负责维护秩序,留出场内中央包含高台在内的一片空地。 所有人都知道,今日是那位裴爵爷要公开审讯和西吴人勾结的大梁败类。可是他们并不清楚,这些内奸究竟做了什么事,以至于还没审讯就注定要被砍下两百多颗脑袋。 他们望着高台上的陈显达,心中不禁纳闷那位爵爷为何没有现身? 裴越此刻就在府衙正堂上,面前摆着一张棋盘,坐在他对面的是荥阳知府赵显宏。 论棋艺赵显宏远在他之上,但是棋局却显得势均力敌,这位知府大人每次落子之前都会苦思冥想,显得十分慎重。 裴越的心思并没有放在棋盘上,他看着黑白双色的棋子,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到京都广平侯府青丘之上的存朴亭。 “爵爷,该您了。”赵显宏等待片刻,见裴越始终没有回神,只好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裴越“哦”了一声,看着棋盘的局势不禁微笑道:“赵大人,你这样下棋肯定很累吧?” 赵显宏微微一愣,随即明白对方话中的意思,面色如常地笑道:“爵爷以灵州为棋盘,两百多颗人头为诱饵,出手大气磅礴世所罕见,岂是我这种微末之道能比?” 裴越淡淡笑着,没有评价这番吹捧,只是淡淡道:“看来我这一手确实不怎么样,想必不光是赵知府,很多人都能看透。” 便在这时,陈显达惊人的大嗓门在高台上响起,声音竟然隐隐约约传进来。 “荥阳城的老少爷们,我叫陈显达,京都人氏,是咱们爵爷手下一个普普通通的哨官。前些日子,我跟着爵爷追击那些西吴骑兵,几乎走遍了北面三府。我印象最深的不是最后在旗山冲跟他们决战,反而是那一路上的见闻,你们猜猜我都看到了什么?” 他在战场上宛如杀神,可此刻却显得十分憨厚,无形之中让围观的百姓们放松下来,便有人壮着胆子问道:“军爷给我们讲讲吧!” 陈显达忽然转身,一瘸一拐地来到贾成身边,单手从他手中接过帅旗,大声道:“这位贾成兄弟是定宁府安化县人氏,让他亲自告诉你们,那些西吴骑兵在咱们灵州做了什么事。” 贾成满面涨红,虽然事先已经得到裴越的提点,可此刻依然无比紧张和激动。 他走到高台边缘,看着乌压压的人群,情不自禁地吞着口水,片刻后才开口说道:“我叫贾成,今年十五岁,出生于定宁府安化县贾家庄。家里虽然不算富庶,但是有地有粮,父母健在,还有两个妹妹,日子过得还算凑合。” “七月二十二日,我和小妹去庄外田地里干活,那些西吴骑兵忽然出现,然后直接杀进庄子里,见人就杀,无论老弱妇孺都不放过。我和小妹侥幸躲过,等他们走后,我们回到庄子里,遍地都是乡亲的尸首。我父亲、母亲还有十二岁的妹妹,全……全被害了。” 偌大的广场在这一刻忽然显得无比安静。 从未经历过战火的荥阳百姓看着高台上的少年,神色十分凝重。 贾成红着眼睛,声音发颤道:“庄子里三百七十二口人,只有我和小妹活了下来,其他人都被西吴骑兵杀了,整整三百七十条人命啊!” 陈显达上前揽着贾成颤抖的肩膀,怒吼道:“将那些败类带上来!” 人群一阵骚动,只见两百多名旗山冲之战的俘虏在藏锋卫将士的看押下,从府衙侧门出来,然后被带到高台南侧。 陈显达愤怒的眼神扫过这些人,然后看向附近的百姓们,厉声道:“现在我来告诉你们,这些畜生该不该死!” 正文 340【藏剑】 “贾成兄弟的遭遇不是个例,实际上在这大半个月里,北面三府无数百姓被西吴骑兵屠杀劫掠。他们和你们一样,都是大梁的子民,手无寸铁,没有经受过行伍的操练,根本没有任何可以抵抗的实力。面对这样无辜的平民,西吴人手段凶残丧尽天良,但是我们爵爷说了,两国交战就是这样残酷,所以他会在战场上杀光那些西吴骑兵,没有让任何一个凶手跑掉!” 陈显达满面厉色,振臂高喊道:“但是!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些人,他们其实都是梁人,却为了金银财货和西吴人沆瀣一气。他们给西吴骑兵提供情报,告诉他们灵州的地形地貌,甚至还埋伏在旗山冲,想要配合这些西吴骑兵袭击我们。灵州百姓的血债,至少有一半要记在他们的头上,你们说这些畜生该不该死?!” 人群一片安静,忽然一个高亢的声音传遍四周:“杀了这些畜生!” 仿佛一锅浓汤终于滚沸,无数怒骂从围观的百姓口中呐喊而出。 “干你老娘!” “禽兽不如的狗东西!” “去死吧!”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不知道是谁带头,一只臭鞋从远处飞来,直接砸在一名陈希之手下的脸上。 这些人本就被围观的百姓们骂得抬不起头,要知道他们这些年都生活在灵州, 绝大多数都在荥阳城里讨生活。虽然在此前陈希之已经将他们的家人送走,可人活在这个世上总有些在意和敬畏的东西。他们在战场上不惧死亡, 不代表可以在这种万人唾弃的场面里镇定自若。 被臭鞋子砸中的男人脸上涨红, 愤怒地回击道:“你们懂个屁, 我这是在报仇!” “报你娘的仇!那么多平民百姓都跟你有仇吗?”回答他的不仅仅是这句质问,还有更多数之不尽的鞋子飞来。 藏锋卫的将士早就站在一边以免被误伤。 这些人虽然大多会点武艺, 可是裴越饿了他们四五天,每天只给他们喝点水,双手又被牢牢捆缚, 哪里还有力气反抗挣扎,只能任由那些臭鞋子砸向自己。 群情鼎沸,宛如一座将要喷发的火山。 人群之中,乔装打扮之后的陈希之漠然地望着高台下被迫跪着的二百多人, 看着他们愤怒和痛苦交杂的脸色,心中的杀意越来越盛,几近无法克制。 她微微低头,遮掩住眼中的情绪, 因为她早已察觉到人群中混杂着许多高手。 片刻过后, 她转头望向府衙方向,如果没有猜错的话, 裴越应该就坐镇此处, 等待自己出手救人。 府衙正堂。 毕竟有重重屋宇遮挡, 外面的情况听不真切,好在赵显宏早就安排口齿伶俐的书吏在外面等着, 随时将发生的事情入内禀报。 听完书吏的话之后, 赵显宏感慨道:“爵爷,荥阳城的百姓今日方知西吴骑兵之可恨啊。” 裴越微微皱眉道:“纵然荥阳从来没有遭遇过兵灾, 可西吴人的暴行终究是在灵州境内,何至于此?” 赵显宏摇头道:“没有切肤之痛,如何能感同身受?而且从来没有人像爵爷这样, 将西吴人的罪孽摆在百姓面前, 让他们明白下面州府的难处。说起来,薛方伯恐怕还要感谢爵爷, 自从西吴大军犯境以来, 刺史府便已经进入战时状态, 赋税比往日加了三成, 采买大量粮草军械送去边关。其实下官知道,薛方伯最近心情不太好,就是因为城中阻力较大,很多时候下面不愿意竭尽全力地办事。” 裴越面色古怪地道:“薛刺史在这里一言九鼎,还有人敢阳奉阴违?” 赵显宏高深莫测地笑笑,低声道:“一起赚银子的事情没人反对,可若是要大户人家往外掏银子,那可就千难万难咯。” 他左右看看,几名书吏会意地离去,然后继续说道:“就拿城东山家来说, 山老爷子没有一官半职,可是从来没有官差敢去他家的典当行收税。为何?山老爷子的独生女是薛方伯的正室夫人,当初出嫁之时嫁妆延绵十里地!当年如果没有山家的银子铺路, 薛方伯恐怕也不会那么容易在灵州出人头地。” 裴越心中了然, 不置可否道:“盘根错节,利益交织,牵一发而动全身。” 赵显宏赞道:“爵爷高明, 正是这个道理。今日爵爷用西吴骑兵的暴行挑起城中百姓的怒火,这便是大势不可违,刺史府必然能利用这倒卷珠帘之势整合灵州的力量,给边关将士更多的支持。如今朝廷的援兵和物资也都在路上,只要能熬过这段最艰难的时间,战事肯定会进入相持阶段。西吴人长途跋涉,终究不能持久,到那时除了退兵别无选择。” 裴越想起远在鸡鸣寨的秦贤和薛蒙,虽然心中某个地方始终有些担忧,但是在听完赵显宏的分析之后安稳不少。他略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位知府大人,知道对方并不会像表面显露出来的那样浅薄,否则也坐不稳荥阳知府的位置。 便在这时, 一名藏锋卫的士卒快步走进正堂,来到裴越面前躬身行礼道:“爵爷,陈哨官命小人进来请示,是否可以开始行刑?” 裴越微微点头道:“可。” “遵令!” 士卒直起身大步离去。 裴越落子棋盘一角, 定定地看了一会,微微摇头道:“赵大人棋艺精湛, 这盘棋我已经无力回天,输了。” 赵显宏心里早就明白这一点,不过见裴越如此心平气和地承认,还是有些惊讶,旋即正色说道:“棋局不过是小道而已。爵爷,下官觉得贼人今日未必敢出手。” “赵大人是聪明人,贼首自然也是聪明人,她肯定不会掉进这个陷阱里。但是我猜测,她现在或许就在那些百姓之中,看着自己的手下被砍头,心中的怒火无比汹涌,然后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找我报仇。” 裴越面无表情地摇摇头,缓缓说道:“那就藏着吧,反正也藏不了太久。” 赵显宏似懂非懂,毕竟他不清楚陈希之的来历和性情,这时忽然听见外面的声浪愈发高亢,仿佛能掀掉府衙的屋顶。 他知道外面在杀人,而且一次杀二百多人,然而面前的年轻权贵面色平静,这令他暗自心惊。 正文 341【擎弩】 府衙门前广场。 二百多人分成三排跪在高台下,每人身后都站着一名藏锋卫的将士,他们手中提着特意准备的砍头刀。经过刚才的混乱之后,这些死士已经变得非常狼狈,其实外表上的狼狈不算什么,此时他们的眼中已经出现慌乱的情绪。 这也是让陈希之极为警惕的变化。 历经横断山之战和旗山冲之战,她手中的力量已经越来越弱,不复曾经的强大。 陈轻尘留给她的财富十分庞大,可大多是金银财货和庄园地产,这些忠心的手下死一个就少一个,不可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就重新培养出来。 裴越这一手不仅会让她再次损失二百多个手下,顺带挑起荥阳百姓对西吴人的憎恨,也会动摇她残存部属的军心。这些死士只是因为当年陈家的恩泽,才会听从她的话为陈轻尘复仇,如今面对这种千夫所指的境地,不是所有人都能保持本心。 今日早晨同王黎阳说的那些话,陈希之藏了一半心思。 不是今晚袭击的条件有多好,而是她已经被裴越逼到墙角不得不动手。 耳边传来高台上陈显达的声音:“今日为死去的灵州百姓复仇!为战死的军中同袍复仇!诸位,行刑!” 陈希之并未转身离去,而是静静地看着那些人举起大刀,然后一颗又一颗首级被砍下,骨碌碌地滚落地面。身边的百姓们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和喝彩声,这声音在她听来自然无比刺耳,以她的机敏聪慧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可她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错在刘铮、在王平章、在当年那些深受仁宗恩德却不敢站出来的懦夫们。 既然这大梁是他们要守护的对象, 那么毁掉它有何不可? 无论是谁挡在她复仇的道路上,谁就该死。 哪怕是叶七。 广场上血腥气冲天而起, 绝大多数人都显得十分激动, 荥阳城太平数百年, 从未有过今日这般血流漂杵的大场面,而且杀的是和西吴人勾结的奸细败类, 围观的百姓们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随着陈显达走下高台,荥阳府衙的仆役们开始收拾广场上的尸首,百姓们久久不肯散去, 依旧在兴高采烈地高谈阔论,更有甚者当场就壮着胆子去找藏锋卫的将士,想要加入这支战功显赫的军队。 陈希之没有继续逗留,面色漠然地离开。 陈显达则一瘸一拐地走向府衙, 进入正堂来到裴越身侧,朗声道:“爵爷,卑下幸不辱命!” 裴越抬头看向这员虎将,微笑道:“以后不要自称卑下了。” “啊?” 陈显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看裴越的表情似乎对自己很满意, 可这话的意思怎么听不明白? 裴越温和地说道:“陛下命我筹建藏锋卫,如今我缺一个前军先锋统领, 你有没有信心?” 一股热血轰上陈显达的脑门, 霎时间欣喜若狂, 单膝跪下道:“多谢爵爷厚爱,末将必当拼死报效!” 旁边坐着的赵显宏亦笑道:“恭喜爵爷得此虎将, 恭喜陈统领高升!” 陈显达“嘿嘿”笑着, 裴越赞许地道:“这是你应得的,不必如此激动。藏锋卫历来赏罚分明, 只要你尽力做事,我自然不会亏待你们。” “爵爷,您瞧好吧, 末将肯定能干好先锋这个差事, 杀得西吴人屁滚尿流!”陈显达虽然略显粗鄙,但这番话情真意切, 没有半点虚假。 裴越摆摆手道:“好了, 这些话不必多言, 倒是让赵大人笑话。” 赵显宏连忙道:“岂敢, 岂敢。” 裴越长身而起,临走之时忽然对赵显宏说道:“赵大人,今日一叙颇有益处,以后咱们大可以多亲近亲近,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赵显宏立刻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笑容可掬地说道:“下官求之不得,一切皆听爵爷吩咐。” 裴越满意地点点头,带着陈显达走出府衙,然后在集合完毕的数百名藏锋卫将士的护送下回到钦差行衙。 前院正厅,韦睿正在和傅弘之低声议事, 原本应该在养伤的商羽和孟龙符也出现在此处。 裴越大步迈入,来到主位坐下,环视众人正色道:“即日起, 陈显达任藏锋卫前军统领, 掌先锋之职。” “遵令!” “傅弘之任左军统领,商羽任右军统领,你二人负责一应情报刺探及游骑斥候之事。” “遵令!” “孟龙符任后军统领, 负责粮草军械饷银诸事。” “遵令!” “韦睿任中军统领,参赞襄理军务,若我不在军中,尔等皆听其号令。” “遵令!” 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五员大将,裴越示意他们入座,微笑道:“如今只是暂时搭个架子,等过几日去临清之后,你们再挑选符合标准的兵卒。虽然陛下允我自行筹建,但是咱们也不能太放肆,你们的军职前面都有暂领二字。韦睿,你将今日之决议写成奏本,快马发往京都呈给陛下。” “末将领命。”韦睿沉稳地说道。 “商羽,孟龙符, 还有陈显达,你们三人有伤在身,不必参加这几日的厮杀。”裴越淡淡道。 孟龙符苦笑数声, 他小腿骨被砸断, 虽然有名医诊治可以痊愈,但需要长时间的休养,莫说这几日就是后面的大战估计都无法参加。 商羽的伤看着吓人,实际上对实力的影响最小,当即便摇头道:“爵爷,末将没有任何问题。” 陈显达连忙将拐杖丢出门,拍着自己的大腿说道:“爵爷,末将这点伤早就好了,照样能杀人!” 裴越略略思索之后点头应允,然后看向韦睿问道:“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韦睿正色道:“既然今日刑场上没有动静,对方多半会在晚上偷袭。他们只有一次机会,但我们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裴越颔首道:“如果他们今夜都不敢动手,那么后面也就不足为虑了。”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不知不觉间夜色降临。 钦差行衙十分安静,仿佛是前段时间的厮杀太过疲累,以至于负责巡视的岗哨都略显无精打采。在外人看来这是很正常的情况,毕竟白天他们劳心劳力,想要维持好府衙门前的秩序并不容易。 大街上早已宵禁,偶尔传来几声犬吠。 月上中天,荥阳城在静谧的夜色中缓缓睡去。 在钦差行衙后院裴越的书房外,树后阴暗的角落里藏着十余名藏锋卫的将士。 他们手中握着极罕见的连弩。 大梁军中有多种制式劲弩,但是像这种可以连发十支弩箭的连弩却只有太史台阁最精锐的乌鸦能够配备。 弩箭的顶端泛着幽幽的蓝光。 在迷蒙的月色里就像野兽的眼睛。 静静地等待着猎物的出现。 正文 342【惊夜】 丑时将至,月明星稀。 十五名黑衣人出现在钦差行衙东面的小巷中。 他们手上提着兵器,背后绑着包袱,里面是用来引火的黑油。 为首者便是年叙,鲁王的心腹手下,替那位深受开平帝宠爱的王爷掌管着一部分江湖草莽力量。这些人在战场上可能还比不上藏锋卫的一名普通士卒,但是很擅长鸡鸣狗盗之术,尤其是月黑风高打家劫舍本就是其中一些人的拿手好戏。 一行人蹑手蹑脚缓慢靠近行衙东南面,这里有一扇角门,方便仆人杂役进出。 他们的脚步声极轻柔,即便是在此刻十分寂静的夜里,几乎也听不出什么动静。 年叙来到门外角落阴影里,回头冲身后的一名同伴比出一个手势。 几声惟妙惟肖的猫叫从那人嘴里发出。 不多时,角门缓缓打开,纵然开门的人动作已经非常轻,可仍旧发出“吱呀”之声,在深夜里显得十分刺耳。那人急得满头是汗,拉开约莫两尺的空隙之后不敢再动,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出来,很快便看见左侧的年叙等人。 “快进去。”来人压低声音急不可耐地说道。 年叙微微摇头,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凑过去问道:“今日里面什么情况?” 那人显然十分紧张害怕,颤声道:“没什么情况。” 年叙声音愈发轻缓道:“你莫要怕,仔细想想。我们办成这件事后,王爷定然不会亏待你。” 那人只是石炭寺内的一名小吏,在京都时便热衷吃喝玩乐,家里根本存不住银子。年叙在一个赌坊里与他相识,一来二去便混得十分熟稔,如今又以鲁王的名义对其许诺前途,将其发展为内应自然顺理成章。 小吏吞着唾沫,缓缓道:“爵爷带着人回来之后,跟几位军爷在正厅议事,我们自然不能进去,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不过今日行衙内一切如常,倒也没有什么古怪。” 年叙满意地点点头,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微笑道:“如此便好, 等我回到京都后, 会跟王爷禀报你的功劳。” 那人满面喜色,正要开口道谢,忽然一只大手按在他的嘴上。 年叙伸出右拳, 坚硬的指节瞬间发力砸在他的喉结上。 那人甚至都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身体颤抖几下之后便瘫软倒地。 年叙示意手下将其拖到墙边角落, 然后当先钻进角门的缝隙里。 这一个多月来他早已摸清楚钦差行衙的内部地形, 在客栈中无数次描摹推演过, 虽然此刻夜色苍茫,但是借着明亮的月光他很快便确定方向。 行衙分为前院中庭后宅和东西两侧的套院, 前院是两位钦差接待访客的地方,后宅便是住处,东西两侧的套院驻扎着藏锋卫的将士。 这座大宅庭院深深, 本是荥阳城一个官宦世家的宅邸, 后来因为犯了事便被刺史府收入公中。宅子的面积十分广阔, 比之京都的九座国公府亦不遑多让。年叙虽然是第一次闯进来, 此刻又是深夜,却行走得非常快, 仿佛他已经在行衙内走过很多次。 究其原因,他在鲁王府生活十余载,非常熟悉这种高门大族的建筑格局, 再加上内应提供的地形图,所以没有任何阻碍。 十五名黑衣人通过夹道穿越中庭, 然后快速扑向后宅。 与此同时,随着年叙低声下令, 他们取下背后的包袱,从中拿出引火的黑油与火折子。 后宅又分为左右两套院落, 两位钦差各占一处。 年叙伸手指向右侧院落,身后手下会意,摸到院墙附近,将耳朵贴在墙上,片刻过后回头示意里面没有动静。 年叙抬头看了一眼丈余高的院墙,冲众人比出一个手势。 当即便有两人站在墙下,伸出双手交错搭桥。 年叙三两步冲过去,抬脚踏在两人手上,然后奋力一跃,借着同伴给的力量轻松跃上墙头。明亮的月色中,后宅的情形在他眼前显露无疑,只有几间房屋还亮着烛光,其余尽皆隐藏在黑暗之中。 年叙示意安全之后,众人纷纷爬上墙头,然后小心翼翼地顺着墙面滑下来。 纵然天性谨慎,年叙在此刻也不禁泛起轻蔑的笑容。这座钦差行衙在外表看来仿若龙潭虎穴,可是内里的防备却如此松懈,只怪自己之前太过小心。要是早知道这里是如此情况,他又何必等到今天? 年叙一边向前行进,一边隐隐觉得有些奇怪。 观裴家子行事颇有章法,整军练兵也很有能耐,当不至于这偌大的行衙里连个暗哨都没有吧? 他转念一想,这些京军连日奔袭厮杀,今日又在府衙门外站了大半天,想来应该疲惫至极,也难怪会如此放松。 其实年叙早就做好被暗哨发现然后厮杀的准备,如今进展太顺利反倒让他有些恍惚。 旁边一人伸手碰了碰他的胳膊, 年叙立刻从那种恍惚的情绪里抽离, 镇定心神之后扭头低声道:“王赫李丛,你们两个去左边,齐章顾柳飞,你们两个去右边, 剩下人跟着我。大家一起放火,然后趁乱冲向里面,那裴家子——”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手下们满面疑惑地望着他。 年叙不由自主地吞着口水,眼中浮现浓重的恐惧。 院墙角落栽种着几棵枝叶繁茂的树,此刻十余个身影从树后现身,年叙看不清他们藏在阴影中的脸,但是能看见他们手中的连弩,以及弩箭顶端上面幽幽的蓝光。 “闪开!” 年叙一声怒吼惊醒沉睡中的夜色。 行衙南面长街对面的一处宅邸,后宅的庭院里有上百人,他们沉默地盘膝坐在地上,大腿上横放着兵器。 王黎阳站在众人身前,对一名中年男人说道:“七叔,你今夜带着家人离开荥阳,卯时初刻西门会打开。” 中年男人看着他年轻的面庞,欣慰地笑笑,然后摇头道:“让家中妇孺走便是,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活多久?索性今夜陪你厮杀一场。” 王黎阳还要再劝,忽然听到外面那刺透夜色的一声怒吼。 两人遽然变色。 正文 343【破门】 当年叙发现藏在树后阴影里的京军,一切都晚了。 此刻双方相距不到十步,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弩箭堪称无敌,而且箭头上明显有淬毒的迹象。 面对这些来历不明的贼人,已经等候大半个晚上的藏锋卫将士们没有任何犹豫,在年叙张嘴的那一刻悍然扣下机括。 十余支弩箭破风而出,瞬间射中几名贼人的胸口。 这一刻年叙几乎想也未想,便将身侧那名擅长模仿各种动物叫声的手下拉到身前挡箭,其他人则各显神通,有的凭借高明身法向旁边蹿出去,有的则似疯狗一半往后疾退。 “往里面冲!” 年叙奋力将已经没了气息的手下扔向对面,然后转身就跑,他能替鲁王辖制这些江湖草莽,本身武道修为便非常高明,这一扔一蹿便能看出他极为扎实的功夫。 “唰!” 一支弩箭从年叙耳边飞过,惊出他一身冷汗。 虽然一个照面就倒下六人,但剩下九人却成功逃出藏锋卫将士的弩箭范围,不顾一切地冲进行衙后宅。他们将包袱中的黑油瓶子四处乱扔,然后顺势将点燃的火折子扔出去,很快便有火光出现在后宅的几处房屋中。 到了这个时候,年叙终于醒悟过来什么地方不对劲。 今夜的钦差行衙太安静! 无论是他们轻易地从角门溜进来,一路快速穿过重重屋宇抵达后宅,还是在发现伏兵之后的呐喊和现在的纵火,在这深夜里如此鼓噪的举动竟然轻易湮没在安静的夜色里。 整个行衙就像一片寂静之地,除了他们自己之外,没有任何人声喧哗,包括那些埋伏在角落里的京军。 年叙扭头望去,又发现一个让他心悸的情况。 那些伏兵在射出一轮弩箭之后,竟然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逃进内宅,完全没有追击的欲望。 一名手下慌里慌张地说道:“大哥,好像很不对劲。” “闭嘴,放火,杀人!”年叙咬牙说道。 以他的经验和阅历怎会看不出异常,只是事到如今已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们没有后退的余地。年叙今夜是抱着必死之心来刺杀裴越,报答鲁王和王妃对他的恩情, 因为他知道就算真的侥幸杀死裴越, 也绝对不可能逃出这座行衙。 如今只是被对方埋伏了一次, 连正主的面都没见到,他哪来的脸面直接逃走? 更何况能不能逃出去还是个问题,毕竟现在看来裴越早就有防备。 后宅远比他们想得更大, 一路朝内冲刺,沿路纵火, 可是越往前这些人就越惊惧。 按理来说, 他们已经搞出这么大的阵仗, 刺杀也变成强攻,京军应该出面围困他们然后剿灭。现在已经有好多处地方起火, 按照这个架势烧下去,这座行衙恐怕会烧成一片废墟。 即便如此,周遭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除了大火燃烧木头发出的响声, 以及他们自己说话的声音, 这座行衙里仿佛再也没有其他人的存在。 年叙双手在微微发抖, 他不害怕跟人拼命, 可眼下根本就没有人出来和他们拼命! “小心!” 身后一人眼疾手快地拉住年叙,然而他旁边那人却控制不住自己前冲的势头, 眼前明明是平坦的地面,却在那人一脚踏上时轰然倒塌。 尘烟弥漫,一个三尺见方的深坑出现在众人面前。 掉下去的那人俯身趴着, 几根锋利的短矛直接贯穿他的上身,滴血的矛尖从他背后插出来。 年叙环视四周, 身后火光汹汹,身前一片黑暗, 他不禁愤怒地吼道:“裴越,你给老子滚出来!” “蠢货。” 回答他的是不知道从何处传来的声音, 紧接着左右两侧的草丛里忽然站起来两排京军,毫无意外地是手中同样端着连弩。 “我杀了你!” 年叙近乎疯狂地挥舞着兵器,咬牙朝左侧冲了过去。 正对着他的藏锋卫将士面色冷漠,没有任何犹豫地扣下连弩的机括。 “嗖!” 三十余张连弩同时发射。 …… 行衙南面长街对面的宅邸里,王黎阳在听到远处那声怒吼之后,立刻攀上后院墙头,望向一街之隔的行衙。 被他称作七叔的中年男人站在墙内,神色肃穆地问道:“怎么回事?” 王黎阳的视力再好也不可能看见对面后宅发生的事情,但是他能看见忽然间照亮夜幕的火光。 他跃下墙头,面色沉肃地道:“不清楚,行衙后方已经起火。” 七叔沉声道:“莫非那裴家子猜到今夜会有人偷袭,所以故布疑阵吓退我们?” 王黎阳思考片刻,否定道:“七叔,裴越虽然诡计多端,但此人十分骄傲,应该不会搞这种把戏。他若真的猜到我们会在今夜动手,必然会提前设好各种埋伏,怎会在我们还没有出手之前就闹出火烧行衙的戏码?就算他能吓退我们,那谁会相信今夜真的有人偷袭?如此一来,他岂不是成了笑话?” 中年男人神情凝重地点头道:“言之有理,莫非是那位陈姑娘提前发动?” 王黎阳摇头道:“不会是她,今夜我们负责袭击钦差行衙,她会在半路埋伏薛涛。陈姑娘虽然性情偏执了些,绝对不会草率行事,就算局面出现变故也会想办法通知我。” 七叔看向已经起身肃立的近百名西吴高手,缓缓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距离卯时还有两个时辰, 这比原先议定的动手时间早了一个时辰,意味着此时动手的话会有很多变数。 王黎阳并未犹豫太久, 坚定地说道:“不能等了,如果不趁乱杀进去, 等里面的人被裴越杀完,今夜不可能再有机会偷袭。” 七叔欣慰地颔首道:“杀伐决断, 不愧是咱们王家的千里驹。” 王黎阳没有回答这句话,他看向院中站着的密谍们,正色道:“诸位,事不宜迟,我们这就杀进后面那座衙门,替大吴的将士们报仇!” “杀!” 近百人异口同声地发出这个短促的声音,院内气势陡然一冷。 王黎阳右手握着自家先祖的佩刀,当先跃过院墙,然后身形快如闪电地穿过长街,径直冲向钦差行衙。 身后是近百名西吴高手,宛若浪潮奔涌,席卷而过。 他不是陈希之更不是年叙,既然决定动手就不会瞻前顾后,更不会畏首畏尾地怕人发现。 相隔十余丈的距离,他几乎是转瞬即至,面对紧闭的行衙大门,王黎阳单手抡起霸刀,气沉丹田一声轻喝。 长刀起,以千钧之力带起一片寒光。 “轰!” 正文 344【长歌当哭】(一) 行衙后宅书房,烛光明亮,随窗外吹进来的夜风轻柔地摇曳。 裴越听着外面传来的动静,微微皱眉道:“这不是西吴的人。” 西吴在灵州境内安插奸细十余年,总不可能就十来个人,如果他们以为凭借这点人就能偷袭重兵把守的钦差行衙,裴越只会当成一个笑话。 书房内还有二人,韦睿坐在裴越对面,闻言颔首道:“爵爷,这会不会是陈希之的手下?这女子狡诈似狐,多半不会轻易将所有力量一次性投入进来,提前让人探路也不是没有可能。” 裴越见旁边的邓载眉头微皱,便问道:“你有什么发现?” 邓载看了一眼旁边的韦睿,他其实很羡慕这位儒生打扮的将领,倒不是因为对方从哨官晋升为统领,而是可以跟在裴越身边作战。鸡鸣寨之战和旗山冲之战,裴越没有带上亲兵,让他们都留在荥阳。虽然目的是守护行衙,也能说明裴越对这些亲兵的信任,可这世上哪有不随将主上战场的亲兵? 万一裴越在战场有个三长两短,这些亲兵有何面目存活于世? 今夜能够守在裴越身边,邓载觉得十分振奋,故而在发现闯进来的敌人不太对劲之后,他一直在苦思冥想。听到裴越的询问,邓载正色答道:“少爷,之前我们在永州和云州的时候,偶然发现有人在跟踪我们,你还记得吗?” “京都来人?” “没错,我怀疑外面的贼人就是那批人。” 裴越沉吟片刻,转头对韦睿说道:“留两个活口,放进来。” 韦睿立刻起身应道:“是。” 而后转身离开书房,自去布置安排。 裴越对身边人的了解程度很深,尤其是邓载这些从绿柳庄夜战就跟着自己的亲兵,此刻书房内只有二人,他放缓语气说道:“等去了临清之后,我会再招一批人凑足百数, 由你担任亲兵队长。将来你们也要随我上战场, 等有了功劳再外放为将。” 邓载先是面露喜色, 然后又坚定地摇头道:“少爷,我只想跟在你身边。” 裴越好奇道:“跟在我身边做一辈子的亲兵?” 邓载微笑道:“是。” 他想了想,坦诚地说道:“如果没有少爷, 我还只是定国府的家生奴仆,一辈子都困在绿柳庄干农活。祖父经常教导我, 做人要懂得感恩。如今我已经比太多人幸运, 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受人冷眼。这是少爷对我的恩情, 所以能在少爷身边帮忙做点事,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裴越感慨道:“我知道你的性情, 其实有你在身边我也会觉得很安心。现在只有你我二人,说话不必藏着掖着。你觉得我这辈子会止步于此吗?永远是指挥使和子爵?” 邓载连忙摇头道:“当然不会。早在两年前,祖父就说过少爷将来必然会青云直上。” 裴越不禁笑道:“你祖父倒是看好我。邓载, 既然你也相信我不止于此, 那将来等我攀上高位, 你依旧只是个亲兵队长, 这让其他人如何想?跟着我没有好处,如何能让人心甘情愿投效?你是我最信任的人, 所以你的前途不仅仅关乎你本身,明白了吗?” 邓载表面木讷实则心里很有见地,当即便醒悟过来, 点头道:“少爷说的对,全听少爷安排。” 裴越愈发温和地说道:“如此最好, 不过有件事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段雨竹是广平侯的手下,如果你们将来走到一起, 那么她必须舍掉所有职责,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吧?” 邓载并未羞愧难当, 他神情认真地说道:“我明白,少爷。” 谷瓞 “好。” 裴越听到外面越来越近的喊杀声,起身说道:“走吧,咱们去看看来者究竟是何方神圣。” 书房外的庭院里,年叙脚步仓惶,神色激愤。 一共十五人潜入行衙,如今他身边只有两个活人。 伤亡并非他如此愤怒的原因,而是他这辈子都没有经历过这般憋屈的失败。 在后宅里放火狂奔,看似威武霸气,实际上是他们被四处的伏兵强逼着往此处走。面对这些人手一张连弩的官军,年叙和他的手下纵然是江湖草莽人物,也没有任何反抗之力,至于反击则是痴人说梦,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出现过能顶着一排淬毒连弩杀人的好汉。 身后的火光呈现一个诡异的画面,被他们点燃的屋子熊熊燃烧着,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并未造成延绵整个后宅的火势。 年叙和两名手下冲进庭院,看着从屋内走出来的两人,又看向后面,一时间神色无比疑惑。 如今他们就算想要趁乱逃出去都不可能,因为大火没有蔓延,钦差行衙里根本就没有出现混乱。 裴越站在廊下,邓载双手捧着他的佩刀立于一旁。 他看着庭院中气喘吁吁的两人,面露讥讽道:“是不是想不明白?你们这些人手段老套,没有半点新意,说来说去无非是杀人放火几个字。” 年叙站定身形, 冷声道:“你就是裴越?” 裴越没有理会他的问题, 漠然道:“你是不是很好奇为何大火烧不起来?其实从我住进这座行衙开始,我的人就在不断对其进行改造和调整。知道什么叫做隔离带吗?你们不知道,像你们这样败类和废物只知道趁夜偷袭。” 年叙气得脸色涨红,愤然道:“黄口小儿安敢辱我?你可知道我是谁?” 裴越缓缓举起右手,庭院四面墙头以及回廊两侧出现大量藏锋卫的将士, 所有人张弓搭箭,将年叙等三人围在中间。 这时他才好整以暇地问道:“你是谁?” 年叙左右看看,沉声道:“我是鲁王府的人,你敢杀我吗?” “哦,鲁王。” 裴越不置可否地说着,然后冷然道:“鲁王命你来刺杀我?” 年叙不会愚蠢到那种地步,摇头否定道:“荒谬,王爷怎会下这种命令。你阴谋算计许家,王妃被你活活气死,我只是出于义愤来找你要个公道!” “王妃死了?” 裴越微微一惊,然后看着年叙,脸上浮起笑容道:“既然你这么忠义,那就给王妃殉葬罢。” 他的右手猛地挥下。 正文 345【长歌当哭】(二) 当裴越挥手的那个瞬间,之前故意自爆家门的年叙忽然往前疾冲。 他当然不会以为抬出鲁王的名头对方就会放过自己,之所以这样做只是想争取短暂的时间,能够积蓄力量发出最后一击。 事到如今他怎会不知自己的偷袭就像一个笑话,想要靠十五人暗杀一个有重兵保护的钦差,这本身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更何况对方早有防备。 但年叙没有想过跪下求饶,鲁王于他而言是恩主,故而只能用这条命偿还对方的恩情。 他的兵器是长剑,出手的那一刻剑光仿若一泓秋水,在月色下绽放开凛凛杀气。 然后戛然而止。 裴越根本没有出手,甚至在对方扑上来的时候还往后退了一步。 韦睿出现在他左侧,帮他挡住年叙的这一剑,傅弘之出现在右侧抬脚将年叙踹了回去。 弓弦声猛然响动,庭院中的三人瞬间身中数十箭,活生生被扎成了一个刺猬。 年叙双目圆瞪,尚未气绝,但已经说不出话,因为一支羽箭从他面颊左侧而入,自右侧而出。 裴越摇摇头,面色平静地对傅弘之说道:“给他留一个全尸。” “是。”傅弘之应道。 这时只见一名士卒快步走进庭院,急促地说道:“禀爵爷,上百名贼人从前院大门攻入!” 裴越眼神微眯,沉声道:“韦睿,前面交给你了,记住我之前跟你们说过的话,不要硬拼。如果对方的攻势很猛,那么可以让他们往里面冲。” “爵爷放心,末将会谨慎行事。” 韦睿沉着冷静地说着,然后看向旁边的傅弘之说道:“注意保护好爵爷的安全。” “你自己也多加小心。”傅弘之回道。 韦睿冲裴越行礼之后便匆匆离开。 裴越没有理会庭院中已经没了气息的三人,他看向前方渐渐弱下去的火势,微微皱眉道:“贾成。” “属下在。” 贾成略有些兴奋地站出来,手中还拿着一张弓。 今夜藏锋卫所有人披挂上阵,包括他这个新丁在内。经历过旗山冲之战后,贾成的胆气愈发雄壮,毕竟亲眼目睹那般惨烈的厮杀,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普通的少年读书郎。 裴越看着他的面庞,缓缓道:“交给你一个任务。” 贾成挺直身躯道:“爵爷请吩咐。” 裴越道:“你现在去一趟刺史府,告诉薛刺史,无论今夜钦差行衙发生何事,请他不要过问,更不要过来查看。” 贾成拱手行礼道:“遵令!” “去吧。”裴越挥挥手,在少年转身之后又说道:“注意安全。” 贾成冲他露出一个干净的笑容,用力点头道:“属下明白,谢谢爵爷关心!” …… 行衙前院。 谷兣 王黎阳一刀破门,西吴高手们气势大涨,虽然他们都知道今夜即便能得手,多半也没有希望活着离开荥阳。可是能在这座前魏陪都诛杀梁国钦差,无疑是一桩青史留名的壮举,为此付出性命又算什么? 更不必说只要能达成目的,朝廷肯定不会亏待他们的家人。 这近百名高手便是十余年来西吴派来灵州境内的探子,为人机敏而且大多有一身不弱的武道修为。此前他们全都听从那位七叔的调派,等王黎阳来到荥阳之后,在西吴朝廷的支持下顺理成章地接过这些人的指挥权。 大门轰然倒塌,众人似潮水一般踏过门板涌进行衙之内。 王黎阳一马当先,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自己冲进来之后,迎接他的是什么。 前院的建筑格局大气开阔,并无影壁照山遮挡,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百步方圆的小广场。 广场北侧站着整整一排兵卒,每个人的手里都握着一张大梁制式长弓,利箭已经在弦。 王黎阳瞳孔猛然收缩,此时想要退出去已经不可能,因为后面的人正源源不断地冲进来,在瞬息之间根本来不及转向。 “放!” 那头忽然响起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 百余张长弓同时松弦,箭雨在空中划出一个明显的弧线,然后朝着大门处泼洒下来。 王黎阳怒喝一声,手中霸刀几近疯狂地挥舞起来,同时奋不顾身地往前急冲。 虽然这一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今夜跟着他杀进来的没有一个普通人,原本都是在大梁境内潜伏多年的好手,所以在经过刚开始的诧异之后,其他人都像王黎阳一般,挥舞着手中的兵器。 一轮箭雨过后,虽然有十余人中箭,但绝大多数人都活了下来。 与此同时,王黎阳仿佛一道残影冲过广场。 只要能让他近身,藏锋卫的将士根本不可能挡住他的霸刀。 虽然裴越不清楚王黎阳的存在,可他早就做过很多种预案,又怎会不防备对方的高手? 毕竟当初在京都郊外,他被那两柄霸刀埋伏的记忆从来没有淡化过,后面在临清城外也亲自领教过王家霸刀的厉害。 当王黎阳冲过一半距离时,藏锋卫的弓手忽然后撤。 然后这位西吴武道榜排名第二的高手便看见一幕壮阔的景象。 长枪如林! 弓手后面竟然藏着百余名枪兵,而且瞬间组成一个浑厚严密的枪阵,将弓手严严实实地挡在后面。 那些弓手对王黎阳的威胁其实不大,但是想要击破对面的枪阵,就算是安阳龙骑的主将亲自来此也会非常棘手。 那位大将军的武道修为比他更高明,即便如此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冲开这座枪阵。 借着明亮的月色,王黎阳看清楚这些枪兵的身上都穿着重甲,不由得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虽然南周的重甲步兵闻名于世,但这并非是他们独有的力量,事实上就算是西吴也会组建重甲步兵,只不过三国情形不同各有侧重而已。 他就像一头矫健的猎豹,挥舞着自家先祖的佩刀冲向枪阵。 身后近百名高手呐喊着紧跟而上。 此时此刻的场景就像汹涌奔腾的浪潮,携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将面前的岩石吞没。 然而浪潮回落之后,岩石依旧屹立在他们面前。 正文 346【长歌当哭】(三) 钦差行衙位于荥阳北城,距离灵州刺史府约有十一二里,两处之间隔着三条长街。 半夜行衙火起,刺史府很快便收到消息,亲兵护卫们在立刻戒严之后,薛涛于梦中被人叫醒,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 其实这段时间以来他身上的压力很大,西吴两路大军在边关虎视眈眈,粮草军械民夫的压力全都压在他的肩头。西境四营的主帅以及襄城侯萧瑾与薛涛并没有上下从属的关系,就算后者是独领风骚的封疆大吏,面对这些手握数万雄兵的莽夫也不敢轻视。 如今朝廷已经命邓州和蕲州两地紧急调派粮草送来灵州,同时也在征调其他州府的资源,但这一切都需要时间,至少在整个八月,灵州还是要依靠自身的力量。 薛涛一改往日的从容淡定,眼中满是血丝,皱眉问道:“深夜惊慌所为何事?” 刘仁吉快速说道:“方伯,钦差行衙那边传来火光,隐约能听见喊杀声,情况瞧着有些危急。” 薛涛冷哼一声,面色冷厉地道:“他不是能耐得很吗?在府衙门前一次砍掉两百多个人头,又在城外筑造京观,如此行径怎么可能不招人记恨?” 刘仁吉赔笑道:“方伯,裴钦差年轻气盛,行事难免激进。对错暂且不论,他终究是陛下钦点的钦差副使,行衙里还有一位正使,若是真的有个闪失,怕是在陛下面前不好交待。” 薛涛返身走到太师椅前坐下,沉声道:“仁吉兄,难道你以为我是那种见死不救的卑鄙小人?” 刘仁吉心中作何想无人知晓,连连摇头道:“方伯切莫误会,这世上哪有那种蠢人?只是如果两位钦差在荥阳城内出事,这可如何是好?” 薛涛叹道:“此中关节我又何尝不知?但是荥阳城内只有两军厢军,他们负责守卫城门,哪怕天塌下来都不能擅离职守, 更何况是眼下这种深更半夜的时候。除了厢军之外, 便只有府衙的那些差役班头, 你让他们去行衙不是送死?莫要忘了,行衙内还有陛下亲封的藏锋卫,裴越既然能带着他们击败西吴骑兵, 自然就能应付这些夜袭的贼人。如果连藏锋卫都不是贼人的对手,其他人又能如何?” 刘仁吉知道薛涛所言乃是实情, 但是朝堂上的老爷们会在意这些细节吗? 当初薛涛在权力争斗中败于洛庭之手, 后者不愧是正人君子, 在莫蒿礼出面转圜之后,没有对薛涛穷追猛打, 反而支持他上任灵州刺史。后来洛庭亲自上奏开平帝,为薛涛挣来一个殿阁学士的尊号。如今时过境迁,洛庭早已成长为朝堂上的一棵参天大树, 羽翼下的文臣数量众多, 那些人会对灵州刺史这个位置毫无念想? 假如秦旭和裴越真的死在荥阳城里, 刘仁吉可以断定薛涛刺史之位不保。 思虑片刻后, 他小心翼翼地说道:“方伯,刺史府中尚有五百亲兵护卫——” 话音未落, 一名书吏匆匆忙忙进来说道:“禀方伯,府外有一名年轻人求见,他拿着裴钦差的拜帖。” 薛涛和刘仁吉对视一眼, 不动声色地说道:“让他进来。” 贾成眼神有些恍惚,因为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这么快就能走进刺史府, 这可是整个灵州的中枢官衙。进入正堂后,他轻轻咬了咬舌尖, 促使自己清醒过来,然后上前行礼道:“卑下乃是藏锋卫贾成, 奉裴爵爷之命前来有事禀报刺史大人。” “何事?”薛涛淡漠地问道。 贾成微微垂首,口齿清晰地说道:“今夜有贼人偷袭行衙,爵爷已经有所防备,但是担心刺史大人这边的安危,故而命卑下前来。请刺史大人安坐府中,不必前往查看,天亮之后自有分晓。” 谷灋 薛涛略略有些诧异,面前这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竟然表现得如此得体,不卑不亢又条理分明,看起来算个人才。 旁边的刘仁吉神色一动,笑容和蔼地道:“贾成,你是灵州本地人?” 贾成点头道:“回大人,卑下乃是定宁府安化县贾家庄人氏。” 刘仁吉微笑道:“你家爵爷有这份心是好的,不过荥阳乃是灵州州治,出了这么大的事刺史府不能袖手旁观,稍候会派人前往援护。” 贾成微微一愣,他可是听藏锋卫的前辈们说过,自家爵爷跟那位薛刺史尿不到一个壶里,怎么眼下会如此仗义? 他自然不明白官场上的事情远非敌我对错那么简单,因时制宜才是一个老官应有的素养。 “行了,你回去罢。”薛涛面无表情地摆摆手。 “卑下告退。” 贾成拱手行礼之后离开。 出了刺史府,他便加快脚步赶向东面的钦差行衙。 其实他隐约猜到裴越的心思,之所以特地让他出来跑一趟刺史府,不仅仅是要给薛涛传话,更是让他暂时远离行衙内的厮杀。他与藏锋卫将士不同, 从来没有经历过操练,自身也只有一把子蛮力。让他在战场上扛旗, 看似凶险实则不然, 因为他前后左右都是同袍, 将他护卫在中间。但今夜乃是硬碰硬的厮杀, 他留在那里并不会有什么帮助。 只是贾成觉得自己应该跟同袍们并肩作战。 他一路狂奔, 很快便走完一半距离,然而在穿过一条巷子时,忽然有两条人影从天而降。 片刻过后,贾成被带到附近的一处民居里。 屋内烛火通明,端坐主位的是一个面容冷艳的年轻女子。 贾成看清楚女子的脸,登时神色大变。 陈希之好整以暇地望着面前的少年,悠悠道:“你叫贾成,安化县贾家庄人,父母和二妹已经遇害,尚有一个小妹贾嘉,前段时间就生活在钦差行衙内,我没说错吧?” 贾成不敢置信地望着陈希之,他已经认出这个女子就是当日在旗山冲险些杀死裴越的高手,可他想不明白的是对方为何会对自己的底细这般了解? 陈希之似乎很享受对方惊诧的表情,饶有兴致地说道:“你怕死吗?” 正文 347【长歌当哭】(四)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的威胁很有力量。 譬如此时此刻轻声细语的陈希之,并非她的面相狰狞凶恶,实际上她长得很漂亮。毕竟她是陈轻尘唯一的女儿,容貌上继承那位奇女子的绝代风华。 她的力量在于她敢杀人而且能杀人,当一个人的威胁能够落到实处,对方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 然而面对她实实在在的杀意,贾成摇摇头,面色平静地说道:“我不怕。” “真不怕?” “是的。” 简短的对话却让陈希之轻笑出声,她神色淡然地说道:“也对,你虽然是个读书种子,但是刚刚经历过亲人横死的惨剧,仇恨和愤怒充斥着你的内心,这个时候任何人的威胁都不会被你放在眼里。你其实不在意生死,只要能替亲人报仇,你什么都敢做,对于你这样的人来说,似乎我今夜抓住你也没有任何用处。” 贾成眼神冰冷,陈希之口中“横死”二字结结实实地戳中他心中的痛处,然而他明白此刻决不能示弱,故而冷漠地说道:“你知道就好。还有,我只是爵爷麾下一名小卒,你要是想用我的性命去要挟爵爷,怕是这世间最可笑的笑话,劝你趁早打消这个愚蠢的念头。” 陈希之愈发觉得有趣,缓缓道:“好一个牙尖嘴利的读书人。贾成,你不好奇我为何会知道你的底细吗?” 贾成极力保持着平静,然而心脏却剧烈地跳动着。 陈希之眯着双眼道:“我不光知道你的底细,我还知道你妹妹最喜欢吃吉祥果子和梅花香饼,虽然这两种糕点随处可见,但钦差行衙的厨子做得格外好,这段时间她每天都会吃两个。” “你怎么不去死!” 贾成怒吼着朝前扑,却被身边的大汉牢牢捆住双臂。 陈希之见他如同一头被激怒的野兽,登时笑得花枝乱颤,感慨道:“急什么呢?谁不会死?你今晚就死,然后你小妹明天就死。但我可能要活很久,所以你们在下面不要着急, 等个几十年再找我报仇。” 贾成面色涨红, 拼命挣扎着吼道:“我小妹才九岁, 你还是不是人啊?你是畜生吗?!” 旁边一个大汉作势就要抽他耳光。 陈希之摆手道:“不要打他的脸,待会被人看出来不好。” 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贾成,悠悠道:“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 不过这样也挺好的,比起裴越那个千年狐狸有趣得多。我如果真要杀你小妹, 有什么必要跟你废话?只要你今晚按照我说的去做, 我保证你小妹平平安安, 无忧无虑地活到七八十岁。” 这句话仿佛瞬间抽干贾成体内所有的力气。 他停止挣扎,目光呆滞地看着陈希之, 缓缓问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陈希之莞尔笑道:“方才你去刺史府做什么?” 贾成木然地回道:“爵爷让我去通知薛刺史,不要贸然前往钦差行衙,以免在路上遭遇埋伏。” 陈希之轻哼一声, 然后问道:“薛涛如何回复?” 贾成便将刘仁吉的话复述一遍。 陈希之颔首道:“很好, 你现在带着我们的人去钦差行衙, 就说这是刺史府派来的援兵, 将我们带到裴越面前。” 贾成猛然抬起头,双眼如利刃一般死死盯着面前这个恶魔一般的女人。 陈希之悠然自得地看着他, 这一刻笑颜如花。 …… 谷轭 行衙左侧的套院,这里本是藏锋卫将士的营地。 藏锋卫在荥阳城有近六百人,裴越特意留了一百人在此守卫, 所有石炭寺的官员都暂时安置在院内,这些人本来不知道个中缘由, 只是出于这一路上养成的对裴越的信任和尊重才乖乖听命。 当深夜来临时,东面忽然传来喧闹和杀声, 看见夜幕中的火光之后,这些人才恍然大悟, 同时对裴越愈发钦佩,故而没有任何怨言,所有人安静地挤在营地里。 秦旭身为钦差正使,自然享有更好些的待遇。 他早已从梦中惊醒,坐在书桌前心神不定。 小厮站在旁边,面色惊慌地说道:“大人,那些贼人应该不会到这边来。” 秦旭微微颔首道:“这是自然,他们要找的只是裴越,与我们没有什么干系。” 小厮又问道:“大人,要不小人陪您去刺史府暂时躲避一下?” 秦旭不禁有些心动,虽然他看起来还算淡然,但桌上的雪浪纸已经沾染许多墨团,便知道这位风流才子早已生出畏惧的心思。不过想起后面某间房里那位绝代佳人,他便正义凛然地说道:“胡闹!本官乃是堂堂钦差,难道还会惧怕那些匪类?你去后面一趟,让那些妇孺不要惊慌,区区蟊贼很快就会剿灭。” 小厮闻言一愣,登时满面欲哭无泪,这个时候他真的不敢离开秦旭身边。 “还不快去?!”秦旭怒道。 小厮只得匆匆离开,但是他还没有接近后面的那间屋舍,便被一个丫鬟拦了回去。 弄玉将小厮撵走之后,气愤不已地回到屋内,对林疏月说道:“小姐,那位秦正使真是莫名其妙!爵爷在那边跟贼人厮杀,他还好意思装英雄,呸!” 林疏月摇头道:“不要在意那些人, 你安生在屋子里待着,现在外面很不安全。” “是,小姐。” 弄玉应了一声, 见林疏月魂不守舍, 便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于是故意对旁边说道:“贾嘉,你害怕吗?” 今年九岁的贾嘉本来想点头,不过在看见弄玉朝自己使的眼色之后,乖巧地说道:“我不怕,裴爵爷一定会打跑那些坏人。” “可不是打跑那么简单呢,绝对会把他们全部打趴下!”弄玉大声说道。 两人不禁笑了起来。 林疏月看见她们天真烂漫的样子,顿时有些忍俊不禁,无奈道:“你们两个愈发闹腾了,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弄玉,带贾嘉去隔壁房间睡觉,这大半夜的不要熬坏了身子。” 两人便向林疏月行礼,弄玉领着贾嘉去往隔壁卧房,看着贾嘉老老实实地爬上床然后盖住被子,她便坐在床沿上,似笑非笑地说道:“贾嘉,你担心你大哥吗?” 贾嘉点了点头。 弄玉先是看了一眼虚掩的房门,然后凑近压低声音道:“一会等小姐睡下,我带你去找你大哥好不好?” 贾嘉显然有些意外,她隐约觉得这样做很不妥当,可她毕竟只有九岁,而且之前听着那边传来的动静,心里其实非常担心贾成的安危。 “不用怕,我就带你去看一眼,见到你大哥之后我们就回来。”弄玉继续压低声音说着。 贾嘉终于点了点头。 弄玉微笑着揉揉她额前的头发,只是眼底并无一丝笑意。 正文 348【长歌当哭】(五) 行衙前院。 王黎阳很快便意识到自己犯了错。 当时他看见行衙内起火,一时间焦急又愤怒,因为不论是谁提前发动偷袭,都会让他和陈希之的谋划陷入被动的境地。他们原本是打算在寅时初刻(凌晨三点)动手,争取在卯时初刻之前撤走,一个时辰的时间足够杀穿整个行衙。 更重要的是,寅时初刻是人一天中最疲倦困乏容易陷入熟睡的阶段,那个时候动手无疑会有更大的把握。现在才刚过丑时,行衙内的人被遽然惊动,后半夜肯定会严防死守,想要趁夜偷袭会变得无比困难,这也是王黎阳决定立刻动手的原因。 在对方内部出现混乱的时候袭击没有错,但他不该那般大大咧咧地从正门攻入。 王黎阳虽然和西吴军中的武道高手有过多次切磋,但他并未真正学习过兵法军阵之术,从无带兵打仗的经验,潜意识里仍旧把今夜的偷袭当做武道高手之间的争斗。 这与他的经历有关,从小到大他都痴迷于刀法,几近于诸事不闻的地步。 按说这样一个简单又纯粹的武道天才,没有任何必要掺和进这些琐事里,不仅对他的进益没有帮助,反而会拖累他提升境界的速度。 但西吴王家终究不是那种普通府邸,在这里家族的存续和兴旺远远大于个人的得失,他们耗费无数金银和资源培养王黎阳,本质上就是要他在关键的时刻替家族效命。 如今大争之世,西吴兵锋直指灵州, 王家怎会错过这个大好机会,任由张青柏和谢林等人搅动风云, 自家却在京城做个看客? 可是他们没有想过, 或者说他们太低估梁国的对手, 很多事情不是光靠武道修为就能解决。 譬如眼下,王黎阳在刚开始凭借势大力沉的霸刀砸开一条缝隙之后, 很快便撞上一堵厚实坚韧的墙。 他面前是长枪大戟厚甲宽盾组成的军阵,此阵足以和重骑兵抗衡,再加上被军阵保护在后方的弓手配合袭扰, 一时间西吴高手们只觉得十分难缠。厮杀片刻之后,王黎阳渐渐琢磨出一些味道,眼前的军阵不同于他以往见过的阵法,看似百余人紧密地挤在一起, 实则又分为十余个小阵,每阵大概十人左右,用各种兵器配合,竟然能抗住像他这样的顶尖高手。 藏锋卫军阵之中, 商羽冷静地指挥着手下, 身边跟着的不是亲兵,而是冯毅和盖巨这两个很受裴越器重的护卫。 旗山冲之战结束后, 裴越故意放缓回程的速度, 一方面是想在灵州境内宣扬此战的成果和意义, 便于接下来募兵一事,另一方面便是开始在军中传授鸳鸯阵。 这些百战精兵和绿柳庄的庄户们自然不同, 他们学习掌握鸳鸯阵的速度很快, 几番演练对阵之后,便能熟练运用阵法对敌。 今夜商羽奉命镇守前院, 仰仗的便是身边这十二个鸳鸯阵组成的大阵。 王黎阳见对方阵型严密厚实,根本不是短时间内能够攻破,便对身后众人说道:“不要理会他们, 随我杀进去!” 有句话叫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王黎阳虽然不通兵事,却不会缺少基本的常识。 这种防御力极强的军阵最大的弱点便是行动不便, 毕竟士卒们用的都是长兵器或者大盾, 身上披着厚甲, 怎么可能跟自己带来的高手比拼速度? 于是在王黎阳和那位七叔的率领下, 近百名西吴高手立刻分成两半,绕过挡在正前方的军阵,从东西两侧直扑行衙后宅。 前院小广场上留下七八具西吴人的尸体。 商羽没想到对方如此果决,很显然他们今夜的目标只有一个人。 “追!” 谷彨 鸳鸯阵转向朝北前进,弓手则在两翼掩护。 西吴人朝内宅突进的速度极快,眨眼间便将藏锋卫的将士远远甩开。 王黎阳大步流星,眼底隐隐带着焦急之色。 他现在怕的不是梁军有了准备,而是担心裴越会果断离开。 被称作七叔的中年男人察觉到他的情绪,一边观察着前方情形一边沉声道:“那裴家子不会丢下部属离开。” 王黎阳勉强笑道:“七叔看人一贯很准。” 中年男人快速道:“他自从来到灵州以后,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此子虽然年轻,但是为人极为骄傲而且悯下,他今夜若是独自逃走,那么他之前的努力就是个笑话。黎阳,当务之急是不要理会对方的士卒,尽快找到裴越然后杀了他!” “好!” 王黎阳大受鼓舞,几个起落间便已来到中庭。 然后便被严阵以待的藏锋卫将士拦了下来。 相较于前院宽敞的空间,中庭通往后宅仅有面前这一条路,王黎阳自己当然可以选择飞檐走壁,但他的属下并非人人都具备高明的轻身功夫。换言之,他不得不硬闯过面前的阻拦。 至此,裴越在今夜的安排已经大致浮现出来。 他将藏锋卫将士分成四部分,一百人守护西面的临时营地,二百人守前院,二百人守中庭,后宅则是他自己和一百将士。虽然后宅的人数最少,但是每个人都配有太史台阁送来的连弩,实际上战斗力最强。 裴越猜测敌人会直接偷袭后宅,故而将连弩安排在此处,可是最终只钓上十几条小鱼,真正的敌人却像个野蛮的蠢货一般从前门硬攻,反倒让他的安排落空。 韦睿和傅弘之站在士卒前面,神色凝重地望着单手拎着霸刀的王黎阳。 后者深吸一口气, 并不废话,提刀向前, 速度越来越快,就像一阵狂风席卷而来。 七叔紧随其后,八十多个西吴高手呼啸着一拥而上。 无论是韦睿亦或傅弘之,他们都是第一次瞧见王黎阳,以往也没有听说过此人的名头,但是以二人的眼光自然能看出来这是一个真正的高手。 他们没有托大,毫不犹豫地选择联手应对。 “杀!” 王黎阳奋力挥动霸刀,在距离二人一丈时左脚猛然踏在青石地面上,而后顺势旋转身体发力,一刀斩下势若雷霆! 刀光似满月,劲气摧人胆。 韦睿和傅弘之手中的钢刀同时断裂,飞快向后退去。 二人联手竟然不是王黎阳一合之敌。 正文 349【长歌当哭】(六) 王黎阳从来不是一个迂腐鲁直的人。 在可以选择的时候,他会及时做出有利于自己的决断,譬如方才在前院面对藏锋卫的鸳鸯阵,他没有愚蠢地强行突破,果断地将对方甩在身后。但此刻前路遇阻,他便不会再一心想着捷径,以手中霸刀踏出一条路便可。 这是刀客的骄傲和底线,如果没有这样的勇气和杀性又怎能练就一身顶尖的武道修为? 韦睿和傅弘之飞快后退,王黎阳紧追不舍,两侧的藏锋卫将士根本没被他放在眼里。 后方的西吴高手们大喜过望,只要能冲开面前的阻拦,他们便可以直入后宅取下那个年轻钦差的项上人头。 便在这时,韦睿和傅弘之忽然朝左右两侧闪开。 王黎阳眉头微皱,猛然察觉到危机迫近,立刻提刀朝前横扫。 在韦睿和傅弘之让出空间之后,一杆长枪陡然出现在王黎阳的面前。 明亮柔和的月色中,叶七身穿劲装,青丝绾在脑后,眼神犀利似剑。 两人在几瞬之间连续交手二十余次,长枪和霸刀不断交错,绽出无数火星和刺耳的声音。终究是叶七的兵器更长,而且她的风格便是大开大合一往无前,故而在数十次交错之后,王黎阳不得不朝后退去。 叶七的目光只盯着王黎阳一人。 扎、刺、挞、抨、缠、圈、拦、拿、扑、点、拨。 叶七仿佛进入忘我之境,手中长枪变化莫测, 舞动时寒星点点,停顿处银光皪皪, 泼水不能入, 矢石不能摧。 这是她第一次全力施展自己的武道修为, 登时震住周遭的所有人。 藏锋卫的将士之前在旗山冲已经见识过叶七的身手,但那时的情况十分混乱, 很多人并未亲眼目睹,此刻少女的风姿展现在他们面前,竟是如此霸气无双。 西吴高手们更是满面不敢置信的神色。 他们很清楚王黎阳有多厉害, 二十多岁就能占据武道高手榜的次席,仅仅在和安阳龙骑主帅的切磋中落败,此外上百次交手从无败绩,这样的人本就极其罕见。 但是今夜他们居然能看到有人可以在场面上压制住王黎阳, 而且还只是一名年轻的女子! 韦睿和傅弘之亦是震撼不已,但他们终究和普通士卒不同,很快便清醒过来,立刻对身旁部属怒吼道:“结阵, 杀敌!” “杀!” 眨眼间十余个鸳鸯小阵出现, 随着叶七步步紧逼的气势猛然前压。 他们之所以没有在第一时间结阵迎敌,乃是裴越定下的示弱之策, 万一有敌人攻至中庭, 他们要做的便是将对方留下来。 如何留? 示敌以弱诱敌前扑, 然后阻其去路断其后路。 当此时,双方已经纠缠在一起, 商羽所领二百人及时赶到。 以叶七手中世间最锋利的长枪缠住王黎阳, 将近三十个鸳鸯小阵组成的大阵将八十多名西吴高手彻底围困在中间,外围则有近百名弓手伺机而动。 这些人如今的处境便是插翅难飞! …… 谷斤 中庭的厮杀声顺着夜风传到后宅。 裴越已经回到书房, 院中的三具尸体被抬了出去,那些手执连弩背负长弓的将士们就像之前那样继续潜藏在暗处。经过几次大战之后,这些将士早就能做到令行禁止, 即便此刻中庭那边的战况十分紧张, 也没有一个人东张西望,甚至连窃窃私语都没有。 他们就像沉默的雕像, 不动如山地坚守在自己的位置上。 书房内烛光明亮, 宽敞的空间内摆着一张长桌, 上面是裴越自己做的简易沙盘。 整个荥阳北城都在这座沙盘上, 从刺史府到钦差行衙则是重点突出的区域。 裴越皱眉望着沙盘,心中在反复推敲琢磨。 旗山冲之战结束后的当晚,他和叶七在山坡上相依相偎,叶七难得地睡了一个安稳觉,他却苦思冥想整整一晚上。 他不断地推演着复仇的每一步计划,竭尽全力将所有的可能性都想到,不知道死了多少脑细胞。 返回荥阳路途中的表演,荥阳城外的京观,府衙门前的人头,所有的举动都是为了今夜的引蛇出洞。 邓载端来一杯热茶,放在长桌边缘,恭敬地说道:“少爷,中庭之敌已经被我们的人围住,他们应该是西吴在灵州的奸细。” 裴越握住茶杯,微微皱眉道:“陈希之没有出现?” 邓载摇头道:“目前没有。少爷,陈希之太过狡猾,而且在旗山冲实力大损,恐怕她早已潜逃,不会再来趟这潭浑水。” 裴越冷笑道:“陈希之是个特别骄傲的女人,所以不喜欢走寻常路。你以为她要拼命,她说不定就会逃走,就像当初在横断山里,她损失了七八百人。但你要是以为她会远走高飞,她肯定会藏起来埋伏你,因为这样会让她很有成就感。” “成就感?”邓载不明所以地问道。 裴越眼神愈发冰冷,说道:“你还是不太懂女人。陈希之虽然很厉害,可终究还是个女人,而且是自尊心特别强烈的女人。当初在京都的那些事,我算是突然搅局的人, 她就算败了也能安慰自己。可这次灵州,她一直想得都是算计我,结果赔了夫人又折兵,你觉得她能咽下这口气?” 邓载微微一惊,低声道:“如果真是这样,她为何不和那些西吴人联手?” 裴越看着沙盘上的刺史府,冷声道:“她会在意西吴人的死活?她连自己人的死活都不会放在心上。她现在应该藏在某个地方,等我解决掉西吴人之后,她再利用我们松懈的心里,来个出其不意的绝杀。” 邓载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负责盯着行衙后方的一名亲兵快步跑进书房说道:“少爷,贾成回来了,还带着数十名陌生人,他跟我对过口令,说那些人是刺史府派来的援兵。” 纵然贾成现在很受裴越的看重,但是亲兵们却不会在意这些,他们眼中只有裴越一人,也只会听从裴越的命令,在没有得到准许之前自然不会将那些人放进来。 “多少人?”裴越平静地问道。 “大概五十多人,晚上看得不是特别清楚。”亲兵老老实实地答道。 裴越微微颔首,对邓载说道:“你替我去看一下,如果真是刺史府派来的援兵,就让他们去左侧营地保护石炭寺的官员,这里不需要他们。” “是,少爷。”邓载拱手行礼,然后领命而去。 然而他才刚刚走到书房门口,裴越忽然开口道:“等等。” 邓载立刻止步,转身望着他。 裴越眉头微皱,忽地将沙盘上刺史府的标识拔出来,随意地扔在长桌上,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亲自去看看。” 正文 350【长歌当哭】(七) 行衙后方是紫玉街,在西北角上开了一座角门,方便后宅中人出入。 贾成之前便是从这扇门离开去往刺史府。 他站在宽阔的大街上,身后跟着五六十名彪形大汉,这些人便是陈希之的手下。按照陈希之的吩咐,贾成需要在不惊动藏锋卫士卒的前提下,尽可能将这些人带到离裴越足够近的地方。 “小子, 老实点,如果你不想看到你妹妹变成一具尸体的话。”站在旁边的一个男人压低声音说道。 贾成面色木然,语调平静到有些异常:“我已经和里面的暗哨对过口令,你在害怕什么?” 那人冷笑道:“我只是好意提醒你一句,莫要以为我们在虚言恐吓你。” 贾成没有再理会他,忽地抬头看向夜幕上的月亮。 临近月半, 明月犹如一个白色的圆盘,光线柔和又清亮。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眼底流露出一抹眷恋,却又很快隐去,只剩下无法言说的纠结和痛苦。从那间民居离开之后,他便一直沉浸在这种情绪里。 虽然如今他只是一个小兵,可是在此之前他是一个纯正的读书人。 读书人大多有一些迂气,或者说傲气,这是旁边那些刀口舔血的人们很难明白的一件事。 哪怕贾成还没有取得任何功名,他仍然有着深藏于心底的属于读书人的骄傲。 自古而今,叛徒历来是最为人所不齿的行径,更何况裴越对贾成有极大的恩德。剿灭西吴骑兵便能让这个少年感激涕零,而且他还让贾成亲自参与作战。即便只是负责扛旗没有直接砍下敌人的头颅,可是能亲眼看着那些仇人死在自己面前,对于贾成来说便是最大的慰藉。 在这种情况下, 贾成宁愿自尽都不肯背叛裴越。 可是陈希之不会给他这个机会,或者说那个恶魔一样的女人早已掐住他的命门。 贾嘉是他唯一的亲人, 在父母和二妹不幸遇难之后, 这是他无论如何都割舍不下的牵挂。 所以他只能听从陈希之的安排,利用自己的身份和行衙内的暗哨对口令,然后将这群虎狼带进去。他知道此刻行衙内的局势很紧张,哪怕是在后街也能听到前方的喊杀声,如果再让这些人杀到裴越面前,最后的结局恐怕很不妙。 可是他能怎么办呢? 世间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有时候根本不会存在两全其美之策。 要么他就只能做个叛徒,要么他就必须假装忘记陈希之对他小妹的威胁。 就在他痛苦纠结之时,那扇门忽然打开,邓载出现在门内,看着外面的一群人,平静地问道:“贾成何在?” 贾成微微一怔,随即便感觉到身边那些紧紧盯着他的目光,只得清了清干涸的嗓子,开口应道:“卑下在此。” 邓载不苟言笑地说道:“爵爷有令,让你带着刺史府的壮士们去西面校场,他会在那里迎接这些好汉。” 贾成隐隐觉得有些不妙,只要裴越自己不出面,哪怕依然会造成不可控的后果,至少不会折损主将。可是现在裴越要在校场相见,那里的地形开阔平坦,身边这些杀坯怎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旁边那壮汉显然察觉到他的迟疑,轻轻咳了一声,眼中杀意凛然。 贾成只得应道:“卑下遵令。” 谷霯 邓载平静地望着他们,眼神没有任何波动。 贾成深深吸了口气,然后领着众人从角门进入。 里面另有乾坤,那些杀人如喝水一般简单的汉子们在进来之后,立刻庆幸自己没有硬闯。 高耸的院墙后面,藏锋卫的将士占据有利地形,每个人手中都握着连弩,虽然这里只有二三十人,可是足以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阻截阵型,任何人直接闯进来都会被弩箭射成刺猬。 邓载便在前方走着,贾成望着他的背影,几次欲言又止。 西面校场不远,距离那座角门不过数百步,面积不算很大,四周树木掩映。 裴越便站在校场中央,身边只有十来个护卫,他正在同众人说话,看情形似乎在安排任务。见到这个场景,贾成后面的壮汉们不禁露出喜色。他们都是灵州本地人氏,之前在旗山冲之战中就见识过裴越的厉害,所以压根不敢小觑这个从京都远道而来的年轻权贵。 当他们距离裴越只有百余步时,很多人的呼吸不由自主变得有些粗。 距离再近些,他们便可以遽然发动斩首之举。 贾成能听到这种变化,他不禁想起当初在贾家庄外的初次相见。 裴越没有嫌弃他是个新丁,不仅允许他随军出征,更让他担负起扛旗的重任。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闪过,明明只过去半个多月,可对于贾成来说仿佛像一辈子那般漫长。他忽地摇了摇头,然后猛然止步,冲前方急促地吼道:“爵爷快跑!他们是陈希之的人!” 后方那名壮汉勃然变色,想也没想就抬手喊道:“兄弟们,宰了裴家子!” 他无比愤恨地怒视着贾成,没想到最后时刻竟然功亏一篑! 这一刻他不再留手,出手如雷霆一击,直取贾成后脑。 然而他志在必得的一招就扑了个空,紧接着一只脚迎面踹过来,将他逼退数步。 邓载神色复杂地拉着贾成朝前方猛然扑倒。 还没等陈希之的手下们反应过来,校场周围已经响起密密麻麻的弓弦和弩机声。 除了留守后宅的数十名士卒,负责守护西面营地的一百将士也在陈显达的率领下出现在校场南北两侧的树林里。 陈显达手提铁棍,神情凛然地守在裴越身边。 纵然这五六十人都是阅历丰富的好手,可是在实力强大的藏锋卫将士们面前,他们的武道修为还不足以应对这漫天如蝗箭雨。 更何况其中还有六十多张连弩。 短短半柱香之后,校场东侧边缘已经是遍地尸体。 贾成浑身战栗,压根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邓载起身将他拉起来,温和地说道:“走吧,爵爷有话问你。” 正文 351【长歌当哭】(八) 温柔的夜风里,裴越看着面色惶然的贾成,轻叹道:“我不该让你跑这一趟。” 贾成愈发惶恐,颤声道:“爵爷——” 裴越抬手打断他的话,微微摇头道:“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陈希之现在何处?” 贾成吞了一口唾沫,努力平静地说道:“她藏身在紫玉街后面那条巷子中间的民居里, 但属下不确定她现在的位置。” 如今虽然已近八月中旬,但是天气依旧炎热,哪怕是在深夜也没有寒意,然而贾成精壮的身躯却在微微发抖。裴越看在眼里,便淡然地说道:“你最后能喊出那句话, 我已经很欣慰。记住, 一时的退让不算什么,我们藏锋卫不畏惧牺牲,但也不必刻意去做无谓的牺牲。” 旁边的陈显达忍不住笑道:“贾小子,不要胡思乱想,爵爷对你已经够好了。” 贾成用力地点头。 陈显达又转头好奇地说道:“爵爷,你为何会知道这些人是陈希之的手下?” 裴越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沉声道:“贾成不懂官场规矩,难道你也是个新丁?如果刺史府真的派人来支援,怎么可能没有领头之人?薛涛就算再怎么目中无人,也不会随意打发些人手来送死,既然是要来支援我们,至少也会让刺史府的参将统率,怎么可能将五六十人全部交到贾成这个年轻人手上?” 陈显达憨厚地笑着,挠挠头说道:“爵爷,我最不耐烦那些门道, 还是跟着爵爷杀人比较痛快。” 裴越没好气地说道:“带着你的人去中庭,尽快解决那些西吴人。” 陈显达立刻正经起来, 正色道:“末将遵令!” 他马上领着百余人赶往中庭。 裴越见贾成依旧有些魂不守舍, 不由得微微皱眉道:“是不是还有什么问题?” 贾成犹豫道:“爵爷, 之前陈希之是用小妹的性命威胁属下。” “贾嘉?” 裴越自从回到荥阳之后,还没有见过那个九岁的小姑娘,但他对其的印象比较深,知道这是贾成如今唯一的亲人,所以也曾提点过林疏月,让她多关心一些那个小女孩。故此林疏月才将贾嘉带在身边,平时由弄玉照顾。 贾成继续说道:“爵爷,陈希之很清楚我妹妹的生活细节,我怀疑后宅有她的眼线。” 裴越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平静地说道:“我知道了。” 贾成满面茫然不解的神色,但是又不敢继续追问。 这时校场上仅有七八十人,但却是裴越身边的核心护卫力量,实力非同一般。 一个瘦削的人影忽然出现在校场西北角,看样子是从西面营地而来。 其人颤颤巍巍地走到校场边缘,欲哭无泪地说道:“裴爵爷,有人让我给您带句话。” 夜风习习,众人忽然觉得心头有一阵凉意。 那人继续说道:“她说,如今所有石炭寺的官员都落入她的手中,包括钦差正使秦旭,藏锋卫养伤的将士,以及秋江楼的花魁林疏月。听说您很喜欢这位林大家,不知道您想不想看着她香消玉殒?” 仿佛一道惊雷劈中贾成的脑海。 谷趴 然而裴越不动声色地说道:“你是秦大人身边的长随?” 那人仓惶点头道:“正是小人。” 裴越淡淡道:“告诉陈希之,我马上就去找她。” 贾成如今已经完全明白过来,之前那个女人为何会笑得那么畅快。 很显然她对行衙内的情况非常清楚,知道藏锋卫的防卫布局,所以才故意丢出几十条人命,只为将行衙内还在待命的军士吸引到校场这边,然后她集合全部的人手突袭西侧营地。 两场战斗几乎是同时开始,所以校场这边并未注意到西面的动静。 区别在于这边的战斗还持续了半柱香,因为跟随贾成而来的壮汉们颇有几分实力,但是西侧营地里全部都是老弱病残,尤其是负责守卫的军士被陈显达带来校场,那里几乎等同于不设防。 在裴越接连取得丰厚的战果时,陈希之用五十多条人命的代价扭转了局势。 眼下她手中掌握着大量的人质,不光光是林疏月这位已经成为裴越女人的花魁大家,还有钦差正使秦旭,石炭寺的官员们,以及刚刚被裴越任命为藏锋卫后军统领的孟龙符。 “少爷,我现在就去将陈统领叫回来。”邓载见裴越站在原地,不禁担忧地开口说道。 裴越微微摇头,轻轻一笑然后迈步朝西面走去。 邓载和贾成连忙跟上,其余将士亦整齐列队而行。 …… 西面,这里是藏锋卫将士的临时营地,今夜被用来安置行衙中无法参与战斗的相关人等。 陈希之出现在林疏月的住处,她缓步走到主位上坐下,看着被带到堂下的秦旭和孟龙符,冷艳的面容上浮现极为娇俏的笑容,腻声道:“二位,稍后还得麻烦你们出面跟那位裴爵爷商量一些事情。” 孟龙符拄着拐杖,横眉冷对,压根没有开口的念头。 秦旭微微皱眉道:“这位姑娘,本官乃是钦差正使,只负责蜂窝煤的监造诸事,根本没有涉及到你们之间的恩怨,不知你为何要行此狂悖之举?” 陈希之愣了片刻,随即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摇头道:“秦大人还真是可爱。” 秦旭正色道:“难道你以为凭着几把破刀就能唬住本官?” 说完这句话他情不自禁地朝旁边看了一眼。 陈希之将他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心中暗笑,语气却显得十分温柔:“秦大人,刀虽然破旧,但是砍几颗脑袋不成问题。你要是想舍身成仁,本姑娘定然不会让你失望。” 秦旭闻言登时傻眼,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问道:“你究竟想让我和裴越说什么?” 陈希之摇摇头,只觉得非常无趣,便转头看着站在旁边神情漠然的林疏月,微笑道:“林大家冰雪聪明,不妨猜猜看今夜我想要做什么。” 林疏月沉默片刻,缓缓说道:“无论你想做什么,爵爷都不会答应,死了那条心罢。” 陈希之不以为意,伸手轻柔地摩挲着被带到面前的贾嘉的头顶,悠然道:“那就要看他的心到底有多硬了。” 正文 352【长歌当哭】(九) 行衙中庭。 数百人的厮杀无比惨烈,近百名西吴高手被挤压在一个略显狭窄的空间内,四面八方都是藏锋卫的将士。随着陈显达带人加入,整个战局愈发呈现一边倒的趋势。如今裴越手下五员虎将,仅有伤势过重的孟龙符不在,其余四人尽皆在此,再加上将近四百名久经沙场的精锐老卒,西吴人的抵抗力度越来越弱。 王黎阳眉头紧锁,此时此刻他已经腾不出手脚去帮助手下,因为叶七给他的压力实在太大。 在西吴的时候,他以气息悠长和刀法霸道著称,即便是和安阳龙骑主帅的那一战,二者也是鏖战半个多时辰才分出胜负。当时王黎阳仅仅以微弱劣势落败,战后也立刻攀升至西吴武道高手榜第二,被看成有望追上梁国首代定国公裴元的年轻天才。 但是今夜他忽然发现,对面的年轻女子在自己最擅长的方面更要强出半筹。 高手相争,半筹便足以致命。 面对叶七凌厉凶悍的攻势,王黎阳愈发处于被动,现在他只能寄希望于陈希之。 按照之前的商议,他带着人袭击钦差行衙,陈希之则会在半路截杀薛涛,如今刺史府那边迟迟没有动静,想来薛涛不会在深夜冒险。他从不会怀疑陈希之对裴越的恨意,故而此时她一定会有所动作。 只是他刹那间的恍惚被叶七敏锐地捕捉到,然后便发出今夜最灿烂的一击。 长枪如龙,直捣腹心。 …… 西面营地,陈希之好整以暇地等待裴越的出现。 林疏月在她左边,贾嘉在她右边,不远处则是被捆缚双手的秦旭和孟龙符,身后则是被她的手下看管的石炭寺官员和藏锋卫的伤兵。 她特意命人燃起火把将这片地方照亮,从她始终未曾消退的笑容便能看出来,她很享受现在胜局在握的感觉。自从开平三年遭遇裴越以来,这个原本只是在京都郊外小庄子里讨生活的庶子便成为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如果说横断山中的谋划失败还可以归结为她一时大意,没有防住对方的奇兵突袭,那么在灵州的几次交手都以她的惨败告终,这对历来极骄傲的陈希之来说是无法忍受的奇耻大辱。 事到如今,她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更恨开平帝和王平章多一些,还是早日弄死裴越更急迫一些。 眼下她手里有几百条人命作为筹码,她不相信裴越还能翻盘。 哪怕在此之前她一直在输,可只要能赢下这一局,那么她才是笑到最后的人。 不多时,裴越领着近百名部属匆匆赶来,远远便看到火光照耀下陈希之得意的笑容。 谷虋 看见裴越的身影,数十名藏锋卫的伤兵不由自主地露出羞愧的表情,方才陈希之带着二百人突袭营地,他们完全没有反抗的机会。虽然知道裴越不会因此怪罪,可是一想到之前这位年轻爵爷对自己的宽厚仁义,不禁还是觉得无地自容。 孟龙符却没有这种情绪,相反他在悄悄地观察不远处的陈希之。 旗山冲一战,他的小腿骨被敌人砸断,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么短的时间肯定无法痊愈。但这不代表他就是个废人,只要能豁出去冒着残疾甚至阵亡的风险,他不是没有希望给那个女人造成麻烦。只不过他顶多只有一次机会,而且必须抓准时机。 陈希之望着在二十丈距离左右停步的裴越,嘴角勾起一个轻蔑的弧度。 她望着那些手握连弩的藏锋卫将士,轻轻柔柔地说道:“裴越,藏得越来越深了,连我都不知道你竟然能弄到这么多连弩。” 在今夜大放异彩的连弩注定无用,因为陈希之身边到处都是人质,譬如此刻她正抚摸着贾嘉的头顶。看见这一幕的贾成怒火中烧,双眼赤红,只是因为不敢触犯军规才强行按捺住冲动的情绪。 裴越没有理会陈希之的话,他望着对面的情形,借着那些火把的光亮看清楚局势,淡淡道:“这两百多人就是你最后的家底吧?” 陈希之讥笑道:“你不是天资聪颖吗?那就猜猜看咯。” 裴越不以为意地说道:“我很敬佩你家那位奇女子,但是她从来没有想过造反,所以不可能给你留下几十万大军供你挥霍。横断山中八百虎贲,旗山冲里七百勇士,算上眼前这些人,我想你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其实我不太理解,你掌握着那么多财富,又有近两千人的死士班底,放在一千多年前的乱世足以建立一个王朝,为何会落魄到眼下这个地步,居然只敢在抓着人质的情况下与我见面?” 他的表情很认真,语调很平静,仿佛是在真心实意地求教。 然而这种平时的语言却让陈希之眼神冰冷,因为裴越所说尽皆实情。 唯有真实才是最犀利的伤害。 “呵。” 她从牙缝里蹦出一个音节,眼神冷峻地说道:“你以为你很厉害?说白了你只是命好而已,横断山里如果不是广平侯的儿子出现,旗山冲里如果不是叶七赶到,你早就被我剁成肉泥,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你配吗?” 裴越不为所动,平静地说道:“有句话你肯定没听过,得道者多助失道着寡助,其实帮过我的人不止谷范和叶七,还有很多你可能根本不认识的人。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帮我的人那么多,却没有几个人愿意帮你?除了这些当年受过你家长辈恩惠的死士?” 陈希之冷笑道:“强词夺理,可笑之极。” 裴越轻叹一声,神情逐渐冰冷,沉声道:“究竟是谁可笑?陈希之,我问你,京都外围的那些百姓参与过当年的事情吗?灵州北面三府的百姓和你陈家有仇吗?你走到今天众叛亲离的地步,还要执迷不悟一条道走到黑?这些年因你惨死的无辜人有多少,恐怕你自己都算不清楚,难道你对此就没有任何的愧疚和反省?” 陈希之微微用力,将贾嘉拉到自己身边,以她的武道修为随便出手就能捏断小女孩的咽喉。 她似乎看出裴越投鼠忌器的模样,嘲讽道:“裴越,你是不是想凭那条三寸不烂之舌劝我投降啊?” 正文 353【长歌当哭】(十) “言语其实是最没有力量的,因为它除了让你恼羞成怒心率加快,对眼下的局势起不了什么作用。我跟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从始至终是你在自寻死路,不是我非要对你赶尽杀绝。陈希之,你能听懂这句话吗?” 月色与火光交织, 夜风轻拂衣袖,裴越不急不缓地说完这番话,身后的将士们愈发挺直身躯。 陈希之仿佛听见难得一见的笑话,忍不住轻快地笑出声来,然后很辛苦地说道:“我害怕你对我赶尽杀绝?” 裴越淡定地反问道:“如今你手里有人质,还有两百多名死士佑护,我这边只有七八十人,为何你不敢直接来杀我?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陈希之一时语塞。 哪怕她再怎么不愿意承认,实则心里对其已经十分忌惮。 纵观今夜局势,除了最后被她以调虎离山计突袭营地擒住人质,之前始终都在裴越的掌控之中,她看得十分清楚。 无论是最开始那群不知道身份的偷袭者,还是后来王黎阳率众出击,以及她对刺史薛涛的埋伏,一切都被裴越料中,根本没露出什么破绽。如今对方看似只有七八十人,谁知道后面有没有伏兵?若是真的打起来, 她必须全力以赴,哪里还有多余的人手去看押身后数百名人质? 甚至她从一开始就认定,裴越只带着几十人出现, 目的就是想引诱自己攻上去,然后派人解救这些人质。 一念及此,她并未回答裴越的质问,对身边说道:“请林大家上前。” 一名手下手执长刀,逼迫林疏月上前数步。 陈希之看着手下将长刀架在林疏月的脖颈上,眼中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的情绪,冷然道:“裴越,你不妨多说几句,看看能不能劝住我,不然的话这位林大家今夜便要香消玉殒了。” 裴越默然不语。 月色清辉,洒在林疏月干净秀美的面庞上。 她痴痴地望着远处裴越的身影,脸上绽放开一个绝美的笑容,声音柔婉却又无比坚定:“爵爷,不必在意我。自从离开家以后,这一个多月于我来说是最开心的时候,每晚我都能睡得很踏实。能够认识爵爷,疏月没有遗憾,切莫因我为难,牵连这么多人的性命。” 陈希之并未阻止林疏月的深情告白,因为她知道林疏月此时表现得越大义,裴越就会越艰难。 裴越看着对面的林疏月,这是他在这个世界唯一有过那种亲密接触的女子,怎么可能会真的若无其事? 但他依旧没有开口,只是定定地望着对方,目光中略微有些不解。 陈希之意味深长地说道:“林大家,早就同你说过,这世间男子皆是负心之辈,没有一个人能值得你托付终身。看见了吗?就算你此刻愿意为他去死,可这位前程远大的裴爵爷仍然不肯开口,为何?因为他不愿背负一个逼死自己女人的罪名。他想成就王侯霸业,却又舍不得自己的清名沾染半点灰尘,何其虚伪,何其无耻啊。” 林疏月缓缓摇头道:“陈姑娘,事已至此,何必再行挑拨之举?爵爷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更是大梁的武勋亲贵,怎可因我一人而举手降敌?若他真的这般做了,那便不是我认识的裴越,只会让我心里很失望。多说无益,你命人动手罢。” “听听,多么善解人意的一番话啊。裴越,你要是个男人,就该主动站出来,而不是让自己的女人在这里求死。”陈希之冷笑道。 裴越的表情依旧沉稳,没有任何躁郁和激愤,他终于开口说道:“你想要什么?” 陈希之双眸似弯月,笑眯眯地说道:“你猜?” 这是她第一次在裴越面前占尽上风,看着对方强装镇定却又不得不低头的姿态,她的心里就像炎炎夏日品尝冰镇水果一般舒坦。 裴越侧耳倾听后方的动静,那边的喊杀声在逐渐低落,可以想见主力部队很快就能解决西吴人。 他略微沉思片刻,然后冷眼说道:“战争必然就会有伤亡,这是不可避免的事实。就算你今夜杀光这些人质,但只要我能砍下你的脑袋,朝廷也不会降罪于我。所以,你可以抛弃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免得自讨苦吃。” 谷鑡 陈希之好奇地问道:“看来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裴越讥笑道:“你不就是恨我不死吗?眼下我就站在你面前,身边的人也没你的手下多,你为何不敢过来取?难道说是之前我给你造成太多心理阴影,以至于你除非是在旗山冲那种局势下,仗着地形的优势和数倍于我的兵力,且没有任何危险,才敢对我动手吗?” 陈希之看了一眼头顶的明月,心中忽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机感。 因此她没有急急忙忙地开口驳斥,反而回身看向那些人质,除了明显与常人不同的藏锋卫伤兵,那些石炭寺的官员并没有异样,以她的眼光和阅历几乎可以断定这都是些普通人,所以她不明白裴越的底气在哪里。 还是说他只是想拖延时间?等着叶七来救他? 想到这儿,她便收起调侃嘲讽的心思,正色道:“三个条件,你若肯答应,我不会杀这些人质。” 裴越镇定地回道:“说。” 陈希之语调急促地说道:“第一,我要带着这些人质离开荥阳,在确保安全之后我会放他們走。” 裴越不置可否地道:“继续。” “第二,你必须自废武功,我知道让你引颈待戮不现实,你也不是那种为了大局甘愿赴死的读书人。但是你不要想着还能保留武道修为,因为我不想以后在战场上看见你。如果你能做到这一点,那么我可以修改第一条,出荥阳出后就放了这些人质,此后是生是死各凭本事。” “还有呢?” “最后一条,我可以放了所有人质,但是我要带走林疏月。我知道她和你的关系,往后你我互不干涉,我会保证她的安全。但是你若继续与我为敌,那我不会手下留情。” 听到这句话后,裴越眼神漠然地看着陈希之身边的弄玉。 弄玉不敢与他对视,惶然地垂首看向地面。 裴越深吸一口气。 便在这时,叶七带着一二百人赶到此处。 陈希之眼神一冷,但是并未太过紧张,因为此刻局势捏在她的手里,只要有这些人质在旁,就算叶七是这世间年轻一辈中最强的高手,她还能凭空夺走这些人质不成? 事已至此,除非裴越能狠下心看着自己杀光人质,否则便只有放低姿态跟自己商量。 虽然她提的条件十分苛刻,但那不过是谈判的应有之义,漫天要价落地还钱而已。 裴越与叶七对视一眼,登时明白那些西吴人已经解决,心中长松一口气,转头望着陈希之,淡淡道:“你猜的没错,我确实是在拖延时间,也确实是在等叶七,但是我等她的原因,并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陈希之的神情立刻严肃起来。 裴越仿佛要吐尽胸中所有的浊气,高声怒吼道:“动手!” 陈希之心中的警惕提到最高,紧接着便注意到右侧的孟龙符如猎豹一般蹿出去,直取那个威胁林疏月的壮汉。他在这一刻爆发出全身的力量,一拳砸在对方的后脑上,那壮汉甚至来不及发出半点声音,身体便软绵绵地倒下。 陈希之勃然大怒,大步流星冲过去想要砍死孟龙符。 然而她压根没有想到的是,身后不远处一个面相平凡的年轻人质忽然出手,一掌便打昏旁边死士,然后夺下对方手中的长剑。 一剑似天外飞仙,刺向陈希之的背心要害。 正文 354【长歌当哭】(十一) 陈希之身为年轻一辈中仅次于叶七的武道高手,对于危险的感知能力远非常人能比。 当那个年轻人一剑袭来之时,她手中双刀立刻卷起刀刃左右夹击,但是对方的招式异常阴诡,且用的是很罕见的左手剑,居然能够从下方出其不意的角度绕过她的刀锋,径直刺向她的胸口。 这一刻陈希之脸上的表情复杂到了极致。 此前在裴越手上吃过好几次亏, 她自然不会大意轻敌,今晚在动手之前对他身边的力量做过细致的分析。除了藏锋卫和十几个聊胜于无的亲兵之外,裴越并无隐藏的实力。荥阳城中的几千厢军可以忽略不计,以她对薛涛的了解,这位刺史大人决计不会调离这些守卫荥阳城门的军卒。故而在确定刺史府的亲兵护卫不会出动之后,她便立刻下令动手。 此时藏锋卫的大部已经被王黎阳带来的西吴高手牵制,裴越身边仅有数十人,无论如何也变不出在她认知范围之外的高手。 但裴越不仅再次出乎她的意料,而且藏着的高手还不止一人。 除了遽然发动拼死一击的孟龙符和身法诡异剑招阴险的年轻人之外,此刻人质群中突然冒出来三十多个高手,几乎瞬间就搅乱局势,让她想要依靠这些人质威胁裴越的想法变成笑话。 叶七怎会放过这个机会,长枪一抖,领着数百名藏锋卫将士杀过来。 局势瞬间逆转,陈希之今夜的谋划已然全部落空。 她毫无心理负担地将王黎阳和西吴人卖个干净,靠他们拖住藏锋卫的主力,又用五十多条人命将裴越和剩下的藏锋卫将士吸引过去,以为这样就能掌握人质彻底翻盘。然而她怎么也没想到裴越居然在这些人质当中藏了数十个高手, 而且是她根本就没有发现踪迹的高手。 按理来说, 她此刻的情绪应该是愤怒与慌乱, 可是她没有,只在纷纷乱乱之中死死盯着冲到自己身前的年轻人。 陈轻尘遇害时陈希之年仅七岁,虽然还很懵懂却已经记事,尤其是后来幸存的长辈們不断跟她讲述当年的故事,所以她从来没有忘记过害死自己母亲的凶手。 开平帝刘铮和魏国公王平章首当其冲,但当夜真正动手的却是一个擅长左手剑的顶尖刺客。 只在面前这年轻人出手的那个瞬间,她便认出对方一定和当年那个刺客有关。 当年那个刺客已经重伤不治身亡,陈希之多方打探也不能查出对方是否有后人,更查不到对方和沈默云之间的关联。 没想到在过去十五年之后,她竟然在灵州撞见一个同样擅长左手剑且招式极为阴险诡异的年轻人。 无论这个年轻人是那个刺客的徒弟亦或儿子,陈希之此刻心中泛起的是滔天巨浪一般的恨意。 当年若是陈轻尘没有遇害,她又怎会落到今日这般境地! “啊!” 陈希之陡然发出一声饱含无尽愤恨与悲伤的怒吼,双刀舞成旋风,身形如电一般激射而出,毫不在意自己身前的破绽空门,竟是要和对面的年轻人换命。 林合的面庞稍稍做过一些修饰,掩去他平时冷峻漠然的气质,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年纪轻轻的普通官吏,这样的人在石炭寺中很常见。不仅是他, 连他带来的三十多个太史台阁的乌鸦也都乔装打扮,藏身于石炭寺的官员之中。以太史台阁在这方面的造诣,陈希之的手下根本无法在深夜分辨出来他们和其他人的区别。 面对陈希之几近于疯狂的姿态,林合的神情在此时变得异常凝重。 陈希之连斩二十余刀,林合便只能连退二十余步。 谷祼 此刻喧闹杂乱的战场仿佛与二人无关,他们眼中只有彼此。 猎猎夜风之中,陈希之青丝飞舞,刀光犀利,双眼已然泛红,彻底进入毫无留手的暴走境地。 她的武道修为集百家之长,又得叶七的师尊悉心指点,若非心中杂念太多未必就会弱于叶七,实际上她如今也仅仅比叶七差一线,与王黎阳不相上下。 林合侧身避过陈希之下劈的那一刀,左手剑陡然换到右手,刺向陈希之的腰腹。 当此时,陈希之正处在跃起后下落的姿态,她在半空中猛然扭身,右手刀挡住林合这一剑,然后左手刀再度横扫。 林合眉头一皱,显然陈希之的武艺超出他的意料。 他之所以答应裴越的要求,率众藏身于此,目的便是希望用这些人质诱使陈希之出现,然后出其不意地废了这个年轻女子的修为,将她带回京都。 这是沈默云的要求,也是他主动提出和裴越合作的原因。 面对陈希之凌厉的攻势,林合忽地急速撤步,长剑还于左手,连打带消拨开陈希之的左手刀,横切对方小腹。 陈希之平稳落地,脸上绽放开狰狞的笑容,完全不管不顾对方这一剑,双刀交错飞快斩落。 林合这一剑终于突破对方的刀锋,划破对方的上衣,在陈希之的小腹上留下一道伤口。 但是紧接着他便发出一声惨叫。 一只手掌掉落于地,掌心里还握着长剑的剑柄。 林合目瞪口呆地注视着自己断掉的左手,大脑几乎瞬间一片空白。 陈希之发出极为痛快的笑声,压根不理会自己小腹的伤势,继续急冲向前。 一杆长枪斜刺里杀出,挡在陈希之前进的路上。 “叶七,你给我滚开!”陈希之近乎于绝望的怒吼着,甚至对她非常熟悉的叶七能听出声音里藏着一丝丝哀求。 叶七默然不语,脚步微微一顿。 陈希之的眼光极为上乘,怎会看不出这个停顿蕴含的深意,于是她没有再去看旁边那个曾经亲切地喊她“师姐”的少女,咬牙冲向林合。 林合已经反应过来,并未注意到叶七的那个停顿,立刻转身就跑。 陈希之大踏步追上去,一刀砍中对方的尾椎骨。 林合轰然倒地,生死不知。 就算侥幸能救活,将来恐怕也只是个废人。 正文 355【长歌当哭】(十二) 叶七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插手陈希之和林合的决斗,是因为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孟龙符出手击倒挟持林疏月的壮汉,自己也因为伤势牵动疼得满头是汗,根本没有能力起身战斗。若非林合及时出手偷袭陈希之,今夜便是大罗神仙在场也救不了他。好在太史台阁的乌鸦们立刻发动,陈希之的手下们顷刻间陷入混乱之中,这才让他侥幸保住性命。 林疏月很清楚这些年轻将领对于裴越的重要性, 更感激对方的舍命相救,但她此刻什么都做不了,连自保都是个问题。 旁边的钦差正使秦旭在变故发生的那一刻,立即双手抱头,唯恐被殃及池鱼。 当叶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林疏月流露出十分惊讶和动容的表情,快速说道:“叶姑娘,他的伤势加重得很厉害。” 孟龙符躺在地上,脸色已经惨白,连连摇头道:“我没事!” 叶七并未说话,护着二人直到后面的裴越跟上来,这才转身向陈希之那边冲过去。 虽然她在最关键的时刻有一个停顿,但是在林合已经被陈希之砍倒之后,见她还要上去补刀彻底终结对方的性命,叶七不得不出手阻止。 虽然她也不喜欢林合这个一脸阴鸷的年轻人,但是她在太史台阁中有自己的消息来源,深知沈默云有多看重这个年轻人,如果真的让他死在这里, 恐怕将来对裴越有害无益。 斩断对方最重要的左臂, 又在他的尾椎骨上砍了一刀,陈希之心中的愤怒和恨意已经消散许多, 所以当叶七的长枪再度袭来,她没有像刚才那样愤懑和绝望,轻巧地挥刀挡住对方的枪尖,然后转身就跑。 她的轻身功夫很高明,几个起落之间便脱离战场。 事已至此,她不得不壮士断腕,抛下自己最后的有生力量。 场间已经一片混乱,藏锋卫的主力已经全数赶到,配合藏身于人质中的太史台阁乌鸦,正对那两百多名死士进行最后的围剿。虽然在这个过程中,不可避免地有人质受到伤害,但是这世上哪有完美无缺的计策? 就算是裴越也只能假装没有看见,在事后给这些遇害的官员争取一个为国阵亡的名分,便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致。 贾成宛如一头疯狂的守山犬,拎着一把长刀快步跑过来,将贾嘉一把抱在怀里。 旁边站着的弄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个少年人。 贾成抹了一把脸,关切地问道:“小妹,你没受伤吧?” 贾嘉睁大眼睛摇摇头, 勉强挤出一个乖巧的笑容, 然后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没事了, 不害怕,乖啊。”贾成揉揉她的头发,然后牵着她迅速离开战场。 钦差正使秦旭运气极好,在他双手抱头的那一刻,负责看住他的死士便准备动手取他性命,然而在这混乱之中忽然飞来一把长剑,笔直地插中死士的后背。那人一刀没有砍下去,反而向前一撞,将秦旭撞倒在地。 纵然被迫跌了一个狗吃屎,秦旭却因祸得福保住性命。 等藏锋卫的将士将他扶起来,这位惯于风花雪月的才子脸色发白,眼神惊慌,不过在看清楚战场上的局势之后,立刻挺直身躯,示意自己无碍。 大步赶来的裴越仿佛没有看见秦旭期待的目光,径直来到孟龙符身边,身后跟着陈显达和韦睿以及数十名兵卒。 孟龙符想要挣扎着起来行礼,裴越直接蹲下身按住他的肩膀,摇头道:“不要胡闹,你再乱动,下半辈子就只能做个瘸子。” 孟龙符苦笑道:“爵爷,末将本想找机会刺杀陈希之,但是实力不济没有成功。” 谷铛 裴越平静地说道:“她若那么好杀便不是陈家后人了。” 虽然声音很轻,但周边几人都听得清楚,他們先是面露不解,随即恍然大悟,脸上神情变得十分复杂。 这些京都将门子弟,谁会不知道当年的故事?谁会没听过那个富可敌国又造福万民的陈家奇女子?他们这段时间跟陈希之杀得头破血流,怎么也想不到对方竟然是陈家后人。 就连一贯大大咧咧的陈显达也没有多嘴,显然他们心里清楚关于陈家的往事藏着怎样的风险。 裴越起身对韦睿说道:“这里的残局交给你处置。” “遵令!” 韦睿沉着地应下,又问道:“爵爷要去追陈希之?” 裴越微微点头道:“今夜布下这么大的阵仗,总要了结这桩事。” 安排好这些,他才转头看着神色温柔的林疏月道:“今夜让你受了惊吓,但我还有事情去做,天亮之后再来寻你说话。” 林疏月颔首道:“爵爷去忙罢,小心些,不要受伤。” 裴越最后看了一眼战局,确认一切都在己方的掌握之中,这才领着十余个亲兵朝着陈希之和叶七二人离开的方向追去。 今夜的荥阳城早已宵禁,虽然钦差行衙这边的动静将很多人从睡梦中惊醒,但是除了刺史府之外,没人敢出来查看究竟,害怕自己会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大街上依旧安静,只是这份安静透着一股异样的诡异。 陈希之逃出钦差行衙之后,选择向西面疾行。 叶七在斩杀王黎阳之后,气势已经攀升到最顶点,堪称全盛时期。平时她就要比陈希之强一些,此刻她已经进入个人状态的最强时刻,陈希之又被林合砍了一剑,此消彼长之下,她原本可以很轻易地赶上,然后将陈希之一枪刺死。 不知为何,她没有选择这样做,反而不紧不慢地跟在陈希之后面。 片刻之后,陈希之自然也意识到这一点,她忽地止步,借着宁静的月色看清楚周遭景象。 此处乃是西城,距离荥阳西门约莫还有十五六里,距离约定好开门的时间还有一个时辰。 旁边就是荥阳城内的城隍庙,平日里香火鼎盛,此刻倒是显得静谧悠闲。 陈希之鬓边青丝已经被汗水打湿,看起来略有些狼狈,她没有在意就在不远处站着的叶七,缓步走到庙前的台阶边坐下,将双刀放在身旁,从袖子上撕下布条包扎自己小腹前的伤口。 叶七静静地看着她,并没有趁机动手。 陈希之不慌不忙地包好伤口,小腹处的疼痛感异常强烈,然而她却像平常一样面色平静,姣好的面容上依旧带着冷艳的气质。 她缓缓抬头看向叶七,脸上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缓缓道:“动手罢,你还在等什么呢?” 叶七淡淡道:“等人。” 话音刚落,裴越便带着十几个亲兵出现在不远处。 正文 356【长歌当哭】(十三) 陈希之看见裴越的身影,也只是轻哼一声,并未像往常那样嘲笑叶七如今夫唱妇随的贤惠姿态。 她微微仰头望着天上那轮已经飘向西方的明月,脸上的神情略略显得萧索,不知是因为惋惜今夜的结果,还是在追思这些年来的过往。 裴越孤身前来, 亲兵们则分成两半各自守在街头和街尾。 叶七与他并肩站立,侧首用眼神询问接下来该怎么做。 裴越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柔声道:“辛苦了。” 叶七轻轻摇头,低声道:“不辛苦。” 陈希之虽然抬头望天,却好像能看见他们的动作,嘴角勾起讥笑道:“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狗男女啊。” 裴越当即便皱眉道:“你骂我还能理解, 毕竟你的人大多死在我的手里, 可是你哪来的脸骂叶七?她如果要杀你,你真以为自己能活到现在?” 陈希之冷笑道:“你当真以为她无人能敌吗?” 裴越面色沉肃地说道:“或许有人能赢她, 但那个人绝对不会是你。听说那个王黎阳是西吴第二高手,他总不会比你弱吧?既然叶七能杀他,为何不能杀你?她之所以没有这样做,不就是因为顾念当年在横断山中那点旧情?陈希之,虽然我以前恨你不死,但也承认你是一个厉害难缠的对手,却没料到你终究只是个是非不分的蠢女人。” 从开平三年到现在,双方的仇恨已经积累到无法消释的地步,这场对话注定不会和风细雨,从一开始就会充斥着凛冽冰冷的杀意。 “是非不分?” 陈希之缓缓说出这几个字,继而站起身,眉眼冷漠地望着对面的二人。 她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先帝宽厚仁爱,自有一代明君风采,却被人阴谋算计英年早逝。弑君者如今坐北朝南君临天下,最大的帮凶爵封国公大权在握,满朝文武可有一个人站出来仗义执言?家母慈爱世人, 以商贾之道经世济民,却在家宅中被人刺杀,又有谁替她伸张冤屈?裴越,既然你口口声声是非公义,不知这些事在你眼里又算什么?” 裴越平静地说道:“当初在绿柳庄,方锐临死前也问过类似的话。那时我便对他说过,冤有头债有主,无论你有多深的恨意都只能去找仇人解决,不能牵连无辜的人。” “哈哈,无辜。” 陈希之忍无可忍地笑了起来,摇头道:“我竟不知你是这么可爱的人。” 裴越问道:“难道你觉得那些百姓都该死吗?” 陈希之点头道:“不是我觉得他们该死,而是他们本就该死!” 裴越皱起了眉头,倒是旁边的叶七还能保持平静。 陈希之继续说道:“梁国朝廷上的官儿,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忘恩负义的王八蛋,包括那个待你恩重如山的广平侯谷梁。中宗时期,谷家险些就被抄家灭族,纵然是裴元亲自出面挽救,谷梁也会必死无疑,毕竟一位帝王有太多的办法弄死他不喜欢的人。如果不是先帝看中他的将才暗中保护,谷梁凭什么能在无比险恶的战场上活下来?裴越,你如今也粗通军阵,你来告诉我,假若刘铮想让你在军中意外身亡的话,叶七真能护得住你?” 谷浖 裴越默然不语。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言自明,莫说叶七,就是谷梁也做不到。 换而言之,除非是最受宠的鲁王刘贤亲自出面作保,否则开平帝有无数种办法让现在的裴越意外死去。 陈希之见他没有回答,不禁冷笑道:“当初先帝之于谷梁,难道会比如今谷梁待你的恩情浅吗?可是连幼童都知道先帝死的不明不白,谷梁做过什么?他什么都没做,反而靠着刘铮的宠信平步青云,从一个参将做到成京行营节制!多好的臣子啊,他不该死吗?!” 裴越不禁想起初次去广平侯府赴宴,谷梁在席间说过的那句话。 “造反可不行。” 言犹在耳,如今他愈发确定这句话另有深意。 只不过这些念头他却不愿对陈希之直言。 陈希之心中有太多的愤恨,她双眼死死盯着裴越,继续说道:“再说你口中那些无辜的百姓,当年大梁境内的百姓受过陈家恩惠的不知凡几,家母被人刺杀后,谁又感念过这位可怜女子的恩德?就算下面州府的百姓不知道事情缘由,京都的百姓也不知道?你如今用蜂窝煤造福黎民,假若有天你被人害死,那些因为蜂窝煤过上好日子的百姓却对你的死无动于衷,叶七还会觉得他们无辜吗?到那个时候,叶七为你复仇的时候还会在意那些愚蠢的人?” 叶七认真地点头道:“我会。” 陈希之斜睨了她一眼,面露倦色地说道:“事不关己的时候,漂亮话谁都会说。罢了,我不想和你争论,类似的话题当初在山里已经吵过太多次,无趣得很。” 裴越缓缓开口道:“我能理解你的想法,实话实说,如果是我处在你的位置上,可能我会比你更偏激。” 陈希之微微一怔。 借着尚未暗淡的月色,她看见对方坦然又诚恳的目光,不由得冷笑道:“如今你占尽上风,这些话何其虚伪。” 裴越摇头道:“你误会了。我不是说你的做法就是对的,而且我所说的偏激也和你理解的不一样。” 陈希之问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裴越淡然道:“如果我拥有你掌握的资源,那么我压根不会去考虑你现在的办法。坦白说,你现在的办法费时费力又很难取得成效,堪称愚蠢至极。就算你动不了皇帝和王平章,难道你还对付不了他们的子孙后代?白发人送黑发人,让他们活在悲痛与绝望之中,不比你在横断山中的筹谋更容易见效?就算他们子孙多,你半年杀一个,他们能撑多久?” 陈希之微讽道:“你以为这么好杀?” 裴越认真地说道:“总比你现在这样乱七八糟的搞法简单得多。” 陈希之第一次陷入沉默之中。 正文 357【长歌当哭】(完) 平心而论,陈希之不是一个愚蠢的女人,相反可以说是聪明绝顶。 裴越看似在她面前占尽便宜,实则是因为他背后是整个大梁,如果没有谷梁的支持,没有朝廷作为后盾, 他基本没有可能在陈希之面前取得优势。纵是如此,陈希之也给他造成非常大的麻烦,至少在旗山冲一战中便险些砍了他的脑袋。 但恰恰是这种聪明耽误了她。 这个世界从来没有武则天那种人物,而陈希之坚决认为女子不比男儿差,再加上她拥有陈轻尘留下来的遗泽,本身便站在一个很高的地方来看待问题, 故而总想着从大局入手解决问题。 裴越轻声说道:“报仇这种事本来很简单,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而已,但你非要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更殃及到太多不相干的人,你凭什么能成功呢?” 说到此处,他也有些意兴阑珊,摇摇头道:“其实你我之间本不必走到如今这一步。” 他的话自然与男女之情无关,陈希之倒也不会肤浅地误会,而且她隐隐听出一些古怪的深意。 只不过事到如今她也失去了盘根问底的兴趣,看见裴越脸上逐渐坚定的神情后,她回身重新坐在台阶上,右手按在自己小腹的伤口处,平淡地说道:“叶七,动手罢。” 当初在横断山中,她苦心孤诣筹谋十年,哪怕被师尊逐出师门,和叶七分道扬镳,心中复仇的念想都没有暗淡过一丝,反而愈发强烈。后来被迫远遁灵州,她也没有消沉悲观, 利用西吴人想要夺回虎城的欲望,硬生生在这里撕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 可是现在,她清晰地觉得自己累了。 叶七提枪上前三步,却又停下脚步,微微抬头看着城隍庙的匾额。 陈希之没有看她,漠然地说道:“你不会想在这个时候玩一出姐妹情深的戏码吧?叶七,不要让我瞧不起你,也不要异想天开,如果你今夜不杀我,那我必然会想法设法杀了你们,事已至此——” 话音未落,她身后猛然风声大作。 一抹人影从城隍庙的墙头上跃下,毅然决然地挡在她身前,三尺剑平举对着叶七。 无论是陈希之,还是叶七和裴越,都没有想到此刻出现在这里的人会是她。 陈希之只看了一眼这人的背影就知道她的身份,这一刻她心中百感交集,哪怕早已修炼到心如铁石,也挡不住胸腹之间那股心酸和苦痛交织而成的情绪。 那人没有回头,一双平素很柔和的眼眸此刻泛着凌厉的光芒,咬牙说道:“姑娘,你先走。” 陈希之轻叹道:“冷姨,你竟然一直没有离开?” 两个月前,她做过这辈子唯一心软的事情便是让冷凝离去。 对于这个一直照顾她长大的妇人,陈希之的观感很复杂,某种程度上来说对方其实补偿了一部分她缺失的母爱。只是随着桃花的出现,冷凝便夹在她和裴越之间,一边是自己亲手带大的主家血脉,一边是自己亲生女儿相依相偎长大的少爷,她的心中是何等煎熬,陈希之就算无法感同身受,也大致能略窥一二。 所以她才做出那样的决定,放冷凝离开去找桃花,甚至不惜将京都中仅存的眼线都交到她手中。 冷凝双眼紧紧盯着叶七,惨笑道:“姑娘,我怎么可能放心离开?” “没有意义了。”陈希之缓缓道,神情变得很落寞:“我和裴越之间已经是不死不休,这不是罚酒三杯就能化解的仇恨。我手上沾了太多他身边人的血,他亦如是,如果此刻占据优势的人是我,他也不可能活着见到今天的太阳。” 冷凝没有放弃,她看着叶七,眼神里渐渐流露出一抹哀求:“叶姑娘,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给我们姑娘一条活路罢!我答应你,以后一定尽心尽力地看着她,不让她再卷进外面的事情里,从此安生过日子,好吗?” 叶七嘴唇翕动,却不知该如何应答。 冷凝见状又看向裴越,哀声道:“裴公子,我相信你是个好人,我也不会再干涉桃花的想法,她若是愿意跟着你,那就让她跟着你。姑娘她真的很可怜,她不是天生就是杀人恶魔啊!陈家出事的时候她才七岁,那么小的孩子却要面对全家人被害的惨状,还要逼着自己不去想那些场景,日复一日地练武读书只为了报仇,只有我才知道,她那些年整晚整晚地失眠,压根就没睡过几个安稳觉。裴公子,您大人有大量,放了我家姑娘可以吗?” 裴越看着中年妇人微微颤抖持剑的手,平静地说道:“冷姨,当年在绮水上的小船中,我便同你说过,我一定会为绿柳庄那些惨死的庄户们讨个公道,这个想法至今没有变过。即便没有后来在灵州发生的这些事,我也不会就此罢手。当然,我能做到的就是不殃及别人。” 冷凝面色一变,刹那间几乎就想刺出手中的长剑。 便在这时,陈希之忽然伸手搭在她的手腕上,柔声说道:“冷姨,听我说句话。” 冷凝连忙点头道:“姑娘请说。” 陈希之淡然地说道:“照顾好自己,不要有多余的负担,从小到大每个选择都是我自己决定的,没有任何人能逼迫我。” “姑娘——” 冷凝眼神骇然,然而紧接着陈希之便夺下她的长剑,左掌拍出将她推离七八步远。 她站在台阶上,低头望着手中的三尺剑,淡淡道:“裴越。” 裴越自然明白她此刻这番举动的用意,正色道:“请说。” 陈希之转头用凌厉的眼神制止想要冲过来的冷凝,然后语气和缓地说道:“将来你造反的时候,一定要亲手杀了刘铮,最好能替我多砍一刀。” 裴越没有问她为何会如此笃定,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说道:“还有呢?” 陈希之道:“我知道你在查我的部属,但是所有的死士都已经壮烈,剩下的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普通人,以及没有实力的可怜人。像冷姨和农叔他们虽然对陈家忠心耿耿,但不像我这样疯狂,你可以放他们一条生路。” 谷奸 裴越颔首道:“我说过,我不会殃及无辜之人。” 陈希之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复杂难言。 她深吸一口气,转头对已然泪眼婆娑的冷凝露出一个笑脸,悠悠道:“姨,你应该明白我的性情。莫说眼下只有叶七一人在场,就算刘铮携禁军亲至,如果我不想死,没有任何人能逼我。我同你说这些,是不想你继续走我走过的路,不要将这件事怪责到裴越和叶七身上。往事种种无需多言,我和他们之间难分对错,终究只是命运开的一个玩笑而已。” “姑娘啊……”冷凝泣不成声。 陈希之忽然感觉到一阵晕眩,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然后对叶七说道:“那个左手剑客不是善类,你若是为了裴越着想,找个机会杀了他。” 叶七看着她逐渐发紫的嘴唇,震惊道:“他在剑上抹了毒?” 陈希之无所谓地笑笑道:“生死相争这算什么?难道你不知道裴越手下的那些兵也在弩箭上抹了毒?我只是提醒你一句而已。” 她摇了摇头,又对裴越说道:“如果我能早点认识你多好。” 裴越咀嚼着这句话里的深意,缓缓道:“这世间没有如果。” “也对。” 陈希之点点头,然后回身朝台阶高出缓步行去。 “你还有没有想让我去做的事情?”看着她寂寥的背影,叶七忍不住开口问道。 陈希之脚步一顿,调笑道:“帮我杀了裴越?” 没有听到叶七的回答,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继续说道:“如果可以的话,再叫我一声师姐罢。” 片刻之后。 “师姐。”叶七道。 陈希之微微一怔,旋即痛快地笑出声来,笑声在静谧的夜里传出很远。 这一刻她想起很多事情,京都里那座陈氏大宅,院中的那棵桃树,横断山里的稻田。 山巅的风,头顶的月。 千里纵横无所忌,人生长恨水长东。 两滴清泪从她眼角滑落。 好苦。 她很思念母亲。 无时无刻不思念。 她抬手挥剑,毫不犹豫地从自己白皙的咽喉间划过。 看着她倒在地上,裴越缓缓闭上双眼。 他从来不觉得陈希之做过的那些事可以原谅,即便此刻亦如是,但是他心里并没有酣畅淋漓大仇得报的痛快与喜悦。 冷凝踉踉跄跄地奔过去,伏在陈希之的身体上痛哭不已。 叶七转过身去,抬头望着天上的明月。 或许在当年离开横断山的时候,她便意识到会有这样一天来临。 对与错,是与非,公道与人心,究竟要怎样才能理清楚这一切? 她不知道。 她看着天上的月亮,浅白色的光晕里仿佛有两个小人儿的身影。 她们扎着一样的发髻,动作亲密无间。 却又缓缓消弭,直至消失不见。 一只温暖的手掌在这时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 叶七没有回头,她当然知道这是谁,轻声说道:“我想将她好生安葬。” 裴越目光温和地看着她的侧脸,微微点头道:“好。” 正文 聊聊陈希之及后续更新事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xbiquge.net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358【弄玉】 “冷姨,节哀。” 叶七见那中年妇人哀痛欲绝,轻叹一声上前说道。 裴越并未在这个时候虚情假意地表现自己的宽仁,虽然陈希之最终是自刎而死,又中了林合在剑上抹的毒药,表面上并非直接死在他的手里, 可实际上怎么回事在场中人都心知肚明。即便陈希之没有中毒没有自尽,他今夜也不会放任她活着离开。 事到如今,二者早已是不死不休的关系,无论过程怎样曲折都不会改变这个事实。 陈希之自然是看透这一点,所以才会走得这般干脆。 冷凝的双眼早已哭肿,她抬头看向神情默然的叶七,哀声道:“我劝过姑娘很多次,可是你也知道她的脾气,没有人能改变她的决定。” 叶七缓缓点头道:“我知道。冷姨,这件事不能怪你。” 冷凝回头看着陈希之的脸庞,想起当年她跟在自己身边玩闹的情景,五脏六腑仿佛被刀子割开一样剧痛。 良久过后,亲兵依照裴越的命令弄来一架马车和白布,冷凝和叶七将陈希之的尸首抬上马车,然后用白布盖好。 裴越掏出自己的钦差印信交到叶七手中,看了一眼马车说道:“天色将明,你从东门出城吧,将她好生安葬,我就不去了。” 叶七轻轻点头,她大体也能体会裴越的心情,明白他是不愿在这个时候表现得太过虚伪,柔声道:“你先回行衙, 我处理好这边的事情就回来找你。” 两人便在城隍庙前分别, 车轮吱吱呀呀地碾过青石长街, 裴越最后看了一眼,然后转身朝着行衙的方向走去。 裴越刚刚回到行衙, 便见大门前聚集着一群拿着兵器的军士, 被韦睿带着人挡在门外,场面显得杂乱又吵闹。 看见裴越的身影,韦睿立刻迎上前,行礼道:“爵爷。” 裴越冷漠地看向门外的陌生军士,随着他冷峻的目光缓缓看过去,这些鼓噪的军士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很多人悄悄地移开目光,不敢跟这位年轻权贵对视。俗话说人的名树的影,虽然这些军士绝大多数都没见过裴越本人,可是如今的荥阳城里谁不知道裴钦差的厉害? 远的不说,光是府衙门前那二百多颗人头和城外的那座京观,就足以让这些骄兵悍将变身成老实的羔羊。 之前听说裴越不在行衙,这些人在领头将官的刻意放纵下,想要冲进去看个究竟。 今夜行衙这边的动静实在太大,没有人能准确判断究竟出了何事,有人猜测藏锋卫死伤惨重,有人甚至认为两位钦差已经不幸遇难。 不过当韦睿走下台阶喊出那两个字,所有的鼓噪喧闹顷刻消失,长街上呈现一种诡异的安静。 裴越看了一圈这些陌生军士,漠然问道:“这些是什么人?” 韦睿尚未开口,便见对面人群中站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武将,来到他身前满脸堆笑地道:“禀爵爷,末将乃是刺史府亲兵统领,奉方伯之命前来支援行衙。听闻这边深夜遇袭,方伯甚为担心,唯恐两位钦差大人有个闪失,故而命末将一定要保护两位大人的安全。这位韦兄弟见外得很,不允许末将和部属进入行衙,所以一时间有些误会。” 裴越看向韦睿,后者微微点头。 谷軲 他略想了想,淡淡道:“回去转告薛刺史,不过是些宵小蟊贼,藏锋卫已经处理干净,不劳他费心。” “是。”武将垂首应道。 “行了,你将人带回去,不要在行衙面前聚集。” “末将遵令。”那人面上平静,心中却有些恼怒,只恨这位年轻权贵一点面子都不给,竟然压根不允许自己进去看一眼。然而两人身份悬殊,他又忌惮裴越的狠辣性情,压根不敢在面上表露出一丝不满,与方才在韦睿面前的倨傲形成鲜明对比。 刺史府的亲兵护卫离去之后,韦睿这才开口说道:“爵爷,里面已经打扫干净了。” “安排好明暗岗哨,这种时候不能松懈。”裴越吩咐道。 “是。”韦睿应下。 “你们四人排班轮值,也不必太过劳累。”裴越看了一眼他脸上的倦容,温和地说道。 韦睿颔首道:“末将明白,多谢爵爷关心。” 裴越领着亲兵回到后宅,并未去问候大难不死的正使秦旭,径直来到林疏月的小院中。 林疏月在他离开行衙之后一直惴惴不安,虽然局势已经明朗,可是在被陈希之挟持的短暂时间里,她便明白当初这个曾经帮助过自己的女人有多厉害,最关键的是她不仅有能力更有常人难以拥有的狠辣心性。 当听到弄玉的禀报之后,她喜出望外地迎出来,不同于往日的恬静内敛,此时的她不再是那个讲究和风细雨的林大家,更像是春日里一只活脱轻快的燕子。 “少爷,坐下歇息一会,这段时间你累坏了吧?弄玉,快倒茶来。” 林疏月大大方方地搀着裴越的小臂,一叠声地喊道。 或许是经历过生死之间的大恐惧,她现在的态度愈发显得亲近。 裴越微微笑着,示意她在自己旁边坐着,待弄玉恭敬地将茶盏放在旁边香几上,他看了一眼这个容貌并不出众的丫鬟,面色陡然变得冷峻,沉声道:“我答应过陈希之,不杀她身边的人。” 林疏月悚然一惊。 弄玉先是一怔,随即眼眸中浮现恐惧的神色,面对裴越利剑一般的目光,她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便跪倒在裴越面前,惊慌失措地说道:“爵爷饶命!” 裴越看了一眼茶盏,并未拿起来,转头对眼神痛苦的林疏月说道:“她是陈希之的亲信,一直在暗中将消息传出行衙。邓载他们早已掌握她的动静,只不过我没有让他们拿下她。” “少爷,她……”林疏月不知该如何应答。 裴越用眼神示意她不要紧张,对跪在地上的弄玉说道:“陈希之已经死了。” 弄玉霍然抬头,就连旁边的林疏月都震惊于此刻她脸上复杂到极致的神情。 正文 359【开端】 在林疏月看来,弄玉这个丫鬟其实很不错,纵然有时候略显毛躁,可是本心不坏,对她也格外尊重。最重要的是,弄玉的陪伴让她的生活不会太过乏味。在这座行衙里虽然受到所有人的尊重, 可林疏月明白那是因为裴越的缘故,否则这些从京都来的人哪里会在意一个花魁女子的想法?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弄玉的身份,之前也曾用言语敲打过对方。 那时候弄玉坦言父母被人胁迫,自己不得不帮那些人传递消息,林疏月一时心软并未将弄玉撵出去,还想着请裴越帮忙解救她的双亲。只是后来裴越太过忙碌,每次都是来去匆匆, 故而她也没有机会说出这件事。 她以为弄玉身份简单,最多也只是那些人的一个耳目, 可是现在听裴越所言,事情的真相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弄玉跪在地上,身躯却挺得笔直,昂着头毫无畏惧地直视裴越,颤声道:“你说什么?” 这时候她连敬语都没有用,表现得根本不像一个普通丫鬟。 裴越没有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平静地说道:“她死了。” “怎么死的?”弄玉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自尽而亡。”裴越盯着她的双眼,缓缓说道。 弄玉惨笑一声,垂首说道:“多谢爵爷告知。” 裴越语气复杂地说道:“如果你在行衙内作恶,你肯定活不到现在,哪怕是今夜这里无比混乱的时刻,也有人在暗中盯着你。你没有伤害贾嘉,在我看来还不算是无药可救, 所以我愿意将这些事告诉你。” “爵爷算无遗策, 宽仁温厚, 婢子心悦诚服。”弄玉说的话很恭敬,但是她的表情仿若一潭死水, 没有任何微澜。 裴越微微皱眉,继而略有些疲惫地说道:“我知道荥阳城中还有一些人同你一样,这些年死心塌地地帮陈希之做事。无论你们心里怎样想,既然陈希之已经死了,而且我也答应她放过你们,那你们便不会有性命之忧。但是,我不允许你们继续留在荥阳,我会在永州那边帮你们寻一个分散落脚的地方,而且日后会有必要的监视。” 弄玉微微一怔,她当然明白裴越做这些事纯粹是吃力不讨好,哪有将他们这些人全部杀了来得简单? 此前她就听说过陈希之和裴越之间的恩怨,潜藏在行衙的这段时间也曾暗中观察过裴越的所作所为,对这位年轻权贵的观感有过几次变化。最开始她认为裴越是世间第一等虚伪之人,因为她根本不相信会有人因为几十个庄户的性命,就会和陈希之这种层级的对手拼命。可是在行衙中一天天感受着那些人对裴越的敬畏,她的想法不知不觉间发生着变化。 直到此时听到裴越的安排,她终于确认面前的年轻权贵不是那种伪善之人。 一时之间她的心情无比复杂,甚至有些恍惚,分不清对方究竟还算不算自己的敌人。 她的眼神格外落寞,缓缓摇头道:“婢子多谢爵爷好意,但是不必了。” 裴越沉声道:“陈希之伤了太史台阁的主事,那位沈大人可没有我这么好说话。” “爵爷误会了,婢子没有继续作乱的能力和念头。”弄玉诚恳地说着,然后转头对林疏月说道:“小姐,这两年你待我极好,名义上虽然是主仆,实则与姐妹无异。婢子感念你的恩德,希望你长命百岁平平安安,和爵爷白头到老。” 林疏月嘴唇微颤道:“你不要胡来,弄玉,既然爵爷答应放过你们,就一定不会食言。” 弄玉轻笑道:“婢子自然相信,但是我家姑娘走了,这世间也没有值得我留恋的存在,活着也是一种痛苦。” 裴越看着她的双眼,皱眉道:“你还很年轻。” 谷萂 弄玉微微摇头道:“爵爷,正是因为年轻才会觉得痛苦。我不是陈家的家生子,但是陈姑娘待我恩重如山,这辈子怕是都难以清还。之前我骗了小姐,说我的爹娘被人胁迫,其实我的爹娘早已过世,当初是陈姑娘救了我,帮我的爹娘报仇,所以我这条命就是姑娘的。” 她微微停顿,然后膝盖转动朝着林疏月,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头,抬头时已经是满面泪水,缓缓道:“小姐,请恕婢子往后不能服侍你了。” 林疏月掉下眼泪,摇头道:“弄玉,你这又是何苦呢?” 弄玉诚恳地说道:“小姐,婢子心意已决,人想活着不容易,想死倒也不难。” 这是一句实话,就算裴越心中有些震撼,也不可能派人寸步不离地看着她,一个人真要是决意寻死,那么谁都拦不住。 “既然你连死都不怕,想必也不会害怕孤独吧?”裴越淡淡说道。 弄玉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裴越看了一眼旁边泪眼婆娑的林疏月,轻叹道:“陈希之就葬在城外,我会让人在附近修几间屋子,往后你就在那里帮你家姑娘守墓。只不过这种生活无趣又孤单,你若是不愿意做,我也不会勉强你。” 弄玉愣住,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林疏月这些年早已锻炼出察言观色的本领,见状便心中一喜,连声说道:“傻丫鬟,难道你真的不愿意?” 弄玉惨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喜色,连忙朝着裴越磕头,然后带着哭腔说道:“婢子谢过爵爷大恩大德!这辈子必然会日日夜夜为爵爷祈福,盼您平安如意。” “你还是多谢疏月罢,若非因为她的缘故,我也没有那么多好心。”裴越不苟言笑地说道。 林疏月抿嘴一笑,满眼温情地看着他。 弄玉又向林疏月道谢,然后稍稍犹豫,咬牙说道:“爵爷,事已至此,婢子不敢隐瞒,愿意将替姑娘做事的人名单交给爵爷,只盼您能放他们一条生路。” 裴越有些意外,他只是一时心软,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虽然弄玉这个举动对整个大局没有太深的影响,毕竟在陈希之过世之后,她的人也很难掀起什么风浪,但是有这份名单在手,可以免去一些麻烦,更重要的是至少不会有人在暗中窥视。虽然裴越自己不会在意这些目光,可这世间终究还有他在意的人。 “好,只要他们安分守己,我可以答应你的请求。” 裴越颔首应下,林疏月满面喜悦地上前将弄玉拉起来。 看着面前二人满面感慨的神色,裴越心中轻轻一叹。 这件事终于彻底了结,可是他的心中并未彻底轻松下来。 战争才刚刚开始,远远还未到结束的时候,不知道西境边关上那些熟悉的人,此刻是否安然无恙。 他转头面向西方,虽然隔着墙壁和重重屋宇,他不可能看见那里发生的事,但是他的眼神却显得无比凝重。 正文 360【败絮】 盛夏,微风。 临清县城。 城东有一片地方原本是厢军的驻地,游击俞铮在这里度过人生中最安逸舒适的九年,但他的好运气从六月份开始便消失无踪。随着裴越将临清定为藏锋卫的临时驻地,俞铮不得不带着部属搬出城外,在西面一个营寨里驻扎。 严家对藏锋卫的到来表示热切欢迎, 不仅第一时间将旗山冲之战的重伤者接到家中疗养,更配合知县莫青云对那片营地进行扩建改造,出钱出力出人,无形之中彰显出自身的实力。要知道临清乃是灵州第一富县,严家又是临清最大的乡绅地主,家资何止千万, 这点银子自然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那位前执政严临川想修复和裴越之间的关系。 如今在灵州境内裴越的名声如日中天,尤其是在荥阳城内以自己作为诱饵,将西吴奸细和大梁败类一网打尽,这个消息宛如插上翅膀一样传遍整个灵州。 严临川看似老迈昏聩,实则心眼通明,早已断定这个年轻权贵会一飞冲天,只要他自己不头脑发热触怒皇帝,将来不会有人能挡住他前进的脚步。根据从京都传来的消息分析,右执政洛庭和广平侯谷梁对其都十分看重,太史台阁沈默云的态度也相当暧昧,有这三人护持,裴越的前程光明远大不可限量。 不在这个时候搞好关系,难道还等他回京都之后加官进爵再去烧热灶? 严临川的手段城府当不至于如此浅薄,更何况蜂窝煤矿场就在临清城外,将来双方还有很多可以合作的地方。 严家开出的工钱极为丰厚,周边州府甚至连荥阳城中的工匠都纷至沓来,民夫更是人山人海, 藏锋卫的营地建造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日夜不停进行。 整个营地在原厢军驻地的规模上进行改造扩建, 主体建筑包含营房、库房、马厩和校场。 莫青云担任建造总监,这位出身于渝州莫家的年轻进士早已抛下偏见, 尤其是亲眼见到裴越的所作所为后,如今做事更是尽心尽力,再加上严家不遗余力的金银支持,一个完整、坚固、简约又舒适的营地便出现在临清城内。 议事厅内,裴越请严临川坐在主位,曾经被邓载揍了一顿的长子严时乔肃立在侧。 裴越次首相陪,莫青云则坐在他对面。 严临川看着裴越年轻又沉稳的面庞,感慨道:“朝廷一直以来实行的是异地募兵,边境四营和虎城的驻军都是从内陆州府征召,咱们灵州男儿只能去南境厮杀,想要保护桑梓之地却是有心无力。如今陛下恩准开一道口子,所以这临清城内才会人满为患,爵爷还是要好生甄选。” 裴越并不惊讶于对方会说出这番话,他从来没有小瞧过一个能够走到文官最顶峰的老官,只是略略有些意外于严临川会主动帮自己降温,看来他的确是真心实意想和自己登上一条船。 来到临清之后,这些天裴越深居简出,将募兵事宜全部丢给韦睿等人。不是他刻意想摆架子,而是那些慕名而来的年轻才俊太热情,甚至将他捧到一个太高的位置,这不得不让他提高警惕。纵观史书记载,功高震主历来是取死之道,虽然眼下他还不至于让开平帝心生忌惮,可这种苗头不得不防,高筑墙和广积粮才是王道。 严临川此言自然是将临清城内的状况归功于皇帝身上,他这番话传出去之后,有心人很难借此对裴越发起攻讦。 裴越微笑点头道:“老大人此言甚是。大梁疆域广袤,边境局势危急,陛下也是看清这一点故而才临时调整方略,我们做臣子的只需要完成好陛下的嘱托。” 莫青云目光炯炯地望着裴越,钦佩地说道:“陛下高瞻远瞩,眼光无人能及,这一点毋庸置疑。不过下官认为眼下灵州百姓报国心切,与裴爵爷脱不开关系。若非爵爷以雷霆之势扫清灵州境内宵小,给边军营造出一个稳定的后方,同时激发出灵州百姓同仇敌忾之心,这募兵诸事也不会进行得如此顺利。” 谷溸 裴越与严临川对视一眼,然后从容地微笑道:“莫大人谬赞。” 严临川岔开话题道:“钦差如何看待边关战事?” 裴越谦逊地说道:“老大人,若不嫌弃的话直呼我的名字便可。” 严临川摇头笑道:“你是天子钦点的钦差,这如何使得?” 裴越心中好笑,正使秦旭这几天也没少跟你碰面,怎不见你一口一个钦差大人,反而在他面前时时刻刻端着前执政的架子。他自然不会点破此事,微笑道:“毕竟我年纪尚轻,想来朝堂上的御史老爷们也不会在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上为难。” 严临川点头道:“不知你表字为何?” 裴越回道:“尚未取字。” 不等两人询问,他又说道:“我打算回京之后,请先生为我主持冠礼,那时再正式取字。” 严临川颔首称是,心中却有些遗憾,以他的身份给裴越取字自然很妥当,而且他自己也很愿意,有了这层关系意味着严家将在军中得到一个极大的助力。 裴越继续方才的话题道:“西吴人厉兵秣马整备多年,战事开启决计不会轻易停下。南面张青柏在鸡鸣寨吃了一个闷亏,短时间内不会强攻。北面谢林于贝苕江畔虎视眈眈,同样不会仓促进军。如今双方都在比拼耐心和寻找机会,只要我们边军能够稳住阵脚,从长远的角度判断局势对我们更为有利。” 莫青云信服地点点头,严临川却隐隐有些担忧。 便在此时,邓载脚步匆匆地走进来,脸色显得极为难看。 “爵爷,刺史府派人送来边关军情急报。” “说。” 邓载看了另外二人一眼,沉声道:“五天前,武威侯宁忠率军出击,与西吴主帅张青柏本部大战于卢龙寨南面三十里。战事持续三个时辰,我军大败而归,伤亡达到一万三千余人。武威侯领军退回南山寨,张青柏挥军东进,趁势攻陷卢龙寨,如今兵锋直指鸡鸣寨和南山寨。” 莫青云霍然起身,严临川脸色阴沉。 裴越静静地看着邓载,缓缓说道:“传令韦睿等人,立刻来此军议。” “是!” 正文 361【蝉鸣】 邓载匆匆离去,裴越转向对莫青云说道:“莫大人,有件事要请你出手相助。” 莫青云面色激动,慷慨激昂地说道:“请爵爷吩咐,下官万死不辞。” 裴越连连摆手道:“倒也不至于如此严重。本来我这次出京就是为了蜂窝煤之事,如今万事俱备, 自然不可再耽搁下去。正使秦大人和石炭寺的官员都是个中老手,且有永州和云州的经验,他们早已熟练整个流程。还请莫大人从中配合,尽快将矿场营造完毕,到那时就可以顺利在各州府行销蜂窝煤。” 莫青云微微一怔,他原以为裴越在听到西境大败的消息之后, 立刻就会提兵西征支援,让自己筹措大量粮草,没想到却是这件事。 严临川赞许地看着裴越, 然后又不经意地瞪了一眼旁边的长子严时乔。 莫青云踟蹰道:“爵爷,如今战事在即,这件事是否可以暂缓一二?” 裴越摇摇头,坚定地说道:“如今已近八月下旬,再过两个月天气就冷了,所以我们要加快速度。蜂窝煤能让百姓们过个温暖的冬天,越是在这种战乱的时候,我们就越要注意百姓的生活,至少要让他们能免去饥寒之苦,这样他们才会打心眼里支持咱们的军队。” 莫青云恍然大悟,心悦诚服地说道:“爵爷明见,下官一定办妥此事,否则愿意提头来见!” 虽然被裴越敲打过几次,但其人身上还是有着一股书生意气,如今又夹杂着几分军中莽汉的气质, 倒也称得上异类。裴越满意地点点头,说道:“藏锋卫的粮草无需担心, 五军都督府在灵州的官衙已经筹措齐备,眼下正源源不断地送来临清。相较于和西吴人鏖战的边军,我们的境地要安逸太多。” 见他考虑得如此全面,莫青云便知道自己除了年纪之外,在这位钦差面前着实显得有些稚嫩,便拱手行礼道:“下官这就去办。” 看着他风风火火的背影,裴越感慨道:“莫大人将来很可能成为一代名臣。” 严临川却没有接这个话茬,他略有些不解地看着裴越问道:“你在担忧何事?” 方才裴越所言,边境战事大体上对大梁有利,严临川也赞成这个看法,所以他就更不明白,这个年轻权贵眼底深处的担忧从何而来? 裴越深知交浅言深的害处,即便严临川已经释放善意,但他也不会轻易表露自己的真实想法,斟酌之后说道:“老大人,局势是局势,终究需要人力去推动。宁忠这次落败,还能勉强稳住守势,可若是再次大败,那么边境局势必然会糜烂,到那个时候虎城驻军要不要出来?” 有一点他并未出口,宁忠这个人的存在让他心里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影。 再往下想连他都觉得有些恐惧。 严临川年岁老迈,此时觉得精神不济,无法仔细思考裴越话中的深意,便颤巍巍地起身说道:“严家与灵州是一脉共存的关系,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无论你需要严家怎样的支持,只需要打发人来说一声即可。” 裴越正色道:“多谢老大人。” 严时乔搀着自家老父的手臂,表态道:“家父已经命我在自家子弟中挑选出七十六人,报名参加藏锋卫的募兵流程。此外若是藏锋卫需要劳军和粮草支持,钦差大人大可言语。” 裴越看了他一眼,颔首道:“有心了。” 严临川拍拍严时乔的手背,望着裴越缓缓道:“老朽告辞。” 裴越将二人送到门外,然后折身返回。 不多时,除了尚在养伤的孟龙符之外,韦睿、傅弘之、商羽和陈显达四人急匆匆地赶来。 仆役上茶,众人落座。 谷帛 裴越不急不缓地问道:“募兵之事进展如何?” 众人对视一眼,韦睿开口说道:“回爵爷,如今已经完成初步甄选,共有一万六千余人入选。按照爵爷的要求,这些人大多以农家子弟为主,其中身手矫健性情朴实者占大多数,而且有近半数有过从军经历。除此之外,还有七百多名士族子弟,一千三百多名武道好手。” 裴越想起方才严时乔的话,好奇地问道:“严家子弟共有多少人入选?” 韦睿流利地回道:“七十六人。” 裴越微微一惊,定定地望着韦睿。 后者坦然地说道:“爵爷,这些严家子弟素质极好,精于马术,身手上佳,目前来看也没有那种纨绔习气,更重要的是他们都会读书写字,兵书也读过一些。” 裴越缓缓道:“这就是世家大族的底蕴。” 傅弘之出身江州第一书香名门,算是这个诗书传家的大家族中的异类,他对此自然深有体会,认真地说道:“爵爷,虽然这些世家大族当中有很多败类,但是一个家族能够传承数百年,必然有其独到之处,将来或可对他们稍稍重视一些。” 裴越看向他说道:“弘之,莫非你以为我对这些世家大族有偏见?” 傅弘之稍稍犹豫,最终还是选择老老实实地说道:“末将不敢妄自猜度,但是爵爷为何要大量招募那些农家子弟,却对世家子弟格外严苛?” 裴越环视众人,见他们眼中都有些不解,便解释道:“如今战事紧张,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打磨兵卒的性情,这个时候需要的是他们绝对的服从,这样才能做到令行禁止如臂使指。” 傅弘之明白过来,略有些尴尬地道:“末将错了。” 裴越摆摆手,不以为意道:“你们是我最亲近的人,有话直说便可。韦睿,虽然陛下恩准我可以募集一卫兵力,但是眼下最重要的是合用之人,切忌贪多嚼不烂。你继续主持此事,三天之内完成终选,征满一万人即可。” 众人起身应道:“遵令!” “边关的军情急报你们也知道了,暂时不要将此事扩散开来。” “是!” “都去办事罢。” 众人走后,裴越缓步来到庭中,听着树上传来的蝉鸣,脑海中不断完善着自己的练兵之法。前世了解过的现代军事策略,在这个世界读过的兵书,席先生的教导以及他自己在战场上的感悟,最终形成的是不同于所有人的一条道路。 远在数千里之外,大梁京都的皇城中,一群内监正拿着工具四处捕捉树上的蝉,以免这些小东西的叫声吵到宫殿中的贵人。 两仪殿偏殿中,一贯勤勉的开平帝十分罕见地没有审阅奏章,反而在西暖阁中摆开一张棋盘,与须发皆白的魏国公王平章对弈。 王平章望着棋盘上的局势,苦思片刻缓缓摇头道:“陛下,老臣输了。” 开平帝面无表情地说道:“魏国公,当年的那些人还有几位活着?” 听闻此言,王平章的眉头皱了起来。 正文 362【天机】 永宁元年发生的那些事早已改变无数人的命运。 先定国公裴贞远赴西境客死他乡,大梁军中第一豪门从此名存实亡,几番波诡云谲的斗争之后,军中逐渐形成三足鼎立的态势。王平章异军突起,将当年的竞争者全部甩到身后,成为裴贞之后名副其实的军方第一人。 在一些知情者看来, 王平章在永宁元年的决断魄力十足,极少有人敢于在稍有差池就会遗臭万年的情况下堵上身家性命。只是王平章从未将那些事当成荣耀,甚至不允许亲人在家中提及。王家有些晚辈会认为他太过谨慎,只有他的长孙王九玄才明白祖父心里的想法。 那不是荣耀,而是压在王平章心头十五年的巨石。 史书或许能美化,尤其是只要开平帝能实现一统天下的夙愿,那么将来他的评价多半会是英明神武,庙号和谥号也会尽善尽美。可是透过历史长河中的吉光片羽,后人依然能够发现永宁元年的种种古怪, 王平章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不言自明。 此刻端坐皇宫之中,听见开平帝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王平章深深皱起了眉头。 开平帝目光淡淡地往旁边看去,内监和宫女们悄无声息地离开暖阁。 他收回目光望向王平章低头沉思的眉眼,重新问了一遍,用词愈发冷厉:“当年的人死绝了没有?” 这两年王平章老去的速度有些快,开平三年他看起来还和中年人无异,此时已然须发皆白。没人知道个中缘由,就连开平帝都有些摸不清这条外人眼中最有能力的忠犬。 面对开平帝略显愤怒的质问,王平章缓缓说道:“陛下,当年的事早已了结,该死的人都已经死了。就算有一二条漏网之鱼,也没有能力掀起什么风浪。” 开平帝不置可否,沉声说道:“朕要的是确切的答案。” 王平章摇头答道:“有些事没有确切的答案。” 永年元年秋天袭击陈家大宅是他一手谋划,那一夜除了他自己的亲兵之外,还包括十七家开国公侯派出的高手, 这便是他从中串联的功劳。但是当年的陈家是个庞然大物, 就算他组织起来的势力已经非常庞大,也不可能做到斩尽杀绝。 开平帝道:“朕指的不是陈家的后人。横断山匪患之后,陈家的那个后人已经暴露,如今在灵州搅动风云,朕的人一直在暗中盯着她。” 王平章轻叹道:“陛下高瞻远瞩,让裴越实领藏锋卫便是为了对付那个名叫陈希之的女子?” 开平帝微微颔首,而后说道:“裴越的能力确实不俗,在灵州的所作所为可圈可点,没有浪费朕给他的机会。” 王平章面色平静,心中早已了然,这位掌控欲极强的帝王肯定在那个裴小子身边安插耳目,否则不会那么轻易地许诺一个指挥使的官职。 他对陈希之并不在意,但凡是暴露踪迹的敌人都不会让他太过担忧,尤其是这女子的出现直接导致开平帝对他愈发倚重。毕竟就算是一言九鼎的皇帝,也不愿太多人知道自己当年做过的罪孽,故而他不得不找王平章商议一些事情。 陈希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在横断山中辛苦筹谋的局不仅没有让开平帝与王平章生出嫌隙,反而让二者之间的联系更加紧密。 王平章略过关于裴越的话题,面色诚恳地问道:“陛下,老臣不明白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件事?” 开平帝起身从旁边的桌上拿来一本奏章,放在王平章面前说道:“你看看。” 这本奏章属于密折,从字迹的工整程度来看应该是誊抄之后的版本,真正的密折显然不会摆在他面前。王平章仔细地看着奏章的内容,其中详细描述裴越进入灵州之后的举动和当地的局势,仿佛是裴越亲笔所写,这也印证方才他的推断。 片刻过后,王平章恭敬地将奏章递回,沉吟道:“陛下,老臣看完了。” “有何心得?” 谷荭 “陈希之背后有人。” 开平帝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如果王平章连这一点都看不出,那他才是真的老了。 “之前横断山匪患一事,西府和台阁查了那么久,只揪出来裴戎和几个无足轻重的中层官吏,朕便觉着不太对劲。横断山虽然距离京都百里,但仍旧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弄出那么大的阵势,仅仅依靠一个没有实权的定远伯便能成事?朕不相信。” “陛下,裴戎或许就是他们故意丢出来的障眼法。” “继续说下去。” “裴戎虽然没有实权,但他是裴贞长子和定国府的当家人,在军中人脉不浅,还有裴家这杆旗帜的加成,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当幌子。老臣认为,陈希之能在灵州做大,而且进展如此顺利,背后绝对有人帮她打通关节。” “此人究竟是谁?” “广平侯谷梁、成安候路敏、齐云侯尹伟、襄城侯萧瑾、武威侯宁忠和集宁侯唐攸之,只在这六人之中。” 开平帝并未追问原因,其实他心中早就有了怀疑的对象,能够做成这件事的人本就不多,更要瞒过太史台阁和他手中另外一支秘密力量的侦缉,这样的人绝对是手握实权的顶尖勋贵。文官没有能力办到,就连洛庭也不行,因为他们不像武勋可以名正言顺地培植亲卫势力。 “魏国公,朕将这件事交给你来办,一定要揪出这个藏在暗处的祸害。” “老臣遵旨。” 见王平章毕恭毕敬地起身应下,开平帝心中的怒气消散不少。他之所以要让王平章来查这件事,其一是想看看这条老狗的心思,其二是此事涉及军方高层,而军方和太史台阁相互渗透本就不是秘密,远不及西府自己的人手更加便利,其三则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位魏国公的能力。 王平章又道:“陛下,老臣有一个请求。” “说来。” “老臣年迈不堪,故而想让长孙王九玄去一趟西境,恳请陛下赐他一封密旨,关键时刻肯定能派上用场。” “什么密旨?” 王平章详细道来,开平帝沉吟片刻后点头应允。 “西府放手去查军中武勋,不过有个人你不必在意,朕会亲自看着他。” “陛下指的是裴越?” 开平帝微微颔首。 王平章应下,心中却觉得有些古怪,皇帝对那个裴小子的关注略显奇怪,难道仅仅是因为在裴越身边藏着耳目眼线,所以根本不担心他会脱离掌控? 就是不知这般简在帝心,对于那个蓄势待发想要一飞冲天的年轻人来说究竟是福是祸。 王平章面无表情,心中百转千回。 正文 363【浮生半日】 开平五年,八月二十七日,天地始肃。 灵州,荥阳城外。 一名骑士策马飞奔而至,来到肃立在道旁的上百位官员面前,朝着最前方那人单膝跪地拱手道:“禀方伯, 京军前部已至五里之外!” 薛涛捻须温声道:“知道了。” 相较于三个月前秦旭和裴越带着石炭寺的官员抵达荥阳,薛涛此刻的态度显得认真中透着几分恭敬,早早便在道旁站着等候。他这般姿态自然是因为来者身份不凡,成安候路敏官居西府右军机,当年担任古平大营主帅的时候薛涛还只是刺史府长史,两人也打过交道,薛涛深知路敏的能力和手腕, 自然不会以等闲视之。 片刻过后, 旁边有人低声道:“来了!” 远处旌旗招展,京军严整的军容已经初露峥嵘。 看见这一幕的灵州官员忽然觉得心情安定许多,这些时日西吴铁骑的威胁如鲠在喉,每个人都在拼命做事帮助边军稳住阵势。尤其是在武威侯宁忠被吴军大败于卢龙寨,更让灵州官员百姓将心提到嗓子眼,害怕一觉醒来就听到古平大营已经陷落的噩耗。 如今终于等来京军北大营的四万雄兵,无论是薛涛身后的官员们,还是远处道路两侧欢呼雀跃的荥阳百姓,脸上的笑容都显得无比真切,眼神中更多了几分敬畏。 大梁的疆域是一寸寸打下来的,铁血军人历来都会受到极大的推崇,裴越能够吸引整个灵州的年轻人前来投军,靠的可不是钦差的名头,而是他在鸡鸣寨和旗山冲打出来的战绩。 京军便是整个大梁军中战力最强的代表,至于禁军因为常年守卫皇城而且牵扯到天家,极少会真正进入普罗大众的视线,一般不会将他们放进来讨论。 京军前部五千人, 护持着路敏和尹伟两位主帅前行, 快马川流不息,令官往来奔走。 薛涛领着百余属官上前相迎,京军立刻停步,得到消息的路敏和尹伟带着一群武将快步走来。双方形成鲜明对比,西面百余文官讲究的是四平八稳,哪怕这种热闹喧哗的场面也十分注重仪态。东面这些武将则龙行虎步,哪怕是路敏这样已经官居右军机的显贵也不例外。 “路侯爷,经年未见,风采更甚往昔啊。”薛涛亲近地说道。 路敏微笑回道:“大学士谬赞,我辈武夫哪里称得上风采二字。” 薛涛微微一愣,旋即脸上浮现更加亲切的笑容,身后的属官们譬如别驾刘仁吉更是笑容满面。大梁十三州便有十三位封疆大吏,仅有薛涛一人兼领殿阁学士,这算是朝堂大佬对他退出中枢的补偿。路敏不以官职相称,反而以尊号开口,自然是给足了薛涛面子,同时也让灵州官员对他刮目相看。 薛涛又与旁边的齐云侯尹伟见礼,两人是老相识,之前尹伟在西境边军中任职,与薛涛打过很多次交道,虽然在有些事情上存在分歧,但大体而言还算配合默契,所以此刻也显得非常亲切。 “侯爷,今日便在城中下榻如何?” 寒暄过后,薛涛面色诚恳地说道。 路敏沉吟道:“学士美意我心领了,但是边关战事焦灼,陛下对此十分关切,着实耽误不得。” 薛涛不能反驳这个理由,便颔首问道:“敢问侯爷,大军是否直接开赴边关?” 路敏眼神晦涩难明,缓缓说道:“京营暂时驻扎在山阳县,待我与边境诸帅议定之后再做决定。” 薛涛正色道:“侯爷放心,刺史府定会保证京营和边军的后勤供给。” “有劳学士。” 谷谖 “岂敢,岂敢。” 片刻过后,薛涛站在路边望着京军并不停留直接西行的背影,眼神若有所思。 …… 临清。 “……儒衣才换青,快着归鞭,早办回程。十里红楼,休重娶娉婷。叮咛,不念我芙蓉帐冷,也思亲桑榆暮景。亲祝付,知他记否空自语惺惺……” 悠扬婉转的声调在某座宅邸的后院中回荡,若是让那些流连于勾栏戏坊的醉客听见,多半会惊为天人。只不过这座宅子虽然比不得严家那等高门大院,却毗邻藏锋卫的营地,守卫极其森严,闲杂人等根本无法靠近,自然也就听不见这等天籁之音。 雕花窗前,林疏月正襟危坐,口中吟唱的却是一折曲调细腻词句典雅的西吴传统小调,气氛略显不谐。 如今弄玉不在,她身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还要被迫给对面那位姑娘唱曲,怎么看都有些欺负人的意味。 一曲唱罢,叶七不置可否地说道:“听说林大家八艺皆精,因为方为九大家之首。我不太懂这些曲调,只是听着太过哀切,莫非你觉得在我面前唱支曲儿玷污了你的身份?” 林疏月连忙起身道:“妾身不敢。” 叶七察觉到屋外有人靠近,便对林疏月使了一个眼色,继续冷漠地说道:“不敢?那就是说你心中的确有这种想法,只不过因为畏惧我而不敢说出来罢了。” 林疏月心领神会,故作哀声道:“叶姑娘,不知道妾身何处得罪了你?” 叶七轻哼道:“心知肚明,何必再问?” 林疏月逐渐进入状态,轻轻咬着嘴唇道:“爵爷曾说叶姑娘乃是世间第一等洒脱性情,如今看来不过尔尔。” 叶七皱眉道:“莫非你以为我不能罚你?” 林疏月鼓足勇气道:“不知道叶姑娘以什么身份罚我?” 叶七站起身来,缓步走到林疏月面前,右手慢慢抬了起来。 然而即便她故意放缓动作,门口也没有传来急促制止的声音。 二人心知有异,不约而同地扭头望去,只见裴越嘴角含笑地靠在门框上,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们,似乎恨不得搬张椅子坐着看戏。 叶七脸色如常地走回去坐着,林疏月自然没有她那么好的心理素质,不由自主地垂下头盯着胸前。 裴越惋惜地说道:“我以为你们差点就要亲上去了。” 林疏月顷刻之间霞飞双颊,便是叶七也有些坐不住地微微怒道:“你在胡噙些什么?” 裴越微微一笑,走进来说道:“小丫鬟急得满脸是泪,对我说你们快要打起来了,那表情简直天衣无缝。我想着其中肯定有蹊跷,所以过来看一眼,看完之后我要表扬一下疏月,演技颇有长进,尤其是那一句‘什么身份’惟妙惟肖。叶七你终究不适合这种风格,以你的脾气肯定不会这么啰嗦,依你的性格决计不会对一个柔弱女子动手。” 他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下,看着对面神态迥异的叶七和林疏月,好奇地问道:“二位女侠,这究竟是唱的哪一出啊?” 正文 364【柳暗花明】 望着裴越满面笑容的模样,叶七面无表情地说道:“听闻林姑娘乃是灵州九大家之首,八艺皆精世所罕见,自然要见识一下这等风采。只不过林姑娘看起来很不情愿,想来是觉得我的要求有损她的身份清名。” 裴越挠挠头,他不禁想起当年在京都北郊初见时, 叶七从容自信的神态。 “只要我在一天,她们只能做小。” 言犹在耳,难以忘怀。 虽然这句话并未超脱这个时代的局限性,男子三妻四妾依旧是世人眼里的正常现象,可至少能说明叶七的眼界和心胸很宽广。以她展现出来的武道实力,谷蓁甚至经不起她一个指头,那句话的潜台词便是阐明她对那些争风吃醋的事情没兴趣。 那么眼下的局面又是怎么回事? 既然叶七连谷蓁都不放在心上,为何会刻意刁难林疏月? 林疏月的身份决定她不可能成为裴越的正室, 除非裴越以后不打算在大梁军中攀升,只想做个安分度日的富家翁。更何况有叶七和谷蓁在前,裴越也做不出后来者居上的事情。他对林疏月自然有好感,但那一夜两人突破界线更多是机缘巧合,并非情到浓处的心心相惜。 他不相信叶七看不明白这一点,而且以两人的性情,根本不可能会发生激烈的冲突。 如果换做几年前的林疏月,那还有一丁点可能,毕竟那时的她还是西吴官宦世家的娇小姐,待人处事决计不会像现在这样谦卑。历经千里逃亡朝不保夕的艰难,又在青楼中笑脸示人久经磨练,如今的林疏月断不会与人产生嫌隙。 只是看着眼下叶七认真的神情,旁边林疏月一副委屈巴巴的小媳妇模样,裴越心里不禁有些打鼓。 当初他在邓载面前吹嘘自己有齐人之福,可他根本没有这样想过。 无论叶七还是谷蓁,谁会给他这个面子? 桃花倒是不会介意,可是每每想到她不老实的睡姿,裴越就有些头疼。 屋内的气氛沉默又尴尬, 裴越轻咳两声, 对叶七微笑说道:“这段时间你很辛苦,在这宅子里待着可能不太舒心,不如我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让你过去休养一段时间?” 叶七登时竖起双眉,冷冷道:“你在赶我走?” 裴越连忙摇头道:“这是什么话?我巴不得天天都能看见你,只是怕你在这儿住得不舒服。” 叶七心中一暖,面上却依然肃然地说道:“你不要转移话题。林大家好大的架子,根本不将我放在眼里,若不是看在你的面上,我定不会轻饶她。” 说到最后语气愈发严厉,林疏月下意识地站起来。 裴越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他先是对林疏月说道:“你坐下。” 林疏月为难地看着他。 裴越皱眉道:“连你家少爷的话都不听了吗?” 谷轌 林疏月这才小心翼翼地坐着。 裴越尽力平静自己的情绪,并未着急忙慌地质问叶七,因为他知道这几天叶七的心情很低落。虽然她早就同陈希之分道扬镳,两人之间有很多矛盾,搏命厮杀也有过数次,可陈希之终究是她少年时最亲密的友人。 若非如此,叶七又怎会多次留手。 亲眼看着陈希之自刎,就连裴越都觉得心情很怪异,更不必说与其渊源很深的叶七。 这也是方才他插科打诨想要转圜气氛的原因,叶七为了他奔波数千里,从始至终都坚定地站在他这边,美人如此恩重何以为报?只不过现在气氛愈发紧张,看样子叶七似乎真的想要当着他的面收拾林疏月,这显然是他无法接受的局面。 “叶七,林姑娘既然进了这扇门,往后便是我身边的人,这一点我没有想过瞒你。她如今不再是九大家之首,只是一个想要过安生日子的普通女子。你若是还将她视作花魁,非要她唱什么曲子,岂不是有刻意辱人的嫌疑?你若是心情烦闷,真的想要听曲解闷,我立刻派人去将灵州最好的戏班请来,就在这后院摆好台子,连续唱上一个月,只要你高兴就好。” 裴越的语调异常诚恳,从本心来说他根本不愿意让叶七失望,但是眼睁睁看着林疏月受辱,这种事他也做不到。 叶七不苟言笑地说道:“若是我只想听林大家唱曲呢?” 裴越坚定地摇摇头,尽量放缓语气说道:“叶七,不要这样。” 叶七定定地看着他。 裴越面上浮现苦笑,揉揉眉心说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叶七缓缓说道:“从你的话中能听出来,你很关心林姑娘,也算是比较在意我的心情。” 裴越听出一丝转机,点头道:“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是吗?” 叶七眨了眨明亮的眼睛,反问道:“既然你看起来这么关心她,为何这段时间从来没有主动来看看她?” 裴越哑然,这风向变得也太快了些,明明是你在扮演大妇角色刁难林疏月,为何眨眼之间就把矛头对准我的身上? 林疏月垂着头,故意藏着自己的表情,但是裴越依然能看出来这小妮子在努力地憋笑。 叶七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很忙,从我见你第一面就没有停下过前进的脚步。一桩桩一件件,你似乎想要用一年的时间做成别人需要花费十年才能完成的进度。我倒是无所谓,反正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一个人独处,可是林姑娘终究不同,如今她身边连个贴心的丫鬟都没有,被你丢在这个冷冰冰的房子里。你是不是已经厌烦她,所以打算让她自生自灭?” 裴越哭笑不得,下意识地举起双手道:“叶七,我是那种人吗?” 叶七白了他一眼,满含深意地说道:“我怎么知道?就像在京都的时候,你去离园的次数屈指可数,十七楼的花魁们也不会像这里的美人一般时时刻刻传颂你的名字。” 裴越很明智地闭嘴,虽然叶七的态度很不友善,可至少说明和林疏月无关,这让他彻底放松下来。 “我明白了,二位女侠今日是要联手讨伐我!” 正文 365【杯酒】(上) “联手讨伐你?我不太明白你为何会有这样古怪的自信。看在林姑娘的面上,我可以让一只手陪你切磋。” 叶七嘴角含笑地说着。 其实这两年裴越的武道修为提升很快,当初在离园一刀将路姜拍昏不过是牛刀小试。若非有当世几位顶尖高手日复一日地喂招,裴越断无可能成为真正的高手,也没有机会在西境立下那么多功劳。无论是枭首霸刀营副将还是阵斩张青柏手下万夫长,没有一身高明的武艺都是痴人说梦。 叶七自然比现在的裴越更强, 但若是她让一只手,那胜负犹未可知。 裴越倒也不会愚蠢地以为叶七是真的想要和自己切磋,他微笑着点头道:“莫说让一只手,你就算四肢不动弹,只是站在那儿,我就已经输了。” 旁边的林疏月好奇地说道:“我知道叶姑娘很厉害, 竟不知厉害到这种程度。” 裴越摆摆手道:“非也,这与武道修为无关,只因叶七太漂亮, 我哪里舍得动手,当然只能自缚双手举起降旗。” 林疏月忍俊不禁,叶七没好气地说道:“油嘴滑舌!” 话虽如此说,她眼底的笑意出卖了真实的心情。 裴越如今已然大致明白今日这件事的全貌,其实从叶七的话语里便能听出来,折辱林疏月显然不是实情,而且与他不关心林疏月也没有太大关系。 离开京都之后,裴越几乎没有一日闲暇时光,就连躺在床上的时候脑海中也是千头万绪。 朝局、大势、谋划、算计、征伐,从始至终都是这些事情围绕在他身边。在永州和云州的时候还算轻松些,那是因为这两地距离京都不算太远,当地的官员对他这个钦差副使十分敬畏,故而事情办得很顺利。 来到灵州以后他的处境何其艰险,完全是靠着自己的双脚硬生生踏出一条血路。 在这种情况下他就像是一根绷紧的弦,根本没有缓下来的余地。 来到临清以后,表面上他深居简出,似乎暂时从那种忙碌的状态中脱离, 可是叶七和林疏月很清楚他在做什么。方才叶七所言并非虚假, 裴越一直待在他的书房里,一边指挥韦睿等人加紧速度练兵,一边夜以继日地分析边境局势。 如今他的情报来源主要有两处,其一是段雨竹所在的佩玉阁,她会将灵州境内的消息汇总每日送来。其二便是之前他和林合达成的协议,太史台阁不断将边关的战报发到他手中。林合身受重伤暂时无法理事,萧清吟更不敢得罪他这位炙手可热的年轻权贵。 叶七和林疏月这场戏,其实只是不忍看他忙碌不停,于是找了个拙劣的借口让他能够真正抽身而出,觅得一丝喘息的机会。 想明白此中关节,裴越心中感动,忽地抬头对叶七说道:“想不想听戏?” 叶七看见他的眼神便知道裴越已经懂得自己的用意,便没有继续演下去,摇头道:“不想。” 裴越笑道:“清净点也好,今日我亲自下厨,请两位女侠尝尝我的手艺。” 林疏月满脸意外,好奇的盯着他。 谷罋 虽然如今身份卑微,可她好歹做过十多年的官家小姐,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个世家子弟会下厨。从古到今,但凡有点权势的男子都不可能进厨房做事,就连上古圣人都不赞同,君子或读书或练剑,怎么可能去伺候锅碗瓢盆? 叶七却知道裴越的底细。 在京都的时候她和桃花相伴,两人平时聊得最多的自然是和裴越有关的话题。她至今还记得桃花说起当年事的表情,丫鬟和少爷在定国府中那处狭窄的小院里相依为命,少爷有千百种好处,唯有厨艺惨不忍睹。 桃花生病的时候,裴越下厨做饭差点把小厨房烧了,这件事被她念叨了几年,连叶七都耳熟能详。 此刻看着裴越自告奋勇的架势,她撇撇嘴道:“我不饿,你做给林姑娘吃罢。” 林疏月何等机敏,立刻便听出叶七的弦外之音,于是冲裴越不好意思地笑笑,柔声说道:“少爷,方才我吃了好几块点心,还没消食,怕是吃不下去呢。” 裴越嘿嘿一笑,大手一挥,不容置疑地说道:“不吃也得吃,你们两个谁都不许跑!” 一个多时辰过后,叶七站在荷花池畔,不停地朝池内丢着鱼食,引着那些鱼儿在水面下梭巡。 林疏月静立一旁,一会看看她的动作,一会望向不远处的裴越,眼中愈发好奇。 只见裴越身穿短打衣服,面前用青砖架起一个长条形的简易炉灶,上面铺着细密的铁丝网,下方则是已经点燃的上等精炭。 他将袖子高高卷起,头发简单地盘在脑袋上,这副模样哪里还有半点钦差大人的风姿,活脱脱就是一个街头巷尾叫卖的小贩。丫鬟们想笑又不敢笑,一个个憋得脸色通红,仿佛是被火烤了许久。 炉灶旁边有两张桌子,上面摆放着各种食材和佐料。 叶七丢完鱼食,转身来到裴越身边,抬眼望着他额头上的汗珠,似笑非笑地说道:“这就是你所说的厨艺?” 裴越应了一声,兴致勃勃地说道:“青砖和铁器是县衙莫知县派人送来的,上等精炭是严家的存货,据说是给那位严老大人过冬备下的上品。佐料里有几种可不容易见着,城里几家大户当宝贝一样藏着,若非邓载抬出我的名头,那些人未必舍得拿出来。” 叶七看着他将干净树枝串起来的食材铺满铁丝网,有条不紊地反复翻面,然后在上面洒着佐料,刚开始的时候动作还有些生疏,但是很快就变得异常熟练。 她有些疑惑地说道:“你如此兴师动众,就是为了这个?” 裴越转头看了她一眼,轻笑道:“等会你就知道是否值得。叶七,我从来不喜欢吹嘘,但这些吃食肯定会让你满意。” 叶七知道他的性情,所以没有反驳这句话,只是面露疑惑地问道:“为何你看起来如此熟练?” 以她对裴越的了解,这家伙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情。 裴越手上动作不停,闻言不禁感慨道:“说来话长,一会我慢慢讲给你听。” 正文 366【杯酒】(中) 一张方桌,三把椅子。 两壶清酒,数盘食物。 大梁立国近百年,如今盛行食不厌精的风气,尤其是京都的达官贵人们,一顿饭总要摆上二三十个菜, 如此方能显示出身份的尊贵。如今裴越身为钦差,又是武勋亲贵,在外人眼中已经具备讲究排场的资格,像眼前这种简陋的吃食原本就不该出现。 “二位女侠,请。” 裴越笑吟吟地望着她们,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叶七往前数年都是一个人生活,衣食起居都要自己解决, 对厨房里那些事并不陌生。她原本以为这只是裴越调节气氛的法子, 后来看见他的动作像模像样, 不由得十分好奇,便拿起一根肉串,吃了一口之后略有些惊讶地说道:“的确不错。” 林疏月则拿起一串青菜,尝过后微笑道:“少爷,你以前学过做菜?” 烤食物看似很简单,但是很需要对火候的掌控能力,不能夹生也不能烤糊,要保证食材的每一寸地方都受热均匀,这绝非新手可以做到。 是啊,以前我卖烧烤还赚了不少钱呢。 这句话只能藏在裴越的心里,前世他的确支过烧烤摊子,不过那是在上学的时候利用寒暑假勤工俭学,顺便体验一下生活。后来进入商界,他偶尔也会回味一下年轻时的故事,来到这个世界后却从来没有过类似的机会。 面对林疏月的疑惑, 裴越挑挑眉说道:“这世上有些人无论做什么只需要看一眼就会, 我们一般称其为天才。幸运的是, 你家少爷就是这种天才。” 林疏月掩嘴失笑, 点头道:“很是,少爷天纵奇才,世间无人能敌。” 这话从一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口中说出来,再加上她灵动的眉眼中流露出来的情意,裴越颇有一种酒未开樽人已微醺的快意。 叶七扶额道:“一个敢夸,一个敢认,你们还真是配合默契。” 林疏月不由自主地表露出些许紧张,自从叶七来到裴越身边后,她非常明显地感觉到其他人对这位武道高手的敬重,尤其是以邓载为代表的那些亲兵们。虽然叶七和裴越至今尚无名分上的认定,但在那些人看来她就是当之无愧的主母。 方才虽然是在做戏,而且叶七事先挑明这是为了裴越着想,可林疏月内心深处依旧有些紧张。 如今她不可能再有第二条路走,只能留在裴越身边,偏偏她的身份又有些尴尬,在叶七面前自然会无比小心谨慎。 裴越对她的心思心知肚明,眼神温和地示意她不要担心,然后对叶七笑道:“我记得前年在京都北郊那座小院里,有人不允许我称呼她为姑娘,必须要喊她娘子,想来这是因为她早就看出我的天才身份。叶七,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叶七面色淡然,眨眼道:“也许是因为她眼睛不太好使。” 裴越语塞。 林疏月饶有兴致地看着二人交锋,逐渐明白自己将来的生活会是什么模样。 面前的年轻男女和这世间绝大多数权势之辈都不同,裴越杀伐决断可是并不会时时刻刻摆出大老爷的架子,叶七虽然有些高傲但不是那种恃强凌弱的人。林疏月这些年见识人间冷暖,第一次遇见这样有趣又有爱的组合。 即便她明白无论自己怎样努力,恐怕也及不上叶七在裴越心中的地位,但她很喜欢这样的氛围。 裴越并未允许丫鬟们近前服侍,林疏月便主动起身,替二人沾满米酒。 酒香四溢,色泽清澈。 谷牷 裴越举杯对二人说道:“承蒙二位女侠体贴,让我浮生偷得半日闲,我先敬你们一杯。” 众人饮毕。 叶七放下酒盏,缓缓道:“裴越,我离开京都之前,去了一趟北郊庄子,席先生有些话让我带给你。” 裴越问道:“先生说了什么?” 叶七回道:“他说西吴人的目标一定会是虎城,只要虎城还在大梁军方的掌控之下,他们就没有能力攻占灵州。他还说皇帝会让你领军参战,但是你要格外小心,因为西境的战事十分凶险,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裴越轻轻点头,叶七离开京都的时候,席先生应该只知道西吴大军犯境,并不清楚个中细节,故而只能从大局上判断。如今边境局势愈发明显,西吴人的钳形攻势锋芒毕露,摆在大梁将帅面前的难题便是怎样统合边境诸军,能够和虎城守军建立起默契的配合,从而里应外合化解西吴人的攻势。 “席先生还说,如果局势特别危急,你又需要帮助的话,可以去找襄城侯萧瑾。” 叶七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然后递到裴越手中。 这封信的封面很简单,只写着“怀瑜贤弟亲启”六个字。 怀瑜便是那位襄城侯萧瑾的表字。 “这是信物?”裴越捏着这封很轻却又极重的信笺,神色郑重地问道。 叶七颔首道:“席先生让我告诉你,襄城侯值得信任,这是当年那些人当中为数不多的好人。” 裴越默然不语,心中情绪十分复杂。 当年指的应该是十五年前,皇权更迭之际风起云涌的大时代,能够得到席先生这么高的评价,可以想见襄城侯萧瑾的品格。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席先生不惜动用当年珍贵的情谊,想方设法为他留一条后路,只能说明他很不看好这场大战。 换而言之,如果不是觉得西境边军甚至裴越本人将会遭遇危险,席先生不会特地写这封信。 裴越定定地看着叶七,其实她来到灵州已经二十多天,有的是机会将这封信交给他,但她一直都没有那样做,显然是因为她也明白其中蕴含的道理,不愿裴越真的带兵远赴边关。 打仗总会死人,裴越当然也有可能会死。 “为什么呢?”他柔声问道。 叶七看了旁边安静的林疏月一眼,而后语气复杂地说道:“我希望你能停下来歇一歇,但不想看到你止步不前。不是因为我想让你青云直上,而是有太多人想将你踩在泥泞里。现在我能做的只是尽量保护你的安全,可是很多事只能靠你自己。” 这番话很浅显直白,但是其中蕴含的情意重似千钧。 裴越的回答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放心。” 叶七微微一笑。 林疏月心中轻叹,她忽然明白为何叶七表现得那般大度,哪怕猜到自己和裴越发生过故事之后,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让她以后一起回京都。 她不知道裴越将来会走到哪一步,是封侯拜相还是押赴刑场,可她能够确定不管前路若何,他身边一定会有叶七的身影。 见二人不约而同地看过来,林疏月面露微笑,温婉地举起酒杯,然后缓缓饮尽。 正文 367【杯酒】(下) 东庆府,山阳县。 此地乃是灵州边境,往西四十多里便是古平大营。 京军北大营共四万余人驻扎在县城外,即便只是临时营地,但在齐云侯尹伟的亲自监管下,营地的规制也无可挑剔。作为开国公侯的后人, 尹伟这么多年一直都不显山露水,远远及不上同龄的成安候路敏和广平侯谷梁。这二人已经被视作将来王平章乞骸骨之后,西府左军机的有力竞争者,而尹伟才刚刚担任京营主帅。 除非发生极大的变故,否则他这辈子都只能屈居于路敏和谷梁之下。 但尹伟似乎并不在意这些,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如此,否则他也不会在裴戎已经完全退出军中中枢的前提下, 依旧不介意自己的长子尹道跟在裴城身边。 开国公侯并非铁板一块, 即便是第一代定国公裴元在世时都做不到这一点, 在裴贞过世之后更是顷刻之间分裂成两个阵营。尹伟没有选择成安候路敏或者广平侯谷梁,反而对外表光鲜内里落魄的裴戎愈发亲近,令许多人疑惑不解。 或许开平帝发现他身上的某些特质,这些年来对其屡次擢升,让他在不惑之年成为京营主帅,这可是裴戎做梦都想拿到的军职。 巡视完面积广阔的营地之后,尹伟来到中军帅帐。 帐内气氛肃穆,北面墙上挂着一幅西境地形图,堂上摆放着巨型沙盘,成安候路敏站在沙盘一侧,面色平静地听着手下的武将们商议策略。 “……不如趁着张青柏大败武威侯的机会,直接出兵卢龙寨,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一名膀大腰圆的将领瓮声瓮气地说道。 另一人满面不屑地驳斥道:“你能不能动动脑子?张青柏用兵稳健张弛有度,当年连先定国公都在他手里吃了一个闷亏, 你指望他会这种时候骄横自满?不是我在背后损人,武威侯他压根就不会打仗,败得糊里糊涂,张青柏根本不会被这种胜利冲昏头脑,说不定他会更加谨慎。” 一名相貌英俊的武将微微皱眉,沉声道:“前线战事不利,这是谁都不愿意看见的结果。你在这里嘲笑武威侯,难道换你面对张青柏就有必胜的把握?” 那人冷笑道:“我的确没有必胜的把握,却也不会在自家军议的时候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哼,战事不是儿戏,还是收起你那副莽夫做派吧。” “莽夫总比懦夫强。” 眼见两人就要争起来,路敏恍若未觉,只是目光平静地看着沙盘。 尹伟轻咳一声,皱眉道:“这里是帅帐不是菜市口,你们也太放肆了!” 众将连忙肃立,虽然尹伟只是副帅,但他同时还掌管军纪,西征这一路上辣手处置过好几个不守军规的将官,谁的情面都不给,逐渐震慑住这些骄兵悍将。 路敏对尹伟点头示意,然后笑道:“喊你们来商议军事,不是要你们在这里做戏,有什么想法可以大胆直接地说出来,但是不要离题万里。” 众将老老实实地应道:“是!” 路敏看向尹伟,察觉对方眼中的深意,便摆摆手道:“都回去罢,再给你们一晚的时间,明天我要看到每个人对西境战事的方略。” “遵令!” 众人快步离开帅帐,几名书吏也轻手轻脚地抱着文卷出去,很快帐内便只剩下两位主帅。 尹伟注视着沙盘上古平大营和长弓大营的位置,沉吟道:“克行兄,武威侯这一仗败的不是时候啊。” 谷竞 在京军北大营抵达灵州之前,武威侯宁忠终于按捺不住,率领五万大军在卢龙寨南面的平原上和西吴军队展开大战,结果被张青柏击溃阵型,在损失一万多人后狼狈逃回南山寨死守。 如果他能等到北大营的到来,那么至少在兵力上大梁不弱于西吴,毕竟张青柏手中也只有十三万人,还要分兵震慑边关军寨。 尹伟大概能猜到宁忠的想法,结合之前收到的灵州情报和边境军情来看,这位志大才疏的武威侯显然不忿于被裴越这个年轻晚辈踩在头上,又担心北大营到来之后,指挥权被路敏收回去,所以才想着提前发动大战,争取能捞些军功。 偏偏路敏允许他见机行事,他身为古平大营主帅完全有进军的权力,顶多就是因为败仗受到惩治。 然而尹伟很清楚宁忠和路敏的关系,所以压根没有提及这件事,而且在言辞上也很客气。 路敏满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皱眉道:“宁忠此人外强中干,是我以前看走了眼,不过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临阵换帅乃是兵家大忌。我已经派人前往南山寨申饬宁忠,命其戴罪立功,若是再有这种胡作非为的败仗,我会禀明陛下夺了他的爵位。” 尹伟心中一惊,一时间竟分不清对方话中的虚实,只得岔开话题道:“如此甚为妥当。克行兄,金水大营和定西大营的驻军不能轻动,这两处地理位置太过重要,需要时刻防备西吴人的窥视。如今我军兵力处于下风,古平大营的将士又士气低沉,是否从北面的长弓大营调兵援护?” 路敏微微摇头道:“不妥,谢林极其擅长大范围迂回奔袭,若非他忌惮长弓大营的战力,宁忠会承受更大的压力。” 尹伟轻叹道:“如今南线满打满算有九万余人,可战之兵不超过七万,面对张青柏只能采取守势,除非……” 他忽地止住话头。 路敏看向沙盘上虎城的标识,面无表情地说道:“萧瑾还是太保守了。” 虎城驻军十万,训练有素军械优良,更有整个大梁军中规模最大的骑兵,但是从开战至今没有放一兵一卒出城。即便张青柏和谢林各领大军在外虎视眈眈,萧瑾这般决策似乎显得过于胆小。 尹伟还在思索路敏的真实用意,便听见这位成安候缓缓说道:“西吴人这次伸出两个拳头,必须先打垮一个才能扭转局势。相较而言,我认为张青柏所部更易包围,你意下如何?” 尹伟沉声道:“想要击溃张青柏统率的十万多人,虎城必须出兵。” 路敏赞许地说道:“那就劳烦齐云侯写封信,将你我二人的意见通知萧瑾。他如今身为虎城行营节制,除非圣旨钦命,否则谁的命令都可以不听,所以你在信中还是要尽量委婉一些。” 尹伟面露苦笑,他又不是初入官场的新丁,怎会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他隐约觉得自己会吃一个闭门羹,虽然不清楚萧瑾的真实想法,可是从他的决策来看,这位襄城侯恐怕不会出兵。 “那我现在就给他写信。”尹伟拱手行礼,然后匆匆离去。 路敏注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空无一人的帅帐内站了许久。 他缓步走到案前,神色落寞地坐下,桌上有一个已经斟满的酒杯。 路敏举杯一饮而尽,辛辣刺鼻的味道从胸腔内涌上来,他不禁轻轻咳嗽几声。 “为何不等一等呢?傻孩子啊。” 路敏仿佛看见那张年轻而又冷艳的面庞,和当年的人十分相似,只是如今再也无法相见。 他猛地将酒杯捏碎,脸上浮现令人胆寒的戾气。 正文 368【夜战】 “虎城?我看他们还是改个名字叫龟城算了。” 距离虎城仅有二十余里的一处缓坡上,三十余名西吴游骑策马缓行,领头的小旗嘴里叼着一根草茎,满面不屑地嘲笑着,周围的同伴发出会心的笑声。 月色迷蒙,漫天清辉洒在高阳平原上。 张青柏似乎没有兴趣隐瞒自己的战略意图, 专司战场游哨斥候的骁果营被分成几十个小队,沿着卢龙寨到虎城之间严密布控,仿佛就等着虎城驻军出城作战。当然,他也没有一味等待,趁着宁忠按捺不住的机会干脆利落地击败古平大营守军,轻易洗刷掉鸡鸣寨之战留在将士心头的一缕阴影。 这些小队的职责除了监控虎城驻军的动向之外, 还要尽可能地剪除梁国的游骑。 在这场战事开启之前, 横跨千里的高阳平原便是两国斥候的战场,几乎每天都会有人死去。只不过那时梁国游骑凭借虎城独特又重要的地理位置, 一雪十几年前不敢踏足高阳平原的耻辱,与吴人斗得有来有回。 这自然被西吴游骑视作莫大的耻辱,譬如眼前这位名叫顾长风的小旗,他憋着劲想要宰了几个梁兵,带着手下三十余人极为大胆地游走到虎城南面二十余里处。 只可惜转悠十多天一无所获,他才满心不甘和愤懑地发出那句嘲讽。 “看来梁人真是被吓破了胆子。”旁边一人说道。 顾长风冷笑道:“你们应该听说过,那城里驻扎着十万大军,就这样当着缩头乌龟,一兵一卒都不敢派出来,此战梁国焉能不败?” 众人愈发不屑,站在他们的高度很难看清楚这场大战的玄机,只是想当然地将虎城驻军当成无胆鼠辈,却没想过若是城中那些梁军真的如此不堪,西吴朝廷又何必要派出“四将”中的两位大将军,靡费无数钱财组织起三十万大军。 顾长风策马前行, 忽地神色一变, 双眼望向左侧数丈外的草丛。 他悄无声息地冲身边人比了一个手势,口中继续嘲讽道:“梁国的军队早就废了,卢龙寨之战,咱们大帅只不过是略微用力,他们就溃不成军,差距实在太大。要不是朝堂上那些官老爷们小心谨慎,大帅怕是早就打下整个灵州了。” 三十余骑看似没有异常,却在不经意间靠近那处草丛。 顾长风位于最前面,距离草丛还有一丈多远时,他猛然舌绽春雷怒喝道:“给我滚出来!” 便在此时,草丛忽地抖开,一抹人影电射而出,朝着南面拔腿狂奔。 借着明亮的月色,顾长风立刻便认出此人身上披着梁国的制式皮甲,他不怒反笑,对身边同伴说道:“竟然逮到一个漏网之鱼,兄弟们,咱们总算可以开荤了。” 众人皆笑,看着那个梁国的倒霉蛋疾驰如风,却一点也不着急,故意让对方跑出半里地才策马追上去。 这世上能够和骏马比拼脚力的武道高手极少,至少不会出现在这里,否则对方可以轻易扑杀他们这些人,而不至于这般狼狈逃窜。尤其是在高阳平原这种极为平坦的地形上,骏马的速度能发挥到极致,而且不必担心会有坑坑洼洼崴住马蹄。 一群人大声呼喝着,听起来似乎都是很善良的人,譬如让对方站住投降可以免去一死,亦或是只要说出梁军的情报就能在大吴京城得到一座宅子,诸如此类的嘲讽言语。 约莫半柱香过后,那人的速度明显放慢,身后的追兵却依旧从容不迫。 他回头望了一眼,然后咬牙冲进东南面一片稀疏的林中。 谷瀿 顾长风失笑道:“他不会以为这种林子能挡住咱们吧?” 他拔出腰刀,神色兴奋地说道:“砍死他,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是!” 众人毫不犹豫地纵马冲进林子,很清楚地看见那人就在前方十余丈外。这里的树木间距很宽,完全不会阻碍骏马的脚步,双方的距离很快便被拉近到五丈之内。 顾长风的耳朵忽然动了一下。 紧接着他神色微变,千钧一发之际猛然勒住缰绳,坐骑前身高高抬起,两只前蹄悬空捣腾。 一声清脆的弦动在不远处响起,羽箭从顾长风脸前一尺处擦过,如果不是他具备对危险的感知能力,这一箭会笔直地射进他的脖子。 虽然他侥幸逃过一劫,但身边的同伴却没有那么幸运,长箭从他面前划过,然后射中他左侧那个年轻兵卒的腰间。 这些人之前看似大大咧咧不懂大局,可是既然能被张青柏选为斥候,实战能力绝对不弱。 三十余骑几乎同时下马,以马匹为遮挡,顾长风左右看了一眼,沉声道:“右侧四十步左右的树上,去解决他!” 当即便有六人手执兵器快速突进,虽然他们知道那树上待着的很可能是一个神箭手,但这些人胆子极大,凭借不断转向和树木的遮挡,高速迫近顾长风所说的方位。 与此同时,之前被他们戏弄的倒霉蛋在远处停下脚步,转身靠在树干上,怡然自得地看着他们。 顾长风视力极好,清楚地看清对方的长相。 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面容瞧着还有几分稚嫩,显然没有真正经历过沙场的历练,但从他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和嘴角勾起的冷笑便能发现,这种人天生就不怕死,所以才敢故意藏在草丛里勾引他们。 顾长风只是立功心切,并非一个蠢货,他当然明白对方不可能只有两个人的埋伏,这看似稀疏的树林中不知藏着多少杀机。 无论如何,总不能掉头就跑,那他肯定会成为大吴军中最大的笑柄。 “杀!” 他急促又冷厉地吼道,然后率领同伴朝那个年轻人扑了过去。 战斗的爆发便是这般突然又犀利,然而最先倒下的却不是那个年轻人,也不是顾长风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另一侧冲向树上箭手的六人速度极快,几瞬之间便已经接近那棵树,就在他们心中杀戮的欲望高涨之时,身边猛然响起大地的震颤声。 所有人的心跳为之一停。 正文 369【惊羽】 骁果营六人突进的速度太快,以至于他们自己都没想过一个问题。 如果那棵树上的箭手没有帮手,他怎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冲过来却没有任何反应? 只是这个帮手着实让人震惊。 他从旁边那棵大树后面绕出来,挡在众人前方,身高接近九尺,体型极其魁梧, 仿若一座高山遮挡住众人的视线。光洁明亮的月色里,他穿着一整套厚实的重甲,从头到脚完全被遮住,只露出眼睛鼻孔和嘴巴。 其人左手提着一张大盾,右手握着一杆铁锤,朝着离自己最近的吴军斥候砸了下去。 斥候慌乱之间举刀格挡, 然后腰刀毫无悬念地被砸断,那柄大锤轰然砸在他的胸口。 其余人清晰地看见同伴的胸膛直接被砸凹陷进去,很可能肋骨全断, 这一切只是发生在眨眼之间,让他们措不及防。 巨汉就站在箭手所处的树下,根本无视西吴斥候砍在自己身上的长刀,反手一锤便将一人砸出去三四丈远,那人还在滑行的途中又被箭手补了一箭,立刻便没了气息。 打不过又跑不掉,只要他们一转身立刻就会被箭手瞄准,此时他们才明白之前自己的突进不是因为身法有多么灵活,而是箭手刻意将他们放过来。 此刻他们连装死都做不到。 随着巨汉和箭手配合默契将他们控制在树下的区域内,紧接着又出现一个瘦猴似的年轻人,他握着一把锋利的钢刀,在巨汉砸倒一人之后,立刻便会冲过去一手拽住对方的发髻,另一只手挥刀将首级割下来。 这是令人绝望的局面,哪怕这些骁果营的斥候训练有素, 却也压根不是这个诡异组合的对手。 六人甚至都没有破开巨汉的重甲,便全部倒下被那个瘦猴割掉脑袋。 “才六个啊。”瘦猴咂咂嘴, 意犹未尽地望向远处的战局。 巨汉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然后便听到头顶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杨大眼,你老实点。” 瘦猴身形瘦弱,偏偏有一双大眼睛,更显得突兀又诡异,而且这还不是旁人给他取的绰号,他本名就叫杨大眼。 “朱大少爷,你的胆子也忒小了,就这些破烂玩意还能翻天不成?您是京都来的公子哥,不懂咱们山里人打猎的规矩,碰到这种货色就得快刀斩乱麻,根本不用担心啥子。”杨大眼抬头望着,没好气地说道。 树上的年轻人相貌英俊,面无表情地说道:“那些人跑不掉,不用你操心记挂。” 杨大眼耸耸肩,对巨汉说道:“你傻笑啥子?三十多个人头,咱们才捞到六个,还得三个人平分,这点功劳顶个屁用!” 巨汉放下铁锤,脱下自己的头盔,挠了挠头然后满脸敬畏地说道:“伯爷不会亏待咱们。” 杨大眼敢跟树上的箭手较劲,却从来不敢质疑巨汉口中的伯爷,闻言只得撇撇嘴坐在树下,看着远处已经接近尾声的战斗,满眼羡慕地说道:“三十多个人头啊,可惜不是咱们的。” 顾长风自然听不见杨大眼的哀怨之声,此刻他心里除了震惊与愤怒之外,唯一的念头便是逃出去,将自己的遭遇禀报大帅,哪怕会因此遭到军规惩治也在所不惜。 之前当他率领同伴扑过来的时候,绝对想不到自己会败得这么干脆。 他其实已经猜到对方有埋伏,但是这么多天的苦苦寻觅却没有收获,让他忍不下那口气,至少不会在遇见敌人的时候立刻撤退。 然后年轻人身边出现十来个同伴,人数只有他们的一半,却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地杀死他的所有手下,只留下他一个人。 顾长风以刀拄地,剧烈地喘息着,望着身边将自己团团围住的梁军,愤怒地问道:“你们是虎城驻军?” 谷仝 开口的是一个身材矮壮的年轻人,他不轻不重地说出两个字:“惊羽。” 顾长风刹那间就明白过来。 这些年两国游骑斥候在高阳平原上厮杀,张青柏麾下的骁果营主要是针对南方的金水大营,谢林手中飞熊营的对手便是虎城的惊羽营。顾长风以前听说过惊羽营的名头,心中十分不以为然,总觉得是飞熊营名不副实,才让梁人逐渐站稳脚跟。 然而今夜这短暂又激烈的一战,对方以一敌二犹如砍瓜切菜一般,让他明白双方实力上的巨大差距。 “你是谁?”顾长风不甘心地问道。 年轻人目光沉静,随意地答道:“我叫裴城,下辈子记得来找我报仇。” 没等顾长风想出对策,裴城猛然上前挥刀砍下他的脑袋。 战斗就此结束。 裴城亲自在地上躺着的尸体上摸索片刻,然后对其他人说道:“跟之前一样,挖坑埋了他们,尽量抹去痕迹,然后带走这些马匹。” 之前负责引诱顾长风等人上钩的年轻人微笑道:“城哥,整个惊羽营应该属咱们的战功最多吧?” 旁边浓眉大眼的年轻人皱眉道:“柳贲,你现在废话越来越多了。” 柳贲乃是武定伯柳广次子,性格稍显跳脱鲁莽,但却是裴城身边最忠心的跟随者。当初在京都广平侯府外,裴城和裴越相见,他是第一个站出来替裴城叫阵的纨绔。 浓眉大眼的年轻人便是尹道,齐云侯尹伟之子。 柳贲眨眨眼道:“哎呀,尹叔叔高升之后,尹大少爷的架子愈发大了。” 其他人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尹道拿这个夯货没什么好法子,只得冷声道:“赶紧干活去!” “得嘞,谁让咱天生就是个劳苦命呢。”柳贲笑着去旁边挖坑。 裴城并未在意这些事,如今他身为惊羽营的游击,时刻要管着数百人,曾经的青涩和纨绔习气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成熟与冷静。 他缓步走到树林外围,随意地坐在地上,望着天上的星辰,不知在思索何事。 尹道来到他身边站着,陪他看了一会星星,终于开口说道:“裴越如今是藏锋卫指挥使。” 裴城没有做声,依旧沉默地看天。 尹道微微皱眉道:“伯父还在上林狱。” 裴城默然不语。 尹道盯着裴城的双眼,沉声道:“你真的不打算做点事情?” 裴城缓缓说道:“道哥儿,我现在是萧大帅手下的游击,不是定国府的大少爷,更不是皇帝施舍的狗屁伯爷。” 他顿了一顿,抬头凝望着尹道的面庞,不容置疑地说道:“这些话我不希望听到你再说第二次。” 正文 370【秋雨霏霏】 尹道在听到裴城十分郑重的告诫之后,面色依旧如常,并未表露出丝毫的愤怒。 如果将时间推回到两年之前,他们还在京都的时候,他怎么也不相信裴大少爷会表现得这般果决。在西境的两年里,尹道亲眼看着裴城一步步成长, 尤其是在战场上的历练让他飞快成熟。惊羽营一共二十四位游击,这两年论战功裴城当属第一,所以襄城侯萧瑾十分欣赏和器重他。 若非裴城自己拒绝,他如今应该擢升为统领。 之所以会拒绝,倒不是裴城故作清高,而是他眼中只有惊羽营主将这个目标,宁愿继续留在这里做一个统率五百人的游击, 也不愿去别的卫军担任统领。 如今的裴城极有主见, 尹道并不意外他会说出这番话。 他轻叹一声,在裴城身边坐下,缓缓说道:“你那位庶弟如今谋得极好的名声,天子器重名臣青睐,北境百姓更是将其当做生佛一般的人物。但是你我皆清楚,裴越外表温和实则心狠手辣,但凡被他抓住一次机会,挡在他面前的人必死无疑。” 裴城皱眉道:“道哥儿,你究竟想说什么?” 尹道郑重地道:“我当然不是在说这场大战。你如今是定国府的承爵人,叔父又是那般境况,只有你才能扛起裴家在军中的旗帜。你猜裴越为何要从军?王平章年迈,李柄中黜落,他又有谷梁毫无保留的支持,显然是看中了裴字这个姓氏。” 换做以前裴城可能还弄不清这里面的弯弯绕,但现在他立刻便听出尹道的言外之意。 大家都姓裴,凭什么你裴城就能理所当然地继承先辈的荣耀?我裴越为何不行? 但是想明白这一点的裴城并未警惕, 反而有些厌烦地摇头道:“他早已自绝于裴家,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道哥儿,我知道你是替我考虑,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裴越从入横断山剿贼到现在成为藏锋卫指挥使,从始至终可曾借过裴家的势?” 他抬手阻止尹道想要说出口的话,继续说道:“裴家早已不是当年的裴家,那些大将军或许会给我几分体面,但是你觉得他们会对我言听计从?军中只看军功,这是最现实的道理,不然我为何在两年期满之后选择继续留在这里?” 尹道被他说的哑口无言,好半晌才叹道:“但愿是我胡思乱想。” 裴城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微笑道:“老三能走到现在这一步,一半实力一半运气,连我都很羡慕。但是我们不必因此方寸大乱,最重要的是做好眼下的事情。” “也对。” 尹道轻声笑笑,尽力将脑海中那些杂念驱除,望着漫天星光清辉,略显期待地说道:“萧大帅终于同意派兵出城,这一仗恐怕会惊天动地。” 裴城想起离开虎城之前那位襄城侯的嘱咐,缓缓点头道:“只要京营能够挡住张青柏的第一波攻势,此战我军必胜。” 尹道重复着“必胜”二字,望着裴城坚毅的侧脸,心中似乎永远都有一股无法驱散的阴霾。 这让他暗自惊惧。 …… 乌云悄然而至,笼罩在高阳平原之上,原本清朗的夜色变得迷蒙又苍茫。 谷腯 大雨随风飘落,雨滴敲打在毛毡布上,发出沉闷且厚重的声音。 帅帐之内烛火通明,谋士们围着沙盘低声交谈,哪怕已经半夜都没有半点倦色,一个个眼神明亮得有些吓人,显然正在商议极为重要的军情。 张青柏坐在桌案之后,手中握着一封密信,双眼微微眯着。 他的安全至关重要,哪怕此刻是在大军之中的帅帐内,身边依然有六名护卫,如果他离开帅帐,护卫的人数就会成倍增加。这些护卫皆是大吴宫城禁卫,皇帝陛下亲自派到张青柏身边,保护这位不通武道的大将军。 雨声响起之后,张青柏睁开眼睛,起身将那封拆开过后的密信放进火盆中,亲眼看着它被烧成灰烬,然后才缓步来到沙盘一侧。 “大将军,我等分析过后,认为梁军最近一段时间的调动并非故布疑阵,他们是想在卢龙寨南面的平原上与我军决战。”五位谋士中,年纪最长的那人恭敬地说道。 张青柏的目光移到沙盘上卢龙寨的位置,面色沉静地说道:“宁忠在这里吃了败仗,路敏也想试试大吴铁骑的锋锐?你们说说看,虎城那位极稳重的侯爷这次是否会派兵相助?” 另一名谋士正色道:“根据斥候传回来的消息,这次梁国朝廷派出京军北大营来到西境,总共只有四万人。就算这个北大营战力胜过边军,路敏应该不会觉得靠着四万人就能击败我们,显然是对方京军的到来让虎城吃下一颗定心丸。” 张青柏抬头看着他问道:“依你之见,这次虎城必然会大军出城?” 那人犹豫片刻后点头道:“至少有七成把握。” 其他人面色各异,但是没人公开反驳。 张青柏不置可否,神色淡然地说道:“路敏身为梁国军方第二号人物,当不至于如此浅薄。如今双方形成相持的态势,他只要稳稳守住鸡鸣寨,自然可以慢慢寻找战机。他又不是立功心切的年轻人,梁国皇帝的手也伸不到几千里外,他有什么必要在我军气势最盛的时候主动出击?” 众谋士沉默下来,作为张青柏这么多年都带在身边的心腹班底,他们很清楚这位儒帅此番大战的方略。 与北面狂飙突进直接占据贝苕江东侧的谢林不同,张青柏步步为营极为从容,如今已经将梁国的刀口、五峰、蒺藜和卢龙四座军寨消化完毕,重新构建起完备的防御体系,虎城已经变成真正意义上的孤城。 只要拿下东南方向的鸡鸣寨,梁国的军寨体系便会彻底瓦解。 在这些谋士们看来,梁人眼下最重要的是保住鸡鸣寨,而不是期望在高阳平原上一战击溃大吴铁骑。谁都知道这样做最简单省力,然而宁忠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他路敏又能强出多少?还是真的想要让驻扎在虎城内的骑兵主力倾巢而出,用人海战术活生生堆死张青柏? 如果战争真的如此简单,这世间早已遍地是名将。 张青柏抬头望向帐外,目光仿佛要穿透重重雨幕,看一眼梁军的真实状况。 “我很好奇那位路侯爷究竟在想什么。” 张青柏微微摇头,将一些连他都觉得很荒谬的念头抛之脑后,继而正色说道:“传令众将,入帅帐军议,一炷香内不至者,立斩!” 气氛陡然凌厉而肃杀。 正文 371【不速之客】 九月初九,初秋已至。 临清县,东城校场。 藏锋卫上万军士分成五个方阵,在烈日的曝晒下笔直地挺立着,没有任何人敢随意乱动,因为队列外不仅有军纪官虎视眈眈, 他们的主官也都在队列前方站着。 五个方阵皆朝着校场中央的土台,所有将士都能清楚地看见台上站着的裴越。 将时间拉回到半个月之前,就是在这座校场上,这些慕名而来的灵州本地年轻人终于见到传说中的钦差裴爵爷。虽然早就知道这位钦差很年轻,可是在见面之后,所有人都惊叹于裴越的年纪, 再想到对方不到十八岁就做下那么多大事,更是生出羞愧的情绪。 初次见面, 裴越的训话非常简单朴实,没有人会忘记那一天自己听到的话。 “藏锋卫所有将士的饷银都会足额发放,如果你们发现自己的饷银数目不对,不要有任何犹豫,直接去找军纪官。军纪官由我的亲兵兼任,他们会将你们的告发如实地说给我听。队正贪墨军饷,杀队正,免去哨官之职。哨官贪墨则杀哨官,免去游击之职。以此类推,若是韦睿等统领贪墨,我会亲手砍了他们的脑袋,然后面奏陛下辞去指挥使之职,听明白了没有?” 很多人直到此刻想起当时的情景依然浑身战栗。 通过甄选的将士绝大多数都是普通的农家子弟,要么有一身蛮力,要么粗通武艺,其中又有大部分人有过行伍的经历, 只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回到家乡。 藏锋卫从成立之初就与众不同,裴越手里的五百人绝大多数都是南营精锐老卒, 那五十名普通纨绔子弟也在后来的血战历练中飞速成长。如今这支万人大军的平均年龄竟然达到二十六岁, 这完全不像是一支新组建的军队。 从某种角度来说,裴越这次几乎将灵州境内市井之间的精锐一网打尽。 若非他此前那些事闯出的偌大名号,就算是开平帝一道圣旨颁下,也很难达到这样的效果。 裴越当然不仅仅是告诉这些朴实的军汉会有怎样的待遇,接下来他所说的话才是重中之重。 “你们来到藏锋卫之后,必须先搞清楚一件事,咱们到底是为了什么作战?打仗不是儿戏,随时都会死人,我知道你们当中有很多人不怕死,可是在壮烈赴死之前,我们是不是应该明白为什么去死?我觉得答案很简单,西吴人已经打到咱们家门口,再不还手就会被他们活活打死!不光咱们会死,家中的妻儿老小,认识的街坊邻居,那些熟悉的面孔随时都可能会消失,不打不行,对不对?” “对!” 校场上的回应仿若山呼海啸。 “我要说的很简单,一共就三件事。我作为指挥使,会保证你们的待遇,不管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有一个算一个,一定会让你们没有后顾之忧。第二件事,你们不是为了我拼命,而是为了自己和家人,为了灵州这片土地。第三件事,为了让你们死得有价值,死得不随意,我会用最严苛的方式操练你们。” 裴越果真只说了这么多,然后便是让所有人无比痛苦的操练。 就连傅弘之这样善于练兵的人都觉得自家这位爵爷实在是深藏不露。 谷蘤 裴越前世喜欢看军事杂志,但是这对于他没有太大的帮助,因为那些杂志上出现频率最高的总是各种新式武器的介绍,没有多少和练兵有关的内容。反倒是他看过的那些书,在这个世界显得非常有用。 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六韬和纪效新书等等,虽然他不可能记得详尽的原文,但终究能想起大部分内容。现在的他并非对军事一窍不通的门外汉,经过席先生两年的悉心教导,再加上利用一切闲暇时间恶补的各种知识,至少已经能总结出具备自己特色的军事风格。 这便是让傅弘之无比惊讶的原因。 按照裴越的规定,藏锋卫目前的训练分为五个部分,其一为体能,早晚各五里路的负重跑,还有穿插于各项操练中的稀奇古怪的锻炼方式,尽一切可能地将这些人的身体潜能开发出来。 其二为队列,便是此刻他们在烈日下笔直站着的模样,这种时候没人可以躲起来歇息,就连裴越自己也会站在土台上以身作则。韦睿他们刚开始并不能理解这样的方式有什么作用,只是出于对裴越的信任和敬重才没有质疑。 随着时间的推移,藏锋卫的军容风貌越来越好,韦睿等人才意识到裴越的良苦用心。 其三为武艺,这一点毋庸置疑也不必赘述,所有参与募兵甄选的将士都是被裴越之前的那些壮举吸引。虽然每个人天赋不同,但是经由叶七亲自编排出的一套拳法和一套刀法成为藏锋卫将士的必修课。 其四为阵法,鸳鸯阵自然是不二之选,无论是邓载等亲兵还是那些南营老卒,对这个阵法无不充满敬畏,因为他们都切身体会过鸳鸯阵的强大。 其五为军纪,这看似很寻常的一条却是裴越最重视的一项。 他亲自编写藏锋卫三十六条军规,要求每个人都必须熟练背诵,直到形成条件反射,随意报出第几条都能直接说出军规内容才算合格。 半个月的操练对于这些人来说宛如地狱一般,这还是他们绝大多数都有过行伍经历的前提下,若是换成那些真正的新丁,恐怕连三天都坚持不下来。 裴越的操典当然不止这五个方面,可是眼下他只能从这五个方面入手,因为战争的阴霾就盘旋在头顶,他没有太多的时间。 为了保证操练能够顺利进行,整个广平府的郎中被他搜罗来将近一半,同时临清县城的几家大商户也是每日源源不断地送来食材。 如果连饭都吃不饱还谈什么保家卫国? 从古至今没有一支强悍的军队能离开完善的后勤保障,除了极个别特殊情况下的军队,想要练出一支铁军绝对离不开银子的支持。 裴越如今很富有,但他不会拿自己的银子来养藏锋卫,这在眼下是很愚蠢的行为。 结束队列的操练之后,裴越回到自己的住处,正准备去找五军都督府派来的粮草官谈谈,邓载忽然进来禀报道:“少爷,京都来人,他说他叫王九玄。” 裴越微微眯起双眼,面色沉静似水。 正文 372【王九玄】 王九玄,今年二十七岁,魏国公王平章的长孙。他十七岁从军,在西境边军一待便是八年,从一个普通士卒步步晋升为长弓大营幽云卫指挥使,于开平三年初冬调回京都, 被开平帝任命为廷卫中郎将。 裴越还在京都的时候,派戚闵组织起一批人手,用祥云商号的伙计身份作为掩护,朝外界小心翼翼地探出自己的触角。作为一个穿越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情报的重要性,故而戚闵肩上的担子格外重。 裴越对戚闵的要求看似不难实则很不简单,他不需要探听那些极为隐秘的消息,反而是搜罗各种各样的人物信息和市井传闻, 然后经过提炼和汇总, 建立起属于裴越的档案库。 在戚闵汇总的资料中,关于王九玄的消息并不多,只有一份极简单的生平记录。 在很多人看来王九玄只是投胎的运气好,否则他凭什么走到今天的位置?幽云卫指挥使倒还不算什么,只要有足够的军功,西府的军机大佬不会刻意打压一个年轻人。但是从指挥使到廷卫中郎将,看似品阶相同,内里实有天壤之别。 指挥使领兵过万,在整个大梁军方体系中并不出挑,至少要做到大营主帅才能称为真正的大人物。但是一个品阶并不高的廷卫中郎将,却可以连普通侯爷的面子都不给,因为这个官职负责皇帝的安危,称得上皇帝的心腹股肱。 裴越从未想过自己会这么快与王九玄产生交集,心中不禁隐隐有些担忧。 随着王九玄跟在邓载身后进来,他心里的担忧并未消散, 反而愈发浓烈。 王九玄身材高大,面容平凡,气质沉稳出众, 身上没有半点纨绔气息。 裴越起身相迎,这不仅仅是因为对方的祖父是王平章,更重要的是他身上的官职。廷卫中郎将莫说离京,轻易不能出宫,必须时刻等待皇帝差遣。如今王九玄忽然出现在千里之外的灵州,裴越怎会想不到这与开平帝有关? 当然,他有钦差职务在身,只要开平帝一天没有收回这个身份,他就不用在任何人面前卑躬屈膝。 王九玄自然清楚这个道理,当先开口道:“中郎将王九玄,见过裴钦差。” 裴越平静地回道:“将军不必多礼,请坐。” 二人分主客落座,丫鬟上茶之后,邓载便示意所有仆人离去。 裴越在猜测王九玄来意的时候,后者同样在观察这位两年内声名鹊起的年轻权贵。 一个朝不保夕的国公府庶子,当着朝堂诸公破门而出的凌厉少年,研究出蜂窝煤造福大梁百姓的商号主人,屡次立下大功爵封中山子,如今更是一跃成为军中大将格外瞩目的藏锋卫指挥使。 裴越的身份变化极快,这样的履历也十分光鲜,哪怕是放在王九玄身上都不会黯然失色,更不必说他当初的艰难处境有太多人知道。 但是王九玄对其他事情兴趣不大,他格外在意的是裴越的军功。 谷佤 横断山、临清县、鸡鸣寨和旗山冲四战,让裴越成功地站稳脚跟,尤其是鸡鸣寨的战报传到京都之后,更无人再质疑他实领藏锋卫的资格。当然对于京都的官员来说,他们会说这是皇帝陛下慧眼识人,顶多带一句裴越没有辜负陛下的厚爱。 可是王九玄不同,他从这四场规模不算大的战斗细节里看出许多东西。 时至今日,他早已不相信裴越能走到现在这个地步靠的是运气亦或是谷梁的提携,这个比他年轻十岁的庶子可谓胸有丘壑而面如平湖,绝非等闲幸进之辈。 时间缓缓流逝,堂内的气氛平静中带着几分压抑。 裴越身为主人,轻咳一声开口问道:“将军缘何来此?” 王九玄淡然道:“奉陛下旨意巡查边境战事。” “边境?”裴越淡淡一笑,不动声色地说道:“如今成安候已经率领大军前往古平大营,按理来说将军应该先去那里查看,不知来我这里有何贵干?” 王九玄对裴越的了解很深,毕竟他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消息渠道,王平章早就命人将和裴越有关的所有事情整理完毕放在他的案前。 一般人往往会不适应裴越略显犀利的风格,但是王九玄显然不会失态,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如今朝堂上诸位大人最关切的不是成安候的举动,而是裴钦差又会立下怎样的功劳。你来到灵州不过几个月,清剿马匪扫荡奸细,更在鸡鸣寨给了西吴镇南大将军张青柏一记当头棒喝。陛下很欣赏你的能力,但也想知道这些战果的细节,所以特地派我来见你一面。” 这番话自然不尽不实,裴越相信自己的判断。 原因倒也很简单,太史台阁的林合绝对不会刻意帮自己隐瞒,在他受伤之前送往京都的奏报上,关于自己的经历必然事无巨细地写上去。更何况他听席先生说过,开平帝除了太史台阁之外,暗中还有一支十分神秘的密探队伍。 这是很平常的帝王心术,和开平帝是否信任沈默云无关,从古到今没有任何一个皇帝会将自己的安危完全寄托在某个臣子身上。 拥有这样的信息渠道,开平帝还不清楚裴越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 如果他还需要王九玄巴巴跑上几千里路来询问,那这个皇帝对下面的掌控力已经弱到发指,一般只有王朝末期才会出现这种状况。 但裴越也不会愚蠢到当面拆穿,微笑着说道:“陛下有命,臣自当详细道来。” 从他初至灵州开始,一直到前些时日设伏解决王黎阳和陈希之,他从头到尾一丝不苟地说了一遍。尽管他已经尽量砍掉不重要或者极重要的细枝末节,用词格外简略,说完这段故事也花了两个多时辰。 王九玄是一个完美的倾听者,甚至不在意自己的官职身份,主动帮裴越添了几次茶水。整个过程中他极少说话,顶多就是在故事的转折处感叹几声。 最后听到王黎阳死在叶七枪下,王九玄眼神微微诧异,旋即恢复正常。 正文 373【深海】 “有劳钦差大人,我会将这些事情的过程原原本本地禀报陛下。” 在裴越说完之后,王九玄平静地拱手道。 其实到现在为止,裴越依然搞不清楚对方如今的身份。王九玄说的简单,奉开平帝旨意巡视边境战事,这道旨意绝对没有经过东府那几位执政, 至少在洛庭那里就无法通过。 大梁并无监军的旧例,顶多会派随军御史监察,但这属于文官的自留地,压根不会让宫中廷卫将领担任。或许开平帝就是明白这一点,所以才没有明旨发出,只让王九玄暗中行动。 问题在于这样做的意义在哪里? 没有明旨,意味着王九玄名不正言不顺, 莫要看裴越此刻表现得非常客气, 但是王九玄如果悍然插手藏锋卫的操练, 裴越就敢立刻让他圆润地滚开。 在西吴大军蠢蠢欲动、战火即将蔓延的关键时刻,开平帝突然用这样的手段将身份极为特殊的王九玄派来灵州,谁都会想搞清楚那位皇帝的真实想法。 带着这样的疑问,裴越面上露出一分恰到好处的感激道:“还望将军在陛下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王九玄略有些意外地望着他,因为哪怕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在亲耳听到裴越说完之后,他依旧有些震撼。这样的战功完全出自一个少年人之手,足以惊动整个朝堂,哪里还需要他特意美言修饰? 裴越知道对方为何惊讶,继续说道:“这些事只靠我一个人是无法办到的,更非我一个人的功劳。临清知县莫青云、当地乡绅严家、鸡鸣寨守将正副统领秦贤和薛蒙、西水寨守将统领顾崇山,以及藏锋卫的所有将士们,他们都有功劳,其中有些人更是因此而壮烈。” 王九玄盯着裴越的双眼,缓缓点了点头。 他见过很多不揽功的武将,但那些人仅仅是不抢别人的功劳, 像裴越这样主动将功劳分润给所有人的举动, 至少他是第一次见到。 更值得他细细琢磨的是,裴越说了那么多人,唯独没有提到灵州刺史薛涛和古平大营主帅宁忠。 裴越微笑道:“将军请稍待,我这几天已经将来到灵州之后发生的事情写成详细的奏章,原本打算动用驿站邮路送去京都。既然将军恰好来到,那这份奏章就交到你手上,请你递呈给陛下。” 王九玄颔首道:“这是我分内之事。” 片刻过后,邓载捧着一本极厚的奏章来到堂内,裴越接过之后交到王九玄的手中,目光沉静地说道:“多谢将军。” 王九玄回道:“钦差大人客气了。” 他看了一眼门外已经昏黄的天色,缓缓道:“如今边境局势紧张,陛下命你要服从成安候路敏的调遣,藏锋卫在必要的时候必须敢于和西吴人作战。” 裴越微微皱眉道:“将军,藏锋卫虽然成立将近一年,但真正成型才半个月的时间,很多军士也只是掌握了基本的行军规矩。” 言下之意,让现在的藏锋卫去和西吴人拼命,那就意味着让他们白白送死。 对于裴越来说,当初的五百人和现在的一万人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指挥五百人只需要他自己发挥出能力,而且这五百人都是精锐老卒,足以完美执行他的命令。可是指挥一万人就必须要军士自身具备极好的素质,否则在战场上只有一触即溃的结局。 王九玄不置可否地说道:“陛下也会告知成安候,除非逼不得已的时候,不得轻易动用藏锋卫。陛下还说,当年高祖立国之时打过无数次恶战,兵卒根本等不到训练成熟,甚至在最困难的时候只教会他们如何骑马,就必须带着这些新丁作战。陛下相信你的能力,也希望你能在这一战中真正立住藏锋卫的根脚。” 他很罕见地露出一抹微笑,拱手道:“陛下亲口允诺,此战若是能打出藏锋卫的威名,封侯就在眼前。” 谷葐 话说到这个份上,裴越心知没有推辞的余地。开平帝在爵位的赏赐上极为吝啬,尹伟身为齐国公后代,在军中磨砺那么多年,担任古平大营主帅的时候还只是齐云伯,只有等成为京军北大营主帅才晋为齐云侯。他如今才十七岁,如果能从中山子直接变成中山侯,这速度足以载入大梁史册。 中山侯? 这个念头刚在裴越脑海中升起,他便觉得有些古怪,只是一时间想不到个中缘由。 见对方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裴越只得放下杂念,正色道:“陛下有命,臣自当竭力而为。” 王九玄道:“我的差事已经办完,相信还有再见的机会,暂且告辞。” 裴越并未惺惺作态地挽留,因为以王九玄的身份和背景,没有任何必要玩欲拒还迎的把戏。他面色温和地将对方送到大门外,看了一眼等候在街边的骏马和亲随,微笑说道:“将军接下来要去边境?” 王九玄颔首道:“终究要亲眼看看才能放心。” 上马之后,他忽然扭头望着裴越,状若无意地问道:“钦差大人,方才忘记问你一件事。” 裴越平静地回道:“将军请说。” 王九玄双眼直视着他,问道:“王黎阳真的死了?” 裴越不明所以,心念电转之际冷静地点头道:“千真万确。” 王九玄这一刻的目光忽然变得温润几分,裴越不清楚这是否自己的错觉,直到王九玄带着亲随消失在临清县城喧哗热闹的长街尽头,他依旧静静地站在这座大宅的门前。 “少爷。”片刻过后,邓载在裴越身后轻声喊道。 裴越回过神来,淡淡道:“何事?” 邓载垂首道:“后宅有话传来,叶姑娘请少爷去一趟。” 裴越在去往后宅的路上,一直在思索今天这场见面暗藏的玄机。 之前的对话在他脑海中不断重现,王九玄的每句话甚至每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没有被他遗漏。反复地斟酌过后,他依然想不清楚王九玄出现的深意。以他对开平帝心思的揣摩之深,这个皇帝从来不会做出随意的举动,那他派王九玄来灵州做什么? 王九玄为何要特意来询问自己那些战功的详细过程? 最重要的一点是,开平帝对藏锋卫的看重因何而起? 至于王九玄表现出对王黎阳的特别关注,这件事并未让裴越太过看重。他知道王九玄在西境待了八年,而且是在离西吴更近的长弓大营,跟王家霸刀传人有什么纠葛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裴越的心思绝大部分还是放在京都皇宫里那位身上。 然而摆在他面前的是一片深海。 一眼望去看不见底。 正文 374【落花人独立】 京都,定国府。 裴戎被开平帝关进上林狱之后,这座巍峨雍容的国公府沉寂了一段时间,只是这种危机并不致命,因为裴太君还在世,先定国公裴贞的面子还有用。再加上开平帝让裴城承继爵位, 而且破例将他的爵位提了一级,故而很多人只是暗中观望,并未迫不及待地跳出来落井下石。 就在这种平静又沉闷的生活中,裴戎的次子裴云以世人没有料到的方式坚定地迈出自己的脚步。 开平四年秋闱试后,裴云高中京都府乡试第一。 开平五年春闱,裴云再次拔得头筹,成为今年会试的头名。 稍晚些的殿试上,他的策论堪称字字珠玑, 而且十分契合国朝的大势, 但是最终只得到第二名。虽然没有完成三元及第的壮举,可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开平帝和东府莫执政对这个年轻人的爱护。大梁朝堂上文武对立比较严重,但也不会绝对的泾渭分明,譬如李柄中就是以文官身份封爵,而武将入政事堂也有过先例。 裴云以定国嫡子的身份进入文官集团,这不算犯忌讳的事情,只不过需要稍稍低调一些。 开平帝将其点为榜眼,或许便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这位新科榜眼的第一道奏章,便是希望皇帝陛下能宽赦自己的父亲,为此他愿意舍弃自己的榜眼身份,只在翰林院中读书修史。虽然开平帝没有应允,但是这个举动毫无疑问为裴云赢来极好的名声和朝中几位尚书大人的好感。 如今他被授为翰林院编修,这是文官系统中最清贵的官职,前魏时素有储相之称。 随着时间的推移, 他在翰林院中的人缘也越来越好。刚开始的时候因为他权贵子弟的身份,自然会引来那些读书种子的敌视,但是凭借自身渊博的学识与温和的性情, 那些敌意与隔阂被他轻易化解,一步步成为真正的文臣。 翰林院的事务还算清闲,更何况裴云是新科榜眼,目前还没有被分到极为繁重的修史工作,故而每天也只是去衙中静坐两三个时辰,其余时间则参与各种文人聚会。 西吴大军犯境之后,裴云并未像一些热血上涌的年轻官员那般大放厥词,倒是写了几首忠心报国的诗词,不经意间传了出来,在文臣中的名声愈发响亮。 定国府也逐渐变得热闹起来,与以往相比,不仅有那些武勋世交们来访,还多了不少年轻文臣的身影,他们与裴云坐而论道饮酒赋诗,一唱一和之间关系变得十分紧密。 今日亦是如此,午后裴云送走最后一批访客,无视身边丫鬟们崇敬的眼神,对其中一人说道:“你去清风苑说一声,我稍后会去看看大姐。” “是,少爷。”丫鬟垂首应道,然后快步离开。 小半个时辰过后,裴云步伐从容地踏进青竹掩映的清风苑。 走进偏厅之中,裴宁早已在此等候。见到如今愈发沉静的二弟,裴宁的脸色稍显不自然,但还是露出一抹浅笑说道:“二弟来了,坐罢。” 大丫鬟良言为两人上茶,得到裴宁的眼神示意后便乖巧地告辞离去。 裴云看了一眼面前的白瓷茶盏,温和地说道:“大姐,最近母亲没有来烦你吧?” 裴宁面色一黯。 且说裴戎下狱之后,裴太君便将李氏禁足在自己的小院中,防止她再弄出什么幺蛾子,以至于局势变得不可收拾。整整一年过去后,裴太君终于松了口,只不许李氏出府,却也没有再将她禁足。然而在这一年的时间里,李氏的性情变得愈发阴森暴戾,不知听了谁的挑唆,只将裴越能有今天的作为全部怪罪到裴宁身上。 谷泑 这妇人跟疯了没什么区别,她满心满眼都是裴戎和李子均的惨状,竟然天天来找裴宁闹腾,直言她是个灾星,是这个不孝的女儿害得自己如今这个下场。 裴宁终究不忍自己的母亲又被老太太禁足,默默承受这一切,最终还是裴云发现之后,找李氏谈了两次,那妇人才收敛一些。 裴宁拢了拢耳边的头发,尽量平静地微笑道:“娘心里苦,总要发泄出来,我这儿没事的,二弟不用担心。” 裴云正色道:“那些事跟大姐无关,母亲没有任何理由怪罪到你身上。且宽心,我会让人盯着她,决不许她再来欺负你。” 裴宁心中轻叹一声,缓缓道:“多谢二弟。” 裴云摇头道:“姐弟之间何需言谢?大姐,之前我同老祖宗商量过,她嘱咐我一定要慎重,所以我也在观望。只不过前段时间发生一件事,我觉得有必要告诉大姐。” 裴宁心中一紧,略有些不自然地问道:“何事?” 裴云拿起茶盏轻抿一口,从容地说道:“鲁王妃薨了。” 裴宁愣愣地看着他。 她很清楚裴云的言外之意,实际上早在两年之前,她和裴越最后一次相见之后,裴云便对她说过这方面的话。虽然裴太君和裴戎李氏皆在,她的婚事压根轮不到裴云置喙,但这位二弟有句话却让她无法反驳。 局势如此,大姐的婚事已经不仅仅关乎你个人,也和裴家的命运息息相关。 裴云打量着她的面色,不紧不慢地说道:“大姐应该知道,我被陛下点为榜眼之后,愿意以功名换取父亲被宽赦,但是陛下不允。如今朝中愿意为裴家说话的人倒是还有,可是却没有足够分量的重臣。若是大姐能成为鲁王妃,且不说陛下会封赏裴家,光是鲁王出面求个情,便能免去父亲的牢狱之灾。” 裴宁双手紧紧攥在一起,眼神异常纠结。 裴云继续说道:“这件事我同老祖宗提过,她老人家的意思还是希望大姐自己能点个头,毕竟你是她最疼爱的孙女,不愿你被逼着去做这件事。大姐,裴家如今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架子,大哥在西境军中拼命,我也舍弃那张书桌踏进朝堂,实在是局势艰难。当然,裴家绝对不会逼迫府中的女子,尤其是大姐你,这件事你不愿意也没关系,我会另寻法子救父亲出来。” 裴宁脸上泛起一个苦涩的笑容,抬眼艰难地说道:“二弟,鲁王府和三弟有仇怨,王妃过世便是因为三弟告发许家七宝阁的案子。” 裴云略有些意外,他没想到生活在内宅的裴宁还知道外面的事情,但他随即醒悟过来,自己这位大姐最好的朋友便是那位沈府千金。 他平静地点头道:“正因如此,鲁王才不会介意与裴家联姻。” 裴宁亦是极聪明的人,很快想明白这句话的深意,她犹豫道:“二弟,能否容我再想一想?” 裴云微笑道:“这是自然,左右鲁王妃过世还不到两个月,王爷续娶的事情还需要一段时间。不过,最多也只会拖到明年这个时候。” 裴宁点点头,将裴云送走之后,她站在廊下看着庭中近处角落里凋落的花朵,两行清泪缓缓滑落脸颊。她抬手擦去泪痕,轻轻吸了吸鼻子,望着地上的落花残红轻声说道:“三弟,今日是你的生辰,愿你此生平安喜乐,不会再有烦恼忧愁。” 她的声音很温柔,但眸光中没有丝毫神采。 星河迢迢,余生唯有明月作伴。 正文 375【微雨燕双飞】 远在两千里之外的裴越并不知道京都发生的故事,就算不考虑这个时代消息传递的落后性,戚闵的手也不可能伸进定国府的后宅。 送走王九玄之后,他一路走来毫无所得,心情自然有些低沉。 这座大宅在临清县已经算是豪阔,但与京都的中山子府和荥阳的钦差行衙都无法相比, 无论是格局亦或规模都有很大的差距。好在裴越并不是讲究排场的人,叶七更不是,至于林疏月能住进这座宅子便已经十分欣喜,这意味着自己真正地成为裴越的人,而不是一个随时都可能被抛弃的外室。 后宅胜在安静清幽,丫鬟乖巧懂事, 再加上有叶七坐镇,这里便是清风明月处处安宁。 裴越缓步走进叶七的小院, 刚进门便有些意外。 廊下挂着整整一排精致小巧的花灯, 眼下尚是黄昏,依照叶七的脾气根本不会这样浪费。更重要的是,他竟不知道叶七的性格中还有这等雅趣,往常从未见她有过类似的举动。 在满面笑容的丫鬟指引下,裴越穿过九曲回廊径直来到建在池水之畔的花厅。 厅外飘着绵绵细雨,厅内则氛围祥和,正堂内设有一桌席面,以裴越如今的眼光可以直接断定这不是从外面酒楼叫来的席面。 除了几名侍女之外,叶七面色温柔地站在桌边,她身侧还有一人便是林疏月。 裴越看着二人,略有些茫然地问道:“今儿这是整得哪一出?” 叶七眼中闪过一抹狡黠,微笑道:“之前吃了你的席,我和林姑娘便商议着要给你还席。裴爵爷如今事务繁忙,但不至于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吧?” 裴越忍俊不禁。 所谓吃他的席, 便是那次他捣鼓出来的烧烤宴,说起来只是一时心血来潮,缅怀一下前世的生活,同时对两位姑娘贴心举动的回应。吃完烧烤之后, 他便恢复到平时忙碌的状态,这半个月来一直在操劳藏锋卫的训练,经常后半夜才能入睡,所以能够与二人相见的机会很少。 他打量着桌上的席面,菜式不多,拢共只有四凉八热十二道菜,食材也都很普通,既没有天南地北的珍馐佳肴,也没有深山老林里的珍禽异兽。但是这些菜分量都很足,而且卖相不错,看得出来很用了一番心思。 叶七和林疏月都目光含笑地望着裴越。 他心中了然,感慨道:“本公子何其有幸,竟然能劳动叶女侠和林大家亲自为我下厨,实在是感激不尽。” 叶七忍不住啐了一口,轻笑道:“少贫嘴滑舌,就问你赏不赏脸?” 裴越楞道:“这是什么话,只要你们别因为我吃相太难看笑话我就成。” 林疏月走过来笑道:“少爷快请坐,你吃得越香,我和叶姐姐便越开心。” 见她准备服侍裴越吃饭,叶七便摇头道:“林姑娘,往后你同我一样,坐下吃饭罢。不用管他,堂堂武勋爵爷难道还要人喂饭不成。” 裴越满脸无辜,他的确很喜欢林疏月的温柔体贴,可那又不是在饭桌上。 林疏月听见叶七的话,眼眶霎时泛红,连忙扭过头柔声说道:“不妨事,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 她毕竟出身世家大族,对高门大宅内的这些规矩还算了解。 裴越已经拿起筷子,摇头道:“你还是听她的话罢,不然一会遭殃的又是我。” 叶七白了他一眼,招呼林疏月在自己右侧坐下,旁边静立的侍女们便上前伺候。 裴越心中愈发好奇,因为他知道叶七崇尚自然之道,凡事讲究亲力亲为,以往从来不会刻意去使唤严家送来的这些侍女。联想到方才所见的花灯和眼前这桌席面,似乎怎么也不像是简简单单还席,不知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谷讨 好在叶七压根没想过卖关子,她举起酒盏望着裴越的面庞,语气温柔地说道:“今天是九月初十,虽然在这边境陌生之地,总不能随意地混过去。” 裴越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望着叶七。 叶七微微讶异地道:“难道你忘记今天是你的生辰?” 裴越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释然笑道:“还真混忘了,毕竟这段时间着实有些忙碌。” 叶七柔声感慨道:“我估摸着你大概是忘了,便和林姑娘商议一番,准备给你过个简单的生日,虽然不能大肆庆祝,可是总不能就那样过去。” 裴越看着二女倾国倾城的容颜,举起酒盏说道:“能够和你们一起过这个生日,还能吃到你们亲手做的饭菜,我便心满意足了。” 叶七看了一眼身边的林疏月,微笑道:“那你还是多谢谢林姑娘罢,这桌菜都是她的功劳,我只做了两道而已。可不是我要使唤她,论厨艺她要强过我许多,为了让你吃得舒服点,她可是从清早就开始忙碌。” 林疏月连忙摆手道:“都是叶姐姐的主意,她早早就开始准备,我只是做了一些杂事。” 裴越忍不住笑道:“不用谦让,二位女侠的情意我都记在心中。来,饮胜!” 酒过三巡,裴越吃了个半饱。 他吃饭速度极快,几乎是几筷子就能吃下一碗饭,同时还能兼顾饮酒。虽然这个碗实在太小,但也让叶七和林疏月忍俊不禁,同时心中愈发开心,毕竟裴越吃得越快便意味着桌上这些菜很合他的口味。 叶七转头对侍女们说道:“你们先下去。” “是。” 待侍女们离开之后,叶七对林疏月说道:“我们开始罢。” 林疏月面色微红,颔首道:“好。” 裴越满面疑惑地看着二人,不知道这又是什么安排。 只见林疏月缓步走到屏风后面,叶七则走到旁边拿起放在墙角的长枪,然后缓步走到厅外空旷的平地上。 细雨飘洒在她的身上,叶七却毫不在意。 裴越心有所觉,不禁露出感动的神色。 屏风后,铮铮古琴声似大江东流,高亢而起。 叶七柔声道:“今日是你的生辰,我和林姑娘便以此为贺礼,愿你能明白我们的心意。裴越,我知道你不可能一辈子安稳度日,我不打算劝阻你,但今日这琴声与枪舞便是告诉你,无论你将来遇到怎样的困境,这世上终究会有人与你携手而行。” 长枪舞动,矫若游龙。 裴越看着她在细雨中洒脱飘逸的身姿,听着屏风后传来的扣人心弦的琴声,静静地伫立在廊下。 他心中一直有个不愿告诉别人的困惑,因为这具身体里藏着的是一个来自陌生世界的灵魂,所以总会在夜深人静时泛起那个困惑。 微斯人,吾谁与归? 但是现在他已经有了答案。 正文 376【驾临】 荥阳城。 西境战事爆发以来,这座雄城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城内的秩序依旧井井有条。在薛涛的竭力控制下,百姓的衣食住行均处于比较平稳的状态,就像过往数百年间发生的旧事一般,任凭外面风急浪高, 城内犹自岿然不动。 但是在成安候路敏率领京军从城外路过之后,城门口的搜检力度加强许多,这让百姓们感觉到局势正在朝着紧张的方向发展。 一支从东面来的车队在这个时候抵达荥阳城外。 守城将极有眼色,很快便判断出这支车队来自京都,当他上前盘问车队的主事,看见对方从怀中掏出来的文书和令牌,登时面色遽变。饶是如此,他坚持着走完盘问程序,确认对方来自那个恐怖的衙门,便一叠声地喊手下放行。 等车队进入荥阳城后,守城将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全是冷汗。 一名善于察言观色的手下上前询问,守城将脸色立刻冷下来,轻声斥道:“闭上你的鸟嘴,什么话都是你能打听的?” 手下讪讪后退,守城将望向幽深的城门洞,车队的身影已经消失,他最后只是摇摇头,心中叹道:“多事之秋啊,这帮杀神从京都赶来,这城内怕是更加不太平了。” 车队进入荥阳城后,径直驶向西城雍和坊。 陈希之和王黎阳率众袭击钦差行衙那一夜之后,千金楼正式封门, 萧清吟不知去向。再加上当初被裴越带走的林疏月,从此之后名满灵州的雍和坊九大家便只剩下七位。 车队来到千金楼的府前街上,正中那辆马车宽敞舒适,车厢对着紧闭的大门。 数十名精锐护卫立刻前往附近布控,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领着十余名面容平凡的属下来到中间那辆马车旁边,笑容和蔼地说道:“姑娘,到了,是否要让里面的人出来迎接?” 车厢中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不必。把匾额换掉。” 中年男人凛然道:“好。” 便在这时,千金楼的大门缓缓打开,那位以歌喉名动灵州的花魁萧清吟出现在门内,她身边还站着以前的老鸨,以及楼内的杂役仆人们。她望着外面的那辆宽敞马车,神情略有些激动,同时又藏着几分紧张。 中年男人转身挥手,两名体态矫健的年轻人抬着一块匾额登上石阶,不用借助梯子便蹬着墙面攀上门楼,然后在不知道多少双暗中观察的眼睛注视下将原先那块“千金楼”的匾额换下。 新的匾额上有四个烫金大字:太史台阁。 右下角则有两个相对小些的小篆:灵州。 那些藏在暗处的耳目确认这个消息之后,不由得心里泛起一阵寒意,再也不敢继续留在附近盯着,哪怕那些护卫明明在发现他们之后也没有出手驱赶。如今就算对方邀请他们留下来,这些人也只会赔笑然后有多远滚多远。 太史台阁是什么地方? 进去之后能活着出来就是万幸。 那辆宽敞的马车直接从千金楼的大门进入,其余人等紧随其后。在所有人都进去之后,大门并未关上,依旧朝外面敞开,但是此刻却已经没有窥视的目光盯着这里。 萧清吟站在原地,待马车从自己身边经过的时候蹲身福礼。 谷箹 马车中忽然传出女子的声音:“萧姑娘随我来。” 萧清吟微微一怔,她如今暂时署理千金楼的事务,封门的决定便是她做的。那夜林合率领台阁在荥阳城的精锐倾巢而出,虽然最后战果斐然,几乎全歼陈希之的手下和西吴的奸细,但他本人却被陈希之重伤,至今仍旧躺在床上不能理事。 今天早晨,楼内接到台阁专属驿路送来的知会,京都那边派来一位主事,暂时取代林合的职事。萧清吟本以为会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大人物,没想到居然会是一个听声音就知道很年轻的女子。 她不敢迟疑,连忙应道:“属下遵命。” 马车在数十名精锐护卫的簇拥下径直来到后院,然后停在仪门前。 车门打开,一名年轻女子缓步走下马车,转头看了一眼萧清吟。 她年纪不大,十八九岁的样子,相貌生得极好,与九大家相比更要胜出半筹,那双眸子黑白分明,眸光犀利又冷漠。 这便是萧清吟心中的第一印象,她不敢与这位明显来头不小的女子继续对视,便乖巧地垂着头。 “带我去见林合。”女子并未寒暄,轻轻淡淡地说道。 萧清吟应下,然后当先引路。 林合被陈希之砍断左手,又被那一刀伤到尾椎骨,一身武道修为尽废,如今更是与废人无异,连生活自理都做不到。虽然在千金楼内不缺服侍的人,但是以他骄傲的性格自然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这段时间脾气十分暴戾,寻常仆役压根不敢靠近他的住处,大部分时候都是萧清吟亲自为他打理。 屋内的光线并不昏暗,但是林合只能趴在床上,至少在背后的伤势好转之前,他没办法躺得舒服一些。 房门忽然被推开,林合瓮声瓮气地骂道:“滚出去!” 然而来人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自顾自地走到床边。 林合面色狰狞地道:“很好,等过些时间我一定会亲手宰了你。” “你现在这副样子让我很失望。” 回答他的是一个清冷的女子声音,林合在她开口的刹那,脸色便猛然大变,身体竟然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栗。他竭力地抬起头扭向后面,这个别扭的姿势让他看起来略有些可笑,但他丝毫不在意,双眼只是直勾勾地望着她。 “小……姑娘,你为何会来灵州?”林合仓惶地问道。 他本来是按平时的习惯喊小姐,马上又觉得有些不妥,便立刻换了称呼。 沈默云待他极好,尤其是他的长子意外过世后,几乎便将林合当成自己的子侄。 然而无论在外人眼里是如何冷峻狠厉,林合在面对沈淡墨的时候都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自卑感。 故而他从来不敢暴露自己的情感,眼神中那抹狂热也只有在无人的时候才会稍稍流露一二。 唯有眼下在他这辈子最艰难的时候,沈淡墨的忽然出现令他几乎就无法克制自己心中的痛苦。 正文 377【轻眉】 这支车队的真正主人便是沈淡墨,沈默云的掌上明珠,被好事者称为京都第一才女。 对于裴越来说,她还有一个笔友的身份。只不过他们的最后一次通信是在开平四年十月十三日,从那之后两人再无联系。 谁也想不到沈淡墨会在西境局势紧张的时候突然来到荥阳城。 林合以十分别扭的姿势望着沈淡墨,看着这张清丽的面庞, 神色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 沈淡墨并未在意他有些失态的表现,走到一旁的桌边坐下,对那位中年男人说道:“蔺叔叔,坐吧。” 中年男人身宽体胖,笑容和蔼,看起来就像是一位家资丰厚的员外。 沈淡墨指着中年男人对林合说道:“你也认识蔺甲叔叔, 我爹让他来灵州替代你的位置,稍后你让属下将相关事务交接一下。” 林合面露迷茫之色, 他受伤已有大半个月,但这个时间显然不足以在消息传回京都之后,沈淡墨带人赶来。换而言之,在他受伤之前沈默云便已经决定让人取代他,只不过他刚好受伤,这让后续的交接变得理所当然。 他当然认识蔺甲,以往身为沈默云的贴身护卫,他怎会不知台阁的九位主事? 蔺甲之前担任离部主事,负责管理台阁的大牢和审讯犯人,死在他手中的达官贵人不知凡几。这张看似笑容和蔼的脸庞下,藏着的是铁石一般冷漠的心肠。 林合不敢小觑蔺甲,再加上有沈淡墨随行,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抗拒这道命令。只是他想不明白,以沈默云对自己的器重,为何会突然改弦易张? 沈淡墨自然瞧出他的疑惑, 平静地说道:“爹让我亲口转告你, 他让你盯着裴越不错, 可是没有让你擅自做主, 故意忽略陈希之的动静, 让裴越和上千将士陷落在旗山冲那种险境。林合,你跟在我爹身边那么多年,难道连一个最浅显的道理都看不懂?” 林合面皮发紧,他在发往京都的奏报中刻意隐瞒了一些事,但是以沈默云的阅历又怎会看不出其中蹊跷? 裴越和藏锋卫在旗山冲遇险,被陈希之的手下和西吴骑兵包围,虽然最后被谷芒领兵救出,但是当时若非叶七及时赶到,裴越必定会死在陈希之手中。 藏锋卫不会覆灭,但是裴越肯定会死,这就是林合的如意算盘。 只不过这点算计根本瞒不过远在京都的沈默云。 林合强撑着问道:“什么道理?” 沈淡墨微微皱眉道:“台阁中人必须明白自身的职责,凡事必须以大梁的利益为最高准则,这是台阁的立身之本。不管你和裴越之间有何私怨,你都不能让军方的大好男儿死在自己的算计里,因为陛下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出现。” 林合面容苦涩,默然不语。 他跟裴越确实没有私怨,但这世间有些事根本没有道理可讲。 他从小就生活在沈府,虽然不敢也不能和沈淡墨有太多的接触,可是隔三差五总能见到一面,心中的情愫便悄然而然地茁长生长。但是直到两人已经长大,沈淡墨对他依旧是客气中带着疏离,甚至都没有在他面前笑过。 然而裴越只是一个饥寒困苦的庶子,却能和沈淡墨互通书信,他甚至悄悄查看过两人的书信。 谷螨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便不想再看见裴越这个人。 蔺甲端端正正地坐着,双手拢在袖中,看着林合冷肃的眉眼,不禁微微一笑道:“林合,你还年轻,遇事不要钻进死胡同。大人也是为你好,若非看重你,也不会让你执掌坎部。台阁成立近百年,何时有过二十岁出头的主事?我们这些老头子,哪个不是出生入死几十次,在血水里摸爬滚打十几年,才有幸坐上这个位置。正因如此,大人才希望你能走在正道上,千万不要被身外事迷惑本心,那样反倒是辜负大人对你的殷切期望啊。” 如果这番话是从沈淡墨口中说出,那么林合肯定会感激涕零,再也不会将裴越放在心上。 可是他也知道蔺甲开口的分量,只得低声说道:“沈姑娘,蔺大人,这件事是我办得不妥,愿意领受责罚。” 沈淡墨与蔺甲对视一眼,又看向他断掉的手腕,缓缓说道:“罢了,我爹原本也没有说要罚你,只让你暂时静心想一想。既然你如今受了这么重的伤,那就先养伤罢,等伤势好转一些我再让人送你回京都。” 林合微闭双眼道:“多谢姑娘。” “不必,我会派人专门服侍你。她们并无过错,你不可再对这些人发脾气。” 沈淡墨何等机敏,只从刚才进来时候林合的反应便能判断出这里的情况。 “是。”林合应了一声,语气十分冷漠。 沈淡墨也没有在意,对蔺甲说道:“蔺叔叔,我有事同你商议。” 蔺甲微笑道:“好。” 沈淡墨看向萧清吟说道:“你随我来。” 众人离开之后,林合将脑袋靠在枕头上,左手已经很多天没有任何知觉,这是他用来拿剑的手,可是从今往后再也拿不起剑。想到方才初见沈淡墨时的惊喜,以及在听她说完那些话之后心中的绝望,他的嘴角不禁泛起一抹冷厉的笑。 后宅正堂中,萧清吟十分谦卑地坐在下首,将灵州境内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 蔺甲听完之后不禁轻叹道:“这位裴爵爷端的厉害,年轻一辈中能强过他的人怕是不多了。” 沈淡墨面无表情,并未就这个话题说下去,只是淡淡地说道:“从今日开始,台阁必须改变方向,灵州境内只留小部分人盯着,其余人手全力探查西吴国内的消息。从西吴皇帝到贩夫走卒,只要是能传回来的消息,我希望他们能一句不漏。蔺叔叔,这件事就麻烦你了。” 蔺甲拱手道:“大人已经说了,此番由你做主,我这个老头儿只是帮忙打个下手。这件事交给我,姑娘放心便是。” 沈淡墨又看向萧清吟说道:“千金楼原有的人手由你负责,尽快开始搜集从仁宣二年开始,灵州境内出现的外地人信息。我会行文灵州刺史府,让他们配合你。” 萧清吟迟疑片刻,鼓起勇气说道:“姑娘,林大人受伤那一晚,裴爵爷已经剿灭西吴的奸细。” 沈淡墨秀美微蹙,缓缓说道:“你只需要按照我的吩咐去做。” 萧清吟心中一凛,连忙起身应道:“属下听命。” 正文 378【抽丝剥茧】 临清县,东城大宅。 叶七亲自捧着一个托盘来到外书房,一直守在这里的邓载见状连忙迎上来,拱手道:“见过姑娘。” “他还在书房里面?”叶七抬头望了一眼西边的日头,目光柔和地问道。 邓载对叶七格外恭敬,除去裴越的关系之外, 还因为叶七对他们这些亲兵来说算得上半个师父。最开始他们跟着席先生学习,但是后来亲兵人数太多,席先生无法兼顾,叶七便帮他分担一部分,指导亲兵们的武道操练。 他看了一眼托盘上的盖碗,垂首答道:“少爷清早便进入书房, 中间让我送了一份吃食, 其他时候都没有出来过。” 叶七微微点头道:“知道了。你下去歇息罢,不用一直在这儿守着。” 邓载没有迟疑,干脆利落地应道:“是。” 叶七推开房门,放慢脚步走进内间,映入眼帘的是一幕非常杂乱的景象。 地上四处散落着书册,桌上乱七八糟堆放着几十张写满字的纸,最引人注目的则是墙上一张手绘的地形图。叶七以前没有见过这种独特的地图,上面有很多她看不明白的符号。此刻裴越就站在墙边,双手负在身后盯着那张地图。 叶七将托盘放在书桌的角落,然后将那些凌乱的纸张收起来叠在一起。 裴越从沉思中醒过神来,扭头对叶七说道:“一会我自己收拾罢。” 叶七微微一笑,指着桌上的托盘说道:“这是林姑娘为你做的莲子汤。她说这几日秋阳炙热,吃点莲子能升清消暑、化热宽中,我让她自己送来,可是她非说这是我帮你做的。只可惜她一片好意, 却不知你心中很是害怕我送来点心吃食。” 裴越闻言会心一笑。 叶七这番话自然有典故,指的是去年从春到秋,他在绿柳庄中潜心学习, 叶七便经常下厨捣鼓一些新式菜品请他品尝的故事。 他走到桌边端起盖碗,揭开盖子闻着清新的香味,意味深长地说道:“疏月过往经历艰难,故而有时候会格外小心些。” 叶七闻歌知意,淡笑道:“离开京都的时候我还想过要如何如何为难她,见面后才发现我不太适合这种事,最后还是便宜了你。我说的话估计她面上听着心里会有另外的想法,你找个时间同她说一声,往后不必刻意伏低做小,我没有在内宅称王称霸的兴趣。” 如果换成平时,裴越肯定会趁这个机会在她身边腻一会,但是今日他只不过平静地点头应下。 叶七望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和脸上的倦容,关切地问道:“究竟是何事让你如此烦恼?” 谷詗 裴越三两下将莲子汤喝完,随意地拿着袖子擦擦嘴,指着墙上自己绘就的地图说道:“我想不明白西吴人究竟要做什么。” 叶七眨眨眼,显然听不懂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西吴近三十万大军压境,攻陷古平大营西面的四座军寨,张青柏和谢林联手将虎城变成一座孤城。他们的战略意图似乎很清晰,逼迫虎城守军出城作战,否则就继续东进攻打灵州。在他们身后显然还有源源不断的支持, 压根不担心会被虎城守军截断退路。 这一幕与十五年前有相似也有不同之处。 当年裴贞领军纵横于高阳平原上, 大部分时候都是一支深入吴国境内的孤军,那位驻守虎城的倒霉侯爷想要在最关键的时刻出城堵截裴贞也在情理之中。 叶七对这些事了解不深,不过这段时间与林疏月每日闲聊,倒也能分得清楚如今大概的局势。 她疑惑不解地问道:“疑点在哪里?” 裴越牵着她的手腕走到墙边,然后伸手指着地图上的一个三角形符号说道:“这里是虎城,西面是吴国的柳城,西北面是甘城,北面是贝苕江,从地理位置上来看处于西吴军镇的半包围中。战事开启之前,虎城东南两面有我们军寨体系的护卫,但是张青柏两日之内连下刀口、五峰和蒺藜三座军寨,瞬间攻陷虎城的南面屏障。” 叶七缓缓点头,皱眉问道:“这不就是西吴人的意图吗?” 裴越的右手往地图的右下方移动,按在那个圆形符号上继续说道:“武威侯宁忠领古平大营出击,被张青柏轻易挫败,不仅损失上万人马,更将卢龙寨拱手让出。到此时,虎城东南面所有的军寨都落入西吴人手中,只剩下东面那条官道无人顾及,可是现在卢龙寨里驻扎的是西吴大军,谁还敢从那条官道上经过?” 叶七恍然道:“虎城已经变得孤立无援。” 裴越从地上的书册中拿起一本,递到叶七手中,沉声道:“这是张青柏、谢林和西吴皇帝的生平,佩玉阁的探子们费劲心思弄来的。我反复研究他们的性情,始终想不明白他们为何要做出这么愚蠢的决定。” 叶七反问道:“愚蠢?” 裴越的神色变得无比严肃,缓缓道:“这是一场国运之战,西吴人如果输了,二十年之内再无东征之力,而且还会让大梁的皇帝生出心思,先西后南也并非不可能。这种前提下,我相信他们每一步都经过无数次推演,绝非一时心血来潮。眼下他们看似占据优势,但是虎城只要坚守不出,他们根本不可能攻陷。” 叶七逐渐明白过来,她望着地图上裴越画出的两道箭头,试探地问道:“西吴人现在进退两难?” 裴越点头道:“他们打不下虎城,更不可能攻占灵州。光是鸡鸣寨就崩掉张青柏的一颗门牙,如今成安候带着京军抵达古平大营,为前方南山寨的宁忠稳住阵脚,张青柏凭什么打灵州?还有一点我始终不解,如果太史台阁送来的情报无误,张青柏一直在分兵,从西面四处军寨到整个战线,他的兵力看起来非常分散,这可不是一个沙场老将会犯的低级错误。” 叶七定定地望着他,问道:“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裴越轻叹道:“本来应该是好事,但是架不住有人上杆子给西吴那边递刀。” 正文 379【狼烟起】 这次没有等叶七询问,裴越便提笔在地图上画出一条线,从山阳县城外的古平大营到西面的南山寨,再分出两条线,一条指向更西面已经被吴国攻陷的卢龙寨,另一条则指向西南面犹自坚守的鸡鸣寨。 “从整个战局来看, 成安候路敏现在有两条路走,第一是夺回卢龙寨,重新打通灵州和虎城的联系,只要能确保南面的退路,虎城守军可以分出一部分对抗张青柏带来的压力。第二则是死守鸡鸣寨,只要鸡鸣寨不丢, 张青柏绝无可能踏进灵州境内。鸡鸣寨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这是咱们军寨体系中唯一能够依靠地形自保的阵地。而且这里和虎城的局势还不一样,虎城南面一马平川,如果被吴军咬住尾巴便无法退回城内,但鸡鸣寨东面只有一条窄路,根本不用担心退路,寨内骑兵可以随时出来袭扰西吴人的辎重。” 裴越表面上是在为叶七讲解局势,实际上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叶七望着他认真的侧脸,伸出手想要帮他抚平眉心的皱纹。 裴越拍拍她的手背,放松语气说道:“连我都能看明白的局势,路敏身为右军机会看不明白?他不想着夺回卢龙寨或者坚守鸡鸣寨,反而要学宁忠那般再跟张青柏大战一场,莫非他以为京军的战力远胜西吴铁骑?” “这就是你担心的地方吗?”叶七问道。 裴越轻叹一声,眼神疲倦地说道:“在来到灵州之前,虽然看过很多兵书和旧时战例,但我仍旧单纯地认为战争便是双方摆开车马决一死战。尤其是像眼下这种国运之战, 只需要寻一个地势平坦宽阔的战场,两军对垒然后搏命厮杀,看看谁最终能活下来。” 叶七莞尔道:“连我这样不通军事的人都知道战争不会这么简单。” 裴越道:“纸上得来终觉浅啊。到了灵州之后, 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何其粗糙。鸡鸣寨之战,我带领两千骑兵破阵斩将, 亲手砍下西吴那个万夫长的脑袋,当时觉得所谓西吴名将也不过如此,他手里的大将也是血肉之躯。但是现在我眼中只有一片迷雾,我猜不到张青柏和谢林的下一步动作,究竟是继续围困虎城,还是暗度陈——” 他忽然闭口不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墙上的地图。 叶七看着他双眼中骤然爆发的光彩,意识到他肯定想明白一些事情,便没有出声打扰。 裴越转身来到书桌前,迅速地从叶七整理好的那叠纸中抽出两张,然后快步来到墙边,提笔不断在地图上添加记号,从最北面的长弓大营一路往南,途径贝苕江东面大梁十一座军寨、虎城、卢龙寨南山寨古平大营一线、鸡鸣寨到西水寨,最后收笔于最南面的金川府。 叶七看不懂他的标识和各种符号,但是这不妨碍她在此刻欣赏心上人爆发出来的斗志。 半柱香过后,这张地图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除了裴越自己之外根本不会有人能读懂其中的详细含义。 裴越轻出一口气,望着地图上的符号, 脑海中竟然浮现千里辽阔的实景地形。 他似乎能看到西吴人藏在水面下的真实方略,虽然这只是他的猜测,但是在排除很多种可能之后,这或许就是最终的答案。 “想明白了?”叶七关切地问道。 裴越点头道:“想明白第一件事,但是还没想明白路敏的用意。” 叶七微笑道:“不要急,慢慢想。” 裴越转头温柔地望着她,略微有些得意地说道:“我还想明白为何皇帝一定要让藏锋卫站出来。” “为何?” 谷嗒 “因为藏锋卫是除虎城守军之外,眼下整个西境唯一一支全建制的骑兵。” 裴越眼中的忧虑消褪少许,他逐渐明白自己该在这场大战之中怎样做。 …… 古平大营。 这座大营其实是一座守卫森严的军城,武威侯宁忠带走四万大军,这里便只留下一卫将士驻守。路敏领着京军到来之后,他理所当然地成为这座军城的实际掌控者。就算抛开他如今西军主帅和右军机的官职,单论是他一手将宁忠提拔起来的恩情,城内就没人敢质疑他的决定。 但是在今日的军议上,气氛显得略微有些冷硬。 京军北大营的处境一直有些尴尬,他们的职责除了拱卫京都之外,便是保卫兴梁府的皇陵和监控云州、化州两地。但是对于整个大梁来说,这片区域恰恰是最苦寒贫困的地方,只要官府稍微给些恩惠,那些百姓根本不会闹事。 与西营和南营相比,正式名称为虎威大营的北大营待遇要差很多。 当初在陈观镇军议上,西营和南营的武将当着王平章的面都敢瞧不起北营将士,实际情况可见一斑。 按理来说,北营的武将们根本没有底气反抗路敏的决定,可是在开平三年,齐云侯尹伟从西境调回,赴任北营主帅,局势便发生变化。尹伟虽然比不上路敏和谷梁,可他毕竟也是开国九公之一的后代,在军中和京都都有一些人脉,这两年来着力改善北营的待遇和处境,让他顺利地赢得军心。 之前尹伟从未质疑过路敏,但是当今日军议上,路敏当众宣布要和张青柏决战,他在沉思片刻之后坚定地表示反对。 自此,局面便僵硬在那里。 尹伟身为齐云侯、北营主帅和开平帝亲自任命的西军副帅,是厅内唯一有资格反对路敏的人。 路敏面色平静地坐在帅位上,看起来似乎并不意外尹伟的态度,然而就在他准备强行压制对方的时候,三名信使脚步踉跄地冲进来,压根没想过会遭到严厉的军规惩治。 “大帅,十万火急!” 居中那位信使单膝跪地,满头是汗地喊道。 路敏眼神微凝,冷声道:“说。” “西吴南路军兵分三路,攻打鸡鸣寨、西水寨和金川府清水县城!” “西吴北路军在三日前出动,分兵七路攻打长弓大营周边军寨!” “一支西吴骑兵出现在虎城西南侧二十里外,其主力疑似安阳龙骑!” 满室死寂,针落可闻。 正文 380【一箭双雕】 西吴的攻势如此迅捷又猛烈,这是厅内所有武将都未曾意料到的局面。 从东庆府西北面的长弓大营,到广平府西南面的古平大营,一直往南延伸到金川府清水县城,这一段占据灵州过半边境线的千余里漫长地界上,西吴以将近三十万兵力发动全面攻势, 兵锋直指大梁十处要塞。 在如今这个通讯非常落后的时代,将战线拉伸到这么长的宽度,在尹伟看来这不是一个非常明智的决定。西吴同时对十处军镇发起攻击,意味着他们的兵力会非常分散,三十万大军平均拆分,除掉留在本部的兵力,大梁每处军镇要应对的敌军最多不会超过两万人。 更重要的一点是,信息的传递具备滞后性,假如大梁集中优势兵力围歼敌方某处军队, 说不定可以在对方得到消息之前完成绞杀。 想到此处,尹伟的神色依旧不轻松。 原因有二,第一点是虎城附近出现疑似安阳龙骑的身影,这显然不是个好消息。世人皆知,安阳龙骑拱卫西吴皇宫,是西吴皇帝手中最强悍的军事力量,与大梁的禁军地位相似。假若西吴皇帝将安阳龙骑派来边境,意味着西吴朝廷这次的战略目标不仅仅是虎城,很可能是要打一场灭国之战。 第二点便是此刻端坐在帅位上神色平静的成安候路敏。 路敏的资历自不必说,在离京之前没有任何人质疑开平帝任命其为西军临时主帅的决定。尹伟也是这般想的,但是这一路西行他逐渐有些不一样的看法。首先便是京军的行军速度,尹伟确认路敏在刻意压制,如果采取他的策略只带必要粮草一路疾行的话,京军至少可以提前七天抵达灵州。莫要小看这七天的时间, 至少武威侯宁忠不敢在路敏已经到达的情况下前行提兵出战, 古平大营也不会遭受重创,以至于现在只能困守南山寨内。 其次是路敏进驻古平大营之后的决策, 他要集合京军和宁忠部,再加上虎城守军,与张青柏决一死战。 尹伟在反复斟酌之后,最终下定决心反对这个决定。 此刻堂上气氛肃穆中略带几分压抑,路敏环视众人,淡然地问道:“军情紧急,诸位有什么看法?” 今日在座的除了路敏和尹伟之外,其他皆是北大营的指挥使,他们都明白自己的身份和资历,所以就算有一些想法,也不敢贸然开口。 路敏不慌不忙地拿起旁边的茶盏喝了一口,悠悠道:“既然是军议,那么大家畅所欲言便是。这里不是朝堂,我也不是御史大夫,不会盯着你们的字句挑刺。” 尹伟轻咳一声,主动开口道:“大帅,西吴分兵十处,看似来势汹汹,但以他们的兵力决计做不到同时强攻,必然会有所取舍。” 其余众将暗自松了口气, 他们在面对路敏的时候压力很大,毕竟这是大梁军中第二人,极有可能接过王平章的位置成为西府之主。如今尹伟开口帮他们抗下这股无形的压力,这些原本郁郁不得志的将领自然更加感谢自己的顶头上官。 路敏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他心中冷笑一声,面色平常地问道:“那么齐云侯以为,张青柏和谢林究竟会主攻何处?” 尹伟沉吟道:“鸡鸣寨是兵家必争之地,我认为张青柏不会放弃拿下此处的打算。” 路敏朝旁边招招手,片刻之后有两名亲兵抬着一幅巨型地图站在堂下,他对尹伟说道:“请齐云侯详细道来。” 尹伟起身来到地图旁,伸手点在鸡鸣寨的位置上,沉声说道:“张青柏在击败武威侯之后,之所以没有趁势东进,就因为鸡鸣寨还在我们手中。此处的地理优势不必赘述,也是虎城以南军寨体系的核心,只要鸡鸣寨一日不丢,西吴军队就没法攻击灵州境内。故此,我认为西吴南路军明三实一,南面的西水寨和清水县城这两路是佯攻,主攻方向还是在鸡鸣寨。” 路敏不置可否,淡然问道:“北面又如何?” 谷喑 尹伟沉思片刻,望着地图上长弓大营的防线,缓缓道:“西吴北路军主帅为镇东将军谢林,其人用兵狡诈似狐,尤为擅长迂回奔袭,故此我认为他分兵七路攻击军寨乃是全虚全实之策。若我军防线出现漏洞,他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集合手中骑兵,凭借更快的行军速度形成局部优势兵力,再逐一击破。大帅,长弓大营战力虽强,但是与西吴相比兵力处于弱势,必须要给予支援。否则北面防线被攻破,灵州北面三府便会直接暴露在西吴骑兵的面前。” 众将纷纷附和道:“尹帅言之有理,还请大帅斟酌。” 路敏定定地望着尹伟,稍后目光移动到地图上,沉默许久之后开口说道:“文书,草拟帅令。” “是。”西侧墙边一名中年文士恭敬地应道。 “传令长弓大营主帅集宁侯唐攸之,他的职责就是守住北段防线,不得让西吴一兵一卒进入灵州境内。谢林必须要分出一部分兵力监视虎城,所以他的压力不会太大。战场局势随时变化,本帅允许他随机应变,但是决不可违背帅令。” “是。” “传令金水大营主帅康城伯田景逸,命其派出一卫援护清水县城,只需退敌不可追击,违令者杀无赦。” “是!” “传令古平大营主帅武威侯宁忠,令其整肃部属,率军往西南前出七十里,在鸡鸣寨东北面扎营。在本帅新的命令到达之前,他不可擅动更不可后退。” “是。” 听到这里,尹伟不禁皱起眉头。 路敏的前两条命令还算正常,在目前的局势下稳妥应对自然是上策。他身为西军主帅,除了虎城驻军之外其他皆可调派,如何排兵布阵旁人自然不能置喙。但是第三条帅令让尹伟十分担心,宁忠有多少能力如今已经显露无疑,让他去支援鸡鸣寨并不合适。 “大帅——”尹伟准备劝说。 路敏却忽然打断他的话头,神色冷峻地说道:“齐云侯,方才你说长弓大营的压力极大,谢林手中骑兵数量多战力强,那么本帅还有一条命令,让裴越的藏锋卫赶赴长弓大营援护,你意下如何?” 尹伟朝地图上看了一眼,他虽然在京都时帮裴越说过话,那只不过是为了迎合开平帝的心思,对这个以子欺父毁掉裴戎前途的晚辈,他又怎会在意其生死?更何况藏锋卫是骑兵,去北线战场对付谢林名正言顺。 他微微垂下眼帘应道:“此举大善。” 路敏淡淡一笑,颔首道:“那便如此罢。齐云侯,你需要在三日之内整肃京军,随本帅西出破敌。” 尹伟忍不住问道:“大帅,敢问破敌何处?” 路敏起身走到他身边,伸手按在地图上卢龙寨的位置,不容置疑地说道:“这里。” 正文 381【终相见】 “裴爵爷,按照目前的进度来看,最迟在十月底矿场便可完备,十一月底就能产出蜂窝煤。” 九月末的烈日骄阳曝晒下,临清知县莫青云的脸上汗流不止。他之前是最传统的清流文人,历来讲究仪容风姿, 从来不会像现在这样形容狼狈,袖子卷到手肘处。但是站在十余丈高的天然煤山上,望着下方热火朝天的景象,他丝毫不在意自己的狼狈,神色十分激动。 正在和前任执政严临川轻声聊天的裴越扭头看了他一眼,微笑道:“进度如此迅速, 多亏严老大人和莫大人鼎力相助,我这段时间都在校场上忙于操练军士,实在是心中有愧。” 严临川连忙摆手, 眼中愧色显露,轻叹道:“越哥儿这番话足以羞煞老夫,若非之前被那些闲言碎语蒙蔽双眼,早些配合石炭寺将矿场弄好,时间也不至于如此紧迫。说起来,刺史府那位真是不当人子,掌控着偌大灵州还不知足,竟然想要将这蜂窝煤的生意也收入囊中,平白惹出那么多麻烦。” 裴越无奈笑笑。 这位老大人当初可是拿腔作势,甚至还默许家中子弟围攻钦差护卫,若说他心中没有私念,裴越敢把自己的名字倒着写。只不过如今裴越的势头如初升旭日一般愈发上扬,严临川自然毫无负担地站在他这边,踩起薛涛来又狠又准。 这大抵便是老官儿的无赖之处。 只要他没干那种谋逆诛九族的事儿, 薛涛也没办法计较这些口舌之争, 否则这老头一封亲笔信递给京都的洛庭,朝堂诸公还能看着一任执政被逼死不成? 裴越没有接过这个话头,望向下面已经逐渐成型的矿场, 缓缓道:“严老大人,莫知县,蜂窝煤不仅仅是一门生意,在开始运转之后必然会进一步带动临清县的繁荣,但是随着而来的也会有很多麻烦。矿场由石炭寺专营,我的人会管理好内部,但外部的事情还需要二位多多费心。” 严临川和莫青云对视一眼,前者心中愈发惊讶,想不到这位年轻权贵对于政事也有自己的见解,便微笑说道:“越哥儿放心,有莫大人盯着,老朽也会从旁相助,临清县绝对乱不起来。” 裴越点点头,对莫青云说道:“莫知县,后续相关事宜会有秦大人与石炭寺的主事主持,他们也会同你商议,总之拜托了。” 莫青云微微一愣, 旋即反应过来, 惊道:“爵爷要离开临清?” 裴越淡然道:“朝廷给了藏锋卫那么多军马, 最近五军都督府的人见到我就脸色发苦,总不会是让我们在这里守着矿场。如今灵州境内还算安定,边关局势紧张,藏锋卫自然要承担自己的责任。” 莫青云肃然起敬,拱手道:“爵爷放心,下官定会办得妥妥当当。” 裴越又转身望着严临川,正色道:“老大人,如果边境战事不利,北面三府便会首当其冲,临清更是重中之重,必然会成为西吴人的首选之地。到了那时,若我不在广平府,请你一定要将所有人都迁回城中。矿场可以再建,人若是没了则万事休矣。” 严临川听出这番话的分量,他没有去问真到了那时这座县城如何守得住,想必面前这位年轻权贵肯定会有安排,他只是沉声应道:“越哥儿,老朽做过九年执政,深受皇恩,岂会弃城而逃?更何况临清是老朽的桑梓之地,就算死也要埋在这片土地上,绝不会做让祖宗蒙羞的蠢事。” “老大人言重了。” 裴越放缓语气,对二人说道:“我当然希望能将西吴人挡在边境之外,然后将他们赶回去,但是凡事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他移动视线,忽然看见下方阴凉处坐着的秦旭,看着这位钦差正使摇着折扇的模样,裴越不禁有些羡慕,这或许就是闲人的快乐吧。 只不过这种感慨无法在他心中留存太久,回到东城大宅之后,他正准备前往校场视察藏锋卫的操练,邓载便拿着一封拜帖脚步匆匆地走进来。 “少爷,太史台阁有人来访。” 裴越看着邓载古怪的脸色,微微皱眉问道:“林合伤势那么重还能下床?还是萧清吟自作主张来找我?” 邓载摇头道:“都不是,来客姓沈。” 裴越楞在原地。 谷稓 既然单独说出一个沈字,又是太史台阁中人,那么对方的身份已然呼之欲出。且不说沈默云不会离开京都,就算是他邓载也不会这副表情,因为当年在京都邓载就去那座青灰色的建筑找过沈默云。能让邓载如此反应,算来算去只有一个人。 问题在于,裴越从没想过跟对方相见。 他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开平三年京都那场雨,他带着桃花和席先生离开定国府,前往绿柳庄展开新的生活,马车上读到裴宁转交的那封信,当时他很想回一句“关你屁事”,终究是忌惮沈默云的身份只回了“莫名其妙”四个字。 后来他当然知道那封信其实是沈默云的口吻,只不过是由沈淡墨代笔。 再往后他和沈淡墨通过很多次书信,大抵都是谈论政事与史书,裴越并不讳言,那段笔友的交情对他很有帮助,让他对大梁的历史有更全面的了解。可是从横断山回来之后,他在沈府与沈默云的那番涉及裴戎的交谈并不愉快,从那以后他便没有再主动给沈淡墨写过信。 “少爷?”邓载略有些紧张地问道。 裴越从沉思中醒过神来,眼神平静地问道:“她带了多少人?” 邓载答道:“一辆马车,另有亲随三十人。” 裴越看似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没带丫鬟?” 邓载楞了一下,想了想答道:“除车夫亲随之外并无女子,只是不知车厢中是否她一人。” 片刻之后,裴越轻吸一口气,沉声道:“打开中门,迎她入府,正堂相见。” “是,少爷。”邓载拱手之后转身离去。 裴越双手交错,望着眼前的地面。 脚步声悄然响起。 裴越抬头望着叶七明亮的双眸,目光坦然地微笑道:“沈淡墨居然来了灵州。” 叶七微微偏头望着他,似笑非笑地问道:“我还以为你会将她拒之门外。” “若是在京都我肯定不会让她进门,但既然她以太史台阁的名义来访,那说明这位才女找我是因为正事。虽然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是我总不至于连开口问价的胆量都没有。” 裴越起身伸了一个懒腰。 叶七颔首道:“那就去见见罢。” 裴越伸手牵着她的手腕,轻声道:“同去。” 叶七下意识地想要挣脱,但是裴越很用力地握着,她不解地问道:“为何要我同去?” 裴越冲她眨眨眼,笑道:“你是女主人嘛,既然来了女客,焉有你不出面的道理?” 叶七修长的双眉飞扬,笑容温柔地点点头。 正文 382【波澜】 前宅正堂。 沈淡墨负手而立,面色平静地打量着屋内的陈设。 此宅原本是临清县一位富家翁所建,后来转手卖给严家,建筑风格仿照的是大梁南方钦州水乡规制,讲究精致巧趣,堂上挂着的书画尽皆名家手笔, 其中一幅《秋瞑图》更是前魏书画大家曹怀的真迹。裴越生性平和,并不一味追求奢华,也没有某些清流名士故作贫寒的习惯,故而没有改动这座宅子的布局陈设,大体上与原先一致。 沈淡墨身穿月蓝色南锦轻罗广袖云衣,搭配古纹双蝶云形千水裙,随云髻中斜插一支海棠滴翠珠子碧玉簪,略施脂粉, 清新动人。 她望着东面墙上那幅《秋瞑图》, 目光微露意外,显然没想到在这边境荒蛮之地竟然能看见自己最崇敬的书画大家的真迹。 堂内只有她一人,此行并未带着丫鬟仆役,至于那些亲随护卫被她留在外院,压根没有进来。虽然她此前从未与裴越见过面,但是她能笃定自己的安全不会有任何问题。 当裴越与叶七同行进来的时候,沈淡墨便收回目光,神色温婉地望着出现自己视线里的这对年轻男女。 她对裴越知之甚深,在沈默云的默许纵容下,这位定国庶子从出生到旗山冲之战所有的信息都呈现在她眼前。再加上曾经的书信往来,恐怕连裴越自己都不知道,纵然从来没有见过面,他在沈淡墨心中也早就是一个完整又立体的存在。 望着裴越挺拔的身姿与英俊的面容,沈淡墨眼中流露出几分感慨。 曾几何时,面前这帅气的年轻人还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她在沈府水榭旁还为其担心过,倒不完全是因为同情心作祟, 至少裴越在信中说过的那些新鲜玩意儿让她很感兴趣。如今这一见,当初想象中的瘦弱少年已经成长为手握重兵渊渟岳峙的武勋亲贵,仅仅过了两三年的时间,一个人的变化就如沧海桑田,足以令人惊讶赞叹。 她的目光同样没有忽略旁边的叶七。 太史台阁的情报非常详尽,虽然还未查清楚叶七的身世,但是从她与裴越相识之后开始,这两年的所有举动都没有逃过暗中的眼神,包括她跋涉二千里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裴越的壮举。 沈淡墨知道自己是一个很骄傲的人,在看到叶七之后便认定这女子与自己一样,都是本心强大无视外物的性情。只不过她的骄傲还有一部分来自父亲沈默云的庇护,而叶七则是完全依靠自己在武道上的天赋和勤恳。 观察总是相对的。 裴越早就听说过沈淡墨才貌双全的名头,如今看到衣着打扮十分悠闲的沈淡墨,再看她的容貌,便知道京都那些无赖闲人没有夸大其词。 单论相貌而言,沈淡墨比灵州九大家更要胜出半筹,尤其是似羊脂玉一般白皙的肌肤和那双含蓄清贵的丹凤眼,以及眉目之间隐然一股书卷的清气, 愈发衬得她气质雍容。 如果说叶七是英气逼人,那么沈淡墨便是贵气盈盈。 但是在裴越看来, 他当然更喜欢叶七的气质, 不仅仅是因为关系不同,更重要的是他能感觉到叶七更加真实,面前这位沈府千金则显得朦胧许多。 谷郏 换而言之,大抵便是不接地气这种感观。 “沈姑娘,请坐。”裴越平静从容地说道。 沈淡墨并不拘束,微微点头之后选择在左首第一张椅子上坐下。 裴越没有选择主位,反而与叶七一起坐在她对面。 明面上是礼敬这位客人,实则是拉开距离,个中意味不言自明。 沈淡墨当然清楚这个动作的深意,眼神中微露笑意,并不介意裴越的表态,温声说道:“那次你去了我家,为何不与我见上一面?” 这个话题突兀且生硬,裴越不禁略有些意外。 他只去过一次沈府,便是从横断山归来之后,将裴戎等人通贼的证据交给沈默云。因为沈默云言语中流露出维护裴戎的暗示,当时的交谈并不愉快,所以裴越最后婉拒沈默云的提议。这在他看来是非常合理的态度,却没料到沈淡墨在初次见面时会旧事重提。 稍稍沉默之后,他淡然地回道:“不合礼法。” 叶七有点想笑,终究还是忍住,饶有兴致地觑了裴越一眼。 沈淡墨面容古井不波,心中却有点失望。当初与裴越书信往来自然是沈默云的嘱咐,但是后来她的确喜欢和这个命途多舛的少年聊天,因为对方对她的态度与旁人不同,既没有高高在上,也没有刻意伏低做小,在她心里这是一个很难得的朋友。 不过,往事不可追,既然对方摆明态度,她沈淡墨又怎会故作怨妇姿态? 一念及此,她平静心神,缓缓说道:“左令辰已经命我严厉训斥林合,并且免去他的坎部主事之职,待他伤势痊愈后还会详细调查旗山冲之战相关事宜。左令辰知道你的部属在那场战役中损失不小,虽然战场上生死有命,但终究是台阁中人办事不利,故而命我来此向你当面致歉。” 裴越心中恍然,从沈淡墨这番话中品出许多潜台词。 其一便是林合果然做了手脚,当初他便怀疑这厮故意隐瞒情报,如果他提早将陈希之手下的动静如实相告,藏锋卫也不会被困在旗山冲里。毕竟当时陈希之调动千余人赶赴旗山冲,如果太史台阁连这种动静都捕捉不到,那么谁还相信他们的能力? 其二则是沈淡墨如今的身份,她以官职称呼沈默云,说明她如今在台阁中具备一定的身份,至少也是临时性的身份。大梁立国近百年罕有女子为官,但既然是罕有,说明曾经的确有过。最出名的女官当属太宗皇帝的次女祁阳公主,做过一段时间的东府参政,这位祁阳公主本身便是一位传奇人物,而她的大女儿更牵扯进一桩秘闻中,此处不便赘述。 最后让裴越震惊的是,沈默云竟然让沈淡墨来当面致歉,这不禁让他十分好奇对方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正文 383【藏锋】 似沈默云这等人物,行事必然有其深意,绝不会无的放矢,这一点裴越早就领教过。 他至今仍然忘不掉当初在大朝会上使手段扳倒原户部尚书孙大成和七宝阁的许颂,事后被莫蒿礼三言两语点出的场景,那时候他被惊得一身冷汗, 同时也明白这些大人物能走到权力核心圈绝非侥幸。 林合这件事当然很过分,但是沈默云想要掩盖的话也很简单,毕竟太史台阁内部的事还轮不到裴越插手,他根本拿不到任何有关林合隐瞒情报的证据。 面对沈淡墨平静中带着几分歉意的眼神,裴越冷静沉着地问道:“林合所犯之事,按律应该如何处置?” 沈淡墨想了想答道:“陈希之和王黎阳联手夜袭,他已经将功赎罪。当然,如果确认他隐瞒军情, 左令辰自然会按照规矩惩治他。” 言下之意,这终究是台阁内部的事务,能向你知会一声已经很给你面子,再往后却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叶七眉尖微蹙,神色淡漠地看着对方。 沈淡墨注意到她刀剑一般锐利的眼神,面无表情地迎着叶七的目光,脸色没有丝毫波动。 单论武道,一千个沈淡墨加起来也不是叶七的对手,只不过要耗费一点时间罢了。但是即便知道叶七的武道修为在年轻一辈中没有敌手,沈淡墨也夷然不惧,因为曾经的叶七或许没有弱点,随时随地都敢拔剑杀人飘然远走,可如今她一颗心都记挂在裴越身上,又怎会因为意气之争给裴越惹来沈默云这样恐怖的敌人? 既然有顾虑那便不足为惧,沈淡墨对这一点看得非常透彻。 叶七看出她的想法,轻轻一笑道:“我虽然没有接触过官场政事, 但也不是一味杀人的蠢货,更不会因为一句话就暴起杀人,你也不必思虑过深。不过凡事总有底线,下次若还有人像林合一样欲置裴越于死地,你当我会在意你父亲是什么人?你猜到时候我敢不敢杀你?” 沈淡墨眼帘微垂,淡淡道:“我知道你敢,不过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今日来此,除了替家父转告那番话之外,还有几件事想告诉裴越。” 裴越对叶七微微一笑,然后颔首道:“请说。” 沈淡墨道:“藏锋二字出自《论书》,曰用笔之势,特须藏锋,锋若不藏,字则有病。我知道你在绿柳庄中读过很多书,但这本书你应该没读过。它是林清源林老病逝前所作,迄今只有一册孤本,藏于皇宫典阁之中。” 裴越陷入沉思之中。 林清源这个名字如今很少被人提及,但是熟知大梁立国前后那段历史的人都知道,林清源是绝对绕不开的奠基人,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功劳比开国九公更大。只不过其人淡泊名利, 坚辞高祖的爵位赏赐, 故而后人从未出现在世人面前。 他抬眼望着沈淡墨, 迟疑着问道:“陛下究竟何意?” 这话问得有些笼统,但以沈淡墨的机敏自然能听懂。当初开平帝封赏功臣,李进以燕山卫指挥使的身份被封为燕山子,裴越却被封了一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中山子,这已经让他心中隐隐有些疑惑。后来他在洛庭的帮助下实领藏锋卫,原本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番号,没想到里面竟然还有这样一段典故。 不过他也明白为何朝野之间没有议论,既然这册孤本藏在皇宫里,而且是林清源病逝前所作,恐怕除了几代帝王之外,压根无人知道这本书的存在。沈淡墨之所以清楚,自然是因为沈默云的特殊身份。 谷訮 所以裴越愈发不解,皇帝为何千方百计要将自己和那位根本没有关联的老人的遗泽联系在一起?沈默云为何要告诉自己这些? 沈淡墨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叶七,见裴越完全没有让她暂避的意愿,便缓缓说道:“我爹让我亲口告诉你,如果想知道陛下的真实用意,藏锋卫必须要在西境战事中脱颖而出。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保存实力,毕竟这支骑兵是如今你的立身之本。” 裴越沉吟道:“沈大人这样帮我,想让我付出什么代价?” 沈淡墨眉头微皱,不解地问道:“为何你会有这样的想法?” 裴越哂笑道:“沈大人与我非亲非故,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资格享受他的无偿帮助。” 沈淡墨不禁加重语气道:“裴越,或许你不知道,在你还是定国庶子的时候,我爹就在裴太君寿宴时想收你为徒,让你进入太史台阁办事。我明白,你志向远大不愿走入台阁这样的阴暗之地,而且你也很有能力,自己闯出来一条坦途。但是我爹对你从未有过不利之举,你怎可这般臆测于他?当子骂父是为无礼,你这般揣测怕是也有些不妥吧?” 裴越微微一怔,和叶七对视之后,十分意外地看着面上浮现怒色的沈淡墨。 他根本不知道还有这桩公案,收徒之事从何说起? 不过现在细细想来,过往那些阴差阳错的事情里,太史台阁确实有帮过他,譬如刑部审问李子均之时,便是太史台阁的乌鸦将那两名西吴刀客带回,坐视李子均的罪名。 想到这儿,裴越不禁微微苦笑道:“沈姑娘,令尊的心思请恕我猜测不出。” 沈淡墨看见他脸上的笑容不似作伪,心中那股怒意悄然而散,便和缓地说道:“你是先定国公的血脉,我爹照拂你有什么奇怪?不然他也不会让我特意跑这一趟,将这场大战前后的蹊跷之处都告诉你,好让你在接下来的战事中能做出准确的判断。” 听她这般言语,裴越终于确认一件事。 沈默云对他的关照并非作假,但是绝对和定国公裴贞无关,也与谷梁的出发点不同,再联想到方才关于藏锋二字来龙去脉的释疑,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一定和自己的真实身份有关。 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他太久,就连席先生详细解说过永宁年间的往事之后都没有解决,自己的血脉父亲凌平究竟是谁?他和裴贞又是什么关系?为何会卷进当年陈家的灭门案中? 叶七似有所感,转头关切地看着他。 裴越强行压制住心头的激动,因为沈淡墨明显不知底细,否则她也不会言之凿凿地将原因扣在定国府血脉这条线上。眼下更重要的是她带来的情报,或许就能帮自己破解开之前苦思不解的谜题,毕竟西境战事到了如今的局面,无论是张青柏还是路敏都显得不太正常。 “请说。” 裴越正襟危坐,无比认真地说道。 正文 384【草蛇灰线】 “这次西吴发兵的举动非常突然,太史台阁在那边的乌鸦是在战事已经开启之后,才将相关的细节送回来,所以从一开始朝廷就非常被动,我爹也在御前当众承认了失职。” 沈淡墨面色平静,但是眼底深处藏着几分不平意。 太史台阁在西吴的探子分为明暗两种, 但无论是否具备明面上的身份,西吴朝廷对这方面查得很严。尤其是想要穿过茫茫高阳平原将消息传递回来,还要在路上避开西吴铁骑的视线,这显然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无关心气与意志,人力总有尽时。 在张青柏挥军攻下刀口等三座军寨后, 西吴那边的消息才开始送回, 差不多是和裴越取得旗山冲之胜的消息同时送达京都。 裴越缓缓点头道:“虽说朝堂上下对台阁早已养成习惯性的信任,但我不认为这件事的责任在于沈大人。密谍的工作隐秘又复杂, 任何一条线上出现问题都会殃及全局,再加上大梁与西吴之间已经有十余年没有发生过大规模战事,仓促之间肯定赶不上以前的水准。” 沈淡墨颇为意外地看着他,片刻之后方说道:“我爹私下里的看法与你一致,也说这是整肃台阁内部的机会,所以特意派出蔺主事随我来到西境,由他专门负责在西吴境内的乌鸦们。” “台阁现在有没有掌握西吴人的整体方略?”裴越忍不住问道。 沈淡墨微微摇头,沉吟道:“西吴这次发兵三十万,刚开始的调动非常隐秘和自然。想必你也知道,西吴的军队主要布置在东境,差不多将近他们总兵力的三分之二。每年春夏之交西吴都会在高阳平原上举行军演,今年他们便借用这种方式改变兵力分配的格局,将一半以上的骑兵调遣到东面六城附近,还有二十多万步兵。” 她的神色逐渐严肃起来,继续说道:“南面张青柏部一共有十五个万人队,其中有三万骑兵和十二万步卒。北面谢林部一共有十三个万人队, 其中包括五万骑兵和八万步卒。整体的作战方略应该出自那位大都统之手,也就是现今西吴皇帝宣武帝的三弟, 被封为靖王的李宗玉。西吴那边的军部架构与大梁不同,宣武帝一手掌握军方大权,通过皇族成员组成的都统府制约四方大将军,具体的作战通常都由大将军挂帅负责。” 裴越皱眉道:“谢林居然带着五万骑兵?西吴拢共也只有十余万骑兵吧?” 沈淡墨颔首道:“确切来说,是十四万三千,其中包含一万三千名安阳龙骑。” “安阳龙骑?” “相当于咱们大梁的禁军,而且安阳龙骑是世间唯一的重甲骑兵,西吴人宣称安阳龙骑无坚不摧,没有任何军队能够抵御他们。” 裴越闻言默然。 他并非是被重甲骑兵的名头唬住,而是顺势在思考前世战争史上破解重甲骑兵的方法。 沈淡墨神情凝重地说道:“在我抵达荥阳城的第三日,西吴那边的乌鸦拼死送回来一条消息。九月初七日,大约五千名安阳龙骑从西吴京城出发,一路向东朝边境而来。” 冷兵器时代,重装骑兵的威力无需多言,尤其是在高阳平原这种广阔平坦的地形上,可以将重骑兵的作用发挥到极致。野战相逢,目前大梁绝对没有哪只军队能够挡住五千名重骑兵的冲击。 谷踬 裴越抬眼诚恳地说道:“沈姑娘,多谢告知这个消息。” 沈淡墨摇头道:“不必言谢,目前关于西吴方面的消息只有这么多,但是我们可以判断出, 他们至少在两年之前就开始筹谋这场大战。但最开始这件事仅仅在西吴皇帝、靖王和张青柏等人之间商议,我们的乌鸦还无法进入这样的核心圈子。后续的情报我会按照轻重缓急派人送给你,这也是台阁对旗山冲那件事的补偿之一。” 话说到这个份上,裴越便没有矫情,坦然应了下来,而后沉声问道:“沈姑娘,京都那边还安稳吗?” “安稳?” 沈淡墨打量着裴越的目光,想要从中分辨出对面男子真实的想法,不动声色地说道:“京都一切都好,虽然在战事开启的消息传回时有过短暂的人心浮动,不过当成安候领着京军踏上西行之路,那些躁动也逐渐消失。大梁在西境有四座大营数十座军寨三十多万大军,还有虎城在手,如今又有右军机成安候亲自赶赴西境主持大局,所有人都相信西吴兵败是早晚的事情。” 从她几乎不带感情色彩的叙述中,裴越隐隐察觉出一些端倪,他尽量平静地问道:“成安候路敏,和建平二年的那桩往事有无关联?” 三十五年前,即中宗建平二年,开国九公之一的楚国府被指谋逆,当家人冼春秋率九百子弟夜渡天沧江,投奔南周朝廷,留在京都的冼氏族人几乎被屠戮殆尽。广平侯谷梁的父亲谷豪也被这桩大案牵连,判了一个即刻问斩。 在两人最初的书信往来中,沈淡墨特意提过这件事,但她没想到裴越会将楚国府与路敏联系在一起。 沉思良久之后,沈淡墨缓缓摇头道:“根据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路敏和冼家没有关联。” 裴越上身微微前倾,紧紧盯着沈淡墨问道:“先帝在时,路敏与其是怎样的关系?或者说,路敏和十五年前被灭门的陈家有没有关系?” 沈淡墨霍然变色,冷声道:“裴越,有些事你不能查。” 裴越面无惧色,眼神坚定地望着她。 沈淡墨眼中闪过一抹慌乱,片刻后摇头道:“永宁元年,路敏时任南境祁年大营主帅,并不在京都。” 她并未直面回答,但裴越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不轻不重地说道:“原来如此。” 叶七在旁听着两人打哑谜,不禁用眼神示意裴越,让他不要将陈家的事抖露出来,毕竟这件事关系重大,实在是有太多的隐患。 裴越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望着沈淡墨。 他心中已经确认,这位京都第一才女在说谎。 正文 385【出征】 裴越相信沈淡墨此行的诚意,毕竟沈默云是开平帝最信任的股肱之臣,他肯定不会做出对大梁不利的事情,所以对藏锋卫的帮助本身便是情理之中的举动。 但他也不是一张单纯的白纸,如果说沈淡墨对自己毫无保留,那他才是枉为两世人。 之所以没有继续追问, 是因为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将沈淡墨逼到太难堪的境地,后续他很需要太史台阁的情报。邓载如今依靠佩玉阁的人手逐渐组织起密谍网络,可是佩玉阁只是谷梁为了照看谷芒撒下的人手,无论是从人手规模还是能力上和太史台阁都无法相比。 沈淡墨似乎也察觉到两人温和的交流之中暗藏的汹涌,她不禁定定地看着裴越,很显然这个年轻人的成长速度远远超出她的意料。 当初她被困在沈府后宅, 听着裴越在京都做下的种种壮举, 那时候她对这些事并不看重,因为她相信若是自己处在裴越的位置上, 一定能做得更好。 眼下看来,终究还是低估了这位当初的庶子。 她稍稍犹豫之后,再度开口道:“路敏不会有反意。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的有不臣之心,也不可能做到拥兵自立。大梁立国近百年,各种规章早已完备,虽然路敏如今身为西军主帅,但是圣旨里写得清清楚楚是临时暂代。他有调动边境四营之权,但是只要他表露出任何反意,五军都督府就会立刻断掉粮草供给,在这种情况下他除非投奔西吴才有生机。” 裴越心领神会地说道:“路敏如今贵为成安候,官居右军机,只差一步就能成为大梁军方扛鼎之人,想来也不会突然失心疯跑去西吴当狗。” 沈淡墨眉头微蹙道:“话虽然难听,但实际上就是这个道理。除了这些明面上的因素之外,朝廷肯定还有各种制约的手段, 便不是你我能知道的了。不光是路敏,像虎城行营节制襄城侯萧瑾, 成京行营节制广平侯谷梁,他们同样做不到起兵造反。” 裴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将这句话牢牢记在心中。 沈淡墨轻叹道:“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我爹让我知无不言,尽量帮你看清局势。” 裴越道谢之后说道:“还有最后一件事想请沈姑娘费心。” “请说。” “我需要一份详细的资料,灵州边境从北到南的详细地形图,大梁和西吴目前已经来到边境的所有指挥使和万夫长及以上将领的资料生平。” 沈淡墨颔首道:“这本就是我此行的目的,请将我的亲随头领喊进来。” 裴越朝外面说了一句,一直守在门外的邓载领命而去,片刻过后一位身材高大的壮年男子大步踏入,双手捧着一叠厚厚的书卷。 沈淡墨起身接过书卷,然后亲手交到裴越手中,温和地说道:“裴越,我爹让我嘱咐你,战场上形势多变,切莫一味死战,活着才有希望拿下最后的胜果。” 她说这句话时眼神稍显复杂,毕竟于她来说,面前这个年轻人恐怕是这辈子除了家人和裴宁之外认识的第一个朋友。虽然后面的走向略有些诡异, 可这并不能抹去刚开始心中的那份悸动。 裴越能看懂这个眼神,所以在沉默之后他点头道:“多谢沈大人关心,裴越一定会铭记在心。” 不知为何,沈淡墨心中有些失望,却也有些释然。 她转头看着叶七说道:“叶姑娘,你现在是否能相信我没有恶意?” 叶七缓步上前与裴越并肩,平静淡然地说道:“多谢沈姑娘的好意。” 沈淡墨微微一怔,旋即露出一个恬淡的笑容,正要开口时,忽见邓载神色凝重地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名她不认识的亲兵。 谷薼 裴越转头问道:“何事?” 跟着邓载进来的冯毅拱手道:“少爷,外面有一名武将带着几名亲随,他说自己是西军主帅帐下令官,特地来此传达帅令。” 裴越与沈淡墨对视一眼,淡淡道:“请他来外书房。” 二人离去后,裴越对沈淡墨说道:“沈姑娘请稍坐,我去去就来。” 如果换成旁人可能此时就会告辞离去,但是沈淡墨在听到西军主帅四字后,无论如何也不会现在就走,便颔首道:“请便。” 此时此刻,正堂内便只剩下叶七和沈淡墨二人。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凝滞。 沈淡墨的性格中多多少少有一些自负的存在,但她却不是那种愚蠢的莽人,行事张弛有度,压根不会故作姿态寻衅旁人。就像沈默云那样,这么多年从未见他摆过什么架子,但只要他出手便不会落空。沈淡墨一直在学习自己的父亲,所以在眼下这种时候又怎会刻意挑衅叶七? 时间在这种尴尬的沉默中一点点流走,叶七略带几分好奇和审视地打量着沈淡墨。 真真是好颜色呢,只可惜她不喜欢,虽然谷蓁的容貌同样极好,可与谷蓁相处时叶七觉得很舒服,但是望着沈淡墨那张完美的脸庞她便喜欢不起来。 在丫鬟又战战兢兢地上了一轮茶之后,裴越终于回来,脸色显得十分郑重。 叶七起身问道:“何时?” 裴越看了一眼沈淡墨,缓缓说道:“西吴发兵十路,攻击大梁边境各处重镇。成安候命我领军北上,协助长弓大营主帅集宁侯唐攸之防守北线。” 沈淡墨皱眉道:“路敏要你去对付谢林?” 裴越点点头,对沈淡墨说道:“沈姑娘,你此番帮了我不少,于情于理我都该亲自请你赴宴。但是成安候帅令紧急,要我在五日之内完成开拔,故此只能说声抱歉,待战事平定之后再行道谢。” 沈淡墨轻轻一笑道:“无妨,我也有事要做,那就告辞了。” “我和叶七送你。”裴越平静地说道。 将她送走之后,裴越站在正堂门口,眼中神色凛然。 叶七柔声道:“你打算怎么做?” 裴越答道:“路敏的这条命令无可指摘,藏锋卫既然是全建制骑兵,那么去北面应付拥有五万精锐骑兵的谢林是题中应有之意。只是这五天的时间太紧了,我还有很多安排要做。叶七,你暂时留在临清,我让邓载和韦睿留下来帮你,在解决我需要的东西之后,你可以随他们一起去北面与我汇合。” 叶七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下来。 开平五年十月初三,藏锋卫近万人在裴越的率领下离开临清,另有民夫数千运送辎重,大军一路向北。 当日,临清县数万人送出二十余里,声势极为壮阔。 正文 386【长弓】 长弓挽满月,剑华霜雪明。 这句诗出自大梁已故诗家刘嵩的《云汉山凭高有感》,作于太宗太和四年六月,诗作缅怀的是大梁开国九公之一宁国公杨思继。 杨思继出身于前魏武勋将门,高祖起事后率家将八百人来投,后来负责防守西线边境, 将西吴骑兵挡在高阳平原上,使他们无法踏足中原腹心地带。虽然杨思继不像定国公裴元那样开疆拓土,但是如果没有他二十年如一日的镇守西线,大梁绝对无法形成如今的疆域,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大抵如是。 为了铭记宁国公的丰功伟绩,太宗皇帝在晚年特地将西境最北面那座大营命名为长弓大营。 长弓大营位于东庆府西北面边境,距离北面三府交界处的临清县约有三百余里。 贝苕江从虎城北面经过, 然后顺流往东, 在距离广平府地界还有百余里时转向朝北, 经过广平府和东庆府之后一路向北流入荒海之中。长弓大营便在贝苕江东面,同时北面又有云汉山遮挡,地理位置极为优越,牢牢扼住灵州乃至整个大梁的西北角。 营内常备军力为三卫近四万人,虽然从人数上来说在西境四营中最少,但毫无疑问战力最强。 主帅为集宁侯唐攸之,今年四十三岁,大抵是武将一生中最优秀的年纪。 只是近日以来,这位实权侯爷的眉头极少舒展过。 当初开平帝和王平章在决意构筑西线防御体系的时候,曾经在朝堂上引起过一次大争论,那就是长弓大营西面是否要建造军寨。反对者认为,长弓大营的位置易守难攻,只要护住这座大营, 那么灵州西北面就安稳如山。赞成者则认为,在贝苕江以西建造军寨,不仅能为长弓大营构筑防线, 还能庇护虎城北面。 双方各有道理, 王平章一时间也难以决断,最后还是开平帝敲定,在长弓大营西面建造十一座军寨。 唐攸之五年前接手长弓大营,来到此处实地探查之后便发现不妥,这十一座军寨与其说是防线倒不如说是累赘。他曾经三次上书朝堂,希望能裁撤这些军寨,将虎城北面广阔的平原地区让给西吴,集中力量守住虎城和长弓大营两个关隘,如此足以守住灵州的北线地界。 但是这三封奏章仿佛泥牛入海,压根没有任何回应,后来唐攸之才知道奏章被卡在西府,主要是右军机成安候路敏坚决反对。原因倒也简单,那十一座军寨耗费国帑千万,岂能在建好数年之后就废弃不用? 真要这样做了,东府那些文官老爷们还能放过武勋亲贵? 唐攸之无可奈何,他虽然善于练兵,凭借自己的能力一步步走到大营主帅和三等国侯的位置,可是和出身于开国九公府的路敏相比,无论是朝中还是军中的人脉都相差极大。 西吴镇东大将军谢林领兵出现在虎城北面之后,唐攸之便将警惕提到最高, 因为根据他搜集的信息来看, 出身贫寒的谢林擅用奇兵,手中又拥有西吴最强悍的铁骑,任何一个疏忽都可能导致全盘皆输。 故而在谢林发兵七路攻击大梁军寨时,没有一座军寨被破,这些守将被唐攸之反复敲打,压根不敢有任何轻敌大意。 成安候路敏的帅令从古平大营发来后,唐攸之稍稍安心,这份帅令倒没有特别古怪的地方,算是中正端方之策,也让这些年来他心中对路敏的猜疑淡去些许。 但他仍旧无法放松,因为根据前线传回来的战报可以看出,谢林这次没有故弄玄虚,七路大军都是实打实地攻击大梁军寨,各处军寨的防守压力极大,求援的书信雪花一般飞向长弓大营。 对于这些求援的讯息,唐攸之一一回复,严令各将必须守住自己的军寨,但是却没有派出一兵一卒。他知道自己的决定很冷血,可是慈不掌兵的道理并非虚言,尤其是在战争初期,且西吴骑兵数量众多机动能力极强的前提下,他怎能将长弓大营的家底丢出去? 谷轲 宽敞的节堂内灯火通明,幕僚和书吏们做着自己的事情,没有人敢懈怠或分心。 氛围十分安静,唐攸之站在沙盘前,布满血丝的双眼凝望着虎城以北、贝苕江以西的方圆千余里的地界。 十一座军寨不仅仅是军寨,还有三万多名大梁将士的性命,以如今大梁和西吴之间的关系,城破之后这些人很难活下来。唐攸之纵然可以从整个战局的角度去做出决定,但是每每想到那些为国戍守的年轻人,心中仍旧会有不忍。 一阵风穿过被忽然推开的大门旋进来,来者乃是灰鹞营主将柳不弃,这是唐攸之从京中带来的心腹,为他掌着负责刺探消息的灰鹞营。 “侯爷,紧急军情。”柳不弃匆匆拱手,神色凝重地说道。 唐攸之目光一凝,沉声道:“说。” 柳不弃垂首道:“柳陂寨陷落敌军之手,谢林挥军围困溪山寨,撤退不及的谷芒同样被困在溪山寨中。” 唐攸之遽然变色。 他之所以这样的反应并非是因为谷芒这个名字,虽然这小子是广平侯的儿子,自身能力很强颇得他的器重,但是在这种大战局势里一个年轻武将的生死根本不算什么。最重要的原因是谷芒奉命执行任务,带走长弓大营的一半骑兵。 再加上溪山寨处于西面军寨体系的核心位置,唐攸之知道局势已经逼迫自己必须做出决定。 “侯爷……”柳不弃跟在他身边多年,当然知道这个决定有多困难。 “溪山寨必须保住,骑兵也必须救下来,如果将他们拱手让到谢林嘴里,长弓大营就变成没有任何机动能力的瓮中之鳖。” 唐攸之深吸一口气,面色逐渐平静下来,他环视一眼,望着节堂内所有看着自己的人,毫不犹豫地说道:“传令,高云帆领阳曲卫留守大营,其余众将领军随本侯援护溪山寨。” “遵令!” 节堂内立刻忙碌起来,大军开拔十分复杂,一句话的背后需要付出不眠不休的努力。 唐攸之望着柳不弃说道:“你率灰鹞营即刻渡江,务必要保证大军前方的安全。” “遵令!” 柳不弃匆匆离去。 唐攸之看着他离去的身影,透过没有关上的大门,他能望见门外夜色深沉如墨,似要择人而噬。 正文 387【冲突】 十月初七,草木黄落。 藏锋卫在距离长弓大营还有二十里时停下,陈显达奉裴越的命令亲自领着十余名亲兵前往大营,带着成安候的帅令、裴越的钦差印信和指挥使之印。 实际上在藏锋卫离开临清县的时候,裴越就已经先后派出三拨信使,提前赶往长弓大营通禀消息, 如今更是极为稳妥地没有冒然靠近大营,以免引来不必要的误会。 然而令他奇怪的是,集宁侯唐攸之并未出现。 按理来说,以他天子亲卫指挥使和钦差的双重身份,就算是路敏也会亲自迎接,更何况如今只是三等国侯的唐攸之。在沈淡墨给他的情报里,唐攸之为人谦逊性情温和, 绝非是武威侯宁忠那种色厉内荏的废材。 将藏锋卫迎进大营的是一位貌不惊人的中年人。 其人一双三角眼,略显阴沉怪诞,身材瘦削与军中风气截然不同,不像是能够代表一座大营出来迎接援兵的大人物,反而像是穷乡僻壤的迂腐教书先生。 “裴钦差,下官名叫杨应箕,如今任长弓大营经历官。”中年人一丝不苟地行礼,从他极为标准的姿势便能看出,此人恪守法度礼节。 裴越如今对大梁的官制已经非常熟悉,知道这个经历官算是这个王朝独特的设置,就像太史台阁的左令辰和右令斗一样。虽然他前世也曾听过锦衣卫经历官这个官职,但大梁的经历官职事截然不同。五军都督府中各个衙门也有经历官,当初在京都刑部时他便见过那位名叫李敦的经历官。 李敦能够代表当时的大都督李柄中出现在刑部审案现场,足以说明这个官职绝非不入流的小吏。 实际上经历官为正四品,次于六部尚书, 与六部侍郎平级。 边境四营的经历官依旧属于文职,算是各营主帅的副手,只不过管理的是军中各项杂务, 其中最重要的一项便是战功的核查与评定。 “杨经历, 唐大帅现在何处?”裴越进入大营之后, 便发现这里最多只有一卫之兵,而且士气略显低沉,很显然是出了比较大的变故。 杨应箕看向裴越身后的武将们,面无表情地说道:“请裴钦差命各位将军暂退。” 陈显达登时面色不善,瞪着一双铜铃般的眼睛怒视这个官服洗得发白的中年男人。 裴越摆摆手,对身后众人说道:“你们先出去。” 杨应箕毫不在意那些骄兵悍将的怒视,待他们离开之后,对裴越说道:“五日前,大帅接到西线军寨紧急军情,留下一卫守御大营,率领其他将士渡过贝苕江,前往救援被西吴大军围困的溪山寨。” 裴越心中一沉,唐攸之这个决策风险极大,如果谢林的目标是他,那么局势就会十分被动。 只是来时的路上他已经详细分析过北线的战局,摆在唐攸之面前的是一个非常困难的局面。如果放任贝苕江以西的军寨不管,看着谢林以优势兵力将十一座军寨挨个拔掉, 就算这样能消耗掉西吴人的很多兵力,可是唐攸之能承受这样的结果吗? 这件事往大里说便是丢失国土,更何况那些军寨里有数万名大梁将士, 这样的败仗他担不起。 但是如果要发兵救援的话,就很可能一股脑折损进去。 谷菎 裴越沉声问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杨应箕答道:“昨夜传回消息,大帅于溪山寨后方结阵,暂时与西吴军队相持。” 裴越很不喜欢这个中年男人,两人过往从无私怨,他甚至都不认识对方,可这人说话时冷漠的语气和那张似乎永远都没有表情波动的脸,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不会喜欢。 简单点说,在杨应箕面前每个人都会觉得自己欠了对方很多银子。 裴越轻咳一声,缓缓道:“我奉成安候的帅令援护北线,不知唐侯爷是否有安排?” 杨应箕漠然地说道:“大帅知道这件事,他在离开之前已经留下命令,请裴钦差与藏锋卫留在大营内,与阳曲卫一同守御大营,不得离开此地。” 裴越并非一个狂妄自大的人,他也没有觉得自己能够解决所有问题,但是在听到杨应箕的这番话后他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其实唐攸之的命令不算过分,藏锋卫虽然挂着天子亲卫的名头,但真正成军才一个月的时间,有多少实力很难判定。之前裴越的募兵令传遍整个灵州,长弓大营自然也清楚,纵然有谷芒回来之后帮他宣扬旗山冲的战果,可是没有几个人会认为他的藏锋卫具备击败西吴铁骑的实力。 士卒不是越多越好,尤其是没有上过战场的军队,唐攸之深知这个道理。 裴越已经足够理智,但是杨应箕的态度让他很难克制,淡淡道:“杨经历,如今北线战事吃紧,数万将士在与敌人拼命厮杀,藏锋卫怎能躲在后面看着同袍流血牺牲?” 杨应箕不为所动,冷冰冰地说道:“裴钦差,大帅的命令不可违逆。更何况藏锋卫成军时日太短,压根没有形成战力,你还是利用这段时间尽快操练好部属,等待大帅后面的命令。” 裴越猛然起身,向外走去。 他来到这个世界几年,各种各样的人都见过,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市井无赖,无论是奸诈狡猾亦或宽仁温厚,他都能泰然处之,然而今日在这座边境军营里,面对一个看起来压根不像四品官的中年男人险些破功。 简直岂有此理。 杨应箕紧跟起身,在后面说道:“裴钦差,我已经在营内东面安排好驻地,藏锋卫暂时便驻扎在那里。” 裴越冷冷道:“不必。” 杨应箕快步上前,拦在裴越面前,漠然地说道:“裴钦差,纵然你是钦差身份,但这里是长弓大营,你必须要遵照大帅的命令。” 裴越停住脚步,双眼微眯道:“杨经历,你是不是以为我好大喜功,根本认不清现在的局势和自己的能力?” 杨应箕面无惧色地说道:“藏锋卫成军不过一月,难道能凭空变出战力?你确实好大喜功,在旗山冲中若非长弓大营出兵救援,你就要害得近千精锐死于非命。所以,请你待在营内,不要给大帅带来麻烦。” 裴越摇摇头,然后伸手猛地将这个中年男人甩到一边。 大步而去。 正文 388【挟持】 节堂外面廊下,陈显达等四人脸色十分难看。 大门没关,裴越和杨应箕亦未刻意压低声音,所以他们都已经听清二人的对话。 时至今日,这些出身于京军南营的年轻将领依旧敬重谷梁,但内心里早就将自己当成藏锋卫的一份子。杨应箕在言语之间将藏锋卫贬损到几近不堪的程度, 更当面讽刺裴越好大喜功,若非极其严苛的军规镇着,陈显达怕是会立刻冲上去对这个中年男人拳打脚踢。 裴越走出节堂,被他拨到一边的杨应箕猛地爬起身,一脸冷漠地冲出来,继续拦在裴越的面前。 “你找死!”陈显达一声厉喝, 上前右手拎着杨应箕的衣领, 左手攥紧成拳作势就要砸下去。 在高大魁梧的陈显达面前,杨应箕就像一只瘦弱的老山羊,但在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畏惧的情绪。如果这是在京都,哪怕杨应箕的为人再讨嫌,也没有任何一个武勋亲贵敢掐住一个正四品文官的脖子,那意味着挑衅整个文官集团,连洛庭和莫蒿礼都肯定会出面。 但眼下是在边境军营,陈显达的性情又略显暴躁,此时热血上头哪里还能顾忌许多。 “你这一拳砸下去,估摸不是进上林狱就是进太史台阁的监牢,到时候我会让人去看望你。”裴越平静地说道。 陈显达说道:“爵爷,这老匹夫欺人太甚!我们在边境拼命杀敌,什么时候考虑过功劳名利!他如此颠倒黑白,不揍他一顿怎么对得起那些阵亡的兄弟!” 旁边傅弘之和孟龙符并未上前拉住他,商羽更是眼中闪烁着愤怒的火焰, 冷冷地望着杨应箕。 裴越轻出一口浊气,摇头道:“算了,不必跟这种糊涂官儿计较,我们走。” 陈显达瞪了杨应箕一眼,将其推到旁边。 藏锋卫大部尚在营外,跟裴越进来的只有数百精锐之士。 一行人刚刚走到营门附近,却看见大门已经紧闭,紧接着身后传来汹涌的脚步声。裴越扭头望去,只见杨应箕领着浩浩荡荡的一群军士紧跟而来。 裴越的右手仿佛不经意地落在自己腰侧的长刀刀鞘上。 傅弘之等人对视一眼,没有丝毫犹豫地踏步上前站在裴越两侧,与此同时身后数百将士整齐划一地拔出兵刃。 待长弓大营的属兵距离还有三十余步时,陈显达怒吼道:“止步,否则格杀勿论!” 杨应箕恍若未觉,依旧步履不停,但跟在他身边的那些军卒却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所有人面露忐忑地望着宛如一头巨熊的陈显达,最后只有一名三十多岁的武将犹豫着跟上来。 裴越眉头皱起,冰冷锐利的目光越过杨应箕,望向那名武将说道:“可是高指挥使当面?” 来人便是负责留守长弓大营的阳曲卫指挥使高云帆。 从军职上比较,高云帆和裴越都是卫指挥使,似乎没有差别。但是藏锋卫是开平帝亲口应允的天子亲卫,阳曲只是邓州墨阳府一个下等县,二者显然不在一个档次。更何况裴越还有钦差身份, 高云帆便有些心虚, 故而赔笑道:“见过钦差大人,末将正是阳曲卫指挥使高云帆。” 谷鳘 “幸会。”裴越面色淡漠地说道。 高云帆拱手道:“久闻裴钦差大名,今日一见方知风姿卓绝。” 裴越嘴角勾起,摇头道:“我看未必吧?高指挥使,你带着这么多人出来,是打算送我出营还是将我关在营中?” 高云帆满脸难色,看了一眼静静站在裴越身边的杨应箕干瘦的背影,苦笑道:“钦差大人这话从何说起?我只不过是个指挥使,有什么权力干涉您的行动?只是大帅离营前有命,藏锋卫暂时留在营中,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还请钦差大人体谅则个。” “一定要留我?”裴越不苟言笑地问道。 随着他这句话出口,后方藏锋营数百人同时踏前一步。 高云帆震慑失声,但是前方的杨应箕面不改色地说道:“留你又如何?” 裴越收回目光,定定地看着这个极其死硬的中年男人,不慌不忙地问道:“杨经历,你是不是担心藏锋卫胡作非为,破坏北线战事大局?” 杨应箕说道:“你少年得志,性情跋扈,又热衷功名,此行难道不是为了封侯拜相?藏锋卫真正成军不过一月,靠什么去跟西吴骑兵较量?若是你身陷险地,难道大帅能看着你去死吗?” 裴越冷笑一声,知道夏虫不可语冰,这人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甚至比朝堂上的御史还要惹人憎恶。 众目睽睽之下,裴越忽然出手,扣住杨应箕手腕然后轻松地丢给陈显达。 高云帆大惊失色,连忙摆手道:“钦差大人,切莫冲动。” 裴越冰冷的目光盯着他,沉声道:“杨应箕既然是经历官,肩负战功审核和稽查的职责,我便带着他去战场,让他亲眼看看藏锋卫是不是像他口中所言那般,贪功冒进贻误战机!高指挥使,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否则——” 他略去后面那些威胁的话,气沉丹田怒吼一声道:“开门!” 高云帆望着已经被陈显达控制的杨应箕,一时间有些茫然,根本不知道事情为何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虽然他也不喜欢这个中年男人,但唐攸之很器重他,如果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怕是讨不了好,犹豫片刻之后只得命部下打开营门。 裴越不再言语,转身离去。 高云帆愣愣地站着,直到藏锋卫的大部队已经向西开拔,他才猛地一拍大腿,叹道:“这他娘的算什么事啊!” 他立刻向自己的军帐大步行去,此刻最重要的事情当然是写信告知唐攸之,述说今日这件事的详细过程,不管最后唐攸之会怎样对待裴越,他总没有必要平白无故地被牵扯进去。 长弓大营北侧的宽阔大道上,藏锋卫沉默行军,杨应箕被丢到一匹马上,前后左右都是裴越的亲兵,他终于无法再像之前那样冷静,高声怒道:“裴越,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裴越正与身边的傅弘之议事,闻言头也不回地说道:“挟持朝廷命官,这你都不明白?” 正文 389【大江北去】 杨应箕家世不详,因为他古怪偏执的脾气,长弓大营内与其交好的人寥寥无几,更没人敢在私下打探他的隐秘。若非集宁侯唐攸之对其十分看重,恐怕早就被撵回京都。 他历来不喜那种骄兵悍将,因为这些人往往不守规矩, 行事恣意妄为,更有甚者连朝廷法度都不放在眼里。以前有唐攸之护佑,长弓大营的将士们虽然不喜这等迂腐之人,却也不敢在明面上表露出来,直到今日裴越出现,依靠着身份和威名震住高云帆,然后竟然直接将杨应箕掳出大营, 可谓是让他斯文扫地。 这位堂堂正四品的经历官愈发断定裴越就是那种目无法纪之徒,但他并未在马上大喊大叫,因为他知道那样做只会自取其辱。 唐攸之不在的情况下,没人能制约这位年轻勋贵,方才他已经竭力阻止,只不过高云帆表现得太过软弱,以至于裴越的气焰愈发嚣张。 既然如此,他便闭嘴不言,将来脱身之后必然会奏禀开平帝,将裴越的罪行尽数揭露。 作为边境四营的文职副手,他有这个权利。 利用这个机会,他冷静地观察着这支名声在外的天子亲卫。 清一色的骑兵,甚至马匹还有大量富余,甲胄军械都是上乘的质地,光从表面上来看这绝对一支精锐强悍的军队, 几乎不弱于西吴铁骑。 杨应箕心中并不意外,因为他知道藏锋卫的来历,或许比唐攸之更了解。开平帝既然应允这支骑兵为天子亲卫,那么五军都督府又怎敢拖后腿,只要裴越张口,他们想方设法都会准备妥当。与之相比,长弓大营的一卫骑兵被唐攸之视若珍宝,不知跟五军都督府扯皮多少次才凑足军马。 之前东庆府马匪作乱,几大马场的军马被暂时安置在长弓大营之内,唐攸之厚着脸皮强占了不少,事后都督府灵州衙门的那位经历官气得七窍生烟,直言要上奏朝廷,唐攸之只得千方百计地安抚下来。 如果长弓大营有藏锋卫这样的待遇,唐攸之何至于在面对西吴骑兵时瞻前顾后? 一念及此,杨应箕心中冷笑,只恨朝堂上那些大人物有眼无珠,将国之重器交托在一个狼子野心的年轻人手中,用金山银海堆出一座毫无根基的云中楼阁。 他继续观察着藏锋卫的将士。 眼中所见让他稍微有些茫然,与他想象中的孱弱之兵不同,身边这些明显是裴越亲兵的剽悍之士暂且不提,周遭远处沉默行军的普通士卒看起来也矫健敏锐。 杨应箕虽然是文官,在长弓大营已经待了很多年,眼光并不弱于那些武将, 只打量片刻就能确定, 从军容外貌上来看,这支骑兵并非一无是处的新丁。 无论他怎样憎恨裴越,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年轻权贵很擅长门面装扮功夫,至少能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将这个花架子立起来。 可是这也让他愈发愤怒。 如果藏锋卫予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实力不行,那么没人会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最不济便将他们撵回荥阳城,虽然虚耗许多钱粮,可大梁的国库还不至于因为这点损耗就亏空。偏偏这群人看起来骁勇善战,若是对他们寄予厚望,极有可能在战场上原形毕露。 到那时残局如何收拾? 谷啕 带着这样复杂纠结的心思,杨应箕被大军裹挟渡过贝苕江。 这条大江起源于西吴境内,从西向东,在东庆府边界转向北去。在十五年前,这条大江便是大梁和西吴在北面的天然国界线,双方隔江相望,极少发生战事,因为谁也做不到悄然渡江然后大军奇袭。在裴贞为大梁拿下虎城之后,随着十一座军寨的建立,贝苕江的下游一部分成为大梁的国土。 江水滔滔,北风猎猎。 藏锋卫通过相距二三里的两座大桥渡江,然后迅速在大江西面建立防御阵型。 从这一刻开始,他们随时都有可能遭遇西吴骑兵。 渡江之后,杨应箕发现自己陷入一个十分尴尬的处境里。 没有人看管他,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的事情,一位年轻将领指挥斥候游骑朝西面散开,主力部队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形成防御阵型,后方的辎重队伍源源不断地穿过大桥。 在他眼中飞扬跋扈的中山子裴越就在不远处的草地上席地而坐,旁边几个年轻将领毕恭毕敬地听着他说话。 因为处在下风口的位置,杨应箕甚至能断断续续地听见裴越的声音。 “……集宁侯既然是去援护溪山寨,那么说明最西面的柳陂寨已经陷落,他没有办法再固守大营。从这片地形来看,溪山寨位置极其重要,与南面的鸡鸣寨相差无几。如果我是谢林,肯定会先集中兵力拿下溪山寨,然后中心开花四面发散,彻底搅烂北线的军寨体系。” “爵爷,我们现在去溪山寨?” 这个说话的武将声音很粗很洪亮,杨应箕认出他就是之前在营内想要揍自己的那个莽人。 紧接着便听裴越说道:“溪山寨虽然重要,但是那里也容不下十余万大军鏖战,集宁侯目前手中的兵力接近三万,算上被困在寨中的守军,总兵力达到四万。西吴人同时进攻七座军寨,纵然其他地方以围困为主,也需要分出至少四成的兵力。这样算下来,集宁侯也只是稍稍处于弱势,只要他稳妥一些,双方在短时间内必然会形成相持之势。” 又一位相貌英俊但是之前走路一瘸一拐的将领说道:“如果我们在这个时候从侧翼杀入战场,只要提前和集宁侯商议妥当,或许就能冲击谢林的本阵。” “不妥。” 杨应箕一直看着那边,只见裴越摇摇头,忽然压低声音,他根本听不见对方说了什么。 哪怕之前对这个年轻权贵观感极差,眼下他也被裴越的话勾起兴趣,不由自主地朝那边挪动脚步。 接下来他便听见裴越说道:“溪山寨就留给集宁侯,让他拖住谢林的大军,这片战场如此广袤,我们有很多发挥的地方。” 杨应箕听闻此言,登时须发皆张,勃然大怒。 正文 390【身份】 杨应箕的愤怒不难理解。 之前裴越再怎么嚣张跋扈,压根不将他这个正四品的经历官放在眼里,他都能暂时搁置,因为他想看看藏锋卫究竟要怎样做。这也是他被挟持之后,并未立刻发作的原因,如果不是因为心中这个念头, 他至少还有咬舌自尽的决心和力气。 一员高级文官被裴越活活逼死,就算开平帝器重此人,满朝诸公还能放过他吗? 只要在渡江之后,藏锋卫能够老老实实地支援唐攸之,在这位集宁侯的指挥下对抗西吴人,那么杨应箕可以只和裴越算一下被如此羞辱的账。如果此番能击败吴军, 他甚至可以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但是杨应箕万万没有想到,他听到的竟然是那等无耻言论。 让唐攸之率领长弓大营去对抗谢林麾下精锐, 他这位中山子去周边搜罗战功, 世间还有比这更无耻的举动吗? “裴越!你简直无药可救!” 杨应箕冲到众将身边怒视裴越,单薄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裴越抬起头来,不明所以地望着这个愤怒的中年男人。 “你……你可知道羞耻二字怎么写?” 杨应箕眼神无比失望,他虽然不喜欢裴越这种恣意妄为的勋贵,但最关心的仍旧是北线战局,若是藏锋卫这近一万人能够听从指挥,对于长弓大营来说是很好的补充,哪怕做辅兵也是非常不错的选择。可是大抵狗改不了吃屎,此人眼中根本就没有大局二字,一心想的只是在战场上攫取功劳而已。此时他内心一片绝望,以至于根本说不出煌煌大论,翻来覆去便只有不知羞耻寥寥数语。 裴越从他重复啰嗦的叱骂声中,渐渐搞清楚事情的原委。 他缓缓站起身来, 微微低头盯着杨应箕,冷声道:“杨经历,你是不是认为自己当了几年的经历官,就变得通晓军事?” 杨应箕强忍着怒火说道:“虽然我没有上阵杀敌的经历, 可我知道一名军人最重要的便是服从军令!你如果还把自己当做大梁军人,那就即刻领兵支援唐大帅,而不是自以为是自作主张!” 裴越摇头道:“我不想与你废话,如果你不想被堵上嘴巴,那就在一旁安静看着。” 杨应箕忽地冷笑两声,满面苍凉之色,缓缓说道:“武勋亲贵真的了不起。” 当他说出这句话后,裴越心有所感,抬手拦住陈显达等人要将杨应箕赶走的举动,对这个中年男人说道:“武勋亲贵之所以了不起,是因为我们要负责保家卫国,而且是用性命去拼。你并不懂真正的战场是什么模样,跟你说也说不明白。我不会伤你一根毫毛,只要你睁大眼睛看着,藏锋卫究竟是不是你所认为的那般不堪!” 杨应箕寒声道:“不,你们更擅长的是争权夺利阴谋算计,踩着同袍的尸体往上爬,为此甚至不择手段!” 众人皆怔住。 从他颤抖的身体和充血的双眼便能看出, 这个中年男人这句话绝非无的放矢。 谷考 裴越不解地望着他, 问道:“你究竟是谁?” 杨应箕眼神冰冷地说道:“不肖子孙, 无颜提及先祖名讳。” 裴越猛然间想起沈淡墨送来的资料中短短的一行字, 满面震惊地说道:“你是宁国之后?!” 商羽和陈显达脸色茫然,傅弘之脑海中想起一个名字,不由得神情诧异地盯着杨应箕。 裴越终于能确定这个中年男人的身份,这时也明白过来,为何集宁侯唐攸之会允许一个性情如此冷硬的怪人担任经历官。 宁国便是指宁国公杨思继,长弓大营亦是因他得名。 开国九公之中杨思继过世最早,官面上的说法是因为染病,但是坊间传言是因为被朝廷闲置之后郁郁不得志,身体每况愈下,最终忧愤而亡。裴越对其中详情了解不深,毕竟其人跟自己毫无关联,他也只是当初和沈淡墨通信时简单聊过。 但是从杨应箕方才那句话看来,坊间传言恐怕未必是空穴来风。 “杨经历,我敬佩宁国公的为人和功绩,也相信你是真的为北线战局考虑,所以我不会计较你之前的那些话。但是,军中最重要的是令出一门,你只能带着一双眼睛看着,决不能对我的决策指手画脚。” 裴越放缓语气,眼神和善许多,但态度依旧无比坚定。 他并没有去问杨应箕当年发生在宁国公杨思继身上的事情,年代太过久远不说,这其中或许就会牵扯出惊天秘密。如今的宁国府在京都国公府中最为落魄,军中实权武将压根没有杨家子弟的身影,爵位也早就变成三等宁和伯。 这里面藏着多少勾心斗角,裴越用大脚趾都能猜出来,没有任何必要去趟这个浑水。 杨应箕死死盯着裴越,他方才只是一时激怒,又不是脑子出了问题,怎会无缘无故就揭开杨家的秘密,就算他不在意自己的生死,总要为京都里那些艰难求活的族人考虑。沉默片刻之后,他缓缓开口问道:“裴越,你究竟想做什么?” 裴越冲傅弘之使了个眼神,后者从背囊中取出一张地图,铺在草地之上。 裴越指着地图对杨应箕说道:“这张是北线地形图,最西面的柳陂寨已经陷落,谢林和集宁侯在溪山寨形成相持态势。就算藏锋卫这个时候去支援集宁侯,对于战局的变化也起不到决定性的作用。如今西吴人是攻势,我们是守势,既然你不看好藏锋卫的实力,那你告诉我,这八千人赶去溪山寨就能解决谢林手里的五万铁骑吗?” 杨应箕赞成这个说法,但他依旧认为藏锋卫去溪山寨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只是这次他没有立刻出言驳斥。 裴越俯身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然后郑重地说道:“站高一些,看得更远一些,你要知道北线不是只有溪山寨,否则就只能被谢林牵着鼻子走。” 听到这番话杨应箕很想嗤之以鼻,但是望着裴越从容自信的面容,旁边那些对他满脸信任的武将们,不知为何那些嘲讽的话压根无法出口。 正文 391【突袭】 直到最后,杨应箕也不知道裴越的真实用意。 只是在表露宁国之后的身份后,这位年轻权贵的态度有所改变,这让杨应箕心中无所适从。 莫要以为宁国之后是个尊贵荣耀的身份,杨思继过世之后,宁国府在京都权贵府邸中的地位一落千尺。尤其是数十年无人在军中冒头, 这对于武勋将门来说是最大的耻辱。再加上当年杨思继一直在西境驻守,与早早扎根京都的其他公侯交往不深,自然也就没有多少香火情。 故而之前杨应箕不愿谈起自己的家世,在被裴越猜中之后,他本以为这个飞扬跋扈的年轻权贵会对自己更加过分,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 他被安置在裴越的亲兵队伍中,随着大部队一路朝西。 次日清晨,藏锋卫转向西南。 杨应箕认识这是去往固原寨的道路。 裴越终究小觑了他,以为他只是在长弓大营内忙碌文案,实际上他在这座因先祖而命名的军营里待了二十一年,对周遭方圆千余里的地形无比熟悉,只需要多看几眼就能分辨出所处的位置。过往的那些年月里,他或骑马或步行,走遍所有军寨和附近的山川平原,最远处距离西吴甘城只有二百余里。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每处军寨的兵力和军备状况,在年复一年的走访探查中,他甚至能叫出很多普通士卒的名字,这也是长弓大营从来没有杀良冒功或者虚报军功的原因。 固原寨地处军寨体系的西南角上,与贡山寨、乌蒙寨、柳陂寨和临江寨形成第一道防线。 根据之前传回大营的情报来看,固原寨承担的压力极大,毕竟此处西南方向便是虎城,谢林如果能拿下这个犄角, 那么便可以更加从容地钳制虎城守军。 第三日正午,藏锋卫在距离固原寨还有三十余里时停步不前。 此时那些辎重队伍已经被留在后方,这里只有八千骑兵。 这两天杨应箕并未被限制活动,除了有两名亲兵时刻跟着他,不允许他脱离大部队之外,他可以出现在行伍中任何地方。经过两天的观察,他逐渐发现这支骑兵的不凡之处,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出现散漫的姿态,至少称得上令行禁止四字。 他当然不知道,队列操练是裴越反复强调的重点,尤其是藏锋卫的士卒绝大多数都是老实巴交的农家子弟,那些士族子弟干脆被留在临清县,由韦睿继续操练。 在极其严苛的军规震慑和所有将官身先士卒的表率下,藏锋卫从一开始便是走得精兵路线,而且在九月末发下第一笔没有任何克扣的饷银之后,少数士卒心中的怨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杨应箕在两名亲兵的注视下来到中军,裴越正在安排战术,陈显达、商羽和孟龙符肃立认真倾听。 “……固原寨守将为统领罗克敌,此人有勇有谋亦不乏决断,所以我们不必担心他会贻误战机。根据斥候搜集来的信息可以判断,西吴人在这处投入大约五千步卒和三千骑兵,兵力不算太多,我们只需要击溃对方的骑兵, 然后就可以和寨中守军配合, 将西吴步卒围而歼之。固原寨原有守军三千五百人, 被围困一个月之后肯定会有损失,所以我们不能太依赖守军的配合……” 裴越不慌不忙地说着,杨应箕忽然插言道:“固原寨实际守军只有二千九百一十七人,包括将官在内。” 众人不约而同地转头望着他。 杨应箕闭嘴不语。 裴越满含深意地点点头,然后继续说道:“此战的目标是歼灭西吴步卒,切不可追击西吴骑兵。” 陈显达动了动嘴唇,但是没敢说话。 裴越皱眉道:“有话就说。” 陈显达挠挠头道:“爵爷,我觉得八千对八千,完全可以试试将他们全部吃掉。” 杨应箕几乎是强行克制才没有出言讥讽。 谷醖 他们以为西吴人是扛着锄头的农民吗?如果这样轻松就能吃下来,唐攸之这等大将有什么必要发愁?真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之徒。 几天的相处之后,杨应箕勉强认可藏锋卫的实力,可他仍旧不相信这支骑兵具备远远胜过西吴铁骑的实力。 裴越不容置疑地说道:“我们要做的是解决固原寨面临的困局,如今北线主力被谢林拖在溪山寨外围,那么就不能将目标局限在一城一地之上。” 陈显达恭敬地说道:“末将遵令。” 便在这时,傅弘之策马飞驰而来,还有十余丈时便飞身下马,快步跑过来说道:“爵爷,末将已经亲自去勘察过,之前斥候打探的消息无误,如今固原寨西面大概有八九千西吴军队。” 裴越颔首道:“如此便好。陈显达听令。” “末将在!” “你领前军两千人,从固原寨西侧绕寨而过,以锥形阵直取西吴骑兵。记住,只要西吴骑兵撤退,你绝对不可以追击,只需要防备他们杀个回马枪。” “得令!” “傅弘之听令。” “末将在!” “你率两千骑兵从固原寨东侧绕过,在侧翼杀向西吴骑兵,力求尽快冲散他们的阵型。如果西吴骑兵开始撤退,你立刻领兵攻击西吴步卒。” “得令!” “商羽听令。” “末将在!” “你率两千骑兵紧随陈显达之后,在他们完成第一轮冲锋之后,继续冲击对方骑兵的阵型。只要对方骑兵后撤,你便与傅弘之一道包围西吴人的步卒。” “得令!” 裴越抬头看了一眼远方,沉声道:“不必心急,在距离固原寨还有十里时开始加速。” 众人抱拳道:“爵爷放心!” 裴越又对陈显达说道:“你身为藏锋卫先锋大将,这一仗必须给我打出藏锋卫的气势,明白了吗?” 陈显达拍着胸脯吼道:“爵爷,如果不能一举击溃西吴骑兵,末将愿意提头来见!” 他之所以有这样的底气,不仅仅是因为自身的武勇,更重要的是前军先锋两千人的主力是之前的南营老卒,以及跟随裴越在灵州一路厮杀的边军。这些人面对张青柏手中的万人队都敢冲阵,在旗山冲也经历搏命厮杀,足以称得上百战精兵。 “出兵!” 裴越右手一挥,众将领命而去。 杨应箕沉默地看着,这一刻他内心无比复杂,根本无法用言语描绘。 他当然不希望藏锋卫输,可是这样硬碰硬的厮杀,这支骑兵真的能赢吗? 正文 392【洪流】(一) 固原寨。 裴越的计算有误,实际上西吴人发起攻势是在九月末,距今将将半个月的时间。在此之前,北面第一道防线的各处军寨虽然小心防备,但面对的也只是西吴的游骑和斥候。直到谢林一声令下,十余万大军东进, 兵锋直指七座军寨,大梁守军的压力陡然增大。 近半个月来,固原寨的守军始终屹立在城头,在付出极大的牺牲之后,无比艰难地将西吴人挡在城外。可是就连寨内的民夫都清楚,如果再没有援军到来,城破人亡是必然的结局。之所以守军还未崩溃, 除了长弓大营严明的军规之外, 守将罗克敌居功至伟。 罗克敌年方二十九, 灵州泰川府人氏,少有奇志,天资聪颖,又逢名师指点武道修为飞速提升。他十七岁入军,二十三岁即成为长弓大营前任主帅麾下的斥候营游击。唐攸之接手长弓大营之后,自然不会忽视这个优秀的年轻人,便将他提为统领,将固原寨交到他手中。 罗克敌没有让唐攸之失望,开战之后身先士卒,在城头上斩杀至少上百名西吴士卒,若非他如此勇猛,不断替换攻城军队的西吴人早已拿下固原寨。 此刻这名身材高大的年轻武将站在墙垛之后,望着城外西面黑压压的西吴军卒,心中泛起浓重的担忧。 他早已清楚不会有援军, 唐攸之不是见死不救,而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固原寨外除了西吴步卒之外,还有三千轻骑, 防备的就是大梁援军。在这种情况下,小股援军根本无法进入固原寨,反而会被西吴轻骑一口吃掉。至于超过五千人以上的援军,唐攸之此时根本拿不出来。 除去必要留守大营的阳曲卫之外,唐攸之手中的兵力已经全部汇集在溪山寨外围,西吴人自然也知道这一点,断定固原寨不会有援兵,近日来的攻势愈发猛烈。 新的一轮攻城战即将到来,罗克敌望着城下密密麻麻的西吴步卒,远处那些阵型略显松散的轻骑,不禁默默攥紧了拳头。 “大人……”一名亲兵忽然颤声开口喊道。 罗克敌眉头皱起,这半个月来见惯死亡和鲜血,他那颗心早已修炼得坚如铁石,最恨身边人出现畏惧胆怯的情绪。 然而下一刻他也意识到不对劲,猛地扭头望向南方。 烈日骄阳的照射中,一马平川的高阳平原上,数千名骑兵马踏残云而来,大地为之震颤。 这支骑兵甲胄鲜亮,军容严整,为首者乃是一位体态魁梧如山的猛将,只见他手中提着一杆丈二铁枪, 气势雄壮似虎。 此人身后有两面大旗,左面旗上写着“藏锋”二字,右面则是单独一个“裴”字。 “是援兵!援兵来了!” 固原寨城头上响起山呼海啸一般的呐喊声,坚守近半个月已至绝境的将士们脸上浮现不敢置信的惊喜。 罗克敌身体微微一晃,旋即立刻站稳,这半个月来他平均每天只睡两个时辰,早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他虽然眼中有喜色,却并未立刻让手下的将士们打开寨门里应外合,除去防备这是西吴人的计策之外,他还有着另外一层担忧。 作为灵州本地人,他当然知道藏锋卫的来历,从旗山冲之战到临清募兵,这些事情他都有所耳闻,故而对这支骑兵的战力还有所疑虑,毕竟一个月的时间实在不算长。 谷橬 固原寨外,西吴军队的反应截然不同。 他们并不知道藏锋卫的存在,甚至谢林压根没有想过这支骑兵会出现在北线战场。 正在准备攻城的步卒略显慌乱地掉转方向,准备用坚固的阵型对抗大梁骑兵,同时还要分出一部分兵力防备城内的守军。在侧翼掠阵的三千轻骑立刻分成四列纵队,没有盲目地迎上大梁骑兵的势头,反而抛下步卒朝西北面提速,从他们的行动轨迹上来看这是要绕一个大圈。 站在城墙上的罗克敌将这些变化尽收眼底,心中愈发担忧藏锋卫的处境。 西吴骑兵显然不是要丢下步卒逃跑,而是因为他们之前处于静止的状态,这个时候直接和藏锋卫交手,坐骑的速度根本提不起来,很可能第一个照面就会被冲溃。这支轻骑的主将经验非常丰富,只看了几眼就能大致断定出藏锋卫的实力,故而立刻选择暂时退避,用更大的空间来提升坐骑的速度。 此刻他已经没有时间去痛骂手下的斥候,竟然让敌人摸到跟前都没有传回消息。 辽阔的平原上,藏锋卫先锋两千骑在陈显达的带领下飞速前进,当他们接近城下战场的时候,西吴轻骑也已经完成提速和转向,以四列纵队的楔形阵型开始突击。 藏锋卫骑兵并未理会摆出固守阵型的西吴步卒,在陈显达的指挥下宛若一把尖刀,呈锥形阵直接面对西吴轻骑。 罗克敌看到这一幕后忍不住在墙头上擂了一拳,他对西吴铁骑的战力非常清楚,藏锋卫的先锋大将显然太过自信,要知道如果刀尖不能捅穿对方的阵型,立刻就会被西吴人分割包围。 马蹄声如春日闷雷,双方骑兵高速接近,很快便到达三里之内。 第一轮正面抛射同时发出,固原寨城墙上的守军们望着两蓬箭雨相对而出,不禁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陈显达挥舞长枪,将迎面而来的羽箭拨开,偶有三两支箭落在他身上,并未穿透他穿的重甲,只在甲片上留下几处痕迹。 此刻双方骑兵的坐骑速度已经提升到最高,故而勉强射出两轮箭雨之后,所有人都收起长弓,握紧手中的兵器。 一百丈,五十丈,三十丈,短兵相接! 陈显达斜举长枪,眼中再无旁人,只有对面骑兵中同样冲在最前面的西吴将领。 “杀!” 陈显达猛地用枪尾敲击马臀,口中发出一声响彻战场的怒吼。 罗克敌无比紧张地盯着战场,然后便看见他此生都难以忘怀的壮烈景象。 正文 393【洪流】(二) 北风呼啸而过,陈显达上身微微前倾,在两军相接的那个瞬间,右手握着的长枪如蛟龙出水,荡开西吴轻骑主将的长矛,又准又狠地插进对方的胸膛。 他胯下坐骑狂飙突进, 长枪挑起那人的身体,狠狠地砸向西吴骑兵的后方阵型。 这个被裴越寄予厚望的先锋大将发出一阵狂放的笑声,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没有任何一个西吴骑兵是他的对手,不多时长枪枪身上便已是鲜血淋漓。 在他身后,三百多名经历过之前灵州战事的南营和边军老卒紧随其后,这些人并不会像他们的主将一样狂暴,但是同样具备精准的杀人技艺。 罗克敌望着陈显达雄壮威武的身躯, 一时间心中震惊不已。这支成军时间极短的骑兵不仅仅是主将勇猛, 跟着陈显达冲阵的骑兵同样是百战精兵,在面对世间闻名的西吴铁骑时竟然能占据上风,这是足以冲击所有人固有认知的壮举。 站在城墙上的大梁守军们,在半个月的时间里被西吴人反复冲击,完全是凭着坚定的意志才能坚持到现在。此刻看着自己的同袍疯狂斩杀西吴骑兵,所有人心中的热血都开始沸腾。 罗克敌注意到城下的步卒开始朝藏锋卫的尾部移动,弓手不断射出长箭,为西吴轻骑减轻压力。 “大人?”身边的亲兵们异口同声地说着。 罗克敌转头看了一眼虽然疲惫不堪但眼中燃烧着火焰的部属们,沉声道:“所有人听令,随我出城迎敌!” “是!” 回应声响彻云霄。 就在罗克敌走下城墙之后,另一队骑兵在固原寨北面出现,领军者正是出身于书香世家的傅弘之。 在裴越麾下的年轻将领中,傅弘之的地位或许不及韦睿,但绝对是最特殊的那个。这与他的家世无关, 而是因为他最擅长训练斥候,本身更是追踪寻迹的高手,与裴越的兄长秦贤不同,后者更多是因为家学渊源, 而傅弘之则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天赋。藏锋卫能够直接突进到固原寨外,除了西吴人过于自信之外,他一路前出扫清对方的斥候便是最重要的原因。 先锋前军在陈显达的带领下完成第一轮冲锋,然后立刻开始转向重整阵型。 当失去主将的西吴轻骑在副将的指挥下准备喘口气的时候,傅弘之率军赶到。 与拥有数量最多老卒的先锋前军相比,傅弘之统领的左军大多是在临清县招募的新军。 这支新军实力并不弱,因为傅弘之肩头上的职责很重,故而裴越将那些有过行伍经历的农家子弟都安排进左军。这些人论单兵战力或许比不上前军,但他们踏实稳重,是最能做到令行禁止的士卒。 傅弘之并未像陈显达那样直接冲阵,他领着两千人从侧翼掠过,在保持距离的前提下用弓箭拼命地招呼着敌人。 西吴轻骑不愧有铁骑之名,在先失去主将然后又被傅弘之领军攒射的情况下,竟然还能稳住军心,没有出现太大的慌乱。他们与藏锋卫左军对射,同时策马朝着战场南面狂奔,自然是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逃出藏锋卫两军的包围圈。 然而出乎那位副将意料的是, 新出现的这支骑兵并未追击他们, 反而在战场上画出一个半圆, 转向冲击西吴的步卒阵地。 后方陈显达的先锋前军已经完成转向, 骏马速度丝毫未减,笔直地冲向西吴轻骑的尾部。 与此同时,第三支骑兵出现在战场边缘。 商羽率领的右军两千人从容赶到。 商羽心中一直憋着一口气。 他不是蠢人,当然能明白裴越对自己的看重,因为出身寒门的原因所以对这份看重感激涕零。然而在临清县外,他带着一百名南营老卒被一群孱弱的士子和农夫围住,虽然他只是因为替裴越考虑才没有动手,但是最终才明白这是怎样的耻辱。 谷摿 因为那次错误的决定,他没有参与刀口寨外之战和鸡鸣寨之战,即便没人因此奚落他,可他心里清楚和其他四人相比,自己已经落后一个身位。 商羽只怨自己,所以在旗山冲面对陈希之的时候,他几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替裴越拦下那一刀。 但这还远远不够,想要出人头地光耀门楣,他必须在战场上证明自己的实力。 飞驰的骏马上,商羽目光冰冷如水,心中却奔涌着沸腾的热血。 西吴轻骑才刚刚喘口气,紧接着便和商羽的右军撞上。 这支右军很独特,商羽麾下老卒不多,有过行伍经历的士卒也比较少,但是在整个藏锋卫中他拥有数量最多的习武之人。 “杀!” 商羽狂吼出声,面目狰狞,将所有的痛苦、纠结、期盼和野望都注入在这一刀中。 挡在他面前的西吴骑兵措不及防,面对这几近寒光的一刀根本来不及闪避,宽刃的朴刀狠狠砍在他的脖子上。 大好头颅,一刀斩下。 双方交错而行,纵然右军的阵型不像其他两支骑兵那样严整,可是在疯子一般的商羽带领下,这些精壮魁梧的骑兵发挥出自己的武道实力,竟然能与训练有素的西吴轻骑保持几乎相同的伤亡。 商羽已然杀红了眼,全然不顾随时会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兵器,将一杆朴刀挥舞得宛如疯魔,刀下亡魂无数。 陈显达率军拍马赶到。 他高声怒吼道:“商羽,将令!” 商羽红着眼望着他,沉默几瞬之后领军东行,扑向西吴步卒的另一方侧翼。 如今局势已经明显,光是陈显达的前军就让西吴轻骑极为警惕,更何况还有两支随时可以撤身而出形成包围的骑兵。西吴轻骑的副将扭头看了一眼阵型稳固的步卒,一时间极难决断。 他害怕如果和陈显达的骑兵陷入混战,会被另外两支骑兵彻底包围,但是他也知道步卒此刻无法动弹,因为如果步卒失去阵型的护佑,在高阳平原上只会沦为大梁骑兵猎杀的羔羊。 可是他要想救出步卒,必须击败这至少有五千人以上的骑兵,如果给他足够大的空间,他自信能够凭借西吴骑兵卓绝的骑射本领做到这一点,但眼下是在固原寨城下有很多掣肘的狭窄区域,他如何能办到? 当第四支骑兵在视线远处出现的时候,仿若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名西吴将领狠狠地望着远处狂吼杀来的陈显达,咬牙道:“撤军!” 两千多名西吴骑兵抛下被困在固原寨城外的步卒,朝着西北方向仓惶败退。 陈显达牢牢记着裴越的命令,并未紧随其后地追击,只是在跟着前行五里地之后开始戒备。 裴越领着孟龙符的后军抵达战场边缘,这两千骑兵没有投入战斗,紧密地在他身后列阵。 杨应箕望着神色平静目光悠远的裴越,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 当此时,固原寨城下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正文 394【洪流】(三) 固原寨大门缓缓推开。 罗克敌手持长枪冲在最前,身后是尚有余力的一千五百名步卒。 他并非不擅骑术,而是在战事苗头出现之后,唐攸之便下令集合大营和军寨所有战马,编成一卫骑兵。一半由谷芒领军渡过贝苕江在北线战区见机行事,另一半则由唐攸之的心腹大将唐临汾统率。如今这一万骑兵半数被困在溪山寨中, 剩下五千人则跟随唐攸之的大军行动。 除此之外,北线十一座军寨再无骑兵可用,唐攸之从一开始便做好各处死守的准备。 西吴步卒大阵依旧稳固,面对从寨内奔涌而出的大梁军士,他们脸上不见丝毫慌乱,反而逐渐浮现起决绝又壮烈的神态。在骑兵大队毅然远去的时候, 这些步卒就已经明白自己的命运。 藏锋卫的左军和右军从两翼杀来,先以骑射开路,傅弘之的左军因为大多具备行伍经历,在骑射中还能保持较高的准确率。商羽的右军则显得惨不忍睹,这些普遍具备武道修为的高手并非没有练习过射箭,但是在静止的状态射箭和骑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望着右翼半空中那些歪歪扭扭方向偏差到离谱的长箭,远处观望的裴越依旧平静,这让旁边一直在默默观察他的杨应箕神色复杂。 亲眼看着藏锋卫干脆利落地击败然后赶走西吴轻骑,杨应箕不得不收回之前的看法。 这支骑兵中实力最强的毫无疑问是陈显达统领的先锋前军,尤其是充当刀尖的数百人,意志坚定实力强悍,绝对比同等人数的西吴铁骑更强。左右两军显然略逊一筹,如果像今日这般占据先机的话或许能和西吴人打个平手。 至于此刻站在裴越身后的后军两千人,杨应箕目前还看不出他们的深浅。 此前他一直以为裴越是飞扬跋扈到极致的权贵性情,但此时这个年轻人在望见右军骑射时的窘态,脸上没有半点怒意, 这份养气功夫让杨应箕开始重新审视对方。 左右两军和固原寨的守军从三面夹击西吴步卒大阵。 轻骑兵在面对步卒大阵的时候并不能占到太多的便宜,尤其是商羽率领的右军不擅骑射, 战局从一开始便是短兵相接。 等西吴步卒大阵终于出现松动的时候, 裴越大手一挥, 孟龙符领着后军两千人从东南角杀入。 直到此刻, 裴越依然没有召回先锋前军并且让他们投入战斗的想法。 杨应箕愈发不解,他可以不去猜测裴越关于整个战局的策略,但眼前发生的惨烈战斗让他无法坐视。这位平素便不惹人喜欢的中年男人沉声质问道:“裴钦差,为何不让前军参与战斗?” 裴越转过头望着他,冷峻的眼神似乎在提醒他之前说过的话。 杨应箕夷然不惧地对视着,就算这个年轻权贵让亲兵封住他的嘴巴,他也要问个清楚明白。 裴越并未那样做,他微微垂下眼帘,轻声说道:“杨大人,既然你出身于宁国府,当知道士卒只有见血才能真正成长。我当然清楚前军的实力,如果有他们加入,西吴的步卒根本抵抗不住,但若是时时都要依靠这两千人,那我还需要其他人做什么?” “可是——”杨应箕并不认可这个说法,一支军队的成长总需要时间。 谷捘 裴越果决地打断他的话头:“没有可是,时不我待, 他们没有太多的时间。另外, 杨大人或许太过小觑我手下的兵。” 杨应箕将信将疑地转向望着战场, 很快便发现局势在发生变化。 藏锋卫六千人果断地下马步战, 从三面将西吴步卒包围,东面则留给固原寨的守军。 只见这些骑兵以十人为一组,有人从马腹处取下悬挂的木盾,有人则用长枪站在最前面,其余人在两侧攻击,瞬间就组成一个杨应箕没有见过的阵型。 六百个小型鸳鸯阵分成三部分,在各自统领和游击的指挥下,不断地凿穿西吴步卒的阵型。 在攻击的过程中,小型鸳鸯阵还在不断变化,或两三个或五六个小阵组成一个中型阵,威力绝非简单的相加,呈现在杨应箕面前的是摧枯拉朽的实力。 藏锋卫在之前一个月的时间里,拼命操练的作用终于显现。 队列、体能、骑术、阵法和军规,这是裴越布置下来的任务。 杨应箕终究是个识货的人,到此时终于明白藏锋卫的实力,这绝非是一支没有任何经验的新军,相反从他们的战力、意志和经验来看,哪怕是在实力强悍的长弓大营诸军中也有一席之地。更何况裴越手下的四名统领表现出来的能力,就连他都有些眼热。 血战持续近一个时辰,在最开始的坚定防御被藏锋卫用鸳鸯阵击垮之后,西吴步军开始出现降兵,随后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日已西斜,浑身是血的傅弘之来到裴越面前,拱手道:“爵爷,我等幸不辱命,已经击溃西吴步军,具体战果正在统计中。” 裴越微微颔首,对旁边的杨应箕说道:“杨经历,你主掌长弓大营的战功稽核,便请你去现场核验此战的军功,与藏锋卫的军功文书一起登记在册。” 傅弘之目光清冷地望着杨应箕,他对这个中年男人毫无好感,而且他出身于文华大族,虽然自身是个不喜读书的异类,终究有几分清高孤傲之气。 杨应箕点头道:“好,本官这就去。” 这个回答差点惊掉傅弘之的下巴,他总觉得有些不真实,难道藏锋卫这一战已经彻底征服这个迂腐老官? 二人走后不久,同样浑身是血的商羽领着罗克敌前来拜见。 罗克敌抬眼望着年轻俊逸的裴越,上前大礼参拜道:“固原寨守将罗克敌,拜见钦差副使、藏锋卫指挥使裴爵爷。” 没等他跪下,一个人影就出现在自己身前,紧接着裴越伸手将他扶起来。 罗克敌心中百感交集,看来传言多有不实。 然后他便听到裴越语气温和地问道:“罗统领,固原寨中有多少银子?” 正文 395【洪流】(四) “呃?” 罗克敌极少会像现在这样出现愣神的反应。 他在来这里的路上想过很多种裴越的反应,或孤高倨傲或礼贤下士,唯独没有想过对方开口的第一句话是问银子。 裴越脸上带着微笑,不慌不忙地问道:“不方便说?” 罗克敌连连摇头,勉强笑道:“爵爷,固原寨是军寨, 城内并无商贸往来,只有我们这些军卒存着的饷银。爵爷若是要用钱,末将那里尚有一百五十多两银子,请爵爷随意取用。至于那些军卒的饷银,一来数目较少,二来在这边关当差都是家境贫寒的苦哈哈, 饷银是他们最大的念想,若是强逼他们拿出来恐怕会生出事端。” 裴越轻轻一笑, 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说道:“说说这一个月来北疆的战事细节。” 罗克敌不明其意,见裴越已经当先朝着固原寨走去,只得跟上去拖后一个身位说道:“爵爷,这次西吴朝廷应该是举国之力犯境。谢林和张青柏之前按兵不动,除了攻击我们的军寨体系和威慑虎城守军之外,应该是在等国内的后续军队。如今二人敢在南北两线同时发起攻势,虎城守军依旧闭门不出,只能说明虎城如今也被西吴铁骑堵在城内。” 裴越忽地停住脚步,转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位年近而立的将领。 他从沈淡墨给的情报中知道罗克敌这个人,各方面能力都很强,属于长弓大营年轻一代武将中的佼佼者。再加上今天他选择出击的时机很准确,故而裴越想让他更充分地展示自己的能力,只是没想到罗克敌的表现让他有些震惊。 面对他的问题, 罗克敌并未纠结于一城一地,甚至都没有局限在北线战局, 而是站在全局的高度分析, 最重要的是他的判断完全正确。 裴越有沈淡墨送来的全部信息,罗克敌这一个月都被困在固原寨中,两相比较愈发能说明此人的不凡之处。 藏锋卫五位统领中,恐怕也只有韦睿具备这样的大局观。 罗克敌在裴越的注视中还能保持平静,他似乎也知道自己的话略显惊世骇俗,垂首说道:“爵爷,这些话是末将瞎琢磨出来的,当不得真。” 裴越笑笑道:“你的话很有道理。罗统领,想必你也思考过退敌之策,不知能否与我说说?” 两人继续前行,亲兵们则紧紧跟在后面。 罗克敌斟酌道:“爵爷,末将并不清楚南面的具体情况,所以不敢胡言乱语。不过北线这边,如今的局势处在最微妙最重要的节点,就看谁能抢得先机。” “详细说来。” “两边主力围绕溪山寨形成相持的态势,谁都没有把握一举击溃对方。谢林手中的骑兵的确强横,但是想要击破唐大帅麾下的铁甲步卒,个中难度不言自明。反过来说,唐大帅手里骑兵太少, 天然处于守势,想要击败谢林需要更多的兵力, 但眼下北线根本没有后备军力。想要打破这种僵局,唯有出现极大的变数,或许能给谢林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我本想说真人不可貌相,但是罗统领你气宇轩昂,这句话似乎也很不合适。” “多谢爵爷谬赞。” 罗克敌顿了一顿,稍稍犹豫之后还是问道:“爵爷,为何您之前要放走西吴轻骑?当时他们的步卒根本动弹不了,八千对三千,依藏锋卫的实力完全可以歼灭他们。” 裴越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看向远处战场上丝毫不在意遍地尸体鲜血的杨应箕,忽然压低声音说道:“罗统领,其实你说的变数倒也不难找到。” 片刻之后,罗克敌怔怔地望着裴越,眼中满是震惊与狂喜。 …… 谷躱 溪山寨东面,长弓军营地。 帅帐之中,集宁侯唐攸之端坐于帅位上,案前放着一封书信。 信从大营而来,由阳曲卫指挥使高云帆亲笔所写,详细讲述当日在大营内发生的冲突,没有遗漏任何一个细节,甚至连高云帆自己在面对裴越时的退步都写在上面。 唐攸之看完之后,面无表情地让书吏将信读了一遍。 此刻帐内武将云集,原本就是在商议长弓军下一步的方略。 书吏念完之后,众将立刻喧闹起来。 “侯爷,中山子行事太过放肆,必须严惩这种以下犯上的举动!” “没错,他以为长弓大营是什么地方?杨经历这些年勤勤恳恳,而且还是奉咱们侯爷的帅令,他就算领着天子亲卫,难道就可以这般自以为是?” “藏锋卫成军不过月余,就算这位中山子天纵奇才,也不可能将这群新丁练成百战精兵,真是胡闹。” “他娘的,京都来的这些纨绔子弟没有一个让人省心!他现在带着近万骑兵在外面瞎逛,万一被西吴人包围,咱们怎么救?不救的话能行吗?” “就怕还没等咱们赶到,这位钦差大人就投敌了。” 唐攸之轻咳两声,将这些议论声压下去,他望着最后那个说裴越会叛国的武将说道:“这种话以后不要说了。” “是,侯爷。”那人有些尴尬,好在脸色苍黄也看不出异样。 “侯爷,末将觉得这件事有些奇怪。” 在其他人众口一词批判裴越的时候,帐内忽然响起一个不一样的声音。 唐攸之抬眼望去,只见是自己的心腹大将唐临汾。此人如今掌着长弓军的一半骑兵,还是唐攸之的自家后辈,说话自然有些分量。 唐临汾不急不缓地说道:“侯爷,末将和谷统领聊过这位中山子,对他的生平还算了解。此人虽然年纪轻轻,但是行事极为老道,谋算之深远超常人,这次绝对不会是飞扬跋扈故意为难杨经历。” 他口中的谷统领便是谷芒。 “那你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理?”唐攸之淡淡地问道。 裴越不遵帅令还挟持带走经历官杨应箕,如果他没有任何反应,那还如何坐得稳长弓大营主帅之职? 唐临汾环视周遭众将,最后诚恳地对唐攸之说道:“还请侯爷暂时不要理会,末将相信最多两天之内,这位裴钦差阐明原委的亲笔书信一定会送到此处。” “若是没有书信送来,又当如何?”唐攸之问道。 唐临汾沉声道:“末将愿与其同罪!” 唐攸之定定地望着自己极为看重的家族后辈,他忽然觉得仿佛看见当年的自己。 正文 396【洪流】(五) 午夜,墨色浸润人间。 长弓军营寨稳如磐石,四面八方数量众多的明暗岗哨,再加上营盘周围设置的各种拒马陷阱,就算是谢林也没有胆子让骑兵夜袭。 唐临汾脚步匆匆,踏月赶星一般来到帅帐, 在经过护卫亲兵一丝不苟地检查后,他才被允许入内。帐中烛光通明,集宁侯唐攸之身穿常服,背对着门口的方向,望着后墙上挂着的那幅北线地图出神。 唐临汾见状便放轻脚步,低声说道:“叔父, 侄儿来了。” 唐攸之头也不回地说道:“桌上有封密信,你先看看。” 唐临汾目光一凝,拿起桌案上那封被拆开火漆封口的密信,里面只有一张信纸,用字极为凝练,但是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才看完。 唐攸之望着墙上的地图,悠悠道:“前日你在大庭广众之下替那个裴家子开脱,今夜他的书信便送来,若非深知你的为人,或许我会以为这是你们联手演的一场好戏。” 唐临汾脑海中思索着书信的内容,露出一抹苦笑道:“叔父,侄儿岂敢如此放肆。” 唐攸之转过身来,指着旁边的交椅让自家晚辈坐下,缓缓问道:“临汾,你觉得裴家子的计策有几分把握?” 唐临汾正襟危坐,迎着集宁侯幽深的目光, 认真地说道:“叔父,裴爵爷这是在兵行险着, 稍有不慎就会是万劫不复的结局。谢林其人极为敏锐, 只要让他抓到一丝机会, 整个北线战局都会崩溃。到那个时候, 莫说这边的军寨体系,就算是长弓大营也保不住。北线共有将近七万名将士,这些人在西吴铁骑的冲击下能活下来多少?” 唐攸之沉默不语。 唐临汾轻叹道:“我辈军人战死沙场乃是本分,可长弓大营若是陷落,灵州北面三府必然会暴露在西吴铁骑面前。最可怕的还不止于此,谢林手里的骑兵完全可以不理会南面战事,通过北面三府直接进入邓州和蕲州境内。当初假借青玉山马匪身份的八百西吴骑兵就能让灵州刺史府焦头烂额,如果换成五万铁骑,恐怕届时就会是天塌地陷的局面。” 唐攸之耐心听着,面上逐渐浮现好奇的神态,他打量着面色凝重的唐临汾,颇为感慨当年自己在家族中挑出这个少年的眼光十分不错。 唐氏一族此前籍籍无名,即便唐攸之靠着自己的能力和京都某位贵人的赏识,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他心中也时常惊醒失落,盖因后继无人罢了。 自家几个儿子都不成器,终日沉湎于章台走马, 倒也教训过数十次, 却始终没有成效。 若非唐临汾逐渐展现出自己的能力,集宁侯府恐怕会像京都里数之不尽的落魄勋贵府邸一般, 在百十年后成为故纸堆中一处不起眼的记载。 “叔父?”唐临汾轻声喊道。 唐攸之回过神来,微笑道:“听你所言,你并不赞成这个方略。” 唐临汾知道自己修为尚浅,在这位长辈面前怕是无法隐藏,便直言道:“若是裴爵爷能够实现前期目标,这将是北线战场上唯一的致胜机会!” 谷事 “唯一?”唐攸之平淡地复述这个词。 唐临汾逐渐激动起来,郑重地道:“没错,就是唯一的机会。叔父,如今虎城和古平大营那边都已经无力北上,成安候路敏带来的京军也已经前出南山寨,这种时候我们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还有裴爵爷的藏锋卫。他的策略虽然非常凶险,但从大局上来看,只要能击败谢林——不求吃掉他的十三万大军,只要能打掉他的主力,北线局势将会彻底高枕无忧。到那个时候,我们甚至可以分兵南下支援。” 唐攸之并未立刻答应或者拒绝,他平静地问道:“在你眼中,裴越究竟是怎样的人?” 唐临汾怔了怔,答道:“叔父,侄儿并未见过其人,但是从谷芒口中知道他的过往,也仔细分析过他在灵州做的这些事,所以侄儿认为他是一个既冷静又疯狂的人物。” “这个评价倒也恰如其分。我没有同谷芒聊过,不过只要看裴越在灵州的行径,大抵也能猜到他不是一个安分守己步步为营的权贵子弟。这种人少年时必然处境艰辛,待手中拥有一定的权力后,行事往往会极端疯狂。至于他究竟是胆气豪壮还是不择手段,暂时还看不清楚。” “叔父所言极是,如今我们的军力在谢林眼中不算秘密,藏锋卫算是突然出现的援军,不过他接下来要玩的这个戏法,恐怕谢林也分辨不出真假。” 唐攸之沉默片刻后,长出一口气道:“若是此战输了,你我恐怕也不能活着离开灵州,故而我会写一封书信送去京都,劳烦那位至交帮忙照顾家人。但如果能赢,往后你就跟着裴越做事吧。” 唐临汾悚然一惊,满面疑惑地说道:“叔父,侄儿从未——” 唐攸之摆摆手,打断他的话,淡然道:“你是唐家的千里驹,我能提供的助力有限,但是裴越不同,若是真的让他做成这件事,将来定然前程不可限量。虽然你年纪比他大,但是切莫太过在意这些脸面问题,只要能光耀门楣,也不枉我这些年对你的看重。” 帅帐内并无旁人,叔侄二人对视之后,唐临汾面色沉重但又坚毅地说道:“侄儿谨遵叔父叮嘱。” “将那封信烧了,此事不可让第三人知道。” “是。” 骤然升起的一团火焰中,唐攸之目光坚定,再无丝毫迟疑之色。 翌日,长弓军整体西进,在保持完整阵型的前提下不断缩小和溪山寨之间的距离。 这自然很快就引起西吴大军的注意。 谢林听见斥候的急报之后,脑海中想的却是之前接到的战报,固原寨那边出现一股大梁骑兵,自家三千轻骑在损兵折将之后仓惶退回,五千步卒杳无音讯,堪称北线战事开启以来的最大失利。 没等谢林调兵遣将去解决那支神秘的骑兵,一贯用兵保守的唐攸之忽然出兵。 以溪山寨为核心的僵持局势就此打破。 正文 397【洪流】(六) 固原寨城头。 罗克敌站在墙垛之后,看着寨内中间平地上如标枪一般林立的藏锋卫士卒,又看了看十月初头顶的骄阳,逐渐明白为何藏锋卫仅仅在成军月余就能展现出如此强悍的战力。 在击退西吴轻骑、剿灭西吴步卒之后,藏锋卫并未立刻赶赴其他军寨,而是在固原寨内休整。裴越让四位统领继续操练队列和军规, 同时也对之前那一战的奖励做出明细。 依照大梁规制,阵斩一名首级奖银五两,重伤残疾抚恤三十两,阵亡抚恤五十两。 裴越亲自决定,藏锋卫的奖励一律翻倍。 杨应箕对此自然不赞同,若是都按照他这样花钱,大梁的国库根本承担不起。只不过裴越的脾气与旁人不同,根本没有理会这位中年男人的抗议, 反而要他老老实实地将战功整理完毕。杨应箕险些气得晕过去, 他在长弓大营历来都是以不讲情面著称,从未见识过有人比他更狠。 裴越手中还有一大堆事处理,哪里耐烦和他扯皮,直接让陈显达和傅弘之将杨应箕带走,这两人一个性情粗鲁一个能言善辩,足以应付那位经历官。 罗克敌始终在旁默默看着,对于裴越的手段了解更深,同时也明白为何藏锋卫能展现出一支新军很难拥有的坚定气质。平时严苛的操练是一方面的原因,另外则是高额的赏银,对于绝大多数普通士卒来说,他们或许不太懂得家国天下的道理,但一定清楚银子的分量。 两天的时间一晃而过,罗克敌知道裴越在等什么。 实际上当时这位年轻权贵说出那番话的时候, 罗克敌一度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纵观史书上记载的那些战事,不是没有人孤注一掷自断退路, 也有人在绝境中杀出一条生路, 可是这些旧事都无法让罗克敌产生畏惧的情绪, 唯有裴越轻描淡写说出的方略, 让他这两天时常从梦中惊醒。 这样的计划已经不能用胆大包天来形容,而是可以称作歇斯底里的疯狂。 “罗统领。” 一个清朗的声音将罗克敌从出神中唤醒,他扭头望去,连忙上前拱手行礼道:“见过爵爷。” “不必多礼。”裴越摆摆手,在他身边止步站定,望着寨内正在操练的藏锋卫将士,平静地说道:“集宁侯的回信到了,你要不要看一眼?” 罗克敌心中微动,旋即点头道:“末将想看。” 裴越轻轻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交到罗克敌手中。 罗克敌一丝不苟地检查密信的印记和核验,然后才逐字逐句看完这封信。 他恭敬地将信收好,又还到裴越手里,拱手道:“请爵爷下令。” 裴越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略微有些讶异地轻声叹道:“倒是我小觑了集宁侯,原本以为他不会答应我这个荒唐的方略。” 罗克敌微微垂首,字斟句酌地说道:“爵爷, 唐大帅虽然用兵稳妥,但不会对战机视而不见。” 裴越摇头道:“这可不算什么好机会。” 罗克敌沉声道:“临敌岂有万全之策,只要有五成机会就值得一试。” 谷峅 裴越望着他坚定的神情, 忽然话锋一转感慨道:“罗统领或许不知,在到达灵州之后,我对刺史府和武威侯十分失望。原本以为有这样的人存在,大梁此番必定会伤筋动骨,莫说保住虎城,只要能御敌于灵州境外便算成功。” 罗克敌当然明白这是裴越对自己信任的表现,否则也不会说得这般直接,他缓缓答道:“爵爷,末将不清楚薛方伯的为人,只知道他略有些贪财。至于武威侯,他是成安候路军机的亲信,若非如此也不能坐上古平大营主帅的位置。” 虽然这番话不尽不实,但他能当着裴越的面说出来,足以说明他也将裴越视作自己人。 裴越满意地道:“不过来到北线之后,我先后认识杨经历和罗统领,才知道自己以前的看法多为片面。尤其是集宁侯的这封回信,其魄力之大十分罕见,换做是我的话决计不会将如此重要的事情交在一个年轻人手里。” 罗克敌微笑道:“正因为爵爷之前展现出来的能力,让唐大帅愿意做出尝试。不过,爵爷,请恕末将直言,唐大帅不会一开始就全力出手,恐怕他也会留一些余地和退路。” 裴越颔首道:“人之常情罢了,无可指摘。罗统领,后面的进展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罗克敌正色道:“请爵爷示下,末将必全力以赴。” 裴越不紧不慢地说着,十分详细,甚至到每个细节都交待得清清楚楚。 罗克敌越听心中越是震惊,到最后已经忍不住笔直肃立,宛若陈显达等人在裴越面前的表现。 临别的时候,裴越伸手轻拍罗克敌的肩头,语重心长地说道:“此战容不得半点疏忽,罗统领切莫大意轻心。” 罗克敌单膝跪地道:“爵爷,若是末将有丝毫懈怠,请以军法处置!” “好,到时相见,我会亲自上奏陛下为你们请功!” 裴越语调慷慨地丢下这句话,然后在亲兵的簇拥中走下城墙。 一直到他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罗克敌才站起身,满面激动振奋之色。 十月十二,藏锋卫八千骑兵携带五日的干粮,离开固原寨,直扑北面的贡山寨。 这里同样是西吴大军攻击的目标之一,而且在固原寨外落败之后,那逃走的两千余轻骑已经派出信使告知各处同袍,希望他们加强戒备。 在距离贡山寨还有十余里的地方,藏锋卫便被敌方的斥候发现,战事正式打响。 在贡山寨守军的配合下,藏锋卫击溃两千西吴轻骑,裴越亲自阵斩一名万夫长,一举解决围困贡山寨的四千步卒,缴获粮草军械无数。 十月十四深夜,藏锋卫三千骑兵突袭乌蒙寨,在带着对方三千轻骑绕了一个圈子之后,与埋伏在乌蒙山南麓的五千主力会和,全歼三千轻骑,取得开战以来最大的骑战胜利。 至此,燎原之势已成,西吴各处军队的紧急军报飞向溪山寨外。 谢林在沉思一炷香之后,终于发出一道将令。 一支五千人的骑兵离开西吴大军本阵,悄然往南飞驰而去。 正文 398【洪流】(七) 溪山寨。 此处因为地理位置十分险要,故而屯兵六千人,在十一座军寨中兵力最多。与之相比,南线的鸡鸣寨战略地位同样重要,但只有区区两千多人驻守,若非裴越以军功相诱、以钦差身份硬顶, 武威侯宁忠仍旧舍不得支援一兵一卒。 集宁侯唐攸之虽然手中兵力捉襟见肘,仍然在谢林大军出现之后想方设法抽出两千人支援溪山寨,可见比起宁忠来说他要优秀许多。 寨内六千人由守将丁原统率,此刻他正站在墙垛之后,观察着西南面吴军的动向。 柳陂寨被破之后,谢林挥军围困溪山寨,距今已经十三天。 这段时间里吴军一共发起六次登城战, 除了前日那次险些攻破西门,其余五次均未有所建树。除去丁原的指挥和寨内将士充分的准备之外,另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在柳陂寨陷落之后,一支五千余人的骑兵被西吴铁骑追击,然后退入溪山寨内。 谷芒便是这支骑兵的主将,此刻就站在丁原身旁。 “谷兄,侯爷离咱们越来越近了。”丁原神色凝重地说道。 谷芒虽然在兄弟中排行第三,但是性情最为稳重,甚至比他大哥还要沉着冷静,所以在被西吴骑兵咬上之后,他没有返身死战或者狼狈逃回长弓大营,而是在分析局势之后果断地选择撤回溪山寨。如此一来,他既可以保住手中的骑兵,也能帮助溪山寨稳固防线。 听到丁原的话后,谷芒微微皱起剑眉,迟疑道:“侯爷此举藏着什么深意?” 西吴虽然铁骑野战强横, 但是攻城拔寨要稍逊一筹, 堂堂七路大军最终只能打下一座柳陂寨,还是谢林亲自督战便可见一斑。在这种情况下, 溪山寨坐拥过万兵力, 且粮草军械十分充足,坚定决心死守的话至少能撑三个月以上。 长弓军主力在溪山寨东面扎营固守,互为犄角支撑,这本是极为稳妥老成的策略。然而从三天前开始,长弓军主力便不断向西逼近,似乎想要和谢林决战,这让寨内的丁原和谷芒都十分不解。 且不说骑兵与步兵在野战时的战力差距,光是兵力上的悬殊就是很严峻的现实。 如今溪山寨附近,大梁总兵力在四万五千人左右,包括寨内的一万一千人和主力的三万余人。 西吴军队数量更多,以两人这段时间的估算来看,至少有步卒四万加骑兵三万。 即便如今周遭的战场已经被西吴游骑掌握,梁军侦查传递消息变得十分困难,可是谷芒也不相信唐攸之连最基本的兵力状况都弄不清楚。 丁原面对谷芒似乎自言自语的疑问,缓缓摇头道:“侯爷的想法难以揣测,莫非是有援兵到来?” 他的确想不明白,如果没有援兵的支持, 唐攸之怎会主动寻求与谢林决战? 谷芒出身侯府, 又有普通将官无法涉及的信息渠道, 对京都和边关的局势都很清楚, 故而否定道:“京军要拱卫京都,能够抽出北大营已属不易,不可能再调动西营和南营。至于南境边军,这个时候显然要防备南周趁火打劫,兼之路途遥远,仓促之间无法救援。北大营如今在南线战局,估摸着要和张青柏的大军对上。算来算去,整个北线不会再有援兵。” 丁原满面忧色道:“既如此,侯爷为何要主动进军?” 谷芒沉思片刻,忽然扬眉道:“藏锋卫!” 丁原在这段时间的相处里,也听他说起过这支天子亲卫,知道他和那个裴钦差关系匪浅,倒也不好如杨应箕一般直接质疑,只是斟酌着说道:“藏锋卫满打满算一万人,似乎这也不能左右战局吧?” 谷堈 谷芒默然,片刻之后才开口说道:“侯爷用兵一贯稳妥,若非有至少五成的把握,他绝对不会如此冒进。丁兄,我反复思考过,既然侯爷在寻求战机,那我们决不能困于寨内。” 丁原微微一惊,望着谷芒眼中跳动的火焰,踟蹰道:“谷兄,你要出寨作战?” 谷芒拱手道:“侯爷将一半骑兵交予我手,之前为大局考虑就留在寨内,如今局势变化,岂可胆怯畏战?不过请丁兄放心,谷某绝不会莽撞行事,此番只为掩护大军主力,吸引西吴骑兵视线,即便不能取胜,也一定可以自保。” 两人在军职上本就平级,更何况谷芒是唐攸之的爱将,丁原自然无法辖制他。 此刻听到对方诚恳又郑重的言语,丁原感慨道:“谷兄胆气过人,愚不及也。” 谷芒微笑道:“丁兄何必自谦?你守好溪山寨,同样是大功一件。闲话不多说,告辞!” “保重!” “保重!” 丁原亲自将谷芒送到城下,然后望着他率领列阵完毕的骑兵从东门离开,这才返身来到城墙之上,看着西面平原上延绵不断的吴军营地,无尽的忧色浮现面庞。 他很想问一声集宁侯,这可是决定北线战局胜负的进军,究竟是否有援兵?援兵到底从何而来? 在这广阔的高阳平原上,抱有这种疑惑的显然不止丁原和谷芒,在数十里外的吴军大营里,谢林的帅帐内同样充斥着这种疑惑。 幕僚、谋士和军务参赞们一个个眉头紧锁,但只敢眼神交流,无人窃窃私语。 镇东大将军谢林站在沙盘旁边,梁军的所有军力都在上面标明,甚至包括那支突然出现的骑兵,没有任何遗漏。 “报!大将军!一支骑兵从溪山寨东门而出,如今并未远离,停留在溪山寨和梁军主力之间。” 传令兵单膝跪地,大声说道。 谢林摆摆手,示意退下,本就无法舒展的眉头愈发皱紧几分。 传令兵离开之后,大帐内重新陷入死寂之中。 谢林早已摸清楚长弓大营的兵力部署,知道那支骑兵是一个名叫谷芒的年轻将领统率,但是他如今愈发看不透唐攸之的意图。 真想凭借四万多人和大吴精锐在溪山寨外决一死战? “大将军,属下突然想到一个可能,只是觉得太过荒唐,不敢……” 一道温和的声音突然打破帅帐内的寂静。 正文 399【洪流】(八) 谢林转头望去,只见是他十分信赖的一位谋士名为林如玉者。 此人来历颇为神秘,就算是谢林的心腹大将也不清楚,只知他做事细致谋算深沉,之前在西吴国内的时候出了很多主意。 “说来。”谢林淡淡道。 林如玉望向周边,眼神微动。 谢林会意道:“你们先出去。” 其余人等立刻告退, 待帅帐中再无第三双耳朵,林如玉才缓缓说道:“大将军,以我们对唐攸之的了解,此人绝不会唐突冒进,就算十一座军寨全部陷落,若非有一定的把握, 他也不敢与我们决战,更何况是主动寻求决战?故而属下猜测, 北线梁军有了一股我们还没有发现的援兵,这便是唐攸之的底气所在。” “援军?” 谢林微微挑眉,他这次一改以往风格,没有用骑兵大范围奔袭作战,几乎是稳扎稳打步步推进,为的就是配合南线和虎城战局,要将长弓大营这七万多人全部钉死在溪山寨附近。 他这些天来做过十余次推演,没有发现唐攸之得到援兵的任何可能性。 林如玉不慌不忙地说道:“前几天出现的那支骑兵,人数在一万左右,应该就是之前击败王家子弟的藏锋卫。他们的主将名叫裴越,乃是裴贞的庶孙,原本默默无闻,可是这两年陡然声名鹊起,一跃成为梁军中的新贵。属下研究过这个人的资料,发现他行事看起来疯狂, 实则极为老成。” 谢林冷笑道:“就算他再老成, 也不可能凭空变出数万大军。” “这是自然。”林如玉应了一声,继续说道:“但是他为何要先去解决固原寨的困局?依属下看来, 他的骑兵既然具备一定的实力, 那么直接来溪山寨,难道不是唐攸之最可靠的助力?如今战局的核心在于溪山寨,而不是边边角角,就算裴越年轻不懂兵法,唐攸之总不会犯这种错误。” 这番话让谢林陷入沉思中,他的目光停留在沙盘上固原寨的位置,许久之后才说道:“你是想说,他去固原寨的原因不在于击败我们的将士?” 林如玉颔首道:“绝对不止于此。他去固原寨,固然可以解除那里的危局,最重要的目的或许就是打通北线战局和虎城之间的联系!” 谢林微微摇头道:“既然如此,他为何要继续北上,接连援护贡山寨和乌蒙寨?” 林如玉沉声道:“这不过是一手障眼法。大将军请看,固原、贡山和乌蒙三寨距离不远,从南到北布局,如果裴越在支援固原寨之后立刻前往西南虎城方向,我们的骑兵绝对能够将他拦下来。可眼下他若是继续往北,或许能瞒过大将军, 以为他是想一路解决我们的攻势, 最后才在溪山寨和唐攸之的大军汇合。” 谢林在沙盘边缓缓踱步,他在接到负责乌蒙寨攻势的三千轻骑覆灭的消息后, 立刻将自己的五千精锐铁骑派出,直接扑向临江寨。如果裴越的目的真是解决大吴在其他地方的攻势,那么临江寨便是绕不过去的重镇。 他不相信自己手里的五千精锐还收拾不了裴越的八千骑兵。 片刻过后,谢林沉吟道:“你是想说,裴越在援护乌蒙寨之后,一方面达到调动我们铁骑的目的,另一方面立刻奔袭虎城方向,想要击败我留在贝苕江北岸的骑兵?” 林如玉正色道:“极有可能!他还有第三个目的,调走我们大军中的精锐骑兵,可以帮唐攸之进一步减轻压力。如此一来,唐攸之才敢主动进军,溪山寨的骑兵也才敢出来。大将军,属下反复思量过后,这是一套连环计。裴越手中的藏锋卫实力绝对不弱,所以他才敢孤军深入,从固原寨一路向北出击,效仿当年裴贞旧事。等我们的兵力部署被他打乱,此人便可火中取栗,调虎城之兵北上,与唐攸之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不得不说,林如玉的这番分析很有道理,至少在谢林看来,若非是从整个战局的高度去考虑问题,这个计划绝对难以成型。 如今虎城之外有大军虎视眈眈,其中更有五千安阳龙骑,堵在南门之外,便可让虎城内的守军噤若寒蝉。但是谢林深知狡兔三窟的道理,更何况虎城当年是吴国所建,自然留出一些暗道,不会让自己变成瓮中之鳖。 谷爀 只是这些暗道不似大路,无法让大军从容穿行,更要小心在外面扎成袋口的伏兵。 谢林留在贝苕江北岸的军队便是用来扎口袋的绳索,如此足以将虎城守军困在城中,和南面的大军形成合力。 倘若裴越此番真的是调虎离山之策,用骑兵的高机动性将他的目光吸引到临江寨,恐怕此刻他早就率军奔袭西南方向。 “来人!”谢林陡然提高语调。 “请大将军吩咐!”一名亲兵入内拱手道。 谢林眼中精光熠熠,沉声道:“飞马急令锐金营,命他们不要理会临江寨,立刻赶赴贝苕江北岸驻地!” “遵令!” 亲兵立刻退出帅帐。 谢林望向林如玉,脸上表情温和地说道:“你又立了一个大功。” 林如玉谦卑地说道:“大将军,属下本是一个死人,蒙大将军搭救才能苟活一条性命,为大将军出力乃是本分,不敢居功。” 谢林感慨道:“林家的事与你无关,你早就破门而出,若非如此我也无能为力。毕竟对林家抄家灭族是陛下的旨意,连几位老大人都说不上话,更何况我这种寒门出身的普通人。” 林如玉微微垂首道:“大将军不必自谦,只要此番能够大胜梁军,彻底奠定北线胜局,将来国公之位亦不远矣。” 没人能看到他在低下头时,眼中闪过的那一抹寒光。 谢林并未将他的恭维放在心上,不知为何他心中始终有些忧虑,却又分不清这忧虑从何而来。 他将这份心思暂时搁置,看着林如玉毕恭毕敬地神态,忽然问道:“林家除了你之外,还有没有人活下来?” 林如玉怔了怔,迎着谢林晦涩难明的眼神,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一抹悲凉,缓缓摇头道:“大将军,林家除我之外应该死绝了。” 谢林轻叹一声,颔首道:“世事果然奇诡。当初林家恨你不死,非要将你逐出家门,甚至闹得满城皆知,连陛下都问起过这件事。谁又能料到十年之后,林家满门抄斩,反倒是你这个不孝子孙保住一条血脉。” 林如玉似乎想起当年往事,眼中悲伤之色显露,许久才拱手道:“大将军恩德,属下不敢或忘。” 谢林摆摆手道:“不必如此,你去叫他们进来,尽快将长弓军主力的弱点找出来。” “是!” 林如玉恭敬地说着,起身朝外走去,这一刻他脸上的神色复杂到了极点。 正文 400【洪流】(九) 秋风飒飒,草枯叶落。 一支军容严整透着肃杀气质的骑兵行走在广阔无垠的高阳平原上。 长弓大营经历官杨应箕位于队伍的后段,纵然是坐在颠簸的坐骑上,他手里依然捧着一卷文书,时不时看一眼然后开始思索。他身边还跟着三骑,原本都是裴越的亲兵, 特地派过来帮他背着书箱。箱子里放着的是军功记录,详尽到每个人的战功,均由杨应箕亲自撰写记录。 历经固原、贡山和乌蒙三战之后,藏锋卫的战绩十分斐然。 根据杨应箕的统计,目前藏锋卫斩杀西吴步卒超过一万人,歼灭西吴骑兵的数量达到四千人,俘获更是无数。虽然这三战离不开各寨守军的协助, 但以藏锋卫成军不到二个月的时间来看, 这样的战功着实令人震撼。 虽然还看不透裴越心中的谋略,但杨应箕对这支骑兵已然没有任何偏见,更是不辞辛劳地完善军功的稽核。 “杨经历,爵爷有请。” 一名亲兵飞马而来,在杨应箕身前拱手说道。 杨应箕微微颔首,将手中的文书交给旁边背着书箱的亲兵,然后策马随那名亲兵赶赴队列前方。此时他才注意到骑兵的行进速度不断放缓,当他来到裴越身边时,藏锋卫便停止前行原地休息。 “裴钦差,何事寻我?” 杨应箕面无表情地问道,虽然态度依旧算不上和煦,但是比起之前动辄冷眼嘲讽的架势要温和许多。 裴越指着不远处平坦的草地说道:“坐下聊。” 众人席地而坐,除了裴越和杨应箕之外,其余四位统领皆在。他们没有任何架子可言,这些天更是与士卒们同吃同住,作战时则是身先士卒,哪怕裴越自己也不例外。那夜在乌蒙山南麓, 杨应箕亲眼看着裴越一马当先冲阵杀敌, 最后一刀砍死西吴的万夫长,纵然面上还能保持平静,心中已经是惊涛骇浪。 再加上他对藏锋卫将士的来源愈发了解,知道他们要么是草莽间的豪侠要么是有过行伍经历的农家子弟,总算弄清楚这支骑兵的战力从何而来。 裴越缓缓说道:“杨经历,如今西吴七处攻势已经破掉三路,固原等三寨转危为安,对于下一步战略你有没有看法?” 杨应箕微微一怔,心道你将大战略藏得那般深,怕是连旁边这些统领都不清楚,真正做到一言而决,如今反来问我是什么套路? 裴越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指着傅弘之说道:“方才斥候来报,他们清晨时分在东北面百余里外发现一支精锐西吴骑兵,疑似谢林手中的铁甲骑兵。从他们的行动轨迹判断,最开始的目标应该是驰援正在攻击临江寨的吴军,但是突然转向西南,瞧着应该是冲向虎城。” 谷嬑 那支铁甲骑兵杨应箕也有所耳闻,虽然比不上西吴皇帝身边的安阳龙骑这等重骑兵,但也是世间一等一的精锐铁骑。 他皱眉沉思着, 片刻之后说道:“裴钦差, 本官认为西吴对虎城肯定另有安排,谢林的职责就是击溃北面防线。之前他分兵七路然后主攻柳陂至溪山寨一线,目的就是让咱们自顾不暇,更是对唐大帅的考验。如果大帅分兵救援,肯定会被他各个击破,但是大帅没有那样做,大军直接逼近溪山寨,反倒是将西吴的主力拖在那里。” 裴越轻轻一笑道:“谢林没想到藏锋卫会出现在北线,也没想到我们的战力还算过得去。” 这句话让杨应箕很难接,他十分艰难地挤出一抹笑意,点头道:“藏锋卫的出击确实是神来之笔,直接化解谢林的前期谋算。裴钦差,之前在大营中是本官愚鲁粗笨,特此向你和藏锋卫致歉。” 话音未落,他便起身对着裴越鞠躬行礼。 裴越楞了一下,连忙站起来扶住他的双臂,将其搀扶起来,摇头道:“杨经历,之前不过是些误会,我并不会放在心上。而且当时我们对你也颇为不敬,还请见谅。” 其他四人也都站了起来,陈显达粗着嗓子说道:“杨大人,我是个不懂礼数的粗人,这里先给你赔礼。若是你心中不忿,等这场仗打完之后任凭你处置。” 杨应箕似乎不太习惯这种场合,无奈地摆摆手道:“我虽然性情冷僻,但也出身于京都国公府,并非不知轻重之人,陈统领不必如此。” “好了,客套话不必多言。” 裴越止住众人的赔礼道歉,重新坐下之后,对杨应箕说道:“杨大人对北境十分熟悉,不妨说说谢林为何要将铁甲骑兵派往虎城附近?” 杨应箕接过傅弘之递来的地图,在虎城和固原寨之间虚划一条线,沉声道:“虎城驻军其实可以从北面小道而出,只不过出口握在谢林手里,所以没办法支援北线战局。既然他如此急切地派出手中精锐赶赴此处,只能说明他在担心钦差你挥军西南,如果帮虎城驻军解决外面的威胁,那么只要有一万精兵驰援溪山寨,谢林的战略目标绝对会落空。” 裴越与傅弘之对视一眼,面上流露讶异,微笑道:“杨大人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 杨应箕见状便惭愧地说道:“其实在你出兵固原寨的时候,我也认为你是想打通虎城北面的通道,如今看来谢林也被钦差算计成功。” 裴越并未自得,平静地说道:“距离成功还有很长的一段路。杨大人,那支铁甲骑兵并非死物,当他们发现藏锋卫并未去虎城,自然也会及时赶回来。如今谢林已经收拢兵力,临江寨的困局已经解除,所以我想请杨大人帮我做件事。” 杨应箕惊讶道:“谢林居然如此果断?” 旁边的傅弘之笑道:“杨大人,谢林之前分兵七路被破三路,目前还留在外面的便只有临江寨、鬼离寨和北面的停云寨。他要保持对长弓军主力的兵力优势,又要看住虎城北面的口袋,压根抽调不出大规模的兵力对付咱们,不将剩下三路的军队收回去,难道还看着爵爷将这些士卒一口一口吃掉不成?” 杨应箕登时了然,看向裴越问道:“不知钦差要让我做什么事?” 正文 401【洪流】(十) 或许在谢林眼中,裴越统率的藏锋卫已经变成一个游荡在高阳平原上的幽灵。 这支骑兵拥有令人眼热的军械甲胄,单兵的素质堪称一流,更有身先士卒不惧死亡的主将统领,更重要的是裴越的指挥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至今谢林都猜不透这个年轻人的真实想法。虽然林如玉帮他出谋划策, 但谢林觉得虎城驻军并不会北上支援,因为那位襄城侯萧瑾眼中只有那座城。 纵如此,他还是派自己最信任的锐金营驰援西南,只为做到万无一失。 因为谢林深知力有穷尽的道理,面对一时锐不可当的藏锋卫,他将其余三路军队收拢撤回,这并非是在示弱, 而是在积蓄力量下一次狠狠得打出去。毕竟北线战局的焦点在溪山寨,只要他能压制住唐攸之,那么大局便不会有失。 至于那个四处游荡的幽灵,谢林不再关注,静静等待着他来到溪山寨的那一天。 裴越自然不知道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形象,将杨应箕送走之后,他站在浩浩汤汤的贝苕江畔,望着保护杨应箕返回长弓大营的一百亲兵渐行渐远的身影,脸上头一次浮现忧虑的神色。 他在临清县大宅中接到成安候路敏的帅令时,心里便决定这次北上的大方略。 这当然是在行险,稍有不慎就会身死名灭,最让他想不到的是以稳健著名的集宁侯唐攸之会赞同自己的想法,在收到傅弘之带回来的肯定答复之后,裴越甚至有些不真实的恍惚感,仿佛这一切都只是黄粱一梦。 如今战局的进展与他的估算大致相同,一应伏笔皆已落下,虽然谢林防备自己突袭虎城的决策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好在最后的结果相差无几。 “爵爷, 杨大人不是那种言而无信之人,既然他当面承诺, 一定会完成爵爷的嘱托。”一道平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裴越扭头看去,孟龙符神色平静地肃立着。 他敛去脸上的情绪,目光向下看着孟龙符的左腿,问道:“其实我原本不同意你参加这场大仗。” 孟龙符微笑道:“爵爷,如果断了根骨头就要躺在床上三个月,那我们也就不必从军。受伤本是家常便饭,没有那么娇贵,就算因此落下残疾,也好过躲在后面看同袍们拼命厮杀。” 裴越微微颔首道:“你有这份心是好的,但往后的时间还很长。” 孟龙符抬眼望着他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问道:“爵爷,等到了溪山寨之后,请爵爷坐镇后方,不要再亲自上阵杀敌。” 裴越好奇地盯着他。 孟龙符和其他几位统领一样,对裴越早已是心悦诚服,从不会质疑他的任何决定,哪怕至今都不知道裴越的方略,仍旧一丝不苟地完成他的命令。此刻面对裴越清冷的目光,他觉得心头压力很大,但仍旧鼓足勇气说道:“临行前, 韦睿同我们说过,爵爷将来的前程不可限量,决不能在战场上受伤,我们这些人哪怕是用自己的命去换,也不能让爵爷置身险地。” 裴越沉吟不语,就在孟龙符愈发忐忑之时,他轻叹一口气,拍拍孟龙符的肩膀说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些话以后不必说了。” 孟龙符没有理解这番话的含义,但是长久以来养成发服从性让他挺直腰杆说道:“遵令!” 谷洋 十月十七日,藏锋卫二次渡过贝苕江,在临江寨附近停留一夜之后悄然北上。 十月二十一日,谢林收到斥候急报,在溪山寨东北面一百余里的地方发现藏锋卫的踪迹,他们显然是要继续北上。 十月二十四日,长弓军主力终于抵达溪山寨西南面,距离军寨仅仅不到三里地,与西吴大军的第一次对阵以双方各折损千余人收兵。 谢林很清楚这只是试探而已,他明显察觉到这是决战即将来临的前兆。 帅帐中彻夜烛火通明,谢林站在门口望着东边,浓重如墨的夜色遮掩住星月,他愈发看不透那个四处游荡的幽灵究竟想做什么。 如今双方的大军都已经齐聚溪山寨周边,在锐金营回来之后,谢林终于确定裴越的目标不是虎城,那么他的目标是什么? 藏锋卫的情报已经越来越清晰,这支骑兵在历经固原三寨的厮杀之后,如今还有六千五百骑的兵力,但是在拥有锐金营的前提下,谢林并不觉得这六千多人就能起到扭转战局的作用。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如果藏锋卫并入长弓军主力中,谢林也只会稍稍给他们一些关注,但是这支该死的骑兵迟迟不来主战场,反倒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在外面游荡,谢林觉得很恶心。 姑且不论以后藏锋卫能发挥出多少作用,光是这些天如阴影一般折磨谢林的情绪,或许战后唐攸之就不得不在军功奏章上写下他们的名字。 “将锐金营排除在决战阵型之外,告诉方端武,他的职责就是给我盯住那个藏锋卫,无论何时何地出现在溪山寨周围,我要他将那支骑兵斩杀干净!” 谢林冷声下令,只是不知将来他是否会后悔。 将时间倒回四天之前,风尘仆仆的杨应箕在裴越的亲兵保护下回到长弓大营。 他没有理会高云帆的好奇询问,拿着裴越交给他的唐攸之的手令,命令大营进入最高等级的戒备状态,除非有他的首肯任何人不得进出。 长弓大营顿时陷入紧张肃杀的气氛中,就在这天下午,杨应箕领着那一百亲兵离开长弓大营,在东南面十余里外见到一支由骑兵保护的车队。 为首者是一名英姿飒爽的年轻女子,右手持一杆镔铁长枪。 在她左侧是一名面相英俊宛如儒士的武将,右侧则是一名面色木讷的年轻人。 若非裴越早已跟他打过招呼,杨应箕恐怕会拂袖而去,毕竟像他这样讲究传统的武勋异类,见不得女子如此堂而皇之地统率军队。 不过此时他根本没有那些卫道士一般的想法,而是望着面前这条望不到尽头的队伍,数量无法统计的各式车辆,胸腹之间早已是心潮澎湃。 那位年轻爵爷好大的手笔! 正文 402【洪流】(十一) “老大,那帮孙子盯得太紧了,恐怕出不去。” 柳贲藏身于半人高的灌木丛后,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着。 裴城仔细观察着远处的西吴游骑,面色平静地说道:“撤。” 一行人佝偻着身体蹑手蹑脚地离开这片密林,然后沿着一条羊肠小道退回定军山。虎城依山而建, 北侧便是壁立千仞的定军山,其余三面视线开阔地形平坦,不必担心会有大军突袭。在一般规模战事中,虎城能发挥的作用十分巨大,只不过这次西吴举国之力东侵,以安阳龙骑为核心的四万精锐骑兵出现在虎城南侧, 便让城内的守军无法动弹。 西吴军方此举用意明显, 他们暂时不会强攻虎城,却要将大梁最强的两卫骑兵和剩余步卒都困死在这座城内。 虎城北面倒是有几条小道可以越过定军山,裴城等人眼下走的便是其中一条。 这些羊肠小道无法供大军通过,马匹穿行也颇为费力,但只要时间充足出口安全,还是能送出一万精兵支援北线战场。然而虎城当年是西吴所建,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谢林在发兵之前就已经思虑妥当,特意留出一万兵力驻扎在定军山北面,不给虎城驻军出来的机会。 裴城在这边探查数日,始终没有发现对方松懈的时刻,心中清楚此事难为,只得率领部属撤回虎城。让尹道他们领着士卒返回惊羽营营地,裴城自己径直来到节帅府。 战事爆发以来,虎城已经进入枕戈待旦的氛围,节帅府自然不复往日清闲, 忙碌与繁杂变成每日的主题。裴城来到后堂, 经由亲兵通禀之后入内行礼道:“参见节帅。” 襄城侯萧瑾正在案前审阅一份情报, 闻言摆摆手道:“免了。” 裴城上前两步说道:“节帅,北面无路可处,若是强行冲关恐怕会损失惨重。” 萧瑾淡然地说道:“意料之中,看来西吴那座都统院里的人终于转变想法。十多年前,他们一心只想打下虎城,借此保证对大梁的大局优势。如今他们明白强攻虎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才以钳制虎城为目标,将主力放在南北两线。只要能占住长弓大营和击溃古平大营,虎城自然就成了瓮中之鳖。这种情况下,西吴皇帝连安阳龙骑都舍得拿出来,又怎会为我们留下空门。” 裴城默然不语,就在半个月前,他和惊羽营的手足兄弟出城与西吴的斥候厮杀,本以为能痛痛快快地战一场,不曾料到风云突变,西吴第三支大军抵达虎城附近,南北两线同时发起攻势。萧瑾原本就在犹豫是否和成安候路敏联手夹击张青柏,这样一来自然将所有部属召回城中,以待局势的进一步变化。 萧瑾看了裴城一眼, 不急不缓地问道:“你是不是很失望?” 谷鎩 裴城醒过神来,连忙摇头道:“末将不敢。” 萧瑾并未责怪他,温言道:“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比你更要激进,恨不能每天都能打仗,这样才能攫取军功为家族争光。你与我又有不同,肩上的担子更重,怕是每晚都很难入眠。裴城,有件事我想你应该有权知道,你那位庶弟领着藏锋卫去了北线支援长弓大营,前些天接连击败三支吴军,斩获过万,若是他能在这场大战中活下来,爵位恐怕要超过你了。” 裴城想起当年还在京都的时候,自己是定国府承爵人,裴越只不过是朝不保夕的庶子,身份差距似云泥之别。短短三年过后,他依旧只是惊羽营一名游击,领着五百精锐之士,裴越却已经是藏锋卫指挥使,执掌上万骑兵的命运,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军中新贵,如此变化堪称沧海桑田。 按理来说,裴城应该嫉恨这位庶弟,再加上裴越和裴戎之间的恩怨,说是仇人亦不为过。但是萧瑾仔细观察之后,仍旧未能在这个年轻人的脸色发现任何负面的情绪,只听他平静地说道:“节帅,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这种事羡慕不来。” “哦?”萧瑾有些好奇地应道。 裴城微微挑眉,双眼炯炯有神,坚定地说道:“裴越有如今的成就,的确是很令人惊讶的机遇,但是能抓住这些机遇是他的能力,所以我不理解有什么必要嫉恨。我不觉得自己比他差,这两年在节帅身边学到很多东西,将来总会有我建功立业的机会。” 萧瑾轻轻一笑,满意地点头道:“我知道你不是那种蠢人。”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北线战局我们无法插手,只能靠集宁侯自己决断,最坏的结果便是丢掉十一座军寨,但我相信他能守住长弓大营。眼下最重要的是南面的局势,成安候领军逼近卢龙寨,与张青柏之间的一战不可避免。” 裴城隐隐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心脏不由自主地剧烈跳动着。 萧瑾缓缓说道:“在南线大战来临之前,我会陈兵城外与西吴骑兵对峙,同时派出八千精骑出南门驰援卢龙寨。吴军斥候肯定不会视而不见,故而此行极其凶险。裴城,你有没有胆子做这支骑兵的先锋大将?” 裴城只觉浑身热血上涌,想也不想便单膝跪下抱拳道:“末将定不辱命!” 萧瑾定定地望着他,轻声道:“你不必着急答应,我实话告诉你,这八千人的命运九死一生。就算能顺利抵达卢龙寨,也必然会被路敏派去对抗张青柏手中最精锐的骑兵。你的祖父对大梁尤其是西境百姓劳苦功高,你的父亲又是那般境况,若是你死在卢龙寨,定国府往后想要重现当年荣光怕是难了。留在城中随我守城,同样是一桩功劳,你必须考虑清楚。” 裴城只犹豫了几瞬,而后便斩钉截铁地说道:“节帅,我既然选择从军,眼中不仅仅只有名利二字。当此国朝危难之时,别人能慷慨赴死,我为何不能?方才节帅提起裴越,自从来到灵州之后他不知经历过多少次危局,既然他能视死如归,我至少不会在胆气上输给他!” 萧瑾沉默片刻,而后脸上浮现笑容,颔首道:“愿你旗开得胜,我会亲自上奏陛下为你请功。” 正文 403【洪流】(十二) 十月末,第一股寒潮从北方荒原奔涌南下。 京都的百姓一边享受着蜂窝煤的便利与温暖,一边小心翼翼地议论着西境的战事。大梁对于民间言论的管控并不严苛,只要不是讥讽天子的大逆不道之言,一般没人会在意百姓们的言辞,反倒是国子监和太学里近来课业异常繁重, 那些本想与二三好友出游的士子们被先生关在学舍,根本没心情和精力大放厥词。 百姓们只知道如今大梁和西吴在边关对峙,具体状况如何并不清楚,只听说那位发明蜂窝煤的中山子打了几场胜仗,剿灭敌人成千上万,在朝堂上一时风光无比。 两府六部的官老爷们自然更清楚些, 却没人在裴越身上大做文章, 因为他们知道战事极为凶险, 甚至有人提出将京军西大营派往边关,以应对西吴的三十余万大军。这个提议最终被开平帝否决,没人知道这位皇帝陛下为何会如此信心满满。 祥云商号依旧在飞速发展,如今的营生不再局限于蜂窝煤。有席先生亲自掌舵,孙琦等权贵子弟全力支持,谷范监管账务,再有新招募的大批得力掌柜,这家新兴商号的触角逐渐伸出京都。虽然有人对这种状况表示担忧,但是商贾历来是权贵眼中的贱业,又有右执政洛庭的照拂,倒也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尤其是裴越在永州和云州呕心沥血地辅助石炭寺,开平帝对这家商号的发展便也不再忌惮。 谷蓁如今倒也还算清闲,三两日便会去一趟总号,与桃花一起吃饭闲聊。当然,她们的话题永远离不开那个远在西境的年轻男人。她在听说裴越的功劳之后, 固然喜悦非常, 却也无法抹去心中的担忧,数月来愈发清减, 让赵氏十分忧愁, 接连给南面寄出几封家书。 广平侯谷梁在收到家书之后,回信让赵氏不必担心,等西境战事结束之后便会将一对小儿女的婚事提上日程。如今谷梁身为成京行营节制,手头上的事务异常繁杂,尤其是西境战事爆发后,南周便开始蠢蠢欲动,他便赶赴镇南大营,调兵遣将充实防线,将南周人的躁动扼杀在萌芽阶段。 虽然南周拥有世间最强的重甲步卒,其中的陷阵营更是悍不畏死,但是在缺少骑兵的前提下,想要越过苍苍茫茫的天沧江强行北伐,依然是异想天开的念头。 除非大梁内部生乱,否则纵是方谢晓用兵如神,他也很难望见成京城的轮廓。 谷梁并不担心南周的威胁,在稳固防线之后,视角依然望着西北方向,毕竟那里有他的儿子, 还有他只能将真实关系深埋心底的裴越。 当开平五年的第一股寒潮越过京都与平原, 朔风吹拂天沧江的滚滚江水之时,谷梁终于收到一封裴越让人跋涉数千里送来的密信。 看完密信之后,他将信纸丢进火盆中烧为灰烬,脸上浮现宽慰的笑容。 那一刻,他想起很多人。 记忆中的那些面孔依旧清晰,仿佛能感知到他的心境,湮没在故纸堆中的血与火重新燃烧。 寒潮让人感觉到彻骨的寒冷,但是就像谷梁看到那封信时候的心情一样,长弓大营的将士们心中同样火热,因为他们终于可以不用像个乌龟一样缩在壳里,任由敌人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 步卒列阵而出,轻骑侧翼掩护,长弓军的主力在兵力明显处于弱势的情况下,依旧毫无畏惧地在溪山寨外摆开架势,傲然对着西面的吴军大阵。 谢林站在战车上,眺望着梁军的阵型。 唐攸之能走到今天的位置并非侥幸,他的布阵端方中正,暗含正奇之理,想要用骑兵破阵绝无可能。 最重要的是,谢林不可能将手中主力一股脑抛出去,他必须留出足够的后备军力防备可能会出现的意外。裴越率领的藏锋卫依旧没有出现,宛如一个四处游荡的幽灵。没有人知道那个年轻权贵的计策,谢林直到如今也没有参透,所以他必须保证自己有余力应对突发状况。 谷咧 这就是你的计策吗? 用六千余精锐骑兵换我手中的一部分兵力?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很划算的买卖,谢林在面对唐攸之时最大的优势便是手里的五万骑兵。除去留在虎城北面的一万骑兵,再加上此前折损在裴越手里的四千余骑,如今他还有三万五千骑,其中包含实力最强的五千锐金营铁甲骑兵。 如今锐金营被谢林留出来对付藏锋卫,还要分出至少一万骑兵作为后备队,真正能够派上场的便只剩下两万骑兵。 除此之外,他如今还有六万步卒。 与之相比,唐攸之的兵力则显得极为孱弱,满打满算只有三万步卒加上一万骑兵。 八万对四万,谢林没有任何避战的理由。 广阔无垠的高阳平原上,军旗猎猎,刀兵凛然,透着寒意的阳光如碎金般泼洒而下,映照在两国数万大军的身上,杀意冲天而起。 谢林转身颔首示意,传令官飞驰而去,不一会儿号角声响彻天地。 两支轻骑率先而出,朝着梁军大阵两侧突袭,这是谢林亲自操练出的骑兵,从开始冲锋的那一刻便展露出卓绝的实力。在骏马高速奔驰的同时,这些训练有素的西吴骑兵从容地张弓搭箭,用极高明的骑射功夫拉开这场大战的序幕。 唐攸之神色淡定,既然同意裴越的计划,他便没有任何犹豫和忐忑。 步卒大阵纹丝不动,任由西吴骑兵飞速接近,每个步卒脸上的神情都异常冷静。 长弓大营的战力冠绝边境四营,靠的不是吹嘘和作态,而是日复一日玩命操练出来的结果。唐攸之能够允许杨应箕这样的性情担任经历官,便能看出来他对这些士卒严苛的要求。 高临汾领一支骑兵对上左侧西吴骑兵,谷芒领五千骑兵对上右侧西吴骑兵。 潮水对撞,一触即分! 这次交手更像是试探,并未分出胜负,双方都在接阵之后迅速拉开距离,各自留下数十具尸首。 随之而来的便是短兵相接的步卒大阵厮杀。 如果将视线拉远,从上方俯瞰而去,暂时移开对这个惨烈战场的关注,便能看见距离溪山寨很远的各处地方,一队队兵马正朝相同的方向汇聚,宛如一道足以席卷人间的洪流! 正文 404【洪流】(完) 谢林位于中军,听着旗手不断汇报前方的战况,眉头始终没有舒展。 长弓军的战力他早已有所耳闻,知道这是梁国边境四营中最难啃的骨头。之前张青柏在南线战场轻松击败宁忠率领的古平军,这个消息并未让谢林放松自满,因为他很清楚唐攸之不是宁忠那种废物, 长弓军的平均素质也远远强过古平军。 但是他没想到战局的进展在初始就那样艰难。 两支精锐轻骑突袭梁军侧翼,被唐攸之手中仅有的骑兵分兵拦住,然后并未在对方身上占到便宜,勉勉强强算是一个平手。 梁军的步卒大阵稳如磐石,左前右三军各五千重甲步卒稳步向前推进。 唐攸之自领中军一万人紧随其后,又有后军五千人压阵。 西吴轻骑并不敢冒然冲击梁军步卒大阵, 更何况唐临汾和谷芒两杆长枪锐不可当,牢牢护住步卒的侧翼。 谢林沉声道:“前军出击!” 两万西吴步卒迈着整齐的步伐,高举着手中的兵器, 视死如归地迎上梁军的前阵。 甫一接触,便如滚汤泼雪融化一片,挥舞着兵器的年轻男儿大片倒下。 如果说骑兵的对阵是风雷闪电一般势如脱兔,那么步卒的厮杀便是铁与血的迸发。被身后同袍堵死退路的步卒只能迎着对方的刀兵往上冲,要么一刀捅死对方,要么被对方捅死,再无第三条路可走。 即便能杀死面前的敌人,视线里依旧是无边无际黑压压的人群,每个都想要自己的命。这种压迫感犹如置身于即将拍打下来的巨浪面前,永远不知道阳光和死亡哪一个先降临在自己身上。 各级将官和军法官的吼声在四处响起,但是战斗在最前线的士卒根本听不见这些声音,他们眼里只有敌人,耳中只有嘈杂和喧闹, 身体里的热血不断沸腾,在杀死第一个人之后, 他们逐渐进入疯狂的状态。 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本泾渭分明的战线变成犬牙交错,双方在约莫百余丈的距离上反复争夺。西吴步卒人数占优,但是长弓军的士气更加旺盛,尤其是战前唐攸之那一番慷慨激昂的动员,更是让这些年轻的大梁男儿忘却死亡的恐怖。 战线朝着西吴本阵一点点推进,西吴步卒即便咬牙拼命,仍旧逐渐显出颓势。 谢林此刻反而平静下来,从他脸上看不到任何慌乱焦急。他亲自站在战车上眺望前方,在观察片刻之后沉声说道:“命冷子义领军攻击梁军左翼肋部。” “遵令!” 旗手发出旗语,同时传令官策马飞驰而去。片刻过后,西吴本阵侧后方一支骑兵万人队打马而出,直扑大梁步卒左翼。 谢林之所以没有在第一时间大军压上,自然是要用前军试出长弓军的真正实力,同时找出对方的破绽。同为起于微末的名将,谢林深知一个道理,当士卒的数量超过两万,必然会出现内部实力上的悬殊,不可能每个人都能操练出强悍的战力。 谷鸢 唐攸之摆出的三个大阵,谢林在反复观察之后, 终于确认他们的弱点便在左翼。 当此时, 唐临汾和谷芒都面对着数量相当的敌人, 仓促间不能支援己方右翼。唐攸之早早就注意到西吴第三支骑兵的动静, 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做出应对,眼睁睁地望着那支骑兵冲向阵型稍显杂乱的右翼大阵。 西吴的兵力优势在这一刻得到充分展现,动辄万骑突击的手笔堪称豪壮。 骏马飞驰于平原之上,马蹄声如春日闷雷一般连绵不绝。虽然依旧是轻骑,然而万马奔腾的场面波澜壮阔,尤其是冲在最前面的万夫长冷子义威武雄壮,宛若天神下凡。其人本就魁梧,又全身披甲,连马头上都罩着一层皮甲,重量不言而喻,亏得他胯下这匹马堪称神骏,竟然还能保持令人惊讶的高速。 大梁右翼步卒由指挥使洪武统率,他面色冷峻眉峰微皱,神情坚毅地吼道:“前军收缩!右侧长枪列阵!弓手三轮攒射!” 纵然这五千重甲步卒实力稍弱,但也只是相对而言,远不至于在面对骑兵冲阵的时候立刻慌乱。 士卒们按照各自主将的命令稳固阵型,当西吴骑兵冲上来的那一刻,所有站在右边的步卒同时伸出自己手中的长枪。 枪尖极其锋利,犹如捅进豆腐一般,将第一波冲上来的西吴军马插个贯穿,与此同时后方的弓手不断抛射羽箭,尽力覆盖后面的西吴骑兵。 当高速冲锋的骑兵不顾生死地踏阵,长枪兵只能造成有效的杀伤,却不能阻挡这股洪流。 一时间战马的嘶鸣声和军卒的惨嚎声交织在一起,土壤逐渐染成红褐色,鲜血无法凝固,战士不断倒下,斑斑驳驳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绘就一副惨烈的画卷。 洪武咬牙来到右侧,亲自将一名西吴骑兵从马上拍下来,然后一脚踏在对方的心口。那人猛地喷出一蓬血雾,双眼圆瞪盯着洪武,他恍若未觉继续扑向下一个目标,同时不断高喊着鼓舞士气,这才堪堪挡住西吴骑兵的冲击。 中军帅旗之下,一名谋士略显焦急地说道:“侯爷,右翼局势不稳,是否派出援兵?” 唐攸之摇头道:“不必。” 谋士嘴唇翕动,终究不敢再劝。他担心右侧阵型被冲垮的话,定然会波及另外两座大阵,再加上西吴占据兵力优势,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但他也清楚唐攸之平素虽然温和,在战场上却容不得任何质疑和抗命。 唐攸之当然知道谋士在想什么,他的目光忽然转向东北方向。 便在此时,远方腾起弥漫的尘烟,像一阵旋风卷来,哪怕是在喊声震天的战场上也能听到急雨般的马蹄声,一支强悍的骑兵催马疾驰而来。 为首者正是裴越,在他身后是扛着裴字大旗的贾成。 陈显达、商羽、孟龙符和傅弘之各领一部分骑兵,紧紧跟随在裴越的后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绕过谷芒所处的区域,从侧后方狠狠地冲向冷子义率领的西吴骑兵。 宛如一道席卷世间无法阻挡的洪流! 正文 405【席卷】(一) 战场上的变化显然无法逃过谢林的目光,他第一眼便认出这支该死的骑兵是什么来历。 “传令方端武,尽快解决藏锋卫!” “遵令!” 西吴大阵右侧后方,由五千铁甲骑兵组成的锐金营在万夫长方端武的率领下,开始他们在沉默半日以后的第一次提速。 藏锋卫眼中并无锐金营的存在,他们此刻唯一的目标便是冲击大梁步卒右翼的骑兵。 裴越选择的切入时机和角度极为巧妙, 他没有在对方冲阵之初就出现,为的就是让己方步卒和敌人纠缠在一起。虽然这已经造成步卒的伤亡,但是战争从来不允许软弱和宽仁的出现,在之前与唐攸之的商议中,后者便着重提醒过裴越。 当然,时机和角度虽然重要,最终还是要看藏锋卫的战力。 这支原本不被所有人看好的骑兵在固原三战之后,质疑的声音少了许多,毕竟他们实打实击败西吴铁骑,这其中纵然有人数占优的缘故,可是莫要忘记在南线战场,张青柏仅仅出动一个骑兵万人队就打得宁忠屁滚尿流。 故而当裴越领军杀入的时候,很多人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期望。 裴越没有让他们失望,藏锋卫也没有让他们失望。 “西吴的孙子们,爷爷来了!” 陈显达领前军先锋迫不及待地杀入西吴骑兵阵列之中,他手中那把重四十余斤的朴刀挥舞起来势大力沉,眨眼之间便砍死五六名西吴骑兵,这愈发让他面色涨红须发皆张,活脱脱一头从荒蛮之地中跑出来的巨兽。 藏锋卫如今只有六千五百人,人数比西吴骑兵少,但是冲在前面的无一例外是久经沙场的百战精兵,尤其是裴越和四名统领身先士卒, 根本没有人能挡住他们的锋芒毕露。 西吴大军本阵传来一阵节奏独特尖锐凌厉的锣声,冷子义恨恨地望着远处的裴越,怒吼道:“撤!” 就算同时面对藏锋卫和左面步卒, 他也有信心能获得最后的胜利, 但此时他毕竟是在战局核心区域,不像后方的旗手能望见在藏锋卫出现后,原本按兵不动的唐攸之正在调派中军一万人。 如果让唐攸之完成合围,这一万骑兵能否撤回去实难预料。 他们边打边撤,在极为不利的情况下完成转向,然后迅速退回己方大阵。 与此同时,唐临汾和谷芒的对手也开始后撤。 唐攸之此刻的神色并不轻松,对方的退避没有让他脸上浮现喜色,反而眼中是浓浓的担忧。他不由自主地望向战场的右侧,在冷子义撤退之后,藏锋卫并未追上去,由此可见裴越对这支骑兵的掌控能力。 看到这一幕,唐攸之才稍稍安心。 “侯爷,西吴铁甲骑兵出动!”负责观察战场动向的旗手语气急促地说道。 唐攸之面色一凝,立刻说道:“通知藏锋卫!” 谷柾 “遵令!” 战场前线步卒的厮杀依然在继续,眼下双方胸中都憋着一口气。在这口气彻底泄掉之前,无论是谢林还是唐攸之都不会主动退让,因为步卒和骑兵不同, 前者需要时刻保持完整的阵型, 倘若在战场上变成一团散沙,必然会成为骑兵眼中没有抵抗能力的猎物。 然而当锐金营开始冲锋的时候,哪怕是正在面对敌人刀锋的士卒都有刹那的失神。 世间唯有西吴能养得起重甲铁骑,这不是因为西吴的国库过于充盈,而是因为西吴才拥有能够承载重甲骑士的神骏。即便如此,整个西吴朝廷也只拥有一万三千安阳龙骑,由皇帝亲自统领。这次能分出五千骑威慑虎城驻军,足以证明那位皇帝的决心。 像谢林和张青柏这样的大将军,纵然无法拥有重甲骑兵,却也能打造出一支数千人的铁甲骑兵,这是他们手中最大的底气。当锐金营出现在战场上,意味着大梁将士必须用数之不尽的人命才能挡住他们的冲锋。 如今唐攸之本就面临兵力上的弱势,再要是用人命去填这个大坑,此战的结局不难想象。 唐攸之站在高高的瞭望车上,双眼注视着战场右侧,藏锋卫所在的方向。 不知是否错觉,他仿佛感受到裴越望来的目光,这位集宁侯自语道:“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信任。” 话音未落,藏锋卫忽然列阵,然后便义无反顾地迎着锐金营冲过去。 这一幕似乎并不显得壮烈,因为裴越并没有在这个时候发出激荡人心的吼声,藏锋卫的将士也没有大喊大叫。他们沉默地握紧缰绳,身体微微前倾,几乎所有人的姿态都一模一样。沉默是一种无形的力量,对面远处的锐金营声势骇人,但他们高昂的气势仿佛被藏锋卫全体表现出来的沉默吞噬,化作无声无息。 这一幕又显得极为动人,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西吴铁骑的实力,哪怕藏锋卫已经展现出自身的实力,证明他们不比那些轻骑差劲,可是这次他们对上的是锐金营,是谢林纵横东境屡次称霸西吴军演的杀手锏。 谷芒正在收拢部属,他满面担忧和紧张,很想领兵杀过去为裴越助阵,可是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和所处的位置,在没有接到唐攸之的帅令之前,他只能按照原定的计划行事。 高临汾看不清右侧战场的情况,却也知道那位年轻权贵正经历怎样的险境。 这一战可谓九死一生! 就算能抗住锐金营的冲击,藏锋卫也会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 猎猎朔风涤荡人间,在无数人或紧张或担忧或关切的注视下,裴越神色异常平静,在他脸上看不见任何犹豫和退缩。 在突进的过程中,藏锋卫的骑兵从两侧不断向中间靠拢,整体的阵型愈发紧凑,就像是一把历百炼淬火而成的钢刀,在冲向生与死的边缘时逐渐成型。 这把刀已经被锤打了许久,他们的对手有青玉山中不成器的马匪,也有西吴东山王氏霸刀的嫡系子弟,有张青柏亲自操练出的万人队,也有贝苕江畔的亡魂和荥阳城中的人头。 有李子均,有韦东奇,有郭荣,有王黎阳,还有陈希之。 无数的敌人都尝试折断这柄藏于鞘中的钢刀,但是没有人成功。 直至今日,长刀终将挥出,不知又将斩落哪颗头颅? 正文 406【席卷】(二) 方端武,今年三十有二,与谢林一样同样出身寒门。从军十五年,从一个普通的骑兵攀升到万夫长的位置,如今更是主掌谢林手里最精锐的铁甲骑兵,足以说明此人的实力。 锐金营无论是坐骑还是骑兵的素质都可称为谢林麾下第一, 如今的冲锋更是让人心头狂跳。 战场右侧,这些铁甲骑兵排成约莫五十丈的宽度,每个骑兵之间相隔的距离约为五尺,在保持足够紧凑的阵型前提下,同时留出一定的空间。在高速奔驰的过程中,这个距离没有太大的变化,始终保持着严整的阵型。 从上空俯瞰而去, 锐金营的冲锋宛如一片厚重铁幕在平原上移动。 与之相比, 藏锋卫便像是一柄淬火而成的钢刀,刀尖便是裴越和跟随他参与过之前所有战事的老卒。 随着两方越来越接近,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只能听见战马奔驰落下的闷雷声。 裴越扬起手中的长刀,目光紧紧盯着同样冲在最前面的方端武。 “杀!” 陈显达发出一声怒吼,手中朴刀横扫迎面而来的西吴骑兵,胯下坐骑的速度没有丝毫停滞。 这是一场面对面没有任何退缩余地的搏命,也是真正检验藏锋卫实力的试炼场。 方端武的兵器是一杆长枪,他的武道修为不算顶尖,但是厮杀的经验格外丰富。在详细研究过藏锋卫此前的战例后,他很清楚对面的年轻人最擅长的便是先声夺人,斩将夺旗是裴越的拿手好戏。毕竟在这个时代的战争中,主将阵亡会对整支军队造成难以估量的影响,而骑兵对决又必须要以勇将为刀尖。 两人之间的距离仅有十余丈, 几乎眨眼便至。 方端武眼中闪过一抹厉色,长枪遽然刺出, 对象却不是马背上的裴越, 而是他面前的这匹战马! 所谓擒贼先擒王, 射人先射马, 他当然清楚这个道理。 在这种惨烈嚣杂的战场上,如果骑兵落马,除非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抢过一匹坐骑,必然会成为其他人的围攻对象。 当此时,裴越眼神一凝,左手猛然勒住缰绳,这匹当初裴城送来的名贵马驹极具灵性地强行止住前冲的速度,前蹄高高抬起,在空中虚踩几下,竟然无比惊险地躲过方端武这一枪。 裴越没有任何犹豫,左手拽住马鞍,身体极为矫健地从右侧跃下,右手中长刀朝地上横扫。 方端武胯下的坐骑发出一声悲鸣,硕大的身躯轰然倒地,在它身下鲜血已经染红地面。 裴越这一刀斩断这匹马右边前蹄。 方端武见势不妙松开马镫,间不容发之时朝后方跃起,然后跌落在地, 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站起来。 这个时间里裴越已经重新上马, 眼神死死盯着方端武, 双腿猛然一夹马腹, 朝几丈外的敌人急冲而去。 方端武迅速往旁边躲去,一名亲兵直接跳下马,怒吼道:“大人,上马!” 话音未落,裴越便一刀砍中他的咽喉。 方端武在这一刻心中狂怒,左脚点地便飞身上马,正要和裴越拼死相斗,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居然撇下他朝着前方继续砍杀! 谷呤 藏锋卫这柄钢刀在前部极其锋利的刀尖带领下,笔直又果决地插入这片铁幕之中! 热血在抛洒,生机在流逝,在深秋淡薄阳光的照射下,每个人心中的杀意足以刺透那从北方袭来的寒潮。 贾成死死抱着将旗,在裴越亲兵的保护下,跟着那个年轻爵爷的背影,一路向西。他浑身都在颤抖,唯独双手格外稳定,大旗在他手中立得笔直,没有丝毫倾倒的迹象。他虽然还没有资格进入先锋前军,可这个来自边疆的少年读书郎很清楚自己的作用。 只要这杆旗不倒,藏锋卫的所有将士就会明白自己该朝着哪个方向。 裴越不断挥出长刀,任何人挡在他面前都只有一个死字。 锐金营的铁幕被一分为二,然后又极速朝中间夹击。方端武虽然在面对裴越的时候有些丢了脸面,可他毕竟不是没有经历过挫折的权贵子弟,在看清楚战场局势之后,他立刻让部属进行围攻。 五千人想要包围六千五百人,这看似是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但是方端武对锐金营有这样的自信。 “爵爷,小心!” 侧后方的傅弘之一声怒吼,随手拿起挂在马腹的那把随身长剑,朝着前方猛然掷出。 那柄剑是他当初离家时,一辈子埋首故纸堆的父亲亲手相赠。虽然这位老夫子并不赞同傅弘之的决定,但是当自己最疼爱的儿子离开时,他还是从家中藏书阁里走出来,将先祖留下来的那柄剑送给傅弘之。 傅弘之嘴上从来不说,但是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带着这柄剑。 然而此刻在极其凶险的战场上,他毫不犹豫地甩出这柄剑,并不在意是否会遗失父亲传下来的宝物。 裴越在听到傅弘之的提醒时下意识身体往右侧一偏,一杆长矛极其阴险地从他腋下穿过,险些便刺中他的胸膛。紧接着那柄从后方飞来的长剑笔直地插进偷袭者的咽喉,将其直接从马上带下来。 裴越看了一眼那柄剑,又扭头望向傅弘之,后者洒脱地笑笑。 裴越并未多言,望着后方的贾成说道:“跟紧了!” “是!” 贾成挺起胸膛朗声回答。 藏锋卫陡然提速! 此时他们已经冲到锐金营阵型的中段,却没有像方端武想的那样强行凿穿,反而转头向着北面猛冲。方端武被这个变化打得措手不及,因为他之前研究过藏锋卫的风格,知道这支骑兵最喜欢的便是强行冲锋然后反复奔杀,从当初临清县外第一次亮相便如此。 故而这次他将重兵屯于后阵,故意在前面放开口袋,让藏锋卫钻进来。 却没料到裴越不按常理出牌,果决地抛弃以往的作战风格,在锐金营这片厚重的铁幕中玩出一个猛然变向! 锐金营右翼的兵力并不强悍,至少挡不住以裴越为核心的藏锋卫先锋。 局势霍然变幻,在方端武还没有反应过来之时,藏锋卫就杀出一道缺口,然后扬长而去! 正文 407【席卷】(三) 藏锋卫迅疾脱离战场,直接朝东北面疾驰而去。 这个变故让人眼花缭乱,原本已经酝酿好情绪的谷芒和高临汾差点没背过气去。他们两个都是骑兵主将,深知骑兵对冲之后的惨烈与血腥,甚至心里已经做好藏锋卫损失惨重的准备,亦或者是裴越出人意料地击溃锐金营。 或悲愤或振奋, 终归是军人早就明白的情绪,万万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敢在战场上玩一手金蝉脱壳。 谷芒摇摇头,率领部属迅疾靠近大军本阵,等待唐攸之的下一个命令,同时嘴里嘟囔道:“真是看不透你这家伙的心思啊。” 他这段时间一直被困在溪山寨,并未接到唐攸之的任何消息, 所以也猜不到裴越关于此战的真正方略。在看见藏锋卫出现之后,他本以为裴越的计策就是之前的故布疑阵, 让谢林不得不保留一部分兵力, 以此来抹平两军的兵力差距。 如今看来自然没有这么简单,否则他怎会在这个决战的时刻带着藏锋卫离开战场?唐攸之也不会同意! 满心愤怒的方端武无暇想到这么多,他只知道自己的命令是解决这支骑兵,如果任由他们脱离战场,继续在外面游弋突袭,谢林肯定会砍了他的脑袋。 “追上去!杀光他们!” 方端武即刻下令,锐金营在经过短暂的调整过后,如影随形地跟着藏锋卫离开战场。 谢林并未阻止方端武的决定,对于他来说,锐金营的离开虽然算是损失,但远远称不上影响胜负的关键。只要方端武能咬死藏锋卫,不让这片战场出现变故,他凭借手中剩余的兵力完全可以击败唐攸之。 “传令, 左右轻骑绕后包围,中军步卒向前支援!” 传令官和旗手很快就将谢林的命令传遍战场, 西吴大阵开始第二次变化。之前撤回来的两支轻骑在经过短暂的歇息之后, 再度沿着战场边缘开始突击。第三个步卒万人队朝前顶住前军同袍的位置, 不断向前挤压。 至此,谢林已经投入四万多人超过一半的兵力,对梁军形成一个非常大的包围圈。 唐攸之不慌不忙,任由对方两支轻骑对己方形成包围,大盾兵组成坚固的防线,抵御对方骑兵的骑射箭雨。 唐临汾和谷芒这次没有出击,他们的职责是保护好己方步卒大阵的侧翼。 长弓军冲在前面的一万五千步卒,面临两倍于己的兵力,寸步未让,血战到底! 战事来到最艰难的僵持阶段,唐攸之依旧平静,如今这片广袤的战场上,便只剩下他一个人清楚全部的战略。他身为长弓军主帅,情绪无疑会感染身边每个人,继而如波澜一般扩散开来。见他如此镇定,哪怕眼下的局势看起来并不妙,中军也没有出现任何慌乱的情绪。 无人知道,唐攸之放在身后的右手已经攥紧成拳, 手背上青筋暴露。 他望了一眼东北方向, 默然念道:“裴越,看你的了。” 藏锋卫的速度极快, 在付出上百人的性命之后,没有理会身后的锐金营,一路策马狂奔,似乎是想要做逃兵。 方端武并不会这样想,因为这支骑兵明显没有出全力,更何况此刻他们撤退的队形也保持得非常完整。 两支精锐骑兵间隔约有三四里,在离开战场之后一路朝着东北方向,逐渐看不见溪山寨的城墙轮廓。方端武之所以要保持这么长的距离,而没有完全发挥己方坐骑的速度优势,是因为他知道那个年轻人很擅长一种阴毒的战术,假装败退然后用骑射拖垮追兵。 藏锋卫前军中,商羽不时回首望去,惋惜道:“爵爷,那厮没有上当。” 裴越轻轻一笑道:“本来就不希望他们上当。” 谷截 方才的短暂交锋中,他已经清楚锐金营盛名之下无虚士,能够成为谢林的杀手锏,这支铁甲骑兵的战力确实要强过藏锋卫。如果他们追得太紧,即便能用曼古歹战术造成一定的杀伤,也会被对方彻底缠住,然后变成一场烂仗。 对于眼下的藏锋卫来说,纵然人数占据些微优势,也不是锐金营的正面对手。 旁边的傅弘之神情平静地说道:“老商,你猜猜爵爷给这帮人准备的什么礼物?” 商羽微微摇头,眼神复杂地说道:“我这个脑子怎么猜得出来?倒是你傅秀才难道也没猜出来?” 傅弘之耸耸肩道:“我没猜出来,不过眼下有个人不在,以爵爷对他的信任和他自己的能力,我想锐金营能活着回去都是一种奢望。” 众人心中恍然,韦睿并不在此。 五名统领各有自己擅长的领域,但是不管他们服不服气,韦睿都是最有希望的名将种子。 他之前被裴越留在临清县,想必就是在为西吴骑兵准备惊喜。 裴越并未制止他们的猜测,反正眼下是在遛狗,并不需要时时刻刻保持战时的肃然与紧张。 超过一万人的骑兵队伍分成两拨,在高阳平原上急速奔驰,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后,他们已经跑出将近七十余里,距离东庆府的边界已然不远。 前方出现一片密林,裴越陡然抬手,高声道:“缓速!” 随着前军压缓速度,藏锋卫与锐金营之间的距离开始缩短。 方端武也意识到这个变化,他此番追击更像是驱赶,只要将藏锋卫驱离战场,等溪山寨那边大局抵定,这支骑兵也就变成孤魂野鬼不足为惧。 所以他没有趁着这个机会追上去,反而下令与藏锋卫一样放缓速度。 绕过密林,是一片地势较为起伏的坡地,藏锋卫忽然变向,似乎是想要带着锐金营绕圈子。然而当他们在坡地上潇洒地完成绕圈,方端武便看见面前出现一支步卒。 最多只有两千人。 奇怪的是,这支步卒没有弓手和盾手,清一色地握着长枪。 方端武冷冷一笑,他本就提防着有伏兵,所以一路上都很小心,然而看见这两千步卒,他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虽然这队步卒看起来格外魁梧,每个人都是五大三粗的体型。 但是那个年轻权贵以为靠着这些人就能埋伏锐金营? 简直是笑话! “给我冲过去,碾死他们!” 放下心来的方端武怒吼一声,锐金营咆哮着加速,誓要踏碎面前这些螳臂当车的步卒,然后斩杀所有骑兵! 正文 408【席卷】(四) 方端武并非是被愤怒冲昏理智,之所以没有将那两千步卒放在眼里,是因为他觉得这样的伏兵很可笑。即便长枪兵对于骑兵有很好的抵挡作用,但是没有拒马阵和陷阱的配合,仅仅依靠这两千支长枪很难成事。 此前在溪山寨附近,洪武麾下的步卒便已经印证这一点, 若非裴越领着藏锋卫及时赶到,唐攸之的右翼大阵肯定会被攻破。 锐金营冲进高低起伏的坡地,速度被迫稍稍放缓,距离藏锋卫和挡在他们身前的步卒只有五六里地。方端武心中冷笑,他万万没有想到裴越竟然敢让骑兵处于静止状态,这显然是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战时除非有绝对的安全把握, 骑兵必定要处在游弋的状态, 以便能第一时间提速冲锋。 如今裴越似乎想凭着两千步卒就挡住锐金营, 方端武不得不怀疑自己此前的判断。 这个年轻权贵真有那么厉害?莫不是惯常弄虚作假的梁国朝廷搞出来的摆设? 锐金营的士卒们脸上涌现凛然的杀意,方端武此前刻意控制追击的速度,未尝没有熬鹰的用意。这支骑兵在大吴境内颇有名气,属于安阳龙骑之下的顶尖骑兵,长年累月的赞誉自然让他们养成绝对自负的性格。 无论挡在他们面前的是谁,这些精悍的骑兵只想踏碎对方! 坡地对于骑兵的速度有些阻滞,以至于锐金营无法完全发挥出战马的优势,但是包括方端武在内,没人认为这是致命的危险。 当距离列阵的步卒还有一里多地时,只听得对面忽然传来一声怒吼:“候!” 方端武眼神微凝,他看见对方的步卒忽然稍微拉开间距,同时每个人都用右手反握着枪身的中段位置。 这一刻他已经意识到危险,但是五千人的骑兵想要在一里多地的距离内强行完成转向是不可能的任务,就算是谢林亲至也办不到。 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冲,只要能够接近步卒, 他就有把握撕碎他们。 五千铁甲骑兵扬起激荡人心的马蹄声,宛如九幽炼狱的亡魂猛冲而来。 裴越置身于骑兵中央, 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锐金营, 开口高声道:“引!” 场间唯有他的武道修为能将声音传到每个步卒的耳中。 只见两千步卒同时扭腰发力,反握着长枪的右臂上肌肉隆起,每个人的脸部都因为发力而憋得通红。 锐金营距离已近百丈! “发!” 当裴越这个字出口尚未落地,两千杆长枪从步卒们手中甩出,瞬间在空中结成一张遮天蔽日的巨网! 这一刻方端武才看清楚,这根本不是武将常用的长枪,而是极其适合投掷的特制长矛! 他想要呼喊着让锐金营退避,但是为时已晚。 令人窒息的长矛铺天盖地地从天上飞落,锐金营的骑兵们惊慌失措地勒住缰绳左支右绌,但是这种特制长矛对于奔驰中的骑兵杀伤力极大。即便锐金营以铁甲知名,也挡不住对方这两千魁梧士卒投掷出来的利器。 这轮攻击让锐金营损失十分惨重,事已至此方端武更没有退后的余地,若是仓惶撤退,以裴越把握战机的能力,绝对会演变成一场痛打落水狗的好戏。 “冲散他们!” 谷梙 不得不说,方端武的这个命令在眼下看来是最好的抉择。 然而短短几瞬之后,他遽然瞪大双眼,目光中满是愤怒和惊惧。 当第一波长矛投出, 锐金营的骑兵正忙着躲避的时候, 裴越身前的步卒不慌不忙地俯下身,从脚边拿起一根长矛,然后再次做好投射的准备。 每个人脚边都放着至少十根长矛。 “候!”裴越的声音再度响起。 锐金营距离他们只剩下不到八十丈,这段路途对于骑兵来说不过是眨眼之间,然而望着对方手持长矛蓄势待发的姿态,很多铁甲骑兵心里都在发寒。 方端武深吸一口气,知道成败就在转念之间,容不得自己犹豫迟疑,一马当先怒吼道:“冲过去!” “引!”看着越来越近的锐金营骑兵,裴越脸上没有丝毫情绪的波动,冷静地宛如一尊雕像。 “发!” 第三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回荡在广袤的平原之上。 两千支长矛凌空而起,比方才的弧度要小些,但是速度更快,力量更大! 人仰马翻,鲜血抛洒,有的骑兵甚至直接被呼啸而来的长矛洞穿胸口,然后余力未消,长矛带着已经死去的尸首插在地上,仿若残破的旗帜。 在付出七八百人的性命之后,铁甲骑兵终于来到两千步卒的面前。 方端武心在滴血,这些骑兵每个人都是谢林的压箱底宝贝,如今还没接阵就损失那么多人,他不敢去想自己的结局,眼下唯一的生路就是杀光这些梁人,那样他至少能保住家族的荣耀。 至于自己的生死,方端武早已不在意。 便在此时,梁军步卒在极短的时间内变阵完毕。 他们手中拿着的不再是长矛,而是真正的拒马长枪。 虽然没有人拿着防御的巨盾,但是他们此刻手中的长枪都足够长。只见第一排步卒半蹲着身体,长枪对准前方,第二排步卒则将长枪架在前面同袍的肩头,上身微微前倾,第三排步卒如法炮制,组成一个有纵深且更加立体的防御体系。 方端武望着这个从未见过的阵型,只是大略猜测这是用人的身体组成拒马阵,但他的铁甲骑兵连真的拒马阵都能踏破,更何况这些血肉之身? 这世间排名前列的冲阵精骑撞上形态古怪的梁军步卒,结果令方端武目瞪口呆! 他引以为傲的铁甲骑兵竟然不能在第一次冲锋时撞开对方的阵型,反而又在第一时间付出数十人的性命。后续的骑兵不断往前冲,前面的骑兵根本无法停下来,只能用身体去挤开那些长枪。 无论他们的冲锋多么凶猛,梁军步卒阵型始终屹立不倒。 纵然不断有人被骏马踩死,或者被西吴骑兵斩杀,步卒们沉默又坚毅,死了一个马上就有人冲上来填补他的位置。 源源不断! 正文 409【席卷】(五) 当锐金营没有在第一时间冲垮梁军步卒的防线,方端武便知道今日自己吃了一个闷亏。 这群步卒显然不是临时征召而来的新丁,他们体格健壮训练有素,身上涌现的是百战老兵的特殊气质,方端武甚至能察觉到几分熟悉的感觉。目前的厮杀中,铁甲骑兵占据一些优势, 梁军步卒终究是处于被动防守的境地。 然而方端武连这种损失都不愿接受,因为对方还有一支骑兵正虎视眈眈。 他挥枪捅死一名步卒,满含着愤怒和恨意地吼道:“撤!” 如果彻底陷入犬牙交错的混战,他此刻已经不能小觑对面这八千多人的实力,更何况他心中还有担忧,裴越既然能凭空变出伏兵, 总不会就只有两千步卒! 仿佛是在印证他的猜想, 当锐金营十分艰难地从厮杀中撤身而出, 改变方向冲往正西面的时候,一线黑压压的人影从坡地的下方站上坡面。 仍旧是两千人,每人手中持着一根长矛。 往南而去,又两千人蓦然出现。 再往东,依旧是甲胄鲜明的两千大梁步卒。 在这片方圆二十余里的地面上,裴越利用视线的欺骗性和高低起伏的特殊地形,预先埋伏好八千步卒,将锐金营困在中间。无论他们从哪个方向突围,必然要面对至少两轮破甲长矛的投射,方端武根本无法承受这样的威胁。 陈显达咧开嘴哈哈大笑,在看见裴越颔首示意之后,高举着朴刀吼道:“前军的儿郎们,随我去关门打狗!” 他一边策马狂奔一边满心赞叹,爵爷这些天的安排虽然他看不太懂,却也始终没有怀疑过他的决定, 此刻望着锐金营如无头苍蝇一般试图冲破堵截,这个落拓汉子只觉得心里就像三伏天吃着冰镇西瓜一样舒爽。 这可是谢林手中最精锐的铁甲骑兵! 如今已然变成瓮中之鳖。 陈显达领兵往左, 傅弘之领兵往右,两支骑兵撒欢一样奔驰在战场边缘, 迅速完成合围。 与此同时,最早出现的两千步卒中间让开一条道路,裴越亲自领着商羽和孟龙符,大军疾驰而出。 方端武远远看了一眼冲在最前面的裴越,忽然从马腹处取下长弓,然后张弓搭箭,对着那个恨之入骨的年轻权贵接连射出三箭。 双方距离较远,长箭来到面前时已经失去力道,裴越很轻松地用长刀将其击落。 方端武朝地上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然后大手一挥,指挥着锐金营往西南方向奔去。虽然裴越已经充分考虑到围住一支骑兵的难度,且将这附近的地形利用到极致,但是想要围住这么宽阔的范围依旧不能做到。除非他将所有的兵力都调来这里,但是那样不仅会破坏自己和唐攸之议定的大方略,也会提前暴露行踪,方端武不至于蠢到那种地步。 故而这个包围圈还存在漏洞,陈显达和傅弘之的速度没有那么快, 方端武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强行逞英雄。 那个缺口越来越近,只要能将不到四千的铁甲骑兵带回去,方端武愿意一死谢罪。 然而天不遂人愿,就在那个缺口越来越近的时候,再次出现一支骑兵,将锐金营生存的希望彻底扼杀。 方端武扫了一眼,这支骑兵约莫两千人,为首主将是一名看起来像儒士的英俊将领。此时他已经豁然开朗,之前的情报说藏锋卫在灵州募兵过万,但是出现在北线战场后始终只有八千人,而且此前也损失千余骑,连谢林都猜不透还有两千人在哪里。 原来埋伏在此处,方端武回头望向追兵,心中快速计算,只要能直接冲过去,击溃面前这两千骑兵,依锐金营配备的骏马素质,应该可以甩脱藏锋卫。 “杀啊!” 谷勂 这名刚过而立之年的西吴万夫长面红耳赤地吼着,两支骑兵飞速接近。 方端武为了鼓舞士气,不惧羽箭,亲自冲在队伍最前面。 他眼中那个梁国年轻将领的面容越来越清晰,就在双方快要接近的时候,对方突然做出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此人自然便是韦睿,他的武道修为在五名统领中次于陈显达,强过其他人,与方端武硬碰硬的话自然有一战之力。然而就在此时,他忽然拨转马头,似乎是想要避开方端武。 原来梁军中也有这样怯懦之辈? 方端武心中涌起喜悦,既然连主将都如此废物,那么这支骑兵的战力可想而知,难怪裴越一直没有带着他们进入北线战场。 接下来他便看到一幕堪称荒唐的场面。 当韦睿催马让出空间之后,他身后出现一个年轻的女子,骑着高头大马,手中提着一杆长枪。 五丈之地,眨眼便至。 方端武甚至来不及发出几声嘲笑,便见那女子单手平举长枪,在刹那间舞出十余朵枪花。 宛如天花乱坠,绚烂之至。 枪花由远及近,轻易地荡开方端武仓促之间格挡的长枪,然后在他胸前一朵朵绽放。 胯下坐骑似乎感受到主人生机在不断流逝,它茫然无措地停住脚步,在这一刻仿佛突然安静下来的战场上寻找着回家的方向。 方端武缓缓低下头,望着自己胸口被破开的甲片,还有露出来的七八个血洞,脖子猛然前伸,大团大团的鲜血从他嘴里涌出来。 这一枪已经搅碎他的五脏六腑,气血逆行冲入口腔。 大地之上朔风狂呼,方端武却从未觉得世界有如此安静。 他视线里的女人神情平静,然后开始变得模糊。 堂堂锐金营主将嘴唇颤动却说不出一句话,这一刻他想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通过那些略感熟悉的步卒,他终于明白裴越的计策是什么。 只是一切都晚了。 方端武毙命,藏锋卫主力也追了上来,锐金营的骑兵拼命抵抗,但是覆灭已经成为定局。 在神思即将消散的最后那一刻,方端武隐约感觉到裴越来到自己身边,目光似乎停留在自己身上,然后对身边的女子说道:“之前我在鸡鸣寨阵斩一名万夫长,如今你也斩了一个,你终究还是比我厉害些。” 叶七的单马尾在风中摇荡,她望着裴越,眼神温婉再无之前的杀气,微微笑道:“我不在意这些。” 裴越颔首道:“我明白。” 他转头望向西南溪山寨的方向,默默握紧了拳头。 正文 410【席卷】(六) 卢龙寨往南,大地辽阔,军卒如潮。 一个多月前,大梁武威侯宁忠领军四万在此地列阵,与西吴镇南大将军张青柏真刀真枪地大战一场。最后的结局不言自明,张青柏麾下的步卒便已经让古平军显露败象, 待西吴铁骑奔袭而出,古平军兵败如山倒,宁忠狼狈逃回南山寨。 大梁右军机、成安候路敏领京军北大营抵达古平大营后,命宁忠领兵前往鸡鸣寨背后支援,他自己则亲率大军前往卢龙寨。 张青柏与谢林面对的局面相似,同样要分兵其余重镇,最南处兵锋直指金川府的清水县,故而留在本阵的兵力约为七万人。 然而南线战局没有裴越和藏锋卫, 局势的变化始终在张青柏的掌握之中, 并未出现他最不喜欢的变数。与此同时,路敏的表现让他心中生疑,这位梁国军方大佬的招数显得十分别扭。面对他发起的南线攻势,路敏的应对甚至可以说是保守,丝毫没有当年从军中一路崛起的锐气与果决。 若只如此倒也罢了,偏偏他要领着京军来到卢龙寨附近,摆出与吴军决战的架势,此举进退失据,与之前的保守南辕北辙,可谓有失名将水准。 张青柏并不清楚梁军内部的脉络关系,直觉认为这是路敏的示弱轻敌之策,于是在大梁京军逼近卢龙寨后,他没有立刻发兵对峙。在反复分析各方情报之后, 确认梁国南边金水大营、西北面的虎城以及北线战局都无暇他顾, 不会分兵来支援路敏, 他才指挥大军东进。 大军会猎于卢龙寨南面平原。 前两战双方都没有竭尽全力,西吴占据一定优势,若非大梁京军是一等一的精锐,恐怕会重蹈古平军的覆辙。无论是战前准备还是战场指挥,路敏的表现都很正常,毕竟京军北大营只有四万人,而张青柏拥兵七万,损失稍微大些不算奇怪。 但是终究有人嗅出不对劲的味道。 张青柏感觉到梁军主帅的指挥总要慢上一步,而且从始至终都充斥着畏首畏尾的情绪。对此他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归结于路敏身居官场高位,在梁国京都的权力争斗中迷失本心,早已忘却自己的本分,将近十年的坐衙生活已经磨平他为将者的勇略。 梁军阵中同样有人发现了一些问题,西军副帅、齐云侯尹伟在战前便请示过路敏,希望能将古平军调来充作后备,必要的时候可以给张青柏造成一些麻烦。 路敏沉思之后坚定地拒绝,并且反问道:“尹副帅,鸡鸣寨的重要性无需多言,如果只留下那区区几千兵卒守城,万一被张青柏集结重兵攻陷,我们的后路都会被截断, 你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 尹伟的性格沉稳踏实, 尤其擅长观察大局, 这也是开平帝看重他,将他从边境调任京营主帅的原因。自从离开京都之后,他一直兢兢业业地做好自己的职事,所有决定都出于路敏之手,其中他只质疑过一次。 那还是北大营尚在半途的时候,他曾经提议加快行军速度,结果被路敏否决。 如果按照他的提议,宁忠未必有机会去撩拨张青柏,也就不会折损万余将士。 乃至如今,尹伟终于憋不住心中的烦躁,对路敏说道:“既然如此,为何要战?只要守住相关重镇,坚持不下去的是西吴人。” 路敏嘴角微微勾起,冷笑道:“想必你对西境战事也有所了解,如今吴人发起全面攻势,为的可不是一城一地。假若我们一直死守,士气必然会无比低沉,到那时就算你想发兵与敌人决战,恐怕也是九死一生的结局。如果不趁着京军初到此地,吴人尚且不清楚底细的时候,给他们当头一棒,后续想找机会怕是难了。” 两人都有各自的道理,自然谁也无法说服谁——但是,路敏并不需要说服他。 大梁军制实行的是主将决断制度,尤其是在战场上,尹伟这个副帅和下面的指挥使并无区别。 前两战过后,京军的损失比西吴人稍微重一些,但也称不上惨重,伤亡人数为两千多。 第三战终于来临。 经过之前的试探,这一战双方从开始便投入过半兵力,战况异常惨烈。尤其是尹伟负责的左侧战线,遭遇张青柏麾下最精锐的士卒。对于这一点他并不意外,虽然他赴任北大营主帅才两年多,但是培养一支自己的心腹强军不算困难,毕竟他比文官出身的李柄中要强很多,后者至今依旧无法将京军南营收为己用。 张青柏既然看出来,便十分果断地朝这边动手。 尹伟竭力坚持,在将对方将近两万精锐拖进泥潭之后,他便连续派传令官去中军请求支援。 传令官每次都是飞驰往来,但最终脸色都很难看,因为路敏要求左翼继续坚守,他要从右边击溃张青柏的本阵。 尹伟气得直骂娘,偏偏路敏的这个决定又无法从明面上挑出错来。 用己方最强的一侧拖住对方两倍的兵力,然后集中重兵击溃对方的侧翼,这在兵法上来说非常合理,总不能跟着敌人的节奏走。然而看着麾下的将士们不断倒在血泊之中,尹伟心中的愤怒已经濒临爆发。 他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频频调整阵型,以求己方的损失能降到最低,同时希望路敏能够说到做到,在局势奔溃之前能够力挽狂澜。 只可惜这世间不如意者十有八九,张青柏极擅防守反击,当初能让裴贞吃个大亏可见一斑。面对路敏几乎是赌上命运的大军压上,他不慌不忙从容应对,然后抓住千载难逢的机遇,让一支骑兵插入梁军肋部,将整个战场再度切割! 大势已去。 尹伟一看便知,就在他绝望之际,战场边缘突然出现大梁骑兵的旗帜。 所有人神情一振,因为他们都认得那是虎城守军的旗帜。 只不过这种激动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太久,无论是路敏还是尹伟很快就发现,援兵出现的另一侧同样出现一支骑兵,将虎城骑兵挡在战场之外。 这支新出现的西吴骑兵来历清楚,队伍最前方有强悍军士扛着一面迎风招展的大旗,旗面上写着一个硕大的“谢”字。 谢林的谢。 正文 411【席卷】(七) “在想什么呢?” 午后澄澈的阳光中,叶七坐在马上,微微偏头望着裴越问道。 虽然仅仅半个月未见,可她明显感觉到裴越的变化很大——倒不是指性格突然发生巨变,而是他原本沉稳宁静的气质中多了几分凛冽的杀意。这一点并未让叶七感到奇怪,因为那位长弓大营的经历官给她详细讲述过这半个月发生的事情。 杨应箕不偏不倚, 没有忽略裴越身上发生的任何细节,甚至在谈话的尾声,还请求叶七替他向裴越转达歉意。 显然那位出身于落魄国公府的中年男人已经意识到裴越的谋划是怎样的波澜壮阔。 叶七虽然对军务不感兴趣,但是杨应箕夸赞裴越的时候,她觉得心里很喜悦,因此在相见之后, 她十分注意裴越的情绪。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一个小学数学题。”裴越下意识地答道。 “小学?数学?”叶七不解地问道。 完全体的藏锋卫和八千步卒朝着溪山寨的方向行进,速度并不快, 因为裴越必须要让坐骑得到喘息的时间,同时也要照顾步卒的脚力。反正这片坡地距离溪山寨只有三十多里,并不会在路上浪费太多的时间。 既然不是战时的急行军状态,众将也不会簇拥在裴越身边,更不可能在见到叶七之后还上前打扰。这对年轻男女处于队伍的中央,周遭的部属都有意识地离得稍远一些,听不见他们的谈话。 裴越回过神来,失笑道:“没什么,我在推算谢林的兵力。” 叶七在和裴越确定关系之后,偶尔会从他嘴里听到一些稀奇古怪的词儿,倒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关切地问道:“可有什么不妥?” 裴越轻舒一口气,低声道:“沈淡墨给我的情报里, 谢林麾下有骑兵五万步卒八万, 总计十三万大军。如今他在虎城北面留了一万骑兵,在之前的七路攻势中也损失一些兵力,算上藏锋卫捅在他腰间的那一刀,撑死不超过四万人,可如今溪山寨外围只有八万人,还有一万多人不知去向。” 叶七望着他眉间的忧色,颇为心疼地说道:“你不必太过担心,许是这些数字会有一些出入,一万人并不能决定战局的胜负。” 裴越一直很尊重她的看法,但是这次却没有赞同,微微摇头道:“人命关天啊,我不能不想。” 在外人看来他这段时间风光无比,身边的将士们对他敬若神明,就连今日出现的那些步卒都会用崇敬的眼神望着他,哪怕是他们的主将也是这般态度。然而只有叶七在小别之后重逢的那一刻,看出裴越肩头压着的如山压力。 她从杨应箕的话语中便已经知晓,此番北线战局的大略由裴越亲手策划,得到集宁侯唐攸之的允准之后大刀阔斧,一路披荆斩棘。但若是此战败了,丢掉的不仅是数万大军的性命,还有整个北面防线,灵州就会暴露在西吴铁骑的视线中,继而生灵涂炭。 或许对于有些人来说, 这样的机遇千载难逢, 以一个指挥使的身份能够主持十余万人的决战,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也是从此以后平步青云的阶梯。但是叶七心里清楚,裴越不完全会这样想,他当然也想赢下这场仗,也想加官进爵成为大人物,可他也不会忽略那些普通将士的性命。 战事之中,他没有办法保证每个人都能活下来,毕竟从古到今都有慈不掌兵的教训。 可是他希望自己能够尽力做到最好,哪怕只是少死一个人,也值得付出所有的精力。 叶七沉默片刻之后,微笑说道:“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是从哪里找出来的八千步卒?” 裴越微微讶异地望着她,因为他知道叶七对这些事并不感兴趣。 叶七想起在长弓大营里的见闻,忍俊不禁道:“那位杨大人倒也有趣,他以为我知道你的想法,又不敢直言相问,只能一味地旁敲侧击。看得出来,他并不擅长此道,话术也很贫乏。我听韦睿说他还是个四品官儿,与那些大官颇为不同,原来朝廷里也有好官?” 裴越会心一笑,并未去纠正叶七心中“只要衣着简朴相貌普通就是好官”的概念,淡然道:“这件事只有我和唐大帅清楚,其他人或许知晓一部分,但不会猜到全盘的方略。其实在临清县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思考北线战局,或许你还有些印象。” 叶七颔首道:“我记得,你那些日子整天待在书房里。” 裴越有些庆幸地说道:“我以为自己是闭门造车,没想到唐大帅会赞成我的想法。北线战局很明朗,西吴人兵力占据优势,机动能力更强,想要打一场漂亮的胜仗很难。唐大帅领兵支援溪山寨是一步好棋,这给我创造了足够的空间,因为他作为守方将谢林的大军拖住。” 叶七好奇地问道:“所以,兵从何来?” 裴越压低声音道:“谢林知道我们的情况,笃定我们没有援兵,所以他才会下决心在溪山寨跟我们决战。两倍的兵力,再加上他的骑兵占据绝对优势,换做任何一个大将军都敢这么做。但是他没有想过,五万骑兵要分出一万看住虎城,在前期纠缠中又被我吃掉将近五千,如今又被我阴掉最精锐的五千锐金营。现在他手里的骑兵满打满算才三万人,可是我们也有两万,这样的差距并不足以让他稳操胜券。” 他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所以这场决战的关键在于步卒!” 叶七似懂非懂,福至心灵地说道:“这就是你说的数学题?” 若非是在行军途中,裴越肯定会牵着她的手腻一会,现在只能惋惜地咂咂嘴,颔首道:“论起步卒,长弓军的实力冠绝边军,兵力也不是弱势。如今唐攸之手里有三万步卒,溪山寨有六千人,比起谢林手中的将近六万人可不少。” 叶七迷糊地看着他,不明白为何三万六千人比六万人更多。 裴越指着身边的八千步卒,神秘地笑道:“算上这八千,我们总共还有三万援军,你说谁更占优势?” 又回到最初的谜题,叶七执着地问道:“这三万人从何而来?” 裴越仰头望着澄净的天空,面色平静地揭开谜底:“就在这片广袤的平原上。” 叶七用了好长时间才想明白这句话,也终于知道裴越这段时间在做什么。 她貌似嫌弃实则赞赏地说道:“你太狡猾了!” “多谢夸奖!” 裴越冲她抱拳,看了一眼天色,忽然高声喊道:“全军加速,目标溪山寨!” 正文 412【席卷】(八) 战场指挥是一门非常繁杂的学问。 尤其是在这个通信技术非常原始落后的时代,当参战人数以万为单位时,对于大兵团的调度就会变得非常困难,极为考验主帅的经验和眼光。 但是这个时代的战争也绝非两方兵马对冲、胡乱砍杀那般简单。 在溪山寨外的广袤战场上,唐攸之位于中军帅旗之下,利用乐器和传令官等手段对大局不断进行调整。大梁军方明确规定战时有两种金鼓, 其一为擂鼓,这便是裴越在前世影视作品中惯常见到的中军大鼓,擂鼓一响全军冲锋。其实擂鼓意思就是连续不断的敲鼓,是军队靠近敌人后的最终冲锋指令,听到它步卒就要趋跑向前冲锋,一般在最终时刻才会启用。 其二为步鼓,这也是真实战争中最常听到的鼓声,用来控制己方步卒的前进速度。敲一下步鼓, 步兵就前进十步, 利用鼓声来调整攻势的轻重缓急,同时也会给予步卒喘息的时间。 除去擂鼓进军、鸣金收兵这两种常用手段之外,大梁军队还会利用唢呐和喇叭这些声音尖厉的乐器发布指令,当然这需要步卒长时间的学习和掌握,这也是唐攸之允许藏锋卫独立于外自由行动的原因。他相信裴越有办法磨砺出这支骑兵的战斗力,但他不相信这些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全盘掌握行伍之中的规矩。 当帅令被传达到指挥使一级,使用频率最高的指挥方式便是旗帜。 任何一个大梁军人,从他入军那一天开始,便会在心中刻下旗帜的重要性。在作战之时,他们会跟随自己的主将旗帜移动,普通士卒看哨官的旗帜,哨官则看游击,一级一级以此类推。细化到战场的每片区域,除非已经被击溃的败兵, 正常的军队都不会轻易出现无头苍蝇的乱象。 长弓军的战力冠绝边境四营,一套完整高效的指挥方式功不可没,而且只要旗帜还在,哪怕主将在战斗中壮烈, 其部属依旧能保持一定的战斗力。 但是对于唐攸之来说,即便他将自己的能力发挥到极致,此刻也已经感受到极大的压力。 三万步卒被分成五个部分,并非是前后左右四军外加中军的面对西吴骑兵的传统阵型,而是在战场最前方左、前、右各五千人依次排开,他亲自领着一万人坐镇中军,后方则有五千人作为后备。 唐临汾和谷芒各领五千骑兵护卫侧翼,从上空俯瞰而去,长弓军的阵型更倾向于进攻。 与之相比,西吴步卒的大阵则显得更加厚实,三万人在长度约莫三里多的前线拼命往前压,两万人作为后备,左右各一万骑兵绕过侧翼进行合围。 随着时间的推移,唐攸之从中军抽出五千精锐,补防右翼阵型。 这边的实力相对来说要弱一些,再加上之前被西吴一万轻骑冲击过,早已呈现摇摇欲坠的趋势, 若非主将洪武身先士卒拼力厮杀,恐怕早已破阵。 生力军的加入让长弓军的整体阵型重新稳固下来,观察到这一幕的谢林并未显露慌乱, 他不断派出传令官催促前方统率步卒的三个万夫长,命令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击溃对方。 他的目光偶尔会朝向东北面,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流露出一抹忧色。 锐金营的实力不必担心,就算吃不下藏锋卫,及时撤回主战场也没有任何问题。正如沈淡墨能够送给裴越一份完整的西吴情报,谢林和张青柏也知晓大梁的详细情况。整个北线战场只有藏锋卫这支援兵,此外不会冒出来第二支骑兵。在这种情况下,锐金营在整个北线都不会有什么危险,即便出现什么变故,方端武也会将部属们带回来。 但是主战场厮杀得如此惨烈,锐金营迟迟未归,这让谢林不得不担忧。 这支铁甲骑兵是他耗费无数心血打造出来的精骑,也是他官居镇东大将军的底气。 按下心中忧思,谢林的目光重新放在面前的战局上。 当梁军阵型终于出现松动时,这位出身寒门的大将军跃上坐骑,扭头望着己方大阵中最后的五千骑兵,沉声下令道:“尔等从战场右翼切入,直取梁军主帅唐攸之!” 领军大将面色激动,在马上抱拳应道:“末将遵令!” “击鼓,进军!” 谢林无比坚定地说出这四个字。 随着黄钟大吕一般的鼓声连绵响起,平原上的战局陡然变得异常激烈。 西吴五万步卒席卷而上,以将近三倍的兵力优势扑向梁军的前沿阵地。 那两支万人骑兵在听到鼓声之后,一改之前围困为主、袭扰为辅的作战方式,在第一时间便朝着梁军后方两翼发起最猛烈的进攻。唐临汾和谷芒早已得到唐攸之的命令,而且在之前的歇息过程中已经完成体力的补充,此刻自然毫不畏惧地迎了上去。 甫一接触,唐、谷二人便察觉到不对劲,西吴骑兵的攻势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险些冲开他们的阵型,逼近本阵的步卒。二人一边快速向唐攸之禀报这个消息,一边领着部下与西吴人展开殊死搏斗,十分艰难地拦住对方。 然而兵力只是对方的一半,面对盛名甲天下的西吴铁骑,他们可能支撑不了太久的时间。 唐攸之在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同时还注意到一支数千人的骑兵绕过厮杀最惨烈的中央地带,从右边一个极其狭小的空间里钻进来,目标赫然便是他这位集宁侯。 之前所言,在这个通信能力非常低效的时代,大军团的转移是一门艰深又复杂的学问,纵然唐攸之再怎么小心,也不可能做到天衣无缝。只不过谢林能够精准地抓住这个稍纵即逝的漏洞,确实令唐攸之没有想到。 此时他无心去评价谢林的能力,即刻下令道:“命程子谦领军支援前阵。” 身旁的武将和谋士们诧异地望着他。 程子谦率领的五千步卒可是他手中最后的底牌,眼下谢林的战略目的昭然若揭,用人海战术困住梁军步卒,同时用三支骑兵高速穿插施行斩首。就算不打算撤退,难道不应该让程子谦来守卫中军? 面对微露迟疑的传令官,唐攸之怒吼道:“滚去传令!” 正文 413【席卷】(九) 唐攸之极少发怒,此刻瞧见他充斥着杀气的冰冷眼神,传令官浑身一颤,大声应下然后迅速赶往后军所在的位置。 身边众人噤若寒蝉,唐攸之平复着情绪,双手负在身后, 眉头依旧紧皱着。 他很清楚谢林的心思,这一仗不玩花招,就是要硬碰硬地啃下长弓军。 哪怕不能全歼,至少要一战废掉长弓军的战力,为下一步的战略举措打好基础。 唐攸之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时间已经接近申时, 离天黑最多只有两个时辰, 距离他和裴越议定好的总攻时间也非常接近。这场决战他并没有故意露出破绽, 而是利用兵力上的弱势,让西吴人的进攻变得顺其自然,一步步陷入难以分开的缠斗之中。 如今他眼睁睁看着那些忠心的将士们倒在血泊之中,性情再怎么温和也会变得暴躁。 裴越如果再不来,后方两侧负责阻击的骑兵肯定会先崩溃,到那时局势将不可收拾。 他相信唐临汾和谷芒的忠心与能力,但在兵力明显处于弱势的情况下,这些优点很难转化成胜机。 谷家四子之中,单论武道天赋自然是谷范最强,世间年轻一辈中能勉强跟叶七打成平手的仅他一人。只是这小子无心从军,只想着能游历天下山水,在武道上稳步精进。谷梁并未强迫过他,或许这位广平侯也不愿谷家男人都在军中效力,留一子在外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若论军事天赋,第三子谷芒最强,这也是他能够独自来到西军的原因。 谷梁将老大和老二放在南军, 因为那是他的地盘, 这两个性格偏老实的儿子能够逐步成长。让极有主见的谷芒独自前往西境, 仅仅安排一个打探消息的佩玉阁,谷梁便是希望他能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能力,不被父辈的光芒掩盖。 来到西境这些年,谷芒从未让父母失望,无数次完成主帅交代的任务,让他成为长弓军内举足轻重的年轻实力派将领,如今更是与唐攸之的族侄唐临汾并驾齐驱,手握五千精锐骑兵。 但是此时此刻,谷芒逐渐感觉到死亡的危险。 对面的西吴骑兵论人数是他们的两倍,论实力要更强一些,毕竟梁军骑兵大多是从军后才开始练习骑术,而西吴人凭借马匹的优势,几乎是从小就在马背上生活。 此消彼长,胜负的天平逐渐朝西吴骑兵倾斜。 鲜血染红战袍,长枪也变得沉重,谷芒不惧危险地冲在最前面,一枪又一枪捅死面前的敌人。他不记得自己究竟杀了多少人,汗水和血水不断从眼睑上滴落, 模糊了他的视线。 传入耳中的声音繁杂又喧嚣。 一枪刺出,扎中一名西吴骑兵的胸膛,然而这个壮实的普通士卒竟然丢下自己的武器,双手抱住谷芒的长枪,猛地向下跃去。 谷芒措不及防,被这股力量带着冲下马,然后便感觉到头顶有飓风袭来。 下一刻他的脑袋还在,但是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兵队长却被那一刀砍中咽喉。 大团大团的血从他喉咙处涌出来,就像一朵朵鲜红的花朵绽放。 亲兵队长双手捂着咽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死死地盯着谷芒,目光中满是欣慰。 谷芒甚至都无法多看他一眼,一脚踏在已经死去的西吴骑兵胸口,长枪应声而出,他在刹那之间避开偷袭的骑兵再次砍下的刀锋,伏地一个翻滚便接近对方,伸手将其从马上拽下来,长枪猛地扎进这人的脸上。 战马仿佛通人性一般来到旁边,谷芒翻身上马,身后军旗屹立不倒。 旁边的将士们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士气再度提振。 唯有谷芒自己知道,双手此刻在不断颤抖,体内的力气也如干涸的枯井,但是他决不能表露分毫。 哪怕战死在此地,也好过做一个苟且偷生的懦夫。 “锐……覆……方端……死……” 一些断断续续的字眼随着朔风忽然传到战场上,随之而来的便是震慑人心的骏马飞驰之声。 谷芒遽然扭头望向远方,很多骑兵都像他一样,满面惊喜地看着远处那策马狂奔而来的骑兵。 他们的喊声终于变得清晰起来。 “锐金营覆灭,方端武已死!” “锐金营覆灭,方端武已死!” “锐金营覆灭,方端武已死!” 八千骑兵异口同声,这句话响彻平原之上。 “哈哈哈哈哈哈!” 谷芒先是一怔,旋即爆发出狂放痛快的笑声,已经透支的身体仿佛在这一刻重新有了活力,他催动着战马,咬牙杀向不远处的敌人。 同样陷入苦战中的唐临汾微微一笑,倒没有谷芒那般激动,唯有手中的杀招更加狠辣,将对面那个西吴武将逼得险象环生,最终被他一刀枭首。 唐临汾继续厮杀着,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初叔父唐攸之那番推心置腹的话语,再想到此时此刻发生的事情,他心中便更多了几分信心。 此战过后,天下还有谁敢轻视那个少年艰难的庶子? 远处中军帅旗之下,唐攸之目光望着已经从夹缝中钻进来,正在对他身边五千步卒发起猛烈攻势的西吴骑兵,一直攥着的双手忽然伸展开来。 他能想象到此刻的谢林会是怎样气急败坏的模样,而在这样规模的战争中,主帅的情绪将决定一支军队的命运。 他很期待接下来的局面。 “锐金营覆灭,方端武已死!” 陈显达的嗓门确实很适合这种事,他领着藏锋卫八千骑兵不断呐喊着这句话,同时率领先锋前军高速接近战场。 大地狼烟飞扬,一路尘土席卷而起,宛如一条长龙附身在这支骑兵上,衬托出他们一往无前锐不可当的气势。 伴着他们越来越近,那喊声也愈发清晰,传入附近每个西吴骑兵的耳中。 他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因为锐金营的实力有目共睹,一直是他们这些骑兵向往的所在,然而望向飞驰而来的那名梁军先锋大将,看着他左手中拎着的那颗首级,好多人心里无法克制地泛起惊恐的情绪。 陈显达大手一挥,方端武的脑袋在空中划出一个弧线,轰然砸进西吴骑兵的阵列之中。 在谢林根本来不及调兵遣将的情况下,藏锋卫顺利完成与长弓大营骑兵的汇合,然后开始剿杀西吴骑兵。 裴越与叶七并驾齐驱,朔风吹起他的鬓发,年轻人脸上浮现着平静又坚毅的神情。 他看向远方中军帅旗的方向,仿佛是在向唐攸之致意,也是在向更远处的谢林宣告。 决战来临! 正文 414【席卷】(十) 纵观历史长河中的吉光片羽,很多大事往往是由一个意想不到的变故引发。 那些故纸堆中的记载不再赘述,只看今日溪山寨外的广袤平原上,当裴越领着藏锋卫八千骑兵杀向己方大阵后面的时候,拉开这场决战序幕的并非是他慷慨激昂的鼓动,而是西吴骑兵中一个年轻人的惊人之举。 陈显达一马当先, 将方端武的首级砸进对方阵中,同时他身边一名魁梧的骑兵将锐金营的旗帜丢在前方的地面上,随意地仿佛丢出自己用过的汗巾。 骏马踏过锐金营的旗帜,很快便淹没在滚滚而过的铁蹄之下。 此时藏锋卫的阵型依然是他们最习惯和熟练的锥形冲锋,位于前方的是清一色的南营和边关老卒。论整体实力藏锋卫与西吴骑兵存在一定的差距,但是只看尖兵战力, 这些久经沙场和生死淬炼的老卒绝对胜过前面的敌人。 如果一切正常的话, 这将是一场硬碰硬的厮杀。 变故发生于西吴右侧骑兵阵中, 当前面的万夫长吼叫着调整阵型以应对藏锋卫的冲击时,一名年仅二十多岁的千夫长忽然领着十余名亲兵往前冲,在旁人茫然不解的注视中,转瞬之间便高速接近那位万夫长。 万夫长自然察觉到这个古怪的情况,他扭头望向越来越近的年轻人,厉声斥道:“林安都,你做什么?!” 他其实很不喜欢这个年轻男人。 西吴军中的晋升制度与大梁略有不同,更加直接和残酷。想要获得军功往上爬,大抵只有两种方式,其一是敌人的首级,其二便是在每年的会猎军演中表现出色。鉴于西吴和大梁已经有十多年没发生大规模的战事,故而第二种方式便是这些中下层军官奋斗的战场。 万夫长从未在军演中见过林安都的身影,可是对方却爬升得很快,短短几年时间就从一个普通的骑兵升为千夫长,甚至已经能威胁到他的地位。 造成这一切的根源,是因为林安都的父亲林如玉是谢林身边非常重要的谋士。 万夫长见过林如玉几次, 每次都觉得那个中年男人身上弥漫着一股死气, 与阳刚勇武的军营气氛格格不入。他不清楚林如玉的来历, 实际上谢林麾下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个古怪谋士的身世, 但这不影响他内心中对其充满鄙夷。 至于林安都这个依靠父辈在军中爬升的年轻人,万夫长更不会给什么好脸色。 林安都朗声道:“大人,我有要事禀报。” 万夫长很想抽他两个耳光,对面的骑兵已经快冲到面前,这个时候你跟我说有要事?然而还没等他严厉的训斥出口,林安都便自顾自地靠近,旁边的亲兵因为没有万夫长的命令,亦不敢阻拦这位前程远大的年轻武将。 万夫长忽然察觉到危险,只是他还没有动作,林安都便握住腰间的刀柄,猛然一刀砍向他的脖子。 好快的刀! 这个变故出现得如此突然,以至于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包括在这一刻被刀光震慑的万夫长。 亲兵们愣愣地看着林安都砍下万夫长的脑袋,足足怔住片刻,很多人心中满是荒唐,以为自己看见的都是幻觉。等他们终于醒过神作势上前,林安都的声音便传遍周遭:“万夫长叛国投敌,大将军命我阵前斩首!” “万夫长叛国投敌, 大将军已经下令斩首!” 跟着他冲过来的亲兵们齐声高呼,显然早有预谋。 一时间这支万人骑兵阵型大乱, 被围困在中间的谷芒终于能够喘口气。 不光是他看不懂这个诡异的变化,领军杀来的陈显达同样吃了一惊。 这个时候便显出他性情粗鲁的好处,若是换做傅弘之等人,即便不会掉转马头撤退,也会放缓冲锋速度观察后续。如此一来,没有外部的如山压力,林安都的突然发难也只会造成短时间的慌乱,很快就会被这支骑兵的副将控制下来。 陈显达根本没有想过那么多,他看见的只有对方主将突然被杀,整支骑兵在刹那间变得茫然失措,这员身材高大魁梧的先锋大将高声大笑,用刀背在马臀上抽了一记。 “随我杀!” 伴着这三个字从他口中吼出,藏锋卫两千先锋宛如关了很久的饿狼一般冲向西吴骑兵的外围阵地。 敌人在他们眼中不仅仅是敌人,更是一个个闪着银光的脑袋。 林安都昂然屹立于四周惊恐和质疑的眼神当中,根本不理会已经开始攻击的藏锋卫,继续高声说道:“万夫长已死,大家速速退回本阵!” 他的亲兵们异口同声地复述着这句话,很快就传进所有人的耳中。 与此同时,在战场中央地带围攻谷芒的副将急得面红耳赤,怒吼道:“谁都不许退!给我顶住!军法官何在?” 两道完全相反的命令在战场上回荡,绝大多数西吴骑兵都分不清究竟该听谁的,而位于外部边缘的骑兵正遭受着藏锋卫先锋最猛烈的攻击。 林安都见没有人动弹,便猛地从马上跃下,三两步便来到扛旗的士卒身边,一刀将其砍死,然后一脚大力地踹在万夫长的将旗上。 随着这面旗帜轰然倒地,西吴骑兵终于开始出现大规模的骚乱。 有人想战有人想逃,又失去主将的号令,副将再如何愤怒也无力回天。 陈显达压根没想到这场遭遇战会如此轻松,满身是血的他甚至觉得有些不过瘾。 片刻过后,藏锋卫大部抵达,与原本被困在中央的谷芒部成功会和,将对面这支人数接近一万的西吴骑兵彻底冲散,接下来便是毫不留情的屠杀。 左翼那支西吴万人骑兵自然也注意到战局的变化,主将极为果断地开始收缩阵型,不断将右边已经出现溃逃迹象的骑兵纳入麾下,同时开始脱离战场,朝西面己方本阵撤退。 裴越并没有亲自领军追击,这件事交给韦睿主持,因为陈显达带着一名西吴年轻武将来寻他。 “你就是裴越?” 初次见面,林安都的态度谈不上友好。 正文 415【席卷】(十一) 在见到林安都之前,已经有人将此前战场上发生的变故告知裴越,他本以为这是太史台阁的功劳——谷梁曾经对他说过,台阁的乌鸦无孔不入,包括广平侯府内都有他们的耳目,西吴和南周境内更是人数众多。 那一刻他略微有些震惊。 想要在战场上正面击败一支成建制的西吴骑兵很难, 更不必提如此轻松简单。如果太史台阁中这样的人才再多几个,那么哪里还需要像他这般千辛万苦地拼命厮杀,大梁踏破安阳城似乎也是指日可待。 不过在见到林安都之后,他很快便否定自己的猜测。 这个年轻人很像当初在京都定国府中的裴城,虽然年岁大些,容貌和气质也更加成熟, 但是本质上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他们都拥有骄傲的本能和质疑一切的性情, 外表轻佻但心思深沉。像这样的人决无可能去异国他乡做探子,更不会成为西吴军中的少壮派将领。 面对林安都并不礼貌的诘问, 裴越面色平静地颔首道:“我便是裴越,有何指教?” 他的态度让林安都微微一怔,神色稍显不自然地说道:“我叫林安都,家父乃是谢林身边谋士,命我在今日合适的时机助你一臂之力。” 韦睿和陈显达配合谷芒继续追击败逃的西吴骑兵,裴越身边除了傅弘之等人外,叶七就在旁边站着,目光始终放在裴越身上。 林安都自然早就注意到这个年轻女子的存在,但他一直目不斜视,双眼紧盯着裴越,不肯漏过这个年轻权贵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裴越面露不解,缓缓问道:“我与令尊似乎没有交情。” 林安都压低声音道:“林疏月是我堂妹。” 裴越眼中霍然射出精光,他清楚地记得林疏月说过,林家早已灭门,除了她自己之外没有任何人活下来。 叶七在听到林疏月的名字后, 清冷的目光望向林安都, 似乎想要看穿这个年轻人的内心。 林安都不慌不忙地说道:“你不必怀疑我的身份,方才的事情就是我的诚意,往后我也不会有任何建议,只想看看你究竟如何能打赢这场仗。如果你还不放心的话,可以让人将我捆起来,但是不要为难我的亲兵,他们是我的手足兄弟。” 裴越并不怀疑他前面那句话,之前要不是林安都突然倒戈,藏锋卫想要击败那支骑兵必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他与叶七对视一眼,然后朝着林安都说道:“你这般明目张胆地临阵叛变,令尊如何自处?” 林安都眼底深处涌现一抹黯然,他缓缓说道:“家父没想过活着离开谢林身边,他之所以能坚持到今日,只是想帮我安排一个去处,再等一个机会。” 裴越心中了然,所谓机会应该就是指两军交战之时林安都的举动,不管他怎样看待这件事,林安都都是实实在在地给大梁送上一份礼物,于情于理都该得到善待。至于林安都的去处, 不仅与这个机会有关,恐怕还要着落在他身上。 否则林安都大可不必非要等到藏锋卫出现再发动, 在之前谷芒陷入危局的时候便可以手刃那个万夫长, 为长弓骑兵赢来喘息的机会。 见裴越迟迟没有回应,林安都冷声道:“裴钦差无需为难,天下之大自有我的去处。” 裴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看着这个比自己大几岁的男人脸上的傲气,微笑道:“令尊如此安排,自然是想让你做我的马前卒,难道你打算忤逆不孝?” 林安都陡然涨红了脸,若非旁边有道清冷的目光让他感觉到莫大的压力,恐怕此刻已经拔刀相向。 他手中这把刀刚刚砍了一名万夫长的脑袋,正是气势凶悍之时。 沉默片刻后,他强行将胸中那股怒意压下去,冷笑道:“家父的安排的确如此,不过腿长在我身上,离开似乎并不需要你的同意。” 裴越好奇地问道:“那你要如何才肯留下来呢?” 林安都满脸怀疑的神态,缓缓道:“你若是能赢下这场仗,那我愿意替你做事,不过我看不出来你有丝毫取胜的可能性。” 裴越轻轻一笑,没有说话。 林安都还要再问,裴越丢下一句话道:“在这里待着,没有我的准许,你哪里都不能去。” 他领着亲兵赶往梁军本阵,十分随意地将林安都等人留在原地。 这让林安都格外愤怒,无论如何他也是长弓骑兵的恩人,没有他果决凌厉的一刀,就算藏锋卫的先锋能冲击西吴骑兵的后阵,被困在中央的长弓骑兵也难以逃脱死伤惨重的命运。 然而林安都并没有追上去,因为就在他准备迈步的时候,旁边忽然传来一声冷哼。 他扭头看去,只见那个年轻女子右手握着长枪,吐出一句话:“在他没有改变主意之前,你若不想死就安静地待着。” 林安都虽然年轻气盛,但终究不是傻子,能看出这个年轻女子武道修为极高,那杆长枪要杀死自己这十来个人恐怕很容易。 他冷冷哼了一声,终究没有鲁莽行事。 叶七望着裴越远去的背影,眼神忽而变得温柔起来。 裴越或许是感觉到这两道目光,他转头看了一眼叶七,然后冲她挥了挥手。 后方战场的局势逐渐恢复平稳,随着藏锋卫的到来和林安都的突然发难,西吴右翼骑兵在内外夹击和失去主将的情况下开始崩溃,一部分败兵被左翼主将收拢,另一部分则被迫四散逃窜。 如今藏锋卫和长弓骑兵汇合,兵力达到一万六千人左右,与西吴骑兵不相上下,更重要的是己方士气旺盛而西吴人惊慌失措,这个时候他们唯一的选择便是撤退。 事实也是如此,当谷芒和韦睿各领一军杀向左侧的时候,那位西吴主将正带着部属开始脱离战场。随后的追击战中,西吴人付出两千多人的代价,终于撤到谢林身边。 主将甚至来不及喝口清水,进入本阵之后立刻跃下马,怒气冲冲地奔向中军。 数千同袍糊里糊涂地惨死,他必须要为他们讨一个公道! 正文 416【席卷】(十二) 中军帅旗之下,一名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被捆缚双手,跪在凹凸不平的黄土地上。 谢林静静地望着他,面沉如水,眼神淡漠。 旁边站着两排亲卫,人人手握刀柄。 往常那些与林如玉交好的谋士们此刻都躲得远远的, 生怕自己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林如玉虽然看起来非常憔悴,但眼神还算平静,并未躲避谢林的凝视,只是为了表示自己的尊敬,特地眼神平视着前方。 谢林见状讥讽道:“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你又何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林如玉面露愧色,似在追忆往昔道:“当年家主将我逐出林家, 安都的母亲不忍受辱,选择吞药自尽, 天地之大竟然没有我们父子的容身之地。若非大将军出手相助,我与安都早就成了道旁白骨,这等恩情无比深重,我又怎会在大将军面前惺惺作态?” 谢林拂袖道:“原来你还记得!” 林如玉想了想,点头道:“一刻也不敢忘记。” 谢林勃然大怒,猛地起身上前一脚踹在林如玉的肩膀。 以他的武道修为,就算是想一脚踢死林如玉也不难,但他没有那样做。纵然出脚的时候已经留力,林如玉依旧被踹出去一丈远,起身时嘴边都是血迹,以他瘦弱的身躯怕是不死也会是废人一个。但这个中年男人并没有关心自己的伤势,他挣扎着重新跪好,坦诚地说道:“大将军,我虽然是破门子,可终究流着林氏的血。至于当年往事,其中多有曲折纠葛, 不好在大将军跟前啰嗦废话。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身份,也想着终究有一天能重回林氏族谱。” 谢林微微一怔, 仿佛明白了一丝原委。 林如玉继续说道:“林家有人犯了事,皇帝要砍他的脑袋,甚至将他那一支抄家,我或许会愤怒或者伤心,但也不会有太多的想法,谁让当年我被家主从林家赶了出来?但是我没有想到,皇帝灭了整个林氏,男女老幼上千人全部处死,这其中也有我在意的人啊。这还不够,他还要推倒林氏宗祠,毁去林家的祖坟,将那些死了几百年的骨头从土里挖出来暴晒,我不能恨吗?!” 他蓦然抬起头,双目赤红,嘴唇微微颤抖。 谢林终于沉默,原本那些愤怒的言语竟然无法出口。 林如玉惨笑道:“可是我这条丧家之犬又能做什么呢?以前还有个念想,后来连念想都没有了。大将军或许是看我可怜,亦或是念在我能出几个歪主意,给我一条生路。但是, 这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生死于我而言早就是虚妄。可安都还年轻,他不应该像我一样继续当个丧家之犬。” 谢林沉声道:“所以你就用我麾下将士的命,替他铺平一条在梁国平步青云的路?” 林如玉微微摇头道:“安都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只不过要想在异国他乡做人,总需要一些底气和功劳。这件事是我对不起大将军,所以这条狗命一直等着大将军收去,也算是我唯一能承担的责任。” 谢林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怒道:“你以为你的命能抵消那些枉死的英魂吗?!” 林如玉摇摇头说道:“抵消不了,可这人间事就是这样,没有那么多公平可言。大将军,除了安都这件事之外,还有之前您问我裴越的意图,我故意用虎城来误导您。这些年我一直拼命偿还您的恩情,但做得还不够多,可是我已经没办法再做了。” 他双手被捆缚,却坚持着俯身于地,额头重重地叩在地面上。 谢林心中一动,漠然地问道:“裴越究竟想做什么?” 林如玉缓缓直起身,并未犹豫,坦然说道:“我不知道。” 谢林望着他的双眼,竟是头一次从这个中年男人的目光中看到一抹连他也感到心惊的杀机。 林如玉再度叩首,决然地说道:“大将军,我只求一死。” 那位千辛万苦将两支骑兵带回来的主将冲进来,看见的便是林如玉求死的这一幕。 “大——” 他才刚刚开口便被谢林阻止,然后听到这位大将军说道:“拖下去,枭首示众。” 两名亲卫出列抱拳道:“遵令!” 林如玉脸上浮现一抹惨淡的笑容。 这笑容让谢林心中很烦闷,但他也知道眼下不是展现愤怒的时候,转头对那位骑兵主将说道:“损失如何?” 主将垂首道:“回大将军,两万骑兵损失超过四千,目前还只是粗略统计。” 谢林并未苛责他,反而宽慰道:“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多谢大将军!长弓骑兵和藏锋卫共计约一万五千人,我军仍然拥有兵力上的优势,只要重整旗鼓,末将有信心击败他们!”主将凛然说道。 谢林赞许地点点头,不过并未同意他的提议,缓缓道:“从现在开始骑兵分为两部,你与萧乾山各领一部,护卫中军与侧翼。” 主将微微一怔,他从谢林的话里听出来一些深意,似乎大将军并不打算用骑兵来决定这场战役的胜负。 谢林没有解释,摆摆手道:“去罢。” “遵令!” 待其离开之后,谢林登上瞭望车,在观察片刻之后,果决地说道:“传令,全军发起总攻,孙千秋部即刻加入战场。” 一阵高亢悠扬的号角声从中军发出,听到这个声音的所有吴军步卒立刻发起冲锋。 与此同时,一支近万人的步卒队伍出现在溪山寨东北面的密林中,从侧后方朝着梁军本阵进攻。 至此,西吴五万多步卒全部出现并且投入战场。 梁军本阵帅旗之下,唐攸之目光扫视身边的诸多降临,最后停在那个初次见面的年轻人身上,语气复杂地说道:“如你所料,谢林还留了一手。” 裴越原本望着周遭,打量着被那支西吴精锐骑兵突袭过后的战场,闻言心神一凛,面不改色地答道:“侯爷,可以出手了。” “是啊,再拖下去我手下的将士快要支撑不住了。” 唐攸之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然后转头望向身后的令官。 正文 417【席卷】(完) 似乎是在呼应吴军阵地上传来的号角声一般,梁军中军陡然响起延绵不绝又极富节奏的大鼓声。 裴越侧着耳朵认真地听着鼓声,并未在意周边不时望过来的审视目光。 这辈子他见过太多次这种古怪的眼神,从当年在陈观镇第一次踏足大梁军议,再到今日突然出现在唐攸之身边后遭遇的打量,那些自负骄傲的武将们神色复杂地盯着他。 他们早就听过裴越的名字, 但是没有想过终有一天自己的命运会交托在这个年轻武勋手里。 唐攸之和裴越之间的商议虽然是绝密,但也不是没有传出来只言片语,很多人根本不明白唐攸之为何会这般信任一个从京都来的权贵子弟。正如此刻他们想不明白,为何在西吴骑兵被击退、己方兵力太过弱势的情况下,唐攸之依旧不肯撤军。 大梁步卒经历西吴骑兵和步卒的轮番冲击,早就已经是力竭困顿的状态,如今更是眼睁睁地看着被西吴人包围。 四面八方都是敌军, 这些被唐攸之一手提拔起来的武将们不约而同地望向裴越。 “裴钦差,如今我军局势艰难,你可有相助的法子?”一名身材壮硕的武将直接了当地问道。 裴越淡淡地看着他,并未搭话。 那人不依不饶地说道:“藏锋卫战力强悍,为何要放任西吴骑兵回到本阵?” 谷芒眉头一皱,他虽然不清楚裴越这样做的意义,但是这小子今天的表现已经完全征服他在内的骑兵将领,毕竟能剿灭锐金营可不是普通的战绩。眼下这些跟在唐攸之身边的亲信如此无礼,他当即就要站出来为裴越说话。 然而对面的唐临汾忽然冲他摇摇头,神色十分严肃。 谷芒不解其意,再看裴越平静从容的神态,心中的怒火竟然不知不觉淡了下去。 裴越望着那名武将,终于开口说道:“依你之见又当如何?” 那人看了唐攸之一眼,正色道:“末将恳请侯爷下令,以藏锋卫为后军,掩护大军撤退!” 裴越身后众人怒意上涌,然而裴越没有开口,他们断然不敢坏了规矩分寸。 陈显达瞪大一双牛眼,似乎想要用眼神将那人吓退。 裴越闻言轻轻一笑, 微微摇头道:“为何要退?” 那人还要争论, 忽然瞥见唐攸之看过来的冷峻眼神,心头猛然一惊,旋即讪讪地退了回去。 唐攸之略过此节,对裴越问道:“现在你有几成把握?” 裴越沉吟道:“八成。” 唐攸之又问道:“为何?” 裴越眼中闪过一缕忧色,依旧平静地说道:“侯爷,谢林显然是要用步卒和我们决胜,连藏起来的近万精锐都拿了出来,可见他不会再有留手。锐金营覆灭之后,他想要骑兵围剿我们的愿望已经落空,最重要的是他眼下根本拿不出足够多的骑兵。若非如此的话,他也不会孤注一掷让五千亲卫突袭这里。” 唐攸之轻叹一声,显然他也明白那句“拿不出足够的骑兵”是什么意思。 谢林此番带着五万骑兵攻击北线,到此刻真正损失的也不超过一万人,裴越却断定他此刻已经不具备骑兵上的优势,那么多余的骑兵去了哪里? 这个答案并不难猜。 旁边唐攸之的亲信们望着自己的主帅和那个年轻权贵打哑谜一般沟通着,很多人面上没有表情,心中却已经无比嫉妒。 同时他们就像远处的林安都一样, 根本不相信裴越有办法打赢这场仗。 除非此人是神仙下凡,能够撒豆成兵,否则此战注定会是败局。 时间不断流逝, 梁军的局势越来越危险,逐渐接近崩溃的边缘,然而唐攸之和裴越依旧聊着谢林,看起来根本不担心那些将士的安危和大局的胜负。 “援兵来了!”旁边忽然响起一声饱含惊喜的呐喊。 众人纷纷扭头望去,只见东面出现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分为四个方队,一路奔跑着快速接近战场边缘。 视力特别好的一名谋士颤抖着声音喊道:“怎么会是他们!” “快说,是谁!”有人急促地催着。 “天云寨守军!怒虎寨守军!麒麟寨守军!”谋士满脸激动地吼叫着。 这八千士卒便是之前在三十多里外那片缓坡区域协助藏锋卫剿灭锐金营的精锐,他们分别来自北面三个军寨,由守将统领亲自率领而来。步卒的冲锋虽然不及骑兵那样快如闪电,然而整齐划一的步伐和格外整齐的军容,却让人心中生出无比豪迈的情绪。 他们勇猛果断地冲向谢林在东北面准备的后备悍卒。 长矛开路,所向披靡! “快看南面!”那谋士又用发抖的手指引领着众人的视线。 “固原寨守军!贡山寨守军!乌蒙寨守军!临江寨守军!” 浩浩荡荡的步卒出现在战场南方,人数超过一万。 冲在最前面的赫然便是固原寨守将罗克敌,其人右手握着一杆长枪,奔跑的速度极快,若非要和身后的方队保持阵型,恐怕他早就杀入西吴步卒阵中。 紧接着,战场北面响起震天动地的杀声。 漫山遍野的大梁步卒沿着溪山寨东面城墙杀向战场。 猎猎朔风之中,旗帜迎风招展。 盘龙寨守军三千人。 云西寨守军二千五百人。 还有与他们步履一致,在守将丁原的率领下从溪山寨内奔涌而出的六千猛士。 一万一千余人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在已经西斜的余晖中呐喊着,奔跑着,浑身的热血在这一刻骤然爆发。 战场局势天翻地覆! 裴越微微眯着双眼,并未像身后陈显达等人那样满面喜色,他只是轻轻舒了一口气。 这么久的努力终于实现了他最初的谋划。 旁边唐攸之的亲信们此刻再看着他,没有人发出只言片语,可是他们的眼神里分明多了一种复杂的情绪。 那里面有敬佩更有畏惧。 超过三万人的大梁生力军从北、东、南三个方向杀入战场,核心区域的长弓军仿佛被注入无尽的体力和勇气,在各自主将的带领下与敌人展开最终的决斗。 唐攸之忽地走过来抬手拍了拍裴越的肩膀。 裴越面带微笑地望着他。 唐攸之凛然道:“唐临汾,谷芒。” 二人连忙上前拱手道:“末将在!” 唐攸之望着裴越,坚定地说道:“你二人听从裴越指挥,不得有任何推诿与抗拒,否则军法处置!” 二人正色道:“遵令!” 唐攸之和缓语气道:“裴越,骑兵全都交给你,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侯爷放心,晚辈明白。” 裴越轻轻一笑,拱手答道。 他先是看了一眼唐临汾和谷芒,然后转身逐一扫过韦睿、陈显达、孟龙符、傅弘之和商羽,每个被他看去的武将都不由自主地挺直身躯,满面骄傲与自豪,同时还有甘愿赴死的坦然与壮烈。 裴越没有多说什么,如今援兵已至合围形成,如何指挥这数万步卒是唐攸之的手笔,他自己则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八人一同离去,裴越在前,其余七人紧紧跟在他身后。 一万六千名骑兵整装待发。 裴越一跃上马,看向远处厮杀惨烈的战场,沉声道:“竖旗!” 贾成在他身后,高高地举起那面“裴”字将旗。 “杀!” 裴越长刀划向头顶,策马疾驰而去。 一眼望不到头的骑兵加速奔驰,席卷大地,冲向远方。 正文 418【软柿子】 当漫山遍野的大梁步卒冲向战场之时,最震惊的人恐怕要属林安都。 他目光呆滞地望着远处,脸上再无之前的傲气,喃喃自语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叶七没有理会他,倒是一旁早就心生不忿的邓载冷笑道:“什么不可能?” 林安都似乎是在说服自己, 艰难地说道:“他哪来的援兵?整个北线战局压根不会有援兵,所有的兵力我都算过,谢林也算过,不然他怎么会用步卒与你们决战?这肯定是个骗局!一定是!” 邓载满面不屑地望着他,木讷的面容第一次变得如此生动,直截了当地讽刺道:“你以为你是谁?我家少爷的想法岂是你能猜到的。” 林安都这才扭头,然后便看见在南面出现的固原寨守军旗帜, 他之前领军去过那里, 自然明白那面旗帜的意义,甚至连守将罗克敌都远远瞧见过。仿佛一个火星在脑海中炸开,他猛地一拍脑门道:“我知道了,原来如此!” 邓载略略有些诧异。 其实直到此刻他也不知道自家少爷的策略。 之前在临清,他和韦睿一同协助叶七处理裴越交代的任务,便是利用严家的影响力召集各式车辆,同时收集和制造大量便于投掷的长矛。抵达长弓大营之后,叶七与韦睿领着两千骑兵西出支援裴越,他和杨应箕一道负责后勤保障。 纵然当初跟着席先生学过很多,出京后也在不断历练,但因为缺乏足够的信息,邓载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些援兵从何而来。 林安都神色落寞,满面挫败地说道:“他竟然早就做好准备,让这些军寨的步卒悄悄离开,冒着被吴军发现的危险, 钩织出这样一张大网。” 邓载登时明白过来,心中微微诧异这小子还算机敏,嘴上却毫不客气地说道:“这是冒险, 更是魄力!” 林安都苦笑道:“的确是魄力, 谁能想到这世上竟然还有如此胆大的人。倘若此事被谢林猜到,整个北线战局都会因此改变,此后再也无人能挡住吴军铁骑。” 正说话间,位于本阵后方的大梁骑兵列队完毕,隐约可见裴越的身影。 望着这些精锐骑兵打马西行,林安都眼神里除了艳羡之外,不免多了几分悔意。 如果之前他在裴越面前的态度更恭敬一些,想必此刻也能跟上去建功立业。 至少能多杀几个吴人替父亲报仇。 当年被林氏家主逐出门墙时,林安都年仅五岁,勉强还能记得一些旧事,其中最深刻的便是母亲自尽的景象。这些年时时都会浮现眼前,以至于他不像林如玉那样记挂着有朝一日能重回林氏族谱。林家被皇帝下令抄家灭族的时候,他甚至暗中鼓掌叫好。 后来事情的发展波诡云谲,父亲竟然下定决心要叛出西吴,林安都纵然不理解,但是生性至孝的他根本开不了口拒绝。 父亲从来没想过逃走,哪怕所有人都知道谢林宽厚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冷酷的心。 一念及此, 林安都眼中的悔意更加浓烈。 叶七提枪前行, 就在林安都准备跟上去的时候,她忽然头也不回地说道:“像你这样的人更应该懂得机会的重要性,这次你不可以参加作战。你自己想清楚,想走的话没人会阻止,倘若决定留下来,以后在裴越面前收起你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和不知所谓的傲气。” “驾!” 说完那番话之后,叶七策马追向大梁骑兵。 历来心高气傲的林安都这次没有出言反驳,纵然他想辩解一二叶七也听不到。 望着那个远处已经绕过本阵加速的骑兵队伍,林安都若有所思,神色逐渐坚定。 叶七以前从来不会做这种事,虽然她不像陈希之那般冷厉,却也不愿和陌生人打交道。方才特地出言点醒林安都,一方面是想替裴越收拢人心,另一方面则是看在林疏月的面上。来到灵州以后,她逐渐认识到那个可怜女子的不凡之处,虽然关系还及不上她与谷蓁那般亲密,但终究会有几分恻隐之心。 她的坐骑是裴越亲自挑出来的神骏,比起他自己那匹不相上下,这本就是严家为了修复与这位年轻权贵的关系送来的大礼。 裴越不缺银子也不想落人口实,但是对严家的这份礼物很喜欢,除了将其中最好的战马留给叶七,其他十五匹神骏全部分给麾下的武将。 她很快便赶上骑兵大部,顺利地从侧翼进入核心区域,来到裴越的身边。 “战况如何?”她神色温婉地问道。 裴越答道:“谢林必败。” 叶七微笑道:“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当初是怎样说服那位集宁侯的。” 裴越不慌不忙地说道:“我让傅弘之送去一封信,告诉集宁侯此战的必要性。如果一味保持守势,或许能勉强保住长弓大营,但是谢林会有更大的空间和余地,他手中的兵力也可以抽调出来,或者围攻虎城,或者南下支援张青柏。想要破解西吴的攻势,必须先砍掉他们的一只拳头。” 叶七恍然道:“原来谢林在你眼里是个软柿子。” “软柿子算不上,但与张青柏相比,这位镇东大将军弱于阵地战而擅长大范围突袭。只要能将他拖在溪山寨外围,剪除他留在外面的爪牙,再让傅弘之尽力肃清平原上的西吴斥候,为今日的决战铺平道路,最后的赢家肯定是我们。” 裴越看了一眼北面的战场,继续说道:“集宁侯并未一口答应我,他的回信里说的明明白白,只有我先击败西吴的其他军队,逼迫他们回到谢林身边,他才同意我的计划。” 叶七沉默片刻,忽然转头问道:“累吗?” 裴越微微一怔,旋即笑容浮上脸庞,摇头道:“不累。” 叶七便没有再问,看向前方说道:“接下来你要冲击谢林本阵?” 裴越沉吟道:“是也不是,我要断绝他最后的希望,然后逼迫他带着残兵败将逃回西吴。” 这句话似乎没有什么问题,但叶七满脸疑惑地看着他。 正文 419【定鼎】 谢林不想放弃。 当北线十座军寨的梁国守军丢下驻地,以破釜沉舟的气势汇聚成一股强悍的力量,出现在这片主战场的时候,他的确大为震撼,同时也有些惋惜,自己竟然没有看穿这个其实很简单的计策。 如今他手中尚有两万余骑兵和将近五万步卒, 比梁军的兵力稍微少一些,但大体上差距不算很夸张。 就在他准备调兵遣将,用骑兵在梁军大阵踏出一条生路,将已经陷入白刃战的步卒接应出来时,远方忽然出现三条直卷云霄的尘烟。 裴越亲自领着一万人,目标赫然便是吴军的本阵。唐临汾和谷芒各领三千骑兵, 从两翼配合冲锋, 一时间气势锐不可当。 依照常理判断,裴越此刻的冲锋并不理智,他完全可以等着西吴骑兵出击然后见招拆招。毕竟现在大部分人都能看明白此战的胜负手在于步卒,两方骑兵人数与实力都相差不多,就算能分出胜负,最终赢家也会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 可是从裴越此刻的架势来看,这家伙俨然就是一个疯子,似乎打定主意要在今日与吴军同归于尽。 梁军骑兵正在逼近。 前方步卒之间的厮杀异常血腥。 身边的谋士们紧张地看着谢林,等待他做出最后的决断。 谢林虽然出身微末,但这辈子极为顺遂,当初从侯府的家奴摇身一变成为堂堂正正的骑兵,再往后一路平步青云,在边境与梁军的小规模厮杀中屡立战功,几乎没有遭遇过太大的挫折。 这一刻他隐隐有些担心,裴越的确像个疯子,可他并非真的疯了, 之前的所有手段都已经印证这一点。这个看似疯狂的年轻权贵,手里永远藏着旁人猜不透的底牌。 谢林本以为锐金营能解决藏锋卫,最后的结果却是锐金营覆灭。 他觉得自己能够凭借兵力上的优势吃掉唐攸之的长弓军,没想到裴越竟然真的凭空变出三万援兵。 那么此子眼下玉石俱焚的架势真的没有隐藏的后手? “大将军!”骑兵万夫长萧乾山紧张地问道。 谢林缓缓举起右手, 终于在自己的心腹属下们面前露出犹豫的神情。 如果裴越没有伏兵,以现在的局势来看,双方最终很可能是两败俱伤,或许梁军能稍微取得一些胜果。倘若那厮真的还能变出来一支援军,今日这溪山寨外恐怕就会是谢林的葬身之地。 不管结果是哪一种,裴越似乎都不会亏。 谢林对此人的阴险狡诈有了更深的感受,他不由得想起藏身于梁国京都的探子九死一生传回来的情报。裴越是这几年来梁国最独特又最引人注目的武勋子弟,以庶子身份成为梁国皇帝极为器重的武将,是谷梁之后第一个有这番境遇的年轻人。 再想到开平帝对藏锋卫的期许,伏兵或许真的存在! 若非如此,裴越凭什么能展露出一往无前不顾生死的气势? 大梁骑兵已经奔驰过一半的距离,逐渐接近能够施展骑射的区域。 谢林举起的那只右手终于挥下,在身边所有人紧张或担心的注视下,一句饱含苍凉与悲哀的话传进他们的耳中:“传令撤军!” 在下定决心之后,谢林反而平静下来,有条不紊地发布命令:“左效,你领八千骑兵挡住梁国骑兵,不要与他们缠斗, 尽量将他们带离战场边缘。” 之前那个将两支骑兵带回来的武将朗声道:“末将遵令!” 说完之后, 他立刻大步离去。 “萧乾山, 你领八千骑兵为步卒稳住阵脚。” “末将遵令!” “再传令,孙千秋部为大军押后,务必挡住梁军步卒的攻势,决不允许后退一步!待大军撤离之后,他们可以自行逃命。”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谢林攥紧右拳,几乎将自己的掌心掐破。 谋士们面面相觑,却又不敢违逆将令。 他们都清楚这条命令的真实含义,简而言之就是让孙千秋带着近万人死在这片战场上! 为大军押后是何等艰难的任务,想必熟悉军事的人都明白,尤其是在此时双方犬牙交错拼命争夺每一片土地的前提下。至于可以自行逃命这等言辞,谁能闻不到其中的血腥味?在这样惨烈的战场上,失去大军的佑护,举目皆是敌人,又往何处寻得生机? “传令!”谢林重复了一遍。 令官醒过神来,一边通知旗手,一边亲自策马冲向前方战场。 一阵凄厉高亢的鸣金声响彻吴军本阵。 所谓鸣金,指的便是收兵与撤退的信号,具体器物则是声音尖锐的铜钲。 很多人在听见鸣金声后神情错愕,但也有相当多的普通将士脸上浮现解脱之色。长弓军战力极为强悍,西吴步卒本就很吃力,当十座军寨三万以上的援兵加入战场,西吴步卒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 只不过,想要撤退却也很难。 大梁军阵之中,唐攸之听到对方撤退的信号后面不改色,唯有他自己知道内心跳动得有多剧烈。 “令罗克敌领军从南侧绕过去,丁原堵住北侧,拦住他们的退路,进一步压缩包围圈!”他急促又宏亮地吼道。 当谢林发出撤退的命令之后,战局的最终走向便无法扭转。 很多年后,叶七坐在藤椅之上,望着几个小家伙嬉闹欢乐的身影,回想起身边男人名动天下的第一战,她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如果那时候谢林没有被你唬住,用骑兵对骑兵,步卒对步卒,不惜一切要跟你拼命,你会怎么办?” 裴越轻声笑着,凝望着她说道:“还在临清县的时候,你和疏月为我庆生,携手送了我一份大礼,告诉我无论生死皆相随,那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就算他想和我拼命,有你在我身边,不过是同生共死而已。” 谢林当然不知道自己的这场惨败仅仅是因为细雨绵绵之中的一场枪舞。 开平五年,十一月初三日,大梁溪山寨南面广袤的平原上,中山子裴越联手集宁侯唐攸之,并虎将数十员,甲兵七万余,大破西吴镇东大将军谢林之军。 谢林带着一万七千余骑兵和两万九千余步卒狼狈逃回西吴,折损兵力达到六万之多。 史称,溪山之战。 正文 420【噩耗】 今年京都不太冷。 祥云商号总店的后院正堂里,地龙烧得很暖,用的是裴越改造过后的水暖系统,其实就是很简单的土炕结构,没有一丝烟火气,干净清爽又温暖。 不光是这里, 商号每家店铺都有这样一间温暖如春的屋子,因为如今的商号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只卖蜂窝煤的铺子。七宝阁倒下之后,在孙琦等人的帮助下,商号逐步拓展经营范围,如今已是京都内首屈一指的大商家。 在这样温暖的室内,桃花却脸色发白,眼神里满是惊恐。 坐在她对面的谷蓁也好不到哪里去,尽管谷范已经再三同她保证,朝堂上的风波不会牵扯裴越, 可在听到那个令整座京都震动惊诧的消息之后,她险些便昏了过去。 前日午后,一骑信使飞马西来,很快西军大败的消息便传遍四城。 十一月初一,西府右军机、成安候路敏率领京军北大营出战,在边境卢龙寨南面与西吴南路军交手,在鏖战两个时辰之后不敌,若非虎城派出一支近万人的精锐骑兵及时支援,北大营恐怕会全军覆没。饶是如此,京军北大营折损近半,在那支虎城骑兵的拼死援护下退回古平大营,面对西吴镇南大将军张青柏的后续攻势,已然无力抵挡。 很多京都百姓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 楞在当场口不能言。 从高祖起兵反魏一直到打下如今的国土, 大梁百姓从来不认为西吴或者南周能在战场上击败京军,因为这是大梁最强的军队,是梁国能够雄踞中原腹心富庶地域的底气所在。 然而今时今日, 在他们心中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京军竟然输了! 不仅仅是战败, 更是一场惨败,北大营兵力只有四万余,如今更是一次就折损近两万人。 这两万人其中大多数都是京都人氏。 一时间不知有多少人家门前挂白,又有多少妇孺痛哭流涕,许多武勋将门府邸内更是一片愁云惨雾。 当然,更让人担忧的是皇宫内的情形。 信使抵达之后,皇宫内便派出一队队禁军,将文武大臣召入宫内,然后议事直到入夜掌灯。 据说当日宫内便发生争辩,连续两天之后,今日寅时初刻大臣们又急匆匆地进宫,很多人甚至整夜都没有睡着。 这次西境发生的败仗实乃大梁立国以来最严重的惨败,哪怕是十五年前西吴趁着大梁皇位交替时局不稳的时候犯境,边军也没有给他们太好的机会,后来更是让定国公裴贞在虎城咬下他们一块肉。 在这种情况下,裴越始终没有平安的消息传回来,桃花和谷蓁又怎能安心? 二人相对无言, 桃花看着谷蓁泫然欲泣的面容,勉强笑道:“谷姐姐, 少爷一定平安无事,不用太担心。” 按理来说,她身为裴越的贴身丫鬟,其实没有资格如此亲昵地称呼谷蓁。只不过谷蓁天性善良,性格又温和,兼之母亲赵氏提点过她,不能真的将这个小丫头当做普通丫鬟,故而几番纠正过后,桃花的称呼算是改了过来。 谷蓁终究知道的比桃花要多些。 藏锋卫被皇帝寄予厚望,由清一色的骑兵组成,在这种大战里怎能置身事外?连那虎城的精锐骑兵都几乎损失殆尽,更何况这支新组建的骑兵?一想到裴越可能遭遇的危险,谷蓁便根本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日上三竿之时,谷范终于回到商号总店。 谷蓁连忙起身,也来不及行礼问安,急切地问道:“兄长,可有越哥儿的具体消息?” 谷范眉头紧锁,摇头道:“暂时还没有。” 谷蓁神色复杂,半是担忧半是庆幸,此时没有消息未必就是坏消息,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静静等待,总好过听到那些根本不愿入耳的字眼。 桃花怯生生地问道:“谷少爷,我家少爷他也上战场了吗?” 谷范犹豫片刻后,缓缓点头道:“是。” 见二女又明显紧张起来,他赶紧解释道:“西境战事分为南北两线,裴越和藏锋卫去的是北线,这次落败的是南线。只是我的人也只能打探到这么多,不清楚裴越在北线的具体情况。” 谷蓁察言观色,双手攥着衣角,上前一步问道:“兄长,是否哪里有不妥?” 谷范轻叹一声道:“我也搞不懂这南线惨败是如何跟裴越扯上关系的,但是根据宫里传出来的消息看,之所以官老爷们吵了两天,今天一大早又进宫接着吵,是因为有人说这次裴越也必须负责,甚至还有人请求陛下降旨治罪。” “啊!” 谷蓁身躯微微一晃,还好旁边的桃花连忙伸手搀住,虽然这小丫鬟自己也是满脸惊恐。 在她们朴素的世界观里,皇帝和两府大臣完全能决定天下所有人的生死,如果裴越真的被满朝大臣喊打喊杀,如今谷梁又在南边,那还有谁能保住他的性命? 谷范宽慰道:“小妹不要害怕,局势还没有到那个地步。我已经以父亲的名义请求世交故旧们为裴越说话,孙琦他们也是如此,再加上右执政洛大人对裴越青眼有加,想来不会有事。退一万步说,就算这件事真的和裴越有关,陛下至少看在父亲的面上,也不会真的痛下杀手。” 或许是最后这句话起了作用,谷蓁脸色稍微多了两分血色,她在桃花的搀扶下坐回去,微微摇头道:“事已至此,兄长不必记挂我们,还是多帮越哥儿走动。他和裴家早已断了关系,那位洛大人也未必会在这种事情上出面,倘若没有一些真正有分量的重臣开口,局面对他会非常不利。” 谷范略有些讶异,没想到历来足不出户的小妹会有这等见识,他又怎会知道一个女人在面对意中人可能遭遇险境的时候,自然会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 他点头道:“你们放心,我这就去办。” 走出商号的时候,谷范心中仍然想不明白,南线战败怎会与北线的裴越扯上关系?就算路敏想找一个替罪羊,也得有足够正当的理由吧? 他更不知道的是,此时皇城内两仪殿里的气氛已经到了何等剑拔弩张的地步。 正文 421【构陷】 “陛下,微臣认为,此番京军战败,主帅路敏自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是中山子裴越更是其心可诛,罪不可赦!” 兵部尚书刘大夏洪亮的嗓门在偏殿内回荡着。 这位刘大人进士出身, 一辈子没有去过沙场,因为极其擅长打理庶务,被莫蒿礼看中,一步步走上六部尚书的高位。其人性情嫉恶如仇,平生最厌恶那些无视朝廷法度的武勋权贵,对于裴越这个异军突起平步青云的年轻人自然也没有什么好感。 在他之前,关于裴越是否有罪的争论已经持续很久, 不过都是品阶稍微低一些的朝臣在议论, 等到他出班开口之后, 其他人都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 谁也不愿跟刘大炮仗对上。 开平帝面色沉郁,微微挑眉问道:“其心可诛?此话从何说起?” 刘大夏夷然不惧地回道:“陛下,路军机的请罪折子里说的清楚明白。他与襄城侯萧瑾计议妥当,先用京军拖住张青柏的主力,然后虎城骑兵从北、古平军从南两面夹击,如此就算不能击溃张青柏部,至少也能战个平手。在虎城骑兵赶来援护之时,却被谢林麾下的骑兵突然出现并拦住,继而造成整个局势的崩坏。” 开平帝冷声道:“这与裴越有何关系?” 刘大夏朗声道:“路军机之前所言,命藏锋卫北上协助集宁侯,主要是针对谢林的骑兵,却被对方抓住这样的机会,难道他无罪吗?” 刑部尚书高秋忍不住出言反驳道:“刘尚书, 那谢林麾下骑兵有五万人, 藏锋卫才将将一万人,裴越又不是神仙,他怎么可能对付五倍于己的敌人,这样的想法未免有些荒谬!” 刘大夏横眉道:“高大人,没人要求裴越击败谢林的骑兵,本官还不至于如此异想天开。但是,骑兵在战场上本来就负有侦查之职,结果他连两万骑兵南下都不知道,导致南线战局溃败,你能说他没有半点责任?” 高秋一时语塞。 刘大夏见状更加得理不饶人,踏前一步道:“如果裴越能早些发现这个变故,及时通知路军机,京军至少能做到自保,而不是陷入泥潭,最后折损两万人!此战路敏当然有责任,但是裴越同样逃脱不了罪责,而且必须重重惩治!” 高秋有些头疼,若非今天一大早谷范就亲自登门,以广平侯谷梁的名义请求他帮忙,又提及他和谷梁之间的交情,他才懒得理会这档子事情。 朝中谁不知道这个刘老头尖酸刻薄?他吃饱了撑的才会和此人发生冲突。 “即便裴越有侦查不利的责任,又如何称得上居心叵测?莫非你认为他故意隐瞒消息, 目的就是让京军大败?”御案后面, 开平帝面无表情地问道。 刘大夏稍稍迟疑, 然后硬邦邦地说道:“陛下,老臣早就听说大梁军中派系众多,定国公府一派,魏国公府一派,成国公府又是一派,有些事虽然没有证据,但难保不会有人生出争权夺利的念头!” 此言一出,偏殿内鸦雀无声,大部分人都目瞪口呆。 这刘老头今天是疯了吗? 开平帝的眼神陡然阴沉,制衡之道是他这些年尽力做的事情,刘大夏这番话岂不是在说他这个皇帝主动挑起臣子之间的斗争? 站在文臣班首的莫蒿礼回头望向刘大夏,眼神冰冷淡漠,淡淡道:“刘尚书,这是什么地方,岂能容你胡言乱语?还不赶紧退下!” 刘大夏望着一手将自己提携到如今地位的恩主,眼中闪过一抹痛苦,然而却对着开平帝跪下,沉声道:“老臣一时情急慌不择言,请陛下治罪。但是,陛下,军中这些年乱象丛生,武勋权贵们眼中只有爵位和军职,拉帮结派争权夺利,简直有负国朝恩典。老臣恳请彻查京军大败之真相,理当先罢黜裴越的指挥使之职,想他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人,有什么能力指挥一卫骑兵?至于他究竟是不是故意隐瞒消息,太史台阁一查便知!” 图穷匕见。 稍稍有些奇怪的是,他言语中将所有武勋都包括进去,武勋班列中竟然没有人站出来反驳他的看法。 开平帝扫视一眼左边的武勋们,目光里逐渐泛起失望的情绪。 就在他要爆发之时,王平章轻咳两声,出班启奏道:“陛下,刘尚书因为西境战事不利一时激愤,老臣以为情有可原。眼下当务之急,不是根据路军机请罪折子里的只言片语就去大索天下,当以西境安危为先。” 一直沉默不语的洛庭开口道:“陛下,臣认为魏国公言之有理。” 开平帝的目光又转向老态龙钟的莫蒿礼。 这位四朝元老颔首道:“京军退守古平大营,虎城依然在大梁手中,南线也还有几座军寨尚未陷落,眼下局势还没到糜烂的地步。此时的确应该调遣援兵赶赴西境,至少不能让西吴骑兵进入灵州境内,否则必然会生灵涂炭。” 除了远在西境的路敏之外,两府三位重臣的意见出奇一致,其他人便没有反对的机会。 刘大夏心中不知是失落还是轻松,若非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把柄落在鲁王手中,他又怎会一反常态要置一个年轻人于死地? 也罢,既然这些大人物愿意保他,自己也免做小人。 只是一想到昨夜鲁王府长史的可憎面目,他就忍不住想亲手毙了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武勋班列之中,京军南营主帅李柄中垂首望地,双手拢在袖中,默默地攥紧成拳。 这两日朝堂上的风波,有一部分是因他而起,若非他授命那些提携过的下属搅起风浪,矛头未必会对准裴越。 只可惜被王平章一言破坏大局。 其实他早已不在意当初与裴越之间的那些波折恩怨,哪怕谷梁曾经马踏丰城侯府门,他也不愿再生事端,然而半个多月前接到一封来自西境的密信,却让他恨不能手刃裴越。 他最疼爱的长孙被裴越一刀砍死,还诬陷他是马匪首领! 眼见这件事就要被几位大人物轻描淡写地带过去,李柄中深吸一口气,走出班列面朝开平帝躬身,双手于身前交错行礼,沉声道:“陛下,臣有事启奏。” 正文 422【大捷】 “说来。” 开平帝的态度倒也算不上冷峻。 开平三年,李子均勾连西吴刀客袭击裴越,沈默云借由此事捅了李柄中一刀。开平帝志在天下,可以允许底下的官员有些许贪墨之事,却绝对不容许他们和西吴或者南周的势力勾结,这便是他的逆鳞所在。 故而李柄中在距离西府军机仅有临门一脚的时候被踢去京军南营, 那里可是谷梁的地盘,虽然谷梁被调往南境节制诸军,可南营的兵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李柄中的处境可想而知。 这两年他并没有表露出丝毫的怨望,一丝不苟地做着自己主帅的职事,哪怕推进不顺也会徐徐图之。开平帝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更何况李柄中终究是王平章提上来的人,也是他这些年勾勒出的大梁军方势力版图的一部分,自然不会因为一件事就彻底弃用。 李柄中面色沉静,不慌不忙地说道:“陛下,王军机所言甚是,西境战事细节如何暂时还不清楚,朝廷不能以路军机折子里的几句话就定裴越的罪。但是如今南线战败,北线亦不知能否挡住谢林的精锐骑兵,臣认为应当及时调整西军将帅。” 开平帝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缓缓问道:“如何调整?” 李柄中愈发垂首,恭敬地说道:“事关重大,自当由陛下乾坤独断。不过,臣认为方才刘尚书一言甚妥, 裴越年轻无才,虽然在蜂窝煤这件事上对朝廷有些功劳,但还没有能力独领一卫骑兵。臣觉着可以罢免他的藏锋卫指挥使之职, 令其为南山寨守将, 作为古平大营之前最重要的屏障。如此一来,既可以磨砺他的能力和性情, 也不会影响西境战事的大局。” 开平帝默然不语, 似乎在斟酌李柄中这个提议的利弊。 “陛下, 臣附议,请罢免裴越的藏锋卫指挥使一职。”御史台侍御史李端出班奏道,就站在李柄中的身后。 “陛下,臣附议。”工部右侍郎俞子宁紧随其后。 “陛下,臣附议。” “陛下……” …… 片刻之间,竟然有十五六位大臣赞同李柄中的提议,无论他们之前属于哪个阵营,又或者是哪位大人物的拥趸,此时不约而同地乞求开平帝罢免裴越的指挥使一职。 虽然这个场面略显混乱和繁杂,但是有心人还是能从中发现几分蹊跷之处。 譬如侍御史李端,为人确实清正端方,但是他的正室与鲁王府的一位侧妃算是亲戚。 又如工部右侍郎俞子宁,他私底下与京军西营主帅长兴侯曲江颇有交情。 表面上这些大臣中绝大多数都是文臣,实则与很多武勋权贵都扯不开关系,武勋们这次出手,或与被关在上林狱的裴戎有关,或是眼馋藏锋卫的地位。至于鲁王府为何要对付裴越,这在朝堂上也不算秘密, 毕竟七宝阁与祥云商号之间的故事人尽皆知, 鲁王妃许氏自尽的消息也早就传遍京都。 面对朝臣们汹汹气势, 开平帝毫不在意,他登基十五年若还控制不住这座朝堂,也就没有必要做梦平定天下。 长久的沉默之后,开平帝的目光扫过中间站着的那些朝臣,停留在莫蒿礼身上,缓缓说道:“莫执政,你来说说。” 莫蒿礼似乎衰老得有些快,闻言楞了片刻之后才抬头问道:“陛下,老臣耳背多时,方才没有听清诸位大人的话,不知陛下要老臣说什么?” 开平帝不以为意,淡淡道:“李柄中说裴越不足以胜任藏锋卫指挥使的职事,请求朕罢免他,其他大臣皆附议之。” 莫蒿礼老眼浑浊地望着开平帝,微笑道:“陛下,老臣隐约记得之前送来的军报里说,成安候让裴越那小子领着藏锋卫支援北线战局,是吗?” 开平帝点头道:“没错。” 莫蒿礼微微不解地说道:“既然这次是南线战事惨败,又与北线有何关系?诸位大人,换做你们此刻在北线战场,仅仅依靠成军月余的藏锋卫骑兵,就能看住谢林的五万骑兵?你们谁能做到这一点,现在就站出来,莫说取代裴越,便是老头子这个执政的位置也可以一并相送。” 无人敢开口搭话。 就算李柄中打定主意今日要先剪除那裴家子的羽翼,此刻面对那位神色平静的老人,也生不出反驳的勇气。 莫蒿礼见状又问道:“请问各位大人,北线战局如何已经盖棺定论了吗?如今局势危急,灵州和虎城危在旦夕,你们不替陛下排忧解难,不去思考如何调派援兵,如何准备粮草,如何帮国朝度过这次危机,却为了一个毛头小子的官职扯皮三天!” 他忽然转身,背对着开平帝,纵然这个姿势有些不敬,此刻却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 只见这位老态龙钟的执政望着面色发白的十余位大臣,声音依旧平淡,落在他们耳中却是雷霆一般:“朝廷每年花大笔国帑养着你们,平时明争暗斗倒也罢了,只要不影响朝局的运转,不影响陛下旨意的推行,老头子也不愿惹人厌烦,无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在开口之前到底有没有过一下脑子?一群王八蛋!” 最后三个字仿佛惊雷一般炸开。 站在最前面的李柄中额头上满是冷汗,其他人的身体更是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 莫蒿礼胸膛微微起伏着,逐一扫过这些人之后,转身对着开平帝躬身行礼道:“陛下,裴越无罪,不可治罪。眼下当先调京军西营轻装简从赶赴西境,再调邓州、蕲州、化州、渝州四地常平仓中部分粮草运往灵州。” 开平帝轻轻舒口气,开口说道:“京军不可擅动,至于粮草调拨之事,东府直接操办即可。” 莫蒿礼并未着急忙慌地争论,他看了一眼右侧武勋班首沉默的王平章,便知道这对君臣恐怕早已安排好了第二拨援兵的事宜。 开平帝目光深邃,看向大殿中央站着的那些大臣,正要开口训斥,便见殿外竟然传来一阵喧哗。 大臣们面面相觑,直到内监惊喜的声音依次传了进来。 “大捷!大捷!西境大捷!” 正文 423【西行】 “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痛快的笑声惊飞了屋檐上的落叶。 上午离去的谷范出人意料地又回到祥云商号的总店,还没进门就让笑声穿透谷蓁和桃花的耳膜。两人提心吊胆大半天,又都不是擅于调节情绪的性格,堂内氛围自然显得十分哀切。 谷蓁眉尖蹙起,待谷范进门之后立刻板着脸说道:“兄长,什么事让你这么开心?” 谷范见状便知道小妹起了误会, 连忙摆手道:“莫急莫急,为兄有好消息告诉你。” 谷蓁喜色跃上眉梢,也不再介意谷范之前的冒失,紧张又期待地问道:“可是越哥儿的消息?” 谷范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咕唧灌下,而后笑道:“莫急, 听为兄慢慢和你说。上午我去了一趟襄国公府,虽然咱爹和襄城侯交情不深, 但是上一辈的香火情还在, 所以萧瑾的长兄同意联络一些世交,帮裴越撑撑场面。我才刚刚离开襄国府,还没到下一家,半路上就听到一个消息,你们猜怎么着?” 谷蓁银牙暗咬,心想也就是叶姐姐不在,否则一定要揍这个不着调的四哥一顿。 谷范倒是了解她的性格,知道她真的有些急了,连忙说道:“裴越平安无事!你且放心罢!今天朝堂之上,先是兵部尚书刘大夏那个老炮仗将西境战事不利的责任推到裴越身上, 要陛下对他革职问罪。你说这个老炮仗是不是吃错药了?他跟咱们武勋没有一点关系,什么时候轮得到他来置喙武勋的官职?” “啊?兵部尚书?”桃花满脸惊吓,张大了嘴。 在她的认知中, 尚书那可是顶天的大官, 更何况是兵部尚书,连这样的人都要和少爷为难,这这真是…… 她默默握紧了小拳头, 似乎想要和那个老头大官儿拼命。 谷蓁既然知道裴越无事, 自然就不会过分担心,而且她这两年也找沈淡墨了解过一些朝堂格局,知道兵部尚书只是听着唬人,实则没有多少权势。她白了谷范一眼道:“兄长,小妹竟不知你还有说书的本事。” 谷范哈哈一笑,坐下说道:“刘老炮仗的提议当场就被魏国公挡了回去。这还没完,丰城侯那个老不死的居然跳出来说裴越没有才能,请求陛下罢免他的军职,还让裴越去最危险的南山军寨守城。这个老东西我看是真的活腻了,早晚有一天我会亲手砍了他的脑袋!” 谷蓁无奈地道:“兄长,这些话是能浑说的吗?你不能给爹爹招祸。” “罢了,且先让他的脑袋在他脖子上待一段时间。当时除了李柄中之外,呼啦啦跳出来十几个大臣,都是要对裴越下手,逼着陛下罢免他的军职。”谷范越说越气,猛地一掌拍在桌上。 桃花惨兮兮地问道:“谷少爷,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家少爷啊?” 谷范轻叹道:“你家少爷也确实太能干了些, 本来就有很多仇家,又掌着藏锋卫这个天子亲卫,能不惹人眼红吗?” 桃花听不太懂, 她只觉得那些人太可恶,少爷吃了那么多苦才有今日的成就,与他们有什么干系? 谷蓁问道:“那后来呢?可是陛下驳了他们的意见?” 谷范这时才露出一抹恭敬,挺直身躯说道:“不是陛下,是左执政莫蒿礼当堂痛斥这些人,还骂他们是一群王八蛋,骂得痛快!然后这时红翎信使直接入宫奏报,西境北线取得溪山大捷!裴越这小子领着藏锋卫,和长弓大营主帅集宁侯唐攸之一起,在溪山军寨附近和西吴镇东大将军谢林决战,前前后后歼敌六万多人!那谢林号称西吴名将第三,结果被打得屁滚尿流,带着几万残兵败将滚回了西吴!哈哈哈哈哈!” 桃花闻言欢呼雀跃,脸上瞬间荡漾开灿烂的笑容。 谷蓁并不会像她那样表露心迹,但是眼神里郁结多时的担忧一扫而空,一直紧紧攥着的双手不知不觉地松开,轻轻呼出一口气,面容也变得恬静温婉。 她想起一事,又问道:“为何这两份战报不是同时送来?” 谷范回道:“两处战局并非同时发动,成安候路敏先和西吴人交战,落败之后便将战报送回京都,还在战报里牵连裴越,这厮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北线那边的战事迟了两天才爆发,然后倒是将消息第一时间送回京都,只不过北面的路程更远一些,故而迟了这么久。” “原来如此。” 谷蓁轻轻点头,脸上的肌肤变得愈发光润,她想起那个远在西境的年轻男人,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他那张喜欢搞怪的面庞。 谷范继续说道:“你们不知道那帮之前攻击裴越的官儿,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一个个吓得抖如筛糠,要不是两府几位大人懒得收拾他们,恐怕早就让他们滚出朝堂了。” “为什么呀?”桃花不解地问道。 这些人明摆着是不怀好意,恶意攻讦自己的少爷,难道这样的人还能继续当大官? 迎着桃花疑惑的目光,谷范摇头道:“你不懂,这世上有些事就是这样,不是每个人都像你家少爷那样快意恩仇,就连陛下也只是狠狠训斥他们一番,罚了半年的俸禄而已。此事暂且不提,那位集宁侯这次估计又要擢升了,你家少爷就算现在回京,至少也是一个伯爵在等着他。” “那西境还要打仗吗?越哥儿何时才能回来?”谷蓁问道。 谷范微微皱眉,他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还要打。” 一个平和的声音忽然从外面传进来,紧接着一个中年男人走进正堂。 堂内三个晚辈连忙起身,一贯肆意的谷范恭敬地行礼道:“席先生,您怎么来了?” 席先生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多礼,对谷范说道:“首阳山那边有王勇盯着,宅邸那边有戚闵看着,其他几个年轻人也都很有能力。总号这边你需要费点心,孙琦那些权贵子弟和三个总掌柜做事没有问题,但是大局不能操之于旁人手里。” 谷范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惊讶道:“先生,您要走?” 席先生微微点头,目光中多了几分他们看不懂的深意,平静地说道:“我要去一趟西边。” 谷蓁知道席先生对于裴越的重要性,可是不知为何,她的自觉告诉她,这位深不可测的先生这次去西边,恐怕会有极可怕的事情发生。 席先生望向谷蓁,看见她通透的目光不禁微微诧异,然后温言道:“你们不必担心,我此番是去帮裴越一把,还有一些私事要处理。你们在京都安心待着,他肯定会平安归来。” 说罢,又看了谷范一眼,朝他微微颔首,然后转身离去。 正文 424【抉择】 裴越没有想过往后的京都会乱成一锅粥,当他在唐攸之亲笔写就的战报奏章上用下自己的钦差印信时,脑海中思考的依然是南线局势,根本不曾料到路敏竟然会在战败后尝试拖他下水。 谢林主动撤退,这并未出乎裴越的意料,最后时刻他全军压上就是逼迫对方退兵。 从始至终, 裴越都没有打算要和谢林同归于尽,那样对整个西境战事并无正面的意义,反而会引起灵州境内的恐慌。 等谢林撑不住发出撤退的命令,梁军便可以追击和袭扰,尽可能地扩大战果,这便是裴越当初告诉唐攸之的计划中最后一环。 就在他和唐攸之汇合商议下一步战略的时候, 南线的信使带来一个令人震惊愤怒的消息。 两天前,京军北大营在卢龙寨南面与吴军决战, 折损兵力近半,战死指挥使二人,统领以下数十人。成安候路敏在虎城骑兵的拼死救援下,狼狈退回古平大营,整个南线战局瞬间接近崩溃的边缘。 唐攸之是沙场老将,一眼便能看出南边的局势已然变得极为被动和复杂,他望着眉头微皱的裴越,淡然道:“谢林麾下的骑兵还有一定的战力,想要彻底打残他不容易,至少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北边不会有太大的危险。若是南边防线彻底溃烂,西吴铁骑长驱直入, 后果恐非我们能够承担。” 裴越沉默良久。 他能听出这位集宁侯的好意,毕竟继续追击西吴败兵要依靠骑兵,长弓军步卒不会轻离防地, 在这样的情况下唐攸之几乎没有后患,只需要裴越在前出力, 他坐镇后方自然可以分到一些功劳。然而他没有做出任何那个方面的暗示,直截了当地希望裴越能领兵南下。 这是一个厚道人, 而且当初唐攸之敢于应承他那个堪称冒险的方略,本就说明其人与李柄中之流绝不相同。 思忖过后,裴越开口说道:“侯爷,你是否感觉到南线战事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 唐攸之微微一怔,细细思量过后,颔首道:“成安候将古平军放在鸡鸣寨后面,孤军深入邀战张青柏,莫非是和我们一样的打算?” 裴越回忆着沈淡墨情报里的路敏生平,摇头道:“古平军的战力远远及不上长弓军,南线军寨也有近半落入张青柏手里,成安候根本不可能实行一样的战略。我想不明白的是,他为何坚持要打这一仗?” 打的理由有很多,但是不打的理由更多。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神中看到一抹忧色。 唐攸之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道:“莫要太过担心,成安候许是这些年疏于战阵,一时大意而已。裴越,你最好还是尽快领兵南下。” 其实以两人的身份地位, 唐攸之并不需要这样客气,几乎与裴越平辈论交。 裴越自然也明白其中意味, 但是他最终还是摇头道:“现在南下对战局无益。” 若是换做其他晚辈决计不敢在唐攸之面前这样表态,就算是唐临汾也没那个胆子,但是裴越这般说出口,唐攸之却并未感觉到冒犯与不敬。 人世间有些道理很简单,若你充分展现出自己强悍的能力,那么就可以让旁人忽略二者之间年龄甚至地位的差距。毫无疑问,溪山大捷已经足以证明裴越的能力远超所有的同龄人,甚至比起一些沙场老将也毫不逊色。 故而唐攸之饶有兴致地问道:“为何?” 裴越冷静地分析道:“成安候已经退回古平大营,南山、鸡鸣和西水三寨岌岌可危,其中鸡鸣寨估计要承受难以想象的压力。古平军不堪大用,除非长弓军南下、金水军北上,以绝对优势的兵力才能抵消这次败仗带来的恶劣影响。这个时候藏锋卫南下能做什么?除了给成安候充当斥候之外,他总不能指望我这点人能够击败张青柏麾下的十余万精锐。” 唐攸之轻声一叹,目光复杂地望着裴越,感慨道:“有些时候锋芒过于外露不是好事,尤其是在朝中。” 裴越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苦笑道:“侯爷,不是晚辈年少轻狂,如今手里揣着上万人的生死,容不得妥协大意。” 唐攸之摇摇头,正色道:“你不是年少轻狂,而是年少太不轻狂。或许你还有些好奇当初我为何敢一口答应你的计划,因为我早已得到某位大人的嘱托。观你这些年行事,过于老成端正,浑不似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反倒像是我们这些久经磨砺的官场老人。裴越,需知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你若想走得更高更远,必须要偶尔展露几分少年人的峥嵘之气。” 这番话可谓推心置腹,裴越感激地说道:“晚辈谨记侯爷教训。只是请恕晚辈无礼,侯爷口中的那位大人是否姓沈?” 唐攸之怔了怔,苦笑道:“难怪他说瞒不过你。” 裴越故作惊讶道:“侯爷,连你也是沈大人那一派的吗?” 虽然知道他在逗趣,唐攸之仍旧忍不住纠正道:“我和沈大人都是为陛下和大梁效命,并无派系之分。你刚到灵州时,默云兄便寄来一封书信,将你夸得天花乱坠,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欣赏一个后辈。所以你提出那个方略之后,我便没有多想,既然他都这般青睐你,我便赌一次又何妨?如今看来,还是他看人的眼光更准。” 裴越轻轻一笑,平静地说道:“晚辈回京后会去沈府道谢。” 唐攸之并不知道这两人之间的具体关系,所以也没有将这句话放在心上,他好奇地问道:“既然不想南下受制于成安候,那你打算如何抉择?” 裴越望着远方滚滚狼烟,并未犹豫太久,坚定地说道:“我要带着藏锋卫继续追击谢林,然后在二百里之外转道南下,去虎城。” 这个答案似乎早在唐攸之的意料之中,但此刻听他说出来,这位年过不惑的军方大人物颇为满意地点点头,旋即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而后他轻声感叹道:“后生可畏啊。” 正文 425【见虎城】 谢林的撤军命令造成十分惨重的损失。 这个时代的军队短兵相接之后,想要从容抽身而出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尤其是双方的士气相差悬殊。在付出两万多人阵亡的代价之后,谢林终于集合全军开始狼狈撤退。然而令他异常愤怒的是,梁军竟然没有立刻追击,让他准备好的后手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仿佛蓄力多时的一拳砸在空气里, 差点让谢林吐出一口老血。 在西吴开始撤兵之后,长弓军也开始整理阵型清点伤亡。 唐攸之命令他们在溪山寨外扎营,同时撒出去上千名斥候,负责方圆百里以内的警戒,同时还要追踪西吴大军的动向。 数十名武将把部属交给副手,齐齐来到中军帅旗之下。 裴越站在唐攸之身边,为了表示敬意特地拖后半个身位。 唐攸之注意到这个细节, 便露出一抹和煦的笑容,扭头对裴越说道:“上前。” 语气虽温和, 内里的意味却不容推辞。 裴越倒也没有继续矫情地谦让,他上前半步与唐攸之并肩,至少在今日这个大获全胜的时刻他具备这样的资格。 韦睿等人望见这一幕脸上浮现喜色,长弓军的将领们也未表露出任何质疑的情绪,显然裴越的能力已经征服这些骄兵悍将。 唐攸之轻咳一声,周遭旋即安静下来,他面色温和地说道:“今日大胜吴军,诸位功不可没,本侯会连夜写就请功奏章,明日一早便送去京都。你们的功劳不会有任何遗漏,相信陛下能看到你们的舍命之举。” 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显得振奋不已, 却也无人大声喧哗,足以说明唐攸之治军之严。 稍稍停顿片刻之后,唐攸之忽然提高声音道:“唐临汾, 谷芒。” “末将在!” 二人拱手应道。 唐攸之的目光在唐临汾身上停留片刻,两人都想起那夜的深谈,唐攸之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不舍,这毕竟是他一手带出来的自家晚辈, 帮他执掌着长弓军半数骑兵,历来都没有出过差错。但他也明白对于还很年轻的唐临汾来说,跟在裴越身边无疑是更好的选择。 至于谷芒—— 他很清楚裴越和广平侯谷梁之间的关系,相信这二人会相处得十分融洽,故而眼神中多为勉励之意。 在所有人好奇又紧张的注视中,唐攸之沉声道:“从此刻起,你二人及所领骑兵归于藏锋卫指挥使裴越统率,不得有任何违逆抗命之举,听清楚了吗?” 唐临汾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倒是谷芒微微一愣,不解地问道:“大帅,依照国朝军制,一卫领军不得超过一万三千人。” 藏锋卫自身便有骑兵八千,再加上八千多长弓骑兵,这个数量显然超出规矩。 唐攸之淡淡道:“此乃战时权宜之策,等到西境战事结束,本侯会亲自向西府解释,你们只需要服从命令。” 二人挺直身躯朗声应道:“遵令!” 唐攸之这才转身望着裴越说道:“溪山寨会在今夜准备好骑兵五日的干粮清水, 同时后续会将粮草送往固原寨,那里距离虎城不算远,你可以随时取用补给。” 见他安排得如此妥当,裴越感激地行礼道:“多谢侯爷。” 唐攸之笑笑道:“不必言谢。走罢,你随我进溪山寨,一起参详如何写这份大胜捷报。且让将士们歇息一晚,明早再出发也不迟。” 裴越颔首道:“敢不从命。” 二人在亲兵的簇拥中走向溪山寨的方向,一众武将望着他们的背影,表情显得十分精彩。 陈显达捅了捅商羽的手臂,压低声音笑道:“看见没?咱家爵爷就不是普通人!” 商羽眼中闪过一抹艳羡,顺着陈显达的话说道:“废话,这种事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你能不能稳重一点,别在外人面前丢爵爷的脸!” 陈显达不屑道:“什么外人?没听集宁侯怎么说的?连他自己的侄儿都塞到爵爷手下,还不是看爵爷注定要平步青云?这时候不赶紧拉近关系,将来谁还会搭理他?不过这位侯爷真是个狠人,竟然舍得将所有骑兵都送过来,自己手里一匹马都不留,真是好魄力!” 他虽然是夸赞之言,但是谁能听不出话语中的嘲讽之意? 韦睿遽然回首,锐利的眼神盯着陈显达,沉声道:“这些话要是让爵爷听到,你还想不想活?” 陈显达脸色有些尴尬,却又不敢和韦睿争论,只得嘟囔几句。 韦睿心中暗叹,很显然这场大胜让整个藏锋卫都有些飘飘然,陈显达这个夯货只是表现得更加明显一些。对于一支刚刚成军不久的骑兵来说,这不是一个好兆头,看来必须要找裴越说一说这件事。 然而直到次日天明,他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裴越和唐攸之在密室中谈了整整一夜,直到清晨出现在韦睿等人面前,他的脸上挂着倦容,眼神却显得无比凝重。 没人知道这一夜他和唐攸之谈了何事。 当阳光从天边探出之时,三名红翎信使带着溪山大捷的奏章八百里快马奔驰,通过西境官道上的驿站,一路换马又换人,以最快的速度冲向东方的京都。 与此同时,合计一万六千名骑兵在溪山寨外列阵以待,裴越在和唐攸之告辞之后,领军向西而行。 韦睿、傅弘之、陈显达、孟龙符、商羽、唐临汾和谷芒各领一部,万余神骏策马于高阳平原之上。 三日之后,这支军容严整的骑兵终于抵达虎城北面二十里之外,驻足于贝苕江北岸。 江水奔腾不止,浩浩汤汤,哪怕已经是十一月,依旧看不出半点缓和平静的模样。 西南方那座世间雄城隐然在望,似乎能瞧见那巍峨雄伟的城池轮廓。 之前谢林留在此处盯防虎城驻军的那支骑兵早已不见,却不知是被他召回西吴境内,还是早已南下加入张青柏的麾下。 裴越轻轻舒口气,似乎在这一刻忽然有些犹豫。 叶七一身戎装,策马来到他身边问道:“怎么了?” 裴越轻轻一笑,然后示意无妨,扭头看着韦睿等人紧张中带着期盼的神情,缓缓举起右手,然后果断地挥下。 “渡江!” 正文 426【遇故人】 贝苕江上有两座石桥,可以连接虎城和北线军寨,此前一直掌握在谢林手中,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桥体,周边也是一片安宁,没有任何西吴骑兵留下的痕迹。 溪山大败之后, 谢林领军一路退回西北方向的甘城,那里本就是他出兵之前驻扎的地方。 裴越率领藏锋卫一路追击,不过并未穷追不舍,在撵出二百多里后便转道南下。这一路上他们的斩获已经足够丰厚,除了将战马收为己用之外,其余战利品都遗落在高阳平原上,自有后面的长弓军步卒收拾。 如今只要渡过面前的石桥,扩军一倍的藏锋卫便将离开北线战场, 正式进入南线战场, 对手将从擅长运动战的谢林变成用兵稳妥步步为营的张青柏。后者显然是更加难以对付的敌人,尤其是如今张青柏麾下士气正盛,又占据兵力上的绝对优势。 大军渡江自有章法,傅弘之指挥数十队斥候先行过去,然后朝南方呈扇形铺开,为裴越搜集最有效的情报。 然后便是陈显达率领的先锋前军。 韦睿站在裴越身边,将他心中的担忧简略说了一遍,重点便是溪山大捷之后军中浮躁的人心。 裴越静静听着,并未立刻将陈显达喊过来训斥一番,因为他早就预料到这件事,抬手拍拍韦睿的肩膀,微笑道:“无妨,打了胜仗总要允许将士们高兴几天。你如今是藏锋卫中军统领,与我的副手并无分别,大可以用我的名义约束他们,只是不必过于严苛。虽说骄兵必败, 但将士们总要有几分匪气和傲气, 如此才能逐渐养成坚不可摧的士气。” 韦睿犹豫片刻,终究没有继续劝说。 便在这时,傅弘之匆匆策马赶回。 “爵爷,南岸西面出现一队骑兵,约有百人,自称虎城骑兵。为首者说他是惊羽营统领裴城,想要见爵爷一面。”傅弘之抱拳垂首道。 裴越微微一愣,与不远处听到这句话后看过来的叶七对视一眼。 片刻过后,裴越领着一百亲兵,在叶七的近身保护下来到贝苕江南岸,西行十余里后便看见下马等待的裴城。 在这位定国府承爵人、如今的三等定远伯身边,还有几个熟悉的面孔。裴越依然记得他们的名字,分别是齐云侯尹伟之子尹道,永昌伯顾章之子顾宗,锦川伯程由之子程德和南安伯苏武之子苏平,另外多了两个陌生的年轻人,一个身材魁梧宛如巨兽,另一个则尖嘴猴腮面容刻薄。 在距离他们还有三四十丈时裴越勒住缰绳, 身后的亲兵动作整齐划一,光是这一手就让对面的虎城骑兵面色变得凝重起来。 尹道看见裴越停马的举动, 眼神稍稍变得温和一些,不复之前的冷峻与审视,其他武勋子弟亦是如此。 唯有裴城始终面色平静,此刻更领着尹道等人主动迎上去。 裴越将亲兵留在原地,只带着叶七和邓载二人上前。 “惊羽营前军统领裴城,奉虎城行营节制、襄城侯萧大帅之命,特来面见裴钦差,有紧急军情相告。” 两方接近之后,裴城一丝不苟地行礼说道。 深秋的寒风吹过脸颊,裴越看着对方挑不出半点错处的举动,一时间竟有些恍惚,这还是当初那个被他几句话就撩拨到得意忘形的定国大少爷吗? 岁月流逝,倥偬数年。 早已物是人非。 裴越轻吸一口气,平静地回道:“请说。” 裴城直起身,望着这个已经比自己高出不少的庶弟,眼神淡然地说道:“萧大帅命我转告,听闻北线取得溪山大捷,谢林的败兵退回甘城,他很感激集宁侯和裴钦差力挽狂澜的举动,但是眼下南线战局极其复杂,藏锋卫不可轻举妄动。” 裴越注意到他脸上有一道可怖的伤口,远比当初王勇挨的那一鞭子要严重,而且左胸处还绑着纱布,不由得轻叹道:“你也参加了卢龙寨之战?” 他两世为人要做到面具示人倒也不难,但是和裴家之间的纠葛过于复杂,裴戎如今还被关在上林狱里,李氏也是生不如死。虽说这两人都是咎由自取,但毕竟是裴城的亲生父母,裴越眼下确实演不出兄友弟恭的场景。 裴城神色沉静,与往年大不相同,至少眉宇间再无丝毫的骄纵之色,缓缓点头道:“我奉命随大军支援京营,只是撞上谢林从北线抽出来的骑兵,等到我们击退谢林的骑兵,正面战场已经溃败,所以只能拼死掩护他们退回古平大营。” 裴越默然,如今他久经沙场,当然能够从裴城平静的话语里品出当时南线战场的惨烈,这与北线不同。谢林是主动撤退,虽然这里面也有裴越逼迫的因素,但他的兵力并不弱于梁军,而且手里还有近两万骑兵,所以还能勉强保持撤兵后的阵型。但路敏本身兵力就是弱势,几乎是一路溃败,若非虎城骑兵拼死相救,恐怕这位成安候压根回不到古平大营。 此战,虎城八千精骑损失五千多人。 裴越的目光从裴城身边移开,看向其他人,沉声问道:“柳贲和朱定呢?” 他对这两个人印象比较深刻,当时裴太君寿宴那日,便是这两个咋咋呼呼的家伙替裴城出面为难他。 裴城微微一怔,眼眶霎时间泛红,轻声道:“走了。” 裴越愣住。 他并非是圣母一般的性情,可是往事追根究底,那几位纨绔包括尹道在内,和他之间也只是口头上的掰扯,没有很过分的欺压行为。毕竟他与他们也只有一面之缘,此后裴城带着他们远赴西境,便再也没有见过。虽然他不喜欢这些权贵子弟,可还没有到恨不得他们去死的地步。 一念及此,裴越诚恳地对众人说道:“节哀。” “多谢。” 裴城应了一声,似乎不愿谈及这个话题,话锋一转问道:“你接下来准备去哪里?” 裴越沉默片刻之后,缓缓说道:“虎城不应该成为一座孤城。” 正文 427【大江东去】 “借一步说话?” 裴城在听到这位庶弟锋芒毕露的论断之后,脸上并未表露出任何不满的情绪,平静地说出自己的请求。 裴越颔首应允,两人缓步走到远处江畔,望着波涛滚滚的江水,并肩而立。 叶七转身走出几步, 目光始终停留在裴越身上,并未在意旁边那些人好奇的打量。 风急浪高的岸边,裴城沉声道:“虎城南门外驻扎着将近四万西吴骑兵,其中包含五千名安阳龙骑,之前在这里还有谢林的一万骑兵。一南一北两道闸门,将十万大军困在虎城之内动弹不得。那天襄城侯亲自领兵与西吴骑兵对阵,几近调动之后, 才让我们八千骑兵找到机会南下支援成安候。西吴人攻不下虎城,但是他们本就不想攻城,只想将这十万大军困在城内。” 裴越其实很清楚这个形势。 西吴人能够做到这一点,是因为他们拥有足够多足够强的骑兵,虎城之内虽然拥有大梁平均战力最强的骑兵,可是满打满算只有两万人,余者皆是步卒。即便不提卢龙寨一战损失的五千余骑,双方的骑兵力量也存在一定的差距。 除非襄城侯萧瑾能破釜沉舟,直接舍弃虎城,大军齐出以最严密的阵型南下,再与京军和古平军汇合,然后找到张青柏的主力寻求作战。 但这样的决策恐怕连垂髫少年都知道很蠢。 见这位庶弟沉默不语,裴城也不以为意,继续说道:“张青柏已经将南面攻击金川府清水县城的那一路军召回,如今他麾下拥有骑兵五万,步卒十万,在五峰寨东面修筑大营,利用卢龙寨、五峰寨、刀口寨、蒺藜寨和西水寨形成一条威胁灵州的战线。” 裴越悚然一惊, 皱眉道:“西水寨被攻陷了?” 裴城略微有些奇怪,他当然不想看到这样的结局,但是不明白裴越的反应为何会这样大。 见他颔首,裴越眼中浮现哀痛之色,紧张地问道:“守将顾崇山还活着吗?” 当初他带着南营老卒在刀口寨完成第一仗,后面能够在鸡鸣寨大破吴军,其中有五百优秀骑兵便是来自西水寨,那个忠厚老实的守将顾崇山冒着风险交到他手上。 这份恩情裴越一直放在心底,从来没有忘记。 裴城想起此前这位庶弟的经历,隐约明白过来,却也没有沉重的情绪,伸出手想拍拍裴越的肩膀,手掌却尴尬地停在半途,然后缓缓说道:“我不知道,西水寨是在卢龙大败之前陷落的,守城将士下落如何,目前还没有消息,但是成安候应该清楚。” 裴越强忍住心中的冲动,尽力平复情绪道:“张青柏大军现在何处?” 裴城赞许地看着他, 细致地说道:“卢龙寨之战过后, 张青柏分兵两处, 其一继续追击京营,如今大军兵锋直指古平大营,其二则是包围鸡鸣寨,不过暂时还没有鸡鸣寨陷落的消息传来。” 裴越紧张的心情暂时放松一些,至少秦贤和薛蒙还活着,眼下就是最好的消息。 两年多时间过去,定国府大少爷的身量愈发壮实,气度也沉稳许多,可见战场的磨砺会让人飞快成熟,他望着脚下汹涌的江水,眼中突然流露一抹羡慕道:“你可知道为何萧大帅特地命我来找你?” 裴越应道:“为何?” 裴城语气复杂地说道:“难道你还不明白,现在你麾下的藏锋卫是整个西境战场上大梁最强的机动力量?” 从他口中说出这句话着实让裴越有些惊讶,不过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这是事实。 古平军和京军北大营的两卫骑兵在两次败仗中都已经被张青柏打残,长弓军的骑兵如今已经并入藏锋卫,放眼整个西境战场,除了虎城内还藏着的一万多骑兵之外,眼下藏锋卫竟然是大梁唯一能改变战局的骑兵。 果不其然,裴城继续说道:“虎城之内还有一万五千骑兵,但除非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萧大帅决计不会允许他们出城。这便是我今天来找你的目的,不管你决定下一步如何动作,一定要千百倍地小心谨慎,否则灵州很可能保不住。” 裴越能听懂他后面的话,如果灵州保不住,虎城将变成一座死城,而大梁整个西境都会陷入西吴铁骑的蹂躏之中,到那时恐怕会有亡国的危险。 不要忘记,南周的那位镇国公此生最大的念想就是北伐,假若大梁西线战事彻底崩溃,谷梁必然要带领南军西进,方谢晓又怎会错失这样的机会? 到那时两面受敌,烽火遍地,大梁还能坚持多久? 陡然间担上这样沉重的压力,裴越站在江畔思考良久。 远处,藏锋卫已经渡江大半,正在南岸列阵。 裴城静静地等待着,看着那些甲胄鲜亮神情肃穆的藏锋卫骑兵,心中如何想不得而知,但至少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就像当初他对萧瑾说的那些话,纵然眼热裴越如今的成就,他也坚信自己不会逊色几分。 时间随着江水流逝,裴越长出一口浊气,目光渐趋坚定,扭头问道:“你方才说张青柏如今分兵两处,一者是古平大营另一者是鸡鸣寨?” 裴城点头道:“古平大营处有吴军七万,鸡鸣寨处有吴军三万。” 裴越沉声道:“北线虽然取得大胜,但唐大帅手中所剩兵力已经不多,只能勉强维持北面防线,毕竟要提防谢林卷土重来。如此一来,成安候想必早已经将武威侯的古平军调回古平大营?” 他冷笑一声,似乎笃定会是这个答案。 事实也是如此,裴城颔首道:“毕竟古平大营是灵州的西大门,此处绝不容许有失,至于鸡鸣寨……” 他没有再说下去,裴越却已经听出未尽之言。 这次他没有犹豫,诚恳地说道:“多谢你送来的这些消息,我知道该怎么做。” 裴城没有继续问究竟是怎样的打算,他从裴越的脸上看到一抹决绝的狠厉,而这位庶弟历来都极有主见,根本不会因为自己的出现改变主意。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最后他看着裴越的眼睛说道:“珍重吧,希望还有机会再见。” 从始至终,两人都十分默契地没有提起任何与京都有关的话题,裴越语气温和地说道:“珍重。” 就此分别。 正文 428【孤城】 开平五年,十一月十三,灵州以西,鸡鸣寨。 守城第四天。 惨绝人寰的攻城战已经进行一个多时辰。 薛蒙手持一杆特制的宽刃长刀站在城头,旁边五六名扛着大盾的士卒保护着他的侧翼,正与不断跃上城墙的吴军厮杀着。 上次因为裴越的神兵天降, 西吴万夫长郭荣被阵前枭首,数千步卒逃回大营,损失十分惨重。在此后一段时间里,张青柏都没有再次对鸡鸣寨用兵,故而裴越能从宁忠那里要来数千援兵及大量粮草,同时城墙也更进一步的修缮加固。 若非如此,鸡鸣寨很难撑到现在。 城外是西吴三万大军, 其中包含五千骑兵,余下皆是步卒。鸡鸣寨构造特殊, 只有东西两面城墙,东面城墙又过于狭窄,故而西面城墙便是西吴的主攻方向。这段长度不到二里的城墙根本容不下太多的士卒,再加上城内的守军数量也接近六千,所以双方都只能不断轮换士卒。 正因为出现在城墙附近的始终都是体力充沛的军队,故而这场攻防战从始至终都显得异常惨烈。 西吴人经过上次的惨败之后,这次铁了心要拿下鸡鸣寨这颗硬钉子,将南线军寨体系据为己有。他们的准备非常充分,各种攻城器械应有尽有,而且压根没有试探和拉锯,一开始便是最猛烈的攻势。 薛蒙挥起长刀将一名西吴步卒直接拍下城墙,十余丈的高度登时让那个步卒活活摔死。 薛蒙看都懒得看一眼,继续持刀向前挺进,凭借自己强悍的实力硬生生蹚出一段七八丈的距离。 城墙上横七竖八躺着尸体,有梁军也有吴军,相较而言吴军要更多一些。 远处,年近四旬的中年男人身姿矫健, 在一个年轻人的配合下不断杀死登上城墙的吴军。 他如今已经恢复本名董大千,身边的年轻人自然便是齐怀静。 当初二人一起从刀口寨逃命,被裴越救下之后又并肩参与鸡鸣寨之战,最后则被留在这座军寨里。董大千因为当年和秦贤之父秦淮的过命交情,一改前些年消沉冷漠的态度,极其努力地帮助秦贤操练军士,自然也赢得秦贤最大的尊重。 “臭小子,小心一点!” 董大千一脚踹倒想要偷袭齐怀静的吴军,又上前补了一刀。 齐怀静不好意思地笑笑,他依旧像当初那样单纯质朴,只不过不同的是如今的他不再懦弱,面对疯狂的吴军敢于拼命还击。 城楼之下,秦贤眼观全场,每处战局的变化都落入心中,他手里还有后备的兵力,至少这次吴军的攻城战必然会以失败告终。 但是下一次呢? 他想起如今远在北线的裴越,不知他是否安好,自从上次一见之后,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裴越的消息。如今局势危难,成安候的帅令都送不进来, 更遑论裴越的境况。 总不能每次都指望裴越天神下凡来救自己。 或许当初那一见就是永别, 自己和身边这些同袍的结局似乎早已注定。 与这座军寨共存亡。 尤其是在武威侯宁忠领军仓惶逃回古平大营、西水寨和南山寨接连陷落之后,鸡鸣寨便彻底成为一座岌岌可危的孤城。 秦贤提枪走向远处,不再去想宁忠那种面目可憎的废物。 卢龙寨之战过后,成安候路敏一路败退回到古平大营,原本承担接应职责的武威侯宁忠只派出麾下仅存的骑兵,自己却提前率领步卒撤退。至于在路敏初期的计划中,宁忠需要支援和保护鸡鸣寨的任务也被他抛之脑后。 没人知道这样的废物为何能坐上古平军主帅的位置。 更令人想不明白的是他先是冒然进军导致第一场大败,继而又接连违反路敏交代的任务,可最终却没有受到过于严厉的惩处,只是被暂时夺去古平军的指挥权,关押在古平大营的一处临时监牢内。 如今的古平大营兵力虽然接近四万,成分却极为复杂,其中包含近两万京军、一万多古平军和数千各处军寨逃回来的残兵败将。如果只是单纯从人数上判断,此刻兵临城下的西吴大军似乎没有那么可怕,因为四万对七万并非悬殊的差距,更何况梁军是守城的那一方。 西军副帅齐云侯尹伟却明白兵力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营内这四万将士全是败兵,如今吴军气势如虹,想要守住大营变成一个非常艰巨的任务。 他在节堂之内忧心忡忡地坐着,甚至懒得去理会路敏为何不严惩宁忠那个废物。 “齐云侯,你估算北面能抽调出多少兵力?”成安候看起来苍老许多,不复当初离开京都时的成竹在胸,眼眶略微显得凹陷。 尹伟皱眉道:“北线虽然取得溪山大捷,但长弓军拼得很凶,而且他们的防线也很长。即便丢下十一座军寨,只坚守长弓大营,集宁侯手中能分出来的兵力也不超过两万。” 路敏沉吟道:“藏锋卫现在何处?” 尹伟答道:“集宁侯送来的战报里说,裴越领着藏锋卫去了虎城。” “胡闹!这个时候他不来协助防卫古平大营,跑去虎城做什么?”路敏愤怒地呵斥着。 尹伟苦笑道:“军机大人,根据信使回报,他是在溪山寨找到集宁侯,那个时候藏锋卫已经离开。唐攸之将麾下所有骑兵都交到裴越手中,根本追不回来,一切已成定局。” 路敏脸上泛起阴霾,他没想到北线竟然能够大胜,更没料到裴越如此胆大,竟然在大战之后马不停蹄地赶往虎城。 毫无疑问,这打乱了他的下一步计划。 他并没有在这件事上继续发作,面色凝重地对尹伟说道:“眼下只能从金水大营和长弓大营抽调兵力,至少要将张青柏挡在灵州以西。” 尹伟沉默不语。 这一步棋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抽空南北两座大营的后备兵力,万一再败给张青柏,后果不堪设想,今日在座的两人绝对会成为大梁的千古罪人。 但是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正文 429【信与刀】 这是一个看似简单但又极其困难的抉择。 说它简单,是因为如今北线大捷,谢林十三万大军损失近半,狼狈逃回甘城舔舐伤口。在可以预见的一段时间内,西吴并没有能力继续在北线发起攻势,那么长弓军便可以分出兵力支援古平大营。 南面的金水大营亦是如此, 张青柏将进攻金川府清水县的那一路军队召回,再加上暂时没有发现其他的西吴军队,金水军也可以抽调一部分兵力北上。 如此以来,有南北两路大营的援护,路敏至少可以保住古平大营不失。 但是想要做出这个决断又非常困难,因为大梁承担不起第三次败仗。 武威侯宁忠打的第一仗废了古平军, 成安候路敏打的第二仗废了京军北大营, 再来一次败仗的话, 恐怕梁军会不攻自破,面对西吴的军队只会闻风而逃。 军队必须拥有精气神,虽然说着玄乎,但胜利会不断加固这种内核,反之亦然。 尹伟的表情异常纠结,如今张青柏领军逼近,不得不尽快做出决断。 是凭着剩下的四万残兵败将坚守,还是调动南北两座大营的兵力驰援? 路敏打量着尹伟的神情,轻叹一声道:“齐云侯不必为难,此事由我一力担之。若是朝廷怪罪下来,你们不会有任何罪责,我是西军主帅更是西府军机,断然不会让你们担罪。” 尹伟面露苦笑,这话说的很漂亮,然而远在京都的陛下会那般宽仁吗? 然而事已至此,他无法再沉默下去,只得抬头拱手道:“请军机大人下令,调长弓军和金水军各一部前来支援。” 路敏露出满意和欣慰的笑容,继而自惭地说道:“卢龙之战落败, 是我一个人的责任,在此前送往京都的战报中已经向陛下言明,绝不会牵连到你们。张青柏用兵之道已臻化境,是我小觑了他,但是这样的事情不会有第二次。齐云侯,我知道军中这些时日士气低沉,军心不稳,还要劳烦你多多费心,至少在援军抵达之前不能太过萎靡。” 尹伟心中轻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南线战场格局复杂,并不适合在这个时候决战,只要能守住南山寨到古平大营一线,就算暂时抛弃鸡鸣寨,吴军也很难取得建树。如今一战落败,不仅仅是损兵折将,更重要的是必须调动其余重镇军力,后果实难预料。 可他毕竟只是副手, 此时只能勉强笑道:“军机大人放心, 我自会尽力而为。” 便在这时, 一个莽撞的身影冲进节堂,大呼小叫道:“父亲!父亲!” 路敏勃然变色,长身而起,将慌里慌张的路姜一脚踹翻,兀自不解气,又上去踹了几脚,让路大少爷疼得在地上惨嚎。 尹伟上前劝道:“军机大人不必动怒,令公子肯定是有要事找你。” 路敏指着路姜痛斥道:“不知死活的东西,这里是什么地方?就算你是我的儿子,谁允许你直闯节堂,老子现在就让人剁了你的脑袋!” 路姜吓个半死,连忙挥舞着手中的一封信喊道:“父亲饶命!这是有人送来密信,孩儿怕耽搁您的大事,所以才如此着急。” 尹伟心事重重,也懒得继续看这对父子的闹剧,劝了几句之后便告辞离去。 待他走后,路敏才从路姜手里接过那封密信,然而在看到封面上的几个字之后便神色剧变。 “下去。”他头也不抬,对旁边可怜巴巴站着的路姜说道。 “是,父亲。”路姜不敢迟疑,但是心里十分好奇,不明白一贯讲究养气功夫的父亲为何会在看到这封信会如此反应。 节堂内再无旁人,鸦雀无声。 路敏死死盯着这封信,双手颤抖着缓缓打开,一点点抽出里面的信纸。 信的内容都是常用字所写,没有任何一个生僻字,但是组合在一起却让人根本看不明白。 路敏双眼瞪大,一字字看下去,猛然发出一声含义极其复杂的低呼。 “原来如此!” …… 高阳平原之上,南山寨和卢龙寨之间。 这里原本是大梁的疆域,附近有一条官道连接灵州和虎城。西吴大军犯境之后,这条官道上便再也没有见过大梁车队的踪影,如今更是渺无人烟,因为除了扎根于定军山畔的虎城和苦苦支撑的鸡鸣寨之外,这方圆数千里的地域已经落入西吴手中。 一支西吴辎重队伍出现在官道上,他们朝着南山寨行进,军令要求他们必须在四天之内将这批粮草送到。 如果说卢龙之战的惨败是大梁这些年遇到的最大失利,那么这场战争中唯一的亮点便是南山寨的守将。他在接到大军落败的消息之后,第一反应不是逃跑,而是发动所有力量将寨内存放的大量粮草运回古平大营,带不走的便一把火烧掉。 若非如此,张青柏恐怕早已全军出击攻打古平大营,而不是还需要等待一段时间,及时从后方调运粮草。 这支辎重队伍延绵十余里,旁边有两千西吴骑兵随行保护。 正午的阳光依然驱散不了天地之间的寒意,骑兵们队形保持得还算完整,但是这样缓慢的行进速度,让绝大部分人冻得肢体僵硬。 接近一片密林时,领头的主将忽然抬手,他似乎听到远处有雷声传来。 临近冬天,天上时有闷雷,这不算异常,然而常年厮杀带给他的敏锐感知能力,让他隐隐察觉到似有不妥。 下一刻,一队骑兵猛然从密林后方绕出来,朝着他们无比汹涌地杀来! 主将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仓促间只能发出一声怒吼:“列阵迎敌!” 藏锋卫迅疾杀到! 虽然眼前的藏锋卫只有三千人,与这支西吴骑兵相比不算很大的优势,但是这三千人是藏锋卫最锋利的刀。 裴越冲在最前,叶七紧随身侧,贾成牢牢举着“裴”字帅旗。 “降者不杀!” 裴越策马冲入西吴骑兵阵中,一刀斩下,人头落地。 这支西吴骑兵是张青柏麾下的轻骑,战力不算顶尖,面对裴越亲自率领的三千老卒,压根不是对手,只抵抗了一炷香的时间便直接溃散。 至于运送粮草的西吴辅兵,在如狼似虎的藏锋卫骑兵面前根本生不出抵挡的勇气,胆大的选择撒丫子逃命,胆小的直接跪地求饶。 这场伏击极为快速和顺利,裴越命令属下将投降的辅兵驱赶到一边,然后开始就地取用西吴的干粮清水,最后放火点燃所有的辎重。 做完这一切,他便带着三千骑兵风卷残云一般离开,根本没想过停留,以至于那些辅兵都像做梦一样,根本没有想过自己能活下来。以至于一名方面大耳的将军领着数千精锐骑兵赶赴此处,他们才回过神来,纷纷指出藏锋卫离开的方向。 然而此时藏锋卫已经在三十里之外。 叶七策马行于裴越身边,将水囊递到他手里,柔声道:“你已经分兵三天,张青柏恐怕现在才反应过来,不过我想他不会就这样放纵你在后方搞事,必然会集结骑兵对你围追堵截。” 裴越接过水囊在飞驰的马背上喝了一口,微笑道:“不分兵的话,他哪来的胆子派这点人追我?” 叶七关切地说道:“对方已经快摸到我们的行踪了,你要小心一些。” 裴越颔首道:“放心,总得给他们一点希望,不然怎么完成最后的计划?” 叶七见他如此笃定,心中便逐渐安宁下来,然而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四天前的晚上,藏锋卫渡过贝苕江之后,为了决定下一步动作召开的临时军议。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裴越身边的亲信们不约而同地反对他的想法,甚至最后都闹出一番争吵。 至今想来,她依旧为裴越捏了一把汗。 正文 430【前夜】 将时间拉回到四天之前的那个夜里。 月上中天,星垂千里。 溶溶夜色覆盖在一望无际的高阳平原上,奔腾不息的江水是这宁静的夜里喧嚣的声响。 贝苕江南岸一处土丘旁边,连续奔袭多日的藏锋卫将士正在养精蓄锐,斥候们却依旧无法歇息,在如今这个随时随地都可能出现敌人的战场上, 他们容不得丝毫的大意轻心。 土丘南侧的背风面,裴越正在召开第一次战前军议。 以前从未有过类似的场景,从临清县外遭遇青玉山马匪开始,到旗山冲力抗西吴和陈希之的联手埋伏,乃至到用北线战场作为棋盘拉扯出一场大胜,藏锋卫所有的行动都是裴越一言决之,其他人要做的只是听命行事。 之所以这次会举行军议,是因为接下来的局势比在北线更加凶险。那时虽然是在给谢林布局,但裴越和藏锋卫至少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事若不成也可以选择撤退保命。如今显然不同,只要继续南下,藏锋卫将会一头闯进西吴人掌控的区域,四面八方都是敌人。 另外一个原因便是,眼下藏锋卫的构成比较复杂。韦睿等人自不用说,高临汾和谷芒则是新加入的骑兵将领,前者是唐攸之的侄儿,后者则是谷梁的儿子、谷范和谷蓁的兄长。对于裴越来说,能否顺利指挥二人很需要一番心思。 当然,他清楚这是必然会有的考验,将来要面对的人只会越来越权高位重,总不至于在这个时候就打退堂鼓。 地上点燃一堆篝火, 众人围坐在篝火旁,跳动的火光映照在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上。 裴越环视一圈,微笑说道:“按常理来说,打完谢林之后,我应该让你们休息一阵,至少可以从长弓大营退回荥阳城,享受一下乡民们为你们发出的欢呼声。再去荥阳城里舒爽舒爽,找几个漂亮姑娘喝顿花酒,不枉在前线拼死拼活。” 众将发出爽朗的笑声,不过并没有人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叶七坐在裴越侧后方,望着他的背影,听见姑娘二字后不禁露出羞恼的眼神。 裴越继续说道:“既然过了贝苕江,就得将那些绮念抛之脑后,因为从现在开始,我们要面对的是更强大的敌人,处境也会更加危险。今夜召你们前来,是要告诉你们接下来的打法。” 听到这里,众人敛去脸上笑容,身姿也坐得笔直。 裴越徐徐说道:“张青柏麾下兵力十五万,七万逼近古平大营,三万围攻鸡鸣寨。余者分散于卢龙、刀口和五峰等寨,主要是为了保护吴军粮草。另有四万骑兵堵住虎城外围,其中更有西吴皇帝一手掌握的安阳龙骑。除此之外,我们不知道西吴人还有没有援兵以及埋伏的后手。” 韦睿试探性地问道:“爵爷的意思是,我们要么去古平大营支援京军,要么去鸡鸣寨解决那三万兵马?” 裴越面色平静地说道:“是也不是。我们的最终目标当然是要击败张青柏, 一仗打残西吴十五年来养成的军力。但是在此之前,冒然接近他的大军本阵,只会重蹈武威侯和成安候的覆辙,葬送整个西境唯二的精锐骑兵。” 谷芒性情温和敦实又颇有主见,听着裴越的话逐渐想到一个可能性,便笑着问道:“指挥使的意思是,我们要先打张青柏的粮草辎重?” 这个称呼是两人沟通之后定下来的,谷芒其实并不在乎是喊他爵爷或者钦差大人,但是裴越考虑到谷家和自己的关系,最终还是让他用军职称呼自己,这样也不算出格还能保持一些亲近。 裴越眼神陡然变得锐利,斩钉截铁地说道:“分兵七路,搅乱战局!” 火堆旁登时陷入死寂之中。 就像沸水忽然滚开,韦睿第一个站出来反对道:“爵爷,如今我们已经算是身在敌后,分兵七路意味着每一路都会承担极大的风险。我等死不足惜,可爵爷绝对不能承担这种风险,末将恳请爵爷收回这条命令!” 陈显达瞪大眼睛说道:“爵爷,这样做实在是太冒险了!你至少要将我和老傅留在身边,这样无论有什么情况,老傅能提前预警,我能帮爵爷断后。” 傅弘之、商羽和孟龙符齐齐摇头,理由各不相同,但是都不赞成裴越的这个决定。 唐临汾时刻谨记集宁侯的教导,努力融入藏锋卫,极少发表看法,此时也忍不住说道:“爵爷,分兵的确是良策,但只需要我等拼命即可,爵爷身边至少要留五千骑兵,方能进退自如。” 他这算是折中的法子。 倒是谷芒没有开口,他双眼发亮地看着裴越。 群情汹汹,裴越却始终没有改变主意。 叶七刚开始也有些吃惊,她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景象。自从来到灵州以后,身边的人对裴越历来是言听计从,没有任何违逆的心思和举动。但她却没有发怒,因为从这些年轻武将的脸上,她看到的只有担心和关切,以及甘愿赴死的壮烈。 昏黄的火光中,他们挺直身躯,虽然刻意压低声音,然而神情却无比坚定。 裴越依旧坐着,抬头看向众人,熟悉的人都能听出他强行掩藏的激动:“你们先听我说。” 韦睿等人只是劝谏,并非造反,闻言自然暂时安静下来。 “听我说完详细的计划之后,你们再考虑是否反对。前面说过,张青柏明面上的兵力是十五万,暗中的伏兵不得而知。如今京军脆败士气低迷,路敏八成会抽调南北两座大营的援兵,决战还有一段时间才会来临,这个空窗期就是我们发挥的机会。” 裴越让众人坐下之后,自己站起身来,让另一边肃立的邓载取出一张虎城以南疆域图,借着并不明亮的火光,在这张地图上不断勾画着,将自己的完整思路娓娓道来。 所有人聚精会神地听着,就连性情最鲁直的陈显达都不愿漏掉只言片语。 午夜的平原上,微弱的火光映照出他们认真而又振奋的面庞。 叶七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而后露出一个恬淡又迷人的笑容。 直到四天之后的午后,她在三千骑兵之中策马奔驰,仍然情不自禁地回味起那晚的景象。 便在这时,裴越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惊醒。 “转道往西!” 正文 431【星火燎原】 “去哪?” 叶七连忙问道。 裴越洒然一笑,扬眉道:“听说过打草谷这个词么?” 叶七还未说话,反倒是另一侧的邓载答道:“少爷,我听过。打草谷就是西吴人搞出来的词,以前那些年虎城还在他们手中的时候,西吴骑兵每年夏秋之时都会侵犯大梁边境。他们不会攻击城池, 一味屠戮村镇,死在西吴人手中的灵州百姓成千上万,几近百里无人烟,处处皆白骨。” 裴越默默攥紧缰绳,高声道:“现在轮到我们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 叶七心中回味着这八个字,眼神逐渐明亮, 不禁想起当年山中的岁月, 莞尔道:“所以我们现在是山贼吗?” 裴越心领神会,当初叶七和陈希之分道扬镳, 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她不愿当山贼残害京都百姓,如今时过境迁,没想到在这辽阔的西境平原上,两人居然变成往昔自己最厌恶的身份。 想到那个蓦然自刎的年轻女子,裴越感慨道:“虽然陈希之没有直接死在我手里,但我很难让她继续活着,你不要怨我。” 他知道叶七和陈希之的关系,尽管后来走向疏远和陌生,可那毕竟是叶七这辈子唯一的同性朋友。只不过这世间很多事难以自决,或许就在当初方锐夜袭绿柳庄的时候,他与陈希之便注定会是这样的结局。 陡然从意中人嘴里听到那个名字,叶七勒住缰绳的右手不由自主地握紧,面上并无激动的情绪, 柔声说道:“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 我又怎会怨你?” 裴越颔首道:“好, 听你的, 不提。” 他扭头看了一眼贾成, 朗声道:“不用扛着了。” 贾成一脸茫然, 下意识地抬头望向自己抱着的军旗。 邓载忍着笑解释道:“少爷说了,我们要扮山贼去打劫西吴人,尽量隐蔽一点比较好。” 贾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迅速将旗帜放倒收起,如今他已经非常熟练,早就不是当初那个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少年读书人。 军旗收起并未在后面的队伍中造成恐慌,裴越的命令早已口口相传送进每个人的耳中。 “孩儿们,随我杀人放火去!” 裴越从未像今日这般表露过自己的真实情绪,故而这声呐喊充斥着力量。 “杀啊!” 铁骑漫卷,獠牙张开,直扑西面的蒺藜寨。 …… “报!” 一名斥候脚步踉跄地冲进吴军帅账,满头大汗淋漓,瞧着十分狼狈。 帐内有十余位武将在座,帅位上那个身穿常服、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便是镇南大将军张青柏。 “禀大将军,卢龙寨送来急报,昨日一支梁国骑兵袭扰军寨,并未造成我军伤亡。根据守将观察, 这支骑兵人数在两千左右, 领军之将应该便是藏锋卫的先锋统领陈显达。” 张青柏微微颔首道:“知道了,下去罢。” “遵令!” 待斥候下去后,左首第一位坐着的武将皱眉道:“大将军,这已经是第七支了。” 张青柏面色平静地说道:“如此说来,藏锋卫的全部实力已经浮于水面。裴越亲自领着三千骑,其余七将分成六部,各领两千到三千骑不等。这个定国庶子胆量确实不凡,我本以为北面落败之后,他会养精蓄锐等待新的时机。” 时至今日,他已经知晓当初那个让他烦闷的变数是谁。 从最初在刀口寨外救下败兵、剿杀他派出去的一千轻骑开始,然后到鸡鸣寨外阵斩郭荣,直接破坏他侵袭梁国军寨体系的核心计划,再到如今将万余骑兵分为七部,大肆袭扰吴军后方辎重安全。 裴越就是这场伐梁之战中最大的变数。 右边一位武将朗声道:“大将军,末将认为不能由着这支骑兵在后方肆意妄为,否则容易造成军心不稳,可能会影响后面的战事。” 张青柏微微挑眉道:“你有什么想法?” 那人起身回道:“梁军骑兵根本不敢与我军正面对抗,更不敢攻击我方军寨。故而末将认为,只要从虎城之外调来一万骑兵,再加上此处的一万骑兵,围追堵截定能吃掉这些恼人的虫子。” 张青柏不苟言笑,缓缓道:“你以为他们会留在原地等我们完成合围?” 那人小心翼翼地说道:“就算不能吃掉,只要能将他们驱赶到南面,尽量远离运送粮草的官道,那也足以达到我们的目的。” 张青柏环视一圈,见众将似乎都赞成这个法子,不由得略显失望地说道:“裴越以身犯险的目的是什么?你们并没有从这个角度去考虑问题。” 他起身走到中间的沙盘附近,指着鸡鸣寨说道:“就算他兵力有限不敢靠近古平大营,为何不去救援鸡鸣寨?莫要忘记,当初他只带着两千人就敢马踏我的一个万人队,如今拥兵过万,胆气反倒不如从前?” 众将纷纷围上来,身姿挺直听着他的训导。 张青柏继续说道:“他知道我们还没有做好攻打古平大营的准备,所以用这样的策略逼迫我们将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给东面的那位成安候创造空间恢复实力。我相信这个时候路敏已经下令,紧急调动长弓军和金水军前来驰援。” 他抬眼望着之前请求围剿藏锋卫的那员武将,沉声说道:“行军打仗最忌讳被人牵着鼻子走,你们或许是真的担心,亦或是被纷繁的表象蒙住双眼,真将藏锋卫当做腹心之疾,简直愚蠢透顶!仔细想想,藏锋卫这万余骑兵除了袭扰我们的辎重队伍之外,他还能做什么?” 他顿了一顿,语重心长地说道:“真正聪明的做法是反其道而行之,既然这位年轻权贵想让自己成为变数,那我们便不给他这个机会。” 身边一名武将惊讶地问道:“大将军准备对古平大营发起进攻?” 张青柏平静地说道:“既然粮草不够,那便去抢梁军的储备。古平大营中只有四万残兵败将,为何要给他们喘气的时机?传我将令,明日卯时初刻,全军千夫长以上皆来帅账,迟者军法处置!” “遵令!” 众将轰然应诺。 正文 432【寂静的平原】 安静是一个形容词,意思相近的词语还有不少,但是无论哪一个,似乎都很难用在描绘高阳平原的词句中。 这里地域辽阔,风景壮丽,北方的朔风漫过雪域而来, 极目千里唯有心怀激荡。 但是对于此刻的裴越来说,这里不仅显得安静,甚至于达到死寂的地步。 分兵第七天,他所在的位置是鸡鸣寨以北,五峰寨以东,距离张青柏此前安置的大营仅有一百余里, 麾下骑兵高速冲锋的话只需要一个时辰。可就如前面所言, 如今的高阳平原整体呈现出一种极为诡异的氛围,让他反复思考下一步的动作。 按说这里如今是西吴人占领的区域, 他们应该随时都面临危险才对,可真实的情况截然相反,西吴人仿佛根本看不见这些梁国骑兵。 张青柏的兵力分布不是秘密,七万人通过多次调派接近古平大营,三万人围攻依旧掌握在大梁手中的鸡鸣寨,剩余五万人则驻守卢龙、刀口和西水等军寨。 裴越最开始的目标便是盯着西吴人的粮道,虽然西吴大后方的粮道很安全,因为那里有驻扎在虎城附近的四万骑兵保护,但是从刀口寨到古平大营和鸡鸣寨这两个方向是藏锋卫的重点目标。 七路骑兵按照裴越的计划,并不接近古平大营或者鸡鸣寨,以防被西吴大军缠住,但是反复偷袭和打击他们的辎重队伍,一方面可以满足自身的补给,另一方面则是扰乱西吴那两处大军的军心。 前三天一切顺利,裴越自己率领的三千骑兵逮到两支西吴辎重队伍, 杀人放火之后轻松离去,没有被西吴骑兵赶上。然而从第四天开始, 局势陡然变化, 一如裴越现在的感受,辽阔的高阳平原上忽然安静下来。 这是让人心惊的宁静。 在裴越思考的时候,其他人并不敢惊扰,只有叶七能上前温言问一句:“很麻烦?” 裴越摇头道:“我想将张青柏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这样可以给成安候争取一定的时间。虽然卢龙之战这位军机大人表现得很差劲,可我希望这只是他的一时疏忽。” 叶七担忧地说道:“难道成安候真的不堪大用?” 裴越苦笑道:“咱们那位皇帝陛下纵然擅长帝王心术,倒也不会在关键的位置上任用庸才。成安候履历辉煌,而且经历过沙场的考验,就算张青柏在西吴四大将军中实际排名第一,按理来说也不应出现这样一面倒的局面。叶七,不瞒你说,还在京都的时候我就怀疑这位成安候有问题。” 叶七震惊地看着他,喃喃道:“你是想说?” 两人早已能读懂对方的眼神,裴越点头道:“我怀疑路敏和当年的事情有关,要么是楚国公府冼家的案子,要么就是陈家的灭门惨案。” 叶七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就算她对朝堂格局没有兴趣, 也知道路敏的地位何其重要。 倘若…… 她感觉身体有些发寒。 裴越轻叹道:“希望我的猜测是错的,不然后果实在难以想象。” 叶七迟疑道:“路敏虽是西军主帅, 但你之前说过, 四营主帅和虎城那位襄城侯都具备一定的自主权力,难道他还敢拉着他们造反不成?” 裴越微微摇头道:“造反显然是个笑话,路敏还不至于愚蠢到这个程度。最重要的是他不需要造反,只需要借助如今张青柏连绵不断的攻势,将大梁边军的有生力量全部消耗,等于是废掉朝廷的一条腿。” 三国并起,互相窥视,倘若西军消亡在张青柏的兵锋之下,届时仅剩一条腿的大梁还能存活多久? 叶七被裴越大胆的推测完全震住,她甚至根本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场面。 “应该不至于此吧?”她勉强笑道。 裴越感慨道:“我当然也不希望会这样,可是武威侯宁忠是路敏的心腹,以路敏的眼光为何要让一个废物担任古平大营的主帅?这是其一,宁忠那次冒然出战便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分明就是冲着战败而去。如果说这次失利还可以扣在宁忠这个废物的头上,那么第二次呢?路敏他一战折损两万京军,这是何等荒唐而又恐怖的败仗!” 他顿了一顿,神色凝重地说道:“前些日子我跟你提过陈希之,后来我就在想当初的迷雾缘何产生。横断山脉距离京都百里,这个距离不算短但也绝不算长,想要绕过京营的目光发展那么多年,仅仅依靠裴戎那样的人物就能成事?” 叶七问道:“你怀疑路敏?” 裴越颔首道:“那时候我对大梁军方还不够了解,总以为这种事不算离谱,可后来才逐渐明白,没有一个大人物的支持和庇护,陈希之怎能逃过太史台阁的监查?具备这样能力的大人物不算多,除了王平章之外似乎只有路敏符合,但陈希之一心一念就是杀王平章,又怎会与其合作?如此看来,答案似乎不言自明。” 虽然裴越的推断大多是猜测,并没有证据佐证,可叶七却相信他的判断。 “很麻烦。”她有些替意中人发愁。 “最麻烦的还是张青柏根本不理会我们这些虫子,明摆着用坚壁清野的策略让我们变成平原上游荡的野鬼,然后毕其功于一役,用七万大军直接摧毁古平大营,顺势一路东进。灵州境内只有薛涛手里那一万多人的厢军,面对西吴虎狼一般的骑兵,怕是连照面都不敢打。” 裴越咬牙说着,连续的风餐露宿在他脸上染上痕迹,脸颊也瘦削许多,倒是那双眼睛更加明亮,就像黑夜中饿极了的狼。 “报!右军傅统领出现在东面十余里外,正领军朝这里赶来。”一名斥候快速策马而来,口中大声说着。 “走吧,我们去听听弘之有什么发现。” 裴越带着叶七催马东行,邓载率领亲兵们紧随其后,大部队则慢速跟上。 傅弘之带来的消息很简单,却又让裴越震惊难言。 “爵爷,张青柏要打古平大营。” 正文 433【翻手为云】 裴越分兵七路自有讲究,并非随意地让他们在方圆数千里的地域内无头苍蝇一般乱跑,而是每支骑兵都有自己的区域和任务,相互之间联络的方式也有规定。 傅弘之天生善于循迹追踪,训练出来的斥候能力极强,故而他被派遣到更接近古平大营方向的位置, 时刻关注张青柏七万大军的动向。 “这么快就要动手了?” 听到傅弘之的话后,裴越再次紧皱着眉头。 傅弘之嘴唇干裂,紧张地说道:“我担心情报有误破坏爵爷的计策,所以亲自接近张青柏的大营观察,确定他们正在调兵遣将,很快就会发起攻势。” 裴越强行平静着心绪,沉声问道:“你估计还有多少时间?” 傅弘之满脸肃穆地说道:“已经开始了。” 裴越默然不语。 从本心上来说, 他并不在意路敏的死活,尤其是猜测到对方可能与陈希之有关联, 那这个人最好早日自寻死路。问题在于此时的路敏还不能死,古平大营还不能陷落,至少在转机出现之前,灵州的这座西大门一定要掌握在大梁手里。 他陷入极为艰难的抉择之中。 叶七看着有些心疼,但她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开口打扰裴越的判断,因为他如今肩负着上万人的生死还有整个灵州的安危。 傅弘之有些着急,张青柏用兵稳妥也只是相对而言,绝非那种慢吞吞的风格,真正说起来依然称得上雷霆迅捷四字。 好在裴越没有让他们等待太久,将整个南线局势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之后,他转头看着傅弘之,平静又坚毅地说道:“张青柏坚壁清野,我们终究无力攻打军寨,不能再浪费时间。召集全军,驰援古平大营。” 傅弘之大声道:“遵令!” …… 古平大营位于东庆府山阳县西面, 北方是奔涌流向荒原的贝苕江,南面是一条极为罕见的裂谷,故而这里便成为灵州的西大门。 名为军营,外观上看实则是一座小城,与西面平原上的那些军寨类似,这座城并不考虑百姓生活的便利,一切以防御效用为主。毕竟当年在建造这座城时,首要考虑的就是防备西吴铁骑的袭扰。 如今城中驻军四万,成安候路敏担任主帅,齐云侯尹伟身为副帅,更负责这次守城战的全权指挥。 西面高耸的城墙上,尹伟望着城外军容严整的西吴军队,双手按在墙垛之上,脸上的神情异常凝重。 张青柏来得太快了,快到城内的军队压根还没有做好准备。 虽说城内粮草堆积如山,并不担心会出现断粮的情况,但是在接连遭遇惨败之后,这四万将士的士气已经低落到谷底,哪怕他连日来用尽办法,收效也极其微弱。士气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 可是存在于每个士卒的心中,很多时候并非是几句慷慨激昂的话就能调动起来, 更需要一场又一场实实在在的胜利。 好在守城军队的主力是京军北大营,这几年来他倾注无数心血打造的军队,让他们现在出去和西吴大军决战不现实,可若仅仅是守城还不至于直接崩溃。 开平五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吴军正式发起进攻。 攻城战初期,张青柏派出一万五千人,分成三个方向,同时对古平军城展开攻势。 有这位镇南大将军亲自压阵,又有之前的连续胜利鼓舞人心,吴军的登城一开始便显得很顺利,古平军城顿时岌岌可危。在这个时候尹伟终于发挥出自己的能力,在没有路敏的压制之后,他的沉稳与勇毅展露无遗,硬是将吴军从城头上赶了下去。 张青柏对此毫不意外,有条不紊地持续施加压力。 战事从清晨爆发,一直持续到正午,双方的死伤状况大抵相当,可是这样的情况对于守城一方来说本就是失败。 从古至今,兵书上都写得清楚明白,围城必须要有数倍的兵力,攻城更要付出惨烈的代价。 尹伟知道这样的战果很惨烈,可是他已经拼尽全力,否则早就让吴军攻破古平军城,此时已经无暇顾及双方的战损情况。 午后,吴军收兵而归,战场上满目苍夷,鲜血和尸体构成一幅令人心碎的画卷。 第一天鏖战半天,后续张青柏并没有派遣步卒进攻。这样的攻势持续三天,第二天依旧是半天,但是到第三天,日光悬于头顶的时候,吴军竟然没有鸣金收兵。 不光是尹伟,连成安候路敏都亲自来到城头,两人都意识到张青柏准备在今天结束这场战斗。 “侯爷,援军何时能到?”尹伟顾不得脸上的血污,也不再受制于两人的身份地位,直截了当地问道。 路敏皱眉道:“至少还需要三天。” 尹伟咬牙道:“三天,将士们坚持不住。” 路敏并未在意尹伟眼神中的漠然和愤怒,朗声道:“传我帅令,路敏将与所有的将士一起坚守古平城,誓与这座军城共存亡。任何人包括我在内,若是擅自离开,请以军法斩之!” 他扭头看着一时愕然的尹伟,淡然道:“传令罢。” 尹伟心神有些恍惚,自从离开京都之后,他的确怀疑过身边这位右军机,因为几次的决断都明显不符合他的能力,甚至显得更像是吴军的奸细。但是此刻看着路敏坚定的神情,他不由得认为是自己想得太深了。 罢了,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路敏看向城外的西吴大军,面容没有丝毫波动。 每个人都会做出更符合自己利益的抉择,对他来说,眼下还远远没到放弃古平军城的时候。 梁军的抵抗明显提高力度,擅于观察战场局势的张青柏自然不会错过这个细节,他微微皱眉沉思着,似乎事情的真相并不像他想得那么简单。 这位梁国成安候究竟打得什么主意? 俄而身旁有人来报:“大将军,后方五十余里外出现梁军骑兵踪迹,根据甲胄兵器判断,这支骑兵便是梁国藏锋卫。” 听到这个消息的张青柏没有丝毫惊讶之色,他伸手按在腰间的长剑上,脸上露出满含深意的笑容。 正文 434【巧连环】 “传令前军,继续进攻,务必在今天拿下古平军城。” 张青柏不急不缓地说着,握剑的右手微微用力。 “遵令!”传令官大步离去。 张青柏起身望向后方,虽然此时并不能看见那支梁国骑兵的身影,可他脸上的笑容愈发醇厚, 这让旁边负责贴身保护他的西吴皇宫禁卫们心中十分诧异。己方四大将军中,谢林略显阴沉,裴东谷恣意狂放,陈穗安人称笑面虎,唯独张青柏沉静端正,任何时候都很难见到他过于外露的情绪。 如今他脸上的笑容只能说明一件事, 南线的战局一点一点按照他计划中的步骤进展。 其人平生最不喜欢的就是变数, 力求将所有的变化都纳入自己的掌心之中,偏偏这次的战事里出现裴越这样一个异类, 几次三番破坏他的计划不说,更是常常做出让他也无法预料的举动。 但是到如今,这个变数终于学会老老实实跟着他的节奏走,这怎能不让他欣喜? “传令后军改车悬阵,放藏锋卫进来。” 张青柏第二道将令迅疾发出。 “遵令!” 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质疑他的决定,哪怕是他身边最器重的心腹。虽然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样做稍微有些冒险,毕竟古平城中梁军还有数万,藏锋卫的战力又不容小觑,现在任由他们闯入大阵,万一和古平城中的梁军合力前后夹击,恐怕会有危险。 但是张青柏不是郭荣,根本不会给裴越骑兵冲阵马踏残云的机会,这七万大军是他最精锐的部属,最重要的是绝不会违逆他的任何命令。 口袋已经张好,只等着鱼儿上钩。 …… 吴军后方广袤的平原上,五路骑兵席卷而来, 一路溅起枯黄的草叶。 疾驰的过程中, 这五路骑兵不断靠拢,正中央是裴越亲自率领的三千骑,左边两路由谷芒和陈显达统率,右边两路则由唐临汾和傅弘之率领,合计一万一千骑。 叶七不解地问道:“为何不集合全军进攻?” 藏锋卫目前的总兵力是一万六千骑,但是眼下还有两路骑兵不见踪影,分别是商羽率领的两千骑,韦睿和孟龙符率领的三千骑。 在她的理解中,既然裴越决定要接触古平大营的危机,那应该集中全部兵力从后方给予张青柏致命一击,不求能击败这位西吴名将,至少要让他无法全力进攻古平大营。 奔驰的骏马上,裴越不得不提高声音喊道:“主动权在张青柏手里,我直到现在也不清楚他的真正目的到底是路敏还是我,又或者是搂草打兔子,想要一箭双雕。” 叶七明白过来,张青柏这一仗是阳谋,如果裴越的藏锋卫不出现,他就可以全力拿下古平大营, 继而打通灵州的西大门。如果藏锋卫赶来支援, 他也可以想办法吃掉这支骑兵,从此再无后顾之忧。 一念及此,叶七脸上浮现忧色,右手却将那杆镔铁长枪握得更紧。 裴越见状大声道:“很多时候没有万全之策,但是张青柏想要吃掉藏锋卫,我不说这是痴心妄想,至少也会崩掉他的满嘴牙!” 叶七闻言忍不住绽放开笑颜,朔风吹拂过她的脸,荡起她脑后的马尾,极为英姿飒爽。 前方已经隐约看见吴军大阵,裴越怒吼道:“亮旗!” 早已准备妥当的贾成在疾驰中竖起藏锋卫的裴字帅旗。 看到这一幕的将士们心中无比振奋。 裴越宏亮的声音响彻四周:“藏锋卫,冲锋!” 旁边的将士们不断将这句话传向更远处,冲击着每个人的心脏,然后又不断发出狂热的吼声,最终在平原的上空汇聚成决然的两个字。 “杀啊!” 万骑卷平岗,挽弓射天狼! 遮天蔽日的箭雨划出一个完美的弧度,泼洒而下降临在吴军的后军阵地上,顷刻间死伤无数。 如今的藏锋卫早已不是吴下阿蒙,历经北线战场的惨烈厮杀,这支骑兵进步的速度堪称蜕变,更不必说今日这一万余骑兵中,还有近六千名久经沙场极为老辣的长弓骑兵。 仅仅一轮箭雨,便收割上千名西吴步卒的性命。 更让后军主将感觉到不妥的是,藏锋卫的先锋前军竟然直接突破后军的第一道防线。 虽然他听从张青柏的将令,及时将后军改成车悬阵,目的就是为了放这支骑兵进来,然后用骑步军联手绞杀,但是他并未想过自己操练多年的步卒竟然挡不住对方的第一次冲锋。 原因很简单,这支先锋前军不仅仅有陈显达,裴越和叶七同时出手,这世间又有几人能挡住这锋利之极的一刀? 破阵! “速去通知大将军,梁军骑兵实力很强!”后军主将只能匆匆甩出这句话,然后便亲自上前组织防线,决不能让对方突破得如此顺利,否则很可能造成大面积的溃败。 藏锋卫在冲锋的过程中逐渐改变阵型,从最开始的五军齐发,待到临阵时的锥形冲锋,一切都显得水到渠成那般自然。 短短的半柱香时间内,这支如狼似虎的骑兵便顺利杀进吴军后阵,距离中军大将的位置已经只有不到三百丈。 张青柏洞若观火,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脸上没有丝毫慌乱。 “长枪大阵上前,刀盾手护住侧翼,王青云领军截住藏锋卫后路。” 他不慌不忙地下令,然后又望向古平大营的方向,嘴角微微勾起道:“前军攻势暂缓,退后二十五丈,让他们出来!” “遵令!” 吴军大阵中响起连绵不绝的军鼓声,在经历过最初的慌乱之后,训练有素的吴军步卒用自己的血肉身躯迟缓藏锋卫的冲锋速度。在刚刚破阵的那一刻,藏锋卫的速度达到顶峰,但是随着前方吴军阵型的愈发密集,速度无可避免地降下来。 杀穿第二道防线之后,裴越的眼神陡然变得凝重起来,护卫在吴军中军之前的赫然便是密密麻麻的长枪兵。 张青柏不可能在自己的大阵中央安置拒马阵和陷阱,这也是裴越敢于冲阵的原因,但是这位西吴名将的手段怎会如此简单,他只凭着这支无比厚实坚硬的长枪兵,便足以挡住藏锋卫前进的脚步。 正文 435【命悬一线】 西吴军阵后方的变化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古平大营城头上的路敏和尹伟更是看得一清二楚。尤其是张青柏下令暂缓攻势之后,大梁将士们赢来难得的喘息机会,但是这两位侯爷之间忽然爆发出从未有过的激烈冲突。 “军机大人,必须立刻开城进攻,配合藏锋卫在吴军后方的攻势, 就算不能击败张青柏,也可以一战打消他攻占古平大营的意图。等到南北两路援军到来,届时灵州局势必然转危为安。”尹伟急切地说着,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滴。 路敏并未回答他的请求,反而略显奇怪地问道:“齐云侯,我记得你和裴戎知交莫逆?尹家和裴家更是世交至亲?” 尹伟强忍着焦急说道:“军机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路敏风淡云轻地说道:“哦,并无深意。只是我之前在京都亲眼所见,裴越以子告父将生父送进上林狱, 以为你会巴不得他去死。” 尹伟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说道:“路侯爷,你我可是大梁的武勋亲贵!你说的没错,我对裴越毫无好感,甚至很厌恶他,因为他不守孝道不当人子!但这是两码事,眼下他是藏锋卫指挥使,不是什么定国庶子!难道就因为些许私怨,我就能眼睁睁看着这支骑兵去死吗?!你可知道,除了裴越之外,这一万多人皆是大梁的忠勇之士,他们此刻舍生忘死为的是什么?为的是这座军城的安危,为的是我们身后灵州百姓的安危!” 路敏并未动怒,依旧平静地说道:“我当然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既然连你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因为私怨而怪责裴越,我跟他无冤无仇,难道还会做那种下作事情?只是请齐云侯左右看看,持续三天的守城战,我们的将士们早已筋疲力尽, 你难道指望他们在这个时候去和外面的西吴步卒白刃战?张青柏不是蠢货,他主动暂缓攻势,就是希望我们在这个时候攻出去。” 尹伟急切地说道:“哀兵必胜!眼下藏锋卫在吴军阵中舍命拼杀,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张青柏的确厉害,可他也不是神仙,藏锋卫的实力明显被他低估。请军机大人即刻下令,我愿意亲自领军出战!” 路敏漠然地看着他。 尹伟猛地上前一步,须发皆张道:“请军机大人下令!” 路敏勃然道:“你想造反吗?” 尹伟夷然不惧地盯着他。 路敏怒喝道:“左右,给我拿下此人,关入临时监牢,再让武威侯宁忠速来见我。” 尹伟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几近疯狂地挣扎着,然而这周围全是路敏的精锐亲兵,那些普通将官更不敢在这个时候出头。 “路敏,你疯了吗?你是大梁的千古罪人!” 尹伟的咆哮声响彻城头,周遭的将士们神情复杂地望着这一幕,有人庆幸不必出城死战, 也有人替城外那支拼死战斗的骑兵感到悲凉。 片刻过后, 五大三粗的武威侯宁忠满面喜色地来到城头, 十余日的监禁似乎并未让他变得消沉,依旧是以往那副外厉内荏的模样。他来到路敏身边,恭敬地说道:“参见军机大人。” 路敏并未看他,目光望着远方吴军后阵中的战况,平静地说道:“藏锋卫正在冲击吴军后阵,你觉得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宁忠眨了眨眼睛说道:“大人,眼下我军疲乏之极,自然不能出城作战。就让藏锋卫跟吴军拼命罢,想必他们在战前就做好了这个准备。” 路敏挑了挑眉,问道:“这是你的意思?” 宁忠心领神会,微笑道:“自然是末将的意思。” “好,张青柏今日不会再有余力攻城,防务交予你手。” “遵令!” 宁忠挺直胸膛,大声应道。 路敏缓步走下城墙,没有再看外面的战局一眼。 …… 张青柏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研究过藏锋卫成军到现在的所有战例,对于裴越个人的资料更是收集得十分详尽。其实这么些年来,值得他如此关注的敌人已经不多,以进攻古平大营为阳谋,实则用四万大军联合绞杀藏锋卫更是罕见的大手笔。 可是他不得不承认,纵然自己已经足够重视这支骑兵,似乎仍旧低估他们的实力。 在藏锋卫杀穿第二道防线之时,他已经将整体阵型从车悬阵改为方圆阵,他本人位于大阵中央,然后兵力层层布防。骑兵万夫长王青云领军在内和藏锋卫缠斗,长枪兵和弓箭手依次向外,通过密集的阵型逐步压迫藏锋卫的活动空间,让这支善于奔袭冲杀的骑兵无法提速,使得他们最强的机动和变化能力化为虚有。 在这样大山压顶一般的重压下,藏锋卫竟然还没有崩溃。 裴越此刻有些庆幸,如果不是唐攸之将久经沙场的长弓骑兵拱手相送,构成今日藏锋卫的主体,仅仅依靠之前在灵州境内招募的新丁,恐怕会被张青柏的阵法困到窒息。 “从西北面杀出去!” 此刻他已经猜到路敏不会配合自己,事实上在来之前他就已经做好这个打算,所以从始至终没有将希望寄托在其人身上。 他与叶七组成最锋利的枪头,陈显达和唐临汾紧随其后,傅弘之和谷芒则负责断后。 王青云身为张青柏极为看重的骑兵万夫长,自然立刻看出裴越的打算。 “堵住他们!” 他不惧危险亲自领兵杀来。 西吴步卒死伤无数,但是没有一个人退缩,骑兵更是抱着搏命的打算,只为完成张青柏的帅令。 “找死!” 叶七一声怒斥,长枪矫若游龙,荡开前方遮挡的一片兵器,直取王青云的胸口要害。 王青云极其艰难地让过这一枪,裴越的长刀如影随形而至。 王青云被迫弃马跃下,虽然侥幸逃过一劫,但是他身边的部属们顷刻间被裴越和叶七斩杀一片。 他双眼充血,重新上马而战,虽然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可是却成功拦住裴越的突围。 张青柏构想中的绞杀阵型终于完成,今日他就要将这支骑兵碾为齑粉! 就在这时,他突然面色大变。 吴军后方西北面,一支约莫五千人的骑兵迅猛杀到! 韦睿在前,商羽和孟龙符分列左右,三人手持兵器,满面决死杀气! 正文 436【绝杀】 五千骑兵的出现之所以让张青柏面色大变,倒不是因为他担心会输掉这场仗,而是裴越很可能觅得一条生路。 张青柏既然以谋算著称,又怎会忽略藏锋卫的真实兵力? 虽然战场上人影憧憧很难断定藏锋卫最开始出现的准确人数,但是为将数十载,张青柏依旧能大致判断出, 裴越亲自率领的骑兵只有一万出头,那么剩下的五六千人显然藏了起来。 只是他没有想到,对方后手出现的时机如此巧妙,藏锋卫的实力又明显高于他的预估。 眼看着绞杀阵型已经完成,最多只需要一炷香就能将裴越困成上岸的鱼,张青柏默默攥紧右拳,脸上头一次流露出犹豫的神色。 旁边一名亲信谋士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将军, 机会难得,要不要?” 张青柏沉默不语,一如裴越想过吴军会有伏手,他当然不会将所有的力量都放在明面上,但是要提前亮出自己的底牌吗? 犹豫片刻过后,他皱眉说道:“再等等。” 战场西侧,韦睿三人率领的五千骑并未受到太强硬的抵抗,因为此时吴军的注意力在内部,对于外围的防守并不严密。大量的弓手处在方圆阵的外侧,在各自主将的指挥下不断用长箭逼迫藏锋卫主力的走位。中军瞭望台上的旗手频繁传达着张青柏的将令,配合延绵不绝的鼓声收缩整体阵型,一步步压缩藏锋卫主力的活动空间。 故而五千援兵冲来,首当其冲的便是没有步卒大阵保护的吴军弓手。 孟龙符的腿伤尚未痊愈,作战时还会隐隐作痛, 所以他并未单独领一支骑兵,而是作为韦睿的副手。此刻在他身上看不到丝毫异状,提枪冲在最前,眼神无比坚毅。 商羽嘴唇紧抿,与旁人稍显不同的是, 他眼中蕴着一股极其冷静的死志。 韦睿统领全军, 这是裴越对他的信任与器重,裴越若不在场,他便可以指挥其他所有统领。 五千骑兵并未直接冲击吴军后阵,而是沿着外围策马疾驰,然后利用骑兵的机动能力不断进行抛射。一时间吴军外部阵地出现大规模的骚动,巨盾兵都在内部制约藏锋卫主力,外面的弓手根本没有保护,面对骑兵卓绝的骑射能力,他们只能被动等死或者仓惶逃窜。 张青柏一手布置而成的铁桶阵终于出现松动。 韦睿等人杀来的那一刻,裴越便已经发现,他命贾成高高举起帅旗,继续朝着西北面拼命突进。 王青云逐渐抵挡不住,只因为藏锋卫的先锋实在强悍,堪称一等一的精英强军,较之安阳龙骑竟然毫不逊色! 在战场上一支精锐军队的作用远远大过数倍于己的乌合之众,虽然张青柏操练出来的士卒不弱,可是在面对裴越亲自率领、南营老卒和长弓骑兵混编而成的先锋前军时,他们唯有用自己的血肉身躯阻挡对方的脚步。 更何况藏锋卫阵中还有叶七这位世间第一等杀器。 虽然个人武勇在战场上的发挥会有诸多限制, 然而叶七的风格便是一往无前,枪法又是绝大多数骑兵将领必须掌握的武艺, 可谓天时地利人和皆在,她造成的杀伤冠绝全军,比裴越还要夸张。西吴人早已看出这是一名女子,可他们心中这绝对不是一个女人,而是来自九幽炼狱的恶魔。 面对人数超过两万的西吴骑兵,藏锋卫主力的阵型始终没有涣散,纵然速度已经变慢,可是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冲杀。 前方高耸的帅旗,便是他们冲锋的方向。 韦睿率领五千骑兵沿着战场边缘扫荡两个来回之后,在张青柏调整阵型时,瞅准时机斜刺里杀入,抓住转瞬即逝的机会,硬生生在这个铁桶阵上打通一条道路。 裴越那般信任韦睿,最早是因为谷梁的嘱咐,让他不要怀疑这位名将种子的能力。到后来一件件事情的发生,他终于认可其人,自然就不会再有任何怀疑。此时他领着主力被困于吴军阵中,可是他相信韦睿能读懂自己的想法。 蛟龙出渊,天高海阔! 在韦睿抓住那个机会的时候,张青柏也注意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武将。 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战场上局势千变万化,身为主将更是要不断调整阵型,而且他已经非常谨慎,只从外围不断缩紧包围圈,内部依然用骑兵保持对藏锋卫主力的压迫,可是没想到竟然能被对方的一名普通将领看穿那个唯一的破绽。 “大将军!”旁边那位心腹谋士焦急地说道。 眼看着藏锋卫即将杀出包围圈,必须立刻做出决断。 张青柏大手一挥,沉声道:“派出魁斗营,务必要诛杀藏锋卫,让他们提着裴越的人头来见我。” 谋士大喜过望,躬身道:“遵令!” 一束烟火令在战场上空炸开,紧接着西吴中军十八面军鼓齐声轰响。 烟尘从战场北面山林后方升腾而起,纷杂的马蹄声震荡人心,然而随着这声音越来越近,战场上所有人都明显地感觉到这马蹄声越来越整齐。 再往后,上万人仿佛是同一人,上万骑仿佛是同一骑! “撤!” 与韦睿的五千人汇合后,裴越自然便成为藏锋卫唯一的号令者。 他甚至都没有回头去看那支此刻才出现的骑兵一眼,因为就算是用大脚趾去想也能知道这必然是张青柏的杀手锏。 连他都知道藏着五千骑在后方,张青柏又怎会真的只有明面上的七万人? 这支始终隐藏在战场之外的骑兵战力必然卓绝,甚至要比谢林的锐金营更强,否则当不起张青柏如此看重。 此时裴越的心神无比镇定,两世为人锤炼出的大心脏让他没有惊慌失措。 藏锋卫帅旗一路向南,没有丝毫犹豫地冲入南面的裂谷之中。 然而就在这时,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始终保持整体的藏锋卫忽然分裂,约有两三千骑与大部队脱离,在将要进入裂谷之时猛然转向。 正文 437【三千】 裴越并未下达过这个命令。 他从接受席先生的教导开始,便将慈不掌兵四个字刻在心中,从未有一刻忘记过。来到灵州之后,不知经历过多少次生死险境,身边的将士们也阵亡了许多,可他从未在人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软弱。 即便是今日突袭张青柏本阵, 他知道路敏不会出城协助,也知道这样会损失一些跟自己朝夕相处的将士,甚至很清楚这样做有些憋屈。 但他终究领兵杀来,只是不愿藏锋卫将士们之前的拼命变得没有意义。 如果南线惨败,古平大营陷落,灵州陷入西吴之手, 那之前他们在北线拼死拼活所图为何? 要做出这个决断并不容易,裴越能做的就是第一个冲锋,最后一个撤退, 这也是他过往所有战事中坚持的原则,也是藏锋卫将士们愿意随他赴死的根本原因。然而这次还没有等到他调整阵型,尾部那三千骑便主动脱离,然后整整齐齐地拦在裂谷入口处。 裴越只看一眼就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一骑飞驰而来,韦睿面色悲痛,与以往的沉静稳重大不相同。 迎着裴越冷峻的目光,韦睿咬牙道:“是商羽。” 简简单单三个字,可是他说出来却是那般艰难。 裴越双目赤红,怒吼道:“谁允许他自作主张!” 韦睿垂首道:“商羽说,我军久战乏力,被对方精骑咬住必然无法脱身,唯有凭借地利谋得一线生机。他率后军断后, 让我转告爵爷,请善待他家中老小,除此之外并无他求。” 裴越死死攥紧缰绳,一字字问道:“那些将士们呢?他们知道真相?” 韦睿的声音略显哽咽:“商羽传令下去, 不愿者可随大军继续前行,无一人离开。” 裂谷中草木枯黄, 唯朔风穿过,呜呜作响。 跟上来的陈显达吼道:“怕他个鸟蛋!爵爷,咱们杀回去,将那些西吴畜生杀个干净!” 韦睿勃然道:“闭上你的鸟嘴!” 陈显达兀自不服气,第一次跟韦睿硬顶道:“你要是怕死就赶快走,别碍着爷们的事!” 其他将领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幕。 裴越一点点压下喉头的血腥味,嘴里吐出冰冷的一个字:“撤!” 叶七担忧地望着他。 裴越没有看任何人,猛地一拍马臀,胯下坐骑遽然前冲。 众人纷纷跟上,藏锋卫主力一路向南,顺着裂谷疯狂奔驰。 裴越不曾回头看一眼,他只是死死盯着前方,血色倾注瞳孔。 …… 商羽觉得自己不幸运,因为出身寒门,在军中的攀升异常艰难,虽然有幸被谷梁看中,可是相较于其他人, 他心底总有一丝自卑,因为家世是他最大的累赘, 无法提供任何帮助。 现在他又觉得自己很幸运, 能够跟在裴越身边亲历那么多大场面。 临清县外的场景历历在目,因为他的自卑和犹疑,错过展现自己能力的绝佳机会。从此步步落后,当韦睿等人随着裴越阵斩西吴万夫长时,他却在吃灵州刺史的闭门羹。可裴越始终没有放弃他,对他依然像其他人那样器重,并且成为藏锋卫成军第一批的五位统领之一。 “现在应该是第一个赴死的统领,这样想想或许也不错。” 他心中暗暗说着,然后看向周遭的将士们,扯着嗓门说道:“想活的赶紧追上大军,再过一会可就没机会了。” 一名亲兵笑道:“统领,俺不怕死,可就是还没跟娘们亲热过,有点可惜啊。” 商羽笑骂一声,啐道:“等下去了,我让地府管事儿的给你找几个水灵的。” 另一人笑道:“这种事还需要统领操心吗?爵爷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这些人的情况,肯定会烧一堆女人下来陪我们。” 那支西吴骑兵越来越近,还有之前在大阵中和他们厮杀的骑兵也追了过来。 风吹过面容,商羽觉得嘴唇有些干裂。 三千骑停在裂谷并不宽阔的入口处,将这里堵得严严实实。 商羽最后一次下令道:“往后面传下去,我们只需要为主力争取时间,所以待会要是有活下来的机会,自己想办法活命,别跟个傻子一样只知道拼命。” 有人便大声问道:“这么多敌人,哪有什么办法活命?” 商羽笑道:“怕了?” 那人更大声地吼道:“怕个鸟,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商羽重重点头,面上浮现狰狞的笑容,朗声道:“好,那就杀!” “杀!” 西吴魁斗营万骑奔涌而来,宛如一道滔天巨浪撞上并不坚固却始终屹立不倒的岩石。 有人被逼落马,然后扑上去砍断对方的坐骑前蹄,再与跌落下来的西吴骑兵扭打在一起,若是武器不趁手就用牙齿咬。 有人身中数刀,依然强挺着用最后一丝力气将长枪捅进对方的胸膛。 没有一人退缩。 商羽早已杀红了眼,纵然对面的这支骑兵战力高得吓人,可他始终没有退却半步,一人撑住将近三四丈宽的距离,死在他刀下的西吴骑兵已经高达二三十人。 只是人力总有穷尽时,朴刀已经卷刃,双臂愈发沉重,在砍死一名想要从旁边绕过去的西吴骑兵后,商羽猛然觉得自己脖颈间多了一丝凉意。 鲜血喷涌而出。 他抬手想要捂住自己的喉咙,却又有五六杆长枪捅进他的身体。 这名其实很普通很平凡从未想过自己能在历史画卷中留下名字的年轻人,奋起身体里残存的力量,拉住那些血迹斑斑的枪身,瞪大眼睛望着他们,发出骇人的狂笑声。 众人皆惊,撤枪而退。 直到死去,商羽仍未倒下。 昂然立于世间。 裂谷断后一战,三千勇士死伤大半,侥幸撤走者仅有数百人。 远处的古平军寨城头上,武威侯宁忠撇了撇嘴,确定张青柏短时间无法重整军阵进攻之后,悠然自得地走下城墙。 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站着一个二十多岁身材魁梧的年轻人,他身边围着七八名剽悍男子。 年轻人名叫王九玄,他并未刻意隐藏自己的行踪,只不过宁忠的目光显然不会停在这种偏僻角落。 王九玄亲眼看着藏锋卫为了古平军寨的安危舍生忘死,又眼睁睁看着路敏将尹伟关入临时监牢,可他只能强忍着冲动,没有立刻发作。 但是,他终于确认一件事,大梁军中有些人不该死,有些人必须去死! 正文 438【问罪】 王九玄在城墙上站了很久。 他对西军、虎城和身下这座古平大营并不陌生。 身为魏国公王平章的长孙,他原本有更轻松更便捷的晋升途径,哪怕是一直待在京营,最后也会比其他人攀升得更快。但是从仁宣十年起始,他便从京营转调西军,最后升为虎城惊羽营主将, 襄城侯萧瑾对其十分看重。 这份看重里或许有王平章的面子存在,但更多的是因为王九玄自身的能力,以及他无惧生死的胆魄。在那些年与西吴斥候的交手中,他立下许多功劳,不仅亲手斩杀王黎阳的亲弟弟,更与这位西吴年轻一辈中天赋卓绝的武道高手厮杀过数次。 西境对他来说就像是第二个家,然而他没想过有朝一日这里会变成这般模样。 远方的厮杀逐渐平息, 那些为掩护主力撤退而血战的藏锋卫将士们死伤殆尽,天空飘来厚重如毛毡一般的黑云,来自北方极寒之处的朔风浸润出空气中冰冷的寒意。城墙上负责守卫的将士们裹紧自己身上的战袍,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上流露出平时在他们这个年纪很难看到的疲惫与困倦。 西面的战场上,吴军正在鸣金收兵。 此战藏锋卫对他们造成极大的杀伤,更将大军本阵搅成一团乱麻,纵然张青柏治军严苛,也至少需要两天时间才能重整军阵,再度进攻古平大营。想来到那时,南北两路的援军已经抵达,灵州将会转危为安。 王九玄沉默地走下城墙,身边那些由王平章亲自调教出的亲兵们紧紧跟随。 他此行带着一明一暗两份旨意,明旨委派他为暂观军事,实际上便是开平帝派来边境的耳目,此前他身为御前廷卫郎将, 又是武勋亲贵子弟,做这件事恰如其分。路敏对他很客气,但也仅此而已,并未显得如何看重,甚至有意无意将他晾在一旁。 王九玄对此并不在意, 他就像一杆沉默的枪,一言不发,默默记录。 回到路敏给他安排的住处,王九玄坐在桌前,眺望着窗外迷蒙的夜色,神情十分凝重。 “少爷,这天儿愈发冷了,窗子还是关上罢。”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走进屋内,来到窗前关上窗户。 王九玄望着他的侧影,忽地开口说道:“我明天会去找路敏。” 中年男人名叫王大喜,曾经是王九玄父亲的贴身小厮,后来又服侍了王平章几年,最后便一心一意地照顾这位大少爷。 他闻言微微一怔,走到王九玄身边压低声音问道:“少爷,这样做会不会太冒险了?” 王九玄此行的任务极为重要,一切源于当初开平帝和王平章之间的那场对话。随着一份密旨的出现,他不仅要查出与横断山脉中贼匪勾结的朝中大臣,还要替开平帝盯着西境战事中所有的将帅。 他沉默片刻之后说道:“不能再拖下去了。金水军和长弓军将在这几日到达, 如果任由路敏将这些将士耗损在战场上,整个西境局势就会彻底糜烂。此地距离京都两千里,就算是八百里日夜不停,等陛下的旨意送来,那时战局木已成舟无可挽回。” 王大喜轻叹道:“少爷,仅凭一封密旨恐怕拿不下路敏。” 他这句话其实已经很给自家少爷面子,若是说出去定然引来外人的笑话。 路敏身为一等国侯,又是西府军机,开平帝亲自任命的西军主帅,在皇帝没有剥夺他这些职务和爵位之前,整个西境定然要以他为尊。君不见,堂堂北大营主帅,齐云侯尹伟被路敏一句话关了起来,军中依旧没有掀起风浪,就算这座军城里过半的将领都出自北大营,谁还敢造反不成? 除非王平章亲至,否则在这古平大营里,路敏就拥有绝对的权力。 王九玄很清楚这个道理,他并未长吁短叹,只是平静地说道:“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王大喜还要再劝,王九玄摆摆手道:“有祖父的面子在,路敏还不至于当众砍了我的脑袋,只要能闹上一闹,相信集宁侯和定军伯都能明白我的用意,他们还不至于要唯路敏马首是瞻。” 王大喜闻言只得垂首道:“少爷一定要注意安全。” 王九玄点头道:“不用太过担心,我自有分寸。” 一宿无话。 翌日清晨,王九玄漱洗完毕,吃过早饭之后,领着十余名亲兵径直来到大营节堂。 他目光平静地看着外面肃立的卫兵,朗声道:“大梁禁军廷卫中郎将王九玄,求见成安候、右军机路大人。” 卫兵不敢怠慢,连忙入内通禀,片刻之后王九玄带着亲兵大步迈入节堂。 路敏端坐主位之上,左首第一位赫然坐着武威侯宁忠,旁边还有七八名男子,皆是指挥使一级的高级将领。 这位成安候看起来似乎脸色不太好,他语气略显低沉地问道:“中郎将这般急匆匆地要见我,不知有何指教?” 王九玄挺直身躯,不慌不忙地说道:“路大人,下官想知道齐云侯究竟犯了何罪,竟然会在临战之时被你关入监牢?” 堂上气氛陡然凝滞。 右边有几人神色激动,却又不敢在这个时候开口,他们都是北大营的指挥使,对齐云侯尹伟十分敬重,只可惜自己人微言轻,根本没有说话的资格。 路敏微微挑眉,淡然道:“此事涉及军中机密,事后我会亲自向陛下上奏说明,便不劳中郎将费心了。” 王九玄正色道:“路大人,陛下命我暂观军事,虽然不能插手军中细务,但是像这样严重的事情,恐怕我必须得过问一下。” 路敏轻轻一笑道:“我已经告诉你了,至于事情原委,确实不便告知。” 王九玄并未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下去,他看了一眼旁边神色稍显不自然的宁忠,沉声问道:“昨日藏锋卫突袭吴军后阵,路大人为何不出城相助?这位武威侯爷败仗连连,为何还能坐在这里高谈阔论?” 路敏陡然沉下脸,一股凌厉的气势瞬间威压而来。 正文 439【惊堂】 “王九玄,你太放肆了!” 路敏遽然变色,刹那间便将他身上的权势与霸道显露无疑,堂内众将包括宁忠在内无不正襟危坐,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触霉头。 只是王九玄显然不在其中。 他缓缓说道:“放肆?京军北大营从离开京都到抵达灵州,总共花了二十六天的时间, 途中齐云侯尹伟数次建议加快行军速度,但是皆被你驳回。若是放在平时,这样的行军速度倒也不算很慢,可是谁都知道西吴已经大军犯境,陛下和朝中重臣忧心不已,但是成安候你却如游山玩水一般, 根本没将西境的危局放在心上, 如此行径难道不比我放肆?” 他转身看着武威侯宁忠,冷笑道:“军中谁不知道, 宁忠此人志大才疏,若非凭着祖辈的香火情以及成安候的器重,他有什么资格坐上古平大营主帅的位置?偏偏事情就是这么巧,成安候一路压制京营的行军速度,宁忠又在你还没有到达的空当,主动带着四万大军去撩拨张青柏,落个一败涂地损兵折将。” 宁忠霍然起身怒道:“王九玄!莫要以为你有个厉害祖父,就可以如此狂妄恣意!你一个黄口小儿,懂个屁的军国大事,焉能在此处大放厥词。快点滚出去,不然老子对你不客气!” 路敏斥道:“闭嘴!” 宁忠不敢置信地转头看着路敏,然而瞧见这位军机大人冰冷的眼神, 他心中的怒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乖乖坐了回去。 路敏望着王九玄, 面色阴沉地说道:“魏国公只教了你这些?” 王九玄昂首道:“成安候,何必顾左右而言他?若说宁忠那次败仗与你并无干系, 可你为何要在兵力明显处于弱势的情况下再次与张青柏决战?” 路敏轻声笑了起来, 只觉得十分荒唐, 主动说道:“照你这般说来,我是主动求败?王贤侄,你的想法很有意思,连我都听不懂。你不妨将这个猜想上奏陛下,顺便让朝堂诸公听听,看看有没有人会认同你的异想天开。” 堂内其他将领也都面露犹疑。 他们或许不认可路敏的能力,觉得这位成安候实在对不起他过往的名声,可是即便如此,也没人会觉得他是想主动输给张青柏。 其人如今是一等国侯兼右军机,再往前一步便是一人之下,再加上王平章已经年近七旬,告老归乡是可以预见的未来,路敏不趁这个机会再立功劳,反而主动求败,岂不是脑子有病? 王九玄默默握紧双手,他此时才明白这些高居庙堂之上的大人物有多难对付,哪怕他面前那些话是故意刺激对方,可是路敏竟然丝毫不为所动, 反过来将他逼到墙角。 他深吸一口气, 缓缓说道:“既然成安候不愿失利,那为何昨日会故意不去救援藏锋卫,甚至还因此事夺去齐云侯的军权?” 路敏微微变色,之前那两次败仗他有太多的理由去应付皇帝,唯独昨日那件事说不过去。 藏锋卫几乎是冒着全军覆没的危险救援古平大营,就算是裴越自己也没有绝对的把握能活着离开,纵如此最后也付出壮士断臂的代价。如果藏锋卫没来,即便路敏在城头上许下共存亡的誓言,以张青柏的能力和西吴军队的士气,破城是必然的结果。 路敏长身而起,走到王九玄面前,看着这个身材魁梧前途无量的年轻人,他轻声说道:“中郎将,这里是军营,不是京都,你明白吗?” 这句话里的威胁意味太浓。 王九玄并未惊惧,反而脸上露出一抹微笑,因为他从路敏的话里听出一丝慌乱。 “成安候,我昨夜苦思冥想,仍旧想不明白你为何会坐视那么好的机会溜走?以你过往的战绩和数十年中展现出来的能力看,你总不至于连我这个晚辈都不如。这件事的细节若是被陛下知道,我很难想象陛下会如何震怒。” “王九玄,你退下罢。” 路敏拂袖转身,他不可能当着众人的面在毫无理由的前提下诛杀王平章的长孙、皇帝派来的监军。若是真这样做了,莫说即将到来的南北两营主帅,恐怕堂上这些武将都不会听从自己的号令。 王九玄纹丝不动,沉痛又不解地问道:“成安候,你究竟想做什么?” 路敏尚未答话,便见一名将官脚步匆匆地进来,躬身行礼道:“禀侯爷,大营后方有一支骑兵出现,领军者自称藏锋卫指挥使裴越,要守门将打开营门让他们进来。” 众人皆惊。 王九玄脸上的神情极为复杂,竟说不清是轻松还是担忧。 路敏看了一眼宁忠,后者立刻意会起身道:“侯爷,这件事就交给我去办罢。” 路敏微微颔首,宁忠连忙大步而出,经过王九玄身边的时候还不忘冷哼一声。 然而他却没有注意到,王九玄这时也转头看向他的背影,眼神中多了几分冷意。 如果此时他是宁忠,那么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去见裴越。 只是这位骄纵成性的武威侯显然意识不到问题所在。 王九玄对裴越的了解之深,在这个世界上恐怕仅次于裴越最亲近的几个人,毕竟当初还在京都的时候,王平章便命人搜集裴越的所有资料,放在长孙的案头让他详细研究。 到了灵州之后,两人曾在临清县见过一面,再加上后来他不断听说裴越的壮举,心中早已认定这位定国庶子乃是其先祖裴元一类的人物。 杀伐决断,从不妥协。 最关键的是,裴越敢杀人而且擅长杀人。 路敏仿佛这个时候才想起王九玄方才说的那句话,他冷笑道:“我想做什么?我想击败吴军,还边境百姓一份安定的生活,难道这也有错?” 王九玄此刻已经懒得去辩驳这件事,他抬手触摸了一下胸前,那里有开平帝通过王平章转交给他的密旨。 节堂内陡然安静下来,凝滞的气氛围绕着每一个人,时间静悄悄地流逝着。 就在路敏心中那份不安越来越强烈的时候,一名将官跌跌撞撞地冲进节堂,满面惊恐地喊道:“侯爷,藏锋卫反了!” 正文 440【我来杀你】 古平大营的建筑格局与其他军寨相似,仅有东西两座城门,如今西门外是张青柏的七万大军,东门便是与灵州各地连通的唯一出入口。 张青柏并非不通围城之法,只是南北两面皆有地形阻挡,除非绕路上百里才能抵达大营东门。此举显然太过激进, 他不可能让一支孤军深入敌后,故而如今东门这边还算安全。 武威侯宁忠此时显得十分谨慎,领着数十名亲兵来到东门城墙之上,往下一看,便见一支近万人的骑兵矗立于城外。 从外表上来看,这支骑兵风尘仆仆尽显狼狈,鲜血和灰尘将明亮的甲胄染成黑紫色, 将士们脸上满是脏污。然而宁忠在看见他们的那一刻, 心里便猛然抽紧,因为他能感觉到这些人身上的气息无比冰冷,仿若实质一般的杀气冲天而起,笼罩在古平大营之上。 宁忠在骑兵前方找到裴越的身影,令他疑惑不解的是裴越身边竟然还有一架坚固的马车。 只见裴越对着马车说了几句话,然后打马上前,距离城门越来越近。 叶七、韦睿、傅弘之、孟龙符、陈显达、唐临汾和谷芒紧随其后,那辆马车依旧停在原地。 距离城门还有十五丈时,裴越勒住缰绳,仰头望着城墙上站着的宁忠,眼神冰冷,面无表情。 他嘴里吐出两个字:“开门。” 宁忠下意识地笑了几声,随即醒悟自己不该这般客气,便摆出一脸冷峻的神色, 拿腔作调地说道:“裴钦差,开什么门?” 裴越沉声道:“藏锋卫需要进营休整。” 这个理由似乎无法反驳,毕竟昨日藏锋卫与张青柏的大军舍命厮杀,城内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就连宁忠身边的亲兵们都认为这个要求理所当然。 但是像宁忠这样一辈子钻研人心的性情,仍旧能一眼看穿下方这些人眼中的杀意,哪怕裴越表现得很平静,并没有任何言语上的冲突,他也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放这些如狼似虎的骑兵进来。 更何况路敏的暗示非常明显,他自然要全力完成。 一念及此,宁忠打着哈哈道:“裴钦差,营内已经有四万大军,容不下你的骑兵。本侯奉军机大人的将令,特来告诉你一声,如今藏锋卫是虎城之外唯一的骑兵,切莫贪生怕死,自当一心杀敌。稍后本侯会派人将粮草补给送出营外,尔等取用之后立刻原路返回,继续袭扰张青柏大军后阵。” 陈显达高声怒骂道:“干你娘!” 宁忠脸色发青,几近跳脚道:“裴越,你就是这样管教属下的吗?” 裴越根本不理会这个问题,仰头漠然道:“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开门。” 宁忠狞笑道:“做梦!” 裴越身后众将呼吸陡然变粗, 一个个不由自主地握紧手中的兵器。 裴越缓缓举起右手,陈显达见状声竭力嘶地吼道:“列阵!” 城外万余骑兵立刻开始结阵冲锋阵型, 众将也各自回到自己的部属前列,只剩下叶七还陪在裴越身边。 宁忠不怒反喜,在城墙上得意洋洋地望着下方的裴越。 这座军城修建得无比坚固,连张青柏的步卒连续攻了三天都拿不下,更遑论外面这一万余没有任何攻城器械的骑兵?无论他们在平原上如何骁勇善战,总不能凭空飞上城头?宁忠只当这是裴越恼羞成怒的挣扎,故而竟然在城头上大声笑了起来。 可是除他之外,其他将士没有一个人露出笑容,因为他们心底只为藏锋卫感到不值。 在西面拼死拼活,如今想要进城休整都不被允许,这还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裴越漠然地望着城头上宁忠的丑态,忽而转头望着后方那辆马车,高声道:“动手吧。” 马车右侧车帘掀开,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手中拿着一个奇怪的物事。 马车旁肃立的中年男人接过此物,然后猛地朝上一拔。 白日焰火在上空炸开。 宁忠隐隐察觉到不妥,便在这时,城楼下方忽地传来一阵喧哗,还没等宁忠反应过来,古平大营的东门徐徐推开。 “谁让你们开门的?你们想死吗?”宁忠气急败坏地骂着,可是更让他惊惧的是城外的藏锋卫在焰火炸开那一刻,全军列队冲锋! 裴越一马当先,胯下坐骑风驰电骋一般冲向开到一半的城门。 此刻城门内有二十余名身着普通步卒甲胄的守军在打开城门,其他人在守门将的驱使下正要上前攻击他们,然而一名年轻的哨官挡在前方,手中高举着一块令牌,怒吼道:“太史台阁办事,挡者必死!” 守门将不禁面露迟疑,军中有很多台阁的乌鸦这已经不算秘密,就在他犹豫之时,藏锋卫先锋大军在裴越的率领下已经冲到门口,紧接着便响起震天动地的吼声:“让路不杀!” 守门将知道事不可为,只能第一个丢下兵器,然后乖乖地站在路边,一动不动。 裴越持刀纵马而行,看了一眼那个正将令牌收进怀中的年轻哨官,目光中多了几分警惕。 这一切都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武威侯宁忠仓惶奔下城墙,撒开脚丫子往坐骑的方向跑。 城内陡然陷入无比的混乱之中,喊杀声此起彼伏,宁忠距离坐骑越来越近,心脏宛如快要跳出来一般。 当此时,一队骑兵猛然冲来,最前面替宁忠开路的亲兵躲闪不及,竟然被一匹战马双蹄抬起踹中胸膛,而后倒地不起。 宁忠骤然停步,不是他不想跑,而是一杆长枪神鬼莫测地出现,抵在他的咽喉处。 裴越跃下坐骑,持刀向他走来。 宁忠色厉内荏地喊道:“裴越!我是大梁国侯,古平大营主帅,你难道要造反不成?” 裴越刀尖拖在地上,一路擦出刺耳的声音。 叶七平举长枪,让宁忠不敢擅动。 越来越多的藏锋卫将士们靠近此处,他们注视着自己的指挥使,脸上流露出悲痛与仇恨夹杂的神情。 “裴越,我什么都不知道,昨天的事情与我无干,你不要——” 宁忠凄厉的喊声戛然而止。 裴越一言不发,手起刀落,当着成千上万名将士的面,将这位大梁侯爷一刀枭首! 正文 441【颠倒黑白】 除了最开始抢占城门之外,藏锋卫并无过激的举动。 这支骑兵沿着营内的东西向长街前行,裴越在众将的簇拥中走在前方。 那辆马车就跟在他身后不远处。 事发突然,军城内的将士们并未接到命令,他们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围住这支伤痕累累的骑兵。今日营内所有指挥使都被召去大帅府,其他人自然不敢擅动。尤其是那些北大营的士卒们, 他们站在路边用复杂的目光注视着此刻依旧能保持严整阵型的骑兵们。 很多人在昨天亲眼看着藏锋卫和吴军拼命,如今再看见他们身上的伤痕,不免有些动容。 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多谢!” 这声音很洪亮,裴越猛地回头,长街两边聚集的守军越来越多,他并没有发现声音的主人。 “多谢!” “谢谢你们!” “你们都是响当当的汉子!” …… 最开始那简单的两个字仿佛火星蹿入油锅,长街上不断响起守军的道谢声。这些普通的士卒并不明白高层的暗流涌动, 也不清楚西境战事的波诡云谲,可他们知道面前的骑兵是自己的同袍,为了他们为了这座军城舍生忘死。 他们脸上浮现诚挚的感激之色,虽然言辞简朴,翻来覆去都是那些话,却像一束束火苗汇聚在一起,驱散空气中初冬的寒意。 藏锋卫骑兵们逐渐被这些声音打动,他们的脸上不复之前在城外时那般冷漠,有些人忍不住掉下泪来,然后很快又用力擦掉。 之前在北线战场,他们和谢林麾下最精锐的军队厮杀,其实损失也不小,但是那时候所有人都知道自己为何而战。可是昨天亲眼看着三千同袍为了断后壮烈赴死,而古平大营从始至终都没有动静,哪怕是最忠厚老实的将士也不禁问自己, 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值吗? 他们沿着裂谷一路向南,然后在广平府和金川府的边界处进入灵州境内,转向朝北,绕了一个圈子抵达古平大营。这百余里的距离显得如此漫长,整个队伍都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悲愤之气,故而当裴越率领他们直闯大营,没有一个人有过刹那的犹豫。 纵然他们知道这等同于造反。 裴越眨了眨眼睛,从昨天到现在他一直是同样的表情,连叶七的劝慰都没有听进去。 三千勇士包括商羽的死,就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尖,让他几近无法呼吸。 因为他们原本不用死。 长街尽头的帅府已然在望,路敏从京都带来的三千果敢营已经结阵,无比紧张地望着缓缓前行的骑兵。 一阵尖锐的号角声在帅府大门前响起,紧接着传遍整座军营。 听到这个声音的各级武将们面色大变,但是没有人敢违抗军令,他们只能归拢各自的部属,然后强命他们披甲执刃,将这条贯穿整座军城的长街围得水泄不通。 如果是在平原上,城内还剩下的三万步卒压根不是藏锋卫的对手,但是此刻凭借地形的优势,他们已经堵死藏锋卫起速的空间。 裴越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没有命令骑兵们去冲杀那些步卒。 他催马继续前行,叶七与一百亲兵跟随保护, 在距离果敢营的阵地还有不到百丈时停下。 藏锋卫骑兵并未脱节, 在各自统领的指挥下保持对果敢营的压制。 一行武将从帅府中出来,为首者身披轻甲,正是大梁成安候、军事院右军机路敏。 在他身后是七位指挥使和禁军廷卫中郎将王九玄。 裴越坐在马上,冷漠地看着那位军方大人物。 出人意料的是,路敏并未选择缩在后面,他神情冷厉地越过如临大敌的士卒们,径直来到果敢营阵地前面,王九玄平静地跟上,其他指挥使面面相觑,却也没办法在这个时候表现出自己的怯懦,只能硬着头皮来到阵前。 裴越望着路敏逐渐清晰的面孔,在对方将要开口之时提前说道:“我知道,你很想我死。” 他如今的武道修为虽然还比不上叶七,但也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中气十足,声音几乎能传到半条长街之上。 路敏冷笑道:“你是自寻死路,谋逆必将牵连九族,只是我不知道你有没有问过藏锋卫的士卒们,他们是否愿意随你一起背上这样的罪孽?” 王九玄微微侧目。 他知道路敏是军方与谷梁齐名的武道高手,却没想到这个看似沉稳内敛的右军机如此深不可测,光是声音就能压制裴越几分。 裴越却不禁想起开平三年那场寿宴,那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见识朝堂上的大人物们,有沈默云也有谷梁,印象极深刻的还有酒席上路敏斥责谷梁的那段话。 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便知道这位右军机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然而此时他却没有兴趣和对方争论,他伸出一直藏在侧后方的右手,然后猛地朝前一掷。 他手里拿的竟然是一颗首级! 这脑袋被他丢出数十丈,然后一路骨碌碌地滚到路敏前方不远处,死不瞑目的双眼恰好朝着路敏等人的视线。 旁边那些指挥使们大惊失色,就连王九玄也皱起了眉头。 这是武威侯宁忠的首级。 路敏盯着这颗望向自己的头颅,浑身煞气升腾而起。 裴越遥遥看着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宁忠是我杀的。” 路敏脸色铁青地直视裴越,咬牙道:“好胆!” 裴越讥讽一笑,摇头道:“不过是杀了一个废物,着实算不上好胆量。倒是成安候你,真令人刮目相看啊。堂堂大梁一等国侯,仅次于魏国公的军方第二人,只因为当年的一段往事,就能处心积虑将大梁数万将士卖给西吴人,谁能跟你比较胆量?只是我不确定,你有没有胆量承认自己做过的那些卑鄙无耻之事?” 路敏忽地拔出佩剑,压根没理会裴越的诘问,高声道:“藏锋卫叛国投敌,裴越刺杀大梁国侯,此皆不可饶恕之死罪!三军听令,立刻进攻这支叛军,诛杀裴越此獠!” “且慢!” 正文 442【云雾层层】 王九玄第一时间开口,然而这并没有动摇路敏的决心。 在裴越大喇喇丢出宁忠首级之后,听到这个年轻权贵说出来的诛心之语,他便明白今日的事情会异常棘手。原本以为裴越只是一时怒火攻心,继而犯下这种滔天大罪,但现在看来对方肯定是有备而来, 说不定已经掌握某些隐秘。 路敏又怎会容许裴越将那些事抖露出来? 只是王九玄虽然在这个时候无法干涉他的帅令,可是包括果敢营和长街两边那些严阵以待的守军们在内,没有人上前动手,因为有两拨人马正在飞速靠近。 他们从藏锋卫骑兵两侧穿过,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右边那队人中为首者年过四十,相貌英俊气质内敛, 正是北面长弓大营主帅、集宁侯唐攸之。 左边同样是一位中年男人,肤色黝黑再加上一张国字脸, 显得不怒自威, 乃是南面金水大营主帅、定军伯罗焕章。 他们的亲兵一路高喊“住手”,虽然古平大营的守军并不认识这两位主帅,但是他们认得那两面旗帜上的字,故而并未听从路敏的号令。其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路敏在卢龙寨败得太惨,以至于丢失威严,否则那些中层武将不敢在这个时候犹豫。 唐攸之和罗焕章领着亲随一路疾驰来到帅府前的广场上,路敏看到二人后心中便开始快速思索着对策。 他本以为这两人会在后日抵达,没想到竟然如此凑巧,刚好赶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刻出现。 唐攸之看了一眼漠然傲立的裴越,神情十分凝重,似乎还有些惋惜。 在裴越离开溪山寨之前的那一晚,两人彻夜长谈, 宛若忘年之交。唐攸之很欣赏这个晚辈的勇气与能力,同时也为他提起的那些事感到忧虑。如果真如裴越所言,路敏从始至终都抱着卖国的心思, 后果将不堪设想。 定军伯罗焕章与裴越并无交情,他一跃下马来到路敏附近, 然后便看见地上那颗首级,再一细看发现竟然是武威侯宁忠,不由得勃然变色道:“侯爷,这是怎么回事?” 路敏平举长剑指着远处的裴越,凛然道:“你问他。” 罗焕章脾气暴躁,当即便朝裴越走去,完全无视已经处于战备状态的藏锋卫骑兵。 唐攸之只得下马将他拦住,转头问道:“裴越,人是你杀的?” 裴越轻轻点头。 罗焕章当即震怒道:“你想造反吗?!还不给我滚下来!” 裴越并未在意这位暴跳如雷的老将,平静地反问道:“此贼与路敏勾结卖国,让数万大梁忠勇之士无辜葬身于敌军刀锋之下,我身为钦差替陛下铲除奸佞,有何不可?” 罗焕章咆哮道:“少给老子扯淡!卢龙寨两战即便战败,也应当由陛下和军机执政们勘定罪责,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毛头小子擅自做主?你一个专管蜂窝煤营造事宜的钦差,什么时候有了当众斩杀国侯的权力?莫要以为你在北线打了一场胜仗就可以为所欲为,当满朝文武是死人不成!” 唐攸之不禁劝道:“老罗你先冷静一点,裴越不是那种人。” 旁边他带来的亲随中有一人喊道:“父亲, 孩儿敢用性命担保,裴指挥使绝非谋逆造反之人!” 其人正是固原寨守将罗克敌。 罗焕章大怒道:“闭上你的鸟嘴, 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罗克敌平生最畏惧父亲,此时已经是鼓起所有的勇气说出这句话,然而对上罗焕章赤红的双眼,他吓得后退一步不敢再言,但还是坚持着向裴越递去一个宽慰的眼神。 裴越微微颔首,然后对罗焕章说道:“罗伯爷,我说的是宁忠和路敏通敌卖国,你听清楚了吗?” 罗焕章怔了怔,他虽然性烈如火,可并不是蠢材。卢龙寨两次战役失利,尤其是路敏一战折损京军北大营近半将士,他在来的路上就百思不得其解。只是因为从来没有往裴越所说的方向想过,所以他一直以为这是路敏近年来已经变得名不副实。 然而此刻望着裴越镇定的神情,他不禁发现那个最没有可能的答案或许就是最准确的答案。 当此时,路敏冷峻的声音传来:“集宁侯,定军伯,你们还是不是国朝勋贵?” 两人闻听此言,转身答道:“自然是。” 路敏颔首道:“那就好。本侯乃是陛下亲自任命的西军主帅,旨意应该早就送到你们手上。现在本侯以西军主帅的名义下令,二位率领各自部属,配合城中守军将藏锋卫悉数拿下,违者以谋逆同罪论处!” 他右手持剑,冰冷的目光逼视二人。 不待二人开口,裴越便冷笑道:“路敏,你为何这么害怕?俗话说,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如果没有证据,那就是构陷罪加一等,你难道不想知道我有没有证据吗?” 路敏斥道:“巧言令色,蛊惑人心!全军听令,即刻进攻!” “且慢!” 罗焕章沉声道:“侯爷,这小子说的话未尝没有道理,如果他拿不出证据,我会亲手宰了他!” 他转头看着裴越,咬牙道:“裴越,拿出你的证据!” 路敏勃然大怒道:“罗焕章,你也要造反吗?” 罗焕章猛然举起手中长枪,然后狠狠柱在地上,左手撕开胸前衣襟,露出上半身纵横交错数不清的伤疤,怒道:“成安候,罗家三代男丁战死沙场者七十九口!我这个伯爵是一刀一枪在战场上拼出来的,虽然比不得你这位国侯贵重,但是论对大梁的忠心,却不会弱于任何人!我就是想听听,古平军和京军那五万将士究竟是怎么死的!” 路敏此刻竟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番话。 罗克敌看着袒露上身的父亲,眼中有泪花闪动,却被他死死忍着。 裴越目光复杂,缓缓道:“昨日藏锋卫为了救援古平大营,冒死冲击张青柏大军后阵,战时阵亡两千余人,后来为了掩护主力撤退,三千勇士舍命断后,悉数殉国。” 唐攸之和罗焕章神色大变,不敢置信地望着路敏。 同为边营主帅,他们很清楚古平大营面临的危局,所以在接到路敏的帅令之后,几乎是日夜兼程赶来。正因如此,他们也知道藏锋卫昨日出击是何其难得的机会,可是路敏竟然不为所动,不发一兵一卒! 唐攸之眼中多了几分怒意,罗焕章的胸膛更是剧烈地起伏着。 如果说之前他们还怀疑裴越的话,此刻便已经信了大半。 裴越的目光越过两人,笔直地看向持剑肃立的路敏,悲凉之意已经无法隐藏:“你们不是要证据吗?我现在就拿给你们看!” 话音未落,那辆马车门缓缓打开,一名女子捧着厚厚的卷宗出来。 看到这个年轻的女人,路敏的目光里终于出现惊慌之色。 这是太史台阁的人! 正文 443【圣旨】 今日府前广场上名将云集,指挥使一级除了裴越之外其他人根本没有资格开口,在这样的场合下突然出现一位倾国倾城的年轻女子,自然引来众人复杂又好奇的眼神。 罗焕章皱眉道:“兀那女子,你是何人?” 年轻女子手捧卷宗缓步上前,及至裴越身边时停下, 却没有看向裴越,而是越过他望向叶七。 两人的眼神短暂地交汇,就连裴越都不清楚她们在这一刻有怎样的交流。 年轻女子收回目光,平静地望着罗焕章和唐攸之,声音清冷动听:“两位大人,小女子名叫沈淡墨,家父沈默云,任太史台阁左令辰。” 罗焕章惊道:“你是沈大人的千金?” 沈淡墨颔首道:“正是。” 军方对太史台阁的态度与文臣稍有不同, 很多时候台阁的乌鸦们刺探得来的消息对于这些大帅来说非常重要, 但是他们也很忌惮对方将手伸到自己麾下的军队中。后者这种情况无法避免,所以罗焕章对太史台阁堪称又爱又恨,却也因此对这个深不可测的衙门有了更深的了解。 他皱眉问道:“沈姑娘,你来做这件事恐怕有些不妥吧?” 台阁除了左令辰和右令斗之外,九大主事都是能独当一面的狠角色,按理来说如果是调查路敏,至少需要右令斗带着几名主事前来。沈淡墨身份虽清贵,终究没有官职在身,并不适合在眼下这个场合出现。 之前站在沈淡墨马车旁的中年男人走上前,笑容可掬地说道:“罗伯爷,下官是离部主事蔺甲, 容下官向您禀明原委。阁中最近出了些变故,沈大人让小姐暂时署理西境诸事, 此时陛下也已知晓。” 罗焕章这才没有计较, 既然皇帝都开口应允, 他还管什么规矩章程? 这位性情暴烈的老将望向沈淡墨手中捧着的卷宗, 沉声问道:“台阁究竟查出了什么?” 沈淡墨目光移向面色沉郁的路敏,条理清晰地说道:“自开平三年十二月始,每间隔一个半月,便有一封密信从灵州寄出,走的是军方最隐秘的驿路,最终寄往京都成国公府。成安候,这件事你是否承认?” 路敏冷笑道:“是又如何?本侯身为西府右军机,职责之一便是监管西境四营状况,难道这件事也需要定期向台阁汇报?” 沈淡墨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仁宣三年,你从南境祁年大营主帅升为成京行营节制。仁宣六年,你被擢升为西府知军,次年晋为右军机。我们现已查明,从仁宣七年到开平二年,五年间从未有过类似书信往来,此为第一处疑点。” 路敏摇摇头,面色苍凉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沈淡墨淡然道:“开平二年,横断山脉中出现匪患迹象,然而一直到开平三年春末, 京营都没有发现这些贼人。据查, 京都七宝阁曾暗中输送粮草进山,而京营几次例行军演都没有发现贼人的踪迹。台阁花费无数人力物力,经过长达一年半的追查,终于查到当初是哪位大人物在替那些山贼遮风挡雨。” 罗焕章和唐攸之越听越觉得荒唐,然而沈淡墨平静的语气又让他们不得不相信。 那些山贼的幕后主使竟然是成安候路敏? 路敏漠然地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沈淡墨微微挑眉,清冷的脸上浮现一抹淡淡的嘲讽:“成安候行事小心,台阁的确没有查到你直接出手的证据,替你办事的那几人也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尝遍酷刑也没有开口吐露半个字。但是,任凭他们如何坚毅,都解释不清楚一件事,以他们的品阶和权力,根本做不到在京都百里之外庇护一群数千人的山贼。” 罗焕章看了一眼沉默肃立的裴越,大抵明白这个年轻权贵今日如此疯狂的原因。 沈淡墨望着面色铁青的路敏,极为冷静地说道:“开平三年十月,魏国公领军入横断山剿贼,在裴越的建议下,顺利扫清贼匪巢穴,唯独没有擒住那个贼首。这件事连家父也有些不解,既然魏国公亲自出手,贼首又怎么跑得掉?后来我们才知道,魏国公当初是故意放走那个贼首,留下一条尾巴,暗中盯着她的去向。果不其然,贼首一路向西,在灵州苟且偷生,也就是从那年十二月开始,每过一段时间就有一封密信从灵州送往京都成国公府。” 裴越诧异地转头,当初陈希之顺利逃脱,是因为在十万大山中根本堵不住这样一个高手,他怎么不知道王平章还有这一手? 沈淡墨似乎感觉到他惊讶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轻轻咳了两声。 叶七似笑非笑地望着两人,眼神中却无笑意。 那边厢路敏讥笑道:“说来说去不过是捕风捉影、道听途说、无端揣测之语,令尊就是这样教你办案的吗?” 沈淡墨目光向他身边移动,高声道:“中郎将,你打算看到什么时候?” 众人纷纷望向王九玄。 这位前途无量的魏国长孙轻叹一声,看向路敏说道:“成安候,既然台阁查出这么多疑点,晚辈认为此时最稳妥的做法还是请您先交出军权,回京都由陛下定夺。” 路敏不屑地说道:“王九玄,凭你也想夺权?” 王九玄伸手探向怀中,在众目睽睽之下取出一个包扎严实的卷轴,拆开外面的封布之后,露出来一卷明黄色的丝绸。 路敏面色剧变。 随着王九玄将这个卷轴高高举起,离他最近的指挥使们纷纷跪下,然后便是稍远一些的罗焕章、唐攸之和他们的亲随。初冬淡淡的阳光之下,这个卷轴仿佛有无穷的魔力,让广场上由近及远所有人都跪下,最后乃至整条长街上皆如此。 除了王九玄之外,便只有路敏、裴越和叶七三人还站着。 王九玄并未理会远处那两人,他直视着路敏逐渐发白的脸色,沉声道:“成安候,圣旨在上,你怎敢视而不见?” 正文 444【千钧一发】 裴越此时依旧站着,并非是想表示自己不畏皇权特立独行,而是由衷地感到疲惫。看着广场上这些人粉墨登场,言语里的机锋透着尔虞我诈,他并无大仇得报的快感,只想早点结束这件事然后好好睡一觉。 他与沈淡墨是在路上相遇, 后者并无隐瞒,直言皇帝陛下早已察觉到西境的暗流涌动,此番更是让她和王九玄联手,在查清事实之后夺下路敏的军权。 两人相互配合,太史台阁负责查找证据,王九玄则代表军方, 手中的那道密旨便是解除路敏权力的杀器。 如今冷静下来想想,裴越却觉得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最重要的是沈淡墨和王九玄都压不住路敏, 哪怕他们手里有证据和圣旨。 一切便如他猜测的那般,面对王九玄举过头顶的明黄色卷轴,以及周遭早已跪成一片的部属们,路敏在经过最初的惊慌之后,很快便冷静下来。他依旧保持着肃立的姿态,面目逐渐有些狰狞地说道:“王九玄,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假传圣旨!” 随着他这句话出口,裴越眉头皱起,然后右手朝后比出一个手势。 时刻关注他的邓载看见之后,立刻对身边的亲兵们说了几句话, 紧接着便向后传遍整个藏锋卫。 在其他人还在紧张关注着路敏的时候,藏锋卫全体骑兵已经起身, 并且做好战斗的准备。 王九玄万万没有想到路敏会疯狂到这个地步, 但是他并没有慌乱, 冷静地说道:“成安候,你的案子现在还没有定论, 一切皆有可能,但是若你一意孤行,必然会万劫不复!” 路敏狞笑数声,根本不给王九玄打开圣旨的机会,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悍然出手。 纵然王九玄家学渊源,武道修为算得上年轻一辈中的高手,但是和路敏相比显然差了许多火候。他眼睁睁望着那柄长剑刺来,然而速度却快如闪电,根本没有给他躲闪的机会,刹那之间便尘埃落定,路敏手中的长剑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 旁边的指挥使们面面相觑,他们只觉得这位军机大人已经疯了,最重要的是你要发疯别牵连我们啊! 然而路敏此刻哪里还会在乎他们的生死,先是对罗焕章和唐攸之说道:“二位,这帮小人今日如此构陷,无非就是想置我于死地。请你们仔细想想,我身为一等国侯兼西府右军机,怎么可能与一群山贼勾连?说句大逆不道的话, 就算我是想造反,也该在军中培植势力, 为何要去培养一群山贼?难道指望他们打下京都?” 唐攸之叹道:“成安候,这件事内情如何我不清楚,可是你先冷静一些,不要铸成大错!” 路敏咬牙道:“一个定国庶子,一个女流之辈,一个魏国长孙,这三个小贼沆瀣一气合谋夺权,难道你们还看不出来?真是可笑之极,倘若真如她所言,台阁早就查到我和山贼勾连的证据,为何陛下要命我为西军主帅?难道军国大事在陛下眼中也是儿戏吗?” 罗焕章面露迟疑,这个说法的确很有道理,至少在他看来,太史台阁肯定不是这一两个月才发现端倪,沈默云应该早就将详情告知开平帝,为何皇帝还要坚持让路敏担任西军主帅? 裴越望着垂死挣扎的路敏,冷漠地说道:“你当然不想造反,因为你知道造反绝对没有可能成功。你也不会明摆着投敌叛国,因为你还顾虑着路家先祖的名声。但是你恨,恨有些人早逝,恨有些人不死,所以你早就想好了怎么报复。” 他手持长刀步步向前,叶七微微皱眉却也没有阻止,而是持枪跟了上去。 王九玄蓦然发现,随着裴越说出这番话,此前路敏稳如磐石的手竟然在轻微地颤抖着。 那柄长剑划破他脖颈的皮肤,流出细密的血迹。 裴越边走边说道:“你原本只是想让宁忠打一场败仗,让古平军变成名副其实的废柴,方便你到来之后暗中筹谋。可是你没想到,有人在你到来之前就死了,所以你疯了,你觉得对不起故人,于是你的动作开始变本加厉。卢龙之战,你明知道张青柏兵锋正盛,虎城和北线都无法抽身相助,却一意孤行地要打,最后将京军北大营一半战力赔了进去。如此还不够,你知道大梁西军主力尚存,于是你丢下南山寨,直接退守古平大营,借此机会将长弓军和金水军的后备军力悉数调来,为的就是在和张青柏的决战中,将这数万名将士卖个干净!” 路敏的手颤抖得更加剧烈,他仿佛看见一个魔鬼朝自己走来。 太史台阁虽然查到密信的事情,但是那些密信外人根本看不懂,就算是沈默云自己也不行。然而裴越的话里却说明一件事,他知道那些密信是陈希之写的。 他更知道路敏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当年陈家的那位奇女子! 裴越在距离路敏还有三四十丈时停下,旁边就是罗焕章和唐攸之,他看了一眼二人,然后愤怒地骂道:“路敏,你就是个无耻的懦夫!你要是条汉子,想替当年的人报仇,就朝着仇人出手,而不是把怨气撒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古平军三万多人,京军北大营两万多人,还有藏锋卫五千男儿,皆因你的无耻命丧沙场,你以为我宰了宁忠就算完了?我告诉你,今天我要连你一起宰了!” 罗焕章面色大变,虽然没有直接对裴越出手,仍旧挡在他身前,大声道:“不要胡来!” 唐攸之神情复杂地说道:“越哥儿,你不能鲁莽行事,他是西府军机!” 路敏左手持剑架在王九玄的脖子上,右手指着裴越,悲凉大笑道:“凭你也想杀我?” 笑声猛然止住,这位大梁军方第二人满面杀气地说道:“果敢营、古平军、京营听令,将藏锋卫悉数斩杀,一个都不许放过!” 旁边一名指挥使迟疑道:“侯爷,这——” 后面的话尚未出口,只见寒光一闪,此人的脖子上便出现一条细缝,紧接着鲜血喷涌而出。 这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众人尚未反应过来,路敏手中的长剑已经回到王九玄的脖子上。 他看都没看那个捂着脖子倒下的指挥使,怒吼道:“此乃西军主帅之帅令,违者杀无赦!” 近乎咆哮的声音传遍半个军城,霎时间气氛紧张到了几乎凝固的地步。 果敢营虽然名义上不是路敏的亲兵,但本质上并没有区别,这也是他身为西府军机的特权,这三千人无论是战斗力还是军械甲胄,对比藏锋卫都会只强不弱。 见血之后,果然无人再敢迟疑,事情就像裴越之前猜测的那般,在场没有人能压住路敏。 果敢营开始向前逼近,古平军也有了动作,唯独京军北大营迟迟没动。 就在这时,一个疲惫的声音在广场角落响起:“京营不可擅动。” 京营指挥使们听到这个声音险些激动得哭出来,因为来者正是北大营主帅、齐云侯尹伟! 尹伟并非独自一人,在他身边还有两个中年男人,以及一大群精锐护卫。 裴越和沈淡墨同时面色一变。 左边那个中年男人风尘仆仆气质温润,正是许久不见的席先生。 右边那个中年男人神态从容,宛如暂时平静的汪洋那般深不可测。 沈淡墨看着右边那个中年男人,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扬,轻声喊道:“爹爹!” 正文 445【众生皆苦】 当沈默云领着大批太史台阁的精锐乌鸦出现在广场上,古平军的士卒们在各自将领的示意下停止进攻,唯有果敢营身为路敏的死忠,依然保持着咄咄逼人的姿态。 仅仅一夜的时间过去,尹伟就仿佛老了十来岁,面容上透着浓重的疲惫,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向路敏,径直走到罗焕章和唐攸之身前,喟叹道:“早知今日,我定不会同意他下令召二位前来援护,至少也应当将实情告知你们。” 唐攸之皱眉道:“成安候对你做了什么?” 站在旁边的裴越冷笑道:“想必是昨日齐云侯打算出城配合藏锋卫,因此惹怒路敏, 然后就被夺了军权,随便找个地方关了起来。” 罗焕章怒道:“果真如此?” 尹伟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裴越。尹家和裴家关系极近, 这是当年立国时裴元和尹仲康传来下的交情,这么多年始终没有淡化。裴太君六十大寿那天,齐国太夫人亲临裴府,给足了裴家面子,更不消说尹伟和裴戎数十年的交情,尹道是裴城身边最得力的手足,无论在谁看来这两家都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正因如此,尹伟对裴越的观感一直很差,路敏当初奏请开平帝派京军北营驰援西境,未尝没有一些与此相关的心思。 然而经过这段时间耳闻目睹之后,纵然他还放不下心中块垒,却也无法对裴越口出恶言,索性只当此人不存在, 看向罗焕章说道:“的确如此。” 罗焕章双眉竖起,对沈淡墨问道:“沈家丫头,你之前说的那些事也是真的?” 沈淡墨点头道:“罗伯爷,目前并无成安候直接出手的确凿证据,但是从横断山匪一直到如今西境南线接连的败局,他的谋划已经昭然若揭,瞒不过任何人。” 罗焕章气得哇哇乱叫,拿着长枪便要去和路敏拼命,却被尹伟和唐攸之联手拦住。 裴越对这位老将印象还不错,即便不提罗克敌这层关系,之前他的表现也远远强过路敏这种人。哪怕刚开始的时候此人对他的态度很不客气,可是裴越并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见他情绪十分激动,便开口说道:“罗伯爷,沈大人不远千里从京都赶来,路敏蹦跶不了片刻,你又何必在此时添乱?” 罗焕章闻言瞪大眼睛道:“臭小子,你说我添乱?” 唐攸之哭笑不得道:“你好歹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跟越哥儿一个年轻人较劲?都消停一点吧。越哥儿,让藏锋卫前压,不要给果敢营狗急跳墙的机会,同时放开后阵,让我和焕章兄的亲兵营进城。” 裴越应下,然后看向前方好奇地问道:“唐叔, 这沈大人离路敏和果敢营那么近, 你就不担心他的安全?” 之前在溪山寨的时候, 唐攸之自承与沈默云关系亲近,裴越这句话看似调侃,实则还带着几分试探。但集宁侯显然不是易与之辈,他望向陪着沈默云的那个中年男人,似笑非笑道:“有你的先生做护卫,这世上还有谁能伤得了沈大人?” 裴越轻轻一笑,然后便去安排藏锋卫的行进事宜。 与这边风轻云淡的气氛相比,果敢营阵前已然是黑云压城。 沈默云缓步前行,席先生相随身侧,太史台阁的精锐们手执兵刃,神情漠然地前压,根本没将如临大敌的果敢营放在心上。 及至距离路敏还有十余丈时,沈默云挥挥手,台阁的乌鸦们便止住脚步。 他面色如常地走到路敏身前,语气复杂地说道:“成安候,先放开王九玄,相信你也不想看到路家落个满门抄斩清誉尽毁的下场。” 二人都知道原因是什么,王九玄手里拿着开平帝给他的密旨,代表着皇权的威严,路敏要是真的伤了他的性命,开平帝的怒火足以将整座成国公府焚为灰烬。 然而收回这一剑又是那样的艰难。 路敏这辈子除了在皇帝面前,极少低过头,仅有的几次低头也是因为敬佩某些人的风姿卓绝。 譬如裴贞,在当年西境面对比今日更加危急的局面时,临危受命领军出征,率领一支孤军深入高阳平原,将西吴数十万大军遛得昏头转向,用接连不断的小败和狼狈迷惑对方,最终成功阵斩想要截断梁军退路的西吴虎城守将东山侯,将虎城纳入大梁疆域。 譬如陈轻尘,以女子之身在这个严苛的世道里绽放光彩,用士大夫嗤之以鼻的商贾之道造福黎民,面对六宫之主母仪天下的诱惑仍然能够秉持初心。当年七宝妙会上偶遇,他便惊为天人,此后念念不忘。只是那时的她已是先帝的意中人,而且品行高洁到令他自惭形秽,根本生不出半点亵渎的心思。 永宁元年深秋的一个夜晚,陈家大宅被数千高手围攻,女主人香消玉殒。 从那之后,成国府中路敏的书房内间机关后面就多了一块牌位。 席先生看着面色狰狞的路敏,轻叹道:“何苦?” 路敏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盯着他说道:“你懂什么?” 仿佛这样不足以表露自己的愤怒,他忽地收回架在王九玄脖子上的长剑,逼迫他去往罗焕章等人所处的位置,待他走远之后才怒视着面前的二人,咬牙说道:“你们两个懂什么?难道你们心里没有恨?难道你们不想替当年的人做些事?你们只是不敢,或者放不下眼前的荣华富贵,裴越骂我是无耻的懦夫,就应该让他这个定国佳孙来看看,究竟谁才是无耻的懦夫!” 席先生与沈默云对视一眼,良久之后才轻声说出一句话。 听到这句话后,路敏的脸色变得十分精彩,迟迟都没有开口。 沈默云皱眉道:“到此为止,我会向陛下求情,总能保住成国府的爵位。” 路敏没有回答,丢下手中长剑,然后转身看着果敢营三千死忠,沉声道:“放下兵器,就地坐下!” 果敢营将士们愣愣地看着他,没有一个人做出动作。 路敏眼眶泛红,吼道:“连我的命令也不听?” “哗啦啦”一片声响,三千将士丢下手中的兵刃,然后极其艰难地坐了下去。 路敏这才回身看着沈默云和席先生,无比疲惫地说道:“让裴越过来。” 正文 446【历史的尘埃】 席先生并不赞成这个做法,他跋山涉水从京都远道而来,为的就是不想将裴越牵扯进一些尘封多年的风波里。 但是沈默云却没有犹豫,点头答应下来,随后朝后面的裴越招招手。 席先生微微皱眉看向这个执掌太史台阁的故交,沈默云淡然道:“他亲手杀了宁忠。” 言下之意, 今日之变故是那小子惹出来的祸事,他们这帮老家伙只是帮他擦屁股而已。若非藏锋卫冲城杀人,让事态激化到几乎不可收拾的地步,只要沈默云拿着明旨亲至,就算是果敢营也不敢跟着路敏造反。如今路敏已经让果敢营缴械,局面逐渐稳定, 只要不再生事端,让裴越过来走完最后一步也算是弥补他此前的过失。 席先生虽然远离朝堂十多年, 可对这些弯弯绕并不陌生,故而最终也就没有阻止。 裴越迈步之前,先对叶七说道:“有先生在那里,不用担心我的安全。” 叶七轻声道:“我明白,你过去罢。” 裴越向前走去,却意外地听到另一侧传来一声轻哼,他没有回头,心中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虽然当年有过一段笔友的交情,这次西境战事也承她的情,但是我和叶七说话你哼什么? 沈淡墨见裴越压根没有理会,眼底深处闪过一丝羞恼,然后转头便看见叶七清冷的目光。 两人的眼神再度交锋,只不过都是识大体的性情,倒也没有闹出什么纷争。 裴越走到三人身边, 先对席先生行礼道:“请先生安。” 席先生老怀甚慰, 连连点头道:“好, 好, 你很好。” 自从裴贞过世后,他便心灰意冷远离官场, 原本以为这辈子会孤独终老,没成想因为裴太君的一次请求,他不好罔顾往日情义只得出山,却一点点看着裴越成长起来,时至今日已是大梁这片土地上一颗茁壮的大树。 想到自己一身本领有了传承,他如何能不欣慰? 裴越微微一笑,然后才对沈默云行礼道:“见过沈大人。” 沈默云摆摆手道:“免了。” 他没有去看裴越,对路敏说道:“他来了,你要说什么?” 路敏从始至终都盯着裴越,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扮足谦虚晚辈的模样,却对自己视若无睹,但是路敏并未计较这些,他声音沙哑地问道:“告诉我,陈希之究竟是怎么死的?” 仿佛一道惊雷突然在脑海中炸响,裴越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次出现愣神的情况。纵然他两世为人早已修炼得心如铁石,可是陈希之关联着他最大的秘密,此时沈默云就在当面,路敏竟然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这让他如何回答? 裴越脑海中高速运转, 甚至他都认为这是路敏故意给自己挖的一个坑。 沈默云和席先生都默不作声, 路敏见状冷笑道:“你怕什么?你以为这位沈大人不知道陈家的事?裴越,这几年你平步青云,很多人都夸你颇肖乃祖,原来不过如此。” 裴越登时意识到自己想岔了,自己的身世是最大的秘密,原本就和陈希之关系不大。 顷刻间冷静下来,他淡漠地说道:“陈希之死了。” 路敏怒道:“我问的是她究竟是怎样死的!” 裴越微微挑眉,风轻云淡地说道:“那晚她和西吴王黎阳联手,被我和太史台阁的人反过来埋伏,最后她在荥阳城一座城隍庙前自刎而亡,此事是我亲眼所见。” 然而路敏并未勃然大怒亦或者悲痛万分。 他的双眼死死盯着裴越,脑海中却闪过那封神秘的密信。卢龙之战后,他带着残兵败将退守古平大营,在说动尹伟调来南北两路援军之后,路姜带着一封密信闯入节堂。那是路敏此生第一次在儿子面前失态,可却不由得他不失态。 与过往那些年的密信一样,信纸上的内容用独特的暗文写就,这世上只有两个人知道破译的方法。原本他不相信,可是方才听到席先生的那句话,他才霍然惊觉,这世上竟然还有如此诡谲离奇的事情,与之相比其他也不算什么了。 裴越仔细打量着已经走到穷途末路的成安候,心中隐隐察觉到一丝诡异,可始终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路敏忽然笑出声来,转而对沈默云说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我?” 沈默云平静地说道:“陛下给我的旨意是将你押解回京,暂无其他旨意。” 路敏此时竟然冷静下来,满面嘲讽地说道:“夺爵处死,还是抄家夷族?” 沈默云答道:“实不相瞒,在你离京之前,台阁并未查到你与横断山匪的关联,到如今也没有确凿的证据,否则陛下岂会让你担任西军主帅?南线战败的消息传回京都之后,魏国公与陛下商议整夜,最后才决定将你拿下,至少不能冒着天大的风险坐以待毙。” 路敏摇摇头道:“没想到你会如此坦诚。所以你家那位千金之前的言论,包括王九玄手里的密旨,都是假的?” 沈默云迟疑片刻之后说道:“墨儿她此行是来探查西吴境内的情报,王九玄手中有密旨不假,但也只是陛下给他的保命手段。你离开京都之后,魏国公怀疑军中有人作乱,你只是其中的嫌疑之一,故而陛下让王九玄来西境盯着你,顺道给他一个保命符,仅此而已。” 路敏闻言露出浓浓的不解,倘若沈默云没有骗他,那今日之事作何解释? 沈默云看了一眼裴越,目光中惊艳与担忧交织,缓缓说道:“我来到此处之后才明白,裴越从始至终没有信过你,虽然我不知道他是怎样发现你的秘密,但在他离开临清北上之前,他与王九玄、墨儿都见过面,也许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就开始编织一张针对你的大网。” 路敏不敢置信地看向裴越。 沈默云语气复杂地说道:“我从未允许过墨儿来到战场,她出现的时机如此之巧,想来便是这小子的手笔。” 裴越不得不开口说道:“沈大人,你莫要将我描绘得如同妖怪一般,我又不是神仙下凡,脑门上也没有第三只眼睛,哪里能算到如此长远?” 沈默云便问道:“那你能否解释一下,墨儿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距离古平大营不到五十里的地方?” 裴越见三人都看着自己,只能老实说道:“北线大胜之后,我准备率领藏锋卫经过虎城南下,但是突然接到南线惨败的消息,于是和集宁侯商议整晚之后,我托他往荥阳沈姑娘处送了一封信。” 路敏强忍着胸中的愤怒,丢下此节不再理会,对沈默云说道:“皇帝要我死,我也不怕死,但是本侯为大梁出生入死数十年,休想让我在京都被人看着砍掉脑袋!就算你们此刻能阻止我,回京漫漫两千里路,他能看到的也只是我的尸体!” 沈默云默然不语。 他知道开平帝的性情,西境无端折损五万大军,心中这口恶气怕是要将路敏千刀万剐。 路敏右脚朝地上一勾,长剑已然在手。 此时无比安静的广场上,无数双眼睛盯着这里。 路敏的举动已经用意明显,此刻能阻止他的只有裴越和席先生。 裴越并没有出手的打算,藏锋卫五千同袍的死历历在目,他没有亲自出手帮路敏了结已经是极其克制的结果。 至于席先生,这位当年与沈默云并称定国公裴贞左膀右臂的中年男人神情复杂,静静地看着已经疯魔的路敏,眼中似乎有一些惋惜也有一些释然。 路敏毫不犹豫,反手将剑捅入自己的胸口,临死前狰狞狂笑,然后吼出最后一句话。 “裴越,我在下面等你,很快!很快!” 一个人影从帅府中冲出来,拼命地朝这边跑来,嘴里疯狂地喊叫着:“爹!爹啊!” 朔风吹过死寂的广场,拂走满地尘埃。 正文 447【独当一面】 路姜跌跌撞撞地冲到路敏身边,“噗通”一声跪在父亲的尸首旁,望着他死后依旧圆瞪的双眼,撕心裂肺地喊道:“父亲!你醒醒啊!” 声音中夹杂着哭腔,脸上已是涕泪横流。 最后还是王九玄上前将他拉了起来,毕竟当初两人曾经有过一段从西境返还京都的同行经历, 在场也只有他适合来做这件事。 路姜起身之后,眼中再无旁人,仇恨的目光死死盯着裴越。 沈默云仿佛没有注意到这一幕,他对王九玄说道:“我予你五百兵马,一路护送成安候的尸首和他的长子返回京都,务必要将尸首完整地带回去,交由宫中内监核验。” 王九玄皱眉道:“大人, 此去京都两千里,路途遥远,虽说如今天气渐冷,可是这么远的距离恐怕很难妥善保存尸首。” 沈默云淡淡道:“荥阳城中已经备好车马与冰块,你到了之后自然有人与你接洽。” 王九玄心头一震,如此说来,沈默云岂不是早就料准路敏会自尽身亡?好在他性情沉稳喜怒不形于色,当下也没有多问,应声之后便让人抬起路敏的尸首,顺带将一直死盯着裴越的路姜带走。 沈默云转身对众位武勋说道:“诸位请将各自的部属带进城内,此处地方颇为宽广,容得下全部人。办完此事后,我在节堂与诸位有事相商。” 尹伟、罗焕章和唐攸之纷纷答应, 裴越稍稍犹豫之后也应了一声。 他本想立刻去找席先生密谈, 心中着实有太多疑惑,但眼下张青柏的大军还在西面虎视眈眈,沈默云肯定带着开平帝的最新旨意,权衡之后他只能选择先搞清楚往后的格局。 藏锋卫、长弓军和金水军共计六万兵马进入古平大营,算上古平军和京军北营, 除去被沈默云暂时闲置的三千果敢营, 如今军城内的兵力接近九万,且不说能否击败张青柏,至少保住这座重镇没有问题。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帅府节堂。 沈默云坐在主位,左首两位分别是齐云侯尹伟和定军伯罗焕章,右首两位则是集宁侯唐攸之和中山子裴越。 军卒奉上香茗,然后放轻脚步离去。 沈默云开门见山道:“按理来说,今日不该我坐在这里。但是朝中情况你们也大致清楚,魏国公年岁已高,且需要坐镇中枢,陛下也不会放他离京。广平侯如今在南境,要应对蠢蠢欲动的周朝,无法在这个时候赶来西境。路敏的问题不必细说,既然他已经自尽身亡,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如何应对张青柏的攻势。” 他虽然是开平帝最信赖的臣子,又掌着太史台阁,但是显然没有指挥西军的资格和威望,可是朝廷并没有派来一位新的主帅, 这让堂中众位武勋心头都热了起来。 无论是尹伟还是唐攸之, 亦或是性情粗疏的罗焕章,此时呼吸都不由得变得有些快。 唯独裴越老神在在,因为他知道这事儿跟自己没有半点关系,就算开平帝突然发疯,想要将一个未满二十岁的年轻人提为西军主帅,两府重臣都会拼命让他收回旨意。 沈默云没有继续卖关子,从桌上放着的匣子里取出一道圣旨,然后看向唐攸之说道:“陛下有旨,命集宁侯唐攸之暂代西军主帅,齐云侯尹伟与定军伯罗焕章副之。” 三人连忙起身跪下,裴越见状也只好有样学样。 毕竟此刻堂内就只有五人,其中又有沈默云这位皇帝的头号心腹,他不能像之前在广场上那般肆意无忌。 沈默云读完圣旨之后,将这个明黄色的卷轴交到唐攸之手上,温言道:“攸之兄,你在北线那一战打得十分漂亮,陛下很欣慰也很喜悦,故而希望你能继续尽心尽力,务必要彻底击败张青柏,让西吴在十年之内再无犯境的能力和胆气。” 唐攸之心中百感交集,他虽然也算出身于将门之家,但祖上最高也就是个子爵,是他自己凭着能力走到长弓大营主帅的位置。可是他也清楚,这一步已经算是自己的终点,再往上几无可能,能在死后被追封为一等国侯,给子孙后代留下些许香火情便心满意足。 这也是当初他让唐临汾追随裴越的原因,只因他看到那个年轻人身上无穷的潜力。 没想到时来运转,如今他竟然成为西军主帅,哪怕前面还有暂代二字,可只要打好后面那一仗,莫说在生前被封为一等国侯,就算是西府军机之位也未尝没有希望! 这一切的根源便是当初他答应裴越那个极其冒险的计划。 唐攸之扭头望向裴越,后者正满面微笑看着他,两人对视一眼,然后微微颔首,一切尽在不言中。 众人重新落座之后,沈默云又看向罗焕章说道:“定军伯,你带了多少兵马来此?其中骑兵有多少?” 罗焕章对唐攸之还是比较服气的,所以脸色依旧如常,爽直地说道:“精兵三万,其中骑兵一万,不知沈大人有何吩咐?” 沈默云微笑道:“陛下还有一道旨意,抽调长弓大营和金水大营的所有骑兵,暂时归入藏锋卫中,由裴越全权指挥。” 罗焕章微微一怔,不过并未犹豫,颔首道:“如此甚好。” 唐攸之亦笑道:“我正打算向陛下上奏请罪,北线战事获胜之后,我便自作主张将长弓骑兵交由裴越指挥。” 这下轮到沈默云有些吃惊,他本以为这道旨意会引来反弹,毕竟这些军头都将骑兵视若珍宝,哪里会愿意交到别人手中?此时见他们答应得如此爽快,他不由得将疑惑的目光投向裴越,问道:“北线获胜之后,你后续又做了什么?” 裴越面色平静,将自己率领藏锋卫渡过贝苕江南下之后的经历简略说了一遍,并无夸夸其谈,也没有显摆功劳,尤其是说到领军突袭张青柏后阵那一战,他的语气中多了几分悔意。 众人听完之后,罗焕章冲他竖起大拇指道:“你小子是个打仗的好手!我平生最不喜欢纨绔子弟,一群长于妇人之手的废物,没想到能看到如此优秀的年轻人,可见大梁国运昌盛!裴小子,打仗一定会死人,就算是当年的定国公也没办法做到算无遗策,有些事不必挂怀!” 裴越颔首道:“多谢定军伯指点。” 罗焕章摆摆手道:“不必言谢,金水骑兵交到你手里我很放心,给那帮西吴兔崽子来点狠的,让他们以后再没有胆子踏足大梁疆域。” 裴越平静地应道:“晚辈定当尽力而为。” 待众人闲聊几句之后,沈默云轻咳一声道:“三位,如今你们是西军掌旗之人,需要尽快议定后面的方略,我还有事先行告辞。” 众人起身相送,沈默云走到门口之后忽然扭头说道:“裴越,你随我来。” 正文 448【皇帝】 军城内十分喧杂,唐攸之和罗焕章的副手正在安置数万大军,藏锋卫这边则是由韦睿带着其他统领执行。无论是营地还是军需,六万人的安置总需要一段时间,好在众人能力过硬,又都是精兵强将, 倒也没出什么乱子。 沈默云带着裴越离开帅府之后,一路向西面城墙行去,太史台阁的数十名高手紧随其后。 裴越神情平静,但是心中已是波涛汹涌。 对于身前这位大人物,他的观感一直十分复杂。 不可讳言的是,沈默云的确几次出手帮他解决危机, 虽然在外人看来这位密谍首领的目的并不是帮他, 可只有裴越心里清楚,沈默云每次出手都恰到好处, 让自己省了很多麻烦。可是沈默云与裴家的关系太过紧密,可以说没有裴贞就不会有现在的他,再加上当初沈默云表露过偏袒裴戎的立场,这让裴越根本无法完全信任对方。 两人一路走到西面城墙之上,京军一部负责守城,将士们老老实实地盯着西面,并未因为这一老一少明显是大人物的男子靠近而惊慌失措。 一行人走出百余丈,沈默云停下脚步,转身望着西面空旷的战场,那里满是尸首,远处更可见西吴连绵的军营, 那位镇南大将军张青柏说不定此时也在观察古平大营。 看了片刻之后, 沈默云轻声开口问道:“为何要杀宁忠?” 裴越不解其意,微微皱眉反问道:“不能杀?” 沈默云忽然话锋一转说道:“大战之前,你在临清操练士卒,也在那里见到王九玄和墨儿。以你的聪明机智, 自然能明白王九玄出现意味着陛下已经开始怀疑路敏。北线获胜之后,你没有从灵州境内返回临清, 等待下一步的帅令,而是直接从虎城附近南下,冒着更大的危险与张青柏周旋,除了不愿受路敏辖制之外,我想不出第二个理由。” 裴越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听着。 沈默云继续说道:“路敏见死不救,你折损数千部属,沉痛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你肯定在唐攸之处埋下伏手,只要能说动这位长弓主帅,再利用他去说服罗焕章,再配合墨儿的身份与王九玄的密旨,完全可以架空路敏的军权。” 他转身望着裴越,面上浮现浓重的忧色,缓缓道:“可是你没有这么做,斩杀宁忠之后,事态就会变得不可收拾,路敏绝无低头的可能。如果今日我没有出现, 你打算怎么做?带着藏锋卫与城中守军火并?这就是你希望看到的结果?” 说到最后, 沈默云的语气已经变得十分严厉, 显露出几分符合他身份地位的威严气势。 裴越不为所动,坦然道:“我没想过那么多。” 沈默云摇头道:“这不是你的行事风格。” “风格?”裴越嘴角扯出一抹讥笑,眼神冰冷地望着沈默云,微怒道:“早在几个月前我就想宰了宁忠,这样的废物根本不配坐在古平大营主帅的位置上。鸡鸣寨乃是南线军寨体系的核心,我的结拜兄长如今还在那里苦苦支撑,可如果不是我说服宁忠派出援兵,这座军寨早就丢了,整个南线就变成西吴铁骑的后花园。” 他顿了一顿,语气愈发冷厉:“沈大人知道我是怎么说服他的吗?刀口寨陷落,我收拢近千溃兵,然后西水寨守军顾崇山又将所有的骑兵交给我,靠着南营老卒和这些混杂而成的将士,我在鸡鸣寨击败西吴步卒,纾解危局。宁忠那个废物,竟然要抢夺将士们拼命得来的军功,以此为交换条件才肯向鸡鸣寨派出援军。” 这一刻裴越脸上的表情已然杀气腾腾,看得旁边的乌鸦们胆战心惊,下意识就想要靠过来。 沈默云摆摆手,冷静地说道:“这些不足以构成你亲手杀他的理由。” 裴越冷笑一声说道:“我知道,他是三等国侯,又是边营主帅,我一刀砍下他的脑袋肯定后患无穷。但是他不死,路敏就不会发疯,西境的局势依旧岌岌可危,谁让沈大人在路上耽搁得有些久呢?如果你早两天来,一切都会不同,至少我的那些将士们不会白白牺牲。” 沈默云并未在意他言语中的愤怒和嘲讽,轻叹一声道:“我猜到你的想法,也不相信你是一个会被愤怒冲昏头脑的人物。虽然你还很年轻,可是看着你一路走来,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浅薄的晚辈。毫无疑问,你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只是手段太过凌厉,你有没有想过陛下会如何看你?” 裴越怔了怔,眼神中流露出几分震惊。 沈默云用目光示意乌鸦们离得更远一些,然后压低声音道:“陛下猜测过你的身份,以为你是陈轻尘的儿子,所以才会如此重用你。” 裴越瞬间失语。 沈默云微微摇头道:“我们这位陛下心中装着整个天下,眼界之高当世无人能及。你当真以为他会相信是裴戎这个酒色之徒给陈家后人提供庇护?你当真以为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怀疑过成安候?” 裴越在这一刻只觉得无比荒唐,几近崩溃地说道:“既然他知道,为何要让路敏来西境?” 沈默云仰头望着天边,轻笑一声道:“因为他要做圣天子,岂能不教而诛?” 裴越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跌落进冰窟之中,双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着。 沈默云继续说道:“路敏也是等我和你先生出现之后,才想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宁死不愿回京都,哪怕还能多活一段时间。陛下从来不会相信任何人,他要用这件事看清楚下面臣子的心,为何他允许我让墨儿暂时署理西境军情?为何他要让王平章最器重的长孙带着密旨来此?为何他要让你这个年轻小辈掌着藏锋卫,一跃成为军中新贵?” 他望着裴越失神的面庞,叹道:“陛下不仅仅要看路敏的底细,还要看我、王平章和谷梁的心思。京军只派出实力最弱的北大营支援西境,南境边军纹丝不动,甚至西军之中兵力最多的定西大营至今都稳坐苍梧山畔,就是因为无论古平大营被打烂到什么程度,乃至半个灵州都有可能沦陷在西吴的铁骑脚下,他都有能力扭转整个局面。” 沈默云忽而有些落寞,摇了摇头说道:“我们这位陛下啊,算计的从来不是某一个人,而是所有人都只是他面前棋盘上的棋子。” 裴越觉得自己的脑袋仿佛将要炸开,一时间剧痛无比,然而那股真切的愤怒从心底涌起。 他猛然一拳砸在旁边的城墙上,狠狠地吐出两个字。 “独夫!” 正文 449【人心诡谲】 在裴越的认知里,皇帝是一个十分复杂以至于有些变态的职业。 当然,这种认知来源于前世读过的史书和各种影视作品,诸如皇帝是男女之外的第三性别、皇宫和妓院是天底下最脏的地方等等论断。然而这种认知终究显得单薄与飘渺,唯有在此时听到沈默云的感叹之后,他才深刻体会到皇帝的可怕之处。 “西境战事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阴谋, 普通将士的命在皇帝看来根本无足轻重?”裴越收回拳头,脸上浮现一抹苍凉的笑容。 沈默云微微摇头道:“路敏隐藏得很好,我们对他只有怀疑,但是没有确凿的证据,陛下也不能确定他就是横断山中陈家后人的庇护者。” 这番话显然不足以说服裴越,他冷漠地反驳道:“既然有怀疑就不应该让路敏来西境。我知道皇帝在想什么,古平军在边境四营中战力最弱,武威侯宁忠更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北大营在京军三营中实力最弱,骑兵更是被戏称为后娘养的。或许在皇帝看来, 这两营将士本就该被淘汰,用他们的命来看清路敏的底细是很划算的交易,更何况还能洞察你们这些重臣的心意,堪称一举三得。” 沈默云默然不语。 裴越望着他目光深邃的双眼,悲愤地说道:“可是那些将士不该死啊。” 沈默云转身避开他的眼神,轻叹道:“他们确实不该死。” 裴越冷声道:“方才你说,我们这位皇帝陛下眼界之高当世无人能及,如今看来的确如此,他早已超脱出我们这个层面,在他眼里恐怕除了鲁王之外其他根本就不算人。” 沈默云微微皱眉道:“裴越,不要那么幼稚。” 裴越哂笑道:“我知道我很幼稚,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圣人在几千年前就这样说过,可笑我还以为自己是大梁的忠臣, 为灵州的百姓黎民拼死拼活, 到头来只不过是皇帝的一场游戏。” 沈默云面色沉肃,正色道:“这是哪位圣人说的?” 裴越定了定神,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不过也没有太过惊慌,略有些敷衍地说道:“不记得了,或许是在某本古书上瞧见的。” 沈默云没有刨根问底,他面露失望地说道:“我今天跟你说这些,不是让你心生怨望自暴自弃,而是不想你看不清局势误入歧途。” 裴越缓缓道:“沈大人放心,晚辈还不至于那般脆弱。这西境最后一仗,我依然会尽心尽力,至少不会半途而废。但是回到京都之后,我打算乞骸骨辞官归隐,还请大人帮忙说几句好话。” 纵然两人讨论的是极严肃的话题,沈默云依旧忍不住被他逗乐,笑骂道:“你连二十岁都不到,乞哪门子的骸骨?这句话要是被洛庭听见,小心他带着家仆去中山子府揍你。” 裴越没有接话,虽然他与洛庭之间的合作可能瞒不过这位密探首领,可是有些事永远不能在明面上承认。他想起京都中的那些人, 不由得神色复杂地问道:“沈大人,京中一切安好?” 沈默云满含深意地说道:“你难道不清楚?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祥云商号现在已经具备一定的情报收集能力。” 裴越皱眉道:“沈大人,这就没劲了吧?您这样简在帝心的大人物,麾下上万名精锐密探,要盯着大梁两京一府十三州,还要替皇帝看着文武百官,整天忙都忙不过来,何必将精力浪费在我那点小本生意上?” 沈默云微笑道:“小本生意?祥云商号坐拥首阳山天然煤矿,独家掌握京都的蜂窝煤供给,又吃下将近一半原本属于七宝阁的份额,摇身一变成为大梁排名前列的商号,在你口中仅仅是小本生意?裴越,如果我不盯着你,你觉得陛下会放心吗?” 仿佛一缕阴霾罩在心头,裴越努力平静着心绪,淡然道:“皇帝既然怀疑我是陈轻尘的儿子,那还敢让我染指军权?陈轻尘与先帝的关系不言而喻,换言之我岂不就是先帝的儿子?他这样做是不是太自信了些?” 沈默云踌躇片刻,最终还是坦诚相对道:“你不是裴家血脉这件事,最开始应该只有裴太夫人和谷梁清楚,后来我猜到你与裴家无关,陛下也应该是在那个时候明白,所以才借着你剿贼有功的机会将你封为中山子。你放走陈希之,陛下自然以为这是你们联手演出来的苦肉计。让你实领藏锋卫,甚至一再给你军权,说到底还是跟对付路敏一样的法子。” 裴越倒吸一口凉气。 沈默云见他明白过来,苦笑道:“之前我便说过,陛下眼界极高且手段恢弘大气,他就算怀疑你是先帝的血脉,也不会直接让人杀你,反而不断给你加权,直到你忍不住跳出来。” 裴越沉声道:“然后顺藤摸瓜,将朝中所有和当年事有关联的臣子一网打尽?” 沈默云颔首道:“便是如此。” 裴越只觉得其人简直不可理喻,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根本不在意这个过程中会死多少人,他要的只是最后的胜利。 沈默云又道:“在我这次离京之前,陛下终于打消对你的怀疑,命我不再继续盯着你。虽然他还不能确定你是裴公爷哪位故交的后代,可只要与陈家和先帝无关,他就不会放弃你这样有能力又年轻的名将种子。” 裴越反应极快,语气复杂地说道:“因为我杀了陈希之。” 沈默云点头道:“没错,你杀了陈希之,又在北线帮助唐攸之击败谢林,陛下这才真正地信任你。” 裴越冷笑道:“得到这份信任真是艰难。沈大人,我想问问路敏的故事。” 沈默云不解地看着他,反问道:“路敏的故事?” 裴越按下澎湃的心潮,面色平静地说道:“他是一等国侯,又是西府右军机,距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仅有一步之遥,我不明白他为何要走到这一步。” 北风裹挟着寒意,吹过午后安静的城墙,沈默云沉默了许久。 正文 450【大幕开启】 “你先生应该对你说过,先帝是毒发不治然后驾崩,下毒的人是当时京都几家武勋将门联手,这些人家早已被抄家灭族。在那之后陈家被灭门,先帝悲痛过世,今上在两府重臣的支持下登基。” 沈默云缓缓说着, 脸上的表情略显惘然。 裴越点头道:“这些事情我知道,只不知路敏在当时是什么态度?” 沈默云继续说道:“中宗建平二十年,也就是先帝继位的前两年,路敏时任京军南营主帅,他和谷梁皆与先帝交好,二者同为军中最优秀的年轻主帅, 风头比你现在更盛。只不过因为当年谷家牵扯进楚国公府谋逆案,谷梁不为中宗皇帝所喜,故而路敏是先帝身边最风光的支持者。” 裴越试探问道:“他支持先帝与陈轻尘有关?” 沈默云脸上的惘然更加明显, 轻叹道:“陈家小姐惊才绝艳,又有一颗济世仁心,当时京都爱慕她的年轻才俊不知凡几,路敏……其实也不算夸张。但是要说他支持先帝仅与陈家小姐有关,未免太过小瞧其人。那时候大梁的边境并不安稳,西吴和南周两面夹击虎视眈眈,我们这些人都希望继位的君王有宏图大志,能够扫清寰宇涤荡乾坤,为大梁建立千秋万代之基业。” 裴越默然追思,他能想象到那个波澜壮阔的时代里,有多少人熠熠生辉。 裴贞、王平章和莫蒿礼属于上一辈,与沈默云同辈的人就有谷梁、路敏、洛庭和席先生, 还有襄城侯萧瑾、集宁侯唐攸之和定军伯罗焕章这些人,可谓名臣汇聚将星云集。 沈默云沉声道:“建平二十一年, 中宗皇帝驾崩, 次年先帝继位,改元永宁。但是在皇权交接之极,南周忽然派出两路大军北上犯境, 西吴也派出大批骑兵袭扰灵州。先帝只得让他最信任的几名臣子离京,谷梁任镇南大营主帅防御南周镇国公方谢晓,路敏任祁年大营主帅防御叛投南周的冼春秋,西境则是已经离世的先襄国公萧平戎,也就是襄城侯萧瑾的父亲。” 裴越猛然意识到这与席先生说过的往事能一一对应,他只觉周遭愈发寒冷,低声道:“三帅离京,先帝对于京都的掌控骤然减弱,才给了那些人机会出手。” 沈默云叹道:“当时我便察觉京都的氛围不对,规劝裴叔要提早动手,至少要想办法废掉王平章,然而终究是晚了一步。先帝中的毒无药可解,陈家被灭门之后,今上便彻底掌握整座京都,除非裴家竖起反旗,否则只能看着他登基大宝。” 裴越不解地问道:“沈大人,为何你会成为皇帝最信任的臣子?按理来说, 他应该让自己的心腹掌握太史台阁这处衙门。” 沈默云眼中闪过一抹痛苦,艰难地说道:“事不可为,便只能顺势而为。我让裴叔支持今上登基, 又让林东海协助王平章夜袭陈家大宅,陛下为了避免朝局进一步动荡,同时也是为了安抚我们这些人,便让我掌着太史台阁,又将谷梁提拔起来。十多年过去,他表面上已经相信我的忠心,可是我知道他手里还有一支神秘的力量,人数没有台阁的乌鸦多,但论精锐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裴越摇摇头道:“我不明白他为何这般自信,就算他有能力制约台阁,可是谷伯伯和路敏呢?这两人掌握着军权,随时都可以造反。” 沈默云无奈地笑了一声,缓缓道:“他当然可以这般自信,因为裴叔过世之后,军中便唯魏国公王平章马首是瞻。谷梁和路敏就算再怎么折腾,只要王平章发话,军中便乱不起来。” 裴越想起开平三年的陈观镇上,自己第一次参加军议,在那场军议上不仅见识到京军北大营的孱弱,也亲眼看见王平章的威严。南营和西营的武将们争执不下,然而王平章开口之后,这些悍将便如乖巧的鹌鹑一般,连谷梁的暗示都不敢听。 他不禁叹道:“所以路敏只能用这种方式,皇帝始终没有给他更好的机会。” 沈默云点头道:“我只是没想到路敏对陈家小姐如此情深。台阁的孩儿们抽丝剥茧,总算查到路敏和陈希之一直有书信往来,只是他们之间的通信用独特的密文写就,就算是我也无法破译。不过有件奇怪的事情是,在你杀死陈希之后,路敏抵达古平大营,却又收到一封类似的密信。我反复查过一应证据,这样的密信只存在于陈希之和他之间。” 裴越愣住,眼神在这一刻甚至略显失焦。 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沈默云盯着裴越,满含深意地问道:“陈希之到底死了没有?” 裴越仔细回忆着荥阳城中那一晚,陈希之当着他和叶七的面自刎而亡,后面更是叶七与冷姨一起将她的尸首送出城外安葬。 反复思量过后,裴越点头道:“死了。” 沈默云没有追问,神色肃穆地叮嘱道:“无论她是死是活,她都只能死了,路敏之前收到的那封信绝对不是陈希之写的,我会帮你隐瞒这件事,记住了吗?” 如果陈希之没死,尤其是开平帝怀疑自己身份的前提下,那整个局势就会变得对裴越极其不利。开平帝之所以打消对他的怀疑,就是因为他杀了陈希之,这也从侧面印证他与陈家和先帝无关。 裴越重重地点头,然后便问出一个藏在他心底许久的疑问:“沈大人,为何你会再三地帮我?” 沈默云怔了怔,微笑道:“当年我力劝裴叔改变主意,支持今上登基,保住裴家的百年门楣,甚至不惜染上陈家人的鲜血。你先生因此与我断绝往来,往日情分一笔勾销。那次你去定国府逼迫裴戎辞爵,我出面帮你定下此事,他才答应去我府上小酌片刻。你可知道,那是裴叔过世后,十多年里我第一次与他当面相谈?” 曾几何时,沈默云和席先生是裴贞的左膀右臂,然而在永宁元年那个多事之秋,两人分道扬镳,从此走上不同的道路。前者成为开平帝的心腹重臣,后者远离朝堂不问世事。 最后却因为裴越的关系,这对当年的挚友至交才能坐下来浮一大白,个中故事令人唏嘘。 然而裴越却不相信会这么简单,他执着地问道:“这个理由不够充分。” 沈默云笑道:“你是裴叔带回来的,我照顾你不是理所应当?莫要忘记,没有裴叔就没有现在的我。” 裴越还要再问,沈默云摆摆手道:“回去问你的先生罢,他会告诉你答案。” 便在此时,一名指挥使匆匆忙忙地跑上城墙,远远地喊道:“裴钦差,唐大帅有请!” 沈默云看了一眼远处,淡然道:“他们应该有了对付张青柏的方略,去吧,打好这一仗,你便有了真正的立身之本。记住,无论何时何地,不可再表露对陛下的不敬之意。” 裴越心中百感交集,躬身行礼道:“多谢大人,晚辈铭记在心。” 而后转身离去,步伐坚定从容。 沈默云看着他的背影,面上浮现一抹感怀又欣慰的笑容。 仿佛想到很多年前的自己,也是一样的意气风发,然而时光终究一去不回。 正文 无奈的请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xbiquge.net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451【谋攻】 帅府节堂。 裴越大步迈入,神色平静,唯独眼底深处有一抹热切和振奋。 在此之前他参加过多次军议,但是今日之规格无出其右者。虽然堂内连他在内总共只有四个人,可这是决定大梁十年国运的军议,意味着他从一个军中新贵真正踏入军方的核心阶层。旁人需要十年甚至数十年才能走完的路程, 他仅仅用了半年时间。 这其中有很多机缘巧合,也有很多大人物对他的青睐与器重,然而最重要的还是裴越自己的能力与努力。 所以在他走进节堂之后,唐攸之等人对他的态度皆很友善。 罗焕章更是微笑说道:“裴越,沈大人待你不同一般啊。” 沈默云身为太史台阁之首,不参与西军战略议定, 一方面是因为他的确不擅此道,另一方面则是为了避嫌以免皇帝猜忌。但他如此迫不及待地将裴越召去谈话, 自然是格外亲近的表现, 要知道他的亲生女儿都没有来得及见面。 裴越泰然自若地应道:“定军伯应该知道沈大人与裴家的关系,虽然我已经破门而出,但他对我这个晚辈颇为照顾。” 唐攸之笑道:“这是自然,先坐吧,我们商议一下后面的方略。” 尹伟一言不发,他一贯以来便以识大体著称,此刻不会像路敏那般私怨当头,却也做不到对裴越亲近自然。 裴越平静地说道:“此战方略自然有三位大帅决定,晚辈会坚定不移地执行。” 唐攸之摆摆手,面色诚恳地说道:“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裴越的目光移向唐攸之身后墙上挂着的西境地图, 缓缓说道:“从目前的态势看,张青柏集结重兵于古平大营西面,另有三万兵力围攻鸡鸣寨,除此之外,他还牢牢掌控着刀口、五峰、卢龙、蒺藜、南山和西水六座军寨。南线军寨体系大半落入他的手中, 想要推回去并不容易。” 这是摆在明面上的局势, 倒也不算什么真知灼见, 罗焕章微微皱眉道:“依你之见,我们接下来还是要和张青柏正面决战?” 以如今古平大营城内的兵力,想要击败张青柏的主力不是没有希望,但在座都是沙场老将,很清楚一个道理:张青柏不是杵在城外的木头,当他发现梁军的援兵已至,他完全可以带着大军西撤,用占据的六座军寨建立防守体系。 如此一来,大梁必须增加更多的兵力,才能逐一拔掉挡在面前的钉子。 裴越问道:“不知诸位大人准备如何对付张青柏?” 唐攸之沉吟道:“尹侯提议,由你带着骑兵从来路返回,顺裂谷而上,直插张青柏大军侧后方。与此同时,城中守军以长弓、金水二军为主力,主动出城与张青柏的大军寻求决战。” 裴越看了尹伟一眼,然后又问道:“唐大帅是否认同此策?” 唐攸之缓缓道:“尹侯的方略并无不妥,只要一战能击溃张青柏的主力,他只能败退撤军,也无法继续以军寨为依托进行死守。” 裴越沉思片刻之后,坚定地说道:“晚辈认为这个方略不太妥当。” 尹伟皱起了眉头。 在他看来,目前的局势决定己方没有太多的操作空间, 想要重回高阳平原之上,首当其冲就是要先解决张青柏的主力,否则这七万精锐越过古平大营,可以将后方空虚的灵州搅成一片死地。 裴越起身走到那幅地图旁边,沉稳又坦诚地说道:“如果昨天路敏能够听从齐云侯的建议,及时领兵而出,就算长弓、金水二军未至,我们也可以解除古平大营的危机,逼迫张青柏退兵,将战场推移到高阳平原上。但是如今对方必然有防备,想要从裂谷偷袭故技重施,我们的骑兵肯定会陷入对方的陷阱。” 罗焕章点头道:“此言有理。” 裴越继续说道:“张青柏麾下那支万人骑兵不可小觑,虽然藏锋卫没有与他们正面交手,但我估计他们的战力恐怕仅次于西吴皇帝的安阳龙骑,远在谢林的锐金营之上。此前张青柏将他们藏于暗处,才给了藏锋卫突袭大阵的机会,可我相信张青柏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他的话有理有据,并未过分夸大,唐攸之和罗焕章频频点头,尹伟虽然心中有些不舒服,倒也没有直言驳斥。 唐攸之起身站在裴越身旁,望着地图说道:“你是想说,就算这一战能击退张青柏,后续也会是连绵苦战,而且未必能够取胜?这样说来,倒是要从全局出发。” 不愧是以前有过联手的经历,集宁侯很快便判断出裴越的真实想法。 裴越颔首道:“全局为上,破军次之。” 尹伟终于开口,淡淡道:“虎城外还有吴军数万骑兵,谢林虽然败退甘城,麾下也还有数万兵力,再加上我们不清楚西吴皇帝是否还在增派援军,你若是想从全局入手,小心陷入敌人的圈套里。” 裴越在地图上画了两个点,沉声道:“吴军的目的只有两个,第一是攻占古平大营,打通进攻灵州全境的路线,第二便是打下虎城。二者之中,攻占古平大营是首要的任务,因为西吴人也知道想要直接打下虎城毫无可能。此前张青柏在南线占领军寨,谢林在北面兵分七路,都是为这个目的服务。既然如此,我们便不能跟着张青柏的思路走,一定要让他进退维谷,如此我们才能火中取栗。” 罗焕章起身近前,望着地图上那两个被特别标注的地方,略显震惊地道:“裴小子,你这盘棋有点大咯。” 裴越坦然道:“晚辈认为,这两个地方就是这盘棋的棋眼。” 唐攸之微笑道:“原来如此,这般胆大包天的确是你的风格。说说吧,你打算如何下这盘棋,要我们怎样配合你?” 裴越沉思片刻然后娓娓道来,三人包括尹伟在内都认真地听着。 时间过得极快,不知不觉间外面已然夜幕降临。 裴越嗓子有些发干,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唐攸之等人也在不断帮他查缺补漏,在这间宽敞明亮的节堂内,一个注定会惊动天下的战略计划逐渐成型。 “好,就按你说的办!”在反复斟酌过后,唐攸之满面喜色,一锤定音。 裴越便向三人辞行,拱手行礼道:“晚辈回去处理一些琐事,明日午后便会领军出发。” 唐攸之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正色道:“一路小心,不要硬来,若是遇到危险切莫死撑。你如今不止担着藏锋卫的生死,还肩负着此战最重要的任务,切记。” 裴越颔首道:“晚辈记下了。三位大人,告辞。” 待他离去之后,唐攸之语气复杂地说道:“后生可畏啊。” 尹伟依旧沉默,罗焕章咂咂嘴道:“看见这小子之后,我才觉得自己老了。” 唐攸之不急不缓地说道:“这场大仗可不是他一个人的舞台,你这把老骨头还得再活动活动,让西吴人知道什么叫老而弥坚。” 罗焕章朗声笑道:“论运筹帷幄我肯定比不过你们两位,甚至可能还及不上裴小子。但是要说上阵杀敌,老唐,三个你绑在一起也不是我的对手。” 唐攸之微微一笑,没有与他争论,看向尹伟说道:“尹侯,大敌当前,有些事暂且搁置罢。” 尹伟神色如常,点头道:“大帅放心,我不是路敏那种人。” 他和裴越之间的矛盾不算秘密,至少唐攸之通过沈默云的关系对此了如指掌,在眼下这个极为关键的时刻,他显然不希望尹伟重蹈路敏的覆辙。 不过唐攸之没有多说什么,淡然道:“方略已经定下,大家各自去准备吧。” 三人先后离去,节堂内恢复安静。 从远处望去,墙上挂着的那幅西境地图仿若一条巨龙,裴越画下的两笔恰似巨龙的双眼,冷漠而又幽深地望着平静的人间。 正文 452【双姝】 藏锋卫的临时驻地位于营内东侧,距离东门非常近,这是裴越给韦睿交代的安排。 夜色泠泠,初冬的寒意渐露狰狞,营地内各处早已生起火盆。 裴越带着亲兵回到自己的住处,这是一座干净整洁的小院, 虽然比不得他在临清的住处宽敞奢华,但在军城中已经是主帅级别才能享受的待遇。 邓载站在院门处,迎上前低声说道:“少爷,里面境况似乎不太好。” 裴越止住脚步,不解地看着他。 邓载表情有些精彩,垂首道:“沈姑娘也在。” 裴越震惊道:“她来做什么?沈大人就在城中,难道不应该去陪着她父亲?” 邓载仿佛在憋笑,故而不敢抬头,老老实实地说道:“沈姑娘说已经见过沈大人, 来这里寻叶姑娘说说话。” “她们两个有什么好说的?真当叶七不敢揍她?”裴越无奈地说着,然后瞧见邓载古怪的脸色,忽地话锋一转道:“你离开荥阳那么久,段雨竹有没有寄信给你?” 邓载有些尴尬,随后斩钉截铁地说道:“少爷,我在离开之前就同她说过,军中容不得儿女私情,更不可能在战时还书信往来。我是少爷亲命的军法队正,岂敢以私废公?” 裴越笑了笑,反问道:“儿女私情?” 邓载那张黝黑的脸庞硬生生憋出一抹暗红色, 十分紧张忐忑地说道:“少爷,我不该想着这些事,请少爷责罚。” 裴越拍拍他的肩膀,笑道:“罚个屁,不过是逗你而已。此战结束之后, 我会给谷伯伯写信,让他免了段雨竹的差事。等你们回京都之后,我亲自去段家帮你提亲。” 邓载喜不自胜,跪下磕头道:“谢过少爷恩典。” “行了,你去告诉韦睿他们,一个时辰之后来我这里议事。” 裴越轻轻踹了他一脚,然后深呼吸数次,视死如归地走进小院。 院中清扫得很干净,地上根本看不见枯叶杂物,但是裴越却觉得杀气盈盈,颇有前世那些武侠片的氛围。 正堂烛火通明,叶七和沈淡墨对面而坐。 并未出现裴越想象中剑拔弩张的场景,当然也算不上云淡风轻,只看两人的脸色就知道她们的交流并不愉快。 裴越松了口气,但是很快又反应过来,自己紧张个什么? 当初叶七和谷蓁相见、和林疏月相见,他都有些紧张,那是因为她们都是自己的女人,难免会患得患失,担心她们会生出仇隙。但沈淡墨与自己充其量只能算作笔友, 还是曾经的笔友, 就算看在沈默云的面上不过分偏袒叶七, 也断不会因为她而惹怒叶七。 放平心态之后,裴越的脸色便轻松许多,微笑道:“你们用过晚饭了吗?” 叶七起身莞尔道:“知道你没吃,所以一直等着呢,过会就有人送来了。” 话语虽简单,但是内里那种亲近却溢于言表,再加上两人眼神对视时的温情,就算是瞎子也能感受到这对年轻男女之间的情愫。 沈淡墨不仅不瞎,而且眼神明亮,看到两人这般姿态,她只觉得心中有些堵,面上倒还能维持平静,淡然道:“裴越,你打算怎么谢我?” 她在接到唐攸之派人送到荥阳的信后,立刻整理出手头上掌握的信息,星夜兼程赶到古平大营附近,然后在今日清晨与裴越汇合,联手演出一场好戏,将路敏逼到绝境。 裴越坐在叶七身旁,微笑道:“沈姑娘高义,我自然不会忘记,既然说起道谢之事,你开口便是,只要我能办到绝无二话。” 沈淡墨微微蹙眉道:“这样也太没有诚意了。” 叶七开口说道:“太史台阁要配合军方做事,这是高祖时期就定下的规矩,难道沈姑娘打算效仿林合的所作所为?” 沈淡墨轻轻一笑,平静地说道:“裴越的要求可不在台阁的职责范围之内,若非我与他有着数年的交情,你觉得我会蹚这潭浑水?叶七,你不是官场中人,对这些事不了解倒也罢了,但是冒然开口未免会显得很不懂礼数。” 叶七毫不在意,冷冷道:“即便如此,挟恩图报也非君子所为。” 沈淡墨甜甜地说道:“我不是君子,我只是一个小气的女人。” 裴越打断两人的交锋,诚恳地对沈淡墨说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沈淡墨见好就收,她也不愿真的惹怒叶七,谁知道这个武道天赋堪称年轻一辈中第一的女人发起疯来会做什么?只是她不太喜欢叶七的脾气,所以有时候忍不住要刺几句。 听到裴越的问话,她微笑说道:“只需要你回答我两个问题就行。” 裴越坦然道:“请问。” 沈淡墨不急不缓地问道:“第一个问题,我爹爹在城墙上同你说了什么?” 裴越并未迟疑,直截了当地说道:“沈大人告诉我一些秘密,至于是什么秘密,请恕我不能直言。你可以回去问沈大人,如果他愿意说的话,我肯定不会反对。” 沈淡墨有些气恼,她难道还不知道自己父亲的性情?若是能问出个究竟,她又何必来这里看了许久叶七的脸色。 但是聪明人总会举一反三,她很快便判断出两人谈话的内容与往事有关,毕竟她当初也看过台阁档案中的永宁元年甲字陆号卷。 沈淡墨没有纠缠这个问题,继续问道:“第二个问题,你和三位大帅商议之后,大军后续的战略是什么?” 叶七微微吃惊地看着她。 裴越更是满面疑惑,好半晌才说道:“这与你有何关系?” 沈淡墨浅笑道:“我不能知道?” 裴越摇摇头,果断地说道:“大战方略只有三位大帅和我知道,连沈大人都不知情,此事我不便相告。” 沈淡墨并未流露出失望或者恼怒的情绪,她凝眸望着裴越,片刻后微笑道:“我还以为你是觉得我一介女流没有资格知道这些。” 裴越恍然大悟,其实他早就发觉沈淡墨的性情与这世间绝大多数女子都不同。如果说叶七是闲云野鹤不屑于牵扯进军国大事,谷蓁是典型的大家闺秀足不出户,那么沈淡墨身上就有掩藏很深的野心。这种野心很难用对错来判断,因为裴越隐约觉得,沈淡墨之所以有这种心思,更多是因为她看不惯这世间权力皆掌握在男子手里,女人似乎只能相夫教子。 一念及此,裴越苦笑道:“沈姑娘,往年我曾在书信中对你说过,无论旁人怎么想,我始终觉得女子也能称量天下。这与男女无关,只与能力有关。” 沈淡墨脸上绽放光彩,略有些急切地问道:“那你觉得我有这种能力吗?” 裴越见叶七也好奇地望着自己,迟疑片刻之后,老老实实地回道:“没有。” 沈淡墨的眼神黯然下去,旋即又强笑道:“你终究还是实诚。” 裴越斟酌道:“我不是说你没有能力,而是世情如此,没有你发挥的空间。虽然我并不反对女子为官做事,大梁也曾有过长公主参政的先例,但东府参政便是终点,无论是谁都不会接纳一个女子成为百官之首。你若是能想明白这一点,或许心中会求得一片安宁,否则……”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完,因为他相信沈淡墨能听得懂。 沈淡墨颔首道:“没想到你会这般坦诚,说的也很有道理。罢了,我不叨扰你们难得的清净,不过你要记住,你欠我一个人情。” 裴越应下。 沈淡墨起身离去,裴越和叶七将她送出院外,便见太史台阁的精锐乌鸦迎上来。 两人都没注意到沈淡墨离去时眼中的一抹异彩,她心里始终回响着裴越的那句话。 “我不反对。” 沈淡墨脸上的笑容渐渐明艳。 裴越同叶七吃完晚饭之后,韦睿等人齐齐到来,他与众将在偏厅里聊了小半个时辰,全部安排妥当之后才去找席先生。 席先生住在旁边的院子里,裴越来时他正一人独酌。 月明星稀,氛围十分安静。 裴越微微有些诧异,因为他知道席先生并不喜欢饮酒,以前从未见过他这般有兴致。 “坐吧。”席先生微笑说道。 裴越落座之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自己和沈默云在城墙上的谈话和盘托出,然后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先生,路敏为何会突然改变主意束手就缚?沈默云为何要对我这般关照?当年究竟还有什么事情您没告诉我?皇帝究竟信任谁又不信任谁?还有,我到底是谁?” “你是凌平的儿子。” “凌平是谁?是不是那位林清源老先生的后代?” 望着裴越满面的茫然和纠结,席先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淡淡说道:“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打好这一仗。” 裴越轻叹道:“方略已经议定,我明天就会带着所有骑兵离开大营,所以想在此之前搞清楚这些事情。” 席先生看着他的双眼,神情复杂地说道:“此战过后,我会带你去见一个人,到时候你就会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虽然心中还有很多疑惑,但是见先生如此坚决,裴越只得轻叹一声,点头道:“先生不可食言。” 席先生道:“放心。” 裴越接过他倒满的一杯酒,昂头饮尽,然后转身离去。 次日午后,裴越率领两万余骑兵,从古平大营东门而出,一路南下。 正文 453【罗网】 昨日路敏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自刎而亡,三千果敢营也被收缴军械然后打散安置,但古平大营内并未产生任何骚动。 究其原因,沈默云领台阁五百名乌鸦进驻城内,至今尚未离去,这对所有中层武将来说都是极大的震慑。他们老老实实, 底下的将士自然也不敢闹事。更不必说唐攸之和罗焕章关系亲密,两人带来四万精锐生力军,占据绝对优势地位,城内稍有不妥的苗头也会被及时扑灭。 藏锋卫的所有将士睡了整整一夜,今日上午领完补给,享用过大厨们精心烹制的午饭之后,与整装待发的金水骑兵一道离去。 历经半个多月的奔波鏖战, 他们本该多休息几天,然而眼下局势紧迫, 裴越也只好让韦睿等人尽力做好士卒的安抚工作。 午后,阳光洒在大地上化作点点碎金,两万余骑兵如一条长龙从东门离去。 城墙之上,身穿一袭冰蓝色羽纱的叶七眺望着骑兵远去的方向,眼神温柔带着几分希冀。 她原本已经做好跟随裴越再赴战场的打算,但是昨夜在裴越回来之后,一番言辞恳切的长谈打消了她这个念头。 “希望你能真的保护好自己。”叶七喃喃自语。 一阵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她没有回头,却已经判断出来人的身份。 沈淡墨站在她身侧三尺以外的地方,同样注视着逐渐远去的的骑兵队伍,莞尔道:“我还以为你这次也要跟着去呢。” 叶七没有应声。 她不喜欢沈默云的千金,就算裴越在场她也是这个态度。 沈淡墨不以为意,转头看着她的侧脸说道:“我没有想过像你这样的人会心甘情愿做裴越的影子。” 叶七淡然道:“与你何干?” 沈淡墨自嘲地笑笑,缓缓说道:“当然与我无关,我只是有些好奇。” 叶七嘴角微微勾起,加重语气说道:“好奇?” 沈淡墨轻轻点头, 似笑非笑道:“我听爹爹说过, 你的武道天赋在年轻一辈中无人能及, 无论是号称西吴武道高手榜第一的安阳龙骑主将,还是南周镇国公方谢晓最器重的儿子方云天,都不是你的对手。就算你喜欢裴越,也不必死心塌地做他的护卫,大可以周游世间潇洒恣意,这样活着不是更自在么?” 叶七沉默片刻之后转头迎着沈淡墨的目光,面无表情地问道:“你喜欢裴越?” 沈淡墨怔了怔,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 她其实压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当初裴越在京都郊外被西吴刀客埋伏然后失踪,她恳求自己的父亲尽快找到裴越,也非是出于喜欢裴越的原因,而是她觉得想要再遇到这样一个本心里尊重女子的男人很难。 今天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她想送一送裴越,虽然这家伙实力很强,但战场上会发生怎样的事情谁都无法确定。见到叶七之后,不知为何心中那股劲又蹿了上来,她忍不住就想挑几根刺。 见沈淡墨不说话,叶七忽然笑了起来,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沈淡墨面前露出笑容。 然后便是一句语调很轻松但是言辞极锋利的话:“就算你真的喜欢他,你也没有任何机会。” 丢下这句掷地有声的话之后, 叶七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 沈淡墨又羞又气,她之前被叶七那句话惊住,一时间有些慌乱,然后便失去与对方争论的机会。当她想要追上去时,目光猛然被地面上一双脚印吸引。 大梁军寨的城墙地面都是用极为坚硬的青石铺就,叶七竟然在不动声色间硬生生踩出一双脚印。 虽然这个印记并不深,但是足以让沈淡墨打消继续撩拨叶七的念头,不过此时她的脸色已经恢复平静,望着远处叶七清冷的背影,情不自禁地轻哼了一声。 “走着瞧。” …… 古平大营往南依次是广平府和金川府,通往西面裂谷的道路就在两府交界处,距离约为五十余里。如果是全速疾驰的话,藏锋卫只需要大半个时辰就能赶到,但是裴越下令放缓速度,大抵会在天黑时分抵达。 一方面藏锋卫的将士需要继续恢复体力,另一方面也要和金水骑兵尽快融合。 裴越在昨晚便将所有武将召集到一起,采取一边一半的方式将这些骑兵打乱重新编制。虽说罗焕章性情鲁直甚至有些暴烈,但他不愧是沙场老将,对军中的门道十分熟稔。金水骑兵共一万人,原本由罗焕章的一名心腹爱将担任指挥使,但是这次他将指挥使留在身边,只派出四名统领领着一万人并入藏锋卫。 这对裴越来说非常重要,以他如今的威名和军职来说,想要震住统领级别的武将不难,可若是有一个根基深厚的指挥使同行,很可能造成令不出一门的危机。 整个南线作战计划的框架出于裴越之手,唐攸之等人帮他完善这个计划,所以他很清楚这两万骑兵要面对多少苦难,用九死一生来形容毫不夸张。这样的局势下,他必须牢牢掌控藏锋卫的绝对指挥权,容不得任何人试图染指。 道旁景色萧瑟,草木皆已衰败。 身边除了亲兵之外便是十名武将,韦睿等四人加上唐临汾和谷芒,还有金水骑兵的四名统领。因为队伍的整体行进速度不快,所以他们可以聚在裴越身边聆听训示。 裴越语速不快,声音也很平静,但是众人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精彩,从最开始的震惊到后面的兴奋,渐渐变得心潮澎湃。 “指挥使,这样是否太冒险了些?”众将之中,谷芒的身份终究不同,而且他性情沉稳厚重,当仁不让地提出自己的看法。 裴越微笑道:“确实有些冒险,但算不上很危险,张青柏与谢林不同,南线的兵力分布也与北线不同,我们想要搂草打兔子,总得承受一些风险。” 谷芒想了想,点头说道:“也好,西吴人必须要付出代价。” 裴越环视众将,正色道:“都记住自己的职责了没有?今夜在裂谷入口处歇息,明日一早,你们按照我的安排行事,允许你们在过程中随机应变,但是必须在指定的时间到达指定的地点,违者军法论处。” “遵令!”所有人轰然应诺。 正文 454【提一根线】 西吴大军本阵。 中军帅账之内,气氛略显沉闷。 张青柏难得换了一身皮甲战袍,儒雅的气质中平添几分锐利,虽然人到中年,外表看起来依旧卓尔不群。 在他左首第一位坐着一名剽悍武将,名叫郭启云, 乃是统率魁斗营的万夫长。 魁斗营拥有一万骑兵,一人双马,坐骑皆为高阳平原上最著名的天水马,速度很快耐力极强,最适合长途奔袭。论平均实力,张青柏麾下的骑兵比不过谢林的部属, 但是这一万魁斗营却要强过谢林的锐金营,在西吴境内仅次于安阳龙骑,堪称张青柏最厉害的杀手锏。 若非藏锋卫强行冲阵,魁斗营也不会提前现身,但是张青柏和郭启云都没有想到,这支杀手锏竟然没能留下藏锋卫。 三千勇士以自己的身躯筑成血肉城墙,挡在裂谷入口之前,硬生生坚持小半个时辰,让主力部队得以顺利撤退。 郭启云几乎咬碎钢牙,虽然他只用不到一千人的代价就剿灭对方的三千死士,这样的战绩并不愧对魁斗营的威名,可是放跑了裴越和藏锋卫主力,这让一贯心高气傲的他颜面尽失。 “大将军,既然对面来了援军,末将认为藏锋卫很可能故技重施。”为了挽回自己的脸面,郭启云这两天苦思冥想,反复推演沙盘,总算琢磨出一些门道。 张青柏环视众将,目光最后停在郭启云身上, 沉吟道:“你觉得裴越的想法会这么简单?” 前日那场大战,他本以为藏锋卫不会造成太大的杀伤,然而等魁斗营解决那三千断后死士之后,吴军开始统计伤亡情况,他才发现骑兵阵亡两千余人,步卒阵亡三千余人,伤者亦有数千。 藏锋卫算上留下断后的三千人,阵亡的人数也在五千左右。 换而言之,裴越在面对他布下的天罗地网时强行冲阵,竟然还能够取得更好的战果,这不得不让张青柏警惕性愈发升高。 原本这位年轻权贵就是他心里的变数,如今对方的危险性更是迅速提高。 郭启云迟疑道:“大将军,梁军只能从南北两营抽调援军,长弓军和金水军不可能倾巢而出,再加上长弓军在北面和谢大将军鏖战半个月,不会有很多的后备兵力。末将估计,这两营充其量只能凑出五万以内的步卒,即便算上城内那些残兵败将,想要出城与我军决战也难有胜算。唯有像前日那样,让裴越率领骑兵从裂谷北上, 突袭我军后阵,同时城内步卒一涌而出, 才有一线神机。” 张青柏平静地问道:“那你觉得我们该如何应对?” 郭启云兴奋地说道:“可将魁斗营一分为二,守住裂谷南北入口,放藏锋卫进入,然后合而歼之!藏锋卫战力的确不俗,但是魁斗营肯定比他们更强,只要不像上次那样露出一个空当,这支骑兵决计逃不出末将的手掌心!” 张青柏沉吟不语,他脑海中闪过裴越过往的战例,一时间难以决断。 聪明人总是容易想得太深,从理智的角度来看,他觉得裴越不会故技重施,但是倘若对方比自己多想一层呢?在眼下这个极其关键的时刻,任何一次判断失误都有可能导致全局溃败。要是藏锋卫战力普通,这个担忧自然不复存在,可偏偏在前日的厮杀之中,这支梁国骑兵已经展现出极强的战力。 假如藏锋卫再来一次突袭,配合古平大营内的生力军,张青柏不敢保证还能再次取胜。 帅帐内无比安静,将领们都在等着张青柏的决定。 许久之后,他终于面色凝重地点头道:“就依你说的办。” 郭启云大喜过望,连忙起身拱手道:“请大将军放心,末将这次一定会将裴越的脑袋带回来。” 张青柏微微颔首,他做出这个决断不仅仅是为了绞杀藏锋卫,重点不在于藏锋卫是否北上突袭,而是不能给他们这个机会。 就算郭启云压根没碰见藏锋卫,张青柏也自信凭借麾下的六万多精兵就能打下古平大营。 他看向郭启云说道:“明日清晨,你亲自率领五千骑兵沿裂谷西面南下,然后守在南侧入口附近,不要再给裴越机会。” 郭启云肃然道:“末将遵令!” 张青柏又望向坐在右边最下首的那名年轻武将说道:“齐辉,鸡鸣寨那边战况如何?” 齐辉起身答道:“禀大将军,方才收到快马传信,左将军预计五天之内便可攻下鸡鸣寨。” 张青柏皱眉道:“太慢了。你亲自跑一趟鸡鸣寨,告诉左晟,三日内务必拿下鸡鸣寨,否则便不要来见我了。” “末将遵令!” “去罢。” 张青柏摆摆手,目光停留在帅帐正中央的沙盘上,起身缓缓走到近前。 帐内众将也都站了起来。 “古平大营是一定要拿下来的。” 张青柏仿佛自言自语一般,但语气显得十分凝重,沉默片刻后又说道:“大营内究竟出了什么事?” 昨日之所以没有发起攻势,除去藏锋卫这柄刀实在太过锋利,张青柏不得不花费一点时间调整军中士气,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古平大营内的情况十分诡异。仿佛城内有动乱发生,但是又迟迟没有酿成更大的骚乱,张青柏用兵极其谨慎,在没有得到确切消息之前不会轻举妄动。 然而更诡异的事情是,当城内的动静消失后,他迟迟没有等来细作的密信。 西吴对虎城执念之深,大梁真正明白的人不多,更不知道他们这十多年来安插了多少细作。在路敏抵达灵州之后,张青柏几乎可以准确掌握对方的行动,如此怎会败阵? 但是古平大营从昨日到现在就仿佛变成一片无法进出的死地,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众将面面相觑,就连郭启云脸上也多了几分忧色。 张青柏定了定神,继续说道:“襄城侯萧瑾坚守虎城不出,到了眼下这个局势依旧能耐得住性子,我总觉得这里面的阴谋味道太过浓郁。以他的阅历和能力,再加上城内精兵近十万,断然不至于被四万骑兵困得水泄不通。” 郭启云试探道:“莫非他是想等城中守军击败我们,然后再出来底定乾坤?” 张青柏摇头道:“没有这么简单。无论如何,明日步卒先攻古平大营,我要试试对方援兵的分量。” “遵令!” 众将挺身肃立,整齐划一地喊着。 次日清晨,安静两天的战场上再度响起号角声,吴军精锐步卒开始攻城。 在战车上看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张青柏的眉头深深皱着,梁军负责守城的依旧是京军北大营,主将则是那位齐云侯尹伟,却根本看不到半个援军的影子。 南面裂谷之中也十分安静,裴越的藏锋卫不见踪影。 张青柏想要从这诡谲复杂的局势中抽出一根线头,然而他面对的却是千头万绪钩织而成的大网,根本找不到着手之处。 他忽然想起此前藏锋卫的战术,在高阳平原上劫掠大吴粮草,如入无人之境。 “不好!” 张青柏一声怒喝,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整个人仿若一头杀气凛然的猛虎。 正文 455【系一个结】 “大将军,不知道您在担心什么?”旁边一名谋士满面疑惑地问道。 在他看来古平大营的守军虽然顽强,但己方依旧士气高扬,打下这座重镇只是时间问题。 张青柏眉头紧皱,语气冰冷地说道:“藏锋卫肯定去了鸡鸣寨。” 众亲随不敢置信,这古平大营都已经摇摇欲坠, 那支生猛的骑兵还敢深入高阳平原,救援一个实际上失去核心作用的鸡鸣寨? 张青柏面露一丝犹豫,不过很快又敛去,沉声说道:“传令郭启云,让他立刻带着五千精骑援护鸡鸣寨,魁斗营剩下五千骑保护本阵侧翼, 以防藏锋卫声东击西。” “遵令!” 传令官飞驰而去。 张青柏转头望向古平大营,略有些失望地说道:“去前面告诉崔护,今天要是拿不下面前这座军城, 他就不用再来见我了。” “遵令!” 另一名传令官飞快来到阵地前沿,找到正在指挥步卒的万夫长崔护,面色冷漠地将张青柏的话复述一遍,然后肃立一旁盯着他。 崔护身材精瘦,面色发黄,带着西吴北境聊州人的特有长相。 他挺直身躯答道:“请大将军放心,末将一定完成军令。” 今日担任攻城主力的便是他麾下的一万步卒,并未参与前日的攻城战,也没有和藏锋卫正面交手,可谓是养精蓄锐多时,正是战力巅峰的阶段。原本以为就算对方有援军,他也可以在两个时辰之内打下这座城, 然而没想到过去一个多时辰,他的部属竟然还无法登上城头! “他娘的,亲兵营给我上!” 崔护恶狠狠地骂着,同时双眼不由自主地望着城墙上的守军, 从战袍和军械来判断, 这依旧是之前在他们手里吃过败仗的梁国京军,为何突然之间变得如此强硬? 古平军城西面城楼下,齐云侯尹伟坐在一张方椅上,冷漠地望着城下。 如今负责守城的确实是京军北大营,原先的古平军着实不堪大用,被宁忠祸害数年,战斗力早就退化得无比严重。 但是没有了路敏的压制和干涉,他终于能完全掌握这支自己倾注无数心血的京军。虽然北大营在三营中待遇最差,在世人眼中实力最弱,可他不这么认为。被路敏卖掉近半主力,这支京军依旧没有崩溃,这便足以说明他们的韧性和坚毅。 路敏自尽而亡,最高兴的人肯定是这些京军将士,因为他们已经逐渐回过味来,卢龙之战的惨败全是这个右军机在搞鬼。战死的都是他们朝夕相处的同袍,心中怎能没恨?一战折损两万人的耻辱,他们怎会不想洗刷? 故而今日的攻城战遭遇他们最激烈的反击,崔护根本不明白城墙上的守军为何有着这般高昂的士气。 尹伟望着城下的西吴万人队,目光越过他们,注意着张青柏的大军。 他知道对方为何没有孤注一掷,因为援军已经抵达, 所以张青柏也想试探城内究竟有着多少兵力。随着沈默云亲自坐镇城内,太史台阁的精锐乌鸦们展开大规模的搜检,城内这两天查出数十名细作,均已直接斩首。与此同时,沈默云组织起最严密的防御措施,就算城内还有遗漏的细作,他也绝对无法将消息传递出去。 因此,张青柏不得不小心试探。 可是他无论如何都猜不到,城内的半数援军究竟在哪里。 这是一场豪赌。 尹伟忍不住轻叹一声,那小子的魄力果然非同一般。 …… 裂谷南侧某处山坡后面,魁斗营五千精锐骑兵偃旗息鼓,数百游哨朝东、北两面撒出去。郭启云肃穆的面容上带着一抹紧张,这个策略是他苦思冥想两天才想出来的,所以无比希望藏锋卫会真的顺着裂谷北上,那将变成他的功劳。 从清晨等到现在,远处的裂谷始终静悄悄,除了鸟兽虫鸣,一个人影都没有出现过。 他注定什么都等不到,因为就在六个时辰之前的半夜,藏锋卫已经顺着南面不远处的小道踏上高阳平原。 便在这时,几名游哨领着一名传令官来到山坡后面。 郭启云认得那是张青柏身边的人,连忙上前问道:“大将军有何吩咐?” 传令官说道:“郭将军,大将军有令,你立刻带着五千骑兵驰援鸡鸣寨。” 郭启云立刻便反应过来,震惊道:“藏锋卫去了鸡鸣寨?” 传令官与他还算有些交情,便颔首道:“大将军是这么判断的,毕竟攻城战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守军始终还是梁国京军,那支骑兵又没有出现,极有可能是去解除鸡鸣寨的危局。” “干他娘的,这么狡猾!” 郭启云恨恨地骂了一声,也不知是为攻打鸡鸣寨的同袍担忧,还是因为自己的谋划落空而愤怒。 传令官叹道:“郭将军,事不宜迟。” 郭启云醒过神来,连忙点头道:“请转告大将军,我这就去鸡鸣寨!” 魁斗营五千骑兵立刻出发,朝着西面一路疾驰。 走出二十余里后,前方的骑兵传回消息,这条路上的确能看到大规模骑兵经过的痕迹。 郭启云气得双眼喷火,怒吼道:“给我加快速度,必须尽快赶到鸡鸣寨!” 他深知藏锋卫的实力,就算没有新补充的援兵,只以他们还剩下的一万骑兵来算,攻打鸡鸣寨的两万多步卒也绝不是这支骑兵的对手。 要是被藏锋卫吃掉这支步卒,张青柏又怎会饶得了他? “再快一点!” 随着郭启云的不断催促,魁斗营的骑兵们不得不疯狂地催促胯下坐骑,此时已经无法再像平时一样顾及坐骑的脚力。 等到他们终于接近鸡鸣寨时,很多人的坐骑已经呈现力衰的姿态。虽然魁斗营具备一人双马的条件,可那是准备长途行军的时候才会用,今日他们在裂谷南侧埋伏,随时都会直面战斗,怎么可能还额外带着坐骑? 鸡鸣寨就在眼前。 然而这一刻郭启云的面色已经难看到极点。 鸡鸣寨还在梁军的手中,己方的步卒在城外扎营,哪里有半个藏锋卫的骑兵影子? 正文 456【取一座城】 出来迎接郭启云的是此地步卒主将杜长青和年轻将领齐辉。 杜长青望着面色不善的郭启云和他身后略显疲惫的魁斗营骑兵,惊讶地说道:“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郭启云微微一怔。 齐辉赶忙说道:“大约两个时辰之前,我们发现藏锋卫骑兵的踪迹,杜将军连忙下令暂停攻城,以步卒大阵应对藏锋卫骑兵,同时还要防备鸡鸣寨内守军的出击。之前北线传来的消息说, 裴越最擅长这种战术,我们不得不小心谨慎。” 郭启云这才明白过来,同时心里也舒服一些,既然藏锋卫确实来了,那么魁斗营这次急行军就没有白费。 杜长青又道:“我马上派人去大将军那边,禀报这个消息, 没想到你会突然出现,想来大将军也猜到了这个可能?” 郭启云点点头,然后急不可耐地问道:“藏锋卫在何处?” 杜长青和齐辉的脸色同时变得有些古怪,后者苦笑道:“不知道。” 郭启云瞪大双眼,怒道:“不知道?” 杜长青叹道:“他们没有靠近鸡鸣寨,出现在南面大概十余里外,我们的斥候险些被他们射杀,万幸逃了回来。接到消息后,我立刻命令将士们停止攻城,然后做好迎敌准备。然而对方始终没有出现,我不得不再次派出斥候前去打探,可是他们已经不在原地,仿佛已经撤退。” 郭启云问道:“这支骑兵有多少人?” 杜长青道:“当时情况危急,斥候也只是大概估计,人数约在五六千左右。” 郭启云皱眉道:“所以你们现在也不敢攻城。” 齐辉答道:“郭大哥, 藏锋卫的实力你是知道的,就算只有五六千人,如果他们趁着我们攻城的时候突袭后方,那样的局面非常危险, 我们不得不防。” 郭启云怒道:“魁斗营来了你们还怕什么?立刻组织部署攻城,藏锋卫要是敢来, 我一定会收拾他们!” 杜长青和齐辉面面相觑,因为他们能看出来,魁斗营这五千骑兵的状态不如平时,毕竟急行军超过两个时辰,就算人能坚持得住,他们的坐骑也坚持不住。 骑兵没了坐骑还如何冲锋? 杜长青只得劝道:“郭将军,现在天色已暗,不如暂歇一晚,明日我一定拿下鸡鸣寨!” 郭启云想了想,点头道:“也好,请杜将军为我的部属准备一些清水吃食。” “好,我马上让人去办。” 三人一同返回步军营地,晚饭时郭启云忍不住小酌两杯,原本想舒舒服服地睡一觉,然而半夜忽然被人叫醒。 郭启云自然有些不满,然而看到张青柏身边的亲兵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他猛地清醒过来。 “郭将军,九个时辰之前,五峰寨附近的大营遭到藏锋卫骑兵的攻击, 人数约为六千左右, 大将军命人即刻领兵前去支援。”亲兵面色凝重地说道。 那里是吴军南线最重要的大营,存放着数不清的粮草军械,虽然张青柏特意留下两万大军看守,但是万一营地被藏锋卫攻破,哪怕只是冲进去放几把火,这也是吴军无法承受的损失。 反正正面战场已经用不到魁斗营这五千骑兵,自然要让他们去对付藏锋卫。 郭启云已经彻底清醒,应下之后立刻穿戴甲胄,同时咬牙骂道:“老子要将裴越千刀万剐!” 他根本不怕已经打出威名的裴越和藏锋卫,可是对方完全不给他对决的机会,一味朝着张青柏的软肋下手,这是何等无耻的行事风格? “回去禀报大将军,我不会一味被藏锋卫牵着鼻子走。高阳平原如此广袤,他可以选择的攻击目标太多,总不能他打哪里我们就去救哪里,那样太过被动。我现在会带兵去大营那里,但是接下来我会请求虎城那边调来一支骑兵,想办法抓住藏锋卫的尾巴,然后将他们一举击溃!” 郭启云凶狠但又缜密地说道。 亲兵有些为难,迟疑道:“大将军他——” 郭启云摆手打断他的话,沉声道:“大将军会明白我的意思!藏锋卫就交给我了,请大将军不必担心!” “是!”亲兵朗声应道,然后迅速离开。 郭启云跟杜长青和齐辉道别,提醒他们还是要小心在南面出现过的藏锋卫骑兵,然后领着魁斗营继续西进。 鸡鸣寨西面便是五峰寨和蒺藜寨,前者位于北方,后者位于南方。 张青柏的大本营就是在五峰寨东面不远处,只因为五峰寨面积是九座军寨中最小的一个,根本无法作为大营驻地,但这附近又有活水流过,所以才成为大军的主营地。 藏锋卫攻击发生于白天的正午时分,这支突然出现的骑兵险些就攻破营地的大门,如果不是守将十分果断,恐怕张青柏会雷霆震怒。 虽然对方的攻势在持续半个多时辰之后便停止,但是守将始终想不明白的是这支骑兵为何要抓走数十个吴军士卒? 他只能立刻派遣轻骑向古平大营外的张青柏禀报。 那几十个吴军士卒被抓走之后经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酷刑,最终有十来个人忍受不住,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通通说了出来,其中就包括吴军最近的口令。 黎明前的拂晓时刻,在五峰寨北面百里开外的卢龙寨,守城的军士忽然发现城下出现数十名同袍。 他们自承是五峰大营守军,梁军骑兵正在攻打大营,他们奉命前来求援。 如今的高阳平原南面早已是吴军的势力范围,虽然出现一支梁军骑兵让城上的守将惊讶,不过在查验过这些同袍的甲胄、口令和大营守将亲自书写的密信之后,他便下令打开寨门让这些人进来。 守将亲自来到门前,朝那个自称是大营那边千夫长的魁梧汉子走去,边走边皱着眉头问道:“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梁军骑兵?” 迎接他的是那位千夫长和善的笑容,以及突然扬起的长刀。 “发讯号!” 他一刀砍死这名守将,同时高声怒吼。 一枚烟火令在最黑暗的时刻炸响夜幕,远处响起如惊雷一般的马蹄声! 守军终于反应过来,寨门口处立刻爆发极其惨烈的厮杀,然而陈显达领着一众武道高手,死死地占住已经大开的寨门。 十余里地之外,藏锋卫八千骑兵在裴越的率领下急速冲锋。 他面色沉静地握着长刀。 半个时辰之后,南线军寨体系之中距离虎城最近的卢龙寨被攻破。 曾经梁军在这座军寨附近吃过两次败仗,折损五万余人,今夜终于能洗刷一部分耻辱。 然而这仅仅是开端。 正文 457【失态】 古平大营,攻城第二天。 崔护站在西面城墙之下,双眼中满是血色。 昨日最终无功而返,虽然张青柏没有真的将他砍了脑袋,可他依旧觉得自己抬不起头来。张青柏麾下猛将如云,每个万夫长都想出人头地, 崔护自然也是其中一员,在新的攻势发起之时,他原本还幻想着能够半日先登,然后打下这座战略要地。 可事实是如此残酷,莫说攻下古平大营,他的部属就连想要在城墙上站稳脚跟都变成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两万京军轮番上阵, 成为守城的主力,古平军虽然战力不堪大用,但是当个辅兵抛洒滚木礌石却也没有问题。齐云侯尹伟不惧矢石,亲自坐镇城头指挥,没有给崔护一丝一毫的破绽和机会。 崔护仰头看了片刻,忽然跃下坐骑,手持长矛向前走去。 “将军!将军!”亲兵首领一脸惊慌地跟着他,却要不敢拦在他面前。 崔护面色沉郁,冷声道:“带着你的人,跟着我去攻城。” 亲兵首领闻言浑身一震,随即看到崔护杀气盈盈的目光,惊醒过来连忙大声道:“遵令!” 万夫长带着亲兵爬上云梯,这自然引起步卒们的关注,这支西吴万人队的气势陡然间高涨起来。 尹伟自然也注意到这个举动,但是看起来似乎并不在意, 也没有做出特别的应对安排。 崔护借着战车云梯靠近城墙,旁边的亲兵们纷纷想要冲在他前面,却被他厉声喝止。距离城墙还有三尺时,只见他纵身一跃, 然后人在空中挥动长矛, 直接逼退守在城墙边的三名梁军。身为张青柏手下最凶猛的万夫长之一, 他的武道修为很高,等闲士卒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只不过刹那之间,那三名梁军便死在他的长矛之下,云梯上他的亲兵们前赴后继,很快便有十余人跃上城墙紧紧护卫在他身边。 见自己的主将如此威猛,西吴步卒大受鼓舞,各处的攻势在这一刻达到最疯狂的状态。 然而略微有些奇怪的是,当崔护占住城墙边一片小小的区域之后,除了最开始措不及防被他杀死的三名守军,其他人竟然开始后退,仿佛是畏惧于他的武道修为。 “将军,小心!”那名亲兵首领双眼圆瞪,怒吼出来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 一股浓烈到实质的杀气在眨眼间扑面而来。 崔护蓦然回首,长矛几乎是本能一般朝左侧刺出去。 一声尖锐又刺耳的响声在城头上爆发。 来者就像是一阵风,却不是吹拂杨柳的春风,而是能席卷天地的飓风! 她手中的那杆镔铁长枪击中崔护的长矛,磅礴的力量从枪身涌出,瞬间震得崔护几乎脱手, 虽然他拼着虎口撕裂的风险强行握住, 然而长矛已经被对方的长枪荡开,胸前已是一片空阔地! “将军!” 亲兵首领见状须发皆张,奋不顾身地扑上来想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挡住这年轻女子的长枪,其他亲兵也像他一样,因为他们都能看出来这个年轻女子无比强大,极有可能就是之前张青柏特地提起过的,裴越身边那个宛如战神一般的女子。 然而叶七眼中根本没有他们的存在。 长枪如龙,一击必中! 扑上来的亲兵们被轻易震开,崔护在连退十余步后终于被逼到墙角,再也无路可退,在这生死转瞬之间的时刻,他猛地伸出双手想要夹住枪尖。 叶七面无表情,眼神冷漠,长枪毫无阻碍地向前刺出。 崔护的双手瞬间血肉模糊,然后眼睁睁看着枪尖刺进自己的胸口。 旁边的亲兵们瞬间疯狂,如同绝境的野兽一般朝叶七扑了过去。 叶七脚步变幻,穿花拂柳,身姿极为飘逸,然而手中那杆长枪却又势大力沉,挡者即死,可谓在这瞬间达到动与静的极致和谐。 这一切的变故发生得极为突然,那边西吴的步卒们还因为主将的勇猛奋不顾身地攻城,可是还没等他们的情绪从大脑转移到四肢,便见崔护的尸首从城墙上丢了下来。 便在这时,吴军后阵响起收兵的鸣金声。 双重打击之下,这支万人队的退兵堪称惨败,还在城墙上的士卒被直接抛弃,狼狈撤退的步卒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大梁弓手的猎杀之下。 叶七收枪回身,与迎上来的齐云侯尹伟颔首致意,并无其他交流,然后直接走下城墙。 裴越在离开之前与她的那番长谈,一方面是不希望她再随骑兵奔波不休,对于男人来说无所谓,可她毕竟还是女子,哪怕是武道修为天下第一也是女子,跟着一群臭男人十几天不洗澡不换衣服,这显然是一种折磨。 另一方面,他希望叶七留在古平大营,在最关键的时候能够帮守军一把,恰如此时此地。 尹伟看似面色如常,实则心中汹涌澎湃。 他们这一辈的武勋权贵子弟中,谷梁的武道天赋最高,路敏紧随其后略逊一筹,剩下来的人却要差了很多。虽然尹伟的天赋不高,修为也一般,可是常年掌军眼光不凡,在他看来叶七这个小姑娘或许不是谷梁的对手,可要是和路敏相比,竟然能不相上下! 她最多才二十岁,这是何其恐怖的事情? 旁边的亲随和武将们也是这种想法,故而即便有人忍不住好奇回头望向叶七的背影,更多也是在看她手中那杆尚在滴血的长枪,压根生不出任何别样的心思。 尹伟走到崔护被丢下去的位置,看着潮水一般西去的吴军,面上并未流露出轻松的表情。 他在西境待了很多年,深知张青柏不是那种轻易放弃的性情,虽然守军表现得格外强硬,可是这种强硬已经是强弩之末,他不信对方看不出来。 或许……应该是高阳平原上的变故已经出现。 他虽然已经想到了事情的进展,却绝对想不到此时的张青柏是怎样的状态。 这位在外人眼中喜怒不形于色、城府深到极点的西吴大将军,在帅帐中雷霆震怒,仿佛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暮虎。 “你们这些废物!” 正文 458【安阳龙骑】 “卢龙寨被破,西水寨被破,大营险些丢了,对方只是一支骑兵而已,你们这些废物究竟在做什么?” 张青柏从未如此失态过。 他与寒门出身的谢林不同,乃是西吴顶尖武勋豪门的子弟, 从小便接受最严苛最全面的兵法操练,即便因为身体的原因不能习武,可是他很快就在军中崭露头角。真正让他在军中站稳脚跟的还是十五年前那一战,梁国定远侯裴贞率军深入高阳平原,首战便是攻打张青柏驻守的柳城。 那是裴贞吃的第一个亏,与后面的佯败不同, 他起初的确是想打下柳城先声夺人,然而却在张青柏面前碰了一个硬钉子。 而立之年的张青柏利用自己天衣无缝的防守让裴贞一无所获,反倒损兵折将,虽然后面他通过拿下虎城扭转局势,可是张青柏的崛起已经不可阻挡。 也就是从那时起,西吴皇帝对他的器重越来越深,甚至专门调派宫中禁卫贴身保护他的安全。 如此恩宠在身,再加上张青柏城府极深,身边人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这般震怒的模样。 所有人屏气凝神,站得笔直,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开口。 张青柏看着站在堂下无比紧张的齐辉,怒意未消道:“藏锋卫究竟有多少人?” 齐辉恭敬地说道:“至少在一万两千人以上。” 张青柏眼神冰冷,面色铁青,冷笑道:“也就是说,你们到现在还不知道对方究竟有多少人?” 齐辉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先出现在鸡鸣寨然后攻打西水寨的骑兵约有六千人, 攻打大营的约有六千人,卢龙寨没有人逃出来,但是很可能是攻打大营的那六千人连夜突袭。” 虽然今日格外失态,但是张青柏还没有被怒火冲昏头脑,他的声音陡然冷静下来, 却也变得更加恐怖:“卢龙寨距离大营超过百里, 你是想说这六千人午后还在厮杀,然后一刻不停连夜奔袭百里,又去攻打卢龙寨并且一举拿下?” 齐辉的双手紧张到死死攥紧,他是张青柏正室夫人那边的晚辈子侄,对这个不算亲近的长辈十分畏惧,在军中历来都不敢仗着这层关系作威作福,可谓小心谨慎到了极点。 原因很简单,张青柏治军极其严格,触犯军法者直接砍头,皇帝根本就不会在意这些小事,反而会更加地支持他。 沉默片刻后,齐辉颤声道:“或许有两万人。” 帐内的气氛变得无比沉重肃穆。 一万人和两万人是质的区别,尤其是裴越打仗历来天马行空,北线战场的故事他们都很熟悉,如果没有足够强力的制约,这厮能用两万人在高阳平原上玩出花来! 眼下看来,执掌魁斗营的郭启云勇则勇矣, 可要是玩心计谋略, 显然不是那裴家子的对手。 有人忍不住感叹, 那厮据说才十八岁,这心眼怎么能修炼得如同千年妖怪一般深不可测? 张青柏却无暇想这些,如今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极其严肃的问题:要不要退兵? 古平大营一日打不下来,他这七万大军就得被拖在这里,如果放任藏锋卫继续这样神出鬼没,要不了多久整个军寨体系都可能会被他重新夺回去,甚至鸡鸣寨附近的三万大军也会被他吃掉! 可如果此时退兵的话,意味着自己的筹谋前功尽弃,梁国一定会在极短的时间里充实古平防线。随着时间的推移,西吴的粮草辎重补给会变得越来越困难,北线已经失败,南线再陷入沼泽,这次的进军只能以失败而告终。 早知道这个变数如此麻烦,当初在初次攻打鸡鸣寨失败后就应该不惜一切扑杀他。 可惜世事没有如果。 沉默许久之后,张青柏回到帅位之旁,带着几分失望说道:“齐辉,你现在立刻去虎城南面,带着我的亲笔书信找到曲城侯和吕定国,告诉他们,暂时可以放松一些对虎城的钳制,务必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藏锋卫。” 众人皆惊。 从大的策略来说,南北两线同时出击,以最强大的骑兵震慑虎城守军,这是一套完整的体系。如今北线已经败退,南线又陷入泥潭之中,再放松对虎城的钳制,那么战局的走向会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要么张青柏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打下古平大营,将整个军寨体系纳入手中,再腾出手解决藏锋卫,要么藏锋卫能活活拖死他们。 齐辉吞了吞唾沫,看见张青柏漠然的目光,连忙挺身道:“遵令!” 张青柏依旧保持着平静的神情,可是谁又能知道他心中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 卢龙寨。 休息整整一天的藏锋卫八千骑兵精神饱满,裴越站在城墙上看着辽阔广袤的高阳平原,初冬的寒意并未让他觉得冰冷,反而心中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 “爵爷,张青柏真的会调动虎城骑兵?”高临汾好奇又小心翼翼地问着。 裴越轻轻一笑,平静地说道:“我研究过张青柏的履历,这个人的性情有些矛盾,在绝大多数时候他都非常谨慎,用兵也极其讲究章法。可是在某些极为关键的时刻,他又会显得十分固执,甚至到了偏执的地步。眼下他被古平大营拖住,如果我是他肯定会立刻放弃这座大营,回身集合全部力量解决藏锋卫。” 高临汾迟疑道:“如果这样的话,那前面的付出不就白费了?而且仓促退兵也会有危险。” 裴越摇摇头,气定神闲地说道:“有什么危险?留出一万兵马断后,足以挡住城中守军觊觎的目光。穷寇莫追的道理连我都懂,难道他不明白?当然,张青柏并不是担心这个危险,他只是放不下古平大营,打下这里就能占据灵州的门户,意味着南线战略成功一半,他怎么舍得放弃?既然大军无法回防,那他除了虎城骑兵之外还能调动谁?” 高临汾信服地点点头,又问道:“那接下来我们要固守卢龙寨?吸引对方在虎城的骑兵来攻?” 裴越轻吸一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说道:“通知下去,日落之前完成整备,我们离城北上。” 高临汾惊道:“北上?” 裴越笑了笑,自信地说道:“这场大仗来到中局,怎么能不去会会西吴人最强大的铁骑?” 正文 459【死地求生】 安阳是西吴的京城,龙骑是这世间最强的重甲骑兵。 以西吴的国力和战马的优势,也只能打造出一万三千人的安阳龙骑。 为了这次东征,西吴皇帝抽调出五千名龙骑,由主将吕定国亲自统领,在南北两线发动攻势之后, 驻守在虎城南面。与此同时,另有三万五千名精锐骑兵配合行动,目的便是要将虎城的十万守军彻底堵在城里。 只是如今这道严密的封锁线出现了一丝松动。 吕定国今年三十五岁,面容沉稳刚毅,双目炯炯有神。 他身材颇为魁梧,擅长各种兵器, 最常用的是一把削铁如泥的斩马刀。其人喜读书, 对古今所有兵书都反复研究过。不仅如此,他还是西吴人排出来的武道榜魁首,死死压住第二的王黎阳。 王黎阳死后,西吴年轻一辈中能接近他的武道高手尚未出现。 坐在他对面的是曲城侯顾秋道,便是那三万五千名精骑的主帅。 “这支藏锋卫竟然如此厉害?” 顾秋道看着手中的信纸,上面写着自开战以来裴越的所有战绩。 吕定国早已看过这封信,沉声道:“藏锋卫的实际战力并不算很强,至少比不过侯爷你的部属。但是裴越用兵极其狡猾,很擅长通过大范围转移的方式形成局部上的优势兵力。他喜欢用最强的属下组成一柄尖刀,在破开敌人的防御之后再用优势兵力拿下胜利。” 顾秋道微微颔首,然后平静地说道:“这支骑兵的出现对我们来说既是危机也是机会。” 吕定国细细品味着这句话,眼神一亮,微笑道:“侯爷是想利用他们做诱饵。” 顾秋道极少会在自己人面前打哑谜,轻轻点头道:“陛下交给我们的任务是看住虎城守军,但是我们总不能打完这场仗, 连敌人的身影都没见过, 那未免太无能了些。萧瑾不愧是裴贞定下的接班人, 这乌龟性子着实让人无可奈何,就算灵州被攻破, 他都能沉住气等待合适的机会。” “趁着藏锋卫出现的机会松开防线?”吕定国试探性地问道。 顾秋道淡淡一笑:“你的判断没错, 裴越虽然年轻用兵却极为老练,绝不会意气用事胡乱行动。之前在北线战场,他用一招瞒天过海骗了谢林,用一个最简单的障眼法凭空变出三万援军,楞是在不可能的情况下扭转战局,便可大致看出这个年轻人心机之深。” 吕定国赞同道:“此人胆子也大,居然敢南渡贝苕江,然后在军寨之间打转,若非镇南大将军果断,利用古平大营逼迫他出现,还真有可能被他拖进泥潭里。” 说到这里,顾秋道神色略有些凝重,缓缓道:“我虽然还猜不透他现在的心思,但从大局上来看,他想要做的肯定是同样的事情。因此,梁国京军、长弓军和金水军都会配合他行动,龟缩在虎城里的萧瑾也不会例外。” 吕定国心领神会, 直言道:“龙骑可以后撤二十里, 但是不能参与对藏锋卫的围剿作战。” 顾秋道点头道:“这是自然,萧瑾并不能准确判断龙骑的实力, 所以我们要给他一线机会。我会派遣一万精骑,加上郭启云的魁斗营,对藏锋卫进行围追堵截。同时将整体防线后撤三十里,让萧瑾能够有机会配合裴越后续的计划。” 吕定国沉稳地说道:“虎城内还有至少一万五千骑兵。” 顾秋道微笑道:“这支骑兵就交给我了。定国,决不能让虎城的步卒出现在正面战场上。” 吕定国起身拱手道:“侯爷放心,龙骑所在之处,敌人决无半点生机。” 顾秋道满意地点头道:“好,我已经派人给张青柏和谢林送去密信,大家一起唱好这处戏,将虎城和灵州都纳入大吴的版图之内。” 两人相视一笑。 …… “虎城守军不能擅动。” 卢龙寨北面七十余里,一处缓坡附近,藏锋卫八千骑兵正在休整,裴越站在高处,手中张开一幅虎城周边地形图,神色凝重喃喃自语。 在他身边站着数位将领,分别是傅弘之、唐临汾和三名金水骑兵统领。 唐临汾闻言赞同道:“虎城守军不出,西吴包含安阳龙骑在内的四万骑兵就不会参与这场大仗。” 裴越轻轻一笑,摇头道:“你想得还是太简单了些。我们不动,敌人也可以选择自己动,他们又不是木桩子。只是不能擅动而已,终究还是要动一动的,区别在于时机的把握。我对襄城侯了解不深,但他既然是裴公爷选定的继任者,战略眼光应该不差。” 唐临汾看了一眼傅弘之,略有些疑惑道:“爵爷不是已经往虎城送去了密信?” 裴越淡淡道:“我只是告诉襄城侯这边的大致计划,但是不可能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要求他如何配合,敌人不是傻子,过程中肯定会出现意外。虎城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岂能将一切寄托在不可知的计划上?我们的目标是一战解决西吴的步卒,从始至终都是如此。” 傅弘之想起之前裴越在北线战场的谋局,有些激动地说道:“打垮他们的步卒,让他们至少在十年之内没有能力再觊觎灵州。” 裴越点头道:“国朝如果真要平定天下,首选战略还是先周后吴,相对来说把握更大些。接下来我们的局面会很危险,你们必须做好心理准备。” 尚在灵州境内的时候,裴越便已经告诉众将此战的方略,藏锋卫兵分三路,谷芒领六千骑兵震慑进攻鸡鸣寨的吴军,然后南下攻占西水寨。韦睿领六千骑兵进攻五峰寨附近的吴军大本营,最主要目的是夺取吴军内部的重要信息。裴越亲领八千骑兵从鸡鸣寨东面经过,直接扑向卢龙寨,等待韦睿送来的信息然后诈门取寨。 第一阶段的三个目标都已经顺利完成,接下来便是至关重要的第二阶段。 这其中裴越的职责是重中之重,同时也将面临最危险的局面。 因为他必须将西吴四万铁骑的注意力牢牢吸引在自己身上。 正文 460【玲珑一指】 鸡鸣寨。 被围困超过二十天,守军损失过半,所幸粮草军械还算充裕,只是不知还能坚持多久。秦贤的甲胄上满是血污灰尘浸染的痕迹,他也懒得收拾,在检查完城内兵卒的状况后, 步伐沉重地登上城墙。 天气寒冷,薛蒙提着一个小壶,偶尔抿上一口,神情显得分外满足,同时又露出心酸的眼神,因为寨内的酒已经不多了。秦贤严令不准饮酒, 最主要是因为这些酒可以用来帮助清理伤兵的伤口。薛蒙喜欢饮酒, 便悄悄藏了一坛, 每天灌上一小壶,没人的时候就会偷偷来一口。 看见秦贤的身影出现,薛蒙连忙将小壶藏起来,然后笔直地站着。 秦贤只当没有看见他的小动作,走到他身边站定,沉声道:“今夜我来守着,你去歇着罢。” 薛蒙爽朗地笑着,摇头道:“大哥,我又不累,还是你去歇着,毕竟你每天都很操心。” 秦贤神色平静地说道:“不重要了,过不了多久一切都会结束。” 被吴军围困的这段时间,鸡鸣寨与外界的联系完全断绝,他们不知道古平大营附近的血与火, 也不知道如今高阳平原上的具体格局。转机出现在数天前, 吴军突然后撤扎营,并且连续几天都没有再攻城, 于是让人喘不过气的包围圈终于开始松动。 半夜时分,负责守夜的岗哨发现几封从城外射上来的信, 连忙交给刚睡下不久的秦贤。 信中内容并无机密,即便被吴军发现也没有危险,只是将整个局势复述一遍,从北线战事取胜一直到古平之战,最后提到已经有大批援军抵达,胜利就在眼前。 薛蒙笑道:“越哥儿真厉害,他现在已经能和各营主帅平起平坐了。” 秦贤没有否定他的说法,终于露出一抹微笑道:“北线战事打得着实漂亮,所以我很期待他接下来的表现。” 薛蒙连连点头,刚要说话,便见秦贤忽然冲到城墙边,神情显得十分激动。 “退兵了!” 三个字从秦贤口中铿锵有力地喊出来。 薛蒙和其他将士纷纷向下看去,果然西吴步卒大营出现撤退的迹象。 这一刻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绝处逢生的喜悦神情,薛蒙格外激动,其实他心里未尝没有一丝伤感,因为鸡鸣寨独力苦苦支撑,裴越南下之后并未选择驰援这里, 就像曾经那样带着两千人踏破吴军阵地。当然他知道裴越不是那种绝情寡义之人,肯定是从大局考虑才没有来鸡鸣寨。 如今裴越依旧没有出现, 但是鸡鸣寨之围迎刃而解,薛蒙一方面因为自己曾经怀疑过裴越而羞愧,同时也更加好奇这小子是怎么办到这一切的? “莫不是藏锋卫就在附近?”他兴奋又不解地问道。 秦贤心中终于轻松下来,摇头道:“不清楚,但肯定是对我们有利。” 吴军的动作很快,两个时辰之后,五千兵马负责退后,其余大军开始撤退。 城墙上的大梁守军发出响彻天地的欢呼。 “东北方向?他们要去古平大营?”喧嚣的吵闹之中,秦贤依旧保持着清醒的状态。 薛蒙将小壶中的烈酒一饮而尽,擦擦嘴说道:“大哥,我们要不要追上去?” 秦贤摇头道:“再等等。” 又过了一个时辰,视线中再无吴军的踪迹,这时忽然有一队身穿藏锋卫甲胄的百余骑从南面飞驰而来,领头一个年轻小校远远便张弓搭箭,将一封信射上城头。 见秦贤收到信,那小校在马上抱拳行礼,然后急匆匆地朝着东北方向驰去。 秦贤拆开信迅速看完,然后递给薛蒙,无比振奋地说道:“吴军必败!” 满城欢呼声中,他默默攥紧了拳头,无论是谁被人堵在城里揍了几个月都会有火气。 该报仇了。 …… 杜长青在今天早上接到撤退的命令,其实他早就想这么做,只是不敢擅自做主而已。 如今吴军两大主力分别在虎城和古平大营附近,刀口、五峰和蒺藜三座军寨已经进入坚守状态,此外便只有鸡鸣寨外的三万大军。然而根据张青柏的估计,藏锋卫骑兵至少有两万人,每每想到这个消息杜长青就脸色发黑。 经过这段时间的攻城战,除去伤亡的人数,他麾下只有两万五千人。 骑兵对步卒本就占据优势,人数又相差不多,他是真的担心裴越突然发疯,要跟他的部属决一死战。 好在撤退的命令及时抵达,他终于能缓口气。 身为一名沙场老将,杜长青经验老道,就算是撤退也不会让人看出破绽。 五千骑兵负责侦查周边情况,前军、中军和后军之间距离妥当,既能相互支援也不会被人一网打尽。 黄昏时分,一队轻骑斥候紧急回报。 “将军,东南面出现敌军骑兵踪迹!” 杜长青脸色一紧,连忙问道:“多少人?” “五六千人左右!” “距离大军有多远?” “不到三十里!” 杜长青面色凝重,对于骑兵来说这点距离不算什么,可是对方为什么没有直接突袭? “传令下去,全军止步,就地组织防御营地。”他沉声说道。 “遵令!”旁边的亲兵立刻离去。 几名谋士对视一眼,最年长的那位小心翼翼地道:“将军,此地距离古平大营还有两百余里。” 杜长青皱眉道:“我当然知道,但是对方是骑兵,如果没有防御阵型的话,你让我们的步卒如何抵挡?” 那人迟疑道:“可是对方只有数千人……” 他不相信在这样的人数悬殊差距下,藏锋卫还敢突袭大军本阵。 杜长青冷笑道:“你懂什么?其实我早就建议大将军,暂时放弃鸡鸣寨,合兵一处直接拿下古平大营,可是他不听。我明白,鸡鸣寨的战略意义很重要,拿下这里就能将整个南线连成一片,可事实就是必须要做出取舍。” 谋士不敢再说,紧接着另一队斥候脸色紧张地出现。 “禀将军!西面三十余里外出现藏锋卫骑兵,人数约在六千左右!” 杜长青握拳,冷声道:“立刻向大将军求援!” 正文 461【善战者】 张青柏在后半夜接到杜长青送来的消息,立刻便洞悉裴越的所有战略意图。 这是一个非常复杂而且还藏着无数后手的局,甚至可以回溯到当初北线落败之后,裴越领军渡过贝苕江,从那时起便已经开始铺垫。 “大将军——”齐辉望着张青柏严峻到极点的神情,忍不住担忧地说道。 张青柏抬手打断他的话, 咬牙道:“好一个裴越!” 之所以主力还没有拿下古平大营,是因为梁国援军终于在三天前出现,张青柏一眼便认出那是梁国西军之中战力最强的长弓军,而且是唐攸之麾下的精锐。 一万长弓军顶替京军北营,古平大营的城墙立刻坚若磐石,任凭吴军如潮水一般冲刷,始终屹立不倒。 如今又接到杜长青的求援信息,张青柏哪里还会看不清裴越的计策? 这个年轻权贵眼界极高, 根本没有局限在一地的得失, 而是通盘谋划将战局分为三个方面。 古平大营先示弱,在切断张青柏和城内细作的联系之后,只用京军北营守城,这样无论如何张青柏都不会直接放弃攻占灵州西大门的唯一机会。长弓军的存在则是一道保险,防止军城真的陷落。 藏锋卫骑兵提前进入高阳平原,分兵之后大范围穿插,先后攻占西水寨和卢龙寨,二者一北一南距离极远,让张青柏摸不透他的打算,只能将杜长青的大军撤回。如此一来,裴越不仅隐瞒了自己的真实意图,还顺便解除鸡鸣寨的危机。 杜长青回军之后,藏锋卫半途击之, 既给了鸡鸣寨守军休整恢复的时间,也让张青柏面对的局势变得更加复杂。他当然相信杜长青的能力, 这支大军并不会被对方的骑兵吃掉,自保没有任何问题。 但眼下需要他做出抉择的是, 要不要派出麾下的骑兵去解救杜长青? 合兵一处,绝对的兵力优势意味着攻陷古平大营的机会变得更大。 一念及此,张青柏冷静下来,看向齐辉说道:“你方才想说什么?” 齐辉略有些忐忑地说道:“大将军,杜将军说遭遇的骑兵有一万人以上,依我们之前的判断藏锋卫的骑兵应该在两万人左右,所以他的主力其实还在卢龙寨北面。” 张青柏点头道:“郭启云虽然谋略不足,却也不是任人戏耍的蠢货,魁斗营的实力远在藏锋卫之上,纵然无法堵住对方然后歼灭,想要跟住却也不难。” 齐辉小心翼翼地说道:“末将觉着,裴越是不是想将我们的目光都吸引到杜将军那里,然后与虎城守军配合,对顾侯爷的骑兵下手?” 张青柏想了想,缓缓说道:“裴越很狡猾,但是想要用这种手段算计顾秋道和吕定国,他的道行还不够。” 齐辉登时有些雀跃道:“那他岂不是必死无疑?” 顾秋道和吕定国麾下的骑兵,是西吴最好的精锐铁骑, 裴越手上满打满算一万人,被这两人盯上焉有活命的机会? 张青柏道:“他未尝没有调动这两人的兵力然后让虎城守军出城的想法, 但是我相信他们能够掌握其中的火候。顾秋道只需要分出一万人,配合郭启云的五千骑兵就能咬住裴越的尾巴。现在我不确定的是,裴越为何要盯上杜长青的三万人?” 齐辉道:“莫非是真的想吃掉这三万人?” 张青柏沉吟不语,他此刻在计算的就是这个可能性。 如果这支大军真的被梁军吃掉,那他只能选择撤兵,此次东征便会以失败告终。 沉思良久之后,他终于下令道:“让魁斗营副将带着一万五千骑兵南下,不求他们绞杀藏锋卫骑兵,只需要保护杜长青的步卒顺利到此。天明之后发动攻势,我会亲自上阵督战,必须拿下古平大营!” 齐辉满面肃穆,他很清楚这是破釜沉舟也是孤注一掷。 大营中还有魁斗营的五千人和王青云统领的一万人,这便是全部的骑兵力量。 要知道张青柏以前极少亲自上阵,因为他不通武道,难免会让底下的将领紧张,如今他要上阵督战,意味着这场攻城战已经到了最后关头。 要么拿下,要么撤军,再无第三条路可以选择。 骑兵星夜南下,张青柏却没有丝毫睡意,他走到帅帐外看着寒冷的夜幕,面上浮现一抹沉重。 裴越这个变数终于成为他的心腹大患,而且至今他还没有猜出对方的真正后手,他始终不相信那个年轻人拥有如此恐怖的谋算能力,或许他的目标就是杜长青的步卒? 除此之外,他想不出对方哪里还有胜算。 只是他心中始终有一缕挥之不去的阴霾。 可他已经别无选择。 …… 藏锋卫与西吴骑兵的遭遇发生在日上三竿之时。 裴越这八千人以金水骑兵为主,藏锋卫的主力则交给韦睿,长弓骑兵的主力则交给谷芒,因为目前只有他才能绝对掌握金水大营的骑兵,其他两人无论是资历还是威望都不太够。 郭启云领着魁斗营正面冲锋,曲城侯顾秋道派来的一万骑兵兵分两路,从两翼展开包抄。 裴越没有与他们硬拼,几轮骑射之后便往西南方向撤退,双方并未短兵相接。 为了这次打仗,裴越做了足够充分的准备,将士们胯下的坐骑速度极快,逐渐与追兵拉开距离。 曼古歹战术依旧有效,每当藏锋卫放缓速度,对方快要追上来时,训练有素的金水骑兵就会用抛射造成大量的杀伤。 虽然如此,藏锋卫依旧要承受很大的压力,毕竟这里是西吴人掌握的区域,谁也不知道会在哪里冒出一支伏兵。 午后,追兵终于消失在视线之中,藏锋卫也能得到短暂的喘息时间。 唐临汾苦笑道:“爵爷,也不知道东边现在是什么状况。” 裴越平静地说道:“韦睿和谷芒都已经完成任务,接下来就要看张青柏如何抉择。” 唐临汾期待地说道:“希望他能将骑兵都派出去。” 裴越从容地说道:“就算他不那么做,关系也不大,我们可以吃掉杜长青的三万步卒。无论如何,他面对的都是一条死路,只看哪条路损失更少。” 唐临汾不禁心悦诚服,别看他们此刻聊得很悠闲,实则周遭危机重重,裴越等于是用自己的小命来吸引西吴铁骑的注意,而他完全可以让别人来做这件最危险又没有多少功劳的事情。 如果说以前在谷芒口中听到的关于裴越的事迹让他赞叹,北线之战让他惊讶,今日裴越的决定这让他真正生出愿意效死的冲动。 这才是真正的身先士卒,这便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正文 462【风起云涌】 未时三刻,古平城下。 攻城战已经进行到最激烈的阶段,城防已然岌岌可危。 张青柏亲自督战,且不再留力,大梁守军面临的压力是往日的数倍,之所以能坚持大半日, 就靠长弓军钢铁一般的意志和足够强横的实力,以及齐云侯尹伟手持长枪参与厮杀。 当然,最惹眼的还是一身戎装宛如杀神一般的叶七,她负责的一段城墙已经成为吴军的地狱,没有人能在那里站稳脚跟。 不仅如此,连沈默云带来的数百名精锐乌鸦都已经上了城墙, 他们虽然不是专业军人,也不会听从号令行军打仗,但若只是在城墙上杀人,这些身手高明的乌鸦依旧能起到很大的作用。 沈淡墨自然不会上城墙,就算她会武道,沈默云也不会允许。 沈文德意外亡故之后,沈家就只有她一个血脉,沈默云当然不会让她面对这种险境。 父女二人倒也没有闲着,在城内帮忙运送伤者或者指挥后勤民夫。 沈淡墨面上略显忧虑,因为她知道城内已经没有多余的兵力,两万京军和一万长弓军便是所有的力量,至于古平军早已被吴军吓破了胆子,任谁也无法挽救。真要是到了他们得直面吴军的时候,恐怕会立刻弃械投降。 “爹爹,裴越的策略究竟是什么?”沈淡墨一边忙着手里的事情,一边好奇地问道。 沈默云摇头道:“为父也不清楚, 台阁历来只是刺探情报,却不会打探军中策略, 这个你应该很清楚。” 沈淡墨想了想说道:“裴越带走所有骑兵,集宁侯、定军伯连带着两万金水营步卒也消失不见, 爹爹恐怕早就猜出来了。” 沈默云平静地说道:“莫要心急, 很快就能见分晓。” 沈淡墨仰头望着战斗惨烈的城墙,她心里其实有些羡慕。她知道叶七正在城墙上杀敌,其实她也想那么做,至少可以证明自己在胆气上不比她弱。 只是……罢了,裴越,你一定要赢! …… 张青柏面色平静,但是心里早已波涛汹涌。 眼下已经到了双方都能承受的极限,不管是付出更多代价攻城的吴军,还是苦苦支撑不让局面崩塌的梁军,没有任何投机取巧的可能,每一刀都可能带走一条人命。 只需要再坚持半个时辰,城上的守军必然会崩溃。 张青柏对自己的眼光十分自信,这是数十年戎马生涯中磨练出来的本能。 拿下古平大营之后,整个南线战场便可以连成一片,虎城彻底沦为孤城,灵州富饶的北三府近在咫尺,对于西吴铁骑来说可谓是予取予求。与此同时,他可以更从容地腾出手剿灭藏锋卫, 将剩余的三座军寨也收入囊中。 至此,北线战事的失败便已经无足轻重, 这次东征才算是圆满成功。 “报!” 混杂着惊惧和恐慌的声音将张青柏从构想中拉出来,他扭头望着满面大汗淋漓的斥候,冷声道:“何事?” “南面……南面裂谷之中出现大批梁军步卒!”斥候颤抖着声音回道。 旁边的亲随谋士们瞬间变色。 张青柏怒道:“胡说八道!五千魁斗营精骑守着裂谷入口,梁军步卒怎敢来送死?” 旁边众人神色有些怪异,齐辉小心翼翼地说道:“大将军,骑兵今天半夜已经南下了。” 张青柏身体微微摇晃,但是很快就强行冷静下来,他双眼喷火望着斥候,快速问道:“来者多少人?是梁军哪支军队?” 斥候吞着口水说道:“他们打着金水大营的旗帜,人数……人数不知道,漫山遍野!” 张青柏眼前一黑,双拳迅速握紧。 “不可能……不可能……”他喃喃自语。 众人紧张又惊恐地看着他,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张青柏这副姿态。 齐辉上前单膝跪下,抱拳道:“请大将军即刻下令,末将愿意带着五千人挡住金水步卒,为大军争取一个时辰!” 他能看出来攻城战已经到了最紧要的时刻,不需要太多时间就能彻底击溃守军的防御,只要能拿下古平大营,那么就算这五千人包括他自己在内都死在梁军手里,这个结果依旧值得! 张青柏此时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古平城墙,他仿佛看到齐云侯尹伟正望着自己,目光中尽皆是嘲讽之色。 仿佛是在印证他的猜想一般,城墙上忽然响起震耳欲聋的呐喊声,紧接着数不清的士卒穿着崭新的甲胄出现在吴军面前。 “噗!” 张青柏气急攻心,喷出一口鲜血。 “大将军!大将军!” 周遭立刻响起连绵不绝的呼喊声,齐辉更是起身一个健步冲到张青柏身边,伸手想要扶住他。 张青柏用力甩开他的手,也没理会自己唇边和胸口的血迹,恨意昭昭地说道:“传令,退兵!” 众人皆惊。 张青柏继续下令道:“齐辉,予你一万兵马,挡住南面的金水步卒。魏东,你带着本部六千步卒负责断后。大军即刻撤退,往东南方向与骑兵和杜长青之部汇合!” “遵令!” 众人齐声应诺。 尖锐的鸣金声传遍整个战场。 城墙上的尹伟只觉得这个声音如此美妙,他没有理会那些穿着崭新甲胄、看上去光鲜亮丽实则面色忐忑的古平军和民夫们,对身边的几位指挥使说道:“诸位,立刻整理各自部属,随我杀出城去!” “喏!” 声震云霄。 西吴大军开始撤退,古平大营城门在坚守半个月之后第一次打开。 大梁守军出城而战。 南面,漫山遍野的金水步卒涌出裂谷,定军伯罗焕章身先士卒,虽然年近五十依旧剽悍凶猛,恰似老夫聊发少年狂。 至此张青柏还没有太大的担忧,方才吐血也只是因为自己的战略目的彻底失败,一时之间心思激动而已。金水步卒虽然凶猛,吴军也不至于短时间崩溃,再加上后军能挡住古平守军的冲击,至少安全撤退没有任何问题。 “报!大将军!西面出现大批梁军,他们打着长弓军的旗号!”一名斥候扯着嗓子几近于哭喊地冲到近前。 西面,旌旗林立,迎风猎猎。 消失许久的大梁西军主帅,集宁侯唐攸之率北线军寨全部兵马,如天神下凡一般出现在吴军主力撤退的必经之路上。虽然如今的北线军寨已经完全成为空城,可是大局已定,就算谢林反应过来也无济于事。 张青柏瞠目结舌,在无数人恐慌的注视中,缓缓倒了下去。 正文 463【决胜千里】 刀口寨北面五十余里处,藏锋卫骑兵在一处疏阔的荒林附近休整,将士们取出行囊中的清水和干粮,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填饱肚子。 午后他们被敌人追上,是立功心切的郭启云领着魁斗营骑兵,双方厮杀一阵之后距离再度拉开。裴越不是不想硬拼吃掉这五千人, 但他知道后面还有一万骑兵,故而暂时只能退避三舍。 裴越随意地坐在黄土地上,傅弘之和唐临汾位于两旁,至于金水骑兵三位统领离得稍远一些,他们对这位年轻的指挥使敬畏多余亲近,不敢像傅唐二人那般轻松自在。 唐临汾啃着干饼子, 不时提起水壶灌上两口, 吃饱喝足之后用看起来很脏的袖子擦擦嘴,抬头望着裴越细嚼慢咽的动作, 好奇地问道:“爵爷,您这些用兵之术都是那位席先生教授的吗?” 裴越微微一笑,旁边的傅弘之正色道:“爵爷只跟随席先生学了一年的兵法武道谋略,更主要是靠着自己日复一日的勤学苦练,还有在战场上厮杀的感悟。” 唐临汾肃然起敬。 他从谷芒处知晓裴越的身世,这样一个处境艰难的豪门庶子,没有被那些恶意和屈辱打倒,反而从泥泞中挣扎着爬起来,一步步走到今天。除了席先生的教导之外,谁又能明白他究竟付出了多少?最重要的是他必然拥有绝佳的天赋,只可惜那裴戎不过是睁眼瞎子,连自己的儿子都看不明白。 在唐临汾就要大加赞颂之前,裴越先是瞪了一眼傅弘之,然后微微摇头道:“我跟着先生学了两年,他对我毫无保留倾囊相授,我能有今天皆是先生的功劳。” “爵爷太谦逊了。” 一肚子话被堵了回去, 唐临汾略有些干瘪地赞道,然后继续问道:“爵爷, 末将这两天苦苦思索您的策略,心中并无不敬之意,只是不明白您为何能笃定后面局势的变化?” 裴越轻笑道:“都是自家兄弟,以后不要再用敬语,平称你我便可,不然你让弘之他们如何自处?” 唐临汾也不是天生喜欢伏低做小,只不过是唐攸之反复叮嘱要对裴越恭敬,此时自然也乐得听从裴越的建议,点点头道:“谨遵爵爷吩咐。” 裴越略过此节,缓缓说道:“之前我同你说过,张青柏这个人十分自信,这是他数十年来养成的性格,不会在短短几个月内发生改变,我要利用的就是这一点。” 不光唐临汾和傅弘之正襟危坐洗耳恭听,旁边的三位金水骑兵统领也凑了过来,他们对这位年轻权贵敬畏之余还带着几分好奇,很想知道他究竟是如何戏耍西吴的镇南大将军。 “这个局要从北线战事取胜之后说起。”裴越喝了一口清水,继续说道:“太史台阁给了我一份详尽的资料, 记载着张青柏的生平, 其人一生顺风顺水, 甚至还在裴公爷的手中取得一次真正的胜利。再往后他官路坦途,没有遇到任何阻碍,所以我断定他沉稳的表象下是自信到自负的性情。” “我没有从灵州境内返回临清,而是从北线直接南渡贝苕江,最重要的目的就是确认我的猜测。兵分七路袭扰吴军的粮道,张青柏并未受此影响,反而利用古平大营的危局逼迫我领军救援,那时候我就确认他是一个不会被外物影响的人。只是我没算到他藏着的那支骑兵如此强横,以至于三千同袍战死沙场,这是我的罪责。” 说到这里,裴越的语气略显萧索和沉郁。 众人想劝也不好劝,同时心里有些感动,在如今这般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时代里,主将很少会像裴越这样自责。 裴越苦涩地笑笑,话锋一转道:“路敏自尽之后,我心中便有了谋算。张青柏一定会打古平大营,所以我就利用他这个心思做局。藏锋卫西出高阳平原之时,我请唐大帅返回北线,整合所有军寨和大营的兵力,沿着贝苕江一路南下,埋伏在南岸隐蔽处。同时请定军伯带着金水步卒隐藏在裂谷之中,随时可以北上。只要时机成熟,古平守军、长弓军和金水军同时杀出,张青柏必败无疑。” 虽然他说得很简单,但这局棋显然十分复杂,众人陷入苦思冥想之中。 片刻过后,唐临汾赞道:“爵爷让谷芒领兵震慑鸡鸣寨吴军,便是抽调张青柏麾下骑兵的第一步棋。先后打下西水寨和卢龙寨,则是故布疑阵让张青柏看不透你的策略。同时爵爷亲自领兵与西吴铁骑周旋,做出要与虎城守军联手的假象,让这四万骑兵无暇他顾。” 裴越微笑道:“整盘棋有两个至关重要之处,一是虎城,不能让这四万铁骑回过神来,如果他们支援东面战场,那么我的计划就不会成功。二是鸡鸣寨,只有利用这个支点反复拉扯,才能完成最后的致命一击。” 傅弘之双眼一亮,心领神会地说道:“我们在平原上穿插奔袭,张青柏只能将鸡鸣寨外的步卒大军调回,然后爵爷让谷芒和韦睿半路击之,将他们困在原地,那么张青柏必须做出抉择。” 唐临汾紧跟着说道:“爵爷让定军伯藏在裂谷之中,如果张青柏不救,那么金水军就可以配合我们的骑兵吃掉那支西吴步卒大军。如果张青柏选择救援,本阵兵力会进一步削弱,我们就能完成三面夹击。” 裴越微微颔首,目光望向始终沉默的三位金水骑兵统领。 三人面露崇敬,异口同声地说道:“妙啊!” 唐临汾敬佩又惭愧地说道:“之前爵爷兵分三路,我怎么都看不明白这能起到什么作用。如今想来,确实不能和爵爷相比,无论是兵法的运用还是战略眼光都差了太多。” 裴越微笑望着他,倒也没有过分谦虚。 傅弘之迟疑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问道:“爵爷,你为何不想再立大功?” 裴越怔了怔,看着这个出身书香门第心思细腻的属下,然后目光又转向旁边的三位统领。 这三人倒也知趣,吹捧一阵后便主动退下。 待他们走后,裴越轻叹一声道:“我的功劳已经够多了,何必让人烦恼?” 傅弘之默然,唐临汾也明白过来,看向裴越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亲近之色。 从裴越进入灵州以来,他其实一直在立功,其中大功更是数不胜数,开平帝让他统率所有骑兵也只是暂时的安抚,等回京之后必然会引起朝堂之上时日长久的议功之论。 他转头望向东方,目光早已放在数千里之外的京都。 缓缓吐出胸中一口浊气,裴越起身道:“走吧,我们去虎城。” 唐临汾和傅弘之立刻兴奋起来。 裴越微笑道:“是时候让虎城守军展现风采了。” 正文 464【叶七之谜】 古平军城西面,血流漂杵,刀剑如潮。 叶七身穿戎装站在城墙上,并未跟随大军出击。 虽然在这样十几万人厮杀的战场上,她的个人勇武并不能起到决定性作用,但是仍旧可以挥舞手中那杆所向披靡的长枪, 帮助大梁军队造成恐怖的杀伤。 之所以没有跟去,是因为有人将她留了下来。 沈默云站在她身边,沈淡墨则离得有些远,两人附近都有太史台阁的精锐探子护卫。 “沈大人有话对我说?”叶七望着西面,平静地问道。 沈默云颔首道:“你父亲名叫叶敢,当年住在与陈氏大宅相邻的那条街上。在他去世之前,他将你托付给草莽游侠鲜于令, 此人武道修为极其高深, 还有非常渊博繁杂的学识。鲜于令收了两个徒弟, 一个是你另一个是陈希之,你学到了他的武道之法,陈希之却只学到他半成的谋算之能。” 叶七面容古井不波,连眼神都没有丝毫紧张,坦然道:“沈大人不愧台阁之首,对小女子的底细查得这般清楚。” 沈默云轻咳一声道:“因为我认识你的父亲。” 叶七心中一紧,依旧没有露出破绽。 沈默云淡然道:“不然你为何会知道台阁的机密?蔺甲向你传递消息,本就是我亲自允许的。” 叶七猛然转头,看着这位权倾朝野的大人物,右手不自觉地握紧长枪。这件事她只对裴越说过,那还是开平三年的事情,当时她对裴越坦诚自己在太史台阁中有一条消息渠道,可她绝不相信裴越会将这件事说出去。 沈默云笑了笑,摆手道:“倒也不必紧张,我与你父亲只能算是泛泛之交,但是你祖上的情况终究与旁人不同,所以我也不希望你走上歧途。蔺甲后来跟我说, 你早与陈希之分道扬镳, 不再理会当年陈家的事,我才让他与你保持联系。” 叶七转头看着远处城楼下那个中年人,对方冲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丝毫没有太史台阁离部主事的威严与凌厉。 听完对方这番话,叶七心念电转,脸上的神情陡然变得凝重起来,沉声道:“沈大人竟然知道我们叶家的事。” 沈默云悠悠道:“时光荏苒,白云苍狗,何况还不到百年,那些往事又怎会轻易湮灭?” 叶七冷冷道:“既然如此,沈大人为何不将我抓起来?” 沈默云摇摇头道:“连你父亲都能在京都中平安度日,谁又会为难你一个女孩子?当然,除了我之外,这世上暂时没有人知道你的身世。” 叶七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沈默云不以为意,略有些不解地问道:“既然你知道自己的来历,当时又不清楚裴越的身世,为何愿意履行你父亲去世前定下的婚约?你应该明白,当年是裴家先祖杀了你们叶家先祖。” 叶七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龙蟠口之战。” 那段往事要追溯到很久以前,当时大梁尚未立国,高祖皇帝领兵与北境枭雄叶成鏖战于龙蟠口。决战之时高祖皇帝身陷险境, 是第一代定国公裴元在大军混战的局面中,领兵突袭对方本阵,仗着无上勇猛和卓绝武道一刀砍掉叶成的脑袋,挽救高祖皇帝的性命,也让他自己名扬天下。 可是谁又能想到,如今的叶七竟然是当年枭雄叶成的后代?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她竟然会和世仇之后走到一起。 沉默片刻之后,叶七缓缓说道:“家父说过,当年两军作战各为其主,先祖死在裴元手中乃是命运使然,后来若不是裴元向皇帝求情,我们叶家也早就断了血脉。近百年过去,恩恩怨怨早已算计不清,他不想我背负那种几代人的血泪,让我一定要忘记那些往事。” 沈默云感叹道:“你父亲的确是个豁达通透之人,否则也不会与裴越的沈府凌平成为至交好友,一切都只能说是命中注定。” 叶七没有理会这句话,自顾自地说道:“至于裴越,我与他的婚约是父亲的临终遗命,虽然我并未想过一定要履行,可总得亲眼看看他究竟是怎样的人物。他比我想象得还好,而我又孑然一身,后来又知道他与裴家无关,那么后面的事情自然是水到渠成。” 沈默云点点头,又问道:“你可知你师父鲜于令究竟是什么人?” 叶七微微皱眉,脑海中不禁浮现那个在自己面前永远和蔼可亲的老头形象。 但是身边这位大人物这般问,显然其中也藏着很多秘密,她扭头挑眉问道:“沈大人莫非是想告诉我,师父其实是敌国细作?” 沈默云笑了笑,神色复杂地说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这个名字是化名。” “化名?” “他应该不姓鲜于,而是姓冼。” 听到这个姓氏,叶七先是有些愣神,然后反应过来,眼神遽然变得无比锐利。 沈默云淡淡道:“没错,就是被指谋逆然后抄家灭族的前楚国公府冼家。” 叶七微怒道:“沈大人,有话直说。” 如果放在以前,她根本就不会在意老头师父是什么人,哪怕他真是细作又如何?这天下之大自己何处去不得?可是现在心中有了记挂的人,而且裴越注定要在朝堂上越走越远,她绝对不能接受有人用那些往事来威胁自己。 沈默云平静地说道:“我只是想捋清一些往事,并非要对你行下作手段,就算你能忍住不一枪捅死我,裴越那臭小子也肯定要跟我翻脸。你可能不知道,此战过后敢和他翻脸的人已经不多了。我只是想问你一句话,除了你和陈希之以外,你师父在京都可还有别的相熟之人?” 叶七凝眸沉思,片刻之后摇头道:“没有,也有可能他瞒着我没让我知道。” “这便足够了,多谢叶姑娘。” 沈默云微笑着,神态非常温和与从容,依旧望着西面惨烈且逐渐远去的战场,平静地问出一句话,落在叶七耳中却如惊雷一般。 “我还想问你一件事,陈希之究竟是死是活?” 正文 465【旌旗十万】 沈默云曾经问过裴越相同的问题。 裴越当时的回答并不果断,显然他自己也有所怀疑,所以犹豫了一段时间。因为按照沈默云的说法,在他亲眼目睹陈希之自尽后,路敏依旧收到一封古怪的密信,而那种外人根本无法破解的密信只有他和陈希之明白个中奥秘。 但叶七没有丝毫犹豫, 冷漠地点头道:“死了。” 沈默云感慨地说道:“叶姑娘,我并非下作小人,而且你的身世不算隐秘,就算陛下知道也只会一笑而过。今日与你谈起这些陈年旧事,不是要用这些要挟你,只是希望你能明白, 如果陈希之没死裴越会承受极大的风险。不管是她这个人还是她身上背负的仇怨, 都有可能对裴越造成严重的伤害。” 叶七明眸微眯,修长的双眉透出凛冽的寒意,一字字道:“沈大人,你未免太小瞧我了。” 她与裴越早就形同一体,又怎会做出对他不利的事情? 沈默云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露出一抹微笑道:“也对。” 叶七略有些不耐地说道:“沈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沈默云摇摇头道:“没有。叶姑娘放心,今日所聊之事不会传入第三人的耳中。” 叶七淡漠地说道:“多谢。” 而后转身离去。 片刻之后,沈淡墨缓步来到他身边,很快便察觉到自己的父亲今日很不一样,与以往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的状态大相径庭。她凝神打量着沈默云,忽然发现他的鬓角多了几根白发,而他今年也才四十七岁,一时间悲从中来,忍不住泛起泪花。 沈默云注意到她的异样,失笑道:“墨儿,这是怎么了?” 沈淡墨抬手擦了擦眼睛,摇头道:“没什么事,风吹迷了眼睛。爹爹,你跟叶七聊了什么?” 沈默云柔声道:“一些陈年旧事罢了。” 听到这样的回答, 沈淡墨就知道得不到答案,也没有继续纠缠下去,话锋一转道:“爹爹,那位席先生既没有跟着裴越深入战场,也没有协助守城,这两天更是不见踪影,未免太奇怪了些。” 沈默云道:“他又不是行伍中人,这样也很正常。” 沈淡墨撇撇嘴道:“爹爹又骗女儿,席先生当年可是定国公帐下第一谋士,与爹爹一样文武双全。就算他不肯替集宁侯出谋划策,总该跟着裴越才是,否则他千里迢迢来西境做什么?” 沈默云忍不住摇摇头道:“你呀,拐弯抹角还是想打听清楚。思道兄来西境有事要办,这几天应该是去了灵州境内某处,具体办什么事为父也不知道。” 沈淡墨双眼一亮,细细琢磨之后,隐约猜到一些可能,却也没有着急忙慌地说出来, 因为她知道自己的父亲如果不愿意说, 那世间没有人能让他开口。 沈默云对自己的宝贝女儿十分了解,却也不阻止她做出种种猜想。 西面战场已经越来越远, 吴军艰难撤退,大梁三路军队不知疲倦地追杀着。沈淡墨看到这一幕,略有些振奋地说道:“爹爹,张青柏这次能跑掉吗?” 沈默云只需看几眼就明白大局已定,唯一的变数是这次大梁能取得怎样的战果。 他平静地说道:“按照裴越的法子,张青柏身边的兵力已经不足五万,而我们调集了近八万兵力,其中还有金水、长弓两支养精蓄锐数日的强军,吴军再无回天之力。不过张青柏还不至于死在这里,这五万兵马总能将他送出去。” 沈淡墨有些失望地轻叹一声,不过一想到经过南北两战之后,西吴的步卒元气大伤,这西境战事总算有了大获全胜的希望,她又不禁开心起来。 沈默云将女儿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心里有些担忧,同时又颇为感慨。 自己在阴暗处搅动风云那么多年,心思早已疲惫与污浊,只有在这些年轻晚辈如裴越和墨儿面前,才能勉强找到几分当年挥斥方遒快意恩仇的感觉。 只是,这样的日子又能持续多久呢? …… 在西吴步卒主力被大梁三军全力追杀、一路损失惨重、即便张青柏早已醒转也无法改变这种局势的时候,裴越也遭遇悬崖之边的危险,随时都有可能跌个粉身碎骨。 郭启云虽然谋算上比不过裴越,可他毕竟是骁勇善战之辈,魁斗营骑兵的平均实力又在藏锋卫之上,再加上有顾秋道派来的一万骑兵配合,在历经连续几天的追击战之后,他终于牢牢咬住藏锋卫的尾巴。 这是世间名列前茅的精锐骑兵之战。 裴越率领亲兵断后,藏锋卫不断朝西边奔驰,似乎是想效仿当年裴贞故事,深入西吴境内辗转腾挪。 郭启云焉能不知道那段令举国蒙羞的往事,所以追得越来越紧,甚至不在意对方在逃跑时不断抛射的战术,用人命填着缩短与藏锋卫之间的距离。 裴越的指挥艺术越来越纯熟,根本不给对方缠住自己的机会,好几次硬是凭借尖刀主力的能力,硬生生斩断魁斗营咬上来的爪牙。 双方在广阔无垠的高阳平原上你追我赶,若非考虑到坐骑脚力的损耗程度,郭启云甚至能追整整一夜。 一直到第二天清晨,东面战场已经彻底分出胜负,张青柏带着一万多人与杜长青之部以及骑兵汇合,梁军大获全胜之时,藏锋卫终于停下逃跑的脚步。 这一刻郭启云没有立刻追上去。 一座世间罕见的雄伟大城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 更让郭启云感到大事不妙的是,从开战以来就龟缩在城中、仅仅派出过一支骑兵支援成安候路敏的虎城守城,竟然在今日倾巢而出。 虎城南面无比广阔的平坦地界上,九万大军鳞次栉比,结成无比稳固严密的大阵向前推进。 西吴铁骑严阵以待,其中更有举世闻名的安阳龙骑。 裴越领着藏锋卫从侧面绕出一个弧度进入虎城守军的队列之中。 郭启云恨恨不已,却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自行其是,只能领着魁斗营和那一万骑兵归入曲城侯顾秋道帐下。 大战一触即发。 正文 466【立碑】 开平五年,十二月十九日。 大梁西境南线战场。 随着古平之战落幕,张青柏麾下步卒累计折损超过五万精锐,西吴这场东征之战已经彻底宣告失败。在与杜长青的步卒和此前南下的骑兵汇合之后,这位镇南大将军狼狈撤兵,沿路收拢刀口、五峰和蒺藜三座军寨的守军以及后方大营的军队, 总计约六万余残兵败将,带着无穷无尽的恨意西撤。 集宁侯唐攸之身为大梁西军主帅,在完成古平军城之外的致命一击之后,率领大军一路追击。由长弓军四万人、金水军四万人和京军一万人组成的精锐步卒对吴军展开不死不休的报复。 韦睿和谷芒率领一万二千名骑兵加入追击的行列,他们之前与杜长青的对峙中没有动手,始终保持着一个合适的距离,所以在张青柏派出骑兵南下之后, 也没有被对方缠上。 只是谁也想不到, 裴越利用一手偷天换日硬生生改变战场态势, 一贯用兵稳健的张青柏在古平大营上起了执念,以至于最终一败涂地。 张青柏大败的消息传来,虎城南面的曲城侯顾秋道才明白为何乌龟性子的萧瑾敢出城作战。 西吴铁骑虽然强大,但是萧瑾训练出来的虎城守军同样是百战精兵,双方鏖战数日始终没有分出胜负,直到顾秋道接到张青柏的求援信,这支困住虎城长达一个多月的精锐骑兵只能南下接应。 在虎城之战中,裴越和藏锋卫表现得中规中矩,他们与虎城骑兵负责保护步卒大阵侧翼,始终严格遵照襄城侯萧瑾的安排,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 这让萧瑾非常满意。 他对裴越的观感谈不上好恶,只知道在南北两线的战事中, 这个年轻权贵居功甚伟,称得上大功第一人。对方的年纪又很轻, 万一仗着功劳要对自己的指挥指手画脚,虽然他还不至于被拿捏,可终究是一件让人不舒服的事情。 好在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裴越表现得极为低调。 两人也没有过多的交流,在西吴骑兵南下接应张青柏之后,萧瑾留出三万兵马驻守虎城,亲率七万大军南下与唐攸之汇合。裴越没有跟随大军行动,他不仅将长弓骑兵和金水骑兵交还给唐攸之和罗焕章,甚至连藏锋卫主力都暂时由韦睿统率,继续追击吴军谋取更大的胜果。 在和萧瑾与唐攸之沟通过后,裴越领一千轻骑返回古平大营。 自五月底来到灵州,已经过去七个月的时间,这半年多里他没怎么休息过。虽然一路艰辛收获却也不少,抛开他立下的无数功劳不说,光是在战场上的飞速成长便十分值得。 一路东行,越靠近古平大营便越能感受到战争的残酷。 百里荒野,处处尸首。 所幸天寒地冻,暂时还不会造成尸体腐烂以至于酿成瘟疫的危险,这也是裴越决定提前返回的最重要原因。 裂谷北面入口,藏锋卫三千勇士壮烈之地。 那日苦战的痕迹还在,将士们开始寻找和搬动同袍的尸首,裴越也加入其中做着同样的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 一个苗条的身影来到他的身边。 叶七看着他沉默而又憔悴的面孔, 有些心疼,却也没有开口安慰,只是平静地问道:“大局已定?” 裴越冲她点点头,然后说道:“吴军骑兵主力尚在,步卒已经被打烂了,只能选择撤退。唐攸之和萧瑾他们都是沙场老将,痛打落水狗这种事得心应手。这次我们的损失也不小,但西吴毕竟是以举国之力犯境,这一仗足以打得他们元气大伤,十年之内绝无能力再动刀兵。” 叶七神色轻松了些,感慨道:“你这个时候回来,难道是想将功劳让给他们?” 两人早已相知,裴越也不奇怪她能看懂自己的心思,淡然道:“我的功劳已经够多了,再揽在身上只会让朝堂上的大人物们忌惮。唐攸之他们也明白我的心意,这样做对大家都有好处。” 便在这时,邓载脚步匆匆地走来,先对叶七行礼,然后低声说道:“少爷,找到商羽了。” 裴越身体微微一晃。 叶七连忙搀住他的手臂,满脸担忧地看着他。 裴越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说道:“我没事。” 虽说如今天气十分寒冷,尸首还不至于腐烂,但毕竟已经过去近十天的时间,商羽的面容略微显得狰狞可怖。裴越恍若未觉,他静静地站在旁边,望着那张记忆中永远都是小心谨慎表情的面容,似乎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狰狞的模样。 这是一个出身寒门的普通人,没有韦睿的名将资质,没有傅弘之的显赫家世,没有陈显达的豪壮恣意,也没有孟龙符的沉稳老练,在最早跟随裴越的年轻将领中,商羽似乎是最不起眼的那个。可是裴越偏偏在他身上看到前世自己在泥泞中挣扎的影子,所以对他寄予厚望。 然而如今,他还是没有敌过命运的无情,死在黎明前的黑夜里。 望着他身上的十余处伤口,裴越垂下眼帘,然后躬身行礼。 旁边所有人包括叶七在内,都在向以商羽为代表的藏锋卫三千勇士鞠躬行礼。 裴越没有发表慷慨激昂的说辞,只是面色肃然地对邓载说道:“去找人篆刻石碑,将藏锋卫所有牺牲的将士名单以及他们的事迹刻上去,我要在此处为他们立碑。” “是,少爷!”邓载挺身应道,然后立刻带着几名亲兵通过古平军城往东而去。 此后三天的时间里,裴越一直待在这里,不断寻找和收拢阵亡同袍的尸首,期间沈默云几次派人来请他,裴越都没有理会。 尸首收拢完毕之后,活着的人又去裂谷附近寻找干柴,将这些同袍火化。 裴越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虽然已经没法带他们活着回家,至少要将他们的骨殖带回去。 直到此时,沈默云终于亲自来到这里,并未苛责裴越此前近乎于无礼的举动,只是轻叹道:“后续的事情我来替你做,你先生派人来寻你了。” 裴越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沈默云神色复杂地说道:“他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正文 467【隐士】 战事即将落幕,大梁已经底定胜局,整个灵州都陷入喜悦躁动的气氛之中。 临近年关,压抑沉默大半年的青楼酒肆也重新热闹起来。说书人登上高台,不断讲述着大梁男儿在这场大战之中的英勇表现,自然无法绕开裴越和他的藏锋卫, 他们在南北两线的卓越表现,尤其是裴越两次谋算直接击溃西吴的步卒大军,成为所有人口口相传的壮举。 甚至有好事者将他比作将星下凡,才能在弱冠之年立下此等堪比开国公侯的功勋。 一时间满城皆言裴,无人不称道。 灵州刺史薛涛虽然心中厌烦,却也无暇他顾, 一方面他要调派大量民夫协助军方处理后续事宜, 另一方面还要担心开平帝是否会龙颜大怒,毕竟此前他与武威侯宁忠之间还存在着许多瓜葛。虽然宁忠已死,可是太史台阁沈默云就在前线,难保他不会查出过往的秘密。 薛涛自然不是等死之人,他竭力配合军方的要求,同时派人携带大量金银赶赴京都,提前在朝中疏通关系。 裴越在西境战事中的确表现完美,可宁忠是他亲手所杀,未经朝廷定罪。在薛涛看来这自然是能够挽救自己的机会之一,只要能将裴越这桩罪名钉死,后面就有更大的余地辗转腾挪。 在这般暗流涌动的复杂局势中,裴越却突然消失了踪迹。 数日后,一行十余骑出现在广平府南面的泰川府境内。 此地位于灵州正南方,西面是金川府, 东面则是英德府。 裴越和叶七身着便装,亲兵们也都乔装打扮, 看起来和富家公子出游无异。 他们在古泉县郊外见到席先生。 “让亲兵们去县城内寻个住处,你和叶七随我来。” 席先生不容置疑地说道,他的情绪看起来有些低沉。 裴越应了一声, 然后三人继续策马东行。 前路逐渐荒凉, 几近人烟罕至,席先生始终沉默不语。 裴越和叶七都是耐得住性子的人,尤其是席先生此前说过,在大战结束之后会解答他的那些疑问,所以也没有表露任何焦急的情绪,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走出二十余里后,周遭的景色越来越像裴越前世见过的原始森林,所幸他们三人的坐骑都是神骏,否则恐怕只能步行。 又往东面走了小半个时辰,叶七在观察周边的情况之后,冷静地朝裴越递了一个眼神。 裴越的武道修为比起叶七还是要弱一些,五感没有那么敏锐,在收到叶七的提醒之后才发现附近有一些隐藏的暗哨,而且都是修为极其深厚的高手。 “先生——”他忍不住开口问道。 席先生打断他的话头,淡淡道:“不用担心,快到了。” 裴越只能闭嘴。 前出二三里,绕过一片密林, 视线豁然开朗。 一片澄净的湖水出现在三人眼前。 湖畔停着一叶扁舟, 船夫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见到三人出现,他朝这边招了招手。 远方有一座面积广阔的湖心岛, 藏于蒸腾氤氲的水汽中,看不见岛上的风貌,只能隐约瞧见有一些建筑。 这一刻裴越心里忍不住泛起一些古怪的念头,先生不会是在暗中谋划造反的事情吧?一路走来可见此处的防备极其森严,想要靠近这座湖心岛不仅仅要避开那些高手暗哨的眼睛,还要能在群山密林之中找到一条正确的道路。 如果不是图谋造反,他实在想不通为何要搞出这样一个隐秘的所在。 三人乘舟靠近湖心岛,下船时席先生语气温和地说道:“多谢。” 船夫始终没有在意裴越和叶七,闻言爽朗地笑道:“席大哥,你和我客气个甚?” 席先生微微一笑,冲他点了点头。 裴越仿佛不经意间看了一眼船夫的双手。 三人走出一段距离后,叶七淡淡道:“那船夫有过行伍经历。” 裴越接着道:“看他双手老茧丛生,应该是常年舞刀弄枪的高手,没想到这里随便一个船夫都是如此深不可测。” 席先生微笑道:“你们两个如今倒是默契,一唱一和这般熟练。不用试探了,他以前的确是军中大将,十五年前打下虎城的先登军便是由他统领。” 裴越满脸震惊,几乎瞬间想到一个近乎于荒谬的可能性。 “走吧,前面那所宅子就是我要带你们来的地方。”席先生没有细说,指着北面几百丈外一处宽敞的院子。 这座湖心岛面积很大,岛上建筑不少,虽然并不雍容华贵,但看起来十分适合居住。其实认真说起来,这里倒像是裴越前世见过的那种旅游景点,只不过没有拥挤的游客和忙碌的工作人员。 三人来到宅院大门前,席先生和坐在大门口的老苍头闲聊几句,又指着裴越说道:“这小子打了两场漂亮仗,这次的战功放在当年便是封国公也够了。” 老苍头定定地望着裴越,张嘴笑呵呵道:“好本事,得亏没长歪了。” 席先生又指着叶七说道:“这是叶家的血脉,一手枪法已经有了国公爷七分火候,当世年轻人里没有对手。” 老苍头浑浊的双眼陡然一亮,赞不绝口道:“叶家的枪法好啊,小女娃子真厉害!” 席先生微笑道:“我叫他张叔,是当年国公爷身边最亲近的老人,你们喊他张爷爷就行。” 裴越和叶七对其行礼,老苍头连忙起身避过,口中直呼不敢。 三人迈步进入宅院,穿过前厅来到中庭,庭中种着一棵高大的松树,树下有一张石桌,放着数张石椅。 一个年迈的身躯站在树下,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来,目光第一时间落在裴越的脸上。 其人大概七十岁左右,面容苍老神态和蔼,身上穿着极普通的棉布袍子,与乡间老翁并无区别。他的眼神十分平和,丝毫不见锋利,仔细地打量着裴越的面容。 从他的目光里,裴越能看到很多复杂的情绪。 虽然席先生一路上都没有透露半个字,可是在见到这位老人的那一瞬间,他就猜到了对方的真实身份。 很多谜团在那一刻豁然开朗,可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疑惑。 他不明白,身边亲近的人们究竟对自己藏着多少秘密。 如席先生,如沈默云,如谷梁。 于是他脸上浮现一抹怨气。 正文 468【当年事】 开平三年三月十七日,裴越来到这个世界,距今已有两年零九个月。 在他穿越之后的那段时间,听到次数最多的姓氏就是裴,印象最深的名字便是裴贞。 此人乃是大梁开国九公之首定国公裴元的长孙,只是因为裴元太过长寿, 一直被压制在祖父的光辉之下。他出生于太宗太和二年,那时正是裴家最风光的年代,军中大半勋贵都出自裴元门下,他几乎是毫不费力地就成为军中新贵。 只不过裴元出于某些原因的考虑,一直没有让裴贞独当一面。 中宗建平二十年,裴元无疾而终,享年九十六岁。在他去世的前几年,裴贞虽然没有进西府任军机, 但是在军中依旧享有极高的威望,只是还没有经历过一场真正的国战彻底夯实自己的基础。 建平二十一年,中宗皇帝驾崩,两府重臣按照他的遗旨辅佐二皇子刘铉登基,是为仁宗皇帝。 次年五月,刘铉忽染重病,药石难医。 十月,京都陈氏大宅被指窝藏谋逆贼匪,王平章挥军夜袭,陈家家主陈轻尘死于非命。 十余日后,本就已经是弥留之际的仁宗皇帝刘铉撒手人寰。 在那个无比寒冷的冬天,京都权贵人人自危,没有人知道死亡和明天哪一个先来。不知经历了多少暗夜密室磋商,最终四皇子刘铮在莫蒿礼和王平章的全力支持下继位,裴贞虽然没有赞成,却也没有反对。 次年,刘铮改元仁宣。 仁宣元年七月, 大梁西境遭遇吴国大军进犯, 定远侯裴贞请旨领军出征, 以弱势兵力深入高阳平原,与吴军陷入长时间的周旋厮杀。仁宣二年岁尾,他终于打下虎城,并且开始着手巩固完善边境的军寨体系。然而就在仁宣三年六月,他忽然染病去世,消息传回京都,举国皆哀。 时年,五十三岁。 裴贞离世后,刘铮几乎痛不欲生,追封裴贞为定国公,以国葬之礼入殓。只是因为当时天气太过炎热,宫中内监与军中大将最终送回京都的只是裴贞的骨殖。虽然裴贞死后极尽哀荣,但不可逆转的局面是此后王平章成为军方最大的山头。 仁宣十年末,刘铮下旨次年改元开平,至此一个崭新的时代到来。 这就是裴越一直以来听说的故事,不论是他亲近的人,还是在敌人的口中,这个故事都没有多少偏差, 他也一直深信不疑。 然而谁又能想到,在史书上早已死去十二年的裴贞竟然还活着,如今就站在他面前! 那么过往他所听说的故事里,究竟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那些自己无比信任从不怀疑的人们,究竟又对自己隐瞒了多少? 这让他感到不寒而栗,所以脸上的怨气丝毫不假。 叶七此刻很担心。 她知道裴越这段时间的心情不好,不仅仅是长达半年的征战带来的疲惫,还因为那些死去的兄弟。在战时他可以强迫自己不去想,用慈不掌兵和战争必然有伤亡这样的说法麻痹自己,可是等到战事结束,数千英魂的逝去又怎能当做无事发生?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又要面对如此荒诞的局面,难保不会出现崩溃的状态,至少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裴越身上散发出如此骇人的杀气。 对面的老人温和地说道:“既然来了,进屋坐坐罢。” 席先生看着神情愈发冷峻的裴越,淡然道:“冷静一些,事情并非你想象的那样。” 裴越皱眉道:“我现在不知道还能相信谁。” 席先生轻轻一笑道:“你是一个聪明人,何必要钻进死胡同里?之前不告诉你这些,是因为这些事与你无关,知道之后反而影响你的心境。国公爷是否还活着,与你没有太大的关联,其他人我不清楚,至少我和谷梁对你没有任何坏心,这一点你难道还无法判断吗?” 裴越想起裴太君寿宴上谷梁仗义出手,绿柳庄中先生对自己倾囊相授,二者从未对自己提过要求,的确如先生所言,无论他们有怎样的苦衷,至少没有伤害自己的心思。 一念及此,他身上的杀气才逐渐消退一些。 席先生见状欣慰地说道:“进去吧,不好让国公爷一直等着。” 三人步入正堂,依年纪辈分入座,一名体态魁梧却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呈上香茗,然后就坐在角落里的小凳子上。 老人抿了一口清茶,对裴越说道:“我就是裴贞,你名义上的祖父。” 裴越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如果不是因为姓裴,不是因为面前的老人当年将他带回裴家,他也不会遭受那么多的苦难。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没有裴贞留下来的遗泽,没有席先生和谷梁的全力栽培,没有沈默云的暗中相助,他也不可能在短短三年时间里从一介庶子成为军中新贵。 孰是孰非,哪里是几句话能够说清? 裴贞看出他心中的矛盾和纠结,语气和蔼地说道:“思道说的没错,当年那些事与你无关,告诉你反而会让你无所适从,我只希望你能平安活着。没想到你这孩子如此上进,天资又绝顶聪明,一步步走到我们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境界,再瞒下去只会让你陷入困惑,所以我让思道带你过来,将当年那些事说与你听。” 裴越轻叹一声,暂时放下心中的纠结,垂首说道:“请老公爷示下。” 裴贞缓缓说道:“刘铮,也就是大梁如今的皇帝,是老夫这辈子唯一看错的人。” 不知为何,裴越脑海中忽然泛起两句可能不算很恰当的话: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裴贞苍老的面庞上浮现几分伤感,摇摇头道:“若是从心狠手辣的角度来说,他和中宗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愧是血脉相连的亲生父子。” “这件事要从三十五年前说起。” 三十五年前? 裴越心中一紧,因为他已经想到三十五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自己难道是冼家的人? 正文 469【血淋淋】 “三十五年前,我与冼春秋都是军中大将。我比他年长四岁,从小便是非常亲近的玩伴,定国府和楚国府也是世交至亲。当时有一句传言,裴家是大梁军中第一豪门,这其实不算吹嘘。祖父身体尚算硬朗, 开国九公中的其他国公渐次亡故,愈发能衬出他在军中的影响力。” 裴贞不急不缓地说着,但是堂内众人都能感觉到他语气中的萧瑟之意。 “楚国公冼府、齐国公尹府、襄国公萧府和善国公孙府,这四家与裴家同气连枝守望相助,其中尤其是冼家和孙家,当时分别掌握着南境和西境的两座大营,是祖父最信任的至交。不瞒你说, 如果天下一统,刘氏皇族肯定会想方设法除掉我的祖父。只要他一死, 天家才能真正彻底收回军权。可是南周和西吴尚在,无论是太宗皇帝内心如何担忧,他都不敢也不能直接对我祖父动手。” 席先生接道:“若动手,大梁必定陷入内乱。” 裴越点了点头,他当然明白裴元的重要性,那可是十万军中能斩杀敌军主帅的绝世猛将,大梁的疆域超过一半都是他领兵打下来的。 裴贞继续说道:“想要将裴家从军中第一豪门的位置上赶下来,要么对我的祖父动手,要么扶持起一个新的山头,要么就只能通过分化和离间的手段削弱裴家的势力。太宗尝试过第二种法子,只是当时军中格局已成,除非来一场灭国之战,否则谁也无法撼动裴家的地位。” 裴越隐约明白了三十五年前那个故事的真相,试探地问道:“苦肉计?” 裴贞略微有些惊讶,转头望着席先生,后者摇头笑道:“我没有对他提过当年的那些事。” 裴贞这才赞赏地望着裴越, 这个名义上的庶孙, 百感交集地说道:“三十五年前, 中宗继位才两年,当时南周雄心勃勃,以平江方家为首的一群青壮派将领数次领军犯境,边军的压力实在太大。他便找到我的祖父,想要施展一次苦肉计。” 席先生顺势说道:“当时君臣二人密议,用一些死囚替换冼家的族人,直接用谋逆的罪名诬陷楚国府,将这些死囚当成冼家人全部斩首,再抄了楚国府。同时事先通知冼春秋,让他带着数百子弟南渡天沧江,投奔南周。” 裴越冷笑道:“苦肉计是假,灭门案是真。” 叶七原本听得有些迷糊,此时才反应过来,饶是以她的坚定心志,在想明白个中缘由后也不禁泛起一阵寒意。 裴贞叹道:“你说的没错,根本就没有什么死囚,楚国府冼家族人共计七百余口, 全部死在禁军的刀枪之下。虽然祖父按照和中宗的约定派人提前与冼春秋商议妥当, 可计划的后半段演变成一场血淋淋的屠杀,冼春秋的叛逃也就成了事实。” 裴越怒道:“中宗为何要做出这样自毁江山的事情?” 裴贞满面惘然地说道:“君就是君,臣就是臣,你永远要记住这一点。其实如果祖父没那么长寿,或许后面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他威望太高拥趸太多,皇帝不敢对他动手,只能用这样卑劣的手段拉他下水。事后查证,冼春秋的确表露过反意,可那些密室中的商议又没有凭据,中宗造成既定事实,再用皇族天家的大义名分压着祖父,让他无法扭转局面。” 裴越仔细想了想,望着这位老人沧桑的面孔,极其胆大地说道:“为何不反?” 裴贞与席先生对视一眼,目光中有欣慰也有感伤。 席先生平静地说道:“禁军,京都守备师,太史台阁。我和国公爷不止一次估算过,刘氏皇族在三天时间里可以在京都动员起至少十五万精锐之师。” 裴贞接着说道:“思道说你喜欢读史,那你应该明白,任何一个王朝在前期都不可能被底下的军头造反取代。刘家人始终将京都牢牢掌控在手中,你要造反也没有大义名分,军中会有多少人跟着你冒这种诛九族的风险?君臣之间本就是制衡之道,除非王朝已经走到民不聊生的末期,皇帝又十分昏聩,那时候才有成功的可能。” 裴越默然不语,他也只是一时激愤,没有冷静下来思考。 皇帝不愿直接对裴家动手,是因为不想引起动乱伤及国力,可若是真的到了兵戎相见的时候,大梁各处州府又有多少人愿意跟着裴家造反? 理清这个问题之后,他继续问道:“既然当时南境边军压力极大,中宗为何还敢做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他就不怕南周真的北上?” 裴贞缓缓道:“冼春秋带着数百子弟南投,南周朝廷也需要时间来甄别他的心思,怎么可能立刻让他掌权?一名主帅的离去,并不能从根本上影响两国边界的局势,皇帝有足够的时间来调动军队消弭这种影响。” 裴越摇了摇头,只觉得那些高位上的大人物太过冷血和残忍,不由得冷笑道:“楚国府倒塌之后,那位中宗皇帝肯定要大清洗吧?” 席先生轻叹道:“没错,他年轻气盛又心思缜密,怎会错过这样的机会?楚国府被除名,善国府也被夺了军权,由军中新晋的勋贵取而代之。” 善国府孙家。 孙琦。 那张年轻的面孔浮现在裴越脑海中,当时还是在京都祥云商号的总店里,他和其他几名权贵子弟一起入股蜂窝煤的生意。 裴越忽然明白过来,为何他那般热衷于商贾之道,想来就是因为孙家早已看穿皇族的真面目,不愿意再牵扯进那些肮脏的血与火中。 可是他们真的甘心吗? 抛开已经被除名的冼家不算,像理国府孙家、宁国府杨家和广平侯府谷家,甚至包括眼前的这位老人,他们对刘氏皇族难道没有恨意? 只是就如裴贞所说,在一个处在上升期的王朝,皇帝占着大义名分和无上权威,可以将所有臣子都压得死死的,让他们动弹不得。 想要改变这种局面,需要一个完美的契机。 正文 470【尔虞我诈】 “楚国府谋逆案之后,祖父大受打击,兼之年事已高,故而逐渐萌生退意。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不允许我继续在军中谋求晋升,因为天家的心思已经很清楚, 终究要一步步清洗裴家在军中的影响力。” 裴贞很平静地说完这番话,但是裴越在他的目光中看见浓重的倦色。 他想起自己名义上的父亲,忍不住冷笑道:“您对裴戎也是这样做的,只可惜他没有您那般坚韧的意志。” “孩子,这件事是我办差了,思道同我说过你前些年的遭遇,终究是裴家对不住你。” 裴贞说完这句话后, 起身向裴越躬身行礼。 裴越吃了一惊, 连忙起身避开, 旁边的叶七亦是如此。 无论如何,是裴贞将他救了回来,没有让他死在京都那个流血夜之中。虽然他对裴戎李氏恨之入骨,可对面前的这位老人谈不上仇怨,再加上对方的身份地位截然不同,他很难心安理得受这个礼。 裴贞直起身来,摆摆手道:“坐吧,不必紧张,且听我说完后面的事情。” 众人重新入座,那个顿在墙角的中年男人走过来添了一轮茶。 裴贞淡然道:“中宗励精图治,勤政爱民,其实从大梁百姓的角度来看,他算是一个好皇帝。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祖父心中的怒气渐渐消了,也不再将我拘在家中。建平二十年祖父离世,中宗甚为悲痛,也将我封为二等国侯, 这其实已经超出国朝荫封的规格。与此同时, 他还让我节制京军三营,让我辅佐当时刚刚被立为太子的二皇子刘铉。” “在位仅仅一年的太子,难怪他在登基后无法独掌朝纲。”裴越冷声道。 裴贞感叹道:“刘铉和刘铮这对兄弟皆是皇后所出,前者宽仁温厚,后者沉稳内敛,能力上不分高下,在朝中也各有一批重臣支持。中宗用了二十年削弱武勋权柄终有成效,他希望继任者能安抚群臣,所以选择了刘铉。建平二十一年,中宗驾崩刘铉继位。也就是在那一年,西吴和南周都在边境上挑起战事。” 裴越点头道:“我听先生说过,先帝不得不派广平侯和成安候南下,同时让萧瑾的父亲来西境。” 裴贞的神情陡然有些严肃,缓缓说道:“我一直怀疑这件事,实在太诡异了些。从事后的战报来看,这两处都是雷声大雨点小,看似会发展成决定国运的大战,实际上他们都非常克制, 只是利用调兵形成威慑。” 裴越怔了怔,满面诧异地问道:“您是想说,这些事是刘铮搞的鬼?” 裴贞轻声一叹。 席先生接过话头说道:“我们的确是这样怀疑的,但没有找到任何证据,而且大梁皇帝与西吴南周勾结,说出去没有人会相信,只能当做一桩悬案。但如果从结果倒推的话,谷梁和路敏对先帝忠心耿耿,只要他们在京都,再加上国公爷坐镇中枢,那些宵小之辈绝对没有机会。更不用说后面王平章假借诛逆之名对陈家动手,为刘铮登基解决最大的忧患。” 裴越寒声道:“王平章!” 裴贞神色欣慰地望着他,提醒道:“你不要小瞧王平章,这次西境之战明面上是路敏为陈家那丫头报仇,或许默云告诉你这是刘铮的一箭三雕之计,可那个老家伙肯定藏了一手。” 裴越楞道:“难道一切是他的阴谋?” 裴贞不置可否地说道:“我和他斗了几十年,对他的行事风格很了解。他和路敏不是一路人,想要继续掌握军权,路敏是他必须要除掉的对手。他在军中耕耘那么多年,根系之深就连刘铮都难以查明,你以为他真的不清楚路敏和陈家后人的关系吗?你以为他查不出路敏领军西征的目的?刘铮想要一箭三雕,他不过是顺水推舟,不然为何要将他那个宝贝孙子派来西境?” 这也是裴越一直以来想不明白的事情。 王九玄的出现太过突兀,以他的资历根本不足以肩负那么重的职责,可是偏偏让他来分一杯羹,现在看来似乎是开平帝和王平章之间心照不宣的合作。 裴贞淡淡道:“刘铉驾崩之后,西境战事陡然爆发,刘铮数次暗示于我。那时候我便知道他已经容不下我,毕竟戎儿表现得不够出色,只要我离开京都,他就可以利用王平章彻底瓦解开国公侯在军中的势力,从此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 “什么平衡?”裴越问道。 “王平章毕竟是新晋武勋,比不得我们这些老牌豪门根深蒂固,刘铮用他来执掌军权,短时间内不会形成尾大不掉的状况。再不济,他还可以分化开国公侯,譬如将路敏和谷梁提拔上来,他只需要掌握好其中的平衡即可。”裴贞答道。 裴越神情复杂地说道:“所以您必须死。” 裴贞洒然一笑,淡然道:“只是刘铮没想到我的命那么硬,运气又那么好,不仅没有死在西吴人的手里,反而夺下虎城,一时可谓是骑虎难下。” 虽然他说得很风趣,但是裴越却有些伤感。 裴贞少年得志,然后被最敬爱的祖父强行压制近二十年,在知天命之年领军出征,压根没有想过一己私怨。他不仅仅是想要施展胸中抱负,也是要为灵州乃至大梁的百姓打出十年安稳日子。 与之相比,路敏仿佛就是一个小丑。 这都是当年的事,当年的人啊。 至此,他终于明白裴贞为何要假死脱身。 以裴家在军中的威望,再加上裴贞立下的功劳,如果他带着这样的大胜回到京都,刘铮恐怕会寝食难安。其人本就上位不正,又擅长阴诡手段,几乎可以肯定要弄成举国动荡。 一念及此,裴越望着神情和蔼的老人,好奇地问道:“皇帝知道您还活着吗?” 裴贞轻轻一笑,苍老的面庞上浮现一抹小孩般的得意,反问道:“你觉得这件事重要吗?” 裴越挠挠头,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不禁尴尬地转头看向叶七。 叶七温婉地笑着,冲他眨了眨眼睛。 正文 471【请你造反】 席先生柔声道:“刘铮肯定有过怀疑,但无论国公爷离世是真是假,他都只能当做真的。让萧瑾接任虎城行营节制,意味着他也明白这个道理。国公爷离世的消息昭告天下,裴家在军中的影响力就会逐渐消退,可他要是不依不饶想查个究竟, 那最后的结果必然是玉石俱焚。” 裴越点头道:“哪怕杀不了他这个皇帝,也能让大梁陷入动荡之中。” 席先生道:“便是如此,刘铮想平定天下成为一代雄主,当然会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 裴越如今更加意识到这些人的可怕之处。 一场由西吴发起的国战,众人各怀鬼胎各有谋算,每个人都藏在暗处勾心斗角,只有自己傻乎乎地冲在前面,凭借一腔热血完成对西吴的反杀。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先是看向叶七,在她脸上仔细地打量着。 叶七不禁抬手摸摸自己的脸颊,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裴越小心翼翼地问道:“方才先生对那位张爷爷说,你是叶家的后人?” 叶七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表情,莞尔道:“是的。” “哪个叶家?” “你知道龙蟠口之战吗?” 裴越听到这个回答之后楞了片刻,他如何不记得呢?当初刚到绿柳庄的时候,席先生曾对他说起过第一代定国公裴元的光辉战绩,其中就有龙蟠口之战。那位人杰在大军混战之中砍下北境枭雄叶成的脑袋,救出陷入险境的大梁高祖,从此名扬天下。 等等,叶成? 他瞪大眼睛看着叶七,满脸不敢置信的表情。 叶七微笑道:“倒不是有意瞒你,只不过那都是近百年前的故事,所以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说出来。” 裴越并未介意,连连摇头之后转向看着席先生,埋怨道:“先生,你瞒我瞒得好苦!” 他可十分清楚地记得,当时席先生对自己说过, 让他找机会了解一下那场举世闻名的大战。原本以为战事中藏着什么了不起的兵法玄机, 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回事。 席先生笑道:“你冤枉我了,当时我根本不知道你会认识叶姑娘,哪里就能提前预知?” 堂内肃穆的气氛至此方和缓一些。 裴贞看了叶七一眼,点头道:“你这身武道修为十分罕见,最多十年功夫,怕是举世再无敌手。” 对于面前这位老人,叶七的观感有些复杂,在听完他的讲述之后,心中确实有几分敬意,但因为当年叶家和裴家的关系,她很难像裴越一样持礼甚恭,所以只是颔首示意。 裴贞心胸广阔,自然不会介意这些细枝末节,他转而望着裴越,说起对方最关心的问题:“你的父亲凌平,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林老的后人。” 裴越问道:“林清源老大人?” 裴贞道:“便是这位惊才绝艳的立国功勋。但事实上我本身并不了解凌平,是我的祖父对他照拂有加,临终前特地交代我和谷梁, 一定要照顾好凌平一家子。” 裴越早已不是懵懂的孩童,实际上对于这件事他想过很多,此刻摇头说道:“我想不明白的是,王平章领军夜袭陈氏大宅,自然是要替皇帝解决后顾之忧,毕竟先帝一日不死,陈家还能保持平静,可要是先帝真的驾崩,谁也不敢担保陈家人会不会发疯。虽说我的父亲住在隔壁街上,但是总不至于愚蠢到自己冲进陈家,王平章的人为何会牵连到他呢?” 裴贞轻叹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去得晚了,没能救下你的父母。” 裴越沉吟道:“这里面肯定还有秘密,不然说不通。” 裴贞想了想,缓缓说道:“林老有一本手稿,名为《论书》,如今应该藏在皇城之内。你如今统领的藏锋卫,藏锋二字就出自这本书,默云应该对你说过。我能确认的是,你和楚国府冼家没有关系,和陈家陈轻尘也没有关系,你的父母为何会死于那个流血夜,除了刘铮和王平章之外,恐怕那本书里也能找到答案。” 裴越沉默片刻后说道:“无论是因为什么缘故,他们是我的亲生父母,这笔账总要算一算。” 席先生语气复杂地说道:“国公爷之所以要见你,除了告诉你当年的故事,也和这个原因有关。” 裴越闻言正襟危坐,神色认真地望着对面的老人。 裴贞斟酌道:“无论是裴家还是我本人,对刘氏皇族都有恨意,个中缘由前面已经说清楚。但是我已经老了,而且无法离开此地,只要我一出现在世人面前,不光是裴氏一族会引来杀身之祸,就连你先生和你谷伯伯他们也会被我牵连。” 他盯着裴越的双眼,正色道:“你比我们所有人都更有机会走得更远。” 裴越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不断加速。 席先生解释道:“在皇帝看来,你与裴家决裂又和王平章没有牵扯,那就不会有什么隐患。西境两次大仗你居功甚伟,成长的速度超出所有人的想象。依照我们对他的判断,回京之后他必然会重用你,哪怕暂时军中还是以王平章为首,可在路敏自尽之后,他需要一个新的人选来完成军中的制衡。” 裴越试探道:“谷伯伯?” 席先生摇头道:“他这辈子都不会有进入西府的机会,因为当年是裴老公爷救了谷家,他和裴戎再怎么交恶,骨子里的印记消磨不掉。” 裴越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什么机会。只要他点点头,裴贞的所有人脉都会交到自己的手中,先生和沈默云也会不遗余力地支持自己,再加上这几年对自己宛如亲生儿子一般看待的广平侯谷梁,这股庞大的力量集合起来,甚至可以和皇权抗衡。 但他没有着急忙慌地开口,在思考许久许久之后,他抬头望着裴贞,十分诚恳地问道:“您这么做是为什么呢?” 裴贞反问道:“为什么?” 裴越老老实实地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过造反。” 正文 472【前路漫漫】 裴越这句话并非矫情。 首先他并不讳言自己心中藏着很深的权力欲,虽然在前世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可是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跌跌撞撞地闯进权力的核心圈子,若说没想过乾坤独断那是自欺欺人。在藏锋卫里他一言九鼎,所有人都不敢有丝毫违逆, 可是放大到整个天下,这份威严又显得过于渺小。 可是他也明白,如今大梁依旧是极为稳定的社会状态。从西境之战就能看出来,哪怕边关局势极为险恶,哪怕路敏前后葬送五万大军,开平帝手中都还有足够多的底牌扭转局势。 在这种情况下造反?裴越还没有膨胀到那么夸张的地步。 他自问论谋算心机比不过先生,在军中的威望也远远不及谷梁,连他们都老老实实地活着, 自己哪来的底气去做秋后的蚂蚱? 穿越一世的确要快意人生,可是那也要建立在自知之明的基础上。 纵然不能权倾天下,可是有叶七她们相伴,逐渐拥有自保的能力,何尝不是一段完满的人生? 裴贞很快便确定这个年轻人的真实心意,他有些欣慰地感慨道:“孩子,我们这些老东西都不敢跟皇权对抗,看着世交被抄家灭族,自己躲在这个地方不问世事,实则是不敢再入红尘,又怎会让你去走那条绝路?” 裴越茫然地看着他,心说既然如此,你们前面铺垫那么久是图个什么? 席先生微笑道:“国公爷的意思是,大梁需要一个真正的权臣。” 裴越喃喃道:“权臣?” 席先生颔首道:“一个真正能制约皇帝的权臣。” 裴越依旧摇头道:“我不明白。” 裴贞抬手轻轻敲着太师椅的扶手,郑重地说道:“林老曾经有过一个构想,基于前魏覆灭的教训,他希望能为大梁创造一个万世不易的基业。” 裴越意识到自己将要接触一个极其重要的秘密,不由得坐直了身体。 裴贞朗声说道:“他认为历代王朝的覆灭, 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天下权柄系于皇帝一身,没有丝毫的制约因素。如果这个皇帝是明君,那么百姓就能过上好日子,可若他是一个昏君,那么天下就会大乱。因此,在辅佐高祖夺取天下的过程中,他就开始筹划大梁的制度。”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为何这世间只有大梁存在两府制度?其实最开始并不止于此,除了两府之外,他还奏请高祖设立太史台阁与监察院,前者制订律法,后者监察执行。东府政事堂必须依循法度办事,君上旨意若不符合法度当可驳回。至于军方则由西府军事院统管,可是五军都督府必须剥离出来归于政事堂,掌握军方的粮草军饷。” 裴越听得目瞪口呆。 他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古人能提出来的构想,分明就是虚君实相三权分立的简易版本! 裴贞似乎没有注意到裴越的异常,苦笑道:“两府制度倒是保留下来,可是监察院从一开始就没有出现过, 太史台阁也被高祖变成了自己的爪牙。或许是因为赌气, 他连台阁的官职都改了, 变成左令辰和右令斗这样乱七八糟的名字。” 裴越这才明白过来,所谓高祖酒醉之后给台阁主官赐名的说法肯定是假的,一切都是源于当年那对君臣之间的矛盾。 他摇头道:“这个设想肯定不会实现。” 这里面牵扯到太多太深奥的问题,就算是他在前世读过一些相关的书籍,也没有那个能力修改这个世代的社会制度,因为生产力根本没有发展到那个阶段。 裴贞只以为他被吓到了,轻叹道:“光是一个五军都督府的归属就会招来军方的强烈反对,更不要说监察院这样套在所有臣子脖子上的锁扣。高祖都不需要亲自开口,朝野上下的反对声就已经如大浪滔滔,林老的离世和这些事未尝没有关系。” 裴越迟疑道:“您不会是想要我来继承林老的夙愿吧?” 如果这样的话,他宁愿想办法造反。 裴贞摇摇头,话锋一转道:“我只是希望你能成为一个制约皇族的权臣,至少阻止刘铮筹谋多年的国战。西境之战你亲身经历,应该明白以西吴和南周的国力,大梁想要平定天下会死多少人。其实当年前魏的疆域也没有那么广阔,西吴和南周的大部分都不在其掌握之中。仔细想想,大梁的疆域在如今便已经显得过于庞大,继续穷兵黩武也只会白白葬送人命。” 裴越并不怀疑面前老人的心思,从他当年的抉择就能看出来,这是一个将黎民百姓放在胸中的人杰。 他沉默片刻后问道:“为何是我?” 席先生微笑道:“你很特殊。一方面刘铮不会怀疑你,另一方面你有我们这些人的支持。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你展现出来的能力,如果在西境之战中你碌碌无为,国公爷也只会将你当做故人的后代,不会将期望寄托在你身上。” 裴贞正色道:“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你在京都弄出来的蜂窝煤和此事前后表现出来的性情,让我确认你是一个真正胸怀天下的年轻人。” 裴越再次沉默,许久之后抬起头来,眼神坚定地说道:“我会努力去做,但是我的命运只能我自己来掌控。” 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这是他眼下唯一能给出的答复。 裴贞并没有露出失望的情绪,似乎早已料到这个局面,他沉吟道:“裴越,皇权远比你想象得更为恐怖,刘铮也比你想象得更为强大。今天同你说这些,只是想解决你心中的疑惑,并非是要将重任强行压在你的肩上,选择权永远在你自己手中。” 裴越起身行礼道:“多谢国公爷看重。” 裴贞摆摆手道:“最后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裴城是个好孩子,勉强有我当年的几分性情,只可惜拙于谋身,将来你帮我看顾一些。” 他没有提及其他人,裴越也明白这番话的深意,颔首道:“我会尽力而为。” 这番长谈过后,裴贞显然有些疲倦,勉强微笑道:“以后的路如何走,你自己选,不要因为今天的话产生负担。我知道你对默云有些看法,但是你先生和你谷伯伯对你都是一片真心,与我的关系不大,不要因此对他们生疑。” 裴越看向席先生,中年男人的目光一如当年那般温润平和。 他笑了笑说道:“没有先生和谷伯伯,我至今还是一个朝不保夕的庶子。” 裴贞感叹道:“好,很好。我时日已经不多,想来没有再见面的机会,知道你还有很多事要做,就不留你耽搁时间了。临别之际,我有一份薄利相赠,切莫推辞。” 裴越恭敬地应下。 裴贞朝坐在角落里的中年男人招招手,那人似乎有些不情愿,却又不敢违逆,磨磨蹭蹭地走过来,取出一样东西递到裴贞的手里。 裴贞迈步来到裴越面前,抓着他的右手,将那个东西塞进他的掌心里,郑重地说道:“默云会告诉你这件东西的用处。” 裴越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只得垂首道:“多谢国公爷的厚爱。” 裴贞勉强笑了笑,摆摆手道:“去罢,让你先生送你们一程,我已是将死之人,就不送了。” 裴贞望着老人苍老的面孔,轻叹一声,躬身行礼道:“告辞,珍重。” 乘着那叶扁舟离开湖心岛,上马之后裴越扭头看了一眼,语气复杂地问道:“先生,裴公爷还有多少日子?” 席先生叹道:“国公爷在当年的西境战事中落下顽疾,一直没有痊愈,大夫只说今年冬天无妨。” 裴越神色有些落寞,他实在无法想象裴家两代人杰会经历那么多令人扼腕的事情,最终裴贞连落叶归根都无法做到。 一路无言。 席先生将他们送出这片地形复杂的山林之后,对裴越说道:“我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或许是一年半载,京中若有疑难你可以去找沈默云。” 裴越懂得这句话的真实含义,恳切地说道:“先生,您要保重身体。” 席先生微微一笑,挥手道:“去吧,一路顺风。” 就此作别。 裴越和叶七策马西去。 叶七不时扭头望着裴越肃穆的神色,忽然问道:“裴越,你真的相信裴贞最后说的那些话吗?” 裴越摇摇头道:“不重要。” 叶七问道:“为何?” 裴越看着她明亮的双眸,目光中满是深情爱意,从容地说道:“我们的路当然是要我们自己来走。” 叶七粲然一笑,人比花娇。 “驾!” 正文 473【年关】 年关将至,西境之战也来到了尾声。 唐攸之与萧瑾通力合作,率领十六万大军衔尾追杀三百余里,斩获极其丰厚。 原本想要带着几万败兵南下配合张青柏的谢林听到这个消息,灰溜溜地返回甘城。 顾秋道与吕定国不是没有做出过尝试,可张青柏的部属已经毫无士气可言, 相反大梁军队士气高涨,他们只能选择十分憋屈地撤退,一直退到西南面吴国境内的柳城。 经过西军经历官杨应箕的粗略估计,整个战事前后共歼灭吴军十三万余人,伤者不计其数。虽然梁军的损失也不小,可这毕竟是西吴举国之力犯境,而且战事的爆发非常突然, 西军能取得这样的胜果实属不易。 消息传回灵州, 不仅黎民百姓欢呼雀跃, 就连刺史府的官员们都长长地松了口气。 这半年里刺史府要承担所有的粮草军械转运,从初期搜刮本州各大仓的储备,到后面承接朝廷从各州调来的物资,还要征调数以十万计的牲畜民夫。上到刺史薛涛,下到一个普通的小吏,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好多人甚至瘦到脱相。 如今战事以大梁获胜结束,他们总算能回家睡个好觉。 裴越和叶七离开泰川府后,一路北上来到古平军城。 沈默云的办事能力不必细说,他调来大批民夫,协助裴越的部属将阵亡的将士火化,然后登记姓名保存骨殖。 见到裴越之后,这位执掌太史台阁的大人物眼神复杂,隐隐带着一分悲凉之意。 裴越能读懂他的眼神, 显然沈默云也知道裴贞的身体不太好,很难熬过明年春天。 沈淡墨亲自给两人上茶,知道他们有事要谈,便神色平静地邀请叶七去往偏厅用茶。 “有些事并非刻意要瞒你, 只是我们觉得时机还不够成熟。你虽然少年老成,可终究没有经历过大事的磨砺,太早知道这些事很容易在京都露出马脚。裴越,永远不要低估你的敌人们,无论是什么时候。”沈默云开门见山,语气诚恳。 裴越其实并不在意这件事,直到此时他也不认为自己有权必须知道裴贞的生死,他在回来的路上始终想着另外一件事,故而直截了当地问道:“沈大人,在这次大战中您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 沈默云微微眯眼,不解地看着他。 裴越冷声道:“即便不算后面出现的四万精锐骑兵,西吴在战事初期也调动了接近三十万大军,分南北两线同时发起攻势。我不是很懂台阁的运作,但是百年来皇帝和军方都那般信任台阁,说明这里绝非一个只负责监控王朝内部的衙门。西吴这么大规模的调兵怎能做到瞒天过海,让台阁根本没有任何反应?沈大人,台阁在西吴当真没有探子吗?” 他的眼神在这一刻十分锐利,泛着让人心惊的光芒。 沈默云怔了怔,旋即坦然地答道:“台阁的密探确实传回了消息,是我压了下来。” 裴越没有问他为什么要掩盖, 面露失望地说道:“死了很多人。” 沈默云轻叹道:“因为有人不想知道。” 裴越眉头皱了起来,这世上除了开平帝之外还有谁能干涉沈默云的行动?再联想到此前了解到的真相,整个西境之战的前因后果终于呈现出完整的面貌。 一念及此,裴越只觉得十分恶心。 他从怀中取出裴贞相赠的那个东西,沉声问道:“沈大人,这是何物?” 沈默云微微惊讶,显然他没想到裴贞会将如此重要的信物送给裴越,他一直以为这个东西最终会传到裴城的手上。 平静心神之后,他将个中原委仔细道来。 裴越听得很认真,最后也忍不住流露出震惊的神色,哪怕他早就猜到这件物事很不简单。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沈默云在说完之后问道。 裴越想了想答道:“等藏锋卫主力撤回荥阳,我会带着他们回京都。” 沈默云点点头,望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试探地说道:“留下来一起吃顿晚饭罢。” 裴越略微迟疑,随即明白这句话的真实用意。前世在商场上拼搏,早已习惯言语之间的试探,如今整日面对这些云山雾罩的大人物,他其实并不陌生这种交流方式。 沈默云这个时候留饭,显然与那些大事无关,多半还是和沈淡墨有关。 裴越放松心情,面色和缓地说道:“还有些事情要办,暂且不叨扰了。等回到京都之后,我会专程去沈府拜见大人。” 沈默云点头道:“如此也好。” 离开沈家父女在军城内的住处,裴越先是去了一趟城外西面,亲眼看了一遍工匠们篆刻好的军功碑,然后和藏锋卫的将士们将十五块石碑立在裂谷北侧入口的外面。 他以酒酹地,亲自为数千战死的英魂诵读祭文。 仪式虽然简单,可足以让汇聚在他身边的将士们动容。 次日上午,裴越和叶七领着一千精骑,带着阵亡同袍的骨殖踏上返程。 腊月二十九,他们抵达临清县城。 得到消息的前执政严临川和临清知县莫青云匆匆赶来,裴越在和他们寒暄过后,便带着亲兵马不停蹄地出城,去往东北面的矿场。 西境之战打得惨烈,但是灵州境内没有遭受波及,矿场早已正常运转,在这个格外寒冷的冬天为整个灵州源源不断地提供蜂窝煤。 在莫青云和石炭寺官员的努力操持下,这里呈现出勃勃生机,规模已经变得十分庞大。 “裴兄弟,往后可要多多提携啊。”陪着裴越转了一圈的秦旭神色恭敬地说道。 他这个正使在半年前还能在裴越面前摆摆兄长的谱,如今就算裴越对他很客气,他也不敢有丝毫的不敬。随着大梁奠定胜局,战事的细节也不再是秘密,纵然裴越在南线战场最后阶段刻意低调行事,他的功劳也大到任何人都无法忽视。 这毕竟是国运之战。 如今在秦旭眼中,裴越身上已经有了一层晃眼的金光,令他完全不敢直视。 裴越倒也没有飞扬跋扈,一如既往地平静温和,微笑道:“秦大哥说笑了。” 秦旭连忙摇头道:“裴兄弟,再这样我可连这声兄弟都不敢叫了。你已经注定会成为朝中最年轻有为炙手可热的武勋,看在这一路上我对你从无不敬的份上,将来可千万要提携一把。” 听着他越来越着调的话,裴越也懒得反驳,缓缓道:“秦大哥,我会在十天之后返回京都,这边还得劳烦你再看半年。等一切稳定之后,我会请洛执政派人来替你。” “好说,好说。”秦旭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裴越看着他谦卑的模样,也没了继续拿捏他的兴趣,转身说道:“费心了。” 秦旭一直将他和亲兵们送到矿场外面数里外,直到百余骑消失在视线中,他才返回矿场,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正文 474【月色迷人】 临清县,藏锋卫驻地旁大宅。 裴越出现在这条长街上的时候,早就望穿秋水的仆人们连忙打开中门。 他看了一眼门上挂着的匾额,上面“钦差行辕”四个字竟然有些陌生。 距离他离开这间大宅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一百多天在岁月的场合中不过是转瞬之间,可他在这段时间里经历太多的生与死, 难免会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恭迎爵爷大胜凯旋!” 仆人们纷纷跪下,异口同声地喊道。 裴越轻舒一口气,脸上终于浮现一抹笑容,朗声道:“一会去账房那里领赏,每人十两银子。” 仆人们欣喜若狂,忙不迭地磕头喊道:“跪谢爵爷赏赐!” 邓载带着亲兵们去侧院休整,裴越则一路来到后宅。 丫鬟们乖巧地站在路旁恭迎,却没有人敢抬头打量。裴越的相貌俊逸不凡,这些小姑娘往常总会暗中盯着他,可是如今她们却没有这个胆量。听城里的人说,自家爵爷统领几十万兵马和西吴人厮杀,亲手斩杀几万敌军,分明就是天上的杀神下凡。 这样的人身上带着杀气呢,莫说肆无忌惮地打量,就是腹诽几句都会被雷劈。 裴越哪里能料到自己在她们的心中变成阎王一般的人物,视线所及之处,一对身段窈窕但气质截然不同的年轻女子已经迎了上来。 叶七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同时朝旁边的佳人努努嘴。 林疏月淡妆打扮,虽然尽力掩饰,却藏不住那双哭肿宛如桃子的双眼。 裴越忍俊不禁道:“这是怎么了?你叶姐姐回来揍你了?” 叶七冲他翻了一个白眼,没好气地说道:“还不是因为你。回来之后也不先见见她,只顾着跟那些臭男人寒暄,然后又跑去城外。这几个月来林妹妹日日夜夜担心你,一直斋戒为你祈福, 还抄血经替你祭拜各路神佛。” 裴越脸上的笑容淡去, 皱眉道:“血经?” 林疏月略显慌乱,连忙摇头道:“不是血经, 是用朱砂抄写经书。” 裴越松了口气,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叶七。 叶七冲他挑挑眉,显然根本不会像林疏月那样温柔小意。 裴越只好默念着晚点再收拾你,然后对林疏月说道:“那你为何哭得这么伤心?” 林疏月小心翼翼地说道:“叶姐姐跟我说了我那位族叔和族兄的事情。” 裴越恍然大悟,想起林安都和他的父亲林如玉,后者用自己的性命为裴越击败谢林贡献出一份力量,他柔声说道:“你那位族兄还活着,这次大战也立了一些功劳。等回到京都之后,我会安排你们见面。” 林疏月满面感动,盈盈拜下,泫然欲泣道:“多谢少爷。” 裴越拉着她的手说道:“已经是一家人了,还讲究这些虚礼做什么?劳烦二位女侠去准备晚饭,我着实有些饿了。对了,晚饭就摆在上次的花厅,我很喜欢那里。” 他至今还记得北上之前,叶七的枪舞和林疏月的琴声。 三人同时笑出声来,气氛十分和谐。 叶七和林疏月亲自下厨,裴越则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澡,然后又小憩一会,醒来时天色已经昏暗。 花厅之内, 温暖如春。 侍女们布好菜后,乖巧地行礼离去。 裴越微笑道:“坐吧,在家里不用拘礼。” 他这句话主要是对林疏月说的,叶七显然不会刻意摆出贤惠的姿态,若她哪天真这般做了,裴越反倒会怀疑人生。 经历过那么多事情之后,三人之间的相处已经格外自然融洽。裴越一边品尝着二女的手艺,一边频频与她们举杯。 即便他早就习惯在外面戴着面具与人周旋,可是谁会拒绝此刻这样轻松舒适的氛围? 兴起时,林疏月抚琴吟曲,她身为九大家之首,这些技艺本就高人一等,随手一曲便是铿锵大气。裴越和叶七则在外面水榭上练手,月光如清辉一般洒下,映照在他们身上,愈发衬托得宛如一对璧人。 月上中天之时,三人酒足饭饱,叶七忽然打了个哈欠说道:“乏了,我去歇息。” 裴越只是略微有些醉意,听到这句话很是诧异,然而看到旁边林疏月陡然浮现的满面羞意,登时明白了过来。感动之余,他又有些哭笑不得,不知该如何应对。 林疏月这时主动起身说道:“少爷,你和叶姐姐这段时间征战不休,战场上又是那般凶险,想来也没有空闲好好说会话。今夜月色皎洁,景色也极好,正适合彻夜长谈。我先去睡了,改日再陪少爷聊天。” 然后又向二人行礼,头也不回地退下。 裴越楞了片刻,挠挠头道:“我都被你们弄迷糊了。” 叶七白了他一眼道:“你就偷着乐吧,谁要同你说话,我也要回去睡觉。” 话虽如此说,她却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弹。 裴越哪里还能坐得住,起身走过去牵着叶七的手,入手只感觉到一片温热,却不知是酒意还是情思所致。 “去哪里?”叶七没有甩开他的手,有些紧张地问道。 裴越微笑道:“赏月!” 叶七很想问他一句,这么冷的天气你还有闲情逸致赏月? 两人来到偏厅,裴越打开隔窗,搬来两把交椅放在窗前,然后拉着叶七并排坐下。 莹莹月光照在叶七的脸上,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着,因为酒意上涌而显得微红的脸颊在这一刻透出往常很难见到的羞涩。 裴越并没有过分的举动,他只是握着叶七的手,静静地凝望着她的侧脸。 如此盯了片刻,叶七终于承受不住,抬起另外一只手抚在裴越的脸上,强行让他看着窗外的月色。 “我们——”叶七柔声开口道。 “在见到你的第一面起,我就喜欢上你了,打定主意要和你在一起。”裴越微笑着说道。 叶七登时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漏跳了一拍,然后仿佛发疯一般剧烈地跳动起来。 这位被裴贞称赞为十年之后举世无敌的天才少女再无平时的冷峻和沉静,双颊火热,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喃喃道:“你……你又胡说。” 裴越认真地说道:“如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叶七扭头看着他的双眼,忽然忍不住轻笑出来,心中的紧张也稍稍减轻了些。 裴越实在搞不懂她的脑回路,明明刚才还满面羞涩任君采撷的模样,怎么忽然间就冷静下来? 他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之前要说什么?” 叶七笑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回京都?” 裴越有些沮丧地说道:“十天之后。” 叶七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回京之后,你是不是要去广平侯府?” 裴越略感奇怪,答道:“自然是要去的。” 叶七“哦”了一声,似笑非笑地说道:“蓁儿妹妹翻过年就十九岁了呢。” 裴越终于明白过来,他笑着打量叶七又开始泛红的脸颊,胸有成竹地说道:“放心,我会解决所有事。” 叶七轻轻啐了一口,缓缓说道:“反正……反正我早就说过,你若是做不到,可不要怪我绝情。” 裴越拍拍她的手背说道:“定不负。” 叶七看着窗外的月亮,柔声说道:“其实我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决定留下来,可我只知道一件事,在很早之前我就不会离开你了。” 以她的性情能说出这样的话,自然是极为郑重的承诺。 裴越终于做出他这辈子最勇敢的举动。 “呀!” 叶七一声轻呼,身体仿佛腾云驾雾一般,然后便已经坐在裴越的腿上,其实她完全可以毫不费力地甩开裴越,但是在看到裴越的眼神之后,她没有那么做。 裴越紧紧地抱着她,轻声道:“只是抱抱。” 叶七犹豫许久,终究没有反抗,任由他抱着自己。 裴越问着她身上的清香,将脑袋靠在她的肩膀上,心中无比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叶七听着裴越逐渐平稳的呼吸,不由得想起这半年来他的辛苦和承受的压力,轻轻叹了一声,眼中浮现温情,伸出双手环抱住裴越。 月色皎洁又迷人,透过窗户照在他们身上。 正文 475【敲打】 开平六年,正月初一。 京都,皇城,后宫景泰殿。 开平帝头戴卷云冠,冠上缀卷梁二十四道,高一尺, 卷梁宽一尺,戴时用玉犀簪束之。所穿纱袍用绛色,衬里用红色,领、袖、襟、裾均缘黑边,下着纱裙及蔽膝也用绛色。颈项下垂白罗方心曲领一个,腰束金玉大带, 足穿白袜黑舄, 另挂佩绶。 陈皇后同样盛装打扮,坐在开平帝左侧下方,右侧则是皇贵妃吴氏,余者均立于阶下。 六名皇子依次向开平帝行跪拜大礼,然后口诵正旦贺词。 虽然左右不过是些套话,但这是刘氏皇族一直以来的传统。冗长的仪式结束后,开平帝勉励众皇子几句,目光主要停留在其中三人身上。 大皇子鲁王刘贤,生母吴贵妃乃是四妃之首,又极受开平帝宠爱,看起来距离六宫之主的皇后仅一步之遥。 二皇子齐王刘赟和六皇子相王刘质皆为陈皇后所出,相较而言皇后更喜六皇子。 四皇子燕王刘赞乃是德妃秦氏所出,在四名成年皇子中最为低调,且其母妃身世不旺,近些年在宫中也不得宠。虽然她的位份仅次于陈皇后和吴贵妃, 同属于一后四妃之列,但在开平帝的眼中与九嫔并无差别。只是因为秦氏藏拙守愚, 在宫中从不惹是生非,所以没有被剥夺尊位。 九皇子刘贵和十一皇子刘赐尚未成年,故而没有封王, 像这种场合从来都不敢行差踏错,也没有开口说话的机会。 在绝大多数朝臣看来,有希望争夺储君位置的大概便是大皇子、二皇子和六皇子三人。 二皇子占据名分大义的优势,大梁承袭前朝旧制,一贯是立嫡立长,故而身为嫡长子的刘赟不用费力就能得到一部分文臣的忠心和支持。 大皇子则是因为最得开平帝的喜爱,这也是很多人心中国朝迟迟没有确立太子的原因,便有一部分臣子逐渐成为他的拥趸。 按理来说,六皇子刘质最没有可能,和他的两个兄长相比都不占优势。但是陈皇后对这个幼子格外宠溺,哪怕知道他登基大宝的可能性极低,却也经常会在开平帝耳边吹风,还会想法设法地给这个幼子一些支持。 开平帝望着各怀心事的皇子们,面无表情地摆摆手道:“老二留下,其他人都退下罢。”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像狂风卷进殿内。 世人皆知,大梁最重要的朝会便是稍后即将开始的正旦大朝,往年从来没有皇子参加, 可是此刻他却让二皇子留下,这个举动透露出来的深意让殿内很多人神色大变。 二皇子刘赟极力控制着自己,但眼中仍旧掩饰不住喜色, 跪下恭敬地说道:“儿臣遵旨。” 其余皇子只能跟着跪下接旨。 六皇子刘质面色平静,低头行礼的时候嘴角微微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在他看来自己这位二哥性情愚鲁,志大才疏,越是在百官群集的大场面越容易出丑,根本不足为惧。 大皇子刘贤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愤怒,但是就在他抬头想要开口的那一瞬间,吴贵妃递来一个充满警告意味的严厉眼神,让他把想要说的话吞了回去。 众皇子起身往外走的时候,吴贵妃冲开平帝露出一个恬静的笑容,柔声道:“陛下,臣妾想跟您讨个恩典。” 开平帝微笑道:“何事?” 吴贵妃温婉地说道:“此事与大皇子有关,不知陛下能否恩准他暂且留下来?” 开平帝微微颔首。 陈皇后面容古井不波,似乎对此毫不在意。 大皇子返身走到阶前,与二皇子站在一排。 见开平帝询问的眼神朝自己望来,吴贵妃轻叹一声道:“陛下,贤儿此前被小人蒙蔽,误了国朝大事,罚他是应当的。只不过那件事已经过去大半年,贤儿又一直中馈乏人,如此难为皇子表率,也会让外面那些人非议天家威仪。臣妾近来日思夜想,心中实在无法安定。” 开平帝不置可否,挥手让其他妃嫔退下,很快殿内除了宫人之外,正主便只剩下他、陈皇后、吴贵妃和两位皇子。 大皇子看这架势,不禁有些紧张。 开平帝淡淡道:“刘贤,七宝阁的那些事你究竟知道多少?” 大皇子下意识吞了一口唾沫,抬头看向阶上,开平帝的目光不算冷峻,母妃并未看向自己,他稍稍犹豫之后选择老老实实地答道:“父皇,儿臣只是找许颂要过几次银子,并不知道他和逆贼有牵连。父皇,儿臣虽然愚笨,却不会忘记这天下是刘家的,绝对不会做出那些伤及大梁国本的蠢事。” 吴贵妃虽然没有看他,心中却松了口气。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身边的九五之尊有多可怕,在他面前耍弄小心思是最愚蠢的行为,如今看来不枉她这半年里对刘贤耳提面命。 开平帝冷笑一声,缓缓道:“既然你这么聪明,裴越在荥阳城遇袭又作何解释?那夜除了横断山匪逆贼之外,还有十五名高手,为首者名叫年叙,你认不认识?” 大皇子脸色瞬间惨白,想也未想就噗通跪了下去,颤声道:“父皇,儿臣……许氏自尽之后,儿臣忧愤难解,一时做了糊涂事,求父皇开恩恕罪!” 吴贵妃何等机敏之人,从这个简短的对话里立刻推断出事情的真相,她扭头剜了大皇子一眼,然后满面惭色地跪在开平帝脚边,自责道:“陛下,是臣妾没有教育好贤儿,一切都是臣妾的错,请陛下降罪于臣妾,臣妾愿领责罚。” 开平帝看了一眼这个最温柔体贴的女子,稍稍放缓语气道:“你且平身。” 吴贵妃不敢不从,依旧站在一旁,看向刘贤的目光中浮现怒意。 开平帝望向阶下颤栗不已的大皇子,沉声道:“裴越虽然是臣子,但他是朕的臣子,不是你刘贤的臣子,更何况他还是朕任命的钦差大臣!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派家将暗中刺杀钦命大臣,若是裴越将这件事捅到朝堂上,你让朕怎么面对天下臣民!” 大皇子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都不敢说,只能一直磕头认罪。 正文 476【宁忠之死】 “站起来。” 开平帝不冷不热地说道。 大皇子楞了一下,他自然不敢违逆,有些忐忑地站起来,却没有注意到自己母妃眼中一闪而过的喜色。 开平帝看着他额头上浅浅的红印,轻哼一声道:“若非裴越识大体,只将这件事以密折的方式向朕禀报, 朕还被你这个逆子蒙在鼓里。此前七宝阁利用你侵占裴越的产业,你又派王府家将跟踪刺杀他,人家非但没有记恨你,反而替你遮掩这种丑事,你知不知道以后该如何做?” 大皇子连忙恭敬地说道:“父皇,等裴越回京之后,儿臣会主动向他赔罪。” 开平帝终于有了怒意, 然而在看到旁边吴贵妃哀求的眼神之后,他将一些话掩了下去,摆摆手道:“你们两个暂且退下,一会随朕参加正旦大朝。” 二皇子心中咯噔一下,表情也略显不自然。 他刚才以为父皇厌憎老大,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巨石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可是还没等喜悦的心情沉淀,对方却突然有了和自己一起参加正旦大朝的机会。这让他根本搞不懂父皇的心思,到底是要将老大打入谷底,还是给自己找一块磨刀石? 陈皇后泰然自若,并没有给二皇子任何暗示和提醒。 两人离开大殿之后,开平帝仿佛忽然想起身边的皇后,感慨道:“老二比他大哥懂事许多,这都是皇后的功劳。” 陈皇后微微欠身,微笑道:“是陛下教导得好, 臣妾不敢居功。不过大皇子虽然做错了一些事,也只是一时冲动,本心还是极好的, 陛下切莫因此动怒。” 开平帝点了点头,又看向吴贵妃说道:“你先坐罢,方才提起老大的正妃,莫非是你已经有了看中的女子?” 吴贵妃道谢之后坐下,摇头道:“陛下没有点头,臣妾怎敢擅自做主?只是贤儿年纪也不小了,之前许氏也没有诞下皇子,他又是做大哥的,总不能一直空着王妃的位置。臣妾想跟陛下求个恩旨,在京中各府邸中为他寻一个品行端正的正妃。” 开平帝沉吟道:“皇后意下如何?” 陈皇后微笑道:“陛下,臣妾觉得贵妃所言甚是,不若就由她来操持此事,先草拟一份名单,然后再请陛下定夺。” 开平帝颔首道:“善。” 又说了一会闲话,开平帝起身摆驾,带着两名皇子前往三大殿之中的承天殿。 正旦大朝极为庄重,取“春见曰朝,夏见曰宗,秋见曰觐,冬见曰遇”之意。在每年正旦日举行,规格极高, 需陈设卤簿、仪仗、大乐, 设纠仪御史纠察百官。文武官员依品阶班立,十三州进奏官执方物入献。待时辰一到,皇帝升座,鼓乐齐鸣,百官跪拜致贺,行礼如仪。 今年的正旦大朝更加隆重,因为集宁侯唐攸之亲自写就的胜表奏章在年前二十八日送来京都,西境大捷斩杀吴军十三万余人,此战过后西吴国力大损,至少二十年间再无侵犯大梁边境的能力。 等到大军带着战利品返回京都,那时候还要举行无比盛大的仪式,开平帝将会亲自去往太庙祭天,告慰列祖列宗之灵。 大朝只是一场盛大又冗长的仪式,本身乏善可陈,好在朝会结束后所有臣子都能领到一份赏赐,这也是许多穷困的京官们能耐着性子一丝不苟履行朝会仪制的原因。 这场朝会对于很多重臣来说显得十分特殊,西境大捷带来的冲击力还没有消化完毕,开平帝又领着两位皇子出现,让他们担任自己的副手主持完整个仪式,其中隐藏的意味值得深思。 申时初刻,持续四个时辰的正旦大朝终于结束,绝大部分臣子们终于能领取赏赐,然后回家歇息,但是六部侍郎及以上的重臣却不能离去,他们被召到两仪殿中继续商议政事。 往年并不会如此,开平帝虽然勤政,却也不会严苛到那种地步,毕竟眼下仍旧处于年假休沐期间。 但是今年情况特殊,在西境大军回京之前,必须先议定一件事。 唐攸之的那封胜表奏章里,除了详细叙述战事的首尾之外,还附着一份极长的名单,那上面便是此次大战之中的有功之臣。 朝廷需要尽快决定如何赏赐这些功臣。 殿内的气氛与之前大朝会时截然不同,略显沉闷和严肃。 功臣自然要赏,可是如何赏赐是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每个人的心中都有着自己的盘算。 开平帝冷峻的目光望向六部尚书中的一人,淡淡问道:“刘卿,你是兵部尚书,这件事理当由兵部考功司先拟出一个大概的章程。” 兵部尚书刘大夏年迈却硬朗,闻言出班奏道:“陛下,臣有一事不明。” 开平帝道:“说来。” 刘大夏沉声道:“集宁侯所写的功臣表中,中山子裴越位居第一,臣认为此举不妥。” 开平帝问道:“有何不妥?” 刘大夏强忍着怒意说道:“臣并非是要否认裴越在西境之战中的功劳,但是他身为藏锋卫指挥使,不遵西军主帅之令在先,擅杀武威侯宁忠在后,如此行径视朝廷法度如无物,岂能一言以蔽之?” 开平帝微微皱眉,缓缓道:“以你之见又当如何?” 刘大夏迟疑片刻,他想说将裴越下狱问罪,然而去年那次朝会时的景象历历在目,谁都知道皇帝很器重那个年轻人,再加上这次又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如果再强行针对他恐怕会惹得天子震怒。 就在他犹豫不决之时,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朝堂上的一名老者出班,他的须发皆已花白,身材佝偻,看起来已经没有多少时日,然而他的出现却让洛庭皱起了眉头。 这名老者名叫黄仁泰,乃是御史台御史大夫,是和莫蒿礼一辈的老臣。 黄仁泰轻咳两声之后,拱手说道:“陛下,老臣认为应该暂时罢黜裴越的指挥使一职,命刑部将其押回京都受审。” 众臣哗然。 洛庭冷声道:“黄大人,裴越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没有他就没有西境大捷,如此行事恐怕会寒了大梁百万将士的心。” 黄仁泰迎着开平帝审视的目光,平静地说道:“陛下,宁忠是三等国侯,岂能任由裴越随意杀之?” 开平帝不置可否地说道:“唐攸之已经在奏章中写明此事原委。” 黄仁泰颔首道:“老臣明白,但是宁忠叛国投敌了吗?可有真凭实据?如果只是因为他作战不利,裴越就能将其枭首,那国朝还要刑部何用?还要御史台何用?从今往后,只要老臣觉得哪位大人做事不够尽心,就能持刀将其杀死?” 满殿默然,连洛庭都无法辩驳。 黄仁泰轻叹一声,缓缓说道:“老臣本不愿说这些扫兴的话,既然陛下看重这个年轻人,更应该让他知道什么叫做法度和规矩。他还很年轻,此时不理清楚这些事,难道任由他一路恣意而为?陛下,就算不拿下他,不罢免他的指挥使一职,也应明旨让他带着亲兵提前返京,在朝堂上将这件事解释明白。” 开平帝静静地看着这个须发皆白的老臣,看着他坚定且不容置疑的神情,沉默许久之后终于点了点头。 “准了。” 正文 477【不羡鸳鸯】 荥阳城,钦差行辕。 冬日的清晨,外面飘着细碎的雪花,天空仿佛一块厚重的毛毡。 雅致的卧房内感觉不到丝毫的凉意,地龙一刻都不间断地散发着温暖的气息。 大漆描金嵌百宝山水雕花床上,一对年轻男女依偎在一起。 林疏月青丝如瀑, 散落在枕头上。她从睡梦中醒来,秋水长眸转向望着身边的裴越,不知是因为屋内的温度还是羞涩,脸颊微微泛红。回想起昨夜的疯狂,满足之余又不禁生出几分感动的情思。 两人去年七月捅破那层窗户纸,大半年的时间里一直没有温存过,所以小别重逢未免激动了些。 虽然如此, 裴越却非常小心, 毕竟以他如今的身体强度, 全力而为的话林疏月根本承受不住。 想起当时他的温柔和热切,林疏月眼中的水意愈发湛然,索性用左手撑着脑袋,静静地看着睡梦中的裴越。 “啊……” 一声轻呼陡然响起在床帏之间。 裴越其实早就醒来,突然出手将林疏月抱在怀中,压低声音问道:“你在看什么?” 林疏月将头埋在裴越的胸口,呼吸略微急促地说道:“少爷,该起来了,你今天不是还有事情要办吗?” 裴越用下巴抵着她的头,柔声道:“办什么?” 林疏月只觉得有些发晕,因为她很清晰地感觉到裴越身体的变化,虽然心中并不会有排斥与拒绝,但天性温婉内秀的她显然做不出更加主动的行径, 只能像鸵鸟一样埋着头, 软软糯糯地说道:“办正事。” 裴越紧紧抱着这具玲珑有致的身躯,微笑道:“你就是正事。” 一声轻吟, 满室春光。 …… 早饭的时候, 林疏月坐在桌边吃饭,压根不敢抬起头来,更不敢和对面的叶七对视。 裴越脸皮的厚度堪比城墙,而且在那晚赏月之后他一直陪着叶七,两人越来越亲密,还是叶七主动将他丢进林疏月的房中。 叶七看着林疏月的模样有些无奈,白了裴越一眼,有些恼怒于这家伙不知收敛,大早上就将林疏月折腾得这么难堪。但她也不好在这件事上多说什么,只能岔开话题说道:“你今天还要去送抚恤银子?” 裴越将粥碗放下,点头道:“藏锋卫的将士们来自灵州各地,远的地方去不了,荥阳城中我总得亲自去一趟。” 叶七闻言放下筷子,关切地问道:“银子可还凑手?这样做会不会有什么隐患?” 裴越道:“藏锋卫总计阵亡四千七百二十六人,除去我从京都带出来的一百零九人,其余皆是灵州本地儿郎。每人一百两抚恤钱,合计四十六万两银子。朝廷以往的规矩是阵亡抚恤三十两,这次估计会提高一些, 毕竟是反击大胜。我找唐攸之出面问灵州刺史府拿了三十万两银子, 以严家为代表的各处乡绅送来十万两,然后自己拿了几万两出来,所以也就凑够了。” 他见两女都担心地看着自己,平静地道:“不会有什么隐患,陛下和朝堂诸公都知道我有钱,几万两银子还不至于给我扣个邀买人心的罪名。” 虽然他对开平帝已经十分厌憎,但经过裴贞和席先生等人的反复提点之后,他便决心将那份厌憎深深藏在心底,不会再表露出丝毫情绪。 叶七点点头,又问道:“你真的打算正月十五之前就回京都吗?藏锋卫的后续抚恤事宜估计没那么快完成。” 裴越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些事我会交给韦睿去做,不是我不想留在这里将事情办完,只怕是京都那边不会允许我继续留下来。” 叶七和林疏月都很聪明,很快便明白其中的深意,虽然都很担心裴越回到京都将要面对的复杂局面,但她们知道裴越极有主见,所以只得将担忧放在心中。 用完早饭后,裴越带着林疏月和十余名亲兵出门,尽皆常服打扮,如同富家公子出行。 南城,安定坊。 街东头有家规模很小的食肆,来这里吃饭的大多是卖苦力的汉子,十文钱就能填饱肚子。掌柜的是一位年近四旬的中年汉子,所谓帮手便是他的婆娘以及十四五岁的小女儿。 中年汉子名叫段大庆,没有什么能耐,守着亡父留下来的这间食肆度日,十分辛苦地将一双儿女养大。 “三善堂办事,闲杂人等滚开!” 一阵嚣张跋扈的喊叫声响起,十来个青皮簇拥着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来到食肆门口,将那些捧着大碗吃饭的苦哈哈们撵走,将大门堵得严严实实。 段大庆看到那个壮汉之后脸色一变,给正在煮面的自家婆娘使了一个眼神,让她带着小女儿去后面,自己则满脸堆笑迎了上去,边走边说道:“刘大哥,你和弟兄们都还没吃饭吧?快快,进来坐,我这就给你们准备吃的。” 壮汉名叫刘永,乃是安定坊内有名的泼皮无赖。 他斜眼看着段大庆,不耐烦地问道:“姓段的,银子筹够了吗?” 段大庆搓搓手道:“刘大哥,再宽限几日吧,我家老大马上就要回来了,他肯定会带着银子回来。” 刘永冷笑道:“你家那小子不是早就跑了?你当爷爷我是个蠢货好糊弄呢?” 段大庆连忙摇头道:“刘大哥,我家老大进了裴钦差的藏锋卫,在西边跟吴国人打仗呢。如今仗打赢了,他多少也能得一些赏钱,肯定能还上欠你的银子。” “放屁!” 刘永当面啐了一口,怒道:“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家那小子之前就在边军,后来吃不了苦跑回来,没待多久又跑了,这条街上谁不知道?你少跟我废话,一百二十两银子,今天拿不出来老子拆了你这间破店!” 段大庆苦苦哀求道:“我要是有半句假话就让雷劈死,我儿子真的在藏锋卫当差,最多五六天他就会回来。” 刘永一耳光扇在他脸上,冷冷道:“拿不出钱,就把你女儿交出来抵债!他娘的,三善堂的银子你也敢拖,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听到这句话段大庆脸色大变,然而还没等他开口,旁边一个青皮猛地冲上来,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正文 478【藏锋之名】 刘永神情暴戾地望着被打倒在地的段大庆,冷声道:“去里面把他的女儿——” 话音未落,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惨叫。 他猛地扭头望去,只见几个面色冷漠身姿矫健的年轻人已经冲到眼前,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刀鞘,一言不发地殴打着这些青皮。这几个年轻人下手极狠, 专挑这些青皮吃痛的地方劈砍,诸如腰腹软肋和裆下,狠辣又暴力,不过是眨眼之间,除了刘永之外的青皮都已经倒在地上,涕泪横流地惨叫着。 刘永双股战战,望着明显身份不凡的裴越, 颤声道:“阁下何人?我可是三善堂的人, 你为何要与三善堂作对?” 裴越皱了皱眉。 邓载立刻走到刘永面前, 面无表情地挥出一耳光,将刘永直接抽倒在地上,打落他半嘴牙齿。 刘永凄厉的叫声吓得不远处那些苦哈哈们立刻跑得更远,捧着大碗的手都在颤抖着,生怕这些恐怖的护卫们对自己下手。 裴越的目光扫过遍地哀嚎的青皮们,沉声道:“再不闭嘴,全部杀了。” 顷刻间鸦雀无声。 他上前几步将一脸茫然的段大庆扶起来,厌恶地看着满脸是血的刘永说道:“三善堂是个什么狗屁东西?你现在滚回去叫个管事的过来。” 刘永这些年干过不少坏事,但是从来没有见过今天这样可怕的场面,这些手执兵刃的年轻人给他的感觉就像是没有气息的恶魔,他甚至能感觉到只要裴越开口,这些年轻人就敢毫不犹豫地杀人。 听到裴越的话他如蒙大赦,半个字都不敢说, 捂着脸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走。 裴越看向旁边的冯毅说道:“去刺史府叫刘仁吉过来。” 冯毅挺身道:“遵令!” 段大庆愣愣地望着眼前这一幕, 地上躺着的青皮们一个个如丧考妣,却都死死捂着嘴没有人敢出声。这些日子经常被他们欺辱, 心中自然有些痛快,但是看着年纪轻轻却满身贵气的裴越, 他反而有些担忧。 裴越牵着林疏月的手,对段大庆说道:“我们进去说吧?” 段大庆哪里敢说半个不字,迷迷糊糊地跟着走进去,连衣服上的脏污都忘记擦掉。 食肆很小,店内只有两张桌子,平时那些苦哈哈们都是捧着大碗蹲在外面的廊下吃饭。 段大庆格外紧张,忙不迭地用自己的袖子擦拭凳子,却被裴越阻止,只见这个衣着华贵的年轻人说道:“段大哥,坐。” 段大庆摇头陪着笑说道:“贵人面前,小的哪里敢坐。” 裴越轻叹一声,缓缓道:“我叫裴越。” 段大庆楞了一下,眼眶瞬间红了。 其实这些年轻人出现之后,干脆利落地收拾掉外面那些青皮,段大庆便有了一些猜测,再之后裴越口中直呼刘仁吉的名字,他便意识到对方很可能就是如今荥阳城中威名极盛的年轻钦差, 毕竟城中那些权贵子弟再怎么跋扈,也不会对刺史府别驾如此无礼。 按理来说,裴越的出现意味着自己的麻烦消失, 这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可是段大庆忽然做出一个反常的举动,他扭头望向外面,仔仔细细地看着裴越带来的护卫们,他一个个看过去,然后双手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裴越满面肃穆地说道:“段大哥,对不住。” 段大庆嘴角扯动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道:“钦差大人,这……这是哪里的话,小的担不起啊。” 他勉强挤出一抹苍白的笑容,然而眼中却浮现浑浊的泪水。 裴越只觉得心中很压抑,他尽量平静地说道:“裂谷之战,为了掩护主力撤退,段楷为国捐躯,战死沙场。” “钦差大人,小的……小的……” 段大庆嘴唇翕动,却久久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不过眨眼之间,已然老泪纵横。 裴越轻叹一声,从邓载手中接过一个荷包放在桌上,沉声道:“这里是一百两,朝廷给的抚恤银子。” 段大庆并没有去看桌上的荷包,终于想起面前这个年轻人尊贵的身份,连忙跪下准备磕头。 裴越伸手拦住他的动作,诚恳地问道:“段大哥,是我对不住你,没有将他平安带回来。” 旁边忽然响起一阵哀切的哭声。 段妻和段楷的妹妹站在后门边,不敢上前,却也止不住哭声。 林疏月看着这一幕亦忍不住眼眶泛红。 段大庆惨然道:“钦差大人,这都是命啊,是楷儿的命。” 裴越沉默片刻之后说道:“段楷永远是藏锋卫的人,你们也是我的家人,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 面对这样淳朴又老实的一家三口,他根本不愿侃侃而谈,在给邓载使了一个眼色之后,带着林疏月转身走出食肆,后者则将一个装着段楷骨殖的坛子放在桌上,然后继续安慰着段家人。 青皮们身上的痛楚减轻了些,然而在这样一群如狼似虎的亲兵面前,没有人敢爬起来,只能继续躺在地上装死。 裴越没有理会他们,他站在门前望着这间小小的食肆。 林疏月轻声道:“少爷,我们能做些什么?” 裴越眼神冷峻地说道:“总要让活着的人能好好活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街道上冲来一群人,为首者乃是一个身穿青衫的文人。 其人脚步虚浮,面色发青,身后跟着一群魁梧的汉子,人人手里都拿着哨棒。 他在远处站定,没有靠近门前的亲兵们,望着裴越的背影,皱眉说道:“本人乃是三善堂齐永康,不知阁下怎么称呼?为何要对三善堂的人动手?” 裴越没有回头,冷声道:“全部拿下。” 那文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见那些手执兵刃的亲兵们冲上来,见人就打,敢反抗者直接抽刀砍手。要知道裴越身边的亲兵都跟着席先生练过武艺,也被叶七指导过杀人术,如今又在战场上经受过历练,真要杀人也不会眨一下眼皮,更何况是面对这样一群只知道欺压良善的打手? 不过是片刻功夫,所有人包括齐永康在内都被制服。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长街上响起马蹄声,灵州刺史府别驾刘仁吉带着一群衙役,满面紧张地冲了过来。 “爵爷,这是怎么了?”刘仁吉匆忙下马,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问道。 裴越看了他一眼,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挂在这间食肆的门楣上。 牌上雕刻着“藏锋”二字。 “刘大人,三善堂是个什么东西?”裴越冷声问道。 刘仁吉看了一眼周围,登时明白过来,苦笑道:“不过是个民间帮派,哪里就值当你生这么大的气?” 裴越指着这间食肆,面无表情地说道:“这家掌柜的只有一个儿子,进了藏锋卫之后在裂谷之战殉国,换言之,这里便是忠臣之家,如今反倒被一群泼皮无赖欺辱殴打,你们刺史府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 刘仁吉面色发苦,在半年前他就领教过裴越的厉害,更何况此时此刻裴越给他的压力仿佛大山一般。 面对裴越锐利如刀的眼神,他连忙说道:“爵爷放心,本官一定会彻查此事。” 裴越摇摇头道:“三天之内,我要荥阳城内所有帮派消失,刺史府做不到的话,就让藏锋卫亲自动手。” 刘仁吉吞了一口唾沫,然而面对裴越散发出来的杀气,他根本不敢拒绝,正色道:“爵爷,本官保证一定办成此事。” 裴越闻言点了点头,然后指着食肆门楣上挂着的令牌说道:“从今往后,但凡是门前挂着这块令牌的人家,都是藏锋卫将士的亲人,我不管是泼皮无赖还是你们灵州官府,谁要是敢欺压这些人家,我一定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刘大人,你最好让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否则别怪我出手太狠。” “爵爷,我明白了。”刘仁吉苦笑着答应下来。 裴越这才罢手,带着林疏月和亲兵们离去。 直到他已经走了很久,段大庆带着妻女走到食肆门前,眼中既有无法减轻的悲伤,也有一抹感动。 三人朝着裴越离去的方向,认认真真地躬身行礼。 正文 479【水涨船高】 凡是有阳光照射的地方,必然会有黑暗伴生。 荥阳城作为前魏的陪都、如今的灵州治所,居民近八十万,仅次于京都和成京,是大梁境内第三大城池。城内鱼龙混杂,车船店脚牙一样不缺, 再加上数量众多的闲汉无赖,由此滋生出大量的地下帮派。刺史府和荥阳府衙对此心知肚明,只不过一直懒得费力消灭这些臭虫。 开平六年,正月初九夜半子时,由刺史府别驾刘仁吉亲自主持、荥阳知府赵显宏协助,调集两府三班差役、三千厢军以及由傅弘之亲自统率的藏锋卫一千精兵, 对城内的所有地下帮派发动无差别的地毯式清洗。 行动持续两天,到正月十一的下午, 城内大大小小共百余个地下帮派覆灭, 抓获近两万名在道上混的泼皮无赖,一时间城内玉宇澄清,街头巷尾看不到半个闲汉人影。那些平时作恶不多,侥幸躲过这次清洗的闲汉们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个躲在家中大气也不敢出,此后很多年都不敢重操旧业。 所有地下帮派的成员,但凡手上沾了人命的,有一个算一个通通砍头,其中就包括那个三善堂的七名头领。罪状稍微轻一些的,全部丢到临清矿场去做苦役,做满十年才能释放。大部分为虎作伥的泼皮无赖,每人领了八十杖被赶了回去。 这场风暴来得快平息得也快,很多人甚至都还没闹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千余恶贯满盈的黑道人物就被藏锋卫带到城外校场斩首, 脑袋筑成一个小型的京观。 直到二月下旬,藏锋卫已经离开荥阳,真相才渐次传开来, 原来这场风暴的起因只是城内一个小帮派欺压良善。这样的事情在各座大城屡见不鲜,甚至于官府公差都见怪不怪,一般只要打点得好,而且没有闹出太大的风波,官差们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这个名为三善堂的小帮派,显然踢到一块根本不是他们能称量的铁板。 事情渐渐平息后,段大庆俨然成为安定坊的红人,他那间小小的食肆每天都会有大量的人群光顾,其中也包括一些态度格外恭敬的公差。几个月后,食肆周边的几家店面主动出手,以很公平的价格转给段大庆,段家人的日子越来越富足。 那块裴越亲手挂在门楣上的令牌被段家人小心翼翼地珍藏着,并没有时刻对外展示,可是再也没有人敢上门挑衅。不光是段家,灵州数千户人家都收到同样的令牌,虽然他们的儿子已经跟随裴越远赴京都,但只要有令牌在,再加上裴越一怒斩首上千人的事迹不断流传, 就再也没有人敢对这些普通人家下手。 而且随着裴越的地位越来越高,这些最早派出家中子弟进入藏锋卫的普通人家在当地也愈发受人敬重,逐渐成为远近闻名的望族。 当然,这些乃是后话。 …… 正月十四,午后,钦差行辕。 裴越悠闲地坐在花厅之中,看着外面银装素裹的世界,心情十分轻松。 林疏月掩上书卷,好奇地问道:“少爷,以后城内是不是就没有那些恶人了?” 裴越摇摇头道:“这种人就像雨后的春笋,是杀不完的,杀完一批又会冒出一批来。当然,这次我杀得有些狠,至少要过上几年才会变得像以前一样。而且只要我不倒,新出来的那些人总会记得我的手段,行事也会收敛一些。” 林疏月“哦”了一声,略微有些失望。 叶七坐在舒适的藤椅上,垫着柔软的锦缎,右手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雕刻着左手拿着的一块木头。她抬头看向面色沉静的裴越,手中动作未停,颇为感慨地说道:“你这次大发雷霆是让下面的将士们安心?” 裴越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淡淡道:“我让韦睿在正月十五之后开始募兵,回京都的时候要重新恢复一万人的建制。” 叶七不解地问道:“募兵?” 裴越笑了笑说道:“不过是玩了一个障眼法,明面上是募兵,其实是唐临汾带着三千长弓骑兵补充进藏锋卫,再从灵州各地挑选一千多个好苗子。” 叶七虽然不是很了解大梁军制,却也知道这种操作未免有些问题,像这种大规模的军伍调动肯定需要西府军机的同意,但是从裴越的话语判断,这显然是他和唐攸之私下的协议。 裴越平静地说道:“不用担心,唐攸之会处理好这件事,只是唐临汾的调令需要走一下官面上的程序。” 林疏月眼神一亮道:“少爷好厉害,不光得了三千老卒和一员猛将,还将这位唐侯爷绑到自己的船上。” 裴越笑道:“这你可就想错了,不是我要将唐攸之绑到我的船上,是他自己想要登上这艘船,唐临汾和三千骑兵就是故意交到我手里的诚意。唐家既不是开国公侯,在后续几次国战中也没有捞到机会站稳脚跟。他本以为要在长弓大营主帅的位置上耗一辈子,所以在北线战事结束之后将所有长弓骑兵都交到我手里,希望能让唐临汾多一条路。” 叶七微笑道:“那时候他恐怕更看重的是你身后的大人物,如广平侯和洛执政,但是现在肯定更在意的是你自己的实力,否则也不会这么早就下注。” “大抵如此。” 裴越没有矫情地反对,然后转头看着林疏月问道:“今晚西军将帅包下秋江楼庆功,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 林疏月一愣,眼中的悲伤一闪而过,旋即强笑道:“少爷喜欢我去,我便跟着去。” 她这点情绪上的变化自然瞒不过旁边两个人精,叶七皱眉看着裴越说道:“你是不是喝醉了?” 裴越恍然大悟,他本来只是想让林疏月衣锦还乡,可是却没想过对于林疏月来说,九大家之首的名头其实是一种屈辱,在秋江楼的那段时间也是无可奈何的求生之举。虽然裴越和叶七真的不在意她此前的身份,但清倌人难道是什么值得称道的过往?又何谈衣锦还乡? 裴越举起双手,自惭道:“二位女侠,我今儿酒还没醒,所以才胡说八道,您二位千万别在意。” 一边说着一边灰溜溜地出门。 叶七极少见他这般狼狈的姿态,忍不住笑出声来。 林疏月望着裴越已经消失的方向,喃喃道:“少爷他和别人真的不一样呢。” 叶七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打趣道:“别人是谁?” 林疏月红着脸说道:“除了少爷以外的男子都是别人。叶姐姐,谢谢。” 叶七摆摆手说道:“你我之间不必言谢,在我看来你也比别人更值得亲近。” 林疏月敏锐地意识到她这句话另有所指,却不敢开口相问。 她不禁有些好奇,是谁能让一贯大气从容的叶姐姐这般讨厌呢? 正文 480【九大家】 雍和坊,秋江楼。 裴越抵达的时候天色已暗,整座秋江楼都悬挂着彩灯,洋溢着欢快喜悦的氛围。 去年来此参加芙蓉宴,虽然身负钦差之名,但出来迎接他的只有秋江楼主人程思清, 灵州本地官员一个都没有出现。 虽然这是刺史薛涛刻意为之,却也能说明当时那些人对裴越的轻视。 如今旧地重游,自然大不相同。 裴越勒缰下马,韦睿、陈显达、傅弘之和孟龙符紧紧相随,再后面便是邓载领着的一百亲兵。 楼门外的空地上,大梁西军主帅、集宁侯唐攸之站在最前面, 灵州刺史薛涛位于他左侧,右边则是金水大营主帅、定军伯罗焕章。 以这三人为首, 后面则是各军指挥使、刺史府官员、灵州九府知府以及上百名中层军政官员。 裴越见状快步上前, 一丝不苟地与三位大员见礼,然后对唐攸之说道:“侯爷亲自相迎,这等大礼晚辈怎么承受得起?” 唐攸之爽快地笑着,而后朗声说道:“西境之战能够取胜你是头功!今日你本就该是主角,我们出来迎一迎算什么?与你立下的那些功劳相比不值一提。” 裴越连忙摇头道:“晚辈确实做了一些事,但是当不起侯爷这般赞誉。” 罗焕章望着卓尔不凡的裴越,越看越是喜欢,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越哥儿,莫要这般谦虚。要不是你年纪实在轻了些,今夜这庆功宴的主位非你莫属。对了,我听说你还没有成亲,也没有定亲对吧?我的小女儿知书达理, 性情温婉懂事,要不改天你去我家坐坐?” 裴越后面笔直站着的几人强忍着心中的古怪, 暗自庆幸叶姑娘没有来, 否则这刚见面就不知道要闹出什么风波。 裴越不慌不忙,笑吟吟地说道:“伯爷,不是晚辈孟浪,实则早就有了婚约,等回京都之后就要着手操办。” 罗焕章登时大呼可惜,却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虽然粗豪但是不蠢,以皇帝陛下对裴越的器重,这婚约肯定大有来头。 唐攸之微笑道:“我们进去罢。” 众人纷纷点头,裴越跟在三人身后,步伐从容地走进秋江楼。 一路上享受着众人的注目礼,灵州的官员们比较收敛,军中的那些指挥使不断冲裴越行礼,其中很多人都在战场上见过,有过同生共死的经历,自然显得无比亲近。 有心人看到这一幕暗暗咋舌,这些指挥使可是整个西军的中坚力量,除了路途太远且没有参加西境之战的定西大营之外,其他三座大营以及虎城的大部分骨干将领都在此处。这些人对裴越的态度如此亲近,再加上传闻中开平帝对裴越的器重,他们似乎已经看到军中一个新的山头飞快成型。 当初在绿柳庄, 席先生曾经说过为将者首重军功次为人脉,裴越已经踏出无比坚实的第一步。 经过一群中级官员时,裴越忽然停下脚步,顾不得前面唐攸之等人诧异的目光,望着路旁一个年轻人,满面喜悦地喊道:“兄长!” 秦贤笑吟吟地看着他,旁边的薛蒙亦是满脸激动之色。 “兄长之前不是来信说要暂时留在鸡鸣寨处理军务吗?”裴越埋怨地问道。 秦贤微笑道:“本来是这样打算的,但是接到唐侯爷的帅令,要我和薛蒙来参加庆功宴,紧赶慢赶总算没有迟到,所以也来不及通知你。” 裴越这才明白过来,笑道:“好,晚上二位兄长去我那里叙话。” 秦贤和薛蒙点头应下,裴越这才迈步跟上唐攸之等人。 众人绕过活水池,来到九层高的朝风楼下,裴越不由得看向薛涛,脑海中想起那次芙蓉宴的记忆。 薛涛显然也被勾起脑海中的回忆,那时候他还是这座荥阳城中唯一的主人,连钦差都可以耍手段戏弄,开平帝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为难一位封疆大吏。如今场中的焦点已经不是他,甚至裴越已经有了和他平起平坐的资格,但是在薛涛脸上看不到半点阴沉,反而似春风拂面一般瞧着裴越。 裴越冲他笑了笑,心中却已经提升了戒备。 众人说说笑笑地上了九楼,裴越也体验了一把这个时代的人力升梯。 比他想象中要平稳,也没有吱吱呀呀的声音,只是速度比较慢。 能够享受这个待遇的只有位高权重的数人,其他人还是要老老实实走楼梯。 顶楼早已布置妥当,侍女们鸦雀无声,等待着达官贵人们到来。 唐攸之一行人出现后,轻柔悠扬的乐声也随之响起。 虽然主桌很大,但有资格上桌的人不多,除去唐攸之、罗焕章和薛涛之外,便只有裴越和荥阳知府赵显宏。 注意到裴越好奇的目光,唐攸之笑着解释道:“襄城侯回了虎城,齐云侯还在巡视军寨,他们都来不了。” 其实裴越对萧瑾这个人很好奇,根据前些日子韦睿回来之后的讲述,在南线战事结束之后的追击战中,真正负责指挥的正是襄城侯萧瑾,而且此人用兵很狡猾,没有给西吴骑兵后撤反扑的机会。 如此看来,虎城守军一直坚守不出就有些耐人寻味。根据裴贞和开平帝对萧瑾的看重,以及他在后来展现出来的能力,西吴四万骑兵真的能让虎城十万守军寸步难行吗? 裴越能感觉到萧瑾对自己的疏离,虽然他态度很客气,可是在之前的接触中,这份疏离感非常明显。 至于齐云侯尹伟,他没有出现也是情理之中,这场庆功宴的主角注定是裴越,他心中还没有放下对裴越的成见,却也无法违心地剥夺裴越的功劳,既然如此索性不见。 最令裴越意想不到的是酒宴尚未开始,唐攸之也还没有开口致辞,薛涛忽地微笑道:“唐侯爷,这场大胜来之不易,灵州百姓欢欣鼓舞,哪怕是青楼花魁也与有荣焉。本官特地请来城中最有名的九大家,让她们执壶斟酒,也算是一段佳话,不知侯爷意下如何?” 唐攸之自然不会在这种细枝末节上与薛涛计较,捻须颔首道:“薛方伯想的周到,本侯也曾听过九大家的盛名,请她们出来罢。” 裴越面色平静,心中却轻轻一叹。 正文 481【密议】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九大家依旧是荥阳城中最有名的花魁,但是短短半年时间就换了不少新面孔。 佩玉阁的舞魁段雨竹忽然归隐,外人当然不知道这是裴越的决定。虽然她名义上还是谷梁的下属,但是既然她和邓载两情相悦,那么裴越肯定要替她解决身份的麻烦。 千金楼的歌魁萧清吟被沈淡墨带走, 从此那些文人墨客们再也听不到她天籁一般的歌声。 金粟院的诗魁李枕书悄无声息地消失,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身为九大家之首的林疏月住进了钦差行辕,随着裴越的地位越来越高,敢在私下议论她的人也越来越少。毫无疑问,林疏月的境遇最令那些花魁们羡慕,裴越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 相貌气质无一不佳,眼见就要青云直上, 谁不希望能遇到这样的归宿? 官府将在秋江楼举行庆功宴的消息传开, 最激动的便是如今的九大家,因为她们知道裴越也会参加,要是被他看中,下半辈子岂不就有了一个完美的着落? 故而当九位美人似弱柳拂风一般娉娉婷婷地来到主桌旁边时,场间的气氛忽然变得旖旎又古怪。 虽然她们都知道这是什么场合,没有人敢随意而为,但是眼波流转之际,还是不约而同地停在裴越的身上。 唐攸之只看了几眼就知道事情的原委,似笑非笑地对薛涛说道:“方伯,我们终究还是老了啊。” 薛涛笑道:“侯爷,世人喜欢少年英雄是常见的事情,哪里知道像侯爷这等英雄人物才是中流砥柱?这些女孩子们眼皮子浅,侯爷勿怪。” 唐攸之摆摆手道:“方伯言重了, 今日你是地主,就请你来安排。” “恭敬不如从命。” 薛涛起身给九大家安排位次,众花魁当然不能与这些大人物并肩而坐, 只能坐在侧后方帮忙斟酒布菜。不知薛涛有意还是无意, 坐在裴越左边的是来自元章阁的书魁锦书,右边的则是燕归楼的词魁谢新词。 裴越面色平静,心中却有些想笑。 他还记得段雨竹曾经对自己说过,当时的九大家中,锦书、李枕书和谢新词三人应该就是薛涛操控的棋子。如今李枕书不知去向,薛涛又将锦书和谢新词安排在左右两边,总觉得他在嘲讽自己。 两位花魁相貌倾城,眼眸中含情脉脉,尤其是酷爱词作的谢新词,她至今还记得当初在芙蓉宴上读到那两首词的惊艳。虽然裴越说那两首词都是家中丫鬟桃花所作,可她又怎会相信那样的词是出自丫鬟之手? 只可惜后来再没有机会相见,今日终能再见,酒宴尚未开始,她已经觉得自己有些醉了。 随着唐攸之一番慷慨激昂的致辞过后,无数珍馐佳肴和陈年美酒被侍者们端上来,这场云集灵州和边军绝大部分重要官员的庆功宴拉开了序幕。 三五巡后,裴越放下酒盏,对唐攸之说道:“侯爷,晚辈不胜酒力,暂且告个罪。” 唐攸之笑道:“你自便即是,何需多礼。” 坐在对面的荥阳知府赵显宏起身道:“诸位大人, 不如由下官陪爵爷去散散酒,也算是尽一尽地主之谊。”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大堂,往西面偏厅之后的茅房缓步而去。 裴越此时眼神十分清醒,五感也格外敏锐,确定周遭没有人跟踪之后,低声道:“赵大人,你就不怕薛涛怀疑你?” 赵显宏满脸堆笑道:“如此光明正大,他有什么可怀疑的?不瞒爵爷,此人最近一直盯着下官,甚至不仅仅是下官,就连刺史府那几位大人也都被他盯着。” 裴越淡然道:“看来赵大人是有了决定?” 赵显宏闻言不禁想起那次在荥阳府衙中的密谈,当时藏锋卫在府衙外面斩杀旗山冲之战中俘虏的逆贼,他和裴越在里面手谈对弈。虽然裴越的棋力不是他的对手,但外面那盘大棋却是这个年轻人稳操胜券。 这段时间以来他不是没有纠结过,然而一想到灵州刺史这个位置,以及自己这些年在薛涛手底下受的腌臜气,最终决心还是战胜了胆怯。尤其是裴越在南北两线的战事中功劳卓著,他更加坚信自己的选择不会错。 一念及此,他神色坚定地说道:“下官愿为爵爷马前卒,从此唯爵爷马首是瞻,若有半点私心,必——” 裴越打断他的话,轻声道:“赵大人,我从来不信这些誓言,也不会要你替我卖命。当初我便说过,你我只是互惠互利,倘若我将来失势,就算你想落井下石也未必轮得上。” 赵显宏尴尬地笑了两声。 裴越缓缓道:“东西准备好了吗?” 赵显宏连忙说道:“已经准备妥当。” 裴越颔首道:“十天之内,你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将东西送去佩玉阁,交到段雨竹手上,其他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赵显宏正色道:“下官记住了。” 两人进入茅房放完水,然后一路笑谈回到大堂之内。 只是这一路却有些难走,方才众人不知裴越因何离席,故而不敢上前叨扰,此刻见他回来哪里还肯错过机会。 长弓大营新晋指挥使谷芒领头,提着一壶酒拦住裴越的去路,笑道:“爵爷,能不能赏个脸跟我喝一个?” 平时他可以称呼裴越为越哥儿,但是这种场合自然要避嫌,所以态度显得十分恭敬。 裴越无奈笑道:“三哥,你这是嘲笑我呢?让谷伯伯知道不得揍我一顿?” 谷芒登时觉得心中极为痛快,他的身份本就不是秘密,裴越这样说自然显得更加亲近,他朗声笑道:“你就说喝不喝吧?” 裴越接过他手中的杯子,然后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坦然道:“我虽然酒量不及三哥,但也不是啰嗦磨叽之人,干了!” 说罢一饮而尽,然后亮出杯底。 谷芒大笑饮尽。 周遭响起一片叫好声,吸引堂内所有人的目光。 既然有谷芒打头,其他指挥使哪里还会客气,排着队上来敬酒。 裴越始终不推辞,酒到杯干,而且还会跟每个人都交谈片刻,让这些中坚大将们十分欢喜。 指挥使往下还有一部分立下大功的统领,甚至还有文官加入敬酒的行列,声势之壮让人惊叹。 韦睿等人一见哪里还忍得住,尤其是性情粗豪的陈显达,再加上担心裴越身体的秦贤和薛蒙,毫不犹豫地提着酒壶,就像在沙场上握着兵刃一般,冲那些想要敬酒的文武官员们杀了过去。 至此,这场庆功宴终于热闹起来,有了几分凯旋庆祝的味道。 谢新词遥遥望着被人群簇拥的裴越,默默攥紧了双手,眼神中闪过一抹倾慕,却也有着几分犹豫。 正文 482【一等国侯】 大堂内气氛热烈,还好有韦睿等人的支援,裴越好不容易脱身回到主桌,脸上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但是眼神依旧清明。 谢新词看向裴越的眼神愈发显得深情,小心翼翼地问道:“爵爷, 不知最近是否有新的词作?” 坐在对面的唐攸之饶有兴致地问道:“越哥儿还擅诗词?” 薛涛趁机说道:“侯爷有所不知,去年芙蓉宴时,中山子曾经有两首大作问世,竟是惊艳全场,压得灵州才子们无人再敢作词。那晚九大家的绣球都抛给他,我们这些老家伙不知有多羡慕, 此事一时传为美谈。” 罗焕章对这些舞文弄墨的门道不感兴趣,便拉着身边的赵显宏饮酒。 唐攸之面带笑容地问道:“方伯可还记得那两首词?” 薛涛意味深长地说道:“如何会忘记这等佳作?不过,据说席间这位词魁谢姑娘对中山子的词作爱若珍宝, 日日夜夜吟诵,想必早已烂熟于心,不若请她来为侯爷诵读,如何?” 唐攸之注意到裴越的面色依旧很平静,看不出半点激动,登时有些警惕,但薛涛的这个提议并无不妥,他也不可能直接拒绝打对方的脸,便淡然说道:“好。” 谢新词看了裴越一眼,满怀激动地吟道:“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 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她有些紧张又满是仰慕地说道:“诸位大人,这是爵爷做的第一首词。” 裴越已经感觉到这两人一唱一和肯定另有目的,但是却没有阻止谢新词, 如今大势在他,想要靠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算计他,只能是水中捞月。 谢新词然后又念出裴越当时作的第二首苏幕遮。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京城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不光是酷爱词道的谢新词,其他花魁也都目泛异彩地望着裴越。 文才武略,相貌家世,无一不是上上之选,这世上还有比眼前这位爵爷更优秀的良人吗? 如果不是因为场合不对,主桌上又都是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她们早就施展浑身解数吸引裴越的目光。 等到谢新词读完,裴越不慌不忙地说道:“这两首词都是我府中丫鬟名为桃花者所作, 只是薛大人和诸位姑娘并不相信, 让侯爷见笑了。” 唐攸之轻笑道:“原来如此, 不过确实是两首难得一见的佳作,难怪这位谢姑娘记得如此清楚。” 薛涛神情真挚地说道:“裴钦差何需过谦?且不说区区一丫鬟是否有这等才情,即便她真是这些词作的主人,想必才名早已传遍整个大梁,又岂会碌碌无名。当然,本官知道钦差的顾虑,多半是不愿木秀于林,可是这等小事不过是锦上添花,对于武勋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军功。侯爷,不知本官说的对吗?” 唐攸之仔细品着那两首词的内容,一时间并未发现不妥的地方,但他很清楚裴越和薛涛此前的过节,如今薛涛一定要将这两首词扣在裴越的身上,对他来说如何回应并不困难,便缓缓说道:“方伯,既然词作者只是裴越府中一名丫鬟,没有他的允许,这些词作又如何能流传出来?我看多半是去年芙蓉宴时,某些灵州才子盛气凌人,裴越一时激动而已。” 裴越不好意思地笑笑,挠头道:“侯爷说的是,当时年轻气盛罢了。” 薛涛看了谢新词一眼,正要继续这个话题,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几名武将脚步匆匆地来到主桌,对唐攸之说道:“侯爷,宣旨钦差来了,就在楼下。” 唐攸之和裴越对视一眼,心中有些惊讶,他起身说道:“让所有人下楼接旨。” “是!” 片刻过后,朝风楼下,那片活水池边的空地上,灯笼与火把照亮夜色。 唐攸之快步上前,其余人跟在他的身后。 传旨钦差是一名四十岁左右的宫中内监,与裴越印象中的太监不同,此人身材高大,五官棱角分明,并无阴柔之气,唯有千里奔波的风尘仆仆。 这内监双脚不丁不八地站立,身后跟着数十名气质剽悍的宫中禁卫,他望着朝自己走来的一群人,不苟言笑地说道:“集宁侯,下官乃是都知年从轮,奉旨前来传诏。” 唐攸之眼神一凝,大梁内监分为内外两省,外省负责宫中的各项杂务,内省则是专门服侍宫中贵人。都知乃是正五品,看似品阶不高,但这是国朝为了限制宦官的权力和地位,实际上这是内监中第二等的职位,能够行走于皇帝和后妃面前,极有可能是开平帝信重之人,自然不容小觑。 他上前微笑道:“原来是年都知,路途遥远又逢寒冬腊月,这一路上辛苦了。” “侯爷言重了,为陛下办事怎会觉得辛苦?”年从轮不冷不热地说道,然后从身旁的小黄门手中取来一个卷轴,高声道:“集宁侯唐攸之接旨。” 空旷的平地上,数百人一齐跪下。 裴越一边听着内监宣读圣旨,一边暗中打量着这个看起来很不一样的内监。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人有些面熟。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而军帅戎将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乃能文武兼全,出力报效讵可泯其绩而不嘉之以宠命乎。尔长弓军营主帅唐攸之,御敌于国门之外,保境安民,军功卓著。兹特授尔为京军龙骧大营主帅,加封一等集宁侯。深眷元戎之骏烈功宣华夏,用昭露布之貔熏,暂锡武弁,另加丕绩,钦哉。敕命,开平六月元月初二日。” 年从轮看着跪拜在地的唐攸之,脸上终于挤出一抹笑容道:“唐侯爷,恭喜。” 唐攸之起身接过圣旨,双手微微颤抖着,连声道谢。 这可是一等国侯! 整个大梁如今除他之外,也只有寥寥三人而已。 正文 483【一念之间】 裴越有些心惊。 虽然戚闵和王勇一直在京都全力发展着消息渠道,但是京都势力本就复杂,他们两个无论是能力还是人脉都很难将这件事做到高层,目前也只是局限在市井之间。 所以裴越暂时还不知道京都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可是唐攸之的这封嘉奖圣旨里,抛开那些没有意义的辞令, 真正有用的信息只有两个。开平帝加封他为一等集宁侯,这意味着唐攸之一跃成为军方最顶尖的勋贵之一,为他将来进入西府创造出机会。 第二个是唐攸之新的军职,龙骧大营便是京军南大营,也就是之前谷梁的地盘,后来由李柄中执掌。裴越很清楚李柄中始终无法收服南营军心, 除非他将整座军营的将士都换掉,但开平帝肯定不会同意这样无能的做法。如今让唐攸之接手南大营, 李柄中何去何从?开平帝这个举动是不是意味着他开始防范谷梁? 唐攸之自然也想到这些问题,但他城府足够深,所以脸上依旧是感激涕零的神色,随后问道:“年都知,不知陛下是否还有交代?” 年从轮赞许地说道:“下官这里还有一封圣旨是给齐云侯的,陛下让他接手古平大营,要他尽快完备虎城以南的军寨体系。与此同时,陛下命南安侯苏武为长弓大营主帅,由他领军驻守北线。襄城侯萧瑾依旧任虎城行营节制,虎城守军需要向西袭扰吴国的甘城和柳城,不能让他们轻松悠闲地休养生息。” 唐攸之点头道:“陛下的这番安排十分妥当。” 年从轮继续说道:“唐侯爷,陛下希望你能暂时留在灵州,配合那三位侯爷彻底解决西境防线的隐忧。等这些事情解决之后,你再赴京都就任, 陛下已经命人在都中为你修建集宁侯府。” 唐攸之拜谢道:“微臣谢过陛下恩典,自当尽心竭力,完成陛下的嘱托。” 年从轮代表开平帝受了这一礼,然后微笑道:“众将士的赏赐正在商议之中,朝廷很快就会派人来通报,还请唐侯爷让他们稍安勿躁。” 后方的文武官员们面露喜色,打了大半年的仗,谁不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如今大梁获胜,那么无论是官职爵位还是银钱,总要有些赏赐才是。 唐攸之见这位内监似乎没有其他的举动,便微笑问道:“年都知,这次西境战事论功劳有人比唐某更大,不知陛下是否有安排?” 年从轮闻言眼角一挑,好奇地问道:“侯爷莫非是在说笑?” 唐攸之心中一沉,正色道:“本侯在奏章中已经写明,西境之战首功乃是中山子裴越。” 年从轮摇头道:“侯爷,下官没有看过您的奏章,但是现在整个京都都知道,西境之战中北线战事是您指挥,南线战事是由您和襄城侯联手指挥,此外定军伯和齐云侯也出力甚伟,却不知中山子在其中有什么功劳?何况中山子只是区区一卫指挥使,年未过二十, 纵然有些军功也不过是诸位大人器重他而已,首功之说未免显得太过——”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他对面的人群中气氛陡然变得肃杀起来。 定军伯罗焕章握紧双拳, 双眼圆瞪怒视着这名内监。 无论是韦睿等直属于裴越的部下,还是谷芒和唐临汾这些跟着他战斗的武将,亦或是其他关系更远一些的将领,无不是满眼怒意地盯着年从轮,甚至有些人已经怀疑地看着唐攸之的背影。 抢占军功这种事并不稀奇,历朝历代屡见不鲜,史书中有太多类似的记录。 如果这内监所言属实,那岂不是意味着唐攸之将裴越的功劳占为己有? 此刻就连唐临汾的脸色都变得十分难堪,他很清楚裴越究竟付出了多少,如果没有这位年轻的主将,灵州将会面临怎样凄惨的局面。 年从轮意识到局势变得不对劲,但他心中没有丝毫怯意,自己可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又是宣旨钦差,就算给这些人一百个胆子,他们难道还敢造反? 故此,他冷笑一声,目光越过唐攸之喊道:“中山子裴越何在?” 裴越不慌不忙地走上前,双眼平视着对方说道:“我就是裴越。” 年从轮看向他的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恨意,阴测测地说道:“你不过是个子爵,竟然敢无故杀死武威侯宁忠,简直无法无天,视朝廷法度如无物!陛下命我将你带回京都,现在跟我走吧!” 他猛然一扬手,身后的禁卫们便踏步上前。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对面人群中突然有人吼道:“放你娘的屁!谁敢动我们爵爷?” 今夜来参加庆功宴的以武将居多,此前所有人都喝了不少酒,本身就没有那么清醒,此刻听到这太监居然要拿下裴越,又被陈显达的吼声一激,哪里还忍得住? 近百人同时向前,定军伯罗焕章更是站在裴越身前,怒吼道:“你敢!” “且慢!” 眼见要闹出一场大乱子,裴越和唐攸之同时开口,这才拦住那些怒火攻心的骄兵悍将们。 一贯冷静从容的秦贤不顾身份差别,开口喊道:“唐侯爷,你那份奏章究竟是怎么写的?” 唐攸之怒道:“都给我冷静一点!本侯是怎样的人,裴越比你们更清楚!” 裴越感动地看着秦贤,抬手道:“诸位兄长,莫要冲动,侯爷那份奏章我亲眼见过,而且我也相信侯爷的为人,这件事肯定有误会。” 局势已经一触即发,好在唐攸之的威信还在,裴越也能镇住这些冲动的将领。 他转身望着脸色发白的年从轮,平静地问道:“年都知,陛下让你将我押回京都?说我是待罪之身?” 年从轮不答。 裴越又问道:“我问你,陛下究竟是怎样说的?可有圣旨?可有口谕?” 年从轮看着这张淡定又年轻的面孔,心中有些发寒,没想到自己那般出言挑唆羞辱,他竟然还能冷静下来。虽然那些武将看起来很可怕,但他并无任何惧意,相反很期待这些人出手。 就算自己丢了这条命,裴越也是必死之局! 杀一个内监和杀一名钦差截然不同,煽动西军将帅动手更是与造反无异。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特意选的这个时机,竟然没有让裴越方寸大乱。 可惜! 面对裴越冷峻的目光,他终究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假传圣旨,毕竟自己可以死,总不能祸及家族。 片刻之后,他垂下眼帘,淡漠地说道:“陛下命你带着亲兵即刻回京,要问询你宁忠之死的前因后果,藏锋卫不得同行。” 裴越心中冷笑,同时也松了口气。 这个结果早在他的意料之中,时至今日,谁也不能夺去属于他的功劳。 正文 484【平息风波】 年从轮并不甘心就这样失败,但是裴越显然不会给他继续挑唆的机会。 “年都知,如你所言,陛下只是让我尽快返回京都,要询问我关于宁忠之死的细节,对否?” 裴越中气十足, 声音洪亮,全场都听得清楚明白。 年从轮脸色阴沉,旁人竟然能从这个内监身上感受到一丝属于武夫的杀气,不过在裴越和唐攸之等人的注视下,他终究只能点头道:“是。” 裴越不卑不亢地说道:“有劳年都知一路奔波辛苦,请容我一天时间处理几件事, 后日一早便会启程。” 年从轮知道面前的年轻人已经彻底掌握局势,自己再针锋相对也只是徒增笑柄, 故而冷哼一声后带着宫中禁卫离开此地。 裴越深深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 然后转身对唐攸之说道:“侯爷,请恕晚辈失礼,不能继续参加庆功宴,扫了大家的兴致,下次我肯定会找机会请诸位一个东道。” 唐攸之目光坚定地说道:“既然陛下有旨,你应当尽快回京。不用担心,这边一切有我。” 这句话显然是说的藏锋卫,虽然裴越自己早已有了安排,但也不会拒绝盟友的好意,微笑道:“那就劳烦侯爷费心了。” 定军伯罗焕章上前搂着裴越的肩膀,低声说道:“越哥儿,回京都之后若有不顺暂且忍耐,等我和老唐回京之后自然会帮你撑腰, 属于你的功劳谁也别想夺走。” 裴越感激地笑笑,又好奇地问道:“伯爷, 方才那位年都知只提了唐侯爷,你难道不继续镇守金水大营?” 罗焕章意味深长地说道:“咱们大梁的惯例,凡是立下军功的主帅都会挪一挪地方, 个中缘由你应该明白。之所以我暂时还得待在金水大营,无非是朝堂上那些大人物们还没分出胜负,没有决定接替我的人选。” 裴越点点头,猛然间想起一人,不禁低声说道:“那襄城侯……” 罗焕章微笑道:“萧瑾这个人很不简单,他似乎不存在于任何派系之中,也不像魏国公那般深得陛下信任,却偏偏能稳稳坐在虎城行营节制的位置上。倘若你以后跟他发生矛盾,不要主动出手,需要先摸清楚他的手段再去应对。” 裴越微微一惊,原来身边这个性情粗犷的老将也有如此缜密的那一面,认真地说道:“多谢伯爷提点。” “几句废话而已,不算什么。”罗焕章又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后走到旁边。 裴越暂且将这件事压在心底,抬头望着旁边依旧情绪激动的文武官员们,高声说道:“诸位兄长,今夜你们仗义出手, 这份恩情裴越铭记在心。不过,我有几句心里话想说一说,还请诸位不要介意。” “爵爷请说!”高临汾在人群中喊道。 裴越神情真挚,缓缓说道:“陛下让我尽快返京,是因为我之前在古平大营手刃武威侯宁忠。我为什么要杀他,相信诸位都明白事情的原委,但是陛下并不是很清楚,朝堂上那些大臣也不清楚。在他们看来,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子爵,竟然敢擅杀三等国侯,实在有些骇人听闻。但是陛下对我很信任,否则就不会是让我自己带着亲兵回去,早就将我捉拿押送。” 听他这般娓娓道来,所说之言又合情合理,众人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裴越又笑道:“其实陛下对我还是很器重的,否则也不会让我实领藏锋卫指挥使,只不过因为宁忠之死这件事,他在厘清之前并不好对我进行封赏。我很敬重唐侯爷,北线战事若非有他对我的信任和重视,大胜也无从谈起。至于军功一事,无论是我的功劳,还是诸位兄长前辈的功劳,朝廷肯定会给一个公正的赏赐,请大家稍安勿躁,做好战后的收尾事宜。” 这番话让唐攸之目露激赏,也让其他文武官员心悦诚服。 风波终于平息,裴越抱拳道:“因我之故扰了大家兴致,下次一定会找机会赔罪。诸位,我后日即将返京,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故而不能再陪大家饮宴,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说罢,他躬身朝众人作了一个揖。 唐攸之感慨道:“无妨,日后京都再会。” 罗焕章笑道:“再会之日不远。” 其他人亦纷纷与裴越道别,言语之间颇为不舍,尤其是那些在战场上和他并肩战斗过的武将们。 裴越与每个人都简短说了几句,最后看着神情古怪的薛涛,微笑道:“薛方伯,来到灵州大半年,很多事多亏你提携,相信终有再会之时。” 薛涛不自然地笑笑,说道:“我让人准备一些灵州方物,明日派人送去钦差行辕。” 裴越拱手道:“多谢。” 朝风楼顶层,谢新词痴痴地望着下面,锦书走到她身边,担心地说道:“新词,进去罢,外面风大小心受凉。” 谢新词抬手擦擦脸颊,温声道:“好。” 锦书这才发现她在落泪,不由得震惊地说道:“这是怎么了?” 谢新词又望了一眼下方,摇头道:“没事。” 锦书看着她泛红的眼眶,轻叹一声道:“新词,那位裴爵爷不是我们能攀附的,你不要陷进去了。” 谢新词并未否认或者争辩,她挽起锦书的手臂,哀伤地说道:“你知道枕书姐姐在哪里吗?” 金粟院的书魁李枕书忽然消失,旁人只当她是和舞魁段雨竹一般归隐,但谢新词和锦书平素与她往来密切,对于她的失踪毫无所得,再加上三人暗中都为薛涛所制,不免十分担心。 锦书摇摇头,搀着谢新词回到堂内。 朝风楼下,裴越再次向众人行礼,然后转身大步离开。 韦睿等人连忙跟上,秦贤和薛蒙在向唐攸之请罪之后也离开秋江楼。 唐临汾站在人群之中,一时有些犹豫,他知道自家叔父和裴越之间的约定,但官面上的程序还没有走完,眼下他还不是藏锋卫的将领,也不像秦贤那样与裴越有兄弟之情,冒然跟上似乎有些不妥。 便在这时,他看到唐攸之递来的严厉眼神,立刻醒悟过来,坚决地离开此地。 眼下裴越的处境有些微妙,这个时候不表明心意更待何时? 正文 485【古蔺驿】 钦差行辕,前院正堂,灯火通明。 裴越身居诸位,左侧分别是秦贤、薛蒙、陈显达和孟龙符,右侧则是韦睿、唐临汾、傅弘之和邓载。 堂内气氛有些沉闷,陈显达愤怒地说道:“这个老太监欺人太甚, 仗着自己在宫中走动就那般嚣张,老子真想弄死他。” 韦睿皱眉道:“打了那么多仗,你这脾气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他是传旨钦差,难道你想让爵爷背上谋逆的罪名?” 陈显达气呼呼地说道:“所以我只是想弄死他,而不是真的弄死他,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难道连这点道理都不懂?老韦,你不要拿大道理压我, 整个西境之战究竟谁功劳最大, 你难道不清楚吗?没有赏赐不说,反而将爵爷当成罪人看待,若非如此西军中的大将们为何要坚定地站在爵爷这边?” 裴越正在看一封书信,闻言诧异地抬头望着陈显达,笑道:“你如今也会分析这些了?” 陈显达楞了楞,见其他人包括韦睿在内都笑着看向自己,不由得挠挠头道:“爵爷,我就是随便说说,要是错了您别生气。” “有点长进。” 裴越夸了一句,然后将那封信收起来,环视众人道:“年从轮只不过是想刻意挑起你们的怒火,甚至希望你们动手杀了他,那样一来我谋逆的罪名就洗刷不掉, 再大的功劳都无法抵消。” 众人终于听出一丝深意,秦贤开口问道:“越哥儿,这个年从轮同你有仇?” 裴越点点头道:“年家人丁不旺, 年从轮幼时入宫, 父母皆已亡故,只有一个兄长。他兄长只有一子一女,儿子长大后送到京都托付给年从轮照顾。后来凭借在宫中的关系,年从轮将侄子送到鲁王手下,帮鲁王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邓载闻言惊道:“年叙?” 裴越平静地说道:“没错,去年想要硬闯钦差行辕刺杀我的鲁王府高手。” 如此一来,众人总算明白个中的缘由,虽然心中怒意仍在,但至少不像之前那样没有头绪。 裴越其实也是刚刚才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正月初三日,沈默云带着沈淡墨返回京都,既然误会已经解除,他和裴越还是要维持之前那种似敌似友的关系。这封信便是沈默云派人送来,几乎是和年从轮一行同时抵达荥阳,然后送来了钦差行辕。信中内容不多,只是将年从轮和年叙的关系点明,同时让裴越小心行事。 对于裴越来说,这件事只是一个小插曲,即便没有沈默云的提醒,他也不会轻易掉进对方的陷阱。只是从这件事也能看清楚,他如今虽然是平步青云, 却也会步步惊心,随时随地都有可能遭遇敌人的暗箭。 韦睿沉吟道:“爵爷,宁忠之死恐怕有些麻烦。” 众人担忧地望着裴越,虽然当时斩杀宁忠的时候激动人心,后续又因为连场大战顾不上这件事,此刻坐下来静静思考,才发现这或许是一道很难轻松跨过去的坎。 裴越摆摆手道:“这件事我自有安排,不需要你们担心。现在我有几件事安排,你们仔细听着。” 韦睿等人齐声道:“请爵爷吩咐。” 裴越道:“我走之后,藏锋卫的事务皆由韦睿主持,你们所有人必须听从他的号令。” “遵令!” “募兵之事不容有误,长弓骑兵的甄选由唐临汾负责,尽量挑选灵州本地儿郎。与此同时,公开向灵州各府募兵,需要补足一万之数,所挑兵员要以家世清白品行端正吃苦耐劳为标准,尽量选择农家子弟,这件事由傅弘之负责。最终选进来的人,你们五人都要过目,不能让人浑水摸鱼。” “遵令!” 裴越沉思片刻,继续说道:“邓载,佩玉阁那边的事情由你继续负责,拿到东西之后,你从军中选出一百精锐,与段雨竹一起尽快返回京都。” 邓载应道:“是,少爷。” 裴越看向韦睿,沉声道:“从明日开始,藏锋卫按照我之前拟定的操典继续操练。除了募兵一事外,你们不得牵扯进任何麻烦里,就算听到有人骂我,也必须老老实实待在营地。等募兵完成之后,你们告知唐攸之然后返京。” 韦睿深吸一口气,起身道:“爵爷,末将定不辱命。” 裴越抬手让他坐下,看向众人道:“军中做出一些调整,一万人分为前后左右四军,由陈显达、孟龙符、傅弘之和唐临汾分别担任统领,老卒、长弓骑兵和征募而来的新丁打散进入四军。韦睿暂领副指挥使一职,由他掌控全局。” 众人齐声应下。 裴越望着唐临汾,满意地笑了笑,然后成竹在胸地说道:“你的调令会在大军抵京之前下来,此事不用担心。” 唐临汾正色道:“多谢爵爷赏识。” 裴越起身说道:“你们都去歇息罢。记住,没有我的命令,谁的话都不能听,就算是圣旨也只会是假传圣旨!” 他的脸色陡然严肃。 众将心中一凛,毫不犹豫地起身答道:“末将明白。” 待他们走后,薛蒙意犹未尽地说道:“越哥儿,我怎么感觉你比那些大帅还要厉害?” 裴越此刻才放松了些,微笑道:“薛大哥不要笑话我,这算什么厉害,不过是防患于未然罢了。” 秦贤有些担忧地看着他,沉声问道:“京都真的没有麻烦?” 裴越摇头道:“兄长,难道你不相信兄弟的本事?对了,你们接下来是回鸡鸣寨?虽然这次的功劳足够兄长升指挥使,但继续留在西境是浪费你的能为,毕竟这里已经没有战事了。” 秦贤饶有兴致地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裴越诚恳地说道:“兄长,你和薛大哥一起回京都如何?我保证能给你们弄到一个满意的军职。” 秦贤没有任何迟疑,点头道:“好。” 裴越怔了怔,看着他眼中温和的笑意,还有薛蒙脸上激动的神情,不由得想起几年前绿柳庄的那个夜晚,他们兄弟几人并肩杀贼。 往事犹在眼前。 裴越忽然大笑出声,感慨道:“今夜不醉不归!” 是夜,裴越酩酊大醉,最后睡在叶七卧房内,只可惜这一夜他人事不知,并无趣事发生。 正月十六日,裴越携叶七和林疏月以及一百亲兵启程,集宁侯唐攸之、定军伯罗焕章和灵州刺史薛涛率领万民相送。 时光飞逝,冬去春来。 二月初三日,裴越抵挡京都西面七十余里的古蔺驿,那座世间雄城似乎隐约可见。 这座驿站始建于三百多年前,历经数十次修缮扩建,是京都西面三百里内最大的一座驿站,在这里歇息的官员和差役极多,所以当裴越出现的时候,引来很多人的注目。 只是没有人知道,暗处有一些人显得格外紧张。 他们死死盯着裴越,就像窥视猎物的野兽。 正文 486【三人行】 入夜,古蔺驿馆舍之中。 叶七和林疏月同住,裴越在吃完晚饭之后来到她们的房间。 周遭都是亲兵们的住处,再加上有叶七这样的武道高手,不虞会有人暗中监视。裴越坐在桌边,接过林疏月奉上的清茶, 望着叶七说道:“我相信你的感觉,但是我觉得不会有人这么愚蠢。” 叶七沉吟道:“从灵州出发之后,我仔细观察过沿路的情况,虽然有一些人在暗中盯着,但是没有太强烈的敌意。快接近古蔺驿的时候,我发现至少有十几个高手在跟踪我们。进入驿站之后,这种情况更加明显。” 林疏月担忧地说道:“少爷, 看来有人想对你不利。” 裴越握着茶杯,浅浅喝了一口, 皱眉道:“这里距离京都七十多里,如果有人想动手,的确是最后的机会,因为再往前就是京军西营。但是我思来想去,还是不认为会有人这样做。” 叶七问道:“皇帝会是什么想法?” 裴越冷静地答道:“他不知道我知道他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所以暂时不会有危险。” 这是一句很绕口的话,林疏月显然听不懂,叶七倒是勉强能明白他的意思,毕竟之前跟着裴越一起去了那座湖心岛。 “可是我觉得皇帝对你不会特别信任。”叶七担忧地说道。 裴越面色淡然地笑了笑,点头道:“他要用我,但肯定会对我有所防范。就拿这次的事情来说,宁忠和路敏的关系众所皆知,他本身就是待罪之身,我在那样危险的局势中杀了他, 根本谈不上罪责。皇帝之所以同意一些朝臣的提议,无非是想要敲打我一番。” 叶七心领神会地说道:“敲打之后才是大用。” 裴越冷笑道:“就是这么回事,所以我并不担心这次回京之后会有什么麻烦。皇帝有时候的手段略显小家子气, 比如他特地挑选年从轮来做宣旨钦差,无非就是想用这个人来警告我,鲁王是他的儿子,我只是他的臣子。就算鲁王派人刺杀我,我也不能因此心生怨望。” 叶七轻哼一声,显然她并不在意鲁王的身份。 林疏月眼中流露出一抹悲伤,不仅仅是因为裴越的这番话,她想起了自己的过往。 当初的林家也是书香门第世家大族,在西吴国内很有名望,因此她度过了非常自在开心的十五年。然而一场朝争如狂风般袭来,站错位置的林父被西吴皇帝当朝处死,林家被抄家灭族,先祖被开棺戮尸,成为朝野上下眼中的笑话。 裴越注意到她脸上的伤感,柔声安慰道:“疏月,从今往后你就是裴家的人,不用担心会有人欺负你。你们林家的仇,我会想办法帮你报。” 林疏月感动又惶恐地摇头道:“少爷, 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好了,疏月没有其他的想法。” “这些事以后再议。”叶七接过话头,皱眉问道:“其他人会不会在这个时候动手?” 裴越沉着地分析道:“鲁王有实力,但是皇帝既然派年从轮来警告我,肯定也不会忽略对鲁王的敲打,这才是他的制衡之术。至于其他人,除了魏国公王平章之外没有动手的能力。如今他们肯定知道你的存在,再加上我有一百亲兵保护,想要杀了我至少要动用三千骑兵。无论是裴云还是李柄中,他们要是能做到这一点,当初也就不会眼睁睁看着我抓住机会。” 叶七想了想,问出一个连自己都不太相信的可能:“会不会是王平章?” 屋内气氛陡然冷肃。 裴越沉吟道:“王平章借着西境之战除掉路敏,我不信皇帝没有察觉。如今军中格局混乱,路敏的位置会落到谁的手里不得而知,皇帝接下来要用我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量,王平章他敢在这个时候继续出手?这个老乌龟除了永宁元年那次突然发力,其他时候都是后发制人,应该不会激进到这种地步。” 叶七松了口气,苦笑道:“怎么感觉你付出那么多帮助朝廷打赢这场仗,到头来反倒是处处危局?” 裴越伸了一个懒腰道:“越往上走越是艰难,所谓无限风光在险峰嘛。” 林疏月眼神愈发明亮,谁不喜欢自己的意中人志向远大呢? 裴越继续说道:“总之接下来的路程我们小心一些,遇到危险时撒腿就跑不要轻敌,我就不信谁能真的调动京军对付我们。夜深了,我们歇息罢。” 他瞪大眼睛看着两女,脸上浮现一抹古怪的笑容。 林疏月与他多次水乳交融,对这个笑容早已熟悉,登时羞红了脸低头不敢看他。若是只有两人独处,她还不至于这般羞涩,可是叶姐姐还在呢,难道要…… 叶七并未动怒,笑吟吟地望着裴越:“想不想大被同眠?” 林疏月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这种话也是能说的吗? 裴越看着各具风情的她们,嘴里很想说一声是,但是心中最后一丝清醒挽救了他的屁股,摇头笑道:“不合礼法,不合礼法。” 他起身打了一个哈欠,摆摆手道:“我回去了,你们早些歇息。” 等他离开之后,林疏月惊讶地发现叶七与平时显得很不一样,她依旧端坐着,牙齿轻轻咬着下唇,脸颊微微泛着红晕。 林疏月好奇地喊道:“叶姐姐?” 叶七扭头看见她脸上的春色和眼中那抹戏谑之色,起身没好气地说道:“你这个小妮子,被你家少爷哄得分不清东南西北,连那种卑鄙的心思都不拒绝,我看哪天你迟早要被他吃干抹净。” 林疏月不敢大声反驳,轻柔地嘟囔道:“可是叶姐姐好像也心动了呀……” “你说甚么?”叶七轻轻咬牙道。 林疏月灿然一笑,满脸单纯地说道:“叶姐姐,少爷说我们该歇息了,不对,是该大被同眠了呢……” 叶七恨得牙痒痒,随着关系愈发亲近,她早就知道这位林妹妹并非外表显露得那么柔弱,骨子里其实带着几分顽皮狡黠。 “如你所愿。” 叶七出手揽住林疏月,然后微微发力,便将她送到了床上,让她体验了一会腾云驾雾的感觉。 林疏月吓了一跳,终于不敢再胡乱玩笑。 一宿无话。 正文 487【朝天子】 拂晓时分。 古蔺驿北面十余里外,一群身穿普通服饰的男人潜伏于黑夜之中。 其中一人说道:“大人,今晚是最好的机会,难道真的不动手?等天明之后他们继续往东,最多到午后就会接近京都,到那个时候我们就算想出手也没有机会了。” 另一人说道:“方才你没听清楚上面的意思?今夜不能动手, 谁也不能违抗军令。” 最先开口的人有一张颇为正气的国字脸,他摇了摇头,望着身边剑眉星目的指挥使,叹道:“我们跟了上千里路,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为何要放弃?真不明白上面是怎么想的。” 指挥使微微怒道:“上面岂是你我可以非议的?管好你自己的嘴,不该说的话半个字都不能吐露。” 国字脸汉子沉声道:“末将并非狂妄,只是等那裴家子进了京都,想要杀他难比登天。我们现在不动手, 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完好无损地返京?” 指挥使沉默片刻,缓缓道:“听令行事。” 国字脸汉子满脸遗憾地说道:“是!” 随着时间的推移,天色逐渐变亮,一抹初春的阳光从天边升起,照耀在人世间。 古蔺驿周围早已没有那些暗中窥视的身影,甚至根本找不到这些人存在的痕迹,他们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只是裴越和叶七已经在心中留下一个记号。 骏马奔驰于官道之上,往来的行人好奇地望着这队骑士,不知道那领头的年轻人是哪家权贵子弟,心中不免有些艳羡。好在这队骑士并没有飞扬跋扈,纵然赶路甚急,也没有伤害到行人过客。 七十余里的距离不算短,但是裴越和他的亲兵们胯下坐骑都是产自西吴高阳平原上的神骏, 即便他们有意克制,两个时辰之后也来到京都城下。 时隔一年再次见到这座天下雄城,裴越心中百感交集。 “吁——” 在距离京都西门还有两里地的时候,裴越勒住缰绳, 然后策马徐徐而行。 城门外依旧热闹喧嚣,进出城的路人不计其数,在官道尽头旁边的空地上,一大群人正在翘首以待。 “来了来了!是少爷回来了!” 戚闵扯着嗓子喊道,满脸兴奋激动的神情,一如当年在绿柳庄外那棵大树下面的表现。 他撒开腿向前冲过去,飞奔着来到裴越马前,下意识就想要抱住裴越的大腿然后痛哭流涕。 “少装样!”裴越笑骂一声,轻轻一脚将他逼走。 “少爷,我好想你啊!”戚闵涕泪横流,看起来十分凄惨。 “我又没死,你嚎丧什么呢?”裴越跃下马,没好气地说道。 话虽如此,他心中依旧有些触动,毕竟这些人是他最早也最忠心的班底。 戚闵可怜兮兮地站在旁边,其实这一年来他进步很大,凭借祥云商号拨下来的银子,为裴越打造出一个扎根于市井之间的情报网络。在最早效忠于裴越的七名亲兵中, 邓载一直跟随左右, 王勇管着首阳山煤场,其他几人也都各有职事,早就是能独当一面的角色,唯独戚闵因为那摊子事情的特殊性,藏身于黑暗之中,似乎一点也不风光。 但他并不那样认为,相反他很喜欢自己现在做的事。此时终于看到裴越完整无缺地回来,那份激动并非是装出来的。 裴越懒得安抚这个夯货,目光望向前方,一大群人正快步走来。 他迎上前,与走在最前面那个英俊风流的年轻人来了一个熊抱。 “轻点轻点,你想勒死我啊。”裴越笑道。 谷范松开双臂,上下打量一眼,这才满意地说道:“还好,没有缺胳膊少腿,不然小妹看到非得晕过去不可。” 裴越闻言连忙看向四周,并未发现马车的踪迹。 谷范鄙夷道:“你别装了,小妹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传出去她还怎么做人?” 裴越嘿嘿一笑,拍马屁道:“四哥,一年没见你变得愈发帅气了。” 谷范嫌弃地说道:“平时没拍过马屁吧?你这句话也太生硬了,一点都不诚心。不过话说回来,我以为你这次回来会变一个人,不把我这个四哥放在眼里呢。” 裴越朝他肩膀上擂了一拳,笑骂道:“说你胖你就喘,哪来这么多怪话。” 谷范朝后面的叶七打了一个招呼,然后便看见叶七身边那个头戴帷幕的女子,登时用狐疑的目光看向裴越。 裴越揽着他的肩膀,一边朝前走一边问道:“谷伯伯什么时候回京?” 谷范本想问问那个女子的身份,闻言只好答道:“我爹正月下旬动身,应该也快到了。昨日见到你派来打前站的人,听说在驿站那边有些不妥?” 裴越低声道:“没事,一群不敢见光的臭虫罢了。” “请少爷安!” 王勇领着所有留在京都的亲兵上前,面朝裴越单膝跪下行礼。 “都起来吧,这一年来你们也辛苦了。”裴越微笑着点点头。 “谢少爷夸赞!”众人齐声应道。 裴越望着愈发成熟稳重的王勇,见他脸上已经没有当初的那股子稚嫩和忐忑,满意地点点头道:“你干得不错,比戚闵那家伙要好。” 王勇憨厚地笑笑,旁边的戚闵一脸悲伤。 谷范左右看了一眼,好奇地问道:“席先生没同你一起返京?” 裴越答道:“先生有些私事处理,过段时间会回来。” 谷范便没有再问,压低声音道:“京中这段时间议论纷纷,有人觉得你功勋卓著,应该封你为国侯以示表彰,有人则觉得你擅杀宁忠目无法纪,恳请陛下予以严惩。朝堂重臣暂时没有人出声,陛下的态度也晦涩难明,你自己要小心一些。” 裴越目光忽然看向远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缓缓道:“放心,我自有分寸。你先带着我的亲兵和叶七她们回中山子府,我晚些时候再回。” 谷范正要询问,便见一名宫中内监带着几个小黄门策马来到跟前,急匆匆地下马说道:“来者可是中山子裴越?” 裴越点头道:“正是。” 内监站直身体朗声道:“奉陛下口谕,宣中山子裴越即刻进宫,不得延误。” 裴越并未跪下,躬身拱手道:“臣领旨。” 开平六年,二月初四,风和日丽的午后,裴越孤身入皇城。 阳光照在他身后,拖出一个长长的影子。 正文 488【寂静的朝会】 太极殿正殿。 大梁皇宫前朝三大殿职司各不相同,承天殿用来承担正旦朝会这种规格极高的仪式,两仪殿是皇帝召见重臣以及两府议政的场所,至于介乎两者之间的政务例如常朝则是在太极殿举行。 时间已是午后,早就过了平时朝会的时辰,但开平帝仍旧端坐在龙椅上。不仅如此, 今日的朝会来的大臣格外齐。上到魏国公王平章和左执政莫蒿礼,下到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但凡是有资格上朝的京官一个不缺,就算有个头疼脑热都不下火线,场面非常震撼,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西吴南周联手打到京都城下,大梁将要亡国。 究其原因,西境之战先败后胜的影响很大。从去年腊月一直到现在, 几乎三个月的时间里京都所有人都在谈论这场由西吴突然发起的国战。如果说这场胜利的最大功臣是一位沙场老将, 譬如广平侯谷梁这个层次的人,倒也不会如此众说纷纭。关键在于裴越的年纪实在太轻,满打满算今年才十八岁,很多武勋子弟这个年纪才刚刚从军,能砍杀几个敌人就是不错的功劳,谁能像裴越这样疯狂? 按照唐攸之奏章中的说法,西境两次大胜皆是裴越的策略,而且他也不只是动动嘴皮子,亲自率领藏锋卫在战事中立下汗马功劳,累积歼敌超过三万人。 有人震惊有人嫉妒,更多的普通老百姓却对裴越心生崇敬,当然这里面少不了祥云商号在市井之间的推波助澜。 于是所有人都想知道, 这次皇帝陛下会怎样封赏这个他十分器重的年轻人。 国公当然不可能,伯爷又配不上裴越的功劳,最大的可能还是国侯。 年仅十八岁的国侯,这在大梁近百年的历史上绝无仅有。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是亘古以来颠扑不破的真理,更何况裴越的敌人不少,想要他死的人更多。这些人不会心甘情愿地看着裴越一步步走上高位,就算没有理由也得编造出一些借口来阻拦他,刚好裴越又主动送给他们一把刀。 以子爵杀侯爵,以指挥使杀大营主帅,从法度上来说当然不可饶恕。 那些人倒也没有想过要用这件事置裴越于死地,因为他们知道这绝无可能,他们只是想用这件事来抵消裴越的功劳,将他上升的势头打压下去。 无论是欣赏和支持裴越的那些大臣,还是对他恨之入骨的敌人,谁都不愿意错过今日的机会,故而就出现了一场没有人缺席的常朝。 今日朝会持续的时间有些久,常规的朝政都已经解决,如今就等着裴越入宫。除了两府重臣跟着开平帝去两仪殿用过午膳,其他朝臣水米未进,等得十分煎熬,所以当内监宣号裴越进殿的时候,几乎绝大多数人都松了口气。 裴越神情沉稳步伐从容地走进大殿,沿着文武两班大臣之间的空地径直向前,一直来到御前阶下止步, 不慌不忙地行礼道:“臣裴越,参见陛下。” 声音清朗明亮,在宽敞的大殿内回响。 龙椅上的开平帝面容古井不波,心思却有些复杂。 如今朝堂上站着的这些臣子,绝大多数都是他父皇留下来的老臣,虽然很多人都已经彻底向他效忠,但还没有人像裴越那样是他一手提拔起来、从白身到顶尖武勋的新贵。历朝历代,这样的臣子都会是君王手中最锋利的刀。 对于一位志在平定天下的帝王来说,开平帝并不在意裴越的真实身份。他心中的逆鳞唯有先帝和那个陈家,既然裴越亲手杀了陈希之,那他也就没有与陈家牵连的嫌疑。除此之外,无论裴越是谁人的后代,开平帝都敢将他当做自己的刀。 蜂窝煤的问世是一个契机,它给了开平帝重用裴越的机会,这个年轻人也没有让他失望,在西境战事中表现出色,甚至出色到超乎他意料的程度。 如今朝中和军中的格局都有些混乱,开平帝当然要尽快将这个庞大的帝国扭转稳定,所以裴越以及他身上牵扯的各方势力就变得十分重要。 一念及此,这位历来以冷肃面孔待人的皇帝嘴角微微勾起,罕见地浮现一抹淡淡的笑容,声音也显得十分温和:“平身。” “谢陛下。” 裴越不卑不亢地应道,长身而起,面色平静地站在原地。 洛庭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见他这般神态登时放下心中的担忧,同时也不免感叹战场果然是最磨砺人的地方。 相隔仅仅一年,裴越的长进已经大到连他都忍不住惊叹的地步。 之前的裴越虽然已经足够沉稳内敛,但有些时候还是会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凌厉的杀伐之气,譬如当初在朝会上痛斥裴戎,利用户部主事郑志荣扳倒户部尚书孙大成,甚至利用鲁王设局将七宝阁打入地狱。虽然这些事都是他被迫反击,手段也不算太过阴狠,但整个过程中他显露出来的凌厉却让人有些心惊。 今日再看,这个年轻人仿佛和光同尘,看不到任何棱角与尖刺,然而只是渊渟岳峙地站在那里,就让人无法轻视小觑。 这便是经历过血与火考验的沙场老将才能拥有的势。 是亲手斩下无数头颅的豪气凝结而成的势。 连洛庭都有这么多感慨,更何况其他地位阅历都远不及他的朝臣? 这些人忽略了一个事实,虽然裴越处在风口浪尖,看似飘摇不定,但他始终处在话题的中心。那些从市井之间酝酿的声浪一步步蔓延向高层,无论官职大小的朝臣们都在议论着裴越,他的身世、他的年纪、他的圣眷以及最重要的战功。 这种潜意识里的影响看似摸不着,却会在无形之中给裴越塑造一层金光。 在满朝大臣面前公然针对这样一个被开平帝器重的年轻功臣,会不会引来他的报复?谁都知道这个年轻人睚眦必报,连亲生父亲都能送进上林狱,就算自己一把年纪敢豁出去,那么要不要为子孙后代想一想? 很多早就打好腹稿的朝臣神情复杂,仿佛就像吃了黄连一般。 开平帝看着沉默的臣子们,嘴角扯出一抹古怪的笑容,朗声道:“都哑巴了?” 正文 489【苍生何辜】 毫无疑问,开平帝短短的几个字充斥着嘲讽的意味。 文臣大多是有些风骨的,只不过这个度很难掌握,太重则会变成一味邀买清名的蠢货。前魏亡国与此也有关系,到了中后期文官集团彻底将武将排挤出权力核心,然后开始与皇帝争权。当然, 他们不会将真实心意挂在嘴上,只会用忠臣直谏的名义达到目的。 具体而言,但凡是皇帝想要做的,忠臣都要反对,不管皇帝的想法是否对国朝有利。 一旦满朝大臣陷入这种争斗的泥潭里,随之而来的便是朋党之争,朝政逐渐陷入瘫痪,群臣皆为争权夺利,眼中能看见的只有金银和官位, 黎民百姓算得了什么? 前魏因此亡国,大梁自然要吸取教训。 那位惊才绝艳的谋士林清源设想中的官制便有一部分基于前车之鉴,只是最终保留下来的只有两府制度,文武之间泾渭分明又能勉强达到一个平衡。 虽然大梁的皇帝不用时刻面对一群动不动死谏的榆木脑袋,可这不意味着朝堂上的文官就没有风骨。 随着开平帝那句话落地,立刻便有一名大臣从文官班列中站出来,朗声道:“启禀陛下,臣有事启奏!” 众人都不用转头望去,只听这个雄浑又苍老的声音就知道是谁。 兵部尚书刘大夏是也。 开平帝敛去笑意,淡淡道:“讲。” 刘大夏看向前面不远处裴越孤傲的背影,深吸一口气说道:“臣想问问中山子裴越,他为何要擅杀武威侯宁忠?” 开平帝的目光移向裴越。 大部分朝臣不约而同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裴越仿佛听到一个笑话, 不急不缓地说道:“因为他该死。” 刘大夏皱眉道:“他是不是该死也该由朝廷来定夺,就算他真的该死也轮不到你擅自动手,你眼中到底还有没有朝廷的法度——” “刘尚书!” 裴越猛然一声断喝,竟然直接将刘大夏后面的话堵了回去。 众臣无不侧目, 这么多年来还从来没有一个臣子敢在朝会上当场咆哮,尤其是裴越如此年轻。这一刻一些人不禁暗自窃喜,看来这个年轻权贵在立下大功之后得意忘形,连做臣子的本分都不清楚,可谓是自取灭亡。 当即便有监察御史站出来怒斥道:“裴越,你可知道现在站在什么地方!我看你不光是目无法纪,你还目无君上!连最基本的规矩都不懂得遵守,就算你立下再大的功劳,也只会祸国殃民!” “真乃狂悖之徒!” “此人必将成为大梁之害!” “国贼!” “陛下,微臣请诛此獠!” “陛下,万万不可放过这等逆贼!” …… 那些年轻的御史们就像吃了炮仗一般,纷纷站出来对着裴越火力全开。在他们声色俱厉的声讨中,裴越已经被描绘成一个脑后长着反骨的权臣,仿佛今日能杀武威侯宁忠,明日就敢弑君造反,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然而在这样狂风骤雨一般的攻击中,裴越脸色非常平静,似乎方才那声怒吼不是他发出来的。 眼见那些中层文官尤其是年轻御史们闹得越来越夸张,纠仪御史几次呼喝都控制不住,龙椅上的开平帝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右执政洛庭只得站出来呵斥道:“你们是想逼宫吗?” 逼宫二字一出,喧嚣的声浪猛然止住,方才被热血冲昏头脑的年轻官员们小心翼翼地看向阶上,瞧见开平帝的神情后便有些后悔,只是一时之间拉不下脸退回去。 洛庭皱眉道:“陛下从未言明裴越有罪,就算他真的有罪,你们这样喊打喊杀是不打算给他一个自辩的机会?这是朝堂不是闹市,还不快点退下!” 开平帝虽然有些不顺眼这些年轻的御史们,但是也不可能直接将他们全部拿下,所以洛庭的处置令他比较满意。他仿佛没有听见方才的喊声,看向裴越淡然问道:“关于宁忠之死,你有什么想说的?” 裴越微微垂首,坦然道:“臣很失望。” “失望?” 开平帝重复着这个词,眼神也变得古怪起来,又问道:“你对朕失望?” 裴越摇头道:“臣不是这个意思,臣所说的失望是因为朝廷里的一些大人私心太重。” 开平帝饶有兴致地问道:“说来听听。” 裴越从始至终没有理会身后那些人,一直在和皇帝对话,继续说道:“陛下,臣想知道成安候路敏的下场。” 洛庭双眼一亮,颇为赞许地看着裴越。 右边班首的魏国公王平章缓缓道:“裴越,现在说的是宁忠之死,其他不相干的事情暂且莫议。”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裴越竟然冷笑道:“魏国公,你觉得宁忠和路敏没有关系?” 王平章皱了皱眉,他当然能听出裴越的话里藏着陷阱,然而这个问题却很难回答。沉默片刻之后,他冷声道:“路敏提携过宁忠,仅此而已。” 裴越自然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问道:“军机大人,我想知道路敏到底有没有罪?” 开平帝面无表情地望着王平章,后者沉声答道:“路敏有罪,但是其人已经自尽,陛下夺了他的爵位,并且不允许荫封成国后人,此事便已了结。” 裴越并没有愚蠢狂妄到将西境之战的所有内幕抖露出来,那样的话想他死的就不是那些只会跳脚的朝臣,而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但是那些内幕足够他解决眼前的问题,因为旁人并不知道他如此了解。 听着王平章的废话,裴越双手交错于身前,不慌不忙地说道:“陛下,路敏有罪,宁忠同罪,臣杀他是为了拯救西境战局,不得已而为之。臣之所以觉得失望,是因为集宁侯唐大帅已经在奏章中写明这件事,满朝诸公居然还要对臣喊打喊杀,如此焉能不失望?” 王平章正色道:“裴越,没人否定你的功劳,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裴越厉声道:“军机大人,如果当时我不杀宁忠,古平大营就将陷入西吴之手,灵州门户洞开,百万生灵涂炭,你是不是想看着无数死去的大梁百姓化作厉鬼,夜夜去你梦中哭诉!” 大殿中一片死寂。 王平章藏在袖中的双手微微颤抖着。 正文 490【煌煌大道】 大梁的武勋亲贵从来都不是一个亲密无间的整体。 在中宗继位之前的四十年,开国公侯牢牢把持着军中大权,定国公裴元和成国公路泉是两座大山,太宗皇帝便是通过制衡他们之间的实力来把控朝局。太宗驾崩之后,中宗继位的前十年,裴元独掌军权, 但是因为楚国府冼家谋逆案被削弱很大的实力。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以王平章和路敏为代表的青壮派开始成长,逐渐成为新晋武勋阶层。 新旧权贵之间必然有碰撞,这也是中宗在位后十年间朝堂上的主旋律。在裴元和中宗相继离世之后,开国功勋的代表裴贞和新兴权贵的代表王平章分庭抗礼。 再等到裴贞在西境离世,拥有从龙之功的王平章当仁不让地成为军方第一人。 自此以后,军中再没有人敢于公然挑战王平章的权威, 就算是路敏也只能采取旁敲侧击的方式。 谁也想不到裴越仅仅是一个子爵,竟然敢当众痛斥如今唯一实封的国公。 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裴越身上, 文官们的表情都显得十分震惊,但是以郭开山和李柄中为首的一部分武勋脸上都浮现怒意,很显然他们都是王平章的支持者。 坐在龙椅上的开平帝兴致盎然地看着这一幕,裴越的表现让他非常满意。路敏自尽之后,原本用来制衡王平章的手段就显得不够,这也是他在年前就派人去南境召谷梁回来的原因。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裴越竟然能从气势上压倒王平章,于是心中的天平不断在倾斜。 这把刀确实很锋利,而且开平帝丝毫不担心他会脱离自己的掌控。 此时此刻,大殿中最尴尬的人非王平章莫属。 这位宦海沉浮四十年的魏国公眼神冰冷,沉声说道:“就在你杀了宁忠之后,太史台阁沈大人带着圣旨出现在古平军城。就算你的藏锋卫无法进入大营,也只需要等待一段时间,陛下就会夺了路敏和宁忠的军权。” 王平章逐渐冷静下来, 转身盯着裴越说道:“你利用台阁的密探打开城门,又飞扬跋扈地杀死宁忠,将路敏逼到绝境,险些酿成军中内战, 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你的冲动和无知。你说路敏和宁忠害死几万大军,那当日你在古平大营的所作所为,又与他们何异?陛下看在你立功的份上,没有直接将你捉拿下狱,并不意味你在这件事上无罪!” 裴越夷然不惧地和王平章对视着,一字字道:“当日站在古平大营城墙上的别说是武威侯宁忠,就算是你魏国公,我照样要杀!” 群臣哗然。 一部分武勋神色大变,当即就有人站出来想要怒斥这个不知死活的年轻子爵。 “裴越!” 开平帝的声音适时响起,震住了处在暴走边缘的武勋们。 然而皇帝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们只觉得诧异和愤怒。 “岂可对魏国公如此无礼,还不赔礼道歉?”开平帝面色淡然地说着,在他脸上看不到任何异样的情绪。 皇帝拉偏架的行为如此明显,朝堂上这些老谋深算的大臣们谁看不出来?他们一方面感慨魏国公的脸面终于被人踩了一次,另一方面则震惊于皇帝对裴越的看重。否则的话,换做任何一个年轻官员冲王平章说出这样直白的威胁,不说砍头问罪,至少也会是丢官去职。 裴越转身朝开平帝行礼,倔强地说道:“陛下, 臣不是要教训军机大人,虽然在西境之战中臣有一些微薄的功劳, 还不至于狂妄自大到这种程度。只是想起在边境那段时间的遭遇,想起那些本不用阵亡的同袍,臣心中便有一股怨气。” 他说的十分坦荡,偏偏开平帝就喜欢臣子如此坦荡。 皇帝看了一眼面色难看的王平章,忍住胸中的畅快和笑意,淡淡说道:“就你还想教训魏国公?他为大梁呕心沥血数十年,论功劳强过你十倍,真是年少轻狂不知礼数。罢了,朕知道你少年坎坷,谷梁也不懂得教会你行礼如仪,便不治你咆哮朝堂的罪过。” “谢陛下。”裴越恭敬地应道。 开平帝继续说道:“既然你人站在这里,便将西境之战中的委屈原原本本说出来,再不可耍性子胡闹,你如今是国朝武勋,不是惫懒小儿,听懂了吗?” “臣遵旨。” 裴越脸上浮现一抹感激之色,目不斜视,声音洪亮。 “去年七月中旬,西吴张青柏挥军攻打南线军寨,武威侯宁忠不发一兵一卒,坐视敌人接连攻下刀口等四座军寨。军寨的将士们为了大梁舍生忘死,宁忠身为古平大营主帅,带着五万大军龟缩在后方,任由那些将士们惨死在敌军手中。臣当时手中只有两千骑兵,拼死击溃围攻鸡鸣寨的吴军,阵斩万夫长郭荣。然后臣去找宁忠,请求他派兵支援鸡鸣寨,因为那是整个南线军寨体系的核心,绝对不能落入吴军手中。” 说到这里,裴越转身望着王平章,咬牙道:“魏国公,你可知道宁忠怎样才肯发兵?他对我说,如果我肯将替鸡鸣寨解围的功劳算在他头上,他就立刻发兵。” 右执政洛庭缓缓说道:“可是当初你送回京都的奏章不是这样说的。” 裴越自嘲地笑道:“宁忠虽然无耻,却也不是蠢货,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我写好的奏章,上面写着他的名字,他又如何肯发兵呢?今日满朝诸公皆在,我很想问问你们,他身为古平大营主帅,援护自己的防区居然要我用战功来换,这样的人该不该死?” 满殿默然,无人应答。 王平章面沉似水。 裴越并没有想过会有人回答自己的问题,他沉声说道:“当然,我也不是魏国公眼中狂妄自大的蠢货,如果事情仅仅是这样,我不会冒着葬送自己前程的危险直接杀了他,而是会等战事结束之后,回到京都向陛下详细禀报所有的真相。” 直到此刻,王平章终于有些后悔。 不是后悔打压裴越,而是他意识到自己不该站出来。 只不过为时已晚。 正文 491【封侯】 “如果宁忠只是一味贪生怕死,西境战事绝不会那么艰难。张青柏前期的兵力并不算多,宁忠不敢迎战,反而是在对方已经占据南线一半以上的军寨,并且补充过兵力之后,宁忠却带着五万大军去平原上和吴军决战。这样丧心病狂的卖国行为, 难道他不该死吗!” 裴越的眼眶微微发红,目光像利刃一般直刺王平章。 然而就算他决定沉默以对,裴越也不会那么轻易地放过他,步步紧逼道:“古平军的战力本就不强,被宁忠糟蹋几年,早已沦落成边境四营最弱的军队。面对拥有数万骑兵的张青柏,他居然敢带着五万步卒去平原上跟人对战,如果当时我不是在北线和谢林厮杀,我一定会早早就杀了他!” 裴越踏出一步,厉声道:“你说要等朝廷定罪,是不是想让他带着西吴人打进灵州?魏国公,你也是沙场宿将,你告诉我这样的人能不能留他一条狗命?” 眼见王平章被逼到墙角,五军都督府大都督、诚毅侯郭开山站出来说道:“裴越,你杀宁忠的地方是在古平军城,那时候他手中哪里还有军权?” 裴越斜睨了他一眼,冷笑道:“北线战事结束之后,我率领藏锋卫南下平原,当时张青柏的大军正要攻打古平大营。谁都知道古平是灵州的门户,我为了救援路敏和宁忠,领军突袭吴军后阵。当时这两人若是派兵出城,就算不能击败吴军,也可以配合藏锋卫造成大量杀伤,同时还能将藏锋卫接应进城。” 说到这里, 年纪轻轻的裴越脸色浮现一抹悲凉, 咬牙道:“他们什么都没做,只是在城墙上看着!藏锋卫一万六千骑,与张青柏麾下七万大军拼死奋战一个时辰,最后不得不艰难撤军。为了掩护主力撤退,三千将士怀着必死之心断后,全部壮烈殉国无一幸免!大梁男儿为国尽忠,马革裹尸理所当然,但是他们不该那样死!” 之前疯狂攻击裴越的年轻御史们脸上浮现愧色,他们此前只知道裴越虽然立功却以下犯上目无法纪,哪里有资格看一眼唐攸之写给开平帝的奏章? 这些品阶很低的监察御史们还没有被官场上的恶习浸染,大多胸怀一腔热血,虽然很容易被人利用,可至少本心不算坏。 裴越看了一眼龙椅上神情逐渐严肃的开平帝,怒声道:“路敏和宁忠不仅葬送五万将士,还无视当时最好的机会,让藏锋卫折损六千多精锐骑兵。哪怕到了这种地步,我也没有想过要直接杀了他们。可是当我领着藏锋卫绕路来到古平大营城外,宁忠不仅不允许我们进城休整,还逼迫我们继续去高阳平原和西吴骑兵死斗, 否则就是不遵将令。” 王平章忽然轻叹一声。 左执政莫蒿礼终于开口说道:“陛下, 老臣认为裴越无罪,宁忠的确该杀。” 有这位四朝元老的声援, 再加上裴越坦然诚恳地讲述,除了少数还不死心的武勋之外,其他大部分朝臣都已经改变想法。 裴越沉声道:“陛下,臣不知道路敏和宁忠为何要做出这种通敌卖国的举动。臣只知道,如果不进入古平大营,不杀了宁忠和路敏,他们就会继续将大梁将士卖给敌人。等西军主力被他们用这种方式消耗殆尽,莫说古平大营,就是灵州、邓州、蕲州乃至于京都,谁能挡住那些凶残的西吴骑兵?” 目前还担任着京军南营主帅的丰城侯李柄中冷冷道:“这些话终究只是你一面之词,谁又能确定你所言是真是假?” 裴越没有动怒,他甚至有些想笑,转头看着这个养出李氏那种毒妇的中年男人,裴越脸上的轻蔑一览无遗:“西军十余万将士都可以为我作证,李侯爷若是不信,可以亲自去西境问问他们。” “够了。” 开平帝胸膛微微起伏着,没有理会脸色铁青的李柄中,看着裴越问道:“这其中既然有诸多曲折,为何不提前递呈奏章?” 裴越垂首道:“陛下,臣当时不仅要杀宁忠,如果不是沈大人来得及时,臣连路敏都准备一起杀了。他们都是国侯,路敏还是西府军机,陛下当然能明白臣的苦衷,可是朝中一些大人却只会将罪名扣到臣身上。臣今日站在这大殿里,就是要亲口告诉他们,臣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大梁,俯仰无愧天地!他们想要构陷臣,大可以一次性说个清楚,免得给陛下增添污名,让这些无耻小人以为是陛下在包庇臣!” 开平帝摆摆手笑道:“越说越不像了,连朕都被你绕了进去。朕知道你心中有怨气,但是你很坦荡,这一点确实不错。不过,终究还是小孩子脾气,难道你是想说朕的朝堂上都是勾心斗角的小人?就你一个为国尽忠的大忠臣?真是胡闹!” 裴越汗颜道:“臣不敢。” 开平帝笑了笑,然后平静地扫视下方群臣,缓缓道:“谁还认为裴越有罪?” 无人出声。 开平帝看向身旁的内监,后者会意地上前一步,略有些尖锐的声音在大殿内回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中山子裴越,为国效命,功勋卓著,能文能武,逸群之才。着即加封二等中山侯,钦此!” 裴越微微一怔,旋即大礼参拜,高声道:“臣裴越,领旨谢恩!” 到了此时此刻,殿内群臣如何还不明白,开平帝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要将裴越治罪,摆明了只是走个过场,让这个年轻人在百官面前厘清事实,从此以后再无隐患。 他们不禁看向武勋之首的魏国公王平章,毫无疑问这位军机大人今日可谓是大败亏输,不仅仅没有压住裴越崛起的势头,反而在朝会上丢了脸面,堪比当年洛庭当朝直谏,让他下不来台。 这些大人物们终于确认一件事,陛下要大用裴越,意味着军中的势力格局将发生更加复杂的变化,从此以后王平章将要面对一个比路敏更加难缠更加年轻更加凌厉的对手。 开平帝并未在意朝臣们的神态,起身向后走去。 “退朝!”内监的喊声再次响起。 群臣正准备退出大殿,忽然听到开平帝的声音传来。 “裴越,你随朕来。” 正文 492【帝王心术】 两仪殿,偏殿御书房中。 裴越一路神态从容地来到此处,目光平静地看了一眼靠在榻上的开平帝,躬身行礼道:“参见陛下。” 开平帝摆摆手道:“平身。” 又对旁边恭敬肃立的内监说道:“给中山侯赐座。” 虽然内监搬来的只是一个圆凳,但这已经是人臣所能享受的极高待遇,放眼朝中群臣, 能够长期在御书房中有座的臣子也仅仅莫蒿礼、王平章和御史大夫黄仁泰寥寥数人而已。 裴越没有正儿八经当过官,对于很多规矩都不甚清楚,却也知道这样的礼遇很难得。 他心念电转,而后恰到好处地露出一抹感激,婉拒道:“谢陛下厚爱,臣站着就行。” 开平帝淡淡一笑, 温和地说道:“西境大胜皆是你的功劳,这一点朕心知肚明, 所以你也不必自谦,坐吧。” 裴越闻言坐了下去,脊梁挺得笔直。 旁边的内监和宫人们眼观鼻鼻观心,看似没有任何异常,一个个心中却很诧异。他们随侍皇帝左右,对这位的脾性比较了解,哪怕是莫蒿礼或者王平章出现在这里商议国事的时候,开平帝也极少会如此平易近人。 天家威严在于规矩,在于等级森严的一言一行,如此才能震慑那些位极人臣的俊杰们。 像开平帝此刻这样靠在榻上面带笑容的随和姿态,这些宫人们几乎从未见过。 裴越对这一点并不敏感,但他也知道皇帝对自己的态度比较好。 开平帝望着他年轻但沉静的面庞,微笑问道:“谢林与张青柏孰强孰弱?” 裴越当然明白皇帝将自己留下来是要问一些关于西境战事的细节,所以也没有感到意外, 稍稍思考之后答道:“二者都很强, 谢林的大局观很好,哪怕在北线战事极紧张的时候都能出手协助张青柏,同时还要看住虎城守军。张青柏对于机会的把握很强,同时也非常擅长临战指挥,杀伐决断是他给我的印象。不过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弱点,那就是太过自信。” 开平帝颔首道:“这也怪不得他们,张青柏当年击败过你的祖父,谢林从一介家仆成为大将军,都是极骄傲的人物。” 裴越心中冷笑,这位对西吴那边的情况如此了解,难道还会不知道对方国内的动静?几十万大军集结发动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开平帝怎么可能要等到边军求援才得到消息,再加上虎城守军的不动如山,当初沈默云的推断已经全部验证。 当然,他面上依旧古井不波,看不出任何情绪。 开平帝又道:“若是大梁重兵出征,你觉得有多大的把握拿下高阳平原?” 裴越怔了怔,略显茫然地说道:“陛下,臣只是一个小小的指挥使,如何敢在这种军国大事上妄言?” 在五年前开平帝改元那一刻开始,朝中重臣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知道一场旷日持久又劳民伤财的国战难以避免。从中宗建平七年开始, 大梁的国力便已经稳稳占据三朝之首的位置,如今已然三十载,国库中的银子愈发丰盈,谁都知道大仗很快就会来临。 若非西吴突然挑起这场国战,严重影响开平帝的计划,恐怕此时谷梁已经在整顿军队,兵锋直指南周北面郡县。 即便如此,这位皇帝心中的想法依然坚定。 面对裴越的谨慎,开平帝温和地说道:“随便说说你的看法,朕不会怪罪于你。” 裴越知道躲不过去,对方显然不是可以随意糊弄的主,冷静地沉思片刻后说道:“陛下,西吴骑兵主力未损。” 虽然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开平帝便已经明白了他的看法。 这次西境战事能胜,不仅仅是裴越一个人的功劳,也和大梁的军寨军营体系有关,再加上守远远比攻容易。如果将战场转移到一马平川的高阳平原上,面对实力尚存的西吴铁骑,大梁根本没有进攻的能力。 开平帝语气复杂地叹了一声,意识到先周后吴的基本国策还是不能改变,只可惜路敏一死让他此前的布局坍塌,必须花费一点时间重新平稳朝局。 虽然他今年也才四十岁,但是越来越感觉到时间流逝的速度很快。 看了一眼年方十八岁的裴越,皇帝心中思绪如潮,面上仍旧平静地说道:“你可知这次为何朕会加封你为二等国侯?”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更不可能沉默以对,裴越谨慎地斟酌道:“陛下想要臣操练出更多的藏锋卫。” 答案似乎风马牛不相及,开平帝也没有赞许或者驳斥,只是淡然地说道:“其实以你立下的功劳,便是封你为一等国侯也不为过,但你终究还是太年轻,早早就摸到那个门槛不是好事。朕当然能容你,可是当朕百年之后,新君又如何看待一个羽翼丰满甚至比他自己还要年轻的军中权臣?” 裴越下意识地对上开平帝的眼神。 其人眼睛细长,目光幽深,仿佛深不见底的潭水。 裴越之所以会显得这般失态,一半是装出感动的神色,一半是心中太过震惊。 若非他两世为人而且阅历十分丰富,若非这几年身边都是谷梁和席先生这样的人中龙凤,若非他听过裴贞讲述那些血淋淋的往事,若非他从沈默云的口中得知西境之战的真相,恐怕此时此刻已经对开平帝感激涕零忠心耿耿。 从他进入这间御书房开始,皇帝便用温和的态度和赐座之类的细节,一步步拉近这个年轻臣子的心,最后这番话可谓是将他的器重和坦荡展露无遗。 换做任何一个涉世未深又饱受忠君思想荼毒的年轻人,面对君王如此真诚又赞赏的态度,除了死心塌地之外没有第二个可能。 只是裴越和开平帝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当然,明面上他和那些年轻人并无区别,连忙起身行礼道:“臣蒙陛下如此厚爱,定当为大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陛下,臣自幼生父不怜嫡母不慈,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侥幸入了陛下的眼,从未想过能有今日这般境遇,臣愿为陛下效死!” 开平帝满意地看着他,抬手下压道:“且坐下,这里只有你我君臣二人,不必如此激动。”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八个字说得好啊。” 裴越略显尴尬地说道:“臣忘记何时何处听来,只是除了这八个字之外,臣实在不知该如何说出心中的想法。” “你能这样想便很好了。”开平帝微微一笑,缓缓问道:“关于你接下来的军职调动,你有什么想法?” 正文 493【天子手段】 裴越知道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是大梁至尊,只要不是提出让裴越进西府担任军机这样荒唐的建议,其他军职都不算很过分,毕竟裴越在西境战事中的功劳摆在世人眼前。 换言之,只要裴越的愿望不是很离谱,开平帝都会满足, 这也算是对他方才那般直白表露忠心的赏赐。 不过在冷静下来之后,裴越老老实实地答道:“臣没有想法,陛下让臣去哪里,臣就去哪里。” 开平帝似笑非笑地问道:“果真没有?” 裴越摇摇头,坦然道:“陛下,臣在三年前还只是一个朝不保夕的庶子,如今已然是二等国侯兼藏锋卫指挥使,若是这样还不满足,那未免官瘾也太大了些。” 旁边站着的宫人们差点笑出声来。 他们没有见过开平帝像今日这般随和, 也没有见过任何一个臣子敢在皇帝面前这样说话。 开平帝也怔了怔,旋即忍俊不禁道:“你果然跟他们不同。谷梁与你相处的时间不多,虽然因为裴家先祖的缘故对你颇为照拂,应该没有经常对你耳提面命。至于席思道虽然是一时俊杰,却断然教不出你这样的弟子。朕不禁有些好奇,难道是裴戎对你的轻视养出你这般坦荡的性子?” 听到裴戎这个名字,裴越眼神黯淡了几分,然后诚恳地说道:“臣不太懂那些大道理,只是觉得陛下慧眼如炬,那么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不会有任何隐瞒。” 开平帝点点头,赞许地说道:“你能这样想也不枉朕对你如此看重。关于你的军职,藏锋卫继续由你领着, 朕希望你能将这支骑兵操练成世间第一流,能力上不可输给西吴的安阳龙骑。除此之外, 朕还要给你加一些担子。” 裴越微微垂首道:“臣听从陛下的安排。” 开平帝道:“关于军中的一些安排你应该知道, 李柄中会卸去京军南营主帅的职位,由唐攸之接任。苏武接手长弓大营,尹伟继任古平大营,罗焕章会调任南境边军。近几年里,西吴不会有再度犯境的能力,所以萧瑾、尹伟和苏武足以保证西境的安稳。京军这边,南营由唐攸之统领,西营由曲江统领,便只剩下北营主帅暂时没有人选。” 裴越心中一动,但同时又觉得不可思议。 皇帝难道想让他统领北营?这是否太过夸张? 大梁武将的晋升,一般会遵循这样一个路线,指挥使是将帅的后备人才,往上会先去边境大营担任副手历练,然后才是主帅,再往上走才是京营主帅。 想要成为军中分管一面的大人物,京营主帅是必经之路。 十八岁的国侯已经是前所未有,难道还要出现一个十八岁的京营主帅? 开平帝注意到裴越古怪的神情,便知道这小子会错了意,微笑道:“朕打算让修武侯谭甫接任京军北营主帅一职, 同时将藏锋卫并入北营。西境一战,京军北营损失惨重, 如今连两万人都不到,骑兵更是死伤殆尽。藏锋卫的实力毋庸置疑,朕也相信你的能力,所以不要让朕失望。” 裴越恭敬地应道:“臣记下了。” 他有些看不懂皇帝这一手安排的用意。 修武侯谭甫出身于修国公府,与裴越勉强有些渊源。开平三年方锐率众夜袭绿柳庄的时候,京军西营骁骑卫左军统领谭宇受席先生所托,原本是要保护绿柳庄,但是却被裴戎收买,选择了隔岸观火。因为这件事,谭宇被夺去军职,进入五军都督府担任同知。后来他被派往灵州,裴越与其打过不少交道,藏锋卫的军械大部分都是谭宇送来的。 谭甫便是谭宇的父亲,但这位侯爷是老来得子,今年已经六十三岁,一直闲居在家。 开平帝倒也没有卖关子,平静地说道:“谭甫老成持重,对于京军北营的重建事宜很有经验,但他终究年迈了些,所以朕准备擢升你为北营副帅,辅佐他做好这件事。” 仿佛陡然一道惊雷劈下,裴越心中有些发蒙。 这个馅饼可比国侯更加重要,意味裴越要少走很多弯路,以他的年纪只要不干太出格的事情,将来进入西府可谓是板上钉钉。 饶是裴越心志坚定,此刻也有些恍惚。 开平帝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微笑道:“朕相信你能明白这番调动的原因,好好做事,好好做人,朕断然不会亏待有功之臣。” 此刻裴越还能说什么?唯有行礼谢恩罢了。 虽然这个任命还要经过两府重臣的商议,但是开平帝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话锋一转道:“虽然你早早就破门而出,不再与裴家有什么关联,但你应该清楚,裴家在大梁军中的地位,很多事不能率性而为。” 裴越意识到正题来了,连忙打起精神全力应对,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只要定国府不再为难臣,臣已经不在意当初那些恩怨了。” 开平帝赞许地点点头,缓缓道:“裴戎毕竟是你的生父,也在上林狱中关了两年,算是偿还了当初对你的苛待。如今你平步青云,也不需要仰仗或者畏惧裴家的人脉,有些事是该放下了。朕加封你的爵位,又擢升你的军职,若是还让裴戎在监牢里待着,未免会让世人看笑话。” 裴越霍然抬头,眼神中充满诧异。 开平帝不以为意道:“朕已经下旨大赦天下,裴戎亦在此列。” 裴越不得不表露自己的愤怒,否则就会与自己之前的表现不符,但他心中更多的是不解。 皇帝肯定不会喜欢裴戎,更不可能在意所谓世人的非议,像这样一位城府深沉似海的君王,每个举动必然都藏着深意。 他实在不明白对方为何要释放裴戎,这里面究竟藏着什么目的? 开平帝并未在意裴越脸上若隐若现的怒气,相反他很欣赏这缕怒气,不过身为皇帝他也懒得安抚臣子的心绪,淡然道:“朕知道你这一年来很辛苦,所以也不必着急去北营赴任。在家中好生休养两个月,等唐攸之和藏锋卫返回京都之后,你再去北营做事罢。” 裴越起身应道:“臣遵旨。” 开平帝想了想,望着裴越有些神思恍惚的模样,忽然问道:“陈希之真的死了?” 如果说北营副帅是第一道雷,释放裴戎是第二道雷,那么这就是这位天子于无声处落下的第三道雷。 裴越的眼神有些茫然,然后点头道:“臣亲眼所见,她死了。” 开平帝没有再问,挥挥手道:“好了,你退下罢,外面应该有很多人在等着你。” “臣告退。” 裴越一丝不苟地行礼,然后缓步退出御书房。 他慢慢走在皇城里,表情显得很复杂,似乎因为晋升之喜,也因为裴戎之怒。 但是实际上裴越灵台清明,脑海中想的是皇帝这种生物的可怕。 初春的阳光并不炙热,空气中还有丝丝缕缕的寒意,可是裴越的后背早就是一层冷汗。 正文 494【豁然开朗】 永仁坊,清凤街。 中山子府的门匾已经换成了中山侯府,暗红色的底边上写着四个明黄色的鎏金大字。 府前长街清扫得干干净净,亲兵和家仆们穿着桃花特地命人新做的衣服,脸上挂着焦急又喜悦的神情。虽然裴越封爵的时间不长,和那些老牌勋贵比不了底蕴, 但是他的这些家仆论忠心程度毫不逊色。 如今的绿柳庄已经搬到京都北郊,距离首阳山矿场不算很远,庄户们要么在矿场上做事,要么在祥云商号中帮手,能被选到裴越宅邸中当家仆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活计。 侯府前院大管家是邓载的祖父邓实,日常管事的二管家则是王勇的父亲王默, 至于王勇的弟弟王明则是进了祥云商号, 如今在一家分店里给掌柜的当副手。 邓实能培养出邓忠和邓载这样的人才,显然不是一个愚鲁无知的乡村老汉,只是年过五旬精力不太旺盛。他足够老练沉稳,王默又忠厚勤恳,两人配合起来相得益彰,将裴越的宅邸打理得井井有条。 后宅则是桃花的地盘,丫鬟和仆妇们都归她管着。虽然她还很年轻,但是谁都知道裴越对她的喜爱,也没人敢在她面前跳脚。 裴越离京的这一年多里,这座大宅里的人们心中很是忐忑,担惊受怕唯恐自家少爷有个三长两短,如今终于等到他回来,又被天子加封为国侯,可谓是阖族雀跃的大喜之日。 残阳将天际染成红霞, 一阵轻快的马蹄声从街头传来。 “来了来了!都站直喽!” 王默喝了一声,然后连忙领着众人分成两排,整整齐齐地站在台阶下。 裴越领着六个亲兵策马徐徐而行。 “恭喜侯爷加官进爵!恭贺侯爷大胜凯旋!” 一百多人的喊声震动整条长街,引来一些路人的驻足围观。 裴越坐在马上,目光逐一扫过去, 微笑道:“都起来吧。” “是!” 众人起身, 邓实上前要帮裴越牵马坠蹬,王默干脆双膝跪地,将自己的脊背当做踏凳。 然而裴越轻松一跃而下,对两人说道:“府上不兴这些规矩,等我闲下来会详细给你们说一说。之前在绿柳庄中是怎样,如今府中照样便可,只需要一些重要的礼节上注意就行。” 邓实老脸上浮现敬畏的神情,点头道:“谨遵侯爷吩咐。” 裴越看向另一边恭敬站着的王勇和戚闵等留在京都的亲兵们,微笑道:“你们都回去做自己的事,过两天我再重新安排。” “是,侯爷。”二十多人躬身行礼,然后立刻转身离去。 裴越对王默说道:“王叔,我带回来的一百亲兵,你帮忙安置一下。” 王默面带惶恐地说道:“侯爷喊小的名字就行,小的已经安排好了,侯爷的亲兵就住在前面西边院子里。” 裴越笑着点头道:“如此便好,府中可还有别的事情?” 一年多没见桃花,他确实有些想念。 邓实连忙回道:“侯爷,有几十位大人派管家送来请柬,都放在外书房中, 等侯爷亲自查看。还有政事堂洛大人登门拜访,如今就在正堂,是叶姑娘在那里待客。” “洛大人来了?” 裴越有些惊讶,他知道自己这次回来肯定不同于往日,那几十份请柬也在意料之中,却没有想到洛庭会如此着急找过来,他难道就不怕皇帝心中生疑? 匆匆来到正堂,便见叶七和洛庭分主客而坐,这位执政大人面色平静气度从容,一如当初。 “晚辈见过洛大人!”裴越拱手行礼。 洛庭微微一笑,起身说道:“一别经年,你在西境做得很好,也很不容易。” “大人请坐,我在西境也很记挂大人。”裴越的神情很真挚,他知道自己不在京都这段时间,洛庭对于祥云商号和矿场那边都很照顾,还在朝堂上支持自己实领藏锋卫。 叶七看了裴越一眼说道:“你陪洛大人说说话,我去后面看看。” 堂中便只剩下两人,其余下人皆已屏退。 裴越直到此时才吐出胸中一口浊气,苦笑道:“大人,你怎么来得这么突然?难道就不担心陛下怀疑我们勾连结党?” 洛庭指着他笑道:“当初你深夜去我府上的勇气怎么不见了?” 那是两人确立盟约的起始,裴越如今想起来不禁有恍若隔世的感觉,他听懂了洛庭的潜台词,摇头道:“今时不同往日,方才在宫中陛下连续降下好几道天雷,差点让我方寸大乱。” 洛庭淡笑道:“陛下知道我来找你,因为这和蜂窝煤有关。如今十三州里仅有永州、云州和灵州三个矿场,供给能力依旧不足。这一年里朝廷找到十余处天然煤矿,陛下想将蜂窝煤推行到所有州府,所以我来问问你的看法。” 既然谈到正事,裴越便收起心中杂念,想了想说道:“此举利国利民,自然没有不妥,不过石炭寺监太过重要,必须另择人选。” 洛庭颔首道:“当初选择秦旭只是不想对你造成掣肘,如今铺开整个摊子,陛下和我都会考虑新的主官,不知你是否有人举荐?” 裴越笑道:“大人这是取笑我了,若是说到军务我还能出点主意,这种重要的官员任命哪里能轮到我置喙?” 洛庭似笑非笑地问道:“真的没有?” 裴越立刻一本正经地说道:“大人,我觉得侍御史简容清正严明,很适合石炭寺监这个职务。” 洛庭朗声大笑,显得极为开怀,指着裴越说道:“你还真是不客气。” 裴越有些尴尬地说道:“大人,我就随口一说,你可千万别当真。” 洛庭摆摆手道:“这个选择倒是与我不谋而合,去年秋天我就已经奏请陛下将简容升为御史中丞,如今再调任石炭寺监很合适。” 这番话让裴越有些震惊,简容这个人的确算得上好官,但那次朝会上弹劾鲁王惹得皇帝大怒,事后不仅没有被贬谪,反而还能升官,足以说明洛庭在皇帝心中的影响力,也愈发证明洛庭能够执政对于大梁来说是一件好事。 洛庭又问道:“这次陛下许了你什么军职?” 裴越轻叹一声,经过回来路上的冷静思考,他还真不知道这个北营副帅是福是祸。 听完裴越简略的讲述之后,洛庭皱眉沉思片刻,而后轻叹一声道:“往后你我要注意距离了。” 裴越虽然隐约能猜到一些皇帝的真意,但是还不够清晰,不由得疑惑地看着对方。 洛庭正色道:“陛下要用谷梁来制衡王平章,你是谷梁身边极重要的助力,显然会愈发被重视。如此一来,你我再交往过密就会惹人注意。但是也不用太担心,于你来说这既有风险也是很重要的机遇。” 裴越心中一凛,点头应下。 正文 495【此间乐】 亲自将洛庭送走之后,裴越返身走向后宅。 得到消息的桃花和林疏月连忙来到仪门处迎接,旁边自然跟着几名丫鬟。 林疏月的表情稍稍显得不自然,虽然已经和桃花相处了半天时间,可是她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这个名义上的丫鬟对自己有些疏远。经历过那么多颠沛流离,又在秋江楼那种地方见惯人情冷暖, 林疏月当然知道这份疏远的原因在哪。 裴越先是冲林疏月微笑示意,然后勾起嘴角看着桃花,张开双臂道:“笨丫头,你家少爷回来了。” 原本桃花还想着千万不能哭,哪怕这一年多里不知多少次眼泪打湿枕头,也一定要在见到少爷的时候笑脸相对。然而在看到裴越的动作和他脸上温暖的笑容之后, 所有的伪装和外壳都在一瞬间破碎,豆大的泪珠哗啦啦流下, 小跑几步猛地扑进裴越怀里,呜咽着说道:“少爷,我好担心你……” 裴越抬手轻轻拍拍她的头,安慰道:“别哭,变成小花猫就不好看了。” 桃花将脑袋埋在他胸口,闷声道:“本来也不好看……” 听到她这句话,裴越猛然间意识到桃花比自己还要大一岁,已经不是小女孩了,就算放在前世也是大姑娘。然后便感觉到怀中的身躯不太一样,虽然还比不上林疏月那般窈窕有致,却也是软玉温香盈盈一握。 注意到旁边还有几人看着,裴越便将她放开,然后抬手刮刮她的鼻子,打趣道:“我家桃花可是世间第一等的大美人, 谁要敢说你不好看, 我把他脑袋割下来当夜壶。” 桃花“扑哧”一声, 因为激动差点喷出鼻涕, 连忙扭过头收拾一下, 有些羞恼地说道:“少爷就知道欺负我。” 话虽如此说,她脸上却洋溢着由衷的喜悦。 这一年多来其实最难过的人就是她,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地位,顶多就是被少爷纳为妾室,可是分别的时间太长,心中难免会很忐忑。她没有谷蓁那样的身份地位,也没有叶七那样的武道修为,样貌也算不上绝色,自然会担心被裴越遗忘。尤其是今天叶七带着林疏月回来,那份担忧也达到顶点,倒不是故意要给对方脸色,她只是害怕裴越回来后对自己生疏起来。 如今一见,心中的担忧自然消失无踪,少爷还是当初那个少爷,是和她在定国府中相依为命时刻都会照顾自己的少爷。 裴越大抵能猜到桃花的想法,却也没有当面说开,牵着这个小丫头的手,对林疏月笑道:“我们进去说话。” “是,少爷。”林疏月福礼应道。 裴越见状柔声道:“和你说过几次, 在家里不要拘礼, 难道现在你还把自己当成外人?” 林疏月甜甜一笑,摇了摇头。 裴越对桃花问道:“你叶姐姐呢?” 桃花乖巧地答道:“姑娘沐浴去了。” 裴越笑吟吟地说道:“说起来我们都该去沐浴一番,桃花啊,要不你帮帮少爷?” 旁边的林疏月掩嘴轻笑,谁知桃花并无羞色,双眼发亮地看着裴越,用力点头道:“好呀!” 裴越登时想起当初在绿柳庄中,这丫头半夜爬上自己的床非要侍寝,还说这是丫鬟本就该做的事情。结果那晚上她睡得很香甜,自己不仅憋得很难受,还得时不时帮她捡起踹下去的被子。一想到桃花那令人头疼的睡相,他就有些后怕,不禁尴尬地说道:“罢了罢了,少爷我还是习惯自己一个人洗,你去帮我准备好干净衣裳就行。” 桃花满脸失望,轻叹一声道:“好的,少爷。” 林疏月眼中泛着笑意,同时又有些惊讶,当初林家还没出事的时候,她也是名门望族的千金小姐,何时见过这样轻松惬意的后宅氛围? 一念及此,方才桃花对自己的疏远也变得不重要了,她对往后的生活充满期望。 众人洗漱沐浴过后,府中华灯初上,花厅中已经摆好宴席。 裴越坐在主位,叶七在他对面,桃花和林疏月打横相陪。 饮过门杯之后,裴越拿着干净的筷子主动帮三人夹菜,微笑说道:“这一年多来各位女侠都辛苦了,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往后一定会尽力补偿。” 叶七笑而不语,林疏月面露深情,唯独桃花泪眼汪汪道:“少爷,明明是你最辛苦,应该多吃点肉。” 说着夹了一块兔肉放进裴越的碗里。 裴越感叹道:“终究没白疼你。” 桃花憨憨地笑着。 裴越又问道:“对了,你娘有没有来找过你?” 桃花怔了怔,摇头道:“不曾见过娘亲。” 裴越面露疑惑地看向叶七,他记得陈希之自尽之后,曾对冷凝说过可以来京都,时不时能见桃花一面,至少不用母女分隔两地。 叶七柔声道:“冷姨回了南周,毕竟那里有她的家人,她说过个一年半载再来京都。” “也好。” 裴越应了一声,然后又看着林疏月说道:“我让桃花带人给你收拾出一个小院,再配上丫鬟婆子,你暂且先住下。” 这话让席间陡然安静下来。 林疏月心跳猛然加速,两只手也紧张地攥在一起。 叶七微微皱眉道:“难道她不住后宅?” 此刻就连一贯懵懂的桃花都意识到不对劲,此前听叶七说过,这位颜色极佳的林姑娘已经是少爷的房中人,如今竟然不和裴越住在一起,难道说少爷不打算纳妾? 裴越扫了一眼,意识到她们误会自己的想法,便笑道:“瞎说什么呢?虽然我给不了疏月一个正室的名分,但也不能太过简便,那把她当成什么人了?等林安都随藏锋卫来了京都,让他和疏月见一面,再正正经经地办一次酒席,让疏月进裴家的门。” 林疏月登时霞飞双颊,同时眼中已是泫然欲泣。 这年代纳妾哪有那些讲究?不过是一乘轿子抬进门罢了。 裴越这样说,分明是要给她一个仪式,哪怕她依然是世人眼中地位低下的妾室,却也能让人知道裴越对她的喜爱和重视。 林疏月强忍着眼泪,摇头道:“少爷,不用这样……” 裴越打断她的话,不容置疑地说道:“听话。” 林疏月满眼柔情地看着他,乖巧地说道:“是。” 桃花看到这一幕十分羡慕,眼巴巴地望着裴越。 裴越忍俊不禁地抬手拍拍她的额头,笑道:“你也有,等你娘亲来京都。” 桃花“嘿嘿”一笑,又夹了几块兔肉放进裴越碗里。 叶七饶有兴致地盯着裴越,似乎在说你这家伙真的狡猾,简简单单的一手就解决了后宅的和谐问题。 裴越轻咳一声,故作正经地问道:“叶七,明天我打算去广平侯府看望一下伯母,你去不去?” 叶七轻笑道:“去啊,我也很想念蓁儿妹妹呢。” 裴越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何必在叶七面前自讨苦吃? 与林疏月和桃花相比,搞定这两位主儿可要难上几百倍。 前路坎坷啊。 正文 496【催婚】 兴业坊,广平侯府。 日上三竿之时,侯府中门大开,大管家谷柳领着一众家仆喜气洋洋地出门迎客。 在裴越还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庶子时,广平侯府对他的待遇就是这般隆重。此举倒也不是没有引来非议,很多人满怀嫉妒, 甚至暗中传言裴越是谷梁的私生子。然而等到裴越凭借自己的能力平步青云,那些非议和诽谤消失得无影无踪,反而有越来越多的人夸赞谷梁慧眼识才。 谷柳脸上的笑容尊敬中又带着亲近,走到马车旁边躬身行礼道:“请侯爷安!” 裴越和叶七走下马车,上前看着谷柳笑道:“一年没见,柳叔身子骨瞅着愈发硬朗了。” “多谢侯爷记挂,老朽八成还能活个十几年。”谷柳乃是侯府老人, 自然不需要刻意谄媚。他今年五十多岁, 当初是谷豪的亲兵, 颇受谷梁和赵氏的器重和信赖。 裴越左右看了一眼,好奇地问道:“兄长今日不在家?” 谷柳略有些汗颜道:“四少爷一大早就出府去了,说是有件要紧事情得去办,让老朽转告侯爷,他晚些时候回来,且在府中稍待一会。” “要紧事?也罢,今日并无其他安排,只好叨扰伯母了。”裴越笑了笑,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谷柳侧身道:“侯爷,叶姑娘,请。” 裴越和叶七跟在他身后进了侯府,他带来的十多名亲兵捧着各式礼品,由另外的管事负责招待。 广厦堂上。 侯夫人赵氏笑容可掬地坐着,旁边立着几个温婉可亲的丫鬟,待瞧见裴越的身影, 她连忙起身然后往前走了几步, 有些激动地说道:“越哥儿, 你总算回来了!” 裴越心中一暖, 无论当初谷梁照顾自己的原因是什么,面前妇人对自己的关爱不掺杂任何虚假,也是他在这个世界里体会到的唯一女性长辈的关爱。一念及此,他拂开衣摆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恳切地说道:“让伯母担忧是侄儿的错,还望伯母不要见怪。” 赵氏急忙将裴越搀扶起来,嗔怪道:“你这孩子较真什么,我家的情况你还不清楚?若是要成天担心怕是这日子没法过了。” 裴越想到谷梁和谷范的三个兄长,不禁笑了笑,但是笑容中难免有一些苦涩。 赵氏又与叶七见礼,然后让二人入座,又命丫鬟奉上府中最好的香茗。 寒暄过后,赵氏疼惜地看着裴越,温声问道:“武威侯那件事解决了吗?我听你兄长说断不会有事,可他哪里懂得朝堂上那些门道。” 裴越微微一笑,他知道谷梁有一支人手是谷范在管,主要是探查京都的消息以及保护侯府的安全。当然, 他不会在赵氏面前点破,只将昨日朝会上的事情简略复述一遍,而后淡定地说道:“伯母,陛下金口玉言下了论断,谁也不敢反复,往后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那就好,那就好。” 赵氏连连点头,然后便问起他在西境战事中的经历。 裴越很耐心地讲着,略去那些细枝末节,挑出重要的几场大战说了一遍。他的语气很平静,但是赵氏听得愈发心惊,尤其是旗山冲之战和裂谷之战,心中更是生出无尽的后怕。若是裴越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她不敢想象自己的女儿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待裴越说完,赵氏神色复杂地感叹几句,又将不顾危险陪伴在裴越身边的叶七狠狠夸了一番。 身为一等国侯的正室夫人,不知见过多少大场面,夸人的功夫自然不是普通人能比,赵氏几番话说下来,就连心志坚定不让须眉的叶七都浮现出几分羞色。 赵氏注意到裴越的眼神越过自己看向后面,心中有些想笑,然后便对叶七说道:“叶姑娘,蓁儿听说你来了十分喜悦,这会子在她的院子里等你呢,要不你去见见她?姑娘家说话也自在,不比我这样的老妪惹人厌烦。” 叶七若有所思地看了裴越一眼,起身道:“夫人说笑了,其实我也很想念蓁儿妹妹。” 待丫鬟领着叶七去往后宅,赵氏便对其余下人说道:“你们都下去罢。” 除了赵氏的两个贴身丫鬟之外,余者皆恭敬地退出广厦堂,裴越看到这一幕便知道接下来的对话会很重要。其实他很清楚赵氏要找自己说什么,也明白叶七那个眼神的含义。 赵氏喝了一口茶,望着裴越依旧沉静从容的神情,轻叹道:“越哥儿,府上的情况你很清楚,你伯伯是个不管家事的性子,范儿只喜欢轻松自在,他的几个哥哥又不在京都。论礼这件事不该我同你说,可一年一年过去,蓁儿都快成老姑娘了,这样僵着也不是个法子。” 纵然做好了心理准备,裴越依旧有些尴尬。 如果只是他和谷蓁两人之间的事情,以他的脸皮厚度倒也能坦诚相对,问题在于这里面还牵扯到叶七。 将心比心而论,如果今天坐在赵氏位置上的人是他自己,然后有一个年轻男子想要娶他的女儿,同时还要娶另外一个女子,怕不是会被他乱刀砍死。 赵氏并没有让裴越为难,言辞恳切地说道:“虽然你姓裴,可是在我眼中和自家子侄并无区别,你谷伯伯更是如此。所以今日就当咱们娘儿俩谈谈心,你看是否妥当?” 裴越颔首道:“伯伯和伯母对我恩重如山,若是连这个都能忘记,那裴越也就枉为人了。” 赵氏微笑着摆摆手道:“没有这般严重。越哥儿,其实最开始我不同意你谷伯伯的想法,不是因为你当时只是一个庶子,而是那会你身体太过瘦弱,怕将来万一有个好歹,最后苦的还是蓁儿。我只有这一个女儿,不求她大富大贵,只希望她这一生平安喜乐。” 裴越回忆着几年前的自己,确实不像长寿的样子,不由得洒脱地笑道:“伯母,换做是我的话也不会同意的。” “真是个懂事明理的好孩子。” 赵氏赞了一句,又说道:“其实我心里清楚,你最先中意的是那位叶姑娘。” 正文 497【亲王之怒】 赵氏这句话让裴越沉默下来。 回首当初,他认识谷蓁在先,与叶七相识在后。但是谷梁一开始并没有明言婚事,裴越对谷蓁也是亲近多过爱慕。等到谷蓁主动表明心迹,两人暗中订下盟誓之时,他和叶七早就不能分离。 赵氏看着他的面庞, 柔声说道:“越哥儿,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常事,你谷伯伯也有几房姬妾,还是我特意为他寻的。这世道便是如此,女子哪里担得起妒妇的罪名,蓁儿从小就懂事, 断然不是那种容不得人的性子。更何况你从裴家破门而出, 如今自立门户,家中就你一个男丁, 开枝散叶才是大事。” 裴越小心翼翼地说道:“伯母,我在西境的时候认识一个女子,品格和性情都很好,准备过段时间就让她进裴家的门。” 赵氏怔了怔,随即掩嘴笑道:“你这孩子还真是与众不同,当着我的面就说这些,真不怕我因此恼了你?” 裴越厚颜道:“这种事怎能欺瞒伯母,而且她的身世也有些可怜,我实在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她流落风尘。” 说着便将林疏月的来历简单说了一下,赵氏听完之后感慨道:“倒是个可怜人,能被你看中是她的福气。” 既然知道林疏月的身份底细,赵氏当然明白她不可能对谷蓁造成什么威胁,然而想到方才的话题,她便有些为难地问道:“越哥儿,你打算如何安排叶姑娘?” 裴越轻吸一口气, 知道自己终究躲不过去。 他倒不是要做鸵鸟, 原本是打算等谷梁回来之后, 跟他说清楚这件事。男人之间的沟通大抵会痛快一些, 远比面对赵氏要轻松。如今他在外面有了强硬的资本,然而对方是谷蓁的娘亲,这层关系决定他不可能肆意妄为。 下定决心之后,裴越将叶七的故事和自己与她之间的婚约全盘托出,没有任何隐瞒,甚至包括叶七是叶家的后人这件事。 赵氏听完之后轻叹一声,有些心疼地看着裴越说道:“你真的很不容易。” 见裴越略显不解,她便详细地说道:“这么大点人脑子里要装那么多秘密,这几年一刻都没有歇过,虽然你伯伯也出了一些力,可是能有今天终究还是你自己的努力。” 裴越心中有些发堵,勉强笑道:“伯母,我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 赵氏点头道:“如此说来,叶姑娘与你有婚约,又不计生死帮你做了那么多事,断然没有给你做妾的道理。人活这一辈子总要讲些情谊,更不必说你们还有父辈之间的关联,就算你真的狠下心抛弃叶姑娘迎娶蓁儿,我和你谷伯伯都不会同意。” 裴越只觉得心中震撼, 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位慈祥的中年妇人。 下一刻赵氏又苦笑道:“话虽这样说,蓁儿也不可能嫁给你做妾。” 这是题中应有之意,以谷梁的身份地位和谷家的门楣,他唯一的嫡女如果给人做妾,那京都官民嘲笑的唾沫星子能淹没整座广平侯府,从此以后谷家人再也不可能抬起头做人。 裴越鼓起勇气说道:“伯母,陛下已经加封我为国侯。” 赵氏一时没反应过来,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说起这事,只能微笑道:“这是大喜事,等你谷伯伯回来,我们要好好替你庆祝一番,而且——” 说到这里,赵氏忽然止住话头,惊讶地看着裴越。 裴越的脸上极其罕见地浮现一抹羞愧,犹豫道:“按照国朝规矩,伯爵以上才可以迎娶两位平妻。” 赵氏望着他羞愧中带着希冀的表情,一时间笑也不是恼也不是,平心而论这的确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但是当娘的谁愿意自己的女儿跟别的女子分享正妻的地位?且不说谷蓁性情温婉不与人争,就算叶七也是通情达理的性子,天长日久谁知会不会发生矛盾?退一步说,就算她们能做到和谐相处,将来两人的子嗣又如何安置? 豪门大族之内龌龊事不知凡几,赵氏在这京都里见过太多,当然不愿意谷蓁去做劳什子平妻。 但是裴越发展的太快,以至于现在就算不依靠谷梁的权势,也能在京都闯出属于他自己的一片天。 更重要的是,赵氏很清楚自己的夫君并不会在意平妻这样的安排,他对裴越的期许远比世人想象得更大。 裴越不是没有阅历的毛头小子,他不仅不在意赵氏的纠结,相反很理解这种为人父母的心情,这件事说到底终究是自己有些贪心,便起身行大礼然后说道:“伯母,我不敢自夸为人和品行,但我这辈子最重承诺。倘若蓁儿姐姐愿意进裴家的门,裴越此生都会尊重和爱护她,若是让她受到半点磨难和苦痛,就让我遭受天打雷劈,死后下九幽炼狱!” 这个时代的人自然会相信这样的誓言,赵氏定定地望着裴越坚毅的面容,轻叹一声将他扶起来,苦笑道:“罢了,只要你谷伯伯和蓁儿自己愿意,我不会从中阻挠。” “多谢伯母。” 裴越真心实意地行礼,同时心中也松了口气,总算过了丈母娘这一关。 赵氏其实很欣赏裴越,否则也很难同意这个法子,她对身旁的一名贴身丫鬟说道:“去请小姐和叶姑娘过来。” 裴越情不自禁地浮现笑容。 这么久没见谷蓁,他何尝不思念这个气质如兰的少女? 片刻过后,叶七和谷蓁来到广厦堂内。 如今还是早春,天气乍暖还寒,谷蓁的身体状况自然无法和叶七相比。 她穿着牡丹凤凰纹浣纱锦衫,下身则是一件碎花翠衫露水百合裙,面上妆容恬淡,修长的身姿出落得愈发窈窕,步伐轻盈,行动时衣衫环佩作响。 谷蓁先朝赵氏行礼,然后转身看着裴越,但见她容色秀丽清冷,双眼如墨玉深潭,看似画上仙子飘然出尘,嘴角那一抹含羞的笑容却足以说明她此刻的心情。 裴越微笑见礼道:“请蓁儿姐姐安。” 谷蓁害羞地还礼道:“裴兄弟安。” 叶七瞧着颇为有趣,之前在后宅,她问谷蓁想不想见裴越,后者只是一味摇头。然后见到赵氏派来的丫鬟之后,又主动拉着自己过来,如今在裴越面前又是这副模样,真真是…… 如果裴越知道的话,肯定会告诉她这就叫傲娇。 只是还没等叶七开口打趣,大管家侯柳忽然脚步匆匆地进来,满面歉意又焦急地对赵氏说道:“夫人,出事了。” 赵氏知道侯柳的性情,若非真的出了大事断然不会如此,一想到自己在外征战的夫君和儿子,她不禁惶恐起来,颤声道:“出了什么事?” 侯柳垂首道:“四少爷身边的小厮回来禀报,说是有人带着一大帮亲兵要为难四少爷,他见机不妙连忙回来求救。” 赵氏这才安心,随即又不解地问道:“谁会为难范儿?” 不光是她如此疑惑,就连裴越和叶七都想不明白,即便不说谷家的实力和地位,仅仅是谷范那一身武道修为,这京都中有哪个游侠儿敢对他下手? 侯柳连忙答道:“据说是一位王爷,但小厮也不认得是哪位亲王。” 裴越皱眉道:“兄长现在何处?” 侯柳看着他说道:“西城泰康坊。” 裴越转身望着赵氏,果断地说道:“伯母不必担心,我这就带人过去。” 赵氏有些头晕,如果只是寻常纨绔争斗,她肯定不怕谷范吃亏,但现在是一位亲王当面,谷家的名头显然吓不住对方。见裴越挺身而出,她欣慰又紧张地说道:“越哥儿,你兄长脾气比较倔,你去了之后拦住他,然后跟王爷说几句软化,切莫跟对方发生冲突。” 裴越点头应下。 叶七开口道:“我随你一起去。” 裴越摇摇头,正色道:“既然是亲王挑事,在京都之内不会动手,你留在这里陪着伯母和蓁儿姐姐。” 叶七想了想,点头道:“好。” 裴越便对众人说道:“你们暂且在家安坐,我去去就来,不会让兄长掉一根毫毛。” 说完转身便走。 出了广平侯府,他对身边一名亲兵说道:“你立刻回府,调集其余人赶往西城泰康坊,不得延误!” “遵令!”亲兵拨转马头,朝中山侯府所在的永仁坊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裴越领着十余名亲兵策马狂奔,一路往西。 他眉头紧紧皱着,因为这件事透着太过明显的诡异。 事出反常必有妖。 正文 498【狗奴才】 广平侯府位于东城东南面,泰康坊则在西城西北面,裴越必须穿过大半个京都。 等进入西城范围之后,原本留在中山侯府的亲兵也跟了上来,百余骑策马而过声势惊人。尽管裴越特意挑选比较偏僻的街道,但他身边的这一百亲兵是从西境战场上撤下来的老卒, 哪怕不是高速冲锋,依然散发着令人心惊胆战的肃杀之气。 经过一条长街之时,裴越陡然勒住缰绳,身后亲兵们丝毫不慌,整齐划一地止步,如此精湛的控马能力以及令行禁止的军容, 落在有心人眼里怕是会无比警惕。 “侯爷,可有什么不妥?”耿义恭敬地问道。 裴越沉默不语, 回头望向远处长街尽头的一个绸缎铺面。 方才经过那里时他瞥见街边有一个略微眼熟的身影,按理来说对方绝对不应该出现在京都,此时再看过去却没有半个人影,莫非是自己看错了?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莫说身段仿佛,就是容貌相似也很正常,最重要的是他现在必须尽快赶去泰康坊,万一谷范脾气上来跟人动手终究是件很麻烦的事情。 “没事,走吧。”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后,泰康坊已然在望。 这里是西城内较为安静雅致的地方,很多达官贵人都在这里置办房舍, 大体上相当于裴越前世的那种富人庄园。既然在坊内住的人非富即贵,那么相应的护卫力量也很充足, 京都守备师甚至在这里建了一座小型军营,常驻士卒五百人。 当百余骑兵出现的时候, 负责统率五百士卒的守备师游击立刻得到通报, 但是在打听清楚这些人的来历之后, 这位游击官便回到自己的小院内,并且嘱咐部属们不得干涉, 留心盯着就行。 这位小爷如今可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只要不闹出大事,自己有什么必要去触对方的霉头? 于是裴越带着亲兵一路通行无阻来到一座宅院前,这里便是谷柳告诉他的地址。 望着将这座宅院围起来的宫中禁卫,裴越的眉头皱了起来。 对方同样在观察着这支忽然出现的精锐骑兵,禁卫首领上前拦住去路,冷眼看着骑在马上的裴越,高声喝道:“来人下马!” 裴越勒住缰绳,神情漠然地看着对方,问道:“你是谁?” 首领自然认识裴越,也知道这个年轻人的权势地位非同一般,但他依旧是一脸死板的表情,冷声道:“宫中禁卫参将徐永冠,负责保护二皇子殿下。” 裴越看了一眼旁边的宅院大门,沉声道:“这里是广平侯谷家的私宅,谁给你们的权力包围这里?” 徐永冠眼神冷漠地说道:“殿下就在里面。” 言下之意,尊贵的皇子殿下进了这座宅子,他们身为禁卫当然要将宅子围起来, 否则万一有人心怀不轨进去谋害皇子怎么办? 如果换做旁人, 又或者这座宅子不姓谷,裴越都不会跟宫中禁卫发生冲突,因为他现在还有很多事要做,哪里有闲情雅致去跟一个亲王皇子斗法? 裴越打量着徐永冠冷硬的脸色,淡然道:“去跟二皇子通禀一声,就说中山侯裴越求见。” 徐永冠微微一怔,没想到对方竟然如此随和。 他这几个月来听说太多关于裴越的故事,禁卫中也流传甚广,尤其是裴越在西境战场上杀伐果断的形象,日复一日深入众人的心中。徐永冠还知道一件事,那就是禁卫甚至禁军中都有很多年轻人崇拜裴越,都希望自己能像他一样纵横沙场。 既然裴越给了台阶,徐永冠当然不会继续强撑,万一真的闹出火并这种事,二皇子肯定不会保住自己这个身世一般的禁卫参将。 片刻之后,这座幽静雅致的宅子大门敞开,裴越孤身一人从容步入,亲兵们都留在外面。 哪怕徐永冠不是崇拜裴越的那批人之一,此刻也不禁有些佩服对方的胆气,不愧是在沙场上砥砺锤炼出来的气度。 宅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全都是身材魁梧面带杀气的宫中禁卫,裴越赤手空拳,面色淡然,无视这些刻意想在气势上压制自己的高手。 来到正堂之外,裴越一眼望过去,心中对于局势便有了判断。 双方不知何故正在对峙,但是还没有激化到兵刃相见的地步。 谷范孤身坐在右侧,左侧那个年轻男人便是二皇子、齐王刘赟,陈皇后所出之嫡长子,也是一部分朝臣认定的储君人选。 刘赟头戴乌纱翼善冠,身穿大红四团龙圆领常服,腰间革带上系着麒麟玉佩,脚上穿着皂皮靴。与形单影只的谷范不同,他身后站着五人,除了一个类似于管家身份的中年人外,其余四人都是三十岁左右眼神锐利精光内蕴的武道高手。 这位二皇子殿下的风评不算太好,大抵是因为在皇帝面前怯懦小意,其余时候却又盛气凌人不肯体恤下人。 裴越从容踏入,先是看了谷范一眼,见他除了眼神愤怒之外倒也没有异样,登时放下心来。 刘赟斜睨着裴越,用居高临下的语气问道:“你就是裴越?” 裴越不慌不忙,简单一礼道:“裴越参见二殿下。” 刘赟的脸色有些难看。 且不说这小子行礼太过随意,光是话中这个二字就让人不爽,你是不是想提醒我,刘贤那厮才是父皇的长子? 再想到裴越如今以庶子之身凌驾于定国裴府之上,刘赟愈发看此人不顺眼,只不过身为皇子见惯尔虞我诈,他还不至于这样轻易就被人激怒,城府这玩意虽然不多,却也不至于太过浅薄。 刘赟沉默不意味着没人找裴越麻烦,或许是平时见到的人都是一脸卑微的姿态,他后面站着的王府管家怒道:“见到殿下不行跪拜大礼,你这个狗奴才眼里还有没有王法?快点跪下,不然王爷饶不了你!” 谷范遽然起身,双手攥紧成拳。 “兄长,稍安勿躁。” 裴越微笑说着,然后转头看着那个中年人,脸上的笑容如滴水成冰一般消失,眼神瞬间似刀剑一般锐利,沉声问道:“狗奴才?” 正文 499【争风吃醋】 裴越并未疾言厉色,相反他看起来很平静,但是在说出那三个字之后,堂内的气氛陡然变得无比肃杀。刘赟身后的四名高手如临大敌,有人甚至已经握着腰侧的刀柄,紧张地盯着裴越, 生怕他下一刻就会突然出手。 单论武道修为,裴越眼下还不如谷范。 但他在西境厮杀半年,统率数万大军纵横南北,亲手斩杀过的敌人就有数百,这种由人头堆起来的杀气宛若实质,瞬间就能将身边的氛围凝结成黑云压城一般的压力。 被他盯着的王府管家首当其冲, 这一刻他发现自己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双腿已经开始发软。 裴越又问了一遍:“狗奴才?” “我……我……我不是……”王府管家艰难地开口, 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低头认错?那不是丢了王爷的脸面?他怕自己被王爷活活打死。 可是面对裴越带来的压力, 他哪里还敢继续嘴硬?谁不知道面前这年轻人是个连生父都敢送进上林狱的狠角色,又在西境杀了那么多人,杀人根本不会眨眼。 “裴越,你来做什么?” 就在王府管家满头大汗淋漓,快要坚持不住之时,齐王刘赟终于开口帮他解围。 裴越不卑不亢地说道:“殿下应该知道,我才从西境回来,手上的事情千头万绪,一时之间不知从何处入手。陛下体谅我这一年多的辛苦,特地命我休养一段时间。只是我没想到疲乏未去, 就被人指着鼻子骂狗奴才,不知殿下能否教我, 这位管家究竟是自己看我不顺眼, 还是奉殿下的命令特地羞辱我?” “胡说八道!” 刘赟眼中泛起怒意,沉声道:“本王与你素无往来, 有什么必要特意羞辱你?” 裴越不为所动,冷冷地看着他。 刘赟当然不惧他, 可是却不想这小子有了借口去找父皇告状,沉默片刻之后,他冷冷地斥道:“口无遮拦的蠢货,立刻掌嘴然后带下去!” 他身后的高手们面面相觑,王府管家更是一脸惊恐,往常不知道替王爷骂过多少人,何曾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没等这中年人求饶,旁边两名高手便同时出手,将他带到一边,然后一左一右两个耳光同时抽上去。管家连喊都喊不出来,被打落几颗牙齿,脸颊肿如馒头,当然还吐出好大一口血。 即便如此,他都不敢惨叫出声,因为他很清楚自家这位王爷狠心起来有多恐怖。 裴越心情愉悦地看着这一幕,然后对刘赟微笑说道:“殿下赏罚分明,令人敬佩。” 刘赟轻哼一声。 王府管家被带出去,这个小插曲便宣告结束。 裴越看着谷范一脸舒爽的表情,便知道这家伙此前受了不少气,于是心中更加不解,这二皇子虽然为人粗鲁一些, 也不至于看不清形势啊?难道他不知道如果想争储君的位置,像谷梁这样的大人物的支持非常重要? 他按下心中的疑惑,泰然自若地对刘赟说道:“方才殿下问我来做什么,这个问题让我有些费解。这里是谷家的私宅,谷范是我的兄长,我来拜访他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么?倒是殿下纡尊降贵,带着这么多禁卫将此处团团围住,旁人还以为陛下要对谷家动手呢。” 刘赟眉头微皱,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年轻人如此讨厌? 屁大点事都要上升到天子出手的高度? 一念及此,他的语气愈发冷峻,指着谷范说道:“本王也不知道这大梁究竟是谁家天下,连一个白身都敢如此无礼!” 这话就有些严重了,难道说谷范真的喝醉了? 裴越冷静地问道:“兄长,究竟出了什么事?” 谷范咬牙道:“亲王殿下要找南琴相陪!” 原来如此。 说起这位南琴姑娘要追溯到开平三年,那时候她还是离园的花魁,湖畔照晴楼的主人,以一手精湛琴艺名闻京都。谷范去南境的那段时间,裴越替她照顾这位花魁,因此还与路姜发生过冲突,一刀拍晕成安候之子。从那时候起,裴越便知道谷范一直独身的原因,毕竟想要让谷梁和赵氏点头,允许他娶南琴为妻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南琴从离园脱身之后,先是在祥云商号的总店后院住过一段时间,然后又搬到绿柳庄。等谷范返回京都之后,他便将南琴接走,在泰康坊内为她置办了这座宅子。 时至今日,两人依旧以礼相待,谷范并未打消娶她的念头,稍有空闲就会来这里看望她。 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今日按照约定来此,居然撞上二皇子刘赟,后者更是点明要南琴为他弹琴斟酒。 若非心中还有一丝请明,恐怕谷范早就大开杀戒。 纵然如此,他也绝不可能同意刘赟带走南琴,那和缩头乌龟有何区别?故而双方就僵在这里。 刘赟冷笑道:“谷家小子,以本王的身份地位看上一个花魁是她的荣幸。今天本王就要带她走,莫说是你,就算你父亲在此也拦不住!” 他最近时常听人说起南琴色艺双绝,便让人打探这个花魁的下落,即便知道是谷范将其收留,心中也没有太多忌惮。虽然他的确喜欢美人,但也不至于被美色冲昏头脑,原本就只是想听听琴喝喝酒,哪里能想到这谷范一见面就态度强硬,如同茅坑里的石头一般。 堂堂亲王何时受过这样的气?要是今天不让谷范低头,往后他还怎么压服那些虎视眈眈的兄弟们? 裴越心中了然,先拉着谷范让他坐下,然后自己坐到他的下首,神色平静地看着对面的二皇子,微笑道:“殿下,南琴早已脱籍,跟离园没有半点关系,更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清倌人。” 刘赟不屑地说道:“本王当然知道,但是她没有进谷家的门,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今天是本王想要听她抚琴演奏,你们两个跑出来横加干涉,没治你们的大不敬之罪已经是本王宽厚。谷范,最后同你说一声,立刻让南琴出来,否则别怪本王不念情面!” “休想!” 谷范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 正文 500【兄弟之争】 如果南琴还在离园,那么刘赟的要求就很合理,而且离园的老鸨肯定会喜气洋洋地主动将南琴送进王府。但是如今她没有那个身份,又与谷范两情相悦,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都是刘赟在刻意羞辱谷范乃至于谷家。 然而这世间本就没有太多道理可言,到最后无非是看谁的拳头更硬。 刘赟是开平帝的嫡长子, 那么他就有这样的底气和自信。 于是便听他说道:“本王在这里陪你们磨牙半天,已经给足了你们面子,既然你们给脸不要脸,那么本王也不会客气。” 他挥了挥手,身后的四名高手往前迈步,与此同时外面的精锐禁卫也开始移动。 裴越不为所动, 冷漠地看着这一幕。 既然他没有动作, 谷范出于对他的信任,也没有立刻暴起伤人。 原本就要爆发的紧张局势忽然陷入令人难堪的境地中。 无论是负责贴身保护刘赟的高手,还是外面那些禁卫,面对不动如山的裴越和谷范,他们的表情都有些茫然失措。如果这两人出手,那么他们也算是师出有名,可对方偏偏没有任何反应,难道真的要将他们拿下甚至格杀? 能出现在这里的都没有普通人,谁不是武勋亲贵出身? 谷梁的名头和裴越最近的风光,他们谁不知道? 刘赟显然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场面,他脸色铁青地看着神态从容的裴越,冷冷道:“真当本王不敢动你?” 裴越气定神闲地微笑道:“殿下身份贵重, 又是皇家嫡长,动我有什么难度?虽然我立了一些功劳, 但是在陛下心中, 肯定及不上殿下分毫。殿下既然要动我,那我除了束手就缚引颈受戮之外,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谷范不解地看着他, 从过往的回忆来看, 裴越不像是这种低声下气的人。 刘赟面色和缓一些,轻哼一声道:“你清楚就好。” 裴越笑吟吟地说道:“殿下,我始终是大梁的臣子,分得清尊卑上下,断然不会冒犯天下威严。” 刘赟见他终于服软,便选择性地忘记方才被迫惩治王府管家的事情,大度地说道:“让南琴出来,本王就不同你们计较。” 裴越用眼神制止谷范,然后缓缓道:“殿下莫急,我突然想到前几年弄出蜂窝煤的时候,朝中有一些居心叵测的人怂恿陛下没收我的产业,不知殿下听过这件事吗?” 刘赟道:“听过又如何?” 裴越从容地说道:“陛下说过,朝廷不会与民争利,更不会巧取豪夺,凡是有这样想法的人都是国贼。” 刘赟狐疑地看着他,不明白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 裴越愈发诚恳地说道:“殿下或许不知详情,南琴姑娘是我兄长的房里人,不再是离园的花魁,更不可能抛头露面弹琴演奏。今日殿下强行要将她带走,不知这件事传到陛下耳中又将如何?与民争利都是国贼, 那么强夺臣子内宅之人,又会落个怎样的评断呢?” 刘赟怔了怔,他哪里知道谷范竟然如此情深,打探消息的人也只说南琴被谷范养在外面,连姬妾都算不上。这个时代连赠妾都会被传为美谈,更何况只是一个从那种风月之地脱身的外宅? 这显然是一个信息误差。 谷范满脑子都是羞辱和愤怒,而他又被谷范强硬的态度激怒,亲王的脸面荡然无存,哪里还肯罢手?至此双方都没有台阶可下。 裴越轻叹道:“我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撺掇殿下,但是以殿下的英明神武,只要稍稍冷静一些,自然能品出这里面的阴谋味道。如果殿下今日真的带走南琴姑娘,等于是在谷家门楣上砍了一刀,后果有多严重应该不难分辨。” 刘赟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原本以为只是一次极其寻常的问花之旅,竟然牵扯到这么深的阴谋。 裴越神情凝重地说道:“殿下,我的兄长是豪侠性情,不像我这样的人满脑子都是算计,所以一时之间情绪激动,肯定无法和殿下分说清楚。幕后之人显然很清楚这一点,悄无声息布下这个局,无非就是想让殿下和我兄长乃至于谷家结仇,其心可诛啊。” “砰!” 刘赟猛地一掌拍下去,怒道:“好个老六!” 裴越心中一动,却没有继续问下去。 刘赟想清楚这件事后,除了恼怒之外还有些难堪,让他主动跟谷范赔罪那是决无可能,但眼下已经没有必要再做意气之争,难道继续得罪谷家? 他当然不在乎谷范,可是经过裴越的提醒,不得不考虑谷梁的态度。 找谷范要一个风尘女子和强占谷家四少爷的房中人,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裴越当然知道这位二皇子心中的纠结,可他没有选择继续做和事老,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总不能胳膊肘拐向外人。 许久之后,刘赟望向谷范,沉声说道:“今日这件事是本王思虑欠妥,改日必当有所补偿。” 裴越轻笑一声道:“殿下英明。” 谷范也清楚双方差距太大,想要让一个亲王彻底低头不太可能,便开口说道:“还望殿下能惩治背后捣鬼之人。” “本王不会放过他们。” 刘赟丢下一句狠话,然后略显狼狈地带着随从和禁卫们离开。 裴越起身将他送出正堂,待这些人离开、自己的亲兵接收外围防护之后,返身走到谷范身边。 谷范自然还有些怒气,不过也知道今日能够如此顺利地解围都是裴越的功劳,抬头说道:“越哥儿,多谢。” 然后他便看见裴越的神情无比严肃,甚至还带着几分杀气。 “怎么了?”谷范不解地问道。 裴越郑重地说道:“兄长,你有没有查过南琴姑娘的底细?” 谷范长身而起,皱眉道:“你怀疑她?” 裴越点点头。 谷范有些失望地看着他,喟叹道:“越哥儿,你知不知道南琴等了我多少年?时至今日我都没法给她一个名分,大好年华只能在这座宅子里虚度,可她始终没有半句怨言。我在五年前就认识她,这么多年她无论何时何地都在为我着想,甚至劝我另娶别人,甘愿做我的外室,难道这样都不能证明她对我的真心?” 裴越知道他今日十分憋屈,心中有一股怒气无法排解,故而放缓语调道:“你冷静一些。” 谷范摇头道:“我很冷静,如果她真的有秘密瞒着我,这几年里她有数之不尽的机会动手,何必要等到现在?” 裴越意识到这家伙现在满脑子都是南琴,再说下去只会激化矛盾,便温言道:“好,我相信你的判断。” 谷范定定地看着他,因为知道裴越城府胜过自己太多,所以也不能确定裴越的真实想法,沉默片刻之后说道:“越哥儿,我也相信你,就像我对南琴的信任一样。不管你信不信她,不要暗中查她,我不想看到她伤心失望。” 裴越望着他眼中的乞求之色,只能点头道:“我答应你。” 谷范松了口气,脸上也浮现笑容,问道:“你来得很及时。” 裴越拍拍他的肩膀道:“如果今日是我遇到麻烦,你难道还会拖延贻误?” 谷范朝他胳膊上轻轻擂了一拳,坦然道:“肯定不会比你慢。” 裴越面色轻松地说道:“你去跟南琴姑娘说一声,我们一起回去,伯母很担心你。” “好。” 谷范急匆匆地走向后宅。 裴越看着他的背影,心中轻叹一声。 正文 501【定终身】 午后,广平侯府后院青丘之上。 裴越、叶七、谷蓁和谷范坐在存朴亭中,品茶闲聊。 “看来伯母早就知道南琴姑娘的存在。”裴越看着谷范说道。 两人回来之后,赵氏紧张又担心地拉着谷范询问,虽然因为裴越和叶七在场没有说得很细,但是从她的话锋之中不难判断出一些深意。 谷范看了自家小妹一眼, 略有些尴尬地说道:“我爹和我娘自然早就知道,我娘还私下透过口风,若是我真的喜欢南琴,可以将她纳为妾室。” 裴越不由得想起林疏月,然后诚心实意地劝道:“这未尝不是一个法子。” 谷范将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倔强地说道:“我没打算娶别人,这辈子就她一人便足够。” 这话让裴越有些汗颜。 其实仔细想想,谷范有这样的坚持不足为奇。这位天才从小就与众不同, 拥有最好的武道天赋却打死也不肯从军,对官场、诗文乃至商贾之道都没有兴趣,一心只想漂泊江湖浪迹天涯。在认识裴越之前,他历来是居无定所,跟那些游侠草莽打成一片,稍有些银子就去离园听琴饮酒。 只是他这话说得潇洒,裴越却不好接,毕竟从一而终是优秀美德,自己和他比起来便相形见绌。 谷蓁轻咳一声。 谷范醒过神来,满脸歉意地说道:“越哥儿,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更喜欢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生活。若非是因为你我之间的兄弟情义,我断然不会接手商号那些琐事。” 裴越微笑示意无妨, 平静地说道:“可是伯伯和伯母肯定不会同意。” 谷范叹道:“我明白, 但是我对别人没兴趣,娶回家也只会当做菩萨一样供着, 那样做不是害人吗?罢了,你也别为我这点事忧心, 船到桥头自然直,将来总会有办法。” 裴越想了想,终究没有再说下去。 二皇子这次挑衅闹事,背后肯定有人在捣鬼,他之所以怀疑南琴是因为这一切来得太过巧合。诚如谷范所说,他和南琴相识多年,为何之前几年里没人撺掇刘赟这个层次的人染指南琴?离园照晴楼的主人,琴艺冠绝京都,像这样的清倌人不知有多少人暗中窥视。 无论是南琴尚在离园的时候,还是她被谷范接出来的这两年里,从未出过今日这样的事情,偏偏他一回来就有人想挑起二皇子和谷家的仇怨,若说这件事完全和南琴无关,裴越很难相信。 可是谷范再三表明心迹,甚至当着谷蓁的面说出非南琴不娶的话,他便无法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否则两人之间必然会发生矛盾。 见亭中气氛有些沉闷,谷范便主动岔开话题,对叶七问道:“听说你在西境杀了王黎阳?” 叶七微微挑眉道:“你不相信?” 谷范笑道:“倒没有不信, 只是听闻王黎阳是西吴年轻一辈中有数的高手,所以想知道你现在进步了多少。” 叶七扭头看向谷蓁道:“你兄长看起来很不服气。” 谷蓁莞尔一笑, 温婉地说道:“叶姐姐不用客气。” 叶七颔首道:“那好,我就陪他练练手。” 谷范欣喜道:“你离开京都这大半年里,我打遍全城无敌手,日子着实无趣,还好你终于回来了。不过我可事先说明,我这段时间武艺精进不少,万一输给了我,你可不能找越哥儿告状。” 其实亭内都是聪明人,都知道谷范突然主动找揍是什么用意,无非是给裴越和谷蓁创造一个能单独说话的空间,毕竟这两人已经一年半没有见面。 二人离开之后,谷蓁看了一眼神态温和的裴越,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蓁儿姐姐。”裴越开口说道。 “嗯。”谷蓁有些害羞地应道。 裴越犹豫片刻说道:“上午我同伯母说了一件事。” “何事?”谷蓁的声音有着细微的颤抖。 她虽然不像叶七那样阅历丰富,可是聪明机巧并不逊色,如何猜不到裴越究竟想说什么?只是她生性比较害羞,很难泰然自若地聊自己的终身大事。 裴越微笑道:“我跟伯母说,我要娶你。” “呀?” 纵然早就做好心理准备,可是在听到裴越如此直白的话语之后,谷蓁仿佛如遭雷击,细长的睫毛情不自禁地颤抖着,秀丽的容颜宛如被大红色浸染,连忙转身避开裴越的目光,好半天都没有说话。 她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次主动向裴越表明心迹不知做了多久的心理建设,而且也没有像裴越这样开门见山,不过是委婉地旁敲侧击。 裴越脸上的笑容很温和,看着谷蓁弧度完美的侧脸,以及她身上那股天然风流怯弱的神韵,故作失望地问道:“姐姐不愿意?” 谷蓁艰难地回道:“我……我不知道……” 哪怕心里真的愿意,以她的性情也很难将这两个字说出口。 裴越轻叹一声,缓缓说道:“如果姐姐真的不愿意,那我就去和伯母说一声。” “不要!”谷蓁猛地提高声音,然后转头看着裴越。 然而在瞧见裴越眼中的笑意和纹丝不动的姿态之后,她哪里还不明白这家伙在说笑,不禁羞恼地说道:“裴兄弟不是好人!” 裴越朗声笑道:“姐姐勿怪,我只是同你开个玩笑。那天在荷花池畔我就已经明白你的心意,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就想着往后余生要好好照顾你。” 谷蓁没有丝毫杀伤力地瞪了他一眼,怎么以前没有发现他脸皮这么厚?这些话怎能当着面就说呢,虽然自己听着也很开心。 许是不想裴越再说下去,谷蓁问道:“叶姐姐知道这件事吗?” 裴越便将此前同赵氏说的那个法子复述一边,然后有些紧张地看着谷蓁。他知道面前的女子只是外表柔弱,实则心里很有主见,若是她自己不愿意,就算谷梁出面也改变不了她的想法。 然而谷蓁听完之后,并无其他情绪,只是温柔地点头道:“好。” 这下轮到裴越愣住,他没想到谷蓁答应得这么痛快。 谷蓁见状轻轻一笑道:“其实我知道,你先喜欢的是叶姐姐呢。” 正文 502【贤内助】 裴越隐约从这句话中品出一些深刻的味道。 他当然不知道,谷蓁在第一次见到叶七的时候就有了浓浓的危机感。想当初在裴太君寿宴上,谷蓁便发现裴越的不同之处,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留意这个处境艰难的少年。 后来的接触当中,她愈发觉得裴越与其他武勋子弟截然不同。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在听到裴越被人掳走失踪的时候, 她为这个少年流过泪,那是她此生第一次为父兄之外的男子流泪。后来裴越安全回来,她心中无比喜悦,但是没想到出手救裴越的是一个名叫叶七的姑娘。 开平三年冬日,裴越携叶七一起拜访广平侯府。 那是谷蓁与叶七第一次相见,很难用言语来形容当时她心中复杂的情绪, 她只知道叶七比自己想象中更加优秀,大气直爽的性格似乎与裴越也很登对。或许旁人还没有意识到叶七出现的意义,可是谷蓁却轻易地判断出裴越这个举动的潜台词。 开平四年, 裴越来广平侯府为她庆祝生日,席间她主动要求裴越作诗,虽然是玩笑之举,可未尝不是藏着几分心酸与生气。因为在那之前的大半年时间里,裴越和叶七在绿柳庄朝夕相伴,却极少来侯府见她。 少女心事知多少,流水落花。 然后便是主动表明心迹,因为她觉得如果自己不出言暗示,恐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 然后时间来到开平五年,裴越在西境遭遇危险,叶七孤身一人离京,跋涉数千里替他解围。 谷蓁自然很担心裴越的安危, 可是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不像叶七那样可以长枪御敌陪伴在他身边。从开始到结束,她能做的仅仅是在家中为他祈福,甚至连最开始与裴越确定关系的人都不是她。 今日终于听到裴越亲口说出那句话,害羞之余何尝不是满心欢喜? 她这辈子从不与人争,更不愿因为父亲的原因让裴越抛弃叶七, 那样的话她会始终无法心安。 裴越当然不知道女孩子的心思会这般细腻和复杂,他小心翼翼地说道:“蓁儿姐姐,等谷伯伯回来之后,我会立刻向他提亲。然后咱们先定亲,等我先生从西境回来再着手准备婚事。毕竟你也知道,如今我和裴家没有关系,总得有个长辈帮忙主持。” 谷蓁心中那块石头终于平稳落下,哪里还听得下去这些太过直白的话,低声说道:“你决定就行。” 裴越嘿嘿一笑,望着她白皙的脖颈,很想走过去抱一下她,但是也知道谷蓁面薄,真要这样做了少不得会被谷范一顿胖揍。 叶七和谷范回到这里,裴越看了一眼两人的神情,笑道:“兄长又输了?” 谷范正色道:“怎么可能?不过是平手而已。” 众人皆笑。 说了一会闲话之后,裴越和叶七起身告辞,谷范将他们送到府外。 回去的路上, 两人策马并肩而行,叶七忽然问道:“是不是那位南琴姑娘有什么问题?” 裴越讶异地看着她。 叶七微微皱眉道:“练手的时候谷范始终心不在焉, 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 如果不是我刻意留手,他早就输了。虽然我和他的接触不多,但以往他对武道格外重视,每次练手都十分认真,从来不会出现今天这样的问题。我看你回来的时候脸色也有些沉郁,莫非你们两个发生了矛盾?” 裴越不禁有些感慨,自己的养气功夫显然还不到家。 但这也是很平常的事,谷范终究不是旁人,可以说自己能有今天,绝对离不开对方的仗义相助,否则当初在绿柳庄中就已经死在方锐的手里。 然而一想到南琴这个人以及谷范对她的深情,裴越就有些头疼,想了想说道:“二皇子突然玩起争风吃醋的戏码,背后肯定有人在捣鬼,但我始终觉得南琴姑娘没那么简单。” 叶七冷静地问道:“有证据吗?” 裴越摇摇头。 叶七说道:“其实我想说,你不要把所有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更不要因此而心中有愧。谷范游历江湖多年,并不是懵懂小儿,对于身边的人难道会没有判断?你如果强行探查南琴的底细,谷范知道之后绝对要同你翻脸,届时你们两兄弟反目成仇,甚至会影响你和广平侯之间的关系,有些人是不是就会得偿所愿呢?” 裴越霍然惊醒,一脸震惊地看着叶七。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此前走进一个思维误区。 谷梁对他的看重,以及他和谷范之间的兄弟情义,这在京都不是秘密。从当初两人在绿柳庄并肩杀贼,到后来联手弄出祥云商号,这已经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对于那些暗中窥视的人来说,只要能离间裴越和谷范的关系,那么就能解决谷梁如今最大的助力。 南琴是不是棋子无法确定,可是裴越和谷范的性情有太多人清楚,做局的人只要挑起这个矛盾,以裴越的缜密和谋算自然会继续查下去。 “叶七。”想明白这一点后,裴越感慨地喊着她的名字。 叶七恬静望着他,明亮的双眸中笑意盈盈。 裴越认真地说道:“你真是我的贤内助。” 叶七笑道:“那你打算怎么谢我?” 裴越往她那边凑近一些,满脸堆笑地说道:“晚上我去给你暖床?” “……” 后面的亲兵们看到十分惊人的一幕。 他们心中高大伟岸的侯爷就像一只折断翅膀的鸟,从自己的坐骑上飞了起来,然后凄凄惨惨戚戚地飞到街边,砸在初春还透着寒意的青石地面上。 叶七咬牙笑着,眼角流露着几分醋意。 之前谷范要找她练手,她又怎会不知这是给谷蓁创造机会,偏偏裴越这家伙一言不发,而且眼神中的喜悦一览无余。 虽然她也很喜欢谷蓁的性情,也知道这姑娘不像沈淡墨那样惹人厌烦,可是在感情这种事上谁又能做到真的大度? 裴越丝毫不在意自己形象受损,这一下与其说是叶七愤而出手,实则是他自己凑上去给对方出气罢了。起身之后拍拍身上的灰尘,三两步便赶上去然后一跃而上,望着叶七似笑非笑的嘴角,诚恳地说道:“若是还没消气,你再来两下。” 叶七白了他一眼,扭过头说道:“你呀,真是拿你没办法。” 裴越微笑道:“非也,是在你面前我就没有任何谋算的念头,坦诚相对是唯一的心思。” 叶七轻哼一声道:“油嘴滑舌!” 裴越惊讶道:“你怎么知道?你又没有亲过!” 叶七何时有过这样的经历,丢下一句话就打马向前:“懒得理你!” 春风拂面,她露出一抹恬静的笑容。 裴越连忙追了上去,身后的亲兵们终于憋不住,一齐笑出声来。 正文 503【左膀右臂】 中山侯府,外书房。 桌上摆着一大摞文采斐然的请柬,都是朝中大臣和武勋亲贵邀请裴越赴宴的帖子。他回京那天从皇宫出来后,便有数十份请柬送来,这几天更是不断增加,如今至少有两百余份。 裴越一边看一边感慨, 都中的权贵远比他想象中要多,很多人甚至此前压根没有听说过。 书房内还有不少人,大管家邓实笑眯眯地说道:“侯爷,这些人不光送来请柬,每一家都备着礼,我已经将礼单整理好了, 等侯爷过目之后再定回礼。” 裴越摇摇头道:“将礼单送去后面, 交给叶姑娘, 让她决定如何回礼。” 邓实应了下来。 叶七当然不耐烦这些迎来送往的琐事,桃花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是林疏月却足以应付。以她的身世和阅历,解决这些礼节上的事情可谓轻而易举。 裴越翻着请柬同时问道:“府中现有多少存银?” 邓实满面敬畏地说道:“回侯爷,如今府中存银一百三十余万两,商号那边每个月都会送银子来,一应账册都封存在库房中,侯爷可以随时查阅。” 旁边站着的王勇等人浮现震惊的神色,他们当然知道商号的生意越来越好,可是相应的前期投入也很大,短短两年时间竟然有这么多的利润,这已经完全超出他们的想象能力。 裴越面上古井不波,淡然道:“知道了, 你先去忙吧。” “是,侯爷。” 邓实恭敬地应道, 然后放轻脚步离去。 裴越放下请柬,对六个年轻人说道:“坐下说话。” 经过几年的历练, 当初庄上的穷小子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王勇蓄着短须,右脸颊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身躯相比以前也壮实许多。与相貌的变化相比,他整个人的气质提升更多,如今在他身上已经看不到曾经的自卑,取而代之的是沉着冷静的厚重。 戚闵如今掌握着数百好手,散落于整座京都之内,明面上是商号的护院实则暗中替裴越打探消息。虽然他在裴越面前还是像当初一样喜怒形于色,可平时在外面已经是独当一面的人物。 杨虎、祁钧、陈大年和耿义也都变化极大。 再加上还在西境的邓载,这七人就是最早跟随裴越也最忠心的绿柳庄子弟。 裴越品着香茗,微笑道:“这一年多来你们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王勇当先道:“少爷,矿场和商号都很安稳,官府对我们比较照顾,尤其是京都府尹苏大人,但凡是我们的事情他都会优先处理。” 裴越点点头道:“苏江居然还记得当初欠了我的人情,看来他能在京都府尹这个位置上坐这么久不是侥幸。” 戚闵有些紧张地道:“少爷,我们暂时还只能打探到一些普通的消息,不过我已经想办法往一部分大臣府中安插进人手。” 他顿了一顿,小心翼翼地说道:“要不要继续深入下去?” 裴越凝眸沉思片刻, 问道:“如今你手下有多少人?” 戚闵快速答道:“连我在内核心一百三十六人, 外围探子两百四十二人。” 裴越看向一旁表情肃然的杨虎, 淡淡道:“从今往后, 杨虎就做戚闵的副手,你们两个要齐心协力,将这支人手打造成铁壁铜墙。” 两人立刻起身答道:“遵令!” 裴越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想了想说道:“你们可以继续发展人手,但是不用着急。先扩大外围探子,然后仔细甄选有能力又忠心的年轻人进入核心。接下来主要盯着几个地方,定国公府、魏国公府和丰城侯府。” 戚闵应道:“是。” 裴越又道:“你手下的人暂时还挂着商号护院的名义,他们的薪俸从商号走,私下要用的花销从府中取,不要通过商号。” 戚闵答道:“明白了,少爷。” 裴越的目光转向王勇,微笑问道:“从明天开始,商号由你接手总掌柜一职。” 纵然王勇现在已经足够成熟稳重,听到这句话后依然震惊难言,一旁的戚闵也浮现羡慕和惊讶的神情。 如今的祥云商号可不是小打小闹的铺面,而是以蜂窝煤产销为主、粮食布匹销售为辅的大型商号。凭借垄断蜂窝煤的生意,又吃进七宝阁倒塌之后的一部分市场份额,祥云号在京都已经是名列前茅的庞然大物。 裴越在离京之前便已经妥善安排,商号的日常运转由三位大掌柜主持,谷范代表他统筹全局,当初参与入股的权贵子弟们负责监管,至于首阳山矿场则是由王勇一手掌控。 王勇面露忐忑地说道:“少爷,我担心自己能力不足,误了少爷的大事。” 裴越笑着摇头道:“这两年你能将矿场打理得井井有条,这足以说明你的能力,同时我对你足够信任,这样的事情不可能交给别人去做。” 王勇心中满是激动和喜悦,一方面是因为裴越对自己的认可,另一方面则是信任二字,在他看来后者更重要一些。稍稍冷静一些之后,他沉声答道:“少爷,我会竭尽全力打理好商号,绝对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裴越满意地颔首,看向旁边说道:“祁钧,首阳山的矿场交给你了。” 祁钧兴奋又惶恐地点头道:“多谢少爷器重,我会向勇哥学习,保证不让任何人破坏矿场那边的运转。” 裴越又道:“陈大年,耿义,你们两个协助王勇,替我管好商号。” 两人起身笑道:“好的,少爷。” 一应安排妥当之后,裴越对戚闵说道:“你去都中找二十个年轻女孩子,要家世清白手脚干净的那种。” 虽然这些年轻人都知道自家少爷的性情,但是听到这句话后依然忍不住想歪,不过仔细想想如今少爷都是侯爵,府中多养些女孩子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戚闵眉开眼笑道:“少爷放心,我一会就去办。” 裴越瞪了他一眼,笑骂道:“一天到晚没个正形。你给我听清楚了,这些女孩子要十三岁左右,脑子要灵活一些,肯学东西,要有足够的耐心。用侯府的名义和她们的父母签订活契,期限为五年。等五年期满之后她们可以选择继续为我做事,或者出去嫁人。第一年每人月钱一两,第二年月钱加五百钱,以此类推。做满五年之后如果没有犯过大错,额外赏银一百两。” 众人敛去笑意,神色郑重起来,显然这不是裴越在寻花问柳,而是非常重要的正事。 裴越看向王勇道:“以后商号的账册每半个月汇总一次,然后送到府中,交给后宅林姑娘处理。” 王勇心中一凛,正色道:“是,少爷。” 正文 504【生财有道】 如果是以前的王勇,只会对裴越的命令不折不扣地执行,但是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历练之后,他考虑问题的方式更加全面。 思虑过后,他谨慎地说道:“少爷,如今商号在京都内外有一百二十家分店, 将来还会更多,每日的进出账目数量繁多,如果半个月就要汇总一次,恐怕需要很多的账房和人手。如今商号的运转很顺利,赚得银子也越来越多,我担心这件事会出纰漏。” 裴越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从桌上拿出一本册子,交给他说道:“从明天开始, 我们的商号全部采用这种记账方式。这法子很简单,我已经详细阐明其中的诀窍和使用方式,总号的账房只需要看一看就能学会。从总号开始,然后推广到下面的所有分店,多培养一些账房。” 王勇捧着这本还散发着墨香的册子,非常恭敬地翻开看着,其他人也都很好奇,心里就像有虫子在爬一样。 略微看了一会,王勇一脸崇拜地说道:“少爷真是神仙下凡,竟然能想出这样简便又强大的法子。” 裴越笑了笑,这法子也不算很稀奇,无非是将这个时代所用的汉字数字换成阿拉伯数字,然后将他前世使用的公司复式记账法稍作改动和简化, 以更加适合商号里的账房们。对于他来说这已经是本能一般的能力,不像他现在复制孙子兵法和纪效新书一样要反复回忆, 有些地方还得自己杜撰,难度根本不是一个量级。 王勇举一反三道:“从此以后商号的监管就有三种手段,其一是总号的审核, 其二是孙公子等人的复查,其三便是少爷所说的林姑娘来稽核。” 裴越点头道:“我让戚闵去找二十个女孩子,就是培养她们做林姑娘的帮手。” 他之所以要这样安排也是无奈之举,前世信息沟通那么便利,仍旧有分公司的人巧立名目侵吞资产,更何况如今这个通信靠吼交通靠马的时代?如果他不早早定好规矩,建立一套非常细致完整的监管手段,恐怕百余家分店会出现无数蛀虫,偷偷摸摸地吸他的血。 便在这时,大管家邓实再次来到书房,微微躬身道:“少爷,善国府孙少爷等人和商号的大掌柜们都来了,如今在正堂候着。” 裴越看向众人说道:“你们都随我来。” 正堂上气氛很热闹,孙琦、于同和陆成等人正在高谈阔论,至于商号的三位大掌柜都已经年过不惑,再加上身份比较低微,只能坐在下首赔笑。 裴越进来之后,所有人立刻起身, 孙琦迎上来, 笑着躬身行礼道:“见过侯爷。” 裴越连忙搀住他的胳膊,佯怒道:“孙世兄,你这是在故意取笑我吗?” 孙琦眼中浮现一抹复杂的情绪,摇头道:“侯爷说笑了,我这可是真心实意地行礼,而且这两年来我们收获颇丰,都是侯爷的功劳,哪里还敢取笑?” 这六个年轻权贵子弟此前在家中的地位都是不上不下,虽然都是嫡子,但头上都有兄长,承继爵位是做梦都没想过的事情。如果局势正常发展,他们这辈子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做个富家翁。然而开平三年因缘际会,他们跟裴越合作蜂窝煤,不仅仅赚得盆满钵赢,更是在家族中逐渐拥有越来越大的发言权,不再是当年可有可无的小角色。 裴越在西境战事中立下大功,都中很多人心里满是嫉恨,但绝对不包括孙琦等人。 他们年纪都不小,早就没了入朝为官或者从军建功的可能,唯有不断赚银子才是王道。裴越站得越高根基就越稳固,他们的处境也就会越来越好,将来就算无法承继爵位,在家族中依然有着不容忽视的影响力,因为没人会跟银子过不去。 每个人都热情地和裴越寒暄着,甚至带着几分讨好之色,这让旁边看着的王勇等人心中唏嘘不已。 曾几何时,他们哪里敢想象少爷会有今天这样的排场? 众人寒暄之后,裴越端坐主位,其他人按照身份地位依次落座。 丫鬟再次奉上香茗,裴越诚恳地道:“这两年里辛苦大家了。” 孙琦微笑道:“侯爷在边关为国朝出生入死险象环生,我们这些人只是在京都坐享其成定时分红,实在担不起辛苦二字。” 裴越轻轻一笑,继续说道:“孙世兄言重了,今天请你们来是有几件事想同诸位商议。” 他说得客气,但是众人都知道这不过是场面上的客气话,实际上只是通知而已。 被人称作莽子的陆成今日非常知书达理,客客气气地说道:“侯爷请讲。” 裴越指着王勇说道:“从现在开始王勇就是祥云号的总掌柜,由他来代表我打理商号,往后有什么安排也是由他来知会你们。” 众人皆惊,然后便响起一片恭喜之声。 裴越双手虚按,看着三名大掌柜微笑道:“我离京一年多,商号发展得很快,但是谷家兄长不擅此道,增添了许多杂项,以至于现在商号的营生大而无当。我给你们半个月的时间,砍掉其他所有乱七八糟的营生,商号只保留蜂窝煤、米面和布匹三种货物。一应手尾你们要切割清楚,该付给货商的银子要付清,同时通知京都百姓,明白了吗?” 这大概就是平地起惊雷,毕竟现在祥云号卖的东西很杂,除了裴越所说的三种之外,其他包括下面州府的特产乃至于西吴和南周的各种货物都有售卖。 三位大掌柜不敢怠慢,起身应道:“谨遵侯爷吩咐。” 孙琦等人虽然没有反对,但眼神中免不了有些疑惑,在他们想来既然裴越大胜凯旋,名声越来越响亮,正是扩大商号规模的大好时机,不仅要囊括天下货物,更应该将触角伸向世间各地,为何会突然缩紧自己的生财门路? 裴越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不慌不忙地微笑道:“诸位世兄,做生意切忌贪多嚼不烂,每多一样货物就意味着相应的成本和风险。商号这两年里扩张速度太快,已经占据京都将近六成的份额,如果还要继续挤占别人的生存空间,到时候我们每天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麻烦。” 话虽然有道理,但是孙琦等人却有些不赞成,做生意哪里会没有对手找茬? 你现在是二等国侯,陛下器重,朝野敬佩,难道还会怕那些宵小之徒? 裴越缓缓道:“蜂窝煤、粮食和布匹是百姓生存的基础,只要我们牢牢掌握住这三样货物,就能在京都内稳稳站住脚跟。至于其他货物,说实话在我看来赚不了几个银子,不如另辟蹊径。” 这番话让所有人都激动起来,就连最沉稳的孙琦都加重了呼吸。 他们可是亲眼见识蜂窝煤从无到有、席卷京都的盛况,哪里还会怀疑裴越点石成金的能力? 于同急切地问道:“侯爷,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生意?能否算上我们?” 他记得很清楚,当初在合作的时候,裴越就明确说了,他们之间的合作仅限于蜂窝煤,祥云号的其他营生与他们无关。 如果现在裴越又要鼓捣出一门新的生意,结果却不带他们一起做,那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裴越迎着他们紧张关切的眼神,坦然道:“诸位世兄不要着急,我眼下还只有一个念头,需要一段时间好好斟酌。” 没等他们失望,裴越继续说道:“不管我接下来要做什么生意,肯定有诸位世兄的一份,你们准备好银子就行。” “好!” “侯爷是个痛快人!” “我这就回府将所有银子都备着!” 裴越看着他们激动的模样,神态从容地端起茶杯,轻轻一笑。 正文 505【春风三度】 孙琦等人喜滋滋地告辞离去。 蜂窝煤给他们带来极大的收益,当初投给裴越的五万两银子早已翻了将近十倍,一跃而成京都内小有名气的富翁。但是人的欲念没有止境,他们还想继续跟着裴越赚银子,毫无疑问会成为裴越最铁杆的支持者,离去的时候包括孙琦在内每个人的态度都异常恭敬。 折返之后, 裴越对王勇说道:“你带着他们去总店,尽快将我方才安排的事情做好。” 王勇微微躬身道:“是,少爷。” 裴越又道:“戚闵和杨虎留下。” 他回到外书房中,从书架上取出一个小册子,神情变得十分肃穆。 戚闵和杨虎不由自主地挺直身躯,不敢有任何嬉笑欢快的情绪。 裴越坐下之后说道:“我离开京都的时候,身边一共有五百人, 包括四百五十名南营老卒和五十名普通勋贵子弟。这一年半的时间里, 他们随我征战各地, 很多人长眠他乡魂归故里。虽然从军之后难免伤亡,但他们也都是爹娘的心头肉,白发人送黑发人历来是这世上最煎熬的苦痛。” 两人的表情愈发显得郑重。 裴越轻叹道:“这个册子上记载着一百四十七个名字,都是当初我带出去然后为国捐躯的老卒。朝廷的抚恤很快就能发下去,但是我不能对这些同袍的家人置之不理。你们招募一些普通手下,让他们时常关注这些人家的状况,若是一些小问题立刻帮他们解决。如果你们处理不了,一定要马上向我禀报。” “是。”戚闵和杨虎异口同声地答道。 裴越又问道:“裴云现在是什么官职?” 戚闵回道:“前年秋天他在殿试中摘得榜眼,被陛下授为翰林院编修,如今还在那里任职。” 裴越沉声道:“你亲自盯着他。” 戚闵微微有些惊讶,不明白他为何如此看重那个武勋门第中的异类,但是也不敢多问,点头道:“明白了,少爷。” 裴越摆摆手道:“你们下去罢。” “是。” 在书房中坐了小半个时辰之后,裴越起身朝后宅走去。 来到西面给林疏月安排的小院, 走进去之后只见一些小丫鬟正在清扫庭院,墙角几棵梧桐树已然嫩芽新抽, 渐渐透出春天的气息。这座小院里住着的人不少, 桃花给林疏月安排了四个大丫鬟、四个婆子和六个洒扫丫鬟。 看到裴越突然出现,小丫鬟们吓了一跳,连忙就要向内通传,却见裴越摇头阻止。 小丫鬟们不禁捂嘴轻笑,乖巧恭敬地站在路边。 裴越缓步来到闺房,示意两个大丫鬟出去,然后便瞧见林疏月坐在窗前,捧着一卷书细细看着。 裴越放轻脚步走到她身后,低头靠近她白皙的脖颈,微笑问道:“在看什么书呢?” 林疏月转过头望着他,眼中满是恬静温柔的笑意,柔声道:“玉台新咏。” 两人贴得很近,裴越闻着她身上的清香,忍不住在她柔嫩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林疏月虽然眼露羞意,却也没有扭头躲避,反而是用那双明亮的秋水长眸望着裴越。 裴越微微一笑,没有继续轻薄, 转身走到一旁, 惬意地斜倚在铺着软垫的榻上。 林疏月起身款款走来,然后坐在裴越身边, 抬起一双纤纤玉手帮他揉捏着肩膀。 “疏月,你听说过我的祥云号吧?”裴越舒服地微微闭着眼说道。 林疏月手上的动作轻重适宜,颔首道:“听桃花妹妹说起过,少爷的商号在京都里数一数二。” 裴越笑道:“她倒是敢在你跟前吹嘘。之前在灵州的时候我同你说过,你还很年轻,又不能像叶七一样在外面行走,成天待在家里难免憋闷。往后祥云号每隔半个月就会送来一批账册,我打算让你来做最后一道监察。” 林疏月怔了怔,旋即感动地说道:“少爷,我很喜欢现在这样的生活,不用特意为我做什么。” “总要为长远考虑,而且你是我的女人,让你来做这件事我很放心。” 裴越拍拍她的手背,继续说道:“我让人在都中寻找二十个身世清白聪明懂事的年轻女孩子,你带着她们学习查账审核之法,这样一来你既有事情做不至于太无聊,也不会太过劳累伤了身子。” 林疏月心旌摇曳,几近于不能自持。 这些年见识过太多的人心丑恶,她不止一次想过自己的将来,却总是被眼前的阴霾遮盖,何曾敢想会有这样一天,自己的意中人不仅那般优秀,还处处为自己着想。 一时情动,她忍不住伸开双臂揽着裴越的肩膀,然后俯身贴在他的胸口,侧耳倾听着他的心跳声。 裴越轻轻抚着她的后背,感受着怀中美人身躯的曼妙与起伏,呼吸渐渐变得有些急促。 “少爷……” 林疏月呢喃一声,仰头望着他的双眼,目光中透着几分羞涩,也有几分情动。她做出一个自己没有想过的大胆举动,像依附在参天大树上的藤蔓一般,缠绕着凑上去,微微翕动的红唇愈发靠近,然后贴在裴越的唇上。 软玉温香入满怀,诉说不尽的温柔缠绵,两人的身体隔着衣物紧紧相依。 抛开懂事体贴的性情不谈,今年已经二十二岁的林疏月宛若盛开的花朵。私下在面对裴越的时候可谓予取予求,再加上她的身段极为绵软,玲珑有致曲线浮凸,身为血气方刚年轻人的裴越哪里还忍得住? 裴越将她打横抱起,快步向屏风后的大床走去。 林疏月依偎在他怀中,怯生生地说道:“少爷,还没入夜呢。” 裴越微笑道:“告诉你一个简单的道理,吃饭前运动一下可以增进食欲,对身体很有好处。” 林疏月眨了眨眼睛,憋着笑说道:“喔。” 被翻红浪,化作霓裳舞。 雨散云收之后,裴越心满意足地靠在枕头上,伸手抚摸着林疏月的青丝,心中不禁有些感慨。 前世读过一些类似于“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句子,当时他还有些不理解,只有亲身体会过这个时代女子的温柔和小意之后,他才明白这究竟是怎样美好的生活。 只不过于他来说,显然还没有到马放南山的时候。 正文 506【各怀鬼胎】 魏国公府,外书房中。 “国公爷,陛下真打算让那个裴家子担任北营副帅?” 丰城侯李柄中面色阴沉,他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无比震怒,甚至比此前知道唐攸之即将接过自己南营主帅一职时更加失态。 在裴越出现之前,他的官路通畅顺利, 虽然没有军功却凭着开平帝的器重和王平章的信赖,从兵部尚书转为五军都督府大都督,爵位更是一路攀升为二等国侯。后来他的嫡女成为京都权贵们口中的笑柄,长孙也命丧西境,这一切都是拜裴越所赐。 眼下对方在爵位上和自己平齐,更跨过好几道门槛直接进入军方核心圈子,这让他如何能忍? 王平章不慌不忙地喝茶, 已经花白的眉毛没有一丝颤动,淡然道:“陛下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 他需要有人填补路敏的空缺。” 李柄中冷笑道:“就凭他?” 王平章不置可否道:“陛下看中的人选是谷梁,但是谷梁的实力还不够,裴越便是陛下特意立起来的靶子,让底下的臣子们能看清圣意。” 李柄中闻言皱了皱眉,摇头道:“陛下以前不会这样急。” 王平章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缓缓道:“陛下已经是不惑之年,偏偏西吴人突然出手打乱他的计划,那么后续自然会加快脚步。曲江领着西营不能轻动,北营又被路敏糟践得不成样子,何时能恢复战力犹未可知,所以他不能容忍你继续待在南营主帅的位置上,谁让你两年时间都掌控不了底下那些骄兵悍将?” 李柄中有些难堪,恨恨道:“南营都是谷梁的孝子贤孙,我就不信唐攸之能做到这一点。” 王平章平静地说道:“京营与边军轮转之策早在两年前就定了下来,这次西军大胜必然会有一批青壮派将领返京受赏。唐攸之这次一飞冲天立下大功,麾下长弓军战力冠绝西军, 你猜他能不能让南营改换旗帜?” 李柄中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但是他能有今天完全是靠王平章的提携,更何况往后要报仇更离不开这位军方第一人的支持,所以只能老老实实地听着。 “等唐攸之回来接任你的军职,你就不要在军中待着了,终究没有军功在身,先天就弱于旁人。郭开山掌着五军都督府,刘大夏统领兵部,这两处衙门短时间都不会有什么变动。” “国公爷的意思是?” “去灵州罢。” 李柄中霍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老人。 王平章轻叹一声道:“清算才刚刚开始,很多人不仅要丢乌纱帽,恐怕连脑袋都保不住。” 李柄中心中飞快地计算着,如果能调任灵州刺史,那确实是一个更好的选择,但是他也明白王平章不是那种善心泛滥的人,如果自己没有用处,恐怕今日根本进不了国公府的大门。 王平章继续说道:“西吴这次伤筋动骨,十几年之内不会有东征之力,陛下肯定会削减西军的规模。人少有人少的好处,你肩上的压力就不会太重。长弓大营苏武,古平大营尹伟,定西大营刘定远, 再加上陛下已经同意我的奏请,由南雄侯赵贤接任古平大营主帅,你应该明白该如何同这四人相处。” 李柄中当然很清楚,实际上除了裴越这个异类之外,大梁军中将帅的底细在这间书房内都不是秘密,往常他也曾多次和王平章议论。 只是想到那个裴家子,李柄中犹自不死心地问道:“国公爷,难道真的坐视裴越一步步壮大实力?” 王平章定定地看着他,皱眉道:“你和六皇子走得太近了。” 李柄中并不意外,显然以面前老人的势力和谋算,肯定知道自己撺掇六皇子刘质出手,挑拨二皇子刘贤和谷家之间的关系。 他不以为意地说道:“您当初对我说过,将来的储君位置很有可能会落在六皇子手中。” 王平章淡淡道:“同他交好不等于出手牵扯其中,你难道不明白这里面的分寸和界线?我知道子均那孩子的事情,但终究是他自己走错了方向,被裴越抓住机会害了性命。” 李柄中仿佛苍老许多,冷声道:“若非是陈家那个妖女将子均从古平镇劫走,又用各种手段迷惑他的心智,这孩子怎会落草为寇?只可惜陈家的人都死绝了,那妖女也死在裴越手里,我竟然无法给子均报仇。但裴越还活着,国公爷,我一定要让他死于非命。” 王平章摇头道:“他现在是陛下眼中最重要的棋子,你如果打算掀了棋盘,你猜陛下会不会同意?” 李柄中咬牙道:“难道就看着他继续逍遥?” 王平章轻声道:“不急。”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最近这段时间不要再插手皇子们之间的争斗,你安心在家待着,等旨意下来之后动身去灵州,届时我会告诉你更详细的做法。至于裴越,他做不成第二个谷梁,更不可能成为第二个路敏。” 这番话点到为止,李柄中却已经明白其中的深意,他恭敬地说道:“谨遵国公爷吩咐。” 待他神色复杂地离去之后,一个魁梧的年轻人从书架后面绕了出来。 王平章抬头看着他问道:“说说你的看法。” 王九玄微微摇头道:“祖父,孙儿觉得丰城侯难堪大任。” 王平章笑了笑,平静地问道:“为何?” 王九玄沉声道:“他看得不够远,目光还局限在个人仇怨之中,根本没有理解祖父这盘棋的精妙之处。” 王平章点点头,但又摇头道:“我这盘旗只是跟着陛下的想法走,眼下才刚刚布局罢了,他看不明白才是好事。” 他满含深意和期许地看着身前气宇轩昂的长孙,微笑道:“你能看懂就行。” …… 定国府,定安堂。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戎儿,这两年委屈你了。” 裴太君百感交集地擦着眼角的泪痕,虽然裴戎远远没有达到他父祖的成就,更是一度沦为全京都武勋亲贵眼中的笑柄,可这毕竟是她的亲生儿子,也是她和裴贞的嫡长子。无论他做过多少错事,血脉相连母子连心永远是不会改变的事实。 裴戎被关在上林狱的这两年,她每天都很担心,但是却不敢发动世交做些什么,因为她知道这是天子对裴家的警告,为了保全家族她只能忍受着日复一日的煎熬。 如今天下大赦天下,按理来说上林狱中关押的囚犯并不在此列,但裴戎之所以能出来,在裴太君看来完全是旁边跪着的裴云的功劳。 裴戎头发已经花白,整个人的气质显得十分古怪,不像以前那样飞扬跋扈,却也看不到沉着冷静,反而被一团模糊的疑云笼罩着。 他一丝不苟地行礼,闷声道:“不孝子让母亲大人担心,实在罪该万死。” 裴太君叹道:“罢了,以前的事情不必再提,从此以后你们好好过日子就行。我听说城哥儿这次在西境也立了功,云哥儿在翰林院也是颇多赞誉,你是他们的老子,行事要多为他们考虑一些,那样我就是现在闭眼也能对得起你父亲了。” 裴戎垂首道:“是,母亲。” 裴太君又问了一些事情,诸如他在狱中有没有落下隐疾之类,又宽慰一会儿便让他回去歇息。 裴云搀着裴戎回到定鼎堂东面的院落,来到正堂之后裴戎甩开他的手,面色沉郁地坐在主位上,冷声问道:“这就是你的谋划?” 裴云面目清秀身段颀长,身上的气质愈发内敛,越来越像一个清流名臣,他恭敬地说道:“父亲,去年我就同您说过,陛下只需要一个契机就会让您出来。” 裴戎看着自己的儿子,愈发觉得他变得陌生,面上浮现一抹嘲讽的冷笑:“你所谓的契机就是出卖自己的亲姐姐吗?” 裴云不解地望着他,反问道:“父亲,那可是亲王妃,将来更可能成为六宫之主,何谈出卖二字?” 裴戎缓缓道:“你应该知道你姐姐和那个畜生之间的感情有多深。” 裴云轻叹一声,似乎有些伤感,点头道:“父亲,儿子从未想过伤害大姐,这件事无论是对于她、对于父亲乃至对于整个裴家来说,都是利大于弊。” 裴戎沉声道:“你怎么笃定陛下会同意这门婚事?大皇子虽然备受宠爱,但是我们裴家可是军中豪门,陛下真的放心么?” 裴云沉默片刻,神情复杂地说道:“父亲,现在的裴家早已不是当年的裴家了。如果陛下还想利用这个姓氏稳定路敏自尽之后的军中格局,这门婚事就显得非常合适。” 裴戎更加意外,他甚至从未想过自己的儿子会看得这么透彻。 良久之后,他问出心中最大的疑问:“你姐姐同意?那个小畜生会同意?” 裴云微微躬身道:“姐姐应该会同意,如果父亲肯劝说一二,想必她不会摇头。至于裴越,儿子其实不在意他是否同意。” 他肯定不会同意,他最好不同意。 这句话藏在裴云心中,并未开口说出来,他的表情一如既往地沉静,没有任何破绽。 正文 507【春寒料峭】 翌日清晨,定安堂内。 裴宁像往常一样走到裴太君面前,跪下行礼道:“请老祖宗安。” 裴太君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颔首道:“好孩子,快起来罢。” 裴宁起身之后朝旁边坐着的裴戎和李氏行礼,又与另外一边站着的裴云见礼。 裴太君坐在高台上, 命裴云和裴宁都坐下,情不自禁地轻叹一声。 众人都知道这声叹息因何而发。 从开平三年初冬裴戎下狱李氏禁足,一直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两年的时间,这两年里定安堂上显得无比冷清。连续三个新年都是裴太君带着孙儿辈守夜,往日那些往来密切的世交故旧们也走动得少了,毕竟谁都知道陛下对裴戎的厌恶,以至于堂堂定国府变得门可罗雀。 西境大胜之后, 裴城的功劳传回京都, 虽然比不上裴越那般耀眼, 却也足以让亲近定国府的勋贵们喜笑颜开,再加上裴云在翰林院风评上佳,所以绝大多数朝臣都没有公然反对开平帝赦免裴戎的决定。 裴太君觉得自己就仿佛做了一个长达两年的噩梦,如今看着子孙团聚的景象,只觉得那个噩梦终于醒了。 一念及此,她微笑着看向裴宁说道:“宁丫头,今儿祖母要跟你说一件喜事。” 裴宁脸色微微一怔,旋即很不自然地低头。 自从去年秋天开始,裴云几次对她暗示,她就已经知道这所谓的喜事究竟是什么。 如果从本心来说,她自然是不愿意去当劳什子王妃,或许在世人眼中那是极尊贵显赫的身份, 可是她从小在这座国公府长大,锦衣玉食样样不缺。她听说过太多豪门大族的阴私事,对王府那样的地方充满了抗拒, 更不想嫁给与三弟有仇的大皇子。 但是她今年已经十九岁了, 无论怎样算都不是小女孩, 总是要嫁人的。 更何况通过裴云的各种暗示, 她已经明白自家如今的处境,或许只有自己嫁给大皇子才能挽救裴家的颓势。 纵然她不愿意,可是看起来所有人都希望她能点头。 裴太君目视李氏,后者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宁儿,贵妃娘娘很喜欢你,特地命宫中内监来传话,让我带着你去钟粹宫见见。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寻常女儿家哪里有福气去那种地方,你可不要辜负了娘娘的厚爱。” 裴太君只觉心累,以往怎么没有发现这个儿媳妇如此愚蠢?这番话小家子气十足,毫无国公府当家主母的气度和格局,让外人听见只会笑话裴戎娶了一个泥腿子。 裴戎脸上也有些挂不住,虽然这两年他被关在上林狱,整个人的气质变得十分古怪,但是正常的时候脑子还算清醒,不由得轻咳两声打断李氏的话,看向裴宁说道:“今日在场的都是自家人, 有些话不必藏着掖着。大皇子的王妃去年没了, 按理来说肯定要再定一门亲事,只不过因为西境战事耽搁下来。如今西境大胜朝局平稳,这件事也不会再拖下去,云儿应该同你说过,你自己究竟是怎样想的?” 裴宁紧张地攥着洁白的手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裴戎只当她是害羞,便继续说道:“本朝对于皇子的正妃人选历来宽松,不管是商贾之家亦或是文武百官,只要身世清白品格端正便能入选。贵妃娘娘早在年前就开始为大皇子挑选正妃,这件事陛下也已经允准。之前托世交内眷进宫探了探口风,贵妃娘娘对你很满意。但你毕竟是裴家的女儿,这件事断然不会强逼着你点头。” 裴宁轻轻咬着嘴唇,依旧没有答话。 裴云见状便开口劝说道:“大姐,陛下很喜欢大皇子,这应该是朝野皆知的事情,而且这还是正妃,并不辱没你的身份。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但你嫁过去之后肯定不会受委屈。如今我们裴家四面漏风……” 裴戎皱眉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光耀门楣是男人的事情,难道要用你大姐的终身幸福去换?如果她不愿意,谁都不可以勉强,否则这就不是喜事而是祸事!” 李氏有些慌乱地说道:“宁儿,你看看,你父亲的头发都已经白了,他还不到四十岁啊。如果陛下继续对裴家施压,我和你父亲又如何在京都内立足?就算你不为我们想想,也要为自己考虑一下,如果错过这个机会,将来你哪里能找到更好的夫君。更何况你已经十九岁了,放在小门小户都是老姑娘了。” 裴太君见裴宁的脸色发白,便皱眉呵斥道:“好了!越说越不像了。宁丫头,你不要有什么负担,家族的兴衰总不能全压在你一个女孩子的肩上,这对你来说太不公平。你若是不愿意就跟祖母说一声,没有人能强迫你点头。” 裴宁心中惨笑一声,缓缓起身道:“一切全凭祖母和爹娘安排。” “好,好,让你娘带着你去宫中走一遭,也让贵妃娘娘安心。”裴太君微笑着说道,然后又对李氏说道:“我那里还有几样老物件,稍后让温玉给你们送去,进宫的时候带上,总不能让贵妃娘娘小觑了我们裴家。” 李氏连忙起身应下。 裴宁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清风苑的,仿佛耳边依旧回响着他们喧杂的声音。 良言搀着她的胳膊,一路上紧紧抿着嘴唇。 回到闺房之后,身边再无旁人,良言才气呼呼地说道:“小姐,老太太平时那么疼你,今儿却帮着老爷太太说话,她老人家难道看不出来小姐根本不愿进王府吗?” 裴宁摇摇头,凄然道:“不许胡说。”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裴家如今只剩个光鲜亮丽的空架子,两代国公戎马沙场铸就的金光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黯淡,再加上裴戎的胡作非为让皇帝心生厌憎,大梁军中第一豪门早就名存实亡。如果想让裴城和裴云未来的命运一片坦途,那么向天家低头并且修复关系是唯一的选择。 裴宁知道裴太君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确实很疼爱自己,这一点并非作假,但是与裴家的门楣和两个亲孙子的前途相比,一个注定要嫁出去的孙女便没有那般重要了。 世情如此,她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定安堂上那些话语,看似在安她的心,实则只是在安他们自己的心。 良言双眼泛起泪花,攥着衣袖说道:“小姐,老太太根本就没有替你想过,那个大皇子不是好人,听说之前那个王妃不是自尽,是被他逼死的!只因为那王妃的家人犯了事,触怒了陛下,大皇子怕惹得陛下不喜,就……就……” 裴宁猛然抬头盯着她,很罕见地冷冷道:“不要说了!” 良言不敢再说下去,只能呜呜地抽泣着。 裴宁苦笑一声,其实这些事她比身边的丫头知道得更清楚,因为沈淡墨曾经对她说过,当初两人只是当做一桩秘闻来谈,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面对那样的人? 良言伤心地说道:“如果三少爷在,他一定会阻止的!对了,小姐,我们可以去找——” 裴宁忽然用力握住她的手腕,神情无比凝重,目光中多了几分悲伤和哀求之色:“不要惊动三弟,听到了吗?他好不容易才有现在的境况,无论如何不能再把他牵扯进来,听到了吗!” “是,小姐。” 良言不敢拒绝,只能悲声应下。 正文 508【几回魂梦】 京都西城,瑞祥坊。 这里住的大多是普通人家,房屋鳞次栉比略显拥挤,在权贵遍地走的京都内显得毫不起眼。 古井街东头有一座外表上看起来很普通的宅院,里面住着一户六口之家,身为家主的陈老汉和儿子陈壮经营着一间食肆。日子虽然不富贵, 但也能维持住一家人的温饱。这父子二人性格都很忠厚,与邻里之间的关系很不错,所以生活还算安稳。 年前有两个陌生人住进陈家,陈老汉对外说是从南边老家来投奔自己的亲戚。这种事在京都很常见,而且陈老汉的为人一直有口皆碑,所以也没人特地打探询问,就连巡城的官差那边都轻易糊弄过去。 东边厢房内,一名年轻女子穿着厚厚的袄子, 伏案桌边写写画画, 不时发出几声咳嗽。 不一会儿,一名身段修长丫鬟打扮的少女走进来,反手立刻带上门,防止外面的风吹进来。她走到桌边,细心地将地上的炭盆挪远一些,又检查了一下窗户上打开的小缝,关切地说道:“小姐,听那些商号里的伙计说,这蜂窝煤用的时候还是要小心些,门窗关得太严容易染了炭气。” 女子裹紧身上的袄子,微笑道:“裴越虽然该死,这件事倒是做得不错。” 丫鬟看着她的模样, 眼中泛起哀伤与悲凉,勉强笑道:“小姐,你不是说过不会再与他计较吗?” 女子转过头, 露出一张清冷惊艳的面庞, 微微勾起嘴角道:“你是不是看中裴越了?要不我把你送去中山侯府?” 丫鬟怔了怔,旋即脸上浮现怒意道:“小姐这是要逼我去死?” 女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然后又忍不住咳了起来。 丫鬟回过神来,无比担忧地上前帮她轻抚着后背,语气复杂地说道:“小姐,不能再想那些事呢,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身体。” 女子咳得双眼泛红,好半晌才平复,悠悠说道:“弄玉,你说我是不是很可怜?” 这句话里饱含着复杂到无法用言语说明的怅惘,丫鬟听了之后只觉悲从中来,忍不住掉下眼泪。 她叫弄玉,身世凄苦父母双亡,自己也差点被恶人卖进最低等下贱的窑子里。在她心灰意冷绝望之时,是一个神秘的少女将她救出苦海,并且帮她杀死那些仇人。再后来,她跟着恩人去往灵州,被安排在秋江楼负责暗中监视那个名叫林疏月的花魁。 那一夜钦差行辕之战,她从裴越口中得知自己恩人的死讯,登时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若非裴越允许她为恩人结庐守墓, 她早就成了黄泉路上一缕孤魂。 只是她没有想到恩人竟然没死, 虽然变成了身体孱弱的废人,可终究好过阴阳两隔。 她的恩人便是陈希之。 弄玉抹着眼泪说道:“小姐,我们离开京都吧?好吗?不要再牵扯进那些事里,平平安安活着比什么都强。” 陈希之凄然地笑笑,摇头道:“傻丫头,你以为我现在还有什么能力搅动风云?假如我真的有那个能力,叶七当时便不会允许我活着,更不会只是出手废掉我的武功。我之所以还来这里,一方面是想看看那些人会是怎样的结局,另一方面也是叶七不允许我离开她的视线。” 世事曲折离奇,终究不是她能完全掌握。 那夜在城隍庙前,她的确是中了毒,却不是林合在刀上抹了毒,而是她自己早就备好的一种秘药。服下后的确会呈现出中毒的迹象,但是只会造成身体机能的短暂封闭,看起来和死亡无异。 如果当时冷凝没有出现,她就算是拼尽全力也会争取一条生路,哪怕拿出所有的底牌也要说动裴越。当她发现冷凝的踪迹之后,很快就想到了这个办法。至于后面的自尽,则是在动手的时候刀刃下移稍许,并未真的割断自己的咽喉。 她很了解裴越,知道这个年轻人本心上和自己一样骄傲,因为桃花的关系他也不可能当着冷凝的面检查自己的“尸首”,所以她有很大的把握假死脱身。 只是她没想到裴越出于好心,让叶七和冷凝送自己去城外安葬,然后便被从小一起长大的叶七看出破绽。 叶七出手废掉她的武功,最终还是给了她一条活路,代价则是她交出自己所有的底牌。 其实经过横断山之战、旗山冲之战和夜袭钦差行辕之后,她手里本就没有多少忠心的手下。陈希之很清楚,自己能活下来完全只是因为叶七顾念当初的姐妹情谊。 按照叶七的要求,陈希之用约定好的独特暗码给路敏写去最后一封信,这便是路敏直到最后都没有对裴越动手的真正原因,也是沈默云百思不得其解的真相。 虽然活了下来,可是一身武道修为尽失,身边的亲信也只剩下寥寥数人,自尽那一剑也伤到了她的根本,故而现在的她十分畏寒柔弱,与往日的冷厉锐气截然不同。 弄玉一边抚着陈希之的后背,一边叹道:“小姐,我看不懂叶姑娘的用意。” 陈希之抬手端起桌上的茶盏,浅浅抿了一口,轻声道:“在她心里终究是裴越更重要,或许是看在师父的面上,她想让我继续活着,事情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 弄玉却不这样认为,那位叶姑娘对自家小姐肯定还有几分情义,否则哪里需要这样大费周章? 陈希之看懂她的眼神,只是笑了笑,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她想了想说道:“往后你还是尽量不要出去了,有什么事就让陈家婶婶去办,京都之内眼线太多,难保其中不会有裴越的人。你那天虽然机灵,可是以我对裴越的了解,恐怕他已经有了怀疑。” 弄玉想起自己那天出门采买布匹,想着帮陈希之做两套新衣裳,突然撞见裴越领着大队骑兵经过,还好她为人机灵立刻躲开。如今听陈希之这么一说,她不禁惊讶地说道:“小姐,当时我连正脸都没露,而且转眼就藏了起来,裴越应该不会注意到吧?” 陈希之摇摇头道:“你不懂,总之往后尽量不要出门。我答应过叶七不会再出现在世人面前,何必要逼她动手再杀我一次?” 弄玉连忙点头道:“是,小姐,我以后就在宅子里待着。” 陈希之面露倦色,缓缓道:“乏了,我去歇一会儿。” 弄玉搀着她走到屏风后面,服侍她睡下之后,又仔仔细细地检查完房内的炭盆和通风,然后才关上房门离去。 陈希之躺着床上,痴痴地望着头顶,过了许久才缓缓闭上双眼。 其实弄玉不知道,她已经很久没有踏实睡过,每每只要进入梦乡,很快就能看到漫天火光。 十多年前的那场大火。 染着无尽血色。 正文 509【灵州余波】 中山侯府,前宅正堂。 “给少爷请安!” 邓载满身风尘,神色恭敬,行礼后挺直身躯站在堂下。 站在他身边的段雨竹略显紧张,目光中不乏好奇,显然没有想到裴越的府邸如此宽敞奢华。 裴越微笑道:“坐下说话, 这一路上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邓载想了想答道:“我按照少爷的吩咐打出京营的旗号,各处驿站都很敬畏,些许蟊贼更不敢现身袭扰,沿路都很安稳。少爷,你们回京的时候有人暗中窥视?” 不愧是跟在裴越身边最久的亲随,同时也是席先生当初最看好的绿柳庄子弟, 尤其是经历过西境战事之后, 邓载已经能跟上裴越的思维节奏,不仅仅是一个按部就班的应声虫。 他这个问题勾起裴越心中的担忧。 古蔺驿距离京都仅有百里,能在这个地方狙击返京的裴越必然是朝堂上的大人物。虽然对方最终没有动手,但裴越相信自己和叶七的判断与洞察力。这件事从表面上看似乎平平无奇,毕竟裴越的仇人实在有些多,眼红嫉妒他的人更不在少数,想要从他手中夺走藏锋卫的大有人在,但裴越看待问题的眼光远超他们的想象。 他和叶七是年轻一辈中有数的高手,身边还有一百精锐骑兵,想要伏击他们至少也得五倍人数以上的高手,如果只是普通军卒的话至少也得千人以上。如此一来,能在京都附近调动这么多人还能掩盖行踪的大人物屈指可数。但是对方最后竟然放弃这个机会,这是裴越根本想不明白的问题。 只是这些话没有必要在段雨竹面前仔细分说,裴越微笑道:“我倒是希望有人来闹事,只是他们不给我这个机会。东西带回来了?” 邓载立刻解下背上的包裹,然后拆开外封,从中取出一本厚厚的文卷, 恭敬地递到裴越手中。 裴越翻开看了一会,不禁感慨道:“这位赵大人身为荥阳知府的确有些屈才。” 邓载没有看过文卷的内容,好奇地问道:“少爷,他写的这些东西真能扳倒薛涛?” 裴越颔首道:“其实我只是想看看他的诚意,没想到此人很早就有了谋算,这卷中详尽地记录着薛涛这些年在灵州犯下的恶行,时间地点人物一应俱全。只要太史台阁拿到这份文卷,派上一个主事去灵州探查,便能确定薛涛的罪状。只不过,如今这份文卷倒没有那么重要。” 邓载和段雨竹不解地看着他。 裴越神色复杂地说道:“陛下应该要动薛涛了。” 段雨竹忍不住插嘴道:“侯爷,庆功宴的时候那位内监并没有提起对灵州刺史的安排。” 裴越神色平静地看了她一眼,淡然道:“因为陛下要一个能在战后快速平稳的灵州。” 邓载跟上道:“这应该就是少爷说过的缓兵之计,先让薛涛带着刺史府属官安抚边境,让他还保留一丝希望不至于破罐子破摔。等灵州安定下来之后,陛下肯定不会让他继续担任灵州刺史。” 裴越冷笑两声,没有评价那位皇帝陛下的心机手段,看向邓载问道:“藏锋卫情况如何?” 邓载答道:“我离开之前一切都好。按照少爷的吩咐,韦大哥统领全军,募兵、操练和抚恤三件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算算时间他们应该快启程返京了。” 裴越欣慰地点点头,然后对段雨竹说道:“谷伯伯快回京了,届时我会找他给你安排一个稳妥又清闲的去处。” 段雨竹微笑道:“多谢侯爷。” 裴越看了一眼有些难为情的某人, 温和地说道:“你先回去歇息一阵,等我忙完手头上的事情,会去府上登门拜访。邓载,替我送送段姑娘。” “是,少爷。” 邓载老脸一红,然后神情忸怩地将段雨竹送出府。 裴越将文卷放在桌上,抬手轻敲桌面,凝眸沉思。 这时叶七缓步来到正堂,见状不禁好奇地问道:“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裴越抬头迎着她的目光,轻轻一笑道:“没什么,还礼的事情都办完了么?” 叶七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我现在怀疑你压根就没安好心,将林妹妹带回来只是想让她替你做事。这些天她费尽心思给那些府邸安排回礼,生怕哪里做得不够妥当,好几天都没睡个安稳觉。我听说你还要她给商号查账,裴越,你可不能一味地欺负她。” 裴越连忙举起双手,委屈地说道:“你这就是冤枉我了。” 叶七凶巴巴地说道:“那你说说我怎么冤枉你了?” 裴越起身拉着她的手,微笑道:“让你做那些迎来送往的事情你难道乐意?当然,我并不是要将疏月当成部下来压榨。一方面她有这样的能力,另一方面她和你不同,几乎没有机会去外面走动,总得给她找些事情做,不然天天闷在后宅,那日子过得多么憋屈?你也知道,我没有太多的时间陪她,桃花那丫头跟她也很难有话题交流。” 叶七由着他握着自己的手,挑眉道:“真的?” “千真万确。”裴越连忙保证,又说道:“查账的事情一点都不累,我让戚闵找来二十个女孩子给疏月打下手,她其实只用监督她们就行。等以后她熟悉商号的运作,我打算让她全盘接手,说不定咱家也能出一个陈轻尘呢。” 听到这个仿佛尘封在记忆中的名字,叶七脸色微微一变,她望着裴越温柔的神情,迟疑片刻之后轻吸一口气说道:“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裴越好奇地问道:“何事?” 便在这时,邓载快步走进正堂,垂首道:“少爷,宫中派来一位内监,陛下召你入宫。” 裴越应了一声,然后对叶七说道:“不急,等晚些时候我回来再说。” 叶七勉强笑道:“好。” 裴越看向桌上放着的文卷,想了想之后还是决定将其带上。 来侯府宣召的内监很年轻,态度显得很友善,只是眉宇间那抹焦急无法隐藏。 裴越与其见礼之后,仿若不经意地问道:“敢问陛下召见我所为何事?” 内监连忙说道:“奴婢也不清楚,不过两府的大人们都已经到了,还请中山侯快一些。” 裴越心中一动,点头道:“请。” 正文 510【静水微澜】 西城,瑞祥坊,陈家小院。 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陈老汉的妻子快步走过去,将大门拉开一条缝隙,只见外面站着一位英气逼人的年轻女子, 不禁紧张地问道:“您是?” “告诉里面那位姑娘,我叫叶七。” 陈妻不敢拖延,连忙将大门关严然后一路小跑,飞快去往陈希之住的东厢房。 片刻过后,叶七缓步踏入略显闷热的厢房之内,目光瞟向墙角放着的炭盆, 不禁轻声叹息。 陈希之坐在铺着锦缎的椅子上,微笑问道:“为何叹气?” 叶七走到窗边将窗户的缝隙打开了一些,然后在陈希之对面坐下,语气复杂地说道:“咳嗽还没好?” 陈希之平静地摇摇头:“一时半会好不了,不过也没什么,我本来只是一个死人,能活着便已是你手下留情。” 叶七闻言抽了抽嘴角,她听得出陈希之这句话不是反讽。只不过对于一个心比天高的女子来说,眼下这样的状况究竟是否比死去更好,恐怕谁也说不清楚。 弄玉帮叶七斟茶之后便离开厢房,出去的时候很小心地将房门关上,然后搬来一把小凳子坐在门口。 沉默片刻之后,叶七开口问道:“你如果缺东西的话就告诉我,我去帮你弄来,最好不要让那个丫鬟在京都内走动。” 陈希之盯着她的双眸,忽然笑道:“你今天显得很反常,是不是裴越发现了蛛丝马迹,你决定告诉他真相?” 叶七摇了摇头。 陈希之打趣道:“那就是你承受不住自己良心的谴责,打算主动对裴越交代一切?说起来我有些好奇, 裴越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变得跟以前完全不同?” 叶七眉尖微蹙,略有些无奈地说道:“你似乎很想激怒我。” 陈希之摆了摆手,然后将身上的薄袄紧了紧,上身缩进椅子里,微微发白的脸庞上泛起一抹不太健康的红,愁眉道:“你已经废了我的武道修为,又将我身边得力的人遣散,就连我们陈家最后的金库都掌握在你手里,几近于任你摆布,难道还不允许我说几句风凉话?以前在山里的时候,你就特别争强好胜,比武练手的时候从来不肯让步,平日争论起来也是锱铢必较。如今我都成了这副模样,你既然不肯杀我,那便让我在言语上占点上风又如何?” 叶七听着她的絮絮叨叨,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 她记忆中的陈希之自然不是眼前这样。 在横断山中的那段岁月里,陈希之每天想的只有练武、谋算和勾连朝野势力这几件事,性情则是清冷孤傲, 不屑于这般直抒胸臆。 陈希之一脸古怪地看着叶七,缓缓说道:“虽然我现在的处境很凄惨,你也不必将怜悯的表情挂在脸上。” 叶七敛去怅惘的情绪,岔开话题道:“你猜的没错,我准备将这件事告诉裴越。” 陈希之忍不住咳嗽几声,叶七将桌上的茶盏递到她手里,陈希之抿了一小口,缓了一会之后说道:“以裴越对你的情意,这件事肯定不会影响你们之间的感情。当然,事后他肯定会想办法制造一桩意外让我离开这个世界。譬如一场大火,京都之内盗匪难寻,但失火是很常见的事情。” 说到大火二字的时候,她脸上的煞气一闪而过。 叶七微微皱眉道:“裴越在你心中竟如此不堪?” 陈希之闻言不禁叫屈道:“我明明是在夸他杀伐果断,怎会是在贬损他?其实话说回来,我现在倒是有些佩服他,一个处境艰难的庶子,抓住仅有的一次机会直上云霄,此举非常人所能及。当然,你也不要指望我对他另眼相待,毕竟他的机会是将我当做垫脚石。” “我会告诉他实情,但我承诺过保住你的性命就不会失信。”叶七正色道。 陈希之淡然地笑了笑,不以为意地说道:“你今天来找我不仅仅是为这件事吧?” 叶七沉默片刻之后说道:“回京之后我发现他的心事很重,似乎在担忧什么,问他也不肯说。” 陈希之问道:“他很忧虑?” 叶七点头道:“是,好几次深夜他不肯睡觉,一个人在书房里发呆。你帮我分析一下,他究竟在为什么事发愁。” 陈希之惊讶地说道:“果真如此?这确实有些古怪,如今他爵封国侯,刘铮想必也要重用他从而平衡军中势力,避免王平章那狗贼一人独大。官场这般顺意,再加上你和谷家那姑娘都愿意接受平妻的安排,他应该是最风光得意的时候,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叶七定定地望着她,似乎有些羞恼。 陈希之连忙笑道:“好了,我帮你猜猜看。裴越明面上的敌人有裴戎、薛涛和李柄中,这是基本无法化解的仇怨。裴戎论能力和心机都不是裴越的对手,薛涛的根基在灵州,刘铮一道罢官的圣旨就能让他束手无策。至于李柄中,这人只是王平章的一条鹰犬,主人没发话他就不敢动。如果是王平章想要对付裴越,那他的确得小心一些,这老贼平时锋芒内敛,真出手时必然不会留情。” 叶七不解地问道:“王平章为何要对付裴越呢?” 陈希之蹬掉棉鞋,双足放在椅子边缘,双手抱膝冷笑道:“左右不过是争权夺利罢了。其实你不必担心,论心机谋算我只学到师父的两成,远远及不上裴越那个狡诈之徒,我觉得京都之内没有谁能彻底算计他。” 叶七轻轻应了一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闲聊一会之后,她起身说道:“你静心养好身体,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陈希之眼中闪过一抹暖意,点头道:“好,你去罢,我便不送了。” “不必。” 叶七离开陈家小院之后,在京都内漫无目的地逛着,然后便发现自己竟然来到北城。 看着远处巍峨庄严的皇宫建筑群,叶七知道此刻裴越就在宫中,她不由自主地朝那边走了过去。虽然她也相信陈希之的判断,裴越如今应该不会有什么危机,可是她心里总有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时间无比缓慢地流走,叶七站在皇宫外的长街对面,静静地凝视着。 正文 511【扑朔迷离】 皇宫,两仪殿中。 除了裴越之外,开平帝召见的全是国朝重臣。 东府两位执政莫蒿礼和洛庭、西府军机王平章、御史大夫黄仁泰、吏部尚书宁怀安、兵部尚书刘大夏、五军都督府大都督郭开山、京军西营主帅曲江、南营主帅李柄中,以及开平帝此前对裴越提起过即将接任北营主帅的修武侯谭甫。 更让裴越感到惊讶的是沈默云也在,身为太史台阁的主官,这位大人物一般只有在极重要的朝会才出现。 殿中的气氛并不沉闷, 重臣们的表情也都很轻松,开平帝甚至特地给莫蒿礼、王平章和黄仁泰三位老臣赐座。 裴越从容上前行礼道:“臣裴越参见陛下。” “平身。” 开平帝看着裴越手中拿着的文卷,饶有兴致地问道:“你拿着的是什么?” 裴越不慌不忙地答道:“回陛下,这是臣在灵州时收集的一些证据。” “什么证据?” “灵州刺史薛涛触犯朝廷法度的罪证。” “哦?”开平帝挑了挑眉,愈发感兴趣地问道:“你知道朕召你来所为何事?” 裴越摇头道:“臣不知。” 开平帝意味深长地笑道:“这倒是巧了,朕和众卿家正在议论薛涛的问题, 想到你在灵州待了大半年,应该有比较真实的看法, 所以将你召来。不曾想你居然有所准备, 还准备得这么详尽。” 此言一出,殿内群臣的表情都显得有些复杂。 西境战事虽以国朝大胜落幕,但是灵州境内的乱象和梁军前期的损失不容忽视,尤其是古平军的战力低下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薛涛身为灵州刺史,同时兼领殿阁学士,可谓文官集团中仅次于东府执政的高官,对此必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件事巧就巧在皇帝刚有点困乏,裴越就贴心地送上枕头。 这些重臣们谁不是城府深沉的狠角色,遇到这样的情况很难不往深处想。 裴越眼神平静,从容答道:“陛下,您是在说方才那位传旨的内监向臣通风报信?” 殿内站着的几个常侍内监仿佛被雷劈了一般,吓得两股战战,心里只觉得这位小爷真是疯了,难道他不知道这样一句话会引来人头滚滚? 开平帝显然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忍不住笑了一声。 莫蒿礼扭过头来,略有些严厉地说道:“裴越,不得在陛下面前放肆。” 裴越苦笑道:“莫大人, 晚辈可不敢在陛下面前放肆,只是我前脚收到这份卷宗,正准备进宫求见陛下的时候,传旨的内监就来了。此事的确是巧合,晚辈不得不说清楚。” 莫蒿礼不置可否道:“有话好好说,不要故作危言。” “是。” 裴越拱手一礼。 旁人看着有些眼热,这年轻权贵不仅被谷梁当成亲儿子一般看待,如今就连历四朝不倒的莫蒿礼都主动开口帮他掩去御前不敬之罪,真不知他哪来的福气。 然而裴越却不这样想,同时心中有些警惕。 他对莫蒿礼的印象很深刻,缘起于开平四年那次朝会上他扳倒孙大成和七宝阁,事后这位四朝元老同他之间的那次对话。那是他第一次清晰认识到一位大人物的修为和城府,不过鉴于莫蒿礼主动表露和席先生之间的往日情谊,裴越便没有对其产生敌对的想法。 然而今日这两句话,在裴越看来却透着一种晦涩难明的敌意。 “既然你已经准备好了证据,呈上来让朕看看。” “臣遵旨。” 裴越将卷宗交给走下来的一名内监,然后平静地站在原地。 开平帝翻开卷宗看了片刻,冷哼一声道:“混账东西!” 他看向内监说道:“将这份卷宗传给左右执政和魏国公。” 殿内的气氛逐渐变得紧张起来, 莫蒿礼等人快速翻阅之后,脸色也都显得十分凝重。 开平帝怒道:“朕将灵州交给薛涛,还让他兼领殿阁学士并赐下诸多荣耀, 是要他做好西路边军的后盾,为大梁筑造一道稳固的防线。这个混账竟然将灵州当成自己的后花园,这两年鬻官卖爵侵吞官粮,他好大的胆子!” 莫蒿礼起身道:“陛下息怒,当初是老臣举荐薛涛为灵州刺史,此事老臣亦有责任。” 开平帝满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顺着这个话头说下去,因为当初那段往事牵涉到东府的架构变动,本就是他自己的主意,莫蒿礼只是替他说出来而已。 “此事与你无关,薛涛这个混账是自甘堕落,朕让他位极人臣,又赐予良田豪宅,却不是让他在灵州当个土皇帝!沈默云,太史台阁为何没有查到线索,朕养着上万密探难道都是摆设不成?” 开平帝将怒火转向默默站在一旁的心腹。 沈默云冷静地答道:“回陛下,薛涛行事狡诈隐秘,兼之身份特殊大权在握,台阁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不能冒然禀报。” 开平帝似乎气消了些,又问道:“现在查到了?” 沈默云点头道:“台阁乾部密探李玉衡,化名花魁李枕书,利用这个身份接近薛涛,并且佯装为其所控制,已经探查到他的详细罪证,昨日刚刚抵达京都,正在整理案卷然后向陛下禀报。” 开平帝摆摆手道:“既然裴越这里有了证据,你那份就归档罢。” 君臣二人一番对答又快又短,裴越心中不禁冷笑,这位皇帝陛下真是本性难移,却不知这般做戏能瞒过谁去? 只是他眼下没有闲暇去思考开平帝这番作态的真实用意,因为莫蒿礼忽然盯着他问道:“中山侯,老朽想知道你是如何拿到这些证据的?” 他顿了一顿,沉声说道:“连台阁都需要花费诸多功夫才能收集到薛涛的罪证,你在灵州不到一年,且大部分时间都在战场上,何以能将薛涛调查得如此清楚?” 在裴越的计划中,他原本不打算此时就将赵显宏说出来,因为这是他第一次试图插手这个王朝最顶级官员的人事变动,底牌肯定要在最关键的时刻掀开才足够震动人心。 只是莫蒿礼不是普通人,看似老态龙钟的他总能用那双昏花的老眼看透事情的本质。 这份功力裴越早就领教过。 面对四周汇聚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裴越在这一刻极其冷静,淡然道:“不瞒莫大人,我刚去灵州的时候,薛涛便设宴款待,席间试图抢夺蜂窝煤在灵州的专营之权。从那时候我就知道此人狼子野心贪婪无厌,但是偌大的灵州总有忠义之士。故此,我与荥阳知府赵显宏配合,我负责调查薛涛与军中大将的勾连,他负责查灵州境内的不法事。” 莫蒿礼缓缓点头,面容古井不波。 另一侧的王平章眨了眨眼睛,内心有股愉悦悄然升起。 正文 512【失策】 ,庶子无敌 开平帝似乎没有发现众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他那双细长的眸子盯着沈默云,沉声道:“你派人随同内监去灵州,将那个混账东西带回来,朕要亲自问问他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臣遵旨。”沈默云躬身应道。 开平帝摆了摆手,皱眉说道:“关于灵州刺史的继任人选,众卿家有何建议?”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 大梁十三州,灵州面积最广地位最重要,历来皆是封疆大吏中独一份的位置。想要坐上这个极其显要的官位,资历、人脉、能力和家世缺一不可,皇帝信任则是最重要的条件。正因如此,这个人选的范围就变得非常狭窄,而且在开平帝没有表露倾向之前,群臣都不愿主动出头。 皇帝似乎早就料到这个局面,他看向因为年轻而在殿中显得格格不入的裴越,淡淡道:“裴越,你这次揭发薛涛有功,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裴越心念电转,冷静地说道:“陛下,臣举荐荥阳知府赵显宏继任灵州刺史。” 他知道今天事情的发展已经偏离自己的预想,原本是要在最后时刻将赵显宏推出来,但是莫蒿礼先逼迫他露出底牌,开平帝又将矛头先对准他。虽然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愿望可能要落空,但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因为只有这样才符合他在皇帝眼中一贯表现出来的坦荡人设。 开平帝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又问道:“为何会举荐此人?” 裴越不慌不忙地说道:“荥阳城居民数十万,各方势力鱼龙混杂,又有刺史府在头上掣肘,赵显宏在这样复杂的情况下依然能将荥阳治理得井井有条,可见其人能力上佳。他出身钦州东阳,与灵州本地乡绅没有太深的瓜葛,符合朝廷用人的标准。再次,赵显宏历任兵部职方司主事、灵州泰川知府、刺史府长史、荥阳知府,既通军事亦擅文治。最后,在薛涛凌压整个灵州官场,可谓万马齐喑之时,赵显宏依然能忠于陛下,臣觉得他具备接任灵州刺史的条件。” 众臣听他娓娓道来,虽然这個年轻人说的很有道理,但是几乎没有人露出赞同的表情,包括私下与他关系莫逆的洛庭。 开平帝沉吟道:“赵显宏?朕有些印象,往年灵州那边呈上年节贺表,他的名字就排在薛涛的后面。众卿家可有其他的人选举荐?” 王平章起身说道:“陛下,臣举荐丰城侯李柄中为灵州刺史。” 裴越皱了皱眉。 “讲来。”开平帝幽深的目光看了一眼裴越,然后望向今年六十五岁但是依旧硬朗的军头。 他对王平章的态度引人深思,依仗的同时也会不断制约,避免他在军中一手遮天。当初他的嫡亲兄长被立为太子,然后又顺利登基,那两年可谓是他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刻。如果没有王平章的全力支持,他很难在错综复杂的局势中谋得大宝之位。 王平章作为从龙功臣,终于完成数十年来众多勋贵想做却又做不到的事情,那就是凭借开平帝登基之后的器重和赏赐,将裴家从大梁军中第一豪门的宝座上拉下来。开平帝需要用他来不断削弱开国公侯的势力,同时也会防止他成为新的参天大树。 简而言之,这对君臣之间的关系绝非重用或弃用那么简单,而是相互利用、相互制约乃至于纠缠和角力的过程。如果没有以莫蒿礼为首的文官集团进行平衡,他们很可能会走上彻底决裂的结果。 诚然,开平帝身为君王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他可以用一道圣旨剥夺王平章身上的光环,但是对于一个志在平定天下成就千古霸业的皇帝来说,他不能承受那样做的后果,也没有时间再去重复一遍这些年来的布局。 王平章绝大多数都在主动后退,譬如仁宣五年时任御史中丞的洛庭在百官面前弹劾他,事后他主动上表自辩,而且对洛庭没有任何恶言。这是因为他明白开平帝的心意,洛庭需要一个扬名的机会,为他次年进入东府做铺垫。 但他也有不退的时候,譬如开平三年监察御史柳真纠集一群同僚当朝弹劾,他便态度坚决地乞骸骨告老还乡。之所以他的应对如此激烈,是因为他看穿这件事是路敏在挑战自己的威信,而开平帝自然乐于见到这种斗争,故而他必须让龙椅上的那位明白自己的底线。 今日面对开平帝审视的目光,王平章略显恭敬地说道:“陛下,李柄中历任兵部尚书、五军都督府大都督和京军南营主帅,无论是资历还是能力,他都能够胜任灵州刺史。” 相较于裴越的长篇大论,王平章这句话堪称简略,但是殿内群臣的神情却显得有些古怪。 谁都知道李柄中是魏国公的心腹,而且李子均已经死于裴越之手,几年前那件事早已烟消云散,只要他继续留在京都,迟早会有重新进入中枢的希望。即便灵州刺史再尊贵,终究远离朝堂,而且上任之后便再也没有进入两府的可能,王平章这个举动的确耐人寻味。 开平帝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 赵显宏的优势是他久居灵州,对于当地的情况更加了解,而且和朝廷的重臣关联不深,便于开平帝直接控制。但是现在李柄中远赴灵州,意味着王平章会失去一条臂膀,在谷梁返京进入西府之后,军中的格局能够更快地平衡。 毫无疑问,这个调动更能引起开平帝的兴趣。 裴越察言观色,很快便意识到皇帝的倾向,于是主动开口道:“陛下,臣反对。” 开平帝微微一怔,旋即问道:“你反对什么?” 裴越果断地说道:“丰城侯是武勋,调任灵州刺史不合朝廷规制。” 右执政洛庭心中苦笑,亦拱手道:“陛下,此举的确不妥。” 大梁朝堂上文官和武勋泾渭分明,一直以来都是两个不同的升迁体系,这也是当年高祖设立两府的初衷,本质上还是要用这种对立来避免出现军政大权操于一手的权臣。 洛庭开口自然很有分量,但是王平章似乎毫不在意。 正文 513【风渐起】 ,庶子无敌 王平章不在意,但是李柄中很在意。 唐攸之在西境之战中脱颖而出,过段时间率大军返京,接任京军南营主帅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鉴于此前李柄中迟迟掌控不住南营的表现,军中已经很难有他的位置。 如果不能调任灵州刺史,意味着李柄中彻底会成为闲散国侯,就像都中很多无所事事的勋贵一样,要不了几年时间就会被人遗忘。 李柄中今年才五十五岁,他如何甘心自己的官场生涯就此落幕? 可是眼下讨论的是他本人,这个时候显然不适合开口自辩,只能在心中将裴越小儿辱骂无数次。 在沉默片刻之后,王平章终于平静地反驳道:“洛大人,李柄中本是文臣出身,曾官至兵部尚书,只因他在军务上颇有建树,陛下才任命他为五军都督府大都督,而后调任南营主帅也是为了填补谷梁离去之后的空缺。如今集宁侯唐攸之即将返京,由他接掌南营理所当然,那么李柄中改任灵州刺史有何不可?” 洛庭当然不惧王平章,但他是一个很讲道理的人,神情郑重地说道:“但他毕竟是勋贵,赴任文臣不合规制。” 王平章哂笑道:“洛大人,我也读过高祖实录,从未见过有哪一条写着文武不能转任。既然当初李柄中能从兵部尚书调任五军都督府,今日为何不能由南营主帅调任灵州刺史?难道说国朝用人不看资历和能力,而是必须区分文武一步不可逾越?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方是正道,凡事一味讲究约定俗成,恐怕不是执政必须遵守的规矩。” 裴越轻吸一口气,坚决地说道:“陛下,纵然魏国公说的很有道理,可臣依然反对。” 群臣侧目。 其实在裴越回京的那天,这些人就已经见识过他的锐利和胆气,毕竟敢在朝堂上公然和王平章作对的人着实不多。如今见他又跟王平章对上,很多人不禁生出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感叹。至于原本该是这件事焦点所在的李柄中,反倒没有人关注。 开平帝面无表情地问道:“朕倒是听说过,你和李柄中有私怨?” 裴越老老实实地点头,然后说道:“陛下,臣在灵州的时候剿灭过一伙胆大妄为的马匪,贼首就是丰城侯的长孙李子均。臣不知道这件事和丰城侯有没有关系,可是死在那群山贼手中的灵州百姓至少上千人,所以臣认为丰城侯不适合灵州刺史一职。” 到了这个时候,李柄中不得不主动站出来,面朝开平帝诚惶诚恐地说道:“陛下,臣的长孙因为犯下大错,于开平三年被流放灵州古平镇,此后便不知所踪。裴越所言真假难辨,但是臣绝对没有教唆过李子均危害百姓,更不可能让他落草为寇。恳请陛下明察!” 诚毅侯郭开山皱眉说道:“裴越,就算李子均是真的当了马匪,他也已经死在你手里,这件事与丰城侯有何干系?难道你还要大兴株连之罪?” 裴越冷声道:“郭大人,当初李子均勾连西吴高手谋害我,陛下念在丰城侯有功于国才判他徒三年。但他不思悔改反而成了马匪首领,荼毒残害大梁百姓,难道不应该追究丰城侯管教不严的罪过?” 李柄中怒道:“此事皆你一面之词!” 裴越寸步不让道:“李大人,那些马匪还没死完,且当日临清县城有很多人知道这件事,其中就包括前任右执政严临川老大人和临清知县莫青云,你若是想要证据,我肯定能如你所愿。” 李柄中抬高声音道:“李子均可不是你这种武道高手,他一个人如何能从看管森严的古平镇逃出来?又如何能在灵州那个陌生的地方成为马匪首领?” 裴越冷笑道:“丰城侯对自己的长孙疼爱有加,谁知道你有没有暗中相助?” 李柄中气得双手颤抖,怒道:“你这是血口喷人!荒谬!无耻!” “咳咳……” 始终沉默的左执政莫蒿礼忽地咳嗽几声,登时让殿中猛地安静下来。这位四朝元老颤巍巍地起身,对开平帝说道:“陛下,老臣认为赵显宏资历尚浅,不足以担任灵州刺史的重任。李柄中身上还有诸多牵扯,目前也不适合去灵州。” 开平帝此前没有阻止裴越和李柄中的争执,谁也不知道这位陛下在想什么,他听到莫蒿礼的话之后,嘴角微微扯出一抹轻笑,意味深长地问道:“左执政也有举荐的人选?” 莫蒿礼颔首道:“老臣向陛下举荐一人,吏部侍郎尹继善。” 吏部尚书宁怀安附和道:“陛下,尹侍郎清正端方,能力卓越,确可担此重任。” 开平帝陷入沉思之中。 其实他更属意李柄中这個人选,虽然要制约王平章,但也不能将其逼得太狠,这本就是毫厘之间的分寸把握。但是裴越的态度如此鲜明,让他意识到这个小家伙的确是爱憎分明。只要想想当初裴越在李氏手里遭受的苦难,以及李子均三番五次要置他于死地的举动,就能明白他对李柄中的看法。 王平章再次开口道:“尹侍郎的资历和能力完全能够胜任一州刺史,只是不太适合灵州这个地方。” 莫蒿礼缓缓道:“请魏国公赐教。” 王平章微微欠身道:“赐教不敢当,灵州是大梁西境屏障,那里民风剽悍局势复杂,与内陆州府本就不同。薛涛的失职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贪婪,更重要的是他身为文臣不擅军事,以至于境内不稳民乱频发,被西吴奸细大量渗透,这也是西境战事前期极为被动的原因之一。” 这两位便是如今大梁的文臣武勋之首,虽然都已经年过花甲,但思维之敏捷依旧远非普通人能比,更不用说他们的眼界之高与见识之广,寥寥数语就已经将话题带到一个更高的层面。 裴越虽然方才和李柄中有过一番争执,但是内心依旧十分冷静。 此刻他不免有些挫败感,原本以为自己终于能插手权力核心的决策,但是莫蒿礼一出手便轻而易举地将他的底牌掀开,仿佛在看到他出现在殿中就洞察他的想法。 实际上在他说出赵显宏名字的那一刻,这位荥阳知府就已经失去角逐灵州刺史的资格。 王平章举荐李柄中让他有些意外,在他的预想中这个老头肯定不会让李柄中离开京都,毕竟是他亲自培养提携出来的心腹,继续留在朝中终究是一股助力,哪怕是重操旧业挤掉刘大夏接手兵部也好过去西境。 他之所以旗帜鲜明地反对李柄中,当然不是因为李子均的原因,而是不想看到自己的敌人掌握灵州。或许连开平帝都没有意识到,灵州对于裴越来说非常重要,不仅因为那里的官民对这位年轻权贵非常信任和崇敬,关键之处在于灵州是藏锋卫的根基所在。 藏锋卫是他从无到有打造出来的精锐,是他此刻能够站在朝堂上公开和王平章较劲的底气。 如果在前世他所处的世界,一万人的军队改变不了大局,但是在大梁这个时代,一万精兵足以让他能够自保。开平帝加封他为国侯,并且要擢升他为北营副帅,除了平衡军中局势之外,也有一部分原因是重视藏锋卫的实力。 裴越不是赵显宏的爹,不会为了他去触怒皇帝。他可以心平气和地接受自己的期望化为泡影,只能对赵显宏说一声可惜。 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自己的敌人成为灵州刺史,前面的争执归根到底就是这个缘故。 莫蒿礼的表态很正常,他身为文官之首,夹带里的人不计其数,纵然灵州刺史的人选要求很高,他也能找出几个完全符合的大臣。 让裴越始终想不明白的是今日王平章的态度,这老头究竟想做什么? 如果他真的想将李柄中推上去,刚才就应该和自己针锋相对,可他偏偏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开始讲了几句无关痛痒众人皆知的道理。 裴越有些头疼,但是并未气馁,因为他知道相对于这些老狐狸来说,自己还只是一个新手。 便在这时,莫蒿礼满含深意地问道:“魏国公是想改制灵州?” 王平章心中一凛,对上这位四朝元老透彻明亮的眼神,不慌不忙地说道:“治政需因时制宜,方能安稳国本。” 殿内重臣有人已经反应过来,有人仍旧处于茫然之中。 龙椅上的开平帝看着这一幕,终于明白王平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转头看向沈默云,后者微微摇头。 皇帝明白过来,既然连沈默云都不知情,那么王平章应该不曾预谋串联,莫蒿礼也不会刻意陪他演这出戏。 难道说这个老家伙真的一心为国? 回首过往,他并不怀疑王平章的忠心,却也知道对方恋栈权位不会放手,所以才一直重用他又压制他。 王平章面向开平帝,躬身一礼道:“臣有一言,请陛下裁夺。” 开平帝神色郑重起来,沉声道:“说。” 正文 514【勾勒江山】 ,庶子无敌 王平章抬眼望着开平帝,目光尽显诚挚,口中娓娓道来。 “陛下,臣方才之所以举荐丰城侯李柄中接任灵州刺史,原因在于臣这段时间思索过灵州过往的问题和将来的局面。高祖立国之时,西境地域荒凉人烟罕见,以宁国公杨思继为首的将帅们与吴军连年苦战。那时候灵州其实是军事院统管的都护府,唯有如此才能给边军足够有力的支持。” “到了太宗年间,大梁与西吴的边界逐渐固定,西域改都护府为州,设刺史府并划分府县。与此同时,在边界上从北到南设置长弓、古平、金水和定西四座军城大营。从此西境军政分离,灵州刺史府由东府管辖,边境四营则是经过五军都督府由西府管辖。从当时的局势来看,这样做没有任何问题,因为整个太宗年间西吴都没有能力窥视边境。” 说到这里,王平章稍稍一顿,语气显得肃然。 “从中宗建平十九年开始,西吴人逐渐开始将大军往东推进,以高阳平原上修建的七座相互倚仗的坚城为后盾,不断试探大梁的防线,并且在陛下登基那一年挥军犯境。定国公夺下虎城之后,臣建议陛下修建南北数十座军寨,为的就是能够挡住西吴铁骑的进犯。” “去年春天,西吴三十余万大军犯境,唐攸之、尹伟、萧瑾、罗焕章以及裴越以虎城、边境大营和数十座军寨为依托,成功击溃吴军,这一战至少可以保住西境十五年的安稳。在可以预见的这段时间里,西吴断然没有能力再度犯境,所以臣认为需要调整西境的战略决策。” 开平帝此时已经放下权谋之争,缓缓问道:“你是想减少西境驻军?” 王平章颔首道:“陛下,如今西境边军总数超过三十万人,这还是大战过后的兵力,自然显得过于臃肿。臣不是说不提防西吴,只不过同西府同僚详细计算之后,西境保留二十二万兵力足以维持防线稳固。” 开平帝不置可否,转头看向裴越,淡然问道:“你这次全程参与西境战事,对于魏国公的方略有何看法?” 裴越其实不想太早牵扯其中,从今天议政的过程来看,王平章定然藏着自己看不透的谋算。起初他举荐李柄中为灵州刺史,在被自己激烈反对和莫蒿礼横插一手之后,转而忽然说起灵州和西境的历史沿革问题,然后又扯到西军的兵力,这就像是不断地套娃,没人能知道他最后一刀会砍在哪里。 只是皇帝公开提问,他又不能不答,而且这也是他通过自身在西境打出来的资本插手朝廷决策的大好机会,故而在沉思之后谨慎地说道:“陛下,臣认可魏国公对于西吴人的判断。过去这场大战中,西吴死伤兵力接近二十万,阵亡中层将领超过三十人,虽然谢林和张青柏都还活着,但是打仗显然不能只靠这些大将军。不过,臣有两个问题想请教魏国公,边军四营一城如何裁撤?超过十万大军又如何安排?” 开平帝赞许地点点头,裴越的问题正是他心中的疑问。 王平章淡然道:“虎城守军减少为六万,长弓大营守军三万,定西大营守军五万,金水大营守军四万。裁撤古平大营,留一万精兵驻守古平军城。” 裴越皱眉问道:“长弓军仅仅留三万?北线军寨如何驻守?” 王平章感慨道:“四营与虎城守军合计十九万,此外还有三万兵力负责驻守军寨。我查过西府归档卷宗,其中有几份是集宁侯唐攸之呈上的建议,他认为北线军寨的设立人浮于事,不仅没有起到防御的作用,反而会让长弓军顾此失彼。陛下,当初设立北线军寨是臣的提议,在仔细看过唐攸之的书函之后,再复盘这次西境战事的细节,臣认为他的建议合情合理,此事的确是臣思虑不周。” 开平帝有些纳闷地问道:“为何朕没有看见他的建议?” 王平章目光晦涩难明,缓缓道:“路敏将他的书函全部压了下去,就连臣也是最近才看到。” 开平帝轻哼一声,虽然路敏的死亡有他默许甚至是主动诱使的原因,但他仍然不能容忍臣子不忠,不过他也知道这件事没法在群臣面前细说,只得话锋一转道:“今时不同往日,你也无需自责。既然你已经有了成算,不妨说的具体一些。” 王平章微微躬身道:“臣建议北线军寨只保留且加固扩建固原寨,余者皆可拆除。用五千精兵驻守固原寨,如此一来,虎城、固原寨和长弓大营连成一线,可以相互支撑。再加上贝苕江的特殊地形,足以保障北线安稳无忧。”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南线军寨也需要做出调整,卢龙、刀口和鸡鸣三寨保留,各驻军三千人,由虎城统一节制。此外,还有一万六千兵力均分给定西大营和金水大营,在军城西面各保留两到三座军寨,守望相助即可。” 群臣心中有些震惊,这位国公爷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波澜壮阔,颇有改天换地的大气魄。 开平帝思考着王平章的安排,这里面不仅仅牵扯到西境防线的兵力部署,还涉及到大量的武将从属和调动,虽然后者肯定要事后详细考量,但他身为皇帝不得不提前斟酌。 王平章最后总结道:“陛下,臣与西府同僚商议之后,对于西军的改制初步计划为,南安侯苏武镇守长弓大营,此处兵力为三万人加上固原寨五千人。襄城侯萧瑾镇守虎城,兵力为六万人加上卢龙、刀口和鸡鸣寨九千人。齐云侯尹伟镇守金水大营,兵力为四万人加上两座军寨八千人。汝南侯刘定远镇守定西大营,兵力为五万人加上三座军寨八千人。再请陛下择一大将为古平军城指挥使,领一万精兵守城。如此一来,西军总兵力合计二十二万人,足以应对西吴小股敌人的袭扰。” 站在后面的李柄中满面不解,这和他前些日子在魏国公府听到的计划大不相同。 这位国公爷究竟想干什么? 正文 515【一波三折】 ,庶子无敌 当日在魏国公府,王平章亲口告诉李柄中,边境四营和虎城都不会变动,只是奏请皇帝调南雄侯赵贤接替定军伯罗焕章,接任金水大营主帅。 为何今日突然发生这么大的变动,直接要改变整个西军的格局? 他突然想起方才莫蒿礼所言的“灵州改制”四字,一时间心潮澎湃,莫非老王真的是在为自己铺路? 就在李柄中满怀期望的时候,左执政莫蒿礼缓缓说道:“西军改制是军务,论理轮不到老朽置喙,只是这与灵州刺史有何关系?” 王平章微笑道:“老大人,我认为西军应该裁剪,但是灵州本地厢军应该增加。” 莫蒿礼沉吟道:“增加多少?” 王平章道:“两卫兵马!” 兵部尚书刘大夏插言道:“魏国公,灵州已有一卫厢军,若仅仅是保境安民,这一万多人便足够了。” 王平章摇摇头,望向开平帝说道:“陛下,灵州情况特殊不能一概而论,那里不仅仅地域广阔民风剽悍,而且有杀不完的西吴奸细。前面臣所言西军改制,那是因为西吴在十余内年很难有大军犯境的能力,毕竟这一仗打掉他们积攒多年的兵力和国帑。但是西吴人会老老实实相安无事吗?定然不会。退一步说,就算是为了防止咱们打过去,他们也会想法设法在灵州安插奸细大肆破坏。因此,臣认为增添灵州厢军很有必要。” 按照大梁标准军制,一卫是一万两千五百人,但是实际上因为各种状况大多无法满员。就算全部满编,三卫也不到四万人,对于灵州九府五十七县来说,这个兵力仍然不算多。 裴越神态平静地站着,他此刻不禁有些佩服这个老头,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才露出狐狸尾巴,而且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是从西境大局来考虑,旁人还挑不出他的错。 开平帝神情凝重地望着王平章,问道:“你是想说这三卫厢军全部交由灵州刺史府管辖?” 王平章点头道:“理应如此。” 这下就连刘大夏都看出王平章的想法。 既然灵州刺史手中有了军权,那么接替薛涛的人选肯定要懂军事,否则便是一桩坏事。至于这个策略的影响,并不会改变西境的大体格局,因为就算刺史有军权,也不过是三万多人,相较于西军二十余万精锐来说,这仍旧是一股不值一提的兵力。 刘大夏不禁羡慕地看了一眼李柄中。 王平章这一手几乎断了清流文臣接任灵州刺史的可能,放眼此时殿内,除了丰城侯还有谁更具备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 李柄中心中狂喜,他做过兵部尚书,又当过京营主帅,可谓文武双全,如此一来这灵州刺史舍我其谁? 裴越眼中的冷厉之色一闪而过,他绝对不会接受李柄中掌握灵州的结果,因为那样就是让敌人掐着自己的根基命脉。 王平章当然感知到殿内群臣之间的暗流涌动,但是他依旧从容不迫面色沉静。 莫蒿礼沉默片刻之后,不动声色地说道:“陛下,容老臣放肆一回,也谈谈西军改制这件事。” 开平帝点了点头。 莫蒿礼沉吟道:“魏国公戎马半生,裴越又亲历战事,既然他们都认为西吴在十年之内没有再战之力,那么老臣相信他们的判断。如今国库虽然充盈,但是三十余万大军的粮草供给着实不菲,能将常备守军裁为二十二万,老臣也支持这個决断。至于魏国公所言的西军将帅具体安排,自当由陛下乾坤独断。” 他老迈的声音继续在殿内回响着:“关于灵州增添厢军一事,魏国公说的很有道理。在西境战事爆发之前,仅开平三年灵州一地就出现过十余起民乱,一卫厢军的确捉襟见肘,很难防备西吴派遣的奸细蛊惑闹事。但是,灵州刺史的人选务必慎之又慎,权柄的增加意味着继任者需要更强的能力和更高的威望,至少相较薛涛而言,不能太过轻忽。” 这番话是老成持重之言,只不过令殿中武勋们意外的是,这位四朝元老竟然会支持王平章的提议,多少年都没见过这种场面? 开平帝也有些惊讶,他幽深的目光看向王平章,沉声道:“魏国公,你依旧要举荐李柄中为灵州刺史?” 王平章在李柄中暗中期盼眼神的注视中,郑重地点头道:“是,陛下。” “陛下,臣反对魏国公的举荐。” 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在群臣耳边炸开。 东府右执政洛庭站了出来,身姿挺拔如松柏。 开平帝面无表情地问道:“还是此前那些理由?” 洛庭摇摇头,正色道:“李柄中自开平三年初冬调任京军南营主帅,迄今已有两年多,然而这么长的时间里南营将士的实力不升反降,由此可见他拙于练兵实操,只适合做一些案牍职事。臣不认为李子均落草为寇这件事和李柄中有关,但他连南营精锐都操练不好,更何况要去灵州面对那么复杂的情况?魏国公将灵州的问题分析得很透彻,正因如此,新任灵州刺史必须擅长军务。故此,臣反对魏国公的举荐。” 裴越心中松了口气,王平章落子讲究的是水到渠成,这一连串的大略说出来,他很难再用那些小事去阻挡李柄中的上位,最主要的是他的分量还不够。哪怕他如今平步青云,在殿中这些大臣的眼中仍然无法和两府重臣并肩。 洛庭自然不同,他的过往履历和刚直的性情早就得到公认,这番话造成的杀伤力远非裴越那些攻击能比。 这位年富力强的执政心中默念道:“裴家小子,虽不知你坚决反对李柄中的缘故,但是我既然答应谷梁要照顾你,也只好替你再出一回头。” 王平章轻叹一声,似乎显得有些无奈。 李柄中脸色发白,却又生不出怨恨的情绪,只能说洛庭和裴越不同,不是他可以轻易招惹的人物。 开平帝颔首道:“洛庭言之有理,魏国公,此事由你首倡,那么还是由你来举荐新的人选。” 王平章一双老眼中流露复杂的情绪,微微躬身道:“臣遵旨。” 正文 516【意料之外】 ,庶子无敌 西军改制,萧瑾等主帅的位置不会变动,只不过是需要一个详细的裁军名单,以及下面的将领要进行一些调整,总体上不会太麻烦。 灵州增添厢军,意味着新任刺史必须通军事,而且还要能够震住下面的官员,可谓是进一步提高要求。既然李柄中被皇帝否决,赵显宏差得更远,那么剩下可以选择的人便不多了。 虽然知道眼下还不是复盘的时候,裴越还是忍不住从头梳理整个过程,试图找到王平章百般迂回的真实目的。 西军裁军这件事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毕竟这本来就是王平章身为西府左军机的职责,而且就算是从裴越的角度来看,对方的那些安排也都很合理。但是灵州刺史一定要和军方挂钩,这一点在裴越看来很值得琢磨。 从开始到现在,裴越心里都有一种感觉,王平章不是在为李柄中铺路,他肯定有更深的谋算。 便在这时,他听到王平章诚恳地说道:“陛下,臣思来想去,倒是有一个人非常适合。” 开平帝问道:“何人?” 王平章坦然道:“集宁侯,唐攸之。” 众人皆惊,随即恍然大悟,好几人都频频点头,就连开平帝在微微惊愕之后也露出赞同的表情。 首先需要说明的是,唐攸之根基并不雄壮,唐家在京都武勋豪门之中毫不起眼。朝堂上中下层官员都以为这次唐攸之立下大功,将来说不定能够和谷梁并肩,成为军中一大山头。但是此刻殿中的重臣们都清楚,绝无这种可能,因为西境战事真正的头功在裴越身上,唐攸之虽然也很亮眼,但他很难再发展起属于自己的势力。 其次,唐攸之通军事而且知人善任,从他将人憎狗厌的杨应箕提为长弓大营经历官就可见一斑。一州刺史并不需要事必躬亲,最重要的就是懂得如何使用手下的官员,唐攸之这方面的能力不用怀疑。与此同时,他这次被提拔为西军临时主帅,打赢与西吴之间的国战,在灵州本地的威望一时无两,旁人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最后,这样一个人选完全彰显出王平章的公允,不仅仅是开平帝和莫蒿礼很满意,就连裴越都说不出反对的话。 灵州是藏锋卫的根基,唐攸之是他的忘年交,这样的举荐他有什么理由反对? 如果连这都要反对,那么不光其他大臣会质疑他的本心,就连开平帝也不会放任,毕竟这位皇帝要的是有人敢于和王平章打擂台,而不是时时刻刻像条疯狗一样作对。 此刻殿中唯一想反对的人恐怕便只有李柄中,然而他已经看清楚皇帝的态度,对方根本不会给自己这个机会。除了满心苦涩失望之外,他忍不住愈发憎恨裴越,显然是这個裴家子再三地破坏自己的前程。 新仇旧恨相加,他暗暗咬着牙。 开平帝沉吟道:“唐攸之?他的确很合适。但是朕已经明发圣旨,将他调回京都改任南营主帅。” 王平章默然不语,任谁看去都觉得他还是想继续推李柄中上位。 莫蒿礼淡然道:“陛下,此时没有干碍。其实从古制来说,刺史本就是一手掌握军政大权,只不过相对于京营和边军来说,各州厢军实力相差较大。如今灵州增添两卫兵马,合计将近四万人,唐攸之有了施展才能的地方。他是国朝第一位担任刺史的武勋,陛下又加封他为一等国侯,如此足以封赏他的功劳。不过,既然唐攸之要留在灵州,那么京军南营主帅是否要变动呢?” 开平帝不苟言笑地望着王平章,问道:“魏国公意下如何?” 王平章神情略显苦涩,似乎他有些心酸于自己做出这么大的让步,皇帝仍然要拿下李柄中,他微微垂首道:“谨遵圣裁。” 开平帝的目光越过王平章,停留在李柄中身上,缓缓道:“李卿家,这些年你披肝沥胆为国操劳,着实辛苦了,暂且卸下肩上的担子休养一段时间。不过你也不能太放松,朕过段时间还要重用你。” 事已至此,连王平章都改变不了皇帝的心意,李柄中还能说什么? 他只能大礼参拜道:“陛下隆恩,臣感佩莫名,定当为陛下分忧,为朝廷效力。” “平身。”开平帝微微点头,又看向王平章问道:“谁能接任京军南营主帅?” 王平章似乎早就猜到皇帝的心意,不慌不忙道:“定军伯罗焕章。” 开平帝微笑道:“准。” 王平章又道:“陛下,如果要让罗焕章接任南营主帅,至少需要加封他为三等国侯。” 开平帝道:“他在西境战事中也有功劳,就封他为三等定军侯。” 王平章躬身道:“陛下圣明。” 这场朝会持续的时间有些长,王平章是当仁不让的主角,虽然他再三努力都没有保住李柄中,可是关于西军和灵州的改制却奠定了西境的安稳基础。从西境撤回来的兵马可以充实京营与南境边军,与开平帝一直以来先周后吴平定天下的大略不谋而合。 许是他今天的表现大公无私,开平帝的神情显得很温和,淡然道:“西府尽快将西军的调整方略写成完整的折子呈上来,东府要帮唐攸之搭建一个能干忠贞的刺史府。魏国公,西境诸营和虎城的裁军名单由主帅们自行决定,至于古平军城的守将,你挑一员大将然后将名字报上来。” “臣遵旨。” 莫蒿礼和王平章一起行礼应下。 李柄中觉得有些悲哀,也替王平章感到不值,为朝廷做出这么多谋划,可谓呕心沥血全力以赴,最后落在手里的仅仅是一个指挥使的名额,这位龙椅上的皇帝太过薄情。 开平帝回忆了一番今天的过程,心中颇为满意,微笑道:“众卿退下罢。” 这一次他没有单独留下裴越。 裴越当然也不想留下来,因为说实话他现在脑子里一团浆糊。 今天的朝会过程漫长,中间曲折颇多,但最终远远超出他原本的目标。 薛涛被撤职查办,李柄中被剥夺职务闲居在家。西军虽然精减兵力,但是上层将帅没有变化,依旧是萧瑾守虎城、尹伟守金水大营、苏武守长弓大营、刘定远守定西大营。除了苏武他不是很了解之外,其余三人无论是能力还是对大梁的忠心都无可置疑,这样的阵容足以防备国力大损的西吴。 唐攸之改任灵州刺史,同时手中有了军权,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军政首脑,这对于藏锋卫来说是最好的消息。裴越麾下这些精锐的家人都在灵州,有唐攸之帮忙照看,相信他们能更加无所畏惧地跟随裴越冲锋陷阵。 至于京军这边,西营主帅依旧是长兴侯曲江,此人是王平章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除了造反之外其他事应该都会遵从王平章的安排。 但是,如今裴越自己是北营副帅,主帅谭甫年迈苍老,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只是一个过渡的人选,裴越想要经营北营不算难事。罗焕章为人忠心耿耿,更是久经沙场战功赫赫的老将,由他主掌南营不仅开平帝放心,就连谷梁也很难再度插手。 裴越看得出来皇帝很满意,等谷梁返京之后进入西府,与王平章形成并驾齐驱的格局,那么在经过一场浩大的国战之后,大梁军中便会以最快的速度平稳下来,往后便可以筹谋攻取南周的大略。 问题在于,这一切都太过顺利。 王平章始终都在退步,虽然他尝试过保住李柄中,可最终还是大幅度地让出自己的权柄。 他是圣人? 裴越当然不信,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当年他又怎会屠杀陈家几千人?甚至还包括像裴越生父这些毫不相干的人。 他猜不到王平章究竟想做什么,故而心底忍不住泛起一阵阵寒意。 “中山侯。” 一个平和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裴越从沉思中惊醒,停步转身,看见朝自己缓步走来的中年男人,换上微笑说道:“沈大人。” 沈默云打量了他几眼,见他看起来还算平静,微微颔首道:“倒还能沉得住气,不错。” 裴越心中一动,带着几分期盼看着对方。 沈默云坦然地说道:“听说你的书房里堆了数不清的请柬,我就没有凑这个热闹。后天你若有空,可来府中一叙,我还有一些关于西境战事的细节相询。” 裴越点头道:“沈大人相请,裴越后日必到。” “好。” 沈默云淡淡一笑,从容离去。 望着他清癯的背影,裴越置身于广阔的宫前广场上,忍不住暗自感叹几句。 都是一群老狐狸,自己确实还需要修炼啊。 今天对他的打击有些大,自己想的那点手段在王平章和莫蒿礼这些人面前几乎是顽童嬉闹,而且直到如今他也没有看出王平章的真实目的,但是裴越的优点在于坚韧不拔的心志。 他能在战场上杀出一条血路,在波诡云谲的朝堂上同样可以。 走出皇宫之后,一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裴越的视线中。 他有些惊讶,然后便见叶七飞奔过来扑入他的怀中,清新脱俗的香气登时萦绕鼻尖。 正文 517【家法】 ,庶子无敌 叶七扑过来的时候,裴越着实有些震惊。 从最开始两人在北郊小院相识,叶七给他的印象就是独立又坚韧,往后的岁月中也在不断印证这一点。虽然在裴越有时不太规矩的情况下,她也会表现出少女的羞涩,但那是一个正常人的反应,不意味着叶七会突然像此刻这般展现出小鸟依人的姿态。 裴越搂着她的肩膀,感受着习武之人截然不同的矫健身姿,有些担心地问道:“怎么了?” 叶七其实在扑进他怀中的时候就已经有些后悔,此刻不禁面露难堪地挣脱开,然后微微红着脸转身朝前走。 裴越楞了一下,旋即轻声笑了起来,快步上前与她并肩同行。 叶七倒也不会像谷蓁或者林疏月那样方寸大乱,稍稍调整之后便恢复正常,她没好气地瞪了裴越一眼,嗔道:“你看起来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裴越当然很高兴,其实他私心里觉得叶七有些高冷,这种高冷并非对旁人刻意地居高临下,而是因为她从小的经历和自身的天赋养成的一种清冷。裴越并未想过要去改变叶七的个性,只是看见她偶尔流露出几分娇憨后,难免会有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喜悦与成就感。 不过他也没有想要惹恼叶七,微笑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叶七轻声道:“前几天你晚上都不睡觉,我就觉得你心事很重,好像会发生很不好的事情。今天你进宫之后,我不由自主地来到皇城前,心中那股预感越来越强烈,仿佛你在里面会有危险。” 裴越怔了怔,脸上浮现一抹感动。 今日朝会上他确实有种挫败感,原以为可以搅动风云,实际上仍旧不是那些老家伙的对手。但他并不会因此生出怨天尤人的情绪,因为相较于三年前他来到这个世界时候的悲惨境地,眼下要好过好多。 更何况如今他并不孤单,身边有叶七她们相伴,还有很多关心在意他的人。 一念及此,裴越微笑着将朝会上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没有刻意隐瞒,但言语之间的从容和自信显露无疑。 叶七松了口气,其实在见到裴越之后她就知道是自己关心则乱,如今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便放下担忧,鼓起勇气说道:“裴越,我骗了你。” 裴越饶有兴致地转头看着她,今天的叶七让他很意外,问道:“骗了我什么?” 叶七微微垂首道:“其实陈希之没死。” 初春的风,蓦然有些喧嚣。 裴越以为自己的听觉出现问题,不由得重复问道:“你说什么?” 叶七停下脚步,微微垂首说道:“她还活着,如今就住在西城瑞祥坊内。” 裴越有些难以接受这个消息。 他跟陈希之的恩怨不必赘述,两人手上都沾了无数鲜血,而且那晚在荥阳城隍庙前他亲眼看着陈希之自尽身亡。如今叶七突然告诉他陈希之没死,这不就是传说中的死而复活?更重要的一点是,当时他让叶七和冷凝去安葬陈希之的尸首,这就意味着叶七一直在骗他。 裴越的脸色越来越肃穆。 叶七的心也一点点冰凉。 裴越转身便走,态度异常果断。 叶七楞了一下,心中那根紧张的弦仿佛猛然崩断。 虽然她的武道修为胜过裴越,真要出手的话他肯定动弹不得,但是此刻叶七满心愧疚,哪里还会做出那种刁蛮的举动?她只能轻咬双唇跟了上去,几次想要开口,但是裴越始终一言不发神色冷峻,她口中的那些话便说不出来。 两人离开皇城范围,裴越带来的亲兵们紧紧跟在后面。 这些亲兵都参加过西境战事,亲眼见识过叶七在战场上的风采,对她明显要比林疏月和桃花恭敬信服。此刻看到两人之间古怪的情形,他们不禁有些担心,但也不敢冒然开口,毕竟这可是将主和他女人之间的私事,哪里轮得到他们这些亲兵插手。 在这样令人有些喘不过气的压抑气氛中,裴越和叶七返回中山侯府。 他径直来到外书房,不过没有做出过激的举动,只是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盯着书桌上的文卷发呆。 叶七跟进来,然后将房门轻轻掩上,缓缓说道:“我知道这件事会让你生气,我也不为自己辩解,你要怎样才肯消气?” 她顿了一顿,又补充道:“除了要陈希之的性命,我答应过让她活着。” 裴越扭头看着她说道:“除此之外,什么都可以?” 叶七郑重地点点头。 裴越轻叹道:“你过来。” 叶七闻言走到裴越身边。 裴越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然后用力朝自己一拉,叶七便跌入他的怀中。犹记得三年前他在离园酒醉之后,趁着酒劲想要亲近叶七,但是对方如同脚下生根一般,他使出吃奶的力气都拽不动叶七的一只手,当时的场景回想起来至今仍然觉得羞耻。 今日这般顺利,一方面是因为叶七心中有愧,所以根本没有抵抗,另一方面则是裴越如今的武道修为小有所成,虽然距离叶七还差一线,但在世间年轻武者中已经算得上有数的高手。 叶七趴在裴越的大腿上,正在疑惑这家伙究竟要干什么,然后便有一只宽大的手掌落在她的臀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裴越!” 叶七仿佛被蛇咬了一口,双手猛然发力,无比迅捷地从裴越腿上弹起来,然后退后几步,双手捂着身后,满脸通红目光羞恼地瞪着裴越。 裴越正色道:“这次是你犯了错,我必须要执行家法。” 叶七又好气又好笑地咬牙道:“那你为何要摸自己的右手?” “啊?有吗?” 裴越泰然自若地收起刚才果断拍下去的右手,摇头道:“伱肯定是看错了。” 如果此刻被执行家法的是林疏月,她肯定会眼波流转春色明媚,除了她生性温柔体贴之外,裴越这段时间也充分发挥自己前世老司机的经验,和她研究过各种各样的车技,眼下这种事只是闺房情趣。 但是叶七显然不同,两人至今最亲昵的举动也不过是抱在一起赏月罢了。 正文 518【祸水东引】 ,庶子无敌 “说说陈希之的事情罢。” 眼见叶七有暴走的趋势,裴越连忙转移话题,虽然方才那一刻他体会到习武之人的与众不同,那份紧致确非常人难比。但要是惹得叶七动了真怒,莫说这间书房,怕是整座侯府都会陷入颤栗之中。 明知这家伙是在故意逗弄自己,即便他有些愤怒也不会是此前表露出来的那般严重,叶七终究是一个敢于担当的性子,便狠狠瞪了裴越一眼,然后坐在他对面远远离着,开始述说这件事的始末。 “我和她在一起相处多年,又跟随同一个师父修炼,对她的了解自然比旁人要深刻许多。但是当时在城隍庙前,我和你一样也认为她真的自尽了。在和冷姨一起送她出城之后,我发现她还有极其微弱的气息,就算是当时的你也发现不了,可是我知道师父曾经说过一种秘药,能够让人在短时间内进入假死状态。” 叶七轻叹一声,怅惘道:“我用师父传授的功法逼迫她活过来,不瞒你说,在亲眼见她横剑自刎之后,我无法狠心再次杀死她。当时冷姨在旁边不停磕头,你也知道我和陈希之都是自幼父母双亡,冷姨在山中的时候待我们如亲生子女一般,我如果坚持要杀陈希之,只能先杀了冷姨。” 裴越此刻已经摒除心中的绮念,闻言颔首道:“设身处地的话,我也做不到那样绝情。” 叶七语气萧瑟地说道:“但我也知道她和你之间的恩怨,若是轻易放走她,你必然会有危险,这同样是我不能接受的结果。最后我只能废了她的武道修为,逼迫她交出残存的手下和陈家的银子,允诺让她活着。” 裴越问道:“然后你就将她送来京都?” 叶七道:“太史台阁离部主事蔺甲是我父亲的故人,此外还有一些故旧,我利用这些关系再加上陈希之自己的忠心属下,悄无声息地送她回到京都。虽然我已经尽力斩断她的爪牙,但是只有让她处在我视线所及之处我才能放心,至少不会对你造成危险。” 裴越能理解叶七的决定,因为这世上终究没有太上忘情的人。 叶七自幼独身一人,在横断山中的岁月里是陈希之陪伴着她,两人虽无血缘关系,但与姐妹无异。后来因为陈希之行事太过偏激,两人分道扬镳形同陌路,可是这并不能彻底斩断当初的情谊。若非因为裴越的缘故,叶七只会不认陈希之这个姐姐,断然不会对她出手。 但这不意味着裴越就能无视叶七做的这件事,他仔细想了想,语气诚恳地说道:“叶七,我不是怪你放了陈希之,而是你不应该瞒着我。” 经过方才那一巴掌之后,虽然叶七仍旧有些羞恼,但两人之间的氛围已经不像此前那样肃杀,透着让人喘不过气的压抑。 叶七略显不解地问道:“你不怪我放了她?” 裴越苦笑两声,缓缓道:“我不是嗜杀之人,但陈希之同我有仇,更关键的是她活着就会成为我的一个命门。若是让有心人得知她的存在,恐怕我们就得亡命天涯了。正因如此,你更不该瞒着我,至少要让我来处理。陈希之可以活着,但必须完全在我们的掌控之中,否则会酿成滔天大祸。” 叶七不禁紧张起来,忐忑地问道:“后果如此严重?” 裴越此刻想起当时在古平大营城头上,沈默云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无论陈希之有没有死,她都必须死了!” 言犹在耳,不敢或忘。 正因为他亲手杀了陈希之,开平帝才放下对他的怀疑,这是他能进一步在军中攀升的根本原因。皇帝的逆鳞在于先帝和陈家,任何与当年事产生牵连的人都是他的眼中钉。但是现在陈希之没死,万一被王平章发现这个秘密,捅到开平帝面前,他又如何解释? 怕是跳进天沧江里都洗不清自己的嫌疑。 裴越问道:“路敏在陈希之死后收到一封密信,是伱让她写的?” 叶七点头道:“陈希之告诉我,当初她之所以能在横断山中聚集数千人手,是因为成安候路敏暗中帮助。我担心路敏因为陈希之的死讯对你不利,就让她写了一份密信,信中只说她还活着,但是暂时无力施展,恳请路敏不要冲动,更不要对你展开报复,暂时潜入水面之下,以待往后徐徐图之。” 裴越豁然开朗,困惑他许久的一些问题有了答案。 在沈默云出现之后,路敏直接放弃抵抗,这是因为沈默云告诉他裴贞还活着。 但是在沈默云出现之前,路敏其实有机会命令果敢营直接对裴越动手,但他自始至终都只是做做样子,并没有真的动杀心,这便是裴越不能理解的地方。如果按照他的猜测,这位成安候痴恋陈家当年那位奇女子,那么在得知陈希之的死讯后,不可能还能沉得住气。 再加上后来沈默云说起那封古怪的密信,世间只有路敏和陈希之明白其中的诀窍,如今才算理清楚整件事的脉络,裴越也悟出沈默云那句话的真实含义。 很显然,太史台阁之主早就怀疑陈希之没死,所以才会刻意提醒裴越。 想到这儿,裴越不禁苦笑道:“这封信有些麻烦。” 叶七此刻也意识到自己做的事情太随意,担忧地问道:“皇帝真的怀疑你和当年的陈家有关?” 裴越点了点头,然后目光情不自禁望向叶七的腰肢以下。 叶七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紧张地说道:“裴越,你不能再胡来,不然我真的会出手。” 她不是不愿意认错,也心甘情愿承担裴越的怒意,可是那种方式于她来说终究有些难以接受。 裴越还不至于色令智昏,无奈笑道:“你想哪里去了,我只是在思考怎么处理这件事。” 叶七似信非信地望着他,你思考问题为何要瞟向我的身后? 不过在看到裴越脸上凝重的神情后,她也有些担心,缓缓问道:“要不我带着陈希之远离京都?有我亲自看着她,肯定不会出什么乱子,朝廷里的人也不会发现她的存在。” 裴越摇头道:“不行。” 叶七面露不解,问道:“为何?” 裴越坦然道:“难道你我一辈子不再相见?若是那样的结局,我宁愿带着你浪迹天涯。这件事并非死局,你容我好好想一想。” “嗯。”叶七柔婉地应了一声,看着起身在书房内踱步的裴越,神情逐渐流露出几分温柔。 皇帝、莫蒿礼、王平章、裴贞、沈默云、陈希之,这些名字在裴越的脑海中不断组合排列,然后又不断加入新的人物,逐渐形成一個无比庞大的网络。 时间静悄悄地流走,外面的天色一点点变暗。 叶七点上灯烛,安静地坐着。 裴越提笔在书桌上的白纸上不断勾勒着,叶七起身在旁看着,虽然那上面每个字她都认识,但是组合在一起却显得异常艰深晦涩。 许久之后,裴越将笔放在笔架上,扭头看着叶七,眼中闪着自信夺目的光芒。 “有办法了?”叶七紧张地问道。 裴越轻轻一笑,凑到她耳边说了一段很长的悄悄话。 叶七的表情变得越来越精彩,最后忍不住反问道:“这样也行?” 裴越将写满字迹的十几张纸丢进香炉中焚为灰烬,微笑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后日我要去沈默云府上拜访,正好先从他身上要点好处。” 如果换在平时,以叶七对沈淡墨的观感,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肯定会多说几句,但是此刻她毫不在意,只是微笑望着他,眼中尽是柔情。 “你打算从那位沈大人身上要什么好处?”叶七好奇地问道。 裴越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轻声道:“台阁的卷宗。” 正文 519【祖孙】 ,庶子无敌 入夜,掌灯。 魏国公府,外书房。 李柄中正襟危坐,神情灰败宛若丧家之犬。 王平章亲自帮他斟茶,这是旁人从未有过的待遇,李柄中面上终于多了几分人色,起身双手接过茶盏。 两人落座之后,王平章满脸遗憾地说道:“柄中,老夫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个结局。” 李柄中苦涩地说道:“国公爷,陛下他太过——” 王平章摆了摆手,摇头道:“此事不能埋怨陛下,虽然他的确不想你继续主掌南营,但一开始他并不反对你赴任灵州。路敏自尽后,在陛下看来军中格局有些失衡,所以才急迫地召谷梁返京。老夫与你的关系不是秘密,你的资历和能力也是有目共睹,如果让你去灵州,老夫自然就少了一条臂膀,陛下对此乐见其成。” 李柄中明白这其中的玄机,也相信自己在朝会上看见的一切,因此愈发对裴越恨之入骨,咬牙道:“裴家子欺人太甚,他折辱我的长女在先,谋害我的长孙在后,如今又千方百计与我为敌,我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小畜生。” 王平章轻叹道:“裴越确实太过激进,年纪轻轻就树敌无数,纵观史书这样的人岂能善终?” 李柄中心中一动,赞同道:“他不光是与我有仇,裴家那些老少爷们能容忍一个庶子骑在自己头上?大皇子难道能忘记七宝阁的倒塌?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七宝阁可是大皇子的钱袋子,我就不信大皇子那个脾气能忍得下。” 王平章意味深长地说道:“其实裴家也好,大皇子也罢,看在陛下的面子上暂时都不会对裴越动手。不过这京中其实有人和你一样,与裴越有血亲之仇。” 李柄中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冷声道:“路敏是被裴越生生逼死的,虽然路家爵位断了,但成国府的门匾还在。路敏那个儿子当初就因为争风吃醋被裴越打伤过,如今又添上杀父之仇,路家复仇的念头总不会比我弱。” 王平章轻咳一声,正色道:“柄中,裴越如今是二等国侯,很快又要赴任北营副帅,在陛下心中的地位非常重要。你可千万不要冲动,切莫因为一时激愤惹来杀身之祸,明白了吗?” 李柄中心念电转,面上老老实实地应道:“国公爷放心,我不会鲁莽行事。” 王平章又安抚道:“虽然陛下夺了你南营主帅的职位,但是老夫不会让你一直闲居在家,将来只要想办法压制住裴越,肯定能帮你谋一份满意的差事。” “多谢国公爷!” 李柄中感激涕零地说道,然后两人又分析了一会朝堂格局,他便满腹心事地告辞离去,脚步显得很是急切。 片刻过后,王九玄走进书房。 王平章端起桌上的茶盏轻抿一口,然后微笑道:“李柄中加上路敏的那個儿子,虽然成事不足,但多少也能给裴越和谷梁弄出一些麻烦。” 王九玄笔直地站着,敬佩地说道:“祖父的手段历来高明,毕竟连陛下也没有想过,李柄中在祖父的心中究竟是怎样的角色。” 王平章的心情似乎很好,毕竟从白日的朝会到现在,所有的步骤都按照他的谋划行进着。面对长孙的赞誉,他平静地说道:“陛下当年说过一句话,臣子若是不结党便只有两种可能,其一是决心名留青史的清流孤臣,其二是暗藏图谋的不轨之徒。永宁元年那个流血夜之后,你祖父便不可能做第一种,更不愿成为陛下无法容忍的第二种,只能做第三种。你且说说,这第三种是什么人?” 王九玄沉思片刻,沉着应道:“明面上要结党,但是永远要保留别人看不见的底牌。” 王平章抬头望着他,赞许地说道:“我之所以不断提拔李柄中,并非因为他是当世俊杰,而是因为他有很多缺点。能力上他只能算中等,性情上有许多缺陷,欲望上他贪念深重,最重要的是他不够聪明。我将这样一个人当做接替的人选培养十多年,陛下会不会很放心?因为他知道,李柄中永远都做不到我这个程度,等我死了之后,陛下可以轻易找个机会废掉他。” 王九玄安静地听着。 王平章谆谆道:“我们这位陛下从小就展露出过人的谋算城府,登基之后更是将帝王心术玩弄到极致,时时刻刻不会忘记制衡之术。在他身边做事,伱不能表现得太完美,要懂得退让和藏拙,更要让他看得到你的缺陷,这样他才会放心用你。” 王九玄点头道:“孙儿明白。” 王平章微笑道:“你刚才说的很对,我们不能做沈默云那样的孤臣,因为他如今只有一个女儿,至于他那个已经过世的儿子,呵呵……不提也罢。无论是接下来你在宫中行走,还是将来面对更大的考验,你始终要记住一点,要让人看穿你的手段和心机,也要藏住真正的杀招。其中尺度如何把握,你自己要静心思量。” 王九玄冷静地思考着,然后问道:“祖父,孙儿要不要派人盯着李柄中,防止他将事情闹得太大?” 王平章摇摇头道:“不必,我想看看裴越真正的手段,也想看看谷梁对他的态度到底和当年那些事有没有关联。而且你要明白,在京都行事务必小心谨慎,哪怕是在府中,离开这间书房,你听到的这些话一个字都不能说出去。” 王九玄明悟道:“太史台阁?” 王平章郑重地说道:“不仅仅是太史台阁,陛下手里还有另外一支隐藏极深的人手,我暗中查了很多年依旧只有一些眉目,恐怕沈默云也好不到哪里去。至于李柄中那边,由着他去闹吧,不让他将事情闹大一些,很多事情便看不清楚。” “是。” 王九玄恭敬地应道。 王平章看了一眼稳定的烛光,缓缓说道:“这次西境战事我没有让你参战,不是担心你在战场上遇到危险,而是不想太早让你木秀于林。如今有裴越在前面顶着,你也可以动一动了。等精简下来的西军补充进京都守备师之后,陛下应该会调你进禁军,也算是对我这次让步的补偿。” 王九玄微微凝眸,不苟言笑地说道:“孙儿谨遵祖父安排。” 王平章满意地看着他,颔首道:“去练功吧。” 很多人都只关注王九玄的家世,只在意王平章的权势,但是极少有人知道,王九玄当初在西境历练多年,更与王黎阳多次交手。 面对武道天赋仅仅弱于叶七一线的西吴顶尖高手,王九玄从未败过。 非不能胜,只是他想给自己留一块磨刀石,督促自己不断精进。 正文 520【台阁秘辛】 ,庶子无敌 京都权贵高官都住在东城,但是相对而言比较分散,譬如开国九公就住在不同的坊内。 永仁坊在其中并不著名,只是近些年来愈发引人注目。 当朝右执政洛庭和太史台阁左令辰沈默云的府邸都在此地,如今又添了一座炙手可热的中山侯府,隐隐已经盖过其他坊的风头。 从清凤街上的中山侯府到太平街上的沈府距离很近,裴越策马徐徐而行,只用了一盏茶的时间便已经来到沈府的门前。 沈府大管家领着几名家仆站在阶下相迎,待裴越来到跟前,他毕恭毕敬地行参拜大礼,口中喊道:“小人拜见侯爷。” 裴越微笑道:“无需多礼,起来吧。” 管家面带敬畏地说道:“启禀侯爷,家主已在府中正堂等候多时。” 裴越知道沈府的情况,沈默云膝下仅有沈淡墨一女,他那位同胞兄弟又是个极老实的性子,不适合这些迎来送往的礼节,更不可能让他亲自出来迎接,那对裴越来说不是好事。 “有劳了。” 裴越温和地说道,然后跟着管家向府内走去,他的亲兵们则由沈府其他管事带到偏厅吃茶。 来到正堂,沈默云长身而起面带笑容。 裴越微微一惊,快步上前拱手行礼道:“见过沈大人。” 沈默云打趣道:“按照国朝定例,你如今是超品国侯,我只不过是从三品左令辰,应该是我向你行礼才是。” 裴越失笑道:“沈大人可真风趣,就算是魏国公也不敢受你这一礼。” 沈默云云淡风轻地说道:“他不是不敢,只是不愿惹出是非,请坐。” 两人落座后,丫鬟奉上香茗,然后跟着管家离开。管家乃是沈府老人,不知见过多少达官贵人,但是像今日这般的场面还是头一次看到,沈默云的亲近随和令他惊讶,裴越年纪轻轻却隐隐有平起平坐的迹象更让他内心震撼。 沈默云望着裴越平静的脸色,有些感慨地说道:“三年前你心怀怨气来到府中,当时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可见人世间沧海桑田,没有万世不易之理。” 那是裴越从横断山中回来之后,带着裴戎的罪证登门拜访,期间沈默云似乎想要保住裴戎,这让裴越险些压抑不住心中的怒意。如今想来自然觉得有些好笑,在灵州的时候见过裴贞,裴越早就理清楚整件事的脉络。 他不想猜测沈默云对于皇帝有多么忠心,但对方身为裴贞的臂膀之一,显然不会针对自己,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也印证沈默云对他的态度。 想到这里,裴越不禁有些尴尬地说道:“晚辈思虑不周,让沈大人见笑了。” 沈默云摆摆手道:“年轻人锋利一些不是坏事,至少陛下很欣赏你的胆气。” 裴越状若无意地左右看了一眼,神情略显古怪地说道:“原来陛下这么早就在关注我。” 沈默云当然明白他在提防什么,语气温和地说道:“在这里你想说什么都可以,陛下他不会听见。” 裴越松了口气,对方这句话显然是在表明态度。他之所以那般谨慎不是害怕沈默云的身份,而是不能确认沈默云在十多年过去后是否还顾念当年的情义。 他信任席先生是因为在裴贞假死之后,先生便远离朝堂和皇帝,面对莫蒿礼给出的高官厚禄毫不动心,这样的性情中人当然值得信任。沈默云却有些不同,当初他主动说服裴贞支持开平帝,甚至将自己身边最强的死士派去协助王平章,后来更是大权在握独掌太史台阁。 就像沈默云前面所说,这世间的人和事都有可能发生变化,焉能确定他自己有没有变? 暂时放下心中的疑虑之后,裴越沉吟道:“沈大人,这次魏国公的让步也太大了些。” 沈默云微微摇头道:“这只能说明李柄中在他眼里没有那么重要,但是丰城侯自己显然看不透这一点。西军精简势在必行,即便西吴恢复军备不需要十多年,至少三五年的时间里不会再动刀兵。此种情况下再维持三十余万大军的常备兵马,从战略角度来看并不正确。灵州改制与西军精简其实是相互配合的一套方案,让灵州刺史府掌握军权,能够形成一定的缓冲空间,而不是将所有防御的压力都丢在西军身上。你应该清楚记得西吴八百骑兵在灵州境内纵横劫掠的事情,若非你带着藏锋卫解决这一股敌人,很可能会造成灵州内部局势的动乱。” 经过他这样一番梳理,裴越清楚许多,只是皱眉说道:“魏国公似乎不想看到集宁侯返京。” 沈默云赞许地说道:“或许这就是他唯一露出来的破绽。我查过台阁内的卷宗,王平章和唐攸之少有交集,更没有任何恩怨,我也不清楚他为何一定要让唐攸之留在灵州。不过,这件事应该与大局无关,唐攸之或者罗焕章接手京军南营,本质上没有区别。” “晚辈也是这样想的。” 裴越微微一笑,眼神愈发明亮,缓缓说道:“沈大人,晚辈有个不情之请。” 沈默云颔首道:“你说。” 裴越道:“晚辈很喜欢读书,尤其喜欢读史,但是有些书在外面根本找不到,想来台阁中应该有卷宗。” 沈默云好奇地问道:“什么史书?” 裴越郑重地说道:“永宁元年所有的卷宗。” 沈默云目光一凝。 裴越神色平静,坦然地迎着他审视的眼神。 “有些事不能碰。” 沉默片刻后,沈默云好意地提醒道。 裴越点了点头,但是并未放弃,似乎有些倔强地说道:“我至少得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沈默云右手手指轻轻敲着椅背,经过一段漫长的考虑之后,他沉声说道:“三天后,我会命人将誊抄本送去祥云商号的总店,你派人在那里接收。记住,有些事情可以查,但是在你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多谢大人指点。” 裴越站起身诚心实意地行礼。 正文 521【有何不可】 ,庶子无敌 “今天在府中用饭罢,你难得来一次。”沈默云淡然道。 裴越没有拒绝,只是略显好奇地问道:“大人,陛下真的不在意你我之间的接触?” 沈默云和谷梁不同,后者照顾乃至公开提携裴越都没有任何问题。此前裴越去广平侯府,每次都是大开中门的待遇,都中那些闲人亦不过是腹诽几句裴越是谷梁的私生子,如今更要捏着鼻子夸赞谷梁慧眼识才。 究其原因,军中这种提携后辈然后发展为心腹的现象十分普遍,就连皇帝都不会太过在意。 但沈默云掌着太史台阁,这可是古往今来最神秘又权柄极大的特务机关,相当于皇帝的眼睛和耳朵。这样的人如果和军中勋贵走得太近,皇帝会怎么想?他在皇宫之中还能睡得安稳? 沈默云坦然道:“像你我这样的身份自然要懂得避嫌,不够偶尔来往无关大碍,今日我没有亲自出迎,也没有大开中门,不过是一次普通的拜会罢了。我同你聊的这些无人会知,在陛下面前我只会说今日是要试探你和陈家有无关联。” 自从裴贞出现之后,很多事情就不必云山雾罩,裴越不禁微笑道:“如果陛下追问下去,不知大人会如何回答?” 沈默云一本正经地说道:“当然是没有任何关系。” 裴越怔了怔,旋即笑出声来,不曾想这位沈大人偶尔也会展露出幽默的一面。 沈默云话锋一转道:“之前在宫中我对你说,想问问你西境战事中的一些细节,这话并非托辞,不过想问你的另有其人。” 裴越登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面色坦然地说道:“我在西境的时候幸亏有沈姑娘相助,正该当面道谢。” 沈默云面带笑容地看着他,但是只有像席先生那样对他极其了解的人,才能发现他眼底深处的那一抹犹疑。他很清楚裴越此刻展现出来的坦荡并非作假,可他不是很确定沈淡墨的心思。最早的时候他不干涉甚至允许沈淡墨和裴越通信,是因为他希望沈淡墨能在裴越身上学到身处逆境依旧从容向上的心态。 只是裴越的攀升速度超出他的预想,几乎可以用一飞冲天来形容。 到了如今,他已然不能再将裴越单纯当做一个后辈看待,与这种实权武将交往过密是皇帝心中最忌讳的事情,更何况他们二人还牵扯到裴贞的存在。 好在沈淡墨与裴越平时也没有机会接触,沈默云更清楚自己女儿的心气与志向。 一念及此,沈默云温和地说道:“墨儿就在花厅,让管家带你过去。” 裴越颔首应下,在管家出现之后跟着他离开正堂。 沈府单论面积其实和他的侯府相差无几,从此处也能看出皇帝对沈默云的重视。 府内亭台楼阁一应俱全,花厅就建在水榭西南边,远处栽种着大片奇花异草,在寸土寸金的京都内城里算得上极为奢靡。 沈默云虽然并不贪图享受,但以他的身份着实不需要像清流一般弄得家徒四壁。 管家恭敬地走在前面,来到花厅之后并未离去。 花厅极为宽敞,以屏风隔断前后,身穿月白色袄子的丫鬟们尽皆垂首肃立。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沈默云自然不会让沈淡墨和裴越单独相见。 今日沈淡墨衣着装扮颇为素净,纵如此也无法掩盖她眉宇间那抹天然贵气。 两人见礼之后,分主客对面而坐。 沈淡墨略显意外地说道:“叶七怎么没来?” 裴越惊讶道:“沈姑娘很想见叶七?” 沈淡墨眨眨眼道:“在府中没有人拌嘴,难免有些无趣。此前在灵州的时候,我们有事没事都会吵几句,现在想来挺好玩。” 裴越对于自己的立场摆得很正,闻言摇头道:“不谈论你们两个的武力值高低,就算只是拌嘴,沈姑娘也未必是叶七的对手。” 沈淡墨轻哼一声,狡黠地说道:“在灵州的时候你可是亲口答应过,欠我一个人情,你应该没有忘记吧?” 裴越有些想笑,心想我可不是张无忌,伱更不是赵敏,这一招对我用处不大。 他坦然道:“没忘。” 沈淡墨微微偏着头说道:“让我想想,要你与我一起欺负叶七,你肯定不干。” 裴越点头道:“沈姑娘知书达理,我十分佩服。” 沈淡墨并不在意他说这句话时的表情,试探地问道:“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先生为何要去灵州,如今他又身在何处?” 裴越面露不解,似乎不明白这件事与她有什么关系,心中却已经很是震惊。 以他对沈默云的了解,与裴贞有关的那些事肯定不会告诉沈淡墨,常人又很难注意到席先生出现的时机,这丫头总不会是瞎猜然后接近事实的真相吧? 沈淡墨见他沉默,便自顾自地说道:“当初你进横断山的时候,席先生没有同行,可见他是希望你能够得到历练,而不会像个老妈子一样时刻跟着保护你。他与我的爹爹一起出现在灵州,甚至插手路敏那件事,与他归隐多年的风格截然不同。我反复思忖之后,只能想到一个可能,那就是他不希望你牵扯其中,以免殃及池鱼。能让他如此重视的事情,只能是与当年的那些人有关。” 她抬眼盯着裴越,带着几分期盼问道:“和你祖父有关,对吗?” 裴越摇头笑道:“我不太明白这其中的关联。” 沈淡墨压低声音说道:“你莫要装傻。路敏做出那种事肯定和陈家有关,要不然当初陈家后人也不可能在距离京都仅百里之遥的横断山弄出那么大的阵仗,没有他的庇护,京营怎么可能毫无察觉?这里面牵扯到先帝和陈家,你祖父便是绕不过去的关键人物。让我猜猜,你祖父其实没死?他只是主动消失在世人眼前,以此来保住裴家的门楣和未来,对不对?” 她似乎非常热衷于这些谋算,急切地说道:“你先生突然去灵州,就是为了防止路敏将你拉进这潭浑水里。然后他没有随你一起返京,是留在灵州某個偏僻之地陪伴定国公?” 裴越神情镇定,感慨道:“沈姑娘,你有这般厉害的想象能力,不去写书真的有些可惜。” 沈淡墨始终没有在裴越脸上发现破绽,最终只能叹气作罢,略显怅惘地说道:“好不容易离了这座宅子,去灵州转了一圈,看完大梁的壮丽河山,也亲眼见识战场的惨烈与宏大,原以为我能像祁阳公主一般做些事情,但是……呵呵。回京之后,爹爹就不允许我出府,免了我在台阁中的职事,还是只能像往常一般待在府中看着一成不变的景色,真正无趣之极。” 裴越问道:“你真想入朝做事?” 沈淡墨挑眉道:“有何不可?” 裴越沉默片刻,抬头迎着她明亮的双眸,轻叹道:“祁阳公主后来的结局你可知道?” 沈淡墨默然不语。 良久之后,她明媚的面庞上绽放开一抹自信的笑容,凛然道:“我不想成为第二个祁阳公主,我只想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何事?”裴越认真地问道。 沈淡墨果断地说道:“抒不忿气,决不平事,杀不义人。” 裴越微微一惊。 正文 522【祁阳往事】 ,庶子无敌 祁阳公主,太宗皇帝次女,商贵妃所出。 这位天之骄女年幼时便极为聪颖,长大后博涉经史精研文笔,世人称赞她“素风逾迈,清辉益远”。 据说商贵妃当年怀孕之后,坊间竟然有人传言“当生贵子,秉国权衡”。 这个流言一度引得京都暗流涌动,太史台阁的乌鸦们奉命出动,抓了不少妖言惑众的道人,不过风波完全平息还是贵妃产下祁阳这名女婴之后。 在众多子女之中,太宗最为疼爱祁阳,甚至在祁阳出嫁之后,仍旧在宫中为她准备着一座寝殿,时常会召其入宫小住一段时间。 太和二十一年,祁阳十六岁便入东府观政,负责为太宗诵读执政们的条陈,这是她的亲王兄弟们都无法享有的待遇。 太和二十四年,祁阳任通政使,掌管文武百官递呈的折子。 自太和二十六年始,在太宗驾崩之前的五年时间里,祁阳一直担任东府参政,协助两位执政处置朝政。这不仅仅是大梁罕见的风景,更是这片大陆数千年以来,第一次有女子以朝臣而非后宫的身份进入一个王朝的权力决策层。 太宗驾崩那年,她仅仅二十六岁,却已经做了五年的东府参政。 但是谁也想不到,后来她的命运那般坎坷曲折。 中宗皇帝继位后,先是以“先帝唯独亲近二姊”的借口罢免祁阳的官职,让她去兴梁府皇陵为太宗守陵,然后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彻底抹平祁阳在朝中的痕迹。等祁阳返回京都之后,一切已经物是人非,她只能住进自己的长公主府邸不问世事。 若仅仅是如此倒也罢了,纵然不能再过问朝政,以她长公主的身份也能富贵享乐一生。 建平九年,祁阳长公主的长子被中宗下旨圈禁,原因不详,数年后郁郁而终。 次年七月,她的次子在与几名勋贵子弟在皇家园林狩猎时,不幸坠马身亡。四个月后,她的夫君染病去世。 十二年三月,祁阳在那座恢弘却凄凉的长公主府邸中孤独死去,年仅三十八岁。 除了两个儿子之外,祁阳尚有一名幼女,只是关于她的下落没人敢在中宗面前提起,重臣们对此讳莫如深。坊间传言,在祁阳长公主过世后的某一天,小郡主便染病去世,自此祁阳这一脉彻底断绝。 这便是裴越了解到的故事,他猜测祁阳后来的悲惨遭遇或许和宫廷权力斗争有关,但也不排除她以女儿身傲立于朝堂之上让一些人产生强烈的排斥和敌对。太宗在世时没人敢质疑他的旨意,故而祁阳仅用十年时间就接近文臣的顶峰,尤其是最后那几年里,祁阳甚至可以代表太宗行使一部分权力。哪怕是被立为太子的中宗皇帝,在与太宗的亲近程度上仍旧无法和祁阳相比。 “在想什么呢?”沈淡墨见他沉默许久,忍不住轻声问道。 裴越微笑道:“我在想假如你真的入朝为官,究竟能做什么官。” 沈淡墨自然也想过这個问题,此刻不禁好奇地说道:“说来听听。” 裴越想了想,缓缓说道:“台阁这边没有可能。此前你去灵州办事,我猜想是沈大人对陛下的一次试探,看看能否让你在台阁中处理一部分庶务。不过回京之后沈大人立刻免了你的差事,想来是陛下已经表明态度。其实自古以来,像太史台阁这种特殊衙门的主官,绝对不会有子承父业的可能。” 沈淡墨问道:“还有呢?” 裴越坦率地说道:“我反复思量过后,还是想不到任何可能。” 沈淡墨并未流露出失望怨怼的情绪,她微微勾起嘴角说道:“我还以为你会骗我说大有希望。” 裴越苦笑两声,说道:“我也以为你会对我说当年祁阳公主直入东府的事儿。” 沈淡墨轻哼一声道:“我在你眼中便是如此浅薄?祁阳公主是什么身份,她和太宗皇帝感情多深厚,岂是我这个大臣之女能比?如果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我还有什么脸面去做官。裴越,我知道在你心中我比叶七差不少,但是你也不能太小瞧我。” 这能是一回事吗? 裴越定定地看着沈淡墨,忽然发觉她的眼神与往常相比多了几分紧张。 他没有接这个话头,岔开话题问道:“林合还在京都?” 沈淡墨心中松了口气,随之又有些浅浅的气愤,故而语气也冷硬了些:“你将他算计得那么惨,难道还想要他的命么?” 裴越奇道:“这话从何说起?” 沈淡墨没好气地说道:“回京之后我查过整件事的细节,在那晚埋伏之前,你在旗山冲和陈希之交过手,若非叶七及时赶到,你已经是她刀下亡魂。回到荥阳之后,伱借着林合没有提前告知你危险的错处,让他心怀愧疚与你合作,并且主动承担偷袭陈希之的职责。可是你压根没有告诉林合,陈希之的武道修为只比叶七弱半分,他根本不是对手。” 裴越微笑不语地望着她。 沈淡墨见状瞪了他一眼,只可惜没有太大的杀伤力。 “林合断了用剑的左手,尾椎骨又被陈希之砍了一刀,我爹爹为他请来京中最好的大夫,各种珍贵药材不知用了多少,他也只能勉强站起来,却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用剑。”沈淡墨语气复杂地说道。 裴越感叹道:“沈大人对林合真好,即便是亲生儿子也不过如此。” 听到这句话,沈淡墨神情忽然一黯,轻声道:“兄长过世后,爹爹倍受打击,用了很长时间才缓过来,林合跟在他身边很多年,自然与旁人不同。其实这个不是关键,主要是因为林合的父亲当年是因爹爹而死,想必爹爹心中有些愧疚。” 裴越面无表情地说道:“左手剑客林东海。” 沈淡墨疑惑地望着他,似乎不明白他语气中的愤怒因何而来。 按理来说,他不应该是对陈希之恨之入骨吗? 裴越知道她在想什么,缓缓说道:“像陈轻尘那样的人不该死。” 正文 523【杀气凛然】 ,庶子无敌 沈淡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回答。 无论是祁阳长公主还是陈轻尘,其实都是她非常敬佩的女子,毕竟在这个世道里女子想做些正事无比困难。虽然大梁礼教不算严苛,但是女人相夫教子幽居府中仍旧是绝对正确的观念。沈淡墨这些年对林合非常冷淡,根本原因就在于林合的父亲林东海当年亲手刺杀了陈轻尘。 眼下她之所以惊讶,是因为裴越身为男子居然会和自己有同样的想法。 不过她还是为难地说道:“林合已经是个废人,你不要再出手了,毕竟我爹爹不会看着他死。” 裴越颔首道:“我明白沈大人的心情,原本就没有打算动手。” 话虽如此,他却不认为林合以后就是个废人,如果说当初在他心中沈默云像是眼镜王蛇,那么林合给他的印象就是一头孤狼。 狼这种野兽极有韧劲,尤其是受伤之后的狼,往往能够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当然,这些想法没有必要和沈淡墨争论,藏在心中便可。 不知为何,沈淡墨忽然觉得有些开心,故而语气也变得轻快许多:“你如今身份不同往日,往后想要再见估计很难。倘若我有什么疑惑的地方,能不能继续写信问你?” 裴越答道:“只要不是沈大人口述你执笔就行。” “小气鬼。” 沈淡墨轻啐一声,显然这家伙还记得当年的第一封信,尤其是他在回信中写下的莫名其妙四字,她至今想起来都忍不住莞尔。 裴越亦笑道:“当时我看着那封信,很想回一句关你屁事,可是想到你随时都可以派一群乌鸦来灭我的口,最终只能忍气吞声。” 沈淡墨眸中皆是笑意,轻声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站着说话不腰疼?明明你的处境已经那般艰难,我还要喋喋不休地跟你讲大道理。其实我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只是那时候我根本不认识你,完全按照爹爹的吩咐去写。时间过得真快,这一晃就三年了呢。” 裴越感慨道:“那时候你是京都第一才女,我只是庄子上讨生活的庶子,哪里敢得罪你。” “越说越夸张了,快点打住。”沈淡墨眼波流转,忽然话锋一转道:“对了,往后我再跟伱书信往来的话,叶七会不会吃醋?她看起来脾气不是很好的样子,你小心挨揍。” 裴越皱眉道:“沈姑娘,你不能在我面前编排叶七。” 沈淡墨撇撇嘴道:“这就开始心疼了?她那么厉害,我顶多只是占占口头上的便宜,你难道不想看看堂堂女侠吃醋的模样?” 裴越其实已经忍了很久,他对沈淡墨的观感还算不错,毕竟她实实在在地帮过自己,但是显然要除去她提起叶七的时候。 望着她那双顾盼生姿的丹凤眼,裴越非常诚恳地问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不远处的丫鬟们听到这句话后仿佛被雷劈了一样,一个個目瞪口呆。 沈淡墨楞住,然后脸上白皙光洁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非常艰难地吐出一句话:“你在胡说什么!” 裴越认真地说道:“你一直在提叶七,所以我觉得你应该是吃醋了,这样说来你肯定喜欢我,不然你为何要如此关注我和叶七的事情?” 望着他诚挚的目光,沈淡墨没来由地心中一阵慌乱,但是很快就强行平静下来,挑眉道:“你想得美!我只是和叶七性格相冲,与你有什么关系?裴侯爷,虽然你如今在京都风头极盛,倒也不必这般自作多情。” “哦,原来是这样,那看来确实是我误会了,挺好。”裴越笑吟吟地说道。 沈淡墨柳眉竖起,面色不善地说道:“挺好是何意?” 裴越正要回答,屏风那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名中年男人隔着屏风说道:“裴侯爷,我家老爷有请。” 裴越有些诧异,但是仍旧平静地应道:“好。” 他起身朝外走去,沈淡墨随之跟了上来,见裴越投来疑惑的目光,她正色道:“爹爹不是故弄玄虚的人,我想去看看是不是发生了大事。” 裴越点点头,两人同行返回正堂。 沈默云并不意外自己女儿的出现,他的眼神始终停留在裴越身上,目光中的忧虑让两个年轻人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裴越脸色凝重地问道:“沈大人,出了何事?” 在他的记忆里沈默云一直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性情,能让这位大梁上万密探的首领流露出这样的眼神,很显然不是普通的变故。 沈默云站起身来,沉声道:“裴越,我刚刚收到一个消息,仔细斟酌之后觉得应该告诉你。” 裴越颔首道:“大人请说。” 沈默云缓缓道:“去年鲁王的正妃许氏自尽,因为西境战事爆发的缘故,宫中并未帮他定下新的婚事。年前宫中传出消息,要在都中择一品行端正身家清白的女子为鲁王妃,此事由大皇子的生母吴贵妃亲自主持。” 裴越猛然间想到一个可能,脸色阴沉下来。 旁边的沈淡墨反应并不比他慢,她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沈默云继续说道:“两天前,吴贵妃在宫中宴请都中武勋亲贵之家的内眷,其中便有你的嫡母李氏,以及……你的长姐裴宁。” “啊!”沈淡墨一声惊呼。 以她的聪明机智,怎会不明白自己父亲的言外之意,一想到裴越和大皇子之间的恩怨、裴越和裴宁之间的感情,她不禁担心地转头望过去。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裴越如此狰狞的面容。 “好,很好,裴家!” 裴越咬牙切齿地吐出几个字,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宛若实质。 “沈大人,请恕晚辈不能久留,告辞!” 裴越转身便走。 沈默云沉声道:“裴越,制怒!你要去做什么?” 裴越停步,扭头看向沈默云,赤红的双眼令这对见惯风浪的父女都感到心惊,只听他漠然地说道:“回京之后,我还没有去定国府拜访,估摸着他们又要在背后骂我不忠不孝,我自然要去送他们一份大礼,沈大人莫非觉得不妥?” “你冷静一点!现在只有一些简单的消息,事情的详细还不清楚,你这会去定国府能解决什么问题?”沈默云略显无奈地说道。 他也没想到裴太君会这般糊涂,这件事根本不是他们想的那么简单。 如今裴家还能维持一个架子,将来要是裴城或者别的子弟成才,未尝不能东山再起。可要是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成了外戚,那么休想再染指军权,就连裴城都必须从军中脱离。 沈淡墨当然担心裴宁,可她更害怕裴越将事情闹得不可收拾,只得紧张地劝道:“裴越,你先不要冲动,等爹爹查清楚事情原委再做决定也不迟啊。” 裴越看着他们,眼中多了几分暖意,但是仍旧摇头道:“我已经错了,不能一错再错。” 丢下这句让沈淡墨有些不解的话后,裴越毫不迟疑地大步离去。 正文 524【春日宴】 ,庶子无敌 定国府,定安堂。 今日裴太君心中欢喜,特地命人将一家老少请了过来,在偏厅中大摆筵席,满桌山珍海味,富贵气象一览无遗。 裴太君坐在主位,左侧是裴戎和裴云,右侧是李氏、裴宁和裴珏。裴戎的几名妾室都没有资格入座,譬如裴珏的生母莫姨娘,只能在一旁恭敬站着。厅内丫鬟仆妇虽多,但是人人小心翼翼,不敢发出丁点声音,以免惊扰主人谈话的兴致。 浅酌几巡之后,裴太君抬头望着素妆打扮的裴宁,慈祥地笑道:“宁丫头,听说在宫中的时候,贵妃娘娘还当众夸赞你了?” 裴宁轻轻地应了一声,随即垂首望着身前。 她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家碧玉,哪怕在皇宫之中也不会露怯。近距离观察之后,她不得不承认大皇子的生母吴贵妃城府深不可测,比起李氏来说犹如云泥之别。无论是待人接物,亦或是言语机锋,吴贵妃始终都能滴水不漏,这也是她能在宫中立足并且最受开平帝宠爱的原因。 可是正因如此,她才更加不想嫁给鲁王。曾经听沈淡墨说起过大皇子的种种恶行,又亲眼见识过吴贵妃的厉害,裴宁深知自己性格柔弱,去了那种地方又怎能过安稳日子。可她不懂得外面的风浪有多高,只知道家中的氛围已经容不得她说出半个不字。 席间众人只当她面皮薄不愿说话,李氏便笑着说道:“母亲,宁丫头可是您老人家亲自调教出来的人儿,哪里还会行差踏错?贵妃娘娘对她很满意,言语之中都透着喜欢,还让她往后时常去宫中拜见呢。” “那就好。” 裴太君转头对裴戎问道:“戎儿,我这心中还是有些担忧,这件事应该没有干碍吧?” 裴戎摇头道:“母亲不必担心,这件事百利而无一害,无论是对宁儿、我们裴家亦或是天家,都是一件极好的事情。” 裴太君欣喜地问道:“果真?” 裴戎看向身边的裴云说道:“你来给老太太详细说说。” “是,父亲。” 裴云眼帘微垂,然后朝着裴太君不慌不忙地说道:“老祖宗,大皇子身份尊贵性情温和,乃是天下第一等的良配,大姐嫁过去就是王妃,即便不论将来,眼下也不可能有更好的选择。对于裴家来说,因为一些往事与天家生疏,这桩婚事可以拉近彼此的关系,对于大哥的前程也是极好的臂助。诚然,如今的裴家比起当年要差一些,可是祖父和先祖留下的香火情还在,陛下亲近裴家,自然能影响一部分武勋亲贵的看法,对于如今军中微妙的局势而言很有作用。” 裴太君十分满意,脸上笑成了褶子,和蔼地说道:“这样说来,岂不是皆大欢喜的场面?” 裴云颔首道:“正是如此。” 裴太君感慨道:“好啊,国公爷走了之后,我是日夜难眠,每每想到这份家业交到我手中,却是一日不如一日,心想有什么面目下去见他呢?如今听你这么一说,要是能给门楣上增添几分光彩,我就是现在闭眼也能放心了。” 一席话说得裴戎面红耳赤,不得不离席说道:“母亲大人,儿子不孝,有愧您的期许。” 裴太君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摆摆手道:“罢了,当年的那些事说不清楚是谁对谁错,你往后就在府中陪着娘,让城哥儿和云哥儿努力上进吧。” “是,母亲。” 裴戎应下,然后正要入座,却见一名内宅管事婆子慌里慌张地小跑进来,口中仓惶道:“老太太,老爷太太,三少爷来了,还带着一群凶神恶煞的亲兵!” 裴太君苍老的脸庞上浮现一抹惊色,颤声道:“他来做什么?” 裴戎脸色阴沉地说道:“母亲莫急,儿子自会处置。裴五家的,今儿前面是谁在管着?” 裴五家的垂首答道:“回老爷,今儿是裴大管家在前面。” 裴戎便对裴太君说道:“母亲,永年处事妥当,不会有什么差池。裴五家的,从今往后告诉家里的人,不要再叫那个小畜生是三少爷。当日在朝堂之上,他不是亲口说自绝于裴家?过几日我就请宗族长老出面,开宗祠将他驱逐出裴氏宗谱!” 裴太君惊道:“戎儿,不必如此吧?” 裴戎面带煞气地说道:“母亲,是他自己要破门而出,可不是我们逼着他。如果不这样做,都中勋贵谁还瞧得起裴家?此举并非是儿子在泄私愤,只是不想让人小瞧了裴家!” 裴太君听到这句话顿感头疼,如果早知道这庶孙这般能折腾,她根本不会让他出府进庄,大不了养在自己身边,从此以后对他好一些。就算靡费一些金银养个废人,这对裴家来说又算什么呢?当初只是一时心软,也未尝没有撵走麻烦的念头,谁能料到这根本不是撵走麻烦,反而是养出一个无比棘手的庞然大物。 她现在的想法是全然当裴越不存在,他当他的中山侯爷,裴家关起门来高乐,两边老死不相往来最好,然而这显然是个不太实际的愿望。 席间众人神色各不相同。 在听到裴五家的慌张的言语之后,李氏整個人就仿佛被定住一般,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青,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眼中射出仇恨的目光。 裴云倒还算镇定,他从来没有想过裴宁的婚事能瞒过裴越,尤其男方还是大皇子,只是眼下这个消息应该还没有传开,裴越来的速度之快有些超出他的预想。 但他仍旧没有太过担心,因为就算裴越现在平步青云,他也不敢和天家作对。 裴宁刚开始的时候十分惊喜,她倒没有想太多,只是一年多没有见过裴越,心中着实有些想念。可是在听到裴戎的话之后,她不禁俏脸泛白,想要劝阻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一时间心中十分煎熬。 便在这时,裴戎的一名贴身小厮满脸惶恐地跑进来,惹得丫鬟仆妇们满脸惊吓地避让,但他根本没有心情去东张西望,猛然跪在地上带着哭腔喊道:“老爷,出事了!” 正文 525【大礼】 ,庶子无敌 裴戎冷声呵斥道:“慌什么!有什么事慢慢说!” 小厮浑身发抖,低头说道:“老爷,三少爷打了大管家,然后带着亲兵们闯了进来,马上就要到内宅了!” 裴戎上前一脚将小厮踹翻,怒骂道:“狗日的畜生,他是你哪门子三少爷?” 小厮不明所以,忍着胸口的剧痛连忙挣扎着爬起来磕头认错。 裴戎犹自不解气,还要上前殴打,裴太君只能喝止道:“戎儿!” 裴戎这才罢休,扭头对裴云说道:“你现在立刻将府中的亲兵家将集合起来,再派人去皇城报信,就说裴越想要谋逆造反。” 裴云苦笑道:“父亲,这样一来就彻底没有余地了。” 裴戎吼道:“他都带人打上门了,你还要什么余地?优柔寡断的蠢货,是不是要看着他将裴家的门匾踩在脚下你才死心?还不快去!” “不必了。”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然后又听裴越说道:“今天我是来给裴老爷送礼的。” 裴宁猛地站起身来,然后下意识地看向裴太君。 这位国公太夫人面色难堪,然而在看到愤怒中带着几分恐慌的裴戎、满脸恶毒怨恨的李氏和强装镇定的裴云之后,她心中又升起浓重的无力感。若是裴贞尚在,这偌大的国公府怎会落到这般境地?那年轻人分明没有三头六臂,却仅凭一句话就让这些人方寸大乱。 她沉沉地叹口气,缓缓道:“丫鬟婆子们带着珏丫头回去,你们随我去见见他。” 一行人从侧门进入定安堂正堂,然后便见身段颀长的裴越缓步踏入,身后跟着两名亲兵。 裴太君见状心中稍安,她当然不相信裴越会突然发疯,但要是矛盾激化到刀柄相见的地步,最终吃亏的是谁难以预料。然而当她坐在高台之上,一如当年那般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裴越时,眼神不由得冷漠起来。 裴越身后的两名亲兵,一人捧着一个一尺见方的盒子,不知其中装了什么物事。 另一人单手提着裴永年,这位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看起来奄奄一息。 最让裴太君心惊的是,裴越的右手提着一把刀。 正堂宽敞明亮,虽是初春时节却感觉不到半点寒意,但裴家人除了裴宁之外,看到这一幕无不心中发凉。 裴太君沉声问道:“越哥儿,你要做什么?” 裴越身姿挺拔,昂然而立,平静地说道:“太夫人是说我手中这把刀?方才来的路上,道旁有人持刀行凶伤及无辜,我路见不平便当街杀了他,顺手拿了他的刀。在我看来,刀没有好坏之分,关键要看握在谁的手里,太夫人觉得对否?” 不称老太太而称太夫人,这是开门见山亮明自己的态度。 裴越看都没看裴戎一眼,在说完这番话后转头望向裴宁。 她眼中含着泪,然而脸上却泛着笑容,这笑容并不苦涩,只有经年未见的喜悦和将心比心的关切。 裴越读懂了她的心思,然后冲她微微颔首。 高台上的裴太君看到这一幕后五味杂陈,再次问道:“越哥儿,你为何要欺辱管家?” 裴越面不改色,冲后面招招手,亲兵将裴永年提上前,然后押着他的双臂让他站在裴越身边。裴永年此前被踹了一脚,虽然不致命,却让他痛得无法站立,胸腹间仿佛被人用刀子割了几刀。 只不过他脸上并没有伤痕,唯独脸色苍白如纸。 裴越淡然道:“这位大管家恐怕记性不太好,我没有去找他的麻烦,居然还主动站出来,不允许我进来。太夫人,像这种卑鄙之人居然还能当定国府的大管家,我确实很失望。” 裴戎怒道:“裴家的事情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裴越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漠然道:“别急。” 裴太君强行压制着心头的烦闷,皱眉道:“越哥儿,你究竟想说什么?” 裴越不急不躁地说道:“开平三年,横断山的贼人夜袭绿柳庄,太夫人应该还记得这件事吧?” 裴太君轻叹一声,眼神复杂地说道:“越哥儿,这件事的确是裴家亏待你,但是戎儿被陛下关进上林狱两年,难道还不够吗?” “呵呵。” 裴越脸上没有丝毫笑意,缓缓说道:“在太夫人看来这自然是够的。我明白,高门大族中这种事实属稀松平常,老子管教儿子天经地义,就算是打个残疾又算什么?两年牢狱之灾在很多人心中甚至是非常严重的代价。我今天登门不是想和太夫人讨论孰是孰非,只是你们或许已经忘了,那晚如果不是这位裴大管家请走席先生,我的绿柳庄也不会损失四十七条人命。” 裴太君遽然变色。 裴越扭头盯着裴永年,一字字道:“你用定国公的遗物骗走席先生,害我死了四十七名家人,这笔血债伱猜我会不会忘?” 裴永年颤声道:“三……三少……啊!” 裴越忽然出手,一拳砸在裴永年的脸上。 这张白净的脸直接被他砸成一片浆糊,鼻梁折断,满口牙齿脱落,鲜血和眼泪混成一片。 堂内一片惊呼,就连裴云都大惊失色。 亲兵松开双臂,裴越右脚蹬出,狠狠踹在裴永年的小腹下方。 裴永年倒飞出去,砸在侧面的太师椅上,却再也听不见惨叫,唯有哼哼唧唧之声。 裴戎面容狰狞地吼道:“有本事你就冲着我来!你这个小——” 骂声戛然而止,因为裴越抽出长刀,面无表情地用左手抚摸着刀刃。 他抬眼看着裴戎,冷峻地说道:“别急,今儿我还有一份大礼送给你。” 然后又对裴太君说道:“太夫人,我只是在帮裴家清理门户,像这种小人还留着做什么?不过,您老人家也不用太担心,我知道裴永年是定国公救回来的,就算我不在意裴戎是什么想法,总得顾念先国公的恩情不是?放心,他死不了,只是没了脸,又断了子孙根,其他地方好着呢,再活个十几年不成问题,只要往后他不再作死。” 裴太君咬牙道:“裴越,你真当老身没有办法对付你?” 正文 526【耳光】 ,庶子无敌 裴越以刀拄地,面带微笑,泰然自若。 大梁以忠孝治天下,但是没有任何人能在“忠”这个字上针对裴越,西境战事中他的功劳和表现足以压下所有质疑的声音。至于孝道这个方面,确实可以说道说道,但只要裴越不发疯一样对裴太君动手,些许小事根本奈何不得他。 如今的他不再是当年裴太君寿宴时,那个因为没有准备寿礼就被李氏陷害到绝境的孤苦庶子。眼下不过是废了一个管家而已,难道开平帝会因此降罪于他? 裴太君显然也明白这一点,就算她拿着诰命金册进宫告状,皇帝对裴越多半也只是申饬一番,压根伤不到他的根基。 一念及此,她有些疲惫心累地说道:“你现在很威风,手中有兵,朝中有人,就连陛下对你都十分器重,老身也不想跟你继续掰扯。如今你废了他,想必也出了气,就请回罢。” 裴越摇摇头道:“不急。” 裴太君只当他今天来是为了解决身世的问题,漠然地说道:“过些日子,我将宗族中的老人请来,将你的宗谱单分出去。从今往后,你便自成一家,你若是愿意承继裴家分支的名号,我不会反对,你若是不愿意,那么两个裴字之间再无关联。” 裴戎闻言大急,他可是打定主意要让全京都的人都知道裴越是丧家之犬,岂能这般轻易放过他? 然而他扭头望去却见到自己母亲无比凌厉的眼神。 裴太君哀莫大于心死,难道这個愚蠢的儿子还看不出来,对面站着的年轻人早就不是裴家可以拿捏的人物,而且他在西境杀了那么多人,早已锤炼得心如铁石,真要逼他在定安堂杀人么? 然而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裴越对这个提议不置可否,话锋一转道:“太夫人,虽然我返京有些时间,但是事务繁忙一直没有空闲,所以迟迟没有登门拜访。今日来此,并非是特意为了教训裴永年,而是要给裴老爷送一份大礼。当年我去绿柳庄的时候,曾经亲口说过要回报他的大恩大德,这个承诺从未忘过。” 众人默然。 裴宁看了一眼自己父亲羞愤交加的神情,不禁为难地说道:“三弟……” 裴越对她微微一笑道:“大姐,没事,确实是大礼。呈上来。” 站在他另一侧的亲兵上前几步,打开那个盒子,从中取出一件金光闪闪的物事。 这是一个一尺高的金钟。 裴戎看见之后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李氏更是张口骂道:“裴越,你不要忘了当年是谁把你养大的,你这个狼心狗肺的——” “锵!” 裴越猛然站直身体,右手握着的长刀似闪电一般甩出,插在李氏身前半尺之地,刀柄兀自剧烈地震颤,将她后面的话全部塞进了肚子里。 裴越冷声道:“李氏,如果你想现在就聊聊当年伱对我做的事,我肯定会如你所愿。” “你!” 李氏对裴越自然恨极,就算不提当年的事,李子均的死和前不久李柄中的失势都被她算在裴越的头上。然而她终究只是一个愚蠢恶毒的内宅妇人,当她失去尊长的大义和主母的身份之后,面对浑身杀气凛然的裴越,那股子泼辣劲儿顷刻间化为乌有。 裴越没有再理会她,目光森冷地望着裴戎,冷漠地说道:“你没有想错,今儿我是来给你送钟的。” 裴戎双手攥紧成拳,咬牙道:“你敢杀我?” 裴越摇摇头道:“现在不敢。” 裴戎冷哼一声。 裴越继续说道:“拜你所赐,我对这座国公府没有任何好感。今天给你送钟,只是要提醒你一下,我这个人的忍耐很有限度。虽然陛下将你从上林狱放出来,不代表我就会忘记以前那些事。我答应过大姐,不会主动对你下手,前提是你能安安分分地在这座国公府里待着。从今日开始,你再算计我一次,我就直接送你下去给定国公赔罪。到那个时候,大姐也拦不住我,你若是不信大可以试试。” 俗话说人的名树的影,裴越这些话若是放在以前,裴戎肯定嗤之以鼻。然而如今听说过太多他的传闻,尤其是方才亲眼看着裴越突然之间发作,活生生将裴永年打成废人,裴戎此刻就算有再多愤怒也不敢再动。 裴云皱眉道:“老三,难道你真的不顾念一点血脉情分?” 裴越看着眉清目秀愈发有文人气质的裴云,微微撇了撇嘴。 他感慨道:“裴云,你知道吗,其实当年你是这座国公府中唯二让我有些好感的人,当然你肯定比不上大姐。不得不说,你做的这些事让我刮目相看,甚至到了眼下这个地步,你还是不忘给我下套。血脉情分?你是不是想说,我永远姓裴,身体里始终流着裴家的血,所以我今天做这些事是不孝之举,要是将太夫人气出个好歹来,你就可以发动你在翰林院结交的那些清流,用弹劾的奏章活活淹死我?” 裴云心中一沉,他之所以一直没有发声,其实就是在等裴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那样才能占据大义,用百官的愤怒彻底将裴越打下去。 裴越缓步向他走去,边走边说道:“此前我没有理会过你的阴谋算计,那是因为我能理解你的处境,裴家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是终有树倒猢狲散之日,你千方百计地谋算,只是为了这座国公府的将来。当初你连自己的亲生老子都算计在内,我不知道太夫人心中是怎样想的,我倒是觉得你非常有魄力。”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来到裴云面前,两人迎面而立,间距不过两尺。 裴云冷笑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裴越点点头,又摇头道:“听不懂没关系,虽然你的举动有时候让我觉得恶心,可是连太夫人都能忍,我作为一个外人又有什么必要操心呢?但是,你好像不太明白,有些人是你不能算计的,哪怕你用那些可耻的大道理压在她的身上,逼她牺牲自己的人生来塑造你们裴家门楣上的光辉。” 裴云心知不妙,刚要躲避,便见裴越猛地抬起手,一个没有丝毫保留的耳光重重甩在他的脸上。 这一巴掌力度之大,直接将裴云扇倒在地。 裴越望着肿起半边脸的裴云,怒道:“那个人是我最尊敬的大姐,也是你同父同母的亲姐姐!” “呸!” 他一口唾沫喷在裴云的脸上。 不远处,裴宁怔怔地看着这一幕,泪水在脸上无声无息地滑落。 裴越犹不解气,刚刚提起脚来,便听到旁边传来裴宁的声音。 她语调颤抖着说道:“三弟,别打了。” 裴越扭头望去,裴宁笑中带泪,满眼感动地望着他。 正文 527【愚不可及】 ,庶子无敌 “你闹够了没有?” 裴太君花白的眉梢微微吊起,显然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 裴越那一记耳光虽然是抽在裴云的脸上,但是在场所谓的长辈们谁能避开?如果说裴越在叱骂裴云卖姐求荣,那么裴戎和李氏岂不是卖女求荣?她身为一品国公太夫人又会落个怎样的评价? 她从十七岁嫁给裴贞开始,这辈子最注重的便是体面二字,当初让裴越出府未尝没有这方面的考虑。若是真让裴戎在府中折腾死一个庶子,都中权贵乃至于世交至亲们又会如何看待?但是今天裴越显然没有给她这個脸面,殴打裴永年倒也罢了,毕竟只是一个下人而且当初与他有恩怨,然而那个耳光却是结结实实地打在她的脸上。 裴太君死死盯着裴越,只要对方说出一个不字,就算拼着这张老脸被全京都的人嘲笑,她也要亲自去皇宫门前告御状。 谁知裴越从容地走到裴宁身边坐下,平静地说道:“太夫人,你是不是觉得我今天登门是为了逞威风?仗着自己有了爵位就不将你老人家放在眼里?” 裴太君倒也不傻,冷声道:“就算你是为宁丫头打抱不平,这件事也轮不到你插手,这是定国府的家事!” 裴越嗤笑一声,摇了摇头,讥讽道:“有人被功名利禄迷花了眼,朝着前面的万丈深渊快马加鞭地冲过去,我就没见过这么急着寻死的。太夫人,你说的没错,我今天来是为了大姐,若非她被牵扯进这件事情里,你当真以为我愿意走这一趟?说来说去,裴家的死活与我何干?” 这番话让裴太君面色一变,实际上她总觉得这桩婚事没有那么简单,但是在裴戎和裴云的反复劝说下,她才将信将疑地点头。虽然她对裴越的观感不好,可却不会怀疑这个年轻人的眼光和能力,否则如何能解释对方不到三年时间就飞上枝头变凤凰? 说来也怪,明明裴越的话很不客气,却让她心中的怒火消退些许,问道:“你能否说的详细一些?” “可以,不过闲杂人等得离开这里。” 裴越冷峻地望向李氏,对身边的亲兵说道:“带李氏出去。” 李氏那张脸瞬间如同猴子屁股一样,就连裴太君都没有这样对过她,如今一个庶子竟然如此羞辱自己,让她以后还怎么在这座国公府摆当家主母的派头?但是她也知道眼下形势比人强,只能望着裴太君哀求道:“母亲,我是宁丫头的娘亲啊。” 裴太君没有看她,淡淡道:“你先去歇息罢,晚些时候我再命人去叫你。” 李氏羞愤欲死地离去,裴越又指着躺在角落生死未知的裴永年说道:“将此人丢出去,然后你们守在门口,不允许任何人进来。” “遵令!”亲兵们异口同声地答道。 从始至终,裴戎一言不发,看似沉默隐忍,实际上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双腿在轻微地颤抖着。之前裴越打倒裴云的时候,他便以为这人已经疯了,任何言语在他身上都起不了作用,反而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 也就是这一刻,飞扬跋扈几十年的裴戎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害怕。 此刻正堂内除了裴越、裴宁、裴太君和裴戎父子之外,便只剩下一个身段苗条面容娟秀的年轻丫鬟。在李氏出去之后,这丫鬟便下意识地向外走去。 “温玉姑娘,你留下。”裴越开口道。 温玉微微一惊,有些不知所措。 曾几何时,她是老太太身边最受器重的大丫鬟,就连裴戎都要敬她三分,而裴越只是一个处境艰难的庶子,若非她几次三番相助,裴越会遭受怎样的磨难犹未可知。如今时过境迁,当初的庶子已经是高高在上的国侯,是她只能仰望的大人物,那些在春风拂过的小径上酝酿的心思早已烟消云散。 裴越满含深意地看着这个身份另有玄机的大丫鬟,温和地说道:“待会我要说的事有些严重,太夫人身边需要一个体贴懂事的人。” 裴宁担忧地问道:“三弟,莫非这件事藏着什么阴谋?” 裴越看了一眼起身坐在对面脸色阴沉的裴云,冷笑道:“方才我说有人被功名利禄迷花了眼,指的便是自命清高的裴老爷。” 裴戎冷冷道:“难道你不热衷功名利禄?” 裴越淡淡道:“我当然热衷,但我靠的是自己的双手和能力。横断山剿贼时我才十四岁,险些死在贼首的刀下。蜂窝煤的运作不知耗费我多少心血和精力,面对的是大皇子和户部尚书这个级别的对手。更不要提西境战事,我出生入死将脑袋别在腰带上,这就是我的态度。不然陛下为何加封我为国侯?难道你以为大梁的爵位是西市的白菜?” 裴戎冷哼一声,面皮有些发紫。 裴越毫不留情地说道:“你在上林狱中没有一点长进,以为将大姐嫁给鲁王就能得到陛下的青睐?是不是还在家中做着美梦,用大姐的终身幸福作为代价,换取裴城和裴云的前途,甚至还有可能将你那个爵位再赏下来?裴戎,你已经快四十岁的人,为什么还是这般愚蠢?” 裴戎怒道:“你放屁!” 裴太君轻咳一声,目光复杂地看向裴越问道:“可是吴贵妃公开表示对宁丫头的赞赏,这种大事她不可能不跟陛下通气,既然陛下也乐见其成,难道这不是好事?” 裴越冷笑两声,失望地说道:“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你们竟然还想不明白。大姐如果嫁给鲁王,后果便有两种。第一,陛下无意让鲁王成为储君,那么试问他能容许大皇子的妻族是军中豪门吗?就算陛下自己不动手,储君能否视若无睹?不将裴家杀个干干净净,储君怎能睡得安稳?” “第二,倘若鲁王真的能成为储君,大姐顺势成为太子妃,那么裴家就是外戚。咱们大梁朝的高祖陛下早就定了祖制,为了防止外戚干政,严禁外戚掌握军权,裴家到时候还能维持住武勋亲贵的架子?” 此言一出,裴太君苍老的脸庞上浮现惊惧之色。 正文 528【打回原形】 ,庶子无敌 裴越望着面色发白的裴戎,冷笑道:“无论陛下怎么想,只要大姐嫁入鲁王府,裴家必然要脱离军权,再无染指的可能。你还想着凭借这桩婚事,陛下再度重用裴家?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高台上的裴太君险些气晕过去。 裴宁心中哭笑不得,脸上又不好表现出来,只能为难地恳求道:“三弟……” 裴越这才反应过来,要是自己一时不慎将这老太太气出个好歹来,事情还真的有些麻烦。而且他今天来是彻底为裴宁解决麻烦,否则前面不会留手,现在更不会给这帮废物剖析朝局。 一念及此,他敛去冷笑,平静地说道:“陛下之所以同意这桩婚事,原因很复杂,我没有兴趣跟你分说清楚。裴戎,不要奢想我会因为大姐做出太大的让步,今天我来这里只是不想让大姐伤心,否则即便不登门我也有办法搅黄这门婚事。你们裴家因祸得福,没有让祖宗蒙羞,我不指望你对我感激涕零,至少你应该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好一点。” 裴戎如坐针毡,他在这座国公府里霸道惯了,除了在裴太君面前还能收敛几分,何时被人这样骑在头上教训过?然而面对这个动不动就拔刀的武夫,他有些悲哀地发现,自己竟然连开口反驳的勇气都没有。 裴越没有再继续羞辱裴戎,转头望着裴云说道:“太夫人这些年养尊处优,不懂朝堂风向情有可原,你的这对父母不提也罢,他们看不出来问题所在,难道你也看不出来?” 裴云脸上火辣辣地痛,闻言阴沉着脸说道:“几十年来,高祖定下的祖制不知违背了多少,偏偏就你说的这一条万世不易?裴家自有根基在,先祖和祖父留下的香火情不会消失,陛下难道看不到这一点?裴越,你在这里危言耸听,真当裴家无人?” 裴太君狐疑地望着裴越。 相较而言,她肯定更信任自己的亲孙子一些。 裴越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个回答,他不慌不忙地说道:“前面我说,当初你是这座国公府里我唯二有些好感的人,这不是假话。相比一身纨绔习性的裴城,你除了爱书如命之外倒也没有太大的缺点。这几年我在旁边看着,裴城的进步令我有些意外,西境的历练不仅洗掉他身上的顽劣,还让他逐渐养成豁达的性情和开阔的眼界。反倒是伱裴二少爷,成长于妇人之手,醉心于闭门造车,自以为洞察人心算无遗策,实际上是贻笑大方狗屁不通。” 裴云眼神如冰,缓缓道:“我倒要听听我是怎么贻笑大方的。” 裴越盯着他的双眼说道:“好,那我就给太夫人说说,裴二少爷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开平三年七月,你的父亲丢了爵位,按理来说他应该消停一点。可是你知道他迟早会惹出事端,所以撺掇着他写奏章弹劾我,哪怕你明明知道我手里有他勾连山贼的证据,但你仍旧没有半点犹豫。在你看来,要是裴戎侥幸成了,我自然万劫不复,倘若裴戎败了,陛下肯定不会放过他。裴戎不管是死是囚,在裴城已经去了西境的前提下,这座国公府便只剩下你一个正经男主人,自然由你当家做主,裴家的所有遗泽都会落到你的手里。” 裴越的语气很平淡,不像方才那样激烈,但是裴云逐渐感觉到四肢发凉。 “你确实是個很聪明的人,这件事里你算计到每个人的性格,裴戎肯定没有好下场,裴城傻乎乎地在西境军中打磨,所有的事情都按照你的计划来发展。可是你想过没有,裴戎就算再怎么无耻,他也是你的亲生父亲,对你并不差,但你亲手将他推上绝路。若是论心狠,我不得不佩服你,可这也让我觉得很恶心。” 裴越冷笑几声,不顾高台上的裴太君脸色越来越难看,继续说道:“我猜你应该很早就在谋划大姐的婚事,不会晚于鲁王的正妃过世那段时间,甚至有可能更早。或许在太夫人看来,方才我那一记耳光是在骂你卖姐求荣,可是你我心里都清楚,你做的事情绝非这么简单。相反,这是一个酝酿很久的阴谋。” 裴太君满面愁容道:“裴越,云哥儿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他断然不至于此。” 裴越摆摆手道:“太夫人不要着急,听我说完你就会明白。” 他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从容不迫地说道:“大姐嫁入鲁王府,裴家在军中最后那点希望都会断绝。短则一年,长则三年,裴城必然会像眼前这位裴老爷一样,失去手里的军权,成为一个混吃等死的闲人。当然,他是裴家嫡长子,陛下也不会亏待他,肯定会加封他为国侯,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你同样还算计到我,因为你很清楚我和大姐之间的感情,以我的性子怎么可能接受她嫁入鲁王府?然而我面对的是天家,这件事更关系到陛下的体面,只要我稍微沉不住气,都有可能惹恼陛下造成极其严重的后果。想必你已经看我不顺眼很久了,倒是难为你还能想出一个算计我的法子。” 裴越鄙夷地笑了笑。 裴云不由自主地握紧拳头,寒声道:“胡说八道!我做这些对自己有什么好处?难道我不是裴家的一份子?” 裴越扯了扯嘴角,眼帘微垂缓缓道:“你不光是裴家的人,还是开平五年春闱殿试的榜眼,陛下钦点为翰林院编修。” 此言一出,裴云如遭雷击,一颗心登时如坠冰窟。 刚才他被裴越打了一耳光,虽然脸上很痛,可他心里并不慌乱,反而希望裴越闹得更大一些。但是此刻听到裴越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他猛然有一种被人扒光了然后游街示众的惊惧,只见他嘴唇翕动却始终发不出声音,眼神中流露出明显的畏惧和慌乱。 裴太君也听懂了裴越的这句话,她不敢置信地望着与平时截然不同的裴云,颤声道:“云哥儿,你究竟要做什么?!” 正文 529【痴人说梦】 ,庶子无敌 “裴二少爷要做的事情说起来倒也不复杂,利用大姐来讨好陛下,断绝裴城的前途,将裴家从勋贵豪门的行列中拉出来,顺便再给我这个恶人下套。” 裴越面无表情地说道。 裴太君恍若未觉,不依不饶地追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裴云依旧沉默,裴越便替他说道:“因为他是榜眼出身,又在翰林院中结交无数清流文臣,可他终究姓裴,旁人提到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定国府。虽然他很努力,又有一定的天赋,可他的出身限制了他的晋升。或许将来他能成为一部侍郎,但是绝无可能当上六部尚书,东府执政更是想都不用想。” 他顿了一顿,讥讽道:“裴二少爷想要成为一代名臣,那就必须甩掉裴家这个武勋身份的空架子。他费尽心机做这么多谋划,所谋不过是自己的仕途罢了。 裴太君无比失望地说道:“云哥儿,你……你……” 她竟不知要如何说下去。 裴戎成为这个样子,其实她当年的溺爱有一定的责任,所以她对孙儿辈的教导很重视。为裴城请来都中著名的武道先生,又让世交武勋教他兵法,对于裴云更是让他跟着沈默云学习,可以说她将家族复兴的期望都放在这两人身上。 然而裴云的所作所为如此极端,让她心中宛如千疮百孔。 裴云似乎没有听到裴太君的话,他死死盯着裴越,咬牙道:“我辈身为文臣,自当追求名留青史,自当辅佐君王成就万世基业,此心何错之有!” “呵呵,我还记得当初裴城笑话你,整日自诩大梁第一读书种子。” 裴越意兴阑珊地摇摇头,脸色逐渐冷峻:“你要名留青史,要做治世能臣,要宰执天下官居一品,没人会拦着你,但是你不该算计自己的亲人。像你这样的人,看似大义凛然实则满心龌龊,别说和莫蒿礼、洛庭这样的俊杰相比,就连一心只想往上爬的孙大成都不是你能并肩的对象。起码那位前户部尚书算计的是我,而不是他家里的兄弟姐妹!” 他霍然起身,怒声道:“你也配谈文人风骨,何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 裴云脸上泛起一抹古怪的红晕,怔怔地看着他,只觉得喉头猛然涌起腥味,旋即喷出好大一团血雾,一头栽倒在地。 裴宁神情复杂地站起身,连裴太君也露出担忧的神色,反倒是裴戎冷眼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 很显然,裴越方才点出当年裴云撺掇他去告御状的事情,让这位中年男人再度有了恨意。 裴越让守在门外的亲兵将处在昏迷状态的裴云抬了出去,再度落座之后,他看了一眼神情冷漠的裴戎,略显疲惫地说道:“太夫人,你现在应该明白了这件事的根源。” 裴太君擦拭着眼角,悲苦地说道:“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裴宁忍不住劝慰道:“老祖宗,不要太过伤心,这……这事……” 她踟蹰着不知该怎么说下去,大抵只能用家门不幸来形容这件事,可要是说出来不免火上浇油。 “种如是因,得如是果,一饮一啄皆由天定。”裴越却不打算照顾裴太君的心情,只能说裴贞去了西境之后,整个定国府的风气一天天败坏,身为一品国公太夫人的裴太君自然有责任。不过他没有纠结这个话题,转头望着裴宁说道:“大姐,我想问你一件事。” 裴宁微微一惊,然后轻轻点头道:“三弟伱说。” 裴越无比郑重地说道:“当着太夫人和你爹的面,我想问你,你愿不愿意做王妃?” “啊?”裴宁脸颊微红,显出很紧张的模样。 裴越意识到自己太过严肃,便和缓神情柔声道:“大姐不要紧张,将真实想法说出来即可。” 高台上的裴太君奇道:“为何你早早不问?闹出这么多的事情,现在反倒要征求宁丫头自己的意见?” 裴越不苟言笑道:“我要打醒裴云,不然往后他还会成天想着幺蛾子,我倒是不怕他算计,但是我不想大姐再次面对这种危险。” 裴太君百感交集,一方面因为家门不幸感到痛苦,另一方面居然有些侥幸,若非裴宁当初对裴越极好,结下一段善缘,恐怕裴家先祖在天之灵都会蒙羞。 站在高台边的温玉看着姐弟亲善的这一幕,既有些发自内心的感动,也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羡慕。 迎着裴越温和的目光,裴宁心中逐渐安定下来,坚定地摇头道:“三弟,我不想嫁人。” 裴越微笑道:“既然不想,那就不嫁。” 裴戎皱眉道:“可是你已经十九——” 裴越直接打断道:“大姐还没满十九岁,差着几個月呢。就算满了十九岁又如何?武勋豪门之中二十岁往后才成婚的比比皆是,拖几年不是坏事。退一步说,推了鲁王那边,你转头就让大姐嫁给别人,陛下会怎么想?你还要不要脖子上喝酒的玩意了?” “你!好,好,你厉害!” 裴戎气得面红耳赤,拔腿就走,但是最终都不敢丢下几句狠话。 出人意料的是,裴太君并未因此动怒,反倒平静地看着裴越说道:“越哥儿,既然你有这个心,那你大姐的终身大事便托付给你了。如今裴家不比当年,你在都中人脉又广,若是遇到身家清白品格端正的年轻人,帮你大姐留意着些。你放心,我这儿积攒了不少值钱的物件,到时候都给你大姐添嫁妆,保证让她风风光光地出阁。” 裴宁有些害羞地垂下头。 裴越心中一动,抬头望着头发花白的裴太君,竟然从她眼中看见几分恳求之色。 这位可真是…… 裴越有些想笑,同时也有些感慨。 内宅妇人眼界不高,但是极为擅长勾心斗角,裴太君纵然是一品国公太夫人也难脱此列。她如今看不懂外面的局势,却又发现那对父子一言难尽,于是便将心思打到自己身上,指望这个平步青云的庶孙能替裴家遮风挡雨。 她付出的只是裴宁的姻缘以及一些金银财货罢了。 其实这又何尝不是另外一种算计? 只不过没有裴云那般恶心罢了。 可这未免太过小瞧裴越,真把他当傻子逗弄不成? 正文 530【清风徐徐】 ,庶子无敌 裴越并未动怒,淡然道:“太夫人,这里没有外人,我也懒得拐弯抹角,您这样可有些不太厚道。” 裴太君有些不自然地道:“此言何意?” 裴越道:“我今天登门处理这件事,首先肯定是因为大姐,这是最重要的原因。如果要嫁给鲁王的不是她而是其他人,我根本不会出手。其次,当年的恩怨不提,你请席先生来教导我,这份情义我一直记在心里,所以我也不想看到定国府树倒猢狲散。” 其实还有个原因他藏在心里没说,在灵州那座湖心岛上,裴贞交给他一样信物,不管他以后会不会用到,这终究是个人情。 裴太君惊讶道:“想不到老婆子还有一份功劳。” 裴越着实佩服这些内宅妇人,情绪的转换几乎可以说是教科书级别的功力,丝毫不见凝滞和生硬,上一刻还针锋相对,下一秒就能春风化雨。 不过他并不打算松口,必要的时候拉裴城一把和承诺照顾定国府这是两個截然不同的概念,再者他又没精神失常,哪怕照顾街上的乞丐也好过照顾裴戎和李氏这种人。 稍稍沉默之后,他缓缓说道:“太夫人,我与定国府之间的恩怨已经两清,往后就是我和大姐私人之间的姐弟情义。我还是那句话,只要裴戎和裴云往后不来撩拨我,我决不会插手定国府的家事。但他们要是不知死活,我也肯定不会再留情面。” 他抬起头来,眼神锐利如剑,一字字道:“不要试图用大姐的安危要挟我,我只有她这一个亲人,如果将我逼上绝境,我肯定会拉很多人陪葬。” 听他说得如此决绝,裴太君心中自然不舒服,不过她终究要比裴戎和李氏强。 裴太君没有做口舌之争,略显忧虑地说道:“既然你大姐自己不愿意,那我也不会勉强她,只是贵妃娘娘那边已经放了口风,这要怎样处置呢?” 裴越看了一眼静静站着的温玉,平静地说道:“我会去向陛下求情,相信陛下能理解我的苦衷。” “罢了,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我就不管了。” 裴太君挥挥手,心头蓦然无比疲惫,如果裴越再这样闹几次,她都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日子能活。 裴宁见裴越有离去的打算,便开口说道:“三弟,能不能去我那里坐一会?” 裴越轻轻一笑,点头道:“好。” 对于府中的下人来说,今天正堂的动静有些吓人,先是大管家裴永年被打得只剩下一口气,然后是李氏气呼呼地回到自己的小院砸东西发脾气,最后又看到二少爷一身是血被抬出来,管事婆子们着急忙慌地请郎中,整个乱成一团糟。 这还是裴越此前将亲兵们留在前院,否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皇帝下旨抄家呢。 行走在风景如画的国公府内宅,裴越神色平静地观望着,旁边裴宁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他身上,欣慰地说道:“长高了,也壮实了,比往年瞧着好了许多。” 说着说着眼眶又有些泛红。 裴越忍俊不禁道:“姐,这让人看见还以为我在欺负你呢。” 他知道裴宁爱哭,这段时间被一大家子逼着嫁人,面上装着若无其事,恐怕夜里不知道哭了多少次,想到这里又有些心疼,便笑道:“想哭就哭吧,我也不在乎别人怎么议论,如今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裴宁抬起手想要拍打他,落下时却是抚平他肩膀上衣服的褶皱,嗔道:“哪有这样说自己的?” “在姐姐面前当然不用藏着掖着,平日里跟那些老家伙打交道,一句话得绕三个弯,别提有多累了。”裴越忍不住吐槽道。 裴宁心疼地说道:“真真难为你了,在莪这里当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只可惜你如今那么忙,也没有多少时间来我这里说话。” 裴越眨眨眼道:“姐,要不你搬我那里去住?出阁的事情不用担心,你弟弟现在腰缠万贯,到时候给你弄个六百四十抬的嫁妆,前头到了永州,后面都还没有出家门。” 裴宁温柔地笑道:“不许胡说。” 裴越撇嘴道:“我可不是胡说,你别信老太太说得那么好听,什么梯己都给你,那是哄小孩呢。她那些金银财货肯定都会留给那兄弟两个,撑死给你准备十二抬的嫁妆,小气得很。” 裴宁摇摇头道:“三弟,我不打算嫁人。” 裴越听出来她这句话不是托辞,不过也能理解她现在的心情,便岔开话题道:“姐,良言还在你屋里?” “嗯,难为你还记得她。” “怎么会忘?当初要不是你让她给我送来一份点心,我都没有力气闯进明月阁。” 两人都有些唏嘘,不多时,清风苑已然在望。 一个丫鬟站在门前踮起脚张望,不是良言还能是谁?看见两人的身影之后,她脸上绽放开喜悦的笑容,小跑上前认认真真地行礼道:“婢子给侯爷请安。” “免了。良言,你今年多大了?”裴越笑吟吟地问道。 良言楞了一下,随即有些茫然地答道:“十七。” 裴越摸着下巴说道:“居然和我同年,许人家了没?” 一句话将良言闹个大红脸,她攥着衣角害羞地说道:“三少爷!” 裴宁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忍俊不禁道:“不许欺负她。” 裴越嘿嘿笑了几声,然后迈步走进清风苑。 这里的景色一如当年,竿竿青竹翠绿欲滴,随春风轻轻摇曳,中间一条石子漫的小道,仿若曲径通幽。 室内的陈设倒也符合国公府的档次,不过裴越眼尖,看到几样只有待嫁女子才会准备的物事,就放在多宝格的架子上。 裴宁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良言,后者连忙去收拾,她轻叹道:“那些东西是我娘准备的。” “她倒是迫不及待。”裴越语气不善,不过也没有继续说下去,毕竟李氏是裴宁的生母,他没有必要在裴宁面前口诛笔伐。 两人落座之后,良言显得格外激动,带着几个丫鬟又是斟茶又是呈上各色点心,宛若一只穿花蝴蝶忙碌不停,整个人洋溢着盲人都能感受到的兴奋和喜悦。 裴越却沉默下来。 他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裴宁那般柔善的性子,恐怕也只会对良言这个从小跟着她的贴身丫鬟倾诉伤心事。如今事情暂时解决,良言这样的表现实属正常。 裴宁定定地望着裴越的面庞,柔声道:“三弟,你能来我便已经很高兴了,千万不要因此自责。其实良言说过去找你,是我拦了下来。” 裴越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裴宁微微摇头,伤感地说道:“三弟,你总是说当初我对你多好,可是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没有帮你赶走那个凶狠的嬷嬷,也没能阻止母亲将你关在那个小屋子里。你挨了那么多打,被人轻视辱骂斥责,我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让丫鬟给你送了一些吃的,有时候找机会帮你说几句好话,或许这对你有一些帮助,可是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她微微低头,双手不自觉攥紧,艰难地说道:“裴家对你那样,可是你因为我的缘故,一再选择留手。相比你现在为我做的这些事,当初那些事真的微不足道,每每想到你这些年的艰难,我真的无法心安。” 裴越怔怔地看着她。 裴宁沉默片刻,抬头认真地说道:“方才我说不嫁人,这不是一句玩笑话。人活于世总是避不开那些繁杂,我不想失去三弟,所以我就要断了那个可能,往后别人才不会利用我来算计你,我不想看到你陷入需要抉择的境地。” “姐——”裴越为难道。 裴宁第一次打断他的话,温柔却又坚定地说道:“其实不嫁人也挺好的,我在府中吃穿不愁,还有一个雄姿伟岸的三弟替我遮风挡雨,不知有多少人会羡慕我呢。” 屋外清风徐徐,她眼中的目光晶莹剔透。 正文 531【交心】 ,庶子无敌 “姐,方才我跟你爹说的很清楚,你过几个月才满十九岁,离嫁人还早着呢,根本不用现在就做决定。”裴越温言说道。 裴宁见状便有些着急,或许是裴越很久才来一次,今天如果不说清楚这件事,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裴越连忙宽慰道:“姐,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在这件事上我完全尊重你自己的想法,你不想嫁人我便帮你挡住外面的风雨。但是以后若有合适的人选,你又能看得上的话,未尝不能试着接触一下。不必早早禁锢住自己以后的命运,那样会让我心中有愧。” 裴宁轻叹道:“可是我不想再给你带来麻烦。” 裴越闻言朗声笑着,然后冲旁边的良言挑眉道:“我今天厉不厉害?” 良言用力点头道:“三少爷好威风!” 裴越望着裴宁继续说道:“你也知道裴家在军中的底蕴,如果今天不是我亲自登门,换做其他年轻人,你觉得太夫人会这般好说话?其实对我来说,你的婚事从来都不是别人能利用的麻烦,只在于你自己想不想而已。” 裴宁似信非信地看着他,犹豫道:“真的?” 裴越笑了笑,颔首道:“你且放心,我什么时候说过大话?” 裴宁柔声道:“好,都听三弟的。” 良言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这段时间以来裴宁的日子很不好过,府中的压力大到她这个丫鬟都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裴越的出现仿佛一道阳光刺穿阴霾,轻而易举地解决裴宁面临的困难,这让良言也感觉一身轻松。 裴越看了她一眼,只觉得这丫鬟很适合捧着一西瓜,便笑道:“良言,我现在肚子很饿。” 裴宁吃了一惊,连忙问道:“三弟还没用饭?” 定安堂中的家宴进行到一半就被裴越中断,裴宁其实也没吃多少东西,只是她历来胃口就不大,所以也没有什么感觉。看见裴越点头之后,她便立刻站起身来,一叠声道:“这怎么使得?你是习武之人,可不能饿坏了身子,我这就去厨房让人好生操持。” “姐,让良言去就行了,我们姐弟说说话,难得见上一面。”裴越拦道。 裴宁迟疑地看向良言。 裴越笑道:“良言可是代表你这位大小姐的脸面,再说从今天之后,府中也不会有那种不开眼的蠢货,谁敢得罪咱们清风苑的人。” 良言自告奋勇道:“小姐,交给婢子吧,保证办得妥当。” 裴宁这才作罢,仍旧不忘嘱咐道:“你告诉厨房的人,三少爷虽然没有忌口,但是他们也不能随意糊弄,另外多准备一些米饭,速速弄好然后送来东暖阁。” “是,小姐。”良言笑眯眯地应下,然后像一只欢快的燕子快步离去。 裴宁帮裴越续上香茗,然后柔声说道:“三弟,你今年九月就要满十八岁了。” “嗯?”裴越面露疑惑, 不知大姐为何要说起下半年的事情。 裴宁清清嗓子,郑重地说道:“你和那位叶姑娘相处得如何?” 虽然她的性情多愁善感,连裴越都暗自觉得自己的大姐有些爱哭,但是此刻这般认真的模样,的确有几分长姐风范。 裴越微笑道:“挺好的。” 裴宁又问道:“那谷家小姐呢?” 裴越脸上的笑容有些尴尬,他在赵氏面前都能应对自如,可是面对裴宁问起这件事,心里着实有些不好意思。究其原因,他早就将裴宁当成唯一的亲人看待,过往的细节不必赘述,像他这样的人也只有在至亲面前会出现这种微妙的心理。 见他不回答,裴宁并未追问下去,只是替他头疼道:“墨儿妹妹可怎么办呢?” 裴越惊道:“谁?” 裴宁应道:“沈大人的千金。” 裴越不禁举起双手道:“我承认,我喜欢叶七也喜欢谷蓁,而且私下里跟她们两个都已经有了约定。如今我是国侯,按制可以迎娶两位平妻,所以我跟谷伯娘说了这件事,也跟叶七和谷蓁提过。等谷伯伯和席先生回京之后,我就准备和她们定亲。” 裴宁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在她的认知里,喜欢这个词是绝对说不出口的,更不用说还是喜欢两个人。他还要娶两个人为妻,虽然这个世道里男子三妻四妾并不罕见,但是哪有人这样坦然地说出来?自己这位三弟什么都好,就是这脸皮的厚度令人意想不到。 “三弟你……你真的与众不同。”憋了许久之后,裴宁脸红红地说出这个评价。 裴越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尴尬地笑道:“多谢大姐夸奖。” 裴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然后想起方才的问题,便继续问道:“那你要怎么安排墨儿妹妹?” 裴越苦笑道:“大姐,我跟沈姑娘虽然有过书信往来,但是并无儿女私情,你可千万不要误会。这种事对我来说自然无所谓,但是传出去可能会影响沈姑娘的清誉。” “你把姐姐当成什么人?这种事岂会外传?” 裴宁轻轻瞪了他一眼,疑惑地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千真万确,绝无虚言。”裴越拍着胸脯说道。 裴宁便没有继续纠结这个问题。 只不过或许裴越没有意识到,裴宁和沈淡墨是从小便认识然后一起长大的至交,用他前世的话来说就是最好的闺蜜。这几年两人相聚时,沈淡墨提起最多次的名字就是裴越,尽管她也没有表露过心迹,但是以裴宁对她的了解,如果不是真的心中有了一个人的影子,像沈淡墨这样骄傲的人又怎会时常提起呢? 不过裴越坚决地否认,裴宁也只好按下不提。 小半个时辰之后,uu看书一桌精致丰盛的席面在东暖阁摆开,良言带着几个丫鬟布菜,裴宁与裴越对面而坐,这是几年来两人第一次同桌吃饭。 裴越显得非常放松,食欲也很好,看着他大快朵颐的模样,裴宁不由得泛起温柔的笑意,然后也用了小半碗粳米。 吃饱喝足之后,裴越躺在廊下的藤椅上,晒着初春午后温暖的太阳,格外悠闲惬意。 裴宁坐在旁边,语调轻柔地询问他在西境的经历。 裴越轻声讲述着,那些波澜壮阔铁血沙场的故事似乎很近,却又很远,身边只有岁月静好。 这一坐便是一个多时辰,直到一名管事媳妇匆匆走来禀报,说是宫中内监在前面等着,陛下召裴越入宫。 裴越起身伸了个懒腰,异常舒服地说道:“姐,改天我再来看你。” 这个下午对于裴宁来说弥足珍贵,望着裴越脸上的笑容,她颔首道:“好,快去罢,不可让陛下久等。” 裴越冲她挥挥手,然后脚步轻快地转身离去。 直到出了定国府,他脸上的笑意才消失,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稍后皇帝那一关可不好过,但他此前没有表露丝毫,因为他知道那会让裴宁担心。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手机版阅读网址: 正文 532【疾风骤雨】 ,庶子无敌 “砰!” 两仪殿御书房中陡然传来一阵瓷器砸在地上的声音。 门外站着的内监们面色凛然,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根本不敢左右观望。作为御前伺候的人,他们极少见到皇帝陛下这般震怒,记忆中好像只有一两次。当陛下发怒的时候,身边人如果稍有不妥,下场都会很悲惨。故而这些人此刻恨不得自己变成瞎子聋子,但是陛下的咆哮声还是源源不断地传进他们的耳朵里。 “你知不知道定国府是什么地方?那是你一侯爵能上门折辱的地方?你好大的胆子!” “连朕都要时刻记住敬畏二字,如果没有裴家两代国公的呕心沥血,大梁焉能有今日之疆土?你是不是仗着自己立下大功,于是就连裴家都不放在眼里?狂妄!愚蠢!飞扬跋扈!” “要不是沈默云急急忙忙地入宫禀报,朕居然都不知道朝中还有你这样厉害的臣子,将裴府的大管家打成废人,将翰林院编修裴云打得不能见人,甚至还在定安堂上拔刀!好啊,你甚至敢在定安堂上拔刀,连朕都不敢做的事情你竟然敢做,你比朕都厉害!” “现在垂着头装出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给谁看?你之前的凶狠劲去哪了?要不了三天,这件事就会传遍京都,你让那些武勋亲贵怎么想?你让大梁百万将士怎么想?你是不是想让全天下的人都以为,朕是那种刻薄寡恩的君王,对裴家这样功勋卓著的臣子都不照拂?” “抬起头来,告诉朕!” …… 御书房中,光滑如镜的地面上散落着瓷碗的碎片,裴越像个犯错的孩子一般老老实实地站着挨训。 旁边还有几位重臣,包括沈默云、洛庭、御史中丞陈象贤、新任石炭寺监简容、吏部尚书宁怀安和五军都督府大都督郭开山。这些人看着裴越被开平帝无比激烈地训斥,心中并没有幸灾乐祸,反而感到惊讶和意外。 他们在朝堂上站了很多年,当然知道开平帝的习惯。若是他真的厌憎某个臣子,那么根本不会像现在这样痛骂,反而会平静地让他出去,只是那人就再也没有机会出现在宫中。现在他对裴越的态度虽然凶狠,可这说明他对裴越依旧看重,这样做只是给京都中那些武勋亲贵看看罢了。 今日没有朝会,开平帝召集众臣商议几件小事,譬如石炭寺后续的安排和西境部分文武官员的任命。沈默云匆匆入宫,将定国府中发生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并没有丝毫隐瞒。 开平帝闻言大怒,命内监召裴越入宫,然后见面便是疾风骤雨一般的教训。 裴越沉默不语,开平帝愈发恼怒道:“哑巴了?” 裴越只得答道:“陛下,臣有苦衷。” 开平帝冷冷道:“说!” 裴越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大臣们,面露迟疑之色。 开平帝怒道:“你看他们做什么?事无不可对人言,你既然敢行此狂悖之举,难道还怕人议论?” 裴越叹道:“陛下,臣不是怕人议论,只不过是因为此乃裴家的家事, 而且还和陛下有关,所以臣不打算说。” 开平帝生生被他气笑了,嘲讽道:“这般说来,你还是一心为朕考虑?你以为这样就能糊弄过去,朕就不会治你的罪?” 裴越垂首道:“陛下,臣没有这样想过,反正事情已经做了,不管陛下要怎么惩治,臣都愿意接受。不是有句话这样说吗?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认罪,认罚,心甘情愿。” 旁边站着的吏部尚书宁怀安实在憋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开平帝骂道:“你懂个屁!从小到大没读过几本书,还学人家鼓弄唇舌,也不怕天下人笑话!” 见这位一贯注重天子威仪的君王开始爆粗,洛庭心中啼笑皆非,出班奏道:“陛下息怒。中山侯毕竟年轻,遇事难免冲动,但是从他这番话还是能看出来,他对陛下的忠心毋庸置疑。” 裴越皱眉道:“洛大人,你夸我一片忠心我赞成,但是你又不了解事情详细,怎能说我冲动行事?” “闭嘴!”开平帝怒道:“你这个好赖不分的惫懒货,朕当初怎么就选中了你?” 裴越立刻紧抿双唇。 开平帝还想教训几句,但是看见裴越眉宇间那一抹冷厉之色,便话锋一转道:“沈卿和洛卿留下,你们先回去罢。” “臣遵旨。” 其余大臣躬身应下,虽然还想继续看热闹,但是皇帝已经开口,他们又不是莫蒿礼或者王平章,哪里还敢迟疑,只得恭敬地退了出去。经过裴越身边时,这些重臣们的神情各不相同,其中新任石炭寺监简容让裴越有些意外。 这位当初敢在朝堂上公开弹劾大皇子的清流重臣面色凝重,向裴越递来宽慰和担忧的眼神。 裴越回以感激和惊讶的目光。 等大臣们离去之后,开平帝又屏退内监,再次看向裴越时,不复方才的暴怒,但是却多了几分阴冷。 裴越心中一紧,面色仍旧如常。 开平帝缓缓说道:“你和裴府管家之间的恩怨朕早就知道,你没有杀他,只是出手略施薄惩,这让朕很满意。至于裴戎这个蠢货,你在言语上教训一顿没有问题,毕竟当年是他没有尽到生父的责任,让你吃了很多苦。朕还不至于昏聩到是非不分的地步,也明白你心中的怨恨。” 裴越轻叹一声,面露感动地说道:“臣谢过陛下的恩典。” 开平帝微微挑眉,继续说道:“你不该对裴云动手,就算你已经破门而出,明面上与裴家没有关联,不需要恪守兄友弟恭的礼节,可他不是白身而是翰林院的编修。你这次动手打他,知不知道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你以为被朕骂一顿就能了结?等他顶着脸上的伤势回到翰林院,uu看书那时候满京都的文人都会让你知道千夫所指的下场。” 裴越没有再装傻,老老实实地答道:“陛下,臣在去定国府的路上就已经想到这个后果,但是臣实在忍不住。” 听到这个回答,开平帝依旧面无表情,细长的眼眸中寒光湛然,一字字道:“裴越,你连朕的大皇子都看不上?” 洛庭心中大急,却又不能在这个时候给裴越使眼色,只能希望裴越这小子机灵一点。 沈默云神色淡然,但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御书房内的气氛有多么紧张。 大皇子与裴家长女的婚事虽然八字还没一撇,但是这两位重臣都已经知道,因此更加明白开平帝震怒的真正原因。 皇帝不在意裴越对裴家人动手,骂一顿然后稍稍惩戒一番,能够应付都中勋贵即可。 但他强行出手要破坏这桩婚事,却是触犯到皇帝的逆鳞。 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裴越不慌不忙,抬起头望着开平帝,目光中流露出真切的伤感和愤怒,轻声道:“陛下,臣只有大姐这一个亲人。” 开平帝怔住。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手机版阅读网址: 正文 533【直抒胸臆】 ,庶子无敌 “裴家在那个位置上已经太久了。” 片刻之后,开平帝忽然说出一句看似毫无关联的话语。 洛庭和裴越都有些震惊,他们当然能听懂这句话的潜台词。提起定国裴家,人们想到的是乱军之中斩首敌魁的裴元,想到的是领军西征扭转大局的裴贞,近百年来潜移默化的影响,早就在大梁百万将士心中形成一个固有的印象。 在他们看来,大梁能有今日,至少有一半的功劳要归于裴家。 没有任何一皇帝能心甘情愿地忍受这种情况,如果裴元能活成人瑞站在朝堂上,开平帝或许会暂时隐忍,但现在的裴家又是什么状况?他怎能眼睁睁看着裴戎这样的废物享受那等无上荣光? 沈默云面露忧色,沉声道:“陛下,裴家终究不同。” 开平帝看向这个十余年来忠心耿耿、对自己从来没有半点私心的特殊心腹,极其罕见地露出诚恳的神情,缓缓道:“你多想了。如果朕要对付裴家,当初就不会只是将裴戎下狱,更不会借着西境取胜大赦天下的名头将他放出来。” 沈默云苦笑道:“臣不敢妄议君上,只是既然如此,那又何必……” 开平帝目光不善地望着裴越,冷声道:“吴贵妃看中了裴家的长女,打算让大皇子迎娶她为正妃,朕思来想去这未尝不是个法子。等那女子过门之后,裴家便可以名正言顺地脱离军权,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朕不会亏待裴家,原本是打算加封裴城为一等定国侯,并许他世袭罔替,另外会擢升裴云为国子监国学博士。如此一来,裴家与军中再无瓜葛,但是依旧享有顶尖勋贵的地位和待遇,往后家中子弟也可以像裴云一样做官,岂不是两全其美?” 裴越心中轻叹一声。 皇帝的如意算盘并不复杂,裴宁是裴家主动送进宫的,与他并无关联,自然也就无人能暗中腹诽君王刻薄寡恩。不仅如此,他还对裴城兄弟二人加官进爵,可谓恩宠之极。 沈默云眼帘低垂,轻声道:“倒也是个法子。” 开平帝冷哼一声道:“裴越,朕问你,你对裴家几近恨之入骨,为何要插手这件事?莫非以前那些事都是你们装出来蒙骗朕的?” 裴越闻言茫然地抬头问道:“陛下,臣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果真不明白?”开平帝并不相信。 裴越摇摇头,坦率地说道:“臣去裴家大打出手,本质上只是出于愤怒,后来又亲自问过大姐,她说不愿嫁人,那臣自然就要替她解决这件事。” 此言一出,不光是开平帝面露不解,就连洛庭和沈默云都很意外地望着他。 迎着三人惊奇的目光,裴越登时有些紧张,看了看自己身上并没有什么不妥,便有些忐忑地问道:“怎么了?” “就这样?”开平帝难以置信地问道。 裴越认真地点点头。 洛庭与沈默云对视一眼,虽然两人此前交集不多,但此刻竟然有些默契。在他们看来裴越这样的表现既是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在龙椅上端坐的开平帝心中,女子的婚事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何时需要尊重她们自己的意见?更何况鲁王妃难道是什么丢人的身份? 殿中的气氛显得十分沉闷,甚至还透着几分诡异,裴越逐渐明白过来, 诚恳地解释道:“陛下,臣的过往不堪回首。在定国府中十三年,被裴戎无端厌憎,那李氏更是仗着嫡母的大义,对臣百般折磨欺辱,甚至默许婆子对臣苛虐殴打。仁宣九年冬天,李氏派来的教引嬷嬷强迫臣跪在雪地之中,身上仅着单衣,用荆棘不断抽打。如果不是大姐冲进来相救,臣几乎就要死在冰天雪地之中。” 这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讲起自己的经历。 殿内三人都知道裴越在裴家的时候处境艰难,可是这些细节并不清楚,此刻听裴越娓娓道来,就连开平帝都暂时放下心中的犹疑。 裴越轻吸口气,并未刻意掩饰自己的情绪,略显清冷的声音在御书房内回响:“从那之后,大姐经常会帮助我,偷偷给我送吃的穿的,时常在太夫人面前找机会说起我,这才让李氏收敛一些。或许在有些人看来,大姐的举动并不能帮我脱离苦海,只能算是杯水车薪。可是这些人没有想过,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大姐就是无尽黑暗中唯一的光亮,即便这束光很微弱,可却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 开平帝眼中的怀疑渐渐消退,脸上的表情也恢复平静。 洛庭叹道:“你大姐是个善良的人,uu看书李氏那种毒妇不配做她的母亲。” 裴越面朝开平帝,躬身行礼道:“陛下,臣知道自己的身份,并不会因为以前那些事就对鲁王殿下怀恨在心。事情的真相是臣的大姐不愿意出阁,那么臣就要尽力完成她的心愿。” 开平帝其实并非真的刻意要继续针对裴家,这件事是吴贵妃提起,裴家自己也同意,他不过是看出后续的利弊,这才顺水推舟而已。裴越的态度如此坚决,应对如此激烈,他只是面上有些过不去,倒没有因此而厌恶裴越,否则就不会有之前那顿痛骂。 他缓缓说道:“平身。” 望着裴越清秀俊逸的面庞上沉着坚定的神情,开平帝微微勾起嘴角问道:“如果朕一定要将裴氏女赐给大皇子呢?” 裴越一言不发,眼神倔强。 看到他这副模样,开平帝忍不住笑骂道:“真是一头不知好歹的倔驴!” 洛庭心中一宽,但是面色依旧沉肃,扭头盯着裴越说道:“中山侯,在陛下面前岂可放肆?你因为这些年受的恩惠便对你大姐敬重有加,可你不要忘记,你能有今日全因陛下的赏识。如果不是因为陛下的看重,你哪里有机会在西境绽放光彩?” 裴越抽了抽嘴角,有些不服气地说道:“洛大人,我何时忘记过陛下的恩典?” 开平帝瞪眼道:“行了,越来越没有规矩。” 话虽如此,他冷厉的脸庞上第一次浮现淡淡的笑意。 正文 534【君臣交锋】 ,庶子无敌 洛庭虽然是在教训裴越,却也坚定了开平帝手中那根棒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的心思。 诚如这位年富力强的执政所言,裴越因为裴宁那点恩惠就敢和大皇子作对,甚至不惜豁出去破坏他的婚事,这样的人其实非常难得。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那么对于将他从一介庶子提拔成京营副帅和二等国侯的开平帝,裴越难道还不会死心塌地效忠? 开平帝之所以能够容忍裴越的胡闹,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这少年的性情,尤其是在他杀了陈希之证明自己的身份之后,用起来更是毫无芥蒂。 忠心、能干、坦诚,这样的人即便有时候会容易冲动,可是在开平帝看来反而是优点。 他将这些心思按下,望着裴越冷笑道:“你还有心情在这里和洛卿家打嘴仗,等明儿翰林院的清流和国子监的太学生们轮番写文章骂你的时候,我看你到底有几百张嘴能应付过来!” 裴越挠了挠头。 沈默云在旁说道:“陛下,要不要臣去处理一下?” “不用!” 开平帝断然否决,沉声道:“这是他自己选择的手段,就得让他自己来承担。也不知道他到底哪来的胆子,这么多年来无论武勋亲贵怎样跋扈,也不敢动手殴打翰林院的文官。这小子毁了大皇子的婚事,朕没有降罪已经是便宜了他,还得帮他平息风波,哪有这样的好事。” 裴越努了努嘴,显得有些委屈。 开平帝看着他古怪的模样,生生气笑道:“罢了,你派点人盯着,如果那些清流文官只是动动嘴皮子,便不要理会,但是不允许他们聚众闹事。” 沈默云心领神会道:“臣遵旨。” 开平帝又对裴越说道:“这回满意了吧?” 言下之意就是要赶他离开,裴越纹丝不动,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臣还有个不情之请。” “有屁就放!以后你少在朕面前拽这些酸词,明明没正经读过书,偏偏要学那些文人,听着刺耳。” “臣记住了。陛下,臣想跟您讨一道旨意。” 开平帝见他得寸进尺,便有些恼怒地问道:“什么旨意?” 裴越讨好地笑道:“陛下,臣大姐的婚事根本没几个人知道,了解的人也不敢乱说,譬如沈大人和洛大人,难道他们离开之后会大肆宣扬鲁王殿下的婚事黄了?故此,臣真心觉得陛下不必挂怀。不过臣的大姐太过优秀,难免会有那些狂蜂浪蝶,再加上裴戎和李氏这对父母实在不着调,要是再来一次逼她嫁人,臣真不知道会做出些什么举动……” “嗦!”开平帝朗声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 裴越微微躬身道:“那臣就长话短说,恳请陛下赐一道圣旨,允许我大姐能自己决定婚事。” 开平帝左右看看,桌上的瓷碗方才已经被摔了,一时之间找不到趁手的武器。 “陛下,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怒。”裴越苦笑道。 “赶紧给朕滚蛋,三天之内不想看到你!” 开平帝一声怒喝,随手拿了一本奏章就朝裴越砸了过去。 裴越缩缩脑袋,拱手道:“陛下息怒,臣这就回去。” 说着转身一溜烟跑路。 开平帝骂道:“真是不知所谓!” 沈默云笑道:“这也是因为陛下宽仁, 否则哪臣子敢这样说话。也不知他这颗脑袋里究竟装的是什么,为了一个姐姐就敢消耗自己的功劳,换做旁人恐怕一心只想着自己的爵位和军职。” 洛庭不冷不热地说道:“年少轻狂罢了。” 开平帝心中一动,不过并未如裴越所愿颁下圣旨,自古到今哪有君王会直接插手臣子女儿的婚事,他还不至于荒唐到这种地步。看了一眼神态从容的沈默云,他淡然道:“你找个时间去一趟定国府,警告一下那对夫妇。” 沈默云闻歌知意,微笑道:“是,臣告退。” 开平帝摆摆手,然后对洛庭说道:“洛卿且留下,朕还有事情要问你。” 御书房内终于安静下来,外面站着的宫人们也松了口气。 洛庭神态从容,往旁边走几步捡起那本奏章,然后恭敬地放在皇帝身前的御案上,接着走回自己方才所站的位置。 开平帝缓缓道:“洛卿,朕记得你有一个女儿……” 洛庭怔了怔,略显惊讶地说道:“陛下,臣又不姓裴。” 开平帝失笑道:“朕并非此意,你是松柏一般的君子,更是大梁的股肱之臣,朕怎会让你与天家联姻,让你被朝臣猜忌,那岂不是自毁根基?” 洛庭不解地说道:“臣确实有一个女儿,不知陛下何意?” 开平帝意味深长地说道:“朕自登基以来还从未给臣子指过婚,不过眼下倒是有一个机会,uu看书对你来说也不算轻慢。” 洛庭稍稍一想便醒悟过来,摇头道:“陛下,臣的女儿年纪还小,而且这件事不妥当。” 开平帝问道:“为何?虽然朕将裴越教训得有些狠,但你应该明白,满京都里除了皇子之外,像他这样优秀的年轻人凤毛麟角。” 洛庭道:“据臣所知,中山侯和广平侯的嫡女应该会在不久后定亲。” 开平帝微笑道:“既然还没有定亲那便做不得数,而且你比谷梁更适合做裴越的泰山。” 洛庭心念电转,很快就想明白皇帝这个提议暗含的几层意思,不光是要斩断裴越和谷梁之间的关联,方便以后更加重用,而且还藏着对自己的试探之意。 他平静地说道:“陛下,臣对中山侯确实有些欣赏,这是因为他琢磨出蜂窝煤并且帮助朝廷建立石炭寺。虽然他年少显贵性情冲动,有时行事太过狠辣,可是看在这份功劳的面上,臣不会刻意针对他。这只是在公事上的态度,私下里臣不愿意与他有太多往来,更不可能将女儿许配给他。” 开平帝追问道:“为何?” 洛庭坦然道:“因为他不通文墨。” 开平帝哑然失笑,似乎有些无奈,洛庭不是裴越,像这样铁骨铮铮的文臣,试图用君王的威权强压他低头显然不可能。 一念及此,他略显惋惜地轻叹一声,然后话锋一转道:“洛卿,你觉得朕的几位皇子谁更优秀一些?” 洛庭遽然抬头。 正文 535【独坐幽篁】 ,庶子无敌 皇城之中,沈默云和裴越并肩步行。 “沈大人,多谢。” 裴越真心实意地说着,神情不复此前在御书房中的精彩变幻,目光沉静幽深。 这番道谢是因为沈默云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否则要是在他离开沈府之后就入宫禀报,皇帝肯定不会给他机会大闹定国府。沈默云给他留的时间很充足,甚至比裴越预估的还要晚一些,原本以为在收拾完裴云之后,内监就会出现在定国府,没想到他还能跟裴宁闲聊那么久。 沈默云淡然道:“不必言谢,你先生对我千叮咛万嘱咐,生怕你在京都吃了亏。我若是连这点小事都不帮你,等他回来之后又得寻我争吵。万一惹恼了他,你也知道你先生那身本领,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他折腾。” 裴越汗颜道:“大人说笑了,先生其实一直都很敬重大人。” 沈默云摇头道:“他不需要敬重我。” 其实依照常理,外臣在宫中行走时都会有内监跟随,防止出现一些误会,不过此前沈默云只是淡淡扫了一眼,那几名宫人就乖巧地放慢脚步,落在后面很远的位置。 裴越回头看了一眼,轻叹道:“不知道先生何时能回京都。” 他当然很想念席先生,这个中年男人对他来说就是一颗定心丸,如今他不在京都,藏锋卫也没有回来,裴越难免会有些不安全的感觉。 沈默云轻声道:“思道比我更加纯粹,我也很仰慕他的为人,故而短时间内他应该不会回来。但是你也不用担心,只要他自己不想,这个世间能伤到他的人屈指可数。” 两人很默契地没有提起裴贞。 裴越道:“大人,其实晚辈一直有些忐忑,陛下会不会早就猜到那人还活着?” 沈默云轻轻一笑,洒然道:“这不重要。” “为何?” “有的人即便还活着,可是在天下人心中早就死了。陛下这些年已经完成朝堂和军中的架构,纵然无法彻底根除某人的影响,但大局已经在他手中。如今的时局就像一条大河,有人站在北岸,有人困在南岸,无论是谁想主动踏出那一步,打破平衡的结局只会非常凄惨。” 裴越若有所悟,诚恳地说道:“受教了。” 沈默云扭头看了他一眼,缓缓道:“像今日在御书房中的手段,不可再三行之。” 裴越微微一惊。 沈默云继续说道:“时至今日,陛下对你的印象极好,而且你与我们不同,因为年轻且不是科举出身的文官,陛下能容忍你稍显夸张的表现,只当你是真情流露。但是这种事过犹不及,他是君你是臣,越线便是自寻死路。” 裴越苦笑道:“大人,晚辈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不如此就帮不了大姐。” 沈默云颔首道:“我知道你是出自真心,陛下和洛庭也能看清楚这一点,所以你的执拗和倔强反倒成了优点。倘若你今日争的不是你至亲的终身幸福,而是权力和官位,再用这种近乎于撒泼打滚的手段,那便是自取灭亡之道。” 裴越心悦诚服道:“多谢大人提点,晚辈铭记在心。” 沈默云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出了皇宫,裴越行礼如仪,两人随后分开。 …… 西城,泰康坊。 一座雅致幽静的宅邸内, 东南面有一片青翠欲滴的竹林。 夕阳西斜,天边红霞晕染。 忽而琴声奏响,清脆似泉水叮咚,间杂鸟语虫鸣,轻扬悠远。 身着春衫的南琴抚琴于竹林旁的木屋内,指尖三音交错,变幻无方。 不知何时,一抹高大的身影站在门边,静静地听着琴声。 一曲罢,南琴双手抚在琴上,望着挑窗外的春色,情不自禁地轻叹一声。 “为何叹气?”谷范柔声问道。 南琴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猛然回头,眼神中尽皆惊喜之色。望着谷范英俊的面庞,和那双极好看的桃花眼中的柔情,她款款起身,上前福礼道:“公子。” 谷范微笑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你我相见不必行礼。” “礼不可废。”南琴轻柔地说着,又道:“公子请坐。” 两人在挑窗旁边对面而坐,南琴撤下古琴,然后左手揽袖,右手沏茶,神态极其优雅。 谷范微笑看着,虽然这一幕已经看过很多次,但他仍旧没有厌烦,反而午夜梦回之时经常想起。对于他来说,这就是理想中的生活,没有那些功名利禄的烦扰,随心处于江湖之远,身旁有佳人相伴,足以洗去心中所有污秽。 仗剑载酒,听琴品茶,远胜世间熙熙攘攘。 “南琴,我刚才听丫鬟说,最近她偶尔出门的时候总觉得有人盯梢。”谷范十分郑重地说道。 南琴眼中闪过一抹慌乱,然后避开他的目光,摇头道:“公子,那丫头一惊一乍,uu看书说话当不得真,你可千万不要相信。” 谷范见状不禁微微皱眉道:“这段日子我不在的时候,附近有没有陌生人出现?” 南琴摇头道:“我没出过门,也不知道,但是府中很安宁,没有什么古怪的状况。” 谷范点头道:“那样就好。这里虽然清幽雅致,可是我不放心你的安全,我会尽快说服爹娘。” 南琴眼神温柔地望着他,轻声道:“南琴此生心中唯公子一人,无论住在哪里都一样。” 谷范微笑道:“我已经同母亲大人透过口风,看样子她并不是很反对。等父亲返京之后,我会想办法说服他。如果他不肯松口,那我就带着你浪迹天下,看遍世间风景。” 南琴俏脸微红,垂首道:“嗯。” 谷范愈发高兴,两人又闲聊一阵,南琴望着外面逐渐昏暗的天色,柔声道:“公子,你该回府了。” 谷范摇摇头道:“不妨,我想再多陪你一会。” 南琴规劝道:“公子,我当然希望你能多坐一会,只是天色已暗,不能让府中的夫人和小姐担心。你回府吧,若是明日得闲,再来这里,我为你弹奏几首新学的曲子。” 谷范有些遗憾,却也因此更加欣赏南琴的温柔体贴,便起身告辞道:“那我明日再来看你。” 南琴微笑道:“好,公子慢走。” 她一直将谷范送到大门外,然后缓步回到自己的闺房,轻声一叹,眼神无比复杂。 正文 536【寡人之疾】 ,庶子无敌 永仁坊,洛宅。 洛庭回来的时候已经是酉时初刻,夜色苍茫如雾。 府中一片祥和,正室段氏等他回来之后便命下人摆开晚饭。菜肴看起来很普通,一眼望去皆是常见的肉类和青菜。虽然生活并不豪奢,但是一家人其乐融融,氛围十分融洽。 洛庭在府中并不会刻意摆出严父的姿态,他的两个儿子知书达理,内秀又不迂腐。长子洛文昭二十三岁,开平二年殿试探花,初授翰林院编修,去年冬天擢升为翰林院检讨,协助翰林学士修撰魏史。次子洛文守十九岁,开平四年时便已经乡试中举,但是并未参加开平五年春天的会试,这自然是洛庭的决定。 聪明又年少的读书人有很多,洛庭的两个儿子中举的年龄似乎并不出众,但他们的学问极其扎实,而且并不是一味闭门苦读,经常遵照洛庭的嘱咐在民间行走。 尝有人言,等到开平八年春闱开启,洛文守必然高中,到那时洛府便是一门父子三进士,当年的寒门渐渐有了书香世家的底蕴。 除了二子之外,洛庭尚有一女,芳名婉儿,年方十五,将将及笄。 这三人皆是段氏所出,洛庭并未纳妾,无论当年贫寒之居,还是如今执政之府,他都不近酒色,与段氏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吃完晚饭后,洛庭与段氏闲聊几句,而后便独自来到书房。 对于洛家人来说,这已经是司空见惯的场面,毕竟莫蒿礼上了年纪,很多时候只能把控大局,诸多细务还是需要洛庭执行。虽然这间书房并没有森严的守卫,否则当初裴越也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进来,但洛文昭和洛文守兄弟二人从来都不敢无召擅闯,府中唯一的例外便只有他们的妹妹。 洛庭自己斟了一杯茶,望着杯口袅袅腾腾的烟气,视线中再度浮现稍早前在御书房中的那一幕。 “洛卿,你觉得朕的几位皇子谁更优秀一些?” 开平帝的声音温和平静,仿佛只是随口聊起家长里短,不带半分情绪上的波动。但是洛庭在那一刻却有些失态,因为储君之位迟迟未定,都中对此议论纷纷,无论是谁都好奇那个位置最终会落在哪位幸运的皇子手中。 突然听到这样一个问题,洛庭在短暂的失态之后,深吸一口气缓缓道:“陛下,臣看不出来。” 开平帝微笑道:“眼下只有你我君臣二人,朕想听听你的实话。” 洛庭认真地想了想,答道:“臣对诸位皇子了解不深,故而无法妄加评判。” 开平帝眉头皱了皱,如果换成旁人,就算不敢评出皇子们的优劣,也会对这些成年亲王变着法地夸赞。然而洛庭似乎听不懂他的暗示,这让皇帝心中有些不舒服,语气也冷硬几分:“立储之事,你有什么看法?” 洛庭不慌不忙地答道:“齐王殿下是陛下的嫡长子,论祖制法理皆应立他为太子。陛下,储君之位不可久悬,当尽快确定为好。” 开平帝淡淡应了一声,然后便结束了这场君臣对话。 如今坐在自家的书房内,回忆着这段简短的对话,洛庭逐渐品出一些深意来。 陛下有心病。 病不在朝局,而在宫中。 四位成年皇子中,四皇子燕王刘赞的生母德妃近年来愈发不受宠,虽然他已经足够低调谦逊,但是很难形成自己的势力,朝中支持他的大臣寥寥无几。 二皇子齐王刘赟和六皇子相王刘质皆为陈皇后所出,虽然刘质更得皇后宠爱,但是他无论如何也迈不过自己的亲哥哥。 在许多朝臣看来,太子之位最有力的争夺者便是大皇子鲁王刘贤和二皇子齐王刘赟。 刘赟占着嫡长子的名分,这是他的天然优势,哪怕他的性情不够沉稳,远远不及他一母同胞的弟弟六皇子,可是朝中照样有很多臣子支持他,包括洛庭也不会说出别人的名字。 只是在开平帝心中,恐怕最中意的还是鲁王刘贤。 虽然在七宝阁和后续的事情中,刘贤的表现让人大失所望,可是这大半年来经过吴贵妃的严厉教导,他不仅收敛了许多,还愈发懂得纯孝之道,这让开平帝十分满意。 洛庭很清楚吴贵妃的厉害之处,从今日这件事便能看出端倪。 这位贵妃娘娘并未刻意谋划,只是将大皇子的婚事放出风去,引来诸多想成为皇亲国戚的家族,然后顺水推舟将裴家女确定为正妃人选。这件事如果让她做成,可谓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裴家脱离军方。时日一久,裴家在军中本就不断减弱的影响力将会彻底消失殆尽。 婚事是裴家主动凑上来的,就算最后没有成功,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无法指摘吴贵妃。 由此可见,开平帝对鲁王的看重,吴贵妃从中起了非常大的作用。 洛庭并不忌惮后宫宠妃,历朝历代像他这样的文臣都不会被后宫欺压,问题在于从今日开平帝的态度判断,皇帝似乎想要他为鲁王摇旗呐喊。 没有像他这种两府重臣的支持,鲁王绝无可能打破立嫡立长的规矩。 “爹爹。” 洛婉儿端着一個托盘,上面放着一个汤盅,款款走了进来。 “婉儿来了。”洛庭敛去脸上的凝重神情,微微一笑。 “这是娘亲亲手炖的参汤,给爹爹补补身子。”洛婉儿容貌甜美,一双月牙般的笑眼令人心生亲切,面上的神情天真烂漫。 洛庭看了一眼汤盅,摇头道:“为父并不操劳,你将参汤给你二哥送去,他如今日夜苦读,心力消耗颇多。” 洛婉儿甜甜一笑道:“娘早就猜到爹爹会这样说,不光二哥那里有,连大哥都有一份。” 洛庭忍俊不禁道:“原来如此,夫人不愧是神机妙算,且放下吧。” 洛婉儿将托盘放在书桌上,走到洛庭身后帮他揉捏着肩膀,乖巧地说道:“爹爹,轻重可还合适?” 洛庭何等人物,再加上对自己的女儿十分了解,神态温和地说道:“婉儿,可是有什么事要爹爹帮忙?” 洛婉儿轻轻抿起嘴角,微笑道:“爹爹,过段时间就是每年闲云庄举行踏青诗会的日子,婉儿也想去看看热闹。” 洛庭略显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突然有了这等兴致?” 洛婉儿有些向往地说道:“听说今年的闲云诗会格外精彩,有很多大才都会参加,就连京都第一才女都要赴会,所以婉儿才想一睹盛况。” “京都第一才女?” “就是沈府千金,爹爹不知道么?” 洛庭想了想,便点头道:“偶有听闻。既然婉儿想去,那让你大哥陪你一起去,你二哥性子有些执拗,一心只想在春闱中拿下头名,连我都说不动。” 洛婉儿喜笑颜开道:“谢谢爹爹。” 正文 537【夜长梦多】 ,庶子无敌 后宫,景仁宫。 “臣妾恭迎陛下。” 吴贵妃领着宫人朝着皇帝仪仗大礼参拜,开平帝从御辇上下来,上前亲自将她搀扶起来,责怪道:“早就让人过来通传,命你不必出迎,说了多少次你总是不听,莫非你不想朕来景仁宫?” 吴贵妃转身扶着开平帝的手臂,浅笑道:“陛下怜惜臣妾,但是臣妾怎能疏于礼数?倘若让前朝的大人们听见,又要在朝会上让陛下烦忧。臣妾知道,从谏如流是圣天子的宽仁,可若是因为臣妾的疏忽让陛下平添烦恼,那便是臣妾的罪过了。” 开平帝左右看了一眼,淡淡道:“爱妃宫中的事情,外人如何知晓?” 宫人们心中大骇,无不低头垂首,屏气凝神。 吴贵妃柔声道:“陛下,臣妾宫中的人都很老实,再不会胡言乱语咬舌根子。” 开平帝点点头,心中却有了计较。 进入内殿,吴贵妃亲自帮开平帝换了常服,然后又贴心地奉上热茶。 开平帝眼神温和,指着旁边说道:“你也坐,陪朕说说话。” “是。”吴贵妃应道。 开平帝轻叹道:“朕今日来是赔罪的。” 吴贵妃闻言一惊,手足无措地说道:“陛下,臣妾担不起。” 开平帝摆摆手,示意她不要激动,缓缓道:“此前你看中裴家女,欲将其许配给老大,朕也赞成这桩婚事。你的良苦用心朕能明白,但是事与愿违,恐怕只能另外选一人嫁入鲁王府。” 吴贵妃轻咬下唇,略显意外地说道:“难道裴家反悔了?” 开平帝冷笑道:“裴家若是有这个胆子,朕反倒会高看他们几眼。不是裴家,是一个糊涂小子搅黄了这件事。” 吴贵妃见皇帝似乎并未动怒,不由得好奇地问道:“不知是谁这般大胆?” 开平帝没好气地说道:“还能有谁?裴越那个犟驴一般的蠢货。许是朕这段时间太宽纵了,他愈发不知天高地厚,连天家的事情都敢插手。” 虽然他的态度非常严厉,但以吴贵妃对这位至尊的了解,恐怕那位年轻勋贵真的入了皇帝的眼,否则他的情绪绝不会如此激动。 一念及此,吴贵妃不动声色地问道:“陛下,那位中山侯是因为与裴家有嫌隙,所以才干涉这件事?” 开平帝摇摇头,将裴越的理由简单复述一遍,最后冷冷道:“要不是看在他这次功劳太大的份上,朕岂会容他如此放肆。” 吴贵妃轻笑道:“终究还是陛下宽仁,所以臣子们才敢坦诚相对。” 开平帝略显意外地望着她,问道:“这小子坏了老大的婚事,你竟然不生气?” 吴贵妃轻轻一叹,无奈地说道:“陛下,臣妾心中若是没有几分怨气,说出去任谁也不会相信。贤儿已经二十多岁还没有子嗣,臣妾这个当娘的怎会不着急?好不容易看中一个家世性格相貌皆为上佳的姑娘家,却被中山侯强行搅黄,臣妾恨不得当面教训他一顿。” 开平帝失笑道:“他已经十八岁了,又是国侯,你还真不能教训他。” 吴贵妃点头道:“臣妾明白,其实就算裴越还是個浑小子,臣妾也不会特意去教训他。” 开平帝奇道:“这是为何?” 吴贵妃神情自然地说道:“裴越这次出头是因为报答裴氏女对他的恩情,其实认真说起来,那些恩情也算不上深重,可他依旧挺身而出,可见是一个忠义为先的性情中人。如今他是陛下的臣子,又有领军作战的能力,正是该为陛下征讨天下的良将,像这样的人才多多益善,臣妾恨不得满朝皆是,又怎会因为一桩婚事寒了这些臣子的忠心呢?” 开平帝闻言不禁感慨道:“若是天下人都像你这样想便好了。” 吴贵妃柔声道:“不忠不义之徒终究只是极少数,大梁的臣民心向陛下,只是他们不能像臣妾一般,有机会将这些话当面说出来。” 开平帝饶有兴致地说道:“你的意思是,朕应该广开言路?” 吴贵妃掩嘴轻笑道:“陛下可不要取笑臣妾,这些大事哪里轮得到后宫之人多嘴。” 开平帝朗声笑着,抬手点了点她。 殿中灯火通明,宛若白昼。 开平帝斜倚在榻上,望着吴贵妃柔顺的面庞,微笑道:“朕今天问洛庭,诸皇子之中谁更适合储君之位。” 吴贵妃微微一怔,旋即眼神中透出几分紧张之色。 这番变化被开平帝尽收眼底,继续说道:“他告诉朕,立嫡立长乃是天家行事的准则,不可逾越这个界线。” 吴贵妃挪到他身边,抬手帮他轻轻敲打着双腿,点头道:“洛大人言之有理。” 开平帝问道:“你心中果真是这般想的?” 吴贵妃轻轻点头,同时露出一抹略显苦涩的笑容。 然而这个态度却令开平帝心中很满意,虽然皇帝这个身份总是会让人变得不同,可他并不想看到身边每个人都像莫蒿礼或者王平章那样城府深沉如海,这便是近些年来他愈发宠爱吴贵妃的原因,也是裴越的性情被他看重的根源所在。 只是想到洛庭的回答,他不由得微微皱眉道:“再等等。” 吴贵妃便劝道:“陛下,臣妾还是觉得洛大人说的有道理,贤儿的才学和能力并没有超出旁人,前朝的大人们也不会同意。其实臣妾只盼他能一辈子平安喜乐就好,并无其他的非分之想。臣妾已是贵妃,又得陛下恩宠看重,贤儿更是亲王之尊,若是贪心不足又怎能对得起陛下的恩典?” 听到这番话,开平帝心中一动,抬手轻拍吴贵妃的手背,微笑重复道:“再等等。” 吴贵妃不解其意,略显茫然。 开平帝缓缓道:“老大以前行事鲁莽,近来改了许多,这是好事。不过朕觉得还不够,他也不必每日进宫请安,只有亲近贤明才能逐渐变得强大起来。” 吴贵妃问道:“陛下的意思是?” 开平帝笑道:“让他去跟那些老头打交道,恐怕他心中也不愿意,到头来事倍功半。裴越虽然比他年轻几岁,但是论阅历未必弱于他,而且这小子身上有一股浩然之气,与他亲近一些总好过成日闷在王府里。” 吴贵妃面露惊喜之色,毫不犹豫地说道:“臣妾谢过陛下恩典。” 开平帝叮嘱道:“裴越因为少年时的经历,性情有些骨鲠,你要提点老大几句,不要亲近不成反而变为仇人。” 吴贵妃感动地笑道:“臣妾一定会好好教导贤儿,方不负陛下这番苦心。” 开平帝颔首道:“如此甚好。” 殿外夜色如墨,大梁京都万籁俱静,随着时间静悄悄地流逝,唯有早春的夜风吹拂过世人的梦境。 中山侯府同样处在静谧之中,后宅某座小院的卧房中,一盏灯烛亮着昏黄的光。 “先生!” 一声轻呼遽然惊醒枕边人。 林疏月面露惊慌,连忙将裴越轻轻摇醒,担忧地喊道:“少爷,少爷!” 裴越猛地坐起身,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脸上全是豆大的汗珠。 林疏月借着烛光看了一眼,有些心疼地问道:“少爷是不是做噩梦了?” 裴越微微闭上眼,吐出一口浊气,点了点头。 林疏月披衣下床,从角落里取来浸湿的毛巾,靠在床边细心地帮裴越擦拭着脸上的汗,然后伸手一探,这才发现裴越的前胸后背全是冷汗,仿佛是刚从水潭里爬起来一般。 林疏月吃了一惊,她跟在裴越身边这么久,印象里的少爷宛若无所不能,心志坚毅远非常人能比,怎会像小孩子一般梦魇? 裴越任由林疏月帮自己擦拭身体,梦境中的景象记得十分清晰,简直栩栩如生。 梦中仅有一人,便是席先生,但见他浑身是血躺在地上,双眼紧闭气若游丝。 裴越从来没有见过甚至压根没有想象过先生会以这般姿态出现在自己眼前,故而紧张担忧到极致,才出现林疏月所看到的状况。 林疏月帮他擦干身体,然后又找来干净舒适的中衣帮他换上,忙完之后才回到床上。 裴越一时间睡意全无,轻声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林疏月靠过来依偎在他身边,柔声道:“今天是二月十九。” 裴越心中算了算,藏锋卫最多还有半个月就能回来。 他当然不相信席先生会出意外,只是那梦境太过真实,让他一时间无法清醒。 林疏月抬手抚着裴越的胸口,温婉地劝道:“少爷,梦都是反的呢,不用多想。” 裴越松了口气,也觉得自己刚才的反应太过激烈,若是此刻躺在旁边的是叶七肯定会被她嘲笑一段时间。想到这儿他微微一笑,伸手揽着林疏月绵软的身躯,点头道:“好,睡吧,明日我还要去办一件大事。” 林疏月眨眨眼道:“那我就预祝少爷马到功成。” 裴越的眼神很明亮,仰头望着屋顶,凛然道:“这件事办成之后,再等藏锋卫回来,伱家少爷才算是真正具备站在朝堂上的实力。” 正文 538【故地重游】 ,庶子无敌 开平六年,二月二十。 京都北郊,首阳山矿场以北十余里的山中,有一座简朴小院。 一对年轻男女身着常服,缓步来到紧闭的院门前。 不远处的谷地上,嫩芽新抽,青草摇曳。百余骑兵松开缰绳,任由坐骑自由觅食,他们则是分散站开保持警戒。人群之中,经年未见的邓载和王勇并肩站立,叙说着分别之后各自的经历。 小院门前,裴越伸手轻轻一推,门应声而开。 “夫人请。”他侧身微笑道。 叶七泰然自若地点点头,加重语气道:“小越子,头前带路。” 裴越差点被她这句话整沉默,瞬间以为自己穿越到清宫戏,好半晌才憋出一个字:“呃?” 叶七抿嘴轻笑,然后略有些得意地说道:“就许你几次三番调戏我?” 两人说笑间走进这座当初叶七独居的小院,东面的菜地已经归整,东南角的鸡舍静悄悄,虽然没有了活物的迹象,但是叶七惊奇地发现,小院在过去三年之后仍旧很干净,地上连残枝落叶都见不到。 叶七笑意盈盈地望着裴越,柔声道:“没想到你居然让人看着这里。” 裴越微笑道:“矿场离这里很近,我便让王勇盯着一些,隔三差五派人打扫,也要防止日晒雨淋将房子弄倒了。其实这也不算什么,你如果真的感动,那就以身相许吧。” 叶七没有在意他的嘴花花,好奇地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裴越收起玩笑的心思,认真地说道:“我之前在都中查过,陈家老宅附近那几条街在十五年前就没了,我家和你家都没了痕迹。你在横断山中住过的那几年不算,这里就是你的家,虽然我们现在不住这儿,但总不能让它荒废,所以就……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让人定期过来看看再打扫一下。” “谢谢。”叶七这一刻的表情温柔如水。 裴越摇摇头道:“你我之间何必言谢?对了,你不用担心,我手下的人都很规矩,从来没有人进过你的卧房。” 叶七闻言不禁露出嫌弃的表情,白了他一眼道:“可是有人进去睡过觉。” 裴越想起当初自己醒过来的那一瞬间,确实有一股清新的香味萦绕在鼻尖,他抬手摸摸鼻子,惋惜地说道:“只可惜是我一个人睡。” 叶七作势欲踢,裴越连忙闪开。 小院面积不大,两人很快就转完一圈,叶七见裴越一脸悠然自得的神情,不由得问道:“早上戚闵不是跟你说,裴云今儿照旧去了翰林院?” 裴越俯身摘着不知名的野花,轻声道:“是的。” 叶七疑惑道:“那你还有心思陪我闲逛?” 裴越笑道:“有何不妥?” 叶七微微皱眉道:“以前听师父说过,文人的笔好似杀人的刀,他们可以歪曲事实编造罪名,将一好人说成坏人。你如今是武勋身份,动手打了翰林院的编修,那些清流文官会善罢甘休吗?不管他们跟裴云私交如何,这些人一定会抱团攻击你。要是你的名声被他们弄臭了,以后想要做事可不容易呢。” 裴越用青草编成一个花环,然后将那些小花儿插在上面,不以为意地说道:“王平章这些年不知被骂过多少次,清流们甚至公开说他是祸国权奸,结果又如何?皇帝不仅要用他, 还要不断拔高他的地位,这样才能将开国公侯压下去。倘若有一天王平章倒台,不是因为那些文官的弹劾,而是他在皇帝心中已经没了用处。” 叶七迟疑道:“可是……” 裴越笑道:“我知道,现在的我还不能和王平章相提并论。你师父的那番话,大部分情况下是正确的,读书人确实拥有毁掉一个人的能力,那是因为对方本身就没有过硬的实力。如果清流们真的能毁掉我,皇帝肯定不会坐视,相反他现在更好奇我在民间的名声究竟有多好。” 对于这一点叶七没有怀疑,祥云商号的蜂窝煤、粮食和布匹均是平价售卖,进而强逼着其他商号也不得不降价,否则他们的生意就会很差。提起商号的主人裴越,京都讨生活的老少爷们没有一个不竖起大拇指。更不必说这次西境大胜,裴越的功劳有目共睹,可以说他现在的名望处在一个顶峰。 猛然间想到一个可能,叶七惊讶地说道:“你这是在自污?” 裴越继续编着花环,闻言失笑道:“对也不对。” 叶七满脸好奇的表情。 裴越便解释道:“我是武勋亲贵,只要能打胜仗皇帝就会继续用我。你说我一个舞刀弄枪的要那么好的名声做什么?是不是想着笼络人心图谋不轨啊?不过,uu看书你要说我这次去定国府专门为了自污,那也不至于。我当时没想那么多,他们欺负我姐,我肯定要收拾他们,当时要不是我姐拦着,我能把裴云的肠子踹出来。” 他端详着已经成型的花环,感慨道:“事后我当然想到这个后果以及一系列的影响,被那些清流和太学生骂一顿也无所谓,让他们跟都中的百姓们掰扯去,这样总好过成天有人到处吹捧莪。在这个世界肉身成圣可不是什么好事,毕竟只有死人才能成圣。” 叶七总算理清楚这个脉络,忍不住笑道:“难怪沈家大小姐对你那么感兴趣,论心机城府你们两个真是不相上下。” 裴越嗅了嗅面前的空气,微笑道:“有点酸。” 叶七轻哼一声,倒也没有动手。 裴越走到她面前,动作轻柔地将那个花环戴在她头上,细细地端详着,赞道:“真好看。” 叶七撇嘴道:“好难看的花环。” 虽然如此说,她却没有阻止裴越,也没有将花环取下来。 裴越环视一圈,轻声道:“我会让人好好照看这里,什么时候你想回来看看,我便陪着你一起来,或者在这里住几天也行。” 叶七能听懂他话中的深情,微微垂首轻声道:“好。” “走吧,带你去看看我们的产业。” 裴越牵起她的手,十指相扣。 这一次叶七没有甩开。 正文 539【新篇章】 ,庶子无敌 首阳山矿场。 数十名管事毕恭毕敬地站在直道上迎接,望见策马而来的百余精锐骑兵,这些人脸上流露出敬畏的神情。 祁钧穿着一身崭新的衣裳,眉眼间满是喜悦之情。他如今接替王勇主管矿场,身份地位水涨船高,家中又帮他寻了一桩婚事,女方父亲是户部一名从七品的小官。虽然只是一个芝麻绿豆的官儿,但是正常情况下绝对看不上一大家子都是奴仆的祁钧。 然而媒人只是提了一嘴祁钧是中山侯的亲随,那官儿就一叠声地答应下来,甚至没有问祁钧的长相性格。 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祁钧的面貌自然很好,而且他也知道自己能有今天的原因,最近一直住在矿场上,不敢懈怠分毫。 裴越到来之后,不耐烦那些管事们粗劣的吹捧,直接让他们回去做事,只留下祁钧一人。 矿场如今的规模很大,各种设施也都很完善。 王勇边走边介绍道:“少爷,如今矿场雇工共计一万四千余人,祁钧负责总掌。冯毅负责原料库房和配比,那边都是咱们庄上的人,保密措施做得很好。盖巨领着矿场的护院队伍,计五百人,除了咱们自己的兄弟之外,其余都是招募过来的草莽高手。” 裴越问道:“这些人可还安生?” 王勇点头道:“他们知道这是少爷的产业,这几年来既用心做事,又不敢在外惹事,而且咱们给的报酬也高,远远强过他们在江湖上漂泊,如今好多人都把家眷搬了过来,就住在矿场西面的那一片庄子里。还有一个原因,呃……” 裴越见状笑道:“怎么了?” 王勇不敢看前面的叶七,垂首道:“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听来叶姑娘和少爷的关系,都说叶姑娘是年轻一辈中最强的高手,所以愈发老老实实地做事。” 裴越原本想要赞几句,不过看见前面叶七微微昂起头傲娇的模样,便有些吃味地说道:“难道他们不知道本少爷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 叶七不轻不重地飘来一句:“有点酸呢。” 王勇额头上沁出汗珠,尴尬地笑道:“这自然也是知道的。” 裴越当然不会真的在意这种事,站在高处眺望着生机勃勃热火朝天的矿场,他转头看着王勇说道:“之前我已经说过,让戚闵和杨虎负责那一摊子事。当初从庄子里跟着我出来的三十六人,除掉他们两个和邓载之外,剩下人都交给你。” 王勇急道:“少爷,那你身边的护卫……” 裴越摆摆手道:“陛下让我过段时间去京军北营,到时候除了藏锋卫之外,我还要组建一支亲兵营,由邓载负责统率。” 旁边站着的邓载面容依旧黢黑木讷,但是此处都是熟悉他的人,自然能看见他目光中的激动之色。 裴越注意到王勇和祁钧都很羡慕,便微笑道:“你们各有所长,都是帮我做事,将来的成就都不会低。王勇,我将其余三十二名老兄弟交到你手中,除了你自己负责商号和祁钧负责矿场之外,剩下的人由你进行调派。我不管你具体如何操作,我只有一个要求。” 王勇挺直身躯道:“请少爷吩咐。” 裴越满意地看着他,正色道:“商号和矿场必须牢牢掌握在我手中,你自己要机灵一点,同时我也会让戚闵和杨虎盯着。记住, 无论何时何地,商号和矿场都只能听我的命令。” 王勇和祁钧同时躬身道:“属下铭记在心。” “好了,就这样。祁钧留下来好好做事,王勇跟着我。” 裴越淡淡说着,然后率众离开矿场。 一炷香左右过后,他们来到矿场西南面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 这里地势开阔平坦,一条小河蜿蜒流过。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非常奇特的庄子。 之所以说它奇特,是因为这个庄子占据的区域过大,如果不是庄前笔直平坦的道路尽头矗立着一棵柳树,庄子的门楼上写着铁画银钩的绿柳庄三个大字,叶七甚至会以为自己来到的是某座城镇。 面积广阔仅仅是特色之一,另外一个摆在眼前的特点就是整座庄子的防御体系非常立体。 坚固高耸的围墙,墙后林立的箭塔和岗楼,这简直就像是西境那些军寨的翻版。 叶七震惊地道:“庄子何时变成这样了?” 她离开京都之前,时常会来这里看望席先生,那时候绿柳庄还只是面积很大。她不明白裴越为何要从官府手中买下这么大的地方,不仅将庄子规划得非常齐整,甚至还修建了很多不知道用来做什么的屋子。 仅仅大半年的功夫,uu看书庄子竟然变成这副模样,不由得她不震惊。 裴越微笑道:“你猜的没错,我是在亲眼见过西境军寨之后,让人送信回来做了这样的改造,大抵上和你离开京都的时间差不多。不过王勇做事让我很放心,这些改造没有水分,做得很好。” 叶七不禁担忧地说道:“裴越,朝廷知道之后不会猜忌你吗?” 裴越笑道:“我知道分寸,这庄子只是看着像军寨,但无论是围墙的高度,还是那些箭塔的密度,都无法和军寨相比。这件事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和陛下请示过。” 叶七奇道:“他竟然会同意?” 裴越叹道:“这里有蜂窝煤核心原料的秘密,当然要稳妥一些。宫中内监和西府的人都来看过,知道这里只能防范盗匪,在朝廷的大军面前不堪一击,他们有什么可担心的?” 话虽如此,叶七却有些怀疑。 以如今裴越的名头和他掌握的实力,哪来的盗匪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来这里闹事?自己的意中人可不是那种无的放矢的人,这围墙不像是为了安全防卫,更像是想要隔绝外部窥探的目光。 裴越望着她的神情,心中赞了一声,转头对邓载说道:“你让亲兵们去庄内找个地方歇息。” “是,少爷。”邓载沉声应下。 裴越望着叶七,微笑道:“走,带你去看看一些好玩意儿。” 他和叶七当先而行,邓载和王勇紧随其后,缓步朝着绿柳庄的核心区域走去。 正文 540【万事俱备】 ,庶子无敌 庄中的道路横平竖直,地上皆用青石铺路,道旁的水渠网络修建得十分完整。 叶七至今还记得当初东郊绿柳庄的原址是什么模样,所有房屋杂乱无章地挤在一起,仅有裴越居住的主宅门前有一片空地。每户人家都养着牲畜,路上随地可见粪便和污秽,每到下雨时节更是泥泞混合在一起,让人无处落脚。 与之相比,现在的绿柳庄可谓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裴越从朝廷手中买下这片地没花多少银子,连带庄子的主体区域以及小河对岸的五千亩田地,一共才八千两银子。 究其原因,朝中从开平帝到户部主事,心里都明白裴越献上的蜂窝煤方子有多重要,称之为价值连城也不为过。在这个大前提下,新任户部尚书甚至奏请皇帝直接将这片地赏赐给裴越,最后还是裴越强行交了八千两银子。 在看过外围的防御体系之后,四人朝内部核心区域走去。 庄内的居民早已相互通知,站在各自宅院门口恭敬地望着裴越,沿路都能听到亲切的“少爷”喊声。裴越微笑示意,然后嘱咐他们不必候着,去忙自己的事情才是正理。 真要论起来,藏锋卫的将士们都未必比得上这些庄户对裴越的忠心程度。 如今整绿柳庄没有成年男子还在土地里刨食,要么在商号中要么在矿场上,或者是在中山侯府中当差,还留在庄中的除了老幼妇孺之外,便只有一支由五十多人组成的护卫队伍。 沿路走来,叶七颇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她想了想之后提醒道:“裴越,庄中的守卫力量是否薄弱了些?” 裴越点头道:“是的。” 叶七知道必有下文,便静静地等待着。 裴越轻声道:“原本我将这件事拜托给席先生,有他坐镇在此,再操练出一批好手,便不用在意那些宵小。先生一时半会回不来,我在灵州的时候考虑过这个问题,最后打算让藏锋卫中那些肢体受损的将士住进来。虽然他们不适合继续留在行伍之中,但以他们的能力守住这座庄子绰绰有余。当然,我最看重的还是他们的忠心。” 叶七道:“如此也好。” 主宅后面有一个面积很广的建筑群,外墙高耸屋檐封闭,看起来很像是各地常平仓用来储存粮食的粮仓。裴越在紧闭的大门前停步,转身对邓载和王勇说道:“你们一起进来。” “是,少爷。”两人齐声应下。 内里别有洞天,通风和照明措施做得很好,而且被划分成不同的区域。 邓载和王勇都是第一次进入这个神秘的地方,心中都有些紧张,一路蹑手蹑脚,连大气也不敢出。 裴越见状便微笑道:“不必如此紧张,眼下这里面还没有太多秘密,此前只是我和先生在一起捣鼓出一些东西,真正厉害的都没有开始做。” 说罢,他带着众人走进第一片区域。 叶七望着架子上摆放的瓶瓶罐罐,好奇地问道:“这里面是什么?” 裴越温和地道:“打开看看。” 叶七取下一个罐子,揭开封条,一股浓郁的酒香瞬间冲进众人的鼻子里。 王勇双眼一亮,惊讶地说道:“好烈的酒!” 裴越指着旁边的器具说道:“你们都尝尝。” 邓载取来四个酒盏, 王勇从叶七手中接过酒罐,小心翼翼地斟了一些。 “这酒比平江双蒸更好!”邓载浅尝之后,满脸惊喜地赞道。 叶七问道:“这酒是怎么酿出来的?” 裴越将蒸馏法简单说了一下,见她依旧脸色茫然,便略过这个话题,转头看着王勇说道:“你从商号中取出一笔银子,在京都南郊靠近永州的地方筹建一个酒坊。朝廷那边若是有人刁难,就用我的名义去打通关系。等酒坊建成以后,我会将详细完整的酿酒之法告诉你。” 王勇躬身道:“是。” 裴越继续说道:“在都中找一些熟手伙计和匠人,不要担心花费,只是必须要找那种知根知底身世清白的人。” 王勇点头道:“好的,少爷。” 叶七又从架子上取下一个很小的瓷瓶,打开之后放在鼻尖嗅了嗅,奇道:“好古怪的味道。” 裴越笑道:“那可是样好东西。” 叶七从瓷瓶中倒出一些细碎的粉末,铺在掌心上细细端详着。 邓载和王勇当然不敢靠近,只是抻着脖子望着,满脸好奇宝宝的表情。 裴越便从叶七手中拿过瓷瓶,将其递给邓载,淡然道:“这个是用来炒菜的佐料。” 邓载闻了闻,不太确定地说道:“有点腥,uu看书好像是海货。” 裴越略微诧异地看着他,缓缓道:“眼光不错。我也是当初一个偶然的机会,知道都中有秦州渔民从瀚海之中捕捞上来的渔获,从中找到一种名叫海肠的产物。你们现在看到的这种粉末,便是利用海肠磨制而成,倘若加在菜肴之中,味道就会极其鲜美。” 邓载小心翼翼地问道:“少爷,你打算在京都开饭庄?” 在尝过那种独特的烈酒和见到这种海肠粉之后,不怪他会这样想。 只是连叶七的神情都谈不上振奋激动,显然在他们看来,酒肆饭庄这种营生即便能赚银子,也不符合裴越现在的身份。他手里有祥云号,光是垄断京都一百多万人口的蜂窝煤生意就有极其丰厚的利润,哪怕每年都要分红给包括谷范在内的七家勋贵府邸,中山侯府依旧占着大头。 在这两年的时间里,扣除对商号和矿场的投入,再减掉其余七家的分红,裴越手中的闲钱已经达到恐怖的一百多万两,而且这个数额还在不断的累积和增加,用巨富之族来评价毫不为过。 邓载和王勇当然明白银子不嫌多的道理,只不过不太理解裴越这般郑重其事的原因。 裴越并不意外他们的反应,毕竟他的想法总体上来说有些超前,以他们的眼界很难跟得上自己的思路,不过他没有立刻解释,反而笑吟吟地看着叶七问道:“你猜猜我想做什么?” 叶七静静思索着,片刻之后不太肯定地说道:“竹楼?” 正文 541【只欠东风】 ,庶子无敌 世人皆知,京都有几处达官贵人最喜欢去的游玩之地,那些闲汉们统称为庄园楼阁。 许家被抄家、鲁王妃自尽之后,七宝阁便名存实亡。虽然其他几位股东并不知道许颂做过的事情,但七宝阁的名声已经臭了,他们不得不改头换面另起炉灶,祥云号便是趁着这个机会疯狂壮大。即便裴越返京之后砍掉祥云号那些繁杂的货物,只保留蜂窝煤、粮食和布匹三种,它依旧是都中乃至整个大梁名列前茅的大商号。 离园以清倌人知名,竹楼囊括天下美酒,最后一家闲云庄则是唯一在城外的场所。 闲云庄位于京都南郊二十余里处,山清水秀风景秀美,京都文人墨客经常在此地聚会,每年春天的踏青诗会乃是大梁文坛一桩盛事。诸多诗词大家和文章大儒都会赴会,每年都会出现一大批好文佳句,更不乏想要一鸣惊人的年轻才子在诗会上大放异彩。 除了庄园楼阁之外,都中还有其他很多消遣所在,只是在名气上略逊一筹。 叶七突然提到竹楼,自然是因为她潜意识里就不相信裴越会小打小闹,哪怕只是要开一家饭庄,矛头也会直指都中最顶尖的酒肆。 裴越笑问道:“为何会是竹楼?” 叶七沉吟道:“七宝阁已经倒了,祥云号虽然算不上取而代之,但实际上已经占据都中很大的份额。离园那种营生你肯定没有兴趣,认识你这么久以来,除了在灵州事出有因,我没见过你主动去青楼画舫。闲云庄主要做的是文人的生意,现在那些文人清流们对你恐怕意见很大,所以也不会朝着这方面动手。思来想去,你肯定还是想打垮竹楼。” 裴越想了想说道:“很有道理。” 叶七对他的了解非常深,一听就知道自己猜错了。 裴越没有马上给出答复,而是带着众人来到另外一个角落,只见这里摆放着一个偌大的水缸,旁边放着许多大小不同的水盆。 “给你们变个戏法。” 裴越轻轻一笑,然后先取出一個大盆,让邓载从水缸中舀水倒入盆中,待水位达到一半左右后,又拿来一个小盆放在大盆之中,继续让邓载往小盆中倒水。 紧接着裴越走到墙边,打开一个密封完好的土陶坛子,从中取出几块石头,然后放进大盆的水中。 叶七目不转睛地看着,随着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大盆中的水开始沸腾,小盆中的水逐渐凝结。 空气中突然弥漫着丝丝凉意。 邓载和王勇目瞪口呆,眼睁睁地看着小盆中的凉水变成冰块。 饶是叶七心志坚毅,此刻也不禁喃喃道:“好神奇。” 裴越淡然道:“这是古书中记载的制冰之法,这种石头名为硝石,当然它还有很多别的作用,稍后我再告诉你。回到前面那个问题,邓载说的也不算错,我的确打算开一家饭庄,不过这家饭庄与你们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他的神情从容淡定,但是眼神却显得十分锐利,继续说道:“离园也好,竹楼也罢,哪怕是文人墨客常去的闲云庄,他们都有自身的特色,但是又都显得过于单一。我要做的不仅仅是饭庄,美酒佳肴只是吸引客人的第一道招牌,后续还有很多别具一格的消遣方式。就像你们看到的这种古法制冰之术,夏天来临的时候,都中不会有任何一家玩乐去处能像我们这样,能让宾客置身于冰宫之中。” 叶七感慨道:“你倒是替那些达官贵人想得周到。” 裴越欣然接受她的白眼,笑道:“想要从人家口袋里掏银子,总得做好服务措施。” 叶七又问道:“还有呢?” 裴越便道:“在我创造的这个地方,美酒佳肴都不出奇,夏天宾客们能吃到各种冰饮,冬天他们能品尝到最新鲜的菜蔬,还能享受到温暖如春遍布室内的暖气。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各样他们没见过的新奇玩法和有趣的节目,保证让这些有钱人们流连忘返,乖乖地掏出荷包中的银票。” 邓载在一旁听得热血沸腾,不过他知道自己的职责,所以还能保持面上的平静。王勇则激动又担忧,小心翼翼地说道:“少爷,这么大的事情我办不成。” 裴越温和地说道:“你只需要将酒坊建好,然后管好商号和矿场,这门营生我不会放在商号名下,而是单独成立一家新的门面。” 王勇松了口气,答道:“这样极好。” 叶七好奇地问道:“难道你要自己来做这件事?” 裴越笑吟吟地望着她,这目光让叶七心中有些发毛。 她不敢置信地问道:“我?” 裴越点点头,认真地说道:“非伱莫属。” 叶七摇头道:“裴越,不要胡闹。” 裴越轻咳两声,对邓载和王勇说道:“你们先出去,在门外守着。” “是,少爷。” 待两人出去之后,叶七为难地说道:“裴越,我真的做不来。” 让她杀人可以,但是操持这样一桩明显非常庞大的营生,叶七很清楚自己的能力,这根本不是她擅长的范畴。 裴越上前拉住她的手,微笑道:“你先别着急,听我说完整个框架。” “你说。” “这不仅仅是一家饭庄,而是囊括了我很多想法的庄园。简单点说,我会将这个庄园开遍大梁每一座大城,它不仅能为我带来数不清的银子,还能起到一个非常重要的作用,那就是建立属于我自己的信息渠道。戚闵和杨虎统领的人手将成为庄园的护卫,每天都能从来庄园游玩的达官贵人口中打探到很多有用的信息。” “可是……” “叶七,如今我手中能够倚仗的实力只有藏锋卫,这还远远不够,我必须建立一个坚固紧密的利益纽带,让更多的权贵成为我这条船上的人。” “你想让其他人参与进来?” “没错,我会挑选一些底蕴深厚的权贵府邸,让他们拿到这家庄园的股子。有了祥云号的先例,没有人能够抗拒这种坐着家中收钱的诱惑。只要他们习惯了从我这里获得利益,往后他们就离不开我。只要我不是谋逆造反,他们一定会在各种场合下支持我。” 叶七定定地看着裴越,一时间心潮澎湃。 裴越微笑道:“祥云号主动收缩经营范围,包括此前我将蜂窝煤的方子交上去,便是我主动向皇帝表明心迹,因为此人的疑心太重,我不得不这样做。蜂窝煤的利润其实已经固定,我也不可能将孙琦他们踢出去,想要拉拢更多的人站在我身边,必须要有一个全新的谋利手段。” 叶七轻叹道:“可是我做不来这些事。” 裴越握着她的手说道:“我不会让那些权贵参与具体的经营,这是要防备他们挖墙角,毕竟这个庄园的构想包含很多我的创意。你也不用担心不会做,具体的经营自然会有专业的人才操持,你只需要掌控住账册明细,同时管住戚闵和杨虎就算大功告成。另外,我还会找一个真正的商道天才来帮你。” 叶七楞了一下,眼神古怪地望着裴越,缓缓道:“你不会是想……” 裴越打断她的话道:“没有谁比陈希之更合适。” 叶七艰难地说道:“你能信得过她?” 裴越坦然道:“我当然不信任她,但是这并不重要。我想过怎么处理陈希之,反复思考之后,还是让她待在你身边最合适,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多做便会多错,少做才更安全。其实这不是要将庄园的事情交给她处理,她就算改名换姓也只能待在幕后,我的意思是让她帮你参详,这样至少不会整天闲得发慌,然后又开始算计我们。” 叶七心中斟酌着,犹豫道:“能不能让我问问她的想法?” 裴越点头道:“理应如此,不过就算她不愿意,实际上也没有任何影响。我只是希望你能帮我掌控大局,细节上的事务自然有专人去处理。” 叶七从他眼中看见满满的信任,便不再犹豫地答道:“好。” 正文 544【制怒】 ,庶子无敌 人总是会变的。 在开平三年那段峥嵘岁月里,谷范和裴越几乎形影不离,两人在绿柳庄并肩夜战山贼,在刑部大堂对抗六皇子,在横断山中围攻陈希之,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值得珍惜的兄弟情义。即便裴越被封为中山子,两人之间依然亲密无间。 局势的变化从裴越离京南下永州开始发生,后来他在西境拼命赚军功,谷范留在京都打理商号,同时终于迎来和南琴朝夕相处的机会。等到裴越返京之后,谷范不再像之前那样天天来找裴越,一方面是因为他和南琴如胶似漆,另一方面裴越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要靠他保护的庶子,而是有资格和谷梁坐而论道的二等国侯。 个中滋味,旁人难以猜测。 裴越私心认为,很难用一个词语精准描述这种变化。他知道谷范不是因为嫉妒,这家伙只是对加官进爵封侯拜相这种事没有兴趣,甚至天然有些反感,连谷梁都无法扭转这种观念,裴越不认为自己有这个能力,更加没有这个必要。 情义在心中,但是两人终究不会走在相同的道路上。 一念及此,裴越不禁略微有些感慨,经过方才短暂的愤怒之后,他并没有因此对谷范产生厌憎的情绪。 谷范逐渐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鲁莽和冲动,有些尴尬地盯着地面,缓缓说道:“那宅子内外都有人守着,共计十六名好手。我今天是巳时三刻左右去的,当时便发现外围的人手不见踪影,进去之后才看到所有负责保护的人都被打晕之后捆在一起,院子里那些仆役丫鬟被关在柴房中。我问过那些护卫,他们说敌人是寅时三刻出现的,大约有二三十人,身手高明招式凌厉,他们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很快就着了道。” 裴越与叶七对视一眼,两人都发现这里面的蹊跷之处。 他斟酌着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一支人手是谷伯伯留给你的,专门负责保护侯府家眷,他们是从京军南营中退下来的老卒。” 谷范点头道:“没错。” 裴越微微皱眉道:“难道你没有发现一個问题?” 谷范有些紧张地问道:“什么问题?” 裴越轻叹道:“就算你对建功立业毫无兴趣,在谷伯伯身边耳濡目染那么多年,也应该知道一些行伍之道。论单打独斗没有几个人是你的对手,可是那些护卫要做的不仅仅是保护,还有危险预警的职责。我只知道藏锋卫的岗哨明暗配合,但凡有敌情至少在十五里外就能发现。这些人既然是南营老卒,难道在谷伯伯手下连这点本事都学不到?” 谷范微微一惊道:“你是说有人在搞鬼?” 叶七冷声道:“裴越说的这么清楚你还不明白?十六名老卒保护一座并不大的宅子,难道你以为他们是聚在一起熬夜玩牌,然后被人一网打尽?就算你我联手,也做不到在极短的时间内在宅子各处穿梭,然后制服所有守卫,让他们一个人都跑不出去。这么多人没有一个见机不妙跑去找你报信,难道这不是最大的蹊跷?” 谷范的面色有些发青。 裴越沉声道:“这件事的蹊跷在于,对方竟然能事先确定那座宅子里所有明暗岗哨的位置,然后以雷霆之势解决所有人。” 谷范猛然起身,怒道:“我这就去查清楚!” “你站住!” 裴越无奈地喊着,然后语重心长地说道:“你现在急慌慌地能查到什么?能确定那宅子里岗哨位置的除了这些护卫自己之外,便只有南琴姑娘和她的贴身丫鬟有可能知晓。如今她们不见踪影,你指望那些护卫中的内鬼自己跳出来?” 谷范急道:“那该怎么办?” 裴越沉吟道:“对方只是打晕那些护卫而没有下狠手,说明他们要么有所畏惧要么有所图谋,无论是哪种可能,南琴姑娘现在都很安全,否则他们直接趁夜杀人便是,哪里需要这么多手段。” 谷范重重一叹,缓缓道:“倘若是绑架的话,为何直到现在也没人来找我?” “让我想想,伱先不要着急。” 裴越淡淡回了一句,然后开始皱眉沉思。 谷范几次欲言又止,谷蓁只能在一旁不停地低声劝解,偶尔望一眼神情凝重的裴越,心中不禁百感交集。之前在路上听着谷范怒气勃然的言语,她只感觉天塌了一般,一个是待自己极为爱护尊重的兄长,一个是已经有了终身之约的意中人,他们要是真的打起来,谷蓁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自处。 好在裴越要大气许多…… 谷蓁感觉很庆幸,也暗暗感慨自己没有看错人。 片刻之后,裴越转头望着谷范说道:“你报官了没有?” 谷范楞道:“这种事报官有用?” 裴越正色道:“南琴姑娘的身契在不在你手里?” 谷范答道:“当时将她从离园接出来,我便当着她的面将那份身契烧了。” 裴越并不意外,这显然是谷范的行事风格,他沉吟道:“烧了便烧了吧,离园的人还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否认。报官应该没用,但这事上我们是受害者,所以先要在大义上站住脚。稍后你直接去京都府,一定要当面告诉府尹苏平,让他给你写一封回执。” “然后呢?”谷范急切地问道。 裴越示意戚闵近前,吩咐道:“你现在马上去找王勇,让商号里的所有人都行动起来,找遍京都每个角落,也得给我挖出点有用的消息。去查今天有没有车队离开京都,或者那些偏僻之处有没有异常,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记住,不要扰乱百姓的正常生活,同时要将这件事闹得越大越好。” “是,少爷!”戚闵点点头,然后转身就走。 谷范担心地问道:“这样会不会打草惊蛇,让那些人铤而走险?” 裴越摇头道:“他们如果想杀人根本不会留力,我要做的就是将事情闹大,让他们投鼠忌器,这样南琴姑娘的安全才有保证。你不要担心,现在先把那座宅子的护卫名单给我。” 谷范想也不想,从旁边取来纸笔,将那十六人的大概信息写了上去。 裴越道:“事不宜迟,你现在去京都府报官,就说你的人遭到绑架,对方身份不明。我现在去太史台阁帮你查这些护卫,晚些时候再来这里汇合。” 谷范一时间脸色复杂,然后走到裴越身前,躬身行礼道:“越哥儿,今天是我犯浑,对不住了。” 裴越微微一怔,旋即笑骂道:“赶紧滚蛋,等南琴姑娘回来之后看我怎么收拾你。” 谷范爽快地道:“只要她能平安无事,你随便怎么揍我,皱一下眉头我就不姓谷。” “去去去,真啰嗦,再不走我可真踹你了啊。” “行,小妹你先在这里歇息片刻,我很快就回来。” 谷范在裴越快要忍不住抬脚的时候丢下一句话便离去。 谷蓁哭笑不得,只能轻叹一声。 正文 545【内鬼】 ,庶子无敌 裴越让叶七留在府中,让她带着桃花和谷蓁去内宅,旁观林疏月心无旁骛地练习查账,自己急匆匆地赶往太史台阁。 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到这片青灰色的建筑,沈默云对于他的到来略显意外。 听明来意之后,沈默云没有迟疑,喊来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简略介绍道:“他叫荆楚,现任台阁坤部主事,负责都中一应细务。这是中山侯裴越,广平侯谷梁第四子谷范从离园赎出来的那位清倌人被人劫走,他怀疑这件事和内鬼有关。” 裴越拱手道:“事情紧急,恳请荆主事施以援手。” “不敢当。” 荆楚相貌文气语调谦逊,微微躬身道:“裴侯爷之名如雷贯耳,下官在您面前怎敢托大?那位清倌人名叫南琴,谷家四少爷购置的宅子位于西城瑞康坊,不知下官说的可对?” 即便知道太史台阁的职责就是如此,且此时有求于人,裴越心中依然泛起一阵寒意,勉强笑道:“荆主事的记性令人佩服。” 荆楚从容道:“分内之事罢了。裴侯爷,请问具体要查什么?” 裴越便将事情的过程和自己的猜疑简略说了一遍,然后从袖中取出谷范所写的护卫名单,递给荆楚之后说道:“南琴姑娘失踪后,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消息,我们不能确定对方究竟要做什么,只能从各个方面尝试。如果护卫之中真的有内鬼,说不定此人知道南琴姑娘的下落。” 荆楚一目十行地扫过,稍稍思索之后,笃定道:“这些人既然是南营老卒,那么查起来不难,请侯爷给下官三个时辰,一定能查清楚他们身上的嫌疑。” 裴越惊喜道:“多谢!” “不敢,请侯爷稍待。” 荆楚向二人行礼之后,快步离开沈默云的值房。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裴越不禁感叹道:“台阁真是藏龙卧虎。” “不用心急,坐下说话。”沈默云指着旁边的椅子,继而微笑道:“第一次见你如此焦急。” 裴越苦笑道:“大人就不要取笑我了,可能再过一会,你的得力手下们就会送来中山侯府的密报,里面写着谷范与我大打出手,差点酿成兄弟反目的结果。” 沈默云淡淡道:“谷四少是性情中人,与谷梁和他三位兄长的脾气截然不同,藏在暗处的敌人显然是看重他爱憎分明的个性,利用那位南琴姑娘给你们下套。” 裴越摇摇头道:“哪里是爱憎分明,我看他是被爱冲昏头,居然认为是我在背后捣鬼。” 沈默云看了他一眼,微笑道:“这个说法倒是有趣,不过谷范要是像你这么冷静的话,当初在绿柳庄也不会再三为你出头,毕竟那时候你们可没有多深的交情。” 裴越嘴角抽了抽,无奈道:“大人,在你眼中我就是一個只会算计的人?” 沈默云笑着否定道:“当然不是,你在西境的作为也称得上性情中人,不过这和谷范有所不同,他讲究爱恨从心,而你更注重大局。孰高孰低没法评判,只是我个人而言更喜欢你这种风格。” 裴越道:“大人谬赞了,我也只是为了功名利禄奔波的普通人。” 沈默云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肯定不是普通人,否则偌大的中山侯府又怎会没有一个外人。方才你暗示自己府中有台阁的人,现在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伱,整个都中只有两处大臣宅邸传不出任何有用的消息,你府上就是其中之一。” 裴越面色如常,平静地解释道:“府中都是绿柳庄的家生子,我这个人并不厌旧,终究还是熟悉的人更放心一些。” 沈默云感慨道:“所以你也不必用言语试探我,台阁没有你想得那般无所不能,我更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在你还是一个庶子的时候就提前在绿柳庄这种地方安插人手。” 裴越笑了笑,话锋一转道:“大人所言两处宅邸,另一处应该是魏国公府上?” 沈默云赞道:“没错。” 裴越疑惑地问道:“大人,魏国公可不是从一介庶子往上爬,再者国公府内沾亲带故龙蛇混杂,台阁想要安插一些耳目应该不难。” 沈默云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说道:“我就不信你真的不明白。有些事只能当做阳光下的秘密,明明大家都能看见却要装作不知道。莫说屹立军中四十多年的王平章,就算是谷梁也会在台阁里发展内应。对于这些军头来说,自己身边人当中谁是台阁的密探,他们早就心知肚明,只不过绝大多数人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顶多是一些最紧要的机密避开我们的人而已。” 裴越惊道:“王平章的胆子这么大?连台阁的密探都敢驱逐?难怪陛下要用我来和他打擂台。” 沈默云感慨道:“你倒是直言不讳。” 裴越从容地应道:“别人都说皇宫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可是在我看来远远没有沈大人的值房安全。” 沈默云叹道:“以前我也是这样想的。罢了,闲话不叙,王平章当然不会像你说的那样直接,他只是将台阁的人都安排到前院清扫庭院,连仪门都进不去,哪里能打听到真正有用的消息。陛下也知道此事,不过并未因此动怒,只是叮嘱我不要和王平章发生冲突。” 裴越缓缓道:“咱们这位陛下心胸广阔,又怎会在意这种细枝末节,毕竟王平章又不会造反。” 沈默云听到这句话后若有所思,继而岔开话题道:“那位清倌人失踪的案子不止有内鬼这一处蹊跷。” 裴越微微一怔,望着对方平和沉静的目光,很想看清楚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自己对于这件事当然有很多种判断,但是不管怎样推测,敌人的动作都太急迫了。 这件事的目的肯定和他有关,设套的人非常了解他和谷范的关系,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劫走南琴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沈默云继续说道:“那位清倌人的身份看起来没有问题,难怪谷家四少对她情深意重,可是在我看来,利用那女子不断离间你和谷范的关系才是上策。如此匆忙地将人劫走,谷范就算怀疑你,也绝对不会闹成恩断义绝的局面,因为你们之间的关联太多,你身上早就有谷梁的烙印。” 裴越忽略最后那句话,问道:“大人也觉得南琴姑娘有问题?” 沈默云道:“这个并不重要,即便她真的清清白白,幕后黑手依然可以搞出各种小动作离间你们。如今这步棋看似昏招,可是能拥有这种力量掳人的黑手,在阴谋算计上不至于如此幼稚,想来他肯定另有所图。” “莫非是想要杀我?”裴越面色不断变幻。 沈默云点头道:“也有可能。” 裴越不禁想起自己刚刚返京的时候,在古蔺驿发现有人在暗中埋伏,当时他和叶七已经做好迎战的准备,但最终却无事发生。 这说明一件事,都中有人想要让他死,而不是简单的勾心斗角。 裴越冷笑道:“难道他想用南琴姑娘的安危逼谷范和我拼命?这样做未免也太小瞧我们了。” “只是一种猜测罢了,你小心一些便可。”沈默云提醒道。 裴越应下,然后想起之前自己对沈默云的请求,便主动问起永宁元年的一些故事,跟这位亲历者沟通要比翻看卷宗更加生动形象。 时间飞快流逝,当外面已经夜色深沉,裴越甚至在沈默云的值房里享用一顿台阁的餐食后,那位文气隽永的坤部主事荆楚终于走了进来。 “侯爷久等了。”荆楚行礼道。 裴越连忙摆手道:“荆主事,是否查出了端倪?” 荆楚快速答道:“幸不辱命,下官领着属下对这十六人逐一排查,厘清所有人的家世和最近的踪迹之后,发现此人有问题。” 裴越接过他递来的字条,面色微微一沉,旋即抱拳道:“多谢荆主事。” 荆楚垂首道:“正事要紧,还请侯爷不必多礼。” 裴越点了点头,然后向他和沈默云辞行,急切地离开太史台阁。 今日的京都格外热闹,先是广平侯的嫡子谷范敲响了京都府的鸣冤鼓,惊得府尹苏平差点从床上摔下来。然后便是祥云商号的伙计们四处打听消息,戚闵和杨虎统领的精锐密探混杂其中,在整个西城就差挖地三尺,只为找到一点点线索。 这两件事对于二月份平静的的京都来说,是一桩十分罕见的热闹,甚至些许风声传进了皇宫大内。 开平帝听说传闻之后,本来想让裴越进宫说清楚,不过想起自己昨天才让他滚蛋,并且三天之内不得再见,犹豫片刻只能作罢。这位勤奋的君王在御书房中批阅奏章,嘴里笑骂了几句裴越是个不省心的惹祸精,这种态度让旁边的内监们心中凛然。 中山侯府仿佛是风暴的中心,外表的平静掩盖住内里的波涛汹涌。 亲兵们居住的东侧小院,一间灯火通明的房间内,一个年轻男人被揍得鼻青脸肿,身上伤痕累累。 谷范愤怒地咆哮道:“再不说我今天剐了你!” 裴越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 谷范在逼问自家护卫中的内鬼,但是他并没有心情欣赏这种暴力,反而想起开平四年的一桩旧事。 这让他有些烦躁。 正文 546【真相】 ,庶子无敌 将时间拉回到开平四年九月十六日。 位于绿柳庄东南面的荒林中,方锐的墓地被人挖开,尸骨不翼而飞。 裴越怀疑自己的亲兵中有内鬼,否则南周的人绝对不可能在没有惊动庄户的前提下,时隔一年之久准确找到方锐的埋骨之地。 这是一桩令他格外愤怒的事情。 因为知道这个地方的人仅有七个,是最早跟在裴越身边的亲兵。 邓载、王勇、戚闵、祁钧、杨虎、耿义和陈大年。 这些人原本只是定国府的家生子,这辈子最大的出息无非便是当上田庄的庄头。裴越不仅免去他们的奴仆身份,还帮他们请来席先生这样的大才教导,要知道这种待遇连诸多勋贵子弟都无法享有。若非席先生悉心传授,这些人哪来的能力独当一面,更不可能像今日这般鱼跃龙门。 裴越原本想要挖出亲兵中的蠢货,但是外事繁多争斗不休,紧接着就离京南下,故而只能暂时将这件事压下去。 后来陈希之身死灵州,京都一切安好,裴越仿佛逐渐淡忘此事。 然而回京之后惊闻陈希之还活着,他不禁有了很多联想。连叶七都会有自己的秘密,更遑论身边这些二十岁左右并未见识过世间繁华的毛头小子?面对幕后敌人的威逼利诱,这些亲兵中难免会有人行差踏错。 裴越从来不相信人间会有绝对的忠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那种将自己的心肺肠子都拉出来表明心迹的忠臣,应该只存在于美好的传说之中。 具体到这七人而言,邓载和王勇性格相似,敏于行而讷于言,两人的家风都极好,应该不会在前途一片大好的时候犯错。杨虎的父亲在绿柳庄夜战中亡故,他肯定不会向杀父仇人低头。 戚闵则是裴越心中最不可能的人选,因为他能从此人眼中看到对权力的欲望和野心。裴越并不在意这种心思,因为戚闵很清楚,他只要离开裴越就会一文不值。对于这种将身家前程全都寄托在裴越身上的人来说,任何威逼利诱都起不到作用。 思来想去,或许有问题的人便出现在祁钧、耿义和陈大年之间。 裴越对这三个人的关注和器重比不上另外四人,可他们毕竟是最早主动跟在裴越身边的亲随。那时候裴越还只是一个庶子,与现在不可同日而语。这几年他们任劳任怨,勤勤恳恳地完成裴越交待的任务,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这根刺一直扎在心中,虽然裴越没有查到任何线索,不代表他就会彻底忘记。 此刻他坐在桌边看着谷范审问那名护卫,心中的刺又隐隐泛了起来,让他眉眼间的情绪愈发沉闷。 “四少爷,属下不是叛徒!属下真的不是!”护卫跪在地上,无比凄惨地叫喊着。 谷范盛怒之下出手非同寻常,一顿拳脚下去那人便已经面目全非,如果不是谷范还想从他嘴里问出南琴的下落,恐怕此人早就成了一具尸体。 听到他的哀求,谷范出离地愤怒道:“别喊我少爷,你也不配做谷家的护卫!说,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会做出这种卑劣的叛徒行径!” 护卫迟疑着不敢开口。 谷范冷笑两声,裴越见状便说道:“你要是不想被他活活打死,我劝你最好老实一点。说起来你也挺厉害的,让太史台阁一位主事带着几十名精悍密探全力排查,这可是四品以上大官才有的待遇。” 听到太史台阁四字,护卫的脸色登时变得苍白如纸,惊惶道:“四少爷,裴少爷,属下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快说!”谷范的忍耐显然已经到了极限。 护卫垂着头,缓缓道:“四少爷,属下收了八百两银子。” 谷范瞪大双眼,一脸不敢置信的神情,楞道:“你说什么?八百两银子?你就因为八百两银子背叛谷家?” 护卫抬起头望着谷范,畏惧地道:“四少爷,您是否知道属下为何会离开行伍?” 谷范冷声道:“为何?” 护卫轻吸一口气,心中仿佛多了几分勇气,答道:“属下本是京军南大营燕山卫步卒,后来轮转去了南境。在一次与南周精锐平江陷阵营的遭遇战中,我们燕山卫阵亡同袍上千人,属下侥幸活了下来,却也落下无法治愈的病根,已经没有多少年头可活了。” 谷范怔了怔,缓缓问道:“你这是在报复谷家?” 护卫连忙摇头,诚恳地说道:“属下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侯爷不仅给了我伤残抚慰银子,还让我进入侯府的护卫队伍,这样的恩情如何敢忘?” 谷范不解道:“那你为何要这样做?” 护卫沉默片刻,老老实实地说道:“属下这身病根需要长期服药,家中有老父母要赡养,还有三個儿女要抚养,属下的婆娘平日里照顾家里就已经很辛苦,没有能力也没有精力去赚银子。朝廷给的银子一共三十两,侯爷自己添了七十两,这一百两就是属下家中所有的积蓄。如今在侯府做护卫,每月有二两银子,暂时还能维持生计。只是随着日子久了,属下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再也站不起来。等到那个时候,家中全是嗷嗷待哺的老幼妇孺,他们靠什么活着啊?” 谷范只觉得胸中憋着很多话,但是看着此人凄苦的面容,一时间竟然无法出口。 裴越对此并不奇怪,很多武将勋贵会将自己的旧属收到麾下,总觉得这些人不论能力强弱,至少忠诚不会有问题。像眼前这个护卫大抵属于最低等级的人手,所以才会被安排到西城那个宅子做岗哨。 谷梁其实已经尽可能对这些跟随他的人负责,然而广平侯府又不是钱庄,不可能随意抛洒银票。 地位越高需要负责的人就越多,谷梁在军中的拥趸何止千万,如果每个人在战场上负伤之后,他就得养这一大家子人,那么广平侯府就是变卖祖产都不够。 即便他已经掏出很多银子,但是这笔钱分到每个人的手中就不多了。 良久之后,谷范沉声道:“既然你有这样的苦衷,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护卫一阵犹豫,愧疚地说道:“侯爷对我们这些人足够好,没脸再去恳求,只恨自己没有赚银子的能力。” 谷范气不打一处来,怒道:“没脸来求我,难道你就有脸做叛徒?老子真搞不懂伱这种人的想法,莫非你以为做了这种事能永远瞒天过海,谁都不会发现?孰轻孰重,难道你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护卫低着头,缓缓道:“四少爷,这笔银子是姑娘身边的贴身丫鬟给属下的。” 裴越眼中猛然闪过一抹寒光。 正文 547【平原镇】 ,庶子无敌 “你再说一遍?” 谷范这一刻的语气格外冷峻。 护卫略显激动地说道:“四少爷,此事千真万确!我们在那座宅子的防卫体系,历来只向少爷您禀报,并不会告知被保护的人。这样做是不想让府中的人觉得怪异,因为暗哨会藏在府内各处。姑娘的贴身丫鬟名叫云儿,她私下里找到我,说姑娘想知道我们的暗哨位置,以免府中丫鬟们被吓到。属下很清楚四少爷对姑娘的看重,所以就答应了她。” 谷范冷眼望着他,咬牙道:“然后作为回报,云儿就给了你八百两银子?” 护卫点头道:“是。” 谷范强忍着抽他一个耳光的冲动,寒声道:“如果真是南琴让云儿找你,她为什么要给你那么多银子?” 护卫一时语塞,不敢迎着他的目光。 “说!” “是云儿主动提及我家中境况,然后愿意花一笔银子买这个消息,并且嘱咐属下不要告诉旁人,属下一时……一时……” “胡说八道!漏洞百出!你明明知道这里面有问题,却因为八百两银子将消息漏了出去!” 护卫眼眶泛红,惨笑道:“四少爷,属下只是想给家人留一笔银子,等我死了之后,他们可以靠着这笔钱好好地活着。银子被属下存进了太平钱庄,票据放在婆娘手里,一文钱都没敢乱花。” 谷范握紧双拳,虎目喷火。 裴越轻叹一声,起身走过来问道:“也就是说,从始至终你都没有跟那些贼人联系过,并不知道南琴姑娘的下落?” 护卫猛地摇头道:“属下不知道。” 裴越又问道:“你是李进大哥麾下的兵?” 护卫答道:“是,那时候李大哥是燕山卫的右军统领,属下本是右军的一名哨官。” 裴越神情复杂,缓缓道:“你叫什么名字?” 护卫面露茫然,既然这位中山侯去太史台阁查到自己,又怎会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不过在裴越面前他根本不敢迟疑,连忙回道:“属下名叫程广泰。” 裴越不置可否,转头看向谷范问道:“要不要现在就杀了他?” 谷范面色变幻不定,显然心中正在天人交战。 裴越继续说道:“不然这样吧,先将他关起来,等找到南琴姑娘和丫鬟云儿之后,问问这件事的真伪。如果一切顺利且他所言为真,那就免了他的死罪,只将他赶出去便可,你意下如何?” 谷范沉声道:“好。” 程广泰闻言顾不得身上的伤势,连忙给两人磕头。 等其他护卫将此人带走后,谷范望着裴越说道:“我以为你在军中步步高升,肯定最痛恨这种吃里扒外的叛徒,没想到你比我还心软。” 裴越轻叹道:“此人在军中落得一身伤病,本就活不长久,又被你一顿拳脚殴打,能不能看到明天早上的太阳犹未可知。” 或许这个话题有些沉重,两人没有继续聊下去。 不多时,戚闵和王勇回到侯府,脸上都挂着沉重又略显兴奋的表情。 “少爷,谷少爷,查到一些消息了!”戚闵当先开口,语气十分急促。 谷范立刻站起身来,裴越颔首道:“快说。” 戚闵连忙道:“商号里有几个伙计今天清晨出城去矿场,他们是赶在城门打开的最早时刻,正好瞧见有三四十个剽悍骑士护卫着一辆马车离开京都。” 裴越和谷范对视一眼,心中同时泛起不妙的感觉。 戚闵发现两人的表情显得十分凝重,便不敢再卖关子,飞快地说道:“根据那几個伙计回忆,那伙人是从东门出城,就在他们前面。当时守城士卒只是简单问了几句,没有去看马车中的情况。出城之后,对方去往东面的官道。” 裴越皱眉道:“东面?” 王勇补充道:“有个伙计是秦州人氏,他听到其中几人说话的声音,对方好像带着秦州沿海一带府县的口音。” 谷范心急如焚地问道:“能不能再具体一些?” 王勇歉然道:“谷少爷,那位伙计虽然祖籍秦州墨阳府,但他一直在京都生活,只是去过几次秦州祭拜先祖,所以并不是特别有把握。” 谷范忍不住骂了一声狗贼,然后对裴越说道:“越哥儿,伱和沈大人关系不错,能不能请他动用台阁的令牌,让我带着人连夜出城?” 裴越摇头道:“不是我不肯去找沈大人,问题在于咱们去哪找?东面官道分支无数,可以北上可以南下,也能一路往东直到看见怒海,怎么确定对方的行进方向?” 谷范道:“那现在该怎么办?” “等。” “等?” “对方劫走南琴姑娘总不会是想把她请回去供着,我猜测要不了多久就会有消息传来。对方这般劳师动众,必然有所图谋,既然如此就肯定会找你接触。” 谷范只觉得自己的情绪越来越急躁,可是他也知道裴越所言才是正道。倘若那些人真的带着南琴离开京都,那么自己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撞运气,不仅救不了南琴,反而有可能错过关键的消息。 所以他只能等。 谷蓁傍晚时已经赶回广平侯府,她还得安抚好母亲赵氏。 裴越劝了片刻,谷范依旧不肯去为他准备的客房休息,一直红着双眼在这个房间里坐着。裴越拿他没办法,只好暂时放下林疏月准备好的被窝,陪他在这里枯坐。 这一宿整座中山侯府都不得安宁。 天亮之后,二管家王默忽然急匆匆地来找裴越,手中拿着一封书信。 “少爷,这是前院杂役刚才在角门外发现的。”王默紧张地说道。 不等裴越开口,只眯了小半个时辰的谷范冲过来一把夺过书信,只见信封上写着端端正正的四个大字:谷范亲启。 他撕开封口抽出一张普通的纸,看了一眼之后咬牙说道:“平原镇!” 裴越接过信纸,只见上面写着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谷少爷,请于二月二十二日午时整,携带太平钱庄银票十万两,于平原镇东面三十里乱葬岗处接回南琴小姐。若我们发现同行者超过五人,将立刻杀死南琴小姐。 正文 548【卿本佳人】 ,庶子无敌 平原镇位于永州北境,与京畿地区相连,这里土地肥沃灌溉便利,自古以来便是产粮重镇。 时维初春,大地逐渐复苏,农户们开始辛勤地劳作,田间地头处处可见勤劳的身影。 从这里往东五十余里便是白马镇,此地紧靠绮水,渡口处一片忙碌的景象。 相较于平原镇,白马镇因为渡口的原因显得更加繁华,镇内酒肆客栈林立,南来北往的货商络绎不绝,操着各地口音的商贾从荷包中掏出银票,滋养着这片富饶的地区。 如归客栈在白马镇内只能算中等档次,掌柜的是一个精明和气的中年男人。最近客栈内住进来一位出手阔绰的秦州货商,包下后面一栋小楼,这让他喜笑颜开,愈发显得毕恭毕敬。 小楼仅两层,共有十个房间,一共住进来三十余人。 掌柜注意到这群人当中有两名女子,其中一人应该是丫鬟,另一人虽然用帷幕遮面,但行动间颇显风流韵致,他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心里有些痒。不过那位年轻货商显然不是普通角色,身边的护卫一个个龙行虎步,所以他也不敢细看。 二楼居中的房间内,一名年轻女子枯坐窗前,双眼无神,面容凄婉。 丫鬟站在她身边,不敢大声催促,只能小心翼翼地劝道:“姑娘,你这两天都没怎么吃东西,这样下去身体撑不住的。” 年轻女子便是被恶人劫走的南琴,曾经色艺双绝名动京都的离园花魁。 她摇摇头,仍旧一言不发。 丫鬟云儿急得嘴上生了燎泡,哽咽道:“婢子以前劝过姑娘,将那边的事情告诉裴公子,请他帮忙解决,如此一来也不会让谷少爷生气。姑娘不听,现在又这般难过,这又是何苦呢?” 南琴眼波微微一动,轻声道:“云儿,你不明白。” “恕婢子多嘴,姑娘如果真的一心替那边做事,就不该对谷少爷动心。若是决定和谷少爷厮守终身,就得和那边断了关系。姑娘这么聪明的人物,怎么连这样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如今两边为难,受苦的还是你自己啊。” 云儿忽地跪在旁边,鼓足勇气说出这番话。 南琴轻叹一声,伸手牵着云儿的小臂,示意她站起来,然后说道:“断不了,也放不下,我又怎会不知这样进退维谷的难处。云儿,你从小就跟在我身边,应该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一辈子逃不过的便是身不由己这四个字。” 云儿满脸哀容,不过见她终于能稍稍敞开心扉,不由得松了口气。正要继续劝说,便听见屏风外面传来房门推开的声音,紧接着响起节奏稳定的脚步声。 她立刻便想到那個可怕的年轻男人,然后下意识地站在南琴身前,仿佛一只保护幼崽的母兽。 男人身段颀长姿态矫健,面容棱角分明,虽然还比不上谷范那般几近完美的面部线条,但已经称得上英俊潇洒。 他眼中含笑地望着丫鬟,很温和地说道:“云儿,你先出去,我有事和你家姑娘说。” 云儿看起来很勇敢,但是身体在微微颤抖,紧抿双唇不说话,神情十分倔强。 南琴柔声道:“云儿,出去罢。” 云儿摇头道:“姑娘,我不走。” 南琴泛起一抹苦笑道:“不妨事,只是说说话而已,倘若他真的想做什么,你也拦不住。白白害了你的性命,岂不是让我此生愧疚不安?” 云儿迟疑片刻,然而终究说不出什么狠话,只能十分艰难地迈步离开。 房内忽然安静下来。 年轻男人坐在桌边,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微笑道:“不要以为我是故作姿态,你还能记得自己的身份,没有让我出手逼迫,可见梁国京都十余年的花魁生涯没有磨灭你的记忆,这是一件非常值得肯定和赞许的事情。等我们做成这件事后,你可以回到自己的家乡,我会帮你安排一个优秀的夫君,再给伱银子和田地,保你后半生富贵无忧。” 南琴仿佛没有听见后面那些许诺,她望着年轻男人那双深沉的眼眸,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年轻男人摆摆手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 南琴面无表情地轻笑两声。 男人见状便直白地说道:“你若真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我这次北上只为报仇,带着谷范和裴越的人头回去,祭奠那些死在他们手中的英魂。” 南琴摇头道:“谷范没有杀过人。” 男人嗤笑道:“谷梁呢?谷家老大老二呢?就算你在京都安于现状不知边境战事之惨烈,也应该从谷范口中听说过他父兄的那些‘壮举’。莫要忘了,梁人无论是谁都是我们的仇敌,这也是当年想法设法将你们送过来的根本原因。” 南琴执拗地说道:“冤有头债有主,你应该去找那些手上沾着鲜血的人。” 男人英气的眉峰渐渐皱起,淡淡道:“你以为我们不想杀谷梁?此人用我们同袍的鲜血浇灌自己的爵位,若是能杀他早就砍了他几千刀。如今他是梁国成京行营节制,身边全是精锐护卫,如何能够得手?不过你也不必言语争锋,总有一天我们会在战场上击败梁人,大哥日复一日操练士卒,等的就是那一天。” 南琴望着他脸上浮现的煞气,既能理解又有些无法接受,摇摇头道:“梁人是杀不完的。” 男人的语调遽然冷厉,缓缓道:“你在梁国京都这么久,应该没有听过周朝这两个字,耳濡目染的都是大梁,仿佛他们才是天下正统,一如当年之大魏国。他们口中怎么称呼我们呢?南周都算是较为寻常的叫法,更多人叫我们南蛮,你不会没听过吧?我希望你能永远明白一件事,你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就是要时刻提醒你记住梁人施加在我们头上的羞辱,南琴的南便是南周的南,更是南蛮的南!” 他猛地一拍桌面,厉声道:“你是周人,不是梁人,不要把那些逢场作戏当成真心实意,不然我会亲手杀了你全家!” 正文 549【单刀赴会】 ,庶子无敌 “我已经按照你的吩咐做了所有事,请你不要伤害我的家人。” 南琴此刻的表现出人意料的冷静,并未露出丝毫惊慌的情绪。 年轻男人吐出一口浊气,极快地平复心境,淡然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并不在意你对谷范有了情意。只要你能记住自己的身份,记住梁周之间即便天沧江水也洗不干净的血仇,有些事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南琴轻轻点头,忽然以他没有见过的肃然姿态说道:“可是我依旧认为这个决策是个错误。” 年轻男人双眼微眯道:“你在质疑我的决定?” 南琴平静地说道:“这里是梁国腹心之地,距离京都仅仅数百里,就算你真的能杀了谷范,也绝对回不去故乡。谷范是谷梁唯一没有从军的儿子,原本就代表着最重要的香火之意。如果谷范死了,上到梁国皇帝,下到京军南营士卒,再加上无孔不入的太史台阁,一定会将我们所有人找到然后斩首,甚至可能引发两国之间的大仗。” 年轻男人闻言忽地笑出声来,戏谑地望着南琴,讥讽道:“你懂什么呢?” 南琴坚定地说道:“我不懂,但是我知道倘若谷范死了,后果一定非常严重。杀一个无心仕途的侯府子弟,要付出的代价可能是我们在北面的整个密探体系,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年轻男人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茶水,换了一个更加舒服的坐姿,轻蔑地道:“反正现在闲着无聊,那我就告诉你一些正确的道理。梁国这位皇帝总以为自己的心思没人能猜到,这是一种非常自大又愚蠢的心理。莫说父亲和大哥,就算是枢密院里那些行走都知道,梁国皇帝从登基开始就幻想着一统天下,自以为是地定下先周后吴的国策。如果不是去年吴国突然发兵征伐,说不定现在南面边境上就已经战火连天。不管我们杀不杀谷范,两国之间的这场国战都无法避免。” “杀谷范没有任何好处,只会激怒谷梁和梁国勋贵。”南琴缓缓道。 年轻男人断然道:“你错了。很多人吹捧谷梁是谷阎王,说什么南周小儿闻名止啼,这种说法何其可笑啊。实际上,谷梁这個人用兵极其谨慎狡猾,确实是一个非常难缠的敌人。梁国皇帝任命他为成京行营节制,毫无疑问是要用他来打这场仗。” 他顿了一顿,面上浮现几分决然,继续说道:“在战事开启之前,倘若我们能杀了谷范,此人一定会心境受损,早晚会露出更多的破绽。对于以后绝对会发生的战事来说,任何对我们有利的可能都要去尝试,哪怕只是增加一丁点的胜算,我们都必须去做。” “为了赌一个无法确定的可能,将北面的谍网暴露出来,甚至有可能付出诸多人命,我不觉得镇国公会同意你的策略。”南琴轻咬下唇,勇敢地说出那个人。 镇国公方谢晓,周朝总理军务大臣,皇帝的左膀右臂之一。 其长子方云天,现任陷阵营主将,统率着一万五千名重甲步卒,其中绝大多数中坚将官都出自平江镇方氏一族。 方谢晓与谷梁称得上一生之敌,两人当年交手互有胜负,谷梁略微占据一丝上风。 方云天出身尊贵,但是能升为陷阵营主将靠的是扎实的军功,这一点就算是方谢晓的政敌都无可指摘。很多周朝官员都在猜测,这个极其优秀的年轻人究竟能不能超过乃父的功绩,率领陷阵营击破北梁边境上最重要的尧山大营。 此刻坐在南琴面前的便是方云天的四弟,大名唤作方云虎,他另外一个身份便是周朝在北梁境内谍网的实际负责人。换而言之,像南琴这些在很小时候就改换身份潜入梁国境内的探子,都是方云虎的直系属下。 听到南琴提起父亲,方云虎面露崇敬,继而郑重地说道:“家父的心思岂是常人能够猜测?这次的行动是我本人一手策划,但是我相信家父会支持这个决定。” 南琴心中无比沉重,想方设法都无法打消对方的念头,这让她心中一片灰暗。 方云虎见状轻笑道:“你不用担心,现在梁国京都局势混乱,成安候路敏之死引发权力洗牌,像王平章、李柄中、郭开山和谷梁这些人自顾不暇,就连沈默云都无法幸免,这是最好也是唯一的时机。另外,我的身份只是梁国秦州沿海的匪人,这次来京都瞄上你这头肥羊,为的只是那十万两银票而已。” “可是……” 南琴欲言又止,她很想说谷范不一定会来,不如趁早改变主意继续潜伏。 然而面前这个年轻男人掌握的信息渠道远比她想象得要广,对方既然决定动手,哪里还会不查清楚谷范的性格? 他真的会来救自己吗? 答案不言自明。 方云虎似乎猜到她的想法,语气中多了几分凌厉:“若非裴越这么快回京,我甚至不需要这般大动干戈,有的是办法在京都杀了谷范然后轻松脱身。不过他回来也好,当年他献策横断山,杀了我们平江八百子弟,这个仇正好一并报了。” 南琴想起裴越在离园那夜的悍然出手,心中一时百感交集,缓缓道:“裴越在,谷范肯定不会冲动行事。公子,现在罢手还来得及。” 方云虎笑道:“我在那封信上写明与谷范同行的不得超过五人,伱猜自诩忠义为先的裴越会不会陪他涉险?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此人看似大义凛然,实则卑鄙狡诈,不然方锐那家伙也不会平白死在他手里,连累得大哥被家父训斥了一顿,然后又飞书命我取回方锐的骨殖。” 他忽然站起身,来到南琴身边推开窗户,望着北方说道:“你看,那里就是绮水,北面就是绿柳庄,方锐和几十名方家子弟的尸骨就被埋在那片荒林之中。要不是席思道日夜守在他身边,前年我就会设法杀了裴越。如今那人不知去向,梁国官场局势混乱,仅凭裴越和谷范再加上他们身边一两百亲随,想要躲过我这一刀,呵呵。” 南琴终于绝望,脸色已然发白。 方云虎侧头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我要看着他们兄弟反目,然后送他们去地府和解,虽然都是我的仇人,但是送他们壮烈去死,也算是我的一片心意。” “报!” 便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方云虎面色隐隐振奋,说道:“进来说。” 一个浓眉大眼的剽悍男子快步走进来,在屏风前面驻足,躬身道:“公子,眼线回报,谷范已经离京。” 方云虎笑了笑,满意地问道:“几个人?” 男子略显迟疑,缓缓答道:“仅他一人。” 方云虎微微变色,旋即立刻恢复正常,又问道:“裴越没有同行?两人是否决裂?” 男子应道:“应该没有,两人谈话的地方我们的眼线无法靠近,并不知道他们做了怎样的商议。” 方云虎沉声道:“那个内应还是没有消息传出来?” 男子愧疚地说道:“公子,自从开平四年那次之后,我们就很难再接近他。裴越身边训练出一批人手,虽然还无法和太史台阁的那些乌鸦们相提并论,但是我们能察觉到暗中有人在盯着他。为了安全起见,在公子没有明确指示之前,我们的人都在潜藏,没有暴露过踪迹。” 方云虎沉默片刻,最终冷笑一声道:“不必慌乱,吩咐下去,一切按照既定计划进行。” “遵令!” 此人离开之后,方云虎没有去看神色略显古怪的南琴,依旧站在窗前望着苍茫的景色,许久之后才恢复正常,对南琴说道:“你就在这里待着,我答应你的事情不会反悔。” “是,公子。” 南琴平静地应道,似乎没有任何异常。 方云虎略显狐疑地看着她,只见这个身家性命乃至于全家人命运都掌握在自己手里的绝美女子面色恬静,似乎早已忘了自己的心上人,与此前的表现截然不同。 他没有多想,只觉得这是哀莫大于心死的正常反应。 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便是提刀杀人。 …… 开平六年,二月二十二日。 辰时初刻,谷范策马出京都。 一人一骑,腰间悬着一柄长剑。 南下。 正文 550【棋逢对手】 ,庶子无敌 两天前,中山侯府。 谷范咬牙说道:“这帮人真当我是蠢货?就算他们真是秦州沿海一带猖狂的匪人,我也不相信他们敢招惹武勋亲贵。” 裴越面色古怪地说道:“十万两银子的赎金,他们胃口确实不小。” 谷范皱眉问道:“你信?” 裴越轻轻一笑,示意他稍安勿躁,坐下之后说道:“对方不会天真地觉得我们真的会相信这个借口。其实你仔细看看,这封信很有意思,透露出几个不同寻常的关键点。” 谷范自然算得上心高气傲,他的家世、武道天赋乃至于相貌都属于第一流,这也是当初他主动照顾裴越的原因之一,毕竟在他眼里那时候的裴越太过弱小,江湖中的草莽豪侠追求的就是锄强扶弱。但他并不会妄自尊大,而且深知裴越在心机谋算上的能力,故而暂时按下心中的焦急,坐在旁边等待着裴越的分析。 “他们将时间定在两天之后,地点是距离京都很近的平原镇,似乎巴不得我们好好准备。要知道这里可是我们的主场,除了你我身边的亲卫之外,我们甚至可以奏请陛下调动京营和太史台阁。时间很充裕,我们完全可以在平原镇周边布置天罗地网。” 裴越的话让谷范眼前一亮,旋即又陷入茫然不解,对方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呢? 他迟疑着说道:“或许他们只是太过自信。” 裴越摇摇头,微笑问道:“如果你是这件事的幕后黑手,先不提你的目的究竟是银子还是杀人,做这件事最需要担心的是什么?” 他伸出两根手指,自信地说道:“第一,怎么应对我们掌握的庞大力量。第二,事成之后如何脱身。” 谷范在这一刻福至心灵,缓缓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裴越的右手轻轻拍着扶手,目光十分锐利,凛然道:“如果我们不去考虑这封信背后藏着的深意,粗浅地以为这是对方的疏漏,那就很可能落入他们的陷阱。倘若我们将所有的力量都提前部署在平原镇附近,等你到了那里,他们只需要让你去另外一个地方赎人,那么我们前面做的布置就没有任何作用。” 谷范怔了怔,意识到裴越的判断非常有可能。 只要南琴还在对方手里,他就必须听从调动,因为实际上的赎人地点并不在平原镇附近的乱葬岗。在这个完全没有远程联系手段的时代,只要他跟着对方去另外一个地点,那么不仅仅此前在平原镇的布置全部作废,更可怕的问题是他会失去和裴越的联系。 当然,谷范拥有自主决定的权利,他完全可以不理会对方的说辞,只要平原镇不是赎人的地点,凭他的武道修为再加上安插在那片区域的人手,没有人能伤到他,甚至他可以不再管南琴的生死。 然而他会这样做吗? 裴越的神情有些复杂,缓缓道:“虽然还不知道敌人究竟是谁,我能确定的是他对你非常了解,才会做出这样的谋划。” 谷范冷笑道:“如此说来,他们是吃定我了。” 这话里透着几分冷厉的肃杀之意。 裴越没有谈论这個话题,其实是因为压根没有讨论的必要,南琴之于谷范,就像林疏月之于他自己,倘若这次被劫走的是林疏月,他能做到视而不见?更不必说谷范的任侠性情,就算明知道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也会义无反顾地冲过去。 身为他的兄弟,裴越不会阻止他,只得尽可能地帮他增加胜算。 “我能肯定的是,平原镇肯定不会是对方的巢穴,或许那里只有几个无关紧要的小卒子等着你。想要解决这件事,必须要猜到他们真正的藏身之处。” “这很难猜。” 谷范坦然地说道,目前他们知道的信息太少,皆因敌人的动作太过迅猛且没有丝毫先兆。 裴越凝眸沉思片刻,缓缓道:“那封信上还有一句话,假如与你同行的超过四人,他们就会对南琴姑娘动手。” 谷范略显不解,这难道不是很平常的威胁之语? 虽然那些人知道谷范不可能不做准备,傻乎乎地孤身前往,但这种场面话总要说几句。 裴越冷静地说道:“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如果只是要用南琴姑娘的安危警告你,那只需要直言让伱独自去赎人便可,为何要加上这样一句不伦不类的话?为何偏偏是五人?不是六七八九十个人呢?” 虽然明知道不合适,谷范也被他古怪的语气逗得有些想笑。 裴越瞪了他一眼,正色道:“不要笑。我问你,要是我遇到这样的事情,敌人限定我只能带着几个人去,你会不会与我同行?” 谷范想也不想地说道:“当然去!” 裴越耸耸肩道:“这就是问题所在。” 谷范逐渐回过味来,喃喃道:“他是想你陪我一起去?” “所谓字斟句酌,大抵就是从每个字眼里挖出对方的真正想法。这封信里的策略大可分成两个方面,其一是让我们以为平原镇就是决战之地,让我们将手中的力量都布置在这里,到时候只要让你换个地方,就能打乱我们的所有安排。其二,他知道我们这边有很多高手,如果让你带很多人去,未免有些过于托大,可如果点名道姓要你我同去,目的便昭然若揭。” 谷范微怒道:“这群贼人好阴险。” 然后便看见裴越脸上略显尴尬的表情,连忙摆手道:“越哥儿,我不是说你。” 裴越轻笑道:“全当你是在夸赞我吧。其实想清楚这个问题,就能大概猜到这些人的身份。” “你说。” “劫走南琴的首要目标肯定是对付你,然后又想将我也拉进来,毫无疑问这是要同时杀掉我们两个人。至于劫匪绑票之类的身份,连你都不相信,我肯定更加不信。” 谷范闻言无奈道:“越哥儿,我在你心里就那么蠢吗?” 裴越翻了个白眼道:“你要是不蠢,会被对方的举动蛊惑,想要一拳打死我吗?” 谷范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索性光棍地说道:“要不你揍我一顿吧,我绝对不还手,这件事的确是我太浑了。” 正文 551【一箭双雕】 ,庶子无敌 “先记着,下次你再犯浑,我肯定不会客气。” 裴越大度地说道,然后继续分析:“如你所言,不管是大梁哪里的匪人都没有这样的胆量,为了十万两银子就敢招惹广平侯府。这些捞偏门的人并不蠢,分得清谁是肥羊谁是猛虎,只有那些根基浅薄的纨绔子弟才会四处招惹是非。” “会不会是官面上的人?” “不可能,大梁朝争较为温和,极少会出现那种你死我活的斗争。当年薛涛筹谋执政之位落空,朝中的大人们不仅没有为难他,还让他坐上灵州刺史的宝座,陛下更加封他为殿阁学士,由此可见一斑。退一步说,就算真的有人想对谷伯伯不利,也不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始作俑者其无后乎?重臣们不至于连这个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 “这样一想,范围就缩小了很多。” 裴越点点头,冷声道:“对方不在大梁朝野,又和你我都有仇怨,其实答案已经不言自明了。” 谷范有些跟不上他的节奏,毕竟自己擅长的不是这些推算谋划。其实顺着裴越的话头,他心里已经隐隐有一个方向,然而这样想下去就会触及一个非常可怕的可能,这让他根本不愿继续往下想。 裴越一直在观察他的神色变化,见状轻叹一声道:“兄长,你必须做好心理准备。” 谷范的眼神很痛苦,摇头道:“我不相信。” 裴越神情凝重地说道:“排除其他可能性之后,剩下那个或许就是正确的判断。三哥在西境立了不少战功,但西吴人肯定不会大费周章来京都找你的麻烦。谷伯伯当年从南境战事中脱颖而出,他的功劳都是在南周人身上攫取的,再加上大哥二哥如今也都在南境掌军,周人不可能去大军之中刺杀谷伯伯和二位兄长,那么目标只能是你。” 他顿了一顿,沉声说道:“至于我自己,当初在绿柳庄杀了方锐和那些方家子弟,又去横断山中和李进大哥一起解决了剩下的贼人,这样的仇不可谓不大。你我亲如兄弟,那些人挑拨不成,干脆铤而走险,想要利用这次的机会一箭双雕。” 听到挑拨二字,谷范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裴越忽然问道:“你相信程广泰的话吗?” 谷范想起那个在战场上落下一身病根的护卫,眼中浮现此人凄苦的神情,不由得叹了口气,怅惘道:“我信。” “我也相信,他毕竟是谷伯伯带过的兵,还不至于丧心病狂直接和南周人勾结。云儿是南琴姑娘的贴身丫鬟,或许有可能是她本人遭到胁迫,此事与南琴姑娘无关。但是眼前这個局深不见底,我们现在只能大概推测幕后黑手的身份,对于他的谋划和布置一无所知。既然如此凶险,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裴越诚恳地说完这番话,静静地等待着谷范的答复。 谷范心中明白,所谓最坏的打算,那就是南琴身上的秘密。 这次他没有像此前在那座宅子中一般,因为裴越的怀疑生出强烈的反对情绪。事实上,经过裴越一番抽丝剥茧的分析之后,谷范逐渐意识到问题所在。 他虽然不像裴越那样心思缜密,但也不会过于糊涂,既然对南琴情根深种,肯定会查她身边的人,这样才能保证南琴的安全。 云儿的身世很简单很清白,京都本地人氏,因为家道遭逢变故,被迫进了离园当丫鬟,然后就被南琴选中,一开始只是负责庭院洒扫,后来因为得到南琴的喜爱就变成贴身丫鬟,距今已经九年。 且不说云儿有没有可能勾连外敌,光是她的履历和性情,就决定她没有那么大的胆量,毫无畏惧地做出这种事。如果这里面没有南琴的默许乃至于吩咐,她怎么敢去收买谷范手下的护卫?但凡程广泰找南琴求证一二,云儿都应该明白自己和家人的下场是什么。 只是这样的话,事情的发展便指向一个谷范压根不想看到的可能性。 良久之后,他艰难地说道:“越哥儿,也许你的猜测是对的。” 裴越面容古井不波,心中却暗自松了口气。 如果谷范倔强到底,他还真的没有什么办法,就算自己不去平原镇,难道就能眼睁睁看着谷范去送死? 他平静地反问道:“你要不要去?” 谷范没有任何犹豫,点头道:“去。” 见裴越没有反对,他又补充道:“不管南琴是不是南周的细作,我总得亲眼见到她,当面问她一句。不如此做,我这辈子无法心安。” 裴越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好,既然你决定了,剩下来的事情交给我,伱只需要唱好台面上的戏份就行。” 谷范感激地望着他,问道:“那我现在该做什么?” 裴越轻轻一笑,淡然道:“你一宿没睡,神经已经绷得太紧了。放心,我保证南琴姑娘不会有什么危险。你现在先回去,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然后安抚好伯娘和蓁儿姐姐,让她们不要担心。如今谷伯伯还没有回京,咱们就是府中的爷们,不管外面风浪多大,总不能让她们一直惊慌不定。我需要好好想一想,然后做好详尽的安排。明天傍晚你过来,我会告诉你完整的计划,后日一早你就南下平原镇,彻底解决这件事。” 谷范闻言沉默片刻,忽地站起来躬身一礼,郑重地说道:“越哥儿,此前是我这个做兄长的对不住你。” 裴越连忙伸手将他拉起来,笑道:“差不多行了,我只是开几句玩笑,你还一直记在心里。真要论起来,你帮过我多少次?谷伯伯和伯娘待我如何?牙齿还会打架呢,兄弟之间有点误会算个屁,你再这么矫情下去,我可真的不认你这个兄长了。” 谷范脸上的表情终于轻松了些,微笑道:“那我先回府了,明天再来找你。” “好,我就不送了。” 裴越静静地望着他离去,站在原地想了很久。 都中议论纷纷,很多人都知道广平侯府四少爷的意中人被人劫走,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京都府、守备师、九城御史纷纷出动,就连宫中都派人来了广平侯府安抚和询问。据说陛下非常生气,当即就将太史台阁左令辰沈默云召入宫中训斥了一番,令他三天之内抓捕贼人救出那位离园的前任花魁。 只有极少数有心人注意到,中山侯府的马车一直在都中奔走。 二月二十一日傍晚,距离匪人约定的时间不到九个时辰,谷范尚未到来之前,裴越回到侯府偏厅,屋内站着七个年轻人。 这些人以邓载为首,是当初最早追随裴越的亲兵。 裴越的目光从他们脸上逐一扫过去,淡淡道:“谷范的事情你们应该都很清楚了,对方让他明天去平原镇赎人,这件事我们必须要出手相助。” 邓载和王勇面色沉肃,戚闵眼神略显兴奋,其他人的神情也都非常郑重。 “我已经奏请陛下,从京军南营中调来一支兵,再加上府中的所有人手,一定要将平原镇团团围住,连一只虫子都不能跑出去。接下来我会告诉你们详细的布置,你们不能出现什么纰漏,明白了吗?” “是,少爷!” 众人齐声应道。 裴越目光清正,缓缓道来,亲随们认真仔细地听着,不敢错过一个字。 桌上放着一张平原镇周遭的简易地形图,包含所有往来道路,裴越指着地图上的方位,将详尽的包围堵截阵型告诉他们。 小半个时辰过后,裴越问道:“都清楚了吗?” “清楚了!” 裴越点了点头,缓缓道:“都去准备吧。记住,刚才告诉你们的都是最重要的机密,绝对不能露出半点风声,不然南琴姑娘救不回来,反倒让幕后黑手跑了,那我可没脸再去见谷范。” 仿佛只是一句很平常的叮嘱。 众人应下之后开始往外走。 片刻过后,裴越望着一个突然返回的身影,眼神渐渐冰冷。 正文 552【主仆】 ,庶子无敌 “少爷,属下做过错事。” 来人站在裴越面前,直接双膝跪倒在地,脸上满是愧疚与痛苦的神情。 裴越目光清冷地望着他,虽然这个人没有超出自己的预料,但是真正看见这一幕,心中的那根刺依旧不可避免地开始活动。 “耿义,我待你如何?” “少爷对属下恩重如山。” “那你为何要背叛我?” “少爷……属下……” “抬起头,看着我说话!” 几句简短的交流之后,裴越的语调陡然冷厉,眼神也变得十分锐利。 耿义今年二十二岁,比起二十岁的邓载和十九岁的王勇都要年长,资质并不出众,当初是因为身材健壮性情敦厚被选中,成为最早跟随裴越的八名亲兵之一。虽然他不像邓载等人一样能独当一面,但是因为做事情踏实肯干,这几年也很受裴越的信任。如今他协助王勇打理商号,还称不上家财万贯,与当年的奴仆身份相比已经是草鸡变凤凰。 裴越不是没有怀疑过他,只不过与精明的祁钧和沉默寡言的陈大年相比,在他心中这个总是一脸憨厚笑容的大个子嫌疑要小一些。 耿义跟随裴越数年,对他的性情颇为了解,知道自家少爷现在看似波澜不惊,实则已经震怒不已。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确实生出了胆怯和退缩的心思,然而想到这两年来无数次从梦境中惊醒的折磨,他横下心说道:“少爷,属下没有背叛过您。” “哦?”裴越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问道:“那你做了什么错事?” 耿义垂首答道:“前年大概七八月份,属下在商号做事的时候,无意中结识一名来自秦州的货商。那人能说会道,做的也是正经生意,一来二去就熟络起来。属下知道自己脑子不够活泛,不能像邓载和王勇一样替少爷办大事,所以就想做好分内事,为商号多拉拢一些货商。” 裴越冷笑一声道:“秦州?” 耿义鼓起勇气抬头看了裴越一眼,答道:“是,属下查过他的文书材料,的确是秦州人氏。那人名叫吕方,属下通过他结识不少秦州和利州的货商,这些人大多经营着海贸,手里有很多大梁急需的货物,当时的确给商号带来不少收益。属下因此对吕方有了一些信任,但是在一次酒宴上,吕方给属下灌了很多酒,然后就问起了那次横断山贼人趁夜偷袭庄子的事情。” 裴越问道:“然后你就全部说了?” 耿义连忙摇头,愧疚地说道:“属下当时虽然不太清醒,却也不敢将庄中的事情告诉外人,只是……只是他最后说那些贼人的确该死,问我是不是将他们曝尸荒野,我说没有,少爷不会做那样的事情,那些贼人都被埋在庄子附近。” 裴越面容沉肃,心中却已经有了整件事的轮廓。 前年也就是开平四年,从开年到九月末他一直在绿柳庄潜心提升自己,外面的事情基本都交给这七名亲随去沟通打理。耿义所言大致没有虚假,现在裴越不能确定的是那个名叫吕方的秦州货商究竟是南周的细作,还是陈希之的手下。 他继续问道:“后来呢?” 耿义的脑袋愈发低垂,颤声道:“那次饮酒之后吕方就消失了,当时属下觉得有些奇怪,也只以为他家中有急事回了秦州,就没有往深处想。不久后,庄外荒林中的贼首尸骨被盗走,属下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 “为何当初不主动告诉我?” 面对裴越这个冷峻的问题,耿义显得极其痛苦,良久之后先是给裴越磕了三個响头,力气之大额头上已经泛出血印,然后双手撑地艰难说道:“属下不敢。” 裴越双眼微眯,缓缓问道:“在我离京之后,吕方或者他的同伙有没有再找过你?” 耿义老老实实地答道:“找过。那时候属下已经知道此人有问题,所以不敢再答应他的任何请求。吕方似乎看出属下的忌惮,不断地许以重金,只要属下将少爷的消息告诉他,每次都能拿到一千两银票,如果消息重要的话,银票的数额上不封顶。”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现在一个月能从商号拿到一百多两。相较之下,只要随便说几句话,就抵得上你辛辛苦苦做一年,可见这帮人出手很阔绰。” “少爷,属下错了一次,不敢再错第二次。属下虽然不聪明,却也知道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能做。少爷离京一年多,吕方找过我七次,每次都是威逼利诱,如果我不答应就会将当初那件事告诉少爷,属下只能想尽办法拖延过去。” “那你为何今天突然主动坦白?” “谷家少爷的那位姑娘被人劫走之后,戚闵说这件事可能是秦州的匪人所为,属下就想到了吕方,然后……” 耿义迟疑片刻,最终咬牙道:“属下担心那些人会对少爷不利,方才又听到少爷的安排,所以不敢再隐瞒当初盗骨之事的真相。” 裴越问道:“那吕方有没有告诉你如何联系他?” 耿义点头道:“说过。” 裴越静静地看着面前卑躬屈膝的年轻男人,良久之后问道:“你可知道说出这件事后,自己的下场是什么?” 耿义点点头,惨笑一声道:“少爷,属下一步踏错已经无法挽回,这两年来心里时刻忍受着折磨,早就无法坚持了。如果因为属下的懦弱让少爷身处险境,那么家中父母恐怕都不会认我这个儿子。属下说出这件事,只求少爷赐死,但是能饶过属下家中的亲人。” 裴越淡淡道:“起来吧。” 耿义遽然抬头,满脸不敢置信的表情。 裴越微微皱眉道:“不要高兴太早,你替我做一件事,能够办成的话我可以免了你的死罪。” 耿义几乎是从地上弹起来,拱手道:“请少爷吩咐。” 裴越稍稍迟疑,但是考虑之后仍旧直言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办好这件事之后,我会让王勇在都中给伱寻一个地段上佳的门面,再购置一套三进宅院,你带着家人从绿柳庄搬出来。即日起我免去你们全家人的奴仆身份,往后你们可以过自己的生活。” 耿义怔住,眼中刚刚燃起的火焰瞬间熄灭,七尺男儿的健壮身躯竟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近乎恳求地说道:“少爷,属下不要门面和宅子,只求您让我继续留在您身边,哪怕做个马夫都行!” 裴越摆摆手,敛去脸上的煞气,缓缓道:“你落入别人的圈套,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虽然这种事不算无法饶恕的大罪,但我不能将你留在身边。耿义,往后好好活着,若是遇到无法解决的麻烦,可以去找王勇帮忙。我会叮嘱他的,如此也算全了你我一段主仆之义。” 许久后,耿义再度跪下,磕了三个重重的响头,悲声道:“是,少爷。” 正文 553【莽人手段】 ,庶子无敌 开平六年,二月二十二,日上三竿之时。 京都南面的官道平整宽阔,路上往来的旅人颇多。 谷范一身劲装,单人单骑南下,沿路惹来无数注视的目光。美人总会博得无数眼球,英俊的男子亦如此,而且谷范的相貌几乎是裴越两世以来见过的最好那一种,再加上他的身世和天分养成的独特气质,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 只不过他那身行头和胯下坐骑一看就知道非富即贵,腰间又悬着一把长剑,一路上倒也无人敢上前招惹。 谷范脸色平静,此前那股连盲人都能感觉到的凌厉杀气不见踪影。 他知道这一路上盯着自己的目光中肯定有幕后黑手的眼线,不过在经过昨晚与裴越的一番长谈之后,他对整个布置完全了解,便少了几分因为担忧南琴而产生的戾气,多了一些笃定从容。 平原镇位于永州北端,和京都之间的直线距离约为百里,策马疾驰的话大概只需要一个时辰。 令人有些奇怪的是,谷范似乎并不着急,速度虽然不慢但是绝对不快。 正午时分,他终于抵达平原镇,然后转道往东。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视线中出现一片荒芜偏僻的坟地,这便是那封勒索信中所写的乱葬岗。 谷范勒住缰绳,没有鲁莽地冲进去,而是在静静观察着眼前的地形。 这里地貌略显复杂,虽然没有高山,但是周围全是起伏不定的山丘和密林,荒野之中有无数条小径,除非重兵埋伏将这里全部围住,否则即便是数十人洒进去也会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由此可见,裴越之前的判断很准确,这里看起来的确像是一个交易的好地方。 谷范神情淡然,策马缓缓靠近。 远处的一个山丘上,站着两個面容普通的中年男人。 谷范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剑柄。 对方显然也注意到他这个动作,但是他们连眼神都没有一丝波动,静静地等待着谷范。 谷范强忍着心中的杀意,在距离他们还有十丈左右止步,冷声问道:“人呢?” 左边那男人面无表情地说道:“谷少爷,银票带来了吗?” 听着他们略显刺耳的东南秦州口音,谷范不禁发出两声冷笑,然后探手入怀取出一叠银票,在铺满大地的阳光中晃了晃。 中年男人微微颔首,然后说道:“请谷少爷将银票交给我,明天午时我们会送南琴小姐回京。” 虽然极其厌憎这种沟通,但是想到裴越的反复叮嘱,谷范只能按下心中的愤怒,缓缓道:“一手交人,一手交钱。” 那人立刻摇头,坚决地说道:“谷少爷不要说笑,你是世间有数的高手,侯府又有众多亲卫,倘若现在我们就交出南琴小姐,哪里还会有活路?” 谷范沉声道:“不交人也应该让我看一眼南琴,否则我怎么相信你们?” 那人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笑意,居高临下地说道:“谷少爷莫非以为自己有别的选择?你不交出银票,南琴小姐肯定会死。她以前是离园的花魁,无论容貌还是身段都像仙女下凡,这样的绝色怎敢浪费?谷少爷不妨猜一下,在我们杀死南琴小姐之前,她会享受怎样的伺候?” 只见谷范右手一抹,两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一泓流光刺穿虚空。 风声乍然,长剑笔直地插进两人身前三尺之地。 谷范冷眼看着他们,一字字道:“我会亲手将你们身上的肉一片片凌迟,包括你们的亲人。” 两人起初的确被这一手惊到,不过很快就平静下来,右边那人怪笑道:“谷少爷,实话告诉你,我们这些在海边讨生活的人都是孤儿。虽然你的威胁很有力量,可是真的吓不到我们。我劝你不要冲动,就算你现在能把我们砍成人棍,可是南琴小姐怎么办?你难道真想看到她被上百名大汉轮番伺候?也不知道那么一朵娇花,能不能承受得住?” 谷范忽地冲他们笑了一下。 两人心中有些奇怪,从情报上分析,这位谷家四少爷冲动易怒,只要刺激得他方寸大乱,后面的计划就能轻易实施。 只是如今看来,似乎这人也不像那种没脑子的蠢货? 然而下一刻异变突生,谷范一跃下马,身法快似流星,几个起落间就已经登上山丘,来到两人面前。 望着他冷厉的目光,两人都感知到不妙,只是此时想跑却已经不可能。 谷范缓步上前,伸手拔出长剑,望着两人说道:“这世上能拿捏我的人不是没有,但是应该还轮不到你们两个废物做这种事。” “谷——” 右边男人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只见谷范猛地抬脚踹在他胸口,其人顷刻间断了四根肋骨,身体宛若破败的棉絮一般瘫软在地。 左边男人不敢迟疑,双脚交错猛然踏前,一拳砸向谷范面门。 谷范恍若未觉,任由对方砸过来,只是稍稍调整一下角度,让对方的拳头打在自己的额头上。 只听一声闷响,那人觉得自己的右拳仿佛砸在一块坚硬的巨石上,指骨瞬间断了两根,疼得他龇牙咧嘴面目狰狞。 谷范淡淡一笑,望着他说道:“刚才你的嘴巴还不算特别脏,所以伱今天很幸运。” 那人色厉内荏地吼道:“谷范,难道你真的不在意南琴的死活?!” “不用叫了,省点力气。” 谷范随意地说道,然后左手握住他的右手腕,抬脚发力踹在此人腋下,只听这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右臂已经耷拉下来,显然是被谷范折断。 他拎着这个倒霉蛋的后脖颈,带着对方继续前行,来到先前被踹飞那人的旁边,然后将其丢在地上,逼迫他瞪眼看着。 做完这些之后,谷范右手握着长剑,然后将剑尖缓缓插进被踹飞那人的大腿根,一边听着对方响彻山谷的嚎叫,一边不断转动着长剑。 被他扯断右臂的中年男人就在旁边看着,脸上已经冒出豆大的汗珠,眼神无比惊恐。 等那人的叫声逐渐虚弱之后,谷范缓缓道:“当面威胁我确实很有勇气,只是你们似乎忘了,勇气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不管你们背后的人想要什么,银票还是我谷范的人头,在亲眼看见我之前,南琴是他手中唯一的砝码。你们不会天真的认为,他会因为你们的生死,在达成目的之前就丢掉仅有的砝码吧?” 旁边坐着的中年男人面色大变,不是说这谷家少爷很蠢吗?为何他能想到这个关键的问题? 谷范看了一眼躺在地上脸上涕泪横流的男人,啧啧笑了一声,然后拔出长剑,又缓缓插进他左腿的大腿根,听着此人如同杀猪一般的嚎声,意味深长地说道:“我只是一个莽夫,不懂那些心机谋算,所以只好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对付你们。疼不疼?疼就对了。别着急,现在还只是刚刚开始。” “杀了我!有种你就杀了我!” “难道你们的主人没有查过,我谷范从来不杀人?” 他露出一个干净纯澈的笑容,只是这笑容落在两个中年男人眼中却像恶魔。 或许那些想要对付他的人已经谋算了各种各样的可能,唯独少算了一件事。 谷范是谷梁的儿子,无论他想不想杀人,他身体里流着那个霸气无双的男人的血,这样的人即便只是一个莽夫,也是世间最可怕的莽夫。 正文 554【似真似假】 ,庶子无敌 谷范历来不觉得折磨别人是一件趣事,甚至内心非常反感这种行径,但是为了找到南琴他不得不这么做。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冷眼望向旁边坐着的中年男人,问道:“现在能不能告诉我,南琴究竟在什么地方?” 对方似乎极其硬气,在亲眼目睹同伴被谷范折腾得生不如死后,仍旧强硬地说道:“只要谷少爷将银票给我,南琴小姐明天就会平安回去。” 谷范轻呵一声,右手缩进袖中一翻,然后亮出一柄锋利无比的短剑,蹲下身平静地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只能说声抱歉。” 他将躺着的男人一把拽过来,短剑迅捷如风,只见刷刷两下,那人的一双上眼皮就被割了下来。 “啊啊啊!”那人满脸是血,狰狞恐怖。 坐着的中年男人瞬间脸色惨白。 谷范歉然道:“大梁已经很多年没有凌迟过犯人,我也只是道听途说,所以手艺可能没那么精准,要是剐错了地方或者力道太大,你千万忍着点。” 说着短剑在手中转了一圈,然后对着那人就要下手。 “等等!” 被他一脚踹断右臂的中年男人终于支撑不住,大口吞着唾沫说道:“我说。” 谷范手中的短剑停在他同伴的鼻尖之上,疑惑不解地望着他。 中年男人单手撑地,胸腔剧烈地起伏道:“我家主人说了,如果谷少爷不肯交出银票,那就请你即刻赶往东面的连安县城,他和南琴小姐在城外绮水之畔的阅江楼等你。倘若未时之前谷少爷没有抵达,或者我们发现有官兵差役赶往连安县,那么谷少爷就再也见不到南琴小姐。” 谷范面色一沉,目光森冷地说道:“你们在耍我?” 中年男人惨笑道:“谁不知道谷少爷是广平侯府的贵人,我们既然敢打你的主意,当然不会蠢到相信你今天真的是孤身前来。这平原镇周遭不知藏了多少高手,如果我家主人来到这里,他就算腋生双翅也飞不出去。” 谷范怒道:“莫非你们以为连安县就不是大梁的疆土?” 中年男人眼底深处终于泛起一抹得意,缓缓道:“我家主人的想法岂是你能猜透?谷少爷,我劝你不要心存幻想,这十万两银子你无论如何都守不住,你也拿我家主人没有任何办法,除非你对那位南琴小姐只是虚情假意!” 谷范忽地点点头,赞同地说道:“其实仔细想想伱说的也对,不过是一个青楼花魁罢了,以我的身份难道还怕找不到几个绝色美人?多谢提醒,我这就回京喝花酒。” 中年男人脸色微变,旋即强笑道:“谷少爷何必诳我,你要是那种性情今天定然不会出现。” 谷范抬手在他头顶上拍了两下,微笑道:“人总是会变的。对了,你这个同伙刚才说你们都是孤儿,在这世上无牵无挂,那么就算你家主人真的能拿到这十万两银票,你们又享受不到,何必这么拼命呢?” 中年男人终于浮现出惊惧的神情,大声道:“谷范,要是我们今天回不去,我家主人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谷范淡淡一笑,随手一抛,那柄短剑电光火石一般扎进地上躺着那人的咽喉,惨叫声戛然而止。 “别介意,我这人经常说谎,譬如刚才我骗你说自己不杀人,其实我第一次杀人时才十三岁。” 谷范将短剑拔出来,在死者的衣服上擦了两下,状若随意地问道:“你也姓方?” 中年男人被他干脆利落的杀人手段震惊,陡然间听到这句话,下意识就想点头,然而很快就清醒过来,十分艰难地转换动作。 谷范仿佛没有看见他别扭的动作,不动声色地说道:“你们在平江方家应该地位很低吧?不然也不会被派来做这种注定送死的事情。” 中年男人涨红脸说道:“你不要胡说八道,我们虽然是海盗,却不是什么周人!” 谷范好奇地望着他说道:“海上的盗匪居然也知道平江方家?这么说来你真不是南蛮?” 中年男人目光深处泛起几分怒意。 谷范耸耸肩,十分悠闲地说道:“对于我来说,杀你们这种人没有任何压力,你同伙的下场就是明证。只是想想觉得可惜,离乡背井许多年,家中的妻儿老小不知多久没有见过,往后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当年一别就是永不相见。” 对方的呼吸逐渐变得有些粗。 谷范微笑地问道:“要不你再考虑一下?要么你告诉我一些秘密,我让你活着离开,再给你五千两银票。要么送你下去和他作伴。” 中年男人纠结片刻,眼神竟然逐渐平静下来,缓缓说道:“谷少爷动手吧。” “方家死士,呵呵。” 谷范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然后站起身来,淡然道:“虽然你什么都不肯说,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这世上或许有不怕死的海盗,或许有不贪财的海盗,但是两者兼具,这样的人才又怎会落草为寇呢?今天跟你废这么多话,只是想确认一下你们的身份罢了,说起来还得感谢你的悍不畏死,不然我还真没有把握。” 中年男人目瞪口呆,嘴唇微微翕动。 谷范却没有给他留下遗言的机会,拔起插在地上的长剑,只见寒光一闪,那人便后仰倒地,脖子上泛出一条血痕。 他静静地站在原地,虽然距离此人所说的未时只有不到一个时辰,但他似乎并不着急,仰头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声。 片刻之后,十余骑从北面的缓坡后绕出来,飞快地冲到山丘之下。 稍稍有些奇怪的是,他们每人手中都捧着一只鸽子。 谷范问道:“查过没有?” 一名骑士拱手答道:“回公子,周遭没有任何埋伏和眼线。” 谷范点点头,沉吟道:“通知裴越和其他人,对方的确是南周细作,极有可能是平江方家的人。我现在赶往连安县城外的阅江楼,会尽可能拖延时间。” 骑士之中一人立刻从怀中取出炭笔和字条,将谷范所说的信息连写十余张,然后分给其他人,绑在信鸽的脚上,然后将它们丢了出去。 谷范目视这些鸽子蒲扇着翅膀飞向北方,然后收起双剑,跃上坐骑独自东行。 正文 555【心战】 ,庶子无敌 白马镇。 如归客栈的掌柜颇为惋惜,因为那个出手阔绰的秦州货商已经完成货物的采买,将于今日踏上归乡的路途。 好在他十分精明,深知回头客的重要性,不仅没有露出半分失望的神色,反而十分大方地主动免去对方最后一天的花费,还让伙计去帮客人搬运货物。货商对此颇为赞许,随手赏了他五十两银票,又不让他的伙计动手,只说自己的手下便已足够。 至此当然是惺惺相惜,并且定下以后再来京都一定要住如归客栈的许诺。 掌柜将客人们送出老远,一直到对方的车队消失在长街尽头,这才意犹未尽地返回客栈。 然而他才刚刚回到自己的卧房,忽然便感觉身后的阳光顷刻间消失。 转身一看,房门已经被关上,两个站在阴影中的男人面容冷峻地看着他。 掌柜唬了一跳,以为自己遇上下山绑票的强人,颤声道:“两位好汉是要住店吗?” 左边那人问道:“识字吗?” 掌柜下意识点了点头。 那人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伸在他眼前。 借着昏暗的光线看清楚上面的字,掌柜瞬间双腿发软,想也不想就跪下道:“草民给台阁密使大人请安。” 那人显然不会感到奇怪,莫说是像他这种普通百姓,就算是京都里三品以下的京官们,看见伸到自己脸上的太史台阁令牌,多半都会战战兢兢。毕竟沈大人曾经说过,京都里的官员之中清廉的太少,从来没有做过错事的更几乎绝迹,谁心里没有藏着秘密? 一念及此,他放缓语气说道:“你不要害怕,我们只是有些事要问问你。” “大人请问。”掌柜畏惧地说道。 “方才离去的那些客人是不是操着秦州口音?” “是。” 两位太史台阁的密探对视一眼,目光中怀着几分期望。 前日沈默云一声令下,遍布京都和周边地区的台阁密探便行动起来。根据裴越告诉沈默云的秦州这个关键信息,这两天几乎所有招待过秦州客人的客栈青楼酒肆都被盘问过,只可惜一直没有收获。 白马镇因为距离京都较远,而且此处客栈之类的地方实在太多,在京都外围首屈一指。这里看似只是一個镇,实则因为渡口的缘故颇为繁华,单论面积比下面的一些府城还要大,所以这两位密探此刻才查到中等档次的如归客栈。 刚才他们亲眼看着客栈掌柜送走一支三十余人的车队,原本没有抱着太大希望,只当是例行询问,没想到居然那支车队真的是秦州客人。 左边的密探温和地说道:“你先起来回话。” “是。”掌柜缓缓站起来。 那人继续说道:“你将这些秦州客人在此处的言谈举止说一下。” 掌柜不敢迟疑,更不敢隐瞒任何细节,便从那些人前些日子住进来开始说起,一五一十格外详尽。 “等等!你刚才说,与那货商同行的还有两名女子,一人丫鬟装扮,另一人帷幕遮脸?”右边密探猛然上前抓住掌柜的胳膊。 “啊,疼,疼,大人莫要动手!”掌柜忍不住喊了起来。 密探只能先松开他的手,然后急促地问道:“快说,是不是?” 掌柜不明所以,有些畏惧地点头。 然后他便看见这两名密探眼中泛起无法掩饰的惊喜,左边那人立刻说道:“你将那货商的相貌仔细说来,还有他这些天都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一件都不许漏过!” 掌柜怯懦地说着,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对方。 片刻过后,左边密探拍拍掌柜的肩膀说道:“记住,这件事不许告诉任何人。” 掌柜垂首道:“是,大人。” 两名密探脚步匆匆地离去,留下一头雾水又颇为惶恐的掌柜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房门打开后涌进来的阳光,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十分怪诞的梦。 客栈外的小巷中,身材较为魁梧的密探说道:“老三,伱立刻通知大人和裴侯爷,我现在去盯着那些匪人,路上会留下咱们的记号。” 另一人毫不犹豫地说道:“大哥小心!那些人身手很厉害,切记不要冲动!” “好!” …… 白马镇沿着绮水而建,这条大河发源于横断山脉,两岸的土地因此肥沃富足,不仅孕育出上千年来皆是各朝京都的天下第一大城,更让南岸的永州成为大梁粮仓。绮水东西走向,沿途几近蜿蜒,最后横穿大梁东南面的秦州,汇入浩瀚无垠的怒海。 大河两岸风景秀丽,名胜古迹数不胜数,其中便有连安县城北二十余里的阅江楼。 从白马镇往阅江楼仅有四十余里,方云虎的车队离开如归客栈后一路缓缓东行。 头顶的日光已经偏移,缓缓往西而去。 方云虎倚靠在宽敞舒适的马车中,望着小心翼翼坐在角落里的南琴,微笑道:“其实我去离园看过你。” 南琴勉强笑道:“公子雅兴。” 方云虎感叹道:“只是佩服父亲当初的眼光,从那么多小孩子里选中你们,在没有任何参考因素的前提下,仿佛能够预知一般,知道你们会在梁国崭露头角。成为那些达官贵人的坐上贵客。” 南琴微微垂首,显然不知道该如何答复。 方云虎并未在意,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公子,急报。” 方云虎坐起身来,淡淡道:“说。” “京都里的眼线方才送来消息,那个内应忽然找到他,说是有一份重要的情报给我们。” “进来说。” 马车门被拉开,一道身影飘然而入,然后单膝跪在方云虎面前,双眼压根没有去看旁边略微震惊的南琴。 方云虎望着他,沉声道:“裴越身边的内应?” 眼神阴狠似狼的男人低头道:“是。” 方云虎手指轻轻搓动,沉吟道:“他说了什么?” 男人答道:“他对我们的人开口要了一万两银子,然后将裴越今天的安排告诉我们。” 方云虎问道:“什么安排?” 男人稍显迟疑,然后神色古怪地说道:“他说,裴越在京都南面的平原镇和东面的溧水府布置重兵,不管我们的真实目标是在哪个地方,都能救回南琴保护谷范。然后,他说裴越已经猜到我们是周人,在永州往南的各处道路已经安排哨卡,张好天罗地网等我们钻进去。” 南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方云虎。 平稳行驶的车厢内寂静片刻,忽然响起方云虎的几声轻笑,他扭头看着南琴,微笑问道:“你猜这消息是否可信?”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免费看最新内容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庶子无敌更新,555【心战】免费阅读。http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