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守夜人》 正文 第一章 致命的故事 夕阳下,狂风起。 漫天沙尘在废弃的烽堡上空乱舞,掀飞了帐篷,卷起篝火砸向破旧的马槽。 一匹黑马被火星烫了个正着,吃痛受惊,猛地挣脱缰绳,扬蹄狂奔,眨眼间消失在沙暴中。剩下的两匹仿佛受到鼓励,拼命地嘶叫着,围着缰绳一头系着的马槽乱转。 瀚海的风真会杀人,能把人卷起来抛到几里外,摔个粉身碎骨。 几息前还围坐在枯井边烤火的几个胡人,顾不上去追跑掉的黑马,有的顶着风把之前卸下的货物使劲儿往土墙下拖,有的忙不迭去牵正趴在地上打瞌睡的骆驼。 土屋里,挎着弯刀的胡人听到外面动静,跟正在铺毯子的灰衣少年叽里咕噜交代了一句,便飞快地系上布巾捂住口鼻,拉开门冲了出去。 肆虐的风裹夹着砂石呼呼钻了进来。 灰衣少年猝不及防,被风沙呛了个正着,连裹头的黑巾都被吹掉了,连忙用身体死死顶住把栓上。 阴暗的墙角里一双眼睛紧盯着他:“你咋也把头给剃了,你是和尚?” 灰衣少年掸掸身上的尘土,走过去打开气死风灯的罩子,轻轻拨了下里面的灯芯。随着昏暗的灯光,一张跟灰衣少年有着几分相似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他头戴一顶怪异的宽沿高顶牛皮毡帽,身穿一件黑色皮裘,青稚的脸上满是尘土,把眼眸衬的格外明亮清澈。尽管被捆的结结实实像个大粽子,却给人一种与年纪和其处境格格不入的气定神闲。 “你才是和尚呢。”灰衣少年俯身摘下皮裘少年的帽子,好奇地把玩起来。 “我不是和尚。”皮裘少年笑了笑,问道:“喜欢吗,喜欢送给你。” “不是和尚你为何剃头?”灰衣少年轻轻拍掉帽子上的尘土。 “头发留太长容易生虱子,不如剃掉。” “原来如此。” “你又为何剃?” “因为你剃了,所以我也要剃。”灰衣少年最恨权贵,见皮裘少年都沦为了阶下囚还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又来了句:“之前不知为何要剃, 现在知道了, 多谢。” 皮裘少年惊问道:“你在学我!” 灰衣少年抬起胳膊,摸着剃掉之后不大习惯的头,反问道:“韩平安, 你不觉得我们很像吗?” “咦,你不说我真没在意, 是有那么点像, 不过也只是有那么点像。” “放心, 会越来越像的。” “此话怎讲。”韩平安疑惑地问。 灰衣少年戴上韩平安那顶怪异的毡帽,认真地说:“你快死了, 等你死了,我便是韩平安。” 韩平安愣了愣,惊诧地问:“你想杀了我, 然后冒充我?” 灰衣少年点点头, 目光看向韩平安的皮裘, 心想这件皮裘一定很值钱。 “别看了, 你就算把小爷的皮草扒下来换上也不像!”韩平安没想到会遇上这种事,又强调道:“还有口音, 生活习惯,连走路姿势都不一样,简直漏洞百出, 你就不怕被人看出破绽。” “言之有理,好在你是个疯子, 在叶勒城既没朋友也没亲戚。平日里人家都懒得搭理你,又怎会注意这些。当然, 我也会小心的,进城之后少说话多装疯, 等过上一年半载,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你们这是打算玩谍战?” “什么谍战……” “说了你也不懂。”韩平安艰难地挪动了下身体,好奇地问:“你今年多大?” “十六,比你大一岁。” “属羊的,话说你是不是我爹在外面生的娃,不然我们不会长这么像。没想到,真没想到,我那个浓眉大眼的老爹竟这么风流,不但背着我在外面养小三,还给我生了个同父异母的哥哥。” 什么浓眉大眼? 什么小三? 灰少年微感惘然,暗忖此人果然如传说中那般疯疯癫癫。 “我晓得你为何要铤而走险了,一定是我爹提上裤子不认人,不管你们娘儿俩死活,害你落草为寇成了马贼。但这不关我的事,冤有头债有主,你应该去找我爹。” “……” “可就算我爹对不住你,你也不能撕票。要知道血浓于水,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你要是杀我,那就是手足相残!”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灰衣少年直勾勾的盯着他,真跟不上他那跳跃的思维。 “哥,相煎何太急啊,别杀我好不好?我今年才十五,还没娶婆娘,都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儿。早晓得会这样,就应该早早答应六叔。他家闺女虽是胡姬所生,长得像胡姬。可灯一吹,往被窝里一钻, 跟我们秦人女子没啥两样。” 死到临头居然想着女人, 真是没心没肺。 难怪叶勒城里的人都叫他“韩三疯”, 难怪他家奴仆都在背后叫他“疯少爷”。 灰衣少年不想再听他胡言乱语, 打断道:“韩平安, 你想多了,我们只是相貌有几分相似。我有爹有娘,与你家没半点关系。” “你不是我爹在外面生的娃,这么说我爹得罪过你?”韩平安下巴有点痒,低头在捆着自己的麻绳上蹭了蹭。 “没有。” “那就是图财了,你想杀了我,好冒充我去继承我爹的财产。” 韩平安想了想,又摇摇头:“可我那个没出息的老爹为官清廉,本来就没几个俸禄,而且他这些年的俸禄都被我挥霍差不多了。即便他偷偷攒了点私房钱,也轮不着你去继承。要晓得我是庶出,上面还有大郎二郎呢。” 疯子就是疯子,所思所想与常人果然不一样。 灰衣少年大开眼界,不禁笑道:“我也不是图你家的钱财。” “那你究竟图啥?”韩平安一脸茫然。 “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你该不会是大食的奸细吧,想冒充我混进城,刺探我大秦军情!” 灰衣少年懒得再跟一个疯子废话,俯身拿起布袋,从袋里掏出一个馕饼,撕下一小块塞进嘴里,细嚼慢咽。 韩平安有些焦急,追问道:“就算我在叶勒没啥亲戚好友,你假扮我别人看不出破绽,但我爹一定能看出来。你不怕被我爹看出破绽,把你脑袋砍下来挂城门口?” “你爹自然能看出来,毕竟你是他儿子,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你们不光要杀我,也想杀我爹!” “你们父子不死,我怎么做韩平安。” “我爹也被你们给绑了?” “这倒没有,不过他肯定活不过明天太阳落山。”灰衣少年吃完嘴里的馕饼,跟拉家常似的说:“韩平安,其实你运气不算坏。至少你娘死的早,别的亲人又都在洛州老家,不然死的就不只是你们父子俩,而是死全家了。” 死全家,在边关真算不上什么。 但从一个十六岁的半大小子嘴里说出来,并且说的如此理直气壮,真让人毛骨悚然。 韩平安没想到他这么毒辣,愁眉苦脸地说:“我不想死,我就想平平安安过日子。连我爹都是这么想的,不然也不会由着我混吃等死,更不会给我取名平安。” 灰衣少年淡淡地说:“可这里是西域,这儿是瀚海,不是平安过日子的地方。” 瀚海不是海,而是一片荒原。 战时,这里是大秦与西域各部大军厮杀的战场。 平时,这里是大秦与大食、吐蕃以及葱岭那边的突厥、突骑施各部的军事缓冲区。 这儿没有官府,没有王法,没有城邦村庄,也没百姓,只有烧杀抢掠的各族亡命之徒。 正直善良的人在这里根本活不下去,只有大奸大恶之徒才能在这里生存。连往返于大食、西突厥和吐蕃诸部的粟特商队,一进入瀚海都会凶相毕露,只要见着落单的人便会毫不犹豫冲上去劫掠。 “瀚海是不大太平。” 韩平安点点头,旋即话锋一转:“其实,我不是头一次来瀚海玩,也不是头一次被绑。想不想知道我上次是怎么被绑,又是怎么脱身的。” 灰衣少年喝了一口水,笑问道:“想拖延时间?” “担心我跑?” “你跑得掉吗?”灰衣少年看了看他身上的绳子,想到要假扮他就要对他多一些了解,又笑道:“说来听听。” “那是五年前的八月,我刚随我爹从龟疏来叶勒,一个胡商说有人抓了一窝狼崽,我很好奇,想买来养着玩玩,看能否驯服,便叫上李二出城去寻。结果遇上个边军逃卒,他带着个比我大点的娃,干净利落地把我和李二给绑了。” 韩平安舔舔嘴唇,接着道:“他们用刀架在我脖子上,但没要我的命,也没要钱,甚至没抢我的水和干粮,只跟我要五张衙门的海捕文书,就是带画像的那种悬赏缉拿告示。” “要海捕告示做什么?”灰衣少年鬼使神差地问。 “我当时也纳闷,可保命要紧,便让李二赶紧回去找。说起来李二就是个蠢货,我当着那个逃卒自然要说不能惊动我爹。可他回去之后真没告诉我爹,就这么傻乎乎跑到城门口偷偷撕下几张海捕告示去赎我。” “你那个奴仆是够蠢的,后来呢。” “没曾想那个逃卒言而有信,一拿到海捕告示就放了我。后来问我爹,才晓得他之所以要海捕告示,是想将功赎罪。” “怎么将功赎罪?” “因为天正十二年,中丞大人……也就是管我们安西四镇的节度使,得知叶勒镇有不少逃卒,还有些边军作奸犯科,事后都逃进瀚海。此风不可长,中丞大人震怒,当即谕令有悔过之心的逃卒逃犯将功赎罪,只要捕杀五个逃犯逃卒,之前所犯的事便可既往不咎。” “明白了,那个带着娃的逃卒是想用人头换法外开恩。” “你明白个啥!”韩平安瞪了他一眼,解释道:“要知道那可是五个大秦逃犯逃卒的人头,不包括瀚海上的马贼和那些在我大秦犯过事的胡人,也就是说不能随便砍几颗人头滥竽充数。” 西域自然是大秦的,但西域主要是胡人,真正的秦人并不多,大秦的逃犯逃卒更少。 想在气候环境如此恶劣、地域如此广袤,人心如此险恶的瀚海,找到五个并砍下五颗大秦逃犯逃卒的人头,想想真不是一件容易事。 灰衣少年醍醐灌般反应过来,沉吟道:“想凑够五颗人头,少说也要杀五十个马贼。” 韩平安感叹道:“何况杀人容易,想活下来却很难。” “讲完了?” “没呢。” 韩平安微微一笑,不缓不慢地说:“过了一年,我都把那事给忘了。突然有一天,一个十三四岁的娃,举着一卷海捕告示跪在城门口。身边搁着五颗人头,还有一些能证明人头身份的腰牌、刀盾和弓箭之类的东西。” “他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眼神呆滞,身上血迹斑斑。可能那些人头没处理好,有好几颗都腐烂了。也可能很久没洗过澡,身上臭烘烘的,连在战阵上砍人不眨眼的斥候都不愿意靠近。” 灰衣少年禁不住问:“那个逃卒的儿子?” “嗯,不仔细看,我差点没认出来。” “再后来呢。” “我认出了他,确切地说是她。” “什么他不他的?” “她不是那个逃卒的儿子,而是那个逃卒的闺女。可能瀚海上的人太坏,她爹担心被马贼看出她是个闺女,便让她穿的像个男娃,以至于我被他们父女绑时都没看出来。” 疯子显然为活命试图拖延时间,不过讲的这个故事挺吸引人,灰衣少年暗自发笑,但嘴上却问道:“再后来呢。” 韩平安轻叹口气,凝重地说:“我不只是认出了她,也认出她身边的一颗人头。后来去辨认人头的一个校尉也认出来了,竟是那个逃卒的,也就是她爹的。” “她杀了她爹!” “我爹盘问过,她就是不开口。究竟她爹是怎么死的,全被瀚海上的风沙给掩埋了,她不说谁也不晓得。” “那你爹让她进城了吗?” “她拿着海捕告示带着五颗逃犯逃卒的人头回来的,况且她爹是逃卒,她又不是逃卒,我爹没理由不让她进城。只是……只是像她这样的不祥之人不大好安置,虽然我们叶勒镇最缺的便是女人,但没人愿意收留,也没人敢娶她。” “她连她爹的头都敢砍,换作我,我一样不敢娶。” “事实上她不只是砍下了她爹的头,另外几个逃犯逃卒的头,估计有一半是她跟她爹一起砍下来的。至于别的马贼……在瀚海逃亡的那些年,她和她爹一起不晓得杀了多少。” 灰衣少年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的女子,微皱起眉头:“她敢杀人!” 韩平安很认真很严肃地确认道:“她不只是敢杀人,而且很会杀人。” 这个故事有点诡异,灰衣少年不想再听,冷冷地问:“讲完了?” “没呢,还有大结局,这个大结局跟你也有点关系。” “什么大结局,与我又有何干。” “当然有关系,因为我收留了她,她现在帮我杀人,并且就在你身后。”韩平安像看白痴似的看着他,似笑非笑。 灰衣少年怵然一惊,下意识回过头。 赫然发现一个脖子里挂着一个看着像眼罩之类东西的黑衣女子,不晓得什么时候悄无声息进了土屋,宛如鬼魅般站在身后。 然而,他都没看清黑衣女子的相貌,甚至都没来得及呼喊,头已被黑衣女子抱住了。 紧接着,脖颈处一凉,鲜血喷溅而出! 他根本来不及感受痛苦,眼神中全是发自内心的恐惧。 正文 第二章 不能再躺平 灰衣少年很想说话,但他永远说不出来了。 韩平安很想避开他那宛如井喷正在四溅的鲜血,却因为被捆的像颗粽子避不开,就这么静静地跟他对视着,脸上露出轻蔑戏谑的笑容。 黑衣女子猛然想起少爷有洁癖,急忙把灰衣少年往边上一推,连刀上的血都顾不上擦,赶紧过来帮着割绳子。 韩平安关切地问:“隐娘,没受伤吧?” 黑衣女子怔了怔,心中涌起一阵暖意,低声道:“没有。” “没有就好。”韩平安想想又问道:“李二呢,李二和三妮儿呢?“ 名叫隐娘的女子解开绳子把他扶站起来,犹豫了一下说:“死了,都死了。” 早料到几个仆人凶多吉少,但亲耳听到韩平安依然一阵心酸。 他阴沉着脸一连深吸了几口弥漫着血腥味的空气,揉着手腕,抬腿猛踢着倒在血泊中的灰衣少年,咆哮道:“你个小王八蛋,你个蠢货,比李二都蠢。也不用脑子想想,小爷只是疯又不傻,都因为出来玩被绑过一次,再出来能没点防备?敢杀小爷的人,小爷让你碎尸万段!” 隐娘深知他并没有把李二等人当下人,而是当作亲人,能理解他此时此刻的心情。 可她又不晓得该如何劝慰,只能捡起一件衣裳,拉住他,默默地帮他擦拭皮裘上的血渍。 想到这帮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混蛋,不但杀了自己的忠仆,还想杀老爹,韩平安很快冷静下来,低声问:“隐娘,你也太沉不住气了,为何急着杀他。” “他要杀你。” “想杀我的人是该死,可现在人都死了, 死人不会说话, 你让少爷我怎么盘问, 怎么搞清他们的来路。” “外面有个活的。”隐娘扔掉满是血污的衣裳,从怀里掏出一块手绢,俯身捡起水囊, 拨出塞倒水把手绢沾湿,帮着他仔细擦拭。 “这就好, ”韩平安斜看着已不再动弹的灰衣少年, 嘀咕道:“即便杀也用不着割喉这么血腥, 太残忍了。” 隐娘抬起头,眼神中带着几分不满。 韩平安挠挠头, 悻悻地说:“好吧,我的要求是有点高。不过这都是为你好,你个女孩子家家的, 不管做什么都应该温柔点, 总这么粗暴, 以后怎么嫁人。” “……” 伺候保护了他四年, 隐娘对他太了解了,早习惯了他总喜欢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跟没听见似的捡起帽子递给他,然后蹲下身翻拣起灰衣少年和那个胡人的东西。 “还好,我最喜欢的牛仔帽没沾上血。”韩平安接过帽子掸了掸, 顺手扣到板寸头上。 “少爷,有钱。”隐娘翻出一个钱袋, 回头递了过来。 韩平安接过钱袋打开一看,里面全是价值最坚挺的萨珊银币, 下意识掂了掂,估摸着有四百多银钱, 黯然道:“如果李二和三妮儿活着,这钱就可以交给他们,让他们去多买点米,咱家正好快没米了。” 他不但有洁癖,而且对吃也很讲究。 不喜欢吃粟米,也不喜欢吃青稞面,连白面都不爱吃,只吃稻米。 然而,西域不种水稻,即便种收成也不好,所以稻米极为昂贵。连白云寺的高僧和叶勒王平日里都不怎么舍得吃,只会用来待客。 他倒好,竟把白米饭当作一日三餐,平日里还把同样很贵的上好葡萄酿当茶水喝,这个家都快被他吃穷了。 但他现在想的显然不是吃,而是从小把他带大的忠仆李二和伺候他的胡女三妮儿。 隐娘暗叹口气,在灰衣少年身上擦干手,站起身道:“只有一把刀,几件衣裳和一点干粮,没过所,没别的了。” 所谓的“过所”就是大秦颁给胡商的通关文书。 大食或其它地方来的胡商想进入大秦境内,必须先找边军申领过所。 一共多少人,多少匹驮马,运了多少货物,带来多少打算贩卖的奴婢,均要一一登记在册,且要交纳商税。 没人敢偷税漏税,更没人敢不申领过所。 因为从叶勒城到安西都护府治所龟疏城,从龟兹城到北庭都护府境, 再到瓜、肃、甘、凉等州去长安的这一路上,大秦在关隘之地设有无数守捉城、戍堡、烽燧和驿馆,每到一处都要勘验,并在上面注明几月几日抵达何处的。 “没过所,怎么查他们的来历。”韩平安微蹙起双眉。 隐娘抬头道:“少爷,我去外面瞧瞧。” “顺便把那个活的押进来。” “哦。 隐娘应了一声,开门走了出去。 “我与世无争,就想好好享受生活,做个安静的官二代。你们倒好,竟然来招惹我,真是人在家中坐,事从天上来。想杀我也就罢了,还杀我的仆人,甚至想杀我爹。我爹人不错,你们居然连他都想杀。” 韩平安拿起灰衣少年的短刀,又恨恨地说:“这不是他死了没人赚钱给我花的事,而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看来不能再躺平了,这是你们逼我的。管你们什么来路,只要让我查到,看我怎么收拾你们,就算是皇帝老儿,我也要舍得一身剐把他拉下马……” 他着说着,面目狰狞,额头青筋凸显。 隐娘去而复返,不禁愣了楞,但很快缓过神。作为一个九死一生活下来的人,她能体察韩平安此刻的情绪。 “人呢?”韩平安回头问。 隐娘像犯了多大错似的低下头,苦着脸道:“死了,少爷,我那会儿只是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没想过杀他,看着像是服了毒。” 她虽然很会杀人,但终究是个没怎么念过书,不怎么会玩心眼的女子。 何况她那会儿要在不惊动灰衣少年的前提下,对付四个彪悍的胡人。其中两个一看就晓得是身手不错的武士,她根本没时间多想,韩平安自然不会怪她。 “死就死了吧,反正他早晚要死,有没有找到过所。” “有。” “有就好。” 韩平安接过凑到气死风灯下看了看,不由轻叹口气。 隐娘忐忑地问:“少爷,咋了?” 韩平安无奈地说:“这是大食那边的关文,不是咱们这边的过所。并且是那三个胡商的,上面没写这小子,也没那个动手绑我的胡人。” “那咋办?” “有没有别的东西?” “有钱,香料,宝石,还有几大袋看着像染料的货物。” 韩平安回想了下事情的经过,斩钉截铁地说:“隐娘,这儿你别管了,赶紧骑马回叶勒,告诉我爹今天发生的一切。” 隐娘担心地问:“我走了,你咋办!” “他们说我爹活不过明天太阳落山,也就是说他们很可能会在明天对我爹下毒手。” 韩平安顿了顿,抽丝剥茧地分析道:“我爹明天要去哪儿,要办理什么公务,连我这个儿子都不晓得,他们是怎么晓得的?而且我平时不怎么出城,他们又是怎么晓得我今天要来瀚海,并且在路上设埋伏的?” 隐娘惊呼道:“城里有奸细!” “我爹的处境很危险,你赶紧回去报信,一定要快。而且要悄悄的,别让太多人看到。” “可你呢。” “我不像你没什么人注意,我目标太大,一回去就会惊动城里的内鬼。” “少爷,我不放心……” “什么少爷,我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个少爷就做不成了!” “可老爷让我护你周全,你要是有个闪失,让我咋跟老爷交代。” 她很犟,不然也练就不出一身杀人的本事。 韩平安意识到想让她先回去没那么容易,摸着下巴问:“这是什么地方,离白马滩远不远?” 隐娘盘算了下,抬头道:“在白马滩南边十五六里,离白马滩不算远。” “那我们先去白马滩,看看苏达素石有没有到。要是他到了,我就跟他在一起,你回城报信。” 想到他这次出来就是找西边朋友玩的,而他那个从西边来的酒肉朋友不是省油的灯,确实能保证他的安全,隐娘一口答应道:“行,外面有马,赶紧出发。” 沙暴来的快,去的也快。 二人翻身上马,系上布巾捂住口鼻,抬头看看星辰,确认方向扬鞭疾驰出废弃的烽堡。 蹄声在寂静的夜里如同鼓槌重重的敲打战鼓,把脚下的沙土踩踏的片片碎裂。 隐娘紧攥着缰绳,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一边策着马喊道:“少爷,少爷!” “又咋了?”韩平安踢踢马肚子,追了上来。 “等见着老爷我怎么禀报?” “把刚刚发生的事告诉他,他晓得该怎么办。还有,你回去之后不要再回来,一定要保护好我爹。” “要是……要是老爷已经……已经……” “放心,我爹应该没事,他也不能有事。他要是出了事,谁赚钱给我们花,谁赚钱养我们啊。” “这倒是。”隐娘觉得少爷的话非常有道理,想想又说道:“少爷,还有件事。” “啥事?” “以后能不能别再跟人家说我和我爹的事。” “不好意思,刚才揭你伤疤了,不过那是迫不得已。你晓得的,少爷我不太会骗人,也不太会讲故事。不说你的事,怎么拖延时间,又怎么转移那小混蛋的注意力。” 隐娘真不想再提以前的事,不快地嘀咕道:“什么不会骗人,少爷你最会骗人了,连皇帝都骗。” “你的脑袋怎么一根筋,跟你说过多少次,凡事看破不要说破!” 韩平安瞪了她一眼,想想又理直气壮地说:“况且我那不是骗人,我只是骗钱。我要是不骗点钱,就凭我爹那点俸禄,你能天天有香喷喷的大米饭吃,能天天有葡萄酿喝?” 隐娘被问住了,悻悻的低下头,不敢再顶撞。 因为大米饭真的很好吃,葡萄酿真的很好喝,连他手把手教李二烧的菜都很好吃。 正文 第三章 疯子的朋友 白马滩,位于一条清澈的小溪边。 早前商队大多从叶勒城出发,沿不忍岭、青山岭,经剑末谷翻越葱岭去极西之地,而他们在翻越葱岭前都会来此扎营歇脚。 那会儿也是大秦国力最强、兵锋最利的时候,在瀚海设有剑末戍、青山戍、青岭戍等戍堡和速独烽、花泉烽等烽燧,都归葱岭守捉城的守捉使管辖。 隐娘刚刚大开杀戒的那个小土堡,便是瀚海商路最繁忙时大秦设置的烽燧。 如果没有废弃,会有一个烽帅领着五六个烽卒屯田驻守。 可惜后来葱岭那边的几个属国不是勾结曾经的白衣大食,就是勾结吐蕃和西突厥各部叛乱。 大秦挥师征讨,打着打着,把瀚海的这条商路给打废了。导致现在往返于大食和大秦的商队,大多从葱岭北边的热海走。 大秦也因为国力不如当年,放弃了对葱岭那边几个小国的宗主权,整个西域防线一再收缩,不知不觉竟收缩了几百里,已收缩到了叶勒城。 整个安西都护府也只剩下叶勒、龟疏、于兹和碎阗四个军镇,连内附的胡兵在内,广袤的安西都护府境内仅有三万多将士驻守。 一退再退,最多再过百年便会全境失守。 虽然不属于同一个时空,但历史的步伐何其相似。 所以每次来此,韩平安都不胜唏嘘。 可大厦将倾,不是他一个人所能力挽狂澜的,干脆今朝有酒今朝醉,好好享受人生。 “少爷,有人!” “啊……” “前面有篝火。” 马贼一般不会来这一带,但隐娘不敢大意,勒住缰绳,缓缓拔出刀。 韩平安抬头望去,果然发现远处有火光。 这时候,一个宏亮的声音从风中飘来:“一首肝肠断!” 那人说的虽是大秦官话,口音却怪怪的,并且带着几分生硬。隐娘听出是友非敌,手中的刀缓缓归鞘。 韩平安则露出了会心的笑容,扯着嗓子回道:“天涯何处觅知音!” “自个儿人,放下刀箭。” 一个黑影从杂草中直了起来, 用突厥语下了一道命令, 随即迎了上来, 用生硬的大秦官话哈哈笑道:“疯子,我以为你不来了呢,怎么搞到这会儿……不对, 你身上有血腥味儿,出啥事了。” “你属狗的, 连这都能嗅出来。” “狗是狼的后代, 我是狼的后人。有没有血腥味, 我自然能嗅出来。” “听上去好像有点道理。”韩平安翻身下马,摘下蒙在脸上遮挡风沙的布巾, 苦笑道:“路上遇到四个刺客,因为找你比比扣,老子的小命差点都丢了。” 黑影给他来了个热情的熊抱, 拍着他的后背, 抬头看了一眼仍在马背上的隐娘, 半开玩笑地问:“连疯子都想杀, 谁这么没出息。” “不知道什么来路。”韩平安受不了他身上的味儿,使劲儿把他推开。 借助月光, 能依稀看清了黑影大汉的脸,黝黑黝黑的,还戴着两个耳环。 隐娘紧盯着这个名叫苏达素石的那雪部小王子, 心道突厥人就是比秦人彪悍。他年纪明明跟少爷一样大,却生的五大三粗, 整个儿一彪悍的武士。 平日里总是跑前跑后的李二不在,三妮儿那个水灵的丫头也没来, 疯子身边只剩下一个平时不怎么说话的丫鬟…… 苏达素石意识到好兄弟不是在开玩笑,低声问:“那几个刺客呢?” “死了。”韩平安深吸口气, 补充道:“那些刺客不光想杀我,也想杀我爹。” 苏达素石楞了楞,急忙道:“不关我父汗的事!” “你那么多兄弟,你是最不受宠的一个。你父汗真要是想派人刺杀我爹,这么机密的事他能告诉你?” “谁说我不受宠的,我父汗现在对我可好了。我父汗就算想跟你们大秦开战,也会在战场上砍你爹的头,不会用刺杀这么下作的手段。” “如果是你父汗做的呢?” “没有如果,肯定不是。”生怕好兄弟不信,苏达素石又急切地说:“再说你爹只是个文官,又不是那个啥子金吾卫大将军,也不是那个啥子中郎将,就算我父汗想派死士去刺杀,怎么也轮不着刺杀你爹呀。” “确实不太像你父汗做的,你父汗没那么聪明。”韩平安点点头。 “你是说我父汗是个白痴,是个蠢货?” “我没说,这话是你说的。” “疯子,你再说我父汗,我生气了。” “好,不开玩笑了,说正事,你一共带来几个人。” 苏达素石脱口而出道:“十二个。” 韩平安回头看了看仍在马背上的隐娘,转身说道:“先挑四个人,帮我送隐娘回去。” 葱岭对面的突厥不是安西境内对大秦俯首称臣的突厥,他们都是大秦的死敌! 不管咋说隐娘也是大秦边军之女,对翻越葱岭过来的突厥人自然不会有好感。不等突厥小王子开口, 就不假思索地说:“少爷,我不要人护送。这一带我熟,我不会有事的。” “听话, 让苏达派人送。我爹如果有啥交代, 到时候还可以让他们帮着传话。” “传话……少爷, 你不打算回去?” “城里太危险, 我暂时不打算回去。而且我要先搞清楚情况,看能不能给那些躲在暗处的内鬼来个将计就计。” “怎么将计就计?” “他们能找个人来冒充我,我为何不能反过来冒充那个小王八蛋!” 玩心眼隐娘真不在行,见韩平安决心已定,只能点点头。 苏达素石捏着下唇吹了声口哨,只见十来条黑影翻身上马,从身后疾驰过来。 苏达素石当着韩平安二人的面,用突厥语交代了几句。 韩平安也走到隐娘身边交代了一番,目送走隐娘和四个突厥骑士,随即抬起胳膊,指指来时的方向: “苏达,往那边十五六里,有个废弃的烽堡。想杀我的四个刺客都躺在那儿,还有几头骆驼和一些货物。你派几个人去帮我把那四个刺客的尸体处理干净,顺便把骆驼和货物带回来。” “行。” 苏达素石又交代了几句,三个突厥骑士应了一声,扬鞭而去。 正文 第四章 玩的就是心跳 办完正事,韩平安把马缰交给留守的一个突厥骑士,从苏达素石手中接过水囊,一起来到篝火边。 火堆上正烤着一只羊,油滴在火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诱人的肉香随之弥漫。 苏达素石递上一把割肉的小刀,好奇地问:“疯子,那四个刺客想杀你们,结果被你们给反杀了?” “几个小瘪三而已,顺手把他们解决了。” 死了两个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忠仆,韩平安实在没心情吃烧烤,放下小刀,举起水囊又喝了一口,习惯性地评点起来:“这葡萄酿跟谁买的,闻起来挺好闻,但喝起来不太能喝,有股猫尿味儿。” 苏达素石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他了,知道他不是个疯子,而是个如假包换的吃货。转身捧来一个酒坛,轻轻放到他面前:“尝尝这个,看看这个怎么样。” 韩平安拍掉封口的泥,撕掉坛口的油纸,抱着坛子喝了一口,回味了一下说:“这个还行,有点颗粒感,涩度也适中,只是太甜。” “这都是从我父汗王帐里偷出来的,都是好酒!” “啥子父汗,你又不是没去过长安,你父汗的吃穿用度在我们大秦,恐怕连一个县令都比不上,他能有啥好酒。” 苏达素石无言以对,嘟囔道:“什么臭毛病,真难伺候,以后再比比扣, 你自个儿带酒!” 韩平安人如其名, 平平安安、舒舒服服过了十几年, 本以为这滋润的小日子能继续过下去,没想到今天竟发生这么多事。 他既担心叶勒城里的老爹,也不知道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真需要借酒消愁,捧着坛子灌了一大口, 擦着嘴巴说:“没问题, 前提是能过这一关, 能有以后。” “不就是遇到几个刺客吗,多大点事。” 苏达素石捧起韩平安嫌弃的那袋葡萄酿, 美美的喝了一大口,又好奇地问:“疯子,那四个刺客究竟是谁干掉的?” 隐娘是底牌, 是杀手锏! 韩平安可不会随便亮出来, 最好的朋友也不行。他放下酒坛, 轻描淡写地说:“当然是我啊。” “你敢杀人!!” “我是不敢杀人, 而且讨厌打打杀杀。可要是不杀他们,他们就要杀我。” “你什么时候变这么厉害了!” 韩疯子会吃会玩会骗人, 唯独不会打架。用韩疯子自个儿的话说,这不科学。 苏达素石打心眼里不信韩平安能杀四个刺客,可韩平安说得有鼻子有眼又由不得他不信, 忍不住爬起身:“疯子,来, 我们比试下,我倒要看看你现在究竟有多能打。” “坐下, 喝酒!” 韩平安把他拉坐下来,看着烤的焦黄的羊说:“比啥子比, 我是来找你比比扣的,不是来跟你打架的。” 苏达素石不爽地说:“小时候又不是没打过。” “那是小时候,现在我们长大了,该想想怎么做点大事。” “什么大事?” “比如干掉你父汗和你那几个哥哥,你来做大汗,到时候你就可以睡你的那些后妈和那些嫂子,你说爽不爽,好不好玩。” 苏达素石下意识抬头看看四周,确认部下都在远处戒备,这才松下口气,指着韩平安这个损友咬牙切齿:“你想害死我,这话要是传到我父汗耳里,他一定会砍我的脑袋。” 韩平安哈哈笑道:“他自个儿就是这么上位的,为何到你这儿就不行。” “就因为他是这么做上大汗的,所以格外提防我那几个哥哥。” “这么说你小子也动过这心思。” 这个话题太危险,再聊下会死人的。 苏达素石连忙换了个话题:“疯子,说正事,我部落这半年添了几十个娃,可我父汗划给我的牧场就这么大,分给我的牛羊就那么多,能上马厮杀的武士又没多少,想抢都抢不过人家,老幼都快活不下去了,你说咋弄。” 韩平安喝了一小口酒,问道:“你想咋弄?” “上次去长安朝贡赚了不少,要不我们假冒思吉部的王子,赶上点牛羊再去一趟长安。不就是跪拜磕头么,只要能让你们那个皇帝高兴, 我就能换好多绫罗绸缎回来,再去跟别的部落换更多的牛羊。” “你想死啊,思吉部的大尚论刚去过叶勒城, 他们也想朝贡,只是被朝廷给拒绝了。” “那就假冒没派人去过叶勒城的部落。” “我说兄弟,这种事可一不可二。其实上次在龟疏城,都护府的巡官就已经起疑心了,我绞尽脑汁,想尽办法才糊弄过去的。” “那怎么弄,我们是兄弟是发小,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人饿死冻死吧。” “兄弟,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真顾不上你。”韩平安放下酒坛,抬头望着叶勒城方向,面露忧色。 苏达素石低声问:“很麻烦?” “有人要害我和我爹,我既不晓得他们是谁,也不晓得他们为何要害我们,你说麻不麻烦。” “看不见的敌人最可怕,想想是够麻烦的。要不把那几个刺客的头砍下来,好带回去让你爹找人辨认,看看有没有人认得。” “不用,我怀疑边军中有内鬼,把刺客的头带回去找人辨认会打草惊蛇的。” 韩平安想了想,又意味深长地叹道:“苏达,你刚才说看不见的敌人最可怕。其实,内部的敌人更可怕,因为坚固的堡垒往往是从内部被攻破的。” 内乱,堪称西域的主旋律。 要不是内乱,强大的突厥能四分五裂,变成现在这一盘散沙? 早被韩平安给带歪了的苏达素石没啥大志,不想聊这个沉重的话题,拿起小刀探过去割下一块烤得焦黄焦黄的羊肉,问道:“疯子,你上次托商队捎信说有一个好主意,究竟什么主意。” “让你父汗俯首称臣,甚至让你们改信的那个黑衣大食,这些年先后往我们大秦派了十几拨使者,上上次带队去长安的还是个王子,可我们大秦从来没派人出使过大食。” “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长安的那些人对黑衣大食不好奇,但我好奇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原来打算找你商量商量,看我能不能扮成大秦的王子,再忽悠几个人,带上点你上次从长安骗回来的丝帛,搞一个大秦使团,去传说中的巴格达玩玩。” 冒充别的部落王子打着朝贡的幌子忽悠大秦皇帝真的很刺激,忽悠巴格达的哈里发估计也很好玩。 用疯子的话说,玩的就是心跳。 已经尝过一次甜头的苏达素石越想越激动,兴高采烈地说:“好主意,有意思!只要我证明你是大秦王子,来的是大秦使团,我父汗肯定会相信。只要我父汗相信,巴格达派来的那个啥子远东总督就不会起疑心。” “我就是这么想的。” “算上我,我们一起去巴格达见见世面。” 韩平安回头看了他一眼,叹息道:“那是原来打算,可现在计划不如变化,有人要杀我,还想杀我爹,你说我能走得快,我还有心思去旅游吗?” 苏达素石点点头,一脸遗憾:“那先解决眼前的麻烦,等把眼前的麻烦解决了,咱们再来个说走就走的旅行。” “只能这样了。” “需要兄弟帮忙说话,我的部下就是你的部下。最多四天,我便能调来一百五十个武士。” 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这小子跟自己玩了这些年,居然连“说走就走的旅行”都学会了。 韩平安不禁捧起酒坛,跟他的羊皮酒囊碰了下:“暂时不需要,不过先谢了。来,走一个。” 正文 第五章 有女万事足 叶勒镇并不是关内的那种小乡镇,而是一个拥有四千两百精兵的军镇。 叶勒镇使也称之为叶勒镇将,乃骁勇善战的左金吾卫大将军安伏延。 八年前,葱岭西边的大秦属国小勃律勾结吐蕃叛乱,时任叶勒镇副使的安大将军奉旨率四千精兵穿越瀚海,翻越葱岭,日夜兼程,千里远征,大败吐蕃和小勃律的叛军,阵斩数万人,重占九座城,被吐蕃和黑衣大食各部誉为“山地之王”! 叶勒镇也不止一座叶勒城,而是拥有包括叶勒城在内的三座城池。 其中的叶勒城,原本是叶勒国的国都,叶勒国归附之后变成了大秦的羁縻都督府,叶勒王也随之变成了大秦的叶勒大都督。 大秦在叶勒国之前的国土上设立了四个羁縻州,册封叶勒国之前的大尚论、尚论、纰论、内大论、茹长和万户长等首领为长史、司马等官职。 他们拥有军队,享有特权,占有奴隶,并且可世袭。 他们不需要向大秦交纳税赋,也不需要把户籍呈报给大秦户部。只要叶勒大都督每年象征性进贡点土物特产,大秦征讨平叛时再出点兵就行了。 大秦对他们这些羁縻都督和羁縻刺史很好,可叶勒大都督却觉得没做叶勒王好,不愿意住在抬头便能看见秦军的叶勒城。 从现任叶勒大都督的祖父那一代起,就搬到四十多里外的一个绿州重新设立牙帐,自称王帐,躲远远地称王称霸。 他们走了,叶勒城不能没人管。叶勒镇使只能安排一个参军兼城主,管辖城内的各族商民。 而叶勒镇的四千余边军主要生活在城南河滩的屯城、城东北的军城,以及在叶勒镇境防区内的各戍堡、烽堠屯田驻守。 毕竟人是要吃饭的,叶勒距长安九千余里,粮食根本转运不过来,靠长安每年发给的那点布帛又换不来多少粮,只能靠将士们的双手,自给自足。 可以说在西域,屯田跟打仗一样重要! 韩士枚住在曾经的叶勒王宫, 现在的叶勒大都督府里, 但他既不是叶勒镇的将军也不是管辖叶勒镇的参军, 而是常驻叶勒镇的节度推官。 若论正式官名那就长了。 安西四镇观察推官侍御史内供奉赐绯鱼袋。 隐娘刚开始不懂,不晓得这官多大,后来才知道韩老爷原来是节度使大人信任的幕僚。 官职虽然只是从六品下, 但有侍御史的宪衔。不但执掌叶勒镇防区内的刑狱,也有权监察叶勒镇的文武各官, 其实就是节度使大人乃至朝廷派驻在叶勒的监军! 她身轻如燕, 娴熟地翻墙进入府内, 轻车熟路潜入内宅,悄无声息地来到卧房门口, 屏气凝神调整呼吸,确认韩老爷在里面打呼噜,她终于松下口气。 “老爷, 老爷。” “谁啊。” 老爷睡的很死, 说话的是侍寝的胡姬。 隐娘不喜欢那个整天搔首弄姿, 还总是跑西院偷东西吃的女人, 冷冷地说:“我是隐娘,赶紧叫醒老爷, 有急事!” “这么晚了,什么事?” “少废话,别点灯, 也别声张。” “因为偷吃东西被打过,胡姬真有点怕隐娘, 不情愿地嘀咕道:“好吧,这就喊。” 等了片刻, 门吱呀开了,韩士枚裹着皮裘走了出来。 他揉了揉眼睛, 看看院内,呵欠连天地问:“隐娘,啥事这么急?” “有人要杀少爷,那些人也想害您!” “三郎人呢,三郎没事吧?” “少爷受了点惊,人没事。” “这里不是说好的地方,走,去书房。”韩士枚刚刚真被吓坏了,确认爱子没事,很快冷静下来。 隐娘连忙让开身体:“是。” …… 韩家书房别有洞天,外面很雅致,可看书、休息甚至待客。 推开沉重的书架,里面有一个密室,密室里有一张案子,案子上堆满了公文。 韩士枚点上灯,事无巨细地问起龙去脉,问完之后脸色更难看了。 韩平安之前给那个想杀他的小刺客讲的故事并不详细,隐娘当年带着五颗人头在城门口其实跪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晕倒了。 在杀第四个逃犯时,她受了很重的伤,是强撑着赶到叶勒城的。 当时,叶勒镇的随军医师和城里的胡医察看过,都认为伤势太重救不过来,是韩平安坚持要救的。 而眼前这位当时若不点头,那会儿还是个孩子的韩平安根本没机会把她带回来施救。 事实上换作别的官老爷一定不会同意,毕竟她不但是个卑贱的逃卒之女,也是个连亲爹头都砍的狠毒女子, 命贱的不如一条狗。 正因为如此,隐娘对韩家格外感恩,对韩士枚格外尊敬。 她静静地站在一边, 正想着老爷会如何应对, 韩士枚突然问:“隐娘, 深更半夜的, 你是怎么进的城。” 隐娘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顿时头大了,可不据实禀报又不成,只能硬着头皮从怀里摸出一块腰牌。 “这是老夫巡察时用的腰牌,是谁给你的?”韩士枚接过腰牌,眉头皱的更紧了。 “少爷给我的。” “逆子,敢偷老夫的腰牌,简直胆大妄为!” 隐娘耷拉着脑袋不敢直视,心想少爷连伙同那雪部小王子苏达素石,假冒叶尔若部使团去长安朝贡那等欺君罔上的事都干得出来,偷用你一块腰牌又算得上啥? 如果没遇上刺杀这档子事,他甚至打算假冒大秦皇子,再搞一个假使团去黑衣大食的国都玩! 就在她以为老爷会大发雷霆之时,韩士枚已平复完情绪,紧盯着她说:“究竟咋进的城,说仔细点。” 隐娘缓过神,小心翼翼地说:“我照少爷的吩咐,跟那些晚上出城巡逻的守夜人一样,赶到西门南面的角楼下喊了一声,把腰牌放进他们放下的小吊篮,等他们验看过再爬进他们放下的大吊篮……” “吊你上城头放你进城的守夜人有没有看清你相貌。” “没有,我蒙着脸。” “他们有没有问话?” “也没有。” “从城墙下来到家的这一路上,有没有被人瞧见?” “应该没有,大半夜路上没啥人,只遇到一队巡夜的青壮,我避开了。” “回来之后有没有惊动外面的亲兵。” “没有,少爷交代过,要悄悄的回来。” 韩士枚微微点点头,想想又问道:“护送你回来的那四个那雪部武士呢?” 私通那雪部突厥不是一件小事,以前打死也不能说,现在却顾不上那么多。 隐娘老老实实地说:“我让他们在城西三里的水泉烽等候,没让他们跟我一起进城。” 水泉烽也是一座废弃的烽堡,由于无兵驻守,变成了一些不想进城的胡商的落脚点。 那里什么人都有,鱼龙混杂。 让几个那雪部的武士呆在那儿,倒也不会让人起疑心。 韩士枚沉思了良久,缓缓抬起头,很认真很期待地说:“隐娘,你是个好闺女,三郎没白救你,老夫也没看错你。老夫想收你为义女,不,老夫想收你为养女,你可愿意。” 隐娘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夫膝下有三子,唯独没闺女。你若愿意,老夫定把你当作亲闺女对待,从今往后,你便是老夫之女韩隐娘!”韩士枚微笑着看着她,眼神中全是慈爱。 此生若能得幸福安稳,谁又愿颠沛流离。 如果有选择,谁又愿意做没爹没娘、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孩子? 何况要收自己为养女的是监军大人,只要答应今后便是韩家大小姐,这跟一步登天差不多! 隐娘心头一酸,热泪盈眶。 “老爷……” “啥老爷,应该叫爹,叫父亲大人。” “爹,父亲大人,隐娘……隐娘拜见父亲大人……”隐娘再也控制不住了,噗通一声跪倒下来,感恩感激和高兴的泪水潸潸而流。 “我儿不哭,爹也不哭,这是大喜事,我们应该高兴才是。” 韩士枚也被自个儿给感动到了,抬起胳膊抹了抹眼睛,随即俯身将爱女扶起,脸上洋溢着有女万事足的笑容。 隐娘依然觉得像是在做梦,生怕真是一场梦,忍不住又哽咽着喊道:“爹……” “好,真是爹的好闺女。我儿乖,不哭了,爹帮你擦擦,再哭真成大花脸了。” “爹,我不哭。” 隐娘猛然想起自个儿是风尘仆仆赶回来的,本就被瀚海的风沙吹的灰头土脸,这一哭脸上肯定很花。 她正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中,刚跪拜过的监军老爹竟仰头叹道:“老了老了能有你这么乖巧懂事的闺女,老夫很是欣慰。可惜有人不想让老夫享天伦之乐,甚至想杀我们全家,想害我韩家上下的性命。” 好不容易有了爹,隐娘不想再做孤儿,下意识攥着刀把,紧咬着银牙说:“爹,有我在谁也害不了您,也害不了少爷!” “又说错话了,什么少爷,三郎是你弟弟。” “哦。” “但我儿的孝心爹是晓得的。” 韩士枚拿起腰牌,往她手里一塞:“既然已经你们姐弟大难不死且知晓了他们的阴谋,爹自然不能让他们得逞。 再辛苦我儿一趟,拿上爹的腰牌,赶紧去一趟驿馆,帮爹把陈驿长悄悄请过来。” 请驿长过来做什么,隐娘百思不得其解,愣了愣问道:“如果陈驿长不来呢。” “他看到爹的腰牌,自然会来的。” “那我走了,爹,您老要保重。” “放心吧,赶紧去,在府里谁也害不了爹!” 正文 第六章 犬子顽劣 卯时二刻,外面依然一片漆黑。 隐娘把矮矮瘦瘦乍一看像个老农的陈驿长,从后门请进大都督府,带进书房里的密室,赫然发现兼叶勒城主的仓曹参军竟也在,不知道刚认的监军老爹是怎么把他连夜请过来的。 “侍御大人,什么事这么急?” “坐下说。” 韩士枚指指左侧的垫子,抬头道:“差点忘了给二位介绍,这是老本官的养女隐娘。隐娘,还不拜见崔明府。” 监军老爹有监军之实没监军之名,于是人家都尊称他为韩侍御或侍御大人,因为他有侍御史的宪衔。 至于“明府”那是对县令的尊称。 崔瀚虽只是叶勒镇的仓曹参军,但他兼着叶勒城的城主,管辖城内的各族商民和城外几十个内附胡人聚居的村庄,所以人们跟对待县令一样尊称他为明府。 本打算退出密室的隐娘,没想到竟能有登堂入室的这一天,带着几分激动、几分忐忑、几分笨拙地把双手放到腰间,微微蹲下行礼:“隐娘拜见明府。” “原来是小娘子,免礼免礼。” 崔参军微微一笑,回头问道:“侍御大人,令千金芳龄几何,有没有许配郎君。” “说起来惭愧,本官忙于公务,贱内又远在洛州老家,把小女和犬子的婚事给耽误了。尤其隐娘,今年都十八了,仍未婚配。” “侍御无需自责,令千金的婚事也无需担心,军中还是有不少好儿郎的。只是三郎的婚事有些麻烦,叶勒的女子本就少,门当户对的更少。想帮他说一门好亲事,恐怕得让他早些回洛州老家。” 他们竟然说这些! 隐娘再怎么会杀人终究是个女子,听得脸颊发烫,赶紧低下头。 韩士枚知道刚收的女儿害羞,立马话锋一转:“深夜请二位来,不是商谈小女的婚事, 而是商量一件十万火急的大事。” “请侍御明示。” “隐娘, 你说。” “爹……”少爷说得很清楚, 城里有内鬼,隐娘欲言又止。 韩士枚岂能不知道刚收的女儿担心什么,微笑着说:“崔明府和陈驿长都是自个儿人, 有啥说啥,不要隐瞒。” “好的。” 隐娘定定心神, 一五一十地说道:“三郎昨天带着李二和三妮儿去瀚海玩, 我不大放心, 便骑上马追了上去。没曾想他们刚出城不到十里,就遇上四个蒙着面的胡人。” “那四个胡人迎面冲上去就给了李二一刀, 顺势又把三妮儿砍翻下马,我根本来不及去救。而且他们四个人,我想救也救不了,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三郎绑走了。” 崔参军大吃一惊, 紧锁着眉头问:“三郎没事吧?” “现在没事。” 隐娘偷看了一眼监军老爹, 接着道:“我一个人打不过四个, 三郎又在他们手里,我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悄悄跟着他们, 一路跟到白马滩南面十五六里的一个废弃的烽堡。” 陈驿长在叶勒城呆了十几年,对周边最为熟悉,转身道:“应该是鞋儿烽, 因烽底地势像只鞋而得名,天正二年还有烽子屯田驻守, 一转眼已经废弃十四年了。” 崔参军点点头,示意隐娘继续说。 “他们带着三郎进了烽堡, 我躲在外面正焦急,天上突然刮起沙暴。天昏地暗, 眼睛都睁不开,啥都看不清。 我觉得这是个机会,悄悄溜进烽堡,借助风沙掩护摸到马槽边,割断玛莎拉蒂的缰绳,放走玛莎拉蒂引他们去追。” “玛莎拉蒂?” “那是一匹马的名字,犬子顽劣,连给马取名都这么不着调。”提到总让人不省心的幼子,韩士枚一脸尴尬。 崔参军恍然大悟,暗想玛莎拉蒂这名字究竟是何出处。 韩三疯是驿馆的常客,经常去找胡商买东西,甚至跟从大食过来的胡商喝酒聊天。 陈驿长见怪不怪,心道我不但见过玛莎拉蒂,也见过韩三疯的保时捷。 甚至记得他两年前曾把一匹名叫劳斯莱斯的枣红马,高价卖给了一个刚到任不晓得这边马市行情的校尉。 隐娘则不由地想我以前叫云娘,好好的名字竟被他给改成了现在这个一点都不好听的隐娘。 他甚至不止一次想帮着改姓,想让叫啥子聂隐娘,真不知道他脑子里究竟怎么想的…… 但现在不是腹诽的时候,她接着道:“把三郎关在堡里的那个最厉害的胡人果然上当了,他真出来去追玛莎拉蒂。我躲在暗处,用弩把他射翻,然后冲上去挑断他的手脚筋。” 射翻一个人,挑断手脚筋! 隐娘说的轻描淡写,仿佛像是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事。 崔参军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韩家小娘子竟这么狠。 “剩下的三个胡人都在外面,有一个听见了被弩箭射中的那个胡人喊叫。我绕到上风处, 故意弄出动静,把他引到烽堡北墙的一个豁口。风沙那么大, 他睁不开眼,看不清我,我趁机猫着腰斜冲上去给了他一刀……” 跟狩猎似的,把四个胡人武士一个接着一个猎杀了。 至于那个想杀“韩三疯”而代之的少年, 更是被她给割了喉。 崔参军下意识摸着脖子,暗暗打消了之前那做大媒人帮她说亲的念头。 隐娘平日里深居简出,便是出门也像边军的家眷一样衣着很普通,并且她的相貌本就平凡,不像韩三疯的胡人侍女三妮儿那么引人注意。 一直以为对叶勒非常熟悉的陈驿长对她没任何印象,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她这个韩家小娘子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韩士枚暗笑你这个老家伙一定以为当年那个带着五颗人头从瀚海回来的丫头早死了。 想不起来正好,韩家虽算不上名门望族,但韩家千金一定不能与砍下亲爹头颅的女子有关系。 陈驿长绞尽脑汁都没想出个所以然,干脆不想了,而是问道:“小娘子,当时风沙那么大,他们都睁不开眼,你又是怎么能看清的?” “我有这个,可以在风沙中护住眼睛,三郎找胡商做的。” 隐娘解开腰间的小布袋,取出一副看着像眼罩的东西。 崔参军接过看了看,转身道:“原来是在一块布上挖两个洞,再缝上两块薄薄的水晶。韩侍御,若我叶勒镇军将士都有这眼罩……” 不等他说完,韩士枚便淡淡地说:“这叫防风镜,犬子也帮我做了一个,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晓得这防风镜对我安西四镇有大用,立马呈给了中丞。” “中丞大人怎么说?” “中丞大人刚开始很高兴,等命人找工匠打听完造价就高兴不起来了。水晶本就昂贵,想打磨至这般清澈透明更是不易,在手艺不精者手里不是磨花便是磨碎。何况磨好之后要先镶嵌在牛皮上,再把牛皮缝制在布上。” “置办不起?” “这一个防风镜价值六头健牛。” “没想到竟如此贵重,小娘子,赶紧收好,要是摔碎,我可赔不起。” 隐娘收起防风镜,暗想这个明府大人真没见识。 区区一个防风镜算啥,韩三疯吃的用的和玩的东西就没便宜的。说出来能吓死你,你的俸禄都不够他买稻米蒸大米饭吃的。 正文 第七章 冲您来的 竟有人企图刺杀监军父子,对崔参军而言这是天大的事。 他顾不上再说笑,忧心忡忡地说:“三郎刚脱离虎口,却又入了狼窝。那雪部左右逢源,做了那么多年墙头草,现如今彻底倒向黑衣大食,据说还改了信,三郎在他们手里,这如何是好。” “犬子不会有事,明府无需担心。” “不会有事?” 儿子私通那雪部突厥,实在不是一件光彩的事,韩士枚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解释。 崔参军宦游西域不到三年,许多事并不知晓。 陈驿长知道一些,解释道:“侍御大人制举入仕,材堪经邦,曾拜太子正字,并奉旨送兰成公主赴小勃律和亲。原本将公主送至便能可长安,怎奈公主千里远嫁,人地两生,思乡心切,郁郁不欢。 侍御大人不忍离去,便跟公主的侍女们一样留了下来,这一呆就是七年,而三郎便是在小勃律出生的。 当时那雪部只是一个依附小勃律的小部落,三郎跟那雪部的狼崽子们很熟, 可以说是一起玩大的。” 兰成公主远嫁和亲,结果小勃律最终还是反了。 崔参军为之扼腕, 暗暗替公主不值, 心道生在帝王家并非一件好事。 在对义薄云天的监军大人更生敬佩的同时, 他突然冒出个奇怪的念头,疯三郎究竟是监军大人跟所谁生的娃…… 陈驿长不知他会往那方面想, 接着道:“九年前,小勃律王勾结吐蕃,意图不臣, 公主无力阻止,郁郁而终。侍御大人操办完公主后事,带着三郎启程回长安。 当时刚到任的林中丞,仰慕侍御的大才, 敬佩侍御的为人,得知大人快到龟疏,亲自出城相迎,辟邀大人为节度巡官。” 制举入仕, 并且是很难考的材堪经邦科, 当得起“大才”二字。 何况人家制举入仕之后便拜太子正字,那是跟校书郎一样无比清贵且前途无量的官职, 难怪中丞大人把他当作心腹! 崔参军暗暗提醒自己监军大人绝不会有闪失, 不然这个参军不晓得要做多少年, 恐怕这辈子都别想再回长安了。 “大人,以下官之见, 当务之急是查清对方来路!” “如何查?” “小娘子, 劳烦你再想想,对于那四个刺客和那个妄想假冒三郎的小畜生, 你还知道些什么。” 隐娘绞尽脑汁想了想,抬头道:“四个刺客看着像粟特人……想起来了,三郎说那个想假冒他的小子, 说话时带着幽州口音。” “幽州口音!” “我没去过幽州, 不晓得幽州在哪儿,也没见过老家幽州的人, 所以我听不出来。” “三郎又是怎么听出来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 隐娘暗暗嘀咕总不能告诉你疯少爷曾跟那雪部小王子假扮使团去长安朝贡过, 在长安见过幽州一带的人吧。 陈驿长倒不觉得奇怪, 偷看了监军大人一眼, 意味深长地说:“明府有所不知道,三郎……三郎交游广阔,光胡话就通六七种,能听出幽州口音不足为奇。” “什么交游广阔,无需给本官留面子,也不用抬举那个逆子。他不学无术,不求上进,不是跟一帮不三不四之人鬼混,便是喝的烂醉如泥!” “大人息怒,三郎没您说的那么不堪,他挺懂事的。” “大人,我们还是商量正事吧。现在可肯定这事与粟特人有关,可到处都是粟特人。从叶勒到龟疏,从龟疏到长安,有行商有坐商,有从军的,有入仕为官的,那么多粟特人怎么查? “逆子虽不着调,但有句话他说在点子上,现在不能大张旗鼓的查,不然很容易打草惊蛇。” 韩士枚顿了顿,接着道:“老夫最想不通的是,他们找人假扮逆子有何用?即便他们的诡计得逞,今日能送我韩士枚归天,那个假三郎不会被人看出破绽,可又能帮他们做什么呢。” “侍御所言极是,三郎天资聪颖,但生性淡泊,无心仕途,也不打算在沙场上建功立业。而那个假三郎若没死, 想假扮自然要假扮到底,可既不入仕也不从军又能帮他们做啥呢。” “陈驿长,以我之见你或许先入为主了。三郎今年才多大, 古人云浪子回头金不换。那帮贼子的诡计若能得逞, 大人和三郎倘若都遭遇不测,那个假三郎自然可装作悲愤交加,发愤图强。” “崔明府,您既然说三郎尚小,但在我大秦即便一切顺畅,等那个假三郎崭露头角又要等多少年?” 陈驿长反问了一句,又用近乎肯定的语气说:“卑职敢断定并非大食所为,与吐蕃应该也没关系。他们没这个耐性,不会下这么一步十几乃至几十年后,都不知道能否有用的闲棋。 何况在大食和吐蕃,很难找到与三郎外貌相似年纪相仿,且甘愿受他们驱使的少年。” 韩士枚觉得陈驿长分析的有理,微微点点头:“且不说在大食吐蕃,就是在我安西也很难找到这么相似的。何况犬子都听出来了,那个想假冒他的小畜生带幽州口音。” “幽州……幽州距此上万里,这该是多大的一盘棋!” “他们未免太瞧得起本官那个逆子了。” “大人,有没有一种可能,这帮贼子是冲您来的,找人假冒三郎只是机缘巧合,顺而为之。” “可他们跟犬子说的清清楚楚,是担心被本官看出破绽,才决定今日对老夫下毒手的。” “或许只是那么一说。” “此话怎讲?”韩士枚低声问。 陈驿长反复推敲了一番,说道:“他们找来假冒三郎的小畜生年纪不大,难免有些少年心性。并且想找一个与三郎外貌相似、年龄相仿的人并不容易,堪称可遇不可求。换言之,在此之前他们或许并没有太多交集。” 韩士枚追问道:“那又如何?” 陈驿长捋了思路,分析道:“若我是主谋,既然打算顺耳为之下这步闲棋,自然要跟那个小畜生说谋害大人您,完全是为了他不至于被大人您看出破绽,完全是担心他的安危。” 崔参军愣了愣,下意识问:“让那个小畜生觉得被委以重任?” “正是,只要是孩子,都是要哄的。” “可他们又为何要谋害本官,本官没得罪过粟特人啊。” “大人,能从万里之外找来一个与三郎外貌相似、年龄相仿的小畜生,的确只有遍及我大秦的粟特商人能做到,但这件事的主使不一定是粟特人,或者说不一定是粟特商人。” 陈驿长最后的一句话,让韩士枚和崔参军心里咯噔了一下。 早年的白衣大食和现在的黑衣大食因为所信的教不同,把极西之地的粟特人都快赶尽杀绝了,剩下的粟特人纷纷往大秦跑。 现在的大秦不但有数以几十万计的粟特商人,甚至有许多粟特人从军。 远的不说,就说叶勒镇,就有四百多粟特士卒,连镇使安大将军都是粟特人! 细思极恐。 韩士枚不敢再往下想,愕然注视着陈驿长,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不会的……” 崔参军心惊胆颤,通体彻寒,楞了好一会儿才嗫嚅地说:“大人,下官以为是不大可能,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韩士枚一连深吸了几口气,紧攥着拳头:“绝不可能,主使一定另有其人。” 陈驿长一样觉得不太可能,但从现在的形势上看一切都指向那个人。 他沉默了片刻,猛地抬起头:“侍御大人,是不是我们所想的那样现在不打紧,因为即便正如刚才所想,远水也解不了近渴,当务之急是如何应对。” 正文 第八章 有弟真好 “陈驿长言之有理。” 崔参军擦擦额头上渗出的冷汗,颤抖着说:“他们今日便要对侍御大人下毒手,可他们会在哪儿下手呢。” 韩士枚说道:“本官府里只有一个书吏,六个亲卫和三个奴婢。” “大人,要不下官调点青壮过来。” “这么一来会打草惊蛇。” 他俩正商量着,陈驿长摇摇头:“侍御大人,卑职以为真要是如我们之前所想,且对方毫无顾忌,那现在无论作何防范都无济于事,唯一的办法只有走为上。” “本官身负重任、深受皇恩,岂能擅离职守。”韩士枚想了想,又反问道:“即便如我们之前所想,万一对方有所顾忌,暂时不想搞出多大动静呢?” 崔参军岂能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苦着脸道:“对方如果有所顾忌,大人真要是走了,不但会打草惊蛇,也会把事情变的再无回旋余地。事情真要是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安西四镇就会变成安西三镇,大人可就要成千古罪人了。” “可留在这儿太凶险。” “再凶险也不能走,陈驿长,你无需再劝。”韩士枚斩钉截铁,决心已定。 隐娘听的云里雾里,不知他们所说的“不可能”咋回事,但能听出刚认的监军老爹现在处境很危险, 静静地站在角落里心急如焚。 陈驿长飞快地权衡了下利弊,低声道:“既然大人决心已定, 那我们就赌一把, 赌那些恶贼有所顾忌。” “怎么赌?” “大人, 我们现在是一头雾水,一点头绪也没有, 只能往好处想。要是对方有所顾忌,不想闹出太大动静,那么, 他们既不大可能冲进府里,也不大可能在城里动手。” “有道理。” “如果没这档子事,您今天有何安排?” 韩士枚不假思索地说:“今天是曹勿烂五十岁生辰,本官受中丞大人之托, 要前去抚慰,要去给他祝寿。” 曹勿烂就是这座府邸真正的主人,现在的叶勒大都督! 他跟他的父辈一样不想被大秦边军“监护”,一直呆在五十多里外的白沙城称王称霸, 所以叶勒城的人都习惯叫他叶勒王。 陈驿长啪一声拍了下大腿, 苦着脸道:“大人,您怎么不早说。” “咋了?” “这事恐怕没我们刚才想的那么简单。” “你是说曹勿烂是幕后主使, 他想反叛, 他有这个胆吗?” “他自然没这个胆, 但他的那些部下呢,如果有人以此生事呢?” 韩士枚醍醐灌顶般明白过来, 蓦地站起身:“本官要是在他那儿遭遇不测, 他自然脱不开干系。而他又胆小如鼠,一定不敢来自证清白, 到时候不是他干的都是他干的。” 崔参军也反应过来,自言自语:“大人倘若遭遇不测,那他反不反叛都是个死。而且不管怎么说他也勉强算得上个王, 好几年没打仗了, 莫非有人想打仗,想要这平叛大功?” 韩士枚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大, 不禁摇摇头:“不可能, 没道理, 没理由啊。” 这会儿天色应该已经亮了。 陈驿长不想再猜来猜去, 站起来拱手道:“大人,可不可能都要速下决断。以卑职之见,这一趟白沙城还是要去,但要抓紧时间做点准备。 我们不妨给他们来个将计就计,瞧瞧谁会跳出来。就算依然无法查清谁是幕后主使,我们一样有后手,早晚能顺藤摸瓜把他们挖出来。” “什么后手?”韩士枚不解地问。 “三郎啊,他不是让小娘子给大人捎过话么。既然那些恶贼能找人来假扮他,他为何不能反过来假扮那个已经死了的小畜生。” “此计甚妙,犬子这个后手暂且留着,我们先想想怎么过眼前这一关。” “大人,卑职已经想好了……” 得知监军大人要去给叶勒王祝寿,陈驿长反而松下口气,他胸有成竹,将刚想好的计划娓娓道来。 韩士枚连连点头。 崔参军鼓掌大赞。 隐娘听得目瞪口呆,直到崔参军和陈驿长都走了,监军老爹挥笔疾书写好一封信递到面前,她才缓过神。 ……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动却没牛羊。 韩平安夜里借酒浇愁,又喝的伶仃大醉,一觉醒来艳阳高照,估摸着已是巳时,并且是被去而复返的隐娘叫醒的。 几个突厥武士正在小溪里抓鱼,也不嫌从远处雪川上流来的溪水冷。 苏达素石正忙着烤鱼,这么多年手艺没点长进,把鱼都给烤焦了。只见他把烤焦的鱼扔远远的,拿起一条杀好的鱼往红柳枝上串,看样子准备重新烤。 让韩平安不爽的是他就知道吃不知道烧开水,刚睡醒嘴里又苦又干。 生水是打死也不能喝的,万一喝出病只能痛苦的等死,干脆捧起剩下的最后一坛葡萄酿又喝了起来。 “陈驿长估摸着叶勒王要反,就算叶勒王不反,他那些部下也可能会受人唆使反叛。老爷明明晓得很凶险,还是去白沙城给叶勒王祝寿。你就一点都不担心, 居然有心思喝葡萄酿………” 隐娘是很不情愿地被赶回来的,折腾了一夜没睡,她躺在毛毡上紧搂着刀仰望蓝天,心急如焚,连话都比平时多。 “什么老爷,他现在既是我爹也是你爹,从今往后你就是我老姐。”韩平安撇了一眼看完后搁在脚边的信,放下酒坛打了个哈欠。 “你怎么晓得的!”隐娘下意识抬起头。 “咱爹在信里说的。” “少爷,不关我事,是老爷非要……非要……”隐娘感觉像是抢了人家的爹,别提多歉疚多不好意思,连说话都变得语无伦次。 老家伙真会收买人心,知道现在很危险,赶紧收这丫头为养女,好让她死心塌地保护自己。 韩平安并没有吃醋,回头看了看,见她一脸难为情,并且看着像很愿意做韩隐娘。 他干脆把刀抢过来扔到一边,然后又躺了下来,舒舒服服地枕在她的大腿上,一脸陶醉地说:“有啥不好意思的,这是好事。我喜欢你做我姐,有个姐姐挺好。” 隐娘很不习惯,想推开他。 可想到他喜欢躺在女子怀里睡觉,之前总枕着的三妮儿又死了,不忍把他推开,只能这么别扭地看着他,忐忑地问:“少爷,你不生气?” 韩平安知道她过意不去,立马翻了个身,像粘人的孩子似的趴在她身上,看着她那张红彤彤的脸,很认真很诚恳地说: “我为何要生气,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而且你救了我的命,这是你应得的。” 隐娘从未跟别人这么亲近过,浑身不自在,又不能一把将他掀翻,犹豫了一下说:“你也救过我。” “我是救过你,但你这次不但救了我,也救了咱爹的命。所以不是扯平,而是这个家欠你的。再说咱爹那边都不晓得咋样呢,如果他赌输了,咱们姐弟就要报团取暖相依为命。” “是我欠你们的。” 隐娘莫名感受到温馨的亲情,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孤苦伶仃的娃。 在她的印象中韩平安本就是个孩子,竟油然而生一股强烈的保护欲,鬼使神差地抬起胳膊,抚摸起韩平安那扎人的板寸头。 “少爷,你真不生气,真喜欢我做你姐?” “再喊少爷我可能真要生气。” 韩平安很喜欢趴着女人身上,但不喜欢趴着一身汗臭的女人身上,下意识翻过身,枕着她的腰部仰望着蓝天白云。 不用面对面隐娘自在多了,忍不住问:“那喊什么。” “弟弟,三郎,平安,疯子……我现在是你弟,你现在是我姐,怎么喊都行,唯独不许再喊少爷。” “那喊三郎吧。” “好啊。” “真好。” “什么真好?” “有弟真好,我到现在都觉得像是在做梦。”隐娘再也控制不住,又哭了起来,边哭边问道:“三郎,爹不会有事吧,我知道你不疯,你最聪明了,能不能别再喝酒,赶紧想想办法……” 老家伙太会收买人心了,瞧把这丫头给感动的。 韩平安腹诽了一句,仰望着正往叶勒城方向飘去的云朵,故作轻松地说:“放心,有陈驿长在,咱爹不会有事的。” 隐娘顾不上再哭,赶紧擦干泪,坐起来俯看着他问:“陈驿长不是管驿馆的吗,遇上这么大事,老爷为啥要找他商量?我在边上听了会儿,好像最后都是他拿的主意。” 韩平安笑道:“你以为他真只是驿长,其实他是叶勒镇的密探头子。” “密探头子是做什么的?” “反谍肃奸,监视叶勒王那些羁縻都督羁縻刺使有无不臣之举。如果没猜错,连边军他都监视。每天神神叨叨出城巡逻打探消息的守夜人你是见过的,不但守夜人归他管,连那些巡察戍堡、烽堡的游奕人都听他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没见他天天围着那些入住驿馆的胡商转,没见他总是变着法旁敲侧击打探消息吗,我早看出那个老家伙不简单。” “那他听谁的?”隐娘好奇地问。 韩平安得意地说:“当然听咱爹的,咱爹是监军。” 隐娘举一反三地问:“这么说咱爹才是叶勒最大的密探头子。” 韩平安实在受不了她身上的汗臭味儿,翻滚到一边,坐起来解释道:“咱爹制举入仕,做过最清贵的太子正字,怎么可能去做密探。 之所以能号令陈驿长那个老狐狸,主要是手下如果没人没耳目怎么监察军队和地方。 再就是那个见不得光的老狐狸只能打探打探消息,收集收集证据。遇到事就算证据确凿,他一个芝麻点大的驿长也无权处置。” “咱爹有权处置?” “咱爹当然有权,当年把你爹逼的当逃兵的那些个喝兵血的混蛋,就被咱爹给处置的。” “真的?” “骗你做什么,你也不想想,咱爹在大都护府呆好好的,为啥要来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就是临危受命来整肃军纪的。光校尉他就砍了两个,旅帅砍了三个,队头、火长加起来砍了十几个,铁面无私,人送绰号韩青天。” “韩青天,我咋不知道。” “现在知道也不晚,记住,以后要是跟人家提起咱爹,一定要让人家知道咱爹是个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刚正不阿、铁面无私、爱兵如子、爱民如子的韩青天!” 正文 第九章 反的理由 “你说慢点,我记不住。” “记不住慢慢记。”韩平安挥手赶走一只嗡嗡乱飞别提多烦人的蚊子,顺手拔来一根不知道叫啥名的草秸秆。 隐娘眨了眨眼,问道:“那青天是啥意思,是夸咱爹的吗?” 现在这个大唐真没“青天大老爷”这一说法。 即便有,在靠拳头说话的西域也不会有什么青天大老爷。而她又是在西域出生西域长大的,不晓得很正常。 韩平安嚼着秸秆,笑道:“当然是夸呀, 夸咱爹是个清官好官。” “爹在信里还说了啥。”隐娘拿起刀抱在胸前,手里没刀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既然她现在是韩家人,有些事不能瞒着她。 韩平安吐掉秸秆,苦笑道:“他说万一他那边出了啥事,让我们不要回叶勒城,自个儿想办法去龟疏,只要见到节度使大人,节度使大人自然会派人送我们回洛州老家。” 监军老爹这是交代后事啊,难怪分别时他神色凝重欲言又止…… 隐娘心里别提多不是滋味儿,噙着泪问:“你不是说有陈驿长在,咱爹不会有事的吗?” “我不这么说,难道要盼着咱爹出事?” 韩平安反问了一句,无奈地说道:“陈驿长是很厉害,可现在一点头绪都没有,他全靠猜,全是靠推测来应对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两眼一抹黑,也只能这么应对。” “爹要是出事咋办?” “当然要给他报仇,我才不会去洛州呢。那是他的老家,又不是我老家。” 正说着,苏达素石跑了过来, 递上烤鱼, 惊诧地问:“疯子, 你爹死了!” “乌鸦嘴,你爹才死了呢。”韩平安接过烤鱼,转身朝隐娘努努嘴:“这是我姐, 从今往后也是你姐。” “她怎么就变成了你姐,疯子,你是不是又喝高了。” “没有,我是在说正事。” 韩平安说的很认真。 苏达素石见他不像是在开玩笑,回头看看隐娘,犹豫了一下,递上一串烤鱼:“姐,吃鱼。” 隐娘正好有点饿,面无表情地接了过去。 韩平安吃东西一如既往地讲究,掏出小刀剃烤黑的部分,撕下一小块,拔着鱼刺说:“老天保佑,我爹千万别出事,不然不但没人赚钱给我花,连我藏在院子里的钱都不能回去拿。” 都什么时候了,他想的居然是钱…… 隐娘真怀疑他是不是监军老爹亲生的,可她这个养女又不能质疑,干脆默默吃起烤鱼。 苏达素石跟他一样没心没肺,好奇地问:“疯子,老实交代,你究竟存了多少钱。” “两三千应该有吧,都是银钱,不是铜钱。” 韩平安敷衍了一句,回头看向隐娘:“姐,我爹你是晓得的,他没几个钱,硬气不起来,只能用收养女来回报你。 我跟他不一样,我即便现在没钱将来也能赚到钱。等你找到如意郎君,到时候我也赚到了钱,我要置办一份丰厚的嫁妆,把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名分和出身,可比钱值钱多了,甚至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隐娘不是不识好歹的人,更不是没心没肺的人,但想到他一向不着调,并且他所说的这些也是一番好意,不禁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有嫁妆……疯子,你准备给她多少?”苏达素石顿时来了兴趣,咧着大嘴嘿嘿笑。 “我韩平安是要面子的人,而且就这么一个姐姐,老姐出嫁怎么也得置办百十车嫁妆,折成银钱不能少于五千。” “这么多啊,老姐,我娶你,你嫁给我吧!” 隐娘还没反应过来,韩平安就给了他一脚:“滚,我姐嫁谁也不能嫁你这个胡人。” 苏达素石怒了,跳起来问:“你敢歧视我!” 韩平安抬起头:“歧视你咋了,老子还鄙视你呢。” “为啥鄙视我,你个连家都不敢回的怂货又凭啥鄙视我?” “老子鄙视你的生活作风,你说说你今年才多大,就已经睡过多少女人。你那个穷酸小部落这半年添的几十个小崽子,我估摸着有一半是你的种。” “男子汉大丈夫,谁没几个婆娘。”苏达素石不认为这有多丢人,说的理直气壮。 “那也不能像个种马。”韩平安冷哼了一声,眼神中全是嫌弃。 “什么种马,老子是狼的传人。狼王你见过吗,哪个狼王没几头母狼!” “你想日狼尽管日去,别打我老姐主意。对了,我老姐将来出嫁,你要凑份子,你也要准备一份嫁妆!” “凭什么?” “凭我们是异父异母的兄弟,我老姐就是你异父异母的老姐。” “我靠,这也可以!” …… 他俩凑到一块儿喝酒会喝到烂醉如泥,他俩斗起嘴也是没完没了。 隐娘正烦躁着呢,不想听他们斗嘴,没话找话地问:“三郎,叶勒王在白沙城呆好好的,他和他的那些部下为啥要反。” “他们不一定会反,但真要是反了,自然有反的道理。” “啥道理?” “人家本来就是国王,地盘再小、手下再少也是个王,你把他变成什么大都督,你说他能高兴?” “这倒是。”隐娘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韩平安把苏达素石拉坐下来,接着道:“但最主要的原因不是这个,而是他们原有的那些实实在在的利益快保不住了。所以就算这次不反,他们早晚也会反。” “啥利益?”苏达素石好奇地问。 “他们是有地盘,有兵,有奴隶。朝廷也确实不管他们的内部事务,甚至不要他们的户籍,不收他们的税。但边军驻守在这儿要吃饭,要屯田。” “屯田我晓得,但你们边军又没种他们的田。” “我们是没种他们的田,但正在种田的有很多是从他们那边跑过来的奴隶。” “那又怎样?” “他们不把人当人,我们把人家当人!给田人家种,不会耕种有专人教,甚至发给农具、种子甚至耕牛,还帮着修渠引水浇灌。” 韩平安笑了笑,接着道:“那些人虽然要上交一半收成作为田租,平日里虽然要服徭役、要交各项杂税,但只要不懒不笨总能混饱肚子养活妻儿老小,不像当奴隶啥也没有甚至朝不保夕。” 苏达素石明白了,喃喃地说:“手下奴隶都想跑,他们自然不会答应。” “不答应又能咋样,他们敢反吗,敢反就灭了他们!” “你们唐人真坏。” “我们咋就坏了,谁让他们不把人不当人的。” “你们一样买奴婢。” “但买奴婢的终究是极少数,不是谁家都买得起的。” “我晓得我父汗为何宁愿改信也要投效大食,不愿意做你们大唐的那个啥子大都督了。原来他早晓得你们想挖我们的墙角,用你的话咋说的,就是……就是开水煮啥子的……” “温水煮青蛙。” “对,就是温水煮青蛙!” “你小子学的倒挺多。”韩平安哑然失笑,但想想又摇摇头:“其实你父汗之所以对黑衣大食俯首称臣,甚至愿意改信他们的那个安拉,并非因为这个。” 苏达素石不解地问:“那是因为啥?” “是因为你们那雪部离我们大唐太远,离大食太近,而且大食比我们大唐狠多了。你们只要不招惹我们,我们不会征讨你们,还让你们朝贡占便宜,跟你们互市做生意。 可大食呢,你不招惹他们,他们照样会来征讨你们。你父汗要是敢不对他们俯首称臣,那等着你们的就是残酷杀戮。” “要跟自然跟拳头最硬的老大,这是你说的,我父汗有错吗?” “没错,但黑衣大食的拳头不够硬。” “那谁的拳头硬?” “吐蕃的拳头最硬。”韩平安吃完烤鱼,扔掉柳枝,顺势指指东南方向。 苏达素石哈哈笑道:“疯子,你喝高了吧,那帮土鳖能跟大食比?” 韩平安微微一笑,提醒道:“刚才我说你们离大唐太远,离大食太近。如果算上吐蕃,那么,你们就是离大食太远,离野心勃勃的吐蕃太近。” 吐蕃武士都是狠角色,打起仗来真不怕死的。 吐蕃赞普十几年前就把高原各部给征服了,这些年对左右四邻虎视眈眈,一直在蠢蠢欲动。 苏达素石知道韩疯子不是危言耸,很不自信地说:“他们真要是来打我们,巴格达不会不管我们的。” “想得美,话说你也算见过世面的人,难道真不知道咱们这一片儿在大食的哈里发和大唐的皇帝眼里算个啥。” “算啥?” “兄弟,我跟你说过多少回,做人不能太把自个儿当回事。别看我们两家在葱岭内外打的头破血流,可在长安和巴格达的大人物眼里,真只是小小的边境冲突。” …… PS:新书上传,厚颜求打赏,不奢望打赏多少,但求能把粉丝榜填满好看。 正文 第十章 难兄难弟 苏达素石曾打着朝贡的幌子,去长安玩耍了两个半月。 长安真的很大、人真的很多,真的很热闹、很繁华! 到了那儿才知道自个儿就是个土鳖,感觉那才是人呆的地方。 要不是一起去的韩疯子担心监军老爹总是见不着他这个儿子抓狂,真想多耍几个月再回来。 并且如韩疯子所说,长安的那些官老爷真不怎么提安西四镇,像是遗忘了他们的“西域”。 即便偶尔提起他们所谓的“西域”,话里言间也是瞧不起。 以至于许多有资格做官却没官做的人, 宁可在长安饿着肚子等上十几年,也不愿意来安西四镇为官。 安西四镇现在的那些文官武官,几乎有一大半是被贬过来的。 能想象到巴格达那边的大人物对于所谓的“远东”,其态度估计也差不多。 苏达素石觉得韩疯子的话有一定道理,惊问道:“那咋办?” “那是你父汗头疼的事, 你还是先想想你自个儿吧。” “我又咋了?” “你大哥是不是被那个啥子远东总督,送去巴格达给哈里发当亲卫了。” “是啊, 去年去的, 不去不行。” “那你晓不晓得巴格达那边的大位是怎么继承的。” “不晓得,他们是咋传位的?” “先选一个最喜欢的王子做继承人,然后把剩下的儿子都关起来养。等他死了之后内定的继承人上了位,就把剩下的兄弟有一个算一个全用弓弦勒死。” 韩平安觉得光描述不够形象生动,举起双手在他脖颈处比划起来。 苏达素石不敢相信黑衣大食宫廷会这么残忍,立马推开他的手:“这跟我又有啥关系?” “要是你大哥把那一套学会,并且又有巴格达的那些大佬支持,你觉得他回来之后会不会来个现学现用。” 韩平安捧起酒坛,又似笑非笑地问:“即使他没学会,你认为他能由着你逍遥自在?能眼睁睁由着你在他眼皮底下吃香的喝辣的?” “不会,他就是见不得别人好!他如果做上大汗,一定会找我的茬儿。说不定会借刀杀人,逼我来跟你们死磕。” “我以为你不知道呢。” “知道, 只是没往那儿去想。” 苏达素石越想越害怕, 抢过酒坛举起来猛灌了一口,仰天长叹:“疯子, 记得你说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看来都被你给说中了。你遇着了近忧, 我特么有远虑,咱们还真是对难兄难弟。” 过去十几年,光顾着吃喝玩乐。现在遇到事,不能再醉生梦死,该想想以后了。 韩平安沉默了片刻,拍拍他的肩膀:“苏达,咱儿俩是一起耍大的,我对你太了解。你因为跟我一起耍的太久,变得跟我越来越像,跟你那几个哥哥越来越不一样。” “这不是废话么,我能跟那几个蠢货一样?” “正因为咱们是聪明人,知道是非对错,所以有思想有道德有底限。不像你那几个哥哥,啥事都干得出来。” “疯子,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其实他们干得出来的我一样干得出来。你信不信,我狠起来连我自个儿都怕!” “你就别吹了,你搞不过他们的。” “我这么聪明,我怎么就搞不过他们那帮白痴?” “你也就是在我面前打打嘴炮,但要是来真的,比如砍亲爹的头,点亲兄弟的天灯,睡后妈嫂子,这种事你干得出来吗?可在这个鬼地方,尤其在你们那雪部,讲究的又是弱肉强食。” 韩平安看了他一眼,接着道:“小时候,你跟我去公主姨娘那儿玩。公主姨娘赏给你的那些东西,拿回去之后哪次没被你那几个哥哥抢走?” 不光东西总是被抢,甚至因为他是奴隶所生低人一等经常被打。 聊起小时候的屈辱史,苏达素石别提多郁闷,恨恨地说:“那会儿我小,打不过他们。现在欺负我试试,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别逞强,相信我,你搞不过他们的。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朋友不多,不想有一天突然有人跑过来告诉我,你脑袋被你哥给砍了。” “疯子,我也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 “所以我们都要好好活着,我们还有很多地方没去过呢。” “也有很多东西没吃过。” “比如海鲜,生蚝啊,大龙虾呀,大螃蟹呀,花蛤啊,大黄鱼啊,鲍鱼啊,石斑啊,龙趸啊……如果不去把这些海鲜吃个够,这辈子真白活了。” 苏达素石被说馋了,咽着口水提醒:“还有你说的那个火锅!” 韩平安点点头,想想又摇摇头:“没辣椒花椒麻椒搞不起来,不辣不麻的火锅既不酸爽也没灵魂。” 苏达素石急切地说:“那赶紧去找呀。” …… 刚才说“砍亲爹的头”,隐娘听着就不舒服。 见他俩越说越来劲,说得口水都流下来了,隐娘实在受不了,拿上刀爬起身,背上扔在毛毡边的那个鼓囊囊沉甸甸的牛皮袋,头也不回地走向正在吃草的玛莎拉蒂。 “姐,你做什么?”韩平安下意识抬起头。 隐娘噗通一声把牛皮袋扔在玛莎拉蒂脚下,抚摸了下玛莎拉蒂凑过来的头,竟当着二人面脱掉外面的衣裳。 紧接着,她俯身解开牛皮袋口的绳子,从里面取出一副皮甲往身上套。 这个奇怪的女人好像生气了,生气的样子好好玩。 苏达素石忍不住调侃:“老姐,你是不是闷的慌想找人打架?疯子不陪你打,我可以陪你。” 隐娘像没听见似的,飞快地系好皮甲,又从牛皮口袋里取出一副锁子甲。抓住两角抖了抖,对准中间的领口,娴熟地甩起来往身上一扣。 韩平安意识到她是真担心监军老爹,她的家庭责任心爆棚了,连忙爬起来跑到玛莎拉蒂身边,拉着她问:“姐,你到底想去哪儿?” “松开,别管我。” “我不管你,但你要管我呀,你走了我咋办。” “你有兄弟你怕啥。”隐娘甩开他的手,俯身捧起马鞍,扣到玛莎拉蒂背上。 韩平安忍俊不禁地问:“姐,你是不是吃醋了?” “谁吃你们的醋,我是担心爹!”隐娘蹲了下来,麻利地系起马鞍。 “我一样担心,可担心又有什么用。” “那也比坐在这儿胡说八道强。” “你想去找咱爹?” “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你呆在这儿也不要乱跑。” “你才是乱跑呢,你现在过去就是给他们添乱。何况算算时间,他们这会儿已经快到叶勒王的地盘了,你就算过去也来不及。” “我回城等消息总可以吧。” “不行,我不同意,你哪儿也不能去,除非你不认我这个弟弟。” 苏达素石屁颠屁颠跑过来,一把攥住缰绳,咧嘴笑道:“老姐,你要是不喜欢我们聊美食,那我们可以斗地主啊。” 韩平安禁不住回头问:“你带牌了?” 苏达素石像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副用羊皮袋装的牌,得意地说:“难得出来比比扣,怎么可能不带牌,我连麻将都带来了。” “你怎么不早说!” “李二和三妮儿不是不在了么,斗地主三缺一,麻将四缺二,玩不起来。而且我晓得他们死了你心情不好,所以就没提打牌的事。” “真有你的……”想到李二和三妮儿,韩平安神色黯然。 苏达素石没注意他的表情变化,谄笑着问:“老姐,玩不玩,你见过我们斗地主,我晓得你会,没本钱我可以借给你。” 隐娘是见过他们斗地主,也见过他们通宵达旦打麻将。并且如苏达素石所说知道怎么玩,但就是不觉得有多好玩。 何况她人在这儿,心却在刚认的监军老爹那儿。 她正心急如焚,哪有心情陪这两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斗地主,冷冷地说:“不会,让开!” 韩平安一样没心情,扶着马鞍问:“姐,你把李二和三妮儿埋在哪儿?” 隐娘微微一怔,抬头遥望着叶勒城方向:“离你被绑的地方不远。” 韩平安深吸口气,扶着马鞍爬上马背,回头道:“姐,带我去看看,我想去陪他们说说话。” …… PS:新书期,又要开始各种求,不然就成不求上进。 老卓奋发图强,努力冲榜。 打赏、求月票、推荐、收藏……有什么要什么,哪怕只是一条本章说,都是对老卓莫大的鼓励,拜托各位兄弟姐妹,谢谢各位兄弟姐妹了(鞠躬) 正文 第十一章 暗潮涌动 叶勒镇军城,位于叶勒城东南三里。 这座东西狭长的城依地势而筑,伫立在高高的石岭上,东西约两里,南北宽一里,城墙用石块夹土砌成,并用土坯砌就马面、角楼。 其规模别说与关内的城池相提并论,甚至连叶勒城都不如, 整个儿一大号的戍堡。 军城虽小,但位置极佳。 南面便是瀚海荒原,站在角楼上能远眺五六里。 北边是潺潺而流的赤河,与叶勒城隔河相望,能照看到边军将士沿河滩开垦耕种的那一望无际的田地。 晴空万里时,甚至能依稀看到建在城东八里头痛山顶上的烽燧。 西边陡峭几乎爬不上来,东边是层层叠叠、褶皱纵横的头痛山余脉,人虽上的来,但大军无法展开。 只要居高临下守住南北两面,堪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本就易守难攻,加之这几年无战事,平日里在城墙上值守的士兵极少,包括当值的旅帅在内也不过三十二人。 其他人与关内的府兵一样,一年加起来也当值不了几天,平时忙于耕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事实上大多士兵本就是来自雍州京兆郡、蒲州河东郡等地的府兵, 只是现在不比几十年前,可每隔四年轮换。 正因为没人来替换,许多人在镇多年,已白发苍苍, 却迟迟不能满放归乡。 即便节度使大人派兵过来替换, 每次派来的兵也极少,这意味着能回乡的人也极少。 究竟让谁走不让谁走,成了几任镇使最头疼的问题。 刚开始看战功,战功显赫的可以回去跟家人团聚,能够叶落归根。 可在边关即使没有大仗打也有小战事,一有战事就有战功,只要呆上十几二十年,最不缺的就是战功。 军功十二转,不少人已经完成大圆满,开始转第二次了。光军城这边就有八个“双上柱国”,所以依照战功决定让谁回老家是不成的。 况且战功显赫的大多年迈体衰,走路都颤颤巍巍,甚至连站都站不稳。而叶勒距长安九千余里,真要是放他们走,他们会死在路上的。 久而久之,就算节度使大人派兵来,镇使安大将军和副使李将军也不再提满放归乡的事。 将士们一样懒得再去找兵曹参军问自个儿究竟酬勋几转了, 反正问了也没啥用。 正所谓回望旧里,永无还期! 正蜷缩在城门口晒太阳的那个老卒, 就是一个“双上柱国”。并且已经第三次酬勋十一转, 第三次做柱国。 按例边军将士除在战阵上获得军功外,每镇戍一年即可酬勋一转。 一个身材魁梧的军官站在角楼上,默默地俯看着老卒,暗自感叹这老头子要是能活到明年春天,那么,他便能成为安西四镇乃至整个大唐的第一个“三上柱国”。 那可是视同正二品的上柱国! 遥想当年,且不说军功十二转酬勋上柱国,就是军功四转酬勋骁骑尉也极为荣耀。 可现在呢,这里是都尉、护军多如狗,柱国、上柱国满地走! 即便能满放归乡,老家的县令县尉也不会正眼瞧他們,更别提发给勋田、安排做官了。 这是什么鬼世道…… 军官暗暗咒骂着,正准备转身远眺头痛山顶的烽堡,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一个高高瘦瘦的大胡子火长手扶横刀爬了上来。 “大哥,我回来了。” “怎么搞到这会儿。” “今天是九月十三,是伽罕巴尔节的最后一天。好多胡人进城赛祆(集会祈福),火神庙里全是人,连城门口都被做买卖的给堵住了。” 角楼上没外人,在城墙上巡逻的士兵离的远,军官不担心被人听见,回头问:“有没有见着米掌柜。” 火长俯身看看下面,低声道:“见着了。” 军官追问道:“他怎么说,一切可还顺利?” 火长擦干额头上的汗,说道:“姓韩的果然去给叶勒王祝寿了,本来以为他会跟往常一样轻车从简,没想到他一大早竟让人去采办贺礼。买了好多礼物,雇了十六头骆驼,城里今天人又多,他一直折腾到差不多巳时才出的城。” “他带了多少护卫。” “护卫没多少,就他那几个亲卫。” “究竟几个?” “四个,剩下的两个留在府里看门。” “别的随从呢?” “算不上随从,全是从集市上临时雇的,连骆驼带人一起雇的。” “有没有看清一共多少人?” “十六七个。” 大胡子火长回头看看四周,接着道:“虽然多出十几个人,但全是些驼夫马夫。米掌柜已经派人骑快马告诉曹都满了,曹都满应该能对付。” 军官想想还是不太放心,遥望着远处的烽堡问:“崔瀚在做什么?” “今天不是过胡节么,米掌柜说连龟疏火神庙的麻葛都专程来了。他不能再跟以前那样给点银钱了事,所以在我回来前他去了火神庙。” 麻葛是火神教信众对火教大祭司的尊称,在信众心目中的地位极为崇高。 叶勒各部的胡人又大多信奉火神,所以每次赛祆对城主府乃至叶勒镇而言都是一件大事,城主府甚至要承担赛祆所需的酒脯、纸张。 这次赛祆连龟疏祆祠的大祭司都来了,崔瀚作为城主当然以礼相待。如若再跟以前一样不露面,那就是不尊重人家所信的神,一旦激起民愤会出大乱子的。 军官点点头,追问道:“陈二牛那个老狐狸呢。” “老狐狸刚开始在火神庙看热闹,我回来时他被假道士和白云寺的胡僧拉去吃酒了。” 大胡子火长知道军官担心什么,想想又说道:“大哥,曹都满利欲熏心,他肯定会动手的。只要他敢动手,剩下的事就好办。” “他要是临阵退缩呢?” “米掌柜早有准备,他不动手,他手下的人也会动手。” “好,我下去看看李将军在做什么,你在这儿盯着头痛山,看见火光就起鼓。” …… 与此同时,距叶勒城西门不远的火神庙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叶勒镇仓曹参军兼叶勒城主崔瀚被萨宝请入正殿,跟叶勒城的一众粟特商人坐在一起,静听来自龟疏城祆祠的大祭司诵经。 远道而来的大祭司名叫麴度,虽年过六旬,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 他穿着一身素衣站在火坛边,左手端着一个杯子,右手挥舞着,抑扬顿挫地诵讲经文经义,整个人在圣火照耀下庄严肃穆,显得睿智不凡。 叶勒最富有的粟特商人史羡宁知道明府大人听不懂,坐在边上低声翻译。 “先知琐罗亚斯德开口言,呵,胡姆,你好,最初在尘世用你作成饮料的那个人是谁?他得到了怎样的幸福和酬报?” “纯洁的、祛除死亡的胡姆答道,世上的维万格罕首次用我作成饮料,作为酬报,我使他得福,生了个男孩,名叫贾姆希德,他拥有成群的良畜,成为世民百姓中最显赫的人物。” “他有太阳一般的明眸,当政时期,他使动物和人类长生不老,使江河奔流不息,草木永不枯槁。使食物丰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原来“胡姆”既不是人也不是神,而是用火神教的“圣草”榨的汁水。 草汁都能被当作圣物,而且有神性会“说话”,这究竟是教义还是讲故事,比我大唐道教差远了。 道可道,非常道。 名可名,非常名。 无名,天地之始。 有名,万物之母…… 一听就知玄之又玄,静下来悉心体悟便知蕴含天地至理。 崔瀚实在瞧不上火神教的教义,想不通居然会有那么多人信。 但他今天不是来参详比较教义的,而是来瞧瞧叶勒有头有脸的胡商是不是都在,来瞧瞧这些胡商形迹可不可疑。 因为现在几乎可以断定,叶勒的粟特坐商中肯定有人意图谋害,至少有人参与意图谋害监军大人父子。 那么大一个局,没点身家的小商小贩显然没资格参与,只有家财万贯的豪商才有可能。 今天又正好是伽罕巴尔节的最后一天,也是整个伽罕巴尔节最热闹的一天。 先是诵经祈福,等大祭司讲完经会鼓乐大作,有胡姬载歌载舞,有美酒佳肴…… 据说宴饮之后,麻葛的学生还要展露神灵附体、利刃穿腹的神迹。 总之,笃信火神教的粟特商人今天都应该来。 没来的一定有鬼,来了却形迹可疑的一样可能有鬼。毕竟那么大一个局,他们不可能不时刻关注进展。 至于有没有走东跑西、四海为家的粟特行商参与,那是陈驿长应该想办法搞清楚的事。 崔瀚就这么听着史羡宁翻译,一边不动声色观察四周,一边在大祭司的目光鼓励下,跟虔诚的信徒们一起喝着“胡姆”。 这草汁不咸不甜,带着点酒味儿。不是很好喝,但也不算难以下咽。 入乡随俗,既然来了就得喝。 喝着喝着,头有点晕,整个人变得晕乎乎飘飘然。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涌了上来,灵魂似乎都要出窍,像是马上便能神游千里,莫非这“胡姆”里真蕴含神性…… 正文 第十二章 早有准备 一众信徒听得如痴如醉,虔诚的眼神中带着迷离。 这时候,一个名叫米法台的粟特商人放下杯子,起身挤进人群,转眼间不见了身影。 崔瀚不但感受了神性,甚至感知到了火神的召唤,没注意到米法台已离去。 史羡宁看得清清楚楚,嘴上继续翻译着, 眉宇间却隐露出忧色。 米法台并没有离开火神庙,他从侧门走出正殿,在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学徒示意下,快步走过去钻进一辆停在库房前的马车。 马车里坐着一个精壮的粟特武士,一见着他就说道:“主人,乌昆和雏鹰他们不在鞋儿烽,骆驼、马和货物都不见了,堡里有好几处血迹。” “有血迹,他們出事了?” “我里里外外仔细察了一下,发现有好多脚印和蹄印,就顺着痕迹一口气追了七八里,追到驮马的蹄印都不见了,只能在附近找往来的商队打听。” “有没有遇到商队?”米法台没想到会遇上这样的事,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武士说道:“遇到一支。” “有没有打听到什么。” “商队护卫说早上远远地见过几个突厥人,那几个突厥人骑着马,牵着几头骆驼,骆驼上好像绑了货物。他们不知对方底细, 不敢走太近,也敢打招呼。” “突厥人……他们会不会看错?” “应该不会,主人, 商队走的慢,他们再过半个时辰应该能到城外, 不信您等会儿可以去问问商队护卫。” 难道乌昆他们遇上了马贼…… 不,应该是马贼无巧不巧地去了鞋儿烽,他们运气不好被马贼给撞上了。 也幸亏是马贼,并且是一帮突厥马贼…… 米法台稍稍松下口气,阴沉着脸说:“看来乌昆他们凶多吉少,十有八九已经死在了突厥马贼手里。” “主人,瀚海马贼本就多。” “乌昆死了倒也罢,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现在连雏鹰都死了,让我……让我怎么跟客人交代。” “主人,要不我再去找找。” “赶紧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与此同时,韩士枚骑着马在四个亲卫的拥簇下,领着一支有着十六头骆驼的驼队,沿平坦和缓的河谷不慌不忙地往白沙城赶。 这里的土地比军城、屯城那边肥沃,河谷上长满野草和灌木。 由叶勒城缓缓流来的赤河至此十分开阔,河滩往北均为草场, 正值夏日,放眼望去, 绿草如茵,一望无际。 河滩南边只有一小片狭长的草地,由北向南渐渐成了乱石遍地、寸草不生的戈壁,一直到四五里外那赤红如焰且绵延不绝的荒山。 古书上的洪荒不过如此,然而像这样的山川地貌,在西域却是随处可见。 韩士枚顾不上欣赏大漠与绿洲相交的奇景,环顾着四周问:“王虎,距白沙城还有多远。” “禀大人,再往前走三四里就是狼牙烽,狼牙烽到白沙城约十五里。” “还有近二十里,看来午宴是赶不上了。” “大人真会说笑,卑职敢打赌,大都督一定在恭候您,您不到他肯定不会开席。” 王虎话音刚落,左边的亲卫就忍不住笑道:“大人,卑职以为大都督不是不会开席,他是不敢开席。” “休得胡言!” 韩士枚脸色一正,转身呵斥道:“羁縻大都督一样是我大唐的大都督,视同正二品,岂是你等卫士所能讥讽的!” 亲卫吓一跳,急忙道:“大人息怒,卑职不敢了。” 王虎不想看着同僚被责罚,连忙没话找话地问:“大人,大都督明知道您今天要去给他祝寿,照理说他应该派人相迎,为何到现在都没人来迎接。” 矮个子亲卫突然觉得不太对劲,喃喃地说:“不但没人来迎接,而且从头痛烽到这儿的一路上,一个人影都没见着。” 王虎真没有注意这些,笑道:“今天是胡人的伽罕巴尔节,可能人都忙着赛祆去了。再说这鬼地方本就地广人稀,就是平时也很难见着几个人影。” “赛啥子祆,有啥好赛的,一年还赛六七次。” “那是人家的节日,咱们不也一样过年,过中秋,过重阳么。” 三个亲卫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唯独矮个子亲卫四处眺望。 韩士枚看在眼里狐疑在心里,沉默了片刻,突然道:“王虎,章成。” “卑职在。” “你俩去殿后,给本官看仔细了,别让他们把本官给大都督准备的贺礼弄丢。” “诺!” 王虎以为监军大人嫌自己烦,急忙揪住缰绳调转马头,跟矮个子亲卫章成一起往驼队后面跑去。 韩士枚回头看了看骑着匹老马,牵着头骆驼的驼夫,继续策马前行。 走了约莫一炷香,他笑问道:“李有为,你跟本官几年了?” 左边的亲卫赶紧道:“回大人,卑职追随大人已五年。” “本官待你如何。” “大人待卑职如家人,能追随大人是卑职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黄大富,你跟本官几年了?” “三年。” “本官待你如何。” “卑职不会说话,只晓得大人待卑职好。” 韩士枚笑了笑,又问道:“你们有没有上过战阵?” 李有为不假思索地说:“禀大人,大小战阵卑职上过四次。” 最年轻的亲卫黄大富别提多尴尬,苦着脸道:“卑职没上过战阵,没打过仗。” “没上过战阵是吧,现在机会来了,怕不怕?” “大人,您是说……” “少废话,本官就问你怕不怕。” “卑职不怕。” “好,本官待会儿就看着你杀敌。” 黄大富愣住了,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李有为虽大吃一惊,但很快缓过神,一手攥着缰绳,一手攥着横刀,紧盯着远处斑斑驳驳的红色石山,紧锁着眉头问:“大人,您担心有马贼?” 北面一望无际的草场,藏不了人。 前面依然是河谷,但地势平缓,一眼能望到几里开外,一样藏不住人。 西边是来时的方向,并且沿途的烽堡有边军屯田驻守,唯一能藏兵的只有南面。 韩士枚看着敌人有可能出现的方向,反问道:“你怕了?” “卑职不怕,卑职只是担心大人。” “本官无需你担心,平日里总见你跟人吹嘘箭射的准,能百步穿杨,本官待会儿倒要看看你射的究竟准不准。” “只要贼人敢来,卑职定不让大人失望。” 正说着,身后那个牵骆驼的马夫突然道:“大人,贼来了。” 尽管早有准备,韩士枚心里依然咯噔了一下,回头问:“贼在何处?” “禀大人,东南方向。” “大人,卑职也瞧见了,有扬尘,看着人不少!” “不少是多少?” 李有为定定心神,仔细看了一会儿,紧张地说:“卑职看不清。” “总算来了,果然是冲老夫来的。”韩士枚冷哼了一声,随即厉喝道:“陈旅帅,这些贼子交给你了!黄大富,去后面传令,命王虎章程听陈旅帅号令。” “诺!” 说话间,东南方向马蹄溅起的尘土清晰可见,像是一片灰色的云正快速往这边飘来。 后面那些牵骆驼的“驼夫”显然早有准备,不等陈旅帅下令,便纷纷拔出短刀,割断捆绑“贺礼”的绳子。 只见一杆杆长矛、一把把横刀、一面面盾牌,从捆绑在骆驼身上的“贺礼”中滚落在地。 让王虎等亲卫更不敢相信同时又欣喜若狂的是,有二十个麻包里装的既不是贺礼也不是兵器,里面竟爬出二十来个身穿甲胄的大活人! “张四,你们几个拿上盾牌,保护大人。” “老二,磨蹭什么,赶紧把干草牛粪堆那边去。” “老罗,快上铁链,骆驼要是跑了,驼阵要是松了,老子第一个砍你的头!” “你叫王虎是吧,侍御大人不用你们管。你们两个守在这儿,不许乱跑,更不能让马贼冲进来,否则老子要你们的脑袋!” 陈旅帅手持陌刀,骑着马跑前跑后,频频下令。 之前的那些马夫,全脱掉了外衣,露出甲胄,在陈旅帅的号令下忙碌起来。 转眼间,十六头骆驼首尾相连,用铁链栓着,结成了一个方圆约三十步的小驼城。 监军大人并没有站在驼城中央,而是蹲在一头骆驼后面,三个“驼夫”手持横刀盾牌,守在他身边。 不远处,狼烟已堆好。 生怕等会儿点不着,一个彪悍的胡人“驼夫”正往引火的草上浇油。 驼城里面竟也点上了一小堆篝火,一个从麻布包里钻出来的卫士把绑着引火布团的箭沾上火油,搭在弓上随时准备点燃。 王虎和章成有点懵,在陈旅帅的呵斥下蹲在两头骆驼首尾相连处,觉得这一切是那么地不真实。 蹄声隐隐传来,如同无数鼓槌在重重的敲打闷鼓。 令人心悸的灰色战云越来越近,已经能依稀看到冲在最前面的一排黑点。 “贼距我们两里,甲松了的赶快系紧,渴了的赶紧喝两口水,饿了的赶紧吃两口干粮!” “想撒尿的赶紧撒尿。” 随着一个“驼夫”插科打诨,众人竟是一阵哄笑。 陈旅帅策马过去申出陌刀敲敲那个“驼夫”的脑壳,骂道:“刘二,你狗日是不是想死啊,又他娘的不戴盔,给老子赶紧把盔戴上!” “陈帅,这盔戴着碍事……” “少他娘的废话!都给老子听清楚了,先给老子猫着,别他娘的把马贼给老子吓跑。等会儿听老子号令,老子让起身再起身,老子让起矛再起矛!” 陈旅帅翻身下马,把缰绳套在一头骆驼脖子下的铁钩上,翻身爬进驼城,又交代道:“丁贵,给老子稳住,等马贼杀过来再点狼烟,还是那句话,别他娘的给老子把马贼吓跑。” “诺!” 开口闭口离不开“老子”和“他娘的”,韩士枚哑然失笑。见他提起狼烟,禁不住探出头问:“陈旅帅,狼牙烽的烽子能不能看到马贼带起的尘土。” 陈旅帅不敢跟监军大人“老子”前“他娘的”后,他抬头看看蓝天白云,再看看狼牙烽方向,苦笑道: “韩大人,他们应该能瞧见,一定能瞧见,可到现在也没见烽火,幸亏咱们早有准备。” “知道了,准备御敌吧。” “诺!” …… PS:守捉大唐,究竟是让韩平安守呢,还是让韩平安捉,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发起个投票,哈哈哈。 正文 第十三章 血战沙场 马贼越来越近,急促的蹄声如沉闷的鼓点敲击在人心坎上。 系在驼阵外用来迟缓敌骑冲击的那十来匹马,似乎感受到了这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不断的狂嘶着、踩踏着、挣扎着,试图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黄大富头一次上战阵,躲在驼峰后面看着宛如潮水般袭来的马贼,心紧张的怦怦直跳,连握着刀柄的手心都渗出了汗。 这时候, 右肩被人重重的拍了一下。 下意识转过身,赫然发现竟是一个年纪跟自个儿差不多大的胡人。 他穿着一身细鳞甲,头戴一顶能护住脖颈的铁盔,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咧嘴大嘴嘿嘿笑的脸。 之前从未见过他,难道是按大将军的亲兵…… 黄大富正寻思这帮“驼夫”和从麻布包里钻出来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突然听见左边有人在喊。 “一千三百步。” “一千两百步。” “一千一百步……” 回头望去,一个四十来岁的老兵,面对排山倒海般往这边冲来的马贼面不改色,半蹲在骆驼后面搭箭控弦,嘴里不断报着步数。 陈旅帅更是不屑地笑道:“动静闹挺大,结果也就百十骑。张四老罗听令,马贼待会儿要是见势不妙想跑,记得给老子按老规矩办,三人一队,抢马追杀。” “诺!” “陈帅,狼烟还点不点?” “狼烟照点,这么多马贼我们守夜队能追上几个?给游奕队找点事做做,不然他们岂不是白来了。” 原来他們是专门在瀚海上追杀马贼的守夜人! 瀚海上那些穷凶极恶的马贼都害怕他们,一见着他们跑的比兔子都快, 难怪面对强敌他们不但不担心守不住, 甚至打算反过来追杀。 而且听他们的口气有援军, 并且是同样骁勇善战甚至有点六亲不认的游奕人。 黄大富激动的无以复加,不但不再紧张,反而热血沸腾,恨不得马贼来得更快一点。 王虎、李有为和章程也反应过来,三人终于松下口气,不约而同的想原来侍御大人早有准备。 “四百步。” “三百步。 “两百步……” 转眼间马贼已到眼前,能清楚地看到他们挥舞着弯刀,能清楚地听到他们嗷嗷的喊杀声。 陈旅帅猛地站起来,大吼一声:“射!” 二十来个守夜人蓦地现出身形,飞快地寻找目标或拉弓放箭,或端着强弩瞄准射击。 嗖嗖的声音如同死神的喘息,只见冲在最前面的六七个马贼惨叫着跌下马,即便没被射死也会被后面的马踩死。 嗷嗷叫着带头冲杀的马贼惊讶的嘴巴都合不上了,不敢相信十几个马夫驼夫眨眼睛变成了几十个嗜血的武士,更不敢相信刚打了个照面就折损了六七个部下。 这绝对是个圈套。 竟稀里糊涂中了唐人的埋伏! 马贼首领反应过来,狰狞的面孔逐渐变得清晰,他很想逃离此地,然而已经冲到了阵前, 根本收不住。 “起矛!” “给老子杀!” 事实证明陈旅帅的狂吼是多余的。 马贼冲到阵前的一刹那, 一直埋伏在骆驼后面的十几个守夜人就斜举起长矛和长长的陌刀,矛尾和刀尾顶地,形成一个刺猬般的长矛长刀阵。 他们迅速挪动调整矛尖刀尖,让自己的长矛和刀尖对准战马的胸膛,这时候需要做的不是杀死来敌,而是阻止马贼冲阵。 黄大富清楚地看一杆长矛悄无声息地没进战马的胸膛,战马依旧在前进,而那个守夜人已经松开了长矛,跟之前用弩的那些守夜人一样飞快地拿起搁在身边的刀盾。 一个马贼被刺穿战马的长矛刺入小腹,连同战马一道被长矛高高的叉起,战马空悬的前蹄无力的刨动着、痛苦的嘶叫着,马血顺着矛杆直流。 一个马贼被撞到骆驼的战马从外面凌空甩了进来,噗通一声重重摔在地上。 黄大富正准备上去补一刀,竟被人一脚踹翻了。 赶紧回过头,刚才那个年轻的守夜队胡人,正抡刀狠狠地砍向一个不知什么时候翻进来的马贼,只听到半声哀嚎,横刀就从那个马贼的肩膀一直劈到腰上。 马贼的血飙的老高,年轻胡人的甲胄染上了一片血,面颊上也有,却若无其事的一把将他拉起:“看着前面,别看身后。” “哦。” 黄大富意识到人家刚才救了自己一命,顾不上道谢,赶紧拿起刀盾爬起来防守。 然而,刚才还来势汹汹的马贼们发现面对的不是一帮马夫驼夫,而是一支骁勇善战、悍不畏死的大唐边军,谁也不敢当出头鸟。 首领不发话他们又不敢跑,竟挥舞着弯刀,嗷嗷叫着,绕着驼阵跑起圈儿。 也不知道谁先带的头,里一层外一层,像是以驼阵中央在画圆,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层,仿佛一个巨大的漩涡,卷起一阵一阵灰尘。 马贼不冲,守在骆驼后面的守夜人刀手、矛手拿他们没办法,只能守在各自的位置上严阵以待。 但马贼们这么跑圈,正中了一直守在驼阵中间的守夜人弓手下怀。 十几步的距离对于他们这些习惯在夜间猎杀马贼的人而言,简直像是猎物就站在眼前。 他们不断地拉弓搭箭,飞快地瞄准射出。 随着一声声弦响,马贼接二连三的惨叫着被一枝枝羽箭从马背上射了下来。 真准! 真快! 李有为看得目瞪口呆,心想今后再也不敢跟人吹嘘百步穿杨。 这时候,看着像首领的那个马贼叽里咕噜地喊叫着,头一个冲出了宛如漩涡的圈圈。 漩涡阵一下子乱了套,好几个马贼猝不及防撞上前面的人,或被后面的人撞翻。 霎时间,整个漩涡阵彻底乱了,马贼们如同惊弓之鸟,拼命地往四处逃散。 “就这……追!” “诺!” 随着陈旅帅一声令下,十几个守夜人翻身跳出驼阵。 第一个跳出去的守夜人,飞奔过去揪住一匹正慌不择路的战马,飞快地爬上马背,挥起横刀边策马追,一边头也不回地吼叫着:“老四老九,赶紧找马,跟老子追!” “来了!” “没马让老子咋追?” “老九,那边有马!” …… 马贼来的快,跑的更快,转眼间只能依稀看见他们的背影。 能找到的马守夜人都已经追出去了,好几个是单刀匹马追杀的! 陈旅帅似乎并不担心部下的安危,走到刚站起来的陈士枚身边,举着刀指指东南方向:“大人,狼牙烽的总算点上狼烟了。” 按规矩驻守各戍堡、烽堠的烽子要日夜观察动静,每晨及夜,平安举一火,闻警固举二火,见烟尘举三火。 如果每天早晚看不见平安火,就意味着烽堡失陷。 刚才马贼们搞出那么大动静,冲过来时卷起那么大烟尘,狼牙烽竟迟迟不点火放狼烟。 等马贼发现攻不下落荒而逃,狼牙烽才点起狼烟,可见刚刚发生的一切不只是叶勒部有人叛乱那么简单。 韩仕枚遥望着那冉冉升起的狼烟,再回头看看守夜人刚才点的狼烟,若无其事地说:“或许他们刚才没看见。” “卑职以为他们不可能看不见,大人,要不卑职带几个人去瞧瞧?” “不用。” 韩士枚探头看了看那几个倒在阵前但没死正在痛苦哀嚎的马贼,问道:“陈旅帅,游奕队大概要多久能赶过来。” 陈旅帅回头看看四周,用肯定的语气说:“大人放心,他们距咱们三四里,即便遇上逃窜的马贼,也能在大军前面赶过来。毕竟军城屯城当值的卫士不多,大军集结需要时间。” 曹勿烂肯定没胆造反,刚才这事十有八九是有人撺掇他那些部下干的。 但他肯定脱不开干系,他既然约束不住部下,那就换一个能约束得住的! 至于边军里有没有人搞鬼则是另一回事,且不说现在不一定能出来,即便能查个水落石出也不能轻举妄动。 因为叶勒镇总共就四千余兵,要是军心不稳,“安西四镇”真可能会变成“安西三镇”,到时候丢掉的可不只是几千兵几座城,而是近千里方圆的大唐疆域! 天大地大,军心最大。 兵少将寡,只能艰难维持。 身为监军必须以大局为重,韩士枚无奈地暗叹口气,冷冷地说:“好,等游奕队到了,随本官去白沙城平乱!” 正文 第十四章 给你个惊喜 夜幕降临,韩平安在隐娘和几个突厥武士护卫下回到白马滩。 整整忙活了一下午,先是把李二和三妮儿的遗体挖出来,找水清洗整理遗容,再把遗体架在突厥武士帮着收集的红柳树枝上火化,最后把骨灰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装进两个酒坛,盖上油纸用绳子扎好。 这会儿突厥武士正忙着杀羊,点篝火, 准备晚餐。 隐娘昨夜没睡,太累太困,往毛毡上一躺就睡着了。 韩平安盘坐在她身边,看着两个刚做上标记以免搞错的骨灰坛,不由想起过去的种种,絮絮叨叨地跟他们说起话。 “二叔,你不是一直想叶落归根么,我保证送你回老家。我要让我爹帮你写一篇墓志铭,刻在石碑上,再修一个又大又气派的坟,风光大葬。” “三妮儿,我真的很想你,没你我睡不着的……你总是怕见人,觉得自个儿不好看,其实你很漂亮,是那些人没眼光,不懂得欣赏。” “害你们的人已经死了, 不过这事没完, 我一定会想方设法把幕后元凶揪出来, 我要让他们知道害你们的下场!” “二叔,还有件事,我爹跟公主姨娘到底有没有一腿?你跟我爹那么多年一定晓得,不然我每次问起来你也不会总是躲躲闪闪。” 韩平安捧起酒囊灌了一大口葡萄酿,接着道:“现在公主姨娘都不在了,我和我爹也都离开了小勃律,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要是你在天有灵,记得给我托个梦,我有权知道谁是我亲娘。我也不是不喜欢我娘,我娘对我很好。只她每次带我去公主姨娘那儿的时候,她俩给我的感觉总是怪怪的……” 正东拉西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突然传来马蹄声。 几个突厥武士反应极为迅速,把早准备好的潮湿麻布拿起来往篝火上一盖,随即拿起刀箭俯身摸了过去。 韩平安抬起头,正寻思要不要叫醒隐娘,远处传来苏达素石那熟悉的大嗓门:“天王盖地虎!” “宝塔镇河妖!” “疯子,这个接头暗号比一曲肝肠断有气势,以后就用这个。” “用什么用,你下午死哪儿去了,一不注意就没了人影。” 说话间,苏达素石骑着战马跑了过来。 他骑在马上一边围着刚掀开湿布的篝火边转着圈, 一边得意洋洋地说:“你不是想知道绑你的人什么来路吗,我很快就能帮你清楚, 而且已经有眉目了。” 韩平安将信将疑:“真的假的!” “骗你做什么,我们是异父异母的兄弟,他们想害我兄弟,我当然要收拾他们。” “究竟怎么回事?” “折腾了一下午,嗓子都干了,先让我喝口酒。” 苏达素石别提多有成就感,翻身下马拿起酒囊,捧起来咕嘟咕嘟一连喝了好几口葡萄酿,这才看着韩平安和刚惊醒的隐娘说起正事。 “你昨天夜里让我派几个人去清理那个烽堡,我想着那几个死鬼或许会有同伙,就留了个心眼儿。” “什么心眼儿。” “留一个兄弟在烽堡附近盯着,看有没有人找过去。” “我去,你真他娘的聪明。这么简单的事,我怎就没想到呢!” “现在知道我很聪明了吧,我说我聪明你特么还不信。” “好好好,你最聪明。别卖关子,接着说。” “没想到真被我给料中了,今天早上,我的人就发现一个粟特武士找过去了。那个粟特武士是个狠角色,单打独斗我都不一定是对手,所以我的人也很聪明,没轻举妄动,就这么悄悄跟着他,看能不能找到他们的老巢。” “结果发现那个粟特武士在找我们,顺着骆驼留下的蹄印追了七八里。后来蹄印没了,他又找路过的商队打听,可能没打听到什么就回了叶勒城。” 韩平安急切地问:“你的人跟进了城?” 苏达素石得意地说:“我的人很聪明,怎么会蠢到进城送人头。他担心两手空空回来会被我踹,就去找昨天夜里送老姐回去的那四个兄弟。” “一个人打不过,赶紧找兄弟,确实挺聪明的。” “我就是这么教他们的。” 韩平安抢过酒囊,笑骂道:“别嘚瑟了,赶紧说,后来呢?” 苏达素石瞅了瞅正两眼放光的隐娘,嘿嘿笑道:“他们五个商量了一下,一起跑城门口附近去碰碰运气。结果他们运气爆棚,等了不大会儿,那个粟特武士真出来了。” “再后来呢!” “今天是火教的伽罕巴尔节,叶勒城里好多人,城外也有好多人。他们不太好动手,只能悄悄跟着。” 苏达素石顿了顿,接着道:“没曾想那个粟特武士又去了蹄印消失的地方,看着像又在想找咱们,我的人没再等,一起上去把他拿下了。” 韩平安沉吟道:“他可能不只是在找咱们,应该是想搞清楚他們的人去哪儿了,想知道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苏达素石点点头:“被你猜中了。”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下午啊,你和隐娘挖李二的时候,没见有个兄弟骑马去找我?” 韩平安真没注意到,下意识问:“你为啥不告诉我。” 苏达素石看了一眼地上的骨灰坛,轻叹道:“李二和三妮儿都走了,你爹现在也不知道咋样,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想先把事情查清楚,再给你一个惊喜。” “谢了。”韩平安拍拍他胳膊,追问道:“那你的人下午既然都把那个粟特武士拿下了,为啥不把人带过去。” “他们倒是想把人带回来,可那个粟特武士太难对付,我的人不能留手,给了那兔崽子几刀。要是就这么带回来,他说不定会死在路上。而且会留下血迹,我可不想稀里糊涂被他的同伙找到这儿。” “你见着那个粟特武士了?” “见着了。” “见着时他有没有死?” “没死,现在还活着呢。” “他有没有开口?” “开口了,他以为我是马贼,想套我的话,还想跟我做买卖。” “他想跟你做什么买卖。” 苏达素石笑道:“他想知道究竟怎么回事,问绑你的那几个人有没有死。要是没死,他愿意出钱赎人。如果死了,他愿意出钱赎尸,要多少钱好商量。” 韩平安低声问:“你怎么说的?” “我本来不想跟他废话,直接逼问谁让他出来找的。可看他不像个怕死的人,逼供不一定管用,还容易露咱们的底。而且他伤的很重,我担心一不小心会弄死他,干脆跟他来了个将计就计。” “你还会将计就计!” “你这话什么意思?” “跟你开玩笑呢,说正事。” 苏达素石这才满意了,咧嘴笑道:“我告诉他别的人都被我杀了,看你细皮嫩肉的还是个唐人,肯定是大唐的官宦子弟,家里应该很有钱。 就算没人愿意出钱赎,找个商队也能卖个好价钱。你知道的,像你这样的唐人奴隶,在大食那边很抢手。” “你才是奴隶呢。”韩平安笑骂了一句,又问道:“他怎么说?” “他好像知道不少事,没跟我讨价还价,而是开口就问几个唐人。” “你咋说的?” “我说我们只见着一个,也只绑了一个。” “说的好,他一定以为我已经被弄死了,不知道被他的同伙和那个想假冒我的小瘪三埋在哪儿了。” “我就是这么想的,这既是将计就计,也是实话实说,还能赚点小钱,你说我聪不聪明?” “是很聪明,但真正的聪明人是不会把聪明总挂在嘴上的。”韩平安笑了笑,接着问:“再后来呢。” 苏达素石说道:“他既然愿意赎你,我自然不会跟他客气,跟他要一万银钱。他跟我讨价还价,说最多一千。 我当然不会答应,说到最后他愿意出三千,但他身上没钱,问我能不能先放他回去。” “你放他走了吗?” “放了,约好明天中午在烽堡见面,我跟他说得很清楚,不管谁带钱去赎你,只能一个人去。要是让我看见第二个人,不但会立马走人,而且要把你卖到大食去。” “干得漂亮,不愧是我韩平安的兄弟。” “漂亮什么,他就知道钱,人都被他给放走了!”隐娘气得咬牙切齿,要不是周围有十几个突厥武士,她会毫不犹豫暴打一顿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 “老姐,你误会苏达了,苏达这是放长线钓大鱼。” 韩平安是打心眼里认为苏达素石干得漂亮,想想又一脸不好意思地问:“老姐,你能不能辛苦下再跑一趟?” 隐娘下意识问:“去哪儿,做什么。” 韩平安笑道:“连夜回叶勒城找陈驿长,把苏达刚才说的事告诉他。苏达,那个粟特武士长什么样你肯定记得,赶紧告诉我姐,我姐好回去告诉陈驿长。” 不等苏达素石开口,隐娘就不解地问:“告诉陈驿长有啥用?” 都说胸大无脑,她胸又不大怎么也没脑子…… 韩平安暗暗腹诽了一句,耐心地解释道:“全叶勒城就那么几个胡医,粟特武士受了那么重的伤,回去之后自然要赶紧医治。 而叶勒城是陈驿长那个老狐狸的主场,只要把这事告诉他,他就能通过这个受伤的粟特武士,顺藤摸瓜把幕后主使挖出来!” …… PS:虽然是新书期,更新字数并没有打折扣,真心实意求支持鼓励。 泪求忘了收藏的兄弟姐妹点点手指加入书架,有推荐票、月票的砸几张,有书单的兄弟姐妹帮着添加进书单,老卓谢谢各位了。 正文 第十五章 手下不能没人 天色大亮,隐娘迟迟未归。 韩平安不免有些心焦,连苏达素石特意让突厥武士熬的大米粥都没心情喝,就这么躺在毛毡上怔怔的看着蓝天。 上辈子过的太苦太累,被生活重担压的喘不过气,可以说完全是在替别人活。 既然有机会重活一回,并且运气不错生在官宦之家,自然要弥补遗憾,尽情享受属于自己的人生。 说是享受,其实要求并不高。 无非是每天能睡个自然醒,能吃到自己喜欢的美食,穿上自己喜欢穿的衣服,能去自己想去的地方玩玩。不用再为五斗米折腰,不用再为那些毫无意义的事劳心劳神。 事实上,过去十几年就是这么过来的。但从前天下午开始,这一切都成为了过去。 不管愿不愿意,都要面对且接受好日子已经到头了这个残酷的现实。 今后,不能只知道吃喝玩乐,更不能再自己哄自己,把自己当成无忧无虑的孩子。 不就是玩谍战么,潜伏、风声、变脸、悬崖之上和八百集柯南不是白看的,谁怕谁…… 可这个鬼世道,尤其在这个鬼地方,手下没人什么事都干不成,甚至连小命都保不住。 韩平安不想遇到事再像现在这般被动,猛地坐起身,看向正在吃馕饼的苏达素石。 “咋了,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 “那你盯着我做什么。” “苏达,你父汗给你的那片牧场水草又不茂盛,根本养活不了多少人畜。你又不受你父汗和你那几个哥哥待见,呆在那雪部真没前途,以后跟我混吧,我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苏达素石楞了楞,放下馕饼笑道:“好啊,不过你要想清楚,我部落虽小,但也有四百多口人呢。” 韩平安问道:“你担心我养不活?” “那可是四百多张嘴,要是把马和牛羊算上更多。” “想想办法一定能养活,我保证只要你们愿意跟我走,只会过得比现在好,绝不会过得比现在差!” 韩平安依然紧盯着他,眼神中满是期待。 苏达素石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回头看着正在远处嬉笑打闹的部下,苦笑道:“他们都是我娘的族人,我如果不管他们就没人管了。要不是担心他们活不下去,你当年跟你爹走的时候,我就跟你一起去吃香的喝辣的了。” 这个小部落原来并不属于那雪部,是后来被那雪部征服的。 包括他外公在内的成年男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被杀了,女人和孩子虽然逃过一劫,但全成了那雪部的奴隶。 直到有一天,他父汗喝醉睡了他娘,生下了他,族人们的日子才在他娘的帮助下稍微好过了一些。 再后来他长成了一个彪悍的武士,在一次比武中甚至打赢了他二哥,按那雪部的惯例要“分家”。 于是,他父汗便把这些原为奴隶的族人全给了他,让他在葱岭那边的高寒之地自立门户。 但依然属于那雪部,每年都要上贡牛羊,他父汗如果想打仗他要带上武士跟着一起去。 可以说这是一个既年轻,对那雪部也没什么归属感,甚至有着血海深仇的小部落。 一百多个在马背上长大的武士能派上大用场,只要给他们配上精良的铠甲和兵器,再稍加训练,其战力绝不会在安大将军的粟特亲卫之下。 韩平安越想越心动,很认真很严肃地说:“我不是在开玩笑。” 苏达素石去过长安,见过大世面,很羡慕长安的繁华,早想换个活法儿。 事实上不止一次想过带领族人离开那个不是人呆的高寒之地,来大唐这边投奔韩平安的监军老爹。反正依附大唐的突厥人多着呢,依附大唐不丢人。 只是叶勒镇虽大,能放牧的草场和能耕种的土地却不多,并且不是早被叶勒人占了就是边军在屯田,根本没他们这个小部落的容身之地。 何况韩平安的老爹只是监军,又不是叶勒镇的大将军,这么大事做不了主。 他没想到韩平安今天会主动提出来,而且说的如此认真,不禁回头问:“骨思力,疯哥打算带我们去吃香的喝辣的,你愿不愿意?” 正在溪边喂马的突厥武士愣了愣,抬起头笑道:“好啊,去哪儿?” “对了,去哪儿啊?”苏达素石也笑问道。 韩平安被问住了,尴尬的挠挠头:“去哪儿没想好,我现在就想知道你愿不愿意。” “这不是废话么,骨思力都愿意,我能不愿意!” “就这么说定了?” “定了,多大点事啊!” 从小一起耍到大的兄弟,对彼此很了解也很信任。 涉及一个小部落何去何从的大事,就这么三言两语儿戏般地决定了。 韩平安并没有欣喜若狂,因为这似乎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开始绞尽脑汁地想怎么才能帮苏达他们找个栖身之地。 苏达素石暗自偷着乐,心想这个沉甸甸的大累赘大包袱,终于有人愿意帮着扛。再也不用担心这个冬天怎么过,也不用再为有别的部落来烧杀抢掠而发愁。 这时候,一个武士喊有人来了。 二人不约而同抬起头,只见站在不远处坡顶上望风的武士果然在摇旗。 “走,去瞧瞧是谁。” “好。” 韩平安站起身,走过去爬上突厥武士牵来的马,跟苏达素石一起来到易守难攻的谷口。 等了大约一炷香功夫,一个突厥武士领着一个道士模样的人出现眼前。 道士五十来岁,邋里邋遢,骑在一匹老马背上摇摇晃晃,像是一阵风就能把他刮下来。 手里还牵着一头驴,驴背上绑了两个脏兮兮鼓囊囊的大麻布口袋,麻袋上面打满着补丁。 “走慢点,巅的屁股疼,我这把年纪经不起折腾,老骨头都快给颠散架了……” 老道士边走边用突厥话发着牢骚,浑然不知已经到了目的地。 韩平安听着格外亲切,禁不住笑问道:“假道长,你不好好呆在城里出摊儿,跑这儿来做什么。” 老道这才注意到韩平安在谷口恭候,欣喜地说:“三郎,你真在这儿啊!” “你为什么来这儿。” “我没想来这儿,这儿离叶勒城那么远,路上遇上马贼怎么办?” 老道士嘀咕了一句,小心翼翼爬下马背,指指领他来的突厥武士,解释道:“是陈驿长让我连夜去水泉烽,找这个叫火拔的突厥人。说见着他就能找着你,没想到他把我领这儿来了,也没想到你真在这儿。” 韩平安翻身下马,搀扶着他问:“陈驿长让你来找我做什么,隐娘呢?” “陈驿长托我给你捎信的,隐娘去了白沙城。你爹在那边平乱,手下本就没几个人,陈驿长担心你爹身边没人伺候,就让隐娘跟给你爹送信的游奕人一起过去了。” “这么说我爹没事?” “你这话问的,听着像是盼你爹出事。” “没有,我就想知道我爹现在咋样。” “你爹是遇上点事,但他现在好着呢,还立下平叛大功。” “究竟怎么回事。” “我赶了半夜路,嘴里干死了,有没有水?” “水没有,只有葡萄酿。” “葡萄酿更好,让我先喝几口。” 韩平安尽管很焦急,但遇上这位实在没办法,只能让苏达素石把酒囊递给他。 老道士捧着酒囊美美的喝了几大口,这才心有余悸地说:“叶勒部反了,叶勒王的三儿子曹都满胆大包天,竟带着一百多兵在距狼牙峰三四里的地方,截杀本打算去给叶勒王祝寿的你爹。 结果你爹早收到了消息,给他们来了个将计就计。事先让守夜人扮成帮着运送贺礼的马夫驼夫,并让游奕人悄悄集结,悄悄跟在运送贺礼的驼队后面,里应外合,杀了曹都满个措手不及。” 真被陈驿长给料中了,那些人果然是冲老爹来的。 韩平安定定心神,追问道:“后来呢?” 老道士看看苏达素石等人,接着道:“曹都满发现不对劲想跑,但没能跑多远就被游奕人给生擒了。你爹担心白沙城有变,不敢等安大将军集结大军,当机立断亲率一百多守夜人和游奕人赶到白沙城,诛杀叛贼,生擒曹勿烂,接管城防。” “安大将军和李将军知道吗?” “知道,你爹派人去屯城禀报过。” 老道士顿了顿,补充道:“而且你爹那边一出事,狼烟就从狼牙烽一路烧到了叶勒。安大将军见升起来的是三股狼烟,当即命白团长率他的一百多亲兵前去查探,李将军也命钱旅帅领着在军城当值的三十多兵驰援。” 叶勒镇说是有四千余兵,事实上有那么点像前世的生产建设兵团,平时主要忙于屯田,真正能紧急出动的兵马很少。 韩平安想了想,又问道:“大军没动?” “动了,可人不是在地里干活儿,就是在凑胡人的热闹跑去赛祆了,召集起来需要时间。直到太阳快落山,鼓都快敲破了,才召集起两千多兵。安大将军担心你爹那边有失,只能亲率这两千多兵先去白沙城,李将军率后来召集的两千多兵坐镇军城、屯城和叶勒城。” “陈驿长托你给我捎的书信呢?” “叶勒王叛乱跟天塌下来差不多,城里如临大敌,一见着狼烟就把城门关了,要召集青壮上城墙防守,要召集差役坊正清街闭户盘查可疑,防止有人趁火打劫跟着叛乱。崔明府又在火神庙喝多了,陈驿长忙得团团转,他哪有功夫给你写信。” “那他让你给我捎的什么信?” “口信啊。” “什么口信,赶紧说呀。” 正文 第十六章 米法台死了! 陈驿长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让自己来捎信,并且陈驿长要捎的口信实在骇人听闻。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况涉及到疯三郎的安危。 当着外面人老道士不敢轻易说,下意识看向苏达素石等人。 韩平安反应过来,连忙道:“没事,苏达是我兄弟,他们都是自个儿人。” “真没事?”老道士不太放心。 韩平安拍拍他胳膊:“真没事。” “好吧,昨天中午一见着狼烟不是关城门了么,隐娘说的那个粟特武士是天黑了才到城门口的,平时天黑了都别想进城,更别说遇上叶勒王造反。守城的人见他身上有伤,身上全是血,觉得可疑没让他进城。” 那个粟特武士不进城,怎么顺藤摸瓜找幕后主使…… 韩平安没想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急切地问:“后来呢?” 老道士又喝了一口葡萄酿,接着道:“后来陈驿长见着你家隐娘,赶紧让几个守夜人佯装出城巡察,把那个粟特武士连同几个进不了城的胡人当作奸细抓进了城。 他伤的很重,只剩下口气,陈驿长赶紧盘问。他应该是想着赶在死前把消息传递出去,说自个儿是米法台家的人,说在城外遇到一股马贼,他是拼死跑回来的。” 米法台…… 韩平安有点印象,那个粟特商人看着不像坏人。 因为乐善好事,又比较听话,甚至被委任为叶勒城的祆正。 不过火神庙的具体事宜有祆祝张罗,让他做这个视同从六品下的祆正,不如说是官府给他的一种嘉奖,是一种荣耀,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事实上叶勒城有四个祆正,全是有钱并且较为德高望重的粟特商人。 遇到火教祭祀、涉及粟特商人的买卖纠纷,或者要筹集军需等事宜,城主府都会请他们过去商议,听取他们的意见,有时候甚至委托他们张罗。 韩平安不敢相信米法台是幕后主使,追问道:“那个粟特武士到底是不是米法台的人?” “是,很多人认识他。有人记得他是米法台十几年前在集市,用六匹白练外加五文银钱买下的,他被米法台买下那会儿跟你差不多大,也就十五六岁。” “然后呢?” “陈驿长见他快死了,连话都快说不出来,就派人去找米法台,打算让米法台先把他保回去,结果米法台的家人发现米法台死了。” “死了……他是怎么死的!” “陈驿长收到消息,赶紧叫上史羡宁、白佐尖和阿史那山一起去察看,发现他是傍晚时分被人杀死的。 看伤口和屋里的情形就知道是高手干的,人家只出了一刀,从他脖子这儿斜砍到胳肢窝下面。头都快被砍掉了,肋骨被砍断了好几根。” 老道士很夸张地比划着,想想又带着几分惊恐地补充道:“他家一天都没离人,他就这么被人家神不知鬼不觉的溜进去杀了。要不是陈驿长派人去找,他家的人都不知道他已经死了!” 韩平安微蹙起双眉:“能确定他是傍晚死的?” “陈驿长虽不是仵作,但这种事他见多了,肯定不会看走眼。” “陈驿长让你给我捎什么话?” “他怀疑米法台跟叶勒王造反有关,应该是真正的幕后主使发现你爹不但没死,而且当机立断接管了白沙城,生擒了叶勒王,担心你爹顺藤摸瓜查到他们,于是杀人灭口。” “就这些?” “当然不止。” 老道士连忙放下刚举起来的酒囊,神神叨叨地说:“陈驿长说米法台虽死了,但你这边的线索不能断。他说既然米法台赎不了你,不妨让你爹拿钱赎你。但这么做很凶险,到底让不让你爹把你赎回去,让你自个儿拿主意。” “我假扮那个想假扮我的人回去,看幕后主使会不会找我?” “好像是这个意思。” “行,就这么办!” “那你赶紧写信,我把要钱赎人的信带回去。” “这儿没纸笔。” “我有。”老道士走到驴子身边,解开一个麻布袋。 韩平安哭笑不得地问:“假道长,你出来捎个信,也要把吃饭的行头全带着?” 老道士不认为这有多丢人,理所当然地说:“叶勒王都造反了,城里人心惶惶,天晓得会不会有人趁机作乱。既然是混饭吃的行头,自然要带在身边,不然被人偷了抢怎么办。” 韩平安笑道:“你的这些破烂没人要,再说你的这些行头大多是我帮着置办的。真要是丢了,我可以再帮你置办一套,反正又不值几个钱。” “你这是没事的,你要是出了啥事,让我去找谁帮着置办。” “这倒是。” “赶紧写,我帮你磨墨。” …… 与此同时,昨天在火神庙给明府大人当过翻译的史羡宁,刚参加完米法台的葬礼。 火教信徒的葬礼也叫天葬,有那么点像吐蕃的天葬,但又有所不同。 今天一早,米法台的家人和亲朋好友在明府大人的特许下,把米法台的尸体运出城,运到前面那个位于距叶勒城两里的“寂没之塔”上。 这座被风沙侵腐的斑斑驳驳的土塔,建在一座荒无人烟,一眼望去周围全是戈壁的山丘上。 塔顶安放石板,塔中有井。 塔内分内、中、外三层,分别用来安置男、女和孩子的尸体。 半个时辰前,火神庙的祆祝和几个抬尸者把米法台赤裸的尸体抬到塔顶上,听任满天乱飞的鹰鹜啄其尸肉。 再等个把时辰,等尸肉被鹰鹜吃差不多了,再上去把骨架投入井穴。 在火教的教义中,“寂寞之塔”是众恶神嬉戏之所,信众不得涉足该塔,只能远远地坐等。 至于接触过尸体、进入过塔内的祆祝和抬尸者不在此列,但他们待会儿回去之后要行洁净礼。 史羡宁不是米法台的家人,只是米法台的朋友。 他不想再等,恭恭敬敬地跟来自龟疏城的麴度大祭司道别,正准备回自己的仆人那边去,却被坚持要等到葬礼结束再回去的大祭司给叫住了。 “亲爱的史羡宁,你想回家?” “尊敬的麻葛,我家里有点事。” “可家在哪里呢?” 大祭司微笑看着他,眼神中充满睿智。 史羡宁知道大祭司真正想说的是什么,很想反驳但不能反驳,况且他一个普通信众也辩不过被誉为智者的大祭司。 大祭司抬头看着远处的“寂寞之塔”,意味深长地说:“我们应该以善良的品德和语言,歌颂那些大力扶持正教的人。我们应该一起虔诚地祈求造物主马兹达,让我们的兄弟去永恒天国与琐罗亚斯德欢聚。” 史羡宁沉默了片刻,抬头道:“米法台一定能去永恒天国的。” “但在人世间他还有许多事没做完,并且那些事都是造物主马兹达的意愿。” “尊敬的麻葛,您怀疑是我杀了他?” “你跟你的父亲一样诚实,你们父子都是马兹达·亚斯纳忠实的信徒,你的善行善举连远在龟疏的我都有耳闻,我又怎会怀疑你杀害马兹达·亚斯纳的信众呢。” 大祭司微微一笑,随即话锋一转:“但我必须提醒你,亲爱的史羡宁,你似乎陷入了迷茫。” 史羡宁很尊敬眼前这位大祭司,但不认同大祭司的观点,直言不讳地说:“尊敬的麻葛,我笃信正教马兹达·亚斯纳,它主张放下武器,消灭战争。它教我们真诚和善良,给我们秩序。” “亲爱的史羡宁,你果然如传说中那般善思善言。” “尊敬的麻葛,难道我说错了?” “没说错,造物主马兹达和先知琐罗亚斯德话又怎么会错呢。但亲爱的孩子,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该到什么地方去?哪个国度才是我们的落脚之地? 黑暗笼罩着我们,哪里有真诚、善良和秩序,到处都是欺压、残酷、暴虐和专横,难道这些你都能忍受?” 大祭司仰望苍天,一连问了几个问题,声音是那么地沧桑且饱含着悲怆。 史羡宁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默默听着。 沉默了良久,大祭司手抚胸口,虔诚地祈祷起来:“造物主啊,除了你再也没有人将我们庇护,感谢你让光明之神降临,赐我们以欢乐和祝福。 相信用不了多久,真正的真诚、善良和秩序会来临,军人、武士和众首领会对我们尽量回避,而我们却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取悦你……” “尊敬的麻葛,家里有急事,我该回去了。” 史羡宁不想再听,躬身行了一礼,转身便走。 大祭司没再叫住他,而是看着他的背影说:“安逸的生活让你陷入迷茫却不自知,史羡宁,我亲爱的孩子,掏出一枚带给你安逸生活的钱币看看吧,看看就知道路该怎么走,路在何方!” 史羡宁愣了愣,下意识掏出一枚银钱。 萨珊银币,西域最常用的钱,价值坚挺,在市面上比大唐的开元通宝受欢迎。 正面的铭文是“琐罗亚斯德的崇拜者,神圣的阿尔达希,万王之王”,背面是火教的祭坛、圣火、星星、月亮和祭司的图案。 史羡宁岂能不知道大祭司的良苦用心,不由想起一句名言--“御座是祭坛的支柱,祭坛也是御座的支柱”,但想想又苦笑着摇摇头,揣起银币走的更快了。 …… PS:特别感谢“微茫微茫”书友的慷慨打赏,我们有了第一位盟主! 衷心感谢娇娇身怀绝迹、南泉、天天向上、素食小猪、幸福单刀行、好书就追、爱倩啊、豪情东东、八翼极天使、小熊的小黄、格格巫和我叫玛里嗷等兄弟姐妹的打赏,你们都是老卓的亲人! 正文 第十七章 韩三郎被绑了! 韩平安让假道长捎回来两封信。 第一封是勒索信,除了赎金要得太多之外,没什么好说的。 第二封信让崔瀚难以置信,看着韩平安列出的那一项项要赶紧安排人去办的事,原本还有些眩晕的头顿时清醒了,一脸不可思议地问:“陈驿长,这是三郎写的?” 字迹歪歪扭扭,也就比刚启蒙的学童稍微好那么一点点。 陈驿长见过韩平安的字,不禁笑道:“相貌可能相似,言行举止也可以模仿。唯独这一手字,不是谁想模仿便能模仿得出来的。”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三郎的字如何,也不是问这个三郎会不会是贼人所扮。” “明府,你是想问三郎究竟疯不疯?” “知我者驿长也。” “三郎只是贪玩,有些放浪不羁。非但不疯,反而聪慧的很。” 陈驿长放下勒索信,又笑道:“侍御大人虽育有三子,但只有三郎这个庶出的幼子跟着他吃苦遭罪。并且三郎的娘又走得早,侍御大人心存愧疚,难免有些溺爱,不免有些纵容。” “那为何个个把他当作疯子。” “这还不简单,他是在没那么多讲究的小勃律出生长大的,性情有那么点像胡人,我行我素,喜欢随性而为。比如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他没这些顾忌,嫌洗头麻烦,害怕生虱子,干脆把头剃了。在别人看来这就是疯疯癫癫,甚至是大不孝。” “还有呢?” “深更半夜不睡觉,爬房顶上去对酒当歌,曲调怪异,如同鬼哭狼嚎。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那你是何时知道他并不疯的。” 陈驿长想了想,感慨地说:“三年前,他跑我那儿去找胡商喝酒,结果喝醉了,趴在我那儿睡到太阳落山。我跟往常一样坐在门边发呆,他冷不丁问我,陈老头,这个门你打算看到什么时候? 他那会儿才十二岁,我以为他在说酒话,就说能看多久便看多久。他说你想死在这儿? 我正不知该如何作答,他竟拍拍我肩膀,像个小大人似的说陈老头,这门不是你想看就能看得住的。” 崔瀚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陈驿长没有解释,而是接着道:“我说我都已经看了那么多年,怎么就看不住。他说今时不同往日,门口有巨獒,屋后有豺狼,西边有狮子,连屋里都长满了墙头草,老家乱七八糟又顾不上这边,这门怎么看?” 巨獒暗指的是吐蕃。 狮子应该是大食。 豺狼毫无疑问是指日渐强大且对大唐虎视眈眈的回纥。 至于墙头草,显然是指内附大唐的西域各部。 过去百年来,安西四镇六次易手,包括昨天刚反叛的叶勒部在内,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是看谁势大便对谁俯首称臣。 一个形象生动的比喻,一针见血地道出了安西四镇的危局。 更令人惊叹的是,他那会儿才十二岁。 真是个“妖孽”,真有那么点“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味。 崔翰再次看看韩平安的信,反复权衡了一番,毅然抬起头:“既然他想的那么周全,我们不妨让他疯一次。即便疯过头,不是还有侍御大人么。” 这几天发生的事堪称扑朔迷离,而且涉及到边军,让人无从下手。 陈驿长也觉得可以让“韩三疯”试试,就当“以毒攻毒”,拿起勒索信笑道:“行,我先照他说的布置一下,再去向李将军禀报。” “那我们分头行事。” 崔瀚目送走陈驿长,立即命人去请叶勒最有钱的粟特商人史羡宁、白佐尖和阿史那山。 如果米法台没死,也会在被邀请之列。 …… 史羡宁家距城主府最近,但接到邀请并没有直奔城主府。 他站在敞开着门的院子里等了约莫两炷香功夫,见白佐尖和阿史那山二人路过门口,才喊了一声,迈步迎了上去。 “知道崔明府找我们做什么吗?” “是不是叶勒王叛乱的事。” “应该不是,听说韩侍御已经把乱给平了。或许再过一两天,安大将军便会班师回城。” 白佐尖转身看着大都督府方向,边走边感叹道:“没想到他个文官都这么厉害,这哪里是监军,分明是领兵打仗的将军。” 阿史那山点点头,五味杂陈地说:“这乱平的越快越好,要是战事僵持,你我又得出血。得亏这是在叶勒,要是在长安,我们恐怕真会倾家荡产。” “别瞎说,即便这叛乱一时半会儿平不了,安大将军也顶多让我们出点血,断不会做出那杀鸡取卵的事。” “可安大将军要听节度使的。” “别杞人忧天,这不是没事么。” “是啊,天下太平比什么都好。”史羡宁轻叹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二位,崔明府找我们会不会是问米法台的事。” 白佐尖愣了愣,嘀咕道:“米法台死了,与我们何干。” 史羡宁回头看看四周,低声道:“上午在米法台的葬礼上,麴度大祭司跟我说了许多,听口气似乎怀疑是我杀了米法台。” 白佐尖下意识问:“那到底是不是?” 史羡宁苦笑着问:“你也怀疑是我?” “那究竟是谁,阿史那山,难道是你干的。” “我还觉得是你干的呢。” 阿史那山冷哼了一声,又恨恨地说:“在我看来不管是谁干的,都干的好!他想死也就罢了,为何要拉上我们。这样的疯子,死不足惜。” 城主府近在眼前,三人很默契地结束了话题。 守门的差役远远地迎上来问好,恭恭敬敬地把三人请进府内,一路送进明府大人的书房。 不在大堂议事,反而让来书房。 史羡宁觉得很奇怪,连忙躬身行礼。 “免礼免礼,三位免礼。” 崔瀚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等仆人上完茶,一脸不好意思地说:“今天请三位过来是有事相求,崔某真有些难以启齿,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明府太客气了,究竟什么事,恳请明府明示。” “是啊,只要用得着我等的地方,明府尽管示下。” “时间紧急,崔某就不跟三位客气了。” 崔瀚深吸口气,忧心忡忡地说:“侍御大人的三公子被一股突厥马贼给绑了,马贼逼三郎写了一封书信,让恰好路过水泉烽的假道长带回来了。他们索要银钱一万文,称如果明日中午见不到钱便撕票。” “竟有这样的事,什么时候被绑的!”史羡宁大吃一惊。 “三郎在信里没说,我差人问过韩侍御的家人,他们已有两三天没见过三郎,估摸着是两三天前被绑的。” “韩侍御知不知道?” “侍御在白沙城平乱,我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禀报吗?”崔瀚顿了顿,补充道:“而且让筹钱赎人的书信也是刚收到的。” 韩平安在叶勒城堪称名声在外,想到“韩三疯”那个响亮的诨号,阿史那山忍不住问:“崔明府,据我所知韩三郎总喜欢做一些……做一些出人意料的事,这会不会是他在跟您开玩笑。” “信是写给韩侍御的,可见他并不知道曹勿烂叛乱,也不知道侍御大人在白沙城平乱。”崔瀚一边不动声色观察着他们细微的表情变化,一边强调道:“而且假道长见到了那股突厥马贼。” 假道长只会在算命的时候骗人,在别的事情上不但不会骗人,而且非常讲信誉。 史羡宁意识到“韩三疯”真被马贼给绑了,下意识问:“书信呢?” “书信崔某交给了陈驿长,让他带着书信去城楼向李将军禀报了。” “这么大事是要赶紧向李将军禀报,明府大人,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借钱。” 崔瀚轻叹口气,无奈地说:“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府库里的那点银钱和粮草,都已奉安大将军之命转运去了白沙城。要不是府库空空如也,崔某也不至于拉下老脸跟三位开口。” 说是借钱,其实是让出钱,因为叶勒镇这些年跟商人借的钱从来没还过。 不过相比长安叶勒镇算好的,长安那边遇上叛乱或别的事要用钱,皇帝一道圣旨,直接去抄豪商的家。只会给你留下一万文铜钱生活,别的全部拿走。 遇上这种事没处说理,史羡宁只能答应:“行,我们这就去筹,看能否赶在天黑前筹足一万文。” “银钱,不是铜钱。” “明府放心,我们知道。” 叶勒王造反,大军平叛,商人们没挨刀,结果却因为“韩三疯”被马贼绑票要大出血。 阿史那山别提多郁闷,一脸不快地爬起身,正准备跟史羡宁、白佐尖一起躬身告辞,崔瀚突然抬起头:“还有件事,差点忘了跟三位说。” “请明府明示。” “米法台不光是商人,也是我大唐敕封的祆正。他遭此横祸,我城主府乃至我叶勒镇绝不能不了了之,更不能任由凶手逍遥法外。” “谢明府大人为米法台伸冤,我等代米法台的家人拜谢大人。” “先别急着谢,崔某没说完呢。” 崔瀚顿了顿,不缓不慢地说道:“侍御大人不知三郎被绑,但知米法台遇害。他在白沙城平乱那么忙,不但亲自修书命崔某彻查,还呈请安大将军从军中抽调一名干吏,来我城主府充任贼曹尉,专事捕盗缉凶。” 正文 第十八章 动脑子玩心眼 瀚海温差大,早晚寒冷,中午很暖和。 韩平安穿的太厚,热出了一身汗,别提多难受,却因为被五花大绑着无法解开皮裘。 可现在是肉票,并且解救的人已带着赎金过来了,只能老老实实地骑坐在马背上,同捂的严严实实只露出双眼睛的苏达素石等人一起,俯瞰着远处正往这边慢慢移动的黑影。 对面的山丘更高,视野更开阔。 苏达素石早安排人在上面望风,要是对方来的人超过三个,会第一时间摇旗示警。 韩平安并不担心会发生变故,因为赎人是陈驿长一手安排的,扭着脖子说:“我回去之后就跟我爹说你们的事,话说叶勒王这反造的好啊,白沙城那边肯定要大洗牌,给你们找块栖身之地应该不难。” “能不能让你爹搞快点,那个又冷又要啥没啥的破地方,我是一天也不想多呆。” “放心,最多一个月,再说搬家这么大事你回去之后也要做点准备。” “没什么要准备的,我们搬家简单,收起帐篷,赶上牛羊就能走。” “想想也是啊,对了,你们想要草场还是想要能耕种的田地?” “都来点吧,最好挨在一起。” “我以为你们只想要草场呢。” 苏达素石轻拍着马脖子,得意地笑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如果只要草场,要是老天爷再跟大前年那样连下几个月大雪,把牛羊都饿死冻死了怎么办?种点地就不一样了,用你的话说手里有粮心里才不慌。” “可以啊,都知道居安思危了。”韩平安笑了笑,又问道:“话说你们会种地吗?” “不会可以让他们学,你不是说你们有专人教怎么耕作,还给发种子、农具、耕牛,还会帮着修渠引水浇灌么。” “我去,你这是赖上我了!” “你这话说的,我们是异父异母的兄弟,我的族人就是你的族人。等搬过去之后,他们就交给了。” “交给我,你做什么?”韩平安下意识问。 苏达素石回头看着他,理直气壮地说:“我今年才十五,还是个孩子,而且我已经在那个又冷又要啥没啥的鬼地方过了七年苦日子,当然要跟你一起进城吃香的喝辣的,总不能再让我跟他们一起放马种地吧。” 韩平安笑骂道:“你他娘的是在甩锅。” 苏达素石嘿嘿笑道:“兄弟,我没想过要把锅甩给你,是你自个儿要当这个接盘侠的。” “算你狠!” “你才晓得啊,话说等会儿那一万银钱,是不是给我分点。我马上就要进城,手里不能没钱。” “想的美,这钱我有大用,你一文也别想分,再说你又不是真没钱。” “谁会嫌钱多,分点给我呗,见者有份。” “我真有大用。” 苏达素石好奇地问:“什么大用?” 韩平安遥望着叶勒城方向,冷冷地说:“那些人连监军都敢刺杀,可见叶勒的治安差到什么程度。陈驿长看似很厉害,其实还是斥候那一套,崔明府更外行,所以这种事还得靠我。” 苏达素石追问道:“你打算怎么搞这个治安?” 韩平安笑了笑,意气风发地说:“回去之后就招兵买马,拉一支专事捕盗缉凶的队伍。从米法台之死着手深挖细查,破一批大案,抓一批逃犯,捣毁一批违法乱纪、犯上作乱的团伙,还叶勒一个朗朗乾坤!” “听着就有意思,算上我。” “这个专业性很强,你虽然很聪明,但真帮不上忙。” “不会我可以学。” “我还指望你将来当大将军驰骋疆场呢,要不这样,我再设个行动队,你当队头,专门负责抓人。先这么干上几年,等年龄啊资历啊都有了再去领兵。” “就这么说定了,不许反悔。”苏达素石越想越好玩,又好奇地问:“疯子,除了行动队还有什么队,是不是守夜队和游奕队?” “守夜队是专门捕杀马贼的,游奕队是巡查城外那些新设烽堡和稽查行旅的。他们一个对外一个对内,是城主府唯一拿得出手的两支队伍,并且大多是边军斥候出身,嚣张的很,怎么可能会听我号令。” “守夜人和游奕人不是边军?” “广义上来说他们也是边军,要是遇上像叶勒王叛乱或者吐蕃来犯,他们一样要听大将军号令上阵杀敌。立下军功照应酬勋,个个都是勋官,但他们不在叶勒镇的将士花名册上,朝廷也不会给他们发粮饷,所以说又不能算边军。” 苏达素石不解地问:“为什么会这样,他们没粮饷吃什么喝什么呀?” 他马上要进城,不能对此一无所知。 韩平安解释道:“因为叶勒不只是有边军,也有好多商人和百姓。战时,边军要上阵打仗。平时,边军要屯田,管不了商人百姓,而且他们只会打仗和种地也不懂怎么管这些。 如果不闻不问,地方上就会乱。地方上要是乱了,边军就要平叛。能不打仗,谁愿意打仗,所以要把民事管起来,而城主府就是专门管辖城内城外各族商民的。” 苏达素石大概听懂了,举一反三地说:“城主府可以管商人,也可以管城外的那些村庄,但不能管屯田的那些边军。” “聪明。” “可那些新设的烽堡,城主府的游奕人为什么能管?” “新设的烽堡不在边军驻守的关津要隘,全建在内附胡人的村庄和道路上。边军要屯田,而且边军本就不多,不可能派人去驻守。城主府便让各村的村正,召集青壮轮流驻守。” 韩平安顿了顿,接着道:“但那些青壮不懂什么叫军法,不是很听话,要么不去值守,要么去了之后偷偷睡大觉,建了那么多烽堡形同虚设。城主府拿他们没办法,于是设立游奕队,招募镇戍期满的边军斥候日夜巡查。” 苏达素石想想又问道:“那守夜队的守夜人呢?” 韩平安不厌其烦地解释道:“如果说游奕队是城外那几十个村庄出于自身安危呈请城主府设立的,那么,守夜队就是那些粟特商人出于瀚海商路的安全呈请城主府设立的。 平时他们别的不管,甚至都不怎么进城。天天飘在瀚海上,专门搜杀马贼。同时帮边军留意吐蕃和你父汗那边的动向,毕竟他们原来就是边军的斥候。也正因为天天追杀马贼,可以说他们是叶勒最精锐的一支骑兵。” 苏达素石不但听说过守夜人而且远远地见过,深知那帮守夜人有多厉害,好奇地问:“守夜队有多少守夜人?” “他们一人三马,你想想一个月要多少马料。给他们配的又是最好的盔甲兵器,每人每月的饷钱更是多达五十文,这是银钱,不是铜钱。我估计也就五六十个守夜人,再多城主府养不起。” “这么赚钱啊!” “是很赚钱,连猎杀马贼的缴获都归他们。” “疯子,有好事要紧着自个儿人。回头帮我问问你爹,能不能让骨思力他们去守夜队,让他们多赚点钱,只有赚到钱才能过上好日子。” 这小子就知道钱。 韩平安彻底服了,不禁笑道:“谁不想赚钱啊,想做守夜队的多了。可人家现在对新人的要求高着呢,没点真本事不会要的,不像以前只要做过斥候就可以。” 苏达素石不服气地问:“像我这样的可以吗?” “你一个能打过五个骨思力?” “五个……五个不行,两个骨思力我肯定我打过。” “这就没戏了,守夜队的标准是一个要能打过五个像骨思力这样的武士。” 技不如人,再问就是自取其辱。 苏达素石挠挠脖子,回到原来的话题:“你刚才要设行动队,那除了行动队还有什么队?” 事实上韩平安也没想好,嘿嘿笑道:“什么队暂时没确定,但我们要干的是专业性很强的、主要是动脑子的活儿。目不识丁的不要,只要断文识字的。太老实的不要,只要精明的,并且要有一技之长。” 苏达素石咧嘴笑道:“动脑子,玩心眼,这个比较适合我。” 韩平安看着越来越近的“救兵”,憧憬着回去之后公安、国安、纪检和军事情报一肩挑的全新生活,笑道:“正因为你够聪明,所以才让你当行动队的队头。” 正文 第十九章 小事交给我 考虑到与马贼可能语言不通,陈驿长特意找来一个专门给买卖双方协议价钱的粟特牙郎帮着交涉。 坐镇留守的叶勒镇副使千牛卫中郎将李成邺,一样不想监军的疯儿子出事,让一个武艺高强的火长跟陈驿长一起来赎人,并命麾下偏将率一百二十骑远远地跟在后面,距鞋儿烽约三里。 马贼若敢使诈,边军火长便会按约定拼死掩护陈驿长朝天上射一枝响箭,到时候大队人马会毫不犹豫冲杀过来。 事实证明,“马贼”很守信用,见陈驿长三人在一百步外勒住了马,当即派一个人迎了上去。 粟特牙郎见陈驿长微微点了下头,赶紧打马上去交涉。 “马贼”要看钱,牙郎提出要先看人。 于是,双方又各派一个人,去对面看各自想看的。 陈驿长下马慢慢走过来,确认“疯三郎”没事,回头打手势表示可以给钱。 边军火长任由验看赎金的“马贼”,把用两匹马运来的整整六大箱银钱装进十几个麻布口袋,不慌不忙的绑上马背,分三趟运过去了。 “马贼”头目很小心,等手下们把运来的十几袋钱全绑上了马背,这才同意陈驿长把韩平安带走。 并在陈驿长和韩平安下坡的同时吹了声口哨,率十几个手下呼啸着扬长而去。 一切都是按照瀚海上的规矩来的,整个交赎过程进行的很顺利。 但那是整整一万银钱,能换十万铜钱! 边军火长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眼睁睁看着被一帮马贼给拿走了,实在心有不甘。 可马贼不但跑的飞快,而且都是一人双马,只能迎上去无奈地说:“陈驿长,就算放响箭也追不上!” 陈驿长帮韩平安松开绑,回头看着“马贼”逃遁的方向,冷冷地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等守夜队从白沙城回来,让守夜人去收拾他们。” “瀚海这么大,守夜人能找着他们吗?” 边军火长嘴上问着,眼睛却打量着传说中的“韩三疯”,暗暗嘀咕你的命有那么值钱吗,老子全队一年的饷钱也没这么多。 “只要铁了心去找,没有守夜队找不到的马贼,也没有守夜人杀不掉的马贼。” 陈驿长冷哼了一声,回过头来关切地问:“三郎,没事吧,渴不渴,要不要喝口水?” “……” “饿不饿,饿了吃点干粮,我带了白面馒头。” “……” 韩平安耷拉着脑袋,揉着被绳子勒疼的手腕,一声不吭。 从现在开始,要让那些躲在暗处的家伙以为真正的韩平安已经死了,不能轻易开口,也不能轻易抛头露面,不然很容易被那些家伙看出破绽。 事实上,请崔明府跟粟特豪商借钱,请陈驿长去向李将军禀报,恳请李将军出兵,并找粟特牙郎来帮着交涉,就是想让那些躲在暗处的家伙知道“韩三疯”被突厥马贼给绑了,又被赎回来了。 至于赎回来的真“韩三疯”还是假“韩三疯”,让那些躲在暗处的家伙自个儿去猜,他们要是拿不准,自然会想办法试探。 总之,等着他们动。 只要他们动起来,就能顺藤摸瓜查清他们的底细,然后将其一网打尽! 陈驿长知道他接下来在外人面前要多装疯少说话,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粟特牙郎,装出一副担心的样子问:“三郎,没事吧,快急死我了,你倒是说句话呀。” 韩平安不但没开口,甚至连头都没抬。 陈驿长仿佛意识到他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并且刚受过惊吓,慢声细语地安慰起来:“这不是没事了么,别害怕,这就送你回家。回去之后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因为赎他花那么多钱,现在还要把他当爷爷伺候。 本就对监军没什么好感的边军火长,别提多瞧不上监军大人的这个疯儿子,扔下句“我去向陈将军禀报”,便踢踢马肚子疾驰而去。 陈驿长也有很多事想跟韩平安商量,抬头看着先行离去的边军火长,沉吟道:“塞义德,再帮我个忙。” “什么事?”粟特牙郎下意识问。 “三郎的魂儿像是被吓飘了,你快马回城帮我去找假道长,请他赶紧去大都督府先开坛作法驱驱邪,等我把三郎送到家,再请他帮三郎喊喊魂儿。” “找假道长……陈驿长,你不如送三郎去火神庙。麴度大祭司正好在,他一定能治好三郎的。” “我们又不信火神,我们只供太上老君。” “可假道长本来就是个假道士。” “他多多少少懂点,再说这种事心诚则灵,赶紧去,牙钱回头跟你算。” “好吧,我先去了。” …… 打发走粟特牙郎,陈驿长笑看着韩平安问:“一开口就是一万钱,你不觉得有点多吗,史羡宁和白佐尖他们肯定在骂娘。” “我的命难道不值一万钱?” 韩平安抬起头,遥望着远处依稀可见的边军,想想又笑道:“再说这一万钱又不全是他们三个出的,他们一定会让城里的那些商人分摊。更何况这几天发生的事,他们本就脱不开干系。” 陈驿长点点头:“这倒是,至少米法台参与了。” “米法台豢养的那个粟特武士有没有死?” “死了,不过他死之前,应该把你和绑你的那几个胡人已经死在突厥马贼手里的事,告诉了另一个粟特人。” “告诉了谁?” “前天夜里,我让守夜人去城外抓了好几个胡人,其中有一个叫白伊扎的粟特人。我让人把他们关在一块,借口米法台家的那个武士受了伤,让这个白伊扎帮着照看。” “那个武士自知撑不了多久,一定会拜托这个白伊扎帮着捎信。” “可惜他不知道米法台死了,当然,我那会儿也不知道。” 本以为能来个欲擒故纵,结果白忙活了一场,陈驿长别提多郁闷,不禁长叹口气。 韩平安没那么悲观,追问道:“这个白伊扎人呢。” “应该还锁在翁城里。” 陈驿长抚摸着马脖子,无奈地说:“曹勿烂造反,要送大军出征,米法台死了,崔明府又在火神庙因为喝了点“胡姆”,喝的晕晕乎乎。 老虎不在家,猴子当大王。不管啥事,个个都来找我,我忙得是脚跟都沾不了地,哪里顾得上他呀。” 过去三天发生了那么多事,能想象到他有多忙。 韩平安点点头,随即笑道:“崔明府也真是的,居然什么都敢喝。” “胡姆有毒?” 陈驿长想想又摇摇头:“不可能啊,火教每次过节那些信徒都喝,没见喝死人。而且胡姆是火教的圣物,不是谁想喝就能喝到的。” 韩平安不止一次去火神庙玩过,每次火教祭祀都去凑热闹,不但见人喝过胡姆,并且看过火教圣书里关于胡姆的经文。 见陈驿长一脸惊诧,他微笑着解释道:“胡姆是用他们的圣草榨的汁液,而那个圣草他们叫圣胡麻草,其实是一种胡麻。” “胡麻有毒?” “怎么说呢,这种胡麻既能用来织麻布也能入药,是药三分毒,喝了会晕乎乎飘飘然,喝多了容易成瘾,一旦成瘾很难戒掉。好在这胡姆榨取酿制不易,并且被人家当做圣物,用你的话说不是谁想喝就能喝到的。” 陈驿长紧锁着眉头问:“三郎,你是说喝了这胡姆之后会神志不清?” 韩平安微笑着点点头,心说那是纯天然无公害的大麻汁,既是药品也是毒品,喝了当然会神志不清。 陈驿长醍醐灌顶般明白过来,顿时惊呼道:“我说那些火教信徒怎么个个信誓旦旦地说见到了神,原来是因为喝了胡麻汁!” “这个不重要,陈叔,你要是想体验下,回头我弄点给你尝尝。” “三郎,你明知道胡麻汁不能喝,还存胡麻汁做什么?” “刚才不是说过吗,它也是药,一种效果很好的止疼药。我以前去火神庙玩的时候,跟他们要了几坛。” 韩平安顿了顿,说起正事:“陈叔,那个白伊扎我觉还有点用,粟特武士托他捎的口信,他肯定是没法捎给米法台了。但很难说有没有人想知道粟特武士究竟是怎么死的,想知道粟特武士死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有道理,幸亏我忙忘了没顾上放人。” “回去之后,你接着忙你的大事,这些小事交给我吧。” 正文 第二十章 自家人叫拿 有人在暗中兴风作浪,不但蛊惑叶勒部叛乱,甚至要加害他们父子,不知道有多少边军和粟特商人参与了,在他看来居然是小事…… 陈驿长这几天不但忙得焦头烂额,也担惊受怕的夜不能寐。 甚至能想象到远在龟疏的节度使大人,看到侍御大人差人六百里加急呈送的密信之后,一样会担心叶勒镇会不会发生变故。 陈驿长突然有些后悔让他疯,沉默了片刻,抬头道:“三郎,我知道你很聪明,我也不是不相信你,但有句话我得提醒下你。” “什么话?” “边军不能乱,粟特商人也不能乱!” 陈驿长说的很认真很严肃,韩平安不但知道他的言外之意,而且很清楚他并非危言耸听。 因为丝绸之路不但是大唐边军的补给线,更是大唐边军的生命线! 且不说安西、北廷两大都护府,就是瓜、肃、甘、凉等州距长安也都很远,边军所需的粮草转运不过来,朝廷只能拨给钱和布帛让边军就地采买,同时让边军屯田。 大唐又没那么多铜,所铸的钱并不多。刚开始的军饷是钱和布帛各一半,现在全是布帛,已经几十年没看见钱了。 而粟特这个独具特色的商业民族,精于买卖,善于筹算,不畏艰险,谙熟各地语言,通过漫长的商路频繁往来于大食与大唐之间。 那些粟特行商,由于要走的路途遥远,往大唐贩卖的主要是珠宝、香料、药材、染料和镔铁兵器等贵重且轻便的货物,以及能自个儿走的奴隶。 从大唐采购往大食贩卖的同样是珠宝、漆器等贵重且轻便的货物,瓷器由于太重且容易破碎并非其贩卖的首选,丝绸布帛由于体积太大一样不是其经营的主要货物,何况大食乃至大食西边的国度也有丝绸。 他们返程时又不能放空,于是帮朝廷转运拨给边军的丝绸布帛,同时也会采购一些布帛贩卖给内附大唐的西域各部,真正贩运去大食的丝绸布帛和瓷器极少,因为对他们而言不划算。 沿商路聚居的粟特坐商分销行商的货物,经营珠宝、珍玩、牲畜、奴隶甚至放贷举息。 可以说他们几乎覆盖了一切重要市场领域,控制了西域乃至整个大唐的经济命脉,更是安西、北廷的主要商税来源。 要是没有他们,“军饷”运不过来,商税收不着,边军光靠屯田很难自给自足。 总而言之,不管查边军中的害群之马,还是查粟特商人中的居心叵测之徒,都要慎重慎重再慎重,没有足够且确凿的证据,绝不能轻举妄动。 韩平安能理解陈驿长的担忧,低声道:“陈叔放心,我自有分寸。” “有分寸就好。” 陈驿长欣慰的笑了笑,接着道:“你要的人,我和崔明府想尽办法找着三个。别嫌少,也别嫌不得力。要知道这儿是叶勒,不是长安,想找几个断文识字的人太难了。” “不得力可以慢慢教,谁天生什么都会?” “你啊,你好像什么都会什么都懂。” “陈叔,你真会开玩笑。” 韩平安打了个哈哈,问道:“前院帮我找人收拾了没有?” “你要做的那些事放在城主府是不太方便,但用前院儿、开南大门一样不合适,是不是先去封信问问侍御大人。” 所谓的南大门即大都督府正门,也就是曾经的叶勒王宫南门。 前院就是很久之前的王宫正殿,后来的叶勒大都督府正堂。 不过一个西域藩王的宫殿再大也大不了哪儿去,其规模比龟疏的安西大都护府兼四镇节度使府小多了。但不管怎么说也是曾经的藩王、现在的羁縻大都督的府邸。 韩士枚这个四镇节度推官的权力很大,甚至能监察叶勒镇使安大将军,但品级并不高,只是从六品下。 虽然可以暂住在大都督府里,但不能从正门出入,也不能公然在前院的大堂办理公务,不然就是僭越,所以一直从东门出入,一直住在后面的内宅。 当然,韩家的仆人奴婢本就不多,也用不着那么大地方 前院地方够大、房屋够多,并且够气派,不用来作为贼曹尉的衙署太可惜,事实上全叶勒城找不出比这更合适的地方。 想到这些,韩平安轻描淡写地说:“用不着去问我爹,大都督府又不是我家的宅院,我爹一样是房客。” “好吧,既然你能作主,你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光有地方不行,万事开头难,能不能借个游奕人给我。” “想借游奕人也不是不可以,但要先向崔明府禀报。没有崔明府的手令,他们不会听你号令。” “守夜人呢?” “一样。” “陈叔,他们不都归你管么。” “我只是个驿长,虽然可以让他们帮着留意城里城外动静,打探打探消息,但一样要经崔明府首肯。” 韩平安不信他这番鬼话,似笑非笑地问:“陈叔,你手下就没几个人?” 陈驿长很大气地说:“有啊,有好几个驿丁呢,你如果想让他们帮着跑腿打杂直接吩咐,都不用跟我说。” 所谓的驿丁其实是城里各坊和城外各村的青壮,人家去驿馆当伙计或帮着跑腿送往来公文,完全跟守城一样属于服徭役。 说白了就是一帮种地的农夫,根本帮不上大忙,顶不上大用。 韩平安正暗暗腹诽这个老狐狸不信任自己,陈驿长突然笑道:“崔明府那么忙,有时候想找都找不着他人。可你要做那么多事,手下又确实不能没几个人。” “那怎么办?” “如果有侍御大人的节度推官印信就好了,不管遇上什么事,拟道公文,盖上大印,别说调用游奕人,就是调用守夜人都不是事。” 原来他担心搞出乱到时候会被查究,估计崔瀚那个城主也有同样的担忧。 韩平安乐了,不禁笑道:“回去看看我爹有没有把印带走,要是带去了白沙城,劳烦你想办法帮我给我姐捎个口信,让我姐把大印赶紧送回来。” “给你姐捎口信……这不稳妥吧,万一传出去咋办,为何不直接给侍御大人写信。” “这不是废话么,要是直接跟我爹说,他能把大印给我?” “让你姐偷啊!” “都是自个儿家人,怎么能叫偷,这叫拿。” “别跟我说了,我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侍御怪罪下来也不关我事。” “放心,我不会出卖你的,我爹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怪罪你。不就是借用几天印么,多大点事,我又不是没借用过。” 正文 第二十一章 来干这个? 好消息不断从白沙城传来,据说大将军再过三五日便能班师回叶勒。 叶勒城的戒备也没那么严了,城门再次打开,三天前召集的青壮得以回家,不用再呆在城头吃风沙。 被禁足了三天的人们纷纷上街,整个叶勒城像是恢复了元气,之前觉得吵闹烦人的酒肆鼓乐声、商贩招揽行人的吆喝声、苦力扛货物的号子声、过往驼马的铃铛声、一言不合的打架声和孩童们的啼哭声,现在听着竟分外悦耳。 徐浩然很久没来过叶勒城,已经不记得上次来是两年前还是三年前,走在人头攒动的街上恍如隔世。 “徐都尉,到了。” “哦……” 徐浩然抬起头,赫然发现已到了大都督府门口。 这是一栋极具西域风格的府邸,正门不像城主府那么方正,而是一个上方呈圆形的巨大门洞。 墙头很高,都是用条石砌成。 看上面那几个圆顶的角楼便知道墙体很厚,墙头上面肯定能站人。而周围是一片片低矮的黄土房,相比之下,眼前这大都督府更显壮观气派。 一起从城主府过来的余望里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跟在后面的一个青壮,走上去推了推满是灰尘的大门,回头道:“门应该从里面栓上了,进不去啊。” “前面有卫士,李将军和崔明府应该在里头。” “二位稍候,我去东门瞧瞧。” “有劳了。” 徐浩然以前没少跟余望里打交道,看着余望里的背影,转身笑道道:“博文兄,几年没见,望里小兄弟风采依旧啊。” 余望里是城主府的所有吏员中衣着最讲究的,跟往常一样头扎丝葛巾子,身穿绿色粗葛布翻领长衫,系着一条铜铁腰带,腰间挎着一柄长剑。 如果在关内,真以为他是个仗剑游历的名士呢。 黄博文不由想起余望里那个不切实际的愿望,感慨地说:“这日子过得真快,记得当年他死活不愿来做书吏,说啥子一旦为吏终生为吏,结果还是做了,一转眼已经做了六年。” “已经是老吏了。” “二十一岁的老吏。” “二十一该成家了,他有没有娶婆娘?” “这娃子犟着呢,非要找个门当户对的,说啥子他出身书香门第,乃官宦之后,为吏已经对不起列祖列宗,不敢再娶胡女。” “他还说打死也不做书吏呢,再过两年,等他想婆娘想的憋不住,看他娶不娶。” “这倒是,哈哈哈哈。” “博文兄,知道崔明府让我们来做什么吗?” 徐浩然不想再在背后调侃那个一心想重振家门,一直打算去长安考进士却去不了的小老弟,立马换了话题。 黄博文抬头道:“不知道,我正想问你呢。” 徐浩然摘下铁盔,自嘲地说:“你都不知道,我就更不会知道了。我已经很久没来过叶勒城,要不是曹勿烂叛乱,大将军击鼓点兵,我这会儿还在家种地呢。” 黄博文听出这番话中充满怨气,但能够理解,他沉默了片刻,故作轻松地说:“徐都尉,韩侍御就住在里头,崔明府让你来这儿,我琢磨着应该与韩侍御有关。” “韩侍御怎会记得我,再说他不是去白沙城平乱了么。” “韩侍御肯定不会忘记你的,徐都尉,我觉得你早晚能苦尽甘来。” “老兄真会说笑,侍御大人日理万机,怎会记得我这个小小的管粮官,况且我已经不做管粮官好几年了。” 徐浩然抬头看向院墙上的角楼,五味杂陈。 黄博文很佩服他的为人,也很同情他的遭遇,禁不住问:“徐都尉,这几年过得可好?” 徐浩然深吸口气,淡淡地说:“挺好的,不用再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不要再见那些龌龊的人,一心耕种我那几突地。收成虽一般,但交完该交的粮,也够我养家糊口。” “成家了?” “嗯,娶了个婆娘,去年娶的,是个胡女,别人怎么看是别人的事,我觉得挺好。只是没钱摆酒,也就没好意思告诉老兄。” “恭喜恭喜。”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总不能打一辈子光棍儿,没啥好恭喜的。” 徐浩然实在不想再聊这些,又换了个话题:“前面怎会那么热闹,你刚才说李将军和崔明府在里头,究竟怎么回事?” “韩侍御家的疯三郎被一股突厥马贼给绑了,陈驿长今天带钱去鞋儿烽赎人。李将军不太放心,派了一百多兵跟着,总算有惊无险把人给赎回来了。” “疯三郎?” “你不知道?” “我天天呆在河滩上种地,别说叶勒了,连军城、屯城都不怎么去,我哪知道这些。” “那娃有点疯疯癫癫,不疯他也不会跑瀚海去耍。” 二人正说着,厚实沉重的大门吱吱呀呀地从里面打开了。 刚才去东边找崔明府的年轻书吏余望里,掸着开门时掉落在身上的尘土,愁眉苦脸地走了出来。 “二位,崔明府让我们领着外头的青壮把里头拾掇干净,我从内宅绕过来时粗略看了下,里头好几进,恐怕有几十间屋,多少年没人住过,别提有多脏,估计拾掇到天黑也拾掇不完。” 徐浩然顿时皱起眉头:“让我们来干这个?” 余望里苦笑道:“明府让我们别想着走,他晚上不但要来察看,还有事要交代。” “收拾这儿,难道节度使要来……” “不知道。” “徐都尉,别问了,明府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黄博文深知他的臭脾气,担心他又得罪人,急忙把他拉了进去。 余望远则掏出陈驿长刚给的钱,让一个青壮赶紧去买笤帚。 …… 与此同时,假道长正在后宅的院子里开坛作法,帮三魂六魄吓得离位的“韩三疯”喊魂儿。 他左手挥舞着桃木剑,右手摇着铃铛,嘴里振振有词。 正主儿“韩三疯”却不在院子里,一回来就钻进平时住的西院,反锁上院门谁也不让进,不管崔明府和陈驿长怎么喊都不开门。 特意赶过来打算安慰一下的李将军吃了个闭门羹,回头看了看正忙得不亦乐乎的假道长,担心地问:“崔兄,三郎不会有事吧?” 崔瀚不知如何作答,下意识看向陈驿长。 陈驿长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道:“禀李将军,三郎只是受了点惊吓,应该不会有大碍。” “什么叫应该,韩侍御在白沙城平叛,我们几个在叶勒留守,自然要保他家小周全。三郎要是被吓出病,到时候怎么跟韩侍御交代!” “要不……要不我去把随军医师喊来瞧瞧。” “找随军医师,既然是随军,当然随大军出征了。” “瞧我糊涂的,居然没想到。李将军,那我去找个胡医。” “赶紧去。” “诺。” 陈驿长暗骂了一句装疯卖傻真他娘的麻烦,躬身行了一礼,转身跑出了院子。 崔瀚则拱手道:“李将军,你公务繁忙,要不先回去。下官在这儿盯着,一有消息便差人去向将军禀报。” 呆在这儿不但帮不上忙,甚至连人都见不着。 再说都已经来过了,彰显下关心就行。 叶勒镇副使千牛卫中郎将李成邺权衡了一番,微微点点头。 他在崔瀚的恭送下刚走出几步,想想又回到通往西院的小门前,拍着门喊道:“三郎,营里有点事,六叔要回去瞧瞧。你先好好歇息,等明天好点,叔让慧娘来看你。” “……” 里头依然没动静,崔瀚一脸尴尬,心想全叶勒城敢不给李将军面子的也就他“韩三疯”了。 李成邺没想那么多,更不会跟一个疯疯癫癫的臭小子计较,甩甩斗篷,手扶镔铁长刀,昂首阔步走出了大都督府。 正文 第二十二章 试探的结果 既然跟李将军说了要请胡医,那就得把胡医请过来。 然而,胡医一样进不了门,还差点被一个从里头扔出来的花瓶砸个正着,吓得连忙走人。 崔瀚屏退左右,走到门边:“三郎,人都走了,我也不能在此久留,赶紧说正事吧。” “明府稍候,我来开门。” “别开门了,就隔着门说。” “也行。” 韩平安刚自个儿烧了一大盆水,舒舒服服的洗了个澡,换上一身干净衣裳,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崔瀚不知他在里头悠哉悠哉的喝葡萄酿,回头看了一眼正在远处朝这边张望的几个韩家下人,不动声色地说:“第一件事,府外的人好应付,你爹的两个亲卫和内宅的那些奴婢有些麻烦。” 站在边上装作哄的陈驿长深以为然,也说道:“我们总这么进进出出的,他们一定觉得奇怪。万一哪天说漏嘴,搞不好会前功尽弃。” 这确实是一个漏洞…… 韩平安想了想,放下酒壶道:“这事好办,待会儿打发他们去白沙城。我爹身边不能没人伺候,尤其晚上,不能没人侍寝啊。” 难怪人家叫他疯子,居然敢拿他爹开玩笑。 崔瀚总算领教到了,禁不住笑骂道:“侍寝……你能不能正经点!” “我说的就是正经事。” “可你身边一样不能没人伺候,尤其在你的疯病被马贼吓发作的这个节骨眼上,把下人奴婢都打发走,人家知道了一样会起疑心的。” “我姐晚上就回来,身边有我姐就行了。”韩平安笑了笑,又意味深长地来了句:“何况我们现在需要的就是人家起疑心。” 陈驿长愣了愣,不禁笑道:“我们担心躲在暗处的人看出破绽,但在那些躲在暗处的人看来,你一到家便把自个儿锁在院子里,还把下人奴婢都赶走,何尝不是担心被府里的下人奴婢看出破绽!” 崔瀚恍然大悟,暗叹这小子果然聪慧,简直像一只狡猾的小狐狸。 他定定心神,问道:“三郎,打发亲卫和奴婢去白沙城容易,但这种事是不是先去封信问问你爹?” “用不着那么麻烦,我爹不会说什么的。” “行,反正这是你的家事,我们就不过问了。” “怎么能不过问,待会儿我站门边吼几句,再摔点瓶瓶罐罐,你们帮着打打圆场,见这个圆场打不下来,再来个顺水推舟,把他们打发走。” “今天就打发他们走?” “这种事不能拖,再拖会夜长梦多。” “好吧。” 都已经决定陪他疯,进行到这一步已经回不了头,崔瀚想了想,接着道:“第二件事,听到你被突厥马贼绑走的消息,史羡宁很惊讶,不太像装出来的。 白佐尖没什么反应,究竟是早晓得了,还是对这事漠不关心,我拿不准。” 现在可以断定粟特商人米法台参与了,至于别的粟特豪商有没有参与必须要搞清楚,因为他们遇到事情一向是共进退的。 韩平安拿起炭笔,在刚才翻了半天才翻找到的一个空白账册上,边记边问道:“阿史那山呢?” “阿史那山……阿史那山似乎有点吃惊,但好像又有点幸灾乐祸。” 察言观色说起来容易,但事实上没那么简单。 韩平安本就对崔瀚这个读书人没抱太大希望,自然不会有失望,追问道:“崔明府,你告诉他们我爹打算从边军调人来任贼曹尉,彻查究竟是谁杀了米法台,他们什么反应。” 用这个方式试探三个粟特豪商,是韩平安让假道长带回来的信里提议的。 崔瀚抱着试试看的想法试探了下,没曾想竟试探出了端倪。不然就算韩平安再聪明,他也不会像现在这般支持韩平安“疯”。 想到三个粟特豪商昨日的反应,他苦笑道:“他们很震惊,但居然没反对,反倒要代米法台的家人感谢我为米法台申冤。” 韩平安一样震惊。 因为大唐对西域各部实施的是羁縻政策,也就是给予各部蕃胡足够的自治权,大唐跟吐蕃、突厥和大食争的其实就是宗主权。 朝廷对安西和北廷两大都护府的定位也是抚慰外藩、辑宁外寇、觇侯奸谲和征讨携贰,并不干涉西域各部的内部事务。 要不是粮饷支应不上,连边军直接管辖城邦的商税和直接管辖村庄的赋税都不会征收,更不用说管地方上的命盗案了。 粟特商人虽不是那些羁縻部落,但在城内一样拥有一定的自治权。 他们推举贵族豪商,呈请镇使任命其为萨宝祆正,全权负责粟特人的内部事宜。 由于他们聚居在一起时极其排外,甚至跟那些羁縻大都督、羁縻刺史一样,对内部的人拥有生杀大权! 正常情况下,他们是不会让城主府过问他们的内部事务的,可现在他们居然由着城主府即将到任的贼曹尉查米法台之死,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韩平安不敢相信粟特人这么好说话,低声问:“他们连参与彻查都没提?” “没有。” “这么说有两种可能。” “哪两种?” 韩平安捋捋思路,分析道:“第一种是他们遇上了什么事,早已乱了方寸,根本顾不上他们祖辈想尽办法争取到的特权。” 崔瀚追问道:“第二种呢?” 韩平安冷冷地说:“他们三个知道谁杀了米法台,或者怀疑谁杀了米台,可又不方便出手清理门户,于是顺水推舟,借我们的刀杀人!” 陈驿长觉得韩平安的分析有道理,阴沉着脸说:“除了要加害你们父子、勾结曹都满叛乱,结果功亏一篑,很可能东窗事发,他们还能遇上什么事?” 崔瀚点点头:“如此说来,米法台极可能是他们杀的,他们想杀人灭口!” 韩平安放下纸笔,接着道:“崔明府,他们昨天被你打了个措手不及,这会儿肯定缓过神了。如果是第一种可能,那么他们很可能会有动作。” “什么动作?” “他们不会任由我们查的,他们不敢冒这个险,所以很快会想办法把我们堵回去。” “怎么堵?”崔瀚追问道。 韩平安想了想,起身道:“两个办法,一是用我们的矛戳我们的盾,从官面上一劳永逸地解决麻烦。比如去向安大将军甚至去龟疏提告,我们叶勒城又不是县治,连县令县丞都没有,按例就不应该设县尉。 二是他们最擅长的,找个死士顶罪,真相都已经大白了,凶手都抓着了,且对杀人经过供认不讳,那还查什么查。” 确实有这种可能,崔瀚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忍不住问:“那我们该如何应对?” 韩平安在回来前就想好了,胸有成竹地说:“以快打慢,他们无论去告状,还是找人顶罪,都需要时间。我们明天一大早就大张旗鼓的查,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让他们顾不上去告状,也无暇去找人顶罪。” “怎么大张旗鼓的查?” “一时半会说不明白,陈驿长,你帮我找的人到了没?” “到了,在前面收拾呢。” “好,再借两个游奕人和两个守夜人给我。” 不把城里的内鬼揪出来,崔瀚这个城主真夜不能寐,因为那些内鬼不只是想害韩侍御父子,而且在暗中兴风作浪,勾结曹勿烂的儿子曹都满叛乱! 他不等陈驿长开口,便一口答应道:“人有的是,只要能查个水落石出,整队人马调过来都成。” “再就是晚上的宵禁。” “这你放心,即便你不说晚上也要宵禁。” “陈驿长,我那几个朋友就劳烦你了。” “我已经安排下去了,今晚当值的守夜人会悄悄把他们带进城。何况这不只是接人,也是把钱拿回来。” 没想到老狐狸竟惦记着那一万银钱,韩平安忍不住笑了,想想又问道:“前面的那三个人可靠吗?” 陈驿长笑道:“可靠,我把他们的履历带来了,从下面门缝塞给你,待会儿你慢慢看。” 崔瀚更是提醒道:“三郎,其中有个叫徐浩然的,原来是个管粮官,你爹刚来时查办贪没粮饷、监守自盗的那几个团长旅帅,他出了大力。” “是吗?” “他嫉恶如仇,见不得有人喝兵血,身为管粮官又掌握实据,帮了你爹大忙,结果你爹好像把他给忘了。” 韩平安反应过来,下意识问:“他在军中的处境不太好?” 崔瀚轻叹道:“他早不是管粮官了,跟普通士卒一样被打发去种地,已经种了好几年。” 韩平安挠挠头,尴尬地说:“明白了,先让他在这儿帮几天忙。等我爹从白沙城回来,我帮他跟我爹说。” 正文 第二十三章 道门威仪 叶勒城原本没有坊,东西南北十字交叉的两条大街和蜘蛛般的狭窄小巷也没名字,只有小贩聚集的东市和大宗货物交易的西市。 有一年,叶勒王不想一抬头就看到大唐边军,竟带着家眷和部下去了白沙城。 紧接着,一个姓吴的参军带着两个卫士进了城主府。 从那之后,城里不但划分为十二个坊,让坊内住户选出了坊正,连大街小巷都有了名字。 弘化坊紧挨着西市,火神庙在西市前面,粟特富商和一些不愿意跟叶勒王走的叶勒贵族都住在这里。 史羡宁家就住在弘化坊,整个宅院占地近两亩,北临兴隆街,临街共有十二个大铺面,中间是库房、马厩、驼圈和伙计、学徒以及护卫们居住的地方。 家人住在最里面,平日里都是从南门出入,出门便是东西向的常安街。 白沙城那边的叛乱已经平了,后头铺面的生意又忙了起来。 但他既没像往常一样去后头照看生意,也没去火神庙跟另外几位萨宝祆正议事,而是盘坐在胡床上发呆,儿子究竟说了什么一句也没听见。 “父亲,父亲!” “啊,说到哪儿了?” “城主府派了好多青壮去收拾大都督府前院,说是要把那儿收拾出来做捕贼尉的官署,还说要彻查谁杀了米法台。” 史羡宁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葡萄酿,心不在焉地问:“还有什么稀罕事?” 史休昌没想到一向睿智的父亲竟对捕贼尉的事漠不关心,犹豫了一下说:“韩侍御的疯儿子被陈驿长和李将军派的兵赎回来了,赛义德跟着一起去的,听说被吓的不轻,疯病又发作了。” “疯成什么样?” “一回来就把自个儿关在小院子里,谁都不让进,怎么叫都不开口,还扔东西砸人,连家里的卫士和奴婢都给他赶走了。假道士在哪儿装神弄鬼帮着喊魂,连赛尔突都被陈驿长叫过去了,结果也没能见着人。” “看样子真吓得不轻。” 史羡宁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史休昌急了,苦着脸说:“父亲,要来个捕贼尉查谁杀了米法台的事,外头都已经炸开锅了!” 史羡宁抬头问:“炸锅?” “究竟是谁杀的自然要查,但不能由着城主府查呀!他们今日能查米法台死于何人之手,明日就能来查别的事。外头的那些叔伯群情激奋,说城主府这么说坏了规矩。” “他们还说些什么?” “说你是他们推选出来的祆正,你要是不闻不问,他们就要重新推选。” “还有呢?” “你闭门不见他们,他们真急了,这会儿都去了火祠,我让伙计去瞧了瞧,他们正在跟大祭司诉苦,正在请大祭司主持公道呢。” 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史羡宁暗叹口气,淡淡地问:“白佐尖和阿史那山在做什么?” 史休昌真有些恨父亲不成钢,嘀咕道:“白佐尖跟你一样闭门不出,谁都不见。阿史那山不知道是不是吃醋了什么药,一大早便去了火祠,听说……听说他竟跟大祭司吵起来了。” 史羡宁猛地抬起头,紧盯着他问:“后来呢?” “后来回去了。” “派两个人去盯着,看看他这会儿在做什么。” “父亲,盯他有什么用,还是想想怎么应对捕贼尉吧。” “米法台又不是我杀的,我为何要去应对。” “父亲,这不只是查谁杀了米法台的事,而是……而是城主府坏了上百年的规矩!” “坏规矩的又何止城主府,别说了,赶紧派两个人去盯着阿史那山。”史羡宁权衡了一番,又阴沉着脸交代道:“米法台家也要盯紧了,看看米法台的三个儿子在忙什么。” …… 与此同时,假道长扔下桃木剑,跟着不再装疯的韩平安,走进了监军大人的书房。 书房里居然有一个密室! 他不敢跟进去,站在门口问:“三郎,你是不是找钱?” 韩平安一边在柜子里翻找着,一边反问道:“找钱做什么。” “算刚才帮你喊魂儿的钱,我不管你是不是装的,反正该做的法事我都做了,银钱一百文,一文不能少。” “一百文,还要银钱,你怎么不去抢。” “给穷苦百姓驱邪治病,得到美好的祝福;给殷实人家驱邪治病,报酬是廉价的牲畜;给坊正村正驱邪治病,报酬是中等价钱的牲畜。给城主驱邪治病,报酬是贵重的牲畜;给监军大人家驱邪治病,这价钱自然水涨船高。” 韩平安被逗乐了,回头笑骂道:“你是道士,是信三清祖师的,又不是火神庙的祭司,怎么能一开口就是火神教的教义。” 假道长探头偷看了一眼,振振有词:“这教义挺好,再说本道长又不光给信道的人驱邪治病,胡人找着我一样给治。入乡随俗,既然在叶勒就得按叶勒的规矩算钱。” “要钱是吧?” “我上蹦下跳折腾了一下午,你好意思不给钱么。” “假道长,我不但要给钱你,而且打算管吃管住管你酒,不然我也不会带你来这儿。” “别,千万别,我啥都没看见,啥都不知道,做多少事拿多少钱,你把我今天的钱结了就成。” “进都进来了,想走,有那么容易吗?” “三郎,你开啥玩笑。” 韩平安一把将他拉进密室,很认真很严肃地说:“没跟你开玩笑,以后给我做事吧,我保证不会亏待你。 “要是搁五天前,我会一口答应你,我跑的比兔子都快。现在不成,管吃管住管酒都不成。”假道长赶紧用双手捂住脸,生怕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为啥现在就不成?” “你自个儿的事你心里明白,你要做的那些事太凶险,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你怕死?” “这不是废话么,谁不怕死?我都这把岁数了,你就饶了我吧。再说我又没人家那本事,万一哪天被贼人捉住,刀往我脖子上一横,我肯定会吓的屁滚尿流把晓得事全招了。” 断文识字的人在叶勒很难找,熟悉城里城外情况并且会说各族语言的人更难找。 韩平安岂能放过他,掰开他的手,很认真很诚恳地说:“假道长,我爹去白沙城前给我写过一封信,他那会儿不晓得这一去会不会遭遇不测,在信里跟交代后事似的交代,要是他和崔明府陈驿长都出了事,让我和我姐找你。” 假道长哭笑不得地问:“找我做什么?” “他说城里能相信的人不多,你就是其中之一。只要找着你,你一定不会见死不救。” “你爹真瞧得起我,我能做什么!” “找个地方让我们躲起来,给我们弄点吃的,这些能做到吗?” “这些啊,这些倒是能做到。” “现在我遇着麻烦,你到底帮不帮。” “你现在不是没事了么,三郎,我自由自在惯了,你别为难我好不好。” “假道长,你想不想做真道士。”要是没点没把握韩平安绝不会开这个口,见他忙不迭拒绝,干脆祭出杀手锏。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本来就是真道士。”假道长想了想,又很没底气地说:“只要一心向道,就是真道士!” 韩平安笑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可人家都觉得你是假的,而且你也确实没看过几本道书。真要是论起道,你连崔明府都不如,更别说跟我爹坐而论道了。” “你爹他们只是看书比我多,虽然说起来头头是道,可他们有道心吗?他们是真心向道吗?”被戳到了痛处,假道长一脸不服气。 韩平安循循善诱地说:“我知道你一心向道,你是真信三清祖师。但光有道心没用,你要让所有人都信你是真道士,才能像白云寺的胡僧那样布道。” 假道长果然被绕进去了,下意识问:“那怎么能让人家都相信我是真道士。” “帮我做两年事,我保证让你做上叶勒道门威仪。到时候连安大将军和我爹都说你是真道士,谁他娘的再敢说你是假道士!” 道门威仪,那是朝廷封的道官,视同六品下。 真要是能做上叶勒道门威仪,那就是叶勒的道门大德,并且是朝廷认可的。假道长没想到韩平安会开出这条件,真有那么点心动,可想想又摇摇头:“这儿是叶勒又不是关内,压根儿就没几个人信三清祖师,方圆近千里除了我没第二个道士,就算做上这道门威仪也没啥威仪可言。” “名不正则言不顺,虽只是一道公文、一封告身,但这意味着朝廷对你的认可啊,有跟没有是完全不一样的。” “什么朝廷的认可,这是叶勒又不是长安,只要安大将军点头就行,又不用天子敕封。” “那你去找大将军试试,看大将军会不会让你做道门威仪。” 安大将军什么身份,是谁想见便能见到的吗? 何况安大将军是粟特人,人家信奉火神,才懒得管你信不信道呢,更不会没事找事让你做叶勒历史上从未有过的道门威仪。 假道长真希望得到别人的认可,但又觉得“疯三郎”给出的这个道门威仪有点名不符其实,想到他爹是节度使的心腹,顿时眼前一亮。 “三郎,光做叶勒道门威仪没意思,叶勒连个道观都没有。” “那你想怎样。” “要做就做安西道门威仪,安西四镇的道门威仪!” “假道长,你胃口倒不小,这可不是安大将军能做主的事,这得惊动节度使。” “行不行你给句话。” 正文 第二十四章 “开府建牙”(一) 西域不比关内,这里的人信火神信佛,唯独不怎么信道。 没信众自然不会有道观,没道观就不会有香火,没香火道士也就没人供养,所以长安的那些道士打死也不会来西域。 但不管怎么说道教也是大唐国教,倡道兴教在政治上绝对正确,老爹又深受节度使信赖,求求监军老爹这事或许真能办成。 想到这里,韩平安一口答应道:“没问题,不就是安西道门威仪么,这事包我身上!” 安西四镇信道的人少,但安西四镇地域大呀。 要是能做上安西道门威仪,如果有一天能回长安,那长安的道门威仪肯定要以礼相待,长安的那些道观肯定能随便去,他们藏的那些道门典籍一样能随便誊抄…… 假道长越想越激动,咧嘴笑问道:“行,需要我做啥?” …… 大都督府前院共三进,里里外外实在太大了,收拾到天黑才把院内的广场、拱顶大殿和大殿两侧的十几间屋收拾干净。 等了半天崔明府也没来,反倒等来了假道长,他居然发号起施令。 徐浩然和黄博文虽然都知道他是个假道士,但对他依然很尊敬。 因为他不只是给人看相算命、卜卦吉凶、测字取名、驱鬼辟邪,也给人把脉治病。 他的十几面脏兮兮的幌子中,就有一面写着“跌打损伤,妙手回春。疑难杂症,药到病除”。 除此之外,他还给人代写婚书,代读家信。 胡人信奉火神或信奉佛,自然不会相信他这个假道士。 边军和边军家眷一样不怎么相信,但全叶勒就他这么一个道士,遇上婚丧嫁娶只能找他。随军医师的医术又实在令人不敢恭维,所以有人受了伤或患上病也要去找他。 可以说叶勒的四千多边军及家眷,从孩子出生到大人死亡,从肉体到灵魂都离不开他。 井里的脏水早被打出冲洗大堂的莲文地砖了,现在渗出的是干净水。 黄博文用刚烧开的干净井水帮他老人家泡上一碗茶,苦笑着问:“假道长,崔明府到底过不过来?” “不知道。” “那我们啥时候能回去?” “着什么急,又不是没饭吃。” 假道长舒舒服服地坐在高大的椅子里晃着腿,抬起胳膊指指刚给他们倒的葡萄酿:“不但有饭吃还有酒喝,这样的好事去哪儿找,就算赶我也不会走。” 酒是好酒,余望里正在烧的饭闻着也很香。 徐浩然却归心似箭,坐在之前不但从未坐过甚至从未见的高脚椅子上,趴在之前一样闻所未闻的大桌子上,唉声叹气:“贱内正等我回去吃饭呢,我没到家她一定不会先吃。” 假道长放下酒葫芦,赞道:“你真是好福气,能娶到如此贤惠的娘子,一定要好好待人家。” “这是自然。”徐浩然想想又说道:“不瞒假道长,贱内是个胡女。” “我大唐天子都有胡人血脉,手握重兵的也大多是胡将。娶胡女咋了,只要贤惠就行。” “谢道长。” “这有啥好谢的,对了,有没有生娃?” “没呢,但贱内怀上了。” “怀上好,等娃生下来,本道长去帮你瞧瞧,帮娃取个将来能大富大贵的名儿。” “有劳道长了。” …… 余望里不想听这些家长里短,见那几个守夜人和游奕人守在门口,知道今晚十有八九回不去了,他年纪又最小,只能老老实实在紧挨着大堂的一间耳房里做饭。 黄博文则端着油灯,欣赏起墙上那斑驳的壁画。 这时候,一个戴着怪异毡帽的少年从内宅走了过来,俯身看看吊锅里炖的菜,提醒道:“多放点油,清汤寡水的不好吃。” 余望里怔住了,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黄博文刚认出是谁,韩平安已经走到了他身边,抬头看着壁画,感叹道:“当年这些壁画是请技艺最高超的画师,用最名贵的颜料画的,美轮美奂,连四周墙上和柱子上都饰有琅轩金玉。” “是吗?”假道长不太相信,站起身走到一根石柱前。 “骗你做什么,当年这里堪称金碧辉煌,几任叶勒王坐在这儿搂着美女开怀畅饮,大臣首领们分坐在两侧品尝着美酒佳肴,听着悦耳的鼓乐,欣赏胡姬们曼妙的舞姿……” 韩平安描绘完当年这里的盛景,随即话锋一转:“可惜盛极必衰,先是被突厥攻占,我大唐铁好不容易帮他们把突厥赶走又迎来了吐蕃,光刚刚过去的这一百年,就先后被吐蕃占过四次。” 假道长不由回想起当年,喃喃地说:“最后一次我是亲眼所见,五百儿郎领着两千叶勒蕃兵和城内青壮坚守了四天。那些蕃兵青壮见援军迟迟未到,竟纷纷扔下兵器逃散。 吐蕃人多,儿郎们不敌,只能且战且退,掩护家眷们退到了这儿。 又守了一天一夜,眼都杀红,刀也砍断了,院子里全是儿郎们的尸体,大殿里躺满了伤兵,地上全是血,真叫个血流成河。” 作为曾经的管粮官,徐浩然早听说过之前镇守叶勒城的五百将士全军覆没,但究竟是怎么全军覆没的并不清楚。 他没想到竟有人亲眼所见,并且就是假道长,禁不住问:“后来呢?” “死了,五百儿郎都战死了。” “我爹没死。” 余望里端着刚烧好的菜汤走了出来,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假道长轻叹口气,转身道:“你爹那会儿是大都护府的孔目官,是个文官。他奉命押运布帛来叶勒,结果运气不好,赶上吐蕃来犯,没进城就遇上了吐蕃大军。” …… 从内宅过来是招贤纳士、“开府建牙”的,而且明天一大早就要开工。 韩平安顾不上陪他们缅怀曾在这儿战死的边军将士,抬头问:“你就是余孔目的儿子余望里,你是在吐蕃出生,在吐蕃长大的?” 余望里早认出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韩三疯”,不卑不亢地说:“正是在下,不过据在下所知,三公子好像是在小勃律出生,也是在小勃律长大的。” “嗯,英雄不问出处,无论是在吐蕃出生还是在小勃律长大都不丢人。” “可我爹被吐蕃俘过,还死在了吐蕃。” “你爹是英雄,只要来这儿的都是英雄。” “你真这么想的?” “骗你做什么,听说你念过很多书,打算去长安考进士?” “可这儿只有羁縻州,没关内那样的县学州学,没地方考,也没人举荐我去长安。” “你如有真才实学,我让我爹求节度使举荐你。”韩平安走过去拍拍他胳膊,又微笑着说道:“我爹书房里的书都可以借给你看,回头可以搬过来。” 余望里愣住了,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不就是收买人心么,我也会! 韩平安暗暗表扬了下自个儿,转身看向徐浩然:“他们刚才叫你徐都尉,但勋官不是官,而且在叶勒镇酬勋七转的轻车都尉多如牛毛,你根本排不上号。” 徐浩然本就对过河拆桥的监军大人极为反感,见他儿子都笑话自己,别提多窝火,冷冷地问:“那又怎样?” “要做就做真官,从现在开始,你便是叶勒城的县尉,确切地说是主追捕盗贼、侍察奸非的捕贼尉。”韩平安顿了顿,再次看向余望里:“以后别再叫徐都尉了,应该尊称徐少府。” 不等余望里开口,徐浩然就不快地说:“三公子真会开玩笑,叶勒城又不是县,连县令都不设,哪有什么县尉。” “以前没有,现在有了。” 韩平安跟变戏法儿似的摸出一枚官印,转身笑道:“余兄,那儿有笔墨纸砚,劳烦你帮我拟一道命叶勒镇管粮官徐浩然为叶勒城试捕贼尉的公文。” 余望里接过官印凑到灯下看了看,赫然发现竟是安西四镇节度推官之印,顿时吓的目瞪口呆。 徐浩然很直接地认为这个疯小子是在戏耍自己,低声道:“我又不是文官。” “事急从权,现在是了。不过按例只能是试捕贼尉,等干满一年,这个‘试’才可以去掉。” “难怪人家说你是疯子,原来真疯了,可是戏耍徐某有意思吗?” “没意思,我也没想过戏耍你。” 韩平安从怀里掏出一份书信,轻轻放到他面前:“这是刚才在我爹书房翻到的,我爹没过河拆桥,更没忘记你。他之所以眼睁睁看着你丢官,之所以任由那些人把你赶那么远种地,是担心你丢命。” 徐浩然忍不住接过书信,不看不知道,看完才明白监军大人的良苦用心。 原来韩监军深知在军营里想搞死一个人很容易,担心有人会害他性命,于是对他这几年的遭遇故作视而不见,事实上早就想好了如何弥补。 这封写给节度判官的信中就提到了他,打算在自个儿调回龟疏时把他带上,恳请节度判官帮着在龟疏谋一个游奕官的官职。 正文 第二十五章 “开府建牙”(二) 误会监军大人了。 徐浩然既感动感激又尴尬,涨红着脸欲言又止。 “三公子,侍御要调回龟疏?”余望里终于缓过神,小心翼翼地捧着推官大印,要交还给韩平安。 “我以前不怎么问我爹的事,更懒得看我爹的书信,也是刚看完这些书信才知道的。可现在曹勿烂叛乱,叶勒城里有内鬼,或许连军中都有,我爹即便想回龟疏,估计林中丞也不会让。” “城里有内鬼?” “军中也有……” “三公子,究竟怎么回事。” 韩平安的话如同晴天霹雳,让余望里大吃一惊。 徐浩然以为听错了,黄博文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三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韩平安。 “这正是请三位来此的原因。” 韩平安没急着介绍这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转身看向黄博文:“黄兄,我可以帮余兄实现去长安应试的心愿,也能让徐兄苦尽甘来,甚至能想办法让假道长做上安西四镇道门威仪,却唯独给不了你什么,这如何是好。” 黄博文在城主府干了十几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又有什么事没经历过? 他早看出“韩三疯”是在收买人心,刚才还在想“韩三疯”会给他许出什么好处,却没想到先是听到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紧接着“韩三疯”又说出这么一番话。 他一时间竟愣住了,楞了好一会儿才苦笑着问:“三公子,你知道我家的事。” “知道一些,你是犯官之后,你爹是被发配过来的。” “还知道些什么。” “道你祖父当年的官做得比我爹大多了,历任太子中允、太子谕德、国子司业、御史中丞,出事前以礼部尚书拜相,加授同中书门下三品!” 韩平安顿了顿,接着道:“可惜他老人家太过重情重义,就因为做过太子中允,明知先帝想废太子他还力保,结果被扣上蛊惑太子谋逆的罪名,不但被赐死还连累家人。” 被扣上谋逆大罪…… 这番话不是谁都敢说的,尽管许多人心里跟明镜似的。 黄博文感受到了韩平安的善意,犹豫了一下说:“前太子究竟有没有谋反,家祖到底有没有蛊惑前太子,朝廷早有定论。你刚才那些话,恐怕不能乱说。” “这儿是叶勒,天高皇帝远,有什么好怕的。” 韩平安抬头看了看通往内宅的那扇门,又感慨地说:“况且事情过去那么久了,当年跟前太子争夺大位的那位一样没能善终,帮他诬陷你祖父谋逆的那些人也大多遭到了报应,正所谓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徐浩然和余望里这才注意到一个年轻女子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大殿,她穿着一身黑衣,手持一把镔铁长刀,正静静地站在假道长身后。 假道长不但不惊讶,还在微笑着跟她点头。 黄博文的心有点乱,禁不住问:“三公子,你究竟想跟在下说什么?” 韩平安直言不讳地说:“我想请黄兄帮我做事,可我又给不了黄兄最想要的东西,所以很是为难。” 直来直去,不绕圈子,也不来虚的。 收买人心收的如此光明磊落,实属罕见。 黄博文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奇怪的事,沉吟道:“在哪儿做事不是做事,不做事妻儿老小岂不是要饿死。三公子无需为难,只要给足钱粮,在下愿为公子做事。” “但我接下来要做的事很辛苦很凶险,还那么点名不正言不顺。” 韩平安不认为自个儿有王霸之气,更不认为“虎躯一震”就能让人家折服。 觉得用人这种事不但钱要给足,不能让人家觉得委屈,并且要有诚意,要把有可能存在的风险说在前面。 黄博文再次被惊到了,转身看看徐浩然和余望里,又跟笑看着他的假道长对视了一眼,这才回头道: “外面有守夜人和游奕人,崔明府和陈驿长虽没来,但他们的意思不言自明,再凶险又能凶险到哪儿去?至于是不是名不正言不顺,三公子以为在下会在乎吗?” “这倒是,我都不在乎,黄兄自然更不会在乎。” “至于钱粮,既然要做的事很辛苦很凶险,就按城主府那边给的双份算如何?” “双份太少,余兄也一样,你们今后每月的钱粮起码是之前的五倍。” “谢三公子,在下愿为三公子做事。” “别再叫三公子了,叫我三郎吧。” …… 搞定黄博文,韩平安正寻思要不要介绍下隐娘,外面突然传来马蹄声。 回头一看,只见守在外面的两个守夜人打开大门,几个脸捂得只露出双眼睛的武士在守夜人示意下,牵着马鱼贯走进石板铺就的大院子。 院子两侧各有六个巨大的石盆,也不知道之前是用来种花还是用来盛水的。 负责警戒的游奕人担心院子太大,晚上什么都看不清,竟在其中两个石盆中堆满干柴点上了篝火。 在火光的照耀下,徐浩然看清了来的是何方神圣,下意识拔刀:“突厥人!” 韩平安连忙拦住他,微笑着解释:“不用紧张,他们就是绑我的‘马贼’,也是我从小耍到大的兄弟。” 骨思力也看到了韩平安,把缰绳扔给身后的兄弟,拉下布巾迎上来欣喜地问:“疯哥,这就是你家?真大,真气派!” “喜欢不?” “喜欢。” “喜欢就好,来了就别走了,以后跟我吃香的喝辣的。” “苏达哥也是这么说的,我们本来就没想过走。” 头一次进城,而且是被瀚海上那些马贼怕的要死的守夜人带进城的,骨思力别提多激动,后面那五个臭小子也是喜形于色。 徐浩然猛然想起“疯三郎”是在小勃律出生小勃律长大的,意识到这帮突厥人是友非敌,连忙将拔出半截的刀归鞘。 余望里则哭笑不得地问:“三公子,你没被马贼绑票?” 韩平安摸摸嘴角,轻描淡写地说:“我确实被绑过,但那些绑我的人已经死了,鉴于那些家伙竟想找一个与我外貌相似的小混蛋假扮我,所以跟他们来了个将计就计,让我这些兄弟半路上杀出来,继续绑我并索取赎金。” 骨思力知道今后要跟这些唐人一起给韩平安做事,立马打了个手势,让一个兄弟把马牵过来,随即拍拍绑在马背上的麻布袋,嘿嘿笑道:“钱在这儿呢,疯哥,要不要找个人点点。” “当然要点了,万一你们偷我的钱咋办。” “疯哥,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们。我们是穷,但我们从来不会去偷!” “这倒是,你们缺什么不会去偷,只会去抢。” 徐浩然听不懂突厥话,不知道他们叽里咕噜说些什么。 黄博文和余望里能听出个大概,禁不住笑了。 但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韩平安拍拍骨思力的胳膊,转身道:“我姐你们都见过的,先把钱卸下来,把马送进马厩,再跟我姐去里头弄饭吃,吃完饭找地方给你们歇息。” “疯哥,马厩在哪儿。”骨思力好奇地四处张望。 隐娘不想看着他们丢人现眼,走过来道:“先卸钱,卸完我带你们去。” 正文 第二十六章 你疯了! 卸下钱,让假道长和徐浩然等人赶紧吃饭。 韩平安借他们吃饭的功夫,回到内宅书房,抓紧时间看监军老爹让隐娘带回来的信。 等把信看完,假道长等人也已吃饱喝足。 时间很紧,韩平安让他们先别收拾,简明扼要地介绍起过几天发生的一切。 假道长早就知道,只是知道的没这么全面,不是很吃惊。 徐浩然、黄博文和余望里则惊的差点掉下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曹都满为何要劫杀韩侍御,又为何要叛乱……” “他是曹勿烂的三儿子,却不被曹勿烂喜爱,大都督之位将来怎么也轮不着他来承袭,一直心存不满,于是在一个名叫何达姆的粟特文书的蛊惑下铤而走险。” 余望里定定心神,不解地问:“他反叛是为承袭叶勒大都督之位,可劫杀韩侍御又有何用。” “有用,如果猜的没错,他们一定是蒙着面去劫杀的,并且打算嫁祸于人。” 徐浩然想了想,接着道:“他或许早做好了韩侍御遭遇不测之后,再领着那些劫杀过韩侍御的部下,协助我大军平乱的准备。” 崔瀚和陈驿长推荐的人果然没差,这么快就猜出了个大概。 韩平安暗赞了一个,苦笑道:“被徐少府猜中了,他准备得手之后贼喊捉贼,打着给我爹报仇的幌子,抢在平叛大军赶到白沙城前,把他爹和他那些兄弟都杀了,来个死无对证。” 余望里终究年轻,之前也没在军中呆过,依然想不明白,一脸茫然地问:“在下实在想不通,难道他不怕平叛大军赶到之后,连他一起杀?” 徐浩然沉吟道:“他当然害怕,但对他而言这个险还是值得冒的,富贵险中求嘛。” 余望里追问道:“此话怎讲?” 韩平安并没有解释,依然看着徐浩然。 徐浩然找到了当年帮监军大人彻查贪墨案、整肃军纪时的感觉,很快就进入了状态,解释道:“道理很简单,既然是羁縻大都督府,自然要有羁縻大都督。 他们反叛,我们自然要平叛,但不可能把叶勒王的血脉赶尽杀绝,平完叛之后还是要挑一个听话的曹家人承袭大都督之位。” 见余望里似懂非懂,不想被韩平安小瞧的黄博文补充道:“安西这么大,像叶勒部这样的蕃胡那么多,可我们安西四镇加起来才两万余兵,所以对待这种事要慎之又慎。不然其他羁縻大都督、羁縻州刺史一定会兔死狐悲,甚至可能会反叛。” 余望里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那些首领是一个盯着一个啊。” “这只是其一。” 徐浩然想了想,忧心忡忡地说:“如果军中有人与他勾结,助他一臂之力,那这个叶勒大都督他一定能做上。” 余望里又问道:“军中的那些人为何要帮他。” 想到那些曾经的同僚,徐浩然五味杂陈地说:“好几年没打仗,不管这叛乱是谁发起的,只要把乱给平了,这个能加官进爵的平叛大功不就到手了么。” “不止加官晋爵,”韩平安看着手中的信,冷笑道:“曹都满很大气,答应事成之后献银钱五十万文。” “献给谁?” “曹都满也不晓得,他说这些事都是那个何达姆帮他居中联络的。” “何达姆人呢?”徐浩然急切地问。 “死了,而且死的很蹊跷。” “怎么个蹊跷?” 韩平安把信推到他面前,无奈地说:“何达姆原本都被游奕队给生擒了,可惜我爹当时忙于平乱,顾不上甄别其身份,赶到白沙城之后把他与别的叛贼关在一起,等曹都满招供了再去找时,发现他已经被人勒死了。” 黄博文问道:“谁杀的?” “当时只收缴了那七十多个叛贼的兵器,连手脚都顾不上捆绑,就这么一股脑关进一个大院子,乱哄哄的,根本没法儿查。” “谁负责看押的?” “我爹那会儿要率最能战的守夜人和游奕人弹压,只能把那些叛贼交由率先赶到白沙城的三十来个边军看押。带队的是一个名叫钱崇厚的旅帅,还有一个名叫刘三根的火长。” 韩平安看了看若有所思的假道长,补充道:“曹都满叛乱当天,他们二人在军城当值。是头痛烽升起狼烟之后,奉李将军之命火速前往查探的。” 难道军中真有内鬼,难怪“韩三疯”说要做的事很凶险…… 黄博文听得暗暗心惊,下意识看向徐浩然:“徐兄,你认不认得钱崇厚。” “我管了好几年粮,怎可能不认得。” 徐浩然想了想,接着道:“当年那么多人贪粮饷,唯独钱崇厚洁身自好,该上交的上交,该下发的都发给部下,团内士卒对他极为拥戴,连大将军和韩侍御都夸过他爱兵如子。” 黄博文追问道:“那个刘三根呢。” “刘三根很重义气,曾做过李将军的亲卫。” “韩侍御没得罪过他们吧。” “没有,当年韩侍御整肃军纪,大将军和李将军见要杀那么多人,于心不忍,都去找韩侍御求情。那会儿真是人心惶惶,谁也不敢多说一句,就刘三根拍手叫好,逢人便说杀的好,早该杀了。” 黄博文没有再问,回头看向坐在身边的韩平安。 “这个钱崇厚可不可疑,现在没法儿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真有内鬼,其官职绝不会低,起码是个旅帅。” 韩平安拿起假道长的酒葫芦,给自个儿斟上半碗葡萄酿,接着道:“我爹在信中还提到一件事,曹都满在率一百多叛贼试图劫杀他时,马队卷起那么大的尘土,驻守狼牙峰的烽帅烽子肯定能瞧见,但他们竟迟迟不点狼烟。直到守夜队一举击溃叛贼,他们才点上了。” 只有在军中干过的人,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徐浩然惊出了一身冷汗,楞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这些事大将军知道吗?” “何达姆蛊惑曹都满叛乱,军中可能有内鬼,这么大事怎么能瞒大将军。毕竟曹都满都已经被生擒了,想瞒也瞒不住。但狼牙峰迟迟不点狼烟的事,我爹没告诉大将军。” “为何不告诉。” “因为告诉大将军也没用,虽然那么多守夜人和游奕人都瞧见了,但口说无凭,你得拿出实据。” 狼烟不是没点,只是点的早与晚。 这人啊,又是不患寡而患不均。 那些没战事屯田、有战事上阵打仗的边军,因为太穷了早就眼红守夜人和游奕人,双方本就不对付。 真要是把这事闹到大将军面前,到时候只会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毕竟时辰这东西没法儿证实。 想到这些,徐浩然不禁点点头。 韩平安不想在再做无谓的猜测,从怀里取出一本账册,轻轻放到他们面前。 “四位,其实这个案子不难查,我爹和崔明府之所以一筹莫展,一是时间太过仓促,二来事情太多分身乏术,三是顾虑太多,束手束脚。” “三郎,这是……” “这是我草拟的彻查办法,你们照着上面做就行了。从查米法台之死着手,因为试图谋害我和我爹这两条看似完全没关系的线,都交汇在米法台这儿。” 生怕他们不明白,韩平安又强调道:“话说米法台死的正是时候,不然我们真师出无名。接下来就看四位的了,我要搞清楚他死前见过哪些人,说过哪些话,做过哪些事…… 不但要找到问到相关的人,更要相互验证,看有没有人撒谎,看那些人的供词有无自相矛盾之处。 我们要搞清楚他家一共有多少人,多少伙计,多少学徒,多少武士,这些人过去一个月都在忙什么。 要搞清楚他的社会关系,也就是他有哪些亲朋好友,有哪些生意上的伙伴。要把他的往来书信,他家的账本,只要与他有关的一切全带回来! 总之,我们要把他查个底儿朝天,就算在他家没大收获,他的那些同伙也会坐不住!” 从来没听说过这么查案的,看着账本上那一条条细则,一直没开口的假道长抬起头,提醒道:“三郎,都说吃柿子挑软的捏,但粟特人并非软柿子。” “假道长,你担心什么。” “个个都以为这座城以前是叶勒王的,其实这座城最早是粟特商人建起来的,是后来被叶勒部抢占的。” 生怕“韩三疯”不当回事,假道长把碗轻轻放到一边,强调道:“你知道城里有多少粟特人吗,知道那些粟特贵族养了多少武士吗? 我觉得不管米法台是怎么死的,也不管他们多想把凶手揪出来,都不会轻易让我们插手。” 粟特商队由于要走东跑西、走南闯北,确保货物和人的安全必须放在首位,所以他们非常注重培养武士,可以说他们就是武装商团。 韩平安知道假道长担心闹出乱子,轻描淡写地说:“实不相瞒,这一点我早想到了,他们明天一定会阻扰,不过崔明府和陈驿长早有准备。前几天召集的边军并没放归,李将军还在城楼上坐镇呢。” 粟特人要么不闹事,一旦闹起事远比叶勒部可怕。 他们有钱,有粮,有武士。 他们有很多族人在内附大唐的西域各部首领那儿担任文书和贵族,甚至在葱岭西边的大食、雪山上的吐蕃、北边的回纥和几千里之外的长安都有人。 打过你,他们用钱平事。 打不过你,他们能用钱砸死你。 不就是收买几个能征善战的部落来攻,或者收买几个能在朝廷上偏袒他们的大臣么。 假道长跟粟特人打了大半辈子交道,对他们太了解了,惊问道:“三郎,你是说他们如果阻扰,我们就调兵弹压?” “假道长,你有没有想过,米法台胆敢谋害我和我爹,连曹都满那个贪生怕死之徒都胆敢叛乱,这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 韩平安紧攥着拳头,咬牙切齿地说:“这说明外面的那些人没以前那么怕我们了,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要立威。不然过不了多久,就会冒出第二个乃至第三个米法台曹都满!” 他说的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且充满杀气…… 仔细想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假道长愣住了。 余望里听得热血沸腾,黄博文若有所思。 徐浩然更是忍不住问:“三郎,这番话是谁说的。” “我说的,崔明府和陈驿长都觉得有道理。他们晚上之所以没来,就是因为要去向李将军禀报明天查米法台案的事,我相信李将军一样会觉得有道理。” “三郎,大将军也是粟特人。” “我知道,但他不是不在么,所以我们动作要快,不然等大将军回来就查不成了。” “三郎,你疯了!” “假道长,我本来就是个疯子,你又不是今天才认识我。” ……… PS:有书友反应发的本章说无缘无故没了,在此说明一下,老卓只嫌本章说少,感觉没书友留言像是在玩单机,怎么可能嫌本章说多,更不可能去删,应该是被点娘给吞了。 正文 第二十七章 城主府办案(一) 白沙城的叛乱已平,叶勒城的戒备没之前那么远,但晚上依然宵禁。 太阳一落山,酒肆、妓馆和赌坊便要关门歇业。晚上没什么消遣,有钱人跟穷人一样睡的很早,起得也很早。 米法台死了,米夫提这个长子要把整个家族撑起来。 他一大早起来教训完两个弟弟,从后门走进自家的邸铺,老管家就迎上来禀报起今天要做哪些事,要花哪些钱。 “这几天光忙着操办老主人的后事,一直没顾上去买马料。早上让阿萨去打听了下,苜蓿竟涨到四文一捆,前几天还是两文的,应该是白沙城那边叛乱,大军收购大批马料去平叛,把价钱整整翻了一番。” “四文一捆就四文一捆吧,先少买点。” 米提夫不想听到与白沙城有关的任何事,示意老管家继续说。 老管家知道主人心情不好,正准备说放出去的几笔钱到期了,该让人去连本带息收回来,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喧闹。 米夫提站起身,就见城主府的吏员余望里带着几个差役闯了进来。 “米掌柜,正到处找你呢,原来你在这儿啊。” “原来是余行官,你不去城外的那些村庄征税派役,来我这儿做什么?” “在下奉徐少府之命,前来彻查究竟是谁杀害令尊大人。”余望里拱拱手,随即回头道:“杨三,告诉外头的游奕人,把门给我守好了。从此刻开始,邸铺只许进不许出。” “诺!” “曹尔罗,瞧瞧铺里共有多少人,让他们站在原位,等待本行官问话。不得随意走动,也不得窃窃私语互通消息,” “遵命!” 所谓的“行官”,其实是城主府的吏员,连官都不是,竟领着一帮人闯进来还发号施令。 换作平时,米夫提会毫不犹豫让武士把他打出去。 但现在不是平时,家里都已经出那么大事,他不敢再横生枝节,抬起胳膊,拦住刚从后院儿冲进来的几个武士,冷冷地说:“余行官,我只知道崔明府,没听说过什么徐少府。” “徐少府便是我叶勒城刚上任的捕贼尉。” 今天要把今天的事做完,明天还有更重要的事,余望里不想跟他废话,又指指他家后院:“米掌柜,你不是只晓得崔明府么,崔明府正同徐少府在后面找你呢。” 前院做买卖,后院住人,叶勒城大多粟特商人家都是这么布局的。 米夫提很想去会会城主和那个什么捕贼尉,想先搞清楚崔瀚究竟是何来意,可又不放心这边。 他正准备让几个武士先盯着拿根鸡毛当令箭的余望里,余望里竟当他不存在似的,指挥起刚进来的两个差役开始翻箱倒柜。 “余望里,你想做什么,不要欺人太甚!” “米掌柜,你这是说什么话,我们是来帮你家查案,给你惨死的父亲伸冤的。” “我们粟特人的事,不用你们管。” 米家邸铺紧挨着西市,外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要不是游奕人挡着,那些人早挤进来了。 余望里的心里真有些打鼓,但开弓没有回头箭,环视着众人说:“但米法台既是粟特人,也是我大唐委任的萨宝祆正,视同正六品下。杀官即造反,敢杀我大唐官员,我城主府岂有不管之理!” 米法台生前确实是祆正,那会儿为做上祆正还花了不少钱。 余望里这么一说,米夫提无言以对。 这时候,一个人在外面喊道:“余行官,祆正死了,你们官府自然能管。但米法台是被人杀的,又不是杀了人。你们不去抓贼人,反倒跑来封米家门问米家人算什么? 昨天熬到大半夜,早想好了该如何应对。 余望里走到门边,看着那个穿着像是个贵族的粟特人,板着脸说:“杀人一定有动机,被杀必定有原因。有图财的,有图色的,有外贼,自然也可能有家贼。都说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本行官不挨个儿问个清楚,谁晓得米法台是不是被家贼所杀!” 粟特贵族冷哼了一声,问道:“那为何要翻箱倒柜?” “本行官刚才不是说过么,有可能是图财,也可能是家贼所为,不看看账本,谁晓得有没有丢钱财?不仔细搜搜,谁晓得贼人有没有把凶器和贼赃藏在铺子里?” “我看你们这是借题发挥。” “你是何人,胆敢阻扰城主府办案!” “敢问我是何人,你算什么东西,敢闯进我粟特商人家翻箱倒柜,我们粟特人的事什么时候轮着你们管了?” “是啊,凭什么。” “出来,都给我滚出来。” “你敢辱骂官差!” “我还敢打官差呢。” “他们今天能来封米家铺子,明天就能去封我们家的门,简直欺人太甚。打死他们,看他们以后敢不敢欺到我们头上!” …… 一帮粟特人在混在人群中的几个贵族蛊惑下群情激奋,咆哮着,推搡着,甚至有人挥舞着弯刀恐吓。 守在门口的四个游奕人不约而同拔出横刀,严阵以待。 一场混战一触即发,气氛紧张到极点。 就在余望里心急如焚之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打死官差,谁说的,敢不敢站出来,让本官瞧瞧。” “城主驾到,还不让开!” “城主府办案,谁敢阻扰!” “崔明府,我就阻扰了,你又敢拿我怎样!” 一个年轻的粟特贵族走上前,几个粟特武士担心他有闪失,纷纷挤上来护在他两侧。 崔瀚一眼就认出了他,冷冷地问:“小阿史那,敢跟本官这么说话,你是不是皮痒了。你过来寻衅滋事,你父亲知道吗?” 粟特贵族正准备开口,后脑勺就被人狠狠的抽了下。他下意识转过身,赫然发现白佐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 “叔父,你为何打我……” “我是在替你父亲教训你,还不赶紧给明府赔罪。” 粟特贵族没办法,只能悻悻地说:“崔明府,我不懂事,你大人大量,大人不记小人过。” 崔瀚自然不会跟一个愣头青计较,紧盯着白佐尖问:“白掌柜,怎么就你一个人,另外两位呢?” “在下来迟,请明府恕罪。” “犬子有眼不识泰山,竟敢冲撞明府,在下一定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果然不出“韩三疯”所料,这三个老家伙心里有鬼,不敢跟城主府正面刚,于是躲在暗处兴风作浪,蛊惑闻讯而至的这些粟特人阻扰追查。 让崔瀚更意外的是,本不应该蹚这滩浑水的麴度大祭司居然也来了,刚才喊打喊杀的那些粟特人,纷纷给他让路,态度别提多恭敬。 崔瀚心想你在火教内的地位再高也只是一介白丁。 给你面子,你是大祭司。 不给你面子,你什么都不是。 崔瀚打定主意,干脆像没看见麴度大祭司似的,侧身介绍:“三位,这位便是我叶勒城新任捕贼尉徐浩然。徐少府奉大将军和韩侍御之命,全权彻查米法台遇害一案,连本官都要全力襄助,更不用说你们三位。” 徐浩然走上前,拱拱手:“徐某久闻三位的大名,三位来的正好,待会儿徐某要进去仔细搜检,或许还要带一些证物和证人回官署细查,正好请三位帮着做个见证。” 徐浩然,这名字听着有点耳熟。 可看着又面生,之前应该没见过。 史羡宁光顾着想突然冒出来的这个贼曹尉究竟是何来路,一时间忘了接话。 白佐尖不能再不开口,一脸为难地说:“崔明府,徐少府,粟特人管粟特事,这是多少年的规矩,不然要我们这些祆正做什么。” 一个粟特躲在后面嚷嚷道:“是啊,该交的税我们一文没少交,该服的徭役我们也没少服,连小小杂税都没短少过,城主府不该再管我们的事。” “本官在跟三位祆正说话,谁在多嘴?” “明府息怒,他们不懂事。” “你们别再说了,明府自有明断。” “三位,城主府以前有没有管过你们的事?没有吧。今日为何要管,刚才我城主府行官余望里说得很清楚。” 崔瀚决定先礼后兵,顿了顿,接着道:“鉴于多少年来约定成俗的规矩,本官可以补充一句,待徐少府查清来龙去脉捕获真凶,可把杀害米法台的贼人交由你们惩办,或由我城主府按粟特的规矩惩处。” 已经很给面子,很有诚意了。 徐浩然见他们不为所动,提醒道:“明府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三位意下如何。” “徐少府,规矩就是规矩,不能坏啊。” “徐少府,眼前这情形你又不是没瞧见,我们三个说了不管用。” “唉……与其左右为难,这个祆正不做也罢。” 三个老家伙你一句我一句,东拉西扯,就是不配合。 闻讯而至的粟特人越来越多,其中很多是带刀的武士,崔瀚不禁皱起眉头。 正文 第二十八章 城主府办案(二) 尽管有请兵弹压那个杀手锏,但能不用还是不用。 徐浩然不想这么僵持下去,逼视着他们问:“三位百般阻扰,究竟是何居心?难不成米法台是你们杀的,你们做贼心虚,不敢让本官追查。” “徐少府,我们与米法台乃世交,我们怎会害他!” “既然是世交,那你们应该盼着本官早些破案,早日将贼人绳之以法,为何要阻扰。” 史羡宁被问住了,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白佐尖和阿史那山一样无言以对。 崔瀚正打算让他们把起哄的族人赶紧劝走,一个看着相貌像汉人可又穿胡人衣裳的年轻人走了出来,作揖行礼:“徐少府是吧,据在下所知,叶勒城并非县治,不知这你县尉从何而来。” “你是何人?” “在下史思强,乃大祭司的学生。” 徐浩然追问道:“何方人氏?” “在下长安人氏,追随大祭司游历至此。” 史思强从怀里掏出一份过所,不卑不亢地双手呈上。 徐浩然看着过所上那些守捉城和戍堡签注的日期,沉吟道:“长安人氏,游历,你这趟门出得够远的。” “能追随大祭司乃在下的福分,在下就想问问,叶勒既非县治何来少府!”史思强不依不饶,摆出一副这事不说清楚不行的架势。 如此咄咄逼人,他凭啥有恃无恐。 崔瀚觉得这小子有问题,想到徐浩然这个“少府”确实名不正言不顺,实在不太好回答,立马抬起头:“叶勒并非县治,但一样有崔某这个明府。你为何只问徐少府,不问崔某。” 史思强笑道:“在下确实想问,既非县治,何来明府。” 崔瀚虽被质疑但并没有恼羞成怒,意味深长地说:“我大唐一样没城主之职,可崔某依然做上了城主,一做便是三年。你是想不通呢,还是不服气?” 这个城主是安大将军委任的,并且只是兼任,属于事急从权,边关大将有这个权力。 史思强深知可以质疑“明府”“少府”,但不能质疑“城主”,连忙道:“在下不敢。” 想顺顺当当把案子查下去,必须找个人立威。 周围这么多粟特人,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拿本地的粟特人立威。 眼前这个家伙居然主动跳出来了,并且不是本地人,甚至看着都不太像粟特人。 徐浩然觉得拿他立威正合适,顿时脸色一变:“既然不敢,你为何跳出来顶撞崔明府和本官?来人,把这个狂徒拿下。杖六十,就在这儿打!” 两个守夜人冲上去,攥住史思强的双臂。 “且慢!”史思强没想到他们竟敢不给麴度大祭司面子,不想吃眼前亏。 “有话快说。” “按我大唐律,部内一人行盗,长官笞三十。部内有人杀人,长官杖六十。以长官为首,佐职为从,里正、坊正、村正都要连坐。你们不是明府少府么,你们不是我大唐的官么,米法台被人杀死在家中,你们也要挨板子,你们怎么不打自个儿?” “原来有这规矩,崔明府,用你们的话说正人先正己,要以身作则。” “杖六十,屁股岂不是要开花。” “你们不是要按你们的规矩来查吗,那先照你们的规矩自领六十杖吧。” …… 之前躲在暗处推波助澜的那些粟特人,听史思强这么一说,顿时来了劲儿,又七嘴八舌的开始起哄,被一帮信众拥簇着的麴度大祭司更是露出一丝笑意。 大张旗鼓来米法台家查案,既是捅马蜂窝也是敲山震虎。 韩平安和隐娘其实早来了,只是来前乔装打扮了一番,跟粟特人一样裹着头巾,围着布巾,穿着长袍,为确保不会被认出来,还贴上了两撇假胡子。 见跳出来个自以为是的家伙,还在大庭广众之下用大唐律令将崔瀚和徐浩然的军,韩平安也禁不住笑了。 心想你们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闹事,我们或许会有点心虚,毕竟能不大开杀戒就不大开杀戒。可你居然扯啥子大唐律令,你扯的过崔瀚么,你知道崔瀚来西域之前是做什么的吗? 不出所料,崔瀚最不怕的就是这个。 只见崔瀚干咳了两声,清了请嗓子,不缓不慢地说:“诸位,我大唐律中确有这么一条,只是我叶勒只有一个长官,那便是安大将军,佐职自然是李将军。本官倒想知道,你们究竟是想打安大将军的屁股,还是想打李将军的屁股。” 姓史的愣住了。 刚才闹挺欢的粟特人也傻眼了,一时间竟没人敢开口,顿时鸦雀无声。 隐娘从来没遇到过这么逗的事,竟很难得地噗嗤笑了。 韩平安正准备提醒她别笑出声,身后突然有人厉声问:“谁想打本将军屁股?” “李将军驾到,闲杂人等回避!” “让开……” “警戒,谁敢上前一步,杀!” 随着一声喝问,围在米家邸铺门口的上百号粟特人,被一群头戴铁盔、身穿甲胄、手持刀枪的边军,跟赶鸭子似的驱赶到两侧。 没反应过来、没来得及回避的,被踹打的抱头躲避。 韩平安被隐娘拉到角落里,垫着脚一看,果然是“六叔”来了。 叶勒镇副使千牛卫中郎将李成邺披着大红斗篷,手持镔铁横刀,骑着高头大马,沿着刚清出来的道路,威风凛凛地来到众人面前。 “下官拜见李将军。” “卑职拜见李将军。” “二位无需多礼,本将军就想知道谁想打本将军屁股!”李成邺并没有下马,就这么骑在马上俯视着众人。 徐浩然指指被两个守夜人架着的史思强:“禀李将军,就是他。” 李成邺在城楼上等了半天,迟迟没等到粟特人闹事的消息,忍不住过来瞧瞧的,没想到一来就听到有人说要打他屁股,非常不爽。 他不想让人觉得自个儿不分青红皂白打人,看了一眼吓得魂不守舍的史思强,回头问: “崔城主,你精通律令,你说说本将军该不该被打屁股。” “禀李将军,此人断章取义,篡改我大唐律,竟将‘县内一人杀人,县令杖六十’,篡改为‘部内有人杀人,长官杖六十’,以此混淆视听,妖言惑众。” “这么说他把大将军歪曲成了县令,把本将军歪曲成了县丞。” “正是。” 崔瀚拱拱手,接着道:“即便大将军是县令,李将军为县丞。按律县内有人杀人,也不是现在就要杖责的。” 既然要打人,就要打得人家心服口服。 李成邺翻身下马,饶有兴致地问:“那什么时候才杖责。” 崔瀚微笑着解释道:“案发三十日内捕获罪犯,无需连坐,不予论处;案发三十日后捕获罪犯,减责三等。真要是如此人歪曲的那样,辖下只要发生命盗,州县官员就要挨板子,谁还敢来做官。” “受教了。” 李成邺满意的点点头,转身笑道:“本将军既不是县丞,米法台被杀也没满三十日。如此说来,本将军不用挨板子。” 崔瀚拱手道:“这是自然,谁敢打将军的板子。” “这儿不是有一个么,既然敢冒犯本将军,那就按军法惩处。刘大、王彪,愣着做什么!” “卑职明白。” 几个卫士一拥而上,把史思强摁倒在地。 当着众人面扒下史思强的裤子,露出白花花的屁股,随即挥起陌刀柄,噼噼啪啪抽打起来。 “将军饶命……疼死我了……麻葛,救命啊!你们不能打我,我是安大将军的客人……” 史思强疼的连连求饶。 他不提安大将军还好,一提到安大将军,李成邺更来气,阴沉着脸说:“刚才要打大将军的屁股,这会儿又说是大将军的客人,简直不知所谓,打,给本将军狠狠的打!” 刚才闹得很欢的一帮粟特人,看着史思强那血肉模糊的屁股不敢再闹腾。 徐浩然不想耽误功夫,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问道:“李将军,崔明府,要不下官先进去办案?” “原来是浩然啊,我说新任贼曹尉是谁呢,让你查真找对了人,认真查,仔细查,一定要在三十日内查个明白,不然连大将军都要挨板子。” “李将军真会说笑,卑职先进去了。” 李成邺见徐浩然转身离去,立马回过头:“都给本将军听仔细了,谁胆敢阻扰徐少府办案,便是犯上作乱,本将军绝不会轻饶!” 他跟安大将军一向不和,安大将军又远在白沙城,现在叶勒城他说了算。 史羡宁、白佐尖和阿史那山不怕崔瀚,但打死也不敢跟他对着干,只能老老实实躬身称是。 崔瀚不失时机地来了句:“三位赶紧进去吧,徐少府还要请你们做见证呢。” 史羡宁等人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道:“在下遵命。” 李成邺见那个出言不逊的家伙被打得没声了,挥舞着横刀呵斥道:“都散了吧,查案有啥好看的,再不走以作乱论处!” 周围全是边军,连对面屋顶上都有边军的弓箭手。 面对这些当兵的,别想着法不责众,本打算把城主府的官差闹腾走的上百号粟特人,不敢在此久留,转眼间全跑没影儿来了。 正文 第二十九章 城主府办案(三) 李将军留下一队边军,打道回城楼。 没热闹可看了,这里应该也不会再有变故。 接下来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韩平安自然也不会在此久留,混在四散的人群中一口气跑到怀远坊。 刚钻进巷子想喘口气,袖子突然被隐娘拉了拉。 “咋了?” “看那边。” 韩平安探头一看,几个粟特人鬼鬼祟祟的躲在后面巷口,朝米家邸铺张望。 隐娘不想被那些人发现,轻轻把他拉回巷子:“三郎,我刚才见过他们,他们去过米家邸铺,跟那个白胡子老头一起去的。” “应该是想去救那个史思强,可门口那么多边军和差役他们又不敢去。” “姓史的究竟啥来路,看着就不像好人。” “从长安来的,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竟然敢跳出来阻扰官府办案,他肯定有问题。” “那咋办?”隐娘下意识问。 韩平安笃定地说:“放心吧,我们能想到,徐浩然黄博文一样能想到,他们一定不会让那个史思强被人救走的。” …… 正如韩平安所料,史羡宁刚走进米家邸铺就见一个差役从里头飞奔出来。 “徐少府有令,把此人押回官署关押,容后再审。” “诺!” 两个游奕人应了一声,走过去把趴在地上没了动静的史思强架起,一个城主府的差役忙不迭去帮他们牵马。 史羡宁忍不住问:“打都打了,为何还要锁拿?” “史掌柜,徐少府说了,刚才那顿板子是李将军打的,行的是军法,治的是他出言不逊冲撞将军虎威之罪。他断章取义歪曲篡改我大唐律令,混淆视听,妖言惑众,一样是大罪,一样要查办。” “可人都被打成这样,锁拿进官署他还能活吗?” 史羡宁心急如焚,下意识看向外头,想知道大祭司在不在。 城主府从来没像今天这么霸气过,传令的差役也从没像今天这般扬眉吐气过,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地说:“谁让他冲撞崔明府和徐少府的,谁要是担心他死在捕贼署,就赶紧去跟徐少府求求情,看能不能找个医师去帮着医治。” 大祭司带来的人不能死。 而且这个不知天高地厚强出头却被打得只剩几口气的史思强,肯定不只是大祭司的学生那么简单。可要是就这么进去找徐浩然求情,米法台干的那些事一旦东窗事发,到时候更说不清楚。 史羡宁一时间没了主意,正不知道如何是好,余望里已经搜出了一堆账册,仔仔细细点了点,回头道:“装箱,贴封条。” “诺。” “史掌柜,史掌柜……” “叫我?” “你是见证人,不叫你叫谁啊。” 余望里拉着他胳膊,笑道:“你也瞧见了,一共五十八本,等查完往来账目,我们会一本不少的送回来。史掌柜,劳烦你在这儿签字画押,免得人家到时候说我们把账册弄丢了。” “余行官,让我签字画押做什么?”史羡宁哭笑不得。 余望里憋着笑,很认真很严肃地说:“徐少府查案最认真,容不得半点瑕疵,不然也不会请你来做见证,一共五十八本,不放心你再数数。” …… 后院,米法台生前的寝室。 刚被喊过来的白佐尖,眼睁睁看着两个差役翻箱倒柜。 只见高个子差役竟找到一个暗格,从暗格里翻出一堆书信。 “一二三四五……一共二十七封,黄行官,找到二十七封书信!” “先登记造册,待会儿再装箱贴封条。” “诺!” 黄博文等差役搜完,把一个胡姬喊进来,捧着一张用木板垫着的白纸,手握一支用红柳枝烧焦的炭笔,问道:“你就是米法台的侍妾?” 考虑到查案过程中可能语言不通,今天又把牙郎赛义德给叫来了,赛义德赶紧翻译。 胡姬偷看了一眼白佐尖,忐忑地说:“是。” “你是第一个看到你家主人死在屋里的人?” “是。” “你看到时,他倒在什么地方?” “这儿。”胡姬伸手指了指。 黄博文喊来一个城主府的差役,示意差役躺下,抬头问:“是这样的吗?” 胡姬想了想,摇摇头。 黄博文指指躺在地上的差役:“你过去比划下,当时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白佐尖早就认识黄博文,一直以为他只是城主府书吏,没想到他竟会查案,而且看上去有几分本事。 此情此景,让他的脑子有点懵,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跟着黄博文从屋里走到屋外,用黄博文的话说是“查勘案发现场”,不但仔仔细细查勘,还要绘图。 绘完图之后,又把那天傍晚进过“案发现场”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叫过来问话。 …… 米家的议事厅,已经变成了叶勒城第一任贼曹尉的临时公堂。 徐少府没用米家的胡床条案,不晓得让人从哪儿搬来几张高脚的长案和胡床,坐的高高的,居高临下,真有那么几分气势。 叶勒城个个都认识的假道长竟被叫来做书记兼翻译,坐在高脚长案左侧挥笔疾书。刚刚过去的一个多时辰,已经记了近一尺厚的供词,也不知道他的手腕疼不疼。 让阿史那山更不可思议的是,徐少府开堂问案的方式真是闻所未闻。 这不,米家的护卫头目扎伊德被带进来了,刚在一个游奕人的呵斥下跪倒,徐少府就用木块啪一声拍了下桌子:“堂下何人?” “禀少府,小的叫扎伊德。” “抬起头。” 徐少府探头看了看扎伊德的相貌,拿一份假道长之前根据别人的供词整理出的护卫名册,在上面找到了扎伊德的名字,用笔在上面标注了下,又开始跟之前那样告诫起来。 “扎伊德,本官开始问话,你要老实回答,不可撒谎,也不可隐瞒。你现在所说的一切,将来都会成为呈堂证供。倘若让本官发现你说谎或有所隐瞒,到时候将会以同犯论处,视罪行轻重,处你以杖一百至砍头,明白吗?” “明……明白。” “好,你今年多大?” “三十四。” “父母叫什么名字?” “禀少府,小的没见过父母,小的是老主人买回来的。” “这么说你是奴隶。” “是。” “有没有娶妻生子?” “娶了,有两个儿子。” “你妻子叫什么名字。” 妻儿叫什么,今年多大,住什么地方,有那些亲戚……刚开始问的这些看似无足轻重,但事实上把扎伊德的底儿全都摸清了。 之前问过那么多人,外头还有那么多人等着问话,扎伊德不能撒谎,不然很容易被拆穿。 可是这么一来,问到一些不能让城主府知道的事,扎伊德只能继续说实话,否则他想跑也跑不掉,除非他不顾妻儿老小。 阿史那山听得心惊肉跳,暗想最担心的事很快就会发生,一个劲暗骂米法台死不足惜,死前信誓旦旦地说什么天衣无缝,可在人家面前简直破绽百出。 “乌昆究竟去哪儿了,想好再说!” “我……我……” “扎伊德,你看看这儿,本官已经问过那么多人,假道长已经记录了这么多签字画押的供词,接下来还要问。你不说,别人一样会说,到时候等着你的就是被惩处。” “主人让他出城了,到今天也没回来。” “出城去哪儿了?” “好像去了瀚海。” “跟谁一道去的。” “我不知道,我不认识,我见他先去了趟火祠,跟一个蒙着脸的人出来的,两个人一起骑马出的城。” “那个人的身高,体型总该知道吧。”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阿史那山从之前的心惊肉跳变成了魂不守舍,傻傻地坐在边上,徐浩然什么时候问完话的都不知道,只知道假道长提醒他在扎伊德的供词上签字画押,以证明没对扎伊德用大刑,证明这份供词并非屈打成招。 “扎伊德,你刚才说的这些,本官和阿史那山掌柜会帮你守口如瓶,你出去之后也不许告诉别人。” “是。” “本官没交代完呢,鉴于你老主人遇害的案子没查完,贼人仍逍遥法外,你又是重要证人,所以在案子真相大白之前,你不得擅自出城。” 徐浩然端起差役送上的热茶,润了润嗓子,接着道:“再就是从明天开始,你每天都要在太阳落山前去本官衙署,也就是大都督府前院,签一下到。其实就是去摁个手印,证明你人在城里,不会耽误你太多功夫。” 扎伊德苦着脸问:“每天都要去?” 徐浩然放下精致的茶杯,紧盯着他,冷冷地说:“每天都要去,如果哪天没去,本官就把你以逃犯论处。会在天黑前知会守夜队、游奕队以及各烽堡、戍堡和守捉城,悬赏缉拿且死活不论。你要是觉得能逃过这天罗地网,大可一试。” 正文 第三十章 想不想知道咱爹的事 隐娘昨晚从白沙城带回来两个人。 韩士枚担心儿子的安危,特意让亲卫黄大富和一个是名叫屈通的守夜人,跟养女一起回来保护宝贝儿子。 屈通是个杂胡,他自个儿都不晓得自个儿是突厥人还是回纥人,一样不晓得自个儿多少岁,不过看着也就二十三四岁。 他是在马贼窝里出生,在守夜队长大的。 十几年前,守夜队剿灭一股马贼,见他还是个娃便饶了他一命。 可八九岁的娃在瀚海上根本活不下去,见守夜人要走,他在强烈的求生欲驱使下,死死攥着陈旅帅的马鞍不松手。 陈旅帅心一软,把他给带回来了。 洗衣烧饭,洗马喂马,跟从集市上买的奴隶一样啥都干,那些守夜人见他很懂事,闲暇之余教他武艺,甚至带他去猎杀马贼。 不知不觉十几年过去了,他从一个连大唐官话都不会说的娃,变成了一个骁勇善战的武士,自然而然地成了一个人人羡慕的守夜人。 在迎击曹都满等叶勒部叛贼时,他救过黄大富一命。 黄大富别提多感激,与他年纪又相仿,跟他别提有多要好,又是一对异父异母的好兄弟! 韩平安和隐娘跟守在里头的二人对上暗号,从约定的位置翻墙进入内宅,只见屈通跟昨晚见着时一样腼腆,静静地站在黄大富身后不好意思上前。 “少爷,驿馆的丁二帮你把人找来了,可是老的没来,来了个小的。” “我找的就是小的,他人呢?” “在前院看墙上那些颜色都快掉没了的壁画。” “我去洗个澡换身衣裳,你待会儿把他领西院去。” “好的。” 黄大富没急着去叫人,一边跟着韩平安二人往西院走,一边急切地说:“少爷,你要的那些衣裳和盔甲兵器,陈驿长也让人藏在草料里送来了。可你那几个朋友只要衣裳盔甲不要兵器,说横刀用着不顺手。” 韩平安停住脚步,嘀咕道:“什么臭毛病,还挑三拣四。” 黄大富在韩家做了好几年亲卫都没资格进西院,真有些妒忌那几个一来就住进西院的突厥人,忍不住告起状:“他们不光嫌横刀用着不顺手,还把院子里弄得乱七八糟。” 骨思力那帮臭小子这是头一次进城,什么都不懂,之前甚至都没住过房子。 韩平安权衡了一番,笑道:“大富,屈通,我把他们交给你俩了,好好教教他们,给他们上上规矩。” “他们会听我们的话吗?” “不听话就用拳头让他们听,你打不过,不是有屈通么。” “真可以打!” “不听话当然要打了,屈通,看你的了,给他们点颜色瞧瞧,打到他们心服口服。” 屈通不太会说话,但打架很在行,不禁笑道:“诺!” 韩平安想想又笑道:“从现在开始,你俩就是行动队的队副,好好给我操练他们。他们要是不听话,你们不但可以打,还可以罚他们的钱粮。” 黄大富好奇地问:“少爷,行动队是做啥子的?” “一时半会跟你们说不清楚,反正很厉害,比守夜队游奕队都要厉害。” “那我和屈通有没有钱粮?” “你们是队副,当然有,每人每月先三十文银钱,等把骨思力他们操练出来,我给你们涨到五十文。” “谢谢少爷,少爷,你真好。” “不用谢,好好干,本少爷绝不会亏待你们。” 黄大富乐得心花怒放,又忍不住问:“那我们的队头是谁?” 苏达素石那小子已经彻底被带偏了,吃喝玩乐坑蒙拐骗样样在行,指望他干正事却非常不靠谱,可这个队头还是要给他留着。 韩平安轻描淡写地说:“队头要过些日子才能到任,即便到任了,行动队的事还是要以你俩为主。” “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守住内院和西院,不要让贼人混进来,顺便操练操练骨思力他们。要是徐少府那边缺人,你们要过去帮忙。” “诺!” …… 走进西院,骨思力六人果然把院子里搞得乱七八糟。 给他们介绍了下新鲜出笼的“黄队”和“屈队”,然后把他们轰出去了。 至于他们会不会听“黄队”和“屈队”的号令,韩平安并不担心,有一个能打五个的“屈队”在,就算他们的老大苏达素石都要老老实实。 隐娘耳根子也清静了,忙着打水烧水。 韩平安摘下头巾,撕掉假胡子,舒舒服服地躺下来,又看起昨天下午在监军老爹密室里翻出来的书信。 “三郎……” “姐,咋了?” 隐娘越想越觉得憋屈,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问:“连骨思力他们都有钱,我咋就没钱!” 韩平安没想到她会问这个,猛然意识到让她做了几年保镖,却从来没正儿八经给过工钱,只是逢年过节给点零花钱,而且主要是图个吉利。 虽然她平时在家里吃,要置办衣裳可以用家里的布做,要买什么可以去找李二拿钱,几乎没什么花钱的地方,但总不给钱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韩平安有些尴尬,连忙道:“你是我姐,我的钱就是你的钱,你想咋花就咋花,花多少都成。” “真的?” “骗你做什么。” “那你把钱藏在哪儿。” “埋在水缸下面,一共埋了四罐,究竟多少我忘了。” “我待会儿挖出来数数。” “行,以后就交给你了,我用钱就找你拿。” “好啊,以后我管钱。” 隐娘虽然确实没什么花钱的地方,但想到有钱了依然很高兴,很难得地露出笑容。 原来只要是女人都喜欢钱,难道只有钱才能让女人有安全感…… 见她把烧热的水倒进大木桶,还很贴心地帮着试了试烫不烫,韩平安不禁暗叹有钱不但能使鬼推磨,也能让只会杀人的老姐服侍人。 跟往常一样,脱掉衣服爬进木桶,舒舒服服地泡澡。 隐娘不知道见过多少次,甚至不止一次见过三妮儿帮他搓背,何况现在是他姐,并不觉得尴尬。 生怕他玩水把书信溅湿,一边收拾着,一边问:“三郎,你为啥偷看爹的书信?” “你以为我喜欢看,字都是竖着写的,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看着别提多费劲,可不看怎么破案。” “字不都是竖着写的么。”隐娘嘟哝了一句,追问道:“咱爹跟别人的往来书信,跟案子又有啥关系?” 韩平安趴在桶沿上,微笑着解释道:“关系大着呢,这么说吧,我们遇着的事都是过去几天发生的,但想破案不能只盯着过去几天。 在时间上,我们要搞清楚至少过去两年叶勒发生过什么。 在空间上,我们一样不能只盯着叶勒和白沙城,也要看到……确切地说应该是要想到龟疏乃至长安,应该着眼于整个安西四镇乃至整个大唐。” 隐娘越听越糊涂,帮他找来一身干净衣裳,坐在桶边托着下巴说:“可这跟爹的书信一样没关系。” “咋就没关系,你想想,我们过去几年都在忙啥,别说龟疏和长安的事了,连军城屯城那边的事我们都不晓得。而通过看这些书信,能晓得很多我们之前没留意,以及一些即便留意也不可能晓得的事。” “那你现在晓得了吗?” “晓得了很多,虽然不是很全面,但已经足够了。” “那究竟是谁想害你和咱爹?” “我大概猜出了原因,甚至锁定过几个嫌疑人,但现在看来又觉得不太像。不过我们现在掌握了主动,给他们来个双管齐下,应该很快就能查清楚怎么回事。” “啥叫锁定?” “就是怀疑。” “怀疑谁!” “我不是不相信你,是没凭没据的真不能瞎说。”韩平安不想让她误会,干脆换了个话题:“姐,你想不想知道咱爹的事。” 隐娘果然上当了,好奇地问:“咱爹有啥事?” 韩平安招招手,把她叫到身边,神神秘秘地说:“别看咱爹天天搂着迪丽热娅,那是因为他太空虚太寂寞,其实他心里很苦的。” 隐娘惊问道:“咱爹心里苦!” “男人么,当然要表现出很坚强,但那只是表面上的。在感情上,他深爱着我娘,怀念我娘,从字里行间能看出,跟我娘在小勃律生活的七年,是他这辈子最快乐的七年。” “你娘一定很好看。” “这是自然,我娘随公主姨娘去小勃律和亲前是宫里的女官,不但人漂亮,身材好,气质也好,可惜我只遗传到我娘的气质,没遗传到我娘的颜值。” 颜值什么意思,隐娘懂。 因为他和苏达素石只要见着好看的女子,他们就会两眼放光,说人家颜值高。 韩平安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接着道:“可在深爱着我娘的同时,他对远在洛州老家的大娘又心存愧疚。虽然是他们包办婚姻,没什么感情,但大娘真的很贤惠,真的很不容易。如果我是大娘生的,我肯定会骂他渣男。” 渣男这个词隐娘也懂,因为苏达素石睡过好几个女子,他总骂苏达素石是渣男。 不过现在她更关心老爹的事,低声问:“大娘咋就不容易?” 韩平安轻叹口气,很同情地说:“大娘嫁给咱爹时才十五岁,她十六岁生的大郎,十八岁生的二郎。二郎刚满月,咱爹就去长安赶考,进士没考上,考上了制举。 考上之后又不能回家,要呆在长安‘守选’,就是呆在那儿等官做。这一等就是三年,好不容易做上太子正字,又奉旨送公主姨娘去小勃律和亲,也就是说他已经二十多年没回过家。” 正文 第三十一章 不要好看只要逼真 “大娘一定很想咱爹。” 隐娘感同身受,神色黯然。 韩平安点点头,凝重地说:“大娘不识字,就算想咱爹,也无法通过书信来表达。洛州距咱们这儿又那么远,想寄封家书太难了,这些年咱爹总共才收到四封家书,最近的一封是去年四月收到的。” 隐娘低声问:“老家还好吧。” “不好。” 韩平安苦笑道:“咱爹在小勃律时,咱们的祖父祖母相继病世。换作在别的地方做官,肯定能收到家信,只要收到家信就能回乡操办后事,就算不想回去也要回去丁忧。 可小勃律不通书信,这些事我爹是到了龟疏才知道的,洛州的那个家全靠大娘一个人操持。 她上要侍奉咱们的祖父祖母,要给祖父祖母养老送终。下要抚育大郎、二郎,咱爹这二十来年就给家去过几十封书信,并且大娘大多没收到。” 原来做官也不容易,尤其来安西做官。 隐娘沉默了片刻,抬头问:“有没有给洛州老家捎过钱?” “钱倒是捎过四次,一次是做上太子正字,领到俸禄钱,存到年底给家捎了五万文。第二次是送公主姨娘去和亲前,把身上的钱全托人捎回去了。 第三次是林中丞辟邀他入幕,给了十万文安家钱,咱爹也是托人捎回去的,再就是我后来去长安托人帮着捎了点。” “三郎,你也真是的,都已经到长安了,也不帮咱爹回去瞧瞧大娘。” “我是偷跑去长安的,我那会儿是使团的翻译,鸿胪寺的人盯着我们呢,不能乱跑。再说苏达他们什么都不懂,我要是不盯着点,他们惹出事咋办。” 隐娘反应过来,想想又问道:“咱爹还有啥事?” “他不但没能尽孝,没尽到一个做丈夫的责任,而且在仕途上也不顺。” “咱爹做这么大官,咋就不顺!” “大什么大,他现在这官,在长安根本算不上什么。况且这是西域,是距长安几千里的苦寒之地,人家宁可没官做也不会来这儿,崔城主他们大多是被贬过来的,跟发配差不多。” “那咱爹咋不回长安。” “他倒是想回,但回不去。” “怎就回不去?” 韩平安指指她刚才整理的书信,苦笑道:“姐,你知道林中丞为何那么信任咱爹吗,那是因为林中丞的情况黄博文的祖父差不多。他原来也是丞相,曾做过太子的老师。 可现在的皇帝不喜欢太子,想把太子废掉,于是把林中丞贬到安西来做这个地盘最大、战事最多,但治下百姓最少、兵也是最少的节度使。” 隐娘追问道:“这跟咱爹有啥关系。” 韩平安解释道:“林中丞做过太子的老师,咱爹做过太子正字,虽然只是个在太子崇文馆校对过几个月书籍有没有错别字的芝麻小官,可他因为在小勃律呆了七年名气大,个个觉得他是太子的人。” 隐娘似懂非懂地问:“要是回长安,人家会害咱爹。” 韩平安拍拍桶沿,无奈地说:“人家倒不会刻意害他性命,毕竟他人微言轻。但从林中丞给他的信上看,皇帝是铁了心要废太子,到时候搞不好会一杀一大片,咱爹很可能会稀里糊涂人头落地。” “皇帝为啥要废掉太子?” “废掉个太子算啥,还杀过太子呢,之前那个太子就被皇帝砍了头。父子相残、兄弟姐妹相残,这在李家是有着悠久传统的,之前的那几个皇帝,哪个不是这么上位的。” “连亲儿子都杀!” “这有啥好奇怪的,苏达家不也一样嘛。” “那……那皇帝要是铁了心杀太子,他会不会杀林中丞,会不会杀咱爹?” “应该不会,毕竟林中丞已经被贬这么远,根本帮不了太子。即便林中丞想助太子杀皇帝,就凭他手里这两万多兵,压根儿到不了长安,恐怕一进北廷就被灭了。” 原来监军老爹这么不容易,隐娘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这时候,外面传来黄大富的声音,说已经把人带到了。 隐娘连忙起身去开门,韩平安赶紧擦干身体,换上干净衣裳,走进堂屋。 来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胡人,一见着韩平安就躬身行礼:“三少爷,叫小的来画什么?” “画我。” “三少爷,我只是个学徒,我只会画神像……” “盘陀,我见过你帮粟特人画神像,也见过你帮白云寺画佛像,我觉得你比你师父画的好。” “我……我没帮人画过,我只给城主府画过逃犯的头像。” 韩平安坐下身,捧起早准备好的画板,拿起一支用红柳枝烧焦的炭笔,把小画师喊到身边,看不远处的一个陶罐,一边飞快地画着,一边笑道:“我找你过来,就是请你帮我画逃犯的那种头像。” 盘陀哭笑不得:“三少爷,你又不是逃犯,你真会说笑。” 韩平安脸色一正:“本少爷没跟你开玩笑,待会儿你就照着我的样子画,但不能跟画神像佛像那样画,看见没有,要像我这么画。 先仔细观察,要抓住特征点,要有明暗,有层次,要画的像,要越像越好!” 盘陀刚才光顾着说话,没注意“韩三疯”手上。 他低头一看,发现“韩三疯”画的很快也很丑,那一根根线条毫无美感可言,完全是在纸上乱涂,简直白瞎了这一张好纸。 “看清楚了,这就是阴影,这就是明暗,如果没有这些就没有立体感,看着就不像。” “三少爷,你这个画法太难了,小的不会。” “不会就学,我早看出你在画画上有天赋,给你两个时辰,你肯定能学会。” 韩平安对着不远处的陶罐举起柳枝笔,用大拇指掐在“笔杆”中央,竖着横着比划了几次,计算了下大概比例,又在纸上沙沙沙地涂画起来。 这哪里是作画,这分明是瞎胡闹,难怪人家个个说他是疯子。 盘陀暗暗腹诽着,抬头看看远处的陶罐,再看看“韩三疯”正在涂鸦的陶罐,赫然发现他画的那些线条虽乱七八糟,但乍一看真有那么点像。 “怎么样,有没有看出点门道?” 韩平安笑问了一句,手中的笔并没有停。 盘陀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再看看韩平安正在作的画和远处的陶罐,喃喃地说:“远看挺像的,这有点像盖庙的大匠画的草图,可又不太一样,他们是用尺子画的,是平着画的,三少爷,你这个是竖起来的!” “就说你有天赋,这么快就看出了门道。对了,这个效果叫立体感,我这种画法叫素描,力求逼真,不像你以前画的那些只追求美感。” “师父没教过我……” “他师父也没教过他,这是本少爷独创的技法。” “三少爷,我恐怕学不会。” “学不会也要学,而且要在两个时辰内学会。” “两个时辰?” “你这么聪明,这么有天赋,肯定没问题的。再教你一招,看见没有,对着要画的人和物,比照估算落在纸上的长宽高,这就叫比例。不能像以前那样,头那么大,脖子那么长,身体那么小,比例严重失衡。” 盘陀不懂什么叫比例,也不懂什么失衡,但能听出大概意思。 他左看看右看看,抬头看看,低头看看,自言自语地说:“这么画倒是不难,尺寸什么的可以先打底,就算有几处找不准也可以画回来,只是……只是画出来之后不能盯着看。” “为何不能?” “不像啊,不好看。” “离远点看不就像了,我要的是像,不是好看!” “三少爷,我可以试着画画,但不管画成什么样,你千万别告诉人家是我画的。” “为啥不能告诉。”韩平安好奇地抬起头。 盘陀愁眉苦脸,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三少爷,我是靠画神像佛像吃饭的,要是传出去我画成这样,人家就不会再找我去画,没人找就赚不到钱,没钱我会饿死的。” 这个理由确实很充分也很朴素。 韩平安乐了,站起来把画板和炭笔往他手里一塞,哈哈笑道:“记住比例、特征、明暗和层次,先试着画画,好好摸索摸索,如果能把本少爷画得够逼真,以后你就可以跟着本少爷吃香的喝辣的,再也不用去画那些千篇一律的神像佛像。” 叶勒王以前就养过画师,一年不用画几幅画,钱还不少。 监军大人比叶勒王大,家里养画师很正常。 盘陀有些心动,禁不住说:“三少爷,可这么画出来上不了颜色,只有黑白明暗,不好看啊!” 不愧为叶勒画技最好的画师,刚教他怎么画素描,他都已经想到水彩了。 韩平安对他又多了几分信心,微笑着拍拍他肩膀:“明暗和立体感、层次感,一样能用颜料画出来。不过咱们得一步一步来,先用炭笔画,先想办法把人画的够逼真。” …… PS:加更一章,求月票! 新书期,成绩不好就没有好的推荐,拜托各位兄弟姐妹了。 正文 第三十二章 如坐针毡 教完素描的基本画法,韩平安回房取出从小勃律带回来的牛角麻将,盘坐在葡萄架下的胡床上,喝着葡萄酿摆弄起麻将牌。 不可能是他…… 不是他又能是谁…… 隐娘坐在井边洗衣服,刚开始还在想他终究是个长不大的孩子,直至听见他在自言自语,猛然意识到他手里摆弄的麻将牌代表着什么。 回头看看堂屋,小画师依然捧着画板在里头。 总共只给了他两个时辰学习,他却迟迟没动笔。 就这么傻傻的坐在那儿,一会儿看看画上的陶罐,一会儿再看看外面的陶罐,一会儿宛如老僧入定般闭上双眼。 他神情专注,仿佛进入了一个只属于他自个儿的世界,对外面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 听着隔壁院子里骨思力挨揍的惨叫声,以及西墙外传来的叫骂声,隐娘不由想起韩平安曾说过的“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竟有些佩服那个小画师。 “韩疯子,别不识好歹,姑奶奶好心来看你,你竟敢连门都不让姑奶奶进!” “韩三疯,给姑奶奶滚出来,再不滚出来我扔东西砸了……” 听声音就晓得是李将军家的千金李钰,事实上全叶勒城也就李钰那个将门虎女敢在监军大人家外头叫骂。 这不是头一回,记得监军老爹婉拒两家联姻的那会儿,这丫头一连来骂了三天。 想到弟弟跟李钰的“恩怨”,隐娘不禁暗笑。 “韩疯子,我不是嫡女,你一样是妾生的。我娘是胡人,可你是个疯子,咱们俩半斤八两,你凭啥瞧不起姑奶奶……” 砰一声闷响,有东西从墙外砸进来了。 韩平安探头一看,原来是个甜瓜,已经摔的稀巴烂。 骂就罢了,怎么能扔东西呢,万一砸着人咋办…… 韩平安想了想,决定扔回去,立马干咳了一声,随即朝斜对面的杂物间努努嘴。 隐娘只能站起身,甩掉手上的水,去屋里挑了两个最不值钱的陶罐,走过去隔着墙听了下动静,旋即顺手把陶罐扔了过去。 哐啷一声,陶罐碎了。 外头传来一声惊叫,紧接着又是一阵怒骂。 “韩三疯,你竟敢用罐儿砸姑奶奶,你这个没良心的怎么没被马贼弄死?马贼绑的好,你被绑活该,下次再被马贼绑走,打死也不让我爹派兵去救你!” 还骂,那就再来一个。 韩平安抬起头,再次努努嘴。 陶罐是花钱买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隐娘舍不得再扔,可见韩平安一个劲使眼色,只能把剩下的那个扔了过去。 这次比上次更近,差点被砸到,李钰气得咬牙切齿,撂下几句狠话,勒紧缰绳,调转马头,挥起马鞭狠抽了下,气呼呼地跑了。 “三郎,你以前不是总夸李钰好看,说她是最漂亮的混血儿,为何又不喜欢她了?” “夸不等于喜欢,她爹都差点当真,我敢再夸么。” “她是挺好看的。” “她才十五岁,还是个孩子。” 隐娘说道:“十五已经不小了。” 十五岁确实不小,谈婚论嫁也很正常。 想到终身大事差点被包办,韩平安不禁笑道:“姐,我终于知道咱爹为何喜欢我娘,却不怎么喜欢远在老家的大娘了。” 隐娘好奇地问:“为何?” “因为他娶大娘的时候,大娘也才十五岁。能想象到大娘那会儿啥都不懂,身子恐怕都没长开。而认识我娘的时候,我娘已经二十二了,又是宫中的女官,不但风情万种还知书达理,只要是男人谁不喜欢。” “这么说你也喜欢年纪大点的女子。” 韩平安正准备开口,前院又传来吵闹声。 隐娘刚想问要不要让黄大富去前头瞧瞧,黄大富就已经敲门跑进了小院,禀报起前面发生的事。 “游奕人押回一个人犯关在前头,徐少府还没来得及回来审,大将军府就来了两个亲卫要把人犯带走,说那个人犯是安大将军的客人。” “有大将军的手令吗?” “大将军跟侍御都在白沙城,那两个亲卫哪里会有大将军的手令。” 安大将军府居然来要人,这事越来越让人琢磨不透。 韩平安拿起刚才放到一边的红中,低声问:“谁在前头?” 黄大富连忙道:“黄行官回来了,带着几大箱物证回来的。黄行官也跟他们要大将军的手令,他们拿不出来,黄行官自然不会放人,就这么在前头吵起来了。” 韩平安想想又问道:“那个人犯现在咋样,伤的重不重,会不会死。” “我去瞧了一眼,伤挺重的,屁股大腿都被打烂了,估计也活不了多久。” “干嘛打那么重,这下麻烦了。” “少爷,你是说让黄行官把人交出去?” “押都押回来了,怎能就这么放走,不管他了,前头还有什么稀罕事。” “徐少府、黄行官、余行官和那两个游奕人的家眷都搬过来了,这会儿正忙着收拾呢。” “知道了,忙去吧。” …… 不知不觉,天色已暗。 马上要宵禁,坊正忙不迭招呼店铺赶紧关门,催那些在外头闲逛的人赶紧回家。 徐浩然跟米家人交代了一番,同余望里、假道长一起带着几大箱供词,在十几个城主府差役拥簇下打道回衙。 史羡宁都不晓得这一天是怎么熬下来的,整个人都快虚脱了。 阿史那山魂不守舍,要不是白佐尖拉着差点走错方向。 但作为负责粟特人大小事务的萨宝祆正,宵禁对他们影响不大。巡街的青壮不敢拦,守在各巷口的坊正更不敢赶他们回家。 三人漫无目的地走着,竟浑浑噩噩地走到了火祠门口。 这么下去不是事,阿史那山觉得应该商量商量,停住脚步叫开门,拉着史羡宁、白佐尖走进大殿。 殿内圣火熊熊燃烧,永不歇灭。 阿史那山在圣坛前找到看守圣火的信徒,急切问:“麻葛呢?” 信徒连忙抚胸行礼:“大祭司去了大将军府,走前说要在大将军府住几天,晚上不回来了。” 回到火祠,白佐尖心里踏实了不少,环顾着四周问:“阿史那赛呢。” “也去了大将军府,他是下午去的。” “他去大将军府做什么?” “白扎伊前几天不是被城主府当作贼人给捉了么,一直被关在瓮城,直到今天中午才放出来。他不知道米法台死了,好像有事要找米法台,见米家门口那么多官军,他没敢过去就找到这儿来了。” 阿史那山觉得很奇怪,追问道:“后来呢?” 信徒知道三位祆正晚上过来一定有事,再想到白天发生的事,紧张地说:“他跟阿史那赛说了会儿话就回去了,阿史那赛把他送走后就去了屯城,好像是去找大祭司。” 阿史那山示意信徒退下,回头问:“二位,现在怎么办。” 白佐尖阴沉着脸,若有所思。 史羡宁看着熊熊燃烧的圣火,沉默不语。 阿史那山急了,一把攥住史羡宁胳膊:“史羡宁,你善思善行,你虽不是祭司但跟祭司一样虔诚睿智,现在刀都架到我们脖子上了,你倒是想想办法,倒是说句话呀!” 史羡宁轻轻推开他的手,无奈地说:“什么怎么办,尊敬的麻葛不是已经告诉我们了么。” 阿史那山怔了怔,不解地问:“什么时候告诉我们的,告诉我们什么了?” 白佐尖冷冷地说:“不是告诉,是在提醒我们。” 阿史那山猛然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地说:“这哪里是提醒,这分明是在威胁!” 史羡宁无奈地说:“提醒也好,威胁也罢,我们有选择吗?” 阿史那山被问住了,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白佐尖深吸口气,苦笑道:“二位,我担心,不,我敢断定,我们等不到那一天。况且这些事与我们有何关系,他们为何这么对我们,难道就因为我们笃信正教?” “我要杀了阿史那赛,我没这个弟弟!”阿史那山越想越憋屈,本就阴沉着的脸变得逾加狰狞。 白佐尖长叹口气,看着圣坛上的火焰,喃喃地说:“既然连睿智的史羡宁都没主意,那我先回去祈祷了。善良仁慈的阿胡拉·马兹达一定会保佑我们这些忠实信徒的,即便明天被拉去砍头,造物主马兹达也会让我们去永恒天国与琐罗亚斯德欢聚。” 史羡宁知道他说得是气话,凝重地问:“能不能让我再想想?” 白佐尖回过头,很认真很严肃地提醒道:“不是我们让不让你想,而是崔瀚和那个徐浩然让不让我们想。” “我不敢赌,也赌不起啊。” “都已经被人家架到赌台上了,现在是不赌也要赌。”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说了你们别不高兴,我现在都不知道该相信谁。” “你居然连我们都不信!” “我曾经是那么相信米法台,当他是最好的兄弟,可他又是怎么对我的。二位,抱歉,我该回去了。” 史羡宁头也不回地走过去拉开门,消失在夜色中。 阿史那山傻傻地看着门口,喃喃地问:“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白佐尖拍拍他胳膊,意味深长地说:“不赌就是赌,米法台疯了,我们不能疯。事到如今,只能相信大祭司,或者说只能听天由命。” “为什么,凭什么?” “这个问题你应该问问你弟弟,先走了,明天见,如果还有明天的话。” 正文 第三十三章 真乃神人也 大都督府前院闲置了十几年,大多人没进来过,以至于比城主府和屯城的大将军府都要神秘。 现在变成了叶勒城的捕贼署,徐浩然、黄博文等人的家眷不但得以从之前那低矮逼仄的土坯房搬过来住,并且按人口多少领到了五十至两百文不等的安家钱。 都是银钱,不是铜钱! 过了那么久苦日子的女眷们喜形于色,孩子们高兴得欢呼雀跃,安顿下来之后主动帮着把第二进的十几间房收拾出来了。 天井右侧的这间最为宽敞,原来是叶勒王起居的地方,巨大的石柱、高高的拱顶,地面全是用玉石铺就,现在变成了捕贼署的内部议事厅。 白天能够通过天井采光,晚上想看清楚光靠点几盏油灯是不够的,韩平安干脆让一个黄大富点上了二十几根蜡烛。 早上搬去米法台家办案的桌椅板凳全搬回来了,桌上堆满账册、书信和白天盘问时记录的口供。 较为平整的西墙上贴满一张张写有名字的字条。 韩平安站在一张板凳上,根据徐浩然等人的口述,用石灰块做成的笔画上一条条白线,将一个个名字连接起来。 不一会儿,一幅巨大的人物关系图呈现在面前。 “原本错综复杂的关联,竟变得如此条理清晰!”徐浩然惊呆了,紧盯着西墙啧啧称奇。 黄博文一样为之惊叹,喃喃地说:“将千头万绪化为一目了然,真乃神来之笔,三郎真乃神人也!” 韩平安噗呲笑了,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 余望里手疾眼快,急忙一把扶住:“三郎,小心点。” 徐浩然缓过神,下意识问:“三郎,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没事。” 韩平安放下用石灰块做的粉笔,笑看向黄博文:“黄兄前途无量。” 黄博文糊涂了,一脸茫然地说:“三郎真会开说笑,我一个犯官之后,能有何前途可言。” 韩平安掸着手上的粉笔灰,笑道:“黄兄太会恭维人了,上次这么恭维别人‘真乃神人也’的那位,很快便从小小的县令做上了一州刺史。黄兄的起点虽没县令那么高,但做上一州司马指日可待。” 黄博文被调侃的啼笑皆非。 徐浩然更是好奇地问:“那位恭维人家‘真乃神人也’的是谁?” “说了你们也不认得。” 韩平安从来没遇到过如此搞笑的事,想想又嘿嘿笑道:“等再过几年,我就该有表字了。二位,到时候取‘仁杰’或‘怀英’如何?韩平安,字仁杰,或者字怀英!” 徐浩然有些跟不上他这跳跃的思维,只能笑道:“我只是念过几本书,只是识几个字,并非真正的读书人。你还是问博文吧,他学富五车,满腹经纶。” 黄博文正准备开口,坐在边上欣赏盘陀画作的假道长抬起头:“三郎,取名取字应该问本道长啊,你刚才说的这两个字倒不是不好,只是表字不都应由长辈来取么。” “一定要由我爹取?” “这是自然。” “算了,我今年才十五,取表字早着呢。” “对对对,说正事。” 今晚有很多事要做,明天一早又要继续忙,徐浩然不想再耽误工夫,拿起一份口供递了上来:“三郎,你看看,是不是毫无廉耻,是不是丧心病狂?” 韩平安接过供词,走到蜡烛下看了几行,顿时惊呆了,一脸不可思议地说:“居然有这样的事,米法台竟是这样的人,这也太骇人听闻了,他真是死不足惜!” 假道长下午就知道这件事,但受到的震撼和冲击比韩平安还要大。 因为这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直到此时此刻仍不敢相信,可铁的事实又由不得他不信。 他觉得如此毫无廉耻之事把整方天地都玷污了,不由地对着晚饭前刚挂上的三清祖师像行作揖礼,嘴上振振有词。 “唵敕吽咤,天地自然。秽炁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玄,八方威神。东方威神,青炁元君。杨方大将,木德之精。九万兵马,青龙将军。青旗为号,徧绕东方。诛灭青瘟之炁,馘戮腐木之精……” 徐浩然心说正忙着查案呢,你竟又诵念起咒。 黄博文很想打断,可见他神色庄重一脸虔诚,只能默默地收拾起供词。 余望里站在边上偷笑,就差在脸上写着他又开始装神弄鬼了。 韩平安知道假道长这个道士虽是半路出家、自学成才,但他真有“道心”,真信奉三清祖师。 道藏七千卷,他只看过《黄庭经》和《太上三洞神咒》,并且每天都诵读。 虽然其中很多字他不知道怎么念,也不知其意,但能囫囵吞枣地把这两本道经背下来。甚至能够学以致用,遇到什么样的场合诵念什么经咒。 韩平安觉得应该尊重他的信仰,毕竟他是方圆近千里唯一的道士,而且他是为了的安西道门威仪! 正在诵念的是净天地咒,不短也不算长。 假道长很快诵念完了,觉得整个天地都干净了,又对着三清祖师画像作揖行礼,旋即回头问:“刚才说到哪儿了?” 徐浩然的思路都被他给打断了,一时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这时候,黄大富敲门走了进来,把一封叠着的书信呈给韩平安,然后躬身退出议事厅。 “三郎,是不是陈驿长差人送来的?” “嗯。” 徐浩然急切地问:“他怎么说?” 今天陈驿长没露面,但陈驿长并没有闲着,事实上比在场的所有人都忙。 韩平安看完信,低声道:“两个坏消息和两个好消息,你们想先听哪个?” 黄博文想了想,起身道:“坏消息吧。” “第一个坏消息,那个从龟疏来的大祭司,早上发现苗头不对就去了屯城,住进了大将军府。” “这个我们早料到了,不然大将军府也不会派人来保那个史思强。” “第二个坏消息,白扎伊从瓮城出来之后就直奔米法台家,可见死了的那个粟特武士确实托他给米法台捎我被突厥马贼给绑了,但可用三千银钱把我赎回来的口信。” 韩平安顿了顿,接着道:“可能是关了几天刚被放出来的,他见米法台家门口站了那么多边军差役,没敢靠近,竟掉头去了火神庙。” 徐浩然追问道:“后来呢?” “他见着了火神庙的祆祝,也就是阿史那山的弟弟阿史那赛,说了几句话便回家了。阿史那赛把他打发走之后,急急忙忙去了屯城,也进了大将军府,直到这会儿都没回来。当然,城门已经关了,他想回也回不来。” “这么说那个大祭司也有份儿……” “何止大祭司,那个大祭司都已经住进大将军府了!” 黄博文没想到查来查去,竟查到了安大将军头上,顿时忧心忡忡。 一直没机会也没资格开口的余望里,忍不住说:“赛祆那天我也去凑过热闹,听那些粟特人说麴度大祭司是安大将军从龟疏请来的,一到叶勒就被接去了大将军府,是在大将军府住了几天之后才去的火神庙。” 徐浩然终于知道“韩三疯”当时为何说查这个案子很凶险,迟疑了一下问:“好消息呢?” 韩平安走到西墙前,指指上面的两个名字:“事实证明今天的敲山震虎是管用的,这两个人沉不住气了,刚才先后派人去找白扎伊,打听米法台家的那个武士究竟怎么死的,死前究竟留了什么话。” “他们会不会杀白扎伊灭口。” “没有,但这事越来越奇怪,陈驿长说这位看着像是打算找人杀我灭口。” “杀你?” “不可能啊,你回来之后没公然抛头露面,甚至都没接触几个人,他们不可能看出破绽。明明晓得你很可能是他们的人,为何要杀你!” “三郎,他们会不会是担心你爹回来之后看出破绽?” “有这个可能,毕竟假韩平安想变成真韩平安,我爹必须死。现在我爹没死,我就得死,不然他们的诡计就会被拆穿。可我又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事恐怕没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一时半会想不出个所以然,黄博文觉得还是想想怎么应对眼前的事,摸着下巴问:“他们真要是派刺客来怎么办?” 韩平安沉思了片刻,无奈地说:“这事真有些麻烦,来一个抓一个倒是容易,可这么一来之前的戏就白演了,就等于告诉他们假韩平安早死了,我们早晓得他们的诡计。” 徐浩然点点头,苦笑道:“又不能坐在这儿让他们杀。” 假道长沉吟道:“这有啥麻烦的,既然是假韩平安,那他一定会担心韩侍御回来,肯定不会坐以待毙。” “走?”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这倒是个办法,反正我又不是没离家出走过,随便找个借口避开,不给他们刺杀的机会,也不会暴露我这个真韩平安的身份。” 徐浩然低声问:“三郎,你打算找啥借口,打算去哪儿?” 韩平安权衡了一番,笑道:“我哪儿都不去,就呆在这儿,待会儿放出风声,说我又不见了就成。” 徐浩然看看韩平安,再看看黄博文和假道长,说道:“这个风声怎么放,究竟放给谁,在放出风声之前要不要做些准备,我们得好好想想。如果筹划得当,或许能让那些没跳出来的人跳出来。” 黄博文举一反三地说:“而且来刺客我们可以找抓,因为三郎没了,我们安排几个人在西院守候很正常。” “这事不能着急,我们要想仔细了。三郎,你不是说有两个好消息么,还有一个呢。” “我爹拉着安大将军去巡视叶勒部的几个羁縻州了,没十天半个月回不来。他们是今天中午从白沙城出发的,大将军带了四十个亲卫,我爹带了四十个守夜人。” 韩平安笑了笑,举起手中的书信补充道:“我爹和安大将军担心白沙城有失,让李将军明天一早去白沙城坐镇。鉴于正值夏忙,屯田比啥都重要,让旅帅钱崇厚、火长刘三根等率先赶到白沙城的将士先回来。” 这哪里是去巡视,这分明是调虎离山。 至于换防,更是为了方便捕贼署查案。 徐浩然欣喜若狂,不禁笑道:“侍御明见千里,韩侍大人御真乃神人也!” 韩平安一样没想到老爹这么厉害,更没想到徐浩然也学会了恭维,哈哈笑道:“徐少府,看来你早晚也能做上刺史。” …… PS:票票呢,书单呢,本章说呢,恳请感觉韩三疯还行的兄弟姐妹支持鼓励,玩单机会失去码字动力的。 正文 第三十四章 天塌下来我顶! 叶勒部人丁虽少,但地域却很大。 大唐设立叶勒大都督府时鉴于其地域广,共设置演渡、达漫、耀建等四个羁縻州。若单论地域,叶勒大都督府还是名副其实的。 演渡是叶勒最南面的一个州,再往南便是雪域高原。 如果说叶勒是抵御吐蕃的门户,那么演渡便是叶勒的门户。 经过一个下午的奔波,韩士枚和叶勒镇使右金吾卫大将军安伏延赶到了演渡地界。 斥候说东南八九里处有一个村落,但全是些低矮的土房,赶过去也住不舒坦,安大将军决定在这条小溪边扎营,晚上睡帐篷。 在外面过夜对安大将军的亲卫和叶勒城的守夜人而言都是常事,安营扎寨这种事无需刻意交代。 几堆篝火很快就点燃了,有人忙着烧饭,有人忙着支帐篷,有人忙着喂马,有人在四处警戒…… 韩士枚和安大将军坐在篝火边,一个就着茶吃刚烤热的馕饼,一个用小刀割着吃烤得焦黄的羊肉,吃的嘴上手上全是油。 “那边全是山,原来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依耐国。史书有载,依耐国全盛时户一百二十五,口六百七十,胜兵三百五十人。” “人丁不足一千,能称之为国?” 安伏延下意识抬起头,看向韩士枚手指的方向。 只是天太黑,什么都看不清,干脆埋头继续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韩士枚喝了一小口茶,微笑着说:“叶勒国最盛时也不过八千余人,两千兵。直至归附我大唐,人丁才得以兴旺,现在已有两万余人,整整翻了一倍还多。” 两万余人,很多吗? 安伏延不知该如何评价,举起小刀指指他身后:“那边呢?” “那边的平原便是曾经的桢中国,不过据我考证应为桢中城,人丁稀少,谓之国确实有些名不副其实。” 安伏延知道他在西域呆了多年,不但满腹经纶,而且对西域非常之熟悉,堪称博古通今,又朝自个儿身后指了指:“我身后呢。” “大将军身后原为子合国,与曾经的依耐、桢中两国一样被叶勒所吞并,那会儿也是叶勒国最强盛的时候。只是好景不长,先是被匈奴攻占,后又被突厥所占。再后来将军知道的,变成我大唐与吐蕃的战场,过去百年,你来我往,竟先后易手四次。” 韩士枚放下茶碗,遥望远处依稀可见的雪山,忧心忡忡。 安伏延知道他一定是在想这次能守多久,作为镇守叶勒的大将军照理说他也应该担心。可手里总共就四千余兵,并且几乎不太可能有援军,光担心没用。 他不想因为这个坏了好兴致,干脆把刀子递到韩士枚面前:“尝尝,味道不错。” “谢大将军,我习惯吃点清淡的。” “都说入乡随俗,你来西域这么多年,口味怎么还没变,真不晓得在小勃律那七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不是一点都不吃,只是吃的少。” 韩士枚婉拒了他的好意,抬头看向远处那些正泾渭分明,正在各吃各的粟特亲卫和守夜人。 安伏延见他看的入神,似笑非笑地问:“韩兄,要是让我的亲卫放开手脚跟守夜人打一场,你说哪边会赢。” 韩士枚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守夜人,他们个个身经百战,便是遇上吐蕃也能以一当五。大将军驰骋疆场这么多年,不可能连这都看不出来吧。” 这不是说笑,也不是意气之争,而是那些亲卫确实不是守夜人的对手。 一是那些亲卫从军前大多是商队护卫,虽然从小便开始习练武艺,但与刀刃上舔血的守夜人还是无法相提并论。 二来亲卫已经很久没打过仗,而守夜人几乎天天在瀚海猎杀马贼,不但练就出一身杀敌的本事,而且早看淡了生死,不像那些亲卫还想着建功立业荣华富贵。 “我的亲卫确实赢不了,他们遇上吐蕃,顶多以一当三。” 安伏延捧起酒囊,想想又叹道:“可惜守夜人太少了,陈驿长苦心经营多年,居然只练出这么点兵。” 韩士枚掸掸掉在身上的饼渣,感叹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他能依托城主府,练出几十个可用之兵,实属不易。要是边关将校都能跟他一般,叶勒何至于此,安西又何至于此!” “可惜只有一个陈驿长。” 安伏延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韩兄,他死活不愿回龟疏,打算死在叶勒。你与他不同,你难得不想回龟疏?” 韩士枚深吸口气,意味深长地问:“大将军,你觉得我呆在叶勒跟去龟疏有何两样?” 安伏延愣了愣,猛然反应过来:“这倒是,呆在叶勒也好,回龟疏也罢,对你而言确实没什么两样。” “所以随缘吧。” “随缘,说到随缘我想到了姻缘。韩兄,你家三郎今年十五了吧,我家二闺女今年十四,要不我们结个亲家。” “犬子顽劣,配不上大将军的千金。” “李成邺愿把女儿许配给三郎,你婉拒。我想把二闺女许给三郎,你又不愿意。韩兄,你这官做得未免太谨慎了吧。” “大将军千万别误会,我真没往那方面想。再说我韩士枚只是个小小的节度推官,在儿女婚事上至于有那么多顾虑么。” 安伏延紧盯着他问:“难道因为我家闺女是胡人,因为李成邺家闺女是胡姬所生。” 韩士枚连忙道:“那就更不是了,大将军,你我共事虽只有五年,但认识差不多有十七年了吧,我韩士枚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将军最清楚不过。” 安伏延追问道:“那因为什么?” “他的婚姻大事他自个儿做主。”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让他自个儿做主的道理。韩兄,你不会是在跟我说笑吧。” “真不是在说笑,大将军或许不信,我真不会管三郎的婚姻大事,甚至连别的事都不会管。” “为何不管,他是儿子啊!” “他当然是我儿子,但我答应过他娘,让他高高兴兴过自个儿喜欢的日子,娶他自个儿喜欢的女子,不求大富大贵,只要平平安安,所以哪会取名平安。” 这番话要是跟别人说,别人一定不会相信。 但安伏延不是别人,当年曾见过韩平安的娘,听韩士枚这么一说,不禁叹道:“三郎跟他娘还真的挺像,正所谓有其母必有其子。” “一转眼,他娘都已经走了八年……” “韩兄,我知道你们伉俪情深,可人都已经走了,这日子还得往下过。” “谢大将军宽慰。” 韩士枚深吸口气,旋即拱起手:“大将军,三郎的性子本就随他娘,我平时说是公务繁多疏于管教,实则是不忍也不舍得去管,总感觉在他身上能看到他娘的影子。结果因为总不管,他变得越来越不着调,越来越顽劣。今后要是干出些出格的事,还请大将军担待。” “三郎不想做我女婿,但他依然是我看着长大的侄子。再说他只是懒散了些,实在谈不上顽劣。” 看着韩士枚那很认真很诚恳的样子,安伏延想想又大手一挥:“即便顽劣,把天捅塌下来又如何。只要在叶勒,我帮他顶着!” 正文 第三十五章 不会打架 有可能会被行刺,西院不能再住。 韩平安搬到前院第三进一个带有小天井的房间,据说这里曾是叶勒国公主的闺房。 由于太久没人打理,又经历过几次战火,天井里葡萄树早已枯死。 原本镶嵌在墙壁、柱子和拱顶上的宝石金银也早被撬光,连门窗都已风干开裂,只有那些石头圆凳、巨石砌成的水池和石头花盆基本完好,上面那极具西域风格的花纹历尽沧桑仍依稀可见,仿佛在诉说着这里曾经的辉煌。 早在随监军老爹来叶勒时他就来参观过。 与其说是参观,不如说是来寻宝。 不管怎么说也曾是叶勒国的王宫,以为这里应该有点值钱的东西。带着李二和三妮儿来找过好几次,甚至撬开地砖挖过好个地方,每次都把身上搞得脏兮兮的,结果一无所获。 不是头一次来,对新的居住环境自然不会好奇。 等黄大富等人把胡床搬过来支上,等隐娘把被褥铺好,就洗脚上床睡觉。 在长安的那些人心目中安西是苦寒之地,比安西更远的小勃律更不是人呆的地方,但事实上他这十几年过得不但不苦,反而非常之惬意,不夸张地说是在女人怀里长大的。 十几年养成的生活习惯,一时半会儿改不掉,不搂着或者说没人哄着睡不着。 隐娘见他总是辗转反侧,犹豫了一下爬上大胡床,掀开被子盖上双腿,就这么靠坐在床头,跟哄孩子似的轻拍起来。 “睡觉咋不脱衣服。”韩平安转过来搂着她的双腿,感觉舒服了很多。 “我是你姐。” “我娘抱我睡觉时也没穿这么多。” 隐娘闭着说:“那是你娘。” 韩平安伸手摸了摸,呵欠连天地问:“不脱衣裳睡得着吗,你怎么坐着不难受吗?” 隐娘没有回答,转身探过去把刀摸过来放到手边,想想又帮他掖了下被子。 韩平安调整了下姿势,迷迷糊糊地问:“睡觉啊,你咋把刀拿上床。” “有人要杀你。” 隐娘听了听外头的动静,想想又说道:“你没人哄睡不着,我要是脱衣裳也睡不着,刀不在身边更睡不着。” 光顾着应对危局,竟忘了她是一个极没安全感的人。 过去这几年,真没见过她脱衣裳睡觉,甚至没见过她躺着睡。至于刀,更是连吃饭时都要放在手边。 想到她那可怕的童年,韩平安把她的手拉到怀里,抚摸着她手上的老茧问:“姐,你是不是很怕黑?” 隐娘怔了怔,反问道:“你咋晓得的。” “姐,你现在是韩隐娘,不再是云娘。能不能不要总想着过去,能不能把那些不开心的事都忘掉。” “忘不掉。” “现在还做噩梦吗?” 这几天没做噩梦,没像之前那样总是被可怕的噩梦惊醒,但不是因为忘掉了过去,而是因为这几天总是奔波,太累太困。 隐娘实在不想回答韩平安的问题,轻轻抽出手,一边抚摸着韩平安那扎人的板寸头,一边轻声道:“三郎,要是睡不着,跟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 “我小时候……我小时候过得比现在好。” “有多好。” “这得从咱爹说起。” 韩平安舒舒服服地枕在她的大腿上,再次把她的手拉进被子,搂着她的胳膊说:“个个以为咱爹是担心公主姨娘思乡心切才留在小勃律的,其实不只是因为担心公主姨娘。” 隐娘真的很想知道这个家的事,好奇地问:“那是因为什么?” “小勃律王几乎在公主姨娘下嫁给他的同时,迎娶了吐蕃的一个公主。吐蕃不但给了好多嫁妆,还去了好多人,有吐蕃的大臣,有武士。这不是平凡人家的婚事,这是政治婚姻。” “啥叫政治婚姻?” “就是小勃律王更喜欢谁,那小勃律国就会倒向谁。公主姨娘势单力薄,肯定斗不过吐蕃公主,所以咱爹要留下来帮她,说是帮公主姨娘其实是帮大唐。” “后来呢?” “想想咱爹挺厉害的,可能那会儿他已抱定必死之心,一介书生,在小勃律国的朝堂上舌战群雄,面对凶神恶煞般的吐蕃人丝毫不惧,折服了好多小勃律国的大臣。” 韩平安挠了挠痒痒,接着道:“小勃律王对咱爹也很敬佩,不但让吐蕃公主和吐蕃使者约束部下,不许他们加害咱爹,还把咱爹待若上宾,所以我过得也很舒服。 我打记事起,小勃律的那家里就有十几个奴婢。我娘不是带我出去玩,就是带我去公主姨娘那儿玩。公主姨娘把我娘当亲姐姐,别提多喜欢我。 只要我去了,公主姨娘只会抱我,绝不会抱她跟小勃律王生的儿子。只要有好吃的好玩的都会留给我,后来连苏达都跟着沾光……” 隐娘很羡慕他的童年,沉默了片刻,又忍不住问:“再后来呢?” “我六岁的时候,公主姨娘生病了,肚子总是疼,可能是阑尾炎。可就算能确定是阑尾炎,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疼,她走得很痛苦,真是活活疼死的。” “什么是阑尾炎?” “一种病。” 人的生命真的很脆弱,尤其在这个缺医少药的世界,连患上小小的感冒都可能会死人。 韩平安暗叹口气,继续道:“公主姨娘死了,咱爹没理由再呆在小勃律,操办完公主姨娘的后事,就和我娘一起带着我准备回长安。结果还没走到龟疏,我娘又病了,上吐下泻……” 最亲的人和最疼爱他的人,竟在一年内相继死了。 隐娘终于知道他为何那么害怕生病,终于明白他为何总说人生苦短,要及时吃喝玩乐。 不过他遇到的这些事,跟自己小时候遇到的那些事相比,又算得上什么呢? 隐娘不由想起自己六七岁时跟爹一起逃命的情景,到处都是马贼,见到的遇到的全是坏人,晚上根本不敢脱衣裳睡觉,更不敢点火取暖,好不容易猎到只野兔也只能生吃。 韩平安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紧搂着她手臂骄傲地说:“咱爹的官做得不大,但在长安的名气却很大,就是因为咱爹冒死拖住小勃律七年。虽然小勃律最终还是反了,但为大唐争取了七年时间。” “爹真厉害。” “是啊,咱爹绝对是最伟大的外交官,没有之一。” “外交官是做什么的?” “专门代表朝廷交涉的官员,不过用外交来形容好像不太合适,那会儿小勃律并非外国,而是大唐的属国。” …… 韩平安说着说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被一只紧捂着嘴的手所惊醒,正迷迷糊糊地想推开,就听见隐娘在耳边低语:“三郎,刺客来了,别大声。” 韩平安心中一凛,下意识睁开惺忪的双眼。 隐娘全神贯注地听着外头的动静,随即松开手轻轻拿起刀。 韩平安爬起身,凑到她耳边问:“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几个!” “刚才有人往西院扔东西,不晓得来了几个。” “投石问路……” “你别动,我去瞧瞧。” “等等,我穿衣裳,我也想去瞧瞧。” 西院早布下了天罗地网,整个大都督府光守夜人就有三个。 隐娘并不担心他有危险,掀开被子提醒道:“轻点,别把刺客吓跑。” 抓刺客,太特么刺激了! 韩平安手忙脚乱穿上衣裳,坐到床边套上鞋,蹑手蹑脚地跟隐娘走出屋,顺着昨晚架在墙上的梯子爬了上去,透过墙头下的一个孔洞,屏气凝神观察起西院。 月朗星稀,能清楚地看到西院葡萄架和院墙。 隐娘生怕娇生惯养的弟弟摔倒,更担心弟弟惊跑刺客,站稳脚跟又捂住了他的嘴。 这时候,一个黑影爬上西院的墙头。 墙那么高,不用出去看都知道外头一定有人帮助。 果不其然,黑影像是顺着绳子滑进了院子,蹲在墙角下警惕的环顾四周。紧接着,又有一个黑影出现在墙头,也像是顺着绳子滑落进来。 西院虽是整个大都督府最小的一个院落,但跟四合院的布局差不多,加起来共有十五间房。 两个刺客似乎没想到院子竟这么大,事实上全叶勒城有机会进大都督府的人并不多,能进西院的人更少。 他们犹豫了一下,手持弯刀直奔坐北朝南的两间大屋。 韩平安正担心埋伏在西院的屈通会他们不会躲在屋里睡着了,就见一个身影从葡萄架下的胡床阴影里缓缓站了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 站起来的身影抡起右手,刚摸到正屋门口的刺客听到动静,都没来得及回头就惨叫了一声,整个人竟直挺挺地、重重地摔倒在地。 门哐当一声开了,几个人手持横刀冲了出来。 后来进入西院的刺客意识到中了埋伏,顾不上同伴,挥起弯刀朝刚冲出来的卫士劈砍。 “胆敢夜入侍御府,还不束手就擒!” “放下刀,你跑不掉的!” 想干掉刺客简单,抓活的却没那么容易。 行动队刚成立就开张了,骨思力等几个臭小子在一个游奕人指挥下,团团围住像是发了狂的刺客,手忙脚乱地挥舞着横刀格挡。 韩平安并不担心刺客能跑掉,忍不住问:“姐,刚才那个刺客怎么回事。” 隐娘说道:“被屈通一鞭子给抽翻了。” “躲在葡萄架下面的是屈通?” “嗯。” “离这么远你都能瞧见!” 正说着,屈通又出手了。 只见他捡起第一个刺客的弯刀,拉开一个突厥臭小子,“当”一声格挡住刺客的刀,然后就贴到了刺客身边,再然后刺客就被他给拿下了。 就一眨眼的瞬间,堪称干净利落。 可惜夜里视线不好,没能看清楚他是怎么做到的。 韩平安暗暗惊叹,好奇地问:“姐,你要是跟屈通打一架,你能打过他吗?” “打不过,他很厉害。”隐娘看了看西院里的屈通,又淡淡地说:“但我能杀他,杀他不难。” 韩平安猛然过来,不禁笑道:“差点了你不会打架,只会杀人。”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光明之神! 事实证明,双管齐下的安排是正确的。 只有让所有人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刚设立的捕贼署,尤其集中在曾帮韩监军查办过那么多军中巨贪的徐浩然身上,手下已没几个守夜人的陈驿长才不会有人注意,也才能放开手脚暗中观察各路牛鬼蛇神的一举一动。 这不,两个刺客刚落网,徐浩然和余望里正在前面审,陈驿长就让人按之前的约定隔着院墙对暗号,把一张纸条绑在小石块上扔进来了。 看字迹就知道写的很匆忙,韩平安凑在蜡烛下看完,顺手递给正披着件破旧羊皮袄打瞌睡的假道长。 “咦!” 假道长看着看着以为眼花看错了,揉着眼睛问:“真的假的,他会不会搞错?” 韩平安伸了个懒腰,呵欠连天地说:“你跟他是多年的好友,你说他会不会搞错。” “我们只是认识早,我跟他不是朋友。他就是个扫把星,谁跟他做朋友谁倒霉。”假道长扔下纸条,又趴在桌上打起瞌睡。 这时候,徐浩然拿着几张供词和余望里一起走了进来。 韩平安笑问道:“徐少府,这么快就审完了,那两个刺客招供了?” “招了,都没用刑就招了。” “他们怎么说。” “一问三不知,连雇他们的人长啥样都不晓得,隔着墙收到钱就提上刀兴冲冲跑来行刺,他们还能怎么说。”徐浩然把供词放到他面前,随即话锋一转:“不过我发现这事很蹊跷,或者说简直像儿戏。” “儿戏?假道长抬起头,明知故问。 徐浩然拿起韩平安昨晚让黄大富找来的长棍,走过去指指西墙上的一个名字:“说了你们可能不会相信,两个刺客一个孩童时曾在他家做过学徒,一个在他堂弟的商队做过八年护卫。” 韩平安尽管早知道了,但还是笑道:“有意思。” 徐浩然放下长棍,回头笑道:“还有更有意思的,我见他们吓得魂飞魄散,都没用刑就一股脑全招了,觉得有些奇怪,就问屈通他俩的武艺究竟怎么样,你知道屈通怎么说。” “屈通咋说。” “屈通说就他俩那点三脚猫功夫,去给商队做护卫都勉强,压根儿就不是做刺客的料!” “想想是挺儿戏的,害我们虚惊一场。” “三郎,你说这位掌柜究竟什么意思,他到底想做什么,难不成乱了方寸,情急之下出此昏招,想以此嫁祸于人?” 徐浩然越想越糊涂,又下意识看向西墙上的人物关系图。 不等韩平安开口,假道长就托着下巴说:“不太可能,几个祆正中属他最稳重,说话做事最有章法。用火教信众的话说他善思善行、虔诚睿智,像他这种遇事习惯三思而后行的人,又怎会出此昏招。” 韩平安仔细研究过叶勒几个大商人的背景,补充道:“他即便想栽赃嫁祸,也应该嫁祸给整天咋咋呼呼、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那位,不太可能嫁祸给这位啊。” 徐浩然不解地问:“那他究竟什么意思。” 韩平安一样觉得奇怪,把陈驿长刚让人送来的纸条递给他,看着西墙沉吟道:“他们可能不是一伙儿的,至少可以肯定他们并非铁板一块。” “不是一伙儿的?” “崔明府曾用我被突厥马贼绑了的消息试探过他们,崔明府说他当时很吃惊,对假韩平安的事应该不知情,或者说那会儿不知情。” “现在知道了,于是雇凶杀人,免得假韩平安被看出破绽。可既然之前不知情,现在照样可以装作不知情,为何要铤而走险,还找了这么两个三脚猫货色?” “绕来绕去又绕回去了,徐少府,我还是觉得他跟米法台应该不是同谋。” 徐浩然问道:“不是同谋他为何遮遮掩掩,又为何阻扰我们彻查米法台是谁杀的,甚至雇了两个三脚猫货色来刺杀假韩平安?” 黄博文昨晚就出了远门,余望里觉得有资格说话了,也忍不住问:“何况刺杀假韩平安这件事,谁敢保证有十足把握,他一定想过可能会失败,他难道不怕假韩平安恼羞成怒,把他们的阴谋诡计抖出来,拉着他们一块死?” “有道理,疑点越多,越说明这事没那么简单。” “关键是怎么个不简单?” 韩平安回想了下几个嫌疑人的背景以及这几天发生的一切,再想到那个大掌柜今夜搞的这一出,愈发觉得自己的推测有道理,不禁笑道:“这个老狐狸,原来他是身不由己啊,我知道他打的什么如意算盘了。” 徐浩然好奇地问:“他怎么个身不由己?” 韩平安捋了捋思路,抽丝剥茧地分析道:“我前晚就说过,不管做什么事都要有动机,他家大业大,有钱有地位,犯不着跟米法台一起勾结军中内鬼蛊惑曹都满作乱。” 假道长下意识问:“那他为何鬼鬼祟祟雇凶杀人?” “米法台做的那些事他可能知道一些,但知道的并不多,等知道的够多已经稀里糊涂卷进去了,变得身不由己,进退两难。” 韩平安顿了顿,接着道:“昨天我们搞出那么大动静,他应该是慌了,担心被牵连。晚上得知被赎回来的应该是一个假韩平安,他心里更慌,因为他不知道我爹什么时候回来,只要我爹一回来,假韩平安的事肯定会暴露。 于是,他想出了这么个万全之计,让亲信蒙着脸带上钱,去找那两个武艺不咋的但跟另外两家有点关系的家伙,连夜来行刺。 要是能成自然好,相当于帮米法台擦了下屁股,多少能减少他被牵连的可能性。 即便将来东窗事发,死的也是假韩平安。只要把话说清楚,我爹一定不会因为这个苛责于他。要是刺杀不成,也能借此给我们提个醒,让我们顺着刺客的背景去查那位。 事实上他知道他们都被我们给盯上了,说是提醒,其实是想以此表明个态度。” 韩平安分析完,微笑着看着三人。 假道长想了半天才大致想明白,再次看向墙上的人物关系图。 徐浩然很快就想明白了,但不太认同,指着墙上的名字说:“三郎,他如果不是同谋,为何不跟我们明说,就算不能明说也大可暗示啊。” “他肯定想告诉我们,但他现在是进退两难。” “怎么个进退两难?” 韩平安耐心地解释道:“我刚才说过,他没理由跟米法台一起勾结边军蛊惑曹都满犯上作乱。如果我是他,要是换作平时,发现米法台在搞事情,并且所搞的事情会危及到我的身家性命,我根本用不着城主府出手,会毫不犹豫抢在城主府前面清理门户。” 假道长真正反应过来了,砰一声拍了下桌子:“他是叶勒最有钱、最有声望也是最有势力的商人,叶勒说起来有四个萨宝祆正,其实另外几个一直都以他马首是瞻。” 韩平安点点头,接着道:“但那是以前,现在来了个大祭司,他的声望再高也没大祭司高。” 徐浩然醍醐灌顶般明白过来,点头道:“他担心大祭司。” “可能不只是担心大祭司。” 韩平安翻找出一份米法台亲笔所写的一份祈祷词,举起来笑道:“米法台信火神信到走火入魔,连那么毫无廉耻的事都干得出来,对所谓的‘光明之神’已降临是深信不疑,甘愿受‘光明之神’驱使。 他甚至期望‘光明之神’给一个真正属于他们粟特人的落脚之地,帮他们打下一个不管走到哪儿都没有欺压、暴政,官员、军人和武士都要对他们退避三舍的光明国度,可这个‘光明之神’是谁呢?” 这份祈祷词徐浩然昨晚也看过,韩平安提出的这个问题徐浩然昨晚也想过。但想着想着不敢再往下想了,觉得应该是米法台走火入魔之后的胡言乱语。 见韩平安再次提了出来,他苦笑着问:“三郎,你是说这个‘光明之神’是人不是神,甚至可能就是安大将军?” “肯定是人不是神,不然无法解释米法台的所作所为,但不一定就是安大将军。” 韩平安顿了顿,继续分析道:“我们不知道谁是‘光明之神’,他一样可能不知道。毕竟这么机密的事,不是谁都有资格知道的。但他一定会去想,一定会去猜。” 这次赛祆,大祭司在讲经时不止一次提及“光明之神”! 对“光明之神”已经降临并将驱散黑暗,那些信众是深信不疑,奉献给火神的钱比往年赛祆多出好几倍。 想到这些,假道长忧心忡忡地说:“大祭司是大将军请来的,一到叶勒就被接去了大将军府,现在又去了大将军府。” 徐浩然紧盯着西墙最上面那两张没写名字的纸条,凝重地说:“如果是这样,那就说得通了。他害怕我们,更害怕安大将军,但他又拿不准究竟谁是‘光明之神’,于是给我们搞了这么一出,想以此两头下注。” 韩平安沉默了片刻,抬头道:“大将军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们暂时不用担心。但一切要是如我们刚才所想,那米法台又是谁杀的?” “他能买凶行刺,一样能杀米法台灭口。” “他没这个胆。” “此话怎讲?” “米法台不是假韩平安,米法台死了,大祭司和米法台的其他同伙一定会怀疑是不是他杀的。” “要是你死了,难道大祭司就不会怀疑假韩平安是他杀的?” “如果他早知道假韩平安的事,那大祭司和米法台的其他同伙一定会怀疑。但种种迹象表明,他之前并不知道,即便做了别人也怀疑不到他身上。” 徐浩然坐下道:“会不会是大祭司让人杀的?” “不可能。” 假道长指着韩平安刚放下的那封祈祷词,用肯定的语气说:“他们并不知道假扮三郎的事已败露,只晓得曹都满事败。而曹都满虽被生擒,但并没有牵连到米法台。 就算牵连到米法台,我敢断定米法台打死也不会招供。因为对米法台来说这不是叛乱而是追求他的‘道’,即便全家都被拉去砍头那也是殉道。 这样的信众不多,大祭司想办法救他还来不及呢,又怎会舍得让人去杀他。” 徐浩然绞尽脑汁想了想,追问道:“会不会另外两个杀的,他们一样有可能是稀里糊涂卷进来的,一样可能进退两难。” “站在这儿想不出个所以然。” 韩平安再次坐了下来,沉吟道:“徐少府,你先回去睡会儿,天亮之后我们一起再去趟米家,看能不能找出点蛛丝马迹。至于那两个刺客,先关着。” “我呢?”假道长抬头问。 “天亮之后你回去出摊儿,把那两个三脚猫刺客深夜潜入大都督府的消息放出去。如果有人问,就说他们看突厥马贼勒索到银钱眼红,想依葫芦画瓢绑我索取赎金。” 韩平安想了想,又笑道:“要是问的人多,那就多几个说辞,就说他们是杀害米法台的同党,想摸进来毁灭证据,或者说他们试图杀史思强灭口。” 假道长笑问道:“为何搞这么麻烦?” “越乱越好,让躲在暗处的人去猜。” 韩平安笑了笑,随即指着墙上的那些名字:“而且我们的注意力不能全放在这边,毕竟这边该跳出来的都已经跳出来了,当务之急是让军中的内鬼跳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