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探》 正文 第一章 价值一文的穿越 公元886年,唐僖宗光启二年,五月十二日。 时值初夏,关中凤翔府一带,草长莺飞,一片平和。 此时的凤翔府,正由节度使李昌符把持,因为从黄巢之乱到现在,当地一直没有战事,故在天下大乱兵戈四起的动荡时局中,倒是一片难得的清静繁荣之地。 与正闹襄王李煴之乱的大唐都城长安相比,这凤翔之地,竟俨然如乱世中的一片小小桃源呢。 这一天,对于整个唐朝的军民百姓来说,可谓平淡之极,与昨日相比,并无任何不同。 但对于李夔来说,这一天,却是令他最为铭心刻骨的日子。 因为,这是他穿越到这个时代的第一天。 穿越而来的情形,很荒诞很无语。 当时,这位刑侦专业毕业的优等生,这位当地邢侦大队的优秀刑警李夔,正负责处理一宗抢劫案。 高速公路上,他驾车一路狂奔,眼看着就要追上前面的逃犯,他所乘坐的车辆,却忽地爆胎。 砰的一声巨响,李夔的脑袋,被巨大的惯性狠狠地撞向车窗玻璃。 只听得玻璃哗哗啦地撞碎,而他在昏死过去之前,眼前忽然出现了一道奇异又醒目的红光。 于是,李夔在醒来之后,就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莫名其妙地穿越了。 一般来说,在各类穿越小说中,穿越过去的主角多是到了物阜民丰的盛世,并且多为皇帝、亲王、贵族、财主之类的社会上层人物,然后悠游岁月,潇洒度日。 没事的时候,再搞搞发明,泡泡妞,赚赚钱,整整蛊,这小日子过得不要太爽。 再不济的,也会穿越成一个没有饥寒之忧的平民百姓。然后依靠自身努力,利用后世所知的先进经验与技术,出人头地,尽显风流,在古代闯出一片广阔天地,打拼出一片辉煌业绩。 相比这些主角,李夔的这番穿越,条件却要悲催得多。 因为此时的他,发现自己来到的时代,是混乱而残酷的晚唐。 更悲催的,是自己竟然已快要饿死了! 他附身并吸取了其残余记忆的人物,十分巧合地也叫做李夔,但其身份,却是一名刚从长安城中逃出的普通士子。 这个时代李夔,是一个孤儿。 从他残缺的记忆中,来自后世的李夔了解到,这个时代的李夔,年纪不过十七八岁,出生于长安市井,但父母亲属之类,记忆已然遗失,皆不可考。 今年五月初,巨宦田令孜作乱,将才回长安不久的唐僖宗李儇,再度挟持出逃,前去了汉中一带。而那野心勃勃的邠宁节度使朱玫,则挟持了因病没有跑掉的襄王李煴,在长安立为监国。 实际上,这位倒霉的监国李煴,不过仅是朱玫手下的一名傀儡罢了,并无任何实权。 这位伪监国李煴当朝,那出逃在外的唐僖宗李儇,自是不甘大权旁落,随即命各地节度使加以讨伐,这长安一带,顿是战乱烽起。 在这样连绵不断的动乱中,长安城各股势力互相攻杀,这座大唐都城的宫室里坊,被纵火烧焚者十有六七,可谓宫阙萧条,鞠为茂草,一代名都,几成废墟。被杀掠而死的百姓,更是横尸蔽地,填街盈巷,惨不忍睹。 李夔之家,亦被乱兵焚毁,他无以容身,从兵荒马乱的长安城中只身逃出,一路辗转逃到这凤翔府地界。 再后来,李夔辗转流浪,一路西行,来到了凤翔西边的汧阳县。 汧阳县,即当今中国的陕西省千阳县,在唐朝时,是凤翔府的下属县城。 这座县城,是北周天和五年(570年)成立,朝廷分长蛇县原隃麋县东部之地,以在汧水之阳而得名,置制汧阳县。 在原本的历史上,已然身无分文,极度饥饿李夔,挣扎着走到这里,便扑倒于地,最终活活饿毙于汧阳县城外的汧水北岸,结束了悲惨的一生。 接下来,令人不可思议更无法解释的事情发生了。 穿越而来的李夔,正好附魂于这具刚刚倒毙的尸首之上,并且融合了原主人的残余记忆。 于是,穿越而来的李夔,发现现在的自己,蓬头垢面,鸠形鹄貌,穿着一身脏兮兮破烂烂臭气薰天的苎麻衣袍,身无分文,腹响如雷,怎一个惨字了得! 这样残酷的现实,自是让苏醒过来的李夔,心头一万匹神兽呼啸而过。 他娘的! 才开始就要领盒饭,才起步就要大结局,老子这是造了什么孽哟! 更何况,就算是要穿越成乱世中的贫民,那说好的一系列穿越福利呢? 说好的系统与外挂呢? 说好的异能与金手指呢? 怎么都他娘的没有! 老天爷,不带这么玩人的啊! 李夔咬牙切齿,心下大骂,却改变不了任何现状。 他越想越气愤,右腿一蹬,却忽地发现,这草丛中竟有亮光一闪。 李夔一愣,急急拔开草从,惊讶地看到,这里竟隐藏着一枚小小的开元通宝。 这开元通宝,是唐朝最常见的一种铜钱。 它名叫开元,却并不是唐玄宗开元时期所铸之币,而是唐高祖李渊入关后,为了取代隋代的五铢轻钱,而专门铸造的唐朝专用铜钱。 此钱直径八分,重二铢,积十钱为一两,钱币上开元通宝四字,是由当时著名的书法大家欧阳询所书,笔力苍劲,端庄俊雅。 拾得这枚开元通宝,李夔咧了咧嘴,想笑又笑不出来。 此番穿越,价值一文。 这枚价值一文的开元通宝,真是好一份沉甸甸的穿越厚礼呀! 这枚铜钱,也不知是谁遗落此处的,现在却给了陷于绝境中的李夔,带来了一丝难得的希望。 毕竟,在这个时代,一枚开元通宝,可以买到一枚热乎乎的烧饼或蒸胡,总算可以不用活活饿死在这里了。 他拾起铜钱,揣入衣襟,心下默默感谢来自大自然的慷慨馈赠。 此时太阳初升,汧水河畔的浓雾渐散,李夔举目北望,隐隐可见汧阳县城的模糊轮廓。 他挣扎起身,向汧阳县城南门踉跄行去。 正文 第二章 莫非此钱是赃物 从汧水北岸到汧阳南门,不过数百步远,饥饿至极的李夔,却足足走了近两柱香的功夫。 快近城门处时,李夔饥疲至极,险些又要差点昏倒。 这时,饥肠辘辘体力难支的李夔,忽地闻到一股诱人的香味。 透过那稀薄的晨雾,他看到城门左侧,有一老头正在支起的竹棚子下,点炉烤饼。 那炉子中,熊熊燃起了一团橘黄亮光,在渐散的雾气中闪闪烁烁,简直可以温暖灵魂。 烤饼诱人的香味,一阵阵地扑面而来,令李夔馋虫大动,在肚子翻腾不休。 这时候,这头戴蓝帻布的老摊主,见到李夔向摊位走来,立即对他热情地打招呼。 “来来来,新鲜出炉的烤胡饼,一文钱一个,朗君快来吃。”那老人对李夔遥遥招手,一脸笑容地大声招呼。 李夔踉跄而来,立即拿出那枚拾来的开元通宝,啪的一声,拍在油腻腻的桌案上。 “店家,来一份现烤的胡饼。” “好嘞,郎君稍等,小老儿这就给你送来。” 那卖饼老头笑呵呵地从桌上掂起那枚开元通宝,细细一看,却是眉头微皱。 “怎么了?这枚钱有甚不对么?”见这卖饼老儿这般模样,李夔甚觉奇怪。 这老儿笑道:“没什么,郎君勿怪。只是小老儿发现,郎君这枚铜钱,倒与方才在小铺吃饼的四位客官,所使之钱极为相似呢。” “哦,是吗?” “是啊,你们所使之钱,皆是色泽黯淡,多积铜绿,特别是下面的凸线处,更是积有许多泥土,仿佛是沉埋多年未曾用过之钱呢。” “这样呀。” 李夔前世在警校之时,喜欢看些历史书籍,故对于唐代历史及钱币,有点粗浅的认知。 他知道,这开元通宝最大的特点,就是在钱币的背面,有一个独特之处。 这独特之处,是钱币背面上方,或是有一个突出的圆点,或是有一条或几条弯曲的凸线,有的甚至还有浮云的标记,这种圆点和凸钱,钱币学叫做星月纹。 而钱背星纹,又分为穿上星纹和穿下星纹,月纹上弯叫仰月,下弯叫俯月,穿旁侧立称侧月。关于开元钱的月纹和浮云的来历,史书上没有明确记载,这就给人后穿凿附会的机会。 有人说,是唐高祖李渊时,下边进呈开元钱蜡的样,其妻文德皇后不留意掐有一个指甲痕,人们认为是圣上的旨意,就依样而铸了。 也有人说,这是明皇宠妃杨玉环的指甲痕。因为唐明皇用过开元年号,而杨贵妃又深得宠信,自然会过问铸币之事,故而断定指甲痕为杨妃所为。 其实呢,这些都是无稽之谈。 据史学家考证,开元通宝之所以有这样的凸线,且形状有粗有细,其实只是不同铸钱炉的标记罢了,并无特别之意义。 而听了这老头的随意之语,李夔表面不动声色,心下却已盘算开来。 看来,自己拾得这枚铜钱,必是方才那四人不慎遗落之物。 这些铜钱之所以多年未用,多积铜绿与泥垢,说不定是来历不明见不得人的赃物呢。 由此推断,方才在这里吃饼的这四个人,其来历必定甚是可疑。 在他沉思之时,那老儿已将一块热腾腾的烤胡饼,端在一个大盆子上,给他盛了上来。同时还附赠了一小碟樱桃细酱,给他蘸料吃。 烤胡饼,据说是唐代早点的主食,主要是一种胡桃仁为馅的圆形饼。 这种唐代常见的早点,却并非唐朝的发明。在西汉时,就已经有了所谓的胡饼。 据史料记载,张骞出使西域时,从西域引进了“胡麻”,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芝麻。因此,以后凡是用炉烤制并撒上胡麻或夹胡桃仁的“饼”,都被称为“胡饼”。 到了唐朝,却是胡饼发展鼎盛时期。这个时候的胡饼,在经过了改良之后,还有更为高级的版本。 据《唐语林》记载:“时豪家食次,起羊肉一斤,层布于巨胡饼,隔中以椒、豉,润以酥,入炉迫之,候肉半熟食之。呼为‘古楼子’”。所以,这种古楼子胡饼,也就相当于现在羊肉馅饼,在唐朝算是一种高级美食。 在唐代,这种高级胡饼,更是馈赠亲友的佳品。 大诗人白居易就曾写下《寄胡饼与杨万州》:“胡麻饼样学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炉。寄与饥馋杨大使,尝看得似辅兴无。” 见得胡饼上桌,已是饥肠辘辘的李夔,立是食指大动。他连撕带蘸,将这份烤胡饼以及那一小碟樱桃酱,给吃了个一干二净。 一旁的卖饼老头,见李夔狼吞虎咽,有如风卷残云似地迅速吃了个精光,知他必是饿得狠了。 老儿一声微叹,好心的他,又给李夔盛了一小碗热羊汤,免得他因为吃得太急而噎着。 李夔感激地接过这碗热汤,两三口后,就喝了个干净见底。 吃完胡饼喝完热汤的李夔,终于感觉到肚子好受了一点。 那种火辣灼人的饥饿感,终于消减了下去。 此时的他,放下碗来,故作随意地问道:“老丈,那你可知这四人是何身份?又去了何处么?” 老头摇了摇头:“嗨,这个如何知道。这些时日,从长安一带逃来汧阳之人,形形色色皆有,小老儿在这里做这点小生意,不过多看了一眼罢了,如何还会去问他们是何身份。只不过……“ “不过什么?”见这老儿捻须皱眉,李夔低声追问。 “不过这四人吧,身上衣物俱是满积尘土,肮脏不堪。且各人面目看上去,横肉凶目,实非良善之辈。至于他们去了哪里么,小老就无从知晓了。郎君若是要找这四人,不若前去汧阳县城,再询问他人便是。” 李夔笑道:“我与这四人素不相识,又何必特去寻见,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 他眼珠一转,又向老头问道:“敢问老丈,你可知这县城里,何处需要招聘人手么?” 老头哈哈一笑:“郎君此话,可是要在汧阳县中找事做?” 正文 第三章 搓澡之活,你可愿干? 李夔点了点头:“不怕老丈见笑,我自长安逃出,行到此处已身无分文。正急需寻一处地方,可以栖身落脚。” 那老头呵呵一笑:“郎君若要寻事做,不如就去汧阳县中的凫乐澡堂问一下。这几年里,西逃至汧阳的有钱人甚多,这家澡堂刚刚扩建,现在正招新伙计呢。郎君若是有意,不妨前去一试。” 李夔双眼一亮:“这家凫乐澡堂,却在城中何处?” 老儿笑道:“我汧阳县城,地方不大,目前仅有这一家澡堂,开在县城东侧的无忧巷子中,地方倒不难找。郎君此去,定可寻见。” 李夔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向老丈作了个揖。 “多谢老丈提点,那我就此别过。此番叨扰,还不知老丈贵姓大名?”” 老头呵呵一笑,大声道:“嗨,俺一卖饼的老儿,还叫甚大名哩。俺姓高,你只管唤俺叫高老儿便是。” 听到他自称高老头,李夔心下,顿是一笑。 此时天光大亮,城门已开,告别高老头的李夔,随着入城的百姓,一同进入。 他本来还担心,那看守城门口的两名老军,会拦着自己查看证件之类。结果这两个呵欠连天睡眼惺忪的老军,却是连正眼看他一眼都不愿意。 李夔暗想,看来这段时间以来,逃难至汧阳的人口极多,又一直没出什么事,才让他们见多不怪,懒于盘查吧。 入得城来,李夔顿觉双眼一亮。 他看到,这汧阳县虽然仅是关西小县,但一入其间,却是街巷纵横,商铺众多,倒是一处人烟阜盛的繁华之地呢。 《旧唐书》中记载:在唐代,州镇可分为辅、雄、望、紧、上、中、下七等。 在开元中期,唐玄宗定天下州府,自京邦及都督、都护府之外,以近畿之州为四辅,其余为六雄、十望、十紧,并有上、中、下之分。其辅、雄、望、紧州,主要以所在地位的重要为划分依据。 “辅”,本指京城附近之地,比如西汉三辅,到了唐代,也以京城附近之州作为辅州。至于“雄”、“望”、“紧”州,也均以其政治、军事地位之重要与否以及经济开发程度,作为划分依据。 而开元天宝间的四辅州为,同州、华州、岐川、蒲州。后来,岐州升为风翔府,号西京,在这关中之地,竟是仅次于长安的繁华之所。 虽然现在藩镇割据,大唐的各处州县,大部已为各处节度使所瓜分,盛唐时代的州府划分模式早已不用,但这号称西京的凤翔府,因为顺利躲过了黄巢之乱,又有诸多商贾贵戚前来其处安顿落脚,故其经济规模反而超越了东边的饱受痍创的长安,成为关中最为繁华的地带。 凤翔府吃了肉,下属的汧阳县等地,自然也跟着喝汤。故现在这汧阳之地的经济人文,亦是相当不错。 李夔四顾张望,一边观看汧阳的繁华街景,一边按高老头提供的地址,走街串巷,一路问人,很快就来到了这凫乐澡堂。 站在这处澡堂门口,看着门口的翘檐上,高张一张大大的布幔,布幔上写了大大的凫乐二字。 李夔发现,这唐代的澡堂,倒还挺有日式风格呢。 说白了,这样的澡堂设计风格,不过是小日本从大唐偷去的东西罢了。 如今,这样的澡堂风格,竟成了小日本的独特传承,这世事变化沧海桑田,真是令人感慨啊。 在中国古代,公共澡堂最在春秋之时,便已存在了。 《礼记》之中,有“外内不共井,不共湢浴“之句,其中所谓的“湢“,就是古代的浴室。 扬州蜀岗的汉广陵王墓博物馆内,至今仍保留着中国沐浴史上,最早的私人专用洗澡间。 在著名的“黄肠题凑”高规格木椁墓群中,在王墓室西厢第五进内,有近十平米左右的洗沐间,沐浴间紧靠主人起居卧室,全用整块金丝楠木铺就内放双耳铜壶、铜浴盆、搓背用的浮石,以及木屐、铜灯、浴凳等一整套沐浴用具。 由此可见,古代人并不如现代人认为的那样,不修边幅,邋蹋肮脏,而是相当讲究清洁,嗜好沐浴,并且十分追求隐秘安静与周到舒适的沐浴环境。 到了唐代,首先是从京都长安开始,出现了大型的浴室殿院,人称“浴室门“或“混堂”,在有条件的地方,甚至还开辟了温泉洗澡处所。而到了中晚唐时,这样专用于澡浴的堂房,已是遍布府县,相当普遍了。 李夔遥望澡堂,踌躇良久,却没有走过去。 此时的他,对于自己在这个年代的新身份,还是难以完全接受。 想想自己,昨天还是在当代社会当刑警,有一份正当而体面的职业,怎么只过了一天,自己就要跑到这唐代,来当一名澡堂伙计以求生存了。 且不说这时代差异巨大,就单论这身份地位的悬殊变化,都让人心理难以接受。 他费了半柱香的功夫,终于说服了自己,朝澡堂走了过去。 既然来到了这个时代,先想办法活下去,可比其他什么都重要。 只有先活下去,才会有改变,才会有希望。 他心下自嘲道,此番前去,就当是来这澡堂中当一个卧底罢了。 见到李夔向澡堂过来,那在店口的揽客的小二,一脸谄笑地凑了过来。 “这位郎君,可是要沐身洗澡么?速速里面请。” 李夔搔了搔头,低声道:“敢问二哥,贵澡堂还招人么?” 听到李夔这一问,那伙计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他将李夔上下打量一番,鼻子里哼了一声:“原来你是来应募的啊。可惜了,你来得晚了些,现在其他岗位人员已满,还差几个挠背搓身的伙计,你可愿干?” 此人满是蔑视的话语,令李夔心头,又是一阵酸涩翻涌。 这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真真何以言之! 李夔心下切齿,却只能点头同意。 为了生存下去,为了能安顿落脚,这所谓的面子,就先撇开了吧。 正文 第四章 金碗遇窃 这世上的道理,千条万条,都不如活命重要。 自己才穿越到这个晚唐时代,那第一条任务,就是想办法先活下去。可不能象这具身体的先前主人那样,竟被活活饿死在河边。 那伙计领着李夔,一齐穿过门口幔布,走入房去。 在唐朝,澡堂中已有了擦背搓澡的行当,且这种服务项目,一直延续到了后世。 如在宋代,苏东坡在《如梦令》中就有“寄语擦背人,昼夜劳君挥肘“之句。 《朴通事谚解》中说过,在当时公共浴堂里,浴池里还有专门放衣裳、帽子、靴子的柜子。除了洗澡外,还可挠背、梳头、剃头、修脚。不过价钱不一样,洗澡要交汤钱五个,挠背两个钱,梳头五个钱,剃头两个钱,修脚五个钱,全套下来,一共十九个钱,并不昂贵,一般老百姓都有这承受能力。 若是贵客,则洗澡的程序更繁复些,一般是先到里间汤池里洗一会儿,第二间里睡一觉,又入去洗一洗,却出客位里歇一会儿,梳、刮头,修了脚,凉完了身,巳时却穿衣服,吃几盏闭风酒,那叫一个精神舒爽,身心通透。这般享受,倒是不逊于现代人SPA。 二人入得门来,面前便是门厅区,有许多洗澡完毕的人,正在这里休息。 唐代的澡堂,按功能分类,可大致分为门厅区、工作区和洗浴区等3个区域。 其中,工作区和洗浴区为半地穴式结构,由上下两层建筑空间构成:下层工作区部分位于地表之下,为烟道和供热的基础建筑空间;上层洗浴区基本位于原地表之上,为浴场使用的活动空间。 这种下层以砖砌支撑柱为支架,将建筑分为上下两个封闭空间的建筑方式,其实是从东罗马帝国,也就是被唐人称为拂菻国的国家传来的。 在古罗马时期《建筑十书》中,这样的建筑方式,称之为“挑空式地板”。即利用支撑柱构建浴场地下供热系统,使用时炉灶燃烧烟火可通过支撑柱之间的烟道在浴场下层流动,形成“地热”,用以维持浴场上层洗浴空间温度。 这名伙计带着李夔,穿过门厅区,一路直行到总柜边上,带他到了掌柜那儿。 “王掌柜,此人前来应试搓澡伙计,掌柜可要试他一试?” 一脸圆胖,嘴边长着一颗大黑痣的掌柜王得财,正一心拔拉着算盘,听得这名伙计这般叫唤,微微抬起了头。 他将面前这形容消瘦,鸠形鹄面,打扮破烂的李夔,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顿是皱了皱眉。 很显然,他对于这饿瘦了形的李夔,不太满意。 毕竟这搓澡一事,也是一个体力活儿,得要一身体强壮之辈才好胜任。而面前这位,大概是因为一路逃难而来,在路上都瘦脱形了,这般体力活计,只怕干不好。 不过王得财考虑到现在澡堂刚刚扩大规模,客人颇多,正是急需用人之时,倒也不妨用他一用。 他轻咳一声,对李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因何要来此应试啊?” “我叫李夔,长安人氏,因京城动荡,不得已弃家西逃,一路来到这汧阳县中。今愿在贵地当搓澡伙计,以为安身立命之计。”李夔言语不卑不亢。 王得财嗯了一声,却又嫌恶地扫了他一眼。 “虽然你愿做此事,但是这身上,也未免太肮脏了些。这般形容出去,却如何可侍侯客人……” 他一语未完,最东头的一处单独沐间中,忽地传来一声如雷巨吼。 “操!老子的金碗哪去了?!莫不是你这搓澡的厮混,给偷拿了去么?!” 听到这句喊话,掌柜王得财脸色大变。 一旁的李夔,亦是不觉一怔。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有人在澡堂中闹事么? 王得财心眼转得快,一把拉过那名领李夔进来的伙计,凑耳急言道:“小庞子,有歹人在澡堂闹事,你快去官衙叫不良人来!” 不良人,乃是唐代官府充任侦缉逮捕的小吏,统称为‘不良’,俗间又称之为‘不良脊烂’,其统管者,则称‘不良帅’。清代梁章钜《称谓录》中,解释道:“缉事番役,在唐称为不良人,有不良帅主之,即汉之大谁何也。” 也就是说,这种不良人,相当于当地的公安人员,不良帅,就相当于治安队长,唐代的地方治安,便是由这些人具体负责。现在因为澡堂有人闹事,这王得财掌柜,才赶紧派出手下,去官府找不良人来平息事端。 这名叫小庞子的伙计,急急应喏,立即飞奔出堂,径奔县衙而去。 那伙计一走,这掌柜王得财,再不顾面前应试的李夔,他又急唤上两名伙计,摇着肥胖的身躯,向那正在闹事的最东边单独沐间,飞奔而去。 李夔犹豫了一下,亦紧随其后而行。 这种单独沐间,是澡堂之中,专门为多人设计的大型沐间。比一般人所洗的单人沐间,面积要大得多,足可容纳五六人共浴。 譬如,有数名好友一道来澡堂洗澡,却又不愿在与那些陌生人一道于大池中共浴,往往就会选择这种单独沐间,一起洗澡。 在这样的沐间里,三五好友聚在一处,边洗边聊,彼此谈笑,甚至还可唤来小厮,采买酒水果肴,边吃边洗,倒是难得的快活。 李夔远远就看到,这单独沐间,房门大开,房门外已挤了许多前来看热闹的澡客。 行得近了,李夔见这沐间中央位置,有四个身材彪悍模样凶恶的大汉。 这四条大汉,皆是赤着上身,只穿了兜裆犊裤,看起来刚刚洗沐完毕。此时他们,正粗声大气地朝着一名被围在中间的澡堂小二,厉声喊骂。 “操!你这厮还说不是你偷的,那俺这金碗,明明是放好了在衣服内层中,怎么现在洗沐完毕,这金碗却是不见了?难道这碗还长了翅膀飞走了不成?哼!定是你这厮见财起意,才动了手脚!”一名独眼虬须的大汉,挥着沙砵大的拳头,冲着那小二厉声大吼。 正文 第五章 孰是孰非 “对啊!我等衣物尽皆是放在一块,这沐间除了你这厮跑进跑去忙活之外,一直未有他人行过。既无外人,怎么我们老大的金碗,竟会忽地不见?必是你这小二,眼皮子浅,心下又贪,这才趁我等不注意,做下这般手脚不干净之事。也不知竟被你这厮,给偷偷地拿到何处去了哩。”另一名长着尖鼠须,脸上有一刀疤的大汉,亦是怪腔怪调地追问过来。 听得此话,先前那名面目凶狠的独眼大汉,刷的一声抽出腰刀,在房外澡客的惊叫声中,径自搁在那小二脖子上。 此人手按腰刀,厉声喝道:“狗东西!你也不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大爷们的宝贵东西,是你这厮能偷的么?真他娘的活得不耐烦了!还不快快拿将出来,我等尚可饶你一条狗命!” “对,再不拿不出来,我等现在就剁了你,叫你有命偷,没命享!”另外两名大汉,亦朝着这名可怜的小二厉声威吓。 被这四名大汉威逼恫吓,这名小二吓得连连后缩,吓得几乎就要哭出声来。 “各位客官,某乃是无辜之人,真的没有任何偷盗之举啊!你们说的什么金碗,某真的从未见过,更不用说偷偷拿走了。”这小二语带哭腔,一脸急得通红,双眼中险些掉下泪来。 这些人吵吵嚷嚷,场面一片混乱,而站在一众澡客之后李夔,却是一直不动声色地冷眼旁观。 这时,那澡堂的掌柜王得财,奋力扒开前面拥堵围观的一众澡客,匆匆走入房中。 “各位客官,消消气,且先消消气。某是澡堂掌柜王得财,各位有何事宜,但可先和鄙人说说。”王得财额头急得满是汗水,却硬挤出笑容,一脸笑得稀烂,向四名大汉连连拱手作揖。 听他这么一喊,那独眼大汉缓缓转过身来。 此人身材高大,肌肉健硕,他站在王得财面前,用居高临下的狰狞目光,将王得财上下打量一番。 “王掌柜,某叫陈刀疤,乃是一众兄弟中的头领。你既这么说,那我等失去的金碗,可就要找你要了。”陈刀疤狞笑道:“你可别和这小二一样,告诉老子你们毫不知情啊。” 王得财心下骇惧,脸上却还得强堆笑容:“这位客官,可真是说笑了。鄙人这澡堂,自从宪宗皇帝登基时就已开业,现在已有一百来年了,向来是奉公自守,严格管治,信誉极好,一向没有堂中小二偷拿客人财物之事啊。再说了,就算退一万步来说,真是我堂中小二给偷拿了,客官亦得拿出证据来指证,方是合理。” 这王掌柜一语说完,那名小二以为有人撑腰,遂亦委屈大嚷:“掌柜说得是!在下一介搓澡小二,上着无袖短衫,下面更只穿得一条犊鼻短裤,身上实无可藏之处呀。纵是在下胆大包天,想要偷窃客官财物,也不可能在你们五个人众目睽睽的注视下,将这金碗给悄悄拿走。而且,在下已被各位客官轮番搜身,并无身藏任何物件,各位客官若要给在下强行定下这偷盗之罪,在下亦实难心服!” “哼!住口!你这狗东西,就算我等未得搜出,又有谁知道你用了何等下作之法,将我等宝贵金碗盗走。你们两个混蛋,竟敢来给大爷我唱双黄么!” 陈刀疤脸色陡地狰狞:“老爷我不跟你等说废话,在这里徒费功夫绕嘴皮子。某只说一句话,这金碗一直被我等带在身边,入沐间之前,某还仔细察验过,放于贴身衣裹之中。怎么现在一澡洗完就忽地不见了?难道,竟是这金碗自己长了翅膀,悄然飞走了不成?!” 陈刀疤一话说完,脸面变得更加凶狠。 刷的一下,他伸出粗壮的手臂,牢牢扼住了掌柜高得财的喉咙! 陈刀疤发力极狠,捏得王得财的喉咙咯咯直响,仿佛下一秒就能捏碎他的喉骨,王得财一双大鱼泡眼,更是被扼得不停翻白。 “不交出来,老子就活活地掐死你这厮!” 陈刀疤咬着牙,右手愈发用力,竟将那身材肥胖的王得财,从地上生生提溜而起! 王得财被扼得喘不过气来,双眼翻白的他,双脚不停地踢蹬,象一条被悬关空中的死鱼一般不停挣扎,眼看着就要被扼得昏死过去。 就在这关键时节,一众不良人终于匆匆赶到。 “住手!我等是官府不良人!快快把人放下!” 那名冲在最前头的不良帅,声如霹雷,遥遥地冲着陈刀疤等人,厉声大喊。 听得这声叫喊,那陈刀疤皱了皱眉,一下子松开了紧捏掌柜王得财的右手。 王得财象只从空中掉落的鸭子一般,噗通一声,掉于地上。 他抚着那掐得发黑的脖颈,大口地直喘气,好不容易才缓了过来。 这名身材高大的不良帅,走到众人之间,目光满是威吓地扫了各人一眼,复喝道:“某乃汧阳县不良帅,方炼是也!你等到底怎么回事?究竟是偷了甚值钱物件了?” 听到此人这般发问,那王掌柜与陈刀疤等人,立即纷纷陈诉,一个称这澡堂中人见钱眼开,故私盗金碗,而一个称自己根本没偷,而是纯粹被冤枉所致。 二人各执一词,拼力争辨,倒是听得这位不良帅,一时为之头大。 他娘的,这有如一头雾水般的互相争执,自己又如何可以分清孰是孰非。 目前的状况,想要从各人言语之中来分清真伪,理清事由,已然超出了他的办案能力。 既然事情难辨,那就干脆不费这个脑子了。 只需把这一干人等,全部带回县衙,交给县尉来办便是,自己倒是省了一堆麻烦。 这般做法,亦是方炼这位治安大队长的常用手段。 于是,他大喝一声:“好了!尔等别再吵了!此事一时难辨,在下亦懒得在此与你等纠缠言语,掰扯不清。你等且随本帅前去县衙,去见段县尉,自可辨个是非曲直!” 正文 第六章 县尉段公 方炼所说的县尉,是唐代县级政府中,一名十分重要官员。 对于县尉的职掌,按《唐六典·三府都护州县官吏》记载为:“亲理庶务,分判众曹,割断追催,收率课调。”在唐代县级政府行政机构中,县令是长官,负责统筹全县之政务;县丞是副长官,辅佐县令行政;主簿是勾检官,负责勾检文书,监督县政;而具体负责执行办事的,就是县尉。 其具体职掌,包括行政、司法、财政等各个方面,是具体负责庶务的官员。而其职能,主要是司法捕盗、审理案件、判决文书、征收赋税等具体事务。 故而这个县尉之职,实是唐代最接地气的治安官员。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就相当于现今社会里,县公安局长的角色。 这位段知言县尉,既是主管治安案件的官员,又是不良帅方炼的直属上司。所以方炼在自己拿不定主意的情况下,采取带回审问,由上官定夺的办法,乃是十分正常的做法。 听他这般一喊,王得财与陈刀疤等人俱觉泄气,却又无法可想,只得准备随他离去。 这时候,方炼又扭头向一众围观的澡客喊道:“尔等一直在此围观,可有人目睹了甚证据么?若有的话,可随某回官府去,若是证词对办案有助,自是有赏。” 一众澡客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出来说句话。 那方炼见无人出来,便欲只带着那掌柜、小二、以及洗澡的四名大汉离去。 这时,李夔站了出来。 “这位官爷,在下已知道偷拿金碗的人,到底是谁了。” 李夔的话,让全场的人,都瞪大了眼睛。 不是吧? 这个衣衫破烂蓬头垢面的年轻人,在这里大言炎炎,莫不是疯了?! 方炼转过头来,直直地凝视着他,锋锐的目光就如两把刀子,直直地戳在李夔脸上。 “你是何人?竟敢在此大放厥词?” 李夔尚未回答,那王掌柜已抢过话来:“某禀不良帅,此人名叫李夔,长安人氏,方孤身一人逃到汧阳县中,正在这里应聘搓澡伙计呢。” 听到王掌柜对这位不良帅,亦是自称为某,李夔心下一怔。 他本以为,这个某字,仅是平级的互相对称,但在对于上下级时,应该不会使用。 在他想象中,在唐朝,也会跟电视剧所演的那样,下级对上级会自称在下、草民之类的词语。 却没想到,他们的上下级互称,亦仅仅一个“某”字。 这是因为,唐朝是个开放的朝代,远比后世要宽松,上下等级也没有后世这般森严,这种称呼方式,可以显得熟悉和亲近。如果是下级跟上级说话,一般是自称为“某”。 比如,唐史曾记载,像汾阳王郭子仪这样地位高高在上的人,对给修墙的工人讲话时,就是自称为“某”,而工人回话也是自称为“某”。 再比如,哪怕是老百姓见了皇帝,也会同百官一样,自称为“臣”,而不是什么在下、草民、以及奴才之类含有人格自污的词语。这一点,从唐明皇逃难蜀中时和蓍老的对话,以及德宗出巡时与农夫之谈话,均可看出。 李夔心下暗叹,幸亏这个王掌柜先行自称,又被自己听到,不然可就在这里出大丑了。 甚至情况再坏一点,还会引来方炼等人不必要的怀疑呢。 而听了王掌柜的话,方炼却一声冷笑。 他望向李夔的目光,满是不屑之色:“你一个来此应试伙计的外地人,如何敢在这里出此大言。李夔你不过在这里看了一阵,就能知道是谁偷拿的?若无实证,说出这般话语,岂非笑谈么?” 李夔一脸平静:“某虽未亲眼目睹金碗被盗之经过,但自有相关证据,可以查明案情。若蒙不良帅准允,某愿在这里,为各位详细分析一番。” 方炼尚未回答,那四人的首领陈刀疤,却是快步过来,来到李夔面前。 陈刀疤身材高壮,有如一尊黑色铁塔一般,临高临下的俯视着李夔。 李夔面无表情,平静地与他对视。 陈刀疤将李夔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便冷哼一声道:“你这脏臭贼厮,是不是吃了豹子胆,竟敢在这里说甚大话?” 李夔迎着他锐利如刀的目光,平静回道:“陈刀疤,你身系此案,未得洗清,怎可在此说我。” “呸!你这厮牙尖嘴硬,是不是没尝过老子拳头,身上骨头发痒是吧?”那陈刀疤狰狞一笑,挥起砂钵大的粗黑拳头,在李夔面前用力地晃了一晃:“你再不快滚,老子就一拳揍你个稀巴烂!” 见陈刀疤对李夔如此不客气,那长着尖细鼠须的大汉,亦朝地上啐了一口。 他冷笑道:“你一来路不明的腌臜泼货,安敢在此多管闲事,真是好大狗胆。你也不睁大狗眼看看,这里如何有你说话的地儿,还不快滚!” 此人话音刚落,忽听到人群后面,传来一声厉喝:“怎么就没有他说话的地儿!” 听到这声喝喊,包括李夔在内的一众人等,皆是下意识扭头望去。 却见一名身着头戴茧纱幞头,身穿浅碧色官服,腰配鍮石带,一副标准文人模样的官员,在数名不良人的簇拥下,向这里快步而来。 见得此人到来,方炼与先前到来的数名不良人,立即急急上前参拜:“拜见段县尉。” 见方炼等人行礼,李夔才知道,原来这位官员,就是方才方炼所说的,乃是县尉段知言。 原来这位县尉段知言,在县衙之中听有澡堂伙计,来禀报偷盗金碗之事,心下亦是奇怪。 要知道,这凫乐澡堂经营多年,向来信誉良好,从未听说过有这等失盗之事,怎么今天竟有这等事情发生? 于是,在不良帅方炼领着一众不良人先去了澡堂之后,这位县尉段知言,亦随后跟行而来。 见到这位一身文人气质的县尉到来,李夔不觉一愣。 来自后世的李夔,对唐史仅有一个粗浅的了解。在他印象中,在古代搞治案与刑侦的官员,应该极可能是那种跟电视剧里一样,五大三粗身材魁梧的武将,却没想到,这位前来的县尉,竟是一位风度翩翩的文官。 正文 第七章 孰是孰非 李夔不知道,在唐代文官当县尉,乃是十分寻常之事。 前面说过,这县尉一职,相当于现今社会公安局长的角色,按理说这个讲究逻辑思维,考量为官情商,甚至还很有必要有一定武力值的岗位,应该由武人充任,最为合适。 但在唐代,这个职位却是由大量文官来担任。 如白居易,李商隐,王昌龄等,均曾担任过县尉之职,甚至在唐代还出现了县尉体诗,这样的独特题材诗文。 这种独特的文化现象,这种公安局长兼文联主席的职业安排,确是令后世为之刮目。 县尉这个职位,由文官充任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当时的特殊背景。 因为在唐代,作为一名读书人,如果没有特殊的为官途径,比如入幕或世荫,就只有通过进士及第,来走上为官的道路。而他们在及第之后,第一次为官的第一个岗位,往往就是九品的县尉之职。 所以,虽然县尉地位不高,而且杂事繁多,却是官场之路必不可少的环节。 而且,唐代的读书人,即使想当县尉,也不是一件可以轻松办到的事情。 因为唐朝的进士考试,录取名额有限,又多有暗箱操作,想要顺利及第,却是极难。 如大诗人李商隐,就曾经过了足足十年的努力,反复考了十次,才得以跨过龙门呢。 这种现实的无奈,使这位大诗人发出了“乡举十年,才沾下第,宦游十载,未过上农。”的深重感慨,亦是令人可叹。 所以,我们今天见到的县尉诗体,作为一种唐代特征的文学现象,在其背后,却是中国古代读书人背负的共有命运。 见方炼等人行礼,段知言只是嗯了一声,算是行礼。 而随着他走来,人群自动分开,给这位段县尉让出一条宽阔的通道出来。 段知言来到人群之中,诸如掌柜王得财,四名大汉,澡堂伙计,以及一众澡客,俱是向其行礼参拜。 “拜见段公。” “拜见段县尉。” 听众人这般行礼而拜,李夔这时又注意到了一个新的现象。 那就是,这些唐朝的百姓,没有象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说什么草民参见大人之类的话,而是径呼其姓,后加个“公”字或其官职名称。 这般称呼,其实亦是唐代特点。 因为“大人”一词,用作官员称呼,其实是在元朝以后,才流行开来的。 在唐朝时期,“大人”多用作子女对父母的敬称。 唐朝官员等级,依正、从、上、下等类,共分为九品三十级,各品又包括职官、文散官、武散官、爵、勋等。称呼这些官员,多以其姓加上官职名称或者称呼姓加上“公”。 打个比方,比如唐朝著名宰相狄仁杰,可以称呼其为“狄阁老”或“狄公”,而刺使朱青玉,则可称呼为朱刺使或朱公;如县令李光忠,则称呼为李县令或李公。 前头笔者也说过,在唐朝的时候,官员与百姓之间,远没后世那般等级森严。 所以,当狄仁杰问:“元芳,你怎么看?”时,李元芳不会说:“狄大人,以小的看来……”而是会说:“狄公,某以为,此事必有蹊跷,也许背后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段知言轻咳一声,朗声喊道:“方才是哪位澡客,说自己可以断明此案呀?” 李夔上前一步,向其叉手而拜:“拜见段县尉,某叫李夔,已查明这金碗盗窃之案,究竟是何缘故。” “你?” 段知言用满是狐疑的目光,将李夔上下打量一番,不由得皱起眉头。 这时,方炼凑上前来,向他简述了一番李夔的来历,段知言却是眉头皱得愈发厉害。 他扭过头来,一脸狐疑地问道:“李夔,你在长安时,到底是做什么的?” 李夔眼珠一转,立即回道:“小的在长安时,曾跟着当不良人的表兄,一起查过案子,故对于查案之事,略有所悉。今年长发动乱,表兄一家早已逃往他处,不知所踪。某于今想来,甚是伤怀。” 李夔的这番回答,稍稍打消了段知言的疑虑,他微微点了点头,又道:“李夔,你要知道,这断案审决之事,关系非小。若你言语有误,指证不明,可是要担责的!” 李夔慨然道:“某知道,若有疏错,自当担责受罚。若段县尉准允,某现在就可以开始解析案情。” 段知言双眼一亮:“既如此,那你就……” “不能让这厮来断案!” 李夔一语未完,陈刀疤又怒气冲冲地喊道:“这厮满口混话,胡沁乱言,段县尉安可听其乱讲!莫不如乱棍将这厮打出,方可……” “大胆!你这家伙,竟敢在段公面前这般放肆!” 李夔尚未说话,一旁不良帅方炼已是欺身上前,一脸怒容地对他喝斥。 他一言喝毕,那些身着黑色紧身苎麻袍的一众不良人,亦随着方炼逼了上来。 方炼复厉声道:“你等听好了!李夔既蒙县尉准允,那他自可随意查案。你等态度这般放刁,莫不是想吃官府的板子!” 那陈刀疤被方炼这般一凶,气焰立即萎靡了下去。 不过,他眨着褐黄的双眼,又以一种阴阳怪气的语气说道:“既然你已知是何人偷拿了金碗,那请立即告诉我等,这金碗究竟是何人所拿?” 李夔淡淡一笑,伸手一指。 各人顺着李夔所指的方向,看到他指尖所指之处,乃是这四名大汉中,那个长着一双细长三角眼,嘴边两缕尖细鼠须的家伙。 见到李夔指向此人,众人的目光,俱是震惊之色。 “二当家宋一鼠?你是说,竟是他……” 李夔心下暗笑,原来此人,名叫宋一鼠呀。 他这般猥琐模样,倒是与这名字极为般配呢。 见陈刀疤以及另外两名大汉的目光,俱是望向自己,宋一鼠浑身一颤。 他立刻弹跳起身,怒气冲冲地走到李夔面前,大喝道:“李夔!你这厮无凭无据,就指摘某是偷碗之人,岂非笑谈!你这般诬蔑于某,却是何道理?!” 正文 第八章 就是你偷的 李夔冷笑道:“宋一鼠,某能指认于你,自是有所凭据。你可有准备,听某一一道来乎?” 听到李夔这话,宋一鼠的双撇细长鼠须,又是为之一颤。 他斜眼望去,见众人的目光齐聚自己,顿是愈加惶恐。 “李夔,你这厮不要血口喷人!你有何证据,但可直说,却不可冤枉了好人!”宋一鼠强作镇定,冲着李夔厉声大喝。 李夔冷冷道:“诸位,方才某在门外,曾细心观察了一番,发现另外三人,在与这小二争吵之时,目光全紧盯着这可怜的小二。只有这位宋一鼠,他的眼神,却在不时地偷看另外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陈刀疤紧跟着问了一句。 李夔并不答话,而是径自走进沐间,拿起放在衣柜下一个竹筒水壶,然后转过身来,向众人晃了一晃。 “某刚才看到,宋一鼠的目光一直在偷偷地看着这里。很显然,这竹筒水壶里面,一定有他特别看重的东西。所以此人才会下意识地频频瞥望。他这样做,是一种自求心安的表现。” “你胡扯!此乃我四位兄弟共饮之水壶,安有甚特别重要的东西!”宋一鼠急了,探出手来便要抢夺。 一只粗壮的手掌伸出,横在他与水壶之间。 是不良帅方炼出手。 “宋一鼠,不过一个水壶而已,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你抢什么?难道你是将这金碗,给藏在水壶里了么?”方炼冷冷一笑。 “这,这从何说起呀!不良帅,你不能冤枉好人呀。”宋一鼠脸色发白,急急辨道;“这水壶乃饮水之物,又如何会有金碗暗藏其中!诸位若是不信,但可打开一看。” 方炼皱了皱眉,将目光投向县尉段知言。 段知言面无表情,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见段知言表态同意,方炼从李夔手中,拿过这个竹筒水壶。 他轻轻掂了一下,就卟的一声,打开壶盖,却见里见是满满一壶清水,并无他物。 一众围观的澡客,那满是期待的目光,亦是黯淡下来。 “怎么样,俺说的没错吧,这水壶中哪有什么金碗!”宋一鼠一脸得意:“莫不是李夔与这澡堂有甚利益纠葛,才会这般为他们开脱,抑或……” 他一语未完,李夔从方炼手中,一把夺过瓶盖。 随即,他探手入里,转而一旋,竟生生又从瓶盖内旋出一个内壳出来。 而这内壳一拿出,这瓶盖底部,顿是金光闪耀。 “啊!是金碗!” “哇!原来金碗竟是藏在这里!” “没想到,这竹筒之中,竟还内有机关呢!” “竟是藏于此处,真真好算计……” 见到这金碗竟然藏在壶盖底下,众人连连惊呼。 那段知言与方炼等人,见到李夔手下的金碗,亦是不觉呆住。 “宋一鼠!你他娘的老实交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头目陈刀疤已是一脸暴怒,迅速握紧了沙钵大的拳头。 宋一鼠冷汗涔涔,他躲避着陈刀疤愤怒的目光,脸色难看至极,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你说不说!否则老子揍死你!”见宋一鼠不答话,陈刀疤愈发愤怒,他那硕大的拳头,在宋一鼠面前连连晃动。 宋一鼠嘴唇哆嗦,一脸横肉都在不停颤抖:“大哥,某是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这,这某根本就没法解释啊,也许是有人想要陷害小弟……” “宋一鼠,你就不用再狡辨了!”李夔在一旁打断他的话:“诸位如有兴趣,不妨来听听李某的分析与推断。” “嗯,李夔你就说说吧。”段知言插话道。 见段知言向自己投来欣赏的目光,又见各人目光俱是望向自己,李夔朗声道:“以李某分析,这宋一鼠,应是为这一伙人保管竹筒水壶之人,所以,此人对这水壶结构极为熟悉。他们在获得这金碗后,宋一鼠看到这金碗大小,竟是正好可被壶盖罩住,估计就动了歪心思。” “然后,他悄悄在壶盖处制了这般内衬,利用众人一齐洗沐之机,将那一直由头目陈刀疤保管的金碗悄悄偷出,置放于其瓶盖内衬之下。因为众人皆不曾想过,这看似平平无奇的日常饮水之壶,竟然还会这般机关置于其中。故在发现金碗不见之后,皆以为定是那来回跑动的搓背小二所偷,而宋一鼠则立即推波助澜,以求自己能更好地蒙混过关。此人必是想着,只要能最终让小二屈认了此事,那就再不会有任何人会怀疑自己。从此,他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独吞这件宝物了。” 说到这里,李夔笑了起来:“可惜呀,这般巧思,今番却被某点破,倒是枉费了你这番好算计。” 听到李夔有如亲见一般,将自己的作案经过全部说过,宋一鼠脸色惨白,整个身体都在不停颤抖。 “宋一鼠!李夔所言可是实情!”头目陈刀疤脸色十分难看,他一脸凶恶地吼道。 宋一鼠不能再辨,只得扑通一声跪倒于地,磕头如捣蒜。 “大哥,小弟一时糊涂油蒙了心,才做出这般蠢事啊!万望大哥再给小弟一个机会,让小弟改过自新,重新做人啊!”宋一鼠显然极其害怕陈刀疤,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模样好不凄惨。 他这般哀嚎卖惨,陈刀疤脸上的表情,却是愈发嫌恶与恼怒。 他快步过去,狠狠飞起一脚,正中宋一鼠心口。 宋一鼠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在地上连打了几个滚,四仰八叉地仰躺于地,如一头死猪一般,再无动静。 “你们两个听好了!从今之后,再有哪个敢象宋一鼠这般私藏宝物,老子必不轻饶!”陈刀疤吼声如雷,凌厉的目光更是凶狠无比。 其余两人听得此言,脸上皆满是惊恐之色,纷纷表态效忠,话语肉麻得紧。 陈刀疤冷哼一声,转过头去,对一众正看得津津有味全情投入的澡客喝道:“好了好了!此乃我们一众兄弟的私事,现在事情已明,你们也不必在此看热闹了,可皆自散了罢。” 正文 第九章 一帮盗墓贼 而见事情终于查明,澡堂掌柜王得财亦是长舒了一口气。 他亦向一众澡客连连挥手:“各位客官,此事已是明了,乃这伙客人内部纠纷,那事情就自此揭过,请各位散了吧……” “慢着!李某还有一事,要向段县尉禀明!” 王得财一语未完,李夔却在一旁插了冷冷的一句。 “李夔,你还有何事?”段知言问道。 李夔面容平静,声音却是清晰有力,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以李某看来,你们这四位,大概都是摸金校尉吧。” 摸金校尉,这可是盗墓贼的别称! 听到这话,在场的所有人都是不觉一怔,众人惊讶的目光,齐刷刷地向他投来。 不是吧? 这位李夔,竟然连这个也能看得出来? 县尉段知言,更是瞪大眼睛,望向李夔的双眼,充满了诧异之色。 “李夔,你,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只不过,段知言话音刚落,那头目陈刀疤,却如点燃的爆竹一般,瞬间暴跳而起。 “李夔,你凭什么断定我等是摸金校尉!你今番不给我等说清楚,老子跟你没完!”陈刀疤怒吼着冲到李夔面前,那沙砵大的拳头,捏得格格响。 除了躺在地上装死的胡一鼠外,另外两个大汉,亦是喊叫着冲上前来,摆出一副对李夔的威吓之态。 方炼见势不对,立即带着两名不良人,挡在李夔面前。 “李夔,你这般说辞,可有何证据?”县尉段知言皱起眉头,对李夔沉声问道。 李夔淡淡一笑,从容回道:“段县尉,你看看这四人脱下来的衣裳与鞋靴,尽是沾染了白色的砂砾土。这般白色砂砾土,无论是市区还是效野,均是少见,唯有在筑墓之时,却是大量使用。” 听李夔这一说,县尉段知言亦是来了兴趣。 他拉了拉李夔的衣角,低声道:“李夔你怎么知道,这白色砂砾土多为筑墓所用的?” 见这位县尉来了兴趣,李夔不得不给他进行一番盗墓的“科普”。 “这是因为,从古至今,皇室与贵族,在修建陵墓时,均会十分看重风水。而在风水学中,最好的墓葬,则必须同时兼有“风“和“水“二物,因此最佳的位置,就是背山面水的地方。可是,长安城外,自古皆是安葬高官贵戚之地,好的地方早被前人所占据,能满足这一条件的地方,自是少之又少。” “所以,自北魏开始,长安的皇室与贵族们,只得将地势低的地方填高,或者是改造堤坝来改变水流,人为的修建出一个“背山面水“的风水宝地。而这些筑墓工程,都需要用到从河水中挖掘而出的白色砂砾石,用来堆积所谓的风水宝地。因此,有经验的盗墓贼,在寻找到这样砂砾石后,便可判断出底下有皇室或贵族之墓,自然是值得一盗了。“ 李夔的话语,令四名大汉脸色大变。 却让段知言与方炼等人,皆是瞪大了眼睛,有种大开眼界之感。 李夔对于盗墓之事如此了解,却是因为在前世里,他在警校学过这般专业知识,且在派出所工作时,又正好破获过几起盗墓案,故对盗墓贼的做案手段十分熟悉。 却没想到,前世的知识与经验,却在这晚唐时节派上了用场,实是造化离奇。 一旁的方炼插言过来:“李夔,仅从这一点,可以断定他们是盗墓贼么?证据未免太少了些?” 方炼一语说完,那几名大汉顿是一齐叫起屈来:“是啊!还是这位兄弟说得对。我等不过是路过一处墓葬之所,粘染了上面的白色砂砾土,绝非盗墓之辈啊。” 听得他们叫屈,整个澡堂之中的众人,又开始议论纷纷。 李夔微微一笑,他将那只金碗,递给段知言。 “大人您闻一下,这碗有股啥味道?” 段知言接过碗来,轻轻一闻,立即皱起了眉头。 “哇,好大的土腥味!绝对是在土里埋了许久年了!” 听到段知言这句喊叫,几名大汉脸上的横肉,都在微微颤抖。 这时李夔却又笑着对段知言道:“段县尉再好好看看,这金碗底部,竟是镌得啥字?” 被李夔这一提醒,段知言将金碗翻过来,却见碗底真的铭了一行小字。 “天宝二年,御赐右领军卫大将军鲜于庭诲之物。” 见到这几个字,段知言顿是一呆。 这位段县尉尚未反应过来,一旁的方炼已是惊叫起来:“好哇!此物乃是玄宗时期,右领军卫大将军鲜于庭诲的随葬宝物呢!尔等还敢狡辨抵赖,莫非欺我手中钢刀不利乎!” 他刷的一声,拔出锋利的腰刀,狠狠地搁在那头目陈刀疤脖颈上。 另外几名不良人,亦纷纷抽刀拔剑,将剩下的几名大汉给迅速制服。 这一瞬间,整个澡堂之中,安静非常,仿拂掉根针都能听得见。 众人那惊愕又佩服的目光,顿是齐齐集中在李夔身上。 李夔面容平静,复对方炼说道:“方帅,不若再令手下去仔细搜下他们的衣物与鞋靴,也许还有尚未发现的其他盗货呢。” 方炼点了点头,立即扭头对另外数名不良人喝令,让他们尽快搜检这五名大汉的衣鞋等物。 果然,不出李夔所料,几名不良人略一搜检,便从衣兜褡裢以及鞋底空隔等物,搜得数个金杯、玉盘、以及一件极具特色的唐三彩骆驼载乐俑。 这些盗件,虽然不如那件御赐镂花金碗值钱,却也颇有价值,都是难得的宝物呢。 见到一系列赃物俱被搜全,方炼气焰大起。 他将锋利的腰刀刀刃,按压在陈刀疤脖颈上,大喝道:“狗脚贼!现在人赃俱获,你等还有甚话来抵赖么?” 方炼用力颇狠,陈刀疤的脖颈之处,迅速被锋利的刀刃割破,鲜血象小蛇一般蜿蜒爬出,一眼看去,十分骇人。 陈刀疤脸色惨白,嘴唇哆嗦,他尚未回答,另外几名大汉,竟已是纷纷扑通跪地,哀求饶命,模样卑贱而可怜。 正文 第十章 引申《大唐律》,擢为不良人 见得这般情景突变,澡堂里一众围观的澡客,顿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而县尉段知言看到眼前这一幕,更是一脸感慨。 他轻咳一声,向一旁的不良帅方炼点了点头。 方炼示意,便对陈刀疤大声喝道:“尔等既已认罪,那就速速交待,究竟是如何盗墓的?” 那头目陈刀疤一脸灰败,颤声言道:“禀不良帅,我等五人乃是结义兄弟,但这倒斗盗墓的勾当,其实做得并不多。只是偶然得知了鲜于将军墓葬之地,是葬于长安西郊西龙首原处,于是我等决定,趁现在兵荒马乱无人关注,前往一盗。” “说下去!”方炼厉声喝道。 “于是,就在前几天,我们来到此墓。先留了一人在外望风,其余三人,便开始掘打盗洞,我等足足打了三天,最后一天又好不容易打挖到天亮,才入得主室。因为时间紧急,又害怕被人发现,我等连棺柩都未打开,便匆匆拿了些祭物离开。在粗粗填埋好了盗洞后,也不敢稍留,遂一路潜往凤翔而去。” 说到这里,陈刀疤脸上满是懊悔之色:“我等本欲前去凤翔销赃,但不辨路径,未去得凤翔府,反而一路阴差阳错地到了汧阳县。入得汧阳后,我等打算先在澡堂里洗沐一番,然后再把先前的盗获给销买了,兄弟几个再一起皆过快活日子去。但某万万没想到,先是有宋一鼠这厮偷藏金碗,后又被你等识破身份,如今想来,亦是命数使然……” 他这铁哥们懊悔,县尉段知言却是一声冷笑:“什么活该倒霉!你等不做恶事,又焉会被某擒住,说到底,还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他一语说完,又拍了拍李夔的肩膀,感慨道:“没想到,李夔你竟有这般本事。区区数语,便将这几个盗墓的家伙给辨明身份,实让某刮目相看呢。” 李夔轻轻一笑:“段县尉谬赞。某能拿获这帮盗匪,亦是多有侥幸。” “哦?你何出此言?” 李夔从在兜里掂出了一枚铜钱,递给了段知言。 段知言接过这枚长了铜绿又土腥气极重的开元通宝,微微皱了皱眉。 “就是这枚他们掉在沐间外,又恰巧被某拾获的铜钱,让某开始怀疑这伙人并非良善之辈,而极可能是盗墓倒斗之徒……” 接下来,他把自己如何在汧河边拾得同样的开元通宝,如何在烤饼摊获得了这四个人的最初信息,又如何机缘凑巧来此应聘,又如何在看热闹之时,无意中发现了这枚掉落在地上的铜钱,才最终一步步断定了这伙人的身份与案情。 李夔侃侃说完,段知言一脸微笑,连连点头。 “很好,李夔你为人机敏灵通,心细如发,某甚是欣赏哪。不过,本尉倒还有一事,想要问下你。” 李夔一怔,立即回道:“段县尉但问无妨。只是某粗鄙无知,若有言语不当之处,还望段县尉谅解。” 段知言微微一笑,低声道:“李夔,你说你曾为佐史协助办案,那想必知晓大唐律令。那这五人这番盗掘坟墓,以你看来,当会被判何罪呢?” 李夔听得这话,不觉一愣。 这段知言,怎么突向自己想起了这个? 难道,他还是想要考察一下自己先前之言,到底是真是假么? 好在李夔前世之时,因为专业之故,对于唐代律法亦有所了解,遂沉声回道:“禀段县尉,这私盗坟墓,开劫明器,乃是与十恶忤逆、官典犯赃、故意杀人、合造毒药、放火持仗一样,属于极大之重罪。若依《大唐律》来断,各种盗掘墓葬者,若是已选地点,却并无实际盗挖,则罚处劳役,流放远恶军州。倘若盗掘至墓室,然而尚未至于棺椁,只取外面财物者,则判处徒刑至少三年。若是已经打开棺椁者,皆处以绞刑。当然了,至于其具体刑期,则视所盗财物多寡而定。” “所以,还需要派出官员,去实地审查那鲜于庭诲之墓室,究竟被损毁盗掘到了何等程度,才能给这四人最终定罪。毕竟那陈刀疤等人所说,皆是一面之词,却不可偏听偏信。” 李夔的这番话,让段知言又连连点头。 段知言微笑道:“李夔,某真没想到,在我汧阳县中,竟还有你这般人材!” 李夔故作谦让:“段县尉,些须小案不值一提,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某虽逃离长安,身无所依,但亦是大唐子民,安看坐视其罪而不管乎?此番碰巧办案,亦不过是略尽了某的一点本份。” 见李夔态度谦恭,却又在言语隐隐表达了向自己求助之意,段知言心下,对他愈发欣赏。 段知言有心要与李夔多说几句,遂扭头对方炼说道:“方炼,现在此案案情明了,人赃俱获,再无任何疑点。你且将这五人一并拿下,连人带赃,一道解送官廨侯审!” “得令!” 方炼大声回应,立即与一众不良人上前将这几人一齐拿下,连推带骂地扭送出去。 见到这五名大汉,被方炼等人连推带搡地带走,堂中一众澡客,亦是自散而去。 而那澡堂王得财掌柜与一众小二,亦是看得出来,这位段县尉定有话要与这李夔说,遂亦知趣地暂时离开。 一时间,仅剩段知言与李夔二人,复站于原地。 另有数名护卫,则散开在一旁,以免有人前来叨扰。 这时,段知言面带微笑,缓缓开口:“李夔,若本尉任命你成为我汧阳县一名不良人,你可愿意?” 李夔听得此话,心下十分欢喜。 好么,就等你这句话呢。 李夔立即拱手应道:“在下为逃战乱,迢迢至此,实是因窘不堪,正为衣食之计发愁不已。得蒙段县尉恩遇,提拔小人入官府供职,小人感激不尽,又安有半点不愿!” 段知言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因为韦叔澄县令这几日已前往凤翔府叙职,没有韦县令首肯,某却也不好立刻将你安排做事。李夔你且稍待数人,待某奏明县令,你便来衙中充职不良人。” 李夔心下大喜,长揖一拜:“多谢段县尉擢拔!” 段知言复道:“这两日,你且在汧阳县中,自寻地方稍住。待入职之后,每月中旬,便可领五百文钱,俸米一石,另有时令衣衫服饰下拔。养家度日,当是无忧矣。” 正文 第十一章 不良人待遇 听到这个待遇,李夔心下,还是十分满意的。 在这里,有必要向各位读者介绍一下,唐朝的一些官禄制度。 在唐朝,官员俸禄一般由禄米、人力、职田、月杂给、常规实物待遇和特殊实物待遇几部分组成。 以唐朝前期正三品京官为例:每年禄米400石,职田9顷,杂役38人,每日发常食料九盘(细米二升二合,粳米八合,面二升四合,酒一升半,羊肉四分,酱四合,醋四合,瓜三颗,盐、豉、葱、姜、葵、韭之类各有差;木橦、春二分,冬三分五厘;炭、春三斤,冬五斤),大概约合每月8000文;每日可享受免费工作午餐,每年元正冬至各赐绢5匹、金银器、杂彩不等(包括夫人),依据品级国家配发至少五种不同场合的服装(包括全套衣帽鞋带配饰);本人或祖父母、父母亡故,给营墓夫60人役使10天,按品级配给丧葬所需一应器物,赠绢、布、绵等100段,粟百石。遇有特殊情况,还有赏赐。一般官吏每三年考核一次,业绩突出者可加俸禄,反之则减扣。 当然,官吏还有其他待遇,如亲属免役、住房、乘车、受田、子孙享受优先入学和做官等优惠和特权。每年可享受公休假(汉朝是5天一休,唐朝是10天一休)。家里父母亡故,享受“丁忧”一年。并规定:“诸职官年及七十,精力衰耗,例行致仕。”(也就是说七十岁了可以退休)而古时候平均寿命不长,70岁退休,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基本上是等于终身制了。 而且,对于退休官员,朝廷还要举行欢送仪式,并且发一个“光荣退休”的证书。如三品以上官员致仕后,仍恩准在朝廷行走,参与国家大事。五品官以上致仕者给半俸,功臣元勋经皇帝特批,退休后可保留全薪。如名相房玄龄、宰相宋璟致仕时,皇上特批均赐全禄。六品以下官员退休,则赐给一定数量的田地养老。 当然以上所举事例多为高级官员,但对于段知言这样一位从九品上的中县县尉来说,其俸禄也还是很可观的。 在唐朝的鼎盛时期,一名县尉的收入为:俸钱15.6(两/年),俸料54.5(石),职田200(亩),仆役5(两/年)。 而在了晚唐时期,因为连年征战,经济萎缩,故官员的待遇大为缩水。 所以现在的段知言,其具体收入为:俸钱每年12两,俸米每年30石,职田100亩,其余诸项皆取消。 连县尉都是这般待遇,现在刚刚入职,就能每月领到五百文钱,一石俸米,另有衣衫下拔的李夔,自是十分知足。 于是,他站起身来,向段知言叉手行礼:“在下李夔,承蒙段县尉照顾,实是感念之至。” 段知言笑道:“李夔,不必如此自谦。此番得以顺利破案,实是李夔你的功劳。你凭功获职,理所应当,又何必多谢。对了,某尚要赶回去审问那四名盗墓贼,就先走一步了。” 李夔拱手道:“段县尉要事在身,但走不妨。只不过,到时候某要入职的话,却该如何去联系呢?” 段知言哈哈一笑:“你放心,只要这段时间,还一直在我汧阳县城,某自有找到你的办法。” 二人正要告别之时,忽见那澡堂掌柜,两步并成一步,快速行到二人面前。 “李夔,今番我凫乐澡堂解困,真是多亏了你呀。要不是你及时出手,今天这出闹剧,还真不知要如何收场呢。”王掌柜一脸笑得稀烂地凑了过来。 李夔微微一笑:“不必客气。些微小事,何足挂齿。” “要谢的,要谢的。”王得财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摸出一长串铜钱出来,恭敬地递给李夔:“这是铜钱两百文,虽然微薄,却是我等一番衷心谢意,还望李探案尽数收了,以为笑纳。” “你这掌柜,好生小气。”段知言佯装怒色:“李夔今番帮你如此大忙,免了你这澡堂一番大麻烦,你竟是仅仅送了两百文谢礼,这也太小气了,若说出去,怕要被人笑话哩。” 被段知言这般数落,王得财一脸难堪,急急道:“县尉大人训斥得是。只是本店利润微小,拿不出大钱来酬谢,实是没办法之事。还请收下这点微礼,聊表我等谢意。对了,方才某听闻,段县尉欲将李夔招为不良人,此乃大好之事呀。那今番由某请客,安排恩公好好免费洗沐一番,以为庆贺。” 县尉段知言笑道:“好么,王掌柜还真是精明之人,现在就开始拉关系了。以某来看,李夔你就放心收下他的谢礼,于此好好洗沐一番,也算了王掌柜一番心愿。” 李夔见这王得财掌柜送得心诚急切,又有县尉段知言在一旁劝说,遂推辞了数句,便将这一长串铜钱给收了。 随后,他与县尉段知言复聊了几句,段知言便带着数名护卫,一道从澡堂离开。 段知言才刚离开,那掌柜王得财,便托着一个竹盒,笑嘻嘻地过来。 “李夔,这里有些衣物,乃是先前澡客遗留在店中,皆是新衣物件,放于本店亦是无用,你若不嫌弃,且穿上便是。” 李夔急忙推却:“这可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你等会洗完后,且穿上便是,就算是某的一点小小谢礼。” 李夔推脱不过,只得收了。 他打开一看,见里面装着一个软布黑丝幞头,一件素纱中单内衣,一件浅褐圆领长袍衫,一件深青苎麻裤,以及一双平底裹脚布靴,俱是洗得干净,看上去,不是新物却也差不太多了。 “多谢王掌柜了。”李夔收了衣服,复向王得财拱了拱手。 王得财哈哈一笑,便唤来了那名先前被围攻的小二,带着李夔,去澡堂里最豪华的一间单人澡堂,侍侯他洗沐。 来到这间单人澡房,李夔见到里面布陈华丽,香气弥漫,不由得心下又是感慨不已。 正文 第十二章 舒爽洗沐 李夔看了一阵,亦不多话,脱了那脏兮兮臭烘烘的衣服,解了粘满污垢爬满头虱发髻,赤溜溜地光着身子,跨入一个伫满了清凉冷水的巨大青石澡盆中。 他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下去,将全身上下,一齐浸没在那清凉舒爽的凉水之中。 好爽啊! 这一入水,心身舒泰,万物皆空。 全身上下,仿佛每一处都在开心地歌唱。 竟是自己到这个世界以来,第一次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舒适与宁静。 前世就喜好清洁的李夔,自来到这个世界后,对于脏污不堪的自己,已然忍受很久了。 现在,终于可以把自己给好好地洗沐一番。 这时候,那澡堂小二,又颠颠地跑了进来。 这个小二,便是先前服侍那四名大汉的那位,此时的他,对于救他于倒悬的李夔,态度可谓毕恭毕敬。 他托着一个朱漆描金的托盘,小心地端在手里,一脸谄笑地跑了过来。 李夔瞥眼过去,但见这托盘上,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沐巾和澡豆,用来给他洗漱净面。 这澡豆,在中国古代,是一种堪称全能的洗沐用品。 此物是以豆粉为主,配合各种药物制成,洗手、洗脸、洗头、沐浴、洗衣服,皆可用之。 《千金翼方》中说:“衣香澡豆,仕人贵胜,皆是所要。”在唐朝之时,这澡豆,下至贩夫走卒,上至皇亲国戚,都是居家必备之物。 其实早在唐代以前,澡豆的使用已经非常广泛,只不过到了唐代,已然进入了鼎盛阶段。 “客官,小的付洗净了身子,再快快用澡豆净洗几遍吧,当是更为舒爽呢。” 见这家伙一副上赶着巴结的笑脸,李夔笑了笑,问道:“小二,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姓付,在家里排行老二,你叫俺付二便是。”付二应答极快。 李夔点了点头,有心跟他开个玩笑。遂笑道:“付二,你的这些澡豆看上去,光泽细润,做工细致,模样甚是不错,该不会是宫中的贡品吧。” 付二见李夔跟他打趣,亦笑道:“客官好眼力,这可是六月腊日之时圣上所赐之物。据说,还是邠州上贡的御品呢。” 见这小二亦跟说笑,李夔亦是忍俊不禁:“付二,你可知黄巢之乱未起之前,这邠州每年御贡,为翦刀十具、蛇胆十斤、荜豆澡豆五石、白火箸二十具,俱是名贵之物。而这御贡澡豆,因其耗材繁复,贵奢华美,更是难得呢。” 那小二知李夔存心与他逗趣,便谄笑着回道:“还是客官您了解,这邠州御品澡豆,是以丁香、沉香、桃花、钟乳粉、真珠、玉屑、蜀水花、木瓜花樱桃花、白蜀葵花、旋覆花各四两,麝香一铢,别捣诸香,真珠、玉屑别研作粉,合和荜豆末七合,研之千遍,方乃制成。乃是先前圣上西狩到凤翔,偶留于我家澡堂之物,现在倒是正好给这位客官用上,却是难得的机缘呢。” 李夔见他胡绉得越来越没影了,不禁笑道;“好了,少来这里满口胡咇,尽说些不着门道的混话儿了。真把我当不知世事的孩童还哄么?真是宫中之贡品澡豆,还会留给你们这般不入流的小澡堂来用,岂非笑煞人也。你再满口胡扯,小心某将你以欺君之罪,扭送官府。” 付二被他拆穿,亦是讪笑道:“嗐,不过是跟客官说个笑话罢了。客官大人大量,又何必跟小的计较。” 李夔哈哈一笑,复道:“好了。你帮我来打摩下澡豆,我边洗边与你说说话儿。” 李夔与付二有一语没一搭地闲聊,又抹了澡豆连洗了三次,且换了五大盆水后,足足花了一个多时辰的时间,才总算将全身上下,洗了个干干净净。 这时,那小二又殷勤地捧来一面大铜镜,让李夔好端正衣冠。 李夔看到,现在一身干净遍体芬芳的自己,头戴黑色茧纱幞头,身穿素纱中单,外罩浅青色苎麻圆领袍,下蹬浅色牛皮靴,整个人打扮得当,精神爽利,与先前在汧水北岸的落魄情形相比,判若两人。 李夔微微一笑,对自己的全新造型,相当满意。 也许现在洗沐一新的自己,才算是真正开始融入这个唐朝社会吧。 这时,心情愉悦的他,从那掌柜所赠的两百文铜钱中,扯下数个铜板,在手中轻轻掂了掂,递给了小二:“这几个铜子,权作小费,请收下。” 那付二欣喜地接了铜板,在手中攥得紧紧的,脸上那叫笑得一个稀烂。 “客官,这,这叫咱恁好意思哩。你先前才帮了俺的大忙,现在又……” 李夔呵呵一笑:“你休要这般客气,收下便是。对了,我还有一事,想问一下你。” 付二收了铜钱,正思要如何报答,见李夔来问,立即道:“客官有何想问的,尽可来问便是,小的好歹在汧阳县中生活了多年,这街长里短的诸事,皆是略略知晓一些,譬如……” 李夔摆了摆手,止住了付二即将开始的一番漫长吹嘘。 他低声道:“某想问下,在这附近可有甚便宜干净的旅舍么?某刚来此地,尚未寻得居所,正想去旅舍打个尖落脚。” 一听李夔这般发问,付二顿是来了精神,急急介绍道:“这个容易,就在澡堂下拐的牛角巷子起头处,有一家宾悦旅舍,干净整洁,酒饭便宜,价格公道,入住一天普通客房,才不过十文钱,却是便宜得紧。客官正好前去歇住。” 李夔点了点头:“好,就听你之言,某这几天就暂居此店。” 他一语说罢,便与付二告别,起身前往这家旅舍。 至于换下来的那几件脏破衣服,李夔自是毫不留恋地全部丢弃。 弃旧图新,倒有种重新做人的感觉呢,哈哈。 很快,心情愉快的李夔,按那付二的介绍,一路边走边看,不一会儿,就来到了这宾悦旅舍的大门前。 举目望去,见到面前那隶书字体的宾悦旅舍,李夔不觉沉吟。 正文 第十三章 旅舍投住 大抵是受武侠小说和电视剧影响,一说起古代歇脚入住的店铺,人们总会想起“客栈”二字。 但这个称呼,其实是在清代时才出现。而在唐代,对于此种店铺,却是除了通用“旅舍”这个称呼外,还有逆旅、旅邸、邸舍、邸店、客舍、旅馆、村店等多种叫法,名字也多因地点而异。 由于古代官办的馆驿只接待一些官员和使人,民间士庶无权住宿,因此私人经营的旅舍便应运而生。 这种旅舍,在中国古代,最早开办的时候,可以追溯到战国时期。 而随着时代的变迁,至唐代,旅舍已经发展得十分兴盛了。 哪怕就是在在不少的唐代传奇笔记中,供人住宿的旅舍,就成了一个十分重要的笔下场景。 比如最为人熟知的黄粱一梦,里面的主人公的卢生,是在邯郸道上的旅舍里,枕着吕翁赠他的枕头入梦,得到了所谓的梦里富贵。 而在后世人尽皆知的月老传说,亦是杜陵韦固投宿在宋城旅舍,欲求婚于清河司马潘氏之女,结果巧逢月下老人,指说姻缘,成就了一段佳话。 到了唐朝时,由于政治稳定、社会安宁,商业也随之兴盛起来,商人活动更加频繁,活动范围更广泛,直接推动了旅舍的发展与兴盛。 但旅舍的盈利能力,唐朝与现代社会一样,最终取决于入住率。 据唐史资料记载,唐代的各大城市,便成为了旅舍最密集的地方。 如《通典》卷七记载唐玄宗开元年间时:东至宋、汴,西至岐州,夹路列店肆待客,酒馔丰溢……南诣荆襄,北至太原、范阳,西至蜀川、凉府,皆有店肆,以供商旅。 其中尤以长安、洛阳为最。因为这些地方,除了商贾云集以外,还多了参加科举考试的士人,以及等待调选的官员。这些人若无亲友处寄居,通常只能在两京城坊中的旅舍居住。由于两京人地稠密,租赁、投宿的人又多,旅舍不但价格高昂,甚至出现了一室难求的情况。 所以,但凡旅舍,就必须靠近客源多的地方,故而这座宾悦旅舍,就位于汧阳县东区的中央位置,十分好找,地段却是十分不错。 李夔注意到,宾悦酒店的门口左侧,是一长排系桩,上面系了颇多的马驴。 之所以有这么多的马匹与驴子,是因为在唐朝时,除了住宿和饮食这两大业务外,许多的旅舍,还会为旅客提供相应的出行工具。 这些马匹与驴子,除了可以卖给客人外,也可短期租赁给客人,从而为旅舍赚取外快。 如《通典》卷七中就记载:“每店皆有驴赁,客乘倏忽数十里”,讲的就是这种情形。 当然了,如果旅客需要雇佣挑夫、驭手,运送行李杂物等,也可由旅舍主人承办叫人,亦可以向附近的佣作坊,临时雇佣伙计。 如在《太平广记》中,就有一陈姓书生,出行至延陵地方,到佣作坊觅寻伙计担负药物,前去到他山居的家中。坊人有一夫应声说:“去得,去得。”陈生遂雇此佣夫,絜囊而行。 李夔正在观看酒店,神思飞扬之时,便有旅舍小二一脸微笑地迎上来。 “这位客官,可是要前来住店么?” 李夔点点头,低声道:“你这旅舍,可有空房可住?某此番前来,欲在店中住上数日。” 一听李夔要住店,那小二顿是一脸笑得稀烂。 他连声回道:“客官,你来本店,可真是来对地方了。小店虽不甚大,但客房宽敞,住宿舒适,更兼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客官若住上好客房,一天才不过三十文钱,若住其间,当是宾至如归……” 李夔连忙回道:“仅需普通客房便可。” 那小二笑容一敛,神色就有些淡了,不过还是陪着笑,低声道:“若是客官普通客房,则是一日十文,倒是便宜得紧。” 李夔笑道:“好,那你带路,某就在这普通住上几日。” 小二立即作了个延揽之势:“好,客官果是爽快之人,速速里面请。” 李夔入得店内,便是大堂,一眼望去,排布了二十余处桌椅,皆是吃食之所。再抬头去看,二楼则尽是套房客间,以供旅人歇住。这般布局,算是唐代旅舍的标配模样。 “客官,现在已是饭点,可要先吃点东西?”小二嘻笑道。 李夔摇了摇头:“不急,某呆会再吃,且先领我去看房。” “好嘞!” 很快,李夔随着小二上楼,略略看了一番,便选中了左侧的一间厢房。 这处普通厢房,虽然屋舍不大,仅可供一人独居,但环境整洁,铺被干净,且开窗朝南,采光极好,李夔十分满意。 “行了,我就坐这间吧。” “好嘞,那小的先下去,给客官办入住手续。客官可先在此休息一阵,下来后再交房钱即可。”小二见生意谈妥,急急言道。 “好,那你先下去吧。” 小二先行告辞下去,去给李夔办理入住手续。而李夔本人在房中,略略坐了一阵后,才起身离房,下楼而去。 下得楼来,交纳房费办完入住手续后,李夔准备开始吃饭。 此时正是辰时末刻,是唐朝人的“大食”时间。 自先秦起,为了适应下地种田的时间需要,古人的饮食习惯,皆是一日两餐。 上午这一顿,称为“大食”,下午这一顿,则称为“小食”。 当然,在古代的有钱人家,亦是有一日三餐或者是四餐的吃法,当然这样的奢侈待遇,一般的百姓家庭,俱是负责不起,整个民间基本都是一日两餐。 而在当代社会中,人们所熟悉不过的一日三餐,其真正开始的时间,其实是在宋朝。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改变,这都要归功于宋朝的经济发达,百姓生活丰足,有了多吃一餐的本钱。且到了宋朝,也不再实行宵禁制度,晚上的夜生活比较丰富,所以也就自然而然地多加了一顿晚饭。 故在这时,李夔看到,这大堂之中前来就餐的客人极多,一眼看去,竟是基本没有空位呢。 正文 第十四章 古镜传说 李夔四下望去,唯见一张靠窗处的桌子上,仅有两位商人模样的客人在吃饭。 李夔当即决定,与这两人拼个桌一起吃一顿。 他走了过去,向二人表明已意。 这二人闻言,倒是十分大度。 说是此桌甚大,他二人在此吃饮,空处尚多,故让李夔在旁边插坐,亦是不妨。 李夔欣然落下,为了庆祝自己来到这唐朝的第一天,腰间有钱心下不慌的他,决定好好犒劳一下自己。 他把小二唤来,叫了一份水盆羊肉、一份冷胡突鲙、一壶甜醴酒,一碟樱桃毕罗,以及满满的一碗黍米饭。 这般酒食,倒是端的丰盛。 先前吃的那个烧饼,数个时辰过去,李夔早已消化得一干二净,见得食物上桌,顿是肚子饥肠辘辘,馋虫大动。 于是,这位来到唐朝的穿越客,在这里自斟自饮,连啃带嚼,吃得好不痛快。 这时,对面那两位客商的谈话,却是吸引了李夔的注意。 只听那客商甲,低声说道:“老弟,你可知道,现在这凤翔府境内,出了一件奇事。“ “哦?什么奇事?”客商乙顿是来了兴趣。 客商甲四顾一下,发现周围并没有人在听,才压低声音对客商乙言道:“你可知道,现在凤翔府中,在流传一个镜妖杀人的故事。” “哈?镜妖杀人?”客商乙顿是瞪大了眼睛。 而一旁独自吃饮的李夔,立时竖起了耳朵。 镜妖杀人? 这是怎么回事? 客商甲低声道:“据说呀,自一个月前,说在凤翔府城,有一户人家,为建新房,遂收拾祖传下来的一处废园,准备在原址重新建房。后来呢,在废园之中发现一口被巨石封住的古井。” “封住的古井?”客商乙瞪大眼睛,急道:“莫不是,这古井之中,有何异状?” “嘿,这你可就说对了。”客商甲神秘一笑,又吧滋喝了一口酒,便低声道:“众人见古井上压着巨石,皆是感觉奇怪,所以呀,家主便喝令奴仆将巨石搬开,准备将此井好生淘沥一番,看看能不能再用来出水。没想到的,众人拼力将那巨石搬开后,这古井之中,竟有一道白光,从井下径冲而起,骇得众人非同小可。” “那,那后来呢?”客商乙又急急问道:“那他们可查到了,井里是何奇怪的东西了么?” “当然查到了。”客商甲继续道:“家主见情况有异,猜想井下定有怪异之物。遂出了五百文钱的赏金,令胆大的奴仆下井打捞。有道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有胆的奴仆下得井去,竟从这古井之中,捞得一面古镜出来。” “哦,那,那这古镜是何模样?”客商乙的眼中,满是好奇。 客商甲笑道:“据说,这面古镜呀,其宽有八寸,镜鼻是一只蹲伏的麒麟。围绕着镜鼻划分出四个方位,有龟、龙、凤、虎按照方位布在上面。四方之外又布有八卦。八卦之外又有鼠、牛、蛇、兔、马、羊、猴、鸡、狗、猪等分列十二时辰……” 客商乙吐了吐舌头:“乖乖,这古镜之造型,竟是这般复杂呢。” 客商斜了他一眼:“你急什么,我还没说完呢。你可知道,这十二时辰之外,又有二十四字,均匀排列绕镜一周。这字体么,酷似隶书,一点一划都不缺少。但奇怪的是,这二十四个字,竟是无人能识,其家主去查翻字书,这二十个四字,亦是一个也查找不到,竟如天书文字一般。” 听到客商甲这般神秘地讲述,客商乙听得津津有味,眼睛瞪若铜铃,连声催促他继续往下讲。 而在这时,一旁吃饭的李夔,亦是听得十分专注,他举着筷箸,却一时忘食。 见客商乙催逼得紧,客商甲笑道:“就在所有都搞不明白,这面古镜,究竟是何历时,仅过了一天,就有一名西域胡僧,前来这户人家,拜访了其家主。说是特为古镜而来。” “西域胡僧?此人又是何历?” 客商甲摇了摇头:“这胡僧来历么,他未曾讲,故众人亦是不知。他只是告诉家主,说镜子背面的二十四字,是上古文字所书的二十四节气,且此镜里外通透,若将镜子对着太阳照看,它背面上的文字、图形,都印过来,一厘一毫也漏不掉。那家主当即一试,发现果如其言,竟如透明的一般,甚是离奇呢。众人一齐围观,亦是惊叹不已,啧啧有声。不由得对其甚是佩服。” “哦,这样呀……那,那后来呢?” “那家主查到古镜的异状,顿是如获至宝,准备将此古镜好生收藏,当作传家之宝。不料,那胡僧却连连摇头,说此镜乃是妖异凶物,跟一般的古代镜子绝对不同,只有道德高尚贤达的完人,才可鉴赏它收藏,却是万万留于俗人之手。” 客商乙笑了起来;“这胡僧端的胡沁!莫不是他看这古镜乃是无价之宝,想要据为已有,才故意出言吓唬,好让这位家主心生悚惧,将镜子便宜折送于他么?” 客商甲亦笑道:“是啊,但凡是个正常之人,都会这般作想。故这位家主听其言语,顿是拉下脸来,对其连声斥责,并准备让手下一众奴仆,将他立即赶走。” “那,那胡僧就这样被他赶走啦?” 客商甲咂了咂嘴,轻叹道:“胡僧见众人不善,意欲将其赶走,遂叹息道,尔等痴愚,不知此镜之来历。你们可知道,此古镜的上一个主人,却是何人么?” 见客商甲有意吊胃口,客商乙皱眉道:“你呀,休卖关子,快说此古镜先前之主,却是何人?” “那胡僧这一说,那家主便问道,那你且说说,这古镜的上一个主人,到底是谁?胡僧见众人的目光,一齐望向自己,遂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便缓声言道,此镜的上个主人,乃是隋朝时的仆射苏威。” “苏威?是那位当过前隋宰相的苏威?”客商乙惊叫起来。 正文 第十五章 镜妖附体 “正是此人。当时担任仆射的苏威,在一个极意外的机会中,碰巧得到了这面古镜,知道此乃不凡之古物,亦是十分高兴,对其爱不释手,遂将它好生珍藏起来。不曾想,仅仅过了几天,那柜里就发出象雷鸣一样的声音,宛如有鬼物在哭嚎。一家人都十分惊骇,遂打开藏柜,发现这雷鸣般的鬼哭之声,竟是这面古镜发出,而且古镜的边缘,竟然隐隐有渗血之状。” “啊?竟有这般故事?” “是啊,胡僧见众人骇怖,遂继续言道,说这古镜出现了这般异状之后,没过两天,仆射苏威的儿子苏夔,就忽然暴病身死,让苏威顿是悲痛欲绝。再往后,苏威家中日渐败落,诸事不顺,最终因为违逆了隋炀帝,被解除官职,削去爵位,贬为庶民。而这面镜子亦就此失落,再无音信,不知去了哪里。” “啧啧……竟有这等事情。那,那后来呢?那家主听了这故事,可将古镜交给胡僧了么?”客商乙又急急问道。 客商甲摇头道:“这般难得之宝物,怎么可能轻易予人!那家主听完胡僧的讲述,非但不听其言,反而厉声喝骂,说他满口胡沁,惑乱人心,随即令手下奴仆,将其赶出家门。而那胡僧见众人来赶,遂长叹一声,作了一个偈子。” “什么偈子?” “人心自不足,古镜出妖物。化厉布京西,何日方可除。喂,你懂此偈是何意么?”客商甲故作高深之状,捋须言完, 客商乙急了:“这偈子到底是何意啊?你倒是快说一说啊。” “这偈子么,说的是呀,这古镜之中其实是藏了妖物,现在快要化形而出了。而此物一出来,整个京西凤翔一带,只怕就要遭难了。而且呢,这妖物一出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除去呢。” “啊!这么可怕么……” 见客商乙一脸骇然,那客商甲的目光,却绕过了他,忽地转向那静默旁听的李夔。 李夔回给他一个平静而亲切的笑容。 他向来是个无神论者,对于这种神神鬼鬼怪力乱神的故事,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在他看来,都不过是有人故作玄虚,刻意搞出来的骗人的把戏。 归根到底,不过是有人意欲用这般装神弄鬼的手段,来为自己谋取利益罢了。 只不过,现在的他却并不想细究真假,只是一脸平静地听着,听这客商甲继续讲这个神神叨叨的故事。 毕竟,吃饮之时,还能有人在一旁讲故事来佐餐,倒亦甚是不错。 客商甲回过头来,继续道:“这胡僧说完偈子,便自行出门而去,众人皆是不忿,犹欲追上他去细究其故。却没想到,那胡僧行走极快,眼见重三步两步之间,就没入了人群,竟是径自消失,再也找寻不到。而后来的几天,这家人可就出大事了。” 客商乙瞪大眼睛:“什么大事?” “因为几天后,这面古镜,同样在藏柜里不时发出怪声。而这位家主的儿子,竟然是忽地发狂,在众目睽睽之下,殴杀亲父,随及自尽身亡!” “啊……” “更可怪的是,众人后来为了泄愤,打算砸了那面古镜时,这面镜子,竟在柜子中凭空消失了。” 说到这里,客商甲长长一叹,又低声言道:“你以为,此事就这么过去了么?非也。就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中,整个凤翔府内,竟有多处地方开始传开了有镜妖附体,杀伤人命之事。看起来,这镜妖自从化形离了古镜,正在凤翔之地到处兴风作浪,伤害人命哩!唉,这般传说,倒是骇人得紧哪……” 听完客商甲的侃侃讲述,客商乙十分震惊,一时间,呐呐不知所言。 而一旁的李夔,却只是轻轻地撇了撇嘴。 这个客商甲,为了演染恐怖气氛,真真越说越离谱。 不过呢,对于他们聊天的内容,李夔倒也能加以理解。 毕竟,在生活枯燥缺少娱乐项目的古代,这样离奇的志怪故事,倒是极受市井百姓的欢迎,算是平淡生活中难得的一点调剂滋味,故而一传十,十传百,也就越传越离谱了。 而在客商甲的故事快结尾时,李夔也已吃饱了。 李夔打了个饱嗝,朝柜台处嚷道:“小二,结帐。” “来嘞!”那小二有如一股小旋风般飞奔而至,一脸谄笑地向李夔介绍诸般菜品的价格:“客官,这份水盆羊肉四十文钱、一盘冷胡突鲙二十文钱、一壶甜醴酒十文钱,一碟樱桃毕罗五文钱,至于这碗黍米饭么,客官点了诸多菜式,就将饭钱免了吧。总共是七十五文钱。” 李夔点了点头,从椅上站起来,从腰间摸出了八十文钱来。 “小二,另外这五文钱,权作给你的小费。栽有点醉了,你且扶我上楼歇息。”已然一脸酡红的李夔,一边将钱递给他,一边对小二喃喃吩咐。 “多谢客官打赏,小的这就扶你上去歇息。”小二朗声回应。 得了五文小费的他,眉开眼笑,十分殷勤地扶着喝得醉薰薰的李夔上楼入房休息。 在酒精的作用下,躺床休息的李夔,迅速地进入了梦乡。 只不过,这个梦他做得极不安稳。 他又梦见了前世的父母、朋友、同事,以及那一场未得完成,反而牺牲了自己的追捕行动…… 这些情景,一幕幕,一番番地在他脑海中来回上演,让梦中的他,心下是难以形容的酸涩。 一梦前生,恍若昨日,忘筌得鱼,心何以堪。 此时的他,酒足饭饱,又暂无后顾之忧,因为这具身体多日奔波十分疲累,故此番入睡,时间极长,竟是从中午时分,一直沉沉睡到了次日辰时初刻。 此时汧阳县城中,已是人来人往,一片繁忙,商贩走卒叫声不绝,一片市井繁忙之景象。 而穿越而来的李夔,却犹是酣睡于梦乡之中。 就在这时,宿房门外,忽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李夔,速速开门!”门外传来不良帅方炼,那粗急的叫唤声。 正文 第十六章 书生杀妓 李夔被敲门与叫喊声惊醒,未及多想,便急急起身。 “来了来了!别敲了!某正穿衣呢。” 他打着呵欠,快速穿好衣物,起奥城去给方炼开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李夔还未来得及问话,一脸焦急之色的不良帅方炼,就手提着一套崭新干净的不良人衣物,快步入得门来。 一入门来,方炼就将手中衣物,急急递给李夔:“李夔!快把不良人的公服换上,立刻随俺去办案!” 一见这不良人衣物,李夔不觉一怔。 “方帅,不是说要等韦县令回汧阳后,方可让某正式入职么,怎么……” 方炼斜了他一眼:“段公说了,此事紧急,县令又不在,来不及禀报于他。故他先自作主张,令你赶快入职办案。” “方帅,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方炼一声长叹,跌坐在一旁的一把木椅上,端起桌上一把茶壶,对着嘴巴就是嘟嘟地连灌数口。 然后,他一抹嘴巴,对李夔苦笑道:“你不知道,就在方才,县中发生了一件奇异的妖案。” “妖案?什么妖案?”李夔闻言一愣。 “唉,就在昨夜,在汧阳县南区枣泥巷子中的怡春院,有个名唤为红鸯的妓女,被化妆室内一面古镜中伸出的一只妖手,给一刀捅杀了。” 方炼这句话,让李夔顿是目瞪口呆。 不是吧,竟然真的有镜妖作怪,难道说,昨天那两个客商的闲聊,竟是真事? 这,这简直不可思议! “竟有这等事?这怎么可能?!”李夔眉头大皱。 “嗨,正是案情奇特迷离,段县尉感觉这事过于离奇,这才令我特来寻你,前去探查案情。” “是何人前来报案的?”李夔一边紧急穿衣,一边又随口问了一句。 “是那怡春院的老鸨胡春。”方炼立即回道:“据她禀报,是那红鸯的相好,一个名叫刘吉平书生,首先发现红鸯在化妆室被杀的。他在化妆室外,无意中从门缝里看到这可怖的一幕。惊慌失措的他,立即四下哀叫求援,老鸨胡春得到消息,怀疑是他贼叫捉贼,遂命一众龟奴将他拿下,一道来官府报了案。” “竟是如此……” 方炼点了点头,又长叹道:“这事说来真是奇了。若这书生之供为真,莫非真有妖怪杀人么?” 李夔没有说话,只是愈发加快了穿衣的速度。 不过,他忽地想起了什么,转头向方炼问道:“方帅,某来此酒店歇住,未曾告知任何人,你却是如何查到的?” 方炼哈哈一笑:“李夔,连你这厮歇宿于何处都查不出来,你真当我这个不良帅是吃干饭么?某从那澡堂小二口中,得知了你要去宾悦旅舍投住,这才一路寻至此处,熟门熟路,又有甚难找。你莫要磨蹭,且快穿好衣服,速速随我前去现场。段县尉一干人等,此刻在案发之地,只怕已等得发急了呢。” 他说到这里,神情已颇不耐烦:“好了好了,某这般讲述,亦不如你呆会儿亲去现场查验,感受来得更为真实。这案发现场,我已派了手下不良人加以严密看护,断不会令闲杂人等前去滋扰。你且快换好衣服,随某家速速前往怡春院,先去见段县尉再说。” 李夔点了点头,将这身崭新的不良人制服迅速穿好。 然后,他对着一旁的铜镜,好生端详了一下自己。 他看到,这镜中之人,剑眉星目,神色俊朗,身姿英挺,模样倒是颇为不错。 再加上现在的他,穿了这一身不良人的紧身折领苎袍,头戴黑色茧纱幞头,腰缠青铜鍮带,足蹬包铜黑色犀皮官靴,一副官府差人模样,整个人看上去,倒是更有一种英姿飒爽,玉树临风之感呢。 李夔对自己的外形与打扮十分满意。 他正对着铜镜左顾右盼之时,又有小二急急入门而来,给李夔送来布巾、青盐及一盆洗脸水,让他好生洗漱了一番。 见李夔终于洗漱完毕,早已等得不耐烦的方炼,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携了其手,竟将他强拉出门,蹬蹬地下楼而去。 下得楼来,闻得大堂里传来的饭菜香味,李夔立刻感觉肚饥难面耐。 他正欲去买些吃食,却被方炼一把攥住。 “李夔,办案要紧,怎可还惦记着吃的!” 李夔不满地斜了他一眼:“方帅,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某刚刚晨起,肚空鸣鼓,你且让我买两个蒸胡路上啃啃,多少也能垫些饥火。” 方炼又用力地扯了他一下:“少来!现在时辰尚早,离大食尚有一段时间,你如何竟这般忍耐不得?再说了,你真想吃,等查完案后,我请你好生大吃一顿,可行?” 李夔哈哈一笑:“好,方帅愿意请客,那李某倒是却之不恭了。行,那就这么说定了。” 随即,李夔随着方炼一道,一路穿街过巷,快步来到了怡春院之处。 李夔远远看到,这发生了命案的怡春院,已被一众衙役与不良人团团围住。 而院外一众围观看热闹的百姓,已皆被赶到一边,隔得远远的。 李夔暗想,这现场防备工作,倒是做得甚是不错。 “让开,让开!” 方炼带着李夔,疾疾前行,穿过外围的不良人,迅速地来到院中。 二人才刚入内,就远远就看到,在怡春院的庭院正中,一脸严肃的县尉段知言高坐于一把虎头椅上,而数名神情同样严肃的不良人,正各执水火棒分站两旁。 而在县尉段知言前面,一名浓妆艳抹的肥胖妇人,正带着数名龟奴打扮的手下,将那县尉段知言围在中间,哭哭啼啼地叫骂不停。 在这些人的后面,一名身着圆领白苎布衣的书生,正垂首伏跪于地。 走得近了,李夔可以清楚看到,这名书生衣衫破旧,形容呆滞,仿佛还未从那可怕的回忆中清醒过来一般。 李夔行过书生身边,他犹是浑然不觉,低首垂眉,嘴角下撇,一副悲愁难抑的模样。 正文 第十七章 镜妖诡案 第十七章镜妖行凶 这时,老鸨胡春等人皆被不良人推至一旁,给李夔与方炼二人让开通道。 李夔走上前去,拱手拜道:“李某拜见段县尉。” 段知言见他走近,苦笑道:“李夔,你可知某叫你前来,却为何事?” “禀段县尉,方帅已对在下讲过,说是怡春院中,出了一桩十分离奇的镜妖附体杀人案。” 段知言点了点头,轻声一叹:“是啊,此事甚是离奇,本县尉一时间,竟查不清此事是何头绪,说来甚愧矣!想来李夔你这家伙多有奇智,能虑他人所不及,故才派方炼去寻你前来查案。对了,李夔你觉这个案子,首先应该从何处查起?” 李夔心下暗叹,这个还用我来教你么。 这查案的第一要点,肯定是要先去案发现场,了解第一手资料,才最为要紧啊。 他随即又想,这位县尉段知言,不过一介书生,也是到汧阳县城上任不久,对办案之事不太熟悉,倒亦是情有可原。 李夔想了想,拱手言道:“段县尉,在下可否先去看一下现场?” 段知言立刻回道:“当然可以。就让方炼带你前去吧。” 很快,李夔在方炼的引领下,一路走上二楼,来到了红鸯被杀的现场。 他远远看到,在红鸯房间十来步开外,犹有不少的妓馆人员在探头探脑地张望着,仿佛在等着看热闹一般。 李夔的目光,冷冷地扫过众人,随后他来到房门处,轻轻一推,将虚掩的房门打开。 一进门,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令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他快步上前,在数盏点起的烛光映照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那正仰躺于地的红鸯尸首。 李夔看到,面前的红鸯尸体,胸口处犹然插着那把夺其性命的匕首,她仰面躺着,双眼圆瞪,仿佛见到了十分恐怖的景象一般。 面在这具尸首面前,便是一张翻倒的胡床,以及一面足有半人高的硕大铜镜。 这张胡床,无疑是红鸯所坐的位置,样式普通,倒无甚出奇之处。 李夔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面铜镜上。 李夔看到,这面铜镜,约有半人多高,镜面一尺五寸,镜面莹洁光滑,周围铸铜为桂树,饰以金花银叶,既典雅又漂亮。 但就在镜面左侧,却是明确是溅染了一团醒目的血渍,此时已然凝结成垢,犹呈垂滑之态,看上去颇为骇人。 李夔粗粗目测,便立即想到,这团血渍的位置,应与坐着的红鸯胸口平齐。 也就是说,这红鸯应该是在坐下化妆时,被从镜中平伸出的妖手,给一举捅杀。 前世见惯了凶杀场面的李夔,来这个晚唐时代,重见这血腥残酷的凶案现场,心下的感觉,一时难以言述。 可惜,这个时代,没有DNA检验技术,也没有指纹堪测技术,破案的难度,却比后世要难得多呢。 他没有说话,蹲下身来,仔细地检查了一番尸首。 李夔目光敛目沉眉,目光如刀,仔细将她全身上下巡检了一番,才重新站起身来。 “方帅,看来红鸯的尸首,除了胸口的致命伤外,他处并无伤痕,看来确是被人一刀捅穿心脏而死。” 方炼急道:“李夔,那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 李夔没有说话,只是在红鸯的化妆室里,来回仔细转了一圈。 方炼看到,李夔目光如刀,似乎在仔细观察室内场景,就连门窗等处,亦是细心地观察了一番。 然后,李夔转身向外走去,边走边答道:“现在现场验完,我等自然是要立即审问一下这名书生,了解一下整个案发经过。” 二人才离开房间,来到院外,便见那老鸨胡春,犹在哭骂不停。 “段县尉,你可要给某作主哇!这红鸯姑娘,虽然姿貌艳丽,但向来是清白本份之人,怎么就被这贼厮刘吉平,给一刀杀了呀!”这肥胖妇人抹了一把哭花了的妆容,大声喊道:“这厮故意假报案情,掩饰罪行,实是可恨得紧!还请段县尉速速下令,将这厮千刀万剐,为红鸯姑娘报仇呀!” 她那破锣般高亢又难听的声音,远远传来,直震李夔的耳膜,令他眉头大皱。 二人行得近了,那正被老鸨搅得不胜其烦的段知言,见二人回来,顿是双眼一亮。 “李夔,方炼,现场你等可堪查完了?” 李夔点了点头:“大人,我等已堪验完尸首,目前现在可以断定的是,这位女妓红鸯,确是死于刀杀。更准确的说,确是被当胸一刀,给当场杀害。但这凶手到底是谁,尚难知晓。” “凶手就是这杀千刀的刘吉平!就是他心怀不轨,将我的红鸯姑娘给杀害了呀!然后这厮还故作惊慌,假报案情,真是可恨之极!段县尉,你还等什么!还不快将这杀人害命的贼厮,给千刀万剐了呀!”老鸨胡春又是跺脚抹泪地连声哭嚎起来。 胡春一喊完,她带来的一众龟奴,亦是个个叫喊不停,吵着要县尉段知言立即惩治这刘书生。 见她们这般哭闹不休,段知言心下烦躁不已。 他站起身来,对他们厉声喝道:“现在官府办案,正要紧要时节,尔等休得在此搅扰不停!若案情查明,某自会给红鸯一个公道,又何需你等在这里这般多言吵闹!都下去,没有本官之令,不得前来打扰!” 胡春被他这当头一骂,吓得浑身一颤,气焰顿是萎了下去。 这时,一众不良人一拥而上,将胡春等人连推带搡地,给推到了一旁。 见到这众人等离开,李夔才走上前去,向段知言拱手道:“段县尉,那接下来,可否让在下审问一下这名书生?” 段知言立即点头:“当然可以,李夔你有何问题,尽可向其询问便是。” 李夔缓步走到书生身旁,并不出声,而是先将他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 那书生见李夔的目光,有如两把锋利的刀子一般,将自己全身上下仔细打量,不禁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止住了哭泣。 李夔看到,这名书生脸色呈淡青白色,颧骨高耸,身材瘦弱矮小,一副营养不良神情恹然之状。 “你叫何名?家居何处?”李夔淡淡一问。 书生低声道:“学生刘吉平,家居汧阳县西区肥肠巷子之中。” 正文 第十八章 镜中之手 李夔哦了一声,便直直地凝视着他:“听说,你是案发现场的唯一目击者?” 刘吉平点了点头。 “那你与红鸯,究竟是何关系?” 刘吉平低声回道:“我自去年落榜以来,一直在这怡春院中,以为客人与女妓说书为业。因某颇受红鸯姑娘赏识,故一直与其交好,常常在其处歇宿。” 李夔点了点头,又问:“那你好好讲讲,当时的案发经过,到底是什么样的?” 刘吉平听得此言,眼角又开始泛红,却是半晌不语,仿佛犹在回忆昨晚的恐怖情景一般。 见刘吉平并不说话,老鸨胡春又忍不住在一旁插话过来:“哼!这厮杀人心虚,如何还有脸来现编!依老娘来看,这厮也别审了,不若径去杀了……” “住口!退下!”见胡春又来插话,方炼厉声喝道:“审案之时,非有提问,不得多言!” 被方炼这一凶,胡春立时噤声。 “你别急,慢慢说。” 刘吉平抬起头,望着面前的李夔,抽泣着说道:“此事经过,需得从昨天晚宴之后说起……” 跟着书生的讲述,李夔与堂中众人,仿佛又还原了一遍案发的经过。 这段时日以来,刘吉平发现,自己的老相好红鸯,精神状态十分不好。 若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心神不定,有种神经兮兮的模样。 刘吉平能感觉到,她应该是有心事一直在瞒着自己。 他曾多次向她套话询问,但红鸯却一直借口推托,不肯直说。 而在昨天下午,刘吉平在说完书后,特地携了酒菜来看她。 入得门来,见她犹是一脸憔悴,令他心下莫名怜惜。 然后,刘吉平温言细语地好生安慰于她,让她不要多想。 并告诉她,自己这么喜欢她,不管将来如何,一定会与她同甘共苦,不离不弃。 接下来,二人互相劝酒吃菜,喝得俱是醉眼朦胧。 随后,红鸯起身去梳妆房卸妆。而已然喝得半醉的刘吉平,则是以一种闲适的姿态斜倚着桌案,不时透过半掩的梳妆室门,观看里面的红鸯背对着自己卸妆。 说到这里,刘吉平脸上泛起悲怆之色,他呐呐言道:“当时半醉的某,正无所事事地等着她卸完妆,就来与某一道歇息。不经意间,却听到梳妆房内传来一声骇人的惨叫。我一惊之下,下意识地抬头一看,竟见到一幕极其可怖的景象!” “是何景象?” “某在恍惚中看到,红鸯对面的古镜中,竟忽地有一只黑手迅速缩回镜里,随即消失不见。而红鸯则从胡床上倒跌下去,连人带床一齐仰栽于地。某惊骇不已,大叫不一声不好,便急急起身,奔入房中。“ “借着烛光一看,某却看到,那已然倒地的红鸯,胸口正插着一柄匕首!某俯身急查,发现匕身深入胸口,刺透心脏,鲜血四处溅染,弄得周围一片血污。而红鸯此时,已然只有出气没有入气,眼看着就不活了。” “那后来呢?”李夔紧接着逼问。 “当时的我,见到眼前这恐怖一幕,彻底吓呆了。再加上先前喝了许多酒,一时间,头脑竟是一片空白。过了一阵,某才想起要赶紧去叫人。某遂奔出房来,四下哀呼求援。因为夜色已深,某楼上楼下四处奔走,喊了半柱香的功夫,众人才四下奔来。而此时,红鸯已是身体渐凉,纵想救治,亦是再无回天之力了。” 说到这里,刘吉平一脸哀色,涕泪横流。 他颤声道:“我好悔啊!早知有镜妖作怪,竟会暗中杀人。我又何必要让她独去卸妆,以致于遭此毒手,惨死刀下啊!现在爱人已死,人死不可复生,某再苟活下去,又有何意义!不若官府亦将学生处死便是,也好去那九泉之下,去和吾爱红鸯继续做伴……” “够了!你好糊涂!” 刘吉平哀哀一语未完,县尉段知言厉声喝断:“什么镜妖做案,这等胡言你也能信?红鸯被杀,真凶尚未落网,你就这般寻死顶罪,岂不是正好中了奸人的计策了么?!若是本官为图省事尽早结案,将你一刀斩了,又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凶手,徒添了一个枉死的冤魂么?你这般轻率抵命,如何对得起惨死九泉的红鸯!” 段知言这声怒喝,让刘吉平羞惭满面。也让整个现场,顿是一片静默。 李夔沉吟了一下,却转头看向那被一众不良人隔开的老鸨胡春,向她招了招手。 胡春见李夔传唤自己,立即飞奔上前,又厉声道:“官爷,这刘书生所言,断不可信!此话必是他为了摭掩杀人之举,而刻意胡编,你等……” “不必多说,某心下自有定见。” 李夔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某想问下,刘书生在发现红鸯被杀,出门呼叫之时,你又在做什么?” 胡春一愣,立刻回道:“当时已是深夜,某已然睡了。听得喊叫,某心下亦是十分吃惊,遂急急起身查看。一出房门,便见这刘吉平在楼下大厅中大呼小叫。某不敢耽搁,遂立即与众人一齐上楼,来到那梳妆室内,顿时发现,这红鸯已然倒地被杀。” “某见此景,惊得几乎当场昏厥过去。某后来在想,这红鸯在房中好好的,又无外人进来,怎么就突然莫名其妙地被杀了呢?这书生刘吉平说是被什么镜中伸出的黑手所杀,呸!以老娘看来,尽是虚词谎言!定是这厮出手杀人,却又要栽赃嫁祸,才编出这般蹩脚之词,却教人如何可信!” 胡春越说越气愤,又道:“故而,某立即命人保护好场地。一待天亮,某便亲押刘吉平这厮前来官衙,求官府查办此案。只希望官府尽快断案,查到这杀害红鸯姑娘的凶手,让她的在天之灵早日得到安息。” 胡春嘴中絮唠,犹欲再言,却被李夔挥手止住。 “你且下去,某对你的话已问完了。” 胡春愤愤而下,李夔望向面前的书生刘吉平,目光之中,满是深沉。 说来说去,在没有旁证的情况下,面前这位书生刘吉平的嫌疑,倒是最大呢。 正文 第十九章 猪肉测试 那么,真的是这书生刘吉平,杀害了女妓红鸯吗? 李夔并不这么认为。 原因很简单,从现在的调查来看,刘吉平虽有红鸯独处一房的重大嫌疑,但他却十分缺乏作案动机。 毕竟,他深爱这位女妓红鸯,且在其精神憔悴低落之时,犹是多加抚慰,并不离弃。这样的人,怎么会突然对自己的相好大起杀心,并一刀结果其性命呢,这根本就不合常理。 更何况,这刘吉平身体瘦弱,面目良善,从身形与面相上来说,就是古代那种标准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绝非是那种穷凶极恶的杀人之徒。 在李夔看来,就算他有杀人意图与作案时间,却也没有行凶能力。 这样一无能力,二无动机的人,是嫌疑人的可能性极小,自是被李夔立刻排除在外。 但是,李夔看到,那老鸨胡春与一众龟奴,正虎视眈眈地望着自己,众人面目俱是不善,仿佛是要自己好生解释一番,为什么不把这刘书生归为案犯。 李夔认为自己有必要摆脱这样的纠缠。 他转过身来,向县尉段知言低声道:“段县尉,某可以断定,这红鸯不是刘吉平所杀。” “哦,你何出此言?” “如段公不信,李某可以当场验证。“ 当场验证? 这个怎么当场验证? 县尉段知言一头雾水,呐呐道:“李夔,你这话某就不明白了,到底要如何验证?” 李夔淡淡一笑,转头对不良帅方炼说道:“现在早市方开,可否请方帅派两名兄弟,去菜场买块猪肉来?” 众人听得此言,又是一怔? 什么意思?要买猪肉干什么? 李夔不顾众人迷惑的眼神,继续打着手势,对方炼说道:“就买这么一块带皮的五花肉回来,我有自验证的道理。” 方炼用充满疑惑的目光看着李夔,见他的表情严肃而坚定,知道他并不是在与自己开玩笑,遂苦笑回道:“好吧,我就安排手下,立即去菜场买块肉来。” 而听到李夔要买肉验凶,众人俱是惊呆了。 这,这名面目陌生的不良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很快,两名气喘吁吁的不良人,带回了一长块五花猪肉,从外面快步进来。 “李夔,这就是你要的五花肉。” 一名不良人抹了把脸上的细汗,将这块猪肉丢给了他。 各人抬眼望去,只见这块五花肉,不过半尺来长,如人的小臂般粗细,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李夔接过这块肉来,轻轻一笑,便将此肉丢在刘吉平面前。 然后,他又从方炼手中,拿过来一把匕首,同样丢给了他。 “刘吉平,你拿此匕首,将此五花肉一刀戳入。无论是戳正面还是反面,均可。” 听到李夔的话,刘吉平不觉一愣。 他仰着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到李夔,仿佛对李夔的话语完全不能理解一般。 而一旁的段知言方炼等人,亦是直直地看着他。 见刘吉平呆愣不动,李夔又催了他一遍。 刘吉平无奈,只得从地上拾起匕首,双手颤颤地握住把柄。 “对,你用力刺去,看看是何效果。” 刘吉平一咬牙一闭眼,双手握起匕首,狠狠地朝那块五花肉砍去。 当的一声,慌乱不堪的他,却是一刀刺偏,匕首的尖头刺在一旁一块青砖上,溅起了点点火花。 刘吉平一刀刺空,神色愈发慌张,他牙关一咬,复瞅准了面前的这块猪肉,使出吃奶的劲儿,用力地刺去。 这时,只听得噗哧的一声轻响,这把匕首,因为发力不准,竟在猪皮上哧溜一下,径自弹了起来。 见他恁的笨拙无能,一旁围观的不良人,顿是忍不住窃笑起来。 刘吉平急得脸上冒汗,他紧咬牙关,又拼力地猛刺了数刀,却因手上无力,皆不过只砍破了一点猪皮而已。 终于,他无力再刺,只得将手中匕首弃于一旁,吁吁地喘气。 李夔冷冷地看着他,不发一语。 段知言、方炼以及一众不良人,则皆用恍然大悟的眼光,看着沉吟不语的李夔。 而老鸨胡春与一众龟奴,见到这般情景,亦皆明白李夔之用意。 他们目瞪口呆,表情气沮,却也无可奈何。 这时,那县尉段知言又自言自语道:“既然刘吉平不是杀害红鸯的凶手,那这女妓红鸯,又是到底被何人所害呢?”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显出烦躁之色,恨恨道:“可惜那田仵作,已于前日请假回老家,不得在此现场堪验,实是可气!对了,这厮到底是何原因请假的?” 方炼在一旁应声答道:“禀段公,田仵作之子近日结婚,他故在前天便已请假返回其所居的兴仁里。纵是现在去把他叫来,只怕这来回时间,怎么也得要耽搁两三个时辰……” “时间来不及了。”李夔在一旁插话过来:“现在天气炎热,尸首腐败极快,检测之事却是再难耽搁。若现在才去叫仵作,这一去一回,尸首检验的效果太差,不过……” “不过什么?”段知言连忙追问。 “不过段公同意的话,某亦略懂验尸之术,倒可在此处,试着为段公分析一番。” “哦?李夔你还懂这些?”段知言的眼中,又是一道惊奇闪过。 一旁的不良帅方炼,更是满脸惊讶之色。 在二人看来,这位突然来到汧阳县的李夔,身上的神秘之处,未免太多,以致于超乎了他们的想象。 见二人这般神色,李夔心下暗笑:老子在前世,好歹也学过法医课程,更有实操经验,岂不比你们这个时代的验尸方法,要先进得多。 不过,他在表面上,还是故作谦虚地道:“某在长安当佐吏时,诸如查案验尸等诸事,均是做过。虽然其技浅陋,却亦可堪一用。” 听到李夔这句话,段知言顿是双眼放光。 “好哇,李夔,真没想到你这家伙竟有这一手,那你接下来,却该如何行事?” 李夔微微一笑,却凑上前来,对段知言低语道:“段县尉,若要破解疑团,还需你我同去现场,再详细勘察一番。” 正文 第二十章 尸僵与尸斑 接下来,李夔带着县尉段知言与不良帅方炼二人,重新来到红鸯被杀之处。 本来,李夔上次已与方炼一道来过此地,对红鸯尸首及现场作了一个初步的堪查,按理说,没必要再让县尉段知言来这里的。 毕竟,段知言作为县尉,乃是上级领导,只要能负责决断与安排就行了。具体的堪查验尸之类工作,完全可以只让方炼李夔等人去做,根本没必要插手。 但李夔却是有意要引段知言上来,让他亲自来体验一下这安发现场,以及了解一下自己的侦查判案经过。 因为,这位文人出身又刚刚到任不久的县尉,说实话,他对于断案之事,完全就是菜鸟一只。 如果不让此人参与断案进程,那他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对于自己的诸类断案需求,支援力度必会大减。 另外的一点,则是李夔的隐秘心思。 因为他知道,自己现在刚刚新任不良人,正是急需在这位直属上官段知言面前,好好地露一手,以此展示才华与技艺,才能让这位县尉对自己日渐高看。 甚至可以说,如果李夔想在这汧阳之地好好干下去,以后还想要有进一步升迁提拔的话,那他必须要给这位段县尉尽可能地留下好印象,让他信赖自己,倚重自己。 所以,他才刻意兜转话题,利用段知言的好奇心引他上来,与其一同现场堪查。 这般心思,段知言与方炼俱是不知。 只有李夔自己,明白自己此举,目的究竟为何。 三人来到红鸯房前,这里已有数名不良人,在周围把守。 见到三人前来,这些不良人急忙上前参拜。 “拜见段公,拜见方帅。” 段知言嗯了一声,低声问道:“这段时间,可有人入得房来?” 见长官发问,此人挺胸腆肚抓紧表现,立即大声回道:“禀段公!自我等环围此室,看护得十分严密。休是某夸口,这段时间以来,非但一直无人敢来打搅,就连一只苍蝇都不得飞进去哩!” 段知言微微一笑:“很好,那你等继续在门好好看守,某要入室查看。” 那不良人大声应了一句,便退至一旁,让出门来。 接着,三人一齐入房。 虽然现在是大白天,但这化妆室仅有一个小小的外开窗,光线犹是昏暗,故房间里点了数盏高高的蜡烛,照得整个化妆室颇为亮堂。 三人的目光,自是一齐聚到了地上那具红鸯的尸首之上。 在灯光映照下,这倒地身亡一动不动的红鸯,如果不看胸口那柄深入其胸的匕首,倒似有如睡着了一般。 段知言一声长叹,幽幽道:“惜哉!这女子红鸯,虽是女妓之身,这般死于非命,亦是可怜。青春年少,芳华正好,却落得如此香消玉殒之结局,实是令人惋叹。” 他手拈微须,竟轻声吟起诗来: “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长。 北邙松柏锁愁烟,燕子楼人思无限。 忽遭毒手歌尘散,红袖香消意恍然。 适看鸿雁岳阳回,又睹玄禽逼社来。 瑶瑟玉箫皆无用,任从蛛网任从灰。” 见这位段县尉,面对红鸯的尸首,忽地动了文人心思,在这里吟诗一首,叹惋香消,伤逝玉殒,李夔心下颇觉无语。 难道在唐代,竟是什么时候都可以吟诗一首以表心迹么? 这未免也太不合时宜了一些。 由此可见,这位县尉段知言,真是个书生气十足的文官啊…… 段知言一诗吟既罢,忽地转头对李夔问道:“那李夔你现在可能看出,这红鸯到底死于何时么?” “确是如刘吉平所言,死于昨夜子时左右。”李夔毫不犹豫地回答。 “哦?为何这般说?” “禀段公,欲知死者死亡时间,最简单的办法,便是看尸体的僵硬程度。一般情况下,尸体在死后—个时辰之内就会硬化,四到六个时辰后,就会完全僵硬。而若十五个时辰之后,又会开始软化,近三天时,开始彻底地瘫软,然后腐烂。” 听了李夔这般科普解释,段知言与方炼二人,俱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李夔蹲下身来,用手指按了按红鸯尸首的小腿肚。 他连按数下,表情十分凝重。 “李夔,这般按腿,却是何用?”段知言好奇地问了一句。 “禀段公,某按尸首之腿,是为了确定红鸯的具体死亡时间。” “哦?竟能如此?” 李夔点了点头,复道:“段县尉、方帅,你们看,现在某指按其腿,却毫无凹痕,尸体极其僵硬,某用手指根本就难以按动。这说明了什么呢?” “说明什么?” “说明红鸯的死亡时间,离现在确有四个时辰以上,故再往前推断,定是昨天深夜无疑。从这一点来说,那书生刘吉平与老鸨胡春,二人并未说谎。” 他略顿了一下,又继续道:“当然,这样的结果,只能是初测。因为尸僵程度,不单会受时间影响,周围环境亦会对其颇具影响。如果尸体是在土中或水中,或是高温多湿条件下,这般尸僵变化自会加快。如若是在低温干燥的情况下则又会延缓。所以为了确定具体时间,我们还要再看看尸斑变化。” “看尸斑?” “嗯,这尸斑么,乃是人死后,因血液不再流动,开始积存于尸体下面,而出现的特有斑痕。而这尸斑的变化,有个十分重要的特点,那就是,死后三到六个时辰指压时会有一定的褪色。若是超过了六个时辰,就基本上不会褪色。” “哦,这样呀……” 李夔目光灼灼,手指红鸯裸露的小腿处积瘀的尸斑,继续说道:“所以,我们现在可以看到,红鸯的腿上的尸斑经过手指按压,却只有些须褪色,十分不明显,故可基本断定,她具体的死亡时间,应在到五个时辰差一刻左右。故往前细推,红鸯之死,必在昨夜子时时分。” 听李夔这般分析,县尉段知言与不良帅方炼二人,俱是不住的点头。 他们绝对不会想到,从李夔这边得到这点尸检知识,其实是来自一千多年后的现代。 而且,李夔为了让他们便于理解,还将现代社会所用的二十四小时制,换成了唐代时常用的十二时辰。 段知言沉默了一下,又向李夔问了第二个问题:“那依你之见,红鸯之死,确是属于胸口那致命一刀么?” 正文 第二十一章 人心如鬼 李夔朝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随后,他又轻轻扯开红鸯的内兜,将那柄匕首一举拔出,将这女子胸前血淋淋的伤口,向二人更好地展露。 饶是这般查验之举,李夔亦是小心翼翼,手脚十分轻便灵巧,不致于露出红鸯胸前羞处,以尽可能地尊重死者的隐私。 这等职业操守,李夔从前世到现在,一直加以秉持。 但他在心下暗想,自己身为男性,来验女尸,实是多有不便。 要知道,在前世之时,这般验女尸操作,也会多由女法医来完成。但在现在这晚唐时代,根本就找不到这样的人。 也许,以后的自己,能亲手培养这样一名女法医吧。 “二位,你们看这伤口,发现了什么吗?” 听到李夔这句话,段知言下意识地探头过去。 却见那红鸯胸前,那已然血垢凝固的伤口处,竟似一个小孩子张开的嘴口一般,血糊糊的吓人,里面更似有皮肉翻卷,却又黑乎乎的一个深洞,根本看不甚清。 这样近观死人伤口,对于县尉段知言来说,还是人生第一次。 一时间,他呼吸粗重,目光茫然,甚至有种头晕恶心之感。 “李夔,某……” 后面的话,段知言没说下去,脸上却泛起燥热。 是啊,能说什么呢? 能说自己其实菜鸟一只,什么都没看出来,只不过在这里强作镇定不懂装懂么? 而一旁的不良帅方炼,则似发现了什么,他皱着眉头急急说道:“李夔,某看出来了!这伤口之处,位于胸肋近端,乃是离心脏最近的地方!可见这凶手杀人手法十分娴熟,一刀杀却,不留后手,倒是端的手狠!” 李夔朝方炼赞许地点了点头:“方帅说得是。由此可见,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迅速地判定并攻击受害者的要害之处,来个一击毙命,那这名行凶者,必是功夫了得。某已查过,在红鸯身上,并无其他补刀之处,亦再无任何明显可见伤痕。所以,显然是有一名精壮凶残又惯使刀匕之辈,手起刀出,凶狠凌厉,将心脏一举刺穿,让女妓红鸯大出血而亡。” “因此,这样熟练的捅刺,这样准狠的刺杀,断非是一般人所能为,更不用说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刘书生了。而从这一点,我们将来寻找凶手的范围,却可大大缩小了。” 听到李夔这番话,县尉段知言终于明白了,他让自己看伤口究竟是何用意。 他轻咳一声,却又插话过来:“李夔,那依你之说,犯下此案者,必是极为精熟砍杀之辈。难道说,是有强盗为了图谋钱财,忽地入得其房,将红鸯一举刺杀么?” 段知言此话一出,李夔却是连连摇头。 “段县尉,以某看来,凶手应该不是那种只为图财的强盗。” “为何这般认为?” “因为若真有强盗为图财而杀人,他完全没必要故弄玄虚,采用这般麻烦的杀人手法。另外红鸯房中的财物,并未有任何损失,也不符合图财的作案举动。” 李夔顿了一下,复道:“而且,方才某与方帅二人,仔细堪查过红鸯房屋周围,皆未有明显破坏痕迹。这红鸯所居的门窗等处,俱是紧闭,没有损伤,应是无人从外面夺门而入。因此这样的作案手法,完全不符合强盗那种暴力图财的作案风格。” 李夔这句话,让段知言点了点头,却不觉又皱起眉头。 他犹豫着说道:“那依你这么说,既没有人从屋外直接进入,周围又没有踩踏破坏之痕,难道说,真是那传闻中的镜妖所为,杀了这女妓红鸯么?” 见段知言又想到所谓的镜妖上去,李夔不觉大笑起来。 他朗声回道:“段县尉,某说过,这鬼神之说,不过是戏本之中的虚言假辞,用来欺骗愚夫痴女罢了。段县尉你这样的读书之人,怎么也会信这般虚妄之词。这世上绝不会有什么妖魔鬼怪之类的东西,真正有心害人的,只有人。也只有人,会想出形形色色故弄玄虚的作案手法,在作案得手之后,还要将谋人害命的罪名,推给所谓的妖怪与异物。” “李夔说得是,方某亦是这般认为。”方炼在一旁附合:“某也算是见多了案件,深知鬼神害人之说,尽是虚言。那杀害红鸯的凶手,绝对是人,断不可能是甚么妖物鬼怪。” 听二人这般言说,段知言一脸惭色。 他呐呐道:“某不过是随意猜度罢了,又何敢一语断定。只不过,既然不是强盗也不鬼怪,那这红鸯到底是被何人所杀呢?这可真是怪异之事。” “段县尉,你若真怀疑是杀害红鸯的,是市坊小民所说的镜妖,不妨再仔细看看面前的这面铜镜,有何异常之处?” 听得此问,段知言顿时来了精神。 对啊,既然自己怀疑是镜妖作案,那么好好查看一下面前这面铜镜,不是很有必要么? 他立即从李夔手里接过蜡烛,从上至下,将整个半人高的镜台与一尺来宽的镜面,仔细地打量了一番。 而段知言仔细查看之时,一旁的不良帅方炼亦是瞪大眼睛,打量着面前的铜镜。 段知言与方炼二人看到,面前的铜镜,镜面莹洁光滑,周围铸铜为桂树,饰以金花银叶,十分典雅漂亮。而在镜面左侧,却是明确是溅染了一团醒目的血渍,此时已然凝结成垢,犹呈垂滑之态,看上去颇为骇人。 段知言忽地感叹:“今观此镜,甚是豪华,却令某想起敬宗时的故事。当年,宫中造清思院新殿,曾用铜镜三千片、黄白金薄十万番以为饰,端的富丽堂皇,炫人眼目。时人见宫中多镜,人像卓然,却恐多有不祥,有妨人主。后来,敬宗果应其言,登位仅仅一年,就被弑而亡……” 见段知言在观看铜镜时,还扯到了唐朝历史,似乎还刻意要与历史上敬宗被害的诡异传说联系起来,李夔顿是苦笑不已。 这位段县尉,还真是书生意气得紧呀。 不过,他倒也没说什么,而是任由二人,继续将面前的铜镜仔细观看。 但饶是仔细察看,段知言与方炼二人,除了感觉镜面那块暗红色的血垢令人甚是不快外,却始终看不出个什么异常来。 见段知言与方炼二人,俱是沉默尴尬,李夔脸上,泛起怪异的微笑。 正文 第二十二章 喷血角度造假 李夔轻笑一声,伸出手去,将那面铜镜从镜台上,一举拿下。 “李夔,你这是……” 县尉段知言一语未完,李夔已把这面取下的铜镜,端挚在手,复朝他轻轻晃了晃。 “段公,你们就没想过,我手上的这面铜镜,其实并不是昨夜红鸯面对卸妆之镜么?” 李夔轻轻一语,却让段知言与方炼二人,感觉如雷轰顶。 “李夔,你是说,这面铜镜,竟是后来被调换过了?!”方炼抢先嚷了起来,声音都有点微微颤抖:“你,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就是从镜上这团血渍,看出来的。”李夔声音平静,却是一种不可言说的穿透力。 “这,这是怎么说?” 李夔将铜镜放回镜台,目光扫过二人,沉声道:“因为这团血渍,整体喷射角度,斜倾向右侧,不符合正面喷射的缘故,故而可以认为,这是凶手的特意造假,以此方式,来误导官府审案。” “哦?竟有这等事……” 李夔一笑,从地上将那歪倒的胡床,重新扶正后,便向方炼招了招手。 方炼知道李夔是要拿他来作个示范,遂撇了撇嘴,按李夔的要求,端坐于胡床之上。 随后,李夔手持匕首,对着方炼的胸口处,比拟了一个击刺的动作。 “段县尉,你看,我这般出手,与那凶手击刺红鸯的角度相同,皆是正面当刺,不偏不倚。如果红鸯是正对梳妆时被杀,那从她胸口喷出的血迹,必定会径直向前,击喷在铜镜的正左侧,断不会偏离角度,竟以一个歪曲的方向,斜喷于铜镜的左下方,这是绝对不合常理的。” 李夔的话,令段知言一时语塞。 没想到,此人心细如发,能虑常人所不及,竟能从这般角度入手,来找出凶手的疏漏之处,倒是令自己有大开眼界了呢。 不过,这时方炼却插了一句:“李夔,你说这话,难道就没有考虑过,之所以喷溅在镜面上的血迹会朝右倾斜,是因为这红鸯从胡床跌倒时,因为身体歪斜,导致了从胸口喷出的血迹方向,突然发生变化了么?” 面对方炼的提问,李夔却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方帅,你的提问确有道理,但却不是事实。因为,某还有旁证。” “旁证?” “是的,这就是旁证。”李夔手指镜台边缘喷溅的血点,对他微笑回道。 方炼瞪大眼睛,他愣了一下,才恍然大悟地回道:“哦,你是说,这镜台旁边的的血点溅射方向,与那镜面上的血渍喷溅方向不一致,从而判定出是这凶手在杀人后,故意做的假证么?” 他顿了一下,又急急道:“也就是说,这镜台上面原有的铜镜,早就被凶手换走了。而在做案之后,凶手又将此镜放回原位并在上面做了假证,以刻意迷惑官府查案,可是如此么?” 李夔对他赞许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孺子可教的笑容。 这时,他又一眼扫去,却见一旁的菜鸟县尉段知言,犹是一脸迷茫之状。 李夔心下暗叹,遂轻咳一声,开始正式解释。 “段县尉,方帅,说到这里,某也不卖关子了。就来给你们还原一下,昨夜凶手的具体作案经过吧。” “好啊!李夔你快说来听听!”段知言急急催促。 李夔走到铜镜背面的摭布处,手持匕首站定,便二人说道:“这凶手自悄悄入房后,就一直躲在这镜台后面的摭布处。他瞅准时机,趁无人注意,将镜台上原有的铜镜,迅速替换为外形相似且可以从中间打开的机关镜子。因为光线昏暗,凶手又一直静默不动,故一直没有人能发现他。” “后来,那喝得半醉的女妓红鸯,开始进入化妆室卸妆。此时的她,已处于意识朦胧的醉酒状态,故对镜卸妆时,对于面前镜子的变化,可谓丝毫无察。然后,那名凶手趁其不备,以摭布为掩护,悄悄来到镜台之后。” “接着,他一手猛地打开镜子后面的机关,使镜子从中间分成两半,留出了作案的空间。然后,就在醉意朦胧的红鸯还未得及反应时,持匕猛捅,直刺心脏,一举击杀了这名可怜的女妓。随后就迅速关闭了镜子机关,使其复原。” “以某看来,这名凶手这般行凶杀人,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那就是,他打算让自己的作案过程,尽可能地让房外的书生刘吉平看到,从而让这个同样处于半醉状态的书生,误认为那红鸯之死,是时下流言甚广的镜妖所为。由于他时机选择极好,那书生正好从半掩的门外,不经意中看到了这可怕的一幕。后来书生冲入化妆室内,却又没有发现凶手踪影,故更是下意识地认为,定是那传闻中的镜妖作怪行凶,才杀了这女妓红鸯。” “至此,凶手先顺利杀害红鸯,再成功误导了刘书生,终使他整个作案计划,得以顺利完成。” 李夔话音刚落,方炼却又插话过来:“李夔,有一点很奇怪呀。据这刘书生禀报,他在发现红鸯被害后,就立即冲入化妆室,先对尸首惊骇了一下,然后就开始四下寻找,却并未发现凶手的半点踪迹。难道说,这凶手还有隐身术不成?不然的话,怎么会愣是寻找不到?” 方炼这一问,县尉段知言的目光亦是直直地向李夔投来。 “方炼之问,确有道理。如果凶手杀了人,那刘书生在极短时间内就冲了进来,复在整个化妆室内四下寻找,却怎么都寻觅不到这凶手的半点身影。若此人所言为真,难道说,竟是这凶手有遁地之术不成?”段知言亦皱眉追问。 李夔见二人俱向自己这般发问,又是淡淡一笑。 他伸出手指,向着化妆室上方的天花板,轻轻指了下。 “如果某告诉你们,这凶手在刘书生冲进化妆室前,就提前躲入了摭布上面的天花板位置处,你们会不会很惊讶?” 正文 第二十三章 灯下黑 李夔此话,段知言与方炼二人,顿是面面相觑。 不会吧? 这个凶手在杀人后,竟会出人意料地藏于此处? “二位,某敢断言,那凶手在杀了红鸯后,便立刻闪身退回摭布后,复腾身跃起,带着换下的铜镜,一齐暗藏于天花板上的隔梁上。这样一来,就可以很好地解释,为何那刘书生冲入房中,在房内四下寻找,却怎么也找到凶手踪迹。” 李夔的话,令段知言与方炼二人的表情,俱是恍然大悟之状。 “唉,李夔你之所言,真令段某又开了眼界呢。难怪那刘书生找不到凶手的踪迹,原来此人竟是腾跃上去,躲在天花板上方处的隔梁中,这样的位置,一般人根本就不会去想得到。寻物不见,说是灯下黑,亦不为过。” 段知言感叹完毕,又向李夔问道:“那后来呢?后来刘书生寻其不见,出去叫援,这躲在隔梁上的凶手,又在做什么?” “禀段公,这刘书生寻不见人,急急外出喝喊叫人时,这凶手便立即潜身跃下,复将机关镜取下,装入怀中。然后,再把那原有的铜镜,在其镜面本该有的血渍位置上,重新用早已备好的红色颜料喷涂一番,以作伪造,复将此铜镜再放于镜台之上。随后,在刘书生与众人返回房间之前,便急急脱离现场,潜身遁逃。” “所以,正因为后面的血渍,乃是类似血液的赤色颜料所伪造,这就可以解释,为何重新换回原有铜镜后,上面仍有血渍印痕,且犹是粘滑下垂之势。但他行动仓促,百密一疏,未能注意到其喷溅位置会略有偏斜,这才让某找到了突破口,最后破解了他的作案手段。” 李夔的这番叙说,听得县尉段知言唏嘘连声。 “李夔,听你这般说来,倒是令某有如亲见了凶手整个作案过程呢。只不过,此人后来到底是如何离开现场的?难道,在众人进来之前,他又躲回天花板处的隔梁上了么?是不是,在等在众人退散之后,他才又悄然遁去的呢?” 段知言此问,李夔却是又摇了摇头。 “不会。凶手是个聪明人,知道潜躲于隔梁之上,固然可以一时躲瞒过那心急无措的刘书生,但想再躲过后来进入房中的一众人等的眼睛,却是极难。毕竟后来众人皆入此房,人多眼杂,四下张望,极可能会将他现场揪出,那对他而言,岂不是前功尽弃了么?故而这凶手为了保全自己,断不会冒此大险。” “那,那他到底是怎么离开的呢?” 李夔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一把掀开后面的摭布,露出了后面一长排的桦木墙壁。 ”凶手遁逃的秘密,就在这面墙上。”李夔的话语,平淡却清晰。 烛光映照下,这桦木墙上,重重叠叠的木纹图案与错列其中的圆木疤痕,仿佛组成了一个十分奇异的阵列,在向众人诉说一段诡异的黑暗往事。 段知言手持蜡烛,观看良久,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旁的方炼,亦是一脸迷茫之状,他皱着眉头望向李夔,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见二人皆未发现关窍所在,李夔走了过去,来到一块桦木板墙处,蹲下身来,伸出手指,对着木板上一个小小的突起,用力地按了下去。 只听得“喀”的一声轻响,这块桦木板竟然凭空弹开,露出了一点窄窄的小缝。 李夔用力一扯,整块桦木板竟然被推至一旁,露出了一个刚好可容一人钻出的洞口。而这洞口外面,便是二楼的阳台过廊地板。 这一刻,县尉段知言与不良帅方炼二人,俱是目瞪口呆。 他们终于明白了,这名凶手在成功作案后,到底是如何离开红鸯的化妆室了。 “狡思诡谋,竟能如此……”段知言嘴中啧啧连声:“此人必是提前做好了机关,才相机进来杀人,这般歹毒心思,倒是缜密得紧哩!” 不良帅方炼没有说话,只是望向李夔的目光,满是深意。 他万万没想到,方才带李夔来此初测一番,李夔竟是已将这现场观察得如此仔细,这样的杰出的探案人物,实是不可小看哪。 说起来,自己这个所谓的不良帅,这查案办事的水平,还真是远远不如他呢。 此人,真的只是长安城里,一名小小的临时佐吏么? 方炼心下颇多感叹与疑问,却并不多话,而是俯下身来,从那洞口钻入,来到阳台走廊地板上。 来到阳台后,他手凭栏杆,四下张望了一番,表情中却又有说不出的困惑。 这时,李夔与段知言二人,已从化妆室走出.二人绕过一段楼梯,又打开一扇紧锁的木门,一齐来到方炼之处。 “李夔,某还有一个疑问。”见李夔与段知言二人过来,方炼挠着头说道。 “不良帅尽可来问。” “你说,这凶手从这洞口爬出后,他又要再往哪逃呢?要知道,二楼这段阳台过廊,与他处并不直接相连,他又是如何得以脱逃的呢?况且此处地势甚高,若是径从二楼跃下,一则有摔伤之风险,二则会惊动旁人,凶手想要脱逃,实是不易呀。” “不错,方帅观察得很细致,此处确实不适合直接脱逃。但你们有没有想过,这凶手如果自带了攀爬工具,岂不是可以从容上下,可是顺利脱逃么?”他微微一笑,手指栏杆一处:“而且,这样的攀爬工具,也会如你们所想象的那般复杂,反而是极易制作与携带,你们看看这栏杆上的凹痕,便可一切明晓了。” 听到这句话,二人立刻来到李夔手指之处,细细一看,果然看到,这栏杆上留有浅浅的凹痕。 这一刻,县尉段知言尚且不明就里,不良帅方炼却已是恍然大悟。 他重重地一拍大腿,大声道:“某现在终于知道,这个凶手到底是怎么上下攀爬了!他的攀爬之物,不过一绳一棍,足矣!” 正文 第二十四章 只缘身在此山中 见县尉段知言,复将疑惑的目光望向自己,方炼急忙解释:“段公,这厮的作案手法,某已然明晓,待某演示一番,给你看看便知。” 很快,为了演示的他,迅速找到一根绳子与一截木棍,当着段知言的面,熟练地将绳子绑在棍子中间。 “段公,这就是凶手的攀爬工具。”方炼侃侃言道:“凶手要进入二楼,为了摭人耳目,必定不会走人来人往的公用通道,只会从这楼下的僻静之地,利用这攀爬工具,悄然潜入二楼。所以他会将这截短木棍用绳索系上,从下面抛扔而上,然后用力一拽,让棍子卡在栏杆中间,从而起到固定作用,自己随后再从下上攀,缘绳而上,来到二楼。到达二楼后,他收起棍子,卷好绳索,从早已暗中挖好的孔洞潜入房内,开始行凶。” “而他杀人之后,复利用此工具,从楼下攀绳而下,悄然脱离现场。他到达地上后,再一松绳子,将那卡在栏杆中的木棍松脱,便可将攀爬工具一齐带走。这般简易之举,在不明就里的外人看来,自是一点端倪也看不出呢。” 方炼转过头,望向李夔的目光满是佩服之色:“幸得有李夔你来点拔,才让某最终明白这狡厮的手段。噫!说起来,真是不明眼前云与物,只缘身在此山中啊。” 听到方炼在这里自我表现般的大讲一通,李夔又朝他露出赞许的微笑。 方炼话音刚落,李夔便接着说道:“方帅说得是。从现场实证来看,这名凶手必是以这般方式,得以从容地上下楼层。而某在这里,还要再强调一点。那就是,此人必是对这怡春院的布局结构十分熟悉,同时知晓诸如红鸯等人的接客规律与时间,才能抓住合适的机会作案。而且某估计,此人必已多次利用他人不注意的时机,悄悄来到二楼,从外面对桦木墙壁悄悄进行改动,制做好能够让自己悄然潜入的机关暗洞。在这样的准备工作都已彻底完成后,凶手才能保证他后面的一系列作案行动,能得以顺利进行。” 他轻咳一下,又朗声道:“所以,综合现场堪查所得的具体情况,我们现在可以大致判断出凶手的样子与范围了。” “哦,李夔说来听听。”段知言双眼一亮。 李夔望着段知言满是探询的目光,沉声道:“这名凶手,必是身材中等且颇有武功之辈。且是在这怡春院内部做事之人。” 李夔的话,听得县尉段知言又是为之一怔。 “李夔,你是说,这凶手竟是这怡春院里的某个人?” 李夔重重地点了点头。 段知言呐呐道:“若真如你所说,这凶手是怡春院中的某人,那却该如何把他揪出来呢?” 李夔微微一笑:“是啊,此事最为怪异的地方,就是在这里。所以接下来,我们却该让一众不良人好好检查一下,这位红鸯,平日里与怡春院的众人及嫖客,却是有何等关系与往来,此乃为查案之关键所在。” 段知言嗯了一声,立即问道:“既如此,你下一步,却是要审问何人?” “立即安排房间,审问那老鸨胡春。”李夔沉声回道。 “方才你不是已问过了她么?为何还要重新提审?” “因为,这个老鸨胡春对于女妓红鸯,必定十分了解。官府若要缉凶,必须从她身上得到更多的信息,再顺藤摸瓜,去找到最终的凶手。” 李夔的话,令段知言频频点头。 “很好,那段某现在亦命人在妓馆中收拾出一间房来,由你来主审。” “是。” 很快,老鸨胡春被单独带到了一间静室之中。 在这里,由县尉段知言与李夔一起来审问她。 见到在虎头椅上端坐,面目严肃的县尉段知言,以及侍立一旁表情同样冷峻的李夔,原本一脸不耐之色的胡春,下意识感觉心下一凛。 “胡春,接下来,某等所问,尔要据实回答,不得有误。如有欺诳,必不轻饶!”段知言板起面孔,先对她厉声斥叱了一句。 胡春肥胖的身躯一颤,立即回道:“段公在上,某必据实而答,安敢有半点虚言。” “好,那接下来,由不良人李夔来问,你可要好好作答。”段知言一语说完,扭头对李夔道:“李夔,你来问她吧。” 李夔点了点头,快行几步,来到胡春旁边。 他看到,而前的老鸨胡春,微低着头,一脸恹恹不快之色。 见李夔朝她走来,胡春抬起头,一双死鱼眼睛偷偷地瞥了他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去。 李夔面容平静,问了她第一个问题:“胡春,这女妓红鸯,是何来历,又是何时来到怡春院的?” 听到李夔这一问,胡春一愣,但立即回道:“回禀官爷,红鸯她自称是河洛之人,她是在中和四年末,为避黄贼流寇(即黄巢之乱),与其父一道,一路西逃,来到汧阳。到了汧阳后,其父病死,红鸯为筹葬资,自愿卖身典当。因其年轻貌美,被某看中,遂出资赎买了她。自她入得怡春院以来,时到今日,已近两年了。” 李夔点了点头,又问道:“那红鸯在怡春院中,待人接物如何?与人交往如何?” 胡春眨了眨眼,便回道:“红鸯在我怡春院中,因为貌美善言,多才多艺,倒是颇受客人喜欢,实是我院中难得的红牌散妓呢。若依某说,就是比那教坊里的前头人,亦不为过呢。” 她略顿了一下,又急急说道:“红鸯如此出类拔萃,倒令某怀疑,她虽自称是河洛人氏,却只怕是从宫里逃出来的宫妓呢。只不过,她的具体身世,她一直详说,某却也无从得知。但她这般出众,休说一般的贵客豪戚喜欢,就连本县的韦县令与陈县丞等人,亦是对她十分高看,直把她当成教坊的官妓一般。常常招她前去献唱比艺,殷勤捧场呢……” 听着此人絮叨言语,李夔一时沉默。 前世看过唐史的他,却也大概知道,这老鸨胡春的话里,所说的什么宫妓、官妓、散妓与前头人之类,到底是指什么。 正文 第二十五章 唐妓之种类 说起来,娼妓行业在我国春秋时期,就已经形成了雏形,而到了中国封建历史上最繁荣的唐代,青楼妓业更显繁荣昌盛,娼妓制度日趋完善,行业规模极为庞大。 后人有词叹云:有唐以降,率土之滨。家家之香径春风,宁寻越艳;处处之红楼夜月,自锁嫦娥。 史载,在唐代时,诸如长安、洛阳等大城市以及各州府等中小城市,皆是花街柳巷,妓女蜂拥,数量惊人。 而著名的长安城平康坊,更是全国首屈一指的妓馆群集之地,堪称全世界男性心中的不二圣地。 因为这一行从业者众多,在唐代按女妓的社会地位,主要可分为四种。 即宫妓、官妓、家妓和散妓。 先说第一种:宫妓。 在《开元天宝遗事》中,有关于“宫妓”的记载: “宫妓永新者善歌,最受明皇宠爱……“ “明皇与贵妃,每至酒酣,使妃子统宫妓百余人,排两阵于掖庭中,目为风流阵。“ 这里所说的“宫妓”,是指皇宫里的所有歌妓、舞妓、女性乐工。除了宫妓之外,她们还有一个名字,叫做音声人,一开始她们是由太常寺管理的,但是后来玄宗决定把她们划分出去:“太常礼司,不宜典俳优杂伎。乃置教坊,分为左右而隶焉,左骁卫将军范安及为之使。” 从此,宫妓们的职业生涯发生了巨大变化,宫妓们开始入住了教坊,教坊有内、外两种,简单来说就是水平高的住内教坊、水平还没那么高的住外教坊。 而在其中,那些技艺突出的内教坊妓女国,则被称作“内人”、“前头人”,并且享受优厚的待遇。 她们在演出时,与一般的“宫人”在衣饰上就有显著差别,“内人”们衣服上都佩有一鱼。“内人们”的家庭被称为“内人家“,统一住在宫外的外教坊,由朝廷供给粮食,其中最受宠的还赐予房宅的待遇。另外,每月二日、十六日或内人生日,为示恩宠,她们还可以回家见亲人。 由此可见,这些所谓的内人或前头人,算是宫妓中的王者呢。 这便是胡春在李夔面前,夸赞那红鸯才艺非凡,说她是可能是宫妓出身,并是教坊前头人的典故。 第二种,则是官妓。 这种官妓,屈居于宫妓之下,是隶属于官府的技师,有歌妓、舞妓、女性乐工等等,主要为地方行政长官服务,在唐代这个盛行妓乐的年代,他们工作量很大,也十分受欢迎。 《唐新语》中说,大文豪白居易在杭州当刺史的时候,就每天带着官妓游玩。这种做法,在当代人看来,是明显的公务员职务腐败。但在当时,却被视作风流潇洒的作风。唐代不仅长安、洛阳两京有大批官妓,各大州府也都设有官妓,扬州、成都等繁华的大都市更是名妓荟萃之地。 唐代的官妓大体上有两个来源∶ 一是世代属“乐籍”的官属贱民女子,她们没有别的出路,只有承袭旧业,仍旧作乐妓。 二是良家女子由于各种原因落入“乐籍”。比如“名妓薛涛本是良家女,随父宦游,流落蜀中,无以为生,遂入乐籍。” 她们一般是集中居住于乐营,不能随意出走,由官府供给衣粮,随时准备承应官差,官府的各种送往迎来、逢迎上司,都免不了召她们去献艺、陪酒、侍夜。 官妓们既属地方长官管辖,由长官全权支配,常常便成了他们的私有财产,他们既可“独占花魁”,又可以随意赠送,对于这些官妓女子来说,生活还是相当压抑的。 第三种,就是家妓。 既然名叫家妓,那这个群体顾名思义是属于个人的。唐代的官僚贵族、富商大贾以姬妾成群为荣,以无力养妓为耻。 比如宁王李宪就有宠妓数十人,比如泾原节度使周宝年,更是夸张的在八十三岁高龄仍“筋力尤壮,女妓百数,尽得七七之术”。 这些令人脸红的记载,背后是这些家妓的无尽心酸。 这些家妓没有人身的自由,多数是主人的侍妾,会比官妓显得更卑微,更容易被当作物品随意地买卖和赠送。 于是,有一小撮不甘心的家妓决定反抗,其中最著名的当属红拂女。 隋朝末年,隋炀帝骄奢淫逸,大臣杨素助纣为虐。年轻的李靖心怀大志,深通兵法谋略,却无人赏识。杨素府中的家妓红拂,乃是一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在杨素府中得见李靖之后坠入了爱河,于是她深夜翻墙叛逃,投奔李靖,最终夫贵妻荣,成就了一番千古美谈。 散妓 散妓是我们能够从近代意义上来理解的妓女,其形式就是由一个年老色衰的妓女充当鸨母蓄养一些妓女,以出卖才艺,甚至色相身体为生。这样的女妓,如唐代传奇小说《李娃传》中的李娃,《霍小玉传》中的霍小玉等,皆是此类。 当然,散妓与宫妓、官妓相比,具有相对自由之身,毕竟不给公家干活,买卖做不做可以看心情。从唐代笔记小说提供的材料来看,散妓出身一般可以分为两种情况∶ 一是为母者乃娼妓,女承母业。比如《霍小玉传》在说明小玉的出身时就写道:“故霍王小女,字小玉,王甚爱之。母曰净持。净持,即王之宠婢也。王之初薨,诸弟兄以其出自贱庶,不甚收录,因分与资财,遣居于外,易姓为郑氏。” 二是本为良家子,误入此间。 比如在网剧《长安十二时辰》里,那个被卖到青楼成为妓女的丁瞳儿,她本身就是良民,可惜被渣男伤害了一次又一次,最后痛定思痛,决定这辈子都跟着老鸨混。 此外,在唐代的乐妓中,还有一部分是民间女艺人,也是女妓的一种。 这部分女子与一般理解的“妓女”的含义相差最远,她们通常并不卖身,而是活跃在市井里,表演一些特殊技艺如吞刀吐火、戴竿走索、戏马斗鸡等,著名的公孙大娘就是这类民间女艺人的代表,靠着一手毫无实战能力的武术套路吸粉无数,成为一代名妓。 李夔心下暗叹:没想到,这名女妓红鸯,虽为散妓之身,却是这怡春院中的当红头牌人物呢。 那这样的人物,又怎么会看上那名贫穷落魄的刘书生呢? 正文 第二十六章 院中擒凶 “胡春,你给某讲讲,红鸯是如何认识刘书生的?” 李夔这冷冷一语,胡春先是一愣,随即她那张肥脸上,立即闪现出愤怒之色。 “哼!休要再提这腌臜泼货!依某看,红鸯姑娘虽然不是被他所杀,这条性命,却亦是生生地折在他手里!” “何出此言?” 胡春咬牙道:“官爷,你要知道,在刘书生来某怡春院前,红鸯姑娘深受县中的达官贵人喜爱,每每被叫去演奏助兴,乃是怡春院中的当红歌妓,说是日进斗金,亦不为过。她本人红得发紫,咱怡春院也跟着沾了不少的光呢。而后来,自那刘书生来了怡春院任说书人后,也不知怎么的,一来二去的,这红鸯竟被这穷书生给生生地迷住了魂魄!说什么钦慕其才学,竟是不嫌这厮穷窘不堪,一心只愿跟他厮混在一起,实是把某给气坏了。” “见红鸯为其所误,竟连歌舞演奏也日渐疏懒,某心下气急,也曾好生劝其不要与那穷书生厮混下去,却反被其斥责了一通。她还对某说什么,我若将这书生打发辞退,她就不再演奏歌舞,也不去参加达官贵人们的酒席宴会,只当她死了便罢。她这般说辞,可把某给急坏了。虽然某心下气恨得几乎想把那刘吉平给当场打死,但为了不得罪这位本院的大红人,也只得任由她去。” “唉,某却没想到,红鸯与此人相处下去,最终竟是枉死于贼人之手,实是令某心痛至极!本院这棵最大的摇钱树……,哦,不,是本院最红最好的散妓,最终这般香消玉殒,某如今想来,心下之痛,何以言之!” 胡春说到这里,眼中竟有泪光闪动,却不知是痛惜红鸯本身,还是更可惜因为红鸯之死而导致的钱财大损。 李夔沉吟一下,又问道:“那这段时间来,红鸯曾与何人常相往来,神情脸色又有何异状么?” 胡春转着眼珠,仔细地回想了一通,却是摇了摇头。 “禀官爷,这段时间以来,虽然红鸯姑娘身体一直不太好,但要说有何异状,某倒是实在想不出来。她这段时间以来,也一直在怡春院中,并未接到外出演奏的邀约,每日里吃喝拉撒,每日里与客人演奏调笑,倒实是无甚异常呢。” 见她说得颇为粗俗,李夔眉头一皱。 接下来,他微低着头,双目微敛,久久地陷入沉默。 而见他这般情状,老鸨胡春一脸忐忑之色。 她不知道,这位如此年轻英俊,却又气质深沉内敛的不良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终于,李夔抬起来,向她微微一笑。 “官爷……” “胡春,某已对你审问完了。但接下来,某要你去做一件事。” 听了李夔这淡淡一语,胡春不觉一愣。 一旁的县尉段知言,亦是闻声而动,扭头望向他。 “官爷,你要某去做何事?” “你去把整个怡春院中的人,尽皆叫来,一齐集中于院子里,某要一一审验,核查凶手。” “一一审验?核查凶手?怡春院从各名女妓到龟奴佣工,足有一百二三十人,竟要他们全到院中来么,这个……” “让他们全部到来!”李夔声音冷厉:“只要是怡春院中之人,不管身体状况如何,务必全部来到院中。且为了防止尔等耍滑,某会派出一众不良人,前去怡春院各处搜检,务必要让整个怡春院的人,一个不少地来到院子里。” 胡春见他说得斩钉截铁,有种不容分辨的强大气势,原本还想争辨几句的她,气势顿时萎靡下去,喏喏应声而退。 胡春退下后,县尉段知言再也按捺不住,立即连声追问:“李夔,你将整个怡春院的人,尽皆集中于院中,可是真有把握从其中找出凶手么?” 李夔目光炯炯:“禀段公,某此番行动,必可找出凶手!” 他一言既毕,随即向段知言附耳低语。 听得段知言脸上,神情不停变化,最终停留在一个惊愕不已的状态。 “这,这真的可行么……” “段公,你就瞧好吧。” 段知言一声微叹,点了点头:“好吧,某同意了。某这就去把方炼唤来,让他按你的要求,开始行动。” “谢段县尉。” 很快,怡春院中的女妓、伙计、龟奴、佣工,诸多人等,全部被一众不良人给喝骂推搡着,带着了院子中。 整个院子里,怡春院这一百二十余号人,分成数排,挤挤挨挨地站在一处。 此时已是正午,院子里日头毒辣,烤得让人难受。亦让这些挤在院中的人,焦烦不安,却又无可奈何。 上至老鸨胡春,下至普通龟奴掮客,他们三三两两地低语不止,表情皆大为不满。 只不过,在一众不良人的怒容威逼下,各人虽然十分不满,却也只得咬牙忍受。 这时,带着一众不良人搜检完毕的不良帅方炼,手中拿着一个深蓝色的检物袋,脸色凝重严肃,匆匆来到李夔身边。 两人靠得极近,背对着众人,低声喁喁而谈。 没有人能听清楚,他们到底在交流什么。 就在这时,一名身材瘦弱的女妓,竟是嘤的一声,在毒日头底下晕了过去,昏倒于地。 倒地的她,脸色苍白,口吐白沫,惊得一旁的女妓与龟奴连声惊叫。 老鸨胡春见状,亦是一脸心疼,急急令人将她搀扶起身。 随后,她鼓着肥硕腮帮,连声低骂:“官府查案,竟是如此折腾某等!也不知此番不伦不类的审案,究竟能审出个子丑寅卯来!” 有了老鸨的带头抱怨,一众被日头晒得头昏眼花的属下,顿时也七嘴八舌地叫唤开来。 “就是!官府这般审案,无凭无据,异想天开,竟要从这一百多号人中找到凶手,岂非有如大海捞针?” “哼,官府差役,向是欺人,如此囫囵审案,简直有如儿戏一般,如何找得出凶手!” “唉,这毒日头下找凶犯,真真苦煞人也!这般找寻凶手,却又要找到是何时候!” …… 他们抱怨连连,怨言怒语断断续续传入了李夔耳中。 李夔眉头一拧,快步走到众人面前,大声喊道:“尔等稍安勿躁,某现在就来找出凶手!” 正文 第二十七章 残疾病汉,竟是凶手? 他这声大喝,让嗡嗡作响的现场,霎时安静了下来。 院中所有的人,都用一种十分不满又颇为好奇的目光,望向面前这位年轻又陌生的不良人。 李夔面无表情,带着不良帅方炼,一齐走到队伍的最左上位置。 他要从这里,开始一排排地审查众人。 李夔的目光,有种说不出的锐利锋芒,直直地盯向面前所见之人,开始一个又一个地审查。 后面跟行的不良帅方炼,亦是瞪着双眼,向经过之处的人群,怒目而视。 这样几乎面对面的查验审视,极有压迫力,让整个院中,一时间是鸦雀无声。 被李夔目光扫过的众人,俱是面带戚惧之色,神情更是惴惴不安,混和了脸上被晒出的颗颗热汗,倒是有种颇为滑稽的效果。 而那县尉段知言,此时则是在数名不良人的簇拥下,端坐于众人面前。 坐在一把虎头椅上的他,面视众人,手捋微须,那表情肃穆的脸上,却隐隐可见一丝不可言说的笑意。 李夔走到老鸨胡春面前,二人双目相对。 在李夔严厉的目光逼视下,胡春感受到一种强大的压迫力,她半张着嘴,嘴唇象兔子一般嚅动不停,根本不敢多言一语。 好在李夔与她瞪视了两眼,便从她身边一迈而过。 这一刻,胡春长吁了一口气。 李夔与方炼二人,继续向前行进。 他们嗒嗒的脚步声,与众人此起彼伏的粗重呼吸声混合在一起,却愈发让在场的所有人,感觉到莫名的紧张与凛然。 一排。 二排。 三排。 四排…… 李夔与方炼二人,一行行地行走过去,终于来到了最后一排。 此时,院子里又开始响起了苍蝇般的嗡嗡声。 前面被检视过的人群,又开始交头接耳,低声说个不休。 更有多人回过头来,将满是怀疑的目光,望向正在检视最后一排的李夔与方炼,表情已从先前的满是畏惧,变成了充满嘲讽。 这二人装模作样地查了这么久,现在已是最后一排,这些捉弄人的官府差役,又还能查出什么名堂出来。 到要好生看看,他们到底怎么收场。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际,李夔的脚步,在一个面色蜡黄,不停喘气,又佝偻着身躯的病汉面前,停了下来。 这名病汉,神色萎顿,衣衫褴褛,且在毒日头底下站了这么久,让他那暴突的额头与瘦长的尖脸上皆沁满细汗。 他抬起头来,见李夔那锋锐如刀的目光,正直直地望向自己,吓得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喘气声亦是愈发激烈。 “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李夔这淡淡一问,这病汉一愣,随即颤声回道:“某,某叫黄拐脚,乃是怡春院中的厨房杂役。” 李夔哦了一声,面无表情地对他说道:“那你随着某,去前面说话。” 黄拐脚一怔,他啊了一声,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 后来跟行而来的不良帅方炼,便厉声喝骂道:“黄拐脚!你耳聋了么?叫你跟我等一块到前面说话,如何还敢不动!” 被方炼这厉声一骂,那黄拐脚一脸惶惧,只得闷闷地跟着李夔与方炼二人,从队伍中穿行出去,来到县尉段知言面前。 李夔向段知言深鞠一躬,然后便对他朗声言道:“禀县尉,某已将杀害红鸯的凶手找出,请段公过目。” “哦?是谁?” 李夔手指一旁的黄拐脚,声音清晰有力:“就是此人!” 他这一语方出,这一刻整个院子中,顿是有如一瓢冷水浇入一锅热油之中,一片喧嚣哗然。 “不是吧?杀害红鸯的凶手,竟是这残疾蔫汉,这怎么可能?!” “黄拐脚一介帮厨,做事尚不麻利,如何可以杀人,岂非笑谈?!” “若是他人,某尚是敢信,但若说是身有残疾又有病在身的黄拐脚能杀人,那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呢。” “莫不是官府实不在找不到凶手,才拿这么一个蔫巴怂汉来抵命么?”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对李夔的这番提认,纷纷表达不满。 老鸨胡春更是一脸气愤,她冲着李夔厉声吼道:“官爷!你们这般随意拿人,岂非是草菅人事么?!这黄拐脚乃我怡春院的帮厨杂役,在怡春院内做事多年,为人向来老实本份,唯唯喏喏,从未与人有过争执。且他一直瘸了左脚,近来又得了喘疾,这样的一名残疾病人,还能潜身杀人,岂非笑谈么?!” 她一语说完,那黄拐脚便扑通一声,伏跪于地。 他神情凄然,脸上满是恐惧之色,跪在地上向县尉段知言、不良帅方炼、以及对面的李夔连连拱手,哀声道:“各位官爷!在小身有残疾,又喘病在身,现在这般模样,休说要杀人了,就连杀只鸡,都办不到啊!还望各位官爷明查慎断,找到真正凶手,不要诬屈了小人呀!” 他一语说完,涕泣连声,又在地上连连磕头,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李夔冷冷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待其哭声稍歇,李夔沉声道:“黄拐脚,别再演戏了。你杀人之事,是要由某来说呢,还是你来自陈呢?” 李夔这句话,让原本有如苍蝇飞舞的现场,又迅速地安静了下来。 黄拐脚脸色震恐,一双三角眼在不停地眨动,他结结巴巴地回道:“官爷,您,您这话却是从何说起呀,小的向来老实本份,又有病在身,真的从未杀过人呀。” 李夔冷冷一笑,向他问了一个问题。 “黄拐脚,你告诉某,你住在几号房几号床?” 黄拐脚一愣,讪讪答道:“某住怡春院左侧第三排甲字房戊号床。” “哦,那你的东西物件,又存放于何处?” 这一刻,黄拐脚脸上忽地抽搐了一下,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只得硬着头皮回道:“禀官爷,就是戊号床正对之柜子,乃某存放诸物之所。” 李夔一笑,便从一旁拿起方炼给他的检物袋,从里面取出一件靛蓝色粗布紧身衣,向他轻轻地抖了一抖。 “黄拐脚,你可识得此物乎?” 正文 第二十八章 现场重演 见李夔将这件靛蓝紧身衣,向自己连抖数下,黄拐脚的脸上,又抽搐了一下。 “黄拐脚,不要告诉某,这件从你柜子里搜出的衣物,不是你的。” 听到李夔这句挖苦,黄拐脚只得应道:“禀官爷,这确是小的所着之衣。只不过,此衣耐脏,乃某平日帮厨为爨所穿,却也并无甚出奇之处。却不知,官爷为何对这件衣服如此感兴趣?” 李夔哦了一声,便把衣服打开,将这件衣服的肩部位置,展示于众人面前。 “某感兴趣的是,你这衣服,为何这肩部有一道破损?” 黄拐脚眼珠一转,急急回道:“这是小的做事之时,不慎碰挂,导致衣物受损,倒让官爷见笑了。” 李夔一声冷笑,却又从检物袋中,挑出一个小丝袋子出来。 见到李夔从这小丝袋中,小心翼翼地用手拈出一丝靛蓝色布条时,黄拐脚的脸色,顿是愈发难看。 李夔以一种饶有兴致的模样,将这丝布片贴合在手中布衫肩缝处。 围观的众人立即发现,李夔手中的这丝布片,与黄拐脚的这件靛蓝色紧身衣肩部的缺损,竟是大小长度俱然吻合。 而见到这一幕,县尉段知言与不良帅方炼,二人的脸色,顿是十分严肃与复杂。 原来,方才在探查那个潜洞之时,这心细如发的李夔,竟还从洞边找到这般物证,倒又大大出乎了二人所料。 “黄拐脚,你可知道,这东西是某从哪里找到的么?” 黄拐脚低垂着头,没有说话。 见他低头不语,李夔的声音,重新响起在他耳边:“黄拐脚,怎么不说话?如果某告诉你,这丝布片,是从红鸯房中那桦墙洞边缘找到的,你是不是很惊讶?” 黄拐脚尖瘦的脸上,顿时又泛起了涔涔细汗,整张瘦脸都在瞬间变得惨白。 “官爷,这,这……” 李夔声音变得十分冷厉:“黄拐脚!你这厮在杀害红鸯后,复从洞口潜出,因遁逃急切,肩膀处的布片被洞口毛刺系挂,才扯下这丝布条,你莫要不承认!” 听得此语,伏跪于地的黄拐脚,有如中风一般不停地颤抖。 他转头望去,见场上众人的目光,俱是齐集于自己,脸色更一片惨白。 “官爷,你,你所说的这些,小的实是不知啊……” “你不知道?你真不知道么?”李夔又是微微一笑。 黄拐脚尚未回话,李夔复厉声道:“来人,将他腰间布带,给某解了下来!” 众人闻得李夔此言,顿时皆是一愣。 早有两名不良人,如狼似虎地扑上前去,一人按着其手脚,一人伸手探入其腰带,左扯右拉,将腰带头子一扯而开。 “靠!这厮好长的腰带!” 那名解腰带的不良人,见到眼前这越扯越长,竟是无有穷尽的黑长腰带,不禁连声喝叹。 而众人亲眼见到,这黄拐脚竟是系了恁长的一条腰带,亦是纷纷瞪大了眼睛。 最终当这根腰带从他身上解下来时,众人齐齐发出一声惊呼。 原来,这根腰带,竟然足足有两丈之长! 这名不良人在取下腰带后,双手递给李夔。 李夔伸手接过,轻轻地掂了掂手中的腰带,发现此物虽长,重量倒是颇轻,不过二三两重。再用手细细拈摸拉扯一番,发现这根腰带,非但质地轻盈,且极为细腻坚韧。 他仔细端详,发现这根腰带,外表虽是黑绸般的布料,但内里似乎有根根金色丝线绞结在一起,不知是何神秘物件,李夔用力一扯,发现这根看似轻飘飘的腰带虽是略微一缩,却根本拉扯不断。 李夔的脸上,又浮起了嘲讽的笑容。 一旁的县尉段知言,亦是悠悠开口:“黄拐脚,你说你一介帮厨,每月所得仅可糊口,却如何能买得起恁贵重精巧的腰带?更何况,这般细腻轻盈又坚固无比的腰带,放眼整个凤翔府,倒是想买都找不到卖处呢。” 黄拐脚脸色急切难堪,他眼珠一转,只得又硬着头皮回道:“禀官爷,某这腰带,非是外界采买,乃是祖传之物。到某手中时,虽然家境已然败落,但这点祖物,却是万万不敢离身,亦绝对不敢再转售他人。” 李夔一声冷笑,竟是懒得去辨驳他,而是径自把这根腰带,交给了在一旁的方炼。 “方帅,去将你方才爬楼之举,用这根腰带再来演示一番。” “得嘞。” 方炼会意,大声应喏,随即又找到一截粗壮的短木棍,再熟练地将腰带绑在棍子中间。 然后,他走到不远处的红鸯所居的二楼楼下,用力一抛,将将这根短木棍抛上楼去,又及时一拽,啵的一声,这截短木棍,便牢牢卡在了栏杆上面。 “试一试,爬上去。” 听到李夔这话,方炼随即开始攀爬,在众人的注视下,这位身高体壮的不良帅,竟是有如一只敏捷的猴子,顺着腰带径直爬上楼去。 这一刻,下面顿是连声惊呼。 众人皆不会想到,这根看起来毫不起眼的腰带,竟然能承受这般重量。 要知道,身材魁梧的方炼,足足有近两百斤重,但这般攀爬,这根腰带却是垂悬如故,没有丝毫变形与断裂。 上得二楼,他翻身跃上,然后一脸得意地向李夔挥了挥手。 李夔回给他一个认可的笑容。 方炼蹲下身来,按动那声桦木板墙,刷的一声,露了那个足以潜入一人的黑洞。 见到那二楼的黑洞入口,下面又是一片低低的惊呼。 这个黑洞,更加出乎了他们的预料。 他们更不会想到,在这块看似平平无奇的桦木墙上,竟然已被人做了通道机关,直通入红鸯房间。 很快,爬上楼去的方炼,又顺着这根腰带,开始攀爬而下。 他哧溜溜地滑到地面,亦是畅通无碍。 然后,他顺手一抽,松开卡在上面栏杆处的短木棍,再轻轻一扯,便将木棍带下来,重新抓在手中。 这一刻,下面一直抬眼观看的众人,皆是一脸复杂之色,同时又开始窃窃私语。 而伏跪于地的黄拐脚,却是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各位,你们看清楚了么?现在你们应该都明白了,这名凶手到底是如何做案的吧?”李夔环视众人,淡淡言道。 正文 第二十九章 众证齐至,安可抵赖 “不!官爷,话不可这么说呀!这腰带真是某家祖传之物,代代相传,至于某身。某还真不知道,它还能用这般用途……” 黄拐脚全身颤栗,犹在哀哀求怜。 李夔冷冷地看着他,淡淡道:“黄拐脚,你说你不知道这腰带还有恁般用途,这话么,某却丝毫不敢信。” “官爷,某说的是实话啊!绝无半句谎言!您要知道……“ ”住口!黄拐脚,某实话对你说吧,为什么某认定这腰带,就是你的攀爬工具,实是因为你这腰带,因为多次攀爬,有多处细小丝段,被撕扯下来,粘连在二楼底座之处!这般实证在此,尔又如何还可抵赖!“ 黄拐脚瞪目张口,咳喘连连,一时间,根本无法接话。 而此时,院中所有人的目光,俱是集中在他身上。 不过他们的目光,已从原先的迷惑与不解,变成了愤怒与疑惧。 万万没想到啊,这个看似残疾又有病在身的黄拐脚,竟是个有如此缜密心思的杀人嫌犯,真真人不可貌相啊。 一旁的不良帅方炼挥了挥手,两名不良人又疾疾冲上前去。 他们一左一右,紧按其臂,将黄拐脚用力压服于地上。 黄拐脚犹想挣扎,那两名不良人顿时愈发用力,将他紧按于地,丝毫不得动弹。 这时,李夔的声音,却还在悠悠传来:“黄拐脚,其实某还有件事要告诉你。那就是,某还发现了,在你的黑腰带上,还有几点细小的血点,已然凝成了血垢,若不仔细察看,却甚是容易忽略。想必是这些小血点,是你在杀人之时,不慎溅上去的。后来你怕事情败露,在潜回住所后,就刻意清洗了那件紧身衣,并将其紧急晒晾。却不慎把这腰带给遗漏了过去,终被某抓了个正着。现在,这种种证据相加起来,你还有何话语,尚可推脱抵赖呢?” “黄拐脚!你若还不从实招来,就休怪我等动粗了。再不识相,可就有你好受了!” 李夔话音刚落,不良帅方炼接过话来,他大步走上前去,厉声喝道:“速速交代,你那块机关铜镜,现在究竟藏于何处?你又到底是何缘故,定要谋杀这女妓红鸯。还有,你又究竟是出于何等目的,才要故弄玄虚,搞出这所谓的镜妖杀人事件?快快从实招来!” 黄拐脚没有说话,只是俯面朝地,一动不动。 “黄拐脚,段某乃是本县县尉,你有何话语,有何隐衷,但可直言便是。若是能直白相诉,让本案快速了结。那本尉必当禀明上官,为你宽大处理,你将来也可少受些刑笞之罪。” 见他不肯说话,一旁的县尉段知言,亦是出言相劝。 黄拐脚微微仰起头,那张原本慌张不安的瘦脸,此刻竟是平静非常。 在与对面的县尉段知言对视的时候,他咧嘴一笑,脸上陡地闪过一丝狰狞。 “段县尉,你不是想听实话么,好啊,那且让某起身说话,亦不为迟。” “混蛋!你这厮还敢在此讲甚条件!莫不是欠揍!”方炼怒气冲冲上前,作势就要一脚踢在黄拐脚的脸上。 “方炼,不可动粗!准他起身说话。”段知言急急阻止。 方炼一脸不忿,只得抬了抬手,示意两名按压他的不良人,将他暂时松开,准其起身说话。 二人稍一松手,黄拐脚屈体一弹,竟是颇为敏捷地从地上径直站起。 然后他一声轻吁,摇了摇头,晃掉脸上的泥沙,又连连弹了下被压麻的双腿。 “看,这厮的残疾是假装的呢!此番起身,倒是灵便得紧。”一旁围观的众人中,有人的小声私语。 黄拐脚一声冷笑,目光冰冷地环视众人,最终停留在了李夔脸上。 “你叫什么名字?”他向李夔开口问道。 “某叫李夔,乃是县中新来之不良人。” 黄拐脚那双三角眼,死死地盯着李夔的面孔,嘴角却泛起一丝苦笑:“难怪以前从未在官府见过你,原来你这厮是新来的。某就奇怪了,此番作案,某之计划如此缜密,行动亦十分顺利,按说官府中这些泛泛之辈,应该无人得以破解。却万万没想到,某苦心算计,最终竟在这里,栽在你这厮手中!” “若要人不知,除为已莫为。”李夔沉声道:“任何一个案件,哪怕再离奇,再古怪,再小心筹备,再周密计划,亦不可能万无一失,更不可能没有缺漏。某不过是心细了一点,找到了你留下的蛛丝马迹,一路顺藤摸瓜,才渐渐查到你头上罢了。今日能抓住你,倒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呢。不过,现在能抓住你,却也是因为多有同僚相助与上官帮衬的结果,某一介新任不良人,又安敢有半点自矜。” 李夔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却又颇为得体。令一旁的县尉段知言心下十分受用,扭头向他投来欣赏的目光。 黄拐脚咬了咬牙,却又恨恨道:“某知道,你们现在最想知道,某究竟为何什么要杀红鸯。但这个么,某只能说,是她得罪了不该得罪之人,方落得如此下场!至于究竟是谁,此处人多眼众,某却不便在此言说。不过呢,某现在倒是可以在这里,先跟你们说说,某究竟是如何杀掉那女妓红鸯的,你们可有兴趣,在此一听么?” “某等当然要听,你这杀千刀的贼厮,还不快快讲来!” 黄拐脚话音刚落,一旁的老鸨胡春,已是按捺不住地厉声吼道。 她神情愤怒,腮帮紧咬,眼中甚至含着闪闪的泪花。 “你说吧。”李夔面无表情,朝黄拐脚点了点头。 在安静得连掉下一根针来都可听见的寂静中,黄拐脚的声音,闷闷地响起,开始讲述了他的全部作案过程。 “某之计划,其实已然准备了十来天之久,才终于备齐了作案物件。又历经多个深夜,才成功地在红鸯所居的房外,悄悄打通了通往她房间的秘密通道……” 正文 第三十章 当判腰斩之刑 “在昨天晚上,某潜入红鸯房中的化妆室后,便一直呆在她化妆室后面的摭布处。某在摭布后面,透过布块间的缝隙,可以隐约看到,她与那名书生正在饮酒作乐。于是,某在此时,迅速换掉了镜台上原有的那面铜镜,就耐心地等在摭布后面,等她喝完酒后过来卸妆。” “他们二人足足对饮了近一个时辰,那红鸯方是一脸醉意地进入化妆室中,开始对镜卸妆。此时的她,已然醉意朦胧,根本就没有注意到,面前这面铜镜,已是被某改造过的机关镜子。这时候,某本有机会可以偷袭杀死她,但某没有立即行动,而是一直在等一个更好的机会。” “因为,某已计划好了,要将此案搞成所谓的镜妖杀人事件。故而,一定要一个合适的目击者,在不经意间,亲眼看到化妆室内的一切。这个人选,便是那书生刘吉平。” “因为此人对女妓红鸯极为痴迷,二人关系更是如胶似膝,故在其在她房中留夜的时间,当是最多,也最利于某下手。某在平时,利用给他们端茶送菜的时机,也已观察到了二人的相处习惯。某发现,这刘吉平常在室外,偷瞥红鸯卸妆。故在某的计划中,决定利用这一点来大作文章。让这书生刘吉平,不经意地偷窥到这场镜妖杀人事件,却是再合适不过。” ”于是,躲在摭布后的某,趁着一次刘吉平正无意瞟视化妆室,看红鸯卸妆之机,迅速出手。某从摭布后面闪现,突然按住铜镜机关,从铜镜的中间位置,伸出匕首,将红鸯一举捅杀,造成镜妖杀人的假象。然后,某退出手来,放开按钮,让这机关铜镜复位,自身再迅速退归到摭布后面。” “而发现红鸯被杀,那刘书生反应过来,便急急冲入化妆室中,某却已在摭布后面,潜身腾跃而起,躲在天花板下的隔梁之处。那刘书生四下找寻无果,只得急急下去叫人求援。而某在这个时间差里,便立即跃下房梁,将机关铜镜替换成原有的那面铜镜。当然,为确保真实不惹人怀疑,某在这面铜镜上留有血渍的位置,同样喷上早已准好用猪血底子熬制成的红色颜料,以求来个以假乱真。” “等到刘书生带着众人,一齐匆匆来到化妆室时,某早已又打开机关,从那桦墙下的黑洞溜走,脱离现场。然后,某再用这腰带与短木棍,如那位不良人一样,组成攀爬工具,悄然滑下,趁着夜幕遁走。” “回来后,某迅速地藏好铜镜,换下靛蓝紧衣,再将它彻底清洗晾干。然后,某再重新缠好腰带,将短木棍丢入厨房,利用那正在煮夜宵的炉灶,将其彻底烧毁。至此,整个作案过程,顺利完成。” 他说到这里,忽然一个瘦弱的身影,从众人中冲出,此人嗷的一声大叫,竟然高举着拳头,朝那黄拐脚猛冲了过去。 李夔斜眼一看,见此人乃是一直默默站在队伍中的书生刘吉平。 “狗脚贼!某今天必杀你这贼厮,为红鸯姑娘报仇!” 他瞪着双眼,厉声大吼,象只疯狂的野兽一般,向黄拐脚径冲而来。 方炼一使眼色,早有两名不良人飞扑上前,将他紧紧抱住。 “放开我!放开我!让某现在就杀了他!” 刘吉平被人拦下,犹在奋力挣扎。他不停嘶叫,一双瞪得血红的眼睛,布满了极度的仇恨。 而在此时,在那黄拐脚的脸上,竟然泛起一丝苦笑。 “某本想着,某此次筹画的镜妖杀人案件,至少在汧阳县内,当是无人可破,无人能解。所以,见到官府派人前来查案,要求现在将所有人集中到这院中,以求找到凶的时。某在心下,却还是一直抱着看笑话的心态,这才跟着众人一齐来此。万万没想到,这位新来的不良人李夔,竟有这般出色的办案能力,凭着某一点点的疏漏之处,顺藤摸瓜,一路攀延,最终找到了某。某今番被捉,实是命数使然矣。” “哼!什么命数使然,分明是你这厮多行不义必自毙!”县尉段知言一脸冰冷,厉声道:“你这厮预施谋杀,杀人害命,证据确凿,招认无误,按我《大唐律》,当判腰斩之刑!” 在《唐律》中的贼盗斗讼篇中,依犯罪人主观意图,大致区分为了“六杀”。 即所谓的“谋杀”、“故杀”、“斗杀”、“误杀”、“过失杀”、“戏杀”。 唐律的“谋杀”指预谋杀人:“故杀”指事先虽无预谋,但情急杀人时已有杀人的意念:“斗杀”指在斗殴中出于激愤失手将人杀死:“误杀”指由于种种原因错置了杀人对象:“过失杀”指“耳目所不及,思虑所不到”,即出于过失杀人:“戏杀”指“以力共戏”而导致杀人。 基于上述区别,唐律规定了不同的处罚。 谋杀人,一般减杀人罪数等处罚;但奴婢谋杀主、子孙谋杀尊亲则处以死刑,体现了对传统礼教原则的维护。故意杀人,一般处斩刑;误杀则减杀人罪一等处罚;斗杀也同样减杀人罪一等处罚。戏杀则减斗杀罪二等处罚。过失杀,一般“以赎论”,即允许以铜赎罪。 在这里要特别指出,按《大唐律》的说法,所谓的谋杀,只是指预谋杀人,并未付诸行动。而故杀是故意杀人,即已经杀人。假如谋杀付诸行动,人已经被杀,就该被划分到故杀的范围里了。 段知言这句威吓之语说完,又加了一句:“当然,我大唐向以仁德为本,若你能再把后面指使你杀害红鸯之人招出,当可为自己减却刑罚,甚至戴罪立功,亦是可以呢。怎么样,你现在可愿老实交待?” 黄拐脚低垂着头,沉默不言。 见他不说话,一旁的不良帅方炼不耐烦地喝道:“你既不言,那就先把那机关铜镜的藏埋之地,赶快告诉我等,待我等拿获之后,再押你进入县牢,细细再审。” 听了二人的话语,黄拐脚终于抬起头来。 他望着县尉段知言,却是怪异一笑。 正文 第三十一章 偷袭县尉 “你笑什么?!”方炼在一旁又是一声怒喝。 黄拐脚直直盯着面前的县尉段知言:“某想说的是,这里人多眼杂,某不好当众直说指使之人。若是县尉想听,那不妨让某上前,对你附耳细言。” “黄拐脚,你这厮少来搞花样,快快老实交待!” “方炼,带他上来,段某倒要听听,这厮到底要对某说些什么。”段知言急急一语,阻止了方炼动粗。 方炼摆了摆手,两名不良人怒声喝骂着,一左一右地挟着黄拐脚,将他带到段知言面前。 “好了,段县尉,你且凑近些,待某说与你听。”黄拐脚一脸诡笑。 段知言皱了皱眉,便将耳朵再凑近了些。 “好,那你听好了,指使某杀掉红鸯的,却是……” 谁也没想到,那黄拐脚竟一声暴喝,用力一跺,那布鞋前端,立即弹出一把锋利的刀尖。 他随即飞起一脚,这柄凌厉的脚刀,直踢段知言咽喉之处! 黄拐脚这次暴击,如此凌厉与突然,让押着他的两名不良人,以及不良帅方炼,俱是未曾反应过来! 至于站在前面的不县尉段知言,这样一名纯粹的文官,面对这般变故,更是无从应对。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目视着那那冰冷的鞋尖星芒,离自己咽喉越来越近,瞳孔都吓得缩成一个细小的微点。 “小心!” 说是迟,那是快,李夔身形暴起,象一只敏捷的豹子一般冲来,一脚飞踢,正中黄拐脚的脚踝。 原来,李夔一直在密切注视黄拐脚的行动。见到他目光闪烁,脸色绷紧,又不断逼近,情知有异,遂立即贴近段知言旁边。 他因为早有准备,故见黄拐脚的布鞋弹出鞋刀时,便立即猜到,此人必要对县尉段知言行凶不轨。 于是,在黄拐脚飞脚来踢时,李夔亦是迅疾出脚,踢开了这凌厉又致命的一击。 被李夔一突然反击,黄拐脚那暴踢而出的右脚,瞬间偏移,斜斜地向右滑开。 只听得哧的一声,那锋利的鞋刀,将段知言身上官袍的右肩部位,划开了一个大口子。 直到这时,方炼等人才反应过来,迅速将他从段知言身边拉开。 见这黄拐脚,竟然当着自己的面,去偷袭上官段县尉,不良帅方炼暴怒非常。 他刷的一下,抽出腰刀,直抵黄拐脚的咽喉。 “狗脚贼!快说,到底你是受何人指使,竟敢……” 他一语未完,黄拐脚竟是猛一仰头,直着脖子,用力朝方炼的刀尖上撞去! 噗哧的一声轻响,在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之时,他的咽喉已深深插入方炼的刀口。 一瞬间,血雾喷涌弥漫,这锋利的刀尖,瞬间就刺破了他的咽咙与颈动脉。 方炼大为惊骇,他下意识地抽出腰刀,狂涌而出的血雾,将他自己以及对面站立的方炼,喷得几乎如同一个血人。 黄拐脚双眼一翻,整个人软软地向下倒去。 “不好!这厮竟自杀了!” 这时,挟着他左臂的一名不良人,失声惊叫起来。 而见到这血腥而可怕的一幕,一众围观的妓院中人,顿时吓得大呼小叫起来。 更有胆小者,竟有如一只只受惊的兔子一般,吓得开始四下躲逃。 一众不良人急急上前,对受惊的人群连推带挤,嘴里喝骂连连,好不容易才重新让人群恢复安静。 而此刻的县尉段知言,面对这有如电光火石般的变故,更是惊得大瞪双眼,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段公,黄拐脚死了。” 这时,方炼走上前来,以低至不可闻的语气,向他禀报。 段知言哦了一声,才从这令他极度震惊的变故,缓过了神来。 而他一缓过神,首先就近乎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李夔。 见他向自己投来求援般的目光,李夔心下顿是一笑。 他知道,遇到这般突发情况,这位刚刚上任不久的菜鸟县尉,其实已然六神无主,根本就不知道,接下来到底要如何行事,方为妥当。 “段县尉,现在局势已然如此,黄拐脚突然自杀,我等也只能随机应变了。” “李夔,你这话怎么说?” “段县尉,黄拐脚一死,我等再想从他身上寻出背后的指使者,已是十分困难了,甚至可以说,在关键线索被掐断的情况下,再想要顺藤摸瓜,却是根本不可能的了。” 李夔的回答,令段知言满心懊恼,忍不住一声长叹。 “唉,也怪本尉没经验,一时轻信了他。本想着他会对某告知其后指使之人,却没想到,这厮却是要来趁机害某。更没想到,这厮宁愿自尽,也不肯供出他后面的指使之人,真真令人嗟叹。” 李夔目光微敛,沉声道:“段县尉,以某看来,现在黄拐脚宁可自尽,亦不愿供出背后之人,从这一点可以看出,那名背后的指使者的能力与权势必是极大,甚至足以左右黄拐脚的生死存亡,才能让他做出这般选择。某在想,这背后的指使者,定要弄死女妓红鸯,必定也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但现在这一切,估计是再难查出了。” 李夔的话,让县尉段知言又是一声叹息。 他想了想,又问了一句:“李夔,那现在,我等到底该怎么做?” “在线索中断的情况下,只能尽快将其余证物找齐,看看还能否有其他突破口了。”李夔的声音,亦有些低落:“当然,如果找不到有价值的线索,此案也只能暂告一段落。” 段知言点了点头:“李夔说得是,目前也只能如此了。那就让众人且退下吧,这大毒日头也站够久了,没必要一直再站下去了。” “是。” “至于这黄拐脚么,虽然是此人行凶作恶,但人已死,再折磨其尸,亦无所益,就拖入乱葬岗上丢了吧。” “是。” 段知言想了想,又加了一句:“等下你与方炼二人,继续去搜查一下这黄拐脚的物品,看看能否再找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出来。” 李夔与方炼二人,齐齐拱手:“谨遵段公之命。” 正文 第三十二章 凶肆丧葬估算 这时,院中各人,开始各自散去。 此番变故与血腥场面,自是成了各人极好的谈资。 他们三三两两,或是交头接耳,或是窃窃私语,甚至谈到兴头之处,更是言语激烈,唾沫横飞。 这时,老鸨胡春走了过来,向县尉段知言福了一福。 “禀段公,现在杀人凶手黄拐脚已然寻到,那红鸯的尸首,可否由某等来安葬?” 段知言立即点头:“当然可以。现在天气炎热,还请速速为其发丧,以免尸体腐臭。” 那胡春见他同意,谢喏一声,便立即下去安排。 而一直愣在一旁的书生刘吉平,见到县尉段知言已同意安葬红鸯,立刻冲了过去,拦在老鸨面前,扑通一声跪倒。 “妈妈,此番安葬红鸯,小可愿为出力,还请……” “呸!” 他一语未完,胡春已是一口唾沫,对着他的面孔疾喷过来。 “你还有脸来!要不是你无用,我红鸯姑娘如何会横遭毒手,死于非命!还不快滚!” 刘吉平脸色十分难堪,却是一直跪地,一动不动。 见他不走,胡春连声喝骂,又唤来数名龟奴,定要将他强行拉走。 偏生那刘吉平生性倔硬,死命挣扎,不肯起身。 见到这一幕,一旁冷眼旁观的县尉段知言,看不去了。 “胡春,就让这书生帮红鸯安葬吧。好歹他们也有过一场情份,何必弄得如此凉薄。” 有了县尉的这句话,胡春脸上难看,却也只得应声答应。 不过,她转过头来,便又狠狠地对刘吉平喝道:“承段县尉赏你脸面,红鸯之死某就不与你再多计较了!你也休死人一般再跪在这里,没得让人恶心!可快去凶肆,唤名伙计来,估算安葬的费用与事宜。” 刘吉平闷闷地应了一声,起身往市井里去了。 在这里,有必要跟读者讲讲,何为“凶肆”。 按字面之义,“凶”,意为不幸,不吉;“肆”,在古代中是指店铺,那这“凶肆”,便是指“不吉祥的店铺”,在古代也就是指专门经营丧葬用品的店铺。说白了,就是和当今一样,专门做死人生意的丧葬品专卖店。 我国传统丧葬习俗,讲究寿终正寝,入土为安。故在《礼记》中有言:“众生必死,死必归土”。 在古代社会,亲人死后,是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情,绝不是简简单单的往土里一埋便了事。 一般来说,首先要对尸体进行一番处置和保护,其次要准备好陪葬物品和殡葬礼器,最后才进行出殡仪式,让死者入土为安。这一过程中,不管是楼阁庭院、侍卫奴仆,还是井仓灶磨、车船、鸡狗等陪葬明器,都是由凶肆来进行销售。之所以要准备这些陪葬品,目的就是所谓侍死如侍生,要让死者在阴间,也能和在阳间一样生活得很好。 在书生刘吉平急急前往市井凶肆,去唤伙计前来安排红鸯丧葬之时,李夔却是蹲在一个角落处,仔细地验看黄拐脚的尸首。 原来,黄拐脚自尽后,县尉段知言虽命手下将他拖往城外乱葬岗上随便埋了,但李夔还是觉得,在把这黄拐脚拖走之前,有必要先对这家伙进行一次验身检查。 在两名不良人的协助下,他顺利地剥除了黄拐脚的衣服,将他全身上下仔细打量观察。 “看!这厮后臂处,有个狼头印记呢!” 在将黄拐脚的贴身单衣剥除后,一名不良人惊叫起来。 看着黄拐脚右臂后面,这约半掌大小,表情十分狰狞的黑色狼头,李夔不觉陷入沉思。 这个黄拐脚,到底是什么来头? 后面指使他的那个神秘人物,与他又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仔细地查验了黄拐脚全身,却再未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李夔无奈,只得安排这些不良人,将黄拐脚径直拖往县城南面的乱葬岗,将尸身丢在那里,任由野狗啃食。 在李夔安排完这一切时,那书生刘吉平,已带着一名凶肆伙计,匆匆返回了怡春院中。 那随来的凶肆伙计,还推着一辆小板车而来。 随后,刘吉平与这名伙计,将一众龟奴抬下来的红鸯尸首,先用衣衫盖了脸面,再一起抬至车上。 这时,老鸨胡春走上前来,向他问价。 “小二,若按庶人之礼来葬,需要恁的安排?” “庶人,纛竿三尺,明器只可用素色瓦木,明器可有奴婢四,长二寸;音场奴仆四,长四寸;园宅方二尺,内装四豚。”那伙计十分熟练地报出丧事所需。 这明器,也是所葬物品,其中的奴婢与音场奴仆,实则都是个泥制的人俑。至于园宅,就是个陶土做的屋宅模型,中间还围着个猪圈,里面装了四头小猪仔。 “好,可以这般安排。”胡春点头同意。 “死者可信大食法么?”那伙计想起了什么,又追问了一句。 胡春摇了摇头:“应是不信。” “哦,不信大食法就好,要是信的话,那就得把豚换成羊了。” 那伙计话音刚落,一旁的刘吉平却又掩袖痛哭起来。 “红鸯啊红鸯,你横遭凶亡,一生苦命,这辈子都没享受过这些东西。此番仙去,纵至九泉之下,有园宅住,有猪豚养,有奴婢侍候,有奴仆吹打,也可过过舒心日子了……” 见他哭嚎得厉害,老鸨胡春一脸厌恶,那伙计却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又向老鸨胡春问了下一个问题:“明器有九事,丧礼分五步,再加上选圹,一起三十贯钱。对了,可要挽歌郎吗?” 所谓挽歌郎,便是凶肆里专门为葬事哀哭的“职业歌手”,若是要加上这些人的话,肯定要多费钱。 胡春咬了咬牙,便对凶肆伙计说,“红鸯乃某亲引入院,如今又是这般不幸惨死,某心下实是悲痛哀怜。如今她走了,就要走得风光体面些,那就再加两个挽歌郎吧。” “好嘞。”那伙计连声应道:“妈妈仁义,某便自作主张,这二位挽歌郎从优计费。另外,本肆再免费送给你们抄录的两卷佛经,给死者祈求冥福。这前后加起来,总共是五十贯钱。此处先付三十贯,另二十贯可在葬毕后,再交付本肆。” 正文 第三十三章 线索难寻 在一切丧葬事宜均谈妥后,胡春安排两名龟奴,以及书生刘吉平,与那名凶肆伙计一道,推着装了红鸯尸首的小板车,辘辘地远去了。 李夔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这辆板车走远,消失在怡春院的大门外。 他虽然表面不动声色,但在心下,还是为这唐朝独特的丧葬习俗而惊异不已。 原来,在唐代,竟是这样的安葬习俗呀…… 看起来,唐代的习俗,不要说与现代差异甚大,就是与同为封建王明的明清两代相比,都是颇有不同呢。 李夔看这辎车出门,随即就前去黄拐脚所住的房间。 他还要再去仔细搜查一番,那黄拐脚的住处。 这既是奉县尉段知言的谕令,也是他自己的想法。 毕竟,黄拐脚现在虽然自尽身死,但对于李夔来说,此人除了身上一个不知含义的狼头印记外,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如果让线索就此中断,再无法找出黄拐脚的幕后指使者,李夔心下还是极不甘心的。 更何况,还有那一面机关铜镜,黄拐脚已明白地告诉了众人,就是他藏了起来,但不良帅方炼等人却是一直找不到。 所以无论如何,李夔都要亲自去一趟黄拐脚的居所,去找找铜镜的下落,以及其他有价值的物证。 很快,他来到黄拐脚的住宿处。 李夔远远就看到,房舍门口挂着一个大大的“寮”字,宿舍的入口,亦是那种大大的推拉门。 这般构造,倒让他想起了后世里,日本鬼子在集体宿舍挂的这个字体,以及鬼子的宿舍样式。 看来小日本模仿唐朝,竟是一股脑儿全抄啊。 这抄了上千年,很多特色之物在中国已然消失,却在日本之地继续保存,甚至反过来,还成了小日本的风俗卖点,亦是令人感慨。 一进屋,一股刺鼻的霉味,顿时扑面而来。 他看到,这处妓院杂役们集中居住的宿房,光线昏暗,空气浑浊,破败不堪,脏污无比,地上与床柜等处,皆是堆满杂物与垃圾。 从残破窗棂中投射来而的几束细微阳光里,灰尘舞动,大批的蚁蝇,在房间里四处飞舞,让人艰于呼吸。 更有十多名从院中返回的杂役,缩手缩脚地聚在房间的角落处,低低地议论着,官府不良人的搜查行动。 见到李夔进来,早来一步的不良帅方炼,急急向他禀报:“李夔,我等方才又搜查了一遍黄拐脚的居处,从其睡榻到对面的柜子,又重新检查了一番,却始终未曾找到那面机关铜镜,也未找得其他有价值的物件。” 见李夔皱起眉头,方炼复道:“另外,某已盘查了与他同住的十来个杂役,他们俱说此人向来孤僻,常常独来独往,不与他们过多往来。每天虽居于一处,却是连一句话亦不多说,看上去就是一个不为人所喜的闷人。故而,想从他们口中得到黄拐脚更多的信息,却也不行。” 李夔哦了一声,算是回答。 见李夔脸容严肃,方炼又道:“对了,至于这黄拐脚的来历,某也向老鸨胡春问清楚了。是前两年黄寇之乱时,他从关东老家逃出,孤身一人潜逃到此。后见妓院招收杂工,便来此做事。此人假扮残疾进来,向来沉闷无言,孤僻无依,在妓院中亦是极为普通的角色,故那老鸨胡春虽然是其雇主,但对于此人的了解,却亦是十分有限。” 听完方炼这连番介绍,李夔心下亦是颇为失落。 这个黄拐脚,来路不明,行事孤僻,又刻意假扮残疾,制造与他人的交往隔距,至少在表面上,属于那种丢入人海中就再也找不到的平凡人物,看来想从他的同事或上级那里找到有价值的线索,却是不可能了。 难道说,搜查杀害红鸯的幕后指使人,就只能这般中断了么? 李夔心下颇不甘心。 他抿了抿嘴,对不良帅方炼说道:“既如此,那某再搜检一番这厮的物件便是。我等已尽人事,若真无线索,亦是天意。” 方炼亦是一声长叹,只得任由李夔四下搜查。 李夔先从床头查起,他扯开枕头,翻开已被掀得乱七八糟的草席与床垫,床上床下查了个遍,除了找到一点腐臭的烂麻絮外,一点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找到。 他也试着在床下找出什么机关之类的东西,但经过反复查找,却犹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李夔想了想,其实这床底上没有机关,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毕竟这个房间,都是大通铺居住,有这十多个杂役齐居于此,在众目睽睽之下,那黄拐脚纵是想要设立机关,亦是极难。 接下来,李夔又开始搜查黄拐脚的衣柜。 不出所料,在详尽地检查一番后,李夔也未能从黄拐脚这个又破又烂的衣柜中,查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倒是其中的一堆破烂旧衣破鞋,味道薰得令他几乎反胃。 这一刻,他的心下,十分郁闷。 没想到,自己这般努力地查找,最终竟是一无所获。 难道说,这厮小心谨慎至极,竟至于将所有有价值的证物,统统转移到了怡春院外了么? 而见到李夔在仔细地翻找,那些聚在角落处的杂役,有两个胆大好奇之人,悄悄凑了上来。 这二人象鸭子一样,探着脑袋看来,倒似极有兴趣地想看看李夔等人,究竟是怎么找到证物的。 而见这二人围来,李夔心下一动,转头向他们问了一个问题。 “从昨天晚上案发之后到现在,你们可曾见过,这黄拐脚有何异动么?” 二人见李夔向自己问来,先是一愣,随即一齐摇了摇头。 “无甚特别动静。他身着那件靛蓝紧身衣服从外面进来,我等俱是以为他刚从厨房回来,故亦不曾多问。随后,他在衣柜中换下衣物,将所穿的靛蓝衣服清洗晾晒,亦是寻常一般。” “哦,那他从昨夜回到到现在,可曾离开过怡春院么?” 李夔这一问,二人又是连连摇头。 “不曾离开。他这些时日多是夜班,故昨夜回来后,竟是一直睡到官府传唤之时。在被叫去院中的时候,他才刚起床呢。” 正文 第三十四章 机关镜与便换 听了二人陈述,李夔陷入沉吟。 如果二人所言为真,那么这黄拐脚昨夜杀害红鸯后,却是回到住处,再未外出呢。 那这样一来,他的那一面机关镜必不可能带出院去,只得在怡春院的某处潜藏。 那么,他会藏到哪里去呢? 会在怡春院的哪个位置呢? 但是,晚上的时候,亦是怡春院生意最火之时,各处游逛的客人与女妓亦是颇多,他就不怕在掩藏机关镜时被人发现,反而导致节外生枝么? 更何况,黄拐若真将这机关铜镜藏在怡春院某处,这偌大一处院所,却该去何处找寻呢? 而这般寻找,却又该花费多少人力与时间呢? 李夔心下焦躁,下意识地猛捶了一衣柜的隔板。 这时,“铮”的一声轻响,让李夔不觉心下一动。 他好象感觉到了什么,开始亲手把持蜡烛,再次仔细地搜检黄拐脚的物品柜。 终于,李夔的手,停留在了物品柜底层的夹板处。 他将上面残留的一堆破烂杂物尽皆清除,又用力一抽,竟生生地将这块夹板从底下插了出来。 烛光下,依稀可见这块看似破旧的夹板,里面竟然闪着隐隐的微光。 李夔将手中蜡烛放在上层隔板处,细细地将手中夹板看了许久,然后用力一掰,只听得喀嚓一声,两边的破烂处,瞬间捏碎,竟显出了藏在中间的一块冰冷长物。 看上去,这块长物,外面亦是与夹板色泽一致的木质,外观亦平平无奇。只不过,在边缘与夹缝处,却是隐隐有怪异的光芒。 李夔的双眼,却是陡的一亮。 他双手一用力,向内一折,竟把这长物翻转折对了起来。 这一来,一下子露出了里面那黄色的铜面镜片。 烛光映照下,重新拼接起首尾后,这面机关铜镜,终于在李夔面前,现了原形。 李夔看到,此面镜子,还真如自己猜测的那般,却是与红鸯房中的那块铜镜模样一致,花纹相同,且在左侧偏下位置,犹然可见早已结垢的点点血渍。 好么,这块一直找寻不见的机关铜镜,竟是藏在这里! 他娘的藏得真是端的隐密啊! 他长吁一口气,正欲叫唤旁人来看,忽地感觉手指似抵着一物。 李夔用手指一勾,竟从这机关铜镜的边缘夹层中,又摸出一个小小的折叠纸卷。 他立即将纸卷打开,只见这纸卷,不过两寸来长,一寸来宽,十分地细软结实。而纸卷上头,写着大大的“便换”两字。 下面便是一行大字:“存钞一百五十贯”。 后面复有一行小字:“可凭此据,前往南小池柜坊处,支取存额。” 而这纸卷后面,又盖了一个大红章,上面写了南小池柜坊的隶书字样。 “哦,此物竟是唐朝的便换!” 因为融合了今世李夔的一点记忆,李夔当然知道,这个便换,到底是什么东西。 便换,是唐代的一种汇兑方式。 据史载,唐代商人至长安,将钱交付各道驻京的进奏院或各军各使等机构,换取票券。商人离开长安去各地经商,可凭券至当地有关机构取款,谓之便换。 在《旧唐书.食货志上》中,就曾记载:“茶商等公私便换见钱,并须禁断。” 后来,这便换一词意义扩大,即为使便换方式汇兑的票券,便可称为便换,在唐朝各处均有使用,却不再拘于长安城发放。 这种兑换方式,一直延续到宋朝,如《宋史·食货志下二》中记载:“先是太祖时取唐飞钱故事,许民入钱京师,于诸州便换。其法:商人入钱左藏库,先经三司投牒,乃输于库。” 李夔暗想,这“便换”么,相比今世,可不就是社会上常见的存款支票吗? 而这唐朝的便换,上面没有记名,也没有手印之类,看起来,倒与后世的不记名支票十分相象呢。 那么拿着这便换,他确实可以随时去那个什么“南小池柜坊”去取钱了。 一时间,李夔感觉自己心跳得厉害。 他下意识地左顾右盼了一下,发面自己在物柜中的操作,因为有柜门阻隔,却没有人看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好么,现在刚刚查到了机关铜镜,随后又得到了价值一百五十贯的便换,自己的运气,还真是不错啊! 他迅速地想到,这一百贯钱,极可能是给这黄拐脚杀人的酬劳。 毕竟,在这个年代,一百五十贯可绝不是个小数目。 在晚唐时期,一个上好县城的县令,其月俸也就二十贯,还经常领不到全额。而哪怕是在长安城中,一些偏远些的宅第,也就六七十贯上下。 看起来,这个幕后之人,为了让黄拐脚去杀人,还是颇舍得花费钱财呢,一出手,就是足足两座房产的价格呀。 李夔暗想,这面铜镜,自己当然是要将它作为证物交出,但这价值一百五十贯的便换么…… 当然是自己留着啦! 若是傻傻地上交,那不有毛病么! 自己穿越到这个晚唐时代,可谓穷乏至极,困顿不堪,饱尝了饥寒之苦,甚至险些去澡堂当搓澡伙计来谋生,这般经历,如何不令人刻骨铭心。 纵然现在当了不良人,算是有了份正式工作,但钱财匮乏,支绌不开,自己在这个时代依然会过得十分憋屈。 要知道,自己想在县城顺利落脚,不但要有工作,还要买衣物、买房产、买各类生活器具、以及还有各种迎来送来结交宾朋的开销,这花钱的地方,可是多了去了。 光凭手头这点薪饷,却是如何支应得开。 一分钱难到英雄汉,现代社会如此,晚唐时代,只会更甚。 所以得到这张面额如此巨大的不记名支票,自己趁机收入囊中,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于是,李夔迅速地折好这张便换,面不改色地将其揣入衣袖。 然后,他端着这面机关铜镜,把它从柜子里拿出来,就高高地举在空中,向着不远处不良帅方炼用力挥舞。 “方帅,黄拐脚用来作案的机关铜镜,某已找到了。” 正文 第三十五章 赠仪刀以为谢 听到李夔这一喊,众人的目光,顿时齐齐集于他处。 更准确地说,是齐齐地集于他手中高举的那一面,正闪着幽幽光芒的机关铜镜。 不良帅方炼快步上前,将李夔手中的机关铜镜拿了过来,前后上下地仔细端详了一番,长吁一口气,脸上现出轻松之色。 “好么,这下关键证物找到了,此案也终于可以暂告一段落了。” 他不待李夔多言,急急地挚了机关铜镜,匆匆离去,要将机关镜交给县尉段知言。 望着方炼匆匆而去的背影,李夔兀的一声苦笑。 虽然说,此案因为寻到了凶手黄拐脚,又碰巧找齐了关键证物,算是初步破了这镜妖杀人案,但李夔心下,依旧愀然不乐。 那位神秘又势力强大的幕后指使者没有挖出,仅仅只是把这个当枪使的凶手黄拐脚找到,这样的案情破获,实是令人多有缺憾。 但在目前,在缺乏其他证物的情况下,也只能以此结果聊以自慰了。 不过,此案探查到现在,对于自己这个第一天上班的新任不良人来说,倒是收获颇丰呢。 藏在袖怀中的那张便换,也许是对自己此番破案的最佳酬劳。 可叹那凶手黄拐脚,费尽心思弄了个镜妖杀人案,得到了这一百五十贯酬金,最终竟是反为他作嫁衣裳,白白地便宜了自己。 运数离奇,亦是可堪一叹。 李夔随后也离开房间,再度来到院子中。 他远远就看到,那县尉段知言拿到了机关铜镜,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好奇心大盛的段县尉,又按开铜镜上的那个小小机关按钮,让铜镜从中间分开,再把自己的右手探入其中。 见他这般模样,李夔心下暗笑。 也许这位段县尉,是要好好体验一下,这凶手黄拐脚到底是如何作案杀人的吧。 见到李夔过来,段知言敛起笑容,低低一喝:“来人!” 李夔脸色一变:“段县尉……” 段知言却不看他,只是兀地吩咐一旁的随从:“去,把某所佩那把仪刀拿来。” “喏。” 很快随从匆匆而来,给段知言带来了他要求的那把仪刀。 李夔看到,此刀约一米来长,外裹鲨皮刀鞘,刀柄饰以黄金,刀头装饰了水晶坠子,外型颇为华丽,又充满了凛凛之威。 段知言刷的一声,抽出刀来,却见刀身厚重,光潋如水,刃口处锋芒森森,更隐约可见重重叠叠的锻打花纹,实是一柄难得的好刀! 融合了当世记忆的李夔,知道这仪刀,乃是属于唐刀的一种。 唐刀一词,是隋唐时代四种军刀制式的总称,共分为四类,包括仪刀,障刀,横刀,陌刀。 下面给各位读者简介一番,这四种唐刀的分类与区别。 一、仪刀:仪刀装饰以金银,柄首配有龙凤造型的圆环,外型较接近汉代“环首刀”,为官员、武士所持。 在数量众多的唐墓壁画及画像砖上,都有着持这种环首仪刀的图象。如唐长乐公主墓甬道壁画中,其带甲武士和不带甲的护卫佩带的就均是这种环首仪刀,完全符合《唐六典》“羽仪所执”的记载。另外,仪刀的出土实物也不少,如1991年于陕西长安县里的唐代窦皓墓,就出土了水晶坠金柄饰仪刀。 二、横刀:横刀无装饰,为普通兵士所佩带的战斗用刀。由日本正仓院所藏名为横刀的刀来看,唐代横刀,亦可能是一种柄与刃略有角度的单手直刀。 三、鄣刀:鄣刀用于鄣身御敌(鄣通"障"),主流观点为防身用短款横刀(类似日本"胁差"),另一说为长款横刀(类似日本"野太刀"),亦有宽刀面如柳叶刀的说法。 四、陌刀:陌刀具体形象仍待考据,仅知为步兵专门用来对付骑兵的重兵器,一般被认为是长柄刀。 在这里重点说一下,段知言拿来的这柄所谓仪刀。 此种仪刀,乃是唐制四刀之首。具体形状为:环首,双手柄,刀长,多为直刀,部分刀尖微弯。按历史学家考证,此刀也是明代苗刀的前生。 而仪刀的长度,从120到170厘米不等,一般来说,短制120厘米的多为官员或武士的腰间佩刀,而长制170厘米的仪刀,则是为礼仪之用,这也其名字的由来。 所以,后世从唐代壁画中可以看到,这种长制仪刀,都是武士双手持立,竖着触地,类似一根粗长的杵拐杖一般,其刀柄环首的高度,可达到脸部甚至额头,长度惊人。 见李夔一脸怔然,段知言呵呵一笑,收起了仪刀。 “李夔,此番寻得机关铜镜,破得这镜妖案,实是你之大功。更何况方才要不是你及时出手,段某已是一命呜呼了,这救命之恩,更是令某感念之至。” 段知言说到这里,竟是微微屈膝,向李夔叉手行礼。 李夔急急伸出双手,托住他的双肘:“段公!实是折煞某了!某身为不良人,这查案护主,不过是一点应尽之责罢了,如何承得起段公如此大礼!” “如何受不得!”段知言平身后,便将手中的这柄仪刀,复朝李夔郑重地双手递上:“李夔,此番若不是你及时相帮,光凭我等,如何破得这诡异离奇的镜妖杀人案。再何况你对某另有救命之恩,段某实是无以为谢,故愿将这柄家传仪刀,特赠予你。此把仪刀,乃我祖父任宣宗皇帝侍卫时所佩之物,一直流传至今。今番某就将此刀转赠予你,以谢救命之恩!” 李夔心下一热,却又连连推却:“这等家传宝刀,何其贵重,段公你如何可转赠于某,某却万万受不得……” “受得受得!”段知言将仪刀用力地朝李夔手中递去:“有道是,红粉赠佳人,宝刀配英雄。这般宝刀,留在某这样一介文官手中,其实亦无甚大用,反是委屈了它。而你身为不良人,身上没有武器,如何防身做事。这把仪刀,你莫要推却,好好收下便是。” 李夔推拖不过,只得伸出双手,收下了这把沉甸甸的仪刀。 他复双手托举此刀,向段知言恭敬地行了个大礼:“承蒙段公抬爱,小子愧受了!” 正文 第三十六章 便换取钱 接下来,李夔将这柄仪刀小心地系在腰间。 第一次挂刀在腰间,感受着那种沉甸甸的份量,李夔左右顾盼,有种说不出的感慨。 是不是,自己从穿着到行为,都开始越来越融入这个时代了? 见到李夔换了仪刀,颇有种气宇不凡之态,县尉段知言连连点头。 “不错,李夔你身材高大,再配上此刀,倒颇有英飒之姿呢。” 李夔拱手致谢:“多谢段公抬爱,某受此馈刀,实是内心多愧。今后必当尽心尽责,以效驱驰。” “哈哈,好,很好。”段知言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脸上露出满是深意的笑容。 李夔当然看得出,段知言的笑容后面,隐藏着什么。 此番赠刀,虽然是为酬谢他侦破命案以及救命之恩,但归根到底,还是他对李夔这位探案能手,要刻意拉拢之意。 毕竟,这位初来乍到汧阳县城的段县尉,一介文官,又无根基,想在当地好好发展,就一定要培植自己的亲信势力。而面前这位同样无根无基,但办案能力却十分了得的李夔,无疑是他的最佳拉拢对象。 如果能为自己搏一个光明的未来,那用这把所谓的家传宝刀来拉拢一名忠心耿耿又能力杰出的部下,无疑是十分值得的。 而换个角度,从李夔这一方来讲,现在的他想要在这里稳定立脚并发展,除了要自身水平过硬外,最需要的,便是要有一位能欣赏自己甚至倚重自己的上司。 故而现在的局面,李夔与段知言二人,成了互相欣赏,彼此成全,互为倚靠的良性关系,这样的发展趋向,自是令李夔心下,十分高兴。 随后,段知言复对他道:“李夔,你毕竟还未正式入职,今日多有辛苦,可先回旅舍去休息。某也该先回县衙,将此案整理上报了。” 李夔赶紧拱手:“段公辛苦。那某等下就先回旅舍去了。” 没想到,县尉段知言才刚离开,那位不良帅方炼却又微笑过来,向李夔朗声道贺。 “李夔,今番既破命案,又得好刀,这将来前程,必是不可限量呢。某与一众兄弟,俱来为你道贺啊!” 李夔是个心思细腻之人,如何听不出方炼这番祝贺话语中,那夹藏着的酸意。 看来这位不良帅方炼,见自己在县尉段知言面前这般受宠与看重,竟是一不小心,内心倒了醋坛呢。 这一刻,李夔心下,却暗笑不止。 唉,你以为,李某将来,只是要贪图你这点位置么,这未免也太小看某家了…… 如果说,先前的自己,仅仅是为了在这个晚唐时代得以活命与生存,那现在已担任不良人,且倍受上司看重的自己,对于将来的规划与安排,却早已是更上一层楼,根本就不在意他这么个小小的汧阳县不良帅了。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自己这个来自后世的现代人,在渐渐熟悉了这个时代后,定要想办法利用自己的才华与能力,在这个晚唐时代做出自己的一番事业! 不过,李夔还是恭敬地向不良帅方炼叉手致礼:“方帅之贺言,实令某家深愧不安。李夔得任不良人,无论还是过去还是将来,俱是在方帅手下效力,还需方帅能多多提携照顾。今后行事若有差错之处,也望方帅能多加包容。” 见李夔态度谦恭,并没有在得到上官赏识后就展现出高人一等的模样,方炼心下颇为受用。 于是,他亦故作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好说!好说!你且放心,方某性子粗放,断不是那等拘小难容之人。今后你在某手下做事,如有不明之处,俱可向某请教。” “好,那先谢过方帅了。” 话音刚落,李夔听到自己的肚子,连发了两声咕咕的鸣叫。 原来,从起床到现在,李夔因为急着办案,什么吃的都顾不上了,现在听得腹中鸣叫,方觉肚饥难耐。 听到李夔腹鸣如鼓,方炼一愣,顿是抚掌大笑。 “好家伙,把你给饿着了吧。某现在才又想起来,方才承喏办完案后,要带你去大吃一顿哩!可惜现在案子虽结,但某这个不良帅,带着这一众部下,还有恁多首尾要做,一时间,却还离不开呢。” 李夔笑道:“方帅不必客气,某今后一直在方帅手下做事,吃饮机会极多,又何必急于一时。” 方炼又拍拍他的肩膀,热络地回道:“你说得是。咱们以后一齐共事,交情还长着呢。这顿饭,就先记在某处,等哪天方便了,就由某做东,请你与一众兄弟,一齐痛快大吃一顿。” 李夔哈哈一笑,复与方炼聊了几句,便先行告辞离去。 离开怡春院后,李夔手扶仪刀,一路赶往市场而去。 众人皆以为,李夔此去,定是要去赶紧买吃的以填补饥火。但其实,李夔现在最关切的,是怀里这张便换的兑换事宜。 不先确定这张价值一百五十贯的便换到底能不能用,李夔心下难安。 走到市场处,李夔看到,面前的市坊,商人们已开始把坊墙凿穿,对外搭上雨棚,正直接向着街面出售各种货物。 放眼过去,各类店铺鳞次栉比,有卖铜铁工具的,有卖米粮的,有卖各色牲口的,有卖药材的,更有许多茶肆酒馆,好不热闹。 李夔一路走,一路问,终于来到了所谓的南小池柜坊处。 他看到,这南小池柜坊,位于一处高耸的楼宇中,显得颇为鹤立鸡群。而这柜坊周围,多有商贾和士民,估计都是来便换飞钱的。 李夔摸摸怀里装着的那份便换,心里颇为踌躇。 这张便换,真的能兑换成铜钱么? 不知不觉,李夔已走到了柜台前,对面正在拔打算盘的伙计,抬起头来,仔细地打量着他。 见李夔身着官府不良人的衣物,腰佩仪刀,整个人气质端的不凡,这名伙计脸上,立即堆起恭敬之色。 他微躬腰身,低声询问道:“这位官爷,可是有便换要兑么?” 李夔点了点头,鼓起勇气,从怀里抽出那份便换文纸。 正文 第三十七章 唐朝存取规则 伙计接了过来,仔细地看了看李夔拿出的这张便换文纸,特别是对后面那个大红盖章,更是小心地验过。 等他抬起头时,已是一脸笑得稀烂。 “官爷,你存于某柜的钱钞,共有一百五十贯,请问您是全取,还是散取?” 听得这话,李夔心下一直悬着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 好么,这便换能用,自己最大的顾虑,终于可以打消了。 他轻咳一声,便对那伙计道:“某要散取,先取来十贯钱来。” 伙计朗声道:“好嘞,那小的现在就给官爷十贯钱。另再需支付一百文,为寄存之费。” 听到存钱在此,非但没有利息,反而还要再交寄存费,李夔顿是一愣。 “怎地还要寄存费用……” 听他这句下意识地发问,对面的伙计亦是一怔。 他用一种十分吃惊的表情,望向对面的李夔,低低回道:“官爷,你,你是第一次支兑便换么?” 李夔脸现尴尬之色,却只得微微点点头。 伙计笑道:“某柜寄存钱钞,亦是要担风险的。且若无寄存费用,本柜又何以为生呢?再说这十贯取百文的寄存手续费,乃是十分公道之价,整个凤翔府内均是这般。你若不信,但可去打听无妨。” 李夔心下暗叹不已,却只得堆笑道:“行吧,就这般取来。” 伙计点了点头,却又问道:“那这一百文钱寄存费,官爷是从便换中划取,只取九贯九百文呢?还是整取十贯,存留一百三十九贯九百文呢?” 李夔听得这厮啰唣,心下感觉甚是焦烦。 他皱起眉头,遂对这伙计大声道:“你这小二,恁的多言不休!既如此,某也懒得总是来取,就整取个二十贯吧。寄存费从存留钱钞中划取。” 小伙计连连点头,转头向后面的库房处,大声唱喏:“得嘞!有官爷取钱二十整贯,寄存费二百文,从存钞划取,尚留一百二十九贯八百文!” “知了!”库房里传出一声回喊,算是回应。 随后,他拿出一张崭新的便换纸,在上面重新写了数额,再于背面仔细地盖了红章,便将这张便换双手交递了李夔。 “这张新便换,还请官爷收好。” 而原先那张便换,被他拿出铰剪,仔细地剪成碎片,丢入后面一个小炉中烧毁。 很快,复有两名小伙计,一齐用一个竹担,咬着牙从库房中抬出了一个硕大的覆锦漆盒。 见到他们恁的费力,李夔也吃了一惊。 这二十贯钱,竟是这般沉重! 当然有这么重了。 这二十贯钱,也就是两万文铜钱,以晚唐时代每文钱约3克半一点的重量来算,一贯就是3.5公斤多一点,二十贯便是70公斤重。 这般重量,还是在晚唐钱币克扣了钱币份量,皆是缺斤少两的情况下,计算得出的数额。若是盛唐时的足量铜钱,一枚将近5克重,一贯就是5公斤,二十贯却是足有一百公斤重呢。 从库房里蹬蹬地抬出后,两名库房伙计将这漆盒放柜前一放,交给了前面接待的伙计。 那名接待的伙计,立即当着李夔与库房伙计的面,将漆盒打开,露出里面那蜿蜒叠覆的成串青色铜钱。 这些用红绳串着,簇新的新铸之钱,一枚枚在阳光上晶莹闪亮,跃动着迷人的光泽。 这一刻,李夔忽地有点后悔。 早知道到二十贯钱有这么重,自己现在暂居于旅舍,并无稳定居所,又何苦要拿这么多。 不过一想到每次取钱这么麻烦,李夔心下又安慰自己,反正这点钱钞存于住所,能便于随时拿用,亦是好的。 接下来,那伙计迅速地清点完铜钱数额,确认数额无误后,两名库房伙计自回后面房里。 而那接待伙计,则将全部铜钱重新放回锦盖漆盒,盖好盒盖,向李夔作了个延请之势。 “官爷,二十足贯在此,请拿好。” 李夔点了点头,脸上却泛起了疑难之色。 那伙计看出了他脸上忧色,立即问道:“官爷可是担心,这二十贯铜钱,你孤身一人,难以带走么?” 李夔点了点头。 伙计笑了起来:“这却不难,本柜坊外便有车马汉,可供使唤。只要你报了路程与地点,便可与你一齐送去。却不知,官爷欲将这二十贯钱,运往何处?” “东街宾悦旅舍。” “哦,若是此处,离某柜所在的西街却是颇近呢,不过一柱香的功夫而已。那运费十文足矣。” “好,某听凭小二安排。” 那伙计直起身来,冲着柜坊大门外,大声嚷道:“谷老丈,生意来了!这位官爷欲送二十贯钱去宾悦旅舍,你可愿走?” “某愿意,运费十文钱。”门外一个苍老的声音,应声响起。 “成交!” 伙计一语方落,门外一个穿着粗布短衫,头发花白的老头,从门外急急踏入。 伙计向他指了指李夔,那老头见李夔身着不良人官服,脸上闪过一丝畏缩之色,犹豫了一下,遂堆出笑脸向他走来。 “官爷,可是要去宾悦旅舍?” 李夔点了点头:“正是。” 谷老丈朝李夔憨笑一声:“好,那官爷与某一道,抬钱箱上驴架子。等送到旅舍,再来算运费钱。” 李夔点头同意,二人一同用竹担扛起这硕大的锦盖漆盒,抬出柜坊而去。 走在后面,感受着这两万枚铜钱压在肩膀上的沉甸甸份量,李夔心下,却是莫名欣悦。 拿这笔钱回旅舍后,自己首先要尽情地大吃一顿。然后,就要去市场上采买数套华丽衣裳,以备穿用。再然后,这市面上有甚稀奇玩意,亦可皆采买回来。当然了,如果还有什么好玩的娱乐场所,亦是要去好好地赏玩一番呢…… 有钱的感觉,真是好啊! 二人出得门来,将钱盒抬上谷老丈所备的驴车,便一直驱驴东去,赶往李夔所住的宾悦旅舍。 到达旅舍后,李夔复与这谷老丈一道,一齐扛着钱箱,前去他所住的房间。 快到门口处时,李夔远远就看到,似有一伙无赖少年,正围在他隔壁房间外,一边用力推门,一边大声叫骂。 “小娘们,快快开门!你被我等堵在房中,还能逃到哪里去!哼!你再不还债,就拿你的本元来抵,让小爷们一起爽爽!” 正文 第三十八章 恶少逼债 李夔远远见得此景,顿是眉头大皱。 融合了记忆的李夔,当然知道,这个本元,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唐朝,本元最初之意,是指人的精神,生命力。如唐代吕岩的《五言》诗之十四,就写道:“万物皆生土,如人得本元。” 但这个词语到了中晚唐时,语意渐变,在某些特定的场合,可以用来形容女子的贞操。 所以,这恶少年这句骂话,就是此意,可谓十分地粗鲁放肆。 不过,因为不明具体情况,也不知他们所争执的欠债,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李夔并未多说什么。 他与那谷老丈,二人继续扛着钱箱,来到自己的房门前。 这时,他看到,不远处的这几个衣着怪异满脸凶悍的恶少年,犹在推门叫骂不止。而其中那位骂声最大的家伙,身材高大健壮,被众人簇在中间,估计是那伙恶少年的头目。 此时,这家伙贼泼皮本性上来,索性将身上的衫子褪下,露出了满身油亮的纹身出来。 李夔斜眼看到,只见这位的纹身,当真是酷炫无比。 这厮从肩至臀,几乎整个背部,都绣了一个硕大无朋的北方毗沙门多闻宝藏天王像,端的是面目狰狞,栩栩如生;而前胸处,则是并排刺了两行黑色大隶书:“生不畏官府,死不惧阎罗。” 李夔暗想,这伙恶少,估计是汧阳县城街头的地痞无赖之类了。这种人平日里欺压街坊,勒索抢劫,放高利贷,倒是无恶不作之辈呢。 却不知道,被他们堵在门内的女子,又到底是何人物,又到底欠了他们多少债务。 此时,见门中并无反应,那领头的恶少,愈发凶横地踢门,边踢边大声嚷道:“恁的还不开门!再不开门,休怪俺们将门踹破,再来对你用强了!” “各位小爷,且先住手!” 这时,从另一侧的楼梯上,传来了蹬蹬的踏梯声。 李夔抬眼望去,却见是这旅舍的掌柜徐全期,正从另侧楼梯上来,向这伙恶少年快步跑来。 徐全期亦是个身形圆滚的大胖子,估计只听这里吵闹不休,才急忙赶来。 所以,他来到这伙恶少前时,已然汗流满面,气喘吁吁。 “各位小爷,息怒,息怒。还请小爷莫要损了脚力,踢坏了小舍的房门。”徐全期抹着满脸的汗水,硬挤出笑容,对众人陪笑道:“各位小爷,你们与这房客有何纷争,可不要再吵闹下去了,小舍本小利微,如何……” “闭上你这瓜怂的嘴!” 那领头的恶少,一脸狰狞地打断他的话,瞪着眼睛骂道:“你这厮须得明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小娘们借了某足足三贯钱,到现在竟是一分未还,你说,某来讨要,该是不该!” “就是,敢欠我斑鸠哥的钱,真真不想活了!” “哼!我斑鸠哥何等人物,在这汧阳街面,连官府都要给三分薄面哩!她一个小娘们还敢欠钱,莫不是自寻死路!” “是啊,说好了一天两分利息,现在都逾过三天了,竟是一文未还!我等还不上门索债,更待何时!” 一众恶少年亦七嘴八舌地叫嚷了起来。 “该,该,该还。”徐全期脸上的笑容,十分地僵硬苦涩:“只是,各位小爷若在这里这般强闹,那小店的生意,岂不是……” “啪!” 一声响亮的爆响,瞬间打断了徐全期的话语。 很快,他那圆胖白净的左脸上,腾地显出五个鲜红的指印。 一众恶少又立即哄笑起来。 “好么,斑鸠哥这一掌打得亲切,这五个指印,倒是显了个清楚明白,仿若印上去的一般哩!” “对啊!斑鸠哥每日大食荤腥,掌上脂油甚多,这一巴掌下去,这掌柜的脸上,岂不要刮出半两猪油来。” “哈哈,这左脸打了,右脸也得再来一记呀,好事要成双嘛。” 众人纷纷嘲笑揶揄,而挨了那一掌的徐掌柜,却只能一脸苦相地捂着腮帮,嚅动着嘴巴,连半句反骂都不敢。 “狗东西!叫你来阻某办事!这是你自寻讨打!”那斑鸠哥一脸凶相,手指直戳徐全期的面门,厉声骂道:“你这不长眼的玩意,若再来劝,休怪老子手狠!你且瞧好了,某今天还定要当你之面,将这扇破门给一脚踹破,好教你瞧小爷手段!” 斑鸠哥一语吼毕,右腿发力,啊的一声,便朝房门尽力踹去。 “吱。” 万没想到,就在这里,一直紧闭的房门,竟然兀地打开了。 那斑鸠哥万万没料到有此变化,尽力踢门的他,生生一脚踹空,根本收不住力,竟是朝房中猛跌下去。 只听得砰的一声,尘灰四溅,斑鸠哥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 见到这番突变,门外的一众恶少,顿是呆住了。 这时的李夔,再也看不到去了。 他转头对谷老丈吩咐一句:“老丈,你且在此稍等下,某去平息了事端,再来付你运费。” “嗯,官爷自去无妨。”谷老头连连点头。 李夔快步过去,才到那群恶少附近,便从敞开的大门,看到了房内侧位处,正站着一名年轻女子。 他看到,这女子,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发挽锥髻,淡扫蛾眉,五官玲珑精致,肌肤晳如脂玉,内里罩着回纹素纱中单,外披一袭银白缀琼花的齐胸纱襦裙,虽被一众恶少围堵,却是目光淡淡,面色从容。 微风吹来,幽香拂面,她那细密卷曲的长长睫毛,轻颤如蝶翅,更见娇态楚楚。 只这一眼,忽令李夔心意澜动。 这时的他,对这位素昧平生的年轻女子,竟有莫名怜惜之感。 躺倒在地的斑鸠哥,摔得一头一脸俱是泥灰,从地上翻身爬将起来的他,模样颇为狼狈。 这名恶少头领,在众人面前丢了大脸,此时怒气勃发,一张长条脸紫涨成了猪肝色。 “小婊子!竟还敢戏弄本爷,小爷我今天就揍死你!” 他啊的一声怪叫,挥起拳头,便朝这女子面门全力猛击过去。 正文 第三十九章 苏锦奴 眼见得这一拳带着风声,凶猛地击来,那女子面容微敛,却并未有任何惊慌之色。 直到这斑鸠哥的拳头将近面门之际,她才身形一转,敏捷一闪,退至一旁。 这一退,却是位置正好,刚好让过这全力击来的一拳。 斑鸠哥一拳击空,整个人的身子尚在向前倾探之时,说是迟,那是快,那女子飞起一脚,正好侧踢在他腰眼上。 只听得“唉哟”一声惨叫,斑鸠哥整个人斜倾着飞扑出去,砰的一声,撞倒了前面一具胡床。 更不巧的是,那胡床的尖角,正好磕在他额头上,夺的一声闷响,斑鸠哥的头上,立即鼓起一个大包。 这一跌一撞,斑鸠哥可谓吃了大亏,丢了大脸。 此时的他,身体吃痛,头晕目眩,从腰到腿俱是酥麻,根本爬不起来。 接连丢脸的斑鸠哥,气得几乎发狂。 他撑起身躯,扭头冲着一众犹在发愣的手下,厉声大喝:“你们眼瞎了么!还不一道上前揍死这个小婊子小娼妇儿,伫在那里戳尸啊!” 听到老大的厉声喝骂,一众愣神的手下恶少,这才如梦方醒。 他们纷纷揎袖挥拳,嘴中鼓噪,一齐作势拥上,便要向那女子围攻而来。 “住手!光天化日之下,尔等在此聚众行凶,还有没有王法了!” 李夔这声如雷暴喝,让包括斑鸠哥在内的一众恶少,俱是瞬间滞住,仿佛被人点了穴般一动不动。 而那屋内的年轻女子以及楼道处的掌柜徐全期,俱是抬起头来,用惊愕的目光,望向这位突然到来的不良人。 李夔伸出手去,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两名恶少,大踏步进入房中。 他疾步来到犹然半躺于地的恶少头目斑鸠哥,俯身下望,能清楚地看到对方眼中的惊疑之色。 “你,你是……” 很明显,对于这位面目陌生的不良人,斑鸠哥毫无印象。 所以,他用惊疑的目光望向李夔,不知面前之人,到底是何来头。 李夔一声冷笑,刷的一声,抽出腰间那把的仪刀,森寒锋利的刀尖,直指斑鸠的咽喉。 “某乃官府新任不良人,李夔!” 见到这柄仪刀那锋利的刀尖,就在离自己咽喉不足一指之地来回颤动,这一刻斑鸠哥面如土色,甚至双股都如得了疟疾一般,开始不停颤栗。 而一众围观的恶少,见得李夔气势这般逼人,更是有如烈阳下的冰雪一般,那原本嚣张的气息,迅速消融不见。 原来此人是新任的不良人,难怪自己没有半点印象。 “李……官爷,且放下刀剑,好生说话。”斑鸠声音发抖,面容满是惧色:“某叫斑鸠,乃是城北蒋家质库的收钱头目。某等此来,只是要其还债罢了,断无他意啊。” 斑鸠所说的质库,便是唐朝特有的,可提供抵押借贷的典当行。李夔暗想,这个名叫斑鸠的恶少小头目,应该就是这质库里,负责收放贷的主管了。 “是么?那你方才掌掴徐掌柜,又攻击这位女子,却是何故?” “官爷,这,这……” “滚起来!”李夔怒喝道:“立即向二人道歉赔罪,再来说其他事宜!” 斑鸠脸上闪过一丝阴狠的怒意,还未回话,却见李夔手中的仪刀抖了一抖,刀尖正迫在他咽咙上,骇得他连连后爬。 “官爷!某同意,某同意向二人赔罪,还请官爷收了刀剑,不要误伤了小可呀!” 听到这厮这般哀哀求饶,李夔一声冷笑,刷的一声,将仪刀收起。 那斑鸠爬将起来,已是一脸颓丧,整个人仿佛已彻底萎掉,再无半点先前的凶悍气势。 他忍着腰间的疼痛,踉跄着来到那女子面前,朝她拱了拱手,嘴里嘟囔道:“某先前一时冲动,行为无礼,还望姑娘恕罪。” 那女子冷哼一声,并不说话,只是扭头望向窗外。 见这年轻女子似乎并不领情,斑鸠心下气恨,却又不便发作,他又移步到门口,向那站在过道上的掌柜徐全期,略略叉了下手。 “徐掌柜,先前打你是某不对,某在此向你谢罪了。” 徐全期一愣,赶紧回道:“没事没事,斑鸠哥这一掌,也无甚大碍。只要各位小爷不再闹事,某就心满意足了。” 他兀地絮叨低语,那斑鸠哥早已折身回返去见李夔,哪里还来听他多言。 在斑鸠折身回返时,李夔转身向那年轻女子问道:“姑娘,你叫甚名字?” 那女子微低着头,垂目敛眉,低声道:“小女子姓苏,名锦奴。” 苏锦奴? 听到这个名字,不知为何,李夔心下一动。 他随即又问:“斑鸠说你欠了他一笔债款,却是数额多少?利息如何?你且对某详说来。” 苏锦奴一声微叹:“禀官爷,某等乃是长安人氏,与某阿爷一起,以戏耍卖艺为生。我二人在前段时间,一路来到了汧阳县卖艺。(注:唐朝称父亲为阿爷)” “说来不巧,我等方到汧阳,因县城外有蕃贼作乱,县令征发全县民夫紧急筑城以迎敌寇,阿爷亦被强征,前往南城筑墙。后来,阿爷不知何故,竟从城墙上摔下,跌成重伤,官府却拒不赔偿。某实无奈,只得去借高利贷三贯为给阿爷治病。因治病急切,为尽快借到钱,不得不答应他们这般苛责条款,以每天两分利钱来算利息。” 听到这里,李夔心下一凛。 好么,每天都要两分利息,也就是说每天都要还2%的利钱,一天就是60文钱,这帮借高利贷的家伙,倒是端的手狠! 说到这里,苏锦奴一脸悲色:“不曾想,某虽尽力延医诊治,不惜重金购买贵重药物,以致于花光了所借的三贯铜钱,但阿爷却犹是不治,于前日病逝于医馆之中。而从借钱之日算至今天,共计十天。故小女子除了要归还本金三贯之外,尚需付利钱600文。” 李夔心下暗叹,每天60文的利息,十天则要共付600文的利钱,这般暴利盘剥,实是令人咂舌呢。 正文 第四十章 驴打滚计息 细说起来,这民间高利贷,在中国可谓是源远流长。 早在西周之时,民间借贷已经崭露头角,在《周礼》有记载:“听称责以傅别”,翻译成现代文,其意思就是官员在审理借贷纠纷时,一定要有凭据和证据。从这个记载中,可以看出早在数千年前,民间借贷已经初现苗头。 而到战国时期,放贷取息这种民间借贷现象已经非常普遍了。 比如,我们熟知的“齐有孟尝”的孟尝,就是收放高利贷的高手。 史载,孟尝君养有门客三千,那么养如此之多不事生产的门客,自然需要很多的钱,那么这些钱怎么来的? 这个答案,就是放贷收取利息。 孟尝君在自己的封邑薛地,大规模地放债取息,作为养三千门客的收入财源。《史记》中记载:有一年,薛地歉收,很多人没交利息,为体现自早己的仁义,孟尝群派人只催收有能力还钱的富户。饶是如此,仍旧“得息钱十万”,可见孟尝君放贷规模之大。 而从春秋战国进入秦汉时期后,到达了我国古代商业发展的第一个黄金时期。 大量的商业周转,催生大量的借贷业务,由此开始,民间的高利贷业务十分盛行。但是,过高的利息,让一部分借贷人不堪重负,甚至出现了家破人亡,卖身为奴的惨像。为此,汉景帝期间,还曾专门下文规定,但凡民间借贷利息,最高不能超过本金的20%。 接下来,中国社会从秦汉到了隋唐时代,来到了中国封建社会的巅峰。 作为我国古代历史上的最辉煌的盛世,唐朝国内商业和对外贸易十分发达,各类借贷业务更是频繁到了数不胜数的地步。 在盛唐时的长安西市,就形成了中国最早的金融借贷市场,民间借贷种类和规模都达到了空前程度。据史载,在长安西市,各种借贷机构林立,有提供普通借贷的公廊,有提供抵押借贷的质库(典当行),还有收受存款或提供保管便利的柜坊和各种金融性质的商店。可以说,当今社会的各种借贷雏形,在唐朝都已产生。足见在盛唐之时,中国的经济有多么的繁荣。 在当代的考古发掘中,就曾出土了大批的唐朝借贷契书,甚至远在新疆与西域,都有发现。 如《唐乾封三年张善举钱契》中,就写道:“举取银钱贰拾文,月别生利银钱贰文。”,用今天的话来解释,那就是:“月利率为10%,年利率为120%”。同时借契中还规定:“到月满张即须送利”。这种按月送利的方式,时至今日,在江浙一带仍然保留。 所以,听到这苏锦奴为了借贷钱财给父亲治病,竟不惜按每天两分利的方式来计息,李夔心下十分沉重。 更令他没想到的是,苏锦奴说到这里,那斑鸠哥却是急急抢过话来,扯着脖子嚷道:“官爷,非是如此!她从某处借得这三贯钱钞,除了要付本金三贯,以及那600文利钱外。因其已逾期五天,之后的日子每多一天,就需以本金之额,另付每日驴打滚利钱十分。现以五天计算,每日累计下来,共计利钱两贯四百四十文哩!“ 听得这话,李夔心下更是一沉。 不是吧! 这苏锦奴居然敢借这种驴打滚贷款! 这种在逾期之后,要付驴打滚式的利滚利借贷模式,要还的利息可就多了去了。 这种驴打滚利钱,通俗一点来解释,那就是,前一期借款合同的本息,是为后一期借款合同的本金,而且它在法律上是有效的。 甚至这种借款模式,在当今社会,也是被法律所承认的。 也就是说,苏锦奴借了蒋家质库三贯钱财,那按逾期五天驴打滚计利的话,第一天要多还三百文,第二天的本金便是以三贯三百文来计算,也就是说,这第二天要还的利钱为三百三十文! 那第三天的本金则是三贯加上六百六十文,可算出利钱为三百六十六文。 由此来推,第四天要付的利钱为四百零二文,第四天则为四百四百二文! 这样一来,累计相加,这苏锦奴总共要还的利钱,竟然高达两贯四百四十文,差不多与本金相等齐! 也就是说,苏锦奴共总要还的金额,竟然是五贯四百四十文! 这是一个何其惊人又可怕的数字! 而听到这斑鸠这般叫嚷,苏锦奴亦是一脸震惊。 她急急回道:“借据上不是说,仅有每日利钱两分么?怎地还有驴打滚利钱?你休要胡绉!” “某胡绉?且看字据!” 那斑鸠哥朝后面一名恶少使了个眼色,那名恶少便立即从怀里抽出一张借据,递给了他。 苏锦奴亦从怀里,将自己那张借据拿出来。 两张借据摆在李夔面前,斑鸠哥一脸得意地指着借据下方花纹处一行细小得几乎难以看清的小字,大声念道:“本借据为期五天。如有逾期,每日以本金额度,付驴打滚利钱十分,双方签字画押,验讫无误。” 苏锦奴急急拿起借据,仔细地看了看这行隐藏在角落花纹处的小字,不知不觉,眼中竟有泪光闪动。 “哼!可惜奴家当日借钱太急,没有看清尔等宵小伎俩,实是可恨!……” “哟嗬!苏锦奴,你可莫可赖帐啊!”斑鸠见她气沮,顿是来了劲头:“咱们可是白纸黑字地写好了,盖了印章与手印的。你如今翻脸不认,就是官府也要捉了你去偿债哩!” 说到这里,斑鸠表情愈发得意,脸上更显狰狞之色:“本来么,是还打算再宽限你几天,反正你还要再多给更多利钱。但我家蒋掌柜考虑到,你现在孤身无依,又无甚挣钱手段,只恐这还钱之事拖得愈久,愈是难以回款,这才命我等前来追债。以免你这女子悄悄逃跑,弄得咱们竟是人财两空呢。苏锦奴,你还老老实实想办法还款吧,要不然,就休怪我等不客气了!” “对啊!快还钱!休要我等动粗!”一众恶少亦是齐声大嚷。 正文 第四十一章 只还四贯 “砰!” 李夔的右手,在面前的桌案上重重一拍。 这声爆响,让一众正朝苏锦奴围拥上前的恶少,为之一愣。 这时,他们听到了一句更令他们惊骇不已的话语。 “此等借贷,事先未曾告明,又暗设驴打滚利钱,盘剥得如此厉害,焉可作数!” 斑鸠转过头来,以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望向那敛眉瞪目的李夔。 “李……,李官爷,你这话说得,可是……。”斑鸠结结巴巴地回道:“我等向是如此经营,且连县令段叔澄亦是同意,怎地你……” 斑鸠这段磕巴不已又没有说完的话,其实包含了多层信息。 第一点,就是这种蒋家质库开出借据,历史悠久,向来如此经营,并不是专门针对苏锦奴一人。也就是说,在她之前,这般敲诈盘剥的手段,还不知道套住了多少人呢。 第二点,就是蒋家质库这种奸诈狠毒的经营模式,虽然丧尽天良,却是连官府都承认并加以保护的,那位一直未曾谋面的县令韦叔澄,就是蒋家质库的最大保护伞。 第三点,蒋家质库已然打通了当地最高等级的关系,并受到了此地最高长官庇护,你李夔一个小小的不良人,竟敢私自阻止此事,岂不在与韦县令作对么? 李夔环视众人投来那怨怒不善的目光,却是冷冷一笑。 “某自任官府不良人,自当秉公处事,保护良善,岂可任由尔等胡为!”李夔说到这里,却又话锋一转:“不过,这等借据,你们双方既已签订,若是完全置之不理乃至重签,亦是麻烦得紧。不若双方各退一步,达得协议,方是最好。” 李夔的话,让苏锦奴与斑鸠等人俱是一愣。 各退一步? 这是怎么个退法? “李官爷,你的意思是……” 李夔直视着斑鸠的双眼,沉声道:“按李某之意,苏姑娘本金要还,规定的600文利钱要还,但其余的驴打滚之利,却是断断不可这么多。” “哦?那依官爷之意……” 李夔向他伸出四个手指:“驴打滚的利钱,只可算四百文。也就是说,苏姑娘要还你们的钱数,总计为四贯。” 斑鸠闻言大急:“李官爷,这可如何使得!要知道,原本总利加起来,可是要五贯四百四十文啊!看在官爷面上,小可就往后退一步,把后面的四百四十文省了不要。但这五贯现钱,却是无论如何也要拿到!若不然,小可该如何向蒋掌柜的交差啊。” “官爷,我等还要在蒋掌柜手下吃饭,这钱钞短了这么多,只怕掌柜不依啊!” “是啊,官爷这般短屈我等,岂不是生生坏了规矩么?” “官爷在上,也要休谅我等索债不易啊……” 一众恶少亦是七嘴八舌插话过来。 李夔扫了众人一眼,冷冷回道:“尔等这般说辞,难道不懂我大唐律法么?《大唐律》规定:凡质举之利,收子不得逾五分。后出息债近其倍,则官府不理。” 李夔的这句话,让一众恶少面面相觑。 而见众人这般表情,李夔心下,却是暗自发笑。 因为他说的这段律法,这前一句,是在初唐到盛唐时,官府所定的规矩。也就是说,官府最高规定的利率为5%,否则这借贷条款,便可不作数。所以说,象现在这张借据上,写的什么十分驴打滚利,官府是可以不与承认与保护的。 这句话,李夔虽然说得冠冕堂皇,但现在这个晚唐时代,这样的官府定规早已是形同虚设,根本无人遵守。不然的话,那蒋掌柜也不会这么大胆地在借据上写出要十分利钱的字句。 而后面这句话,则是李夔的悄悄篡改。 因为根据唐律,此原话为:“后息债近过其倍,若回利充本,官不理。” 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说,若利息超过本金之后,再计息索债,包括计复利(也就是所谓的驴打滚),官府都是不予承认并保护的。 而现在的情况,斑鸠等人索要的利息,共计两贯四百四十文,只是接近却并没有超过本金的三贯钱,从法律上来说,还是有效的。 所以,李夔在这里刻意打个马虎眼。 他煞有介事地告诉这群不学无术只得拳脚的恶少,说他们索要利钱接近本金,亦是违法的。这般说辞,不过是用来刻意威吓他们的罢了。 其实呢,在这晚唐时代,这后一句律法条文,亦已是一句空话而已。 据《唐会要》记载,早在中唐之时,也就是唐文宗太和年间,长安与洛阳两京之中,就有举债之人,利息超过了本金十倍以上,更可怕的是,这样的高利贷甚至可以绵延数代,“主保既无,资产亦竭”,负债者直到家破人亡,都未得把债款付清。 李夔见这般恶少被自己连唬带吓,已是六神无主之状,便继续趁热打铁:“你也不想想,你等强索恁多利钱,先在官府之处,律法便是不通。现在虽是民不告官不究,但若索借者向官府告状,必给你们的主家掌柜带来不必要麻烦。二来,这还款数额如此之大,借款人必是一时难结,从而百般推脱。你等想要立即索足钱息,亦是极为不易。故某认为,与其这般难做,还不如再退一步,争取一步拿到本金与利钱,岂不更好么?” 李夔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一下。 他见到,斑鸠的脸上,闪过一抹隐隐的恼怒,嘴巴张合了一下,却并未开口。 但李夔能猜到,斑鸠到底在想什么。 这厮无非是想着,若是苏锦奴还不了钱,他们就可将她强行扣下,转卖为奴以抵负债。毕竟,这样的无耻操作,却是当时晚唐社会的通行规则。 但现在,有了李夔在此横插一刀,斑鸠等人心下虽是这般做想,却是万万不敢开口。 见众人嗔目结舌,李夔话语一转道:“当然了,所谓律法,无过人情。虽然这两份借据,与法不容,但毕竟已是生米做成熟饭,再去追究当日孰是孰非,也毫无意义。这样吧,你等也给个痛快话,若是同意,那这四贯钱钞,某可立即替她还上。” 正文 第四十二章 再借你十五贯 斑鸠抿着嘴,一双三角眼闪烁不定,正仔细地考虑李夔的话。 很明显,这苏锦奴确是无钱,自己再要强逼,也榨不出什么油水来,要她立即还债,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而有李夔在此,他们也不敢再对苏锦奴有任何非礼之举,更不用说将她以欠债为由,强行动粗了。 所以,现在李夔提出,可以代她立还四贯现钱,这样的条件,却是十分诱人的呢。 就斑鸠等人犹豫之际,李夔的声音又悠悠响起:“你等借她三贯钱,仅仅过了十天,就能得一贯钱的巨额利息,且能现在就足额归付,这般好事,上哪找去。某再次提醒你们,现在某是有心相帮,才愿借钱给她还债。倘不愿意,那某撒手不管,尔等可是一文钱都拿不到了。” 斑鸠一咬牙,大声道:“好!既如此,某同意了!就以四贯来算全部的本息。” “那某现在就给你等四贯钱钞,尔等留下原先借据,另立字条,验讫保留。”李夔立即一锤定音。 随后,他向旅舍掌柜徐全期索来纸笔,开始撰写还钱字据。 “大唐光启二年五月十三日,借贷人苏锦奴,还蒋家质库本利钱,共计四贯整。自此之后,债契两清,互不相欠。恐后无凭,一式两份,立此为证。” 写完字据后,李夔折转出去,回到自己房中。 他从已放入房中的漆盒里,拿出了四贯新钱出来。然后,他带着这四贯新钱,回到苏锦奴房中。 “四贯钱钞在此,尔等收好了。” 一语既毕,李夔将这四贯新钱,交给了斑鸠哥。 斑鸠低垂着头,略略清点一番,便收下钱钞,再与苏锦奴一道分别签字画押,然后各执一份,以为保存。 随后,斑鸠哥以一种十分复杂眼神,斜瞥了默默不语的苏锦奴一眼,便打声唿哨,一众恶少跟着他来了个鸟兽散。 这时候,房外那旅舍掌柜徐全期,亦是极识时务地悄悄地溜走,只留了李夔与苏锦奴二人,单独呆在房中。 一时间,二人俱是无言。 房间里极其安静,只有灰尘在从窗外投入的光柱下无声飞舞,似乎可以清楚听到,两人的呼吸声。 “你为什么要帮某?你我又不相识。” 终于,还是苏锦奴先开了口。 她的声音,有种说不出的清冷。 李夔注意到,她在这里把自称从奴家改成了某,这样的转变,不知道是显示亲近,还是刻意疏远。 “算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吧。”李夔沉吟一下,淡淡答道。 “既如此,那某今日就承你恩情,谢恩公及时济困。”苏锦奴低声一叹:“那你再给某写张借据吧,利钱什么的由你说了算,算是某现在借你的,将来某必会足额还你,一文不少。” 李夔微微一笑:“以某来看,你现在用钱之处,应该还有很多吧。不妨趁此机会,在某这边一次性多借点。” 苏锦奴双眼一亮,她眨着那双灵澈眼眸,怔怔地看着李夔。 她仿佛是在猜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李夔转过脸去,望向窗户,继续道:“现在天气日渐炎热,令尊的尸首停于医馆,只怕难以久存,还是要想办法立刻入土安葬为宜。你可想好了,到底要向某借多少么?” 李夔这句话,勾起苏锦奴心下伤心之意。 她垂下头去,咬了咬牙,喃喃道:“那就请恩公再借某十二贯钱,让某把阿爷给埋了。” 十二贯钱? 李夔不觉一愣。 他记得,在上午时,那凶肆伙计来怡春院中,商量那女妓红鸯的安葬事宜,可是开口要四五十贯的。 怎么现在这苏锦奴,仅仅只向自己再借十二贯钱就够了? “姑娘,十二贯钱,会不会少了些?” 苏锦奴摇了摇头:“不,够了。某已算过,可在县郊寻一块荒废山土,临时租用,再以最便宜的棺木,暂且埋葬我父。而诸如明器、花圈、纸钱、挽唱郎一类均是不需,故有十二贯钱钞,就应是够用了。等将来世事平靖,某又有钱了的话,再把阿爷迁葬回故乡。” 苏锦奴话语淡淡,却令李夔一时感伤。 乱世中人,何其微贱。 而在晚唐时代,诸如苏锦奴父亲这样在乱命中挣扎活命的穷苦百姓,天下不知还有多少。 长叹兮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李夔沉吟一下,朗声道:“既如此,那某就再借给你十五贯钱,以备不时之需。省得万一不敷,你还要另找人借。某现在就写借据给你吧。” 苏锦奴头垂得更低了:“那利钱……” “不计你的利钱了,也不给你设定归还时日,你将来有机会,能还钱就好。反正某在汧阳县官府效力,你要找某,亦是容易。”李夔又是微微一笑。 苏锦奴身体微微一颤,神色更是充满疑惑:“你我素不相识,官爷为什么会对某这般照顾?莫非……” 李夔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面前轻轻晃了晃,示意她不必再说下去。 “你放心吧。某对你没有半点非份企图。”李夔笑道:“之所以帮你,一则是某见不得这世间不平之事在眼前发生,二则却是因为某现在正好有点闲钱可以借你。如果你同意的话,这里有剩余的纸笔,正好可给你我写下借契。” 苏锦奴没有说话,只是眼角有晶莹闪烁。 最终,她轻轻点了点头。 随后,李夔写下借契,一人一分收好,李夔复去已房,与那谷老丈一道抬了装着十五贯钱的漆盒,一齐来到苏锦奴房中。 这样一来,李夔先给她奠付了四贯借债,又再借给了她十五贯钱,算是共借了她十九贯钱。故他这新取的二十贯铜钱,他只留下了一贯钱作为零用。 不过,李夔心下,却也并未有太多疼惜。 毕竟这笔钱,对他来说,得来尚是容易。且此番借出,相比一百五十贯的总额,钱数沿是有限,却也无甚心疼。 当着她的面,李夔打开漆盒顶盖,露出一满箱莹光灿烂蜿蜒叠复的新钱出来。 “苏姑娘,十五贯钱在此,你可清点验收一下。” 李夔这句轻轻的话语,让她瞬间泪落。 正文 第四十三章 聚散匆匆 苏锦奴躬下身来,向李夔郑重地福了一福。 “此番恩德,某必不忘,那这些钱,某现在去带去凶肆,赶紧安排阿爷之葬。” “嗯,去吧。” 李夔转过身来,又从身上摸出二十文钱,递那一旁的谷老丈:“老丈,这二十文钱,其中十文,是先前某的路费。另外十文,则是请你再辛苦一趟,帮这姑娘将钱运往凶肆采买棺木。” 见得李夔递来这二十文钱,谷老丈欢喜得眉开眼笑。 他迅速地将李夔递来的铜钱,一把揣进怀里:“好说好说,官爷恁的爽快,咱做事的人,岂有半点推脱之理。” 很快,这谷老丈与苏锦奴二人,一同抬着钱箱离去,离开了旅舍。 李夔凝视着他们消失在旅舍门口,这才走下楼去,开始点菜吃饭。 经过方才一番折腾,李夔现在,反觉不是太饿。 故而他最终只是点了一份三勒浆,一份羊肉脯,以及作为主食的一份胡麻饼。 不过,令他没想到的是,他点了这份饭食,竟是那旅舍老板徐全期亲自端了过来。 “李官爷,若不是你,今番某的客舍房门,就要被这帮无赖给踢破啰!这份饭食,本店就给官爷免单,以为酬谢。”徐全期一边从托盘放下饭食,一边一脸笑得稀烂地对李夔说道。 李夔轻轻一笑:“些须小事,何足言谢。徐掌柜亦是小本经营,这饭菜钱还是照算为是。” “不,不,些须小菜,不过聊表谢意罢了,算得甚事。还请李官爷慢用。”徐全期陪笑连连。 李夔见他如此,只得笑道:“承蒙主人家盛情,那李某就却之不恭了。” 饭菜放下后,摆在李夔面前的,是一大碟方方正正地切好了数块羊肉脯,上面浇上了盐豉、姜末、麻椒和饧蜜,炙烤得汁水四溢。另有堆叠了足有三层热气腾腾的羊肉馅蒸胡,以及满满一壶香味扑鼻的三勒浆酒水。 见到摆在面前的诱人饭食,让从早上饿到现在的李夔,顿是食指大动。 他早不顾吃相,顿是狼吞虎咽地大吃大嚼起来,很快,便将面前的饭菜,一扫而空。 酒足饭饱,李夔顿觉头脑昏沉得不行。 他原本以为,三勒浆应该是一种唐朝的甜品之类的东西。 李夔记得,在前世的唐代书籍上说,“三勒浆“是唐代时,从波斯传入的一种果品饮料。它本出自印度,由“三果“(诃梨勒、毗梨勒、庵摩勒)配制而成,三勒浆在来到唐朝后,就成了社会的一种时尚饮品。 却万万没想到,此物看似果酒的一种,但它的后劲,竟是如此之大。李夔在吃了这一壶后,此时竟是头晕目眩,感觉其酒劲竟比昨天所喝的甜醴酒,还要凶猛得多呢。 说起来,还是李夔对于这三勒浆不太了解之故。 因为在唐代,韩鄂在农书《四时纂要》中,就曾介绍过三勒浆的特点。那就是:酿造好的三勒浆“味至甘美,消食下气,饮之甚是醉人。” 可见,甚是醉人,也许就是这种酒的最大卖点呢。 此番突如其来的大醉,令李夔原本想要去街头闲逛的计划,彻底破灭。 视物都是不清,如何还可逛街。 现在的他,忍着剧烈的头昏,踉跄着回到自家房中,倒头就呼呼大睡。 只不过,相比昨日,李夔这一觉,倒是睡得甚是安稳。 不知不觉,又是一觉酣长,直睡至次日中午。 犹是睡得迷迷糊糊的李夔,他忽地听到了,有人在敲门。 李夔迷迷瞪瞪地睁开眼,随即起身开门,却见是那苏锦奴,站在门外。 只见她脸上憔悴,目光疲倦,一身洁白的襦裙下端,竟是沾染了点点污泥。 “苏姑娘……” “恩公,多谢你的相助。现在阿爷的葬事,已然办完了。”苏锦奴低低道。 李夔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向她微微一笑:“令尊得以顺利安葬,某心下亦是宽心了。不若姑娘稍等片刻,待某洗漱完毕,与你一同去楼下吃饮一番可好?” 他一语说完,苏锦奴却轻轻摇了摇头。 未等李夔问话,她向他苦笑一声,低声道:“阿爷葬事已毕,某已再无牵挂。某现要走了,特转来旅店,来向恩公告别。” 听得此语,顿是一愣。 “要走?你要去哪?” 苏锦奴一声苦笑:“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更何况,我等卖艺耍技之辈,本就是四海飘游,无所定居,今日离开此地,自是处处为家,又何必拘执于要去何地呢?” 她的回话,令李夔一时无言。 是啊,苏锦奴不过是一介女戏艺人,本来就是以四处卖艺为生,象天空中的一朵云彩一般,随时会逐风而去,哪里会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方向。 自己在这里,要问她去哪,倒是多此一问。 李夔沉默了一下,微笑回道:“既如此,那某亦不多言。就祝苏姑娘一路顺风,多多保重。” 苏锦奴嗯了一声,复向李夔福了一福:“恩公再会,某就此作别。” 一语言罢,她掉头离去,却是潇洒而直接。 李夔凝视着她远去的背影,同样什么也没有说。 也许,生活中相遇,就是如此吧。 刹那相逢,奄忽不见,终是缘聚缘散,不可预期。 而接下来的几天,李夔的日子,可谓悠游无事。 因为没有得到县令的正式批准,所以李夔并不需要象县里的不良人那样计时当班,在县尉段知言的恩准下,他每天仅需来县衙点个卯,应个到,便算是上班了。 因此,李夔在接下来日子里,过得却还是颇为自在。 他甚至还在想着,等正式入职后,自己还要在县城里买幢房子,从此在这座县城正式定居。 毕竟,现在他身上有钱,而城中的房屋,诸如两进三架之类,大多也不过四五十贯,李夔现在尚有一百二十余贯钱钞,完全买得起。 不过,在过了五天这样优游自在的日子后,李夔得到消息,就在明天早上,县令韦叔澄,终于要从凤翔府回来了。 正文 第四十四章 初见县令 为给重新返回汧阳的县令韦叔澄一个好印象,李夔特意在这一天,早早起床,精心修饰准备了一番。 他看到铜镜中的自己,身材高大,面目英俊,穿着紧身束腰的不良人黑苎袍,腰挂环首金柄仪刀,倒是端的威风凛凛,气宇不凡。 对于自己这般扮相,李夔心下十分满意。 随后,李夔快步离开旅舍,前往官衙。 在中国古代,从秦汉到明清,上下班时间大致上都是一样的。 以现代的时间来计量,这些古代的官吏们,基本都是早晨6点或7点上班,到下午3点或4点下班。所以,他们的上班时间也就是古人所说的“卯时”(早晨5点到7点左右),这就是我们现所说的“点卯”一词的由来。 所以起了个大早的李夔,赶在卯时中刻之前,就匆匆来到了县衙之中。 汧阳县衙,外形倒是唐代标准的县衙模式。 这座位于县城正中的县衙,坐北朝南,有大门3间,大堂面阔5间,屋底为青石,房体为木制构件,梁栋之上,全部有花鸟彩绘,姿态各异,栩栩如生。 而在县衙外面最为醒目的地方,除了高悬的“汧阳官衙”四字隶金横匾外,便是官府大门外的两根通天大柱上,嵌了錾金木联一副:“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 从大门步入,行过一段短短的过廊,便到大堂之地。 可以看到,大堂后壁的正中间楹梁,高高悬挂“汧阳县正堂”的金字隶书大匾,匾额下为知县审案暖阁,阁正面立—海水朝屏风,上挂“明镜高悬”金字匾额。 而县令审案的三尺法桌,则放在暖阁内木制的高台上,桌上置文房四宝和令箭筒,作为审理办案之用具。 在法桌之后,则放一把太师椅,以供县令端坐,另外,其左为令箭架,右有黑折扇。而暖阁前面,则是左右铺两块青石,左为原告席,右为被告席。 而这县衙之中,另有各处办公房与居所。如县丞、县尉、主簿等辅佐官员的办公房,以及汧阳县令的休憩之处,在此就不再赘述了。 为了行文方便,在这里简介一下,县令、县丞、以及县尉的职务与区别。 县令(等同于后世的知县),相当于现在的县高官兼县长,是主管一县事务的一把手。 县丞则相当于现在的副书记兼副县长,是县令的副手之一,一县的二把手。 而县尉,相当于现在的县政法高官兼公安局长,是主管一县捕盗、治安等刑事、司法事务的官员,品级一般略小于县丞,也是县令的副手之一,堪称一县的第三把手。 而这些县级官员的品级,在唐代,亦因为当地的经济状况与重要程度,分为上中下三种。 象汧阳这种县城,在凤翔府中,属于中等水平的县城,所以在汧阳县中的官员品级,分别为中县令韦叔澄,从七品上;中县丞陈一纶,从八品下;中县尉段知言,从九品下。 至于下面的主簿、书吏、不良帅、教谕等吏员,则属于流外吏员,没有品级。 不过,因为这几天里,县令韦叔澄在凤翔府述职,按理说这一县事务,要由第二把手,也就是县丞陈一纶来负责管理。 但是,因为这段时间陈一纶一直生病,在家中居养调理,没有前来上班应卯,故这在大堂中理事之人,一直是第三把手县尉段知言。 李夔来到大堂,因是入夏时分,天色已经十分明亮。 不过,李夔此时来得最早,整个大堂中除了洒扫的仆人外,竟然只有他一人。 站在空荡荡的大堂里,李夔心下,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说起来,象李夔这种编外的临时人员,是根本没有资格来大堂点卯的。 就象他前几天来点卯,除了第一天曾饶有兴趣地参观了汧阳官衙外,其余几天,也不过是在左侧的县尉办公房里点名签到。 但因为昨天县尉段知言曾交待过他,让李夔明天一早来到大堂之中,由他引荐去见韦县令,所以李夔才会刻意装扮一番,并早早来到这里。 可见,这位连破澡堂金碗失窃案与镜妖杀人案的李夔,在县尉段知言眼中,乃是颇具份量的当红人物。所以,今天趁着县令回来的机会,将他引荐给韦叔澄,倒是成人之美之举呢。 现在就等县令韦叔澄正式批准,李夔这个临时的编外人员,就可以成为汧阳县正式的不良人,算是有编制的政府正式人员了。 很快,当班的衙役,各执黑红色的水火棍,纷纷来到堂上,分成两排站定。 这种分站两排衙役,是负责礼仪与肃卫的人员,同时负责刑打或威吓受审之人,在古代社会,算是县衙中的标准配置了。 不过在唐朝,这些衙役,基本一直处于县衙之中,并不参加外出办事。诸如办案、审查、抓人等事,依旧还是由县尉手下的不良人来负责。这一点却是与后世朝代,颇为不同。 不多时,诸如主簿、书吏、不良帅方炼等人,亦是一一来到大堂。 这些人见到站在大堂入口处的李夔,皆是纷纷笑着跟他打招呼,李夔亦是一一微笑拱手回礼。 这些人到来不久,县尉段知言亦来到堂上。 一入门来,他见到正伫站在门口的李夔,嘴角瞬间泛起一丝笑意。 然后,县尉段知言又冲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李夔当然看得懂,他目光中的深意。 又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只听得大堂后左侧处,一名衙吏大喊一声:“韦县令升堂啦!” 随即,那两排将水火棍齐执于胸前的衙役,一齐低吼道:“威——武——” 在这一众衙役齐吼壮势之下,县令韦叔澄,才终于端着方步,昂然上堂。 李夔斜眼瞥去,但见这位韦叔澄县令,头戴展角幞头,身着浅绿横襕服,上织有小团窠绫,腰鍮银带,足蹬麻皮靴,腆肚挺胸,半仰着头,倒是威风得紧。 只不过,再仔细一看,这位县令的容貌,却令他不敢恭维。 正文 第四十五章 武侯铺铺长 他看到,这位县令韦叔澄,尖嘴猴腮,胡须短稀,暴突前额,外加一双恹恹的三角眼和一对醒目的招风耳,看得令他心下一凛。 李夔正斜眼偷瞥韦叔澄时,这位韦县令韦那双阴冷的目光,亦正好向他投来。 一时间,二人目光相对,倒是有如阳电碰阴电,双方皆是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这一刻,李夔心下,忽然有种十分不快的感觉。 而在这时,恭立在左侧前头的县尉段知言,从班列中站出来,缓步来到案下,向韦叔澄拱手致礼。 韦叔澄轻咳一声,故作从容地问道:“段县尉,某离开汧阳县后,县里发生了何事,但可向某讲讲。” 段知言应了一声,便把这段时间里汧阳县城中的诸事,向他简述了一番。 当然,他的讲述重点,是澡堂金碗失窃案与怡春院镜妖杀人案。 特别是那件镜妖杀人案,因为案情奇特,多有曲折,县尉段知言一时兴起,更是娓娓而述,不肯漏过任何细节,听得座上的韦县令神色不断变化,哦哦有声,倒似亲临其境了一般。 他更清楚地听到,段知言在给他讲述破案过程中,多次提到一个人的名字。 临时不良人,李夔。 竟是这么一个不知来路的逃难人员,帮助官府接连破获大案,倒是令人惊讶得紧呢。 “韦县令,恕某实言,这两件大案得以破获,多是李夔之功矣。今日韦县令归来,某便把他带来堂下,向您引见。” 段知言一语说完,转身向站在左侧最后面的李夔招了招手。 “李夔,上前拜见韦公。” 李夔喏了一声,昂然上前,站于段知言身后,向韦叔澄郑重地行了个叉手礼。 “李夔拜见韦县令。” “哦,原来你就是李夔啊。”韦县令眯起三角眼,手掂微须,一脸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这一刻,李夔凭直觉地感受到,这位韦县令,很可能对自己不怀善意。 这便怪了,自己与这位县令从未打过交道,却是在哪里得罪了他呢? 这个问题,李夔稍稍犹疑,脑中电光火石般地一闪念,瞬间就想明白了。 哼,定是前些天,自己帮那女艺人苏锦奴解围,并助她还债,这才得罪了这位县令了! 要知道,苏锦奴的借债,本利加起来,总共有五贯四百二十文之多。后在自己的斡旋调解下,她足足少还了一贯四百余文,仅以四贯钱钞便了却了这份债务。看来就是这份少还的债务,令这位韦叔澄县令,对自己十分不满。 由此可见,那蒋家质库为了拉拢这位韦县令,必定会将盘剥得到的钱财,抽水进贡给此人。那么自己当天横插一杠,破了他们的好事,必让那质库的掌柜蒋一胜十分恼怒。为了报复自己,故使出下作手段,给这名韦县令悄悄地打了小报告,才让此人对自己这般暗自衔恨呢。 一时间,李夔心下暗叹不已。 不过,他却没有丝毫后悔。 磊磊之行,何惧小人! 男子汉大丈夫,敢作就敢当。 若是眼见不平事,自己身为不良人,却还只敢装聋作哑视若无睹,那才是对自己人格的最大羞辱! 这位韦县令到底要怎么处置自己,听其安排便是,又有何惧哉! 于是,他面容平静地站在阶下,完全无视已站起身来的韦县令,那怨恼的目光,正直直地俯视着自己。 一时间,大堂之上,竟是一片寂静。 而见得这一幕,县尉段知言的脸上那堆起的笑容,亦是渐渐地僵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说,这位韦县令认识李夔,并且对他有成见么? 不然的话,为什么听完自己的讲述,他对这名连破大案的李夔,竟是连句夸奖的话语都没有? 就在他惊疑不定之时,县令韦叔澄轻咳一声,缓缓开口发问:“你叫李夔?” “正是在下。” “你乃何方人氏?缘何到我汧阳县来?” 见这韦县令复来相问,李夔便把当日对县尉段知言说过的话语,重新对他讲了一遍。 “哦,这样呀。” 韦叔澄故作严肃地捋着胡须,假装沉吟了一番,便对李夔冷冷道:“李夔,虽然你助官府连破两案,多有功劳。但是呢,你也要知道,官府乃是国家重地,非是等闲之辈可以随意进来。尤其是在你身份与来路皆难以调查的情况下,本县为慎重起见,实不敢轻易招你入来。” 听到此人这番悠悠答话,李夔心下,如落冰湖之中。 好么,这个韦县令,还真是公报私仇的小人呢! 自己为汧阳县城连破两件大案,都不足以抵消因为阻碍蒋家质库收债之事,此人内心之狭小阴刻,真是令人切齿! 而在这时,听了韦叔澄对李夔的拒绝话语,一旁的县尉段知言,顿是一脸急色。 他急急拱手言道:“韦公!李夔连破两案,多有殊劳。且其为人机敏,断案能干,这般难得人才,官府安可不加收拢,岂不太过可惜!” 听段知言这般为李夔辨解,韦叔澄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是暗恨不已。 这个初来乍到的县尉段知言,在他眼中,不过是个书生意气的菜鸟罢了。如今此人却要极力推荐这个来路不明又与自己暗生龌龊的李夔,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道说,此人现在要刻意培植自己的私人势力么? 韦叔澄目光一转,脸色便泛起了笑容。 “段县尉,李夔确是为官府立了功劳,能力呢,估计也确实有些。那咱们官府呢,自然也是讲信誉的。所以这等人物,某亦会先给酬劳,再为其安排一个去处。” 韦叔澄轻咳一声,朗声道:“传本县之令,李夔连破两案,颇有功勋,现赏钱钞两贯,以为酬谢。另外,着李夔前往汧阳县东郊的崔家头里,任其处武侯铺铺长。” 听到韦叔澄这般安排,李夔顿是一愣。 此人仅给自己两贯赏钱,虽然甚是小气,但现在手头富余的自己,感觉倒无所谓。但现在此人要自己去那崔家头里,任什么武侯铺铺长,却是什么意思? 正文 第四十六章 仅有一个临时名额 仿佛是看出了李夔的犹疑,韦叔澄哈哈一笑,向他言道:“李夔,你可知道,我大唐的武侯铺,究竟是何制度么?” “禀县令,某实不知。” 韦叔澄又是一笑:“告诉你吧。我大唐在贞观开元之时,京城为抓好治安,便于管理,特在长安城里设立了大大小小的武侯铺,由武侯与不良人负责。后来这武侯铺制度,从长安城传出,各地均有效仿,在咱们汧阳县城,亦有开办。” 听到这里,李夔大致明白了,这武侯铺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唐朝的武侯,和历史上的诸葛武侯,没有任何关系。武侯是唐朝京城中一种治安人员的称呼而已。而这武侯铺的具体功能,若是强行对比的话,则是类似今天的派出所+消防局+城管。 再具体说来,在长安城中,武侯铺的具体编制为:大城门的武侯铺编制为100人,小城门武侯铺编制为20人,大坊武侯铺编制为30人,小坊武侯铺编制为5人。 这些武侯与不良人,其具体职责又可分为:武侯负责的是城管+消防之类工作,而不良人则类似派出所公安,专门破案审讯抓人。两者相辅相成,一同维护长安治安。 “后来,在安史之乱后,因财力拮据,难养差人,故除了京城外,各地的武侯铺中,并无武侯驻守,仅有不良人负责治理。本来呢,在汧阳县中亦有五六座武侯铺,一直开办到了黄贼之乱前。只不过,在黄贼作乱这场浩劫之中,本县绝大多数的武侯铺毁于战乱,或因为缺人而废弃。现在,因财力匮乏,仅有崔家头里一座武侯铺,尚在勉力维持。” “之所以还保留着此处武侯铺,实是因为此处位于凤翔府城与汧阳县城的交通要冲,村镇繁华,多有商旅,故为维护当地治安,保护黎民百姓,才一直维持下去。但在前段时间,原有的铺长重病辞归,下属数名不良人,又被抽调往陇州一带。现在仅有一名看门老军老关头,尚在那里,人员却是紧缺得很呢。” 说到这里,韦叔澄脸上,又泛起了皮笑肉不笑的笑容。 “所以呢,虽然李夔你来路不明又难以考证,但本县亦是爱才之人,又岂会不加擢用乎?故而,为了更好体现李夔你这样难得人才之价值,某决定擢材为用,任命你为崔家头里武侯铺铺长,由你来主管这崔家头里的治安、辑盗、防火等事。当然了,你去了那里之后,每月工薪亦如汧阳县中不良人一般发放,断不会少了分毫。” 听到这里,李夔终于明白,这韦县令安排自己担任崔家头里铺长,到底是什么用意了。 归根到底一句话,就是感觉自己这样一个爱管闲事之人,若继续呆在汧阳县城中,既碍眼又妨事,还不如将自己打发得远远的,去到那乡野之地,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而听得这般安排,县尉段知言亦是沉默无语。 他能凭直觉猜到,这韦县令必是与李夔有过节,才以这般明升暗降的方式,把他弄到乡野处的武侯铺,让李夔不能再继续呆在汧阳县城中。 只不过,韦县令这般安排,他却不好反驳。 毕竟,最终的人事权,是在县令手中,作为一介县尉,他仅仅只有推荐的权力。 所以,虽然心下知道,韦叔澄是在冠冕堂皇地公报私仇,但作为推荐人的县尉段知言,却是根本无从反对。 一时间,大堂之上,一片静默。 韦叔澄见满堂无声,众人俱是垂首,心下未免得意。 他轻咳一声,故作关切地对李夔问道:“李夔,某任命你为崔家头里铺长,你还有何话说么?” 李夔抬起头来,沉声回道:“承蒙韦县令看顾,某得任铺长一职,心下实是感念之至。只不过,这武侯铺仅有某与一名老军,人员未免太少,只恐办差不利。还请韦县令调拔人力,以供差遣。” 仿佛猜到李夔会这般发问一般,那韦叔澄嘴角一撇,脸上便泛起了为难之色。 “李夔,某也知道,那武侯铺仅有你与老关头二人,确是人员少了些。但是呢,乡下地方嘛,事情不会太多,人少了些,亦无大碍。况且县中人员亦是紧缺,财用更是匮乏,这一时之间,安可给你提供更多人力。某虽有一县之长,但这事情……” “那就请韦县令,再调拔两名属下给某。” 李夔没心思听他打官腔来扯皮,面容平静的他,又立即简洁明了地提出自己的要求。 见他这般快言快语,韦叔澄不觉一怔。 他随即连连摇头:“这可如何使得。某说过,县中人员紧缺,安可轻易调人,要知道……” “那就先调一人。”李夔又打断了他的话。 韦叔澄见他一直相逼,心下顿是泛起无名之火,却又不好发作。 他斜眼看去,见站在下首的县尉段知言,虽是一直无言,却也脸泛愠色。 韦叔澄咬了咬牙,脸上硬挤出笑容:“好吧,本县同意了。这一人名额么,某准了。要知道,某虽多有为难,但本县乃是一县之长,岂是那种不通道理之人……” “谢韦县令。”李夔拱手一揖,再度打断他的自夸之语。 韦叔澄心下颇为不忿,他眼珠一转,却又冷笑道:“不过,本县虽然准你一人名额,但因为县中不良人等不足,你的这名手下人员,就由你自行招募吧。至于此人之工薪,就亦与老关头相等,可按临时佐吏来算。” 听到韦叔澄这话,李夔心下,莫名酸涩。 好么,自己这个所谓的铺长,在这里争取了半天,仅仅只争到了一名临时佐吏的名额。 而这名临时工的工薪,也与那看门的老军老关头一样,仅有一名正式不良人的一半。 以这样的条件去招人,哪怕是个稍有本事之辈,亦是不屑一顾吧。 这个县令韦叔澄,还真是个嫉贤妒能又刻意挟私报复的小人呀。 此人正紧抓机会,处处给自己小鞋穿呢。 李夔心下感慨,面容却犹是十分平静。 他复向韦叔澄叉手致礼:“好。李某多谢韦县令安排。” 正文 第四十七章 租驴还是赁马 接下来,在县尉段知言等人犹在大堂上时,李夔领了两贯赏钱,便自行离去。 离开县衙时,他心下的感觉,竟有种说不出的轻松。 道不同,不相与谋。 与其在这衙堂里混耗下去,被迫与那个看自己不顺眼的县令韦叔澄呆在一起,还不如去乡野之地,过个逍遥自在的日子,反是更好呢。 毕竟自己来到这时代,能先有个安稳立脚的地方,已甚是不错。至于将来的发展么,走一步看一步,亦不为迟。 李夔掂了掂腰间所挂的两贯赏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回到旅舍后,他立即将行李与所有的盘缠一并打包,便去柜台退房。 见到李夔要走,那旅舍掌柜徐全期,倒还颇有些不舍。 “李官爷……哦不,现在应称您为李铺长了。今后若得空,还望多来小舍憩住。” 李夔微微一笑:“好说。某若再回汧阳县城,必定再来此歇住。那你我就此拜别,后会有期。” 徐全期急急道:“对了,李铺长此去崔家头里,路途颇远,只怕缺少脚力。不若就在小舍外面,寻一匹驴马乘走,倒甚是方便。” 李夔点了点头:“甚好!那这租赁费用……” 他一语未完,徐全期急道:“唉,这点费用,算个甚么!某能结识李铺长这般讲义气济危难的朋友,已是十分难得。这马驴脚力,算某赠予李铺长免费使用了。你何时方便,再将马驴还来便可,还说什么钱不钱的。” 李夔笑道:“徐掌柜小本经营,亦不容易,这马驴租赁费用,如何可随意省得。某且先交定金借了去,到了归还之时,要多少费用,一并给付便是。” 徐全期还欲婉拒,李夔已掉头先行离开了。 来到旅舍外面,见到柱在那一排立柱处的马骡驴,李夔将行李包裹将肩上用力提了提,便朝那名租赁伙计走去。 那租赁伙计见李夔朝自己走来,双眼一亮,急急上前。 “这位……官爷,可是要租匹脚力?” 李夔点了点头:“小二,去给某寻一匹来,某要暂借几天。” “好嘞,那某现在就给官爷寻匹好驴去,费用便宜,且一定好乘坐。”伙计一脸谄笑。 骑驴? 这个…… 在李夔印象中,骑驴子的人,一般是女子或老头之类的吧。 而自己一个官府不良人,身材高大,腰挎仪刀,却骑着一匹驴子前去,倒是模样颇为滑稽,且有失官体之嫌呢。 其实,李夔不知道,在中国古代,马都是一种比较昂贵或更花钱的动物,相对而言骑乘者较少。对于大部分普通人来说,日常出行的话,使用最多的还是驴子或驴车。 如唐代杜甫有诗云:“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又如宋代:释师体之诗《颂古十首其一》:“浑身无处著,驿路倒骑驴。” 而到了唐代,当时的租驴业,已然非常的发达,从都城长安一直到各地偏远村镇,都有这般行当。甚至还产生了一些专门养驴出租的专业户,时人称之“赁驴小儿”。 如在《太平广记》中,就记载道:“扶风马震,居长安平康坊。正昼,闻扣口。往看,见一赁驴小儿是也。”。这平康坊在长安东市,估计在更加繁荣的西市,这样类似的商家只会更多。 而在偏远的州县地方,亦同样有这种营生。如《高僧传》中就写道:“次嘉州罗目县,有诉孙山人,赁驴不偿直。”这孙山人,说的就是唐朝药王孙思邈。 李夔犹豫了一下,便对那伙计笑道:“某此去是办官差,骑驴未免不雅,你可帮某寻匹马来。” 那伙计一脸恍然之状,连连点头:“官爷说得是。若是官差,骑马确是仪体所需,丝毫马虎不得哩。” 他一语说完,便急急过去,前后左右看了看,便牵了一匹花斑马过来,交给李夔。 “官爷,这马骟了多年,性子温驯,步力沉稳,若行远路,当是不亏,正是极便于官爷骑乘哩。” 李夔嗯了一声,伸手过去摸了摸这匹马的脖子。 这花斑马果然温驯,见他伸手过来,竟微低下头,任他抚摸脖颈处新剪好的整齐马鬃。 “不错,此马果是驯熟,不惧生人。”李夔点了点头,露出满意的神情:“那此马租赁费用,却是如何?” 那租赁急回道:“却不知,官爷是短租还是长租?” 李夔一怔:“这两般租法,可有甚区别么?” 伙计笑道:“若是短租,则某会先收定金,再派出驴主,一路跟着,等到了地方后,再收全款。” “哦,那长租呢?” “若是长租,则一般是行程路远乃至要跨府过州,或是要借赁多日,方用此法。这般租法,定金乃是短租的三倍以上,若租此马,押金便需两贯,还需有人担保,方是妥当。且因多需时日,故还需要按日计价。其中租驴为每日一百文,租马则要按两百文钱计。” 他略顿了下,又急急道:“等到归还之时,所乘马驴验明无伤,则定金足额奉还。若有损伤,则依受伤程度扣减押金便是。” 李夔苦笑一声:“这定金与费用,某自会皆给。只不过,现在临时要去找个保人,却是……” “要甚保人,李铺长但是牵行无妨!” 他一语未完,旅舍门口一名小二急急奔出,边跑边冲这儿大声嚷嚷。 他快步来到那租赁伙计面前,厉声道:“你好没眼力价儿!这位李铺长,乃是徐掌柜的朋友。掌柜说了,这定金与赁钱一律皆免,任由骑走便是。” 他一语说完,转身便把花斑马的缰绳,往李夔手中恭敬地塞递而去。 “李铺长,拿好缰绳,小可扶你上马。” 李夔连连推拖:“这如何使得!不可不可……” “如何不可!”这小二急了:“掌柜都同意了,李铺长何必让小的们为难呢?再说了,将来你来还马时,再来向掌柜解释便可,就不必在此与小的争执了。” 李夔推却不过,只得拱手谢道:“既如此,那就多谢了。你可回告徐掌柜,等某将来还马时,再一并结算租钱。” 正文 第四十八章 招揽刘吉平 李夔一言既毕,随即翻身上马。 一抖缰绳,再磕马肚,花斑马一声嘶鸣,得得离去。 由于这个时代的李夔骑过马,有相关的记忆与技巧,所以融合了部分记忆的后世李夔,骑乘这匹温驯良马时,非但没有慌张与陌生,反倒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甚至可以说,这是一种手到擒来的熟悉感,就好象某种陷于沉睡的感觉,被突然地唤醒。 不过,他离开旅舍后,却并没有立即赶去崔家头里。 一路乘马的他,在汧阳县城兜兜转转,来到了汧阳县城西边的肥肠巷子。 他要去见一个人。 这个人,便是先前那被杀女妓红鸯的相好,刘吉平。 在红鸯被杀后,由于老鸨胡春对他极为厌恶与反感,书生刘吉平也顺理成章地丢掉了在怡春院说书的工作。 更可悲的是,现在的他因为沾染了人命官司,莫说旁人,哪怕包括他一众亲戚朋友在内,均视其为不祥之人。 现在的刘吉平,只得在家中闲居,无所事事。 据李夔了解,刘吉平现在每天在家里,只是闭门不出,借酒浇愁,倒是颓废得紧。 但现在李夔打算,在自己获得了这一个临时名额之后,要去将这个刘吉平招揽过来,让他成为自己的第一个部下。 刘吉平虽无功名,但毕竟也是读书之人,熟悉这个时代的公文撰写与书案记录之类事宜,而这样的人材,却是李夔现在最为需要的。 毕竟,他若去了崔家头里武侯铺后,底下的各类杂事,可以让老军老关头来做,而文书撰写之类事情,却非得要一识文通墨之读书人方可。 李夔认为,现在的刘吉平,是自己的最佳人选。 因为这临时工待遇,每月工薪仅有自己一半,想去招揽一个合适的读书人,实是不易。但如果来招揽象刘吉平这样,背负不祥之名,又无所事事为众人所厌弃的读书人,却还是极有把握的。 这也是李夔此行,专门前来找他的原因。 来到肥肠巷子,李夔略略打听了一下,便顺利找到了刘吉平家。 见到面前这低矮破败的房屋,与长满青苔的石阶,李夔心下兀的一叹。 没想到,这刘吉平竟是穷窘至此啊。 他下得马来,将马在门前系好,便上前夺夺地敲门。 连敲数下,里面竟半点动静都没有。 李夔暗道,莫非这书生出去了,不在家么? 他从门缝中瞥去,却看到在这书生院中,竟还养着一头小黑驴。 这黑驴正低着头,在盆中嚼吃新放的干草。 见到这一幕,李夔知道这书生必是在家里,只是不知何故,一直未来开门。 他心下火起,握紧拳头用力砸门,砰砰之声大响,震得门楣上的灰尘簌簌而落。 这时,从才房里传来一个闷闷又慵懒的声音:“谁呀?” “是某,李夔!” 听到李夔这声大喊,房内明显有了悉碎的声响,李夔估计,应是那书生正在急急起身穿衣。 很快,面前两扇破败的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 李夔看到,给自己开门的刘书生,衣衫歪斜,发髻蓬乱,睡眼惺忪,一身的酒气薰人。 见到昂然肃立于面前的李夔,刘吉平亦是一怔:“李……李官爷,你找某,却有甚事?” “且入屋说吧,门口不是说话之地。” 刘吉平脸现尴尬之色,他搔着头回道:“李官爷,某这屋里,久欠收拾,杂乱不堪,却是有碍观瞻……” “无妨,那且在院中坐坐也行。” 刘吉平无奈,只得延请李夔入内。 二人来到院中的磨盘处,刘吉平急急将落坐处用襟布擦了擦,方陪着笑脸,让李夔坐下。 李夔亦不讲究,一掀襟袍,随意一坐。 “刘吉平,某来找你,只为一事。” 落坐之后,李夔亦不客套,立即开门见山地提出自己的请求。 “哦?官爷找某何事?” “李某现在被县令任命为崔家头里武侯铺铺长,即日就要上任,只不过,手下尚缺一员书吏。此番前来就想问问你,愿不愿随某去武侯铺做事?”李夔直视着刘吉平的双眼。 “这个……”刘吉平先是一愣,随即嘴角便泛起苦笑:“恭喜官爷得任铺长。只不过,某才疏学浅,又溺懒于杯中之物,只怕有负铺长所请,故而实不敢答应。” 见他这般推托,李夔只是轻轻一笑。 “刘书生,某知道,你到现在为止,犹是沉浸于红鸯之死不可自拔。这才日夜借酒浇愁,以解心下忧烦。那其他之事,某先不说了,某就想问问你,你有没有想过,将来要为红鸯报仇?” “报……报仇?”刘书生一时没明白李夔的话究竟何意:“那杀人凶手黄拐脚,不是已然当面自尽伏法了么?怎么地……” “黄拐脚是已伏法,但指使他杀人的幕后之人,却还一直没有找到,实令某心下十分不平。故这个案件虽暂告一段落,但将来若有机会,某必定还要深查下去,找出幕后指使的神秘人物,将红鸯被杀一案的所有秘密,彻底揭晓。” 李夔这句话,让对面的书生刘吉平,瞬间激动起来。 他原本苍白瘦削的面孔上,突起泛起红潮,原本迷茫无神的双眼,亦是忽地一亮。 “铺长之意,是还要将这镜妖杀人之案,给继续追查下去么?”刘吉平的声音微微发颤。 李夔朝他郑重地点了点头:“正是如此。某在想,如果红鸯在天有灵,能见到自己案情最终昭雪,必须也十分欣慰吧。那么有你相助,必会……” “某愿去了!” 刘吉平腾地站起身来,大声打断李夔的话语:“就冲铺长这句话,刘某便愿效死力!只要能找出真凶,让红鸯之案彻底昭雪,那某休说为君效力,就是立死于铺长面前,亦不足惜!” 听得此语,李夔心下石头落地。 一脸笑容的他站起身来,亲热地拍了拍刘吉平的肩膀。 “很好,你有此愿,某心下着实欣然。那你何时方便,能随某一同前去呢?” “某孤身一人,无牵无挂,何需多延时日。现在某就可同铺长前去!”刘吉平朗声回道。 正文 第四十九章 好个寒酸去处 见刘吉平答应得这般痛快,李夔心下十分喜悦。 他原本还担心,若万一这书生在自己面前摆出清高态度,不愿接受这点薪水,自己就再难说动他了。 没想到,自己不过用红鸯之死来略略激了下他,此人便慨然同意,倒是爽快得很。 这书生刘吉平,对已死去的女妓红鸯,还真是用情极深啊。 随后,刘吉平简单地打了个包裹,便与李夔一道离去。 他们一人骑马,一人驾驴,离开汧阳县城,一道逶迤东去。 这崔家头里,与凤翔府交界,其位置差不多正好在汧阳与凤翔之间。二人一路奔行,在经过差不多两个时辰的路程后,来到了崔家头里。 李夔望眼看去,只见这崔家头里,座落于一片平旷原野之中,一条官道从其头尾穿过,一眼看去,官道两边共计约二百三十余户人家,倒是偌大的一个村落。 初夏时分,草长莺飞,流水潺潺,整个崔家头里,倒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 二人略略问了道路,一路策马疾驰,迅速来到那武侯铺处。 见到面前的武侯铺,李夔与刘吉平二人,均是暗吸了一口凉气。 面前这座武侯铺,是一座二层楼的小楼,却是屋檐倾颓,碎瓦残砖,顶上露出有已然腐朽之房梁,下头翘起了拱开之青石,整个屋体布满青苔,东倒西歪,破败程度几乎难以形容。 李夔先前看过刘吉平所居之所,以为已是相当破败之地。却没想到,相比这座武侯铺的破烂程度,比起刘吉平的居所实是有过之而不及。 见到此景,李夔乃不住大声感叹:“乖乖,这武侯铺,实实好个寒酸去处!” 就在这时,那歪斜破烂的武侯铺大门,忽地哗啦一声打开了。 竟有三个人,一同从里面同时出来。 这三个人中,一个头发花白,背影佝偻,穿着一件脏兮兮的黑色短袍的老头,走在最前面,他一抬眼,就看到正牵马站在前面的李夔。 这老头将一身不良人官服李夔快速打量了一番,双眼一亮,急急问道:“你……你是新来的铺长么?” 李夔朝他微笑点了点头,。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韦县令的任命书,递给了老头:“正是,某叫李夔,已被韦县令任命为崔家头里武侯铺铺长。这是韦县令的任命书信,你可一看。” 这老头接过李夔的任命书,却没有打开。他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复把求援般的目光,望一旁的一人:“王员外,小老儿不识字,麻烦你给看看。” 那头戴太平巾、身着湖绸圆领袍,足蹬薄革皮靴,身材圆胖一脸红润,年纪约四十来岁的王员外,上前一步,接过老头递来的任命书。 他大声念道:“光启二年五月十九日,兹此任命:不良人李夔任崔家头里武侯铺铺长,即刻赴任。但凭此谕,交接上任,不得有误。” 这圆胖的王员外一语念完,又仔细地看了看上面盖的大红县印,终于微微点了点头。 他复转过头来,对后面一名身着整齐的苎麻袍,头戴幞头,花白头发,留着稀疏山羊胡须的老汉大声道:“朱里正,有任命书在此,看来这位就是新来的李铺长了。” 那朱里正急急趋前,向李夔叉手行礼:“小老乃是崔家头里里正,名唤朱义,此番得见李铺长,实是有幸。” 李夔亦向其叉手回礼:“原来是朱里正,幸会幸会。” 有了此世的记忆,李夔知道,在唐朝,所谓的坊正是指什么。 《旧唐书》说:“百户为里,五里为乡。两京及州县之部内,分为坊,郊外为村。里及坊村皆有正,以司督察。” 由此可见,在唐朝设立的这里正一职,以百户为一里,五里为一乡,每里置里正一人。 这种里正,主要是指管理街坊或村镇的小吏,一般由当地村老推举,负责掌管户口赋役、协助上官、调解纠纷之类事宜,却不算正式官员,相当于后世的村长之类。 杜甫《兵车行》云:“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这句诗,算是后人对里正最为熟悉的诗句了。 朱里正连忙向李夔介绍:“李铺长,这位是我崔家头里最有名的王长富员外,这位则是驻守武侯铺的老关头。” 李夔复向二人略略拱手,老关长与王员外二人,急急上前,向其回礼。 “老关头拜见铺长。” “王某拜见李铺长。” 李夔作了虚扶之势,便复向三人介绍一旁的刘吉平:“这位是与某同来的文书刘吉平,各位都可认识一下。” 刘吉平急忙上前,与各人互相叉手致礼,算是彼此认识了。 这时,那王员外对李夔笑道:“本来,某与朱里正二人一道来武侯铺,是因为某之小妾春莺今日生辰,故某在家为其举办宴会,特来向武侯铺报备一下,顺便邀请老关头前来赴宴。没想到,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竟然正好在这里碰到李铺长与刘文书,倒是省得某再重来邀请一番。那就请三位于今晚日入初时后,齐至某家,以赴薄宴。也算是某借花献佛,为李铺长与刘文书接风洗尘了。” (注:日入时分,顾名思义,“日入”即为太阳落山的时候。这一时段是十二时辰中的酉时,换算成现代时间,就是指每日的17时至19时。故日入初时,就是指在下午17点之前。) 他话音刚落,朱里正亦笑道:“二位有所不知,这王员外,可是咱崔家头里首屈一指的富户呢。此番请宴,必会盛情款待,以飨来客。还望三位介时齐来,莫要误了时辰。某也定要与各位,好好地喝上几杯哩。” 见这二人连番邀请,李夔笑道:“二位这般盛情相邀,倒是李某却之不恭了。好吧,那某等三人,必定到时齐至。” 接下来,朱里正与王员外二人,复与李夔等人闲说了一番,便先行告辞离去。 他们离开之后,那老关头陪笑上前,向李夔致礼道:“在下老关头,现为武侯铺看门老军,来听候李铺长指示。” 李夔嗯了一声,皱眉问道:“老关头,某且问你,怎地这武侯铺,竟是破败至此?” 正文 第五十章 自费重金修缮 老关头一声长叹:“李铺长,这话说来可就长了。” “怎么说?” “早在宪宗时,这崔家头里武侯铺就已开办,到了现在,已近百年。这武侯铺年深岁久,老化松垮,县里又无钱维缮,这才日渐破败下去。而到了黄寇之乱时,一小伙贼兵潜入凤翔府,一路烧杀至此,竟将这武侯铺据为贼窝!幸得节度使及时带兵击败,才总算保得此地太平无事。但这般攻伐相杀,这崔家头里武侯铺却是愈发残破,直至今天这般模样。” 说到这里,老关头又是兀地一叹:“因这武侯铺破败不堪,连摭风蔽雨都不易,而生活在此的一众不良人,均是苦楚得紧。也正因为条件太差,前任铺长在不慎染疾之后,随即辞任。而底下原有的三名不良人,亦是托了关系,纷纷调派去了陇州。至此,就只剩下某这么个无门路又年纪大的老头子,依旧留于此处看守度日。” 老关头的话,令李夔心下黯然。 看起来,这崔家头里武侯铺,还真是人人避之不及的烂摊子呢。 自己被扔到这里来当个铺长,这县令韦叔澄给人穿小鞋的本事,倒是厉害得紧。 李夔犹豫了一下,却向老关头问道:“那你们没想过,请个泥瓦匠人过来,把这武侯铺给收拾下么?毕竟这地方如此破败,却是如何住得。” 老关头苦笑道:“铺长,这修缮武侯铺之事,咱们先前几个人倒也商量过,也曾请了工匠来估算。但那工匠来看了后,皆是说此处过于破败,地基已损,房梁朽烂,若要全部修好,却是相当于新建了一座武侯铺呢。故而这般费用算下来,实是不低呀。” “费用是多少?” 老关头向他伸出五根手指:“五十贯钱。” 听得这个数字,李夔尚未说话,一旁的刘吉平先是惊叫起来:“不是吧,竟要恁多钱钞?!要知道在汧阳县城,三十贯钱就可以买上一处至少三进五架的大宅院了。怎地这里竟要花费恁多?” 老关头叹道:“文书你有所不知。这崔家头里,远离县城,诸般材料皆要从市场运来,故花费上要大上许多。且因为远离汧阳县城,工匠吃住均要在此,每天又要有格外的花销,因此又是一笔极大的开支。再者,咱们这武侯铺位于马蹄山支脉前端,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材料运输不易,工匠施工亦难,这都需要另外的开支花销。拢共算起来,五十贯钱却是绝对需要的呢。” 刘吉平还要再争,却被李夔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了。 “这武侯铺,某等皆要在此长住,不好好收拾修缮,怎地安生度日?这该花的钱,却是俭省不得。虽然县里无钱下拔,但某身为铺长,自会去想办法弄来,此事却是万万耽搁不得。” 李夔立即对老关头吩咐道:“从明日起,你去县里或凤翔府中觅些泥水匠来,务必要尽快开工维缮。你告诉他们,所需物料,皆暂由其自筹,某作为铺长,会按进度给他们付款,断不会少了他们的工钱。” 老关头连连点头:“好,崔家头里离凤翔府更近些,去那里采买物料及延请匠人也更要容易。某明天一早,就去凤翔府办事。” 此事商议妥当,老关头复协助李夔等人,打扫房间,安置床铺。 在他的安排下,李夔住在最里间,也就是原铺长所住之房。而刘吉平则住于左侧一间厢房里。至于老关头,则与先前一样,仍住在大门后的耳房中,以便随时开门。 住宿之事安排妥当,老关头又去烧了一大锅水,让李夔与刘吉平二人清洁沐浴。 二人一路前来,风尘仆仆,多沾泥沙,李夔又本是喜好清洁之人,此番得以痛快洗沐,甚得心意。 而在李夔与刘吉平二人洗沐之时,老关头又起身去拿些储于草房的干草,来喂李夔与刘吉平二人所乘之马驴。 见这老关头做事勤快又殷勤,李夔心下,对他印象颇好。 这个小老儿,倒是老实勤快又稳当之人呢。 不多时,二人洗沐完毕,换上新衣,梳扎发髻,顿觉神清气爽,一洗先前奔行之苦。 此时,日头已然西衔远山,整个崔家头里,俱是笼罩在一片苍茫暮色之中。 蟋蟀夹岸鸣,孤鸟翩翩飞。白日半西山,桑梓有余晖。 “李铺长,现在已到日入之时,我等该去王员外家了。”见李夔等人洗梳完毕,老关头小心提醒。 “好,就由你带路,现在去吧。” “喏。” 李夔等人,一边朝王员外家走去,一边沿途欣赏美景。 李夔手按腰间仪刀,一路左顾右盼观看乡野美景,忽地却又想起一事。 他向老关头问道:“对了,这里不是叫崔家头里么?是不是村里大多数人俱是姓崔?” 老关头却摇了摇头:“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哦?” “禀铺长,以前这里确实多是崔姓村人,某听说,他们多是大诗人崔颢之后。只不过,安史之乱后,凤翔府一带犹多动乱,这崔姓族人便纷纷南迁,以求安稳。而前两年黄寇大乱,更有黄部流寇袭扰至此,官兵与流寇在此捉对厮杀,那叫一个端的惨烈!崔姓族人为避刀兵,更是举族迁走,整个村落几无人烟。故而现在,整个崔家头里,这崔姓家族仅有几家贫户存留于此,而其余各户人家,俱是这两年从外地迁来。因此这里百家杂姓俱有,却是不足为怪。” 李夔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他忽地想起了那句熟悉的诗词:“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乱世中的百姓,播迁流离,命如蝼蚁,朝避锋锷,晚躲矢弩,却是复何言之! 李夔沉吟一下,却又问道:“老关头,你可知道那王员外在村里,情况却是如何?” 老关头立即回道:“这王员外呀,听闻是做药材生意起家,自迁居至此,广买田土,家大业大,乃是崔家头里首屈一指的富户呢。” 正文 第五十一章 宾朋满筵 老关头说起了兴致,又对李夔说道:“这王员外发家之后,除了广置田土外,更是娶了凤翔府豪族郑氏之女郑婘为妻。据说这郑婘,乃是荥阳郑氏一族,为我大唐五姓望族之一呢,这般门楣,一般人岂可高攀得起。其妻郑婘嫁给他后,生了一女,叫做英儿,今年才刚及笄。因为其妻近年多病,难奉床榻,王员外又娶了一名小妾,名唤春莺,据说是长安舞妓出身,端的鲜媚可人哩!故这小妾,甚是得其欢心,十分受宠。这不,今天才不惜花费重金,来庆其小妾生辰么。当然啦,也是为了给李铺长与刘文书接风洗尘,这才请我等同去赴宴么……” 这老关头一路叨叨言说,李夔等人一路听着,不知不觉中,就来到了王员外家门前。 李夔抬眼望去,见得这王员外的宅子,实是阔气非凡! 但见一条宽阔的水磨石砖路,逶迤而来,直通宅门。那近丈高的红漆金铆大门外,两只大石狮子狰狞威猛。而府门上面,则高刻了蓝底隶书镏金“王府”二字的阳文横匾。 李夔等人一近其门,便见多名在崔家头里算是有头脸的乡邻,纷纷至其门前,颇为热闹嘈杂。 这时,有一名身着茧绸,头戴布帻,看上去瘦小精干的小老儿,急急上前,向老关头热情招呼。 “老关头,你来啦,这二位是……” 老关头笑着对他介绍道:“吴管家,来来来,某向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李铺长,这位是刘文书,皆是受王员外之邀,前来贵地赴宴哩。” 听完老关头的介绍,那吴管家一双细长的三角眼,登时一亮。 他急急上前,一脸笑容地向二人一齐叉手行礼:“贵客登门,有失远迎!还请诸位随小老儿一道入门,前去宴厅安坐。” 吴管家一语说完,作了个延请的手势,将他们热情邀入。 三人跟着吴管家一路前行,先是入得前庭。 一入前庭,李夔就见此处回廊曲折,怪石嶙嶙,四面重楼飞檐,雕梁画柱,却是极尽华美之态。 一时间,李夔心下羡叹不已。 过了前庭,便是正堂,李夔等人一路穿廊过巷,来到宴厅。 一打开宴厅拉门,放眼过去,却见里面人群已差不多坐满,四周嘈杂不堪,那对王员外的恭维阿谀之声,更是不绝于耳。 此时,见到李夔等人前来,那正一脸笑容端坐在筵席正堂上方的王长富员外,立刻十分热情地向他们挥手致意。 “三位来啦?吴管家,速速安排三位就榻胡坐。” 吴管家就地唱喏一声,便将李夔等三人,安排在左侧长榻的上头,他们的正对面,则是那朱里正等人。 李夔等人,复与朱里正叉手致礼,微笑寒暄。 这时,李夔发现,来客俱是各据长榻而坐,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一人各坐一把椅子。 而席中男子的坐姿,都是在榻上岔开腿用屁股坐,这种坐法,就叫“胡坐”。 而席中之女子,她们的坐姿则是跪坐在榻上,亦是跪坐,这男胡坐女跪坐的不同,倒是足见男女有别。 见众人已基本到齐,王员外立即大声吩咐,上筵开席。 很快,一道道冷热美食,俱上端上前来。 先是普通的醴酪、冬凌粥、子推饼、馓子等食物,将各人桌案铺排一番后,再上来的便是主菜。 这些主菜名称,亦是十分有意思。有的叫贵妃红,是精制的加味红酥点心;有的叫甜雪,即用蜜糖煎太例面;有的叫白龙,即鳜鱼丝;有的叫雪婴儿,是青蛙肉裹豆粉下火锅;还有的叫御黄王母饭,则是用肉与鸡蛋等做的盖浇饭。 更令人叫绝的是,是宴席上还有一种“看菜”(即工艺菜),是专门用来装饰和观赏的,其名为“素蒸音声部”。 其意即为:是用素菜和蒸面等食材,做成一群蓬莱仙子般的歌妓舞女。这样的一道装饰菜放在宴席上,这华丽壮观之感,令李夔等人,顿觉耳目一新! “各位请便!务拘于礼,尽可自在随意。”王员外一脸笑得灿烂,热情地招呼着一众客人。 听得主人这般相劝,下面一片欢声笑语。李夔等人和一众客人一样,亦皆不再客气,随即杯觥交错,大块朵颐,吃得那叫一个痛快。 李夔带喝带吃,酒过三巡,菜至五味,不觉已是醉意朦胧。 这时,他忽想到一个问题。 他扭头向老关头低问道:“为何筵席之上,那王员外之妻郑婘不来吃饮?” 老关头将杯中残酒叭滋一口喝尽,才呵呵笑回道:“嗨!此等庆祝小妾生日之宴,主妻不出面,又有甚奇怪的?再说了,其妻郑婘一直养病,身体不好,不喜这般热闹嘈杂之境,不来参加,亦是无足为奇。” 李哦了一声,却又问道:“既如此,那过生日的小妾春莺,亦是未曾出现,却是何故?” 老关头哈哈大笑:“这就是铺长的不知了。你要知道,这小妾先前乃是舞妓出身,舞技十分了得。这王员外呀,定是存了心思,要让她在众人面前,好好地跳舞露脸呢。估计此刻春莺已化妆完毕,即将出来给客人们献舞助兴了。” 说来也巧,老关头一语说完,那已喝得一脸酡红的王员外,颤颤起身,向众人大声道:“各位宾朋,下面有请某之爱妾春莺出场,为大家表演仿公孙大娘之剑舞。” 听得春莺竟是要模仿公孙大娘的剑舞,下面吃饭的一众客人,顿是愈发嘻笑连连,互相谈论不休。 而穿越客李夔,却又是为之一愣。 剑舞? 什么是剑舞? 见李夔一脸怔然,同坐的刘吉平笑着解释道:“李铺长,据某了解,在大唐举办酒宴,酒食既具,就必定要有乐舞相配。本来这种剑舞,是军队中助兴之小调,后被公孙大娘等乐妓学了去,日渐发扬光大,广受世人好评。而到了玄宗时期,只要一办大宴,圣人就喜欢叫乐女来跳此种仿公孙大娘的剑舞。久而久之,教坊的女子们就开始学习并演出。时至今日,却是各处州镇之中,人人乐见,个个喜观,早已风靡了大唐各处的宴会呢。” 正文 第五十二章 恐怖自焚 “哦,没想到,这宴席剑舞,竟是还有这般来历。” 李夔自饮一杯,才对刘吉平笑道:“某只记得,当年张说之诗《幽州夜饮》中,有‘军中宜剑舞,塞上重笳音。’之句,令某甚是感怀。今日听你之言,才知这剑舞,竟是有这般来头,倒让某长了见识呢。也罢,今晚就在此处,好好地欣赏一番这剑舞表演。” 他一言既毕,那边已鼓乐齐鸣,弦管并起,那盛妆打扮的小妾春莺,已在四名侍女的陪同下,从正堂另道,款款而出。 李夔放眼望去,见这女子衣绮罗,戴花冠,着巾帔,曳锦绣,耀珠翠,施香粉,清丽妖娆,身姿动人,不觉为其美貌大为心动。 这名叫春莺的小妾,在这潋滟烛光的烘托下,在这华丽服饰的映衬下,说是一名绝色女子,亦不过吧。 这时,那春莺玉腕一抖,一柄清凛的长剑闪现在手中。 她轻轻一翻,一个漂亮的剑花挽起,复与四名伴女一齐作了个倚剑观花势,众人顿时大声叫好。 一旁的书生刘吉平,面对这般美人丽景,同样醉意朦胧的他,开始摇头晃脑,扬首吟诗: “红罗叠间白罗层,小娥扶上麝香騟。 碧落今宵谁得巧,凌波妙舞月新升。 仙苑张筵侍夜游,交横簪舄杂觥筹。 密意难传只劝酒,剑花齐烁醉颜酡。” 一首吟罢,春莺与四名伴舞女子已然越舞越快,身形变幻莫测,剑花团团簇簇,看得人眼花缭乱。 李夔仿佛觉得,竟似有一层流动的剑光,团团笼罩在这春莺身上,烛光摇摇,丽影昭昭,让她整个人都有种不真实的缥缈之感。 他斜眼向上座瞥去,却见那王员外亦是一脸欣赏之色,连连抚掌大笑。 而那书生刘吉平,此时,又是摇头晃脑,一首诗词徐吟而出。 不过,他现在吟的这首诗,李夔前世却也听过。 因为这首诗,是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在后世十分有名。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而看到春莺等人,一齐舞出如此漂亮的剑舞,上头的王员外似乎倍觉面上有光,喝得一脸酡红的他,连连击掌,以合舞韵,一副全情投入的模样。而一众客人更是拍掌击腿,大声叫好,气氛端的热烈。 但在这时,春莺原本飘逸流畅的舞剑动作,竟渐渐地慢了起来。 她的身子在不停地耸动,似乎衣服穿得很不舒服,又似乎是因为剧烈跳舞导致身体太热的缘故,而她的脸上,更是柳眉紧皱,樱唇紧抿,一脸不耐焦燥之色。 就在这时,谁也没有想到可怕的事情,突然发生了。 只见春莺那隐约可见的抹胸处,竟然隐隐地冒起烟雾,渐渐地,越来越大,越来越浓。 仿佛只在一瞬间,这位美艳动人窈窕无比的小妾春莺,竟是迅速地被浓烟所吞没。 接下来,有大股的火苗,从春莺身上腾窜而起,越烧越旺,将原本被浓烟裹袭的她,又迅速地燃成一团可怕的人形火球。 烈焰腾空,浓烟滚滚,那烧得哔剥作响的火苗,不时闪烁出可怖的荧绿之光,仿佛如魔鬼的舌头一般,将其中的可怜女人尽情舐食,那刺激的皮肉焦臭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宴厅。 与此同时,春莺的惨叫声,撕心裂肺,同样响彻整个大堂。 这样突如其来的恐怖变故,让整个大堂中的所有人,都是彻底惊呆了。 这小妾春莺,竟然莫名其妙地自焚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不要说正在边吃边看的一众客人,就连上面的王员外,一旁的吴管家和四周的奴仆,以及四名伴舞的女子,均是震惊得大张着嘴,根本就说不出话来。 此时此刻,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已然醉意朦胧的李夔。 他腾的站起,冲着吴管家及一众奴仆大声喊道:“快!快去抬水来灭火啊!” 李夔这句嘶声大吼,让吴管家及一众奴仆仿佛从迷茫中清醒过来,他们象一群受惊的兔子一般,急急地窜了出去。 一众客人亦从惊骇中清醒过来,他们发疯般地在堂中乱窜,互相踩踏,惨叫哀呼,桌倒榻横,杯盘狼藉,现场已然混乱至极。 饶是如此,却没有人想继续呆在此处。 他们疯狂地踢开竹制拉门,有如一群顾头不顾腚的野猪一般,向外拼命逃窜而去。 整个宴厅混乱至极,李夔亦没有继续呆在原地不动。 他象一只敏捷的豹子,迅速扯下旁边的竹席布幔,越过桌案冲上前去,对正烧得滋滋作响的春莺用力扑打。 而见到李夔这般举动,一旁原本皆是呆怔的刘吉平与老关头,亦是紧随其后,纷纷扯了布幔,急急上前,同样奋力扑打起来。 只不过,他们三人虽是尽力扑打,但这火已然成势,又有人体作燃料,一时之间,如何得灭。相反地,在他们的扇动下,竟越来越大,烧得油烟滚滚,滋滋作响。 此时,烧得有如火球般的春莺,惨叫之声已是越来越小,她扑通倒地,整个人已被烧成蜷成一团。 而她这一倒地,连带着脚下的丝织地毯亦滋滋地燃烧起来,有如个裂开的火洞一般,开始四下蔓延。 眼见得整个地毯都要彻底烧着,那吴管家与一众奴仆,才终于纷携大大小小的水桶,从大堂外纷拥而入。 “噗!” “噗!” “噗!” …… 一桶桶凉水,纷纷浇在春莺身上,以及正在猛烈燃烧的地毯上。 约浇了半柱香的功夫,春莺身上的火苗才终于熄灭,地毯亦被彻底烧灭。 这时众人看到,原本华美富丽的地毯,已被烧成了片片焦黑的糊状物,而原本美艳多姿的春莺,竟已被烧成了一个蜷在一起的黑色团块。 这般惨烈情景,当真惨不忍睹。 这时,从上堂之处,传来王员外凄然至极的哀叫:“春莺啊!我的春莺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文 第五十三章 烛芯效应 王员外连声哀嚎,从上座急急奔下,扑通一声,跪倒在春莺的尸体旁。 “天杀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王员外痛心疾首捶胸顿足:“怎么好端端的,春莺她竟自燃起来了啊……” 王员外在这里大声哭嚎,吴管家与一众仆人,皆是木然呆站原地,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李夔却蹲下身来,仔细地察看已被烧成焦块的春莺尸体。 他看到,面前的春莺尸体,全身烧毁的情况极其严重,外面的衣服与皮肉基本俱已烧化,只有一堆焦黑的骨头,似乎还在无声叙说着方才那恐怖的一幕。 而在烧得只剩骨头的尸首下面,李夔更注意到,有一些黄色的粘稠物质,盘桓于地面上。 这时候,李夔心下忽地闪过一词。 烛芯效应。 “烛芯效应”也叫“灯芯效应”或“蜡烛效应”。再具体一点来说,就是人体被火焰焚烧,造成脂肪溶化后浸透衣物,如蜡烛一般以高温燃烧,直到人体组织彻底焚毁的景象,被称为“烛芯效应”。 人体出现“烛芯效应”时,就好比一个烛芯在外的蜡烛,在起火的状态下,就开始不停地燃烧。在足够的高温下,人体脂肪会被烘烤融化成液态,渗入衣物当中并被点燃。这时候,人体开始依靠脂肪自行燃烧,直到燃料用尽。 而人体的脂肪,作为一种高能燃料,在燃烧时会发出极高的热量,导致肌体和骨骼被完全焚毁,就如同火化一般。这种自然界的奇观,会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发生,也被作为法医对人体在不明原因下自行起火焚毁的通用解释。 所以人类穿的衣服若被火点燃,如果无法在第一时间摆脱,那就会皮肤被烧脱落,皮下脂肪融化流出,衣服被液化脂肪浸湿后成了“灯芯”,而体内的脂肪就像是“蜡”,源源不断地提供燃烧的燃料,于是人体就像蜡烛一样慢慢地燃烧,直到所有的脂肪组织都被烧完。 另外,在燃烧的过程中,还有一些融化的脂肪流出体外,流到地板或地面上。由于没有衣服做灯芯,这些流出的脂肪不会继续燃烧,而是残留于身体下面。这就是为什么在自燃的死者身下,总能发现黄色的粘稠物质的原因,因为这种东西就是人体烧融的脂肪。 见到这地板上面,流结着春莺身上流下来的烧融脂肪,李夔又忽地想起了,前世在警校时所读过一个案例。 1991年2月,美国俄勒冈州Medford市附近的一座树林中,两名步行者发现一具正在燃烧的女尸,遂赶紧报警。据警方调查发现,这具被烧化的女尸,胸口和后背有多处刀伤,手臂向外展开,小腿和颈部皆有燃烧迹象,右臂,躯干及大腿的软组织被燃烧殆尽。大部分骨骼仍然完整,但已经在高温中变脆。而从胸部至膝盖的大部分肌体组织,以及脊椎与盆骨等处,已被全部焚毁。 后来,办案人员发现,凶手是在尸体上喷洒了将近一品脱(略小于半公升)的barbecue starter fluid(一种引燃烧烤碳的油料,类似煤油)。被衣物包裹的尸体,又被喷洒了助燃物后,开始在富氧的环境中固定燃烧,因此发生了类似的“烛芯效应”,这才导致尸体烧毁得如此干净。 那么,现在面前春莺尸首能被烧毁得如此彻底,也就是这种烛芯效应所导致的后果。 想到这里,李夔眉头大皱。 他伸出右手,小心地从春莺那蜷成一团的黑乎乎焦块尸首上,用手指轻轻地一扣一刮,拿下一片尚是完整的焦片。 李夔目光锋锐如刀,仔细地观察着这块小小焦片,又将这块焦片放在鼻下,轻轻地嗅了嗅。 一时间,他的脸色,十分凝重。 他站起身来,向犹在哭嚎不止的王员外等人,沉声回道:“现在可以判定,春莺确是自焚而死。但她是死于自杀还是他杀,尚需鉴定。” 王员外停止哭泣,脸上泛起愕然之色:“李铺长,你是说,春莺有可能死于他杀?” 李夔直视着他的惊讶的面孔:“是的,完全有这种可能。” 听到李夔这句话,还留在现场的一众人等俱是呆住,整个大堂一片安静。 “那,那李铺长你可知道,春莺到底是何故自燃么?”王员外又急急追问。 李夔沉吟了一下,低声回道:“某方才在死者的残烬中,闻到了黄磷粉的味道。故某猜测,应该是死者身体或衣物上,被抹上了黄磷粉及火油,在春莺大跳剑舞时,因为衣物摩擦生热,从而导致火起自燃。” 在这里给诸位读者简介一下,什么叫黄磷。 黄磷,是古代中国对白磷的常用称呼。 这种白磷,是一种白色蜡状固体,遇光会逐渐变黄,所以又得名黄磷。它是极具危险性,是一种剧毒的物质。人的中毒剂量15mg,致死量为50 mg。误服白磷后很快会产生严重的胃肠道刺激腐蚀症状。大量摄入的话,就会全身出血、呕血、便血和循环系统衰竭而死。而中毒之后,即使病人暂时得以存活,亦可由于肝、肾、心血管的功能不全而慢慢死去。若皮肤被黄磷灼伤面积达7%以上时,便可引起严重的急性溶血性贫血,以至死于急性肾功能衰竭。 而黄磷的另一个特点,就是极易自燃。 据发现,黄磷在空气中的燃点,仅为40 °C,但若因摩擦或缓慢氧化而产生的热量,就有可能使局部温度达到40°C而燃烧。也正是因此特点,李夔在经过一番检验后,才最终断定春莺的死因,是死于黄磷引起的自燃。 这个可怜的舞妓,就这样烧死在可怕的烛芯效应之中。 可叹她妙龄青春,韶华窈体,在这短暂又残酷的自燃后,最终仅剩一堆焦骨残骸。 而李夔这句话,让众人又是面面相觑。 这个死于自燃的小妾春莺,到底是为何而死呢? 或者更简洁一点来说,那就是,她到底是死于自杀,还是他杀呢? 正文 第五十四章 怪异的香味 而要搞清春莺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这个问题,最好也是最快的方法,是要由现在开始推溯回去,还原她入场之前的过程。 只有了解了春莺入场跳剑舞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能做出下一步有效推断。 于是接下来,李夔向王员外问道:“王员外,春莺入场前是在何处?又和哪些人呆在一起?” 王员外一愣,立刻回道:“春莺先前,为了在宴会时演出,一直在妆室内打扮化妆。也只有那四名陪跳的待女,一直与她呆在一起。” “那么这四名女子,现在何处?” 李夔这一问,王长富员外脸上闪过一丝恍然大悟之态。他急急地四处张望了一番,根本就没有看到这四名女子的身影! 王员外一脸愤慨,他扭过头去,冲愣在一旁的吴管家厉声大喝:“这四个骚货,倒是跑得恁快!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把这四个骚浪货儿,给某赶紧找回来!” 吴管家急急应喏,迅速地跑了出去。 很快,他就将这四名女子,从外面一齐带了回来。 这四名侍女,虽然重新进来宴厅,但各人脸上,皆满是惶惧之色。 她们挤挤挨挨,望向王员外的目光满是惧意。 吴管家拱手道:“员外,这四名侍女倒是未曾跑远,方才皆候在院外。现在某将她们已带回,您看……” 王员外嗯了一声,转头便对这四名侍女厉声喝道:“你等四人,皆是春莺身边陪侍,平日也不曾薄待尔等,怎么见主子有此自焚之难,却不来相救,竟是径直逃走,是何道理?!” 那四名侍女被王员外这厉声一喝,俱是吓得花容失色,竟是纷纷跪倒在地。 其中一个年纪年大的女子,怯怯地抬起头来,颤声回道:“回员外,某等见小主如此变故,竟被烈焰当场焚灭,心下惧骇之极,一时间贪生怕死,这才随着一众客人急急逃出堂去,绝非是故意舍弃啊!员外若要责罚,某等无话可说,只得受领便是。” 王员外冷哼一声:“春莺已然自焚身亡,香消玉殒,某再罚你等又有何用!难道还能用尔等之贱命,再将春莺换回来不成!” 他悠悠一叹,复对四人言道:“春莺此番自焚,甚是蹊跷得紧。但究竟是何缘故,死于何因,某必要查他个水落石出,方可告慰春莺在天之灵!你等听好了,接下来武侯铺的李铺长,要对尔等详加盘问。尔等断不可有任何隐瞒,必须一一从实招来,明白没有?!” “某等明白。”下跪的四名侍女一齐喊道。 王员外转过头来,对李夔低声道:“好了,李铺长有何问题,俱可向她们询问便是。” 李夔点了点头,缓步上前,来到了那名年纪最大的女子面前。 那名女子微微抬头,见到李夔手扶仪刀站在自己面前,一副凛然威严之态,吓得她又浑身一哆嗦。 “你叫什么名字?”李夔平静问道。 “某,某叫倚绿……” “莫怕,某之所问,尔等径直回答便是。”李夔盯着她满是畏怯的双目,开始问她第一个问题:“你们四人,与春莺的关系如何?” 倚绿一愣,急急回道:“小主待我等情份极好,主仆关系亦是十分融洽。也正因为这般缘故,她才愿意教我们四名陪侍,一起共练剑舞。且要在这场生日宴会上,一齐为她伴舞。” 说到这里,她的脸上泛起哀切之色:“真没想到,这场为小主举办的生辰宴会,竟会成为她的葬身之地!可怜小主生辰之际,竟会自焚于我等面前,实是令人万难置信!我等于今想来,犹是惶惧不已啊。” “既然你们关系甚好,那你们可曾看到,春莺在化妆之时,有甚异样么?”李夔沉吟了一下,又问了她们第二个问题。 倚绿略一思虑,便将脑袋摇得有如拔浪鼓一般。 “不曾见得。我等与小主一齐化妆着衣,一齐梳妆打扮,后来又一齐持剑进入宴会场地,实是无甚异样。” 李夔眉头一皱,声音却变冷了许多:“真的无甚异样么?尔等可再好好想想。” 四名侍女面面相觑,一时间,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 而李夔亦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冷厉地看着众人。 这时,后面一名看上去年纪较小的侍女,忽地想起了什么,她大声嚷道:“对了,某在服侍小主在穿贴身内衣时,发现了一点异样。” 李夔双眼一亮:“你快说。” “当时,小主穿上内衣,我则帮她在后面系好褡绳,却发现小主身上的香味,似乎比平日要浓烈了许多。” “是吗?那你可曾注意到,这般香味,到底是来自于春莺身体哪个部位?”李夔立即追问了一句。 年轻侍女低头想了想,却是摇了摇头:“这个真不清楚。当时某只是以为,定是小主刻意化妆了浓汝,多洒了香粉,才会有这般异香,故也未曾过多在意。” 李夔哦了一声,微微点了点头。 他嘴角轻笑一下,复对四人说道:“好了,某暂时先问到这里。现在,就请诸位起身,带某前去化妆室看看吧。” 四名侍女站起身来,由倚绿带头,一道离开宴厅,前往大堂左侧的化妆室。 刘吉平与老关头二人,亦欲跟行而来,却被李夔摆手止住。 “查看妆室,有某一个就够了。你二人且在此与王员外作陪,注意保护好现场环境。待某验完,再和与你们汇合。” 听了李夔的吩咐,刘吉平与老关头二人,只得呆在原地。 李夔随着四名女子,一道进入化妆室后,立刻就能感觉到,里面传来了一股沁鼻的香味。 先前在宴堂中,因为春莺自燃,烧得浓烟滚滚,焦臭不堪,薰得李夔等人亦是颇为难受。现在来到这化妆室里,忽闻这般异香,李夔顿是心脑俱是一爽。 “这是什么香味,怎地这般浓郁?”李夔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四名侍女面面相对,却又一齐摇了摇头。 而那名年轻侍女,则低声向李夔言道:“禀李铺长,这种香味名称,我等虽是不知,但某却记得,此种香味,就是先前某在春莺身上所闻到的味道。” 正文 第五十五章 必是他杀 李夔心下一动,立即又追问一句:“那这种香味,你们以前都没有闻过吗?” 四名侍女又是一齐摇头。 “既如此,那你四人与春莺在此化妆时,却是各自坐于何处?” 他这一问,倚绿抢先答道:“禀铺长,因这化妆室地方不大,我等衣柜与妆镜皆是共用,故轮流换衣,来回走动,却也不拘于一处。” 李夔哦了一声,算是回应。 他放眼望去,只见这化妆室,不过是由一间侧室临时改变而成,里面除了一个偌大的衣柜与两面竖立的铜镜,以及寥寥几张桌榻之外,却是空落得很,并无甚特别的地方。 李夔的目光,环视了一圈,停留在那个大大的紫檀木衣柜上。 他耸动了一下鼻子,可以确认这股异香,就是来自于这个共用的衣柜。 “这就是尔等换衣的衣柜吧?” “是的。” 李夔快步过去,一下打开柜门,立时就闻到了,那股已熟悉的异香。 更准确地来说,这股异香的来源处,是最上面的一层。 “这最上层,可是先前春莺放置衣物之处?”李夔指着上面的柜层,又向这四人问道。 四人俱是点头。 倚绿更上前一步,指着上层的衣物对李夔说道:“铺长说的没错,这些就是小主换下的衣物。” 李夔伸出手去,将春莺换下的衣物从柜中拿出,仔细地翻看了一番。 这堆衣物,质地华丽,手感极佳,多有珍珠与琥珀为饰,在烛光下颇为耀人眼目。但他仔细翻看了一翻,却并没有看到什么异常之物。 李夔又探头入柜,对着这一层放置春莺衣物的空柜,仔细地闻了闻。 然后,李夔将春莺的这堆衣物,重新放回柜层。 他转过头来,向四名女子问道:“那你们所换的跳舞衣物,却是何时准备好的?” “昨天就准备好了,一齐放于这里,就等今天来换上。”倚绿立即回答。 “是你们自己拿进来的吗?” “是的,全是由我等自行拿了进来。随后,小主便锁了门钥,不让闲杂人等进来。且这把钥匙亦在小主手上,由其亲自保管。你看,这不还在桌上么?” 李夔顺着倚绿所指,,看到了化妆台上,那一把小小的黄铜钥匙。 “你确定开化妆室门的钥匙,就是这把吗?” “是的。某十分确定,因为某当时就在小主后面,跟她一起入得房来。” 李夔拿起那把黄铜钥匙,来到化妆室门口。 他拿起那把悬挂在门上的铜锁,先轻轻地嗅了一下,便把锁合上,再用这把钥匙,咔的一声,打开了。 倚绿说得没错,这把钥匙就是用来打开化妆室铜锁的。 李夔沉吟了一下,便将这锁与钥匙一同收集起来,揣入衣袖之中。 然后,他一个人手持一根硕大的蜡烛,在化妆室里又仔细地收了一圈,将此处的每一个地方与角落,都详细地观测了一番。 那四名侍女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位武侯铺的铺长,这么一个人仔细地检查观测,却是什么话也不敢多说。 终于,李夔在彻底又全面地检查了一遍后,便带着这四名女子,一道从化妆室返回了宴厅。 见到李夔等人出来,刘吉平与老关头等人赶紧围上去。 “李铺长,可检查完毕了么?” 李夔朝他们点了点头,一抬头,却见那里正朱义,亦回到了宴堂之中。 朱里正见李夔的目光向自己望来,却是赶紧避开他的目光,脸上亦泛起惭愧之色。 见此人这般表情,李夔知道,里正朱义必是因为他身为一乡之里正,先前却与一众客人一同仓促逃跑,才不敢与自己对视。 他轻咳一声,向那王员外等人大声说道:“王员外,朱里正,现在某已查清了,春莺必是死于他杀。” 李夔此语一出,一堂皆惊。 员外王长富急急问道:“李铺长,你是怎么查出来的?” “员外,某有多项证据,可以证明。” “但言其详。” “首先一点,春莺没有自杀动机。”李夔侃侃言道:“从与各位的交谈,以及这四名随意侍女的问话中,某并没有发现她在此番自焚之前,有任何异常之处。也就是说,她并不存在有被人逼迫,或是因为自身状况等因素,而要自寻绝路。” 王员外捋须微叹:“是啊,某对春莺,那叫一个倾心相待,倾尽恩宠!她若还要自杀,实是说不过去。” 李夔又继续说道:“而第二点,就是她死亡的方式,一般来说,亦绝非自杀者之选择。” “为何这么说?” “因为活活自焚的痛苦,远超人体所能承受的程度,但凡是真正的自杀者,却是绝少考虑这般痛苦至极的死亡方式。” 李夔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再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自杀者下定决心采取这种绝对惨烈的自杀方法,那她一定会有一个极为强烈的心理诉求,即想用此种惨酷惊心的方式,来威胁或逼迫某人。但春莺身为一名受宠的小妾,每天如此得宠,又怎么会定要寻此绝路以求自尽呢?而身为买的小妾的她,又能以这般惨烈的方式来逼迫谁呢?” 李夔的话语,令在场的一众人等,俱是默然。 是啊,这样一名得宠的小妾,每天的生活就是吃喝玩乐,更何况,她每天居于家中,又没有与其他人发生什么过不去的纠纷,却是绝对没有要自杀的理由啊。 王员外一声轻叹,点了点头,算是同意李夔的观点。 不过,他立即又提出了一个问题。 “那既已确认是他杀,依李铺长之见,杀害春莺的却是何人?” “这个现在正在调查,一时却是难知。”李夔直视着他探询的目光,沉声道:“不过,某却已明白,此人到底是如何杀害春莺的。” 李夔这句话,让众人的目光,又是齐齐地集中在他身上。 “那你快说,这名凶手,是怎么杀害春莺的?”王员外的声音明显发颤。 李夔环视众人,面容平静地侃侃而述。 “这名凶手,应该是王员外你府上的熟人,对府中房间与路径皆十分熟悉。所以 正文 第五十六章 龙涎香 李夔微微一笑:“这个么,就请各位来现场一看,当会更有身临其境之感。” “你是说,去妆室现场查看么?” 李夔点点头:“正是。王员外、朱里正,二位可皆随某前去一看,便可知晓。” 他一语说完,又对刘吉平与老头道:“现在调查已毕,你二人亦人随某前来。” 于是,在李夔的安排下,那王长富员外、里正朱义、以及他自己的手下刘吉平与老关头,一齐随到李夔,从宴堂左侧门处离开,一路来到了化妆室外。 在化妆室门口,李夔站住了脚。 他从怀里掏出化妆室入口处的钥匙与铜锁,递给一旁的王员外。 “王员外,你可看看,这把铜锁与钥匙,究竟有甚异样么?” 王员外接过铜锁与钥匙,先是仔细地看了一看,又用钥匙咔的一声,将其打开。 他连开数下,未见异常,便抬起头来,用迷惑的眼神看着面前的李夔。 “李铺长,这锁无甚异处啊,怎么……” 李夔微微一笑,将铜锁拿了过来,指着锁孔的位置对他说道:“王员外,朱里正,你二人好好看看,这钥匙插孔处,是不是有两道新鲜的刮擦痕迹?” 听得李夔这句话,王员外重新接过铜锁,就着火烛仔细地看了看,便连连点头。 “李铺长说得是,这插孔之处,确实有两道新的摩擦刮痕呢。” 里正朱义亦将铜锁接了过来,对着插孔仔细地看了一看,便向李夔问道:“李铺长,那插孔处的新刮痕,却是恁的回事?” 李夔直视他的双眼,沉声道:“这就说明,是有人是根据原有的钥匙,暗地配了新钥,用来打开这化妆室的门锁。但因为新配之钥匙,与锁孔并不完全吻合,以致在插入或拔出,多有带刮,才会产生这种新鲜可见的细小刮痕。” 李夔的话,让二人连连点头。 要知道,这配钥匙之事,哪怕是在现代社会里,有了先进的电子配钥机,这钥匙磨制也不会一蹴而就,而是需要多次打磨与比配,才能最终顺畅使用。 而在纯靠手工打磨配钥的古代,光凭眼力与手工,想要制成与原有钥匙性能外观一样的新钥,却是根本不可能之事。 这就导致这名凶手在新配了钥匙之后,不得不反复插试,才总算打开化妆室门上的铜锁。也正因为如此,才会在锁孔处,留下了这两道细小的刮痕。 “李铺长的意思,是说有人拿着原有的钥匙,暗地了去配了新钥,然后以新钥打开了化妆室大门,悄悄潜入其中?”一旁的刘吉平,小声地插了一句。 李夔点了点头:“正是如此。此人正是靠着此法,才得以打开了大门,才得以潜入化妆室作案。好了,现在我们再入房查看吧。” 李夔推开大门,迈过门槛,那股熟悉的香味,又扑面而来。 “哇,好香呀,这是什么香?”老关头好奇地问道。 “是啊,真的好香,老夫也活了这么大岁数,倒也是从未闻过此种香味呢。”一旁的里正朱义,亦是抽着鼻子闻个不停。 李夔注意到,此时王员外的脸上,却是闪过一丝尴尬之色。 他讪讪低言道:“这种香么,以某看来,应该就是龙涎香了。” “龙涎香?” 见众人一齐望向他,王员外急忙解释:“这龙涎香么,又名龙腹香,却是稀罕难得,仅在凤翔府城中的高级妆品店中偶尔有售。某当天去凤翔府游玩时,曾无意中看到过。其香之原色,黑褐如琥珀,时有五彩斑纹,若不透明的固腊状胶块,有持久延绵之香气,更有一股独特的甘甜香味,令人闻之欣然陶醉。故来售此物的西域商贾,又将其称为‘灰琥珀’……” 听了这王员外的叙说,李夔与在场的一众人等,才终于知道,自己所闻之香,原来是传说中最好的香料——龙涎香。 龙涎香的实质,其实是抹香鲸科动物抹香鲸肠内的一种分泌物。这种分泌物在鲸体内干燥后,有的抹香鲸会将其吐出来,有的则会从肠道排出体外,仅有少部分抹香鲸将其一直留在体内。 而排入海中的龙涎香,起初为浅黑色,在海水的浸泡作用下,渐渐地变为灰色、浅灰色,最后成为白色,在被人类寻获之后,主要用来制做香水以及定香剂。 从古至今,龙涎香就一直作为高级的香料加以使用。 哪怕在现代社会,西方的香料公司也将收购来的龙涎香在分级后,将其磨成极细的粉末,溶解在纯酒精中,再添入其他物料,最终配成5%浓度的龙涎香溶液。这种溶液,或用于配制顶级香水,或作为高级定香剂(其作用能使香精的香气较为稳定、并且挥发缓慢,是香精的重要组成部分。)。 因为龙涎香在使用之前,已经受了长久的洗涤和吹晒,算是一种天然的提纯方式,所以它纯度很高,在香料之中,可算极品。也正因为这般缘故,它是高级香水或香精中,不可缺少的“奇香”。而使用其配制的香水香精,不仅香气柔和,而且留香持久、美妙动人,所以从古至今,一直深受人们的喜爱。 所以,哪怕在现代社会里,龙涎香的价格都十分昂贵,差不多可与黄金等价。 正是因为这种香料十分罕见昂贵,李夔虽是现代穿越过来的人,亦对其不太了解,更不用说诸如朱里正、老关头这样一直生活在乡野之地的普通民众了。 王员外叹道:“这种龙涎香,因其香味馥郁,延绵悠长,某在凤翔府城甫一见过,便是爱不释手。遂立即决定,要购买一些送给爱妾春莺。但因为上次去凤翔府城时,某随身所携钱钞不够,故未得立即购买。” “于是,某回来后,次日便安排吴管家派人再去一趟凤翔府城,定要趁尚是有货之机,将这龙涎香水买回来。后来,吴管家安排负责采买的家仆陈三前去,将这龙涎香水买回,并交予了某。某心喜之余,立即将这瓶极稀罕珍贵的香水,亲手赠予了爱妾春莺……” 正文 第五十七章 如此杀人手法 “春莺得此龙涎异香,自是十分高兴,遂对某说她要在这生辰宴会上使用,让一众来宾俱是知晓。而且为了达到更好之效果,就连那四名侍女,她都暂时瞒着。只是万万没想到,这名贵的龙涎香,是她第一次用,亦是最后一次……” 说到这里,王员外的声音,明显哽咽。 李夔接过话来,继续向众人说道:“有王员外这般说辞,接下来的事情,便可说通了。这名凶手,之所以敢大胆使用有明显蒜臭味的黄磷粉末,将其偷偷点洒于衣柜中春莺要换上的内衣上,就是因为有了这种浓郁的龙涎香加以摭掩,黄磷粉的蒜臭味可以尽被覆盖。这才让穿衣的春莺与陪跳的四名侍女,俱是未曾觉察。” “后来的一切,便如某先前所说,这没有丝毫觉察的春莺,穿着这件沾涂了许多黄磷粉的内衣,在这炎热夜间热烈跳舞,很快就导致黄磷自燃,将其自身点燃,焚烧至死。” 说到这里,李夔复朝前走了几步,来到衣柜旁边一处地方,指着积灰处一个模糊的鞋印,向众人说道:“你们来看看,其实在这里,还有一个更为明显的证据,就是这个残留的脚印。” 王员外朱里正等人急急上前,看到这个踩压了衣柜旁边积灰处的脚印,俱是一呆。 刘吉平小声道:“李铺长,这个脚印前掌宽大,尺寸颇长,必是男人的鞋印。可见这化妆室里,确有男人偷偷进入过呢。” 李夔点了点头:“是的。因为这个鞋印的尺寸大小,乃是成年男子大小,与春莺与四名侍女的鞋印,俱完全不符。鉴于这个鞋印新鲜,鞋印位置又正好位于衣柜旁边的积灰处,且化妆室这段时间又无他人进入,故最大的嫌疑,就是作案凶手留下来的。而且,某现在根据鞋印大小,可大致推测此人的身高。” “推测出此人身高?这,这也行么?”里正朱义好奇地问了一句。 “当然可以。” 李夔朝他点点头,便蹲下身来,用手指大致量了一下鞋印长度。 然后,他转头向众人说道:“一般来说,人脚的大小,会和身高成正比。身高越高,脚越大,鞋印也越大。若凶手不是畸形身材的话,那他的身高约等于鞋码的6.5倍多一些。这样算来,这鞋印长度约为二寸六,那此人的身高,可大约推断为五尺七寸。” 众人听了李夔的话,顿是啧啧连声。 没想到,这位李铺长,竟还有这一手呀。 他能从鞋印推断到身高,却是众人闻所未闻的新鲜知识呢。 当然,他们不知道,这种依据鞋印长短来判断对方身高多少的技术,在现代社会的侦查技术中,却是普通得不太再普通了。 那么,依照唐代的尺寸,即一尺约是30厘米的尺寸来计算,这五尺七寸,也就相当于是现在社会的171厘米。 而凶手的这个身高尺寸,在唐代,算是十分正常体型的成年男性了。 毕竟,据后世探查墓葬的结果,发现唐代成年人的正常身高,男性平均身高1.68米,女性平均身高1,53米左右。 说到这里,李夔目光灼灼地望向王员外:“所以,某现在来总结一下吧。这名凶手的特征就是,是一名身材较普通人稍高一点的成年男性,且此人十分了解王员外府内的居所结构,对府上各人的人际关系亦十分了解。同时呢,此人极可能与王员外或春莺有极大的私怨,才最终用了这般令人意想不到的手法来害死春莺,同时尽可能地造成最为恐怖与惨酷的杀戮效果,以求骇人耳目。” 李夔说到这里,王员外忽然嗨的一声,猛地跺了一下右脚,震得整个地板,都在不停发颤。 “某知道了!某知道是谁杀害春莺了!这个千刀万剐的夯货!”王员外牙齿咬得格格响,脸上的表情更是无比狰狞:“杀害春莺的凶手,就是代某去凤翔府城买龙涎香水的陈三!” 听到王员外这般大喊,众人的目光,顿是齐齐地望向了他。 “这厮的身高,就如李铺长所言,差不多就是五尺七寸。另外,只有他前去凤翔府采买过龙涎香,某再未派他人前去买过。此人又长期在我府上做事,对府中房屋与上下人员俱是十分熟悉,这才令他能从容地做案害人,实是可恶之极!” “某现在终于想明白了,就是这厮害了春莺啊!前几天,吴管家曾向某禀报,说陈三这厮,曾在多次在春莺房外徘徊窥探,一副意图不轨之状,被他发现后,给当场喝斥离去。却没想到,某虽这般宽仁处置,这厮竟因此而衔恨在心,想出这等可怖的害人手段,真是何等毒蝎心肠,何等禽盖不如!某,某定要抓住这厮,将他碎尸万段!”王员外愤怒的吼叫声,声震屋瓦。 “那陈三现在何处?”里正朱义急急问道。 王员外一怔,便立即来到化妆室门口,朝宴堂处大喝了一声:“吴管家!” 听到主人叫喊,那身形瘦小的吴管家,有如一只受惊的兔子一般,从外面连蹦带跳地跑来。 “家主……” “告诉某,陈三去哪了?!” 吴管家直面王员外那愤怒得几乎冒火的双眼,颤声回道:“禀员外,陈三去凤翔府买纱帐去了。现在天气越来越热,蚊虫日多,故小可昨天中午时分,就派了陈三前去凤翔府,为府中采买新鲜纱帐。时至今日,尚是未归……” “哼,狗杂种,这般害人性命,竟还能装成无事人一般前去采买纱帐!”王员外厉声道:“那这厮到底何时能回来?” “禀员外,陈三已去了两天,按路程算,预计最迟明天便可回来。” “好!等这厮回来,你立马将其逮住,擒到某面前来!某定要使出狠辣手段,让这家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王员外说到这里,又是一脸狰狞。 “是!小可明白!” 正文 第五十八章 县城报信 此时,李夔等人亦向王员外与朱里正,先行告别。 “王员外,此处发生这般人命案件,某此番调查完毕,也将立刻派人回汧阳县城,向韦县令及段县尉禀报。现在这宴堂与妆室,为保持案发现场原样,需得好生看管,不要让闲人进入。至于这嫌疑人陈三,待其回来之后,可立即派人来武侯铺,向某等禀报。” “好的。今天此番惨厉变故,真是……唉,无论如何,辛苦李铺长与各位了。”王员外苦笑道:“既如此,各位请先回去休息吧。这两处现场,某皆会派人看管,断不会令闲杂人等闯入。至于那贼厮陈三,一旦其回来被某擒住,某必立刻派人去武侯铺通知各位。” 李夔点点头:“多谢了,李某就此告辞。” 随后,李夔带着刘吉平与老关头二人,从王员外家里离开,一路返回武侯铺。 夜风萧瑟,星月无光,在回去的路上,李夔沉默不语。 一旁的老关头,却是不停地长吁短叹。 “唉,这小妾春莺,恁标致的一个美人儿,竟是死得如此惨烈恐怖!某活了恁大岁数,还是第一次见到活人被烈火活活烧死的惨酷情景,啧啧……”老关头摇头叹息道:“真没想到,外贼易躲,家贼难防,这陈三为报私仇,竟是这般丧尽天良,做出这等惨绝人寰之事,实是端的可恨!” 听到老关头这般连声感叹,李夔眉头紧皱,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李铺长,你觉得,真是那陈三将春莺杀死么?在下总觉得,这般认定凶手,未免太武断了些。”这时的刘吉平,亦从一旁小声插话。 李夔低声回道:“此事现在尚难说清,且等抓到那陈三后,某自有说法,尔等不必多言。” 他一语说完,又转头望向老关头,对他吩咐道:“老关头,今夜你略作休息后,休辞劳苦,就乘某租来的那匹花斑马,赶回汧阳县城。你可算准时辰,在早上城门打开后,就立即进入城中,向韦县令及段县尉,报告此番凶案消息。要让他们立即派人过来,一同调查这件命案。” 老关头急急回道:“好的!铺长放心便是,某定会一定连夜赶路,前去汧阳,尽早去给韦县令与段县尉报信!” 众人回到武侯铺后,便是自去休息。 而子时刚过,老关头立即起身出发。 他牵了那花斑马,跨马上鞍,双腿一磕,花斑马一声长长嘶鸣,急急奔行远去。 李夔却一直没睡觉,他站在窗前,望着老关头一路乘马远去,消失在远路尽头。 本来,李夔是打算自己前去县城禀报的,但因为他的夜间骑术并不高明,为免有失,只得派这更熟于夜间骑乘的老关头前去报信,这却是没办法的事情。 朦胧月色下,他面上的表情,却是愈发凝重。 真是计划不如变化呀。 他原本想着,明天要派老关头去凤翔府请泥水匠人来整修武侯铺,却万没想到,这个晚上在这王员外家里,竟会发生这等可怕的怪案。 此番变故,倒是让自己的先前计划,只得就此暂停了。 现在的李夔,只能把全部的注意力,皆集中在这个自焚案子上了。 至于诸如维缮武侯铺之事,只得暂且停手。 不过,这一个晚上,心事重重的他,都是半躺于床榻之上,睁着双眼,却无法安眠。 直到天亮时分,他才总算微眯双眼,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 天亮后,李夔起床洗漱,这时文书刘吉平亦已起身,二人正好打了照面。 李夔看到,这位书生亦是眼眶发肿,满眼血丝,看来昨天晚上,这位他刚刚任命的文书,亦是没有睡一个好觉。 不久,就到了大食时间。 二人就用武侯铺中积存的一些粟米,正准备开始做饭,便听得武侯铺外马蹄得得,连绵而来。 李夔与刘吉平二人,急急奔出查看。 却见远处的官道转弯处,那老关头正引着县尉段知言,不良帅方炼,以及五六名不良人,一齐策马疾奔,向武侯铺快速驰来。 见得他们行近,李夔与刘吉平二人,急忙上前参拜。 县尉段知言吁的一声,翻身下马,将李夔与刘吉平二人扶起。 随后,满面风尘的他,却是立刻对李夔言道:“韦县令身体不豫,故在得了老关头的信报后,只派某与方炼率众前来,总算一路顺利到此。你等也休来虚礼,快将这自焚案的经过,向某详细说明一番。” 李夔笑了笑,便向众人邀道:“各位从县城急急赶来,实是辛苦,不若先在这边吃点便饭,某与各位一道边吃边聊,把昨夜的案件经过,向各位详细解说一番。” “也好,我等一路赶来,确是肚饥得紧,就随你安排吧。” 接下来,段知言等人,一齐入得武侯铺中。 而在这时,不需李夔吩咐,那老关头已匆匆赶去庖厨间,立即前去蒸煮面饼,给各人充当早餐。 很快,面饼蒸熟,县尉段知言与不良帅方炼等人,此时已是饿得慌了。 所以,包括李夔在内的一众人等,俱是双手并用,端着蒸饼,大吃大嚼。 而在各人吃饭之时,李夔便把昨夜案发的整个经过,向他们作了一个详细的说明。 听了李夔的叙说,众人俱是吃惊不已。 没想到,在这乡野之地,竟会发生这般可怕的自焚案件。 其实,老关头前去县衙时,已向段知言方炼等人,大致地讲述了一番案情,便因为此人表述能力差劲,说话又多有磕巴,县尉段知言等人只留有一个颇为模糊的印象而已。 但现在这此,有了李夔这个探案第一人的具体描述,众人对这次自焚案的感受,可就更直观得多了。 段知言迅速吃完自己手中的蒸饼,便向李夔皱眉言道:“这么说,据你现在的分析,最大的作案嫌疑人,就是这个去凤翔府采买纱帐的陈三了?” 李夔沉声道:“目前的情况来分析,确是此人嫌疑最大。不过,我等尚需更多证据,才能最终判定。” 二人正说着,忽地一人,踉跄着冲入武侯铺中。 “哦?是吴管家……” 李夔一语未完,吴管家已是一脸仓皇地喊道:“各位官爷,不好了!那陈三在马蹄岭上的一处山崖处,跳崖自杀了!” 正文 第五十九章 陈三之死 听到这个突兀的消息,从吴管家嘴中急急说出,刚刚吃饭完毕的一众人等,俱是愣住了。 不是吧? 这个破案的关键人物陈三,就这么死了? 不良帅方炼腾地站起,冲着吴管家厉声喝道:“你说什么?那嫌疑人陈三,就这么跳崖死了?” 吴管家哭丧着脸,却是连连点头。 “那他到底是怎么死的?你到是快快说来!”方炼大声催促。 吴管家一声长叹,便在众人注视下,讲述了一番陈三从回来到死亡的大致经过。 原来,陈三是在今天早上,就从凤翔府城中,回返了崔家头里。 至于他此番前去,在凤翔府城所买订的纱帐,则由长期合作的商家,将纱帐随后用牛车送来。而陈三本人,则是先行一人回返禀报。 结果没想到,他一到崔家头里,正好路遇一名昨夜参加了生辰宴会的故人。 那人与他相熟,一见陈三回来,立即将昨夜王员外府上那春莺自焚的惨案,一一告诉了他。 说来也巧,陈三才听完消息,还来不及反应,就正好碰到王员外府中外派的一队家丁。 原来,王员外为了尽快擒获这陈三,已在府外安排了数队自家府上的家丁,让他们在外面四处搜查陈三是否回来。 这时候,他们一眼就发现了刚与村民聊完的陈三,遂立即鼓噪上前,堵住前后道路,意欲将他一举擒获。 见到这群人来势汹汹,正四下包围而来,陈三脸色大变,当即拔马逃窜,直奔山林。 见他逃向山道,一众府上家丁自是紧追不舍,一路尾追而去。 陈三见众人一路尾追,只得愈发拼力逃窜,他打马行到半山腰处,因山高林密,马匹难行,无奈之际遂弃了马匹,独自继续跑上山去。 此时,从山脚追来的众人,已是气喘吁吁,各人俱是一脸疲色。 但是,眼竟陈三还在往山顶窜逃,众人又不得不继续咬牙上追。但因为山路越发崎驱,又多有灌木丛林相阻,想要追上窜逃的陈三,自是十分不易。众人追来追去,竟是生生地将陈三给追丢了。 不过,此时听闻陈三逃往山顶的消息后,王员外又派了更多的人手,将整座山头全部包围起来。 这样一来,窜逃上山顶的陈三,再无逃出生天的机会。 众人将整个马蹄山前岭团团围住后,便继续鼓噪着向上追去,不断地缩小包围圈。按王员外的话来说,那就是不找到并活擒这陈三,绝不罢休。 一人继续向山顶追击,又气喘吁吁地爬了半个时辰,已然快到山顶处时,却见得此处有一座荒废的破庙。 众人立即入庙搜寻,却沮丧地发现,这座庙中空无一人。 于是,众人只得咬紧牙关,绕过这座破庙,继续向山顶追击。 终于,在众人皆是爬得精疲力尽之时,他们遥遥地看到,在一处突出的山崖上,那窜逃的陈三,正呆站于此。 见到这陈三伫立山崖边缘,已是逃无可逃,众人立刻抖擞精神,继续鼓噪上前,意欲将他一举拿下。 就在这时,谁也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陈三见众人围来,仿佛知是逃无可逃,竟是纵身一跃,从山崖上一举跳下。 他的身形,从崖上跃下后,便迅速消失在黑暗的峡谷之中。 他这一跳,完全出乎了众人的预料。 谁都没有想过,这陈三在走投无路之际,最终竟是做出如此选择。 于是,他们只得又循着来路,匆匆跑下山去。 大部分的家丁前去山沟中寻找陈三的尸体,另有两人则急急跑去入山的道口处,向正等在那里的王员外与吴管家二人禀报。 听得禀报,王员外与吴管家二人,亦是大为吃惊。 随后,王员外立即让吴管家前去武侯铺,去见李夔等人,向他们通报陈三跳崖自尽的消息。 说到这里,吴管家连声叹气。 “唉,真没想到,最终陈三这厮,竟会在山崖上寻了短见,倒是大大出乎我等所料。这不,王员外立即派某前来,向各位通报此人跳崖自尽之消息。” “此人若是这般跳崖寻死,必是畏罪自杀。”不良帅方炼立即说道:“他定是害怕自己落入王员外之手,以至于要饱受折磨。故在走脱不得的情况下,才这般自寻了短见,倒亦是极有可能。” 他一语说完,转头望向段县尉:“段公,陈三既已自寻短见而死,那接下来,我等却该如何行事?” 段知言却把目光,望向沉默不语的李夔:“李夔那依你看来,我等现在,却该如何……” “陈三此时,是死是活,尚难明晓。我等现要立即前去探查,尽快寻到陈三的尸首,方为要紧。”他一语未完,李夔便立即接话过来。 段知言点了点头,同意他的看法:“好,那我等现在就一齐去山崖下看看,看看陈三的尸首可曾找到。” 于是李夔一行人,随着吴管家一同前去,匆匆赶往马蹄岭山崖下。 而他们一从武侯铺出来,天空忽地乌云翻卷,似乎一场大雨即将瓢泼而下。 初夏时分,天气多变,倒也不足为怪。 众人来到马蹄岭山脚处时,首先就看到员外王长富与里正朱义二人,正站在一顶凉棚下,神情焦急地等着消息。 见到李夔带着县尉等人到来,王员外与朱里正二人,急急上前参拜。 简单地寒暄了数语,并且互相认识之后,县尉段知言立刻问道:“王员外,现在陈三的尸首找到没?” 王员外皱着眉头道:“唉,哪有这么容易!这马蹄岭下,乱石崎岖,杂草茂盛,光线阴暗,又有一条马蹄溪水贯穿其中,某手下家丁,虽已尽力去找,这一时之间,却是如何可以轻易找到。” 李夔走了过来,向段知言低语道:“段县尉,现在即将天降大雨,若再不抓紧寻找,只恐山洪将至,陈三尸首有被冲走之虞。某愿与方帅,以及这一众不良人,亦去随家丁找寻,定会尽快找到陈三尸首。” 段知言一声微叹:“也罢,你等一齐去吧,务必要尽快找到陈三尸体。” “得令!” 正文 第六十章 暴雨捞尸 李夔与方炼二人,领了五六名不良人,一同向山沟急急奔去。 雷声隆隆,阴云翻滚,眼看着一场大雨就了起来。 李夔等人,不得不愈发加快了行进速度。 现在便是这般难寻,若是下起大雨,再想找这陈三尸首,只怕更加不易。 他们匆匆来到山沟下,众人发现,这处峡谷还真如王员外所言,一条曲折的马蹄溪蜿蜒而过,处处乱石,杂草茂密,端的十分难行。 接下来,李夔等人与一众家丁一起,在这山谷中四处找寻陈三的尸首。 而在这样的环境下,想要顺利找到陈三尸首,却是谈何容易。 这里光线阴暗,崎岖难行,既有树枝灌木阻挡,又有尖刺挂身碎石扎脚,还有突如其来的蚊虫毒螫,令一众搜寻的不良人与家丁,俱是苦不堪言。 忽地一声惨叫,惊响在各人耳边。 李夔直起身来,抬眼望去,却见是远处一个王府的家丁,不小心被毒蛇咬伤了脚踝,正兀地大声惨叫。 而就在众人手忙脚乱地将他抬走时,那积聚多时的大雨,在电闪雷鸣之中,终于倾盆而下。 漫天的大雨,有如倾倒了银河之水,那密集的雨丝,就如一根根锋利的箭矢一般,向大地暴射而去。让下面正在搜寻陈三尸首的一众人等,俱是淋得有如落汤鸡一般,甚至连眼睛都无法在暴雨中睁开,可谓苦不堪言。 而更可怕的是,那马蹄岭下面的山溪,亦是瞬间暴涨,水势开始汹涌澎湃。 越涨越高的山溪,象一只从睡梦中苏醒的猛兽,发出可怕的低吼声,水势以难以阻扼之势,开始四下漫开。 “快撤!山溪涨水了!此处不可久留!”有人惊慌地大叫起来。 一众家丁随即掉头猛跑,离开这个危险之地。 见到迅速猛涨的山溪,李夔十分无奈,亦只得下令,让全体不良人也一齐撤出山谷。 毕竟,现在山洪来袭,众人若是不想被溪水溺死,或被可能暴发的泥石流所吞没的话,就只得先行赶紧撤出。 于是,众人一道退至凉棚之下,在那里静候雨停。 这样的等待,自是极其无聊。 县尉段知言与王员外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李夔却是一直沉默不语。 他伫望着凉棚外的漫天大雨出神,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这场豪雨,一直下了快一个时辰,才终于渐渐稀落停止。 此时,那条原一细小如练的山溪,已然壮大成了一条汹涌澎湃的河流,它低吼着从山谷跃出处,一路蜿蜒流出,气势壮阔澎湃。幸运的是,此番暴雨倒是没有引发山洪,只不把进入山谷的路径变得愈发狭窄陡峭,仅留下一条鸡肠小道,还勉强可行。 而一见雨停,那王员外立即下令,让吴管家带着手下一众家丁,再度进入谷中,去寻找陈三的尸首。 乌泱泱的家丁们,奉了家主之命,立即蜂拥而入,前往山谷中寻找。 为免已变得狭窄陡峭的山谷中,挤入太多的人,李夔等人倒是没有立即出动,而让这些王员外府上家丁们,先去找寻一番。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不到,忽有两名满身泥水的家丁,一脸兴奋地从山谷里急急跑出,向王员外等人径奔而来。 “王员外,我等已在山溪旁边,发现了陈三被溪流冲下来的尸首!吴管家命我二人,速速回来禀报。” 员外王长富双眼一亮:“好么,真是老天有眼,竟把这贼厮的尸首给冲出来了,倒是省了我们又要麻烦搜寻呢!既如此,那就把这厮的尸首,给抬来此处……” 他一语未完,却被李夔出言打断。 “王员外,不要抬,为免尸首路上搬运受损,我等自去观看。也许这陈三的尸首,会给我等带来更多的证据与信息呢。”李夔转头望向县尉段知言:“段公,就让我等先去探看陈三尸首一番,再作决断,亦不为迟。” 段知言点了点头:“嗯,你去吧,务必要详尽探查。” “是!” 李夔与方炼二人,带着一众不良人,踩着泥泞的沙地,匆匆赶到山谷中。 他们一眼就看到了,那正躺在山溪边缘的陈三尸首。 见李夔等人到来,吴管家急急迎上前去。 “各位官爷,我等到此山谷寻找之时,正好看到陈三的尸首,被溪流从谷中带了出来。我等急急上前,将他的尸首拖拽到岸边。唉,说起来,还真是老天帮忙,倒是免了我等一番搜寻之苦呢。那现在……” 李夔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啰嗦。 “现在让我等好好验验尸首。”李夔一语说完,便立即蹲下身来,开始仔细查看陈三的尸体。 见李夔开始验尸,不良帅方炼,文书刘吉平、以及老关头等人,俱是蹲了下来。 各人瞪大眼睛,皆来看这位素有办案之能的李夔,到底是怎么验尸的。 他们看到,李夔的脸上,眉头迅速皱起。 这个陈三的尸体,在水时浸泡多时,已然多有浮肿,但此人的面目,怎么损毁得如此严重,非但眼球暴出,竟连五官形状都彻底毁坏,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狰狞恐怖之感。 “你们来看,这陈三的脸上,怎么被砸得如此严重,竟然几乎连五官面目都看不清了?” 各人定睛一看,确如李夔所言,陈三尸首的面孔被砸得坑洼稀烂,骨露肉裂,那叫一个惨不忍睹。 “莫不是因为这厮运气不好,从崖上掉下来时,脸孔正好砸在乱石上,才被损毁得这般严重。而且,这尸首后来顺水流下之时,又与溪中的石头反复碰撞,才有了这般惨状?”刘吉平在一旁小声提出自己的看法。 李夔沉默无言。 他的直觉认为,陈三尸乎被损毁成这般模样,一定有甚特别之缘故。但现在,他并没有更多的证据来解释这一点。 他扯开陈三身上的衣服,仔细地观察陈三全身受损情况,最终他那探寻的手指,留在陈三额侧一处深深的凹陷之处。 “你们看,此处被砸凹的地方,直接导致了陈三颅脑严重受损,这才是他真正的死因。” 正文 第六十一章 妻子是凶手? “这么说,那陈三从悬崖跳下后,是这一处先砸在石块上,才导致其最终死亡么?” 见不帅方炼向自己低声提问,李夔犹豫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 “若无其他意外情况,极可能就是如此。”李夔说到这里,微微一叹:“只不过,现在得出结论为时尚早,且让我等再好好检查一下,看看是否还有其他证据。” 李夔接下来,又开始仔细地检查陈三尸首。除了验查他的身体外,诸如发带、衣服,鞋子还有腰带等处,均是仔细地检查了一番。 查完这些物品,李夔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随后,李夔将陈三衣服层层扯下,又开始仔细验查这尸首的贴身内衣。 这时,他有一个意外的发现。 在这内衣里面,竟然还有一个暗藏的小口袋。 他将手指探入其中,立即感觉到,里面好象有东西。探眼瞥去,似乎是一张小纸条。 李夔伸出两根手指,将这张小纸条,小心地夹出。 众人发现,李夔夹出的这张小纸条,对折成了一小块,却是濡满水痕,上面似乎还有模糊的字迹。 李夔小心地将这张蔫软不堪的小纸条,细细摊开,竟是一整张信纸,上面的字迹虽已洇湿变形,十分模糊,却还总算有几个残余字迹,犹是大致可见。 “……物已……,寻机……手,此嘱,切……。” 文书刘吉平一脸疑惑地读着上面的残留字迹,根本不知道这一句话,到底是何意思。 “李夔,这张纸条字迹多有损毁,却是何意?”一旁的县尉段知言亦是皱起眉头。 李夔仔细看了一遍,又沉吟了一番,才低声言道:“段公,各位,如果李某没有猜错的话,这句话的本意,应该是:要物已备,寻机动物,此嘱,切切。” 听到李夔这句话,各人顿是开始低声议论起来。 段知言眉头大皱:“听你这般分析,那依据这字条内容,难道说这陈三并不是因为有私仇之故,才去杀那小妾春莺。而是受人指使,才这般行凶杀人么?” 李夔抿了抿嘴,脸色亦是凝重:“段县尉,陈三之所以杀人,确是有这种可能。且依某来看,这纸条上的残留字迹,娟秀细致,倒似女子所写一般。难道说,背后指使陈三之人,竟是一名女子不成?” 李夔说到这里,迅速扫了众人一眼。 他发现各人俱是神情迷茫,一副无从探知的模样。但是,他的目光扫到蹲在对面的吴管家时,却发现此人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 李夔的眼神,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细节。 “吴管家,你这般神情,莫非有何话要说么?” 吴管家急急低下头去,声音含糊不清:“这个,小可实在不敢乱言,要知道……” “要知道什么?” 吴管家凑上前来,对李夔附耳低语道:“这里人多眼杂,某实在是不敢开口乱说。不若我等一齐返回凉棚,待某禀报了王员外,再由他对各位官爷叙说不迟。” 见这神情怪异的吴管家,竟向自己提出这般要求,李夔心下甚疑,却只得点头答应。 “好吧,那我等一齐返回凉棚,去见王员外。” “好。” “对了,这陈三尸首,现在死因已然验完,可先令人抬回去,待某有需之时,再去探查。” “是。” 吴管安排一众手下家丁,让他们将那陈三尸首,小心地抬往崔家头里的祠堂殓房之中。安排完这一切后,他才与李夔等人一道返回。 而李夔自己,则是用手小心地托着这张蔫软濡湿的字条,小心地一路走回凉棚中。 回到凉棚处后,吴管家立即附在王员外耳边,向他切切地低语了一番。 听了吴管家的话,王员外原本舒缓的脸色,瞬间绷紧起来。 “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吴管家瘪着茄子脸,向他无奈地点了点头。 王员外快步上前,拿起已在李夔手上风干的纸条,细细地看过一遍后,顿是脸色铁青。 “王员外,怎么了?” 王员外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形容的尴尬,他对县尉段知言低声道:“段公,此事关系重大,请让闲杂人等退避,某来单独对你们说。” 段知言哦了一声,便让其他人等暂时离开。 最终这凉棚之中,只留下他本人,以及不良帅方炼与武侯铺铺长李夔。 王员外见这凉棚中仅剩他们三人,才一声长叹,悠悠开口:“各位,实不相瞒,这张纸条上的字迹,却与贱内颇像,这实在是……” 听到王员外这句话,三人一时都呆住了。 不是吧? 这纸条所写之字,竟然是王员外的妻子郑婘的笔迹? “这么说,是郑婘串通了陈三,让他来杀掉小妾春莺么?” 段知言的这句沉声逼问,让王员外的脸色,顿是愈发尴尬。 “这个,某,某实在是不知要怎么说……” “你径说无妨。” 王员外一声长叹,脸上神情更加复杂,低低言道:“唉,别人皆以为,某娶了五姓之女,乃是无比风光之事,却不知道,某的真实生活,实是何其不堪!” 见王员外连连摇头叹气,段知言正欲相劝,他却又悠悠一叹,继续说道:“自娶了郑氏以来,因其心地狭窄,好妒任性,某便天天受其挟气指使,却也只能无奈听从。某心下之苦楚难言,实不足与外人道也。后来,她虽生有一女英儿,但其性格,却是愈发乖张凶戾,难以接近。且从前年开始,因其身体不好,生有痨病,见人便烦躁喝骂,故某竟是连床榻都再挨不得。” “某没奈何,只得偷偷从坊院纳了舞妓春莺,以解生活所需。唉,你们不知道,自从某纳了春莺之后,郑氏心下气愤,不肯相容,我与她不知吵过多少次嘴,生过多少次气。以致于两人虽是夫妻,却是几成陌路仇人一般。这不,这春莺的生辰宴会,某也是瞒着她来举办,以免节外生枝闹出不快。却不曾想,这个凶狠阴毒的女人,竟然使出这般凶恶手段,派出陈三将春莺活活焚死,实是歹毒至极!” 正文 第六十二章 循迹取证 听了王员外这番哭诉,县尉段知言回道:“既是这般,那某等现在去你府上,调查汝妻郑婘,看看她到底是不是真正背后凶手。” 王员外一脸难色,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 见他不说话,段知言又追问了一句。 王员外终于点了点头,轻叹道:“唉,也罢!虽说要为亲者护,但法不容情,某身为一家之主,又岂可以个人情势来抗国家法度乎?” 段知言脸露欣慰之色,还未说话,一旁的李夔却又上前一步,言道:“段公,李某心下,尚有疑问。去审问郑氏一事,且先等一等。” “李夔,你还要等什么?” “段公,你且先跟王员外回去,某要与方炼二人,带上几名不良人,再去山上走一遭,看看这陈三窜逃的路线,究竟是何样的,顺便再找找更多的证据。” 段知言沉吟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同意了他的请示:“好吧,那你们快去吧。某就先与王员外一道先行返回。” “是。” 接下来,李夔与方炼二人,带上两名不良人,重新上山,一道从山道上一路行去。 李夔看到,这一路上,山道蜿蜒曲折,草深林茂,又兼刚刚下雨,地面泥泞不堪,却是十分难行。 李夔率先走在最前面,而跟在他后面的不良帅方炼与三名不良人,俱是一脸不耐烦的焦燥之色。 看得出来,在得到了陈三尸首后,他们对李夔此番举动,颇为不解。 “李夔,陈三尸首已获,我等再去沿山探查其窜逃路径,是否多此一举?”不良帅方炼皱着眉头问道。 李夔沉声道:“陈三之死,尽是那吴管家一已之言,多有存疑之处。我等若不调查清楚,只恐会遗漏真正的细节与证据。此番上山寻找,就是要把陈三之死的全部证据,尽皆找齐,方为妥当。” 听得李夔此语,方炼等人亦是无话,只得尾随他一路攀爬上山。 此时,毒辣的太阳又重新出来,但这条山道却犹是十分泥泞难行,每踏一脚就深深陷入淖泥之中,令方炼与一众不良人,皆是苦不堪言。 而同样腿上糊满了泥巴的李夔,虽然亦是走得十分辛苦,但却是十分坚定地继续前行,不知不觉中,反倒成了这一众人中的主心骨。 在经过了一段艰难跋涉后,李夔一行人,看到了先前家丁们所见过的那座破庙。 “走,去这座庙里看看。”李夔立即下令。 一行人在李夔的带领下,来到这座破败荒颓的古庙前,只见此庙历久年深,门户倾倒,招牌掉落,长满了苔藓与杂草,有种在风中摇摇欲之感。 而李夔立即发现,在这庙门旁边,竟有一名口鼻歪斜邋遢不堪的乞丐。 李夔心下一动,正要上前,向这乞丐盘问一番。这时,忽听得一声马嘶,竟是一匹颇为雄壮鞍鞯俱全的黑马,从破庙里得得而出。 李夔迅速上前,将马匹一把扯住缰绳。 “哟,没想到啊,这般破庙里,竟还藏着一匹这般昂骏的马匹呢。”一旁的方炼哈哈一笑,上去摸了摸这匹马的脖子,复对李夔笑道:“这匹马,莫不是先前那吴管家所言,是那陈三逃窜上山时,因马匹爬不上去,而丢弃在此的么?” 李夔点了点头:“确是极有可能。我等下山之后,问下那王员外,便是知晓。现在且让人在此牵住便是。” 他转过身来,将缰绳交给一名不良人,便对他吩咐道:“你等且牵马在此守着,我等复入庙去查看一番,看看里面却是有何异常。” 随后,李夔复与方炼一道,进入庙门之中。 他们在庙里四处寻查,却见庙里空无一人,只见其中积尘极厚,处处蛛网,实是破败得紧。 但饶是他们这般仔细探查,却也未发现这庙中,有甚特别之处。 李夔等人,又兜行来到庙门左厢房中,却发现此处有一些残破的锅碗之类物品,地上还铺着一片腥臭肮脏的草席。 “李夔,看来此处便那庙门外的老乞丐居所了,也不知道他来这里住了多久,又是否见过那逃窜上山的陈三呢?”方炼自言自语。 李夔没有说话,在将整间居所仔细看了一番后,便快步出去,来到那正坐在庙门青石上发呆的老乞丐旁边。 他俯下身来,向老乞丐和蔼地问道:“请问老丈,你可是一向居于此处么?” 那老乞丐瞪着双睛,直愣愣地看着远方,仿佛对李夔的问话充耳不闻。 李夔想了想,又问了他另一个问题:“老丈,那请你方才可否见过,有一个年轻人纵马上山,逃窜过去么?” 他这般问完,那老乞丐还是一副完全无动于衷的模样。 “嗨!原来是个聋哑,跟他恁多废话作甚。”方炼又是一脸不耐之色:“我等再上去探找便是,莫在此荒废了功夫。” 李夔点了点头,亦随方炼一道继续向山上爬去。 其余的两名不良人,李夔让他们一道留守于庙门处,暂且看守马匹,待他二人下山之后,再一齐返回。 二人一路斗折蛇行,在数个崎岖斗峭的地方,还不得不互相借力攀援,才得以上去。 经过了好一番辛苦的攀爬后,二人终于来到了先前陈三跳崖的地方。 这个地方,先前他们在山谷下寻找陈三尸首时,那吴管家曾刻意指给他们看过,故而对于这一片突出的崖地,李夔印象很深。 此番一路寻来,虽然十分辛苦,却也总算是顺利到达。 他放眼下望,只见山下那条正涨水的山溪,有如一条蜿蜒洁白的绸带一般,在幽深斗峭的山谷里时隐时现,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美感。 “李夔,看来陈三就是这里跳下去的。唉,这厮被人逼迫,竟有这般自尽之勇,倒是真出乎某之意料呢。”一旁的不良帅方炼喃喃低语道。 李夔没有回答。 此刻他的目光,正被旁边一块看似不起眼的圆卵石所吸引。 他走过去,将这块石头拾起。端详良久,便递给一旁的方炼。 “方帅,你看看,这块石头,却是有何异常?” 正文 第六十三章 扑朔迷离 听到这句话,不良帅方炼双眼顿时瞪圆了。 他二话不说,立刻从李夔手中接过石头,开始仔细地观察。 他看到,面前的这块石头,乃是一块不规则的鹅卵石,正好可以一个巴掌握住的大小。这块石头,已被雨水冲刷得十分干净,在阳光下亮泽闪烁。 但是,饶是他仔细查看,却并未发现它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这个李夔,他让自晃好好看这块石头,却是搞什么名堂。 “李夔,这块石头有何异常,某实是看不出来,你有何话,但可对某直说便是。”方炼撇了撇嘴,将石头重新塞回给他。 李夔微微一笑,指着石头的一丝开裂之处,对方炼低声言道:“方帅,你看清楚了,这石头缝隙中的这些残迹,到底是什么?” 方炼凑上前来,定睛一看,发现这鹅卵石中的缝隙里,夹杂着一些细微的褐红色垢迹。因为石头的颜色偏深,又有水光耀眼,自己方才并未立即发现。 他略一思考,猛地睁大了眼睛:“李夔,难道……难道这里面,竟是凝固的血迹?!” 李夔直视着他惊愕的双眼,重重点了点头。 “正是血迹。这块石头,应该就是将陈三砸死的凶物了。你看这石头的尖凸之处,是不是与方才陈三脑侧那处凹陷颇为相象?而且,也必是这块石头,连连凶狠砸击,才将陈三整个面目,给砸得惨不忍睹不可直视。” 李夔的这句话,让方炼心下愈是震惊,却又不得不佩服他说得有道理。 方炼急急言道:“这么说,是有人特意砸死了陈三,然后复在这里抛尸下去,造成陈三自尽而亡的伪现场么?” “就是如此。以某看来,这陈三在仓皇逃窜快到山顶之际,有人手持这块石头,突然从一旁窜出,将他当场砸倒在地,又连连猛击,最终致其死亡。随后,在那些搜寻的家丁赶来之前,他将陈三的尸首拖到山崖处,用树枝或其他物品将他的尸首支愣起来,故意让下面正在苦苦爬山的家丁看见,作出他要跳崖自尽的态势。” “接着,陈三的尸首就这样在众人的注视下,从山崖上倒栽而下,一头扎入山谷之中,完成了一次看似完美的自尽。而下面的家丁见得这般情况,亦是根本不及多想,随即掉头下山,一窝蜂地去找那陈三的尸首。这样一来,这些搜山的家丁离开后,这杀害陈三的凶手,自然也可从容离去。” 说到这里,李夔轻声一叹:“不过,此人这般行事,却是百密一疏。他见众人退走后,自是随手丢弃了这块砸死陈三的石头。因为他不会想到,在陈三跳崖自尽后,还会有人特意上来寻找线索与证据,这就是他最大的疏漏之处。” 李夔的话语,听得方炼连连点头。 “有道理,若是这般说来,就可以很好地解释那陈三脸孔为何被砸得这般稀烂,这般惨不忍睹了。那么,杀害陈三的凶手,会是谁呢?他到底又有何目的呢?”方炼不觉又皱起了眉头。 李夔轻轻一笑,眼中却是一点寒芒一闪而过:“以某来看,我等方才已经见过那名凶手了。” “啥?见过凶手了?你是说……”方炼一怔,随即恍然大悟般地嚷道:“莫非,你是说,是那先在破庙门口处的老乞丐?!” 李夔冲他重重点了点头:“我等一路寻上山来,俱无人迹,唯一可见之人,便是这个老乞丐。此人兀地出现,端的有重大的作案嫌疑!” 方炼一拍脑袋:“对对对,应该就是这老贼厮!此人方才还故意在我等面前,装傻充任,来个一问三不知,却是端的可恶!没得说了,我等现在就立即回去,将这厮给立刻逮了!” 他一语说完,竟一把扯住李夔的手,便要急急返回那破庙之处。 李夔被他一路拉扯,随他快速返回到了那座破庙。 二人远远就看到,那两名不良人牵着那匹陈三的坐骑,正百无聊赖地一坐一站呆在庙门口,而原先在庙门侧处闲坐的那名老乞丐,竟然已是无影无踪! 方炼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扯住一名不良人便厉声喝道:“方才坐在这里这名老乞丐呢?到哪去了?!” 见方炼神色俱厉,这名不良人十分紧张,结结巴巴地回道:“禀方帅,我等一直守在庙门等你们回来,实在没注意这老乞丐到底去哪了。” 一旁的另一名不良人,亦是一脸茫然地连连摇头。 不良帅方炼十分沮丧,他颇不甘心地窜入那右边的厢房中,想要看看那乞该丐是不是躲在里面,但进去一看,却是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无。 而李夔则是冲入破庙之中,四下仔细地寻找了一番,亦是什么都寻不见,只得无奈而出。 “方帅,现在这老乞丐,已然不知躲到何处去了。我等再盘桓此地,亦无甚意义。更何况天时已晚,想在这荒山野岭地寻觅此人,亦是难见。还不如就此下山,前去那王员外府上审问其妻郑婘,方为紧要。” 方炼一声长叹,点头同意。 四人牵着那匹坐骑,一路下山而去,待到他们返回王员外府上时,已是黄昏。 而见到他们回来,正在王员外府上休息的县尉段知言,立即关切询问他们此行搜查的收获。 听李夔的讲述之后,段知言顿是眉头紧皱。 “怎么还有这等事情?这老乞丐必定不是一般之人。” 李夔应道:“在下亦是这般做想,这乞丐只怕不一定只是临时行凶,极有可能亦是背后受人指使。只可惜,此人忽地走脱,倒是让一条关键线索就此断裂。” 段知言点了点头:“是啊,确是可惜。某明天再派人去马蹄岭上找找,看看还能否找到这老乞丐吧。对了,接下来李夔你要如何行事?” 李夔沉声回道:“现在么,自是要立刻开始审问王员外妻子郑氏了,看看能否从她这里,找到案件的突破口。” 正文 第六十四章 恨意难抑 接下来,在王员外带领下,李夔与县尉段知言二人,一路穿廊过巷,来到了他妻子郑婘的房间里。 至于不良帅方炼,因为方才爬山太过辛苦,此时已是一脸倦色。故他继续留在客厅休息,却没有与李夔等人一同前去。 未到郑婘房外时,李夔远远地便闻到了一股浓浓的中药味,以及隐约可闻的咳嗽声。 二人与王员外方至门口,正好有一名年方及笄的少女,头扎双丫髻,身穿一件浅绿色鹅纹抹胸襦裙,手托药盏,从房中缓步走出来。 这名少女,一见李夔等人过来,便闪至一旁,然后向王员外欠身一福。 “阿爷万安。” 李夔心下一怔,原来这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少女,就是王员外的独生女儿——英儿。 王员外点了点头:“英儿,你母亲可好些了?” “禀阿爷,母亲刚刚服了药,正倚榻休息,精神却是安稳。” “好的,那你先下去休息,暂且不用过来了。这两位官爷,专门来此,却要与你母亲好好谈番话。” 英儿应了一声,抬头看了李夔一眼。 李夔向她回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英儿低下头去,端着药盏,匆匆而去。 三人入来房来,李夔一眼就看到,那郑婘一脸蜡黄之色,正斜在病床靠垫上,蹙着双眉,紧绷着脸,一副郁然又无神的模样。 王员外上得前去,脸上挤出笑容,对她温言抚慰道:“娘子,今天服了药,身体可感觉好些了?” 郑婘却是冷冷一哼:“老爷假必在外人面前这般惺惺作态。某身体状态如何,你又如何不知!若不是有事来找某,只怕这房门都不愿再进来吧。” 王员外一脸尴尬:“唉,娘子这说的是哪里话,某近来事多,这才……” “事多?你也好意思说你事多!”郑婘陡地愤怒起来:“你昨天给那小妖精为生辰宴会,好一番铺张排场,怎地不嫌事多?又可曾想过某正孤卧病榻,难以自安!今天来某这里,还说出这般虚假话语,实是令某齿冷恶心!“ 王员外被她连连数落,脸上顿是十分地挂不住。 他陡地冷了脸,对她冷冷道:“娘子,咱们夫妻之间的事情,就不必在外人面前多说了。某只想告诉你,今番这二位官爷过来,是想向你了解一些事情。” 他一语说完,便向她介绍道:“这位是县尉段公,这位是武侯铺李铺长,因昨天春莺无故自焚一事,特来向你……” “特来问某,该不是来问是某指使了人来杀她的吧?!”郑婘却又愤怒起来,声音愈发凌厉凄然:“某告诉你,就是某指使人将春莺杀了的!就是某见不惯这个小浪货在你面前这般受宠,才命人将她暗地除去的!怎么样,这小浪货一定死得很惨吧,也一定让你很心疼吧,哈哈,真是老天有眼啊!” 见她这般愤慨不已又咄咄逼人之态,王员外的脸上,终于变成难以言说的愠怒。 “娘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你要知道,现在是官爷来问你话语,找寻线索,你若真这般胡言乱语,只怕官爷就真以为你为凶手,将你现抓了去,这可……” “就是某杀的!某说得出,就做得到!就是某看不惯这小浪货,才想出恁般招数,派人去杀了她!你带官差前来,若是要某给她偿命,某自偿便是,又是有何不可!总比……”说到这里,情绪十分激动的郑婘一时说岔,一语未完,竟是大声咳嗽了起来。 她咳得气喘连连,一脸涨红,好不容易停了下来,却又一把捂住面孔,呜呜地哭泣起来。 见得这般情状,县尉段知言快步上前,将那王员外一把拉开。 “好了好了,你等夫妻之间,莫要这般置气。员外可先去旁边坐坐,待某等问话便是。” 王员外气恨恨地斜了犹在哭泣不已的郑婘一眼,便瘪着个脸,远远地坐在屋角处的一把椅子上。 段知言微笑言道:“郑夫人,春莺自焚一事,颇有疑点,故某等前来了解一番。兹事重大,夫人也不可尽说赌气之言,可把你所知晓之事,尽向某等言说便是。这其中的是非曲直,官府自有公断。” 郑婘停止了哭泣,瞪着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什么话也没说。 段知言扭过头去,对犹在房中张望不止的李夔言道:“李夔,你还愣着干什么。你有何疑问,尽可向郑夫人提问便是。” 李夔听得此问,才哦的一声,从四处张望的状态下回过神来。 他缓步来到郑嫅旁边,在一旁的小椅上坐下,笑着说道:“夫人莫急,现在春莺自焚之案,证据尚是不足,一切皆无定论。我等此来,也只是为了解情况,并无他意。” 郑婘斜了他一眼:“李铺长,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来便是。” 李夔点了点头,问了她第一个问题:“郑夫人,你可知道,王员外给那小妾春莺,买过龙涎香么?” 听得李夔此问,郑婘脸上,又闪过一丝恨色:“哼!我身为王府夫人,又不是没眼见的瞎子,这般事情,当然知道!可恨王长富这厮,为了一名小妾,竟不惜花费巨资,去购买这般名香来讨其欢心。更可恨这等名香,他尽给了这小浪狐狸,某身为妻子,竟是半点未得!某一念及此,心下之恨,实是难以言说!” 李夔抿了抿嘴,又问了她另一个问题:“那夫人你与陈三关系如何?对此人又有何了解?” “这陈三么,在王府做事多年,为人机敏多智,却是颇得府中上下各人之心呢。也正因这般缘故,王长富遂命他为府内采办,专管去各地采买物件之事。而此人自任职以来,却是诸事妥当,一直未出甚差错,故甚得某等信任。不过,某与他之间,也仅是主仆关系罢了,无甚特别情份。” 李夔点了点头,便从袖子拿出那张早已风干的纸条,将它小心打开,托举到郑婘面前。 “夫人,你且看这张纸条,是不是你之字迹。” 郑婘侧身一看,顿是变了脸色。 正文 第六十五章 母女争当凶手 “你,你是哪里得来的?”郑婘失声问道。 李夔微微一笑,便将那陈三如何坠崖而死,又如何从他身上搜到这张纸条之事,向她简述了一番。 听完李夔的讲述,郑婘半张着嘴,瞪大着眼睛,一副无所适从的模样。 李夔淡淡问道:“郑夫人,你且直说,这字迹是不是你写的?” 郑婘避开他审视的目光,一声微叹:“这么看来,是我夫王长富告诉你,这字迹象某写的吧。” 李夔轻轻点了点头。 郑婘忽地苦笑起来:“唉,我真是多此一问。现在有了这张字条在此,这杀害春莺的凶手,必是某无疑了。” “郑夫人,那你可是承认了,这纸条是你写得么?” 见李夔催问,郑婘忽地又暴怒起来:“这般白纸黑字摆在面前,某不能不承认么?!某就算咬死不认,你等又有何办法,能帮某解脱不成?罢罢罢,某也想开了,既然春莺之死定要算在某的头上,那就拿某这条命,来给她抵换便是!” 说到这里,郑婘眼圈一红,竟又掩面哭泣起来。 见到郑婘又开始哭泣,一旁的王员外顿是又急了。 他急急跑来,对郑婘叹气道:“娘子,何必这般置气!这张纸条若不是你写的,你尽可对官爷们直说便是,又何必这般在此作贱自己。万一哭坏了身体,这,这可又如何是好……” “你少来这里惺惺作态!”郑婘咬牙骂道:“现有这般字迹在此,某说再多的辨解之语,官差们又如何肯信!也罢,某就随官差前去,给那春莺抵命便是!” 说到这里,她已一脸决然的表情,冲着李夔厉声道:“李铺长,纸条就是某写的,也是某指使陈三暗中使计让那春莺自焚而死。好了,到底要如何抵命,但凭官爷发落。” 郑婘咬牙说到这里,脸上又泛起悲色,双眼更是莹莹发红。 她幽怨的眼神,直直地望向手足无措的王员外:“某死之后,只求你一件事,请老爷务必要照顾好英儿,以后给她找个好人家,让她安稳和睦度过此生。那某纵死九泉,亦是心满意足了。” 王员外一脸难堪:“夫人,何必说这般话来,要知道……” 他一语未完,郑婘却又打断他的话:“李铺长,段县尉,别的不多说了,你们现在就把某带走罢。” 郑婘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 “不,春莺是某杀的!” 就在这时,从房外传了一个尖锐凄切的声音。 李夔转头望去,却见是英儿一脸泪痕地冲进房来。 她冲着李夔大声嚷道:“李铺长,这纸条不是我阿娘写的,是某模仿阿娘笔迹,撰写而成的!” 听到英儿这句话,一屋子人顿时都愣住了。 不是吧? 竟是英儿模仿其母的笔迹写成的? 这,这简直是…… 王员外急急过来,一把将她扯到一边:“英儿!某不是说了么,现在官爷在此审问,你没事不要进来。没想到,你竟不听某话,一直在屋外偷听,真是何苦来哉……,唉,此事关系重大,你年轻不懂事,切莫乱揽事情,在此随意添乱……” “不!就是某指使的!”英儿抽泣着说道:“是某见到那春莺,尽得阿爷欢心,以至于其冷落了阿娘,故心下不忿,经过一番苦思,终于决定拿出某所存的体己钱,尽数给了那陈三,让他用这般办法,除掉那骚狐狸春莺。” “之所以刻意模仿阿娘笔迹,是因为,某担心若是对陈三直言,他必会嫌某年幼任性,不愿为我办事。某只得偷写此般纸条,并告诉他,这除掉春莺之事,乃是阿娘之筹划,才让他最终同意去办。只要他能除掉春莺,那事成之后,某必对其还有重赏。但某没想到,他竟会被家丁们给逼得跳崖而死,这倒是出乎某之所料……” “不是!休听他小孩子胡言乱语,就是某指使的!” 床上的郑婘急得不行,竟是连连拍击着床沿,大声道:“她小孩子家家,懂个什么!不过是要为某揽事,才这般言说。二位官爷休要信她,但可立即锁了某去,不必在此多言!” 郑婘急急起身,那英儿却已扑通一声,跪倒在她床前。 “阿娘!就是孩子谋划此事,你就不要再来护某了。”英儿泪流满面,抽泣不已:“英儿去后,阿娘多多珍重身体,及时服药,好生调养,此疾必可早日痊愈。阿爷你也保重身体,多多照顾阿娘,从此两相和好,不起纷争,那英儿纵至九泉,亦是心下欢喜……” 英儿抽抽啼啼地说到这里,李夔却是哈哈大笑起来。 见他忽地大声发笑,众人俱是拿眼望他,不知道这位武侯铺铺长,到底在笑什么。 而原本哭泣不已的母女二人,见他这般模样,亦是不觉怔住。 “李夔,你所笑何事?”一旁段知言皱眉问道。 李夔笑着摇了摇头:“唉,你母女二人,明明不是指使者,却偏偏在此这般对泣揽事,实令李某觉得好笑。” “什么?你是说,她们二人俱不是凶手?”段知言瞪大了眼睛。 李夔站起身来,对段知言沉声道:“段公,经过这番调查,某已断定,指使陈三杀害春莺的幕后指使者,必定不是她们二人。” “哦?你何以这般认为?” 李夔笑了笑,踱步过去,来到窗户下的一张桌子处,又拿起桌上一张写好的词稿,展示给众人看。 “你们看,这张诗词,有郑夫人的属名,应是郑夫人闲时所写。这上面的笔迹,与那纸条上的字迹相比,虽然颇为相象,却还是多有偏差。” “是吗?某好好看看。”段知言从李夔手中,接过那张字条,仔细地看了一番。 他匆匆看完,便立刻嚷道:“是啊,李夔你说得没错!这张字条,虽是极力模仿郑夫人笔迹,但撇捺之处,笔锋长度与角度,略有些微偏差。笔力亦以中锋为主,暗藏内力,不似女子所写这般柔弱娟媚。这般看来,这模仿郑夫人笔迹者,必是男子无疑了!” 正文 第六十六章 真凶已明 县尉段知言的这句话,让整个房间中的人,瞬间安静了下来。 李夔点头赞道:“段公分析得真不错。所以呢,这张字条,就是一个男人努力模仿郑夫人之笔迹来写的。也正是因为这一点,现在可以彻底排除,这母女二人的作案嫌疑了。” 听得李夔此语,郑婘母女原本紧张哭泣的神情,俱是松缓下来。 二人彼此对望,神情俱是莫名伤戚。 县尉段知言笑道:“李夔你这家伙,倒还真是心细如发又观察细致,某等之所虑,实远不如你呀。那现在,这母女二人嫌疑既已排除,你却打算,要如何去找出这幕后凶手呢?” 李夔笑道:“这个么,现在还是难说。毕竟破案之事,有时候,也还是要靠一点运气的。” “靠运气?什么意思?” 李夔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转头对王员外笑道:“员外,我等忙来忙去,直到现在还一直未曾用饭,俱是肚饿得紧。不若请员外帮我等在此安排饭食,待我等吃过饭后,再去祠堂殓房中,好生验查一番陈三的尸首。” 王员外一脸堆笑:“各位官差查案恁的辛苦,某心下实是过意不去。此番安排饭食,却是某的应尽之劳。对了,现在宴厅作为现场,尚未清理,故还请各位去偏房稍坐。某马上就命人做好,便给各人端来。” “嗯,多谢王员外了。” 段知言等人来到偏房之后,不良帅方炼等一众人等,皆已等在其中。 一见段知言等人回来,方炼立即向他们说道:“段公,李夔,某先前已问过那吴管家了,我等从山上牵回的马匹,确是那陈三所乘的坐骑。现某已将此马还回给了他们。” 李夔笑道:“看来,某等猜测俱是不错,这陈三与这老乞丐之间,确是有莫名关连在其中呢。” 很快,满满丰盛酒食端了上来,一时满屋飘香,勾得各人馋虫涌动。 此时各人俱是疲累,肚腹饥馁,遂皆不再客气,立即大吃大嚼起来。 众人吃饮之际,县尉段知言凑了过来,向李夔低声问道:“李夔,你现在既已排除了郑婘母女是凶手的可能,那等下我等还要复去验查陈三尸首,却又是何缘故?我等先前在溪边时,不是已然验过了么?” 李夔微笑道:“先前溪边所验,多有主观先入之处,未必足以采信。某于今想来,却必须要再去详查一番,方可最终认定凶手是何人。” 很快,众人匆匆吃完后,便由吴管家带路,前去崔家头里的祠堂殓房,查看尸首。 这种殓房,乃是乡里专用来放置未曾入土的尸首之用,也就是相当于后世的停尸房,先前那吴管家已命一众家丁,将那陈三尸首放于其处。故现在吴管家带着李夔等人,一路来到殓房之后,才自行离去。 此时,已是黄昏将尽。 一轮夕阳衔吞远山,仅剩一点边缘尚在盘桓山顶,给大地抹上了一层厚重黯淡的昏黄。 这黄昏之时,常装尸首的殓房,光线黯淡,阴气森森,有种说不出的阴森氛围。 李夔手持一盏巨大的烛灯,缓步来到陈三的尸首前。 他俯下身来,手持烛台将尸首从上到下,又仔细地看了一面,不觉微微一叹。 听他这般叹气,县尉段知言凑了过来,低声问道:“李夔,你可看出了什么没有?” 李夔没有说话。 他默默看着面前那具平躺的尸首,面目凝重,仿佛正仔细思考着什么。 见李夔这般模样,县尉段知言与一旁不良帅方炼,顿是面面相觑。 他们俱不知道,李夔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李夔却没有看他们,而又缓步踱至殓房之外,右手举着烛台,举目眺望远方。 他平静地看着远处的山林,目光深沉内敛,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而他右手烛台上的三根蜡烛,在越来越重的昏黑中,却是越来越耀眼,跳跃着令人向往的温暖。 约等了一柱香的功夫,在天色完全黑下来前,从远处的暗影中,走来了一个人。 随着此人越走越近,李夔嘴角,泛起了一丝微笑。 而一旁的不良帅方炼,却是瞪大了眼睛。 “咦?这不是先前那个老乞丐么?他,他怎么到这里来了……” 方炼正结结巴巴地自言自语,李夔却已从阶梯走下,缓步来到那人面前。 二人双目相望,俱是无言。 最终,还是李夔打破了沉默。 “你终于来了。” 那老乞丐点了点头,嘴角浮起一丝怪异的微笑:“承君之命,自当来此。某只希望,你能兑现承诺,给某一个最终的说法。” 李夔微微一笑:“某既已向你说出,自会尽力做到。下面你就好好看看,某是如何断案的吧。” 接下来,二人又低语了一阵,旁人却是听不清了。 见李夔与这老乞丐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语,一旁的县尉段知言与不良帅方炼,俱是一头雾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夔,你二人在说什么?”段知言皱眉问道:“你先前不是说,这老乞丐乃是极有嫌疑之人么?怎地在此这般与他说话,莫非你二人相识?” 李夔转过身来,一脸笑容。 “段公,方帅,现在去把王员外、吴管家、以及郑婘母女,还有朱里正等人,俱唤来此处吧。某已知道凶手是谁了,现在就在这殓房处,把这凶手当场指认出来。” 听到李夔这话,段知言与方炼二人,俱是大吃一惊。 不是吧? 在这短短时间里,李夔先是莫名其妙地遇到了这老乞丐,接下来又要指出最终的幕后凶手,这未免太神奇,也太不可思议了。 一时间,二人俱是怔住。 见他们一副转不过弯来的模样,李夔催促道:“二位休要在此发愣,速去把这些人唤来便是。” “李夔,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你真的确有把握,在这里指出凶手么?”段知言一脸犹疑。 李夔朝他郑重点了点头:“放心吧。李某做事向来说到做到。某既说出能抓到凶手,那就必会在众人面前兑现承诺,找出真正的凶手,破解这桩离奇怪异的自焚案。” 正文 第六十七章 真凶是你 见李夔说得这般肯定,县尉段知言立即派出几名不良人,让他们急急去把人唤来。 很快,王员外、郑婘母女、以及里正朱义等人,俱是匆匆来此。 各人来到这里,见到那一脸冷漠地站在李夔旁边的那名老乞丐,皆是脸现惊疑之色,不知道此人到底是何人物。 见到众人齐至,李夔站在殓房门口,向他们朗声言道:“各位既已至此,那就来听李某分析一番,看看这凶手到底是如何作案的。” 李夔此话,让众人顿是一阵骚动。 王员外凑上前来,向他急急问道:“李夔,你现在可是真的找到凶手了么?” 李夔向他微微一笑:“员外莫急,且听某讲来便是。” (电脑中毒,刚刚才恢复,抱歉,今天先发到这里,明天四千字奉上。) 县尉段知言的这句话,让整个房间中的人,瞬间安静了下来。 李夔点头赞道:“段公分析得真不错。所以呢,这张字条,就是一个男人努力模仿郑夫人之笔迹来写的。也正是因为这一点,现在可以彻底排除,这母女二人的作案嫌疑了。” 听得李夔此语,郑婘母女原本紧张哭泣的神情,俱是松缓下来。 二人彼此对望,神情俱是莫名伤戚。 县尉段知言笑道:“李夔你这家伙,倒还真是心细如发又观察细致,某等之所虑,实远不如你呀。那现在,这母女二人嫌疑既已排除,你却打算,要如何去找出这幕后凶手呢?” 李夔笑道:“这个么,现在还是难说。毕竟破案之事,有时候,也还是要靠一点运气的。” “靠运气?什么意思?” 李夔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转头对王员外笑道:“员外,我等忙来忙去,直到现在还一直未曾用饭,俱是肚饿得紧。不若请员外帮我等在此安排饭食,待我等吃过饭后,再去祠堂殓房中,好生验查一番陈三的尸首。” 王员外一脸堆笑:“各位官差查案恁的辛苦,某心下实是过意不去。此番安排饭食,却是某的应尽之劳。对了,现在宴厅作为现场,尚未清理,故还请各位去偏房稍坐。某马上就命人做好,便给各人端来。” “嗯,多谢王员外了。” 段知言等人来到偏房之后,不良帅方炼等一众人等,皆已等在其中。 一见段知言等人回来,方炼立即向他们说道:“段公,李夔,某先前已问过那吴管家了,我等从山上牵回的马匹,确是那陈三所乘的坐骑。现某已将此马还回给了他们。” 李夔笑道:“看来,某等猜测俱是不错,这陈三与这老乞丐之间,确是有莫名关连在其中呢。” 很快,满满丰盛酒食端了上来,一时满屋飘香,勾得各人馋虫涌动。 此时各人俱是疲累,肚腹饥馁,遂皆不再客气,立即大吃大嚼起来。 众人吃饮之际,县尉段知言凑了过来,向李夔低声问道:“李夔,你现在既已排除了郑婘母女是凶手的可能,那等下我等还要复去验查陈三尸首,却又是何缘故?我等先前在溪边时,不是已然验过了么?” 李夔微笑道:“先前溪边所验,多有主观先入之处,未必足以采信。某于今想来,却必须要再去详查一番,方可最终认定凶手是何人。” 很快,众人匆匆吃完后,便由吴管家带路,前去崔家头里的祠堂殓房,查看尸首。 这种殓房,乃是乡里专用来放置未曾入土的尸首之用,也就是相当于后世的停尸房,先前那吴管家已命一众家丁,将那陈三尸首放于其处。故现在吴管家带着李夔等人,一路来到殓房之后,才自行离去。 此时,已是黄昏将尽。 一轮夕阳衔吞远山,仅剩一点边缘尚在盘桓山顶,给大地抹上了一层厚重黯淡的昏黄。 这黄昏之时,常装尸首的殓房,光线黯淡,阴气森森,有种说不出的阴森氛围。 李夔手持一盏巨大的烛灯,缓步来到陈三的尸首前。 他俯下身来,手持烛台将尸首从上到下,又仔细地看了一面,不觉微微一叹。 听他这般叹气,县尉段知言凑了过来,低声问道:“李夔,你可看出了什么没有?” 李夔没有说话。 他默默看着面前那具平躺的尸首,面目凝重,仿佛正仔细思考着什么。 见李夔这般模样,县尉段知言与一旁不良帅方炼,顿是面面相觑。 他们俱不知道,李夔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李夔却没有看他们,而又缓步踱至殓房之外,右手举着烛台,举目眺望远方。 他平静地看着远处的山林,目光深沉内敛,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而他右手烛台上的三根蜡烛,在越来越重的昏黑中,却是越来越耀眼,跳跃着令人向往的温暖。 约等了一柱香的功夫,在天色完全黑下来前,从远处的暗影中,走来了一个人。 随着此人越走越近,李夔嘴角,泛起了一丝微笑。 而一旁的不良帅方炼,却是瞪大了眼睛。 “咦?这不是先前那个老乞丐么?他,他怎么到这里来了……” 方炼正结结巴巴地自言自语,李夔却已从阶梯走下,缓步来到那人面前。 二人双目相望,俱是无言。 最终,还是李夔打破了沉默。 “你终于来了。” 那老乞丐点了点头,嘴角浮起一丝怪异的微笑:“承君之命,自当来此。某只希望,你能兑现承诺,给某一个最终的说法。” 李夔微微一笑:“某既已向你说出,自会尽力做到。下面你就好好看看,某是如何断案的吧。” 接下来,二人又低语了一阵,旁人却是听不清了。 见李夔与这老乞丐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语,一旁的县尉段知言与不良帅方炼,俱是一头雾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夔,你二人在说什么?”段知言皱眉问道:“你先前不是说,这老乞丐乃是极有嫌疑之人么?怎地在此这般与他说话,莫非你二人相识?” 李夔转过身来,一脸笑容。 “段公,方帅,现在去把王员外、吴管家、以及郑婘母女,还有朱里正等人,俱唤来此处吧。某已知道凶手是谁了,现在就在这殓房处,把这凶手当场指认出来。” 听到李夔这话,段知言与方炼二人,俱是大吃一惊。 不是吧? 在这短短时间里,李夔先是莫名其妙地遇到了这老乞丐,接下来又要指出最终的幕后凶手,这未免太神奇,也太不可思议了。 一时间,二人俱是怔住。 见他们一副转不过弯来的模样,李夔催促道:“二位休要在此发愣,速去把这些人唤来便是。” “李夔,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你真的确有把握,在这里指出凶手么?”段知言一脸犹疑。 李夔朝他郑重点了点头:“放心吧。李某做事向来说到做到。某既说出能抓到凶手,那就必会在众人面前兑现承诺,找出真正的凶手,破解这桩离奇怪异的自焚案。” 正文 第六十八章 真凶是你(2) 李夔环视众人,继续说道:“接下来,为了判断陈三内衣中的纸条,到底是何时塞入的,我等商量后决定,重新上得山去,再去寻找是否有遗漏的重要线索。后来到了山腰处,发现了一座破废的古庙,以及一名蹲坐在庙门处,神色颇为怪异的老乞丐。当然了,我等还在那庙中,寻得了陈三遗弃的坐骑,算是一份难得的发现。” “于是,某令两位不良人留在这里看守坐骑,而某与不良帅二人,则继续上爬,赶到了陈三跳崖之处。这时某发现,在一旁有渗有血丝的石块,并且发现这石块的尖头部位,与砸在陈三脑袋上的致命伤口,形状颇为吻合。故而某敢断定,就是凶手用这块石头,迅速砸死了陈三,然后又伪造其跳崖的景象,来蒙骗一众正上山找寻的家丁。” 李夔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 一个怯怯的声音响起:“既然李铺长这么说,那岂不是说,陈三有可能会他人所杀么?莫非,与你们见过的那个老乞丐有关……” 李夔扭头看去,见说话之人,乃是英儿。 英儿见他的目光投向自己,脸上一热,赶紧低下头去。 李夔微微一笑:“英儿说得是。某等当时就怀疑,陈三之死,只怕与那老乞丐有某种莫名的联系,故第一时间就折回古庙,想要立刻找到这老乞丐,结果却发现他已忽然失踪,不见人影。因为天色已晚,再呆下去只怕天黑难走,某等只得先行离开。但在离开之前,某犹在在古庙中四处寻找,冀望发现这老乞丐的一点踪迹。结果,在中堂处一个破败的柜子里,竟然发现了里面有一点笔墨与纸张。于是,某利用这点纸笔,将自己的内心疑问,写了出来。” “李夔,当时你这般举动,你为何不对某说?”李夔说到这里,不良帅方炼急急发问,脸色颇为不满。 李夔走了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方帅莫要生气。当时某是情急之下,才想着这般行事。因为某一直在想着,这老乞丐必定还会在某等离开之后,再回来这破庙之中,却正好用这些纸笔来给他留言。甚至,某还在想,这点纸笔,只怕是这老乞丐故意留下来,藏在此处,以求让某等来表明搜寻之意的。” “你是说,这老乞丐有意要与我等沟通,才特意留下这纸笔在此的么?”方炼急急言道:“那你给他留了何言,才让他特意赶来此处呢?” 他急急发问,李夔却是陷于沉默。 “李夔,你怎么不说话?” 李夔抬起头来,望向他的目光,有种说不出的深沉,缓缓开口道:“某给他的留言,是要问他,你是否就是那被众人追上山去的陈三,若是话,当可与某联系。” 听到李夔这话,众人顿时又是一阵大哗。 “李夔,你,你什么意思?你竟然怀疑,这掉下山崖的陈三,竟然不是他本人,而那名老乞丐,才是真正的陈三?”方炼瞪大眼睛,目光中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只是,若不是陈三本人,那掉下山崖的人,又是谁呢?”县尉段知言,亦是急急追问。 李夔环视众人,沉声言道:“掉下去的那个人,不是陈三,而是老乞丐。而现在这里的老乞丐,则是陈三。” 他的这句话,令在场的众人顿是惊呆了。 不是吧?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旋即把震惊不已的目光,齐齐望向那名一直蹲坐在屋角的老乞丐。 只不过,在昏暗的烛光下,他们根本看不清那老乞丐的本来面目。 在众人一片惊愕之际,李夔的声音,继续回荡在众人耳边。 “其实,某早就怀疑,那掉下山崖之人,不是陈三,而是另外之人。因为,一个从悬崖掉落的人,就算在山谷中接连摔跌,又怎么可能碰巧把整张脸面给摔成一片血肉模糊,以致于正好令人无从辨别他的本来面目。所以某当时就在想,这掉下山崖之人,只怕不是陈三,而是为他人所假冒。之所以刻意破坏他的面容,仅仅是为了不至于令人轻易辨出。” “后来,在山上发现那块将人袭击至死的石头后,某之心下,更是断定,那掉下山崖之人不是陈三,而是另有他人。只不过,此人身材体型与陈三颇为相似,在砸烂面容后,又因掉在山溪中,被浸泡了许久,以至尸首肿胀发白,故而根本无从识别其本人身份。这时,某再联想到方才破庙中见过的那名老乞丐,某心下便在暗想,莫不是,这先前一言不发故作痴呆的老乞丐,才是真正的陈三!” 李夔说到这里,那蹲在暗角处的老乞丐,竟是纵声大笑起来。 众人听他发笑,目光遂又一齐集中在这缓缓站起的老乞丐身上。 这老乞丐从地上站起,一步步朝众人走近,待来到李夔身边时,他一把掀落脸上的人皮面具。 在一片惊呼声中,众人看到,面前之人,果然就是陈三! 王员外快步上前,厉声喝道:“陈三,你,你这厮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三嘴边掠过一丝阴笑:“哟,王员外,你现在一定很想知道,某为何会站在这里,又为何会以这老乞丐的面目出现在你面前吧?告诉你,此乃天意,天意!” 在王员外惊惧目光的注视下,陈三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这家伙,把害死了春莺的嫌疑,尽皆堆在某的头上,急急地派人来拿某。弄得老子一时间无从解释,只得勿忙逃上山去。到得山腰处,某见其中有处古庙,意欲躲在其中。却没想到,这里藏着一个蒙了乞丐面具,意欲害人的歹人,见某弃了马匹,慌乱逃窜至此,便捡了石头,意欲来偷袭于某。” “某方行到庙门处,这歹人便从一旁飞身跃出,手持石块猛击某头,意欲将某一举击杀。结果没想到,某虽逃窜慌张,却犹是觑得仔细,一眼就看到此人要来害某,遂飞身闪避一旁,躲过了这凌厉狠毒的一击。” 正文 第六十九章 真凶是你(3) “随后,某急急侧身一踢,正好踢击在这歹人的腰眼处。他吃痛倒地,手中所拿石块,一下就滚到一边。见这厮偷袭于某,某当时可谓气昏了头,立即拿起石块,朝他脑侧用力猛击。不曾想,一击之下,竟然将他当场打死。这歹人一身惨叫,仰躺于地,再无动弹。” “某气恨不已,正欲再打,却忽地发现,此人脸上戴了一层人皮面具,方才被某猛击其侧脑,脸上的贴合部位已然震开。这时某忽然想到,有此面具,赶紧改扮身份,却是正好让某躲过一众家丁追寻的好办法呢。更何况,此人身材体型与某极为相似,何不让他来个鱼目混珠,替某一死呢?于是,某当机立断,立即将其面具扯下,复朝其面孔用石块连连猛击,以彻底破坏其面部特征。” “接下来,某将身上所穿的衣服与鞋子给他换上,再戴上他的这张面具,穿上他身上所着的乞丐衣服,便拖着他的尸体,来到不远处的一处悬崖。到了那里,某用木棍支撑起此人的尸首,做成竖立之状,以引起正围捕而来的一众家丁注意。而某则躲在灌木中央,见到家丁们纷纷向悬崖围来,便松开木棍,让尸首自然掉落山崖。一众家丁见尸首掉落,自是毫不犹豫地认为,必是那陈三逃无可逃,只得跳崖自尽,遂亦纷纷下山,去寻找其尸。” “他们一走,某终于得以脱身。直到这时,某才丢下了那块一直藏在袖中,以备防备之需的石头,再独自一人,悄悄潜回那座破庙中去。回来后,某找到了老乞丐的居所,发现此人之住处,多有易容之人皮面具,以及一些纸笔刀绳之类物件。某就在想,这个歹人定已在此居住多时,平日里易容假扮,也不知害了多少人之性命,今番被某杀了,倒算是替天行道呢。” “再后来,天降大雨,我躲在破庙中,把这些人皮面具,以及纸张刀绳之类东西小心藏好。雨停后,某在庙门处歇息,却见有官差上山搜索,立即发现了某与那匹坐骑。他们向某询问那陈三下落,某便装成聋哑,一声不吭。而后,这两名官差头领离开,留下了两名不良人在庙门处看管那匹坐骑。某便装静坐,暗地却在听这两人闲聊,才得知这段时间里,官差探案的整个过程。这时,某心下忽然在想,这些官差能迅速查明春莺的死因,一直追查到某身上,那某现在倒是要好好看看,这些官差的办案能力,究竟如何。” “于是,我趁这两名不良人不注意,悄悄起身离开,拿出藏好的纸笔,故意摆在庙里的中堂处柜子中。某希望此番用意,能被官差给顺利看出来。当然了,如果他们不能看出来,那说明这些官差太蠢,办案水平自是不值一提,那某这番心意,便算是错付了。某就不会再与他们打交道,只会继续在此破庙处藏身潜形,以图将来。而如果官差看到了某所放的纸笔,明白了某之用心,那他们必然知道,某与陈三有某种联系,从而定会留下联络方式,让某能与他们进一步交流。” “某很高兴,那位官差见了某留下的纸笔,便立即知道了某的真实用意,并写下了找某的缘由与联系方式。官差们走后,某从藏身处走了出来,发现这纸上所写内容后,心下不禁甚是感概。于是,某遂即决定,要按其所说,在入夜之前,来到这崔家头里祠堂殓房,看看其到底是如何查出那名凶手的。” 陈三说到这里,向李夔咧嘴一笑:“好了,李铺长,某要讲的话已经说完了,你可以再继续说了。” 李夔尚未说话,一旁的王员外,却已急急地冲了上来。 他冲着陈三厉声骂道:“你这狗贼厮,杀了某最爱的小妾春莺,独自潜逃亦罢,如今还敢自投罗网,真真狗胆包天!你以为,你如今来到此地,某还会再失手,让你这厮给逃走么?来人!……” “且慢!” 李夔这声大喝,令王员外后面的话语,生生停住。 “王员外,不要这么急嘛。”李夔笑道:“现在证据尚是不足,你这般快地将陈三定为凶手,未免太过操切,且再听李某分析,亦不为迟。” 王员外直直地盯着面前的陈三,恨恨地咬了咬牙,什么也没说。 李夔的声音,继续响在众人耳边:“方才,某之所以要来到殓房,就是要对此处的陈三尸首,再度仔细检验一番。结果某发现,此人面部虽损毁严重,倒现在水泡效果渐渐退去,可以看到此人脸上多有皱纹。其后,某又掰开此人嘴巴,仔细地查验发现,此人牙口泛黄,磨损颇为严重。这两个特点结合起来,可见此人少说也有四十来岁,与年仅二十出头的陈三相比,年纪完全不符。故而,某最终断定,此人绝非是真实的陈三,而那个在破庙处假扮老乞丐的人,才是真正的陈三。” “于是,某按当初在纸上所写下的约定,来到殓房外,右手高举蜡台,向远处摇晃致意。以此方式,向正躲在暗处观察的陈三,发出约见信号。他见到信号后,知道某已有定见,这才最终现身。并将他所知道的事情,向某尽数讲了出来。” 说到这里,李夔深吸一口气,向众人朗声言道:“所以,综合某所获得的全部信息与证据,某最终可以认定,真正杀害春莺的凶手,以及意欲害死陈三,同时还要陷害郑婘的人,就是你——王长富员外!” 李夔这句话,有如石破天惊。 让在场的众人,皆是目瞪口呆,人人脸上俱是不可置信之色。 只不过,李夔的右手直直地指向对面的王员外,却是没有半点偏移。 这一刻,王员外脸色惨白,那张肥胖圆脸上横肉直颤,额头更有冷汗涔涔而下。 “李夔,你这厮安敢胡乱诬陷好人!你如何就可断定,某就是杀人凶手?!”王员外的声音,愤怒无比又气急败坏。 正文 第七十章 真凶是你(4) 见到自家主子恼羞成怒,一旁的吴管家,亦是一脸急切地插言:“李铺长!你这话无凭无据的,安可随意乱说!你要知道,我家老爷,乃是崔里头乡的头面人物,更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怀下慈悲,心地良善,安可做出这等杀人害命之事!” 见这吴管家也来帮腔,李夔冷冷一笑:“吴管家,某说过,我办案行事,向来只看证据。你这般为他辨护,在某听来,不过是强词夺理罢了。而且,某还想说的是,你作为他的帮凶,这杀害春莺、谋害陈三、陷害郑婘的罪责,却亦是难脱!” 李夔这话,令众人又是为之骇然。 吴管家脸色惨白,嘴唇不停地哆嗦:“你,你,你怎么竟是攀折起某来了,这,这……” 他语无伦次时,那县尉段知言跨前一步,对李夔低声道:“李夔,你此番话语,可有实证么?若无实证,却是万万不可乱说!” 李夔目光灼灼:“段公,某说过,某既能做此判断,必是有确凿证据,才可这么说的。下面就请各位听李某好好讲讲,为何某敢断定,这位王长富员外,才是杀人凶手。”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李夔面对众人,开始沉声讲述。 “各位要知道,一个凶手想要杀人,那他就一定要有动机与能力,有这两点特征,他才能成功作案。所以,某仔细分析下来,最终可以发现,真正能实现这两点的人,其实只有王员外一人。现在,某就给诸位仔细分析一番。” “首先,王员外之所以要杀小妾春莺,是有原因的。这春莺在外人看来,是他最爱的小妾,但是,因为她做错了一件事,最终引得这位王长富员外,对她动了杀心。” “春莺做错了何事?”县尉段知言急急插问。 “禀段公,春莺做错之事,就是不该与陈三偷情。” “啊……” “因为这件事,才是王员外下定决心要杀掉春莺的真实动机。对于这一点,李某先前一直没搞明白,所有虽然发现了诸多疑点,却一直不敢妄下断言。直到现在得到了陈三提供的口证,某才终于了解了,这位王员外要杀掉春莺的真实原因。那就是,这位小妾春莺,虽然备受宠爱,却暗地红杏出墙,跟那府内采购陈三偷偷好上了。” “竟是如此……”段知言捋须皱眉。 李夔轻声一叹:“自古美人爱少年,这样的结果,其实亦不足为奇。毕竟春莺嫁给王员外,虽然备受宠爱,但她年轻美貌,又生性风流,天天陪在一个四五十岁的老男人的身边,未免有明珠暗落之感,有美中不足之叹。而这时,她因为经常要采买妆品与衣物,故得以认识并熟悉府内采买物件的陈三。相比容貌衰老身材肥胖的王员外,这陈三年轻英俊,身材健壮,机敏善应,故而颇得其欢心。二人私下往来,日渐熟络,终于踏破主仆关系,开始亲密交往。” “而这般关系,自是纸包不住火,没过多久,就被那吴管家发觉。他立即将小妾春莺红杏出墙之事,悄悄禀报给了王员外。而得到消息的王员外,见自己一腔爱意付之东流,花费重金却不得欢心,自是气恨得不行。但他知道,一天天衰老下去的自己,想要劝回这位已然红杏出墙的小妾,根本就不可能。这时候,他最为担心的一点,就是自己的名声。” “要知道,王员外在崔家头里,乃是有头有脸首屈一指的大人物,可不是一般的普通村民百姓。故而,对小妾与家仆私通这般丑事,他更是极为忌讳,难以容忍。他非常害怕这等被戴了绿帽的丑事,会传入他人耳中,那自己的脸面可就彻底丢尽,从此彻底成了一众村民的笑柄了。若是这般,那那从今之后,这位向来自视甚高的王员外,如何可在崔家头里还能抬起得起头来!于是,王员外心生歹念,决定要在此事尚未被他人觉察之前,先行将春莺与陈三二人,一同除去。” 李夔说到这里,段知言却又皱着眉头,插话过来:“李夔,你有没有想过,这王员外财大气粗,又势力广众,若仅仅是要除掉一个小妾以及一名家仆,乃是极其容易之事,甚至完全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却又为何要弄成这般复杂嚣动,要在众人面前,让这春莺自焚而死,这未免太不合常理。” 李夔微微一笑:“段公所言,亦是有理。但你们想过没有,为什么王员外明明可以悄悄处死这二人,不留任何作案痕迹。但这位王员外,却必要弄得这般高调骇人,尽人皆知呢?他这样做,到底是达到什么目的呢?” 他话音刚落,一旁的不良帅方炼,却是立即连声嚷道:“某明白了,王员外之所煞费苦心地弄出这自焚之案,他不单是要除掉小妾春莺以及家仆陈三,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目的,就要陷害其妻郑婘,让她来背这杀人的黑锅,以彻底摭掩他这杀人的罪行。” 李夔朝他投来赞许的目光:“不错,方帅分析得极是。这王员外之所以这般装神弄鬼煞费苦心搞出这自焚之案,不单要除掉背叛自己的小妾春莺,以及与她偷情的陈三,更重要的目的,就是要以二人之死,来陷害那早已令他不满的妻子郑婘!” “所以,在春莺被火烧死后,他才会特地在某等面前,有意无意地提起妻子郑婘与小妾之间的矛盾,让我们的断案思路,自然而然地往妻子争风吃醋,然后利用家仆痛下杀手来害人的方向上去引导。甚至为了坚定某等的猜想,在今天查案之时,还特意安排了吴管家先行赶往山谷,在那具被山洪冲出的尸首内衣处,偷偷放了模仿其妻笔迹的纸条,从而让某等得出结论,这谋害春莺之人,必是其妻郑婘无疑。这般用计,实是端的歹毒!” 正文 第七十一章 真凶是你(5) “胡扯!尽是胡扯!” 王员外气急败坏,他的胡须与脸上的横肉,一时间尽在不停地颤抖:“李夔!你之所言,尽是猜测,安有实证!你这厮这般言语,全是胡乱编排,根本不足为信!” “不足为信?”李夔冷笑道:“那你不妨继续往下听听。现在,某已讲完了你的作案动机,那接下来就再来讲讲,王员外你的作案手段吧。” 迎着众人注视的目光,李夔继续说道:“于是,你定下计划,要在春莺生日这天,让她自焚而死。在她生日之前,你特意让陈三去凤翔府买了名贵的龙涎香回来。你也知道,那与春莺私通的陈三,在得到这般奇香后,必定会私留一份,用于给情人献殷勤。而他也定会抢先一步,偷偷将此香送给她,以求更得欢心。但因为现在要举办生辰宴会,人多眼杂,春莺又每日在与四名陪侍排练舞蹈,他不好直接与春莺联系,故悄悄地配了化妆室的钥匙,潜行入内,打开化妆室内的衣柜,将那装了龙涎香的香囊,放置在她要换的衣物之中。而陈三这般举动,自是被你暗中所派的吴管家,尽收眼底。” “这就是为什么,那化妆室的的铜锁上,会有新配的钥匙刮擦之痕迹。而那陈三在送了香囊之后,却断不会想到,他这般举动,早已被王员外你给算计了。就在他离开之后,王员外你派出吴管家,偷来陈三那双进入过化妆室的鞋子,穿上后,再悄悄进入化妆室,将已掺了龙涎香的黄磷粉,涂抹在春莺所穿的内衣上。在涂抹完毕后,才悄悄地退出房去。这样一来,现场只有陈三的鞋迹在此,所以一切杀人害命的指证,都可以尽皆落在他的头上。” “但王员外你没有想到,某经过仔细查看,发现陈三留下的鞋印,虽大小长度相似,但压在浮尘上的形状,却是有虚浮,有实沉,并不完全一致。特别是在边缘部位,虚浮的痕迹十分明显。这就说明,这样的脚印,除了陈三本人之外,还有一个身材远比陈三瘦弱之人,是特意穿着陈三的鞋子所踩下的。也正因为这般缘故,某当时就暗里断定,这个陈三极可能不是真正的凶手,而一定是另有他人。” “再后来,家丁们禀报山洪冲出了尸首,也是那吴管家奉你之命,最先赶往其处。这样一来,他就有了充足的时间,可以趁人不注意,伺机将早已准备好的纸条悄悄打湿,然后立即藏在这具尸首的内衣口袋中。待某等赶来验尸时,就可以发现这张潜藏在其中的纸条。” 李夔脸上,浮起一丝蔑视的笑容:“只不过,你等这般用计,却是百密一疏,没有想到过一点。如果说,这张纸条一直藏在陈三身上,那他的尸首被山溪浸泡了这么久,这张纸条必是早已泡烂,字迹也定会完全模糊到不可辨认。怎么还会到某等发现之后,还能大致读出这纸条上的字句意思呢?这般做法,看似聪明,实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反而暴露了凶手过于急切栽赃陷害的心态。” “于是,接下来,某将计就计,来到那郑婘房中,先看了她的字迹,又与郑婘本人谈过话,最终可以断定,这春莺自焚之案,与郑婘母女并无关系。而在检查郑婘的笔迹后,某发现这张纸条,必是一个男人所写。那接下来的问题,便很直接了。到底是哪个男人,能刻意模仿写出这样的字迹呢?又是哪个男人,能对这位向来深居简出的郑夫人字迹这般了解呢?所以,这样的男人,其关系定与郑婘无比熟悉亲密,才会对她这般了解。故而最终归纳下来,也只能是王员外无疑了。” 说到这里,李夔故意停了一下,他斜眼瞥去,见那王员外一脸紧绷,一张圆脸阴郁得几乎能滴下水来。而一旁的吴管家,则是惊骇得脸色惨白,双股都在不停地颤栗。 李夔快行两步,走到吴管家面前,厉声喝道:“吴管家!事已至此,你还要再为你的主子辨护么?你作为他的帮凶,其罪匪浅,现在还不赶紧撇清关系,积极举报,又更待何时!” 吴管家听到这里,顿是再也抗抵不住。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声哭嚷道:“各位官爷!这都是老爷的主意,实与某无干哪!某实是被逼不过,才一时糊涂,做出这等助他杀人害命之事。于今想来,心下悔之何及!” 他一言至此,竟又膝行到县尉段知言处,涕泪横流地说道:“段县尉!还望你开恩放小的一马吧。某实在是受王员外逼迫,不得不听从其令,才做出此等杀人之事。这首罪之责,却是万万轮不到某呀!” 饶是吴管家哭得这般凄切,为自己哭诉求饶,段知言却是一脸嫌恶地看着他,并不发一语。 他转过头来,望向一旁正垂头呆站的王员外,厉声喝道:“王长富,现在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有何话语,要对本尉说么?” 王长富仰起头,却是呵呵一笑。 “王长富,你笑什么?!” 王长富轻叹一声,缓缓言道:“某在笑自己,这般苦心算计,终于还是技差一着,竟然败在一个毫无名气的官差手中,亦是天意啊。” 他转过脸来,直视着对面的李夔,脸上表情是难以形容的复杂:“李夔,真没想到,某做下这般妙局,你这厮竟能以一已之能,抽丝剥茧,一一仔细盘查清楚,终将这件案子查了个水破石出。此番栽在你手中,某复之何言。” 李夔轻轻一笑,没有说话。 “哼!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王长富你作恶多端,心思歹毒。今番罪行暴露,被某等所擒,实是罪有应得!”段知言一脸冷厉,随即大声喝道:“来人!” “在!” “速速将王长富与吴管家拿下,一齐关押于武侯铺中。待明日天亮后,便立即押往汧阳县城,听候发落。” “得令!” 方炼带着一众不良人,立即蜂拥上前,将那王长富与吴管家二人,给捆了个严严实实。 见到王长富与吴管家二人,俱被五花大绑,行将拿锁了去,一旁的郑婘母女,一齐抱头痛哭。 这时,那已被捆绑结实的王长富,却又忽地哈哈大笑起来。 “王长富,你笑什么?”不良帅方炼厉声喝道。 王长富轻蔑地斜了他一眼,淡淡道:“你们以为,这样擒住了某,就可以置某于死地了么?告诉你们,休想!要知道,自古有钱能通神,更何况,某不过是杀了一名红杏出墙的小妾而已。按大唐律令,仆人有罪而主人杀之,顶多被判流刑并罚铜数百斤。到时候,某再花钱打点一番,不消多久便可返乡而来,你等又能奈某何!想要以这般罪名置某于死地,实是妄想之至!……” 王长富得意洋洋地一语未完,忽地一道黑影暴袭而来。 黑影手腕一抖,一柄锋利的匕首闪现在手中,随即一道白光从空中划过,只听得噗的一声轻响,王长富的喉咙,被瞬间割断。 割断的颈动脉处,鲜血喷涌如激泉,喷了对面闪避不及的不良帅方炼一身一脸。 “陈三,速速住手!” 李夔率先看清了出手之人,他一声大喝,那陈三却丝毫未停,一声啸叫,手起刀落,又噗哧一声轻响,将那吴管家的喉管,同样一举割断。 一时间,二人喉颈之处,俱是鲜血狂喷,将整个空中都布满了血雾。 在郑婘母女发狂般的尖叫声里,二人抽搐着倒了下去。 一众不良人急急上前,纷纷抽出佩刀,那冰冷的刀尖,直指对面的陈三。 陈三环视众人,迅速地将手中那柄连杀二人鲜血淋漓的匕首,横抵在自己的喉部。 他连声狂笑道:“狗脚贼!尔等杀了春莺,还恁般张狂,实是可恶至极!某若不杀你等,如何可让春莺之魂魄得以安息!今番陈某便替天行道,杀了你们这两个贼厮,亦是痛快之至!” 他厉声大喊,但倒在地上的王长富与吴管家,却是再也听不到了。 此时的二人,已然纷纷翻了白眼,身体抽动的幅度也越来越小,眼看着就是不活了。 “大胆陈三!你惘顾律法,枉杀人命,还不速速扔下匕首,束手就擒!”县尉段知言心惊不已,冲着他大声喝喊。 一众不良人亦是鼓噪上前,吆喝着要他放下匕首。 陈三环视众人,脸上浮现起怪异的笑容。 “你们以为,某来到了这里,还会想着要继续活下去么?”陈三声音喑哑:“现在,两名杀害春莺的凶手,尽皆被某手刃,已然足以告慰春莺的在天之灵。某心愿已了,自是再无牵滞,现在,也该随她齐去了……” 他一咬牙,手中匕首又是狠狠一刀划下,用力切开了自己的喉咙。 冲天的血雾纷扬而起,陈三踉跄数步,便扑通倒地,再无动弹。 昏暗的烛光下,三具尸体,彼此错叠,横陈于地,望之骇然。 正文 第七十二章 必须扩建武侯铺 这样的突变,只发生在极短的时间里。 包括李夔在内的一众人等,皆是大大出乎意料。 转瞬之间,横尸三命,倒是端的可怖。 而见到恐怖的一幕,一旁的王员外妻子郑婘,反而冷静下来。 她止住哭泣,松开了女儿的手,一脸冷漠地看着地上的尸体,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郑夫人,还请节哀……” 李夔一语未完,郑婘脸上,却是泛起一丝苦笑。 “王长富得此结局,亦是恶有恶报,却不干官爷之事。这般结局,对某等来说,倒亦是一种解脱。与其再日日与他争吵斗气,日日与那骚狐狸争风吃醋,现在他们死了个干净,无牵无碍的,倒还真令某省心了呢。” 她清冷的话语,令李夔心下一凛,却又无言以对。 也许,对于这位王员外的夫人郑婘及其女儿英儿来说,这样的结局,可能还真是最好的选择呢。 县尉段知言走上前来,对郑婘言道:“郑夫人能想开,某心下亦是欣慰。既然现在案情已经清楚,且王长富、吴管家、陈三等人俱已争斗死去,那他们三人的尸首,以及那春莺的残骸,还有那具歹徒的尸体,就皆由郑夫人代为安葬吧。本尉也就此结案,回县中禀报了。” 郑婘神色木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李夔亦走了过来,对郑婘与英儿二人说道:“郑夫人,英儿,现在王员外已死,那其府中之事,就尽由你二人负责了。你们也不用担心,某现任崔家头里武侯铺铺长,必会尽已之力,以护尔等周全。你们将来无有何事情,但可径来武侯铺找某便是。” 郑婘嗯了一声,眼中竟又莹莹有泪,不过她强自忍住,将头扭向一边。 李夔一声轻叹,亦不多言。 至此,这春莺自焚一案,终告结束。 随后,在郑婘指挥家丁搬运尸体时,李夔与县尉段知言一干人等,俱是齐回武侯铺而去。 这一路上,各人俱是长吁短叹,相聊不止,对这场自焚之案,犹是议论不休。 而作为破案关键人物的李夔,却是一路沉默,少有言谈。 回到武侯铺后,李夔向县尉段知言提了个请求。 “段公,现在案情已毕,某却还有一事相求。” “哦,你说吧。” “某希望县里能拔下专款,好好维繕修整这座破败不堪的武侯铺。这座几成危房的武侯铺,多有倾颓之忧,却是如何可以久住。某希望将其好生修缮,让其得以恢复原样,也让我等得以在此安住。” 听了李夔这个请求,段知言点了点头。 “李夔你之所请,某亦然之。这座武侯铺年久失修,确是太过破败,若是长住,恐非得宜。这样吧,此番回去汧阳县城,某必会立即向韦县令禀报此事。” 说到这里,段知言又一脸欣赏地看向他:“李夔,此番自焚之案,诡异多折,若不你明察慎断,只怕此案难以审破矣。你放心吧,此案得破之功,尔当居首。某此番回去,亦会向韦县令尽实禀报,为你邀功请赏。” 听到段知言这话,李夔却是只微微一笑,并不多言。 他知道,那位被他断了财路的韦县令,心胸狭窄又好打击报复,此番纵破此案,估计也会尽数贪没其功,并不会给他什么特别的好处。指望这样一个睚?必报的小人,为自己请赏邀功,却是多想了呢。 当天晚上,李夔本欲邀请段知言等人,暂在这武侯铺中住宿一晚,却被他们婉言谢绝。 毕竟,这座武侯铺太过狭小残破,李夔等人住在其中,都甚是窘困不堪,他们这七八个人纵想在此暂住,亦是难以安身。 故而,段知言等人,还是决定连夜起程回县城。 虽然现在城门已闭,但城外尚有客店可住,总比拘束在此处,一夜难得安眠,要强得多了。 见他们执意要走,李夔亦不阻拦,遂令文书刘吉平将此案的经过,详细书写完毕,便将文稿给了段知言,让他们从武侯铺离开。 目送他们骑马远去,李夔目光敛然,久久地站在路边没动。 老关头凑了过来,低声道:“县尉与不良帅皆已回去,晚上风大,铺长何不早回武侯铺去。” 李夔没有看他,却是低低地问了一句:“老关头,你给某说实话,现在这崔家头里,治安状况到底如何?” 老关头低声道:“铺长,这崔家头里多有流匪贼寇出没,治安并不太好。” 李夔冷笑道:“某亦是这般觉得。象今天中午,那个在山间破庙处,那偷袭了陈三的歹人,就可让某凭直觉感受到,这崔家头里,必定不是什么安稳之地。” 老关头叹道:“铺长说得是。现在这崔家头里,多有残余的黄贼流寇,潜躲于山林要地,或单个或成群,偷盗抢掠,为害一处,却令村民防不胜防,十分头疼呢。” 李夔眉头皱起:“若是这里治安这般不稳,那某等住在这破败不堪的武侯铺中,可就太过危险了。某在想,如果我等不能把武侯铺及时地修缮完毕,万一真有大股流寇来袭,某这个武侯铺铺长与你们这两名手下,可就真要彻底交待在这里了。” 说到这里,李夔喟然而叹。 自己这般穿越而来,若真在这里,竟被流匪贼寇偷袭而死,这也太过憋屈了。 这是一个李夔绝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他在心下,已然暗下决心,哪怕这武侯铺哪怕只怕由自己出钱,都是绝对有必要,将它重新翻建。 李夔甚至还在想,如果可以的话,那就要花更多的钱,不单要修缮这座武侯铺,还要将它扩建成山腰处一个坚固的武装据点。 这样的话,纵有大股流寇来袭,自己亦能凭堡据守对抗来敌,亦可稳稳获胜。这样未雨绸缪地做好准备,才是得以在此安稳长住的最佳办法。 “老关头,某打算,要这般修缮扩建这武侯铺……”李夔接下来,把自己要扩建武侯铺的想法,对老关头简略地说了一番。 不料,他这般想法一说完,那老关头却是摇头有如拔浪鼓。 “铺长,你这般想法甚好。但这花的钱财,可就多了去了。” “大概要花多少钱?” “禀铺长,你想要建成这般据点,那诸如堞垛、女墙、箭楼,橹板、羊马桩、护涧等护卫措施,俱要修造,另外还要扩建铺丁宿舍澡堂饭所等措施,这花钱数量,却是修缮费用的数倍不止!哪怕如你所说,仅仅保留十名铺丁的数量,这般算下来,重筑此铺的费用,只怕再怎么地节省,也得要五百贯钱呢。” “五百贯!……” 听到这老关头这般言语,李夔心下,颇觉无语。 自己想要重修扩建此堡,竟是要花费恁多钱财,倒是大大出乎了自己的意料呢。 只是,若就此罢手,却是不能! 李夔从来都不是一个知难便退的人。 他沉吟了一下,便对老关头说道:“此事虽有困难,但某必定会想办法去努力办到。且等这几天官府消息,若县中同意,某再去筹钱兴建便是。” 见李夔意志坚决,老关头点头应道:“好吧,既然铺头心意已决,某复有何话可说。某愿听李铺长安排,无不从命。” 不知不觉,两天时间,飞快过去。 不出李夔所料,县尉段知言传来消息,说李夔侦破此案立了大功,本因重重嘉赏,但因县中财政紧张,只得赐予赏钱五贯,以资鼓励。至于拔款重修崔家头里武侯铺一事,则是再无闲钱可用,只得从长计议了。 听到这个结果,李夔心下,顿是冷笑连连。 可叹自己明明早知这般结果,却还一直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才是最为可笑之事吧。 不过,李夔随即向县令韦叔澄提了另一个要求。 那就是,如果自己能够自筹钱财,重修这崔家头里武侯铺,官府不得干涉阻止。同时,还要再给自己更多的招人名额,让武侯铺的建制更加齐全,守卫也更加妥当。 他的这般请求,重新传上去后,县令韦叔澄读到这封奏信,顿是哈哈大笑。 “这个李夔,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他一个不知来路的外地人,无门无路,无亲无故,竟要自己筹钱来建武侯铺,真真可笑之至!” 不过,对于李夔这般请求,韦叔澄决定答应他。 他既有这般心思,反正官府不用多花一分钱,倒不如就坡下驴,给他一个口头承诺,又有何妨。 他若到时无法完成,甚至半途而废的话,自己却是正好看此人的笑话。 于是,韦叔澄爽快就同意了李夔的请求,准允他自行筹款,修缮这崔家头里武侯铺。 为了展示自己宽以待下的胸怀,韦叔澄还告诉他,县里为了嘉赏他这主动为官府分忧的精神,还可再给他增加一个手下名额,如那文书刘吉平一般,由县里拔下薪饷。而且,只要还继续由李夔担任铺长,那不管他如何扩充手下,县里尽是同意。只不过,因为这些人没有固定编制,那他们的薪资与安排,皆由李夔自行负责便是。 得到了这个回复,李夔不禁微微一笑。 正文 第七十三章 隐伏之危 又平静地过了一天,李夔笑吟吟地回到武侯铺中。 他一回来,就把老关头与刘吉平二人唤来,向他们低声道:“二位,你们猜猜,这一天,我在崔家头里巡查,发现了什么?” 老关头与刘吉平二人,互相对视一眼,不知李夔此番话语,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夔微微一笑,向二人低语道:“告诉你们吧,某今天,却是发现了一名流寇暗探。” 二人听,俱是吃惊不已。 “流寇暗探?在哪里发现的?这事可是真的?”老关头一脸震惊。 一旁的刘吉平,更是瞪大眼睛,直直地望向对面的李夔。 见二人这般情状,李夔笑道:“这事当然是真的,你们还以为某是吃饱了没事做,要来与你等开玩笑不成。” “铺长,这……” 李夔凑上前来,低语一番,将自己发现暗探的经过,跟二人说了一遍。 “某今天换了便装,才来在崔家头里处的村口处,就注意到,从远处来了一名怪异的打柴人。某见他走在官道上,却是神色慌张,眼珠乱转,仿佛正在窥探村中布局与行人一般。某当时就在想,这名打柴人,某在村里闲逛的这些天里,却是从未见过,此人匆匆来此,只怕不是本地之人呢。” “于是,某便远远地尾随着他,发现此人并不是穿村而过,而是一路在村中乱窜了一番,还有意无意地与路人闲聊。这般感觉,却是令某愈发奇怪,于是某一直跟随着他,发现此人兜兜转转,最后来到了王员外府外,远远地看了一阵,脸上竟是露出诡异的笑容。” “这时,某发现,此人暗里从袖口处,掏出一些黄色的标记物,趁人不注意,偷偷地贴在一旁的屋墙上。然后他一路退回村子,又一路偷偷张贴标记,直到返回村口,便复从村里匆匆离去。于是,从此人这般行径处,某敢断定,此人定是一名流寇暗探无疑。而且此人所穿的鞋子,与先前那名被陈三击杀的歹人所穿之鞋,样式几乎完全一样,故二者之间,极可能有十分重要的联系。甚至可以说,二人就是同一伙贼寇,这样相同的鞋子,正是他们的组织标志。” 听完李夔的讲述,二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是不知所言。 然后,他一声轻叹,目光中便多了许多复杂之色:“其实,某当日就已想到了,那名袭击陈三的歹人,极可能不是孤身一人,而是定然还有接应同伙。他一个人孤居于这破庙里边,必定只是作为前哨,要在这崔家头里探查消息,找到将要下手的人家。而这伙贼寇,在得到了他传递来的信号后,便定要纠集同伙,开始偷袭抢掠。” “由此可见,在几天前,这名歹人便已提前来到崔家头里,用易容面具乔扮成老乞丐,在此打探消息。只可惜,此人运气不好,方来不久,便遇到了那春莺自焚之案。后来偷袭陈三不成,反而送了性命,倒甚是令人可叹。只不过,此人虽死,但那些匪寇却不会善罢干休,这不,竟又派了暗探过来,再于此处仔细探个究竟。可惜呀,这厮这般举动,却被某暗中盯梢给发现了。既如此,某便要将计就计,给他们来了一锅端了。” 李夔说到这里,随及压低声音,向二人低声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听到李夔这个计划,二人俱是瞪大了眼睛。 不是吧? 这位李铺长,竟然还有这般胆大又诡异的计划? “铺,铺长,此计端的可行?”老关头一脸犹疑。 “李铺长,有道是,君子之行,必以方正。你这般行事,未免不太磊落?”刘吉平亦低低插言。 李夔扫视二人,面带微笑的他,却是轻轻摇了摇头。 “行大事者,不拘小节。现在想要重修这武侯铺,资金短缺乃是最为迫切的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其他的一切,均是无从谈起。更何况,某就算不早作准备,不提前采取措施,这般局面亦会到来,到时只怕全更难控制。到了那时候,乡民们必会怨恨我等身为武侯铺不良人,却没有能力与决心来保卫他们,对咱们必会十分嫌恶,那我等在这崔家头里,将来再难立足了。” 他说到这里,腾地站起身来。 “与其将来被动应对,还不如现在就去主动争取。时不我待,某现在就去王府,见那郑夫人。” 一言既罢,李夔起身前往王员外府上。 远远地看到王府家门处,那依然高高挂起的白幡与纱帐,以及家门两边分别摆放的巨大纸鹤,李夔不禁暗中一叹。 自王员外等人身死,到现在不过五天,却是头七都没过呢。所以,这王员外府上,依旧是一片丧葬阴郁的氛围,令李夔心下,有种说不出的压抑。 他快步来到府外,正在看门的两名家丁,见到身着公服,腰佩仪刀的李夔走来,下意识地想要阻拦,却又不敢行动。 “去,向夫人通报一声,就说李某有要事求见。” 见这二人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李夔皱起眉头,冲他们厉声喝道。 其中一名家丁,有如一只逃窜的兔子一般,飞快地跑了进去。 很快,他又蹬蹬地跑了出来,急急来到李夔面前。 “禀李铺长,主母已同意见面,请随某前去客厅便是。” 李夔嗯了一声,便随他一道,穿廊过巷,一路来到客厅中。 入得门来,便见那王员外遗孀郑夫人,正呆坐于一把太平椅上。 现在的郑婘,神色呆滞,面容憔悴,头簪数朵白花,身着黯淡的黑色缞服,整个人倒是比上次相见,还要衰老得多。 看得出来,王员外此番暴死,对于她这样一个妇道人家,打击还是非常大的。 毕竟,丈夫一死,她虽然可以全权掌控家业,但论经营能力与掌控手段,却是远远不及。这般张罗发丧,这般强自苦撑,如何不让一个妇人心神憔悴,疲于应对。 而见到李夔过来,郑婘脸上挤出僵硬的笑容,她向李夔招了招手,示意他在一旁落坐。 很快,便有侍女上茶,给主客二人,分别端上。 “李铺长,此乃杭州正宗龙井,在咱们凤翔府却是难得吃到呢,还请一尝。”郑婘伸手,向他作了个延请之势。 李夔说了声好,便端起茶杯,轻呷一口,顿觉满口芬芳,喉间一爽。 “郑夫人端的好茶,李某此番得以消受,实是荣幸。”李夔哈哈一笑,放下茶杯。 郑婘却是一声苦笑:“唉,李铺长此番前来,有何要事,尽可直说。某这段时日,刚刚忙完安葬之事,心神恍惚,疲于应对。若有礼数不周之处,还望李铺长见谅。” 李夔略一沉吟,便回道:“郑夫人,恕李某直言,此番来登贵府,不为他事,特为府上之安危而来。” 李夔这话,听得郑婘顿时瞪大了眼睛。 “府上安危?李铺长,你这般话语,却是从何说起?” 李夔低声道:“因为,某今天,发现了一名暗探……” 听完李夔的讲述,郑婘顿是脸色大变。 “李,李铺长,你之所说,可是真的?”郑婘的声音,是无法掩饰的颤抖。 李夔冲她重重点了点头。 “夫人,若此事不是真的。某也不会在贵府尚在办理丧事之时,前来叨扰。”李夔脸色凝重地说道:“所以,某此番前来,就是要与夫人一道商议一下,接下来到底要如何应对,方为紧要。” 郑婘尚未回答,忽听得房外有人叫唤:“姑姑,某带了朱里正前来,可否方便一见?” 听到外面之人喊郑婘姑姑,李夔心下一怔。 郑婘却立即朝外喊道:“世元侄儿,请带朱里正进来吧。李铺长亦在这里,你二人皆可入来。” 她话语一毕,门帘哗啦一声响动,一个年方弱冠的少年,与那里正朱义一道,从外面匆匆入内。 李夔看到,这位少年身材健壮,眉目英俊,身着靛蓝紧绸衣,腰系青玉蛮带,套着箭袖,足蹬犀靴,一副富家公子打扮,却有一种难掩的勃勃英气。 郑婘立即向李夔介绍道:“李铺长,这位便是某家侄儿郑世元。自得闻王长富死后,他专程从凤翔赶来,帮某在此办理丧事。” 她一语说完,便拉着郑世元李夔上前,向他致礼:“世元,这位便是破了春莺自焚案的武侯铺铺长李夔。” 郑世元眉头一皱,脸上便显出不悦之色,十分勉强地向李夔行了一个叉手礼。 李夔一脸淡淡微笑,向他微微拱了拱手。 这时,一旁的里正朱义急急上前,向李夔笑道:“真没想到,李铺长亦来府上,此番得见,倒甚是凑巧呢。某来王府,是想问问郑夫人,现在丧事虽毕,可否还要给王员外办个头七。毕竟,无论怎么说,这位员外在咱们崔家头里,也是一位乐善好施之人。咱们受人恩惠,却总要还这般人情不是。” 他一语方罢,郑婘脸上便显出嫌恶之色,恨恨道:“哼,办什么头七,根本没有必要!” 正文 第七十四章 将计就计 “郑夫人,这……” 郑婘摆了摆手,示意里正朱义不必再下说。 “王长富这厮,害人害已,还居心险恶要让某给他顶锅去死,这般歹毒用心,某就是杀他一千次、一万次都难以解恨!现在某不计前嫌,给他发丧安葬,处理这厮的后事,已经够对得起他了,还有个劳什子心情,去给他过什么头七!” 见郑婘一脸恨意,嘴里喋喋不休地唾骂,朱义耷着脑袋,不敢多言。 正是尴尬之际,李夔过来对他言道:“朱里正,你来得正好。某正有一件要事,要来与你商谈。本来么,某还打算专门去你那儿,跟你详说一番,现在你来了这里,却是正好对你讲一下。” “哦?李铺长有何事,但可直言。” 于是,李夔将自己今天在村中发现了那个流寇暗探之事,又向里正朱义,简略地讲了一遍。 听李夔说完此事,朱义顿时一脸恍然大悟之状。 他急急言道:“原来,李铺长也发现了这厮啊。咳,某就说嘛,此人虽扮成担柴汉,却是獐头鼠脑,畏畏缩缩,一点都不象个庄户人家。他来到咱们崔家头里后,走街窜巷,东瞅西看,来头甚是奇怪呢。本来,某做为里正,要向他去好好盘问一番,只不过,某当时手头有事,一时未来得及问,再后来出去一看,此人又不见了踪影,也就没再想太多了。毕竟,官道从咱们村里穿过,来来往往的人有些奇怪之处,却亦不足为怪。但现在,李铺长你又提起此事,倒让某瞬时想起了这厮哩。” 他捋着胡须,想了一想,又吃惊问道:“李铺长,你方才说,你看到此人沿途暗中作了标记,可是实情?” “自是实情。”李夔沉声道:“此人在探知王员外府宅后,在退回的路上,沿途皆是贴了草标。某在想,这暗探从郑夫人府上一路回贴到村口,必是为了方便夜间来袭,这般情报却是不可不重视。故李某认为,某等当未雨绸缪,早作准备。到了贼寇大举来袭之时,方可将他们一举击败。” “哼!这般无凭无据,说甚匪寇夜间来袭,李铺长之话,未免太过危言耸听。” 朱义尚未回话,一旁的郑世元却是冷冷插话过来。 李夔转过头去,便见这位郑婘的侄子郑世元,正叉手在胸前,嘴角下撇,一副满是不屑的模样。 见这位富家公子出语相抵,李夔正欲出言相辨,郑婘已急急过来。 她面带愠色,用力地拉了拉郑世元的衣袖,斥责道:“世元,怎么跟铺长说话呢。你这般出言不逊,岂非太无礼数。” 她一语说完,又转头对李夔笑道:“唉,李铺长,世元乃我兄郑长卿独子,自小家境优渥,备受宠爱,才养成这颐指气使说话直冲的性格,李铺长且放宽些气量,不要与他太过计较。” 李夔微微一笑:“郑夫人客气了,世元之语,某根本就未放心上。” 郑婘见李夔一脸宽容的笑意,她的脸上却浮现起落寞的神色。她摇了摇头,低声叹道:“李铺长,我兄长郑长卿,本是凤翔节度府中的要籍官,专管凤翔一府军民的籍要钱粮,各地的税收亦是多经其手。但因其为人正直,不忍太过刻剥百姓,所收的税收钱粮有限,故不得节度使李昌符之意,于前年末随意寻了个理由,将他罢职回家。兄长愤恨无奈,在家里郁居了半年,便恨恨而亡。也正因为我兄亡故,王长富那厮见某失了倚靠,又嫌某与其不和多有争吵,这才动了祸害某的心思。” 郑婘这番话,令李夔心下莫名嗟叹。 好么,这个王长富员外,还真是个看人下菜碟的势利眼呢。 估计此人本以为,他攀上了五姓望族的郑氏,又有了一个在凤翔府当官的舅子,定会对自己事业经营极有助益,甚至在凤翔谋个一官半职,亦是极有可能呢。却没想到,这个被他寄予厚望的舅子,竟先被解除官职,后又郁郁身亡。这样的结果,无疑让王长富十分失望。 其实,郑长卿这样的世家大族,这样的门阀望姓,在唐末这个分崩析裂的年代,开始日渐失势式微,直至最终消亡,乃是历史的大势所趋。 毕竟,唐代一亡,到了宋代后,门阀势力与政治,也就在中国彻底走向终结了。 当然,这样的历史趋势与转变,李夔这个来自后世的穿越者,自是心知肚明。但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这样的历史趋势,却是根本不可能明白的。 而见到郑家失势,王长富这个攀上踩下的势利眼,在娶了新欢小妾后,对于这结发妻子郑婘,更是心生怨恨,愈发地看不顺眼,最终动了杀机。 李夔沉默之时,郑婘的声音犹在继续:“我兄长卿死后,偌大一个家业,皆由世元继承。只不过,他生性放浪,向来喜好习武,不爱读书,故一直未去考取功名。现在家中每日闲居,亦是白身无职。某每念及此,心下黯然,甚觉愧对乃兄啊。” “姑姑,你就别说了。”被郑婘这般当众数落,郑世元颇觉颜面无光,他瓮声瓮气地回道:“某虽不爱读书,不考功名,但却想着,要凭这身武艺,去好好搏个前程哩!且待服孝日满,某便去投军,将来总要谋个一官半职便是。” “哼!你倒是说得轻巧。”郑世元刚为自己辨解,郑婘却是一脸轻蔑地出言打击:“这官位差职,若是这般容易谋得,你阿爷早就替你安排妥当了,又何至于让你直到现在,都是这般碌碌无为。你再不上进,虚度光阴,却看将来有谁还能助你!” 见他们姑侄二人,在此吵架斗气,李夔连忙劝道:“郑夫人,世元,现在要事当头,就不必在此相吵了。这样吧,你们若是不信,可现随某去外面,看看那暗探留下标记,是不是真的如李某所言。” 有了李夔这句话来下台阶,里正朱义与郑世元二人,便一道随李夔出去,一路去查看。 三人出了府宅,过了门前街巷,方行数步,李夔便指着一处院墙,向二人沉声言道:“你们看,这墙上所贴,却是何物?” 二人上得前来,凑近一看,只见这墙上所贴之物,乃是一张纸裁的小黄花,上面还有点点微光。因为所贴的位置,正映衬着裸露的砖缝处,二者颜色接近,却是十分地不显眼。 “李铺长,若是暗探作出这般标记,未免太不醒目。这白日尚不明显,到了夜间,却是如何得见?”朱义皱起眉头,向李夔低声问道。 李夔并不言语,只是凑上前去,伸出双手拢住此黄花,摭挡住了外面射来的光线。 “你二人再来看看,某现在摭挡着的黄花,却是何等模样?” 二人又凑上前来,从其指缝中看去,却一同惊讶地发现,这朵看似极不显眼的小黄花,方才点点微光,竟在黑暗中闪着莹光,却是颇为醒目呢。 “明白了吧,这就是贼寇的小伎俩。他们贴好标签,用闪亮莹光作为路识,就等着晚上一齐杀来,直攻这郑夫人府宅呢。”李夔一脸严肃。 朱义啧啧连声:“哼,这般贼寇,端是的鬼域伎俩!某作为崔家头里的里正,疏于查访,竟是险中奸人之计哩!” 此时,郑世元的脸上,亦满是难堪之色。 他躲开李夔直视的目光,却又喃喃回道:“李铺长,若这般标记确是贼寇标识,但你又如何可以可确切认为,这股匪寇,定是要来攻打我姑姑之府宅呢?” 李夔轻声一叹:“世元,现在崔家头里,最富贵有钱之人家,便是郑夫人府上了。这股匪寇此番前来,不来图最富有膏腴之家,又要将图何处呢?更何况,现在王长富员外身死,吴管家亦亡,郑夫人忙着办理丧事,整个府上人心流离,诸事错杂,那流寇暗探得此消息,便是知道现在是最佳的偷袭时机。他们不此时乘机来攻,又还将待何日呢?以某看来,他们现在选定了郑夫人府宅为掳掠对象,为免得标识脱落,故定会在这一两天里,乘夜来攻,大加掳掠。这样一来,郑夫人府上若无防备,必是岌岌可危矣。” 李夔的话,说得里正朱义连连点头:“李铺长所言,甚是有理!现在王员外府上丧事,也就在这一两天尽可完事,那匪寇得知消息,必会抓紧时间前来偷袭掳掠,此定为必然之事也!” 他挠了挠头,又向李夔低言道:“李铺长,若是匪寇这般来攻,某等去该如何行事,方为妥当?” 见朱义这般发问,一旁的郑世元亦是目光直直地看着自己,李夔微微一笑。 “二位,匪寇这般行事,某心下早有应对之策。我等现在就可做好准备,到时候,就给他们来个将计就计!” “将计就计?李铺长此话,却是何意呀?”朱义连忙追问。 正文 第七十五章 布网以待关门打狗 李夔低语切切,将自己的计划,细细地讲述给了二人听。 “李铺长,竟然还有这般办法,只是此计可行么?”听完李夔的计划,朱义一脸兴奋与犹疑交织的神色。 “当然可行。只要我等做好防备,必可给这股匪寇来个将计就计,关门打狗!”李夔沉声道。 “李铺长,万一匪寇众多,我等人力不足,却该如何?”郑世元亦是犹豫发问。 “这个么,某问过老关头,据他了解,现在凤翔府的匪寇,大股的二三十人,小股的六七人,我等组织家丁,集结青壮,足有近百人,又是提前作了准备,自当可以从容应对。”李夔一脸自信。 “但是,这些青壮皆无武艺,一时仓促应对,只恐难胜。李铺长,我等可否要去向汧阳县城求援,让官府派出更多不良人呢?”郑世元一脸担忧。 李夔皱了皱眉,微微一叹道:“能有官府派来援兵,自是难得之好事。但是,光凭这点信息,这本来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官府,又如何肯信我等所言,派出援兵呢?若是他们再推拉扯皮,互踢皮球,只会白白耽误功夫。且汧阳县城离崔家头里甚远,就算官府愿意派出援兵,等他们到了,只怕这黄花菜都凉了。” 郑世元一脸无奈,他想了想,便对李夔言道:“既如此,某愿听李铺长指挥。接下来要做何应对,但请吩咐。” 李夔笑道:“很好,既如此,那某就来分派任务,请各位多多协助。” 于是,整个下午在李夔的安排下,各项防卫事宜,俱在紧锣密鼓又井然有序地准备。 这样忙碌的准备活动,时间自是过得飞快。 不知不觉,就已是日头偏西,整个崔家头里,笼罩在浓重的暮色之中。 而到了这时,李夔等人,已然按其要求,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月亮升起的时候,李夔站在王员外府的二楼栏台处,沐浴着习习凉风,眺望着村口的方向。 此时的他,作为本次应敌的总指挥,有如一位军中主帅一般,亲自镇守的王员外府中。 这种指挥众人独当一面的感觉,很奇特,很难以言说。 与开动脑筋破案相比,这种指挥他人进行实际战斗的感觉,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体验。 就象是沉睡了许多的古老技能,在这个晚上突然苏醒过来,这种奇异的感觉,令他感觉热血澎湃,心潮涌动。 也许,从这一天开始,自己在这个晚唐时代,又要开启属于自己的另一面人生吧。 不过从入夜开始,一直等到现在,整个村子并没有什么动静。 但李夔极有耐心,继续安静等待。 他有种强烈的预感,那就是这伙匪寇极可能今晚就要行动,并不会拖到明天。 因为他看过他们留下的标识,发现其粘力平常,如果时间拖得太久,或被风吹落,或是被人擦掉,这样的标识可就不甚完整,难以寻路了。 所以,这伙匪寇在打探清楚并定下行动目标后,为免得夜长梦多节外生枝,极可能当晚要行动。 毕竟现在王员外府上,家主刚死,妇人当家,又是大肆治办丧事的良机,不尽快把握,复待何时! 薄纱般的月色下,整个崔家头里一片宁静,可以听到蛙鸣声声,连绵不休,不时夹杂着几声响亮的狗吠。 有谁会想到,在这般静谧的村庄里,竟是潜伏着浓重的杀机呢? 亥时已过,时间来到了子时初刻。 这时,忽然夜风大起。 晚风凛凛,翻卷起空中的淡淡薄云,摭罩住了当空的月亮,月色忽地暗淡下来,让整个村庄,都处于愈发模糊的状态。 月色虽暗,李夔却是看得真切。 凭高远眺的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从村口的地平线处,隐隐泛了一层薄薄的黑线,象是涌动的水波纹一般,渐渐地越来越粗,也越来越明显。 几乎仅在一瞬间,这根粗线,又如变魔术一般,变出许多的人马出来。 李夔双眼一亮,好么,这股贼寇,果然来了! “注意,现在匪寇来了!其中骑马者有六名,剩下的二十个,俱是步行。我等皆按原计划,一齐做好准备!”李夔看得仔细,立即沉声下令。 “是!” 细切的传话声,立即低低响起,潜伏各处的人等,俱是屏息凝神,愈发紧张地等待。 而李夔自己,则更是紧紧握着手中一个插着长长布条的陶瓶。 这个陶瓶,外表普通,与厨房里装油装醋的瓶子并无不同,但它却是李夔专门为今夜迎战这股匪寇,而发明的独家利器。 这个利器,便是燃烧瓶! 说起来,制作这种瓶子,还是李夔受了春莺自焚案的影响,以及后世的莫洛托夫鸡尾酒的启发,才最终制造而成。 他当着众人的面,用这种看似普通的陶瓶,做成了可以和莫洛托夫鸡尾酒一样,用来抛掷袭击的燃烧瓶。 这种瓶子,内装黄磷粉、火油、以及少许助燃剂,又填充了尖锐的碎石子、烂铁片、瓶口则塞着浸满火油的苎麻条为引线,外观普通无奇,但其爆炸的威力,却是十分惊人。 在这个下午,李夔亲手示范,制好一个燃烧瓶,随即给众人演示使用。 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布条点燃之后,在一处空旷地带,他用力一掷,只听得卟的一声爆响,瓶子立即炸裂开来。 众人看到,以爆炸处为圆心,立刻燃起了阔达一丈的熊熊烈焰,而那装填其中的碎石与烂铁片,则是呼啸四溅,将绑在附近的一个布扎的假人,溅扎得满身都是破洞,且深嵌其中,难以取出,效果倒是端的骇人。 这样的制造成果,自是迅速折服了原本怀疑不已的围观群众。 一是,众人一齐动手,利用这王员外府上生药铺中丰富的原材料,迅速地制作了六十多个这样的燃烧瓶。 接下来,李夔便将这六十多个燃烧瓶,分成两部分。 一部分,由他与郑世元二人,一人一个,分发给了驻守在府中的二十来名家丁。另一部分,则交给老关头与里正朱义,让他们亦是一人一个,分发给了潜伏在府外的四十来名村民青壮。 在给众人讲好了使用要点以及口令配合之后,各人按李夔之命,分别于各处要点潜伏,等着这股匪寇到来。 现在,等了半个晚上,终于看到这股总共二十六人的匪寇,一路浩荡前来,各人心下,俱是紧张无比。 不过,众人虽是紧张,但有李夔的命令在前,却还是颇有秩序地继续潜伏于原处,等待着这股匪寇自投罗网。 这股匪寇入得村来,起先行进的速度,却是颇为缓慢。 他们似乎在仔细查看,要看看这村中是否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但他们一路行来,却只看到整个村子黑火瞎火人声全无,便自然而然地放下心来。 众匪寇俱是以为,这村子中的乡民毫无防备,遂开始大咧咧地顺着那些闪着莹光的标记,一路向郑夫人府上快速行来。 在这个杀伐混乱血腥残酷的晚唐时代,这些干着刀头舔血杀人害命勾当的家伙,早已轻车熟路地不知劫掠了多少村子了。此番来到这崔家头里,未见得有甚异常,自是人人心下贪念大起,杀心大炽,只想着要尽快拿下这王员外府,将此处尽情掳掠,饱夺金银,方称其心。 他们行得近了,李夔看到,这二十六名匪寇里,有六名骑匪,俱是身着皮甲,手中各执利刃。而跟在他们后面的一众步匪,则是俱装紧身黑衣,手中拿着刀剑枪戟等物,武器样式不一而足。 在其中,更有四名颇为健壮的步匪,手里是一柄硕大的重铁锤。那重锤上的尖刺,在朦胧月色下,闪着清冷的凛光。 见到那几个走在中间又手来重锤的步匪,李夔立即想明白了,他们接下来,到底会如何开始攻打王府。 哼,这般匪寇,之所以特意带了这般重锤前来,其目的无非是要用这般大锤,狠狠砸开王府的大门,然后便一齐蜂拥而入,肆意地杀人掠货。 这股匪寇,倒还真真他娘的好算计! 今天,就让你们好好尝尝李某人之手段! 指望长江香饵稳,怎知暗里钓鱼钩。 于是,在一片静谧的氛围中,这股匪寇不加防备,沿着标识穿过街巷,迅速地来到了王员外府前。 来到这时,,那六名骑马者稍稍退后,剩下的二十名步匪走上前头,而那四名手持重锤的健壮步匪,则是站在最前面。他们一脸狰狞地上前,各人咬牙抡锤,眼看着就要开始用力砸门。 而在这时,原本静寂无门的王府楼上,发出了一声尖锐刺耳的唿哨。 一时间,原本安一片黑暗的王府,楼上楼下的灯盏一齐点燃,倒是照得灯火通明。 而几乎与此同时,王府外面各个街巷入口处,亦是火把齐点,四十名青壮纷涌上前,将各条街巷给堵了个严严实实。 几乎在转瞬之间,在李夔的周密布置下,对这二十来名毫无防备的匪寇,形成了四面张网关门打狗的态势! 正文 第七十六章 埋伏火攻 见到这般异状突起,被围住的二十来名流寇,顿是慌乱无比。 他们下意识地开始掉头回窜,意欲逃出这个精心布置好的包围圈。但就在这时,又是一声尖锐的唿哨传来。 这是李夔下达的进攻命令。 “砰砰砰砰……” 数十个布条引线烧得滋滋响的燃烧瓶,朝乱成一团的流匪一齐投扔而来。 有如一道道划破夜空的闪电,带着一道道长长的弧线激冲而来,转瞬之间,爆炸声四下响起。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里,刺目的黄光四下闪现,熊熊烈焰四下翻腾喷涌,大股呛鼻的浓烟四下弥漫,无数喷溅而出的碎石与烂铁片,在空中呼啸飞舞,有如死神挥击的利爪,向拦隔在他们面前的一切物体,狠狠撞击而去。 一时间,人的惨叫,马的嘶鸣,与此起彼伏的爆炸声混杂在一处,令人闻之心悸。 更有甚者,一些倒霉的匪寇,甚至直接被燃烧瓶击中。 他们瞬间化成一个个熊熊燃烧的火人,以一种极其恐怖的形态,嘶吼着四下乱窜,望之令人心惊胆裂。 这样可怖的场景,这样凶狠的杀戮,有如无间地狱。 “冲上去!将流匪们一举击杀!”李夔刷的一声拔出腰间的仪刀,冲着一众家丁厉声下令。 “杀啊!” 王府的大门轰的打开,一众家丁手持各类兵器,呐喊着向正乱成一团的匪寇猛砍而去。 刀剑入肉,发出沉闷的噗哧声;斩断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卟卟声,这些被烧得焦头烂额的匪寇,这些被炸得遍体鳞伤的流贼,根本无法抵挡,纷纷惨叫着倒在地上。 而李夔自己,亦是亲手格杀了一个正四下乱窜的匪寇。 这个可怜家伙,身上布满碎石与烂铁片,正疼得呲牙咧嘴,冷不防见李夔冲了过来,他甚至连一个啊字都来不及喊出,就噗的一声,被李夔一刀捅穿了心脏。 锋利的刀尖,从这匪寇前胸扎入,又从他的后背直透而出,狰狞可怖,鲜血淋漓。 这是李夔穿越到这个晚唐时代第一次杀人。 这一刻,他才知道,原来人类的身体是这样脆弱,锋利的刀剑捅刺人类的心脏,竟又是这般容易。 一时间,李夔甚至有种恍惚感,好象自己不是在杀人,而是在杀一只牲畜。 他一咬牙,一发力,复将仪刀从这匪寇的身体用力拔出,卟的一声轻响,带起了大团喷溅的血雾。 这名匪寇瞪大了眼睛,嘴里呵呵有声,在李夔面前软软地倒了下去,象条虫子一样在地上抽搐了一下,便彻底死透了。 见到这厮就这般死在自己面前,李夔感觉自已的胃,忽地泛起一种莫名的恶心。 作为一个来自现代社会的文明人,这样用冷兵器直接杀人的方式,还是令他心下莫名颤栗。 不过,他迅速地将这种感觉强压下去,又急急挥刀,朝另一名匪寇攻去。 一刀砍断此人脖颈时,李夔心下的不适感,反而减轻了很多。 原来,人类的适应能力,竟也会这般迅速呢。 相比第一次杀人的李夔,与他一道杀出府去的郑世元,其武功与应对能力,明显要强得多了。 只见他手持一柄锋利的家传宝剑,上砍下挥,左冲右突,在一片惨叫连连中,竟是杀得周围近乎无人敢于靠前。 而见得这些家丁得手,原本围堵在街巷入口处的村民青壮,亦是鼓噪上前,与被围在中间的匪寇战成一团。 被家丁与青壮两下夹击的流寇,见得这般场景,知是大势已去,根本就再无心对战。 此时,尚未受到严重伤害的三名骑匪,立即调转马头,猛叩马肚,竟朝那一众围堵的青壮,生生撞将出去! 人马一体,拼力强突,这般强大的冲击力,自是十分可畏。 拦在他们面前的村民青壮,一时闪避不及,竟有两人被狠狠撞开,惨叫着退向一边。 两名身着皮甲的骑匪瞅准空子,立即策马扬鞭,向外急急撤逃。 而他们后面那名骑匪,身着一件披挂式锁子甲,头戴一顶皮盔,看起来应是他们的首领。此时见前面两名骑匪逃出,他亦是猛磕马肚,意欲跟随逃走。 而在这里,那已杀得一身是血的郑世元,见到此得异状,已是急急冲了过来。 “贼寇,哪里逃!” 他一声厉喊,竟将手中宝剑飞速掷出。 一道寒光闪过,只听得噗的一声,这柄锋利的宝剑,竟然深深扎透了匪首外面那层锁子甲,直接捅入心脏,将胸前的锁子甲高高地顶起。 这名匪首,顿是惨叫一声,倒下马来。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一名青壮冲上前去,高高举起手中的草叉,狠狠地扎入他的后颈。 这名匪首,立时断气,再无半点动弹。 而见到这名匪首已死,原本还在死命挣扎的六名步匪,顿时再无勇气对战下去。 他们有如泄了气的皮球,纷纷弃了刀剑枪戟,伏跪于地,哀哭求降。 一众家丁与青壮杀了红眼,正欲再度上前,将这群哀哭求降的怂货给一举捅杀,却被李夔大声喝止。 “他们既已投降,不要再杀了!去,把他都捆起来!” 家丁们大声应喏,纷拥而上,用麻绳把这六名匪寇,给捆了结结实实。 李夔走上前去,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望向这群被捆扎如粽子一般不停颤抖的六名俘虏。 “说,你们有多少人,又是哪里来的?” 他这厉声一问,气势逼迫,那六名俘虏抖如筛糠,他们为了保命,竟是你一言我一语,将自家的情况给抖了个干净。 原来,这股匪寇原先是黄巢部下,跟着他东征西战,还曾打入长安,逼得唐僖宗李儇急急出逃。 后来,随着黄巢败亡,这股约有五十多人的败兵,急急向西逃窜,来到凤翔府地界。就此遁入山林,化为流匪,专以打家劫舍四处抢掠为生。 他们在凤翔府四处掳掠,官府自然也时不时地对他们加以打击,所以这股流匪的人数越来越少,从五十多人,渐减到不到三十人。此番来攻打崔家头里,乃是看准了此处为官道要地,又有富户人家在此,遂打算要集齐全部兵马,好好地掳掠一番。 于是,他们先派出一名流寇,假扮成老乞丐,躲在那马蹄岭山腰处的破庙中,以这里为暂时的落脚点,来打探村中的情况。 却没想到,这厮时运不济,才刚到这里落脚,便碰到了春莺自焚一案。结果那陈三被家丁所逼,逃窜上山,竟然在情急之中,反杀了这名流寇。 于是,本部的流寇等了好几天,都没有得到消息,感觉不正常,遂又派了一名流寇扮成打柴人,径自来村中查看,这才知道了那名流寇的死讯,同时也了解了现在王员外府中情况,决定要趁此良机,好好地打次秋风,将这王员外府给彻底地掳掠干净。 于是,他们此番兴冲冲前来这里,本以为还会如先前那般,在村民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将这王员外府邸给杀掳一空,再把整个村子给彻底洗劫一遍。结果没想到,他们这番前来,却是正中了李夔的埋伏火攻之计。贼寇们全无防备,又被火攻烧杀,终至大败亏输,全军覆没。 听完这群人的哭诉,李夔的脸上,却泛起一丝隐隐的笑意。 哼,这帮杀人越货手上沾满无辜百姓鲜血的家伙,没想到吧,你们会在这一天,栽在老子手上。 这时候,老关头急急上前,向李夔禀报此番战果的确切统计。 “禀铺长,我等此战,共杀掉匪寇十八人,逃走两人,俘虏六人。缴获皮甲三件、锁甲一副、刀剑十五把,枪戟八把、重锤四柄、活马坐骑一匹……” 听到老关头喜孜孜的讲述,李夔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显。 他还未回话,却听得远处的郑世元一声惊叫:“哇!了不得,匪首的这匹马,竟是府院法直官曹正铎的坐骑呢!” 听到郑世元这句叫唤,李夔心下一怔。 不是吧? 这府院法直官,在节度使的手下官职中,乃是专管司法刑名之主官。怎么这名匪首的坐骑,竟然是那府院法直官曹正铎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快步过去,便听到那郑世元急急说道:“李铺长,这匹坐骑,鞍鞯上铭了曹正铎的官印,确是此人之坐骑无疑。铺长你不知道,曹正铎这匹坐骑,乃是从甘州回鹘商人手中高价买得,极为雄骏,日行千里,被其视若珍宝。而在一个月前,曹正铎从凤翔府出发,前往宝鸡巡查,路上遭遇匪寇掳劫,手下大半被杀。他作为节府法直官,幸得路上只穿了便装,又躲在尸堆里装死,这才勉强捡得一条性命。不过,他身上之钱钞以及这匹他最喜欢珍视的坐骑,自是落入匪寇之手,令他悔恨不迭。没想到啊,于今在这里,竟可重新寻获,真是难得,难得啊。” 郑世元连连感叹,李夔双眼顿是一亮。 他拍了拍郑世元的肩膀,微笑道:“世元,你今日既得获曹府直之坐骑,那某就好事做到底,再送你一个官位可好?” 正文 第七十七章 银饼为赠 李夔的话语,令郑世元双眼一亮。 送自己一个官位? 这是什么意思? 他半张着嘴,望向李夔的眼神,满是疑惑。 李夔见他一脸茫然,遂笑道:“世元,这匹坐骑你自可牵去,还给那府院法直官曹正铎便是。另外,李某愿将这六名流匪俘虏,一并交予你,让你带回凤翔府去。这样的话,你既给曹正铎找回了坐骑,又另有六名积年老匪献俘予他,必可大得其欢心。更何况,你家世不错,又是大唐望姓,现在又有了这份殊大功劳,若有曹正铎推荐,在节度府中谋个下属官位,当是不成问题。” 李夔这番话,令郑世元一时间心跳激烈。 虽然现在的他,故意在众人面前,作一副悠游无事之状。但在心下,还是为自己未能谋得一官半职,而深感气闷。 想想方才在中午时候,还被自家姑妈这般当众数落,郑世元心下,其实十分地不是滋味。 只不过,凭着自己孤身一人,无人相帮,想要在节度府中谋取官职,却是谈何容易! 但现在李夔给自己提的这建议,却是一个相当不错的主意呢。 如果自己能把这匹马归还给法直官曹正铎,让他重获这匹被他视若珍宝的坐骑。又有这六名俘虏献给他去向上头邀功,那曹正铎看在自己这般功劳份上,怎么地也得为自己向上推荐一番,去谋得一个底层官位吧。 哪怕退一步来说,就算凤翔节度使李昌符对自己阿爷颇为不满,不愿给予官位,也必会让自己进入幕府,成为一名属下军吏,却是必然之事呢。 想到这里,郑世元呼吸粗重,眼神亦是愈来愈亮。 这样的机会,自然是要好好把握! 于是,他转过身来,向李夔叉手行礼:“既如此,那郑某多谢李铺长了!此番恩情,且容将来再报!” “不,现在就报!” 听到这声遥遥传来的叫喊,众人一齐朝王府门口望去。 只见那郑婘带着女儿英儿,以及数名侍女,一齐从府门袅袅而出。 “姑姑……” 郑世元迎上前去,郑婘却无视他的叫喊,径自走到李夔身旁,向他侧身福了一福。 “李铺长,此番本府得免洗劫掳掠,某等得以保全性命,却尽是你之功劳也。” 李夔笑着摆了摆手:“郑夫人不必多礼。李某身为武侯铺铺长,便有宁靖地方,保境安民之责。此番出手打败匪寇,不过是某等应尽之责罢了。只可惜,现在武侯铺太过残破,人力亦多有不足,才让这股匪寇竟能一直杀到贵府之处,倒是惊郑夫人呢。说起,实令李某颇为惭愧。” 李夔这表面客气话,郑婘当然听得出来,他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意思。 她一脸微笑,立刻说道:“李铺长设定计谋,保卫蔽府,护佑乡民,又助我侄儿前程一臂之力,这般厚重恩德,某心下实是感念之至。郑某一介女流,方承家业,其他事情恐难相帮,唯一能做之事,便是愿给李铺长一笔钱款,助你重修武侯铺吧。” “郑夫人客气了,这个……“ “来人。”郑婘却不看他,不待李夔说完,便转头向后面吩咐了一声:“去,把某备好的银饼拿来,送给李铺长。” “是。” 很快,两名家丁抬着一个小竹筐,一齐上前,将这个竹筐在郑婘面前放下。 郑婘当着众人的面,将竹筐盖子打开。 在众人的惊呼声里,李夔看到,这竹筐里装了数十块圆硕的银饼,在烛光的映照下闪闪发光。 “李铺长,这里有银饼四百两,现全赠予你,既表某心中谢意,又仅作武侯铺重建之资。” 听到这个数额,李夔内心狂跳,激动不已。 银饼四百两,可是端的一大笔钱呢! 在唐朝,自高祖武德年间起,开始铸行“开元通宝”钱,从此结束了秦汉以来以重量铢两定名的钱币体系,而开创了唐宋以后以“文”为单位的标号。从此之后,去除了古代衡法所设定的二十四铢为一两的制度,转而从“开元通宝”开始,创建了十进位制的货币方式。“自此之后,以钱代铢”。每枚重二铢四为一文钱,积十文钱重一两,即十钱一两。 这种“开元通宝”,有金、银、铜三种,都以十位进制。即铜币一个称为一文,100个铜币为一钱,十为一两银子,十两为一金。可简要表述为1两黄金=10两白银=10贯(吊)铜钱=10000文铜钱。 也就是说,郑婘今天所赠的四百两银饼,相当于足足四百贯钱呢! 这样一来,李夔重修扩建这武侯铺,预定费用为五百贯,现在四百贯有人酬谢赞助,那他自己再从现有积蓄中掏出一百贯,便足以凑齐重修武侯铺的全部费用了。 一直困扰李夔的资金问题,自此得到了彻底的解决。 但是,李夔在表面上,还是故作为难地连连推却。 这时,一旁的英儿走了过来,对他笑言道:“李铺长这般推辞,莫非我府中上下人等,这性命价值,还不足这四百贯钱不成?你若执意不收,反是轻贱了我等呢。” 她这般笑言,引得场上众人俱是哄笑不止。 李夔见她们心意坚决,心下十分喜悦,他轻叹一声,便一脸笑容地回道:“既如此,那李夔就笑纳了,多谢郑夫人与英儿之厚意。李某可以保证,如果我等能把武侯铺顺利扩建重修,再招募大批青壮作为辅卫,同时在村头村尾加布哨所,那咱们这崔家头里的防卫,必可再提升一个档次,各位村民百姓的家业与安全,也必将从此之后,安稳无忧!” 在一片热烈的欢呼声中,那里正朱义亦是笑着凑上前来,对李夔言道:“李铺长,你若要重修武侯铺,那咱作为里正,亦是大力相帮。某会组织这村中青壮,分批前来工地帮工,以加快修造速度,让武侯铺尽快完工。” 李夔大笑拱手:“好!那李某在此,先行谢过朱里正与各位乡亲了。” 正文 第七十八章 汧阳献尸 接下来,里正朱义又向李夔提出了另一个建议。 “李铺长,若要重修武侯铺,这村头村尾还要各建一处哨所的话,那所需原物料必定甚多。前两年黄寇来袭,将山间庙宇房屋,尽皆掳掠焚毁,倒是残余了极多建材物料。以某之见,不若将山上各处废弃场所尽皆拆卸,以充建筑所需,却可大大节省一笔钱呢。” 朱义这个建议,让李夔连连点头:“不错,此建议甚好。若能将山上这些残破屋所,尽皆拆卸下来,充为物料,却是可大大节省一笔开支了。而且,这样做来,山间那些山匪贼寇必是无处藏身,却是更有利于崔家头里之治安呢。那这般工作,就麻烦朱里正带领青壮,去将诸般物料尽皆拆卸下来。” “好的。” 李夔停了下,又道:“另外,对于这些干活的村民青壮,某也不会亏待了他们。只要他们在工地上做活,那每日帮工的工钱,某亦会按市价付给他们,除此之外,每天两餐大小食,亦由某全包了。” 听得李夔这般慷慨安排,朱义喜上眉梢,立即大声道:“李铺长这般慷慨好施,这手下干活之人,便定踊跃前来哩。这诸般干活事宜,却是不消吩考咐。” 李夔方与朱义谈妥事宜,这时郑婘又命人拿出10贯多钱来,给每名村民青壮,一人发了两百余文,算是给他们此番出功的慰劳。 至少被马匹撞成轻伤的两名青壮,更是一人给了五百文,以为酬谢。 当然了,至于自家的家丁,郑婘更是不吝赏赐。乃是一人给了八百文作为赏钱,令各人自是十分欢喜。 自于那死掉的三匹坐骑,李夔下令,将这三匹死马现场分肉,分给全体青壮,以酬其劳。 一时间,众人既得了钱,又分了肉,气氛十分欢喜热烈。 接下来,在众人的帮助下,李夔将地上这二十名流寇的尸首,分别装运在两辆大马车上,准备送往汧阳县城,去向官府邀功。至于这二十六名匪寇的武器与盔甲,则亦是全部归拢起来,暂放在郑夫人府中,以备将来使用。 因为现在天气炎热,为免尸体腐败难闻,李夔决定连夜出发,与文书刘吉平一道,再带上四名帮忙的村民青壮,将这些尸首赶紧送往县城。 他算过时间,若是现在出发,经过一夜赶路,正好能在天亮时赶至县城。那时城门打开,自己便可直接将这堆尸首运往县衙了。 忙完这一切后,那留守武侯铺的文书刘吉平,骑着他那匹小黑驴得得前来。同时,他亦将李夔所乘之花骟马牵来,李夔见坐骑牵至,便准备出发。 这时,那郑世元走上前来。 他复向李夔郑重地叉手行礼:“李铺长,郑某就在此,与你等告个别吧,再次多谢李铺长赠俘之恩。” 李夔微微一笑:“世元,这客气话么,就不必再多说了。将来某等若是去凤翔府游玩,还指望着你来做东呢。对了,某现另安排老关头明早与你同去凤翔府,去那里招揽一批泥水匠人前来做活。老关头为人机捷善应,这一路上,也好帮你好好看管一下俘虏。” 郑世元亦笑道:“好!那明天某便与老关头同回凤翔府了。将来,李铺长与诸位若来凤翔府,郑某必定洒扫门庭,热情接待。” 李夔笑道:“好!那就此说好了。某等先行告别,前去汧阳了。” 随后,李夔又给老关头交待,要他明天天亮后,便去凤翔府与众人告别,便与文书刘吉平一道,与四名青壮一起,带着两辆装满尸体马车,辘辘西行,赶回汧阳而去。 众人乘着月色而行,迎着扑面而来的晚风,却是兴致颇高,路上相谈不休。 刘吉平向李夔笑道:“李铺长此番设计,大胜匪寇,令某是倍加佩服。只不过,那两名逃走的匪寇,可会再回来寻仇么?” 李夔哈哈一笑:“他们若敢来寻仇,那倒是正遂了某家之意呢。这股匪寇刚刚尽被殂灭,这两名逃出生天的匪贼,现在只怕正如丧家之犬一般,忙着找另一股匪盗来投奔,又哪里还能有胆来寻仇。再退一步说,就算他们纠得匪党,想要再来,但现在崔家头里,已被某发动组织,村民之警觉性亦是倍增,他们纵想来寻仇,只怕亦是无从下手呢。” 众人一路言谈,笑语晏晏,不知不觉,夜色退去,天边渐露鱼肚白。 此时,汧阳县城的模糊影子,已是遥遥可见。 正文 第七十九章 你活腻了么 李夔这般招呼请客,原本行得十分疲累的众人,顿是皆来了兴致,遂一齐纷拥上前,急急往城门处赶去。 众人行得近了,天色已是愈发明亮。 李夔又远远地看到,那盏微黄的烛光。 烛光闪烁,透过清晨的薄雾,给他心下带一种说不出的温暖。 多么熟悉的感觉。 想想在十多天前,何其落魄的自己,踉跄着来到这处早摊点,吃到了自己穿越到这个时代的第一顿饭。 于今想来,恍若昨日。 李夔等人,推着这两辆装满尸首的大马车,一路辘辘行近,便看到外面摆的几张桌子上,仅有两名客人正在吃早点。而那摊主高老头,则是一个人在灶台前紧张地忙碌着。 李夔快步上前,向他大声唤道:“高老丈,某等六人均在此处吃饮,你有甚好吃的,尽可端了上来。” 高老头连声应喏,他转过头来,一眼就看到一脸微笑的李夔。 他看到面前之人,身穿不良人官服,腰佩仪刀,面目似乎颇为眼熟,却一时又认不出来。 李夔见他一副发怔模样,笑道:“高老丈,某是李夔。十来天前,曾在你这里吃了蒸胡,还从你这探得消息,要去那凫乐澡堂应募伙计,你可忘了么?” 他这一提点,高老头才猛地恍悟过来。 “原来,你就是……,没想到,现在李夔你……,哦不,李官爷……” 见高老头一时间语无论次,李夔哈哈一笑,将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向他略略说了一番。 “好哇!真没想到,这十来天不见,李官爷就在崔家头里任武侯铺铺长了,倒是令小老开了眼呢。”高老头一脸笑得稀烂,急急伸手延揽:“各位快快请坐,想点吃什么,尽可点来。” 众人随即落坐,高老头的目光,下意识地移到李夔拉来的两辆大马车上。 这两辆装满尸首的大车,为了避免引起路上没必要的关注,李夔特地给两辆车子都盖了厚厚的油毡布,又在上面加覆了一层麦秸,看上倒象是拉麦秸的车辆一般。 李夔考虑到,自己不过就是在这里吃顿早饭而已,故也不想跟高老头有太多解释,更不想在不慎出言吓住了他。遂笑道:“高老丈,这车马里面,装的不过是一些杂物罢了,等会便要拉到官府去。你快些给咱们装几盘饼来,我等走了一夜的路,人马俱乏,现在俱是肚饿得紧呢。” 听李夔这般催促,高老头自是连声应喏。 很快,每个人的面前,都端上一盘堆叠得高高的蒸胡,热气腾腾,香气四溢,李夔略数了一下,足有六七块之多。 众人见到蒸胡端来,肚子顿是馋虫直冒,遂纷纷伸手,开始大吃大喝起来。 接下来,又有甜酒、樱桃酪、以及羊汤等餐点,给各人陆续端来。 李夔笑着大声招呼:“各位一路辛苦,现在有李某请客,想吃多少吃多少,尽可管饱,莫要客气。” 众人见李夔这般阔气,心下愈发喜悦,自是埋头吃个不停。 而就在众人不停吃喝之际,从北面的薄雾中,有一行约三十来人的兵马,正向城门一路行来。 这群人,在一名身披连环锁子甲、头戴铆钉铁盔的将领引带下,排成一行歪斜的队伍,以一种懒洋洋的状态,一路向城门行进。 他们来到早点铺前,那名主将手扶腰刀,大咧咧地来到铺中。 他昂着头,向高老头大声吩咐道:“高老儿,按老规矩,速速给我等准备早饭。” 高老头迎上前来,一脸讨好的谄笑,向众人招呼道:“宋校尉,各位军爷,快快落坐吃饮。” 这姓宋的校尉却是一脸不耐之色,摆了摆手道:“不了,不了,我等军务在身,等会还要再去巡城查检哩,可没时间在此盘桓。你快些给某等打包装好,某等边走边吃。” 高老头应喏了一声,却又犹豫着问道:“宋校尉,某还是想问下,这么些日子过去了,各位军爷在此吃喝已久,这积欠的饭钱,你看……” 听到高老头在此索要欠款,那宋校尉双眼一瞪,厉声道:“你这小老儿,真是罗唣!某等吃了你这点早饭,难道还会赖着不给不成?也就是这些时日,各位兄弟的粮饷尚是未至,才多拖了你几天而己,你却如何这般忍耐不得,竟是见一次索一次,实是令人烦恼!” 高老头苦着脸道:“宋校尉虽是这般说,但这些天来,每天皆是恁多军爷前来吃喝,咱家这点小生意,如何可拖得许久!还望校尉您看在小老一家人吃穿用度的份上,早点把积款给了在下,也就……” “滚滚滚!给脸不要脸了是吧!”宋校尉忽然暴怒起来,他扬眉瞪眼,举起砂钵大的拳头,在高老头面前用力地晃了一晃:“你再这般不识抬举,在此讨要不休,那就别怪老子不客气,要来个翻脸不认人了!若是这般,休说欠你的饭钱一分不给,就连你这鸟摊点,也一并给你砸了!” 见这宋校尉如此蛮横又欺人太甚,一直在默默吃东西的李夔,实在忍不住了。 他站起身来,快走数步,挡在宋校尉之前。 见到身着不良人衣服的李夔,忽地横挡在自己面前,宋校尉顿是一愣。 这个年轻的不良人,却是什么来头? “你是何人?敢在此多管闲事,还敢挡在老子前面?”宋校尉厉声喝道。 李夔冷冷地看着他,低低问了一句:“某叫李夔,乃汧阳县城不良人,你又是谁?叫什么名字?” 他方问完,宋校尉尚答话,一旁一名身着皮甲的家伙,却是快步冲了过来,遂即冲他大声喊道:“李夔,你这厮好歹也在官府做事,怎地连宋翃校尉的威名都未曾听过?实是可笑得紧!告诉你,宋校尉乃汧阳城防主将,是从九品上的陪戎校尉,这全城四百余名守城军兵,皆受其节制。你这厮好不长眼,竟敢在这里充大头英雄,莫不是活腻了么?!” 正文 第八十章 抢尸冒功 此人声色俱厉,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似乎想凭着这般声势,将李夔给吓倒。 没想到,他一语喊完,李夔却犹是面容十分平静,仿佛根本就没有在意他在说什么。 见李夔这般镇定自若,宋翃等人俱是一怔。 这个不良人李夔,到底是什么来头? 这时,李夔斜了那喊话之人一眼,又向他问道:“你又是谁?叫什么名字?” 听到李夔这般言语轻慢,那人一脸怒容,冲着李夔大声嚷道:“某是谁?张大你的耳朵听好了!某叫雷宏,乃是宋校尉手下部将,现为从九品下归德执戟长。某等皆有官位在身,岂是你这么一个小小的不良人,所能言语慢待的!” 雷宏一语方罢,立即大声喝道:“来人!将这个以下犯上不知死活的李夔,给某绑了!” 听到这位归德执戟长这般叫唤,一众兵丁,顿是皆欲鼓噪上前,想将李夔给一举拿下。 “铮!” 一声轻响,李夔迅速抽出腰间的仪刀,欺身一进,那雪亮的刀锋, 直直横搁在这雷宏脖颈处。 “有本事,你们尽可上来, 看看是你们的手快, 还是李某的刀快!” 他一语说完, 又在刀身上加了份压力,那锋利的刀刃, 瞬间下沉,几乎陷入雷宏的脖颈肉中。 见李夔出手这般凌厉凶狠,那校尉宋翃与一众兵丁, 顿是十分骇然。 他们愣在原地,却见那脖子加刀的雷宏,脸色惨白如纸,一双腿抖如筛糠。 见这个方才还面目凶狠言气蛮横的家伙, 现在被自己刀剑加颈,却是这般怂包模样,李夔心下对此人甚是鄙薄,脸上更是隐见嘲讽的笑容。 “李夔, 你, 你不要乱来啊!快,快把刀放下!”见得这般突变, 宋翃亦是慌了神, 他言语颤抖着向李夔喊道。 李夔却根本不理他, 只是用眼神朝一旁的文书刘吉平,使了一个眼色。 刘吉平瞬间会意, 急急起身离开, 迅速入城而去。 而见到这一幕,一些正出入城的百姓与民众, 纷纷凑上前来围观,想看看到底是发了什么事。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指点着, 面目神色满是好奇。 这时, 跟着李夔来的四名青壮,亦是从发怔状态下醒悟过来。他们虽不吭声, 却也纷纷聚到李夔身旁, 用沉默的方式, 来为这位武侯铺铺长暗壮声威。 而在这紧张对峙的时节, 最恐惧又最无奈的,便是这早摊点主高老头了。 脸色苍白的他,冲到李夔身旁,急急道:“李夔,承你帮某出头,但这些俱是军将官爷,你虽是不良人,又如何可得罪得起他们哩。这般饭钱,某家不要便是了。你快快把刀放下,莫要不慎伤人。” 李夔却不看他, 只是冷冷道:“高老丈,此事是李某自为之, 与你却不相干,你且一边去, 李某自有应对之法。” 见李夔不听已劝, 高老头一声长叹,只得耷拉着脸退到一旁。 而就这时,忽地从旁边,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李夔等人下意识地转头望去,却见是一名围观的农妇,无意中掀开了马车的一角,见到了那装满车子的尸体,顿是惊讶得失声大叫。 “死尸!里面全是死尸!” 而围观的众人,见到这般异状,亦是个个骇然。他们有如一群被人抓着脖子提起来的鸭子一样,明明害怕得不行,却又扯着脖子奋力张望,仿佛生恐错失了一幕好戏。 而见得这般异状,立即就有向名好事的军兵急急上前,将两辆马车上的油毡与麦秸全部掀开,露出了满满两大马车的尸首! 这样的情景, 让现场所有的人, 几乎皆是目瞪口呆。 校尉宋翃亦急急地跑了过去,将这两车尸体快速验看了一番。他大张着嘴,脸色发白,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一切! 不过,他猛地扭过头来,一脸狰狞地冲着李夔大声喝道:“李夔,这可是你等运来的马车?!” “正是。”李夔冷冷答道。 宋翃一脸气急败坏,颤声问道:“你,你从哪里弄来恁多死尸?却是运到汧阳来作甚?” 李夔见他这般模样,心下却甚觉好笑,不过,他还是当着众人之面,将昨夜发生在崔家头里的剿匪战斗,向他们略略地说了一番。 听完李夔的讲述,众人人皆是十分惊讶,望向李夔的目光,更是满满的不可置信之色。 不过,宋翃这厮咬了咬牙,却又厉声喝问道:“李夔!你可知道,现在凤翔府的匪寇,多是积年老匪,战力强悍,极难镇压,更不用说将他们彻底消灭了。你不过一名区区武侯铺铺长,仅凭一些家丁与青壮,就能剿灭二十名积年老匪,岂非笑谈?只怕这尸首,是这你这家伙丧灭天良,用平民百姓来杀良冒功吧!” 正文 第八十一章 想要尸首,拿钱来买 李夔这番讲述,引得众人顿是论说纷纷。 而那校尉宋翃,虽然一直阴沉着脸没有说话,但他心下,却在紧张地盘算。 宋翃必须承认,李夔说得有理。 这些尸首,哪怕是那几具被烧焦的残损尸体,也确实如李夔所说,人人虎口处皆有茧痕,乃是长期惯于握持刀剑枪棒的产物。且在多人身上,更有陈旧性的刀剑伤痕,可见他们俱是惯于斗战杀伐之辈,绝不可能是普通的良善百姓。而且,这些人身上皆有虎头标记,这也昭示着,这伙人而确是同一伙的匪盗贼寇。 但这校尉宋翃,在证实了这些死尸,确实都是匪寇的尸首后,顿是眼热得紧。 原来,在前段时间,凤翔节度府专门下达了剿匪治境的命令。 据说,是这段时间以来,因凤翔府境内匪盗严重,竟然连节府官员都在道途中被贼寇抢掠,节度使李昌符十分气愤,遂亲下旨令,要下属州县大力搜捕匪盗与藩贼,以宁靖地方,整肃治安。 李昌符在旨令中说,若是下属的州县主将,在这场剿匪行动中表现优异,则可据其功劳大小,升官受赏。 这道命令下来,宋翃身为汧阳县城的守将,在上司的催逼上,自是只能责无旁贷地带着一众亲随军兵, 天天巡城检查, 想要抓点匪盗以展示功绩。 但这些躲藏在县郊山野中的匪寇, 却是十分狡滑,行动飘忽,哪有这么容易被抓。每次官军好不容易寻得踪迹, 率领兵马急急赶来时,那些匪寇却早已作了鸟兽散, 根本连个人影都抓不到。 更可恨的是, 这些胆大包天的匪盗, 在摸清了官军的行动规律后,还时不时地来个伏击或偷袭, 将追剿的官军给杀死杀伤,实是端的可恨! 在这样进退不得的状况下,官军们损兵折将, 接连受挫, 却连一个匪盗都没抓到, 令校尉宋翃心下, 可谓羞恼非常。 而现在,李夔运来的这二十具流寇尸首, 就这般生生摆在面前,简直就是一道道升官发财的阶梯呢,实是诱人得紧。 可以想见, 如果自己能想办法,一举霸占李夔这二十具流寇尸首, 那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向上邀功了。 说不定,看在自己斩获了恁多尸首的功勋上, 上级不但会给自己丰厚赏赐,还会给自己擢升官位。 现在的自己, 仅是从九品上的怀戎校尉,若有这般斩获,说不定自己的官爵,就可进一步提拔为正九品的仁勇校尉。 这可是足足一品的升迁啊,机会何其难得! 哼,李夔这厮的二十具流寇尸首,老子却是要定了! 宋翃眼珠一转,顿是拿定主意。 于是,他故作震怒之状,朝李夔厉声喝道:“李夔!你少来这般巧作令词!这些匪盗,若真是积年之寇,却是何其难拿!本校尉才不相信,你一介区区不良人,凭着这点青壮与家丁,就能将他们一举拿获!这般虚狡说词,却是哄某不得!来人,且将李夔等人一举拿下,递送至某府,某定要对其严加审讯!至这二十具尸首么,也全部运到某府上去!” “得令!”一众军兵又要踊跃上前,去将李夔给一举擒拿。 “某看你们谁敢动!”李夔一声怒喝,有如滚滚沉雷,令一众军兵顿是一滞。 众人看到,李夔将手中的仪刀,又用力向下压了一压,在那执戟长雷宏的脖颈上。 这一压, 锋利的刀刃瞬间割破了雷宏的脖颈, 鲜血象几条小蛇一般,从伤口处蜿蜒爬出。 见李夔真的要下狠手,雷宏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声。 “李夔,你不要乱来啊!弑杀上官,乃是死罪, 你这厮可想好了!”雷宏拼力叫喊,声音却是莫名的哀切。 而见李夔突下重手,宋翃与一众军兵皆是骇住。 一众军兵面面相觑,纷纷望向主将宋翃。 而这位校尉宋翃,却是咬着牙,一脸羞恼之色,嗫嚅着嘴唇,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尔等听好了,若是你等强要动手,那就别怪李某手狠,将这厮一刀斩杀!”李夔环视众人,声音如冰块般寒冷。 见李夔如此强硬凶狠,宋翃一时愣住了。 怎么办? 这个李夔,端的是个狠角色,自己若真要用强,只怕这亲随手下雷宏,真会被李夔割断脖子而死。 这个代价,会不会太大了些…… 不过,宋翃略一思虑,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受赏擢官的欲望,迅速压过了保护手下的理智。 自己自当了这汧阳主将以来,在这里已苦熬多年,却因为一直未立甚大功劳,故未得提拔重用,没什么升迁的机会。而现在,忽地有这二十具尸首摆在面前,自己若不能将其据为已有,却错失这升迁受赏的大好机会,只怕余生皆会悔恨莫及! 这样一来,相比自己的前程富贵,那个归德执戟长雷宏么,倒也不是不能舍弃…… 宋翃那充血的双眼,直直瞪着对面的李夔,表情已然愈发凶狠狰狞。 他格格咬着牙,正欲摆手下令,一旁的雷宏,觉察到他表情有异,知道宋翃已下定决心要将自己抛弃,顿是急声叫道:“宋校尉!不可啊!某之性命尚在其手,却不可对这厮动粗啊!” 雷宏这般哀声叫喊,宋翃却似充耳不闻。 他冷哼一声,犹然用力挥了挥手,喝令那帮手下,继续上前围攻。 “尔等上去,务必擒下李夔!若其还敢反抗,就地格杀勿论!” 一众军兵又要鼓噪上前,李夔见他们还要上来,心下亦是一横。 看来,这群王八蛋,真要逼自己开杀戒呢。 他一咬牙,手中正欲发力,却听得一声遥遥的大喊。 “住手!” 李夔、宋翃以及一众军兵,皆是下意识地回望过去。 却见那县尉段知言与不良帅方炼二人,在那文书刘吉平的带领下,正朝自己的方向急急奔来。 而见到他们到来,那怀戎校尉宋翃,顿是变了脸色。 好么,在这般时候,那县尉与不良帅竟匆匆赶来此处,自己想要再强夺李夔的这些尸首,却是断不可行了。 正文 第八十二章 一尸二十贯 “李夔!怎么回事!” 气喘吁吁跑来的县尉段知言,见到面前这剑拔弩张的局面,立即向李夔厉声喝问。 李夔冷笑道:“段县尉,你等倒是来得及时。不然的话,宋校尉为了抢某的这些流寇尸首,只怕要对某痛下杀手呢。” 接下来,李夔用简练的语言,将自己如何消灭匪寇、如何押解这些匪寇尸首来此,又如何被宋翃等人围住,意欲擒下他来抢夺尸体之事,向县尉段知言与不良人方炼等人,快速地讲了一番。 听完李夔这番讲述,段知言与方炼二人,脸上俱是满满的不可置信之色。 不是吧? 这个李夔,竟还能这般才能? 他竟能凭一人之力,纠集一众家丁与青壮,将这二十名积年老匪聚而歼之? 这般卓越之材,实是令人刮目相看呀。 不过,他们对李夔的话语,却是迅速从震惊转为相信。 毕竟,自认识李夔以来,这位来路不明的断案高手,已经给他们展示了太多的不可能。对于这满满当当两辆马车的流寇尸体,段知言与方炼俱是认为,确是李夔擒斩之功。 他们满是复杂的目光,瞬间投向一旁的校尉宋翃。 这时的宋翃,脸上已是一阵红一阵白,尴尬之情简直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宋校尉,李夔乃某官府不良人,今番得获这般匪寇尸首,实是殊大功劳。尔等若要借机强夺,未免太过不堪了吧。”段知言冲着他,冷冷言道。 面对这位颇有来头的文官,宋翃自觉底气不足,竟不敢与他对视。他啐了一口,便脸上挤出笑容道:“咳,段县尉也莫要生气。这个么,也只能算是一场误会吧。毕竟,李夔凭一已之力,想要拿获这些匪寇,着实不易,我等一时怀疑,才闹出纠纷。实在心下并无此意,段县尉莫要多心。” 说到这里,他故作生气地朝一众军兵大声叫道:“你们这帮不长眼的混蛋!还愣着干什么!没看到段县尉他们都来了么!快快退下,不要再生事端!” 一众军兵见主将这般叫嚷,只得彼此大眼 宋翃那充血的双眼,直直瞪着对面的李夔,表情已然愈发凶狠狰狞。 他格格咬着牙,正欲摆手下令,一旁的雷宏,觉察到他表情有异,知道宋翃已下定决心要将自己抛弃,顿是急声叫道:“宋校尉!不可啊!某之性命尚在其手,却不可对这厮动粗啊!” 雷宏这般哀声叫喊,宋翃却似充耳不闻。 他冷哼一声,犹然用力挥了挥手,喝令那帮手下,继续上前围攻。 “尔等上去,务必擒下李夔!若其还敢反抗,就地格杀勿论!” 一众军兵又要鼓噪上前,李夔见他们还要上来,心下亦是一横。 看来,这群王八蛋,真要逼自己开杀戒呢。 他一咬牙,手中正欲发力,却听得一声遥遥的大喊。 “住手!” 李夔、宋翃以及一众军兵,皆是下意识地回望过去。 却见那县尉段知言与不良帅方炼二人,在那文书刘吉平的带领下,正朝自己的方向急急奔来。 而见到他们到来,那怀戎校尉宋翃,顿是变了脸色。 好么,在这般时候,那县尉与不良帅竟匆匆赶来此处,自己想要再强夺李夔的这些尸首,却是断不可行了。 正文 第八十三章 慕虚名不如得实利 李夔缓缓言道:“宋校尉,我曾听闻,你等若拿获一名贼寇,无论生死,皆是可得10贯赏钱。但饶是这般,你等却是一直一名未获,反而折损兵将,吃了闷亏,足见这些积年老匪,却是何其难拿。只怕纵是节度府将赏钱提升至20贯,甚至30贯,各位亦是只能干瞪眼,却根本无法得获吧。” “李夔,你……” “所以,现在某将这些流寇尸首,这般送至你等面前,却是完全免却了尔等奔波斗战之苦,更不会有任何性命之忧,可谓是送到面前的丰盛佳肴,只要开口就可饱餐一顿。这般好事,却是去从何处找来。更何况,某等生死拼杀,好不容易才斩杀掉了这二十名匪寇贼人,受伤的家丁与青壮亦有多名,皆需钱钞来抚恤。区区20贯一人的价钱,可谓公道至极。这般机会,失之不在,宋校尉可要好好把握呀。” 李夔说到这里,故意顿了一下。 那宋翃咂着嘴巴,表情阴郁,但一双三角眼却在不停地眨动。 李夔知他已然心动,正在紧张盘算呢。 其实,这每个人二十贯的价钱,是李夔经过大概估算得出之数额。 因为他计算过,这个宋翃在军中效力多年,一路晋升贪墨,多少也搜刮了怕是有七八百贯钱。就算此人已恁多现钱折换为不动产,但现在这笔总额达四百贯的款项,宋翃只要愿意,还是可以立即拿得出来的。 更何况,他还可以凭着赏钱,支抵一半的出价呢。也就是说,除了官府的二百贯赏钱,其实宋翃仅要出二百贯钱,便可获得这二十名匪寇的尸首。 而且,这个家伙如果得到了这二十名尸首,那他必定极有机会,获得擢升提拔,这对于宋翃来说,更是极为眼热的价值。 这摆在面前的二十具流寇尸首,对于宋翃来说,并不是一堆僵硬发臭的尸体,而是一枚枚通上更高官阶的登梯!要知道,仅凭他自己的能力,想去抓这么多匪寇,根本不可能。 自己在汧阳厮混了多年,一直都这从九品的怀戎校尉,若是错失这晋升机会,未免太过可惜。 更何况,这段时日以来,自己非但没有抓到半个贼寇,反而折损了数名手下,白白地吃了闷亏。这般拖延下来,除了得到上司的严厉斥责外,竟是一无所获。而自己这般状况,若还想要提拔,却是不知猴年马月,方可达成呢。 他娘的,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批流寇尸首,老子出钱买了! 宋翃咬了咬牙,向李夔问道:“那你开价多少?” 李夔向他微笑着伸出两个手指。 宋翃双眼一亮:“你是说,要两贯一个?” 李夔摇了摇头。 宋翃的脸孔,顿是拉了下来。 “李夔,你该不是说,要二十贯一具尸首吧?” “就是这个数,一文也不可少。”李夔满脸笑容,却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见李夔出言如此坚决,一旁的雷宏都看不下去了。 他捂着脖子上的伤口,冲着李夔厉声嚷道:“李夔!你这般强硬,半个子儿都不肯还,却是安的什么心?难道,你只是在存心戏耍某等不成?” 李夔见他这般插言,便笑道:“你等既然觉得某出价太高,那不妨来听某算算帐。” “好!那你且说来听听!” 正文 第八十四章 古代筑城法 听了李夔这般说辞,段知言笑道:“你这家伙,端的好算计。也罢,你一心要修那崔家头里武侯铺,确是极需要钱,此事某便随你安排了。至于韦县令那边,他若是问起,某自会替你摭掩。” 李夔拱手谢道:“多谢段公成全。” 这时,不良帅方炼却又问道:“李夔,那你可以作好打算,要如何修建崔家头里武侯铺么?” 李夔点了点头,便把自己如何重建崔家头里武侯铺,以及在村头村尾设立岗哨之事,向二人简述了一遍。 李夔这般规划,令二人又心惊不已。 没想到啊,李夔这家伙,真是雄心勃勃呢。 他又想凭一己之力,在此地大肆重修扩建,竟欲将此地建成如此之大的规模,还要包括护堡河、门闸、橹板、箭楼等防卫措施,却是端的要花上好大一笔钱呢。 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这般巨额的开销费用,李夔这家伙,竟然还能想办法自筹自谋,凭借一已之力来得到,这般卓越的组织行动能力,却令二人心下自叹不如了。 段知言心下,对于李夔可谓是愈发欣赏,而对其境遇,却又莫名嗟叹。 这个李夔,本性正直,一心报国,结果却 李夔说到这里,故意顿了一下。 那宋翃咂着嘴巴,表情阴郁,但一双三角眼却在不停地眨动。 李夔知他已然心动,正在紧张盘算呢。 其实,这每个人二十贯的价钱,是李夔经过大概估算得出之数额。 因为他计算过,这个宋翃在军中效力多年,一路晋升贪墨,多少也搜刮了怕是有七八百贯钱。就算此人已恁多现钱折换为不动产,但现在这笔总额达四百贯的款项,宋翃只要愿意,还是可以立即拿得出来的。 更何况,他还可以凭着赏钱,支抵一半的出价呢。也就是说,除了官府的二百贯赏钱,其实宋翃仅要出二百贯钱,便可获得这二十名匪寇的尸首。 而且,这个家伙如果得到了这二十名尸首,那他必定极有机会,获得擢升提拔,这对于宋翃来说,更是极为眼热的价值。 这摆在面前的二十具流寇尸首,对于宋翃来说,并不是一堆僵硬发臭的尸体,而是一枚枚通上更高官阶的登梯!要知道,仅凭他自己的能力,想去抓这么多匪寇,根本不可能。 自己在汧阳厮混了多年,一直都这从九品的怀戎校尉,若是错失这晋升机会,未免太过可惜。 更何况,这段时日以来,自己非但没有抓到半个贼寇,反而折损了数名手下,白白地吃了闷亏。这般拖延下来,除了得到上司的严厉斥责外,竟是一无所获。而自己这般状况,若还想要提拔,却是不知猴年马月,方可达成呢。 他娘的,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批流寇尸首,老子出钱买了! 宋翃咬了咬牙,向李夔问道:“那你开价多少?” 李夔向他微笑着伸出两个手指。 宋翃双眼一亮:“你是说,要两贯一个?” 李夔摇了摇头。 宋翃的脸孔,顿是拉了下来。 “李夔,你该不是说,要二十贯一具尸首吧?” “就是这个数,一文也不可少。”李夔满脸笑容,却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正文 第八十五章 大唐第一武侯铺 见李夔这般递来,县尉段知言却是连连摆手推辞。 “不可,不可,这些钱财,乃是李夔你血战得来,又要用作修造武侯铺及抚恤众人,某等无有寸功,安可受此钱财, 你可快快收起。” 李夔笑道:“县尉见外了。某得了这笔钱财,不过拿出五贯给兄弟们吃饮,略表心意而已,又算得了甚么。” 听了李夔这般说辞,段知言笑道:“你这家伙, 端的好算计。也罢,你一心要修那崔家头里武侯铺,确是极需要钱,此事某便随你安排了。至于韦县令那边,他若是问起,某自会替你摭掩。” 李夔拱手谢道:“多谢段公成全。” 这时,不良帅方炼却又问道:“李夔,那你可以作好打算,要如何修建崔家头里武侯铺么?” 李夔点了点头,便把自己如何重建崔家头里武侯铺,以及在村头村尾设立岗哨之事,向二人简述了一遍。 李夔这般规划,令二人又心惊不已。 没想到啊,李夔这家伙,真是雄心勃勃呢。 他又想凭一己之力,在此地大肆重修扩建,竟欲将此地建成如此之大的规模,还要包括护堡河、门闸、橹板、箭楼等防卫措施,却是端的要花上好大一笔钱呢。 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这般巨额的开销费用, 李夔这家伙, 竟然还能想办法自筹自谋,凭借一已之力来得到,这般卓越的组织行动能力,却令二人心下自叹不如了。 段知言心下,对于李夔可谓是愈发欣赏,而对其境遇,却又莫名嗟叹。 这个李夔,本性正直,一心报国,结果却是因为蒋家质库之事,得罪了那县令韦叔澄,以致于被处处给穿小鞋,亦是令人可叹。 他被县令极力打压,以致于被发配到那残破不堪的崔家头里武侯铺中,去当一个不知所谓的武侯铺铺长。但这个李夔却能步步逆袭,逆流而上,凭着一已这力,竟是有渐渐翻盘发展的可能,如何不令人刮目相看。 三人正在谈笑晏晏之时,那校尉宋翃已与执戟长雷宏等人,一齐回到其自家府上。 宋翃一回家,立即安排家人,去搜箱倒柜地凑出四百贯钱来。 他这命令一下,一众家仆立即开始忙开了。而见得众人这般忙碌,一旁的雷宏,一边揉着已然结痂的脖子伤口,一边皱眉问道:“宋校尉,你也真是的。当时这李夔放开了某后,咱们这么多人,完全可以一拥而上,将那两车尸体给抢下来,何必还给这厮出钱来买。要知道,当时他们不过寥寥数人,就算加上那县尉段知言,不良帅方炼,以及数名青壮,屈指不过六七人而已。我等共有三十多号军兵,却还怕那姓李的作甚!” “你知道个屁!”宋翃没好气地答道:“那段县尉与不良帅方炼一来,某等便是再也没机会,再也抢不成了!你要知道,那段知言在节度府中都有后台相撑,岂是咱们可以轻易得罪的。可不要因为此事,” 三人谈了一阵,便见那校尉宋翃带 正文 第八十六章 筑堡规划 李夔这句话,令众人顿是一惊。 好么,这位如此年轻的铺长,竟然要建成大唐第一武侯铺,这般语气,未免太了些。 见众人俱向自己投来满是疑惑的眼神,李夔还未说话,那赵大利却是一脸犹豫地说道:“李铺长既这般说话, 小老儿敢不尽力。只是大据小老儿当日修建之经验,要修建李大人这般规模的武侯铺,却是一件偌大工程。以小老度之,差不多一座坞堡相仿呢。诸如营房、粮仓、草料场、储仓,武库、马场,衙署,外城墙、城门、瓮城、角楼、水井、护堡沟濠等措施,俱要造好……” 赵大利絮絮叨叨的一串名词念下来,让李夔不觉有些头晕。 “赵师傅,你等远来辛苦,今番天色已晚,尔等可早些休息。今天夜里,你先将草图画于某来看,待某审定之后,随即开始施工。”李夔打断了赵大利。 赵大利连声答应,随即与众人一齐退了下去。 李夔点了点头,便把自己如何重建崔家头里武侯铺,以及在村头村尾设立岗哨之事,向二人简述了一遍。 李夔这般规划,令二人又心惊不已。 没想到啊,李夔这家伙,真是雄心勃勃呢。 他又想凭一己之力, 在此地大肆重修扩建,竟欲将此地建成如此之大的规模,还要包括护堡河、门闸、橹板、箭楼等防卫措施,却是端的要花上好大一笔钱呢。 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这般巨额的开销费用,李夔这家伙,竟然还能想办法自筹自谋,凭借一已之力来得到,这般卓越的组织行动能力,却令二人心下自叹不如了。 段知言心下,对于李夔可谓是愈发欣赏,而对其境遇,却又莫名嗟叹。 这个李夔,本性正直,一心报国,结果却是因为蒋家质库之事,得罪了那县令韦叔澄, 以致于被处处给穿小鞋,亦是令人可叹。 他被县令极力打压,以致于被发配到那残破不堪的崔家头里武侯铺中, 去当一个不知所谓的武侯铺铺长。但这个李夔却能步步逆袭,逆流而上,凭着一已这力,竟是有渐渐翻盘发展的可能,如何不令人刮目相看。 三人正在谈笑晏晏之时,那校尉宋翃已与执戟长雷宏等人,一齐回到其自家府上。 宋翃一回家,立即安排家人,去搜箱倒柜地凑出四百贯钱来。 他这命令一下,一众家仆立即开始忙开了。而见得众人这般忙碌,一旁的雷宏,一边揉着已然结痂的脖子伤口,一边皱眉问道:“宋校尉,你也真是的。当时这李夔放开了某后,咱们这么多人,完全可以一拥而上,将那两车尸体给抢下来,何必还给这厮出钱来买。要知道,当时他們不过寥寥数人,就算加上那县尉段知言,不良帅方炼,以及数名青壮,屈指不过六七人而已。我等共有三十多号军兵,却还怕那姓李的作甚!” “你知道个屁!”宋翃没好气地答道:“那段县尉与不良帅方炼一来,某等便是再也没机会,再也抢不成了!你要知道,那段知言在节度府中都有后台相撑,岂是咱们可以轻易得罪的。可不要因为此事,” 三人谈了一阵,便见那校尉宋翃带 正文 第八十七章 正式开建 放眼望去,招募的工匠与村中青壮,足足有两百余人,则在热火朝天的气氛中挖地基放青石,众人热情高涨,锄镐齐飞,人声喧哗,尘土飞扬。 这样高强度的劳作, 需要耗费大量的体力,这就需要多吃荤腥以补充消耗,否则身体支持不了,容易尿血。 李夔现有了大批资金支持,他下令,让全体工匠与前来帮工的青壮,每人每餐保证管饱有肉,尽可能地保证每人都有充沛体力做事。甚至在建筑工地外,还有现在草草搭起的医馆,也熬了不少暖身汤、健体汤之类,纷纷送到工地上,让建堡的工匠与青壮,做事更有动力。 与此同时,崔家头里周围那些破弃建筑,亦被全部收集起来, 将近200人的建筑队伍,又均肯下力做事,故建筑的进度加快了极多,仅仅只过一周,整个武侯铺的城堡地基就已挖好,并铺填好了大块长条状的青石。 这时,不良帅方炼却又问道:“李夔, 那你可以作好打算,要如何修建崔家头里武侯铺么?” 李夔点了点头,便把自己如何重建崔家头里武侯铺,以及在村头村尾设立岗哨之事,向二人简述了一遍。 李夔这般规划,令二人又心惊不已。 没想到啊,李夔这家伙,真是雄心勃勃呢。 他又想凭一己之力,在此地大肆重修扩建,竟欲将此地建成如此之大的规模,还要包括护堡河、门闸、橹板、箭楼等防卫措施,却是端的要花上好大一笔钱呢。 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这般巨额的开销费用,李夔这家伙,竟然还能想办法自筹自谋,凭借一已之力来得到,这般卓越的组织行动能力,却令二人心下自叹不如了。 段知言心下, 对于李夔可谓是愈发欣赏, 而对其境遇, 却又莫名嗟叹。 这个李夔,本性正直,一心报国,结果却是因为蒋家质库之事,得罪了那县令韦叔澄,以致于被处处给穿小鞋,亦是令人可叹。 他被县令极力打压,以致于被发配到那残破不堪的崔家头里武侯铺中,去当一个不知所谓的武侯铺铺长。但这个李夔却能步步逆袭,逆流而上,凭着一已这力,竟是有渐渐翻盘发展的可能,如何不令人刮目相看。 三人正在谈笑晏晏之时,那校尉宋翃已与执戟长雷宏等人,一齐回到其自家府上。 宋翃一回家,立即安排家人,去搜箱倒柜地凑出四百贯钱来。 他这命令一下,一众家仆立即开始忙开了。而见得众人这般忙碌,一旁的雷宏,一边揉着已然结痂的脖子伤口,一边皱眉问道:“宋校尉,你也真是的。当时这李夔放开了某后,咱們这么多人,完全可以一拥而上,将那两车尸体给抢下来,何必还给这厮出钱来买。要知道,当时他们不过寥寥数人,就算加上那县尉段知言,不良帅方炼,以及数名青壮,屈指不过六七人而已。我等共有三十多号军兵,却还怕那姓李的作甚!” “你知道个屁!”宋翃没好气地答道:“那段县尉与不良帅方炼一来,某等便是再也没机会,再也抢不成了!你要知道,那段知言在节度府中都有后台相撑,岂是咱们可以轻易得罪的。可不要因为此事,” 三人谈了一阵,便见那校尉宋翃带 正文 第八十八章 升赏与节日 放眼望去,招募的工匠与村中青壮,足足有两百余人,则在热火朝天的气氛中挖地基放青石,众人热情高涨,锄镐齐飞,人声喧哗,尘土飞扬。 这样高强度的劳作,需要耗费大量的体力,这就需要多吃荤腥以补充消耗,否则身体支持不了,容易尿血。 李夔现有了大批资金支持,他下令,让全体工匠与前来帮工的青壮,每人每餐保证管饱有肉,尽可能地保证每人都有充沛体力做事。甚至在建筑工地外,还有现在草草搭起的医馆,也熬了不少暖身汤、健体汤之类,纷纷送到工地上,让建堡的工匠与青壮,做事更有动力。 与此同时,崔家头里周围那些破弃建筑,亦被全部收集起来, 将近200人的建筑队伍,又均肯下力做事,故建筑的进度加快了极多,仅仅只过一周,整个武侯铺的城堡地基就已挖好,并铺填好了大块长条状的青石。 这时,不良帅方炼却又问道:“李夔,那你可以作好打算,要如何修建崔家头里武侯铺么?” 李夔点了点头,便把自己如何重建崔家头里武侯铺,以及在村头村尾设立岗哨之事,向二人简述了一遍。 李夔这般规划,令二人又心惊不已。 没想到啊,李夔这家伙,真是雄心勃勃呢。 他又想凭一己之力,在此地大肆重修扩建,竟欲将此地建成如此之大的规模,还要包括护堡河、门闸、橹板、箭楼等防卫措施,却是端的要花上好大一笔钱呢。 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这般巨额的开销费用,李夔这家伙,竟然还能想办法自筹自谋,凭借一已之力来得到,这般卓越的组织行动能力,却令二人心下自叹不如了。 段知言心下,对于李夔可谓是愈发欣赏,而对其境遇,却又莫名嗟叹。 这个李夔,本性正直,一心报国,结果却是因为蒋家质库之事,得罪了那县令韦叔澄,以致于被处处给穿小鞋,亦是令人可叹。 他被县令极力打压,以致于被发配到那残破不堪的崔家头里武侯铺中,去当一个不知所谓的武侯铺铺长。但这个李夔却能步步逆袭,逆流而上,凭着一已这力,竟是有渐渐翻盘发展的可能,如何不令人刮目相看。 三人正在谈笑晏晏之时,那校尉宋翃已与执戟长雷宏等人,一齐回到其自家府上。 宋翃一回家,立即安排家人,去搜箱倒柜地凑出四百贯钱来。 他这命令一下,一众家仆立即开始忙开了。而见得众人这般忙碌,一旁的雷宏,一边揉着已然结痂的脖子伤口,一边皱眉问道:“宋校尉,你也真是的。当时这李夔放开了某后,咱们这么多人,完全可以一拥而上,将那两车尸体给抢下来,何必还给这厮出钱来买。要知道,当时他们不过寥寥数人,就算加上那县尉段知言,不良帅方炼,以及数名青壮,屈指不过六七人而已。我等共有三十多号军兵,却还怕那姓李的作甚!” “你知道个屁!”宋翃没好气地答道:“那段县尉与不良帅方炼一来,某等便是再也没机会,再也抢不成了!你要知道,那段知言在节度府中都有后台相撑,岂是咱们可以轻易得罪的。可不要因为此事,” 三人谈了一阵,便见那校尉宋翃带 正文 第八十九章 六月的端午节 方炼一语夸完,段知言点头叹道:“方炼你之话语,某是如是观之。依某来看,李夔现在修造这武侯铺,休说是凤翔府中最好,就是大唐第一,亦不为过呢。某甚至在想,如果是某处于李夔的位置,能顺利建好如此宏大的一座铺堡么?只怕是不能呢。” 方炼哈哈一笑:“段县尉说得是啊,现在看来,这个来路不明的李夔,倒还真是个文武双全之人才呢。咱们凤翔府有幸得到这般人才,堪称难得。” 段知言听了话,却是捋须而叹:“李夔之材,以某观之,堪为人中翘楚。只不过,他个性太直,嫉恶如仇,却与韦县令颇不对付,这才将他贬到这崔家头里,任个有名无实的武侯铺铺长。却没想到,此人这般受到打压,竟还能凭一已之力,做出这般事业来,如何能不令人为之刮目相看。” 二人正感慨相谈之际,忽见从远处的工地上,一位身着不良人服饰的年轻人,带着一名随从,正快步从武侯铺处,向他们的方向迎面行来。 来的人,自然就是李夔。 李夔本在工地上查看施工进度,却又远远地看得清楚,那工地外面,有两人正在指指点点地参观。他上前几步,定睛一看,一下了就看清了是县尉段知言与不良帅方炼二人。 于是,他立即带着文书刘吉平,一齐快步过去。 在离段知言十步外站定,二人齐齐向段知言行叉手礼。 “李夔参见段县尉,见过方帅。” “刘吉平参见段公,见过方帅。” “二位速速起身。”段知言脸上挤出笑容,伸手虚扶。 李夔起身,仍一脸恭敬地向段知言拱手而道:“某等忙于指挥施工,不知段公今日前来,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段知言笑着摆了摆手,示意李夔不必多礼:“唉,你我之间,何其熟悉,就不必来这些虚礼了。现在日头甚大,你快些找个地方,让某等好歇阴凉,再来与你说话。” 听他这般一说,李夔遂延请二人,前往郑夫人府内,落坐商谈。 原来,这段时间以来,因为原有的武侯铺已全部拆毁,李夔等人本欲在村中找处地方歇身,却被那郑婘盛情相邀,让他们去其府上暂时入住。 对于这份邀请,李夔本欲拒绝,但郑婘却是反复来请,颇见诚意,李夔见推脱不过,只得谢其恩情,入住郑府之中。 当然了,为了避嫌,李夔等人皆在其府中别院居住,却与其主院相隔甚远,以免瓜田李下名身不好。 于是,李夔与刘吉平二人,引着段知言与方炼一路来到自己的住处。入得内厅后,他让段知言与方炼二人坐于上首,他与刘吉平二人则是坐于下首,随后令人看茶。 李夔伸手,向二人作了个延请之势:“二位远来,李夔多有慢待,此番招待粗疏,还望见谅。” “李夔,以某看来,你这个武侯铺虽然尚是草创,这招待粗疏,某却自是理解。今坐于此,但观此处的乡野之气,但引动了某归乡耕读之情呢。”段知言捋须微笑。 “大人这般言语,李夔着实感愧。”李夔笑了笑:“某能在此成功得建这武侯铺,还是多亏二位相助之功呢。若没有二位这般帮忙,某想要重修武侯铺,却又谈何容易。” 见他这般谦逊,段知言与方炼二人,却是对李夔是轮番夸赞,将自己此番来到崔家头里的见闻诸事,向他一一讲来。 而听了二人的夸语,李夔心下虽是欢喜,脸上却犹是十分平静。 为了转移话语,他故意向二人问道:“二位,某自别汧阳以来,” 正文 第九十章 突如其来的意外 见二人这般言说,李夔心下亦是颇为向往。 自己自从穿越到了唐朝,还从未过任何节日呢。 此番若是能前去汧阳县城,好好看看这唐朝的社戏,在汧阳县城中好好地玩耍一趟,却亦是难得呢。 他一扭头,一下子就看到了一旁的文书刘吉平,正用一种渴盼的目光望向自己。 李夔心知其意,遂笑道:“好啊,承蒙二位之邀,那两天之后,某便带上刘吉平与老关头,一齐去汧阳好好玩一玩。到时候,咱们再一齐好好聚聚。” 方炼笑道:“你等过来后,某再来兑现前言,请李夔你们好好地吃一顿,定要补上次欠你的人情。” 李夔亦笑道:“好啊!方帅这般诚挚,某乃却之不恭呢。到时候,某等来了汧阳,定要好好大吃一顿,打打方帅的秋风。”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大笑不止,整个会厅中满是欢乐的气氛。 这时,李夔却又感慨道:“某没想到,这校尉宋翃,竟是恁的有钱,竟可凭一人之财力,来大办一场社戏。看来上次某给他换取流匪尸首,却还是恁的便宜了些。” 方炼回道:“宋翃在汧阳,呆了足足近十年,任汧阳主将亦有六七年。在当地可谓盘剥已久,既是大喝兵血,又多盘剥百姓,搜刮的钱财,实是非同小可。现在他升任了仁勇校尉,只怕附近这几处州县,可能皆会受其管制,将来可盘剥的钱财,只会更多,却又岂会在乎现在这点钱财。” 段知言亦道:“不过,此番社戏,韦县令亦是大为支持。毕竟,他刚从节度府叙职回来,正要以这般方式,来拉拢民心,塑造形象。故而举办这场端午社戏,县中亦有出钱,却并不是那校尉宋翃一人独出价额呢。估计到时候,韦县令亦会前来观看,这场地情景,只怕会更加热闹呢。” 李夔点了点头,脸上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随后,各人又闲聊了一阵,段知言与方炼二人,便起身告辞离去。 因为自家亦是在暂住,李夔也不多留他们,便送他们到村口,让其自行回去。 时间过得飞快,迅速地两天过去。 李夔早在前一天,就安排完了工匠们要做的事情,故在凌晨时分,天色尚未明亮之时,便带着刘吉平与老关头二人,一路兴冲冲地赶往汧阳而去。 李夔骑马,刘吉平与老关头二人分骑一匹驴子,三人走在安静的乡路上,听着时远时近的蛙鸣,心情却是颇为畅快。 一路上,李夔一边策马前行,一边听那老关头讲述灵慧寺的来历。 “铺长,这位于汧阳城南的灵慧寺,虽然地方不大,但却是颇有年头呢。据说呀,是在隋朝年间就已建成,至今已有数百年了。当年玄壮法师西去天竺,就曾在此歇宿。后来法师从天竺回来后,还在这里晒过经卷呢……” 听着这老关头叨叨的讲述,李夔心下却不觉暗自发笑。 没想到,这位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唐僧,竟还会在这般县城小寺中歇宿留脚,只怕多是后人为了吸引香客,故特意编排出来的故事吧。 当然了,李夔也没有特意去揭穿老关头话语中的错谬之处,只是一路沉默听去。毕竟,这样匆匆的赶路,有个人在身边讲故事,却是足可破闷解聊。 车马颠颠,一路前行,三人一路奔行了一个多时辰,便到了汧阳县城。 此时,已是辰时末刻,天气却是颇为阴沉。虽是仲夏时节,却犹是凛风萧萧,竟有种说不出的寒意。 正文 第九十一章 利器割喉 在唐代,上竿乃是杂耍百戏的一种,与跳索、倒立、折腰、弄碗注、踢瓶、筋斗、擎戴之类一样,皆是社戏之时,令百姓津津乐道的项目。 据唐史记载,表演上竿的艺人,或男或女,皆是红巾彩服,在石镌柱窠上,旋立其戏竿,上下攀爬,表演各种惊险动作,十分引人注目。 这种上竿,很有点象现代的高空杂技,在这灵慧寺广场上的表演项目中,堪为最吸引人的地方。 而李夔的目光,则从插摇竿的基座——石镌柱窠,一直顺着滑竿向上望去,见到上面那个熟悉的人影后,他一时怔住。 这上面的那个人,不是苏锦奴,又还能是谁! 只见她穿着紧身白衣,发髻裹缠,竟以一手独撑的绝技,倒立在那竿顶之处,摆出一个白鸟朝凤的仪态,顿是引得下面一众看客,为之鼓掌欢呼。 而见到苏锦奴在此处卖力表演,怔怔凝望的李夔,心下一时间五味杂陈。 本以为,自宾悦旅舍一别,自己再难见她,却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得以重见。 那个正在竿顶卖力表演的女子,会注意到正在怔怔仰视着她的自己么…… 李夔心思恍然之时,一只厚重的大手,忽在他右肩上重重一拍。 李夔一回手,却见是不良帅方炼正一脸微笑地站在身后。 “哦,方帅来了……” “某早就来了。”方炼笑道:“李夔,你等刚来不久吧?” 李夔点头笑道:“我等凌晨赶路前来,却是刚刚才到。这不,因为赶得急切,却是连肚子都来不及吃填呢。” 他这般一说,方炼大笑道:“咳!某不说了么,等你们来了之后,就由某来请客,让你们在汧阳好好吃一顿,以报上次救某之恩。方某这个人情欠得太久,再不还你,心里却过意不去了。” 李夔还未回话,方炼却又对他急急道:“不过,李夔这吃饭之事,且可先等下。你等既已来此,不若先去见见韦县令与段县尉,他们正在广场右侧坐着呢。” 听方炼这么一说,李夔连忙转头望去。 他从密集的人群之中,他依稀看到,那韦县令与段县尉,正分坐于两把虎头椅上,皆是笑吟吟地观望这广场人流与景物。 李夔更注意到,就在韦县令旁边不远处,就是那校尉宋翃。 他正穿着全新的武官衣袍,一个人端坐在虎头椅上,旁边簇拥着一众部下,看上去威风凛凛。 不过,这个宋翃的目光,却全然凝聚在那长竿顶上的苏锦奴身上。他半张着嘴,一脸艳羡之色,一见苏锦奴在顶上作了个新的造型后,便立即与一众围观的看客一样,大声鼓掌叫好。 见此人这般表情,李夔心下,忽地泛起一种说不出的厌恶。 李夔转过头去,对方炼轻声道:“好啊,既然来了,我等乃是下属,自当去见上一见……” 他一语未完,忽起刮起大风,越来越大,直到飞沙走石。 且又眼见得天空浓云翻滚,似乎一场大雨,就要扑天盖地而下。 这时,李夔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咯嚓一声脆响。 在众人连声惊叫中,他下意识地转眼望去,便见到那高达十余丈的百戏摇竿,竟是生生被大风刮断。而那正在上面表演才戏的艺人苏锦奴,竟是一声惨叫,从竿上生生掉落下来,当场摔晕于地! 正文 第九十二章 消失的断竿 听了李夔这般说辞,段知言与方炼二人,顿是面面相觑。 段知言捋着微须,轻声道:“这么说来,想要知道到底是谁谋害宋翃,却是颇难了呢。” 李夔沉吟了一下,便说道:“这个么,只能等到宋校尉苏醒之后,再去向他调查了解。现在,可让不良人继续寻找,将剩余的暗器飞刀一并找齐,凑足全部的证据。” 一众不良人开始就地寻找,他们仔细地搜查了一番附近的地面,总共找到了三枚暗器飞刀。 这些暗器飞刀,随即一齐交给了李夔。 李夔仔细地看着这些飞刀,一时间,又陷入沉思之中。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一事。 李夔收起飞刀,急急转身,又跑到方才苏锦奴处跌倒的地方。 这时,他却吃惊地发现,原本散落一地的断竿,竟已皆被人给收走了。 李夔急,转而对方炼问道:“方帅,你可知道,这根断裂的竿子,方才是被何人收走了么?” 方炼一愣,便立即回道:“这竿子断后,现场一片混乱,某一直随你查案,对其去向,却是不知。“ 他一说完,旁边几个不良人,在李夔的目光注视下,亦是纷纷摇头,表示自己亦不知这摇竿去向。 李夔心下焦灼,他远远地看到,在那灵慧寺门口,似乎有两名小僧人,正要关门进去。 李夔再不犹豫,急急跑到灵慧寺大门前。见他这般急跑,方炼及一众不良人紧急跟行。 众人来到灵慧寺门前,此处已是大门紧闭,门外空无一人。 李夔向一名不良人扬了扬下巴,那人会意,上去便猛叩那灵慧寺的大门。 “开门开门!官府查案,速速打开庙门!”一名不良人快步上前,将庙门敲得夺夺响。 他敲了半天,只听得“吱呀”一声轻响,一名小沙弥出来。 他一见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双掌合十,向各人稽首道:“阿弥陀佛,小寺今天闭关,诸位檀越至此,却是所为何事?” “你聋了么?说了官府查案,还不快快领我等进去。尔等这般怠慢,半天才来开门,莫不是做何见不得的人事,老子……”那不良人不耐烦地喊道,却被李夔牵了牵衣角,示意他先退下。 这名不良人退到一旁,李夔站了过来,一脸和气地对小沙弥说道;“小师父务要害怕,某等专为查案而来,态度急切了些,还望莫怪。某名叫李夔,却不知,小师父法号如何称呼?” 见李夔态度谦和,原本一脸惊恐的小沙弥脸色亦是和缓了不少。 他念声佛号,合十回道:“李施主,贫僧法号智明,乃是负责灵慧寺开关山门之小僧。” 李夔点了点头,便问道:“智明小师父,你既是主管庙门开关之事,那方才灵慧寺外的广场庙会,发生了一桩血案,小师父可曾知道?” 小沙弥点了点头:“庙会之时,小僧正在门外迎送各位香客,对广场上那宋校尉被人袭击一案,倒也粗粗听闻了一些。” “哦,既如此,那小师可否对我等说说,此案以你看来,发生的详细经过么?”李夔双眼一亮,又提醒道:“只需从你之角度,对宋校尉遇袭之事描述,纵有疏漏错谬,亦不足怪。” 听到李夔这般鼓励,小沙弥大胆了些,随时将自己方才的见闻,对众人详细地说了一遍。 “今天社戏之会,小僧和往日一样,站在灵慧寺外,迎送来往的香客。谁知午时初刻,忽起大风,越来越大,直到飞沙走石,眼见得天空乌云滚滚,眼见得一场大雨,就要扑天盖地而下。” “这时,小僧忽遥遥听得那广场,传来咯嚓一声脆响,才抬眼望去,便见到那高达十余丈的百戏摇竿,竟是生生被大风刮断,那正在上面表演才戏的艺人女人,一声惨叫从竿上掉落下来,当场摔晕于地。” “见这表演女艺人当场摔晕,小僧大骇不已。这时,却又忽听得远处有军兵大叫起来,说有人趁此机会,谋害正在旁边观看的宋校尉,小僧远远看到,那宋校尉从椅上摔落于地,脖颈流血不止,一众奴仆正在手慌脚乱地将他扶起,随即急急送医。” “这时,现场的秩序已然大乱,百姓们惊骇奔走,小僧亦不敢在广场多留,便急急返回庙中。方才又接了方丈之令,要某立即闭关庙门,阻绝香客,以图个清静不扰。而我等刚刚关闭庙门,却没想到,竟有官府差官前来……” 听这小僧智明这般叨叨言说,李夔表面不动声色,任其一直讲述。 李夔之所这般做,目的有两个。 一是降低这智明小和尚的防备心,二是想尽可能地从他这里了解一些案情的旁枝末节,以补足自己的疏漏之处。 在确认了这个智明小和尚之所见,其实与自己相仿,并无太多新鲜内容时,李夔向他问道:“既如此,那智明师父可知,这断裂的摇竿,现在却在何处?” 听到李夔这般发问,那智明和尚仿佛想了什么,立即大声言道:“李施主,这断裂的摇竿,正在我灵慧寺的柴房中呢。” “哦?竟是你们拿走了?” “是啊,后来在百姓散逃离开之后,那爬竿女艺人亦已被人搀扶离去,我灵慧寺的柴火僧人行空,见广场上的众人俱是走了,遂起了贪小便宜之念,竟将这竿子悄悄收入柴房之中,又再度打断成了数截,预备作为庙中炊柴之用哩。” 听到这里,李夔立即回道:“既如此,请小师父速带我等去灵慧寺柴房之中,某等倒要好好看看,这的断裂摇竿,究竟是何模样。” 智明挠了挠头:“莫非这断竿,却与官府破案有关?” 李夔呵呵一笑:“是啊,这无故断裂的摇竿,必是大有古怪。某等需立即前去查探,以免被那些柴火僧人给烧了,可就什么都查不出来了。” 智明哦了一声,立即作了个延请的手势:“既如此,诸位施主且随小僧前行,某领你们去柴房查验便是。” 他一语说完,便让李夔方炼等人,一齐入内。 随即,智明又关了庙门,便领着他们,一道往庙内行去。 正文 第九十三章 怪异的凹痕 李夔等人,随着这小僧智明,一路行走,一边两边张望,观看这寺庙风景。 李夔看到,这灵慧寺,不愧为凤翔府中最具规格的寺庙,规制宏大,气象宏阔,一入法门,清净庄严,无尽风光,又兼行人稀少,钟磬时闻,一时间,令人出尘忘俗,仿佛万丈红尘,皆被抛于脑后。 见到这智明和尚领着一众不良人入寺,两行不时出现的僧人,见到他们入内,皆是远远回避,不敢打搅。 故而李夔等人一路行走,倒是十分顺利。一路上,但见足底青石铺道,道外松柏参天,两侧的经楼中,有僧人正在推动巨大的转轮经架,颂扬佛号。更可见那道旁的勒石碑座,为赑屃持载,高大耸峙,年代悠久,却不可细辨碑上文字。 很快,众人来到大雄宝殿正殿之处,但见青瓦覆顶,气势宏大,飞甍舒展,龟首四出,持剑、琵琶、伞、蛇的四罗汉分立门内两旁,大殿正中供奉释迦牟尼像,二弟子阿难、迦叶侍奉两旁,形制华丽,精美宏大,给人强大的心灵压迫感。 随后,众人又经过的中殿与后殿,形同正殿而稍小,分别供养阿弥陀佛及药师佛像。李夔等人,一路礼佛,踽踽而行,又穿过数间福房与居士院后,便到给一众僧人做饭的柴火房处。 本来这柴火房地处灵慧寺后院,却与后门相通,以便于那些当值僧人采买柴火,但现在因为寺庙闭关,后门已封,所以那智明和尚才不得不领着李夔等人,一路从寺中穿行而过,倒是让众人好好地参观了一番庙中景色。 到得柴房,那柴房中的一众僧人,正准备开始做晚饭,四下里砍柴打水淘面煮菜,倒是一片忙碌。 “小师父,查案要紧,你让众人先停下来。”李夔轻轻言道。 智明急喏了一声,便快步上前,对柴房中正忙碌不休的众僧喊道:“各位师兄,官府前来查案,有事要问询,还请各位稍停。” 听到智明这声叫喊,又见到他身后跟着大批不良人,柴房中的僧人,顿是人人怔然,纷纷停了下来。 “智明,什么事啊?怎么官府查案,查到我们这柴房来了?”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从房中响起。 接着一个一脸油渍的胖大和尚,嘴中嘟囔着,从人群之中挤了出来。 “诸位施主,这位便是行空师兄。”见行空从人群中走出,智明立即开始介绍:“行空师兄,官府来人,说要问那折断的摇竿下落,这不,我就领着他们到柴房来看了。” 听到这些不良人来此,竟是为了此事,行空心下不满,他忿忿地瞪了智明一眼,还未说话,一旁的不良帅方炼已手按横刀,快步来到了他面前。 “你就是行空?这寺外广场上断裂的摇竿,竟是你偷拿回庙的?” 听到方炼这毫无感情的冰冷发问,行空心下一凛,脸色顿是黯了下来。 他暗暗想道,该不是官府此番前来,是来追究自已拿来摇竿之罪的吧。唉,看来呀,这种小便宜,真的贪图不得啊…… 见行空一脸沮丧,却不说话,方炼厉声喝道:“怎么不说话?没听到本帅问你说么?” 智明和尚亦快步上前,对额头渗汗的行空低声道:“师兄,你快回话罢。这位是不良帅方炼,这位是其助手李夔,都是官府中审案的人物。他们问你何话,你照实说了便是。” 行空咬了咬牙,便瓮声瓮气地回道:“贫僧便是行空,乃是这灵慧寺柴房主事,这摇竿么,确是某拿进庙的。不过,当时贫僧也是看到,这摇竿在广场上,一直无人回收,官府也未有查问,这才起了贪念,带了数个烧火僧,将这摇竿全部拿入柴房。” “那这摇竿,现在房中何处?”一旁的李夔,立刻连声追问。 听李夔话语紧逼,行空额头的汗水,已然愈发颗颗掉落,他脸现难堪之色,手指柴火房外的一个木垛,低声道:“喏,尽皆都在此处。现在这断成数段的摇竿,正被烧火僧人砍碎,正准备用于做小食之炊柴呢……” “可有部分摇竿碎片,已被烧了么?”李夔又追问了一句。 行空一愣,却是立即摇头:“没有没有,尽在此处。此竿才运回柴火房中,贫僧还在想着,怕有人来索要,故一直没敢让众僧砍烧,但某又在想着,这大块的断竿放于此处,却也颇占地方,不若就现在砍了来用,这才……” 行空犹在唠叨而谈,李夔却已快步朝那木砧过去。 来到那堆碎柴之处,他蹲下身来,开始仔细查验。 见李夔上前查验,方炼等人亦是不敢以怠慢,纷纷上前,要来帮着李夔一同查验。 李夔对众人说道:“各位,你们看好了,这堆摇竿砍成的碎木中,若有甚奇怪的标志或痕迹者,可立即挑择出来,交给某来复检。” 众人连称明白,便亦纷纷蹲下身来,仔细察看这堆碎木。 见到李夔等人,皆是这般仔细查验,那智明行空等一众僧人,则是瞪大眼睛看着他们,面上满是惶惧疑惑之色。 他们不知道,这些官府差人此番作为,其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 李夔以身作责,将每一块木头,都仔细检查纹路与痕迹。他的目光如此专注,竟如观看世间难得的宝物一般。 而见李夔查看得这般细致,方炼等人亦不敢糊弄了事,亦是瞪大了眼睛仔细查看,想从这堆碎木之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来。 “找到了!李夔,某找到了!” 不多时,李夔忽听到一名身后不良人,那满是惊喜的叫喊。 李夔扭头望去,这名不良人,立即一脸喜孜孜地将一块木头向他递来。 “李夔,你看,这块木头上,好象凿了一个奇怪的凹痕,怕不是用来盛放什么暗器的吧。” 李夔接过木头,将其仔细察看一番,顿是心下一动。 他随意从袖口掏出方才现场发现的飞刀暗器,将两者凑近,小心又仔细地比对着。 正文 第九十四章 木头中的机窍 李夔将手中的飞刀,以及这块形状颇为奇异的木头,一齐端详了许久,却一直没有说话。 “怎么了?李夔你怎么不说话?是发现了什么奇怪之处吗?”见李夔一直沉默,方炼忍不住问了一句。 李夔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轻轻一笑。 “某知道了,这些暗器,到底是怎么发出来的了。” “哦?那你说来听听。” “这个么,某现在心下还没有考虑成熟,就先不说了。”面对方炼满是好奇的目光,李夔却故意卖了个关子:“好了,这灵慧寺处,要探查的物件某已找到。这块凹痕独特的木头,便由某作为证物将齐带走了。某等现在再去找找其他的证据。” 方炼应喏一声,便领着一众不良人,跟着李夔一齐离开。 这时,那柴火僧行空,见到李夔等人在收检查看完后,复往自己这边走开,顿是吓得汗流浃背。 他以为,现在的李夔必是要将自己逮入官府,治自己一个偷盗之罪了。 却没想李夔走到身边时,仅是向他微微一笑。 行空被他笑得心下发毛,只得尴尬地陪笑。 李夔凑上前来,低声问道:“行空,我问你,你昨天拿走这些断裂的摇竿时,可曾在地上,发现过什么机括之物么?” 行空皱着眉头想了下,便立即回答道:“有!好象是有一个银色的小盒子!” “小盒子?” ”对,就是一个小盒子。它掉在旗竿旁边的基座底下。不过,当时,某正急于将这些断竿搬走,故并未太在意。而等到断竿搬完时,某却又发现这个小盒子已然不见了,不知是什么人给拾走了还是踢飞了。” 他说到这里,不由得好奇地问了一句:“李官爷,你问这个东西,却是何故?莫非此物乃是极为重要的物证不成?” 李夔轻声道:“这个么,现在还不知道。不过你这番话,倒是让某有了新的思路。” 行空哦了一声,却又讪讪问道:“那某这边,官爷还有甚要问的么?” “暂时没有了。若将来还有他事,必会再找你询问。” 行空一愣,正欲再问,李夔却已转身就走。 行空看到他远去的背影,不觉呆住。 他原本以为,李夔在搜得证物之后,会将他立即带回官府详加盘问,却没想到,他仅仅只是问了自己这么短短的几句话,便扬长而去。 行空心下,莫名疑惑。 这个李夔,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见他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样,不良帅方炼凑了上来,冷哼一声道:“行空,你未经官府同意,私盗旗竿,此番罪过,暂且记下。将来不管官府有何事情,要再来问你,你皆得一一如何作答,听到没有!” 行空浑身一颤,立即点头有如鸡啄米,连声应喏。 方炼拂袖而去,快步追上前头行走的李夔。 “李夔,你那下一步,却是要去何处?” “我等再去那断竿之处,一定要尽力找到行空和尚说的那个什么银色的小盒子。”李夔抿了抿嘴,皱起眉头:“某十分怀疑,这个小盒子,就是发射暗器飞刀的机关!” “啊!竟是这般……” 方炼一语未完,李夔已然匆匆而去。 方炼与一众不良人,紧随着李夔离开寺庙,又返回了断竿之处。 李夔随即下令,让一众人在那里,四处寻找,不得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功夫不负苦心人,他们这般仔细寻找,很快就有了收获。 “找到了!某找到了!” 在广场旁边的一条臭水沟处,一个不良人高举一物,高声叫了起来。 李夔快步过去,从这不良人手中接过寻获的器物。 众人看到,这是一长方形的精失小盒子,却是已被睬得严重变形,从其外观上,仅仅可看出,共有五个发射暗器的射孔,皆已变形得不成样子。 李夔从怀里掏出那从灵慧寺中寻回的旗竿碎片与三枚暗器飞刀,然后就在地上,将这三种物品,开始铺排起来。 李夔久久凝视,沉吟不语。 这时,一直呆在宋校尉被害处的县尉段知言,亦是急急过来。 “李夔,你等寻找证据多时,可曾有所收获么?”段知言连声问道。 李夔转过身来,向他点了点头。 “段县尉,某已知道,那个仇家,究竟是如何谋害宋校尉的了。” “哦?你查出来了么?那快快讲来。” “段公,你看,这个仇家,他记得意制作了这样形似吐蕃飞刀的暗器,先将其设好在这机关器中,再将其暗藏在这旗竿上头的一个凹槽处,事先调好角度,对准了一旁闲观的宋校尉。然后,利用大风刮断旗竿的拉力,发动机关,将数枚飞刀齐射而出,将其脖颈割伤。只可惜,因为风力太大,刀口略有偏差,才让宋校尉得以逃得性命。只不过,那发射暗器的机关盒,在混乱中先被行人踩扁,后被踢掉于水沟中,却是不可复原其原本形状了。” 李夔说到这里,复从地上拾起那块刻了凹槽的木头,以及那个踩得变了形的机关发射器,一齐递给县尉段知言。 段知言接过这两样东西,开始细细查看。 他看到,这木头的凹槽,倒与这机关大小长度相仿,应该确如李夔所说,就是暗藏在其中的。而后他又发现,这机关发射器,虽已被踩得变了形,却犹可看到此物总共有五个发射口,看起来,应该是足足发射了五枚暗器。 段知言轻嘘一声,便道:“这样看来,此物总共发射了五枚暗器,但现场却只寻得三枚,还有这两枚,却是不知在何处呢?” “这个么,有可能是掉到什么地方,一直未得寻获吧?”方炼在一旁插话过来。 段知言轻轻拍了拍李夔的肩膀:“好吧,既然已然查清了凶手的作案手段,我等就先回官府去。等韦县令从医馆探视宋校尉回来,再去向他禀报。” 段知言话音刚落,便见得远处有一名书吏模样的人,正急急地向他跑来。 此人气喘吁吁地跑近,便对段知言大声道:“不好了!韦县令派某来传话,说宋校尉已然抢救无效,已死于医馆之中!” 正文 第九十五章 宋翃之死 听到这个消息,在场的一众人等,俱是愣住了。 “死,死了?”不良帅方炼,以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向这名书吏问道。 此人连连点头:“确是死了,韦县令与某等亲自看过了。听说是在送到医馆之前,宋校尉便已死去。且据那看病的医师说,是因为流血太多,经脉衰竭而死。韦县令与某等赶去时,只得见到那宋校尉的尸首,正僵卧病床之上……” 此人叨叨而谈,县尉段知言的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他茫然地转过头,向李夔问了一句:“李夔,现在宋翃已死,我等却该如何?” 李夔立即回道:“既然宋校尉已然身亡,那某等就要速速前去医馆,好生检验一番尸体。” 方炼立即插话过来:“若要验尸,可要赶紧去把田仵作请去……” “韦县令已然命人去请田仵作了。”方炼尚未说完,书吏便急急言道:“韦县令之所以派某前来,是他听闻李夔善于断案,故特意命某来传达消息。要他现在紧急赶去医馆点检尸首,查明真正的死因。” 听了书吏这话,李夔的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凛光。 好么,这个向与自己不对付的韦县令,看来是要看看,自己验尸的手段,到底如何了。 甚至可以说,此人居心叵测,是要自己来与这田仵作一较高下呢。 也好,自己此番前去,倒要好好看看,这个时代的仵作到底是怎么验尸的。 李夔更不多话,随及与段知言方炼等人,一同随那书吏,急急前往宋翃治病的医馆。 众人一路疾行,迅速来到了那家医馆。 李夔远远看到,这家医馆门口,高悬着“安治”两字的木制招牌。而在那招牌之下,那宋翃的副将,也就是上次与他打过交道的执戟长雷宏,正紧皱着眉头,在门口来回踱步,不停地搓着双手。 而在雷宏身后,几个小兵正一脸茫然地呆站着,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见到李夔等人正快步而来,雷宏一愣,立即下意识地问道:“宋校尉新亡,尔等来此,却是何故?” 李夔斜了他一眼,冷冷道:“某等奉韦县令之命前来医馆,核查宋校尉之死因,还请雷执戟放行。” 雷宏将李夔上下打量一番,疑惑地发问:“这验尸一事,不是要由仵作来审么,怎么你……”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 而见雷宏一副犹疑不决且刻意阻拦,一旁的方炼忍不住了。 他快步上前,冲着雷宏怒喝道:“怎么了!这检尸之事,定要仵作前来,才可进行么?!你可知道,先前妓馆之镜妖案,乃至崔家头里之自焚案,俱是李夔来审验断定,你又如何敢这般小瞧于他!且验尸之事,事关案件进展,万万不可拖延,莫非你这厮还要推阻不成?!” 方炼面目凶狠,语气颇重,倒是骇得雷宏脸色一变。 他嘴唇哆嗦,还未说话,忽从其身后传来县令韦叔澄的喊声。 “雷执戟,你且放行,他们皆是奉本县之命前来查案,莫要加以阻拦。” 见到韦县令出来,县尉段知言、不良帅方炼、以及李夔等人,俱是上前行礼。 “见过韦县令。” 韦督澄一脸阴郁地摆了摆手,立即道:“好了,你们快快去宋校尉的病房,抓紧时间验尸。” 他一语说完,又对李夔言道:“某已派人去把县中的田仵作请来,估计他也快到了。到时候,你等分别查验,看看宋校尉之死,到底是何缘故?” 李夔心下一凛,脸上却是神色如常。 这时,那雷宏亦急急伸手,作了个延请之势:“好了,好了,那就请各位随某来吧。宋校尉之尸首现犹停在病房中,就等各位前来查看了。唉,天气太热,为防尸变,某正准备派人去寻些冰块过来,把尸首先给冷冻一下呢……” 听到这雷宏,叨叨地说什么要用大块冰块来冷冻尸首,李夔心下,又是一动。 李夔也算粗略地了解过唐史,他知道在唐朝时,因为工业落后,制冰相当困难。 当时常用的采冰与存冰之法,是派善于奔跑又休力充足的健儿,一路疾跑去到山巅,将山顶处的冻冰采下,然后放入深窖之中储藏,以备不时之用。 这样的做法,花费的人力与财力自是高昂,可不是一般人家能承受得起呢。 史书记载,每逢炎夏之时,唐朝的皇帝都会把宫中深藏的冰块取出来,赠送给信爱的亲王大臣们,让他们制饮消暑。 因为唐朝制冰不易,一般来说,能得到御赐之冰的,绝非一般臣子。 比如,大诗人杜甫就从未没得到过皇帝的藏冰赏赐,这痊诗人心下,可谓是既渴望又失落。 现实中得不到,就只得述诸于笔端。 故杜甫在作诗《多病执热奉怀李尚书》时,就感慨道:“衰年正苦病侵凌,首夏何须气郁蒸。思沾道暍黄梅雨,敢望宫恩玉井冰?” 可见这制冰之术,在现代社会里,简直就是不足一提的雕虫小计,却没想到在这个唐代,竟是如此的稀罕,以致于在夏天用冰,竟成了有钱人才能有的奢华享受呢。 也许,自己以后,可以把现代的制冰技术,带到这个时代来…… 李夔等人在雷宏的引领下,一路来到宋翃的停尸房处。 见到那已剥去上衣,正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的校尉宋翃,李夔心下感叹,表面却是丝毫不动声色。 他快步来到宋翃的尸首前,俯下身去,开始仔细查验尸体。 见到李夔一撩衣袍,便要上前查尸,雷宏眉头微皱,低声咕哝了一句:“李夔,你这般查验,可行么……” 听他这般一问,李夔不觉一愣。 就在他思考要如何回答之时,一旁的方炼却是冷哼一声,站出来替李夔解围:“怎么了?李夔要如何查案,还要由你来多言不成?你说这话,却是何意?” 雷宏脸上肌肉一颤,急急笑道:“雷某不敢。只不过,某见他什么验查器具都未带,这才多了一句嘴……” 他这般唠唠叨叨地解释,李夔却已懒得理他。 李夔径直跨步上前,开始仔细查看宋翃的尸首。 正文 第九十六章 竟敢小瞧于我 李夔手持蜡烛,将校尉宋翃的尸首,从上到下,仔细地看了一遍。 在他那剃刀般犀利的目光注视下,诸如脖颈处的伤口,死者的面孔,以及全身的形状,皆被仔细地观过。 随后,他又用手轻按了几下,脸上便显出沉吟之状。 雷宏探过头来,闷闷地问了一句:“李夔,你这般探查,可是看出甚异常了么?” 李夔面色凝重,轻轻点了点头。 “那你说说,宋校尉到底死于何故?可是真如那医师所说,因为颈脉破裂,流血过多而死么?”雷宏瞪着眼睛,声音微微地发颤。 李夔斜了他一眼,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转问道:“那这位医师,现在何处?” 雷宏一愣,便回道:“这名医师因有谋害宋校尉之嫌,现被某手下军兵,看管于别房之中。” 李夔眉头一皱,他正欲说话,忽听到房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马上有一名书吏急急入内,向韦县令禀道:“韦公,仵作田大成及其子田任,皆已到医馆,您看……” “那还等什么!让他们速速进来验尸!”韦县令一脸不耐烦之色。 这二人还没进房间,李夔就听见外面有声音纷杂响起。 首先响起的,是一个苍老的声音:“没想到,韦县令既命某等前来验尸,又还特意唤了那个叫什么李夔的不良人,还说什么要与老子一道堪验?哼!那李夔一个不过十八岁的少年后生,嘴巴上的毛都没长出来哩,也敢在某面前托大?!也不知是哪里混出来的野小子,丧家狗般地来到汧阳,竟敢来与老子比较检尸之术,真真笑煞人也!” 此人满是不耐烦的语气,令李夔心下一凛。 他暗暗想道,这个老头子,应该就是那验尸的仵作田大成了。 “阿爷说得是!这个李夔,来历不明,又乳臭未干,不过是运气尚好,才得以在官府混一碗饭吃。这厮不知天高地厚,居然也敢来与阿爷您比试,真是癞蛤蟆吃天鹅肉,好大的口气哩!”一个年青人满是恭维地接话道。 李夔暗想,这接话之人,必是田大成的儿子田任了。 他知道,在旧时官署中,那种检验死伤的吏役,被称为“仵作”,负责检查尸体并向官员报告情况。其所司职责,倒似相当于现代的法医。 这种行当,历史悠久,也算是在三百六十行里面的一种,却是身为贱役,皆由贱民担任。且因为身份低贱,仵作之子不可读书科考,也不可经商买卖,故只得将这碗验尸的饭碗一辈辈地吃下去,父死子继,代代相传,再没有别的出路。 不过,这仵作虽是贱役,但因为它是一个冷门且偏僻的垄断职业,其收入却是十分可观。 这些人往往收取贿赂,在验尸的时候昧着良心填写尸档,而如果涉及到人命案子,往往一桩案件,就会让他们挣的盆满钵满。 比如,某处村民相斗,发生命案,那就要由仵作来堪验,查明到底此人是被谁杀的,又是谁出的重手,又是否是故意杀人还是无意伤害,这里面的关窍与可操作之处,可就大了去了。 因为最终的结果是由仵作来验定,且他的判断,会成为断案量刑的直接标准,所以这些案犯为保住性命减轻罪责,都要竞相给仵作送礼,以求其能网开一面。这样一来,这验尸的仵作就可以狮子大开口,吃完原告吃被告,大把的钱财自然就到手了。 因此,这些仵作既是有钱之辈,却又因为身属贱役而被人歧视排斥,所以导致这些人往往性格扭曲乖戾,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刻薄自恃之气。且又自持有祖传的手艺,不怕被官府辞退,所以仵作这个行当,在衙门里属于谁都不愿意惹也不敢去惹的滚刀肉般的存在。 两个人此时来此,刚才又特意在门外这般大声叫嚷,只怕是故意要让自己听到呢。 且这两人如此恶劣嚣张的态度,只怕非但是本性显露,亦是受了他人之暗中鼓动吧。 李夔心下一声冷笑,斜眼瞥去,却见那韦县令微低着头,面孔上亦是笑容隐隐。 韦县令这般表情,究竟是何用意,李夔心下有如明镜。 这个家伙,无论是想用这个田仵作来强压自己,他却正好在一旁看笑话呢。 哼,这两个古代仵作态度如此张狂,居然惹到了老子头上,接下来,倒要让你等好好看看李某手段! 很快,田仵作与其子二人,匆匆入得房来。 李夔看到,那田仵作身着一件紧身短打黑袍,头上随意裹了个发髻,一进得房来,便四下乱瞥,仿佛在找人一般。 “你们哪个是李夔?” 听到这田仵作这声叫喊,李夔扬着头,上前一步,站在田仵作面前。 “某家便是。” 田仵作用满是惊疑的目光,将站在面前的李夔,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你就是李夔?你也懂得验尸?” 见田仵作连发两问,李夔笑道:“某虽不才,对于验尸之术,却也颇为了解。” 田仵作哦了一声,脸上便泛起冷笑:“小老好歹多吃了几十年饭,这凤翔府一带的仵作,却也略略知些。却不知道,李夔你如此年轻,却是哪位师傅所教的弟子?” 李夔冷冷道:“某之所学,乃在长安。你若不知,亦不足奇。” 见李夔语带讥讽与不屑,田仵作心下泛下怒火,脸上却佯笑道:“好!咱们先不说他话,且自去验尸便是。” “那就请田仵作自去检验一番。”李夔轻笑道:“李某方才已验过了一次,现在正好请田仵作上场。” 听他这么一说,仵作两父子心下皆是恼恨,绷着脸从他面前径自走过。 仵作田大成开始验尸之时,其子便从身上掏出了验尸的尸档,作好准备开始记录。 田仵作查验了一番,便朗声叫道:“死者宋校尉,四十五岁,此尸身长四尺四寸,颈部血脉破裂,乃是流血过多死……”老仵作一边念着,一边向其子田任示意,让其一一记录下来。 这时,令众人都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脸冷峻的李夔快步上前,一抬手,将田任手中的尸档夺过来,“啪”的一声,摔在了田仵作脸上! 正文 第九十七章 这才是真正的死因 李夔这突然发作,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特别是被他摔了尸档在脸上的的仵作田大成,更是一脸呆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遭遇。 这个年轻的不良人,竟敢在自己面前这般放肆,真他娘的野鬼欺家神了! 田仵作一张老脸,瞬间涨得通红,额头青筋更是条条涨出。 而就在他要发作时,李夔的话语,又在他耳边冷冷响起:“你这般胡乱验尸,简直就是瞎胡闹!” “你!你!……” “你什么你!”李夔毫不客气回道:“就你这三脚猫般的验尸手艺,还敢在此充大,倒是替你师傅丢人还差不多!” 被李夔这般夹枪带棒地连连讥讽,田仵作气得几乎晕厥过去。 “李夔!你这厮出言太甚!竟敢如此嘲笑于某!实是气煞某也!”田大成脸色煞白,颤声吼道:“那依你之见,宋校尉死因却是如何?你总要在里,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李夔,你的验尸结果如何,当可直说。”这时候,县令韦叔澄亦插话过来。 李夔环视众人,嘴角却泛起一丝淡淡的笑容。 他快步走了过去,来到校尉宋翃的尸体旁边,右手伸向宋翃脖颈处的伤口。 众人看到,李夔的右手好似一条极其灵活的游鱼,在宋翃脖子处的伤口游转拔动,复将伤口轻轻拔开,将伤口情况展示给众人看。 “各位请看,这里是宋翃受创的伤口。其有三道,上下两道较浅,中间较深,且边缘皆有明显的划痕,皆是由飞刀划伤,但各位可以仔细观看,这样的伤口,其实并未真正伤到颈脉。这样一来,虽然亦多有流血,但其流血量却并不足以造血宋校尉的死亡。所以他的死亡,却是另有原因。” “另有原因?却是何原因呢?”县尉段知言紧跟着问了一句。 他这一问,众人的目光,顿是齐集于李夔脸上。 李夔轻轻言道:“宋校尉之死,是死于窒息。” “窒息?怎么可能?这宋校尉,明明是流血过多而死啊,怎么会……”田仵作急急插言,却又被李夔厉声打断。 “宋校尉就是死于窒息!各位请看其脸面之处。”李夔的右手,直指宋翃的面孔。 众人看到,这宋校尉虽然已死,却是面容狰狞,模样恐怖,他的脸上是一片肿胀的淤紫,一双暴突的眼珠瞪得溜圆,呲出的牙齿有如厉鬼僵尸,森然欲搏人焉。 “李夔,这宋校尉的脸孔,却是有何异常?”不良帅方炼亦低声问道。 李夔冷笑了一声,他伸出手指,将尸首的眼睑给翻了出来,展示给众人看。 “各位请看,宋校尉的上下眼睑中,内眼处的血管均已破裂,这是最为明显的窒息而死的特征。也就是说,宋校尉的真正死因,是因为其呼吸受阻而导致的最终窒息而亡。” 李夔这般说完,那田仵作绷着脸走了过来,他伸手拉开宋校尉的嘴巴,仔细地看了看他的口腔,却又皱眉嚷道:“李夔,你说宋校尉是窒息死亡,但是他的舌头形状完整,没有肿胀青紫,也没有拉长出口,怎么会是窒息呢?” “对啊,李夔,你看这宋校尉,脖颈没有勒痕,舌头也没有充血,你凭什么说宋校尉是死于窒息,岂非笑谈!”其子田任亦是大声嚷嚷。 这两人这般叫嚷,众人的目光,又是齐集于李夔面孔上。 没想到,李夔却拍了拍手,哈哈大笑起来。 “你,你笑什么?”田仵作又气又怒。 “田仵作,你所说的什么颈部勒痕,什么舌头充血,是那种上吊或者被勒死的死尸,才会具有的特征。但宋校尉颈部没有勒痕,舌头更未充血,某说是他因为窒息而死,却是从未说过他是被勒而亡!” 在众人目光注视下,李夔用这个时代的人能听懂的话语,侃侃而谈:“窒息,顾名思义,是指人体之呼吸,由于某种原因受阻或异常,以致全身脏器因循环不畅而受损,由此产生的病理状态,则称为窒息。若当人体脏器官广泛损伤、必会导致脑脉受损,心跳停止,最终致人死亡。” “但是,若死者不是被被勒或是被掐,他怎么窒息而死呢?”李夔话音刚落,田任犹是梗着脖子问了一句。 李夔斜了他一眼,继续说道:“你等要知道,如果死者当时由于某种原因处于昏迷状态的话,只要凶手捏住其口鼻,或是用紧密衣物盖在他脸上,用不了多久,就足以令他窒息而死。而且这般做案手段,死者颈下也必然不会留下勒痕、舌尖也不会肿胀,只不过面色青紫、上下眼睑会内出血而已!” 见众人听得仔细而认真,李夔决定,要在这里好好地卖弄一把。 他轻咳一声,又对众人言道:“所以,窒息状态的特征,会有呼吸困难,口唇及颜面青紫,心跳加快直至微弱,病人最终处于昏迷或者半昏迷状态,身体紫绀明显,直到到呼吸停止,心跳停顿,瞳孔散大,到最终死亡。这才是真正的窒息从发生到结束的大体过程。” 李夔这一番话说完,整个房间顿是鸦雀无声。 那个田仵作,更是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整个人都处于一种失魂落魄的状态之中。 没想到啊,自己竟在这里,碰到了真正的高手。 而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终于明白,这个来路不明毫无名声的年轻不良人,竟有这般娴熟与专业的验尸之技。此人区区数语,便让自己丢尽了老脸,却是何复言之! 要知道,这些专业而独特的验尸技术,每一项都是仵作行中只能父子相传的独门秘技。怎么这个年轻人,竟然说得如此缜密与专业,此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田仵作脸色苍白,汗流浃背,他下意识望向自己的儿子,却发现自己的儿子,正用同样凄惶不安的眼神对望着他。 “好了,你们二人就此退下,此案就由李夔继续审理吧。”在这极其尴尬的时刻,还是县尉段知言站出来,给他们解了围。 田仵作父子无可奈何,只得羞惭而退。 正文 第九十八章 从马车查起 而目视着田仵作二人这般丢人现脸地离开,一直没说话的县令韦叔澄,脸色十分难看。 他原以为,可以用这个积年的老仵作,来强压李夔一头,让李夔这厮在众人面前好好出个丑。 却没想到,李夔竟有这般才能,能如此迅速地判明宋翃的死困,在众人面前大大得了脸面。而那被自己寄予厚望的田仵作,反是大大出丑,丢人现脸,倒让自己大失所望。 事已至此,韦叔澄只得故作公允地表态。 他捋着鼠须,对李夔朗声道:“宋校尉之死,事关重大,确是不可胡乱断案。那现在李夔你既已全盘接手,那接下来却是要如何审案,才可找到凶手呢?” 李夔微微一笑:“韦县令,某曾说过,在这个世界上,活人往往会撒谎,而死人,却只会说真话。为了查明凶手,那某等现在首要的任务,就是追溯他从受伤到送医的整个经过。” “此话怎讲?” 李夔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头望向愣在一旁的执戟长雷宏。 他低低问了一句:“雷宏,你和某详细讲讲,你方才是如何送宋校尉来医馆的?” 雷宏一怔,立即答道:“方才,宋校尉中了暗器飞刀,从座椅上倒栽而下,脖颈之处血流不止,吓得某与一众军兵俱是骇然不已。于是,某立即决定,送宋校尉前往医馆诊治,以求尽快止血,给他治伤。” “既如此,那这一路上,你等乘坐何车?驾者是谁?你一路上又是如何照顾宋校尉的?” 雷宏脸上肌肉一颤,低声回道;“当时,宋校尉受伤倒地,昏迷不醒,脖颈之处鲜血淋漓。在下见状大骇,遂不敢耽搁,立即唤来停在广场外的宋校尉自家车马。由其老驾仆老焦头驾驶车舆,一路往最近的医馆驶去。至于其他的军兵,则留了数人在现场收拾椅子等物,其余之人,皆随车跟跑而去……” “那你呢?可是在车厢里陪着宋校尉么?” 雷宏连连点头:“正是如此。为防意外,某一直在车厢中陪着宋校尉。这宋校尉的脖颈之处,鲜血不停喷涌,把某的衣裳都给染得一片通红。当时的某心急如焚,不停地催促那老焦头快点驾马疾驰。没想到马车一路狂奔,就快到医馆之时,某忽地发现,宋校尉已然气绝而亡,根本就来不及抢救了……” 说到这里,他眼圈一红,眼角竟似又有眼泪晃晃欲滴。 李夔对他这番假惺惺的忠义表演毫无兴趣,他又问道:“既如此,那你可否带某等去看看那驾马车,还有那位车夫老焦头?” 雷宏先是一怔,随即又连连点头:“当然可以,各位请随某来。” 很快,一行人离开医馆,来到门侧巷子中。 李夔远远就看到,那门侧巷子里,那车把式老焦头,正斜倚着车辕,脑袋一低一低地打着瞌睡。 “哎!你这老混蛋,宋校尉已然身亡,你竟没有半点忧戚,又在这里打盹!莫非是方才灌多了猫尿么?!” 雷宏嘴里喝骂着,走上前去,飞起一脚就踹在老焦头屁股上。 老焦头一个趔趄,脑袋从车辕处倒栽而下,砸在一旁一处堆叠的稻草上,才猛地惊醒。 被惊了美梦的老焦头一脸恼怒,他撇了撇嘴,正要叫骂,却见是执戟长雷宏在面前,吓得他打了个哆嗦,急急从地上站起。 他一脸凄惶,急急道:“执戟长,你是说宋校尉他,他……” “他已死了!” 老焦头的神色,顿是愈发惶惧:“怎么会这样,宋校尉他竟然,就这样过世了?……。唉,今天社戏,某闲来无事,就在那广场处多饮了一些醴酒。却没想到,竟是如此……” 他一脸懊恨,随即连连扇了自己几个耳光:“唉,某真不是个东西!宋校尉刚刚过世,某作为下人,本该在此守哀,以尽奴仆之责,竟在此处醉酒酣睡,实是该打……” 雷宏一脸厌烦地摆了摆手,制止了老焦头的自责表演。 老焦头知趣闭嘴,雷宏厉声道:“老焦头,你可听好了,这几位皆是官府的差爷,来这里询问案情。待会他们有何话要问你,你但可直言便是,断断不可推拖欺瞒。” 听到这一直未说话的李夔等人,竟是官府中人,老焦头又吓得浑身一哆嗦。 但他转过头来,便是脸上挤出笑容,对李夔方炼等人低声言道:“在下名唤老焦头,乃是宋校尉家府的老车把式,为宋校尉驾车已有快十年了。可惜昨天……” 说到这里,老焦头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转而换上莫名伤感的神色。 他又赶紧向李夔低语道:“不过,各位差爷来查案问话,若是某晓得的,一定知无不言,尽皆实告。只求各位差爷能抓紧办案,揪出真凶,为宋校尉报此大仇!某与宋校尉主仆一场,能帮其擒得真凶,也算尽了本份了。” 李夔见他这般急切表态,反是微微一笑。 他轻轻地拍了拍老焦头的肩膀,示意他不必紧张,然后便抬头望向一旁的马车。 李夔看到,这辆马车装饰豪华,帷幰织丝,十分华丽,衡轭之上,更是多装銮铃。整个车驾制作十分精美,车栏之处装有亮闪闪的铜车軎,车厢则用金银丝镶嵌成美丽的纹饰,异常华丽。 老焦头见他一直看向这车,立刻介绍道:“这位官爷,这是宋府最好的车会仗,更是今天某带着宋校尉去广场看表演的特备车马。此车宽大,足有六步之阔,坐上七八个人都不成问题哩。当然了,此车乃是老爷专座,平时也只有亲信才会在车上与他作陪。至于那些个平常军兵,却是根本不得靠近,只能在后面跟车而跑……” 李夔一边听着老焦头介绍,一边仔细观察面前的车驾。 他看到,现在的马车,早已里外洗刷了一遍,车辕之处,还渍有清晰可见的水痕。 他皱了皱眉,又围着车驾绕行了一圈,沉吟了一下,又掀开车帘,钻入车厢内,在里面仔细地查看了一番,方从车驾上跳下。 “老焦头,某且问你,当时你送宋校尉来医馆时,你却是坐在马车的哪个位置?” 正文 第九十九章 亲信是真凶 听李夔忽地这般一问,老焦头先是一愣。 “官爷,你是问某,坐在哪里么?” 李夔点了点头。 老焦头立刻走过去,在车辕后面用力拍了一拍:“某这个车把式,当然是坐在这驾辕之后了。话说这驾车啊,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顺利驾驭,一般若初次驾车,必惊座驾。某好歹跟师傅练过三年,才正式当了车把式,随后才受聘到了宋府……” 李夔摆了摆手,打断了他毫无意义的唠叨叙述。 “那你再和某说说,当时雷执戟坐在哪里?” 老焦头听到这句话,顿是一愣。 李夔这句问话,却是何意? 难道雷执戟坐在哪里,难道不应该问他自己么? 老焦头犹豫着说道:“此番前来医馆,这马车坐厢前,有门帘摭挡,某就是想去看看他坐在何处,也不可能啊。” 李夔笑了笑;“你只需告诉某,雷执戟若与宋校尉平日里一同坐车的话,一般是坐在哪里就行。” 老焦头明白过来,便一把掀开门帘,指着左边的一个空位,向李夔介绍道:“官爷,反正某每次下帘之前,一般都是见雷执戟坐于此处,当然,他若其中转换位置,那在下就不知了。” 李夔微微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可知,这位宋校尉受伤抬入车中时,是如何摆放,又是还有何人入得车中?” 老焦头想了想,便又摇头道:“官爷,某只记得,宋校尉的身体,装入马车时,是头朝里脚朝外摆放。随后一路疾驰,未有丝毫停顿,故再未有任何人物坐上车来。” 李夔再不发问。 他仰起头,望向窗外那偏西的日头,目光空寂而遥远。 见李夔这般模样,一旁的方炼有些憋不住了。 他凑上前来,低声道:“李夔,到现在为止,你可察验出甚细节来了么?” 李夔一声轻叹,对他低声言道:“方帅,其实这案件查在现在,在下已是大体猜出了,这宋校尉到底是死于何人之手了。” 听到李夔这句话,方炼顿是一惊。 不会吧? 这个李夔,只不过验看了一番这宋校尉的尸首,又这般来回查问了一番车夫,就能判出此人是如何死的? 这,这也太过离奇了些。 “李夔,这事要向世子禀报,可是不能开玩笑的啊。”方炼一脸郑重地提醒。 李夔淡淡一笑,便向他低声道:“某既查到这里,自是心下已有决断。走吧,某等回去,支跟韦县令与段县尉,讲明此案之经过。” 他一言既罢,率先向医馆走了回去。 方炼与一众不良人亦紧随其后。 而见他们忽然掉头回去,那执戟长雷宏皱了皱眉,便只得跟着他们一道走回。 只留下老焦头,瞪着双眼,愣愣地站在原地。 一到房中,县尉段知言远远地看到李夔,便立即高声喊道:“李夔,案情查得如何?” 李夔轻声一笑:“禀段公,此案某已查清,这杀害宋校尉的杀手,某已知道是谁了。” “哦?是么?那你快说来听听。”段知言双眼一亮。 上座的县令韦叔澄,亦是瞪大眼睛,直直地望向李夔。 李夔转过头来,两道锋利的目光,就算出匣的利剑一般,直刺雷宏的面孔。 而顺着他的目光,诸如韦叔澄、段知言、方炼等人的目光,亦是纷纷转投他而来。 雷宏被众人的目光,看得心里直发毛,他连声嚷道:“你们,你们不会以为是某杀了宋校尉吧……” “就是你!杀害宋校尉的,就是你,雷宏!” 听到李夔这声音冰冷,却是清晰无比的回答,雷宏浑身一颤,脸色刷地一片惨白。 而旁边的韦叔澄、段知言、方炼等人,则皆是瞪大了眼睛。 不是吧? 李夔所指认的凶手,竟是雷宏? 竟是这个与校尉宋翃关系极其亲密,简直堪称是狼狈为奸的雷宏?!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雷宏瞬间炸刺。 他一脸狰狞,冲到李夔面前,大声喊道:“你们这些官府中,虽有审案之权,却也断不可血口喷人啊!某乃是宋校尉一手提拔,深受其信重与恩宠,安可生此反逆之举,做出这等猪狗不如的背叛反噬之事!” 李夔冷笑道:“雷执戟,不要急嘛,你不妨与诸位一道,一起先来好好听听某的案情分析。” “好!你,你若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某便告李夔你诬陷之罪!”雷宏颤声喊道,额头却是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 李夔环顾众人,见众人目光齐聚于已,每个人的眼神都满是好奇,不由得又是淡淡一笑。 “诸位,有句话说得好,叫着魔鬼藏在细节之中。那为了找到这个潜藏在背后的魔鬼,各位且随李某之叙说,回到方才中午之时,在那灵慧寺外广场上,所发生的情景吧。” 李夔侃侃言道:“当时,宋校尉带着雷宏以及一众军兵奴仆,乘坐自家马车,来到了广场边上,前来参加观看这场十分热闹的庙会。他坐上虎头椅,打了盖伞,特意来看那摇竿表演……” “这个某等皆知,你且拣重要的说。”县令韦叔澄脸现不耐烦之色。 李夔继续道:“后来,那耍竿的女艺人苏锦奴,正爬到竿头位置,在上面杂耍表演,忽然狂风大作,将摇竿吹折倒地,那苏锦奴从摇竿跌落,当场昏迷,侥幸保住性命。而就在此时,在所有的注意力,皆是集中在这从竿顶掉下来的艺女身上时,忽有暗器从旗竿上端飞来,直射一旁观看表演却毫无防备的宋校尉。” “宋校尉猝不及防,总共被三枚暗器射中,全部割划于颈下,一时间,血流如注,宋校尉当场痛昏在地,随后广场秩序大乱,百姓四下惊骇奔走。那宋校尉亦被其部下雷宏急急救起,装入马车,离开广场前去医馆紧急诊治……” “而这暗器,某已寻得三枚,皆在此处。”李夔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拿出一个牛皮包裹来。 他探手入内,将牛皮包裹打开,里面竟是三枚闪闪发光的暗器飞刀。 “诸位请看,这就是射伤宋校尉的暗器飞刀。”李夔举起三枚飞刀,在各人面前晃了晃:“这样的暗器飞刀,是某等在现场仔细搜觅,总共寻得的三枚。而这般暗器,是如何发射的呢,却是颇有关窍。” 正文 第一百章 试探的伤口 “是何关窍?”县令韦叔澄急急追问。 迎着韦叔李夔将手中的飞刀晃了晃。 “于是,这个仇家,刻意制作了这样形似吐蕃飞刀的暗器,将其设好机关,将其暗藏在这旗竿上头的一个凹槽处,事先调好角度,对准了一旁闲观的宋校尉。然后,利用大风刮断旗竿的拉力发动机关,将数枚飞刀齐射而出,将其脖颈割伤。只可惜,那发射暗器的机关,在混乱中掉于水沟中,业已被踩变形了。” 李夔说到这里,从怀里那块刻了凹槽的木头,以及那个踩得变了形的机关发射器,一齐递给韦叔澄。 韦叔澄阴沉着脸,细细地观看。 他看到,这木头的凹槽,倒与这机关大小长度相仿,应该就是暗藏在其中。很快,他又发现,这机关发射器,虽已被踩得变了形,却犹可看到,此物总共有五个发射口,看起来,应该是足足发射了五枚暗器。 韦叔澄轻嘘一声,便问道:“这样看来,此物总共发射了五枚暗器,但现场却只寻得三枚,还有这两枚,却是不知在何处?” 李夔轻笑道:“这个么,暂且先不提。某们再接下来谈宋校尉在受伤之后,便由雷宏带着一众军兵,急急送去医馆诊治。据某方才调查,是在快到医馆的时候,雷宏忽然发现,宋校尉已然流血过多而亡,根本就来不及救了。” 李夔说到这里,有意顿了一下。 他发现各人的目光齐集于其身上,个个都急切地想从他嘴中,尽快探得此事的最终真相。 只不过,李夔的目光,却又停在了那雷宏脸上。 见李夔目光投来,雷宏强打精神,梗着脖子与李夔对视,以示自己问心无愧。 李夔冷冷地看着他,直看到雷宏心下发毛,双腿微微打颤,才又转过头来,对众人继续说道:“所以,其实此案的关键,就是在于,这位宋校尉,是到底如何在前来医馆的时候,忽然死去的。” “所以,要查清宋校尉的死因,自是没有比亲自探查其尸首,更为快捷有效的方式了。毕竟,某方才也说过,在这个世界上,活人往往会撒谎,而死人,却只会说真话。” 李夔的这句话,让众人皆是沉默。 而一旁的雷宏,却是脸色惨白,双腿不停地哆嗦,他咬着牙,死死地盯着对面的李夔。 李夔却根本不理他,转而对韦叔澄等人言道:“好了,那某就再来给诸位说说这宋校尉的尸首吧,虽然方才与田仵作父子相辨时,某曾说过此人的大致死因,但现在在这里,却可对诸位说得更加详细一些。” 韦叔澄眼珠转了转,点头同意了他的建议。 “好。那你就再给本县说说,这宋校尉的详细死因。” 李夔点了点头,快步来到停放宋校尉尸首的柩棺之处,手指其脖颈的伤口,对众人说道:“各位,你们仔细看看,这位宋校尉的脖颈处的伤口,有何异样?” 韦叔澄快步跟来,见到面前那具脸上浮起尸斑的尸首,他皱了皱眉,却还是按李夔的要求,仔细地看了一看。 那县尉段知言与不良帅方炼等人,亦是凑上前去,对宋校尉脖颈处的尸首,仔细地看了一看。 当然,他们什么都看不出来。 所以,又都纷纷抬起头,用迷惑的目光望向李夔,希望他来答疑解惑。 李夔迎向各人的目光,轻声回道:“诸位,几处伤口,便是最大的疑点。” “最大的疑点,这话从何说起?” 李拿一枚暗器飞刀,向各人晃了晃,便说道:“诸位请看,这宋校尉脖颈之处,共有三处伤口,其中两处伤口,其划开角度与长度,大致相等,故这两处,应是那旗竿上的飞刀射来后,划破所产生的伤口。” “那么,在这三处伤口的下端,另有一处浅浅而略带弯曲的伤口,却又是怎么回事呢?难道说,这一处的飞刀割伤,竟与另外两处大不相同,甚至在割划时,还会自行拐弯不成?” 李夔说到这里,又不禁轻笑起来:“对于这一点,某先前未与田仵作父子说,本是想看看他们能否注意到这点细节。结果这父子二人身为仵作之职,瞪着眼睛看了许久,竟是丝毫未曾察觉,实是令人慨叹之至。” 李夔这话,表面是在说田仵作,暗中讥讽的人,却是那位县令韦叔澄。 而他这句话的背后之意,韦叔澄自是心知肚明。不过他在这里不便发作,只得在表面强作镇定。 在这一刻,县尉段知言率先反应过来。 他大声嚷道:“哦,某明白了,李夔你说,这道伤口,并不是暗器射来时划伤的,而是后来有人故意划上去的,是么?” 李夔点了点头,向他展示了一个孺子可教的微笑。 县令韦叔澄却是皱起眉头,喃喃道:“这便怪了。那这个人,为何要专门在宋校尉脖颈上划这一刀呢?这一刀又这么浅,只不过割破了表皮而已,根本就不致命,他这样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对呀,此人为何要这般做呢?难道是觉得好玩?”不良帅方炼也觉得十分奇怪。 而那县尉段知言,则一直皱着眉头,右手捋须不停。 见众人皆未反应过来,李夔笑道:“各位,以在下看来,这一刀,仅是凶手的试探之刺。” “试探之刺?这,这话是何意啊?” “因为此时的凶手,对使用暗器来划颈尚不熟悉,再加上心惊害怕,也许呢,还有那么一点天良未泯,使他在动手的时候,手颤不已,这才只割了这么一条痕迹尚浅又歪歪扭扭的伤痕。” “所以,这一条只是试探?但你说过,那真正导致宋校尉身死的原因,是因为窒息而亡,这又是何故呢?”韦叔澄又追问了一句。 听他这一问,李夔发出一声轻叹。 “自古利益动人心。莫说区区上下级,就是亲生父子,都能为利益权位,相杀相害,互为生死仇家。所以,能让这位雷执戟最终下定决心,做出杀害宋校尉之举的,也许就是因为这惑乱人心的利益关系吧。”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左利手 李夔的声音,继续响在众人耳边:“所以,雷宏在车辆颠簸,又内心恐惧的情况下,他无法准确下手。故只得寻找更加方便稳妥的谋杀方案。而在当时的条件下,他想要顺利又不露痕迹地杀掉校尉宋翃,最佳的办法,就是利用宋翃自身衣物,来捂住其口鼻,让其最终窒息而亡。” 李夔话完,整个房间一片静默。 雷宏气急败坏,脸色惨白的他,冲着李夔厉声吼道:“你胡说,老子没有闷死宋校尉,更没有用刀来割他的脖颈!李夔你这般猜测,俱是虚言妄词!” 雷宏这般吼叫,韦叔澄便皱眉道:“宋校尉脖颈的伤口,也有可能是其他的暗器飞刀所割。李夔你这般说词,却有何具体证据么?” 李夔更不答话,而是离开宋校尉的尸首,缓步向雷宏走了过去。 这时,雷宏见到李夔一副来者不善的表情向他走来,心下顿是发毛。 “李夔!你,你想干什么……” 眼见得李夔越走越近,雷宏心下惊惧,他一语未完,李夔已伸手右手,向他狠狠地推来。 见他这般无礼,雷宏急急伸手去挡。 不料他一出手,就被李夔右手一翻,迅速将其拿住。 这招擒拿手,李夔在前世捉拿罪犯,却是不知用了多少遍了,此番用在这里,其动作却亦是流畅而迅疾。 “你,你为何这般无礼……” 雷宏又急又气,他一语未完,李夔却是紧紧捏着他的手腕,向众人厉声道:“诸位可看清了,这位雷执戟用来推阻某的,是哪一只手?” 众人定睛看去,李夔所抓的,不正是雷宏的左手么? “李夔,你这是何意?你是要某等注意到他是手左手来挡你的?”县令韦叔澄迷惑地问了一句。 李夔环视众人,淡淡一笑:“正是此意。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个雷宏在挡某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是用左手,这说明,此人是个左利手。而那处致命的伤口,正是他用左手来割的。” “啊?竟是这样。”韦叔澄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 雷宏大急,他用力挣脱李夔的手,大声道:“李夔!你这厮分明是满口胡言,血口喷人!某是左利手不假,但你如何可硬说是某,割了家父脖颈那致命的一刀?这,这简直就是他娘的毁谤!” 雷宏一语嚷完,各人的目光,又是齐聚在李夔身上。 李夔微微一笑,转头对韦叔澄等人说道:“各位,且随某来仔细验看宋校尉的伤口。” 各人俱是点头,跟着李夔复到宋校尉尸首旁,李夔用飞刀作工具,轻轻挑开下面那道伤口的皮肤,便对众人道:“各位请看,这一处伤口,若是细细观之,就可以看到,里面竟有两处切痕。” “两处切痕?” 不良帅方炼来了兴趣,他凑上前去,仔细一看,立即大叫起来:“李夔你说得是!下面那道划痕,与上面的那道伤口一样,角度斜向下,深浅亦都相仿,看得出来,应该就是那飞刀划伤所至。但伤口中下面那道划痕,则是角度向上,且要深入得多,直接就划破了颈脉,估计这就是导致宋校尉死亡的真正原因。” 他说完这番话,脸上洋洋有得色。 一旁的李夔亦向他投来赞许的目光,这让方炼更加得意。 李夔接过话来,继续说道:“本来么,即使如此,某等亦难定其罪,但某后来问了那车把式老焦头,以及数名跟行的奴仆,他们都说,从始至终,在车厢之中,只有雷宏一人作陪,故作案之人,除了他之外,再无旁人。” “不,不对,你这些话,都仅是猜测,算不得证据,这些话语,又能算得了什么……”雷宏额上大颗冷汗直冒,他嘴唇哆嗦,说话亦是语无伦次。 见到雷宏这般窘迫无状,李夔又是轻轻一笑。 “当然,即使如此,但毕竟没有直接证据,亦难断定雷宏就是行凶者,所以某在仔细观察这车厢结构之后,才最终断定雷宏就是真正的凶手。怎么样,诸位再随某去看看那车驾吧。” 韦叔澄等人,只得跟着李夔离开停殓间,再度回到放置车马的巷子中。 李夔快步走到老焦头旁边,对他沉声道:“老焦头,请你再和大家讲一遍,当初宋校尉被运往医馆时,在车厢里所躺的位置,以及雷执戟所坐的位置。” 李夔的话,让老焦头一时间不知所惜。 他心下颇为自安,怯怯地扭头望向跟在后面垂头丧气的雷宏,却发现雷宏神色惶然,一直低垂着头,根本就没有在看自己。 老焦头只得硬着头皮,向众人指明了昨天的乘坐情况。 “喏,宋校尉就是由在下与另外两名军兵,一道抬放于车厢中。因其已受伤,故只得在车厢地毯上摆横而放,而雷执戟则坐于老爷头部这一侧。当时一放好,雷执戟便催促在下急急驾车赶往最近的医馆,只是没想到,在下紧行快赶,老爷他还是……” 李夔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多说了。 然后,他撩起车帷,向众人介绍道:“你们看,按老焦头所说,这里是宋校尉横躺之处,他头朝里,脚朝门帘。而他右边这个位置,便是雷宏所坐之处。正这两处两人所坐之位,才让某最终认定,雷宏就是杀害宋校尉的真正凶手。” “李夔,你再说详细点,某还是不太明白,你且再详细讲讲,这雷宏到底在车厢中是如何做案的,你又是如何一口认定,他才是最终的凶手。”县尉段知言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又急声问道。 “各位,某来亲自演示一番。”李夔一语说完,便跳上马车,坐在雷宏的位置上。 他随即向方炼使了个眼色,又伸手朝地毯处指了指:“方帅,麻烦你来扮个尸体。” “李夔,你这家伙不要得寸进尺啊,竟想让某在此假扮尸体,没门!”方炼笑骂了一句,便扭头朝一名不良人喝道:“你去,给李夔扮个尸体,具体操作,全听他指挥便是。” “喏。” 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需禀节度使 李夔后面的这句话,说起来气势迫人,颇有点不怒自威的味道。 这种感觉,仿佛在这间房里,其他人皆是听众,而他才是个主审的法官一般。 李夔这般说完,县尉段知言便点头道:“李夔所言有理,我大唐以忠孝立国,若其罪行得以证实,必判重刑,以正纲常。” 一旁的县令韦叔澄亦是点了点头,接话道:“段县尉说得是。这样谋害上官心思歹毒的枭獍之辈,必须加以严罚,方可镇慑犯罪,方可教化百姓。以本官看来,必须要处重刑方为合适。当然了,因雷宏身为军将,本县令不便直接处罚,需得上报节度府,待上官裁决后,再行发落。” 说到这里,县令韦叔澄的脸色,陡地变得狰狞起来。 “哼,这样的弑杀上官的凶恶之徒,待某详细禀明李节度,必要将此獠重刑处死,方可以儆效尤!方炼!尔等还愣着作甚,还不速速将此人拿下,押入死牢,又更待何时!” “喏!” 不良帅方炼与一众不良人大声应命。 随即,一名不良人疾疾冲上前去,从地上象拎一只死狗一样,将雷宏就地拎起,然后迅速地解除了他身上的腰刀与匕首等武器。 接下来,他们一哄而上,把雷宏迅速带了下去。 整个过程,雷宏没有丝毫反抗。 他象一只死狗一般,再无半点反抗的勇气。任由这些不良人推搡喝骂着将他带出门去,消失在众人目光中。 而见得这位执戟长雷宏,在众目睽睽下被不良人带走,那一众随行的军兵,俱是面带惧色。 此时引刻,他们人人缩首束颈,不敢妄动。 韦叔澄转过头来,对这些军兵喊道:“现在凶手既已判明,你们且回营去,不必再留于此处了。” 一众军兵如遇大赦,立即点头哈腰地急急离开。 韦叔澄一语说完,又愣在一旁的老焦头喊道:“现在案情已然明了,老焦头你也不必再呆在这里了。且将宋校尉尸首带回其府,着其家人安葬便是。” 老焦头一怔,立即点头应喏,随即便与两名军兵一起,将那校尉宋翃的尸首扛起,重新装回马车。 随后,他们策马扬鞭,辘辘离去。 安排这一切后,县令韦叔澄才转过身来,直面李夔。 他将面前的李夔,从上至下,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他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复杂之色。 而对面的李夔,则是面无表情地伫站在他面前,神色十分平静。他这副淡然模样,倒好象方才的重大案件,与他没有半点关系一般。 韦叔澄心下不是滋味,但在脸上,却还只能佯作欣赏之情,对他温言说道:“不错嘛,李夔。没想到,你竟有这般断案本事,倒是令本官为之刮目相看呢。本官向来量材为用,又岂是那种埋没人才之辈。这样吧,你堪破此案的功劳,本县自会替你禀明上官,到时若有赏赐,也断不会少你这一份。” 见他这么心不甘情不愿,却还要故意在自己面前充大方的模样,李夔心下暗笑不已。 自己在这种小人手中效力,真真何以言之! 不过,他心下这般作想,却犹是拱手谢道:“某多谢韦县令抬爱。” 韦叔澄打了一个哈哈,便又转头朝县尉段知言以及不良帅方炼说道:“现在案情已明,人犯已获,你二人速回官府,将此案的前后经过,以及案犯雷宏的详细口供,俱要尽快如实写好。到时候,随某之奏信,一并送往凤翔府,交予李节度使。” 他一话说罢,便施施然自行离去。而段知言与方炼二人,也只得应喏领命。 这时,一脸歉意的方炼,复向李夔拱手道:“李夔,真对不起啊。此番见你,本想着可以请你好好吃了一顿,以还上次某欠你之恩情。却没想到,竟是又有这般重大案子发生,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呢。好了,某现在要赶紧回去审录口供了,这请你吃饭一事么,只得再往后拖了。” 李夔笑道:“此事不急。你我来日方长,此番不遂愿,下次再来相聚,亦不为迟。” 他一语说完,又向县尉段知言拱手道:“既然二位现在俱有事情要忙,那某也就不在此处多呆了。现在天色已晚,某还要叫上刘吉平与老头二人,一道速速回返崔家头里。” 段知言点点头:“好,你我就此别过,李夔你自去吧。” 李夔与二人作别,随即快步离开,径返灵慧寺广场而去。 原来,他已与刘吉平和老关头提前约好,待他二人送那苏锦奴去了医馆之后,便要返回广场与其汇合,再一道回返崔家头里。 李夔一到灵慧寺广场处,一眼就看到了刘吉平与老关头二人,正在广场中央那旗竿基座处,斜倚而坐。 而见到李夔来到广场,二人速速起身,一道上前。 “李铺长,宋校尉伤情如何?那谋害宋校尉之事,却是查得如何?”老关头迭声问道。 迎着他们探询的目光,李夔将宋翃如何在路上被谋害,自己又如何查出谋杀宋翃的凶犯是雷宏之事,向他们简要地讲述了一番。 听完李夔的话语,二人十分惊讶,却又对李夔的这般侦破手段,发自内心地佩服。 二人咂咂连声,轮番夸赞,倒是听得李夔肉麻得紧。 待二人话音稍落,李夔但问道:“对了,那位苏姑娘现在伤情如何?可还在医馆诊治么?” 老关头摇头道:“某等送苏姑娘前往医馆,经医师验看,说其并不大碍,筋骨亦未折断受损,只开了些跌打膏药予她,便让她自行回旅舍休息去了。而某等亦与其在医馆告别,便自行回此,来与李铺长你汇合。这不,某等才回来不久,便见铺长你来了,时间却未耽搁太多哩……” 老关头这番叨叨言说,丝毫没注意到,李夔的双眼之中,竟有一道星芒一闪而过。 而他的嘴角,亦是轻轻翘起,泛起一丝不为他人觉察的微笑。 “好了。老关头你不必多言了。”李夔轻笑道:“二位俱是辛苦,就随某去寻家饭馆,好好吃上一顿吧。” 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为何要杀他 二人听了李夔言语,顿是欣悦之至。 老关头一脸笑容,立即言道:“李铺长,我等坐骑皆在前头旅舍,不若就在那里吃饮一番,顺便再把坐骑取回返归,岂不甚好么?” 李夔笑道:“好啊,就依你之言,某等现在就去。” 随后,三人离开广场,一齐来到那家停放坐骑的旅舍。 三人来到旅舍,寻了一处靠窗的干净桌子,入坐后,李夔立即让二人自行点菜。 刘吉平与老关头见李夔这般慷慨,自是毫不客气。两人轮番选菜,点了满满一桌子的菜肴,鸡鸭鱼肉堆得满满,更又要了一大罐烧春酒,让一名小伙计吃力地抱上桌来。 见酒菜上齐,小二一脸笑容地作了个招呼之势:“三位客官,酒菜俱已上齐,但请慢用。” 这时,饥肠辘辘的刘吉平与老关头,皆是再忍不住。二人俱是放开手脚,不顾吃相,开始觥筹交错地大吃大喝起来。 见他二人这般饕餮吃相,李夔微微一笑。却只是拈起一块“巨胜奴”,细细地嚼了起来。 他所吃的这种巨胜奴,是一种唐朝独有的酥蜜寒食,据说是从东罗马帝国传到中土,从此之后,却成了大唐家喻户晓且喜闻乐见的一种常见美食。 其具体做法,是用蜂蜜、酥油和面,加黑芝麻的炸制点心,蜜制虾子或芝麻酥麻花。面点师傅会提前以老面发好面团,备下最纯最好的蜂蜜、浓稠的糖浆、新鲜的酥油、芝麻,将其捏制调合,煎炸而成。 据说,在盛唐之时,长安城中制作得最为出色的巨胜奴,松脆爽口,嚼动起来声响极大,竟有“惊动十里人“之美誉。 当然,现在的李夔吃得没有这么夸张。他小口地撕吃着,十分注意自己的形象,但脸上犹是满满的沉思之色。 摇动的烛光下,李夔英俊的脸孔忽明忽暗,没人能看清他的实际表情。 众人吃喝了一阵,李夔在不经意间,又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苏锦奴。 只见那苏锦奴,从旅舍门口匆匆而入,进得大堂后,亦不多看,只是低着头,又急急走上楼去。 李夔望着她匆匆而去的背影,心下一动,顿时放下了手中筷子。 “李铺长,你怎么不吃啊?”手中拿着一根油腻鸡腿的老关头,醉醺醺地向李夔劝道:“现在才吃了个一半多些,李铺长缘何就放筷呀?来来来,某再替你筛上一碗酒。” 他放下鸡腿,正欲搬来酒坛,却被李夔摆手止住。 “你们看,那上楼的女子,可不是苏锦奴么?” 听得李夔此语,喝得醉意朦胧的刘吉平与老关头,俱是一愣。 他们顺着李夔的目光望去,只见那苏锦奴匆匆上了楼梯,来到一处宿房处,开门入内,复将房门紧掩。 “哦,原来她是住是这里呀。”老关头打了个酒嗝:“看起来,她现在行走无碍,却是恢复得不错呢。” 李夔皱了皱眉,站起身来。 “你二人且在此继续吃喝,某上楼去见她一见。” 他一言既罢,不顾二人惊愕的目光,立即动身上楼,前往苏锦奴所住的房间。 来到门前,李夔轻轻敲门。 “谁?” 门内传来苏锦奴警觉的声音。 “是某,李夔。” 听到李夔在门外自报家门,苏锦奴在门里,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颤。 不过,她随即起身开门,让他进来。 李夔入得房来,顺手掩上房门。 他转过身来,一眼就看到桌角处那燃着烤炉,正在嘟嘟地煎着一壶中药,浓郁的药香弥漫了整个房间。 “李,李夔,你怎么来了?”苏锦奴脸上的笑容,颇不自然。 “某等坐骑,皆是寄放于此,故准备在此吃饮一番后,就返回崔家头里。只是没想到,苏姑娘竟也住在这里,此番相遇,却是缘份呢。”李夔笑道:“听刘吉平与老关头说,姑娘此去医馆诊疗,却是身体并无大碍。李某心下,甚为欣慰。” 苏锦奴脸上闪过一丝苦笑:“唉,某等杂耍练武之辈,天天要在竿子上寻饭吃,这摔跌之事,亦是寻常。只要没受重伤,区区肌骨受损,当可自愈,又算得了甚么。不过,今天承你之情,送某去医馆诊治,这医诊之费用亦是由他们先行垫付,倒让某又欠了你一分人情呢。” 李夔哈哈一笑,摆了摆手:“这点医药费用,又算得了什么。苏姑娘大可不必为之介怀。” 苏锦奴轻声道:“某听说,今天那个宋校尉在广场上被暗器所伤,后被手下军兵送至医馆,却不知情况如何?” “宋校尉已经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可曾查到凶手是谁?”苏锦奴一怔,急急问道。 李夔直视着她的双眸,将宋校尉如何死于窒息,以及如何查出其手下雷宏为凶手之事,向她简要地述说了一遍。 听完李夔的讲述,苏锦奴跌坐椅上,连连摇头叹息。 “真没想到,这宋校尉竟是这般死法。而这手下雷宏,竟会向他的上级下此毒手,倒是令某万万没有想到。” “哦,苏姑娘真的没想到吗?” 李夔这轻轻一语,令苏锦奴的面孔瞬间绷紧。 “李夔,你这话却是何意?” 李夔从袖中,摸出那个被踩得变了形的暗器发射盒,朝她轻轻地晃了晃。 “这个东西,苏姑娘不会不认识吧。要知道这件东西,可是从你的旗竿上掉下来的呢。” 苏锦奴脸色顿变,望向李夔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无比:“李夔,你拿的是什么东西?又到底想对某说什么!” 李夔没有回答,只是又从袖中摸出一枚暗器飞刀,与那件暗器发射盒一道,轻轻放于桌面。 苏锦奴瞥见这两件物体,神色莫名复杂,竟连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你的这些东西,摆在桌上作甚?某既不认识,也不想知道这些是何物品。”她咬着牙说道。 李夔撇了撇嘴,脸上却浮起了怪异的笑容。 “苏姑娘,某只是在想,你到底与那宋校尉有何仇怨,竟要这般煞费苦心地谋杀他?在此房中,别无六耳,苏姑娘可否对某实言相告呢?” 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隐密的谋杀 李夔的这句话,让房中的空气瞬间凝固。 苏锦奴用一种前所未见的凌厉目光,直直地望向对面微笑的李夔,有如两把锋锐的刀子,直直地戳在他的脸上。 “李夔,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夔直视她咄咄逼人的目光,淡淡道:“苏姑娘,既然你不肯说,那不妨听听某之推断,看看是否与上午的事实相符。” 苏锦奴紧绷着脸,胸脯剧烈起伏,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 李夔的声音,平静而从容地响起在她耳边。 “今天上午,你得到信报,知道这位刚刚得到提拔的宋校尉,为庆祝自己擢升,特要来此观看社戏。且其对上竿之戏特别感兴趣,所以你就提前做好了准备,要在这社戏会场将其谋杀。于是,你提前在灵慧寺广场中央最好的位置,设立旗竿与基座,要在此处进行表演上竿杂耍。” “而你在这里表演之臆,已提前在旗竿上装好了暗器发射盒,在里装了五枚暗器飞刀,要以此方式作为攻击校尉宋翃的秘密手段。于是,在宋翃来到广场上,在一旁摆好椅子观看时,你便悄然调整好旗竿的位置与角度,开始了杂耍表演。” “你一路攀爬至杆顶,一边做出各种杂耍动作,一边在思考着要如何杀掉那正专注观看的宋翃。说来也巧,此时天公作美,竟忽地刮起一阵大风,你当机立断,佯装不稳从竿顶摔落,实则是利用竿子自身的断裂所产生的弹力,扣动机关,发射暗器盒中的五把飞刀,直射对面椅子上的宋翃的颈部位置,以求将其一击射杀。” “只可惜,因为风力太大,你虽仔细对好了角度与部位,所射出的五把飞刀,仅有三刀割中了宋翃的脖颈,另外两把则是射偏飞走。而这三把飞刀,虽是射中了宋翃的颈部,亦因为风力吹偏,仅仅是割破了其颈部的皮肤与肌肉,却未得割破其颈动脉。所以宋翃虽身受重伤,却犹得堪堪保住性命。” 说到这里,李夔有意顿了一下。 “胡言乱语,真是不知所谓!” 苏锦奴咬牙说出这句话,便扭过头去躲开李夔的注视,直直地望向窗外。 李夔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听到她的呼吸愈发粗重。 “苏姑娘,某也仅是推测罢了。”李夔看着她的背影,又继续轻声说道:“所以,某在推测,你这般失手之后,一定还会留有后手。而所谓的后手,就是在送校尉宋翃去医馆的路上,再让你的同伙,把他给悄然解决掉。而那个帮助你来杀掉他的同伙,某在想,应该也就在你房中吧。” 听到李夔此话,苏锦奴浑身一颤,猛地转过身来。 她看到,李夔快步走一旁,哧啦一声,一下子拉开旁边一个大柜子的柜门。 “李夔!你要干什么!”她厉声大喝。 “出来吧,不要逼某动手了!” 李夔却不看她,只是迅疾抽出金环仪刀,那锋利的刀尖,直指那黑乎乎的柜门深处。 “好么,没想到某等这般算计,却还被李夔你给识破了。” 柜门里,传出这句幽幽的话语。 而话音一传出,随即里面又传来一阵悉索之声,一个李夔熟悉的身影,从柜门中缓缓钻出。 从柜门里钻出之人,便是先前给宋翃驾车的车夫老焦头。 李夔呵呵一笑:“老焦头,果然是你。” 老焦头甫一站定,怔怔地看着几乎戳在自己面门处的刀锋,不由得又是一声苦笑。 “李夔,你竟还能抽丝剥茧地找到某等,这侦堪之术确是了得。但是某十分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了解到,锦奴在行刺失败后,某等会在路上,继续谋杀那宋校尉呢?” 听到老焦头这般发问,李夔又是一笑。 “这个么,老焦头你既然有兴趣知道,那李某就再跟你们讲讲某的推断吧。” 他一语说完,便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布袋,打开布袋口的线绳,便从其中倒中两粒小小的纸球。 见得此物,老焦头与苏锦奴俱是一怔。 老焦头嘴唇微颤,喃喃道:“李夔,你是怎么发现此物的……” 李夔笑道:“某发现此物,亦是偶然,不过是心细了一些罢了。因为某在检查宋翃尸体时,探看其鼻孔时,无意中发现了,他鼻孔里填塞了这样一个小小的纸球,当时某心下甚是奇怪,他的鼻孔中填塞此物,却是为何。难道,是因为其鼻子有病,才要填装纸球么?但后来,某在你所驾马车的夹缝中,又发现了另一个小纸球,某便终于明白,你们是到底用何手段,想把宋校尉在路上杀掉了。” “以某的推断,当时那宋校尉因流血而昏厥后,老焦头你身为车夫,虽然亦与众人一样急急上前,帮忙将其救起,但你很快就发现,其实宋翃并未伤到要害,此番若将其送往医馆,必可顺利将其救活。于是,你按事前所定计划,开始下一步的谋杀行动。” “在将受伤的宋翃搬入车厢时,你趁着周围一片混乱,偷偷地将早已准备好,且已浸染了麻醉药物的小纸球,偷偷塞入其两个鼻孔之中,以求宋翃能一直保持昏迷状态,然后在不知不觉之中,就这样被窒息杀害。” “但是,你这般做法,虽然费尽心机又十分巧妙,奈何人算不如天算,因为车马奔行极快,一路颠簸,竟将原本堵于宋校尉鼻孔处的一个纸球,给生生震了出来,掉于车上,却让你等之巧计,功亏一篑。” 说到这里,李夔不禁又笑了起来:“本来么,若是如此,那宋校尉倒也可以勉强保住一条性命。结果没想到,在这车马奔行时,那一直护卫在他身旁的执戟长雷宏,反倒动了杀机。此人先是用暗藏于身上的飞刀,想割破宋翃的颈脉,后来发现此计难度太大难以实施,又转而用衣物活活闷死了这宋校尉。所以呢,此事歪打正着,你们最终竟借了雷宏之手,完成了谋杀宋校尉的计划。怎么样,某分析得还算对吧?” 李夔说完,又故意停了一下。他看到,苏锦奴与老焦头二人的脸上,俱是十分复杂的神色。 苏锦奴昂着头,快步来到李夔面前,一口银牙咬得格格响:“李夔,你说得没错!就是某所定之计划,要杀掉宋翃这厮!” 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为报父仇,故定此计 她一脸愤怒至极的表情,倒令李夔为之一怔。 “李夔,某来告诉你,某为何要杀宋翃。”苏锦奴的声音清冷而凌厉:“因为,某阿爷就是惨死于此人之手。某此番报复,乃是为了为我阿爷寻仇!” “先前,某对你说过,在一个多月前,某与阿爷来汧阳县城卖艺。给果没想到,我等刚到汧阳,阿爷就拉去修造城防,说什么要防备蕃贼与流寇的偷袭进攻,才要抓取民伕劳力在此建造。后来,某才知道,原来是那汧阳守将宋翃,是为了省掉被他贪墨的城防费用,才故意大抓壮丁来免费修建。可怜我阿爷年纪虽大,却亦只得随着一众民伕一齐上城墙去拼力劳建。可怜他拼死累活,非但一分酬劳都未得,还要因为手脚不灵便,被监工反复抽打与辱骂,实是屈辱之至。” “阿爷因为过于劳累,一日修造时,不慎脚一滑,竟从城墙马道上倒摔而下,而这一幕正好被那巡查的宋翃看到。此人见阿爷从城墙掉下来,洒倒了肩上挑着两筐粘土,顿是勃然大怒,遂抽出马鞭将我阿爷着力鞭打,又接连踢了数脚,直至将其打成重伤。” 说到这里,苏锦奴的眼中,已是盈盈满泪。 “后来,某寻得阿爷时,他已是奄奄一息,又口不能言,几乎只剩最后一口气。而某为了给他治病,不得不向质库借取高利贷来采买贵重药物。可惜某虽尽力为其诊治,阿爷最终还是因为伤势过重,含恨而逝。某当时就在想,某一定要找到伤害阿爷的凶手,为他彻报此仇!” 苏锦奴轻声抽泣,那双莹莹泪眼,望向一旁的老焦头:“某多方寻查,无获线索,但却无意中发现,那为宋府驶车的老焦头,乃是某家表亲,这才得以通过他多方寻问,才从那些守城的军兵口中得知,是那汧阳守将宋翃将我阿爷打成重伤而死。于是,某下定决心,定要取这宋翃性命,以慰我阿爷在天之灵!” 说到这里,苏锦奴已然泣不成声。 老焦头走上前来,伸出右手疼爱地抚摸了一下她的头髻。 苏锦奴顺势一倒,靠在老焦头的肩膀上,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 接下来,老焦头缓缓开口。 “所以,苏姑娘下定决心,要为其父报仇。而某则想着,她要寻仇,那某也要助其一臂之力……” “等等,你不是跟了宋翃多年的车夫么,为何也要背叛他?难道仅仅是出于公义之心?”李夔插问了一句。 老焦头一声苦笑:“李夔,你以为某在宋校尉手下,过得很好么?他能对修筑城防的民伕痛下死手,又岂会对某这样一个年老多病的车夫加以怜惜。某自成为其府中车夫以来,亦是多受其打驾斥责,又安有一天好日子过!不过是因为想保住这份饭碗,才咬牙坚持下来罢了。而随着某年纪越来越大,车马驾驶亦多有出错,更是多被其严厉责骂与殴打。这种种屈辱与痛恨,某只能藏在心中,不足与外人道。” “所以,某听了苏姑娘决意要为其父报仇,便下定决心要来帮她。某与她一同谋划,制定了这个先射暗器取其性命,若此事不遂则再于路上将其窒息而死的谋杀计划。只要等到合适时机,便开始着手实施。而这样的机会,竟是没等多久,就到来了。至于接下来的事,便是皆如李夔你之所言了。” 老焦头望向李夔,脸上泛起怪异的笑容:“某听闻,那校尉宋翃,竟是从你处买是二十具流寇尸首,才完成了上面定下来的追剿之功,然后又凭这份买来的功劳,才得以升功受赏,从怀戎校尉升为仁勇校尉。这般缘故,倒是凑巧得很呢。” 李夔闻言,神情默然。 是啊,世事果是这般凑巧。 如果不是自己送给宋翃恁多流寇尸首,这宋校尉又如何会得以升迁,又如何会捐钱来办这场大社戏,又如何会给苏锦奴老焦头等人以报仇的时机呢。 由此看来,这世事相关,因果相报,还真是不爽啊。 李夔沉吟之时,老焦头声音还在继续。 “某等做下此案,便已想过,若是事情将来败露,却要该当如何应对。总之,某等既已做下此事,便是敢做敢当。李夔你若要向官府举报,某等亦是无话。毕竟苏姑娘大仇已报,而某活了这么大把的年纪,又无子无女,亦是再无牵挂了。” 老焦头平静地说出此话,李夔却是轻轻一笑。 “苏姑娘,老焦头,你二人可曾听说,所谓律法,不过人情罢了。你二人一个为父报仇,一个侠义相助,倒是佳高血压一件呢。若这等义事,还要严加惩处,那这大唐所订的律法,又岂非是非不分,反是褒恶贬善的恶法么?” “李夔,你……” 李夔的目光,投向窗外遥远的地方:“这件事情,某之所以向你等询问,其实只是想要查明真相,却并无心思来追究你们的责任。毕竟,哪怕只从律法真相的角度来看,真正杀死校翃的,不是你们,而是其手下雷宏。所以你们这般计划,并不是真正造成他身亡的关键原因。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你等再不可向任何人泄露出去。” 见李夔这般回答,老焦头与苏锦奴二人,面面相觑,彼此无言。 是啊,还能多说什么呢。 也许,一切皆在不言中吧。 不过,这时的李夔,却又向他们问了另一个问题。 “二位,此事既已揭过,你们将来却是有何打算?” 苏锦奴瞪着红肿的泪眼,低声道:“某乃卖艺杂耍之辈,本就是四海游零,居无定所,又何必多问。” 老焦头亦叹道:“某已年老,知复在人间尚有几年。现在宋府待不下去,某便去街面寻一杂役,能填饱肚子就可以了。” 说到这里,他又苦笑道:“本来呢,某秘密来此,是要与苏姑娘通风报信,告之那宋翃的死讯,顺便再与她就此作别。没想到,却在这里,被李夔你撞见了底细根由。也罢,小老在此,亦与你告个别吧。” 他一言说罢,向苏锦奴与李夔各作一揖,便欲转身离去。 这时,他却被李夔一语唤住。 “老焦头,你且莫走。” 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不若且来投某 老焦头站住脚,用一种惊疑的目光,望向对面的李夔。 “李夔,你还有何事?” 李夔沉声道:“老焦头,苏姑娘,李某想说的是,要请你二人来为某做事。” “为你做事?” “对。” 李夔直视着二人探询的目光:“某现在崔家头里,任武侯铺铺长一职。手下还有多名铺丁编制,皆可领官府所发的钱粮薪水。尔等若是愿意,但可来投。毕竟,某既然当这个所谓的铺长,手下却是急需用人,尔等若是愿来,某十分欢迎。” 李夔话一说完,老焦头轻轻一笑,却是摇了摇头。 “多谢李夔你这番好意,某就不必了。某在宋府当了十几年的车夫,好歹攒了点棺材本,现在年老体衰,精力更是大不如前,实在不想再在公门中效力。此后,某就想在这汧阳县中,随便寻点事做,好歹了此残生,便是足矣。” 老焦头又笑道:“不过呢,某却也看得出来,李夔你本性正直,又头脑机敏,却是个可作忘年交的朋友呢。某现离了宋府,在那汧阳东街处,有祖传的一栋老宅,虽然残破,亦足安身。以后你若来汧阳,可寻找某,老焦头我定陪你好好喝一盅,再跟你叨叨城中杂事。你可别嫌某闲话太多,只怕这些闲言碎语,对你将来办案,亦是多有帮助呢。” 李夔微笑道:“好啊,老焦头你恁般侠义,这个朋友李某却是交定了。从此之后,某也算在汧阳县城又多了个朋友了。等某将来有空,必去寻你好生吃饮一番。” 老焦头哈哈一笑,她转头望向苏锦奴。 望着这低头而立的苏锦奴,他苍老的目光中,却是满满的疼惜之色。 “锦奴,你不若就去投李夔吧。” “哦?” “某在想,你与其再这般四海飘泊,居无定所,四处游走卖艺,还不如跟李夔同去崔家头里,去他那所武侯铺里任职当差,从此为官府效力,亦是一条极好的出路呢。” 苏锦奴闻言默然。 老焦头直视着她,神情关切:“现在四海动荡,国家不宁,光是咱们凤翔府一带,这流寇蕃贼,便是多如牛毛。你一个女孩子家,虽有一身精良武艺,但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万一碰到大股的强匪贼寇,你双拳难敌四手,又该如何应对呢?且退一步来说,就算你一切顺利,这般四处卖艺杂耍,又能坚持到几时?某以为,现在李夔有这般条件可以接纳你,实是一个甚好的机会。” 苏锦奴眉目微敛,她低垂着头,还是没有说话。 这时,李夔亦插话过来。 “苏姑娘,老焦头说得是。你一个年轻女子,孤身一人,无所凭依,在这动荡乱世四处飘零,风险实是太高。且将来你年岁渐大,身手不便,这般危险杂耍,又还能坚持多久呢?不若就在武侯铺任职,总能图个安稳妥当。更何况,现在武侯铺已快修造完成,宿房扩建极大,你虽是女子,却亦有单独房间,断不会与男子混居一处,却是……” “好了,这事以后再说吧。”苏锦奴冷冷地打断他的话,生生拒绝了李夔的邀请。 “苏姑娘……” “不必来劝,我自有主张。”苏锦奴说到这里,脸上却是泛起苦笑:“我现在心神杂乱,又不愿多受拘束,要某为官府效力,却是不愿。再说了,你的武侯铺不是还没修好么,又何必早早来劝某。等你的武侯铺完全修好了,某再做决定,亦不为迟。对了,某欠你的几十贯借款,到时候总会一文不少,统统还你。” 被二人接连拒绝,李夔心下颇为失落,不过他的脸上,却犹是强自挤出笑容:“好吧,此事某不强求,姑娘但请自便。至于姑娘所借款项,亦是不急,待你方便之时,随时可还。” 接下来,老焦头率先离开,房中只留下李夔与苏锦奴二人。 房间里一片安静。 李夔张了张口,想对她说点什么,苏锦奴却是迅速地转过身去,只把背影留给他。 见她这般执意在自己面前展示倔强与冷漠,李夔又是一声苦笑。 “苏姑娘,你多保重,某先告辞了。将来若有机缘,但来相投便是。” 苏锦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怔怔地望向窗外。 李夔亦不多话,随即掩门离去。 只是离开的时候,他的心下,还是泛起莫名的惆怅。 聚散离别,本是匆匆,这个性倔强的女子,也许,真的仅仅是自己命中的过客吧。 他下得楼来,刘吉平与老关头已是吃喝完毕,桌上杯盘狼藉,吃喝得酒足饭饱的二人,正在彼此比划着说笑聊天。 见二人俱已吃完,李夔随及唤来小二:“小二,这番饭钱连同坐骑寄存费用,总共多少钱,且报上帐来。” “客官,饭钱总共是一百一十五文,车马寄存钱共三十文,总共一百四十五文钱。” 李夔从怀里摸出一百五十文钱,递给了小二。 “这里拢共是一百五十文钱,其中五文钱,是给你的小费。” 那小二接过钱来,顿是一脸笑得稀烂,连声笑道:“多谢客官打赏,小的这就去给三人牵出坐骑,三位客官还请慢走。” 暮色苍茫中,三人各自骑乘了坐骑,一道从汧阳县城离开。 此时时间亦是赶巧,正好赶在城门关闭之前,顺利离开了汧阳。 回去的路上,老关头犹是感慨道:“哎,李铺长此番来县城,破得这般人命大案,却是丝毫奖赏好处未得。倒令小老儿想起来,颇有些不平呢。” 刘吉平亦叹道:“是啊,李铺长为破此案,出了大力,堪为众人之主心骨呢。而这位韦县令却恁的小气,竟是丝毫赏赐也不给,只说什么要等节度府查明案件后,才会给铺长一点分赏,实是令人齿冷。” 见二人轮番为自己抱不平,李夔哈哈一笑。 “二位,风物长宜放眼量,区区这点赏赐,算得了什么。李某可以保工业化,将来某等必定还有机会,做出更大更多的事业来,又岂怕会没有功名与前程。” 他一语说完,率先策马扬鞭,向着远处的夕阳打马奔去。 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 武侯铺建成 回到崔家头里后,李夔全部精力与时间,自是又统统投入武侯铺的修造之中。 这段时间里,李夔最感兴趣的是唐朝的制砖过程。 原来,因为青砖使用量极大,路上又多有匪盗运输不安全,且工匠总头目赵大利嫌从凤翔府拖运砖石速度太慢,遂决定自建一个砖厂来生产青砖,以确保建筑需求。 李夔终于得有机会,来现场看一看,这唐朝时期的制砖技术到是怎么样的了。 他来到砖厂,远远就看到,有六十多名工人在挖粘土,挖得暗褐色的粘土上下翻飞。 八十多工人在把粘土和上水,用脚翻浆踩踏,使其成为均匀的稠泥,李夔注意到,这些稠泥,并不是一次踩踏完成,而是差不多重复踩了五六次的样子。 据专家考证,为什么古代的青砖质量,无论是色泽还是耐压度,反而比现代中国所制的青砖要好很多,最大的因素,就在于多这道炼泥工序。 现代社会,砖厂要赚快钱,基本都没那个耐心均匀和泥,最多翻浆一遍就入窑烧制,甚至不翻浆直接将粘土压成砖胚就烧制的厂子都有很多,而且为了节约成本,烧制时间也刻意缩短,导致现在的青砖与古代相比,无论质量还是外观均差了很多。 李夔看到,和好后的砖泥,又有六十多个工人用木制的砖模开始压制砖胚,他们把砖泥压入模中,用力压实,又用铁线弓刮去残泥,待砖胚压制成形后,在地上撒了一层细沙,以免砖胚与地上粘连,随后将砖胚从模中扣出,置放于沙上。 然后,另外有人过来,将这些砖胚统一收集,放入不远处一个背阴的棚子中,搭叠成架,阴干储存。 “这些砖胚,应该干个几天就可以烧制了吧。”李夔向工头赵大利问道。 “李铺长,没那么快,需得一个月后,待砖胚完全干透才可入窑烧制,这样所得的青砖,不易开裂,不易变形,方得长久使用。”赵大利笑着解释。 李夔哦了一声,心下不觉对古人做事认真的态度,又是一阵感慨。 现在他终于知道,要等砖胚一个多月后彻底阴干,便可放入窑中烧制,要以煤粉为燃料,经十多天的烧制,砖胚已基本烧结,如这时慢慢熄火,可得红砖。而要制青砖,则还需在窑内转锈。方法是高温浇结砖胚后,用泥土封住窑顶透气孔,隔绝空气,一边往窑顶上铁饮水,这样一来,到里面的砖头冷却后,便可得到上好的青砖了。 当然,作为唐朝人的赵大利,他知道制作过程,但对于其中的原理,就讲不清楚了。 而李夔虽然不懂具体的制砖方法,但他前世读中学时,在化学课本中,已简单了解过制造青砖的原理。 这是因为,封住窑顶,可使窑内温度转入还原气氛,这样胚体的红色高阶氧化物被还原为青灰色的低价氧化物,而浇水则是为了防止胚体内的低价铁重新被氧化,让窑内砖胚在冷却过程中一直保持还原气氛,这样直到完全冷却,才可制成所需的青砖。 当然,现在才来大规模自制青砖,整个工程进度自是多有拖延,算是一点小小的遗憾吧。 不过,现在进度虽慢,但等到砖头全部烧成,在物料供应充足手情况下,整体进度却可加快了不少呢。 不知不觉,便是二十多天过去。 这一天,县尉段知言派了一名不良人,从县城给他送来消息。 他在信中说,节度府在收到了韦叔澄县令的奏报后,派了使节过来了解了整个案情的经过,最终定了执戟长雷宏腰斩之罪,将其押往凤翔府,决定秋后处斩。 这个处理结果,完全在李夔的意料之中。 这时的他,又想起了那卖艺女子苏锦奴。 不知道,这个四海为家飘泊卖艺的姑娘,现在在哪里呢,过得还好不好…… 不过,段知言在信中,又告知李夔,说节度府上面虽然终审此案,却仅是给县令增了一级爵秩,并未下发赏钱。故李夔这边,却是没有任何奖励。 李夔读完,心下顿是哂然。 没想到,这节度府也跟那韦县令一般货色,皆是吝啬之辈呢。 只不过,现在的自己,钱财充裕,全部精力又在修造武侯铺上,也懒得去跟他们计较了。 夏去秋来,时光匆匆。 很快,又是五个多月迅速过去。 不知不觉,已是深秋。 农历十月初九这天,李夔的武侯铺,以及村头村尾的两个哨所,终于全部峻工。 包括整体堡墙,独面瓮城、堡门、堡哨、箭楼、女墙、雉堞、宿房、仓库之类建筑,终于全部包砖建成,总共耗用青砖二十多万块,石灰十多万斤,糯米一千八百多石,加上堡内已修好的水井与街道,总共耗资约四百八十贯。 李夔舍得花钱,用料极足。整个建好的武侯铺堡墙,凭岭靠溪,地势险峻,大致呈正方形,每面长度均为为八十余步,巍峨高耸,整齐宽阔,城高五丈,墙面马道阔达一丈余五,却是既漂亮又坚固。 李夔心下亦是得意,这座自己亲手创建的崔家头里武侯铺,在凤翔地区,乃至整个关中,甚至整个大唐,都可以说是当属翘楚了呢。 而有了这座花了半年多时间建成的武侯铺,李夔等人,到了现在,总算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立足之地。 心下高兴的李夔,立刻请县尉段知言,给武侯铺题匾写字。 在得到了段知言的隶文墨宝后,李夔随及命人刻成一块巨幅“武侯铺”三字阳文行楷的青石碑匾,后被石匠小心地嵌到堡门之上。 碑匾既上,堡铺彻底完工。这一天,锣鼓喧天,爆竿齐鸣,全堡人员一片欢腾。(注:唐朝时,鞭炮制作尚处于简易状态,人们将硝石装入竹筒中燃放,这便是装硝爆竹的最早雏形,故被称为爆竿或响炮。) 当天,李夔在崔家头里举办了盛大的流水席,全村人员都可尽情吃喝。 在一片觥筹交错的欢喜气氛中,李夔举着酒杯,沿席而过,向每张桌子上的村民百姓,一一敬酒痛饮。 这个晚上,李夔喝得大醉。 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 消失的钦差 接下来,李夔与刘吉平老关头三人,全部搬入武侯铺中。 李夔单独住了一间主屋,又安排刘吉平与老关头分住侧房。其中老关头的房间与正门相临,正好便于他及时通报。 而李夔召集训续的一众青壮,共四十余人,则是分成人数相等的两拔,以三天一换为限,轮流在武侯铺中入住训练,有事便可请假,以确保训练与农活两不耽搁。 本来,在建成武侯铺后,李夔亲往县城,除了求取字匾墨宝外,也曾特邀段知言等人来此一聚,却他们婉言推拖了。 因为现在正是秋末,按唐朝的规定,正是每年度诸事考核的关键时刻,故县中官衙之人,皆是忙碌不休。故李夔想着,反正段知言他们暂时来不了,那自己倒也可以等到武侯铺一切事宜皆步入正轨之后,再邀请县尉段知言与不良帅方炼等人来崔家头里,一道把酒言欢,好好地聚上一聚。 却没想到,就在他们入住武侯铺后,还不到三天,那县尉段知言与不良帅方炼二人,竟是领着一众不良人,急急地来到了崔家头里。 他们此番突然到来,没有提前打任何招呼,让李夔感觉十分奇怪。 难道,段知言方炼他们突然来这里,是要庆祝自己这座武侯铺建成了么? 奇怪了,自己先前特意去邀请他们,都不得抽空过来,怎么现在竟会突然来此,却是何故? 李夔不及多想,随即与刘吉平老关头二人,一齐从武侯铺出来相迎。 而远远地见到,县尉段知言等人,从山下急急走上来,李夔不觉皱起了眉头。 他看到段知言方炼等人,神色皆是十分严肃,更有说不出的紧张。 李夔心下一凛,快步上前,正欲行叉手礼,却被段知言立即止住。 “李夔,不必多礼,某等来此,实有紧急要事。” “哦?是何要事,段公快快入里来说。” 段知言方炼等人,急急入内,各人分宾主而坐。 李夔刚去叫老关头上茶水,段知言便已急不可耐地说道:“李夔,你可听说过,凤翔节度府的府院法直官曹正铎么?” 李夔一愣,立即想起来当日之事。 这个所谓的府院法直官曹正铎,不正是当日郑世元所说的那个节度府官员么? 想当日,郑世元帮此人找回坐骑,自己还送了六名流贼俘虏给他,让他去献给曹正铎,以博取此人赏识,谋求一份差遣官职。这般往事,现在回想起来,倒还历历在目呢。 虽然自己自当日一别,再未与那郑世元有过联系,但现在段知言在自己面前提起此人,李夔却是瞬间想了起来。 不过,这般往事,因涉及他与郑世元二人间的秘密,李夔不打算对段知言如实直说,而是平静地反问道:“怎么了,此人出了什么事?竟让段公这般急切。” 段知言摇头叹道:“唉,李夔你不知道,这位曹府直,奉了节度府的命令,要来咱们汧阳调核审查,结果” 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 怪异的目睹 段知言这话,令李夔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是吧? 竟然还有这等怪事? “什么?曹府直及其部下,竟然就这样凭空消失了?”李夔脸上,亦是满满的震惊之色:“这般消息,你等是何时得知?又是何人向你等汇报的?” 段知言一声长叹:“这件事情,乃是马家村村民马四与马五二人,在山坡上放羊时,亲眼所见……” 他低语喃喃,把这件事情的经过,向李夔简要地说了一遍。 从他的叙说中。李夔在心中,大致还原了马四马五二人,在山坡上所见之内容。 这一天,汧阳县与凤翔府交界处的马家村村民,马四马五两兄弟,又象往常一样,起了个大早,一齐赶着一群羊儿,去山坡上吃草。 此时,正是凌晨,天色熹微,马四马五二人,一边赶羊,一边下意识地向东边的盘蛇谷望去。 他们远远地看到,远处与凤翔府交界的盘蛇谷处,又象往日一样,谷中盘桓着隐隐约约的薄雾,让里面那条羊肠官道,颇有点不真切的感觉。 见得一切如常,马五颇觉无聊,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伸个懒腰,长长地打了呵欠。 只不过,他的嘴巴还未闭拢,却忽地惊讶发现,似乎有一拔人马,似乎穿着官府差人的服饰,正在薄雾中忽隐忽现地穿行。 马五愣了一下,急忙唤道:“阿兄,盘蛇谷中,好似有官人正在穿行哩。这天气如此之早,竟有官人过谷,倒是少见。” 马四扯着脖子,向盘蛇谷中看了一看,便懒洋洋地回道:“他娘的,模模糊糊地,怎地看得清楚。更何况现在秋末,官府正四处催纳粮税,就算是官府差人此刻过谷,又能有何异常。再说了,官府差人去哪,却与我等何干,操这个闲心干嘛。” 马五想了想,觉得马四说得有道理。也不想太多,只管哼着小曲放羊。 不想天公不作美,天气竟忽地变得阴云滚滚,远远看去,那盘蛇谷中的雾气,竟是愈发浓厚,里面的草木路径,皆被浓雾裹得严严实实,丝毫不见。 这样的天气,一直持续了差不一个时多,空中出现一轮发白的日头,远处盘蛇谷中的雾气这才渐渐散去。 而就在这时,嘴里叼着一根狗尾草,一直在懒洋洋放羊的马五,忽然又发现有两个官府差人,正一脸急色地从山下急急跑来。 “阿兄,你看,山上来人了哩。” 马四伸脖一看,果然见到两个书吏模样的人,正神色慌张地从山下急急跑了过来。 见得这般情景,兄弟对望一眼,俱是不知发生了何事。 而这两个人,跑到马四马五兄弟面前时,已是衣冠散乱,气喘吁吁。 “你,你二人可曾见到谷中有人出来?” 马五立即道:“你二人所问的,可是一行官府差人么?” 那书吏双眼一亮,立即点头道:“正是!正是!你们可是见他们过得谷来?” 听到这名书吏这般发问,马四马五下意识地对望了一眼。 马五瞪眼问道:“阿兄,我等一直在此放羊,只是远远见得这些官府差人走入盘蛇谷,却好象真的没见他们从盘蛇谷走出来呢。” 马四亦是挠头:“是啊,这大半天了,某等在此放羊,却是一直未见有人从谷中走出。莫非,那些个官府差官,竟是忽地改走他道或退出谷去了么?” 那书吏却是连连摇头:“不可能!我等方才进入盘蛇谷,根本却连半个人影都未寻得呢。他们若是去往它处,又岂会没有半点踪迹。”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夺命摄魂的猫鬼 马五一说完,马四亦是连连挠头:“是啊,某等在此放羊,已大半天了,从谷中雾起到消散,却是一直未见有大批人马,从这谷中走出来呢。莫非,你说的那些个官府差官,竟是忽地改走他道,或退出谷去了不成?” 那书吏闻得此话,顿是脸色惨白。 不是吧? 这曹正铎一行人的队伍,自入得盘蛇谷来,竟然这般凭空消失了? 这般古怪离奇,如此荒谬离奇,简直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四人神色沮丧,知道再多问他们,也问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随即转身离去。 只留下两个呆愣愣的放羊娃,还在互相张望,根本就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听闻二人之奏报,县尉段知言等人,亦是十分吃惊。 不过,他们丝毫不敢怠慢,段知言立即安排不良帅方炼等人,由那两名书吏的引领,急急地前往盘蛇谷等处,再去寻找探查。 结果一番忙碌查找,却是根本什么都找不到。 更令他们无奈的是,因为这是一条主要的官道,多有商旅行人,整个盘蛇谷内的车马痕迹互相叠压,一时之间,根本就找不出任何真正有效的线索。 一时间,众人皆陷入迷茫之中,根本就不知道,接下来到底要如何应对。 最终,还是县尉段知言赶紧拿定了主意。 他立即派出两名不良人,急急赶回汧阳县城,去向县令韦叔澄报信,向他通报曹正铎等人在盘蛇谷消失之事。 而他自己,则带着方炼及一众不良人,包括这两名书吏在内,急急地来到崔家头里,去见武侯铺铺长的李夔。 其实,现在的县尉段知言,已然养成了一个习惯。 那就是,一旦碰到疑难案件,他几乎下意识地想去寻求李夔的帮忙。 现在这两地相交的盘蛇谷,离崔家头里却是不远,不过仅隔了两三个村子而已,故段知言碰到这般奇异之案,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去找李夔来帮忙。 在这位年轻文官的心下,李夔已然不知不觉中,成了他最为信赖与倚重之人。 李夔听完了他们的讲述,一时间,沉吟不语。 这个诡异的案子,说起来,还真是有点超乎想象呢。 一个堂堂节度府法直官,领着一众部下要去县城审核,竟会在路上生生消失,这,这简直是一幕不可思议的恐怖片。 更诡异的是,这样一幕恐怖片,不是传说,而是生生地在世人眼前,仿佛要刻意让人们看到这可怖的一幕。 李夔直直看着面前的书吏,低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一怔,立即回道:“某姓许,名叫许奎。” 李夔点了点头,他的目光,转向许奎后面的那名书吏。 那人一愣,亦赶紧自我介绍:“在下胡得全,与许奎一样,皆是曹府直手下书吏。” 李夔哦了一声,又向他们问道:“那你们可曾确认,曹府直确已从旅舍出发?并且确实已来盘蛇谷么?” 许奎立即道:“当然已确认了。我等在盘蛇谷找不到曹府直一行人,心下焦灼万分。某遂与胡得全,引着不良帅方炼,及其手下一众不良人,立即策马疾驰,去往曹府直所住的旅舍。结果到那一问,那掌柜告知某等,说曹府直已然率部离了旅舍,退了房间,径自往西去了。某等犹是不信,还特意去看过他们所住的房间,却见其中早已空无一人,物品皆是带走,可见必已离开无疑了。” 胡得全接话道:“是啊,某等检查完旅舍,又担心曹府直可能因为路径不熟,误走他处,遂又回盘蛇谷入口处探查,发现周围几处小路,皆无车仗踪迹,根本就没有大批人马行过之状态。故而,某等可以确认曹府直一行人,当是在盘蛇谷中消失不见。” 他们二人轮番说完,不良帅方炼亦道:“李夔,这二人所言,确是如此。那旅舍与诸处小路,某与一众兄弟皆亲为探查,并没有看到任何异常之处。难道说,真有甚鬼魅之事,将曹府直一行人,给摄掠走了么?” 李夔听他这般说话,脸上泛起满是嘲讽的笑容:“方帅,这等鬼神之说,纯是虚妄之谈。你这个不良帅,亦作这般说词,岂非笑谈么。” 李夔这话刚一说完,没想到一边的胡得全,却低声说道:“李铺长,这鬼神之说,虽说虚妄,却亦是有可能呢。比如说,在我大唐,就有歹人暗养猫鬼,可以摄财夺魄……” 听胡得全说起这猫鬼,李夔忽地想起了前世时,自己曾读过这猫鬼的传说。 在古代中国,有一种诅咒人死亡的妖术、那种妖术既恐怖又邪恶,既可夺取钱财,又可杀人害命。这种妖术,在日本被叫做叫做“阴阳道“,是用魔法驱使恶魔与式神来伤害人类。而在中国,这种在日本相当于式神的妖魔,则被称为“蛊毒“。 而这种蛊毒中,操纵“猫鬼“来夺财害命,堪称为最凶恶的妖术了。 据说,猫与人一样,皆有完全的灵魂,故其死后,会和人一样变成猫鬼。一般心术不正的方士,便利用猫鬼来杀死其所指定的人,并夺取他们的财产。而为了获得足够的猫鬼,术士会大量养老猫,并时常故意杀死猫以增加猫鬼的数量。 传说中蓄养猫鬼的人,会先通过一套仪式和念一番咒语后,就把事先准备好的猫杀掉,以获得猫鬼,被杀的猫必须是老猫,年数越长越好,此后每当子夜时分,蓄养之人必须祭祀它,之所以选择子夜时分是因为“子“的属肖是鼠,据说此时祭祀含有把鼠献给猫的意思,这种祭祀绝不可间断,否则被蓄养的猫鬼就会反害蓄养的人。养到一定的时候,蓄养的人感到可操纵猫鬼了,就会放猫鬼去害人。 据说,被害人会先是四肢像针刺一样疼痛,继而疼痛遍及躯体,最后到达心脏,当心脏出现针刺感时,被害人就会吐血,日渐瘠弱,最终血尽而亡,而被害人的财产,也会神奇地转移到蓄养之人家里。 最不可思议的是,这种传说中的猫鬼,被记录在了正史上。 历史上,对猫鬼害人记载最真实的事件,是发生在隋开皇年间的“独孤陀事件“。 这个事件,记载于正史《隋书》和《资治通鉴》之中,其可信程度,却是相当的高呢。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二章 人心最恐怖 这十分有名的“独孤陀猫鬼事件”,在这里,给各位读者简介一番。 隋开皇十八年,这年年初,隋朝国母独孤伽罗,突然毫无征兆地全身刺痛,病倒在床。随后病情迅速加重,眼看着人就不行了。 这位独孤皇后,在历史上十分有名。她的丈夫,是著名隋文帝杨坚,夫妻二人情投意合,互相帮助,倒是历史上少见的恩爱帝后。 隋文帝杨坚见爱后突然病倒,病势又这般沉重,顿是十分心急,忙叫御医前来看病。 这个御医也是个有见识之人,他一看病情,就向皇帝禀报道:“这不是自然之病,而是猫鬼之蛊疾。” 而隋文帝杨坚一听猫鬼之说,就想到了一个人——独孤陀。这个独孤陀,是独孤皇后同父异母之弟,跟隋文帝算是亲戚,所以杨坚也知道他家的一些诡秘之事。 据说,独孤陀的外婆家,世代秘养猫鬼,而独孤陀的一个叫郭沙罗的舅舅,就是因为蓄养猫鬼不慎反被猫鬼反噬所害,这件事杨坚很早就听闻过,印象很深。但当时却认为只不过是荒诞之事与不经之谈,也就不置可否。 而这次独孤皇后中猫鬼之疾,瞬间唤起了杨坚的深层记忆,几乎马上就联想到此人。 要知道,隋文帝杨坚篡位起家,本身就是一个十分多疑之人,一旦他对独孤陀起了疑心,就越想越是,越想越觉得此人十分可疑。于是,他下旨要左仆射高颖、纳言苏威、大理丞杨远三人,共同审理此案。 现在看来,这个治案领导小组的级别,可是非常之高的,好比是现在国务院高官亲自挂帅来审理案件。结果这批人一查,还居然查出了一些门堂来,很快抓住了这个案件中的一个关键人物-----独孤陀家婢女徐阿尼。 这个婢女徐阿尼,据说是独孤陀家中,专门负责蓄养猫鬼的奴婢,她抓起来后,因为害怕受刑,很快就招了。 徐阿尼招认道:“以前,我是独孤陀外婆家的婢女,在那里开始,就学会了蓄养猫鬼的巫术,后来到了独孤陀家,也继续蓄养猫鬼。并受独孤陀之命,放猫鬼去害人。那些被害的人家,非但会疾痛而死,其财物也会转移到独孤陀家来。而某年某月某日,独孤陀在后花园里对我说,要我放猫鬼到皇后处,使皇后的财物,能移到他家来。” 这般招供话语,自是让破案组十分惊疑。不过,破案讲究得是证据,凭徐阿尼的一面之词,却也难定独孤陀之罪。于是办案组决定,叫徐阿尼现场呼叫猫鬼出来,从而一究真假。 这女婢徐阿尼遂于子夜时分,置一碗香粥于宫门外,念一番咒语后,拿一匙扣轻敲碗边,口中喃喃叫道:“猫女出来,毋住宫中;猫女出来,毋住宫中。”不久之后,众人看到,这徐阿尼果真目光呆滞,两眼发直,脸色发青,整个人就象被什么东西拉扯着向外移,看的人禁不住惊呼道:“猫鬼附体了!猫鬼附体了!” 有如此生动可怖的现场情景展现眼前,办案的一众人等无不惊骇非常。此案也因此证据,最终尘埃落定。 最终,女婢徐阿尼被腰斩于市,而这独孤陀虽然犯了重罪,但因为他是皇后的弟弟,经独孤皇后求情,被免了杀头之罪,只为贬为庶民。 但孤独陀受此打击,因为身份与生活落差巨大,不久就郁郁而死。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独孤陀事件”。 而“独孤陀事件”发生后,隋文帝杨坚十分震怒,对这种蓄养猫鬼等阴毒之物的术士,更是切齿痛恨。同年五月,杨坚下诏:“但凡蓄猫鬼、蛊惑、魇媚等野道之家,皆流放至边疆,无恩旨不得返乡。” 不过这件事情,虽然在正史上一直留有记载,但对于李夔这个来自现代社会的穿越者来说,对于这样的鬼怪之谈,还是从心底里就加以排斥的。 李夔认为,这种所谓的猫鬼巫术,与汉代的巫蛊之祸一样,都是受别有用心之辈的操弄,从而故弄玄虚的弄措。只不过,因为年代久远,证据已根本不可考,才在史书留下了这般荒诞的传说。 但是,现在他身越的时代,乃是晚唐,科技文化犹是十分落后,这样的巫蛊猫鬼之术,犹是极受人们信崇,这般故事除了正史外,诸如各种笔记传记之中,亦是极多。 如在《太平广记》中就记载,在隋炀帝的大业年间,京都又发生了“猫鬼事件”。当时民间谣传猫鬼害人,一时谈猫色变,满城风雨,人人自危。隋炀帝杨广知道后,大为震怒,严令大理寺限期侦破。但猫鬼这东西是鬼物,根本就是来无踪,去无影,根本无迹可寻,又谈何抓获呢。但迫于皇命,大理丞为了完成旨令,居然来了个斩草除根,“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竟然把京都所有家有老猫的人家,统统给抓了起来。最后诛杀、流放的人家,竟达几千户之多,弄得整个京城一片愁云惨雾血雨腥风。 而在唐高宗时期,生肖属鼠的武则天,为了独得高宗宠爱,先后杀了情敌王皇后与萧淑妃。萧淑妃死前咬破手指,以鲜血涂满面孔,对天诅咒道:“愿我来世,化为猫鬼,阿武为鼠,世世噬其喉!”自此之后,武则天常梦见一只黑猫夜入其房,面目狰狞,咬噬其喉,吓得常从梦中悸醒。从此武则天畏猫如虎,终身不复近猫。 书吏胡得全叨叨地给李夔讲述猫鬼之事,却发现对面的李夔,眉头已然越皱越紧,面目更是十分不悦之状,他顿时知趣地闭上了嘴巴。 李夔微微一叹:“你说恁多话语,某却实是不信。要知道这世上,从古至今,又有何人真正见过鬼物妖怪。以某看来,不过是心存歹念之辈,假托妖鬼之事,来行害人之举罢了。举目世间,其实还是这人心,最为恐怖,也最是无情啊。”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三章 谷中迷雾 李夔这句话,令整个大厅一片静默。 厅中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片复杂的神色。 而那两名书吏,虽然亦是一脸讪讪之色,却犹是一副支努着嘴,对李夔的话语,心下腹诽得紧。 “李夔,那接下来,依你之见,却该如何行事?”县尉段知言皱着眉头,急急发问。 李夔略一沉吟,便回道:“段公,欲要断案,先找证据。现在某在这里,所听到的皆是尔等一面之词。想要彻底了解情况,看来还是得某亲去现场了解一番,方可再做决断。” “好,那某与你同去,再去现场详查一番。”段知言点头同意。 于是李夔留下老关头,让他继续在崔家头里武侯铺中看守。 而他自己,则带上文书刘吉平,跟着县尉段知言不良帅方炼等人,一同赶去马家村。 这马家村,是凤翔府与汧阳县的交界之地,两地由盘蛇谷相连。虽然此村村民稀少,土地贫瘠,却是一处官道必经之地。 李夔等人从崔家头里出发,一路策马疾驰,经过张头村,合家村两个小村落,便来到了马家村地界。 这三处村落,与崔家头里相比,无论是规模还是人口均是小得多。故这些地方,虽然亦在官道旁边,却根本不会设立武侯铺。 众人来到马家村时,已是日头偏西。 李夔远远看到,在马家村村外,有一座高高的山坡,正好位于马家村村落与盘蛇谷之间。 见李夔的目光望向那里,一旁的不良帅方炼低声道:“李夔,此山为唤千阳岭,地势极高,正好俯看马家村落与远处的盘蛇谷呢。上面有些平缓坡地,故有放羊娃在上面放牧牛羊。先前,就是在这千阳岭坡上,某等问了那牧羊的马四马五两兄弟,了解了一下曹府直的过谷情况。” 李夔点了点头:“既如此,那某便再上前去,再详细问下这两名放羊娃。” 他一马当先,立即策马前去,众人亦急急跟上,与他一同来到千阳岭下。 来到山脚下,放眼望去,端的一座好山! 只见这千阳岭,山势高峻,顶峰入云,上面多有林木杂草,却又只有一条羊肠小道逶迤蜿蜒而去,端是一处险要之地。 见此山这般险峻,难以行马,李夔遂徒步上山,去山坡上找那两名放羊娃。 至于县尉段知言以及两名书吏等人,则皆在岭下等候。李夔自己与不良帅方炼,由方才爬得岭来的两名不良人带路,一齐上山而去。 四人一路跋涉攀行,约两柱香的功夫,就来到了山坡上。 李夔放眼望去,见此处地势却是兀地平缓了些,却又正好凭眺远望,将远去的盘蛇谷,尽收眼底。 现在没有雾气摭绕,更是可将盘蛇谷里的官道与草木,看得十分清楚。 这时,那两名放羊娃马四马五,正在收拢羊群,准备下山。 见到又有官府差人上来,二人顿是一愣。 怎么回事,上午官差才来问完,怎么现在又有官府差人来了? 二人发愣之时,李夔已快步过来。 “听说,你二人先前曾见得官府队伍走入这盘蛇谷中?”李夔开门见山地发问。 二人见李夔身材高大,气宇不凡,眼神中便多了畏怯之色。他们迎着李夔逼视的目光,连连点头。 “先前尔等所见,盘蛇谷中出现官差队伍,却是何时?”李夔又问。 他的这个问题,让二人顿是有些犹疑。 马五搔了搔头,犹豫道:“好象,是上午辰时初刻吧。” “能确认吗?” 马四从一旁插话过来:“应该可以。我等每天上山羊,皆是在卯时中刻就上山,就图能来得早些,让羊儿多吃点新生的嫩草。故某等上得山来,差不就是辰时初刻。不过,当时我二人也没有完全留意,若时间有所偏误,还望官爷莫要责怪。” 李夔轻轻一笑:“没事。某等不过是来查访细节,纵有疏误,又岂有见责之理。那你二人再告诉某,官府队伍入谷后,谷中情况到底如何?你等可详细讲来。” 听李夔这般发问,马五抢先道:“这般问题,上午某等不是跟官爷们已说过了么?这官府队伍自入盘蛇谷后,却是一直未见出来,不知所踪呢。” 方炼在一旁插话:“你没听明白么?某等要你二人,将官府队伍如何进入盘蛇谷,又如何消失不见,尽可能地讲清楚。” 听到方炼的话,马五嗫嚅道:“这个么……某等当时,也并未特意去看哩。不过官爷既然追问,那某等细细讲来便是。只不过,若有谬误,官爷却是莫怪。” “当然不怪,尔等尽可直说。” “当时,某刚刚赶羊上山坡,因天时尚早,再加昨夜没有睡好,所以某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看向远处的盘蛇谷。在无意中,某远眺盘蛇谷入口处,透过层层薄雾,可以隐约看到,有一支官府队伍,从东往西,进得这盘蛇谷中。然而,上午天气不好,渐渐雾气越来越重,竟将整个队伍给迅速摭了个严严实实。这般状况下,休说要看清谷里的人物与车马,就是山谷中的灌木杂草,皆是根本不可见哩。” 马五说到这里,马四接过话来:“于是,某等见浓雾锁谷,遂再无心思来看盘蛇谷的情况,只管一心放羊便是。只不过,因为闲极无聊,也偶尔会看看那山谷中,有无甚人走出来。说来也怪,自此之后,直到谷中浓雾消散,整个山谷的官道处,仅有零落的商贾行人过来,而这支官府队伍,竟如凭空消失了一般,完全没了踪影。” “也就是说,你们亲眼目睹了整个官府队伍进入山谷,却一直没见他们出来?”李夔追问了一句。 马四点了点头,却又犹豫地说道:“各位官爷,此事真的甚是奇怪。上午的官差问完之后,某等在此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究竟是发生了何事。难道说,这支官府队伍,竟是在谷中,碰到了摄食人命的鬼怪不成?” 李夔眉头一皱:“此话怎说?” 正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 重新访查 见李夔发问,马四低声道:“官爷可能不知道,在这盘蛇谷一带,早在多年之前,就曾有成精猫鬼出现的传闻。据说呀,这些猫鬼来无影去无踪,还可用浓雾为掩护,偷袭行人,将其掳掠吃掉。某等在想,之所以上午的浓雾会突然加重,而官府队伍又一直未再出来,怕是真被猫鬼给……” “不必说了。” 马四正说得起劲,却被李夔冷冷地打断:“这种无聊之极的鬼神之说,某向来斥为虚妄。尔等就不必多说了。” “官爷……” 马四张了张嘴,李夔却已转头准备离开。 这时,他转头对方炼道:“方帅,这两个放羊娃某已问完了。某等接下来,再去盘蛇谷现场看看。去看看这联接两地的山谷,究竟有何异状。” 方炼点头道:“好啊。某听你安排便是。” 李夔等人下得山来,便向山下的县尉段知言等人,简要说了一下与两名放羊娃的谈话结果。 “这么说,现在要去这盘蛇谷,再去堪查一遍么?”段知言道。 “是的,某等必须重去现场堪查一遍,以求能了解到更多的真相与证据。更何况,现在天时已晚,某等要抓紧时间,赶紧过去。” 于是,李夔与段知言等人离开千阳岭,又一路疾驰,来到了盘蛇谷中。 来到这里,李夔放眼看去,只见这盘蛇谷,前后约长近三里,里面盘折蜿蜒,一条官道从其中曲折穿出,山谷两旁长满了杂草灌木,颇有一种幽深压抑之感。 更兼此时,晚风萧萧,秋虫轻鸣,斜阳渐坠,令人感受到一种说不出的萧瑟与冷凄。 “他娘的,这个鬼地方,曲折多险,倒是个剪径的好去处哩。”不良帅方炼在一旁低低一笑。 他有意活跃气氛,李夔却没有理他。 李夔俯下身去,瞪大眼睛,细细地查看谷中泥路上,那无数道的车辙与足迹。 他这般一看,发现谷中情况果如先前那两名书吏所禀。这车辙马蹄与人足印,痕迹互相叠压,十分混乱,根本就无从分辨。 不过,李夔的脸上,却是没有丝毫厌烦之色,他半躬着腰,从出口开始,一步一踱,一路仔细地向前查去。 同时,他也下了命令。要求一众不良人,同时小心查看官道两旁,看看有无甚有价值的掉落之物。 而县尉段知言与那两名书吏,则跟在队伍的最后面,尾随着他们一路检查。 于是,在这偏西的日头下,李夔与一众不良人,有如一群缉毒的猎犬一般,在这蜿延曲折的盘蛇谷,一路查探而去。 众人渐走渐远,不知不觉,已然查到了靠近入口的位置。 “咦,这里有张碎纸片!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呢。” 这时,一名不良人惊叫起来。 李夔心下一动,他直起腰身,那名不良人已拿着这张碎纸,三步两蹦地来到了李夔面前,将捡来的这张碎纸递给了他。 “李铺长,你看!这张碎纸上所写内容,却是何物?” 李夔接过来,仔细一看,不觉微微皱了皱眉。 这时,跟在队伍后的县尉段知言,见不良人将这张碎纸片交给李夔,亦是急急上前,凑近来仔细一看。 他看到,这张碎纸上,那残余的字迹所写的是:“……劝课农桑,随户人力,胜栽莳桑枣,小户岁十本至二十本,中户三十至四十,大户五十至一百,如能广栽,不限本数,种讫,县令佐吏亲省之计数,得替时交与受代者,仍于历子内批书,省司以为考课……” “咦?这般内容,应是曹府直遗留下来的官吏审核本上之物呢,怎么竟是丢在路旁的草丛中。莫非……” 段知言喃喃自语,忽地瞪大眼睛。 “莫非,是曹府直不甘被抓,不停挣扎,才让这纸片从审核本中被撕碎掉落么?” 他的这句话,立刻得到了李夔的认可。 “段公说得对,应该就是曹府直的审核本上所扯下的纸页。且极可能是在挣扎过程中,掉落在道旁的草丛里。” 李夔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由此可见,方才那两个放羊娃所言确是实情。也就是说,曹府直的队伍,确是已进入盘蛇谷中。但他们在这里,却是不知何因,遭遇了离奇变故,以致突然消失在浓雾之中。” “会不会是那两放羊娃所说的猫鬼啊?”不良帅方炼笑了起来:“十多人的队伍,竟这般神秘消失,除了妖魔鬼怪,谁还能有这般本事。” 李夔亦是一笑:“咳,这般鬼神妖怪之言,不过只是愚哄无知小民罢了,作为茶余饭后之笑谈尚可。某等办案之人,如何可作这般见识。某等且再看看入谷处的其他地方,以及通往他处的诸条小路,查一查有无大批车马的痕迹。某知道你等上午已然查验,但现在既已至此,可再好好检查一遍,以求稳妥。” 他命令一下,一众不良人又开始忙碌开来。 十多个不良人,在盘蛇谷入口处四处检查。 结果不出所料,最终结果亦是如上午所检查的那般,除了一些寥寥脚印外,并无大批车马行过的痕迹。 李夔心下暗道,既然这些小路皆无大批车马行过的踪迹,那由此可见,这府直官曹正铎等人,绝不会是从这些小路撤走的。 那么,他们到底是去了哪里呢? 又或者说,他们到底是遭遇了何等诡异之事呢? 李夔心下沉吟,县尉段知言走了过来。 他低低言道:“某等现在盘蛇谷调查已毕,接下来,又该如何?” 李夔望着远处那轮缓缓西下的斜阳:“现在,还有一处疑点尚未排查。” “是何处疑点?” “就是曹府直等人,昨天歇宿的那家旅舍。” “哦?此处旅舍,先前不良人与这两名书吏皆是查过,并无异常啊?” 李夔轻声一叹:“某只怕,他们行事匆忙,查得还不够啊。所以,某等现在必须还要再去那里,好好地重新查访一遍。” 说到这里,李夔笑了起来:“若有必要,某等今晚就在这座旅舍好好歇住一晚。也许,能找出更有价值的线索与证据呢。”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五章 诡异往事 李夔这句话,自是一锤定音。 于是,一行人乘着夕阳,一路策马东行,来到了凤翔府的柳林镇。 这柳林镇与汧阳相接,亦是在官道边上,交通十分便利。在那两名书吏许奎与胡得全的引领下,一行人顺利来到了柳林镇东边的景顺旅舍。 李夔看到,这座官道旁的旅舍,占地极多,规模颇大,一面高高飘扬的“景顺”店旗,正在晚风上猎猎飘扬。 跟在一旁的书吏许奎,向他低声道:“前天,曹府直之所选择在此处落宿,就是因为此店规模宏大,正好方便队伍歇息。于是,曹府直让大队人马在此歇宿,随即又派了某等赶往汧阳县城,提前去给韦县令报信……”、 李夔听他叨叨介绍,并不说话。 这时,他又看到,从旅舍门口处,一名身着黑绸服,年纪约有五旬,头发花白的圆胖人物,正从门口快步迎出。 见李夔的目光望向此人,许奎又急急介绍:“李铺长,此人便是景顺旅舍的掌柜,姓张,名利财,看样子是他见某等到来,是要来迎接咱们了。” 李夔点点头,随即翻身下马。 这张利财掌柜,一张圆胖的脸上堆着职业性的谄笑,打着呵呵迎了上来,立即连声叫道:“各位官爷,你等复来小店,可是要在小店歇住么?” 县尉段知言迎上前去:“张掌柜,某等重来贵店,却是为了公干,想要在这里,重新调查一下曹府直等人住宿之事。” 张掌柜闻言一愣:“上午不是查了么,怎么现在又来……” 他嘴中喃喃,眼神又迅速地瞟向方炼及一众不良人,仿佛要好好确认一下,这批官差是不是上午的那一拔人。 而张掌柜的目光,很快就和迎面而来的李夔对上。 “这位是……” 面对这位气宇轩昂面目英俊的不良人李夔,张掌柜将他上下打量,一时间不知要如何称呼。 “这位呀,乃是我汧阳县崔家头里的武侯铺铺长李夔。他可是我们汧阳县中极善断案的重要人物呢。此番是某请他过来,要在这里好好调查一下曹府直住店情况。”段知言笑着介绍。 “哦,原来是李铺长,失迎,失迎。”张利财眨巴了一下绿豆大的小眼睛,脸上又熟练地堆起笑容,顺手作了个延请之势:“外面风大,不是说话之地,各位请入里再说。” 入得店来,段知言安排那两名书吏以及一众不良人,俱在旅舍大堂中等候。而他与李夔,以及不良帅方炼三人,则受那张掌柜之邀,来到掌柜房中,看茶叙话。 四人分宾主而坐,各各献茶,李夔便开门见山地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张掌柜,请你告诉某,曹府直他们是何时来此住店的?当时情况又是如何?” 张利财眨了眨眼,脸上一副回忆的神色。 他略一沉吟,便缓缓道:“曹府直他们来小店歇住的时间,是在前天黄昏。听说这位曹府直是奉了节度府之命,前往汧阳县城办公差。他本欲径往汧阳而去,但因为出发时晚了些,便误了时辰,来到小店处时,已是黄昏之际。且这一路行来,因路上风大,天气寒冷,曹府直受了风寒,不便再行。故其决定,且来本店歇住一天,养好身体后,再行出发。” “于是,曹府直与其手下共十来人,俱留于本店歇住。算起来,他们在小店共住了两晚一天。这期间,曹府直请了医师看病,又喝了多碗汤药,精神与身体皆恢复得不错。故到今天凌晨时分,他们一行人结了房钱,复从小店出发,赶往汧阳地界。” 说到这里,张掌柜脸上泛了复杂之色,他扫视了三人一眼,以一种试探的语气对李夔问道:“不过,某上午听闻,说这位曹府直及其手下,在进入盘蛇谷后,竟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这等咄咄异事,实是万难想象。莫非,竟是有甚妖怪作崇,才让……” “此事某等尚在调查,这妖鬼之言纯属虚妄,就不必多谈了。”李夔皱了皱眉,打断了张利财充满好奇的探问之语。 被打断话语的张利财,张了张嘴,一脸尴尬之色。 他搓了搓肥厚的双手,又陪笑道:“唉,这般鬼神妖怪之话语,实是某唐突了。不过呢,各位有所不知,从一个多月前到现在,本店竟是发生了一系列诡异之事呢。” “哦?是何异事?”一旁的段知言瞪圆了眼睛。 张利财低声道:“这一个多月前,有天晚上,某刚刚关店打烊,盘算完毕当日帐目后,正准备上床歇息,忽听得门外有猫叫声声。其声音尖细,状若婴啼,清晰可闻。某心下甚是奇怪,开门一看,却没发现任何异常。某当时心疑,可能不知是哪里来的野猫作怪,在此骚扰鸣叫,遂命小二多加注意,一旦有野猫过来,立即将它赶走,免得影响一众客人休息。” “结果,店中多名小二,一齐反复检查,都未发现有野猫的踪迹。后来,某又让小二去问歇住的客人,他们也说常常听得猫叫,感觉极近,但开门之后,却又寻之不见。某心下大疑,感觉十分古怪。只不过,因为此事虽怪,却并无甚损失,某也没有放在心上。但后来,这怪事可就接二连三地出来了。” “到底是什么怪事?” 张利财轻声一叹:”后来,某旅舍内的钱库,竟时常莫明其妙地被盗,少则百十文,多则三四贯,皆是无故失踪。某怀疑是管钱仓的小厮杜二监守自盗,却又没有证据,只得将他狠抽了一顿后,把其赶出旅舍。此后,某决定自行掌管旅舍钱库,不让他人经手。结果万万没想到,饶是如此,这钱库中的钱财,犹是隔三差五地莫名其妙丢失,把某气得那叫一个肝火腾旺,寤夜难眠。” 说到这里,张利财脸上,竟泛出一丝淡淡的忧伤:“某见这钱财亲自掌管,犹是这般丢失,心下既痛惜得不行,亦知道是自己确实错怪了管钱的小厮杜二,遂有心将他重新请回旅舍。没想到,某方动此念,在次日傍晚,这小厮杜二竟又莫名其妙地潜回旅舍,然后悄悄吊死在了旅舍槽马房中。”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六章 流言暗涌 张利财这句话,让整个房间的气氛,顿是为之一滞。 “你说什么?那被开除的小厮杜二,竟然又返回旅舍上吊自杀?”县尉段知言一脸怔然:“那官府可曾查到,此人之死,到底是何原因么?” “咳!这等无头之案,哪里能查得到!” 张掌柜长长一叹:“那一日,天时尚早,某也是刚刚起床不久,才到大堂,还未曾坐下歇脚呢,忽有喂马的奴儿,一脸张惶急急地跑来,向某禀颤声禀报。说他当时正准备将关在此处的马驴,牵往旅舍外面的租赁架,却忽地发现,昏暗的烛光映照下,那槽马房的中央房梁上,好象有什么东西在晃荡。他凑近一看,发现这晃荡之物,竟是一具上吊的尸首!奴儿见状,顿是吓得魂不附体,立即连滚带爬地跑来向某禀报。” “某听得此言,亦是大惊失色,吓得几乎当场跌倒。某遂立即叫上几名伙计,一齐去槽马房中查看。结果一入得房来,见到昏暗烛光下,那悬在房梁中央的那具尸首,瞪大双眼,舌头吐出老长,犹在上面一晃一荡,骇得某几乎又当场昏厥。” 张利财说得口渴,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又继续道:“某连忙下令,让那些伙计将这具尸首赶紧先放下来。然后,众人上前,七手八脚地将尸首取下,就着烛灯一看,某顿是又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时候众人才发现,这悬梁自尽者,不是别人,正是前段时间被某赶出旅舍的管钱小厮杜二!当时众人见此情景,尽皆骇然,一时间竟皆是愣在原处,不知所措。” “后来,某才反应过来,遂不敢耽搁,急急亲自赶往凤翔府城报官。然后,节度府便派了不良人前来调查,结果查来查去,只查出杜二确是死于自杀,却搞不清他到底是何起因而死。于是,某只得自认倒霉,赔了那杜二家中一大笔钱,方将此事平揭过去。再后来么,便有那嚼舌之人,将各种流言给传开了去。” “有人说,这杜二被某开除,他心怀不满又无处可去,为了报复及讹钱,便偷偷自缢于旅舍之中,以求讹出一笔丧葬费来,让某破个财。还有人说,杜二之所以会突在莫名其妙地在槽马房中自杀,并不是特意为了讹钱,而是受了猫鬼的蛊惑……” “猫鬼的蛊惑?这是什么话?”县尉段知言眉头大皱。 “段县尉,当时那传言说,那猫鬼控制了杜二的神智,才引诱他去槽马房自尽的。还有些人说什么,猫鬼能吸食人之内脏心肝,造成令其难以忍受的痛苦,才迫使受害者自尽以求解脱。咳,一时间呀,说什么的都有呢。” “这么说,你等都认为是真有猫鬼作崇么?”一旁的不良帅方炼插话道。 “可不是咋的!” 说得起劲的张利财,一听方炼这话,便立即嚷道:“李铺长,某与店中一众伙计,皆是这般作想。想想那杜二死前,旅舍的钱财无缘无故,连连被盗,竟至于连某这个掌柜亲来看管,都防范不住。可见这猫鬼妖物确是存在啊,不然的话,怎么解释这般异状?而后来,这猫鬼越发厉害,便开始吞噬人之身体,控制人之神智,这才导致杜二无缘无故悬梁自尽……” “好了!你不用再说了!” 见这掌柜张利财越说越离谱,李夔毫不客气打断他的话:“某说过,这般鬼神之谈,实是太过虚妄。再多谈下去,又有何益。张掌柜,你且带某等去看看那曹府直所住的房间吧。” “这……” 谈兴正浓的张利财,被李夔打断话语,脸上顿时满是尴尬之色。 不过,他只得讪讪笑道:“好啊,各位若想去看看曹府直所住之房间,某现在便带各位前去。” 接下来,众在张掌柜的带领下,众人来到旅舍二楼,转了一个弯角,便来到一间宽阔的大房间外。 此时,虽然已渐渐天黑,房中却已点燃了多盏烛火,照得整个房间灯火通明。里面的物品与家具,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不良帅方炼咂了咂嘴:“不错嘛。此房阔大宽敞,房中诸物摆放得整整齐齐,看起来十分整洁舒心呢。” 张掌柜立即接话:“那是自然。曹府直乃是节度府要员,身份尊贵,自当要住本舍最好的客房。自前天晚上起,曹府直就一直居于此间。然后在此休息看病,调养身体。一直到今天凌晨,才退房离开……” 在张利财叨叨介绍时,李夔已走了进来,在房间中仔细地探查。 他那一双英目,有如锋锐的刀片,将房间中的物品与床铺,仔仔细细地剃过了一遍。 在把整个房间详细地检查了一遍后,李夔重新来到了张掌柜面前。 “李铺长,你可全部检查完了?”张利财谄笑道。 李夔点了点头:“检查完了。” “哦?可发现有何异常么?” “暂时没有。不过某有件事,想求张掌柜准允。” 张利财一愣,立即回道:“李铺长有何要求,尽可直说。只要某能办到,一定尽力。” 李夔一笑:“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某希望今天晚上,张掌柜能让某等几人,一齐住于此处,也让某等好好体会一下,这间曹府直曾住过的大房,究竟是何等滋味。” 李夔这个要求一提出,张利财顿是一愣。他迅速点头道:“这点小事,何足挂齿。各位若要住于此处,尽可自便。而且,因为各位是特意来小舍办案,故今晚的房费与饭钱之类,亦皆免了。” “不可不可。”县尉段知言摇头道:“某等歇住吃饭之费用,皆按平日价格计算便是。张掌柜做生意也不容易,所有费用照收便可。” 随后,段知言等人离开房间,下楼就餐。 包括李夔在内一众人等,为了探查此案,皆是整整一天都未曾进食,此时皆是肚饿得紧。 很快饭菜上齐,各人顿是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 只有李夔还刻意保持着从容的吃相,烛光映着他微皱的眉头,没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