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奴牙郎》 正文 第1章 偷情现场 当许啸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居然躺在一片草丛之中。 更关键的是,他没穿衣服! 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许啸开始回忆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在半个小时前,身为社区民警的许啸,在岗亭执勤的时候,突然接到一个报警电话,说是在辖区里的市民公园,有一名身穿军绿大衣的猥琐男子,正在对往来女性实施猥亵暴露行为。 得知这一消息后,许啸立刻拿上警具,骑上小电驴,赶到了事发现场。 还没进入公园,许啸就听见一声女性惨叫。 一名身穿大衣的秃头猥琐男子,向公园外逃来,恰巧与许啸打了个照面。 看了眼一身警服的许啸,那男子舔了舔嘴唇,邪魅一笑,转身就溜进了小巷。 肝火瞬间暴涨的许啸,掏出警棍和手铐,一个箭步,朝着男子逃去的方向追去。 在警校之中的体能测试和技能比赛,许啸每一年都是名列前茅,追赶这种有着暴露癖的变态,自是毫不费力。 眼见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近,许啸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那罪犯。 却未料到巷口湿滑、青苔丛生,许啸脚下一滑,身体失去平衡,后脑重重的撞在了墙边的石墩上。 倒在地上,鲜血从后脑缓缓溢出,意识慢慢模糊的许啸,记忆中的最后一件事,就是隐约间看见一道白光,将他拉入了虚无。 回忆完之前的遭遇,许啸低下头,看着自己一丝不挂的身体,心中忐忑道:难道是那个变态暴露狂,对自己做了什么不堪入目的事情?! 抱着这样的疑问,许啸挣扎着爬起身,浑身上下摸了摸,菊花倒是无恙,但身体有点不对劲。 原本在警校里锻炼出来的腱子肉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细皮嫩肉。 而且,这周遭的环境也不对。 刚才明明还是路灯下的小巷,现在却变成了一处古风大宅的后院。 向后脑勺摸去,感受到些许疼痛的同时,许啸摸到了一块早已干涸的血痂。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这婬妇!” 一个中气十足的大吼声,突然将许啸从沉思中惊醒。 “刚才跳窗的男人,究竟是谁?!” 就在这个时候,许啸的大脑一阵疼痛,宛如潮水一般的记忆蜂拥而来。 周钧,字衡才。 周家二公子。 年方十七。 纨绔子弟。 沾花惹草,无女不欢。 而最要紧的是,他突然想起,现在居然是大唐天宝三年(公元744年),李隆基和杨玉环勾搭成双的年代。 穿越了。 居然他娘的穿越了。 惊骇之后,许啸长吁了一口气,开始借助从警多年的经验,分析起当下的形势。 许啸在追捕罪犯的时候,撞到了后脑。 这具身体的主人——周钧,在这户人家偷情的时候,恰巧家主返回,惊慌失措之下,连衣服都来不及穿,慌不择路的跳窗逃跑,却失足摔落在这院子中,恰巧也撞到了后脑。 结果,许啸的灵魂,就这样穿越到了周钧的身体之中。 刚刚做完这一番推理,许啸又听到那屋内的家主再次咆哮道:“你不要拦着我!老子现在就去宰了那个奸夫!” 说完这话,只听房内传来了一声女人的惊叫,还有一声宝剑出鞘的声音。 许啸一惊。 糟了!绿帽大侠拔剑了。 他心中寻思,这个时候该怎么办? 出去解释一下? 解释个屁。 这种时候,谁不跑谁傻缺! 只见许啸……不,周钧一个翻身,从草丛中爬了起来,四处开始张望,寻找能够脱身的通路。 院子中的石墙并不高,周钧寻思,只要助跑加上一个起跳,就能抓住石墙的上沿,再来一个翻身,就能从这里脱身。 想到就做。 光着身体的周钧,做了一个助跑的姿势,接着发足狂奔,看准时机双脚猛地蹬地。 但是他忘记了一件事——这具身体的体能素质,远远不能与过去相比。 堪堪抓住石墙上沿,双臂就酸软无力的周钧,根本撑不住身体,直接又摔回了院子。 揉着生疼不已的屁股蛋子,周钧已经隐约听见那绿帽大侠的脚步声。 后者已经冲出屋外,来到了后院之中,拿着一柄长剑,杀气腾腾的正在四处寻找奸夫。 俯下身体,借着夜色藏匿身形的周钧心中苦道,我该不会是第一个因为偷情被杀的穿越者吧? 就在这时,屋内又冲出一位身材姣好的妇人。 这妇人只穿了一件抹胸,夜色正浓,却也看不清她的长相。 只见她冲到那绿帽大侠的面前,破口大骂道:“王志全!你个泼才,长能耐了是吧?敢在老娘面前舞刀弄枪!” 那唤作王志全的男人,举着剑吼道:“你这婬妇!信不信我先杀了你,再杀了那个奸夫?!” 听见这话,那妇人扑倒在地上,哭天抢地道:“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当初落魄的时候,要是没有我阿耶,你还在莱州贩卖鱼虾呢!现在发迹了,不仅在外面养小,还想谋害发妻!当真是禽兽不如!” 听见这话,王志全一时语顿,竟朝后退了两步。 趁着这夫妇二人争吵之际,周钧匍匐在地上,一点一点朝后院的后廊爬去。 好不容易来到后廊的门口,周钧慌不择路的冲进后宅膳房,却看见一位上了年纪的仆妇正在那里收拾柴火。 周钧连忙用手捂住下体,满脸通红。 那仆妇看了眼周钧,似乎早已经是见怪不怪。 她站起身,走到后廊的尽头,用腰间的钥匙打开一道木门,朝周钧点了点头。 周钧见状,低下头看了看光溜溜的身体,又开口问道:“可有衣物?” 仆妇想了想,又折回来,从后廊的盥洗架上取了一套下人衣物,递给了周钧。 后者穿上衣物,临走之前,双手抱拳朝着仆妇行了一礼。 凭借着模糊的记忆,周钧小心翼翼的行走在坊内的街道中。 眼下已经是二更天,整个长安城都进入了宵禁。 好在王志全的大宅,和周钧的家,都在一个坊内,距离也不算太远。 行走在大街上,周钧一边躲避着那些巡逻的更夫和坊丁,一边看着这夜色之下的长安城。 虽然街上无人,但一眼望去,建筑鳞次栉比,恢弘壮阔,让周钧在心中不由感叹了一句:这里就是千年之前的盛唐,这里就是大唐的心脏——长安。 没敢在外面停留太久,周钧径直回到了家中,一处前后两合、不大不小的宅院。 敲响了院门,开门的仆人看见周钧,连忙压低声音说道:“郎君总算是回来了,赶紧去前厅吧,阿郎一直在等着。” 周钧一愣,走进门内,问道:“父亲还没睡?” 仆人点头,又小声说道:“阿郎心情不好。” 周钧走到前厅的大门处,就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跪下!” 思考片刻,周钧选择服从。 一位身穿皂色长衫、满脸络腮胡的中年人,沉着脸走到周钧的身边,问道:“去了哪里?” 周钧看了眼中年人,在记忆中找到了对方的身份——周钧的父亲,周定海。 见周钧沉默不语,周定海喝道:“成日里只知道花天酒地、沉迷女色,你就不能像你兄长那般,有点上进心?!” 周钧知道父亲口中的兄长,是周家就读于翰园私塾的大公子——周则。 周钧没有反驳,只是低着头跪在那里。 周定海越想越气,甩了甩袖子,丢下一句:“你也别回去睡觉,就跪在这里反省!” 说完,周定海走出了前厅。 当下的时节尚属暖春,夜里虽然有穿堂风,但好在并不寒冷。 周钧跪在地上,看似闭着眼睛假寐,实际上在脑中一点一点的翻阅着此生的记忆。 周家祖籍焉耆古国(该地如今位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焉耆回族自治县)。 祖上是大族,一直做的就是奴市买卖,在当地也算是小有名气。 贞观十八年(公元644年),安西都护郭孝恪为西州道行军总管,率军讨伐焉耆,平之,由是臣属。 周家祖上为避战祸,举家东迁。 在这家族迁移的百年之中,周家与唐人通婚,被大唐文明所同化,用了汉家姓氏,纳了大唐典制。 到了周定海这一代,周家上下更是倾尽所有,不仅在长安城中买了宅邸,还供着周则在翰园私塾就读。 周定海平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有朝一日,吾儿必定榜上有名,周家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与全家人的希望——周则不同,周家二公子周钧,几乎和家族之耻划上了等号。 仗着有一副好皮囊四处沾花惹草,周钧要是流连勾栏也就罢了,偏偏这货爱好熟女,尤其喜欢勾引嫁做人妇的女子。 周家贩奴的名声本来就不好,再被周钧这么一折腾,这坊间更是恶感难消。 说完家世,再说这周家的生意。 贩奴的营生,周家祖上还在焉耆古国的时候,就做的风生水起,只不过那时候的交易对象大多是大食和吐蕃。 到了大唐之后,由于唐律对蓄奴数量有着严格的限制,周家便做了奴婢买卖居间人的角色,而这职业,在大唐有个雅称——奴牙郎。 周钧一边回忆一边思考,转眼间,门厅外的天空已经蒙蒙发亮。 坊楼敲响了五更天的金钟,大街上渐渐有了人声。 周府的女主人,周定海的结发妻——罗三娘,早起打溜儿,路过前厅,无意间瞧见了跪在那里的周钧,先是一愣,接着心疼的喊道:“钧儿,你怎在此地?” 周钧看向一脸痛惜的母亲,低声说道:“父亲命我反省……” 没等周钧说完,罗三娘直接冲进前厅,想要扶起前者。 周钧跪了一夜,膝盖早已酸痛无比,刚要起身,却摔倒在地。 罗三娘见状,更是心疼的眼泪打转,她转身朝着门廊口的奴仆婢女们大声骂道:“一帮蠢豕!眼睛都烂进肚里了?!还不过来扶小郎君起来!” 仆人们七手八脚将周钧搀扶起来,又将他安置在一张胡椅上,罗三娘走到厅后,叉着腰吼道:“周定海!出来!” 喊了几声。 周定海一脸倦意的从后堂出来,看着罗三娘道:“大清早,你一妇道人家大呼小叫,成何……” 罗三娘一把拽住周定海的袖口,将他拉到前厅,指着椅子上的周钧吼道:“钧儿跪了一夜,可是你的主意?!” 周定海一愣:“他真跪了一夜?” 也不怪周定海吃惊。 往日里,周定海也罚过周钧跪夜。 但是,每次周定海走后,偷奸耍滑的周钧总是溜回房间睡觉。 所以,周定海倒是真没想到,这一次周钧居然老老实实跪了一整晚。 罗三娘掩面泣道:“钧儿身子骨本来就弱,要是折腾出个三长两短,看我怎么……” 周定海不耐烦的摆摆手:“这小子比驴骡还能折腾,跪上一夜又能如何?” 罗三娘还想争吵,门房小厮突然气喘吁吁的冲进前厅,对周定海说道:“大郎,不好了!官差……官差来了!” “官差?”周定海将目光转向椅子上的周钧,大声喝道:“你又惹了什么祸事?!” 周钧脸色发白,心中暗道,难不成是因为昨晚之事,那姓王的绿帽侠,跑到官府里去告了我?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的时候,三位身穿差服、腰挎障刀的汉子,走进了周府。 周钧看着三位官差朝自己走来,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就在周钧刚刚打算束手就擒的时候,却不料那三位官差直接走过他身边,将镣铐押在了周定海的身上。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周定海看着身上的镣铐,不敢置信的问道:“官爷,可是弄错了人?” 为首的官差用力一拉镣锁,沉声说道:“周定海,你犯事了,和我们走一趟吧。” 罗三娘见状昏厥了过去,周府上下顿时乱成了一团。 正文 第2章 略卖疑云 周定海被捕的四个时辰之后。 周家花了重金,上下打点,总算是从两京诸市署那里,弄清了周定海被捕的罪名——将良人蒋育冒充为奴,略卖人口。 《唐律疏议》中,有律法明示:诸略人、略卖人为奴婢者,绞;为部曲者,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徒三年。 白话解释就是,倘若采用欺骗、抢掠、胁迫等手段将良人卖为奴婢,那么略卖良人的主犯,应当被判处绞刑。 但周钧却感到奇怪,在记忆中,父亲周定海是一个非常守规矩的奴牙郎,违法犯罪的事情绝不会去做,怎么有胆子良人充奴,略卖人口? 周钧问母亲罗三娘,可知道蒋育这桩奴牙买卖,但后者基本不过问周定海的生意,所以自然是一无所知。 就在这时,周钧的大哥,周家的大公子周则,听闻父亲被捕,向私塾告假,专门跑了回来。 周则比周钧大三岁,行事稳健,作风正派,但是性格执拗,不懂变通。 周则跨进大门,刚刚问清事由,就开口喊道:“父亲决计不会略卖良人,我等可去京兆府伸冤!” 此言一出,周钧就摇头苦笑。 案件详情眼下都不清楚,就跑去官府伸冤? 更何况,长安城以朱雀大街为界,街东为万年县,街西为长安县。周定海眼下是被万年县的县狱所收押,倘若直接跑到京兆府去越级闹事,不仅对解决案件没有任何帮助,还会徒增官府恶感,闹得凶了,说不定还要吃些皮肉之苦。 周钧朝罗三娘问道:“父亲做奴牙郎的营生时,那些经手的单子,可有书文和私档?” 罗三娘点头道:“有,都放在书房的锁柜之中。” 周钧说了一声好,便朝着书房走去。 罗三娘和周则也不知道这小子想做什么,便跟了上去。 周钧来到书房,看着里侧墙壁摆放的一连排锁柜,朝随后赶来的罗三娘问道:“钥匙可在?” 罗三娘摇头道:“那串钥匙都绑在大郎的腰间,寸步不离。” 周钧长吁一口气,看了看周围,发现一块貔貅样貌的青铜镇纸,看样子颇为沉重,拿起来就想往锁扣上砸去。 周则见状连忙劝道:“此乃父亲私物,为人子岂可造次?” 周钧心道:这他妈都什么时候了,老爹马上就要上绞刑架了,这个傻缺大哥居然还在想着伦常俗事? 于是,不顾旁人,周钧将那镇纸重重的砸在锁扣上。 砸了好一会儿,总算将那些锁扣破坏,打开了柜门。 柜子中,有横七竖八的规整抽屉,每个抽屉上,都以天干地支计数法进行了编号和归类。 周钧找到距离现在最近的编号,打开抽屉,翻出了一份名为『蒋育』的私契。 打开私契一看,满眼的正楷繁体字,再加上唐风行文,让周钧有些头大。 所幸周则人在,通过他的一边阅读一边讲解,周钧也终于搞明白了,让周定海背上略卖罪名的生意,究竟是什么内容。 有一良人,名唤蒋育,本是太常寺太医署进学候补的生员,因家道中落,债台高筑,逼不得已,自荐为奴。 至于蒋育的买家,根据购奴私契上的描述,是胜业坊一户姓许的官宦人家。 那许家看中了蒋育的进学身份,再加上后者又自愿签下死契(卖身契,非雇佣契),所以交易价格非常高,足足有30贯。 30贯是个什么概念? 以粳米作为等价参照物。 现如今的中国,粳米市场价大概是2.5元一斤。 而唐玄宗的天宝年间,粳米卖到了10文一斗。 一斗大概是5.9公斤,那么一贯钱的购买力差不多等价于2950元。 30贯就是88500元,接近9万元。 这么多钱,如果以死契为准,可以购买四个壮年男奴。 至于周定海,则成了这场交易的奴牙郎兼保人,一边联系蒋育,一边沟通买家,帮忙双方完成了整个交易的所有流程。 在那锁柜的抽屉中,除了这张私契,还有一张蒋育自己写下的卖身自荐书。 在自荐书中,蒋育详细说明了,他为何要卖身,卖身价格,相关责任,绝不后悔等要则。 而且,文书上,还有蒋育的签名和手印。 周则看见蒋育的这份自荐书,顿时乐开了花。 他对着罗三娘和周钧大声说道:“自荐为奴,何来良人略卖一说?有此文书为证,父亲的冤屈可以洗刷了!” 周钧拿着蒋育的自荐书反复看了几遍,有些怀疑,事情真的那么简单吗? 按照唐朝奴牙交易的流程,奴牙郎每居间一笔奴隶交易,都需要牵涉到七方参与者,他们分别是:买家,卖家,奴标,保人,知见人和两京诸市署。 买家和卖家,这两个好理解,就不细说了。 这奴标,指的就是被当做交易品的奴婢。 保人,就是对这笔交易提供担保的责任方,一般是家世清白、没有违法乱纪案底的良人,当然,奴牙郎或利市郎(居间方)也可以承担该角色。 而知见人,就是这场交易的协同见证人。这个角色与保人有些类似,但承担责任却小得多,一般多是坊正、市丞、街宿这样的半官方角色。 至于最后的两京诸市署,有点类似于如今交易中心的官方角色。 一整套交易流程,大致是这样的: 一、买方、卖方、保人,三方首先订立私契,写清楚交易品奴婢的姓名、性别、年龄、疾病等信息,还有交易价格、交易日期、退换条件等等。 这个私契,有点类似于现代商业中的意向协议。 二、私契签订完毕后,保人(或居间方)拿着这份契约,和知见人一起,到两京诸市署去办理官契。这官契,自然就是现代商业中的官方制式合同。 三、两京诸市署会检查私契细节,并收集相关的材料,汇总备档,最后办理官契。 四、以官契为准,两京诸市署下属的市司会发放奴婢交易的市券。这市券,就类似于现代官方的办讫证明一类的东西。 五、奴牙郎将办理好的官契和市券交给买家,买家将钱交给卖家,卖家再将奴标交给卖家,并将奴牙郎的居间费支付。 到此,一次完整的大唐奴隶买卖,就宣告结束了。 至于蒋育的这个单子,由于是自荐为奴,所以卖方和奴标都是他本人。 虽然少了一方参与者,但所有文书齐备,手续完成。 无论是私契、还是自荐书,白纸黑字都写的清清楚楚,签名和手印都清晰可见,周定海略卖良人一罪,按理说根本无法成立。 但是,官府既然将周定海逮捕了,那么就说明这个案子,必定另有隐情。 周钧心中疑惑,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 正文 第3章 探监 周家在惶恐和不安之中,度过了整整三天。 在这三天里,县衙的捕快和文吏,来了数趟,将周定海书房中的奴牙文书搬走了大半。 到了第四天傍晚,长安县的县廨给坊里传来了口讯,说是明日辰时,允许周家的亲属前去探监。 第五天的一大清早,周钧和母亲罗三娘,还有大哥周则,就坐着马车,早早赶到了位于长寿坊的长安县县廨,等待着探监。 好不容易捱到了辰时,县廨里的问事吏发了探监牌,周家三人拿着牌子到了县狱,在一番确认和搜查之后,周钧终于见到了一身囚服的周定海。 只不过是四天未见,周定海的精神和面貌却与从前有着天壤之别,只见他气色萎靡,神情困顿,整个人就像四天里从未合眼一般。 不过所幸,周定海身上还算干净,没有血污,想来是还没有受过刑。 罗三娘见了周定海,悲从中来,二人抱头而泣。 周则在一旁潸然泪下,口中止不住反复说着冤枉。 周钧看向身旁,发现在这探监的栒房之中,除了周家四人,还有一位长安县廨的县丞(从七品),和一位负责记录的录事吏(从九品下)。 走到县丞和录事面前,周钧行了叉手礼,开口说道:“父亲为奴牙郎二十余载,从未有过略卖良人之行,此事必定另有隐情,还望官上明察。” 县丞姓邵,名昶,字观文,三十岁左右,面色沉穆,让人望而生畏。 他对周钧说道:“罪否自有律梳,毋需多言。” 周钧低头又说道:“周家祖上至今,世世代代皆为奴牙郎,又怎会为了区区钱财,毁了祖宗传承,败了经世名声?此举无异是杀鸡取暖,饮鸩止渴。” 邵昶听到这话,不禁多看了一眼周钧,问道:“你可是那周家大郎?” 周钧摇头道:“我是周家二郎,周钧。” 邵昶一愣,不禁笑道:“可是那『夜游香阁不思归』的周衡才?” 此言一出,原本在旁边一直板着脸的长安县录事,也跟着笑了起来。 周钧心里明白,肯定是过去那个周纨绔干了什么蠢事,闹得满城皆知。 脸红片刻,周钧只能低头说了一句:“浪子回头金不换。” 邵昶重复了一遍周钧的话,点头道:“可有下句?” 周钧回忆了一会儿,念出了下一句:“伊人含笑作他看。” 下句一出,邵昶和录事止住笑容,一起陷入了沉默。 过了许久,邵昶叹道:“文风中品,但意境上佳。” 说完这话,邵昶摆摆手,对周钧说道:“多和你父亲言语几句,他身上这桩案子,人证物证皆在,怕是麻烦不小。” 周钧心中一紧,先是向邵昶又行了一礼,接着来到周定海的身边,开始询问事情的经过。 周定海见周钧与那县丞邵昶相谈甚欢,在惊诧之余,也对自己的二儿子有了几分另眼相看的意味。 于是,面对周钧的询问,周定海抹了抹眼泪,慢慢道来。 月初的时候,有一人名为蒋育,在牙市里偷偷找到周定海,说是自荐为奴,想要寻个好卖家。 周定海通过聊天得知,这蒋育,本为良人,而且是太常寺太医署进学候补的生员,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读书人。 因为家道中落,债台高筑,蒋育逼不得已,这才自荐为奴。 听到这里,周定海心中先升起了几分敬,几分怜。 周定海敬的是蒋育读书人的身份。对方进学之所,可是类似于国立医科大学这样的名牌院校。 周定海怜的是蒋育的品性。一心为家,为了纾解家贫,甚至甘愿卖身还债。他自己也有个儿子在念书,将心比心,顿感可贵。 周钧听到这里,心中不禁腹诽。 这便宜老爹当奴牙郎这么多年了,见过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怎么偏偏这种时候起了恻隐之心? 难道他就没听过,『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样的名言? 周定海继续叙述。 蒋育对周定海说,蒋家虽说落败,但好歹过去也算是书香门第,所以他不方便抛头露面,所有手续和经办,希望全部由后者来完成。 当时的周定海心里寻思,读书人要个脸面,倒也正常。 这奴婢买卖中,虽然有几个环节需要奴标和卖家到场,但是周定海身为几十年的老奴牙郎,与坊正、市司、两京诸市署等经办人员都非常熟悉,蒋育即便不出面,只要他写好良人为奴的自荐书,再签好名、盖好手印,流程做完估计也不是难事。 答应了蒋育的条件之后,周定海先是开始寻找买家。 他多方打听,最终找到了胜业坊的一户姓许的官宦人家,对方想要买入一位进学身份的死契奴仆,未来将其当做族史书吏一类的角色进行培养。 蒋育恰好符合这个条件。 许家开出了30贯的高价,周定海将这个价格告诉了蒋育后,后者也认可了这个报价。 于是,作为保人(居间方)的周定海,从行私契,到立官契,再到领市券,一整套流程,全部想方设法办了下来,倒也算是有惊无险的走完了。 至于那蒋育,从头到尾都未露面,甚至连那最后30贯的卖身钱,都是周定海从官宦人家那里取来,再转交给了他。 本来事情进行到这里,一切都应该圆满落幕了。 但是,当许家的管家,到了蒋育家门口,想要带走后者的时候,变故发生了。 蒋育直言,自己从来就没有想过自荐为奴,也从来没有签过什么卖身契。 听见这话,许管家傻眼了。 他随即拿出官契、私契和自荐书,朝蒋育问道,这上面白纸黑字都签着你的名字,还有你按的手印,你居然敢反悔? 蒋育看了官契、私契和自荐书,只说了一句话:“这些签名是仿造,不是我的真迹;而且这按的手印,明显是假的。” 许管家火了,当即就和几个家丁,把蒋育扭送到了长安县的县衙。 然而,当县衙验过笔迹、核过手印之后,得出了一个结论:所有文书上的笔迹,的确并非蒋育的日常行文;而那些文书上的手印,也存在着一定的差异。 许管家恼羞成怒,又说,我们可是掏了30贯的死契钱。 县衙问蒋育,30贯钱呢? 蒋育摊手,什么30贯钱?我从来就没有看到过30贯钱。 县衙又问许管家,你们把钱交给谁了? 后者说,我们把钱交给奴牙郎周定海了,这里还有他亲笔签下的收款讫证。 结果,两厢对证之下,周定海就以略卖良人之罪,被县衙捕快给抓进了县狱。 案件内情介绍到这里,周钧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判断。 蒋育从一开始,就抱着假自荐、真吞财的念头,来接近周定海。 首先,周定海的大儿子在私塾念书,他本人又对读书人恭敬有加,所以蒋育利用自己的进学身份,还有周定海的麻痹大意,设了这个骗局。 其次,假意利用书香门第、不便露面这样的借口,蒋育断了和买家、知见人、市司等其他人见面的机会,确保了在交易过程中,只和周定海一个人保持接触。 接下来,蒋育再想办法伪造自己的签名和手印,确保事后不会被抓住把柄。 或许有人要问伪造签名和手印,是怎么做到的? 伪造签名很简单,身为读书人的蒋育临时模仿一种笔迹和字体,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 伪造手印其实更简单,在宋慈所著的《洗冤集录》中就曾经介绍过许多种伪造手印的办法,比如在按手印之前,取竹节中的竹膜,加热烤覆在手上,就可以让按出来的手印和原本的截然不同。 解决了签名和手印的问题,蒋育剩下来的,就是让周定海去买家那里拿钱,再将钱带给自己就行。 整个设局之中,其实蒋育的手段并不复杂,伎俩并不高明。 但是,蒋育抓住了一个关键点,那就是周定海身为奴牙郎,社会地位低下,大儿子在私塾求学,看待读书人的时候,既有仰慕也有共情,面对读书人的时候,心防也是最低。 至于周定海,犯得错误就太多了。 首先,按照两京诸市署的律令,私契、官契和市券订立的时候,卖家和奴标必须到场,全程代理就是周定海干的第一件蠢事。 其次,蒋育在所有文书上的签名和手印,奴牙郎应该去调档背调,一一比对,在确认签名和手印没有出入的情况下,才能确立文书。 最后,奴标的卖身款,应当由卖家从买家手中亲自接过,奴牙郎代转钱款是奴牙行业的大忌,即便卖家签了收款讫证也没有鸟用,因为讫证上的签名和手印,都是可以伪造的。 结果一番操作下来,蒋育的精心设局,周定海的犯错不断,最终导致了这场祸事的发生。 正文 第4章 走访探查 听完了周定海的陈述,周钧开始就几个关键的问题,向前者询问,并知晓了以下情况。 那蒋育住在永和坊的一户小院之中,房产并非他家中所有,而是向他人租赁所得。 蒋育一人于长安求学,家族亲友均居住在距离长安两百里开外的韦曲。 根据周定海几次接触下来的观察,那蒋育平日里的吃穿用度,倒也看不出什么贫落之像,反而比长安寻常的殷富人家也差不到多少。 问到这里,周钧质疑道:“父亲,您难道不觉得奇怪吗?蒋育自称家道中落,债台高筑,却在长安租了一处小院,平日里的吃穿用度还花费不小。” 周定海答道:“起初我也觉得奇怪,但后来想了,读书人爱个脸面,倒也不算是什么稀罕。” 周钧摇摇头,直觉告诉他,这里面定有古怪。 周钧又问道:“整个奴牙交易过程中,那蒋育真的一次都没有露面?” 周定海叹气道:“没有,所有的奴牙手续都是我一人操办。” 周钧还不死心:“那你将卖身钱交给蒋育的时候,旁边可有见证人或者第三者?” 周定海又是一声长叹:“没有啊!给钱的地点是蒋育家,那天家中只有他一人。我看蒋育收了钱款之后,当场写了收讫,并签字画押,大意之下,便没有多想了。” 说完这话,周定海猛地一拍大腿,泪水盈眶:“我真是糊涂啊!我只觉得那蒋育是读书人,而且是那太常寺太医署的进补生员,便从头到尾信了他,哪料他却是一头披着羊皮的恶狼!” 周钧好言劝慰了父亲几句,便开始思考整个案件,应该从何处下手突破。 首先,奴牙交易的全部环节,蒋育都没有出面,自然也就无人能够证明他是自荐为奴。 交易见证人的缺位,给了蒋育充分的不在场证明,也加剧了周定海的略卖嫌疑。 所以,人证这一块,根本无从下手。 其次,蒋育用假签名和假手印,骗了周定海和其他人。 即便向县衙说明签名和手印是可以作假的,但这依然无法证明蒋育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所以,物证这一块,也没有办法去质疑。 人证物证都无法突破,周定海略卖良人一案,眼见已成了死局,根本就无力回天。 周钧紧锁眉头,双手背在身后,在栒房中来回踱步。 县丞邵昶饶有兴趣的看着周钧,在他身旁的长安县录事,小声提醒着探监时间已经结束了,前者摆摆手示意再多等一会儿。 就在这时,周钧突然停下脚步,快步来到周定海身边,开口问道:“父亲,你将那笔卖身钱交给蒋育的时候,可还记得具体时间?” 周定海点点头:“我记得那笔钱给他的时候,是五天前,四月初六的中午。” 周钧:“再精确一些。” 周定海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儿,给出了答案:“四月初六,午时二刻。” 周钧记下这个时间,又来到邵昶的身旁,行了一礼,问道:“邵县丞,向您请教一事。” 邵昶:“何事?” 周钧:“这桩案子的原告,那许家,是何时去找那蒋育的?” 邵昶:“四月初六,未时一刻。” 周钧在心中细细折算了一下。 周定海大概是中午十一点半左右(午时二刻)将钱送到蒋育手中,而买家则是下午一点十五分(未时一刻)到了蒋育家中。 前前后后,只间隔了一个多小时。 想到这里,周钧再次朝邵昶问道:“邵县丞,那蒋育被捕收监之后,可曾有人探望,或是向外写了什么书信?” 邵昶:“无人探望,未有书信。” 周钧听见这话,心中暗道,周定海这桩案子,说不定还有一丝翻盘的希望。 看见周钧脸上的表情,邵昶微笑说道:“周二郎,明日巳时,你父亲略卖良人一案,将在长安县衙开审。倘若你有证明他清白的证据,记得抓紧时间准备。” 周钧向邵昶行了一礼,用力点了点头。 从县狱中出来,罗三娘和周则二人还在频频回头,止不住的拭泪。 周钧却说道:“距离父亲案件开审只有不到一天了,与其在这里黯然伤神,不如趁着这段时间,多准备准备。” 周则挺胸说道:“我在私塾中有相熟的朋友,他家中有长辈在朝中为官,我们可以请求他帮忙说项。” 周钧摇头道:“这是略卖良人的大案,一旦定罪是要被判处绞刑的!如此祸事,你那朋友,肯为了同窗之谊,去求他家长辈吗?” 周则思虑一番,却是唉声叹气,闭口不言。 罗三娘看向一脸坚毅的周钧,总觉得这孩子与从前大不一样,便问道:“钧儿,依你之见,现在该如何是好?” 周钧:“母亲,大哥,你们现在回去,写一份父亲平日里做事为人的风评,无须夸大和美化,只要实话实说,再找到父亲从前相熟的街坊邻居,让他们签名。” 罗三娘点头应允,看向周钧又问道:“那你要去哪里?” 周钧转身朝着大街走去,丢下一句话:“破案。” 从长安县廨所在的长寿坊,到蒋育所住小院的永和坊,中间途径嘉会、待贤二坊,路途并不算远。 周钧来到永和坊蒋育家旁的时候,日头挂于正中,街上行人络绎不绝,接踵摩肩。 站在路边,周钧远远的朝蒋育家的小院看去。 在小院大门处,放着一块长安县衙立的跸(bi第四声)牌,上面写着类似禁止入内的话语。 周钧走进蒋育小院对门的一处酒肆,找了个靠窗的位置,要了一些酒菜。 酒肆的小厮是个粟特青年人,见周钧衣着光鲜、容貌俊俏,猜度其身份不凡,故而不敢怠慢,一边端来酒菜,一边赔笑问好。 周钧看了眼满脸堆笑的小厮,不动神色的从怀中取出一小把开元通宝,扔在了桌上。 小厮喜笑颜开的将桌上的铜钱收了起来,打了个唱喏:“谢郎君赏!” 周钧拿起酒只喝了一口,却被那酒中涩味给倒了胃口。 放下酒杯,装作不经意的看了眼窗外,周钧问道:“对面那是怎么回事?” 小厮张望了一眼对面的小院,开口道:“郎君,对面那户,是读书人蒋育的家,听说他被抓起来了。” 周钧看着小厮,发现后者在说『读书人』三个字的时候,有一个细微的表情。 小厮的双唇轻轻压迫,一侧的唇角微微上抬。 前世的民警生涯中,周钧曾经专门受训过一门名为『微表情、潜话语』的警校课程。 该课程旨在通过观察嫌疑人,在不自觉间做出的细微表情和说出的话语,在判断对方的心理状态和潜在意识。 当初,在警校刚刚上这门课的时候,周钧一直认为这书本上教的东西,完全都是瞎扯淡。 但是,在深入了解之后,周钧才知道微表情这个侦讯手段,已经在国内外被广泛应用,并且在刑侦中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比如,前世的某个沿海城市,在2011年就建立了全国第一个微表情侦讯工作室,并且在五年间,利用该技术破案520余桩,其中包括杀人、爆炸、放火、投毒等重大疑难案件96起。 言归正传。 周钧见那小厮的表情,识别出后者在说『读书人』一词的时候,双唇轻轻压迫,一侧的唇角微微上抬,这非常明显就是一个蔑视厌恶的微表情。 周钧按住心头的疑问,又故意引话道:“读书人被抓?可是得罪了哪位达官贵人?” 小厮嗤笑道:“得罪达官贵人,蒋育哪有那个骨气?他就是一滥赌的泼赖。” 滥赌? 听见这个重要讯息的周钧,继续不动声色的问道:“读书人一心只读圣贤书,哪有人滥赌的?” 以为周钧不信,那小厮赌咒说道:“郎君你别不信,我对天起誓,要是瞎说一个字,只教我肠穿肚烂!” “那蒋育的滥赌之名,坊内皆知。他来长安求学,把随身的盘缠输完了不说,还把租屋的赁金也输给了赌场。” “前些日子,房东上门讨债,当着那么多街坊的面,训斥说如果交不上房租,就令他立即滚走。” 周钧:“房东讨债?何时的事情?” 小厮想了想,说道:“就上个月底的事儿,大概是十来天前吧。” 周钧又问道:“蒋育欠租,就没人帮他一把?” 小厮笑道:“那个泼赖,还有谁肯帮他,就算借钱救急,也被他带到赌坊挥霍个干净。” 周钧点点头,又从怀中掏出五枚开元通宝,给了小厮,当做是奖赏。 看着小厮千恩万谢的走远,周钧回过头,看向蒋育院子的方向,陷入了沉思。 蒋育滥赌,不仅输光了积蓄,连房租都搭了进去。 房东找上门,令他限期内缴纳房租,不然就要被驱逐出这小院。 这么一看,蒋育铤而走险,以卖身为幌子来诈骗钱财,这整件事的动机就有了。 从时间线上来看,房东在三月底的时候,给了蒋育缴纳房租的最后通牒。 蒋育四月初找到了周定海,实施诈骗计划。 四月初六,周定海把卖身款给了蒋育,接着被捕。 时间也对上了。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找到证据,证明周定海是无辜的。 周钧看着这街道上络绎不绝的行人,又看了看站在门口正在偷偷数赏钱的小厮,忽然心中一亮。 将注意力放在蒋育家的小院,周钧仔细观察了起来,长安城的民家建筑,布局结构多是大同小异。 外围是夯土围墙和青瓦墙沿,而内部庭院的布局多以中轴线对称为主。 院内建筑有三座,分别是正中间的中堂、左厢房的寝室、右厢房的膳房,对称分布,中间有连廊连接。 再次出言找来小厮,周钧向其询问蒋育家房东的姓名和住所,在得到答案之后,起身离开了酒肆。 正文 第5章 堂上破案(上) 大唐天宝三载,四月十二,春雨潇潇,阴絮如烟。 长安县廨之中,县令张楚平放下案宗,看了眼窗外,开口说道:“昨天还是春光明媚,今日却是阴雨连绵。” 县丞邵昶坐在下座,一边整理着文稿,一边说道:“接下来的几日里,怕是皆尽此般天气。” 张楚平负手走到窗前:“年来空自老,岁去不知春,这天宝三年的太平日子……” 邵昶咳了一声,轻声说道:“载。” 张楚平:“什么?” 邵昶:“圣人下旨,年初伊始,天宝三年更为天宝三载,往复亦是。” 张楚平愣了会儿,随即笑着摇头道:“开元、天宝;年、载……呵。” 邵昶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张楚平,没有言语。 面对邵昶的目光,张楚平摆手道:“行了,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自当慎言。” 邵昶低下头来,说道:“等会儿该升堂了。” 张楚平:“可是那略卖良人的案子?” 邵昶点点头。 张楚平翻开案宗,看了几眼:“人证物证皆在,按律当绞。” 邵昶没有说话。 张楚平抬头看向邵昶:“怎么?” 邵昶:“只要买家上门寻那奴标,这桩略卖良人的祸事,必定会事发暴露……如此浅显的道理,那奴牙郎周定海,却故意为之,这明显有悖常理。” 张楚平:“此案存疑?破案之算几何?” 邵昶:“难。” 张楚平:“依你之言,此案多半又是一桩疑案,怕又是要报到京兆府去。” 邵昶想了想,说道:“『徒以上,县断定送州,复审讫;县有疑狱不决者,谳州府。仍疑者,亦奏大理寺省议。』这案子无论是判绞刑,还是判作疑案,最终都是要送去京兆府复核。” “关键就在于,向京兆府究竟是报当绞,还是报疑案。” “倘若报了当绞,京兆府自然能看出此案存疑,少不了一顿责难;倘若报了疑案,等于是将难题丢给了府内,一样会招引恶感。” 张楚平听到这里,哈哈笑道:“原来如此,这案子是一块烫手的火石,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邵昶点头道:“正是如此。” 小半个时辰之后,长安县的县衙,开始审理周定海略卖良人一案。 一身官袍的张楚平坐在公堂之上,先是看了一圈站在衙内的诸人,开口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身穿囚服的周定海,朝张县令行了一礼:“小民周定海。” 站在周定海身边的周钧,也行了一礼:“小民周钧。” 周钧现在的心情,既兴奋又紧张。 兴奋的是,前世身为民警的他,居然有机会能够亲身经历大唐讼案;紧张的是,此次为周定海辩护,万一事不可为,该如何是好。 除此之外,周钧还有几分吃惊。 因为在这公堂之上,无论是囚犯,还是杂人,见了县令这样的父母官,居然不用下跪,也不用磕头,这和他前世在电视剧上看到的大相径庭。 就在周钧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 “晚生蒋育。” 听见这个名字,周钧回头看去,总算见到了这次祸事的元凶。 那蒋育,身高有一米七多,生得仪表堂堂,器宇不凡。初见他之时,完全无法将其与偷奸耍滑、滥赌成性挂上钩。 在蒋育身旁还有一人,年约四旬,身穿玄色长袍,腰间别着玉錾,面沉如水,只听他说道:“某,许府管事,许本林是也。” 县令张楚平开口问道:“苦主所告何人?缘由为何?” 那许管家先是打了个唱喏,接着开口说道:“我告那奴牙郎周定海,收了钱款,却未放奴标。” 听见这话,周定海连忙喊冤。 张楚平拿起惊堂木用力一拍,呵斥了周定海一番,接着让许管家继续陈述。 趁着众人叙述案情的空档,周钧开始观察公堂上的众人。 那蒋育,始终保持一副诸事与我无关的模样,脸上偶尔还带着些许厌烦和不耐。 罗三娘和周则站在旁席上,紧张不已。 而县丞邵昶站在张楚平的身旁,发现周钧投过来的视线,微不可觉的点了点头。 终于,堂上的诸人全部说完了各自的供述。 张楚平又是一记惊堂木,朝周定海喝道:“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周定海老泪纵横,伸出手指着蒋育,大声说道:“都是他诓骗于我!” 蒋育挑着眉毛对周定海说道:“你贪恋钱财,伪造文书,胆大包天,与我何干?” 听闻此话,周定海怒火冲天,脚下移步,想要冲过去打那蒋育。 所幸周钧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他。 张楚平见周定海敢在公堂上造次,心中也升起了几分火气,刚想开口给后者上笞刑。 周钧此时连忙说道:“明府,小民有话要说。” 张楚平看着周钧,点头道:“说。” 周钧:“周家祖上世世代代为奴牙郎,已有数百年。尽查刑志,从未有过略卖良人之恶行。” “到了如今,我父亲供兄长于翰园私塾就读,望子成龙,盼他有朝一日,能够金榜题名,光耀门楣,故而平日里行事,更是爱惜清名,恭谦和逊。” “试问,这样的人,在这种时候,又怎会为了区区30贯钱,污了祖宗的基业,毁了牙郎的清誉,断了儿子的前程?” 张楚平听了这些话,抚颔不语,面有动容。 周钧又从怀中取出一份纸卷,一边呈上去,一边说道:“这是街坊邻居共同签名的卷书,里面写着我父亲的为人和作风,还请明府过目。” 张楚平接过纸卷,看了一遍,又将其交给身边的邵昶,依旧没有言语。 而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的蒋育,有些忍不住了,只听他阴阳怪气的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这在街坊面前的老好人,背地里又有些什么龌龊心思?” 周钧拍手说道:“此言有理!” 此话一出,堂上诸人均是一愣。 周钧转过身,面朝蒋育说道:“有些人,身为读书人,却忘了礼义廉耻,整日里与牌九盅骰为伍,输光积蓄不说,连赁金都败了个干净。房东三番五次上门催讨房租,连驱离租客的狠话都放了出来。” 被人揭穿丑事,蒋育脸上一红,随即大声斥道:“某一读书人,岂容尔肆意毁谤。” 听见周钧的话,邵昶的脸上没有丝毫惊讶的神色,只是和县令张楚平交换了一个眼色。 周钧又朝张楚平说道:“明府,蒋育的房东上月末了给了最后期限,明言倘若再不缴纳房租,就要将蒋育赶出去,此事周近街坊皆知。” “而且,上月末被催缴房租,本月初就找到我父亲,说是要自荐为奴,这个时间点上,难道不显得过分巧合了一些?” 蒋育急道:“晚生被催缴房租一事不假,但确是从未找那周定海自荐为奴。” “蒋家本是书香门第,又怎会自辱身份,委身为奴?” 张楚平看向周钧,语气放缓:“此案之中,苦主、知见、市署、市司,皆与周定海商谈,无人见过奴标。那签好字画好押的契书,也是由周定海携出。” “人证物证皆对周定海不利,你可有证据驳斥?” 周钧低下头,沉默了片刻。 邵昶盯着周钧,脸上露出希冀的神情。 片刻后,周钧沉声道:“小民无法驳斥现有的人证和物证。” 邵昶闭上眼睛,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 县令张楚平本来还以为周钧有法子扭转乾坤,听见后者的话,也面露失望之色。 蒋育的嘴角微微抬起,眼神微微眯起,却是一脸得意。 正文 第6章 堂上破案(下) 就在这时,周钧走上前,打了个唱喏,说道:“我想提出一项新的物证。” 张楚平奇道:“新物证?” 周钧点头道:“新物证就是那30贯卖身钱。” 蒋育听见这话,先是一愣,接着急忙喊道:“那30贯早就被周定海私吞,如今哪里还能寻到?!” 周钧心道:蒋育伪造了签名和手印,除了周定海,故意逃避和第三者见面,或许他以为这场局设置的天衣无缝,但是他偏偏忘记了一样罪证。 钱。 唐朝这会儿的钱,和现世可不一样。 没有电子转账,没有承兑汇票,而是实打实的铜钱。 一贯铜钱加上绳子,差不多有4斤重,30贯那就是120斤,近乎于一个成年人的重量。 要想转移如此沉重的一笔『巨款』,这中间自然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 想到这里,周钧没有理会蒋育的叫嚣,继续说道:“我父亲将那30贯卖身钱送到蒋育家中的时候,是四月初六午时二刻,而许管家上门寻那蒋育是未时一刻,这其中只有一个时辰不足的空暇。” 张楚平一边听,一边翻看案宗,的确如周钧所述。 周钧:“30贯钱沉重如山,一个时辰内,倘若想要搬出家门藏匿起来,无外乎两个办法。” “一是以车为载,二是分携而出。” “但是,当时是正午时分,事发之地又位于闹市,往来行人众多,况且周遭街坊都熟悉蒋育的样貌。” “倘若以车为载,未免风险太大;而分携而出,又恐时间不足。” “故而,蒋育别无他法,只能在许府寻他之前,在家中寻个隐秘之地,将钱财先藏起来,等到一切风平浪静之后,再将其偷偷取出来。” 听完周钧的话,其他人还在思考分析,那蒋育却怒道:“一派胡言,荒谬至极!” 周钧回过头来,笑着向蒋育挤了挤眼睛,脸上挂着一副『我就知道你会急』的促狭表情。 张楚平拍了一记惊堂木,朝周钧问道:“你是想说,那30贯钱现在就藏在蒋育家中?” 蒋育刚才莫名发怒,这一点已经让周钧确定,自己的推测并没有错。 于是,他对张楚平说道:“小民敢肯定,那笔卖身钱现在一定就藏在蒋育家中。” 张楚平侧过头去,看了眼身旁的县丞邵昶。 后者摇头说道:“搜过蒋家,并无发现。” 周钧说道:“那藏钱之地,想必是非常隐秘,但小民有一法可让蒋育说出那地点。” 张楚平和邵昶均是一愣。 前者朝周钧问道:“你刚刚可是说,有法子让蒋育自己说出藏钱之地?” 看见周钧点头,张楚平顿时来了兴致,开口道:“办法为何,速速道来。” 周钧:“小民需要几件物品,还望明府成全。” 张楚平:“说。” 周钧:“一张小桌,两把凳子,还有一方软布。” 张楚平问道:“就这些?” 周钧:“就这些。” 张楚平手一挥:“速去准备。” 不多时,周钧要的东西送来了。 只见周钧将桌椅放好,又将软布折叠成垛,放在了桌上。 张楚平和邵昶看着新奇,二人索性从堂上下来,走到了周钧身边。 周钧先是坐定在一张凳子上,接着手指向对面的凳子,对不远处的蒋育说道:“请入座。” 蒋育下意识的后退一步:“你意欲何为?” 张楚平朝蒋育喝道:“有我在这里看着,你还推脱什么,过来坐下!” 蒋育无法,只能坐到了周钧的对面。 堂上的其他人,包括录事、衙吏和捕快都纷纷围了过来。 周钧先是从怀中取出一份纸卷,摊了开来,上面画着一处小院建筑的布局地图。 有人顿时就认出了,画上的小院,正是蒋育之家。 周钧示意蒋育,让后者将左手手心朝上,放到软布上来。 蒋育犹豫了一会儿,将手放了上去。 周钧先是将三指并拢,搭在了蒋育桡动脉的位置,摆出了一个把脉的姿势,接着又将地图平铺在桌上。 看见这奇怪的一幕,张楚平有些摸不着头脑,朝邵昶问道:“这是要……问诊?” 后者也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他们却是不知道,在中医里把脉的动作,在西医里常常被用作于计算心率。 周钧就是想要在接下来的询问之中,时时刻刻知道蒋育的心率。 搭上脉后,周钧先是等蒋育的心跳平复下来,这才用手指着地图上小院正门的方位,开口问道:“你是将那30贯藏在了这里吗?” 蒋育冷哼一声:“不是。” 周钧又问道:“真的不是吗?” 蒋育提高音量:“不是!” 周钧将手指下移,挪到了地图上中轴连廊的位置,开口问道:“你是将那30贯藏在了这里吗?” 蒋育又是一声冷哼:“不是。” 周钧:“真的不是吗?” 蒋育:“不是!” 就这样,周钧将蒋育的小院平面图,划分成了数十个区域,挨个询问过去。 这种闻所未闻的侦讯方式,将周遭的一干人等雷了个里焦内嫩。 县令张楚平迟疑的朝邵昶问道:“这算哪门子法子?” 邵昶挠挠头:“倒有几分像是『察狱之五听』……观其出言,不直则烦;察其颜色,不直则赧;观其气息,不直则喘;观其聆听,不直则惑;观其眸子视,不直则吒。” “但是,又不全像,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另一边,周钧指向小院膳房,开口问道:“你是将那30贯藏在了这里吗?” 蒋育嘴唇轻抿,回道:“不是,没有。” 一直在把脉的周钧,顿时感觉到蒋育的心率加快起来。 周钧又问道:“真的不是吗?” 蒋育微微抬起下巴,说道:“不是。” 周钧看了眼蒋育,没有停顿,继续询问。 将整个小院的所有区域问完之后,周钧又从中间挑出了四个区域,它们分别是膳房、中堂、后门房、西南墙根。 因为,蒋育在回答这四个区域的时候,都有不同程度的微表情和潜话语表现,也就是说,这四个区域藏匿赃款的可能性更大。 当周钧第二次问到膳房区域的时候,蒋育的心跳又一次加快,再次抿嘴说道:“不是。” 全部问完,周钧已经可以肯定,那30贯钱就被藏在膳房里。 为什么呢? 实际上,利用地图建模,再划分区域进行微表情和潜话语盘查,这个侦讯手段已经在现代被广泛应用在寻找爆炸物、抛尸点、罪证等场合。 比如前世的『146特大绑架杀人焚尸案』和『411鱼箱货场投毒案』,都是利用这个方法侦破的,在警界这个侦讯方法,又被称之为『三维地图分区微测法』。 细说下来,在这个侦讯方法中,最关键的是微表情和潜话语的识别。 比如,在微表情中,有这样一些常识。 嫌疑人回答问题的时候,单肩耸起代表不自信,微微抬下巴代表尴尬,抿嘴巴代表希望中断话题,双臂抱胸代表防御意识。 而在潜话语之中,有这样几个概念。 当嫌疑人给出否定答案的时候,又追加了一句否定语,形成『双重否定』,比如被人问起是否偷钱,回答了『不,我绝对不可能去偷钱』;又或是,在否定的时候,追加一句补充语,形成『事外补充』,比如就是否偷钱回答了『不,我从来就不知道那里放了钱』。 这两种情况都有可能是在撒谎。 当然,这些表现中,如果只中了一条,那还有可能是嫌疑人习惯使然;但是,如果在被询问时,中了不止一条,而且反复体现,那么嫌疑人就有极大可能在说谎。 更何况,用心率检测作为辅助手段,这更加提升了微表情和潜话语的判断准确度。 所以,周钧确定了,膳房就是蒋育的藏钱地点。 当周钧宣布这一结果时,蒋育强装镇定,但微微颤抖的嘴唇,早已出卖了他内心的恐惧。 看见蒋育的表情,张楚平点头对邵昶说道:“让人去搜查膳房,仔细的搜!” 没等邵昶开口回答,周钧突然说道:“明府请稍等。” 张楚平看向周钧,有些疑惑。 只见周钧居然从怀中又取出一叠纸张,从中间抽出一张名为『膳房』的房屋平面图,再次铺到了桌上。 蒋育脸色煞白,浑身颤抖。 张楚平见状则是哈哈大笑,乐不可支的问道:“你是从哪里搞来这么些个图纸?” 周钧答道:“明府,我拜访了蒋育的房东,花了些许钱财,拿到了那小院的设计图纸。” 答完之后,周钧将手指移到膳房平面图上,对那蒋育说道:“让我们再来一次。” 蒋育彻底崩溃,鼻子一抽,险些哭出声来。 一刻钟后,张楚平终于从蒋育口中得知了事件的来龙去脉。 蒋育嗜赌,不仅输光了积蓄和赁金,还欠了赌坊一大笔债。 赌坊放言,要是限期不还,就闹到太医署去。 走投无路的蒋育,恰巧那日在牙市里看到了周定海。 后者正和他人聊天,直吹周家长子周则学业有成,前程似锦,未来定将功成名就,飞黄腾达。 蒋育听见这话,心中就开始谋划设局,以自荐为奴做幌子,诓骗卖身钱救急。 事情很顺利,在整个交易过程中,除了周定海,蒋育没有和其他任何人产生交集,而契书的签名和手印,他又作假撇清了干系。 这样一来,人证物证皆指向周定海,即便外人能够看出疑点,但苦于没有证据,也无法定蒋育任何罪名。 但是,蒋育唯独没有料到,这卖身钱最后却成了唯一的破绽。 蒋育交代之后,邵昶也带捕快从前者家中的膳房里,找到了赃款。 原来,蒋育将那30贯钱,埋在了灶台炉洞下的深坑之中,上面覆了泥土、石灰、石板和柴烬。 这么隐蔽的藏处,倘若不是他自己交代,寻常搜查还真的难以发现。 案件的最后,按照《唐律梳议》中相关律文:若和同相卖,或事主元谋,相卖为奴婢者,卖人及被卖人,罪无首从,皆流二千里。 蒋育因为元谋相卖,是为罪首,判处流刑二千里。 买家许府,依据唐律『不知情者不坐』的规定,『非关买者之愆』,不负任何责任。 至于周定海,虽说是不知情,但是身为奴牙郎,却不谙牙规,不尊市令,判赎铜十斤。 至此,略卖良人一案算是彻底划上了句号。 正文 第7章 子承父业 庭审结束,缴纳了赎铜的周定海,当天就从县狱中被放了出来。 一行人回到家中,晚饭时分,罗三娘张罗了一桌丰盛的酒菜。 周定海看着桌上的山珍海味,又回想起这几日在狱中的惶惶不安,顿时恍如隔世,感慨万千。 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周定海叹道:“我原本一直以为这次出不来了。” 罗三娘给丈夫端了一碗肉羹,温言说道:“事情过去就不要再想了,改天我们夫妻去兴善寺里烧烧香,感谢佛祖保佑。” 周定海摇头道:“什么佛祖保佑,这一次我能大难不死,多亏了钧儿。” 罗三娘宠溺的看了一眼正在埋头吃菜的周钧,柔声说道:“谁说不是呢?钧儿平日里最是孝顺,你却总是罚他。” 周定海:“他过去做的事情,难道还不够荒唐吗?但好在人都是会成长的,钧儿兴许是开窍了。” 大哥周则也说道:“二郎打小就聪明,从前不过是贪玩天性,日后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周定海看着在那里一言不发的周钧,突然放下了筷子,开口道:“钧儿,你随我来。” 罗三娘一愣,皱眉问道:“有什么事,不能吃完饭再说?” 周定海:“从县衙回来之后,有一件大事一直萦绕在我心头,倘若不现在做完,我怕是睡觉都不踏实。” 周钧丢下碗筷,一头雾水的跟在周定海的身后,心中揣测,后者口中的大事究竟是什么?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后堂,来到连廊之中。 走在廊道上的周定海,停下脚步看了眼夜空中的明月,突然对周钧问了一句:“钧儿,你可曾怪过为父?” 周钧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周定海为何突然要问这个。 没有等来周钧的回答,周定海叹道:“在你年幼之时,家中请来的学博先生,曾对我说过,大郎勤奋知上进,二郎聪慧有灵根。” “而我只能在你们二人之中,选择一人送入私塾。” “最后,我选了则儿,却放弃了你。” 听完这些,周钧暗自松了口气,听周定海开头说的那么严肃,还以为后者要爆出什么『你是我从垃圾堆里捡来的』一类的猛料。 周钧朝周定海说道:“大哥勤奋好学,自是进学的不二人选,我从来就没有什么怨恨。” 周定海转过头看向周钧,轻轻说道:“唉,随我来吧。” 周定海走进书房,按动书柜上的一处暗格,墙后传来一声异响。 中间那面书柜向后凹陷了几寸,接着露出了一个三尺见方的暗门。 看见这一切的周钧,顿时兴奋了起来。 难不成,这周家还有什么宝贝? 伸出手,周定海推开了书柜后方的暗门,里面放着些许铜钱和绢帛,还有一个颇为陈旧的木盒。 在周钧激动不已的注视下,周定海打开了木盒,里面放着几样造型奇异的首饰,还有……一张纸。 周定海拿起那张纸,朝周钧问道:“你可知道,我周家的财私之中,何物最为重要?” 周钧看着那张颇有些年头的纸张,尝试性的答道:“地契?” 周定海瞪了周钧一眼:“官贴!我周家最重要的东西是官贴!” 周钧问道:“官贴?” 周定海恼道:“奴牙郎做那生口的买卖,倘若没有这大唐发下的官贴,那么就是私牙,一旦被抓到,是要被判流刑的!” 周钧总算是弄明白了,原本这张纸就是官府发给奴牙郎的就业资格证。 周定海捧着这份官贴,感慨的说道:“我老了,也变得更愚钝了。” “这次的奴单,倘若换做十年前,我定能看出中间的疑点;但是,如今的我却垂暮老矣,居然在这等小贼身上翻了船,着了道。” 周钧看着那份官贴,问道:“父亲,你该不会是打算让我去当奴牙郎吧?” 周定海:“子承父业,有何不对?” “更何况,我周家祖辈上上下下,这么多代人,做的都是这个营生,你接手下来天经地义。” 周钧一脸苦闷,他前世身为民警,抓人贩子绝对义不容辞,但是,当人贩子,光是心里这道坎,他就迈不过去。 周钧说道:“父亲,这奴牙的生意,凶险难测,而且有伤天和,咱们就不能试试其它赚钱的门道?” 周定海:“其它赚钱的门道?在这大唐的治下,你不管做什么行当,都要保人、市引和官贴,没有这些,你私下经营那就是私牙,一旦被抓,全家都要跟着倒霉!” “你给我趁早收了其它的心思,老老实实做好奴牙郎的营生。” “明天辰时二刻,你随我一起出去,我亲自带着你去熟悉奴牙口市。” 夜晚,回到自己房中的周钧,躺在床上,回想起周定海的话,苦闷不已。 民警居然穿越成了奴隶贩子。 这种狗血的事情,居然就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自己能够怎么办? 难不成,明天到了奴市上,高呼三声“自由万岁”,然后把所有的奴隶全部放了? 真要这么一搞,周钧怕是当场就要被弄死,家人也要跟着受到牵连。 想到这里,周钧从床上爬了起来,在屋中来回踱步。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父亲周定海这个时候让他做奴牙郎,怕是不仅仅因为想要金盆洗手,急流勇退。 蒋育一案,周定海因为麻痹大意,犯了数条牙市的规定,还把买家许府也牵涉了进来,他奴牙郎的名声怕是在圈里一落千丈。 即便周定海再想继续营生,恐怕原本的客户都对他敬而远之,不再信任。 这个时候,将奴牙郎传给自己,完全是周定海的无奈之举。 想通这一点,周钧对这便宜老爹气的牙痒。 说什么周家最重要的财私,说什么祖上世代的经营,原来却是让自己来扛起大梁。 周钧突然停下脚步,脸色微变。 这样说来,老爹不干这奴牙郎,整个家中所有的生活开支、消费用度,还有大哥周则上私塾的学费等等,未来岂不是都要自己来工作赚取? 周钧顿感一阵晕眩,躺倒在床上,唉声叹气。 正文 第8章 长安中市 心中有事,一宿没有睡好的周钧,第二天打着哈欠走到前院。 父亲周定海正在指挥奴仆打理着两匹乘马。 看见周钧走来,周定海将其中一匹马的缰绳递给了前者,开口道:“上马。” 周钧看着面前的高头大马,心中有点发怵,前世里他可是没怎么学过骑马。 最终,周钧费尽力气、歪歪倒倒的总算是爬上了马背,避免了出丑。 周定海看着儿子,不住摇头:“酒色伤身啊。” 周钧也没反驳,跟在周定海的身后,出了宅子,来到了大街上。 虽是早上七八点的时分,但长安城的大街上已经有不少人,在忙活着各自的生计。 蒸饼铺的小二,将笼口朝外打开,宛如云雾一般的水汽,伴随着发酵面皮的香气,散发到大街上,引来众多路人的购买。 杂胡肉丸的油炸声,霹雳吧啦止不住的作响。竹签落下,金黄而又酥脆的肉丸,被装进油纸袋中,一口下去,总能听到食客的呼烫和赞美。 前些日子,一直忙于案件无暇闲逛的周钧,现在总算得出空来。 他边走边看,这大唐的一切事物,对他来说都无比的新奇。 周定海回过头来,见他流连市间,便开口催道:“快点走,再过一些时辰,路上行人会更多,骡马更是难行。” 周钧催动马匹,跟上周定海,看了眼周遭,开口问道:“我们这是在朝南走?” 周定海点点头。 周钧又问道:“西市在怀远坊,东市在安邑坊,但都不是这个方向啊?” 周定海:“我们要去的是中市。” 周钧:“中市?” 周定海:“中市位于大业坊附近,永徽年间初设,是专门交易生口的集市。” “中市的名声远不如东西二市,甚至久居长安的人都未必知道那里,究其原因有三。” “一、中市规模不大;二、中市每月只开五日;三、中市环境比较差,寻常人也不去。” “中市设立至今,长安市令(长安市署的最高长官)曾数度上书,希望将中市迁出城外,但每迁一次却都慢慢的聚了回来。” 听了周定海的话,周钧开始对奴婢交易的中市,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赶路途中,周定海又说道:“人有良贱之分,这贱民之中,你可知有哪几类?” 前世里看过唐朝历史的周钧,答道:“贱民好似大致可分为部曲、杂客和奴婢三类。” 周定海点点头:“部曲大多为主家护卫,杂客大多为佃户客女,至于奴婢贱人……律比畜产。” “咱们奴牙郎,做的是奴婢牙口,部曲和杂客虽说无法买卖,但偶尔也自为之,这一点我以后会和你交待。” 交谈之间,周家父子骑着马已经到了中市的大门。 还没靠近,周钧就被扑入鼻中的难闻气味,刺的打了个喷嚏。 抬头朝远处看去,大批大批的牛马驴骡被分圈栓在一起,穿着各色服装的商贾将整个土场挤得水泄不通。 牲畜的鸣啼声,买卖的还价声,还有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周定海将马骑到市厩处,翻身下马,领了号牌,又带着周钧走向市口。 周钧看了眼远方那紧闭的中市大门,开口问道:“市集好像还没开门?” 周定海:“日中击鼓三百以会众,日入前击钲三百而散,这中市要到正午时分才会开门。” 周钧有些傻眼:“那我们岂不是来早了?” 周定海摇头道:“对于奴牙郎而言,这个时辰才过来,却是已经迟了。” 迈开步子,周定海朝着热闹的市前走去。 看了眼前面那满是污物的烂土,周钧咬着牙,一脚深一脚浅的也跟了上去。 走过停满了驴骡、马匹、骆驼等牲畜的市前,周定海和周钧来到侧方的空地上,那里聚集了一大群的人。 这些人中,有人衣着华贵、穿金戴银,有人衣不附体,食不果腹。 周钧猜度,这里或许就是周定海口中的奴牙口市了。 周定海轻车熟路的走进奴市,一边和相见的人熟稔的打着唱喏,一边将周钧介绍给诸人。 有那满口金牙的奴贩,一眼就认出了周钧的身份:“可是那夜夜笙歌的周家二郎?你家长辈带你来此,可是要你帮忙选个暖被的婢子?” 周定海没有理会那些哄笑的人,带着周钧继续向前走去。 停在一群躲在树下、衣着单薄、面色忧恐的人面前,周定海朝周钧说道:“这奴牙口市里的奴标,来源一般有这样几种。” “一为主家卖奴,二为战事俘虏,三为商队贾货,四为自荐为奴。” 周定海指了指身前这群明显是一家的贫苦人,说道:“前三类奴标还好说,这第四类,自荐为奴最是自当留心。” “眼下虽说是好时景,但因为天灾人祸而破产的流民,每年还是都有不少。他们在原籍地过不下去,为了活下来,只能到长安找一大户人家,自荐为奴。” “这群人虽说是良人,但在原籍地,也无人知晓他们是否犯过罪,欠过债,倘若没有原籍地官府开出的户引,交易起来就会繁琐,而且风险也大,所以没有哪个保人或者牙郎,敢给他们作保交易。” 周钧问道:“那这些人最后会怎么样?” 周定海摸了摸下巴:“一种是到县府里去试试运气,看看能不能成为官奴户,但是每个县每个府,官奴户的数量是有上限的。万一他们运气不好,没能排上官奴户的名额,那就……” 周钧:“那就怎么样?” 周定海:“那就只能离开这里,继续流离,说不定会被私牙略卖,说不定会饿死半途。” 周钧低下头,看着那群蜷缩在一起的流民,里面有那白发苍苍的老妪,也有嗷嗷待哺的婴儿,他目不忍视,从怀中掏了十几枚通宝,丢了过去。 周定海见状本想拦下,但想想之后,还是随儿子去了。 听着那家流民的千恩万谢,周钧面色沉重的转身离去。 周定海对他说道:“奴牙郎行当里有一个忌讳,那就是对奴标心生怜悯。那十几枚铜钱,你就算能救得了他们一时,你又能救得了他们一世吗?” 周钧低声说道:“都是大唐人,于心不忍罢了。” 周定海轻叹一口气:“才入行皆是如此,慢慢也便好了。” 说完这话,周定海继续向着空地的里方走去,那里面停着数十辆大车,还有一大堆木笼和横轧。 靠近一些,周钧看见那两米见方的木笼里,大多都关着不下十名奴婢。 这些奴婢明显不是大唐人的相貌,有些像是中亚地区的人种,有些是西亚东非的人种,还有些金发碧眼的人,明显来自于欧洲等地。 周定海一边和奴商们打着招呼,一边向里找到了一位熟人。 那熟人是一只贩奴商队的头领,唐名是沙石清,三十来岁,身体健壮,长着一张蒙古族的脸孔。 沙石清的右脸,曾经遭受过连枷一类武器的重创,牙床崩断,颧骨凹陷,右眼框中不见了眼珠,只剩下一个空洞,看上去格外的恐怖。 沙石清看见周定海,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站定说了两个字:“来了。” 周钧看那沙石清的站姿和动作,像极军卒,暗自想道,这人或许曾经从过军。 周定海将周钧拉到身前,对沙石清说道:“这是我的二儿子,从今往后,他将和我一起从事奴牙郎的营生。” 沙石清只看了周钧一眼,点点头。 周定海走到沙石清的车队中去,转了一圈,回来问道:“这次来,都带了什么货品?” 沙石清:“突厥奴、回纥奴、葛逻禄奴、吐蕃奴、天竺奴……什么都有。” 周定海走到奴栏前,看着笼子里不断朝内躲闪的突厥母女,笑着朝沙石清问道:“西边又打胜仗了?” 沙石清眼神变冷,沉默不语。 周定海连忙拍了拍嘴角:“失言,失言。” 说完,他又转身朝周钧说道:“过来。” 周钧走到周定海身边,小声说道:“父亲,我看那沙石清,像是军伍中人……” 周定海正色说道:“西边那里打仗,往往一次战争下来,光是平民俘虏就有数万人。” “但报到宫里的时候,俘虏数量却只有一万多人,甚至是几千人,这中间的差异你以为去了哪里?” 周钧恍然大悟:“父亲你是说,边将私掠平民,再充奴变卖?!” 周定海:“小声点!” “你也无需感到奇怪,安北、安东、安西都是这么做的……不贩奴,那帮子边将,光靠军饷和赏赐,哪里能够发财?” 回头看了眼正在把玩匕首的沙石清,周定海朝周钧说道:“今天把你带到这里来,是要教教你如何分辨奴标的好坏。” 找来一根树棍,周定海虚指向木笼中的突厥女子说道:“眼下突厥外部战事不断,内乱日渐频繁,故而市中的突厥奴极为常见。” “想要分辨突厥奴的优劣,一看皮,二看发,三看劄青,四看骨。” 周定海正待细说,突然车队后方传来一声大吼:“抓住她!” 正文 第9章 牙市买婢 听见喊声,周定海和周钧抬头看去。 只见几个粗壮的汉子,拔腿飞奔,将一个逃出车队的胡姬女子,逮了回来。 片刻之后,沙石清的手下将那胡姬女子带了过来,一脚将其踹倒在泥地之中。 看清那女子的样貌,沙石清不由勃然大怒:“你这丑婢!之前想要逃走,我饶你一命,现在居然还敢再逃第二次!” “我要挑断你的手筋脚筋,给其他人看看,逃奴是什么下场!” 周钧定睛看去,只见沙石清口中的丑婢,穿着一身破烂的黑麻布,身形矮小而且佝偻,脸部、手臂和腿部,那些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长着无数溃烂的红疮,让人无法直视。 沙石清拿起匕首,怒火冲天的就要走向丑婢。 周钧刚想开口劝个两句,却听见中市大门的方向,传来了清脆而又响亮的敲缸声。 有人在远处叫喊道:“开市了,准备开市了。” 沙石清一愣,停下动作,朝手下问道:“关牒文件和税引清单准备好了没有?” 手下畏惧的小声说道:“关牒已经全部准备好了,但是税引还没做完。” 沙石清大怒道:“税引为何还没有准备妥当?!” 手下:“前几日,有两个回纥奴标折了,还有一个突厥婢产子,按照市署的税制,入市和途致的税金必须重新计算,账房重做之后,发现有阳算之数总是对不上,所以……” 沙石清眼中的怒火越来越盛,引得手下的声音越来越小。 在一旁听着的周钧,先是看了圈周遭的奴栏,接着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最后朝周定海小声问道:“我可以帮忙准备税引。” 周定海愣住了,看向周钧不敢置信的问道:“你懂算经?” 周钧:“略通。” 周定海本是不信,但回想起周钧这些日子的表现,心中却有些吃不准了。 他又想了想,自己和那沙石清打了差不多十年的交道,二人也算是好友。 这税引一事,让二儿子试试也好,就算不成,想来那沙石清也不会多加责怪。 想完这些,周定海便走到沙石清身边,说道:“吾儿周钧,略通算经,不如让他试试?” 沙石清看向周钧,脸上露出怀疑的神色,但最后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还是拿来了税引的副本。 周钧打开税引一看,就大概明白这是史书上提过的『韩延筹算法』。 这种筹算法的精髓,就在于拆算和添数。 比如,乘数为35,那么就将35拆成5和7,先乘以5,再乘以7。 如果除数为12,那么就将12拆成2和6,先除以2,再除以6。 如果乘数为13,无法再拆,那么就对13进行『身外添三』,就是先乘以10,再退一位,加上该数字的三倍。 这种计算方法,大大简化了唐初时期的『三列筹简法』,是中国数学史上的一大进步。 但是,这种算法也有缺点,就是拆算和添数会极大增加计算量,非常容易出现计算错误。 然而,对于这种单数相乘的计算,周钧却有取巧的绝招——九九乘法表。 只见周钧拿来纸笔,一边对照着税引上的数字,一边口中念念有词道:“六七四十二、六八四十八……” 在常人听来,这九九口诀表就如同道咒一般,毫无意义。 但是,场中的某人,却听出了这里面的些许门道。 周钧在计算税引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却发现那躺在地上、满身泥污的丑婢,无意识之间,将头微微侧过,右手指关节微微颤动。 这两个动作,在微表情领域中,被称之为『思听』。 将头微微侧过,是为了将耳朵对准声音来源,可以更加清晰的听见声音。 而指关节无意识颤动,代表着大脑正在思索或者回忆某些事物。 这两个动作加在一起,就代表着当事人正在聚精会神的倾听声音,并且在思考什么。 一个样貌丑陋的女奴,为何在听到数学口诀的时候,会有如此的表现? 周钧在好奇之余,又用几句口诀故意试探了一会儿。 一番确认之后,周钧确信,这个想要逃跑的丑婢,的确拥有算术功底。 大概十来分钟后,周钧通查了税引,指出了结果中的一些疏漏之处。 沙石清的手下对照了一番,发现所有数字都对上了,不由纷纷松了口气。 周定海自然是又惊又喜,他万万没想到,自己那个沉迷酒色的废物儿子,居然还有通晓算经的本事。 沙石清的脸上露出了少见的笑意,他看向周钧说道:“周二郎,你却是有本事的,可想和我一起去西边?” 周定海连忙说道:“二郎年岁尚小,还去不了西陲的苦寒之地。” 沙石清眨眨眼睛,不死心的说道:“西边虽苦,但是钱、酒、女人,要什么就有什么,用不了几年,等你回长安的时候,便可妻妾成群,富甲一方。” 周钧想了想,还是婉拒了沙石清的好意。 临了,周钧朝沙石清说道:“我看中你这里的一婢,想要买之。” 沙石清笑道:“看中哪个,尽管开口。” 周钧将手指向了地上那个满身烂疮、身形佝偻的丑婢,说道:“我想买她。” 此言一出,众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沙石清朝周钧说道:“这丑婢是我在突厥奴圈里找到的,她浑身上下布满烂疮,面容恐怖,而且还是个哑巴,就连验身的牙婆都不愿意接近,你真的想要买她?” 周钧点头。 沙石清好意劝道:“周二郎,你要么再多看看,我这里有那突厥阿史那册贵人家的幺女,还有那天竺珊鸪国的库玛丽(处女活神),都是标致的美人儿……” 周钧看向丑婢,笑着说道:“我只买她。” 沙石清沉默片刻,接着摇头说道:“既然你心意已决,那我就不再多言。这丑婢我不收你钱,你行完官契,拿到市券,自行带走便是。” 说完,沙石清找来一名手下,让后者带着周家父子和奴标,去那市署里办理相关手续。 正文 第10章 牙贾无门 周定海回头看了眼那个被捆缚拉扯的丑婢,转过头对周钧问道:“你买她做什么?” 周钧一边走一边说道:“父亲,孩儿观此婢面相有异,恐非凡人。” 周定海闻言又朝后看去,那丑婢的脸上尽是污物和烂疮,观之一眼就令人作呕,哪里能看出什么不凡之处。 但想起周钧这几日的言行,周定海心中生疑,索性也不再去管。 周家父子、沙石清的手下、还有那名被捆缚的丑婢,俱俱走进中市市署的大门。 在人满为患的市署中堂里,周定海瞥见一位身穿浅青官袍的书吏,连忙凑上前去,躬身唱喏道:“吴录事。” 那生着山羊胡的吴录事,手捧公文,看清楚来者是周定海,横眉冷哼一声。 周定海心中一惊,连忙说道:“周某昏庸,被铜钱迷了眼,犯了祸事,连累了诸位。” 吴录事根本没有搭理周定海的意思,拿着公文,转身就离开了中堂。 望着吴录事离去的背影,周定海的额头上冷汗津津,手脚发冷。 在一旁从头看到尾的周钧,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蒋育一案,周定海怕是利用人脉,让市署的官吏绕过了一些法定流程,诸事从简,直接审批了官契,放了市券。 这种绕流程的方法,或许在奴牙郎圈子里比较常见,因为资格越老的奴牙郎,官吏对其就越是放心。 然而,恰巧周定海的这笔奴单就出事了。 一旦出了事,一条线上所有经手过这笔单子的官员,怕是都要被问责一番。 而且,更关键的是,市署上面的高一级官员,一旦知晓这种绕流程的违规做法,一定会严令彻查,杜绝再犯。这么一来,就等于堵死了其他奴牙郎的便利之门。 这就好似,做生意的人为了图省事,走后门跳流程,结果东窗事发,事情闹大。 上级领导得知后要求相关部门追责整改,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开后门。 结果,那最开始的犯事之人,不仅得罪了办事人员,还把同行给得罪了…… 推度至此,这些市署官吏对周定海冷眼相加,也是自然。 过了片刻,周定海叹口气,继续去办理那买婢的手续。 这也是周钧第一次亲身经历大唐奴婢的买卖。 沙石清的手下首先拿出已经准备好的私契,周定海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再交给周钧。 周钧看那私契内容,上面除了交易条款和买卖双方,还特意针对奴标进行了介绍。 原来,眼前这个丑婢,居然来自于大食(阿拉伯帝国),年龄才十四岁,契书上的名字,音译为喀伊克(k?yik,突厥语:野山羊)。 在奴标描述里,这样写道:此婢容貌可怖,毒斑遍体,哑口言稀,背隆体残。 签好私契,一行人首先去市略堂,完成了『过贱』这道手续。 所谓『过贱』,就是卖方出具证明,证明奴标的确是奴婢,而且是卖方自有的私产。 在证明环节中,光有文书还不够,还需要找齐五个身份清白的保人(在灵州等边市,该数量减少为三个),如果保人是奴牙郎的话,那么就只要一个奴牙郎就行,以此来证明奴标的身份。 『过贱』手续完成后,接下来就是签订官契,领取市券。 等市券拿到、整笔交易最终完成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了下午的一点多。 交过捆缚丑婢的绳子,沙石清的手下向周家父子唱了个喏,便先行离开了。 接过绳子,周钧望向那浑身烂疮、一身泥污的丑婢,伸出手想要将捆缚在她手腕上的绳结稍微扯松一些。 面对周钧伸过来的手,那丑婢敏捷的向后一躲,抬起头,恶狠狠的盯着前者,整个人就像一头处在暴怒边缘的母豹。 周钧收回手,看向丑婢,这才发现她的眼睛,竟是一双少见的琥珀色眸子,看上去如同皎洁明亮的满月,镶嵌在淡灰色的天空之中,内幽深敛,晶莹剔透,仿佛能将人的视线吸进去一般.。 周定海喊了两声,周钧才回过神来。 周定海开口道:“走吧,去办正事。” 周钧:“正事?” 周定海在周钧后背上用力一拍,说道:“官贴啊,你这小子,难道忘了不成?” 跟在周定海的身后,周钧牵着丑婢,顺着市署的长廊,一路向着署册阁走去。 到了阁门,周定海又瞧见一位往日里相熟的官吏,刚想行礼问安。 那官吏昂着头,就像没有看到他一般,径直向前走去。 周定海脸上无光,连忙掩面踏入阁内。 牵着丑婢的周钧刚想进入,阁门前的市卫伸手拦住了他。 市卫先是厌恶的看了眼那丑婢,接着指了指门旁的栏架。 周钧无法,只能将牵着丑婢的绳子挂在奴栏上,又从市卫手中领了一个号牌。 在署册阁中,由于周定海事先准备好了所有材料,所以奴牙郎官贴的持贴人变更流程,并没有花费太长时间。 仅仅小半个时辰,原本的官贴就被收了回去,周钧领到了一张类似于临时资格证模样的讫证。 上面写明,在一个月后,新持贴人凭此证明领取新官贴。这段时间里,这张讫证也可证明奴牙郎的行牙资格云云。 出了阁门,周钧将号牌交还给市卫,从奴栏那里领回了丑婢。 周定海看着周钧手中的奴牙郎临时讫证,强自笑道:“我们父子,去市馆里看看,说不定能做成你的第一笔买卖。” 所谓市馆,实际上就是一片设在中市里用作商务会议的露天空地。 露天空地上,熙熙攘攘挤着几十家店铺。 在这些店铺中,数量最多的,当属酒肆和荼家。 这酒肆自然是卖酒的地方,而这荼家,其实就是茶馆,只不过『茶』这种官方称呼要到中唐末期才会出现。 周定海带着周钧走进一家酒肆,这里的老板是一位回纥人,似乎对周定海相当熟悉。 老板看见周定海的第一句话便是:“老鹰飞得太低,就会被稚鸡啄瞎眼睛。” 周定海摇头道:“别说笑了,我来是想问问,有没有适合的奴单?” 酒肆老板用生硬的官话说道:“对于你,没有。” 周定海皱眉问道:“什么意思?” 酒肆老板:“你做的事情,让一些人,很不高兴。” 酒肆老板伸出手,摆出一个圆圈的模样:“这里,就这么大,大家都知道了。” 周定海咬咬牙,继续说道:“我已经不做了,现在是我儿子在做奴牙郎。” 酒肆老板摆摆手:“在我的店里,没人会找新牙郎做单。” 周定海:“但是我可以帮我儿子,一起打理奴单……” 话未说完,周定海就被酒肆老板赶了出来。 不死心的周定海又尝试了几家,然而结果都是一样的,他被无一例外的『请』了出来。 离开中市大门的周定海,心灰意冷。 他骑上马,朝着西边骑去。 周钧连忙喊道:“父亲,家的方向,不在那一边。” 周定海:“和你阿娘说一声,我晚上打算吃些酒去,就不回家吃饭了。” 说完,周定海头也不回的策马离去。 看着周定海离去的方向,周钧轻轻叹了口气。 正文 第11章 蛮戎脾性 目送父亲远去,周钧回过神来,看见身旁的一位胡商翻身上马,在马后还用绳子像栓带牲畜一般,牵着刚买的一家三口奴婢。 回头看了一眼那身形佝偻、虚弱不堪的丑婢,周钧扪心自问,自己实在是做不来这种策马驱奴的行为。 他索性直接下马,一只手牵着马缰,另一只手牵着丑婢的绳子,慢慢朝前走去。 就这样,周钧牵着一马一婢,穿行在坊市之间,慢慢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行至崇德坊间,那丑婢因为劳累和饥饿,步伐不稳,摔倒在地。 周钧回身伸手,想要搀扶丑婢。 却不料后者直接选择无视,咬着牙用背部顶着街边的墙壁,拼尽力气硬生生的又站了起来。 扶着墙还没向前走几步,整整一日未进粒米的丑婢,看见街边那叫卖胡饼的摊贩,停住步子,咽了口唾沫,但很快又转过头去。 周钧见状,花了三个大钱,买了一袋胡饼,找了街边一块坊石,也不顾灰尘泥土,直接坐了下来。 自己先是拿出一个胡饼咬在嘴里,周钧又将剩余的胡饼递向了一旁的丑婢。 丑婢看见递来的胡饼,愣了好一会儿,最终没能抵住食物的诱惑,一把夺过,背过身去,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就这样,一主一婢,在坊街的墙角处,丝毫不顾形象的吃着胡饼,引来周遭好事者的观看和议论。 对于这些关注,周钧丝毫没有不适。 他慢条斯理的吃完手中的胡饼,只是坐在一旁,静静看着丑婢,等待她将那袋剩下的全部吃完。 看着丑婢将最后一点饼皮舔了个干净,周钧站起身,开口道:“该走了。” 丑婢看向周钧,眼神依旧冰冷,站起身跟着他走向坊街的尽头。 到了傍晚时分,周钧总算回到了家中。 早早等在中堂的罗三娘,看见周钧的身影,连忙快步迎出门外,问道:“去一趟牙市,怎得用了这么久?” 没等周钧回答,罗三娘看清马后那丑婢的模样,吓了一跳,先是闭眼念了一声佛,接着问道:“这是谁?” 周钧接过家仆递来的干布,胡乱擦了擦脸,回道:“我买的。” “怎会挑了如此模样,当真是……”责备的话临到嘴边,宠溺周钧的罗三娘,最终叹了口气,转头向身边的仆妇说道:“带这个婢子下去梳洗梳洗,再换套干净衣服。” 说完这些,罗三娘这才发现周定海居然没有回来。 面对母亲的疑问,周钧答道:“父亲说他晚上要吃些酒,就不回来吃饭了。” 心思细腻的罗三娘,听出这里面的曲折,朝周钧问道:“你父亲在市里,可是遇上了不顺心的事?” 周钧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罗三娘没有再向周钧问什么,只是嘱咐下人,将晚上的饭菜分出来一份,先备在蒸笼上。 晚饭时分,餐桌上只有罗三娘和周钧二人,用着晚膳。 周钧一边吃着饭,一边问道:“大哥呢?怎么不见他?” 罗三娘:“则儿向私塾请了这么多天的假,今天一早就回去了。” 周钧点点头,没有再问。 罗三娘放下筷子,看了看四周:“以前总不觉得,原来你父亲不在家,这儿就显得如此这般冷清。” 周钧朝罗三娘问道:“阿娘可是担心他在外一人?不如我现在就出去找他?” 罗三娘摇摇头:“他只想一个人待着,现在去打扰反而不好……不说这些了,今天下午你带回来的那个婢子是怎么回事?” 周钧:“她是大食人,从沙石清那里买来的,听说原本是突厥人的俘虏,后来又被抓到长安来了。” 罗三娘叹口气:“离家千里,倒也是个可怜人,但瞧那婢子模样可怖,还是个哑巴,你却买她做什么?” 周钧:“阿娘可还记得那日在长安县衙的事情?我有观言察色之能,那婢子虽样貌丑陋,身形天残,但在我试探之下,却发现她有些算术的功底。” “我身边缺个帮手,倘若真的如我所料,那么她日后必对我有用。” 罗三娘:“吾儿说她有用,那她必是有些本事的。但那沙军户,手里的奴标良莠不齐,往日里还出现过奴伤主的恶事。你新买的婢子,我担心她不懂礼数……等会我定要嘱咐下人,教她些规矩。” 说到这里,罗三娘想起一事:“对了,你新买那婢子,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周钧一边回忆一边说道:“我记得她在那奴契上的名字,好像是突厥语,叫什么来着……?” 罗三娘失笑道:“这长安城里,你听过那家的婢子,是用突厥名字的?” 周钧想想也是,一时语顿。 罗三娘:“既然是你买的,那你给她起个唐名便是。” 周钧一愣,脑海中突然回想起丑婢那满月一般的琥珀色眼眸,脱口而出:“水下看妆影,眉头画月新,不如……就叫她画月吧。” 罗三娘:“画月,画月,这名字倒是别致。” 说完,罗三娘转头朝侍在一旁的下人说道:“去,看看那新来的婢子收拾好了没有,让她到这里来一趟。” 一盏茶的功夫,那名唤画月的大食婢,被两名仆妇一左一右用胳膊架到了罗三娘面前。 罗三娘看这架势,好笑的问道:“这是怎么了?” 一位年纪稍大的仆妇,撩开袖子,指着上面刚被指甲挖出的血痕抱怨道:“敢叫娘子知道,这婢子生性就是一个蛮戎脾气,谁要是碰她一下,她就牙齿指甲齐齐上阵!” “好言相劝不听,我们几个也只能拿绳子将她绑了起来,再帮她换衣洗漱。” 罗三娘侧过头,看向身边的周钧,脸上似笑非笑,好似是在说,看看你买了一个什么样的婢子。 周钧苦笑着站起身,走到画月的面前。 这大食婢垂着头,看不见脸面。但洗去了身上的泥污,又换了件衣服,整个人看上去清爽了许多,原本佝偻的身形也不那么显眼。 不过,她皮肤上那些溃烂的红斑和疤痕,遮住了大半个身体,却依然触目惊心,令人不忍直视。 周钧仔细看了几眼,突然咦了一声。 或许是他的错觉,但画月身上溃烂的红斑似乎好像淡了一些。 将手伸出去,周钧想要去触碰红斑。 一旁的仆妇眼疾手快,连忙喊道:“郎君小心!” 就在这时,画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张开嘴巴,朝着周钧的手指大力咬去。 好在周钧迅速回手,堪堪躲过了画月的牙齿。 这一咬,倘若不是仆妇出言提醒,再加上周钧身手敏捷,说不定后者的手指上就要留下一排牙痕。 看见这一幕,罗三娘大怒,朝那些仆妇们喊道:“把这个婢子给我拉出去,笞三十!让她好好长长记性!” 周钧一愣,转头想要求情:“阿娘……” 罗三娘横眉道:“钧儿你别说话!你们几个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把这婢子拉出去,打完之后再把唐律念给她听!” 正文 第12章 困局难破 周钧坐立难安,背着手在侧厅中来回走着,时不时还看几眼门外。 罗三娘则坐在胡椅上细细的品着茗,口中小声念着佛,面色平静如常。 而门外不停传来那竹板打在皮肉上的炸响声,听着就让人心惊肉跳。 或许是因为那大食婢,差点就咬伤了小郎君,主母极少见的发了一次大怒。 今日的笞打,执刑者下手格外的狠重。 几次想要开口求情的周钧,看见罗三娘脸上的表情,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 好不容易捱到三十笞结束,周钧长出了一口气。 罗三娘慢慢放下手中的杯子,轻轻说道:“从头到尾,那婢子连痛呼一声都未有,当真是蛮戎之流。” 见周钧面有不忍,罗三娘说道:“依唐律,奴伤主,缘由毋算,向官府报请后,可格杀;即便不报而杀,也不过是赎铜而论。” “钧儿,色目有律,主奴有别。你可知道,为何你长这么大,我们都没有在你房中添置一婢?” “因为你打小开始,便喜与女子亲近,我和你父亲,都不想因此误了你的前程。” 周钧心中苦笑不止,这具身体前面的那个灵魂,好色也算是到了一个境界,居然连个婢女,父母都不敢给他配。 如今的周钧想要给画月求情,和好色无关,而是那大食婢来历古怪,似乎在故意隐藏些什么。 不过当下,周钧也不好向罗三娘解释,只能点头称是。 听见外面有人开始念起唐律,罗三娘站起身,对周钧说道:“我到书房去等你父亲,那婢子今晚就先关到柴房去,明日再放她出来。” 周钧道:“一切听阿娘吩咐。” 看着罗三娘远去的背影,周钧喊来下人,先是吩咐他们送来几盘糕点,接着将糕点打包揣入怀中,又等待了小半个时辰,最后才悄悄走向后院的柴房。 进了柴房,周钧在黑暗中就瞧见一双微微发亮的琥珀眸子,正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挑亮了桌上的灯烛,周钧看见画月脸色惨白的躺在柴垛上,恶狠狠的眼神中丝毫看不到臣服二字。 铺开油纸,将藏匿的糕点纷纷放到纸上,周钧对画月说道:“我不清楚你过去经历过什么,但是这里和其它地方不一样,我也和你曾经遇到的人不一样。” 画月凶狠的眼神丝毫未变,只是将注意力转移到了食物上。 周钧将糕点小心的推到画月身旁,说道:“在这里,只要你不触犯律法,你不忤逆主家,就不会有人伤害你。” 对于周钧的话,画月充耳未闻,只是一个劲的朝嘴里塞着食物。 周钧:“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去完成该做的事情;也只有活下去,才有资格去谈未来。” 画月突然停下动作,身体微微一颤。 周钧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身上有秘密,想要我帮你,首先你必须学会坦白。” 画月慢慢抬起头来,琥珀色的眼眸中藏着些许骇然。 周钧见状,并没有再过多的说些什么,只是从怀中取出一瓶伤药,放在画月的面前,低声说道:“一天两次,涂在伤处,切勿近水。” 说完,周钧起身推开门,离开了房间。 走在长廊上,听见门堂有马匹的嘶鸣声,周钧一边向前走,一边朝身边的下人们问道:“可是父亲回来了?” 有仆从答道:“正是,听说阿郎吃酒多了。” 周钧快步走到前院,正见到满脸赤红、一身酒臊的周定海,被仆人从马背上搀扶了下来。 罗三娘在一旁又气又急,数落个不停。 仆从们七手八脚将周定海抬到中堂,有人拿来了醒酒汤,还有人拿来了冠风散。 周定海一边打着酒嗝,一边喊道:“逢年过节,婚丧嫁娶,我周某哪一回短了孝敬?!” “当年称兄道弟,如今却落井下石,污蔑周某清白!” 罗三娘听见这话,喝退了周遭的仆从,只对周钧说道:“把你阿耶扶到里屋去。” 周钧搀着周定海,跌跌撞撞的朝卧房走去。 一路上,只听那周定海呼号什么『犯了事却全诿赖于我』,『怎不见那当日的情分』云云。 看着周钧将周定海放在卧榻上,罗三娘抹了抹泪,说道:“钧儿,我说与你一事,你听完勿要怪你父亲。” 周钧垂首道:“阿娘说着便是。” 罗三娘:“犯了蒋育的案子,你父亲深知定会遭那市吏们的怨恨,怕是还会上了市署的恶册(黑名单)。故而,就想用那作保换帖的法子,让你顶上奴牙郎的位置,来躲避恶册之过。只是这样一来,就要苦了你了。” 周钧摇头道:“阿娘,作保换帖恐怕没有什么用处。” 罗三娘:“为何?” 周钧:“这次蒋育的案子,不仅得罪了市吏,还让上官看到了市署办事的漏洞,怕是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对于奴牙郎的管理会更加严苛,这在无形之中,等于得罪了诸多同行。” “换了持贴人,固然是能躲过市署的恶册,但是市吏和同行们,皆怨我周家父子,正所谓众口铄金,这坊市间好不容易积累下来的名声,怕是难以挽回了。” 罗三娘急道:“那该如何是好?” 周钧想了想,又说道:“奴牙郎承接奴单,大多循三途。一为市署推举,二为市馆商谈,三为熟客相荐。” “咱们周家,与那市吏和同行俱是交恶,市署推举和市馆商谈,这两条路,怕是很难走通了。” “眼下,只有熟客相荐,或许还有些可能。” 罗三娘:“熟客?你父亲做奴牙郎这么些年,做成的奴单,没有一千,也有数百,定有那可信之人,愿意推荐亲友将奴单交给你父亲经营。” 周钧说道:“待得明日父亲酒醒,我自会向他讨教此事。阿娘,夜色不早了,你们先休息吧。” 与母亲道别,周钧回到自己房中,仔细思考了一番。 有些话,他并没有对罗三娘细说。 其实,熟客相荐这条路,也并不是那么容易走通的。 周定海曾经的那些买奴客户,就算肯将周家父子,以奴牙郎的身份,介绍给那些求购奴婢的亲朋好友。 但那些买家,迟早也会从知见人、市署甚至其他奴牙郎那里,得知到周定海那桩『略卖良人』的官司。 这些买家会担心,万一周家再次犯浑,又找来良人充奴,害的他们被请去县衙里过堂,这个责任该由谁来承担? 所以,归根结底一句话,没有哪个买家会愿意选一个有『略卖』案底的奴牙郎,熟客相荐这条路到最后怕是也会不了了之。 这样看来,市署、市馆和熟客,三条路实际上都难以走通,这奴牙郎的营生究竟应该怎么做下去呢? 躺在床上的周钧彻底没了主意。 正文 第13章 峰回路转 心中有事,周钧躺下没睡多久就爬了起来。 外面的天空蒙蒙发亮,抬头望去,依稀还能看到天边的月亮和星辰。 周钧穿戴整齐,穿过长廊,走进书房,摊开宣纸,倒水研墨,又从笔架上取下一根鸡距笔,沾上墨汁,用前世持笔的姿势,在纸上歪歪倒倒的写下一行字:赚钱大计。 周定海的官司,让奴牙郎这个营生变得越来越困难,周钧想要试着看看,能否另谋出路。 他一边回忆前世的种种,一边尝试着写下自己知道的赚钱技术。 首先,周钧在纸上写下玻璃二字。 犹豫良久,周钧不确定的写了三个字——『烧沙子』。 怎么烧沙子? 烧的时候还要添加什么化学物质? 什么时候添加? 温度控制在多少? 周钧看着一连串自己写下的问题,人有点发懵。 思考再三,他用笔划掉了玻璃二字。 接着,周钧又写下镜子二字。 用铜和银打磨的镜子在唐朝已经较为常见,但水银裹覆的镜子好像要到14世纪才会出现? 周钧努力回忆着水银镜子的制作工艺,很快,他发现那玩意儿好像也要用到玻璃。 没办法,镜子又被删掉。 再来,周钧又写了活字印刷。 活字印刷所用的活字刻章,好像要用到铅、铜、锆石、松脂、蜡和纸灰多种材料,所用的油墨好像也有讲究,而且这玩意儿拿来赚钱好像也不现实。 周钧无奈的又将活字印刷删掉。 过了许久之后,看着纸张上十几个被删删改改的前世技术,没有一个能够实现,周钧欲哭无泪。 周钧前世里看的小说电视,大多都强调什么唐朝落后,啥技术都没有,随便捣鼓点东西,就能发家致富。 真正到了唐朝,周钧才发现,事实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比如制盐术,唐朝在天宝年间,已经形成了基本的『垦畦浇晒』的制盐法,又俗称『五步产盐法』,也就是:集卤蒸发、过箩除杂、储卤、结晶、铲出这五个步骤。 长安市坊里食盐每斗十钱,比米价稍贵,但寻常百姓都买得起,根本就没有吃不上盐的说法。 再说那马镫,很多书上都说,大唐没有这玩意儿,只要把这东西造出来,增强大唐骑兵的战斗力,圣人芳心大悦,那封侯拜相不是伸手就来? 但天可怜见,马镫这东西,东汉就已经有了。到了唐朝,骑兵甚至连组合铠、壑扣、压鞍这样的黑科技,都装备上了。 还有其它诸如麻将、暖壶、豆腐、热气球什么的,唐朝都有了。 至于除此之外的那些『高级科技品』,周钧前世里不过就是一个警校毕业的小民警,除了平时爱看点历史书,哪里接触过这些乱七八糟的技术。 周钧现在真的很怀疑,那些前世小说里穿越古代的主角,脑子究竟是什么做的? 为什么能记住那么多的杂学知识? 敢情这群人,穿越的时候,随身都带着百科全书? 这他妈根本就不现实! 将桌上的宣纸揉成一团,周钧用力将其扔到了墙上,嘴中忿忿不平的吼了一句国骂。 抬头看去,周钧这才发现,窗外的天色已是大亮。 神色沮丧的他走出书房,先是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强打起精神,朝着父母厢房走去。 走到厢房门口,周钧瞧见罗三娘指挥着一群奴仆婢子,正在给刚刚醒来的周定海洗漱更衣。 周定海坐在床沿上,穿着一身里衣,因为宿醉脸色发白,整个人看起来萎靡不振。 他接过下人端来的艾茶,漱了漱口,接着有气无力的朝罗三娘问道:“昨晚怎么了?” 罗三娘嗔道:“你还有脸问,吃了恁多酒,还大呼小叫,街坊看了定是笑话。” 周定海揉了揉额头,无奈的摆摆手,示意自己真的不记得了。 周钧走上前来,和父母问了安,接着便侍在一旁。 罗三娘见周定海一脸颓色,心中不忍,坐到他身边,开口问道:“可要吃些汤饼浑面暖暖身子?” 周定海摇摇头。 罗三娘抬起头,看了看左右,说道:“其他人先出去吧,钧儿你留下。” 转眼间,厢房中只剩下周家三口。 罗三娘朝周定海柔声问道:“可是市署那些官吏为难了你?” 周定海说道:“你一妇道人家,理会这些……” 罗三娘沉声打断他道:“我十六岁便跟了你,塞北、陇右、关中,哪一次的难关,不是我们夫妻二人相携而行,共同捱了过来?就算天塌下来,总不能你一个人担着。” 周定海看向妻子,心中一暖,叹了一声。 接着,他又看向周钧说道:“正好钧儿也在这里,咱们一家人便说说心里话。” “先前那略卖良人的案子,虽说县衙最后判我个无罪,但身为奴牙郎,市署那里,略卖案底却是跑不掉的。”周定海提起这件事,话语中就有无尽的悔恨:“市署对奴牙郎有考校之责,犯小过者惩戒,犯大过者恶册。” “似我这次犯下的错误,在市署的牙档里,那定是要入恶册,再无翻案的可能。” 周定海又叹了口气:“本来我想的容易,上了恶册大不了就作保换帖,让钧儿顶了我奴牙郎的位置,我们周家的营生一切照常。” “但我终究却是漏算了一步,那案子令我上了恶册事小,得罪了市吏和同行却是事大。” 周钧和罗三娘对视了一眼,事实的确如此,周定海也算是后知后觉。 罗三娘宽慰周定海道:“就算市吏和同行不喜,那你做奴牙郎恁多年,积了许多熟客,他们帮忙介绍些奴单,也总能做下去。” 周定海摇头道:“的确有那熟客,但于事无补啊。” 罗三娘奇道:“于事无补?” 周定海:“即便有熟客介绍,买家倘若知道我周家曾经卷入『略卖良人』的案子,为了避免祸端,大多都会更换牙郎。” 罗三娘:“我们不告诉买家,不就成了?” 周定海闭上眼睛说道:“知见,市署,坊市都会参与在奴单交易之中,买家早晚会知晓那案子。” 周钧说道:“依父亲之见,倘若我们事先道明案件详情,获得买家的理解,那奴单是否还有做成的可能?” 周定海:“难!我要是那买家,长安城里奴牙数千,我为何偏偏要选你周家?我那桩略卖良人虽是冤案,但册底却存在那里,无可辩驳。” 周钧挠挠头,周定海所言的确不假,买家不会选择有案底的奴牙郎。 周定海说到这里,停顿片刻,又说道:“除非……那买家购买奴标,只能选择周家……” 周钧一愣,朝周定海问道:“只能选择周家?” 周定海点头道:“奴单来源,一为市署,二为市馆,三为熟客……” 周钧一边听一边点头,这些他都知道。 周定海:“……四为沉单。” 嗯? 奴单还有第四种来源? 周钧眼睛睁大,问道:“沉单是什么?” 周定海:“所谓奴牙沉单,顾名思义,就是往日里谁都做不下去的奴单,沉在那里,无人去碰。” 周钧:“为什么无人去碰?” 周定海:“原因有很多,比如买家太过吝啬、出价太低;又或者是买家态度恶劣、极难伺候;还有买家要求太高,根本无法满足。” “这些奴单虽有奴牙郎试着去做,但总是无功而返。积在那里,久而久之,无人敢碰,就被称之为沉单。” 周钧来了精神:“父亲,这些沉单何处可寻?” 周定海:“我书房里的锁柜中,就有许多,但是……” 没等周定海说完,周钧向父母告了一声辞,转身就朝书房走去。 看着周钧离去,周定海先是愣了愣,接着长叹一声:“沉单无人去做,自然有它的原因,钧儿怕是要受一番苦了。” 正文 第14章 遍寻买家 走进书房,周钧打开父亲存放奴单的锁柜,一番找寻之后,在最底格的双拉门小柜中,找到了一叠叠用绳子捆起来的厚厚纸摞。 解开绳子,周钧翻看起来,发现这些年里,周定海积累下来的『沉单』当真不少。 在这些沉单中,有些是做了一半,却突生变故无奈弃单;有些是刚起草私契,买家对奴标不满而毁约;还有些只是周定海见了买家一面,就断定此单无法继续。 周钧将所有沉单文件在地上依次铺开。 首先,年代过于久远的沉单,没有任何再试的价值,直接弃置。 其次,买家因自身原因而毁约的沉单,变数太大,也不适合继续。 最后,要求赊账或是对价格斤斤计较的买家,也不好再去接触。 筛选下来,周钧最终选定了十六份沉单。 周钧将这十六份沉单,拿到了周定海的面前。 后者一一看过之后,又帮忙筛除了六份,只剩下十份。 周定海看着这十份沉单,一边回忆,一边向周钧介绍了当时的情况,还告知了一些注意事项。 周钧将周定海所述的话仔细记下,又接过罗三娘备好的干粮,带上文书,骑上仆人备好的乘马,出门正式开始了他的奴牙郎生涯。 第一份沉单的买家,位于昇平坊的北街,是周定海三个月前在市馆酒肆中商谈的一位南诏茶商。 对方当时提出想要购买一名年轻貌美的新罗婢女,照顾日常的饮食起居。 周定海当时问了这南诏茶商的购奴预算,在得到一个数字之后,立即就告知后者,新罗婢女在奴市上要价甚高,这么些钱怕是不够。 那南诏商人退而求其次,又想要买一个岭南婢,依然特意强调了『年轻貌美』这四个字。 周定海找了些奴标,带给买家过目。 却不料那茶商看了几次,也没给个准信,就再也没了消息。 周定海以为那茶商改变心意,就没有再去联系。 周钧听了父亲的介绍,认为这茶商购婢的目的非常明确(年轻貌美),而且预算不足的时候,有自知之明,肯自行降低标准。 这样的客户购买意愿强烈,沟通难度较低,成功概率较大。 骑马来到茶商的宅院,敲响了紧闭的宅门,周钧等了片刻,大门开了一条缝。 一个脸上留着淤青的中年人,探出头来,看向周钧问道:“何事?” 周钧先是唱了个喏,开口道:“三月前,这户的家主去中市购买婢女,先是问了新罗婢,后来又见了岭南婢,不知现在是否还有意愿看看其他奴标?” 那中年人听见这话,双眼圆睁,面色扭曲的大喊道:“某从未想要购买婢女,你定是认错人了!” 周钧一愣,说道:“不会吧,我这里还有文书,您看上面写着,求购年轻貌美婢女一名……” 突然,一只粗壮的胳膊,从门板后方一把扯住了那中年人的头发,将他一把拽到了院里。 一位虎背熊腰、体宽膀圆的悍妇,将那茶商拽倒在地,骑将上去,叮叮咣咣就是一顿老拳。 一边打,那悍妇还一边骂道:“好你个烂杂,背着老娘在外面逛窑子不说,还敢偷偷去买婢女?!” 周钧隔着门板,听着那茶商堪比杀猪一般的惨叫,悄悄后退了两步。 取出炭笔,在茶商文书上打了一个大叉,周钧清楚,这一笔沉单算是彻底黄了。 出师不利。 接下来,周钧又按照沉单地址拜访了数个买家。 买家要么已经不再需求奴婢,要么就搬家外出,要么就因为其它原因干脆闭门不见。 到了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周钧遍访了七个沉单买家,结果均是无功而返。 骑在马上,从早上开始就未曾进食的周钧,先是朝口中胡乱塞了些干粮,接着打开第八份沉单文书。 第八位买家居住在胜业坊内。 胜业坊在哪里? 胜业坊位于长安城的东北方,它南接东市,东临兴庆宫。 那兴庆宫又是什么地方呢? 兴庆宫是长安三大内(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之一,称为『南内』。它是当今圣人李隆基做藩王时期的府邸,也是他与杨玉环长期居住的地方。 再说回那胜业坊,坊内有两座王府,分别是薛王业宅和宁王宪宅,分别位于坊的西北角和东南角。 当今圣人李隆基对待至亲的态度,将『双标』一词可谓贯彻的淋漓尽致。 对几个儿子,他如同寒冬一般冷酷,不死不休;而对薛王宁王这样的兄弟,却如同春风一般热情,情同手足。 所以,这样看来,这胜业坊说是长安顶流权贵地,倒也不为过。 周钧行至胜业坊的坊门,看了告示才知道坊内不仅禁止纵马,而且还要查引。 将马匹留在坊厩之中,又花了一番功夫验查了身份,周钧总算是进了胜业坊里。 走在这高墙大院的青石坊廊,听着胜业寺传来的阵阵佛钟,周钧连脚步都放慢了一些,生怕一个造次就生出事端。 按照文书的地址,来到一处并不起眼的四合小院前,周钧又掏出文书看了几眼。 第八个沉单的买家,却是一位内侍,他官至从三品,绶左监门将军,名为庞忠和。 这庞忠和年幼之时曾是关中流民,后被绛州刺史武攸止(武则天堂侄)收为家奴。 武攸止病逝后,武家女按惯例被送入宫中抚养,庞忠和净身入宫侍奉武家小娘。 唐玄宗即位时,武氏性情乖巧,善于逢迎,很快就博得圣人的欢心,后被封为武惠妃。 武惠妃病逝后,被玄宗追封为贞顺皇后,庞忠和也因忠心事主,被调任至内侍省,任掌案太监。 本来,这庞忠和如果继续留在宫中,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不料,在这显贵之时,他突然向玄宗提出致仕之请,并言乞为惠妃守陵。 玄宗感其忠心,同意了致仕之请,并将庞忠和升官至从三品,并绶左监门将军。 在那之后,庞忠和于武惠妃下葬之地——敬陵,守陵整整三年。 守陵期满,庞忠和回到长安胜业坊,低调过活。 周定海当初在家中谈及这笔沉单的时候,对周钧这样说道:“当年这笔奴单,牙钱极高,谁都想要做成,但不管带去什么奴标,庞公看了都不满意。” 周钧问为什么。 周定海摸着下巴,犹豫了好久,给了这样一句话:“庞公的心思,谁都猜不透。” 正文 第15章 初访庞府 走到那庞公的宅邸门前,周钧没有看到府卫,也没有看到家丁,只有一上了年岁的老奴,坐在门房中就着一盘炒豆,自斟自饮。 周钧走上前去,唱了个喏,道了一声打扰。 那老奴瞧周钧生的俊俏,衣着显贵,以为是哪家大户的小郎,自是不敢怠慢,连忙起身行礼。 周钧发现,身处大唐,人模样生的好看些,衣服穿的得体些,这两点真的很重要。 哪怕是牙郎这般身份低微的职业,倘若别人对你的第一印象好些,大多都不会面露鄙夷、恶语相向。 果然,在周钧稍后道明自己奴牙郎的身份之后,那门房老奴只不过态度稍稍倨傲了一些,但依旧是笑脸相迎。 门房老奴自称余福,或许是看多了奴牙郎,对周钧的拜访并不感到意外。 趁着余福坐回门房的空档,周钧先是观察了对方一会儿。 这老奴面色红润,四肢康健,想必是主家给的伙食还不错;眼袋下有黄斑扩散,这是过度饮酒伤了肝脾的症状。 余福坐定之后,也打量了周钧一番,片刻后,开口问道:“小郎君此行可是要问奴标推贾之事?” 周钧也没打算遮掩,直接点头道:“庞公数月前有意买婢,不过我听闻,推者甚众,却是谁都没入他的法眼?” 余福嘿了一声:“不错,那会儿来的牙郎,从早到晚,络绎不绝。” “没籍的官婢,美娇的胡姬,知礼的客女,那奴标来了一拨又一拨,庞公真是一个都看不上。” 周钧奇道:“那庞公究竟想买什么样的婢子?” 余福斜了周钧一眼:“我怎会知道?” 周钧还想再问,却听到院中传来瓷器的摔裂声。 周钧一惊,伸长脖子问道:“府里莫不是出了事?” 余福丝毫不在意的说道:“许是哪个不长眼的奴婢,笨手笨脚,又恼了庞公,不碍事不碍事。” 周钧脸上升起疑色,小心的问道:“庞公可是对下人苛刻,动辄打骂?” 余福正色说道:“这是哪里来的浑话?虽说庞公平日里不苟言笑,有时也会生些脾气,但对下人却是赏罚分明,从来没有无端打骂之事。” 周钧见余福神色诚恳,不似作伪。 余福又说道:“这些年来,庞公脾气大些,也是情有可原。” “那贞顺皇后,原本可是庞公看着长大的小娘。” “当年她仙逝的时候,庞公痛彻心扉,几欲了生。” “后来,庞公独自一人为她守陵三年,腿脚俱被冻伤,如今日常只能以轮舆代步。” “若论常人,逢此大难,谁又不会有些脾性呢?” 周钧问道:“庞公守陵时腿脚留疾,现在只能坐着轮舆出行?” 余福:“是呢,那轮舆哪有腿脚方便?” “坐在上面,要去哪里,都要呼喝下人来推,倘若推慢了,或者推岔了,庞公就要大发雷霆……” 周钧将此事记在心中,又朝余福问道:“我欲与庞公商谈买婢一事,不知……?” 余福看了周钧一眼:“小郎君怕是新牙入道,且听我一言,庞公不会见你的。” 周钧听了一阵头大,心中暗道,不和买家见面聊聊,怎么知道对方的要求? 但是周钧也能理解对方的想法,自己是个新牙郎,没什么名气,又没有带着奴标前来,只想凭着几句话,就见到庞公,的确是异想天开。 周钧抬头看了眼日头,太阳已经开始西斜。 等到太阳一落山,长安城的鼓楼就会开始敲响暮鼓,六百下暮鼓敲完,整个长安就会开始进入宵禁。 倘若那个时候,还在大街上逗留,那么就是『犯夜』,被抓到是要被判笞刑的。 想到这里,周钧站起身向余福行了一礼,只是说今日时辰迟了,明天再来拜访。 从胜业坊中出来,周钧领回了乘马。 紧赶慢赶,周钧总算是在宵禁之前,赶回了居住的坊内。 借着坊街上的灯烛,周钧一边骑着马,一边在思考。 庞忠和是被净身后的阉人,早已没了男人本能的欲念,他如果想要买婢,最看重的绝不是女子的美貌和年龄。 庞忠和给武惠妃守陵三年,这中间伤了腿脚,只能靠着轮椅活动。 这样的人,对于贴身女婢的要求中,心思细腻、手脚麻利、善于打理残疾人的日常生活,应当是最关键的几点。 但问题是,周钧能够看出来的这些要点,其他奴牙郎一定也能看出来。 他们推荐的奴标中,肯定也有勤快细心的婢子。 但是,庞忠和却谁都没有看上。 为什么? 周钧心中思索,难不成这庞忠和买婢,还有什么隐藏的要求不成? 正思考之间,周钧驱马绕过坊墙,进了一处幽暗的小巷。 还没走两步,一群黑衣人突然抛出绳索,将周钧从马上拉了下来,又装进一口麻袋之中。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这群黑衣人训练有素、搭配得当,干这种半路掳人的勾当,怕也绝非一两次了。 周钧心中大骇,身体在麻袋中一边极力反抗,一边大声疾呼。 叫喊的同时,他还不停揣度,究竟是谁在此设伏? 难不成是周钧从前的仇家? 就在这时,一阵青烟被灌入麻袋。 周钧吸入那烟,瞬间头脑发昏,整个人的动作越来越慢,最终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周钧慢慢醒转过来,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雕花红木的大床之上。 看周遭那梳妆台、铜镜、娴柜等物,周钧所在的这地方,分明就是一女子的闺房。 晃了晃脑袋,周钧从床上坐了起来,刚想找个法子尽快出去,房门那里传来一声娇笑。 从门外走进来一位风姿绰约的美妇,只见她身穿牡丹花样的齐胸襦裙,外束轻纱,轻薄剔透,半遮半掩。 唇上绛朱轻点,肤色白皙胜雪,双眼回盼流波。 正应了一句诗,胸前瑞雪灯斜照,眼底桃花酒半醺。 周钧正在揣测这美妇的身份,却不料对方的一句话,让他大惊失色。 “冤家,春宵未尽,相恨无情,匆匆一别,却形同陌路,没想到你是如此这般的狠心!” 周钧瞬间想起了这位美妇的身份。 前一个灵魂的姘头。 穿越第一晚的偷情对象。 金凤娘。 正文 第16章 凤娘莫扰 见那金凤娘裹着一阵香风,向床榻快步走来,周钧立马闪身躲到了墙根。 金凤娘瞧见此举,顿时眼神变冷,开口道:“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閤去……二郎莫不是在外头另结了新欢,倦了凤娘?” 周钧心中一凛,这金凤娘敢在坊内指使家丁,截道掳人,当真是胆大包天。万一这女人被惹恼了,可真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想到这里,周钧连忙摆手道:“没有,没有,哪有什么新欢?” 金凤娘不依不饶的又问道:“那这几日里,为何你在坊里数次看到我的马车,连个招呼都没有,却是装作一副没有瞧见的模样,匆匆离去?” 周钧听见这话,才算是知道这金凤娘为何要掳人了。 周钧心道,我哪里知道你家马车是何模样。 话说回来,我上次在你府上差点被那绿帽侠一剑杀了,和你断了联系,好像也没什么不妥。 不过这些话,周钧只好在心里想想,却是不敢现在说出口。 心中思绪回转,周钧故作讶异的问道:“你还不知道我家的事儿吗?” 金凤娘一愣:“二郎家中之事?” 周钧暗道,她果然不知。 周钧说道:“数日前,我阿耶被奸人诬陷,略卖良人一案,你不知道?” 金凤娘睁大眼睛,身体一颤:“略卖良人?” 周钧:“略卖良人,按律当绞,我阿耶身陷县狱,凶险万分。” 金凤娘连忙摇头道:“前几日里,我想办法把那姓王的杀才,打发到安东去了。后来便去找你,却不料你来去匆匆,对我熟视无睹,就以为你变了心……” “那案子后来怎样了?可需我找人斡旋?我金家祖翁与京兆尹素来有旧,想来对方也会帮仄一二。” 听见金凤娘这话,周钧有些感动。 原本以为这金凤娘对上一任周钧,大抵是欲念使然,却不料也存着几分真情实意。 周钧摇头道:“周家上下打点,再加上长安县县令明察秋毫,我阿耶的冤屈已经被洗清了,那诬陷小人也被判了流刑。” 金凤娘听完长舒了一口气,拍手笑道:“那就好。” 说完,这美妇的手便不安分起来,慢慢摸到周钧的蹀躞(裤腰带)上。 周钧连忙抓住她的手,苦笑道:“我话还没说完,周家的事端还没结束。” 金凤娘奇道:“没结束?” 周钧便说起接下来发生的事,周定海因为上了市署的恶册,不得不用作保换帖的办法,让他顶了奴牙郎的位置。 但因为得罪了市吏和同行,奴单难寻,周钧不得不起早贪黑,从沉单中找寻买家。 那金凤娘被抓住双手,听进去多少周钧不知道,但女子手上传来的温度越来越高,眸底之间的欲求越来越盛,却是一点点的成了现实。 金凤娘将嘴巴凑到周钧耳边,吐气如兰:“这有何难,你明日随我去见一趟祖翁,让他将金家的差事分你一份,必定保你吃穿不愁。” “二郎,春宵苦短,莫要耽了良辰……” 金凤娘一边说一边居然抬起美足,在周钧的蹀躞上轻轻一拨,那平日里双手都难解开的腰扣,居然就这样被她用脚趾给解开了。 周钧低下头看了一眼,顿时被眼前的一片雪白晃了眼睛。 这妇人,不仅衣着单薄,襦裙下居然连小衣和亵裤都没穿! 平心而论,金凤娘虽说年过三旬,但保养得体,样貌身材都是中上之选。 这样的美妇,倘若放在前世,开个直播间加点美颜,那绝对是妥妥的顶流网红。 然而,民警出身的周钧,虽说也是血气方刚的男儿,但对于这种私情相好之事,真的无法泰然自若的接受。 周钧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身来,佯怒吼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可仰人鼻息,效犬乞骨?!凤娘可是与那些个看事之人一般想法,认为我周某乃是骄纵纨绔,难堪大用?” 身形不稳的金凤娘,被掀倒在了床上。 看见周钧因为自己失言而恼怒,她连忙说道:“二郎莫恼,凤娘绝无看轻之意。” 周钧转身看向金凤娘,正色问道:“凤娘与我周衡才相好,仅是因为皮相之色?” 金凤娘愣住了,往日里只与周钧行那床底之欢,何时被问过这样的问题。 倘若答是,岂不直说自己下贱? 但倘若答否,金凤娘又疑惑,自己和周钧相好,究竟是为了什么? 没给对方思考的时间,周钧又道:“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凤娘倘若相中周某的是这一身皮囊,那这长安城里俊俏的小生如过江之鲫,敬请自便……但倘若看中的是周某本人,应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金凤娘听见这一句,呆坐在床沿上,两眼发直,顿时痴了。 周钧推开房门,大步离开了。 走出闺阁,来到院中,周钧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节操算是守住了。 向前走了两步,周钧突然发现那暗处候着一人。 走近一看,却是穿越第一晚,那位赠衣带路的老仆妇。 周钧连忙走上前去,向那老仆妇作了一个揖,口中说道:“某在此谢过大娘。” 那老仆妇有些吃惊,面对周钧的行礼,连忙闪到一边,连连摆手。 接着,那老仆妇在前面带路,周钧在后面跟着。 二人又来到膳房门前。 老仆妇驻足示意周钧稍等片刻。 她先是打开膳房旁的一扇小门,从里面不足五平米的小间中取出一物,却是周钧上次偷情落在凤娘那里的衣物。 周钧接过衣服的时候,朝小间那里看了一眼。 那里面放在窄床、桌椅等物,想来应该是这老仆妇的休寝之处。 不过,在小间的墙上,周钧却是看见一件突兀的事物——琵琶。 一位烧火看门的老仆妇,居然在房中还存着一把琵琶? 周钧没来得及细想,老仆妇已经关上了房门,走向了小院的后门。 跟着老仆妇从后门中走出来,又从她手中接过承马的马缰,周钧站定在街巷之中,展开衣物看了看。 不仅上面的污渍和尘土被洗了个干净,就连那些崩线和破洞,也被同色丝线补了起来。 周钧即便细看,都看不出来修补的痕迹,心中叹道,端是一把好手艺。 正文 第17章 画月的身世 辗转回到家中,周钧刚刚下马,就看见等在中堂里的父母,一起迎了出来。 周定海看着周钧问道:“那些个沉单买家,可有……?” 罗三娘瞪了周定海一眼,打断他道:“钧儿在外奔波一天,先让他进去吃点热食,奴牙的事不急着说。” 确实饿极的周钧,向父母道了一声歉,便进了侧厅,刚刚坐下,下人们端着刚刚热好的饭菜,依次放在了桌上。 一天下来没吃什么东西、还被人掳了一回的周钧,胡吃海塞,没用多长时间,就将那些饭菜吃了个精光。 打了个饱嗝,周钧又回到中堂上,向父母说起了今天的经历。 听周钧说跑了八桩沉单,依旧没有什么进展,周定海在一旁唉声叹气道:“我料也是如此,那沉单本就是做不下去的买卖,哪里能指望的上呢?” 周钧倒不这么看,他耐心对父母说明了一番。 第一笔沉单,那位南诏茶商的确有意买婢,只不过自己去的不巧, 恰巧茶商原配来了长安,撞破了意图, 所以才弃了单子。 而第八笔沉单, 那内侍庞忠和, 买婢背后似有隐情,倘若能与其当面谈谈, 说不定就能知晓他的深意,那这单子大概也就成了。 但麻烦在于,庞公高居三品, 周钧身份低微,前者根本不可能与后者见面。 必须找个法子,与那庞公谈谈。 听完周钧的分析,周定海再次叹道:“庞公是何许人物, 身份何其显贵,钧儿你却是不知啊。” “对于那绛州武家而言,庞公名为奴婢,实为族辈, 宫中早有传闻, 贞顺皇后当年称那庞公为叔兄。” “别人和咱家那可是云泥之别,那庞公连正眼都不会瞧我们一下, 如何当面相谈?” 周钧一边沉思一边说道:“倘若直接要求商谈奴牙之事, 断无可能;但如果仅仅只是找个契机谈一谈, 或许并不难。” 周定海和罗三娘面面相觑,二人都弄不懂这周钧这话到底是何意思。 周钧站起身, 开口说道:“我有一法, 或许能让那庞公见我一面,还请二位静待佳音。” 说完这话, 周钧便朝自己的房中走去。 走到厢房门口,周钧见那房内人影绰绰,似有人声。 抱着小心为上的心理, 周钧轻轻推开房门, 却见到三人早早的侍在厢房的前厅里。 两名年龄颇大的仆妇,一左一右, 将画月夹在了正中, 正在对她说教些什么。 看见小郎君进来, 仆妇连忙闭上嘴巴, 拉着画月一起行礼。 周钧有些疑惑的问道:“你们这是……?” 一名仆妇连忙道:“回小郎君,这画月虽是您的贴身婢子,但毕竟来自蛮夷之地,不懂礼数,娘子担心她造次伤了你,特意让我们跟过来一起陪着。” 周钧苦笑摇头,看了眼低眉顺眼、默不吭声的画月,摆手说道:“母亲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是没那个必要,你们二人回去休息吧, 让画月留下来就行。” 仆妇急道:“但是娘子说了……” 周钧:“母亲那里我自会解释,你们出去吧。” 两名仆妇对视了一眼, 面露犹豫,最后在周钧的催促下, 还是离开了房间。 听见房门被关上的声音, 原本低头沉默的画月突然一惊,身体摆出一个防御戒备的姿势,脚步也不自觉朝着窗户的方向移动。 周钧见状说道:“还记得我对你说的那些话吗?” 画月停住了脚步,看向周钧的眼睛中,充满了怀疑和猜度。 周钧先是找了把月牙凳,将它搬到了桌子前,接着从怀中取出纸张和炭笔,最后对画月说道:“我说过,这里和你曾经到过的地方不一样,我也和你见过的那些人不一样。” 见画月依旧躲得很远,周钧看着她说道:“你原本那套衣服靠近背部的地方,缝了裹布,这可以让你看起来背隆体残。” “如今,你换了衣服, 无论你怎么努力的去弯腰驼背,都没办法恢复成原本的样子。” “还有你的声音……在耳朵没有问题的前提下,真正的哑巴,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突发情况, 会不自觉的想要发声。” “颈部侧方的两条肌肉韧带, 会处于紧绷甚至凸起的状态, 嘴巴会张开,剧烈的吞吐气息。” “而在沙石清那里,他扬言要挑断你的手脚筋,你面露恐惧,却死死咬住牙关,根本看不到半点想要发声的迹象。” “还有,你在家中受了三十笞,却死死咬住牙关,连一声痛呼都不敢发出。” “你是怕自己一张口,就会不自觉喊出声音,让别人看出破绽。” 见画月面色慌张,眼珠转动,周钧叹道:“我观奴契,你才不过十四岁的年纪,究竟是遇到什么样的大难,才会如此这般坚忍啊?” 画月回头看了眼,身后的窗户。 周钧一语道破了她的企图:“别想着逃跑了。” “长安城一更之后就是宵禁,坊内、市街、城门统统有兵卒巡夜,你跑不了几步,定会被抓回来。” “在大唐,逃奴的下场,怕是比死还要更加凄惨。” 画月闻言,整个人僵在那里许久,犹豫了很久,最终张开嘴巴,却是只能发出嘶哑的咿呀。 周钧:“长时间不说话,突然想要张口,都是你现在这个样子。” “试着先小声低语,让声带慢慢适应之后,再正常说话。” 画月依言,慢慢调整声音,说的第一句话,让周钧愣住了:“把我送到贵霜州的阿阑祢城,有人会赠你一车黄金。” 贵霜州位于康居都护府的西边,是大唐疆界的最西之处,再往西走一些,便是大食了。 周钧不动声色的说道:“想回大食?最快也怕是要等到五月底,才能出发。” 画月问道:“为何要等到五月底?” 周钧:“五月底,新绢入市,长安才有商队前去安西。” 画月神色焦急的喊道:“我等不了那么久!我现在就要骑马回去!” 周钧深深的看了一眼画月:“说吧,为什么这么急着回去?” 画月犹豫片刻,侧过头小声说道:“想早些见到家人。” 这丫头,还是不肯说实话。 周钧问道:“你被掳为奴有多长时日?” 画月:“大约一年。” 周钧:“这一年你都熬过来了,又何必急那月许?” 画月的表情似乎快要哭出来了,但还是闭口不言。 周钧低声喝道:“还记得我说的吗?我能帮你,但首先你要学会坦白。” 画月站在原地,面色挣扎,似乎在犹豫些什么。 周钧索性也不去管她,拿起炭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仿佛根本不在意其它事情。 过了许久,画月终于开口道:“我的父亲是奈斯尔·伊本·赛雅尔,他是伍麦叶王朝驻呼罗珊的行高官官。” “那里的奴隶、农民和部族,正在联合行省内的一些军官,策划一起叛乱。” “我无意间撞见了他们的集会,得知了他们的计划,但也不幸被他们发现。” “我的卫士们为了保护我逃走纷纷战死,我在逃跑的途中坠下山崖,醒来后在山谷中迷失了方向,后来被一队奴商抓住,卖到了突厥,不得不假扮哑巴活到现在。” 画月说话的时候,周钧也在观察着她。 得到的结论是,画月说的应该都是真的,至少大部分是真的。 用手指敲击着桌面,周钧说道:“你在一年前被抓住,就算现在从长安出发,也要半年的时间,才能回到大食。” “你是否有想过,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那些人就算要叛乱,也早就会开始动手了,也怎么可能会等到你回去?” 画月闻言,闭上眼睛说道:“我知道,但我有责任告诉那些人……我的卫士们用生命保护了我,为的就是让我回去警告父亲,我不能让那些人白白的牺牲。” 周钧摇头道:“你现在即便回去也于事无补,休养好身体。长安坊市之中,倘若有大食的消息,我会尽早告诉你。” 画月见周钧态度坚决,咬着嘴唇不再说话。 正文 第18章 再访庞府 告知画月,让她睡在厢房前厅旁的小间里,周钧便回到了自己的卧房之中。 就着烛火,周钧用炭笔在纸上涂涂改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画好自己想要的东西。 将图纸小心收好,周钧这才更衣睡下。 一觉睡到旭日初升,周钧晃晃脑袋,从床上爬了起来。 用房中的干布简单擦了擦脸,周钧便推门走了出去。 来到厢房的前厅,周钧却看见画月住的小间,门就这样虚掩在那里。 好奇之下,周钧走到门边一看,却发现门内用丝线绑着一个瓷杯,倒扣在房门另一侧的格棱上。 倘若有人不请而入,瓷杯摔碎在地上,房内的人立刻就会警醒。 相当原始的警报陷阱,但却很有效。 周钧伸出手指,将瓷杯慢慢取了下来,又小心的放在了一旁。 走进房门,周钧看见穿着整套衣裤、连鞋子都没脱的画月,没有躺在床上,而是蜷缩在墙角睡着了。 周钧走近画月,低下头仔细看向对方。 这个十四岁的大食女孩,经历了太多苦难。 在清醒的时候,她就像一头独自游荡在荒野上的母兽,警觉而又凶狠,抵触排斥着一切可能成为威胁的人和事物。 只有现在入睡的时候,她才卸下平日里的戒备,更像是一个女子。 触目惊心的疮疤布满了画月的脸部和脖子,仔细查看,倘若没有那些疮疤,她的容貌或许很美。 她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五官精致,轮廓立体,样貌上兼具着古波斯和中亚地区女子的长处。 尤其是那一双宛如满月的琥珀色眸子, 通灵透彻、美玉荧光, 给她平添了几分神秘和高贵。 但是, 除开这些不谈,周钧总觉得画月身上的红疮,有些古怪。 或许是周钧看的时间长了些, 画月隐隐感觉面前有人,突然便睁开眼睛。 看清楚面前之人, 画月大惊失色, 从身后取出一物, 站起身猛地向周钧扎去。 周钧也是反应极快,一伸手便抓住了画月的胳膊, 拦下了她的攻击。 细看过去,画月手拿的武器,居然是一根磨成尖刺的木筷。 盯着周钧, 画月咬牙切齿的低声吼道:“倘若你敢污我清白, 我必和你同归于尽、玉石俱焚!” 周钧松开画月的胳膊, 无奈说道:“我可没那个想法。” 画月弓着身体, 满脸防备的说道:“我听那些仆人们说了,你就像一个恶魔, 四处勾引城中的女子,引得她们堕落!” 周钧听了,一阵火大。 这是哪个没良心的混蛋, 在那里乱嚼舌根。 周钧也不好向画月解释些什么,虽说对方是自己的贴身婢子, 但这样趁着她睡觉,偷偷溜进她屋里, 即便是好奇使然,也的确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有些事, 和你想象的或许不太一样。”周钧一边退向门口,一边说道:“我说再多也没有用处,只有时间才能证明一切。” 从房门离开,周钧拍了拍脸,心中有些懊悔。 昨天好不容易和画月拉近了一些关系,今天却把事情给搞砸了。 但现在想这些也没什么用,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骑上马,向家中仆人问明方向,周钧来到邻坊的一家车马行里,找到了管事之人。 在那管事面前,铺开图纸,周钧指着上面的物事问道:“可能做出来?” 车马行的管事仔细看了看图纸,说道:“不难,有现成的料子,改改就能用。” 周钧:“何时可取?” 管事:“一个时辰之后。” 周钧:“好。” 在街上兜转了一会儿,周钧按照约定的时间,前往车马行,看到了自己的订购的东西。 那是两个木头打造的圆形轮状物体,在轮子内侧,还用木条做成了带有倾斜角度的车幅,在木轮的正中央,留有一个管状缺口,里面安装有一根带着卡槽的青铜轴承。 管事又指挥伙计用布条将木轮缠绕起来,看上去就像是两个裹着布料的木头轮胎。 管事将这两个木轮递给周钧,问道:“小郎君看看,可还满意?” 周钧取过来, 翻来覆去查看一番,点头说道:“很好,就是这样。” 将费用结清, 周钧将这两个木轮挂到马背上,接着便朝着胜业坊赶去。 到了胜业坊的坊口,周钧找了家酒肆,买了两瓶烧酒。 连中饭都没来得及吃的周钧,将马匹存在坊厩中,背着这两个沉重的木轮,腰上别着那两瓶酒,在坊卫们吃惊的注视下,艰难的朝着庞府走去。 好不容易到了庞公府邸的大门,周钧将背着的两个木轮卸到地上,揉着酸痛的腰,龇牙咧嘴的呼痛了两声。 那门房老奴余福一眼就认出了周钧,看他这模样,不由问道:“小郎君,瞧你这架势,奴牙郎改行做木匠了?” 周钧摆摆手,先是将腰间的两壶烧酒解下来,递给了余福。 余福接过烧酒,先是打开封口闻了闻,接着心满意足的喝了一口。 周钧坐在地上,看着余福将那烧酒喝下去半壶,这才开口道:“某带来一物,可助庞公出行。” 余福一愣,看向地上这两个像是木轮一样的东西,问道:“你说的可是此物?” 周钧:“正是。” 余福一脸迷惑。 周钧:“庞公腿脚不便,平日里车舆出行,想要挪动,必呼仆从推车。” “仆从推车慢了,或是推岔了道,自会恼了庞公。” 余福听了这话,点头道:“不错,车舆不似腿脚,只能借着他人推动,自是有诸多不便。” 周钧指着地上的两个木轮说道:“在轮舆上装上此物,庞公就可以随心移动轮舆,不用再假借他人之手。” 余福睁大双眼,一脸的吃惊。 古时候的轮椅,又被称为四轮车,其实就是在一把椅子下方安装四个轮子。 一般情况下,坐轮椅的残疾人,都要靠着他人推动,才能四处移动。 也有人,将轮椅与驴骡一类的牲畜架在一起,将其变成了一台简易版的畜力驾车。 而自力式轮椅的真正出现,要追溯到16世纪的欧洲。 周钧则是在唐朝轮舆的基础上,进行了一些简单的改进,将两个带有固定轴的木轮,当成手推圈,分别安装到轮舆后轮外侧,轮箍上缠绕布条以方便使用者抓握。 轮舆使用者,可以抓住这两个木质手推圈,不借助他人的力量,就推动轮舆前进。 余福听懂周钧的解释之后,放下了手中的酒壶,思考片刻,说了一声:“小郎君且在此稍候片刻。” 说完,余福转身便跑入了府邸。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对于周钧来说,格外的难熬。 倘若庞公看不上这自力式轮椅,直接让他打道回府怎么办? 在忐忑不安之中,周钧等了许久,终于看见余福走了回来。 余福深深看了眼周钧,接着躬身说道:“庞公请小郎君入府一叙。” 正文 第19章 失意之人 踏入庞宅的一瞬间,周钧看向四周,顿感几分意外。 偌大的宅子中,往来的奴婢屈指可数,而且大多年岁已高。 明明是从三品高官的宅子,下人们的数量居然还没有周家多,这让周钧着实有些吃惊。 穿过前庭,周钧走至中堂前,远远望见那位庞公端坐在堂中,明明身形瘦削,给人的感觉却宛如一道山仞,浑厚而又沉重的威势扑面而来。 换做是寻常百姓,说不定此时此刻腿脚发颤,心生畏惧。 但周钧前世里,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对这种场面倒没有太大的反应。 跟在余福身后,周钧走到庞公面前,以晚辈见长辈的礼节,从容不迫的行了个叉手礼。 庞忠和上下打量了一番周钧,轻轻点了点头。 这后生虽是奴牙郎出身,但样貌俊俏,气度不凡,态度不卑不亢,倒也难得。 庞忠和看了眼周钧手中提着的两个古怪木轮,开口问道:“周家小郎,你来咱家这里,是为了奴牙推贾,还是为了木匠活计?” 周钧抬起头来,看向庞忠和。 这庞公的头发和两鬓俱是花白,面上无须,但样貌和神情之中,完全感受不到前世小说和电视中太监角色的阴冷诡谲。 庞公看上去仪表堂堂,一脸正气,倒有几分像是私塾中的教书先生。 但他眼底偶尔闪过的一丝精光,却提醒着周钧,面前这位老人过去是什么样的角色。 在这种混迹宫廷多年的老人精面前, 周钧也没打算遮掩自己的来意:“倘若庞公满意这木匠活计, 某才敢言奴牙之事。” 庞忠和微微颔首。 周钧放下手中的木制手推圈, 对庞忠和说道:“敢问庞公,府上可有凿钻和榔槌?” 庞忠和先是一愣,接着看向了余福。 余福点头, 转身就去取来了这两样工具。 周钧先是向庞公报了一声歉,接着拿着工具和手推圈, 来到轮舆旁。 只见他先是找准位置用炭笔做了记号, 接着在轮舆的后轮中心部开槽凿洞, 再将手推圈的青铜轴承嵌套进去,最后利用楔子和铆合的木工技术, 将二者固定在一起。 分别将两个手推圈安装到轮舆的后轮上去,周钧试了试坚固度,貌似还行, 可用。 在一旁看着的庞忠和, 看见这改造完成后的轮舆, 笑着说了一句:“有趣。” 自力式轮椅的原理其实并不复杂, 但是想要捅破那层窗户纸,一般人却很少能想到。 周钧扶着庞忠和, 帮其坐到了轮舆上,又告诉后者自力式轮椅的注意事项。 庞忠和俯下身,伸长胳膊, 抓住后轮的手推圈,用力向下一推, 轮舆果然向前移动了几分。 听着堂上众人传来的惊叹声,周钧却是有些不满意。 首先, 他不是专业的木工,安装手推圈的时候, 轴承部位的铆合没有做好,轮舆推动的时候,有些摇晃不稳。 其次,唐朝轮舆与前世轮椅比起来,后轮的直径太小,这就造成手推圈的大小做不了太大。 坐在上面的人,想要自己推动轮舆,就必须尽量俯下身去,伸长胳膊去够那手推圈。 长期这样的话,使用者不仅劳累,而且费力。 见那坐在轮舆上的庞忠和,自推自乐,玩得不亦乐乎,周钧也没打算隐瞒这些缺点,直接告知了前者。 庞忠和听了周钧的话,先是低头看了看轮舆,接着问道:“依你的意思,这轮舆的后轮要做成原本三倍的大小,那重量必定会大增,推起来岂不是更费力?” 周钧也没法子和庞忠和去解释物理上的力矩原理,只是说倘若用上好材料,再将后轮和手推圈做成一体化轮毂,那么即便做大一些,重量也不会太重,推着也不会很吃力。 庞忠和听罢,对余福说道:“让东市林家来人一趟,就按照周家二郎的话,把这轮舆重新做一番。” 余福点头称是。 庞忠和又推了会轮舆, 接着停下来, 示意周钧坐下说话。 庞忠和先是问道:“瞧你的模样,怕是新牙入道, 怎么想起来到咱家这里推贾?” 周钧挠挠头,说道:“庞公,周某来此也是无奈之举,这缘由可短说,亦可长说,不知您想听哪个?” 庞忠和一听这话,倒也来了兴趣:“短说如何?长说如何?皆尽道来。” 周钧:“短说的话,家父上了市署的恶册,还得罪了市吏和同行,不得已作保换帖,让我顶了奴牙郎的位置。我寻单无门,只得胡乱试试运气,便来了您这里。” 庞忠和听见还有此等稀奇古怪,又催周钧细说其中的曲折。 周钧从长安县县衙拘捕周定海开始,到跑遍长安,第八件沉单恰好是庞公为止,直直说了小半个时辰。 庞忠和听完这事,唏嘘了一声。 这庞忠和看着不苟言笑,威势迫人,但其实因为腿脚不便,久居家中,却也是孤零老人,无人同语。 周钧前世身为社区民警,见多了这样的孤寡老人,自然也知道如何和对方交往。 二人起初聊得还有些拘谨,不多时便交谈甚欢。 庞忠和朝周钧说道:“周二郎倘若是想向咱家推贾,怕是要让你白跑一趟了。” 周钧问道:“为何?” 庞忠和沉吟片刻,摇头笑道:“咱家却也是不知究竟想买个什么样的奴婢?” 周钧愣住了:“庞公不知?” 庞忠和:“你看我这府邸,都是些老仆旧部,怕是有好些年没有增添新口了。” “当初我欲购买奴婢,大抵是因为府上太冷清,想要找个人说说话罢了。” “但是,我遍观那些牙郎带来的奴婢,总觉得哪里差了一些。” 哪里差了一些? 周钧看向庞忠和,对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视线看向了远处,失去了焦点,眼睛微微眯起,这是一个代表陷入回忆的微表情。 庞忠和究竟在回忆什么呢? 周钧决定从往事回忆这个点入手,试着找出对方内心深处的想法。 周钧:“庞公过去曾在宫中住过,小子有些好奇,那宫里究竟是什么模样?” 庞忠和轻轻说了一句:“琥珀酒、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食如画、酒如泉,古琴涔涔、钟鸣磬响。” 周钧又问道:“庞公,宫里面平时消遣,都做些什么啊?” 庞公:“贞顺皇后自幼好琴,在绛州的那会儿,就常常独练排乐。来了长安,知晓圣人喜好乐律,更是琴不离手,曲不离口。咱家陪着她,这些年倒也没长了什么本事,唯独乐律一道,小有所成。” “可惜,后来被宫中之事分了神,贞顺皇后再也没怎么碰过琴,想听听当初那乐声,怕是无望了。” 周钧听到这里,对于庞忠和的心思,大概已经了解个七七八八。 庞忠和身为内侍,过去在宫中侍奉贞顺皇后,那是将其当做家人一般对待。 后来,贞顺皇后去世,庞忠和离群索居,与其说是终日冷清,不如说是再也没了那种家的感觉。 庞公买婢,并不是想要找个人伺候自己,而是想要找个同样失意的人,能够排解己身,互相安慰。 庞公的心思算是了解个大概,但问题是,上哪里去给他找这样一位同道中人呢? 正文 第20章 萍婆往事 周钧在庞府上一直逗留到时近宵禁,才道别离开。 拜别了庞公,还没出胜业坊,余福追了出来,交给周钧一块梨花木做成的小木牌,正面写了一个『庞』字,背面写着庞府在胜业坊中的位置。 余福笑着向周钧说道:“小郎君,庞公嘱我交予你此物,下次再来,无需将乘马寄在厩中了,直接过来便是。” 周钧接过木牌,连忙躬身向余福称谢。 虽是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但庞公的心细,还是让周钧心中一暖。 收好木牌,周钧骑上马,趁着太阳还未落山,向家中匆忙赶回。 进了坊内,还没到家门口,周钧却瞧见一辆双驾马车停在了路边,一位美妇掀开了幔帷,正在笑着朝他招手。 那美妇周钧倒是熟悉,正是金凤娘。 想起昨晚的事儿,周钧有些犹豫不决。 过去吧,也不知道这胆大包天的妇人,会做出什么有伤风化之事;要是不去吧,说不定等待自己的又是一口麻袋。 最终,周钧实在无法,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上了金凤娘的马车。 刚一坐定,马车便缓缓前行。 那马车中的金凤娘,坐在了周钧的对面,倒也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只是笑着从果盘中取了个枇杷,剥好了皮,送到后者的嘴边。 周钧也不好仵了她的好意,接过枇杷吃了下去。 那枇杷皮肉均是橙红, 也不知是什么品种, 肉质致密, 汁液浓甜。 一天下来没怎么喝水的周钧,恰是口干舌燥,不自觉又多吃了几个, 引得凤娘喜不自胜。 一盏茶的功夫,马车停了下来。 周钧掀开帷幔朝外看去, 外面却是金凤娘的府上。 周钧也不知道这美妇想做什么, 心中忐忑, 先下了马车,接着下意识的又伸手去搀扶金凤娘。 金凤娘含情脉脉的看向侍在车旁的周钧, 矮身走出车舆,却不料襦裙及脚,步伐不稳, 一不留神跌入了周钧怀中。 周钧抱住金凤娘, 本来还以为这妇人是有意为之。 却不料金凤娘轻轻推开了周钧, 笑着先是进了府中。 满心疑惑的周钧, 也走了进去。 跟着金凤娘来到东厢侧厅,周钧看见一张檀木圆桌上, 早早的备着一桌好菜。 杏仁饧粥、黄耆羊肉、冰丝鱼鲙、醋渍芹菜、荟八珍等等。 色香味俱全,让人看了便食指大动。 被金凤娘按在座上的周钧,疑惑不解的问道:“这是……?” 金凤娘动箸, 亲自为周钧夹了一片鱼鲙,柔声说道:“二郎奔波一天, 定是饿了,且尝尝凤娘的手艺。” 周钧看了一眼金凤娘, 犹豫了片刻,便将一片鱼鲙, 沾了些佐酱,放入了口中。 这鱼鲙轻薄如纱,鲜嫩润滑,沾些酱料,真是人间美味。 周钧不由赞了一声:“好厨艺。” 金凤娘喜上眉梢,只是催周钧多食一些。 一天下来的确没怎么吃饭的周钧,也没再客气,直接动起碗筷,大吃大喝起来。 待得吃个半饱,周钧见那金凤娘侍在一旁,倒也不好冷落了她,便聊了几句今天在庞府中的见闻。 金凤娘听了,颇感意外,对周钧说道:“庞公何等显贵的人物,却不料也愁着无人作伴。” 周钧喝了一口饧粥,说道:“贞顺皇后在世之时,庞公还存了念想,如今却只能睹琴思人了……” 说到这里,周钧突然停了话头,整个人愣在那里。 金凤娘见周钧神色有异,便问道:“二郎,怎么了?” 周钧思索片刻,朝金凤娘问道:“我记得你府上有一位仆妇,就是住在膳房旁的那位。” 金凤娘:“膳房?你说的可是萍婆?” 周钧:“萍婆?” 金凤娘:“萍婆本是祖翁家中的仆妇,因她性格良善,又做事本分,便被祖家指到了我的府中。” 周钧回想起穿越后的经历, 那萍婆赠他衣物,助他离开, 还帮忙缝补好了破损的衣服,的确当得起性格良善、做事本分这八个字。 周钧:“我曾经在萍婆的房中, 看到过一把琵琶,她一位仆妇,难道还通识音律?” 金凤娘:“说起那把琵琶,就不得不说起那萍婆年轻时的故事了。” “我听祖家的人提过,那萍婆本名周玉萍,本是官宦人家的长女,因为卷入神龙年间的案子,全家皆被籍没。” “她身为官奴婢,本应被送入掖庭,但因通晓音律,后被纳进了太常寺的教坊。” “在那教坊中,周玉萍无论样貌容姿还是音律技巧,都无人可出其右,故被提拔成了内人(前头人),每月有俸禄不说,甚至还能被亲人探视。” “长安梨园有段时间,有那周玉萍的乐演,场场都是爆满,每一次王公大臣给的赏赐,堆金迭玉、无法估量。” 周钧听着感叹道:“没想到那萍婆,居然还有这样一段往事,后来呢?” 金凤娘:“有一次乐演,行到中途,周玉萍突然昏厥在场上。” “后来,她被抬下去,居然查出已有三个月的身孕。” 周钧一惊:“三个月的身孕?孩子的父亲是谁?” 金凤娘:“不管谁来问,不管怎么逼迫,她都是不肯说。” “这件事,当时在长安,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儿,宫里一怒之下,将她贬入了司农寺,做那最脏最苦的重活。” “再后来,身心俱疲,劳累过度,周玉萍没能撑住,落了小产,孩子没了。” 周钧听到这里,嗟叹了一声,问道:“那孩子的父亲,始终都没出现?” 金凤娘摇摇头:“那人也是狠心,从头到尾,一面都未出现;而那周玉萍,也是痴情,责罚打骂,始终没有说出那人的名字。” “转眼间,十多年后,宫中大赦放奴。” “周玉萍被赶了出去,早已年老色衰的她,即便走在街上,都无人能识。” “祖翁当年也是梨园常客,有一次走在街上,无意间认出了她,感叹造化弄人之余,又怜她无依无靠,便将她收做了仆妇。” 周钧听完这一切,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天底下居然有如此经历的女子,当真是可怜可敬。” 金凤娘斜了周钧一眼:“要我说,天底下居然有如此负心的男子,当真是可恨可憎。” 面对金凤娘的注视,周钧苦笑了两声。 他能怎么解释? 难不成告诉她,你眼前的周二郎乃是借尸还魂? 沉默片刻,周钧朝金凤娘问道:“我有意帮萍婆再说一门主家,你可愿意放人?” 金凤娘一愣:“再说一门主家?是谁?” 周钧:“庞公,庞忠和。” 正文 第21章 夜谈算经 金凤娘听见周钧的话,愣了好一会儿,之后掩面笑道:“二郎莫要说笑,庞公什么样的人物,又怎会看得上萍婆这样的仆妇?” 周钧又问了一句:“倘若庞公愿意呢?” 金凤娘思忖了很久,对周钧这样说道:“二郎说的,凤娘本应听从才是。但萍婆伴我左右,已有多年,平日里的用度,虽说算不上富贵,但也是吃穿不愁。” “那庞公过去在宫中当差,眼界甚高,我担心他对下人要求苛刻,不忍心萍婆去了白白受苦。” 周钧说道:“庞公府上奴婢甚少,且大多是老奴旧部,言语之间,多有护主之辞。” “庞公平日里虽不苟言笑,但我料他应是念旧之人,待人不薄。” 金凤娘又说道:“即便如此,倘若萍婆不愿,我亦无法强人所难。” 周钧想了想,说道:“不如这样,明天我带你和萍婆,一起去拜访庞公。” “你主仆二人,大可先与庞公见上一面,再做决断也不迟。” 金凤娘思前想后一番,终是同意了。 从凤娘那里出来,周钧骑着马回到家中,先是和父母说了今天在庞府的见闻,之后便返回自己的厢房。 周钧刚一推开厢房的门,就看见画月宛如受惊的兔子一般,飞奔至前厅旁的小间里,死死关上了房门。 周钧看着那小间的房门,无奈的挠了挠头。 思前想后一番,周钧走到门前,开口说道:“今早之事, 周某虽是无心之举, 但也确是孟浪了, 在这里给画月赔个不是,还望你不计前嫌、宽宏大量。” 说完,房门的另一边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不行吗? 怎样才能让画月消气呢? 转移注意力说不定是个法子。 周钧想到这里, 拿出炭笔,又找了张纸, 将从0到9的阿拉伯数字写了上去。 接着, 他又将那张纸从门缝下塞了进去, 问道:“在画月的故乡中,可有人使用这种数字来计数?” 纸张被抽进去之后, 过了好一会儿,画月轻轻回了二字:“未有。” 周钧心中一喜,看来与画月聊这算经, 的确是做对了。 周钧又找来一张纸, 将唐朝常用的算筹计数法写了上去, 又从门缝下塞了进去, 说道:“这是我们常用的算筹,你对比二者看看, 有何区别?” 画月将第二张纸抽了进去,过了片刻,回道:“你第一次给的数字, 笔画简单一些,而且比算筹对应的数字对了一个圈(0)。” 周钧纠正她道:“那个不叫圈, 叫做零。” 画月:“零?零是什么?” 周钧:“零代表没有,也被称为空集。” 画月:“哦, 我明白了,在大食计数法中, 我们把0画成为一个点,而在唐朝算筹中,0就是一个空位。” 周钧心道,看来大食现在还没有从天竺引入阿拉伯数字,用的还是旧有计数法。 周钧拿出第三张纸,在纸上分别写下10、20、30、100、1000、10000等数字,又塞进了门缝。 等画月看过之后,周钧又说道:“无论是唐朝算筹,还是大食数字,一旦数字上了10,计数起来就会多有不便。” “而我刚刚写的第一种数字,无论是阅读,还是计算,都要方便许多。” 画月在门的另一边,仔细看了几张纸上的数字,慢慢说道:“的确是方便许多。” 周钧又说道:“在沙石清那里,我曾经念过一种口算诀,你是否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画月沉默了一会儿,轻轻说了一个字:“是。” 周钧端坐在凳子上,朝着房门说道:“想知道就出来说话,这样隔着门交谈,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门那头好半晌没有声响,就在周钧失望打算放弃的时候,小间的房门开了一条缝隙。 画月小心探出半个脑袋,对周钧说道:“你别过来,把烛火点亮一些,我能看见你写的字。” 周钧拿着炭笔, 先是在纸上写了两个符号:X、÷。 接着, 他指着纸说道:“这个叫做乘号,这个叫做除号。” “假设乘号前面的数字是甲,后面是乙。那么乘号就代表甲乙两个数相乘,再进一步解释就是,有甲个乙相加……” 九九乘法表,周钧解释起来,就足足用了两个时辰。 从乘号除号的意义,到让位算式,再到位数对称。 讲到最后,被画月问这问那、问到逐渐失去耐心的周钧,索性就如同前世的小学教师一般,直接告知画月,只需死记硬背就行,不要去管什么个中原理。 好不容易讲完,周钧早已困乏的睁不开眼睛,先回屋休息去了。 到了第二天上午,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前厅,却发现画月还伏在地上写写画画,满是算式的草稿铺了整整一地。 周钧吃惊的问道:“难不成你一宿没睡?” 画月抬起头来,两个眼圈微微发黑,脸上的表情却是兴奋不已:“我用希腊乘法表进行了推演,证明了这个九九乘法表是正确的。” 周钧心道,当然是正确的。 画月又说道:“我还用这个乘法表的进位制方法,解开了巴比伦人的『六环大数难题』和埃及人的『胡拉古数阶』,这两个数学难题,就连我父亲宫中的那些数学家,都曾经一筹莫展。” 完全听不懂画月在说啥的周钧,只能礼貌性的点头微笑。 留下依旧在和数字奋战的画月,周钧到了堂前,骑上马来到金凤娘的府邸门口。 萍婆早早的候在大门,望见周钧过来,行了一礼。 金凤娘应是已经说过了那庞公买婢一事,但周钧在萍婆脸上却看不出什么悲喜的表情。 听见下人的通报,一身盛装的金凤娘急急的走了出来,只见她穿金戴银,精心打扮了一番。 走到周钧的面前,金凤娘还故意原地转了个圈,笑着问道:“如何?” 周钧点点头,赞了一声。 眼见金凤娘先进了马车,周钧突然喊住了想要上车的萍婆,口中说道:“好像少了些什么……对了,那把琵琶,也带上吧。” 听见这话,萍婆呆立在原地,神情中出现了一丝波动。 金凤娘从车中探出头说道:“带上吧,上次听萍婆弹那琵琶,好似还是上元节的时候。” 萍婆朝金凤娘微微欠身,回了小间,取来了琵琶。 见怀抱琵琶的萍婆上了马车,周钧翻身上马,开口说道:“走吧。” 正文 第22章 同是天涯沦落人 到了胜业坊的坊门,多亏了庞公的路牌,周钧一行人不用下马,直接就进了坊内。 金凤娘掀开帷幔,一边好奇的看着坊内的风景,一边对周钧说道:“上次来这里,还是儿时的年岁。这么些年过去,倒是没怎么变。” 骑在马上的周钧回头说道:“等会见了庞公,不用拘谨。” 金凤娘道了一声好,又放下了帷幔。 向坊内行了几百米,周钧远远看见庞府的大门,翻身下马,牵着坐骑慢慢走了过去。 门房的余福看见周钧,站起身笑着迎了过来。 走出两步,余福又看见落在后面的马车,便朝周钧问道:“小郎君这次来却是为了正事?” 周钧点头称是。 马车停在了门外,金凤娘和萍婆二人走出了车舆。 金凤娘看了看这庞府,想着那从三品的庞公,居然住在如此幽深的小院,不禁面露惊讶。 余福在前领路,周钧带着金凤娘和萍婆在后跟着。 周钧穿过中堂,直向宅邸后庭走去,刚想开口问问,庞公去了哪里,一阵悦耳的琴声传到了他的耳中。 那琴声,高昂时,如战马奔腾,激鸣长啸,崛起漫天烟沙;低沉时,又如世事沧桑,行遍人生苦旅。 一行人穿过连廊,看见在后院的阁亭之中,燃着一炉香,庞公在亭中抚弄着琴弦,好似不问世俗的隐士,早已超脱了红尘的种种。 一曲毕, 庞公向周钧一行人招了招手。 早有仆从在阁亭中加了胡床, 又拿来了果脯等物。 周钧走上前去, 端坐下来,刚想向庞公介绍二女。 庞公瞧见萍婆手中的琵琶,眉头轻皱, 问道:“你曾在教坊中习乐?” 萍婆点了点头。 庞公又问道:“可去过太常梨园别教院?” 萍婆再次点头。 庞公:“大乐十二章,众妙十二章, 可有通熟者?” 萍婆轻轻说道:“法曲二十四章, 皆可乐演。” 庞公先是一愣, 接着说道:“我出题。” 萍婆微微欠身:“请。” 庞公:“《赤白桃李花》,欲向西宫唱, 调征如何?” 萍婆:“林钟角调,既柔殊俗,杂彩有差。” 庞公:“《堂堂》, 秦风平谈, 调征如何?” 萍婆:“式旧沉越, 清商三调。” 庞公微微颔首, 问道:“可知我刚刚奏演何曲?” 萍婆:“《破陈乐》,雅乐。” 庞公:“你用琵琶能否奏演《破陈乐》的法曲?” 萍婆点头, 素手拨弦。 周钧听见那琵琶弹出的第一个音符,心跳就没来由的快了半拍。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萍婆奏演的《破陈乐》, 少了几分庞公演奏时的磅礴气势,却多了无穷韵味的诗情画意。 那琵琶声中, 周钧隐约看见一位少年将军,胆气凌云, 骁雄出群。 他告别了妻子,单刀蓟北从军。 百里火幡焰焰, 千行云骑霏霏。 他开疆辟土,功成名就。 老来归乡,遍寻妻子,却只能捧起坟前的一抔黄土。 一曲终了。 周钧长吁了一口气,在前世听多了流行音乐的他,第一次知道,中国古乐居然也可以有着如此强大的艺术感染力。 那庞公,听完后,也是一声叹息。 只见他坐在那里,向着萍婆躬身行了一礼,说道:“咱家平日里总以为自己乐律小成,今天才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受教了。” 萍婆起身还了一礼。 接下来,庞公便以《破陈乐》为研习对象,向萍婆请教了许多问题。 结果,周钧和金凤娘坐在那里,倒成了没事人一般,吃吃果脯,看看风景。 半个时辰过去,周钧和金凤娘在庞府后院中一边散步,一边聊聊家常。 一个时辰过去,周钧问余福找来一副围棋,教了金凤娘五子棋的玩法。 时近中午时分,周钧听着肚中传来的咕咕声,看了眼玩五子棋玩上头的金凤娘,开口道:“你且看看。” 金凤娘抬起头来,依着周钧的视线看去。 只看到那萍婆一边素手抚琴, 一边教着庞忠和弹奏时的指法和征调。 金凤娘怔道:“这么些年, 倒从未看过萍婆这般开心过。” 周钧:“这吃穿不愁, 是人最基本的需求, 往上的要求可多了。” “低了说, 有个人安全和身体需要,高了说,有人情交往和自我实现。” 金凤娘问道:“那男女欢爱,算是低的,还是高的?” 周钧愣了愣,回答道:“纯粹肉欲,自然是低的;但倘若为的是两情相悦,自然是高的。” 金凤娘垂首沉思。 周钧又看向亭中说道:“我知萍婆伴你多年,你二人名为主仆,实为家人。” “但萍婆出身梨园,自幼便爱好音律,在你府上,虽然衣食不愁,但想必还是郁郁寡欢。” “不然,萍婆也不会把那琵琶挂在房中,存个念想。” “凤娘,倘若你真为了萍婆着想,不如今日归去后,问问她的想法。” “萍婆若是不愿意,那我绝计不再提这贾卖之事。” 金凤娘听罢,轻轻应了一声。 另一边,在萍婆的点拨下,庞公又试着奏了一遍《破陈乐》。 这一次弹奏下来,果然与之前的感觉大不相同。 庞公抚琴止音,朝萍婆说道:“开元二年,圣人在梨园始建别教院,选取乐工,并亲自教曲,又选伎女置宜春院,给赐其家。” “二月十五,老君道辰,咱家陪着贞顺皇后,去了那梨园,初闻别教院新乐《献天仙》,前头人中有女,名为周玉萍,由得出彩,贞顺皇后大悦,赏赐无数……” 庞公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萍婆闭上眼睛,垂着头,身体微微颤抖。 庞公轻叹一声,直说了四字,造化弄人。 周钧坐在廊中,见庞公看向自己,忙起身走了过去。 庞忠和对周钧说道:“周二郎,今日咱家乏了,你先送她们出坊去吧。” “事了了,再来这里一趟,有些话咱们要说说。” 周钧应了一声,带着金凤娘和萍婆出了庞府。 将马车送出胜业坊,周钧又折返回来,在余福的指路下,在侧厢的书房中,找到了庞公。 坐在轮舆上的庞忠和,看着放在檐桌上的瑶琴,轻声吟道:“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周钧听庞公话有深意,便低头沉默,不发一言。 庞忠和感叹了一会儿,转过头来,看向周钧说道:“咱家当初倒是小觑了二郎。” 周钧抬头问道:“庞公可是首肯了?” 庞忠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道:“二郎可知咱家为何愿意买那周家女?” 周钧心思一转,故意道:“周家女出身梨园,精通音律,恰是合了庞公的喜好?” 庞忠和摇头笑道:“非也。” 周钧:“那究竟是何缘故?” 庞忠和叹了一声:“皆因咱家和那周家女,都是无家可依的苦命人罢了。” 说完这话,庞忠和朝周钧说道:“周二郎,这买婢一事,就由你来执手了。” “你记得多问问原来主家,还有那周家女的意愿,勿要强人所难,咱家在这里就静候佳音了。” 正文 第23章 酒后吐真言 骑马从庞府赶到了金凤娘家中,周钧刚踏入院中,就看见那金府主婢二人,在秋架旁说着话。 金凤娘说道:“你侍奉了我十一个年头,尽心尽力,我哪有什么怨言呢?” 萍婆垂首说道:“小娘可是嫌弃婆子年老体衰?” 金凤娘急道:“萍婆哪来的浑话?” 萍婆:“玉萍当年饿倒在路边,倘若没有祖翁施以援手,怕是一卷草席,早就埋骨在乱坟岗了,又哪有如今的暖饱日子?” “当年我就发下誓,要拿这后半生照顾好你,如今小娘为何要将我朝外推?” 周钧走过来劝解道:“凤娘并不是想要赶你走,而是希望给你更好的生活。” 萍婆看向周钧,行礼道:“玉萍从未想过如今这日子,有什么不好的。” 周钧:“凤娘一直把你当做是亲人一般看待,她自然知晓你是否生活的如意。” “你从前是梨园的内人,每一场乐演都风靡长安,乐律一道对你而言,是骨子里烙着的印迹。” “你将琵琶挂在屋中,在那夜深人静的时候,难道就从未曾想过,重拾乐律之道吗?” 萍婆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浮现出一丝犹豫和惊慌。 周钧:“庞公喜好音律,又曾经听过你的乐演,赏识不已。” “在他那里,你能够做自己更加擅长,更加喜爱的事情,这样难道不好吗?” 金凤娘这个时候也劝道:“萍婆,你陪我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做是仆妇,我希望你能过得更好,也希望你能每一天,就像在庞府时那般的开心。” “你不用担心我,也不用担心祖翁那里会说什么,我自会去解释一切。” “倘若你愿意,就放心的去吧。” 萍婆在一番挣扎之后,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周钧长吁了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对金凤娘和萍婆说道:“奴标私契我已经拟好了,庞公已经签字画押,凤娘你看看,倘若没什么异议,也签了吧。” 金凤娘接过私契,看了几眼。 在看到奴标金额的时候,她不自觉睁大眼睛,惊呼道:“这么多?!这个契金,都可以在长安城里买一小户了!” 周钧点头道:“庞公认为萍婆值这个价钱。” 金凤娘将私契交给萍婆过目,对周钧说道:“但这笔钱实在是太多了,我心里难安。” 周钧:“庞公性子执拗,他说是这么多,就是这么多,你且收下便是。” 萍婆看过私契之后,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金凤娘最终还是签了那私契。 周钧将私契揣入怀中,又对那主婢二人说道:“明日恰好是中市开市的日子,午时二刻前后,你们直接到市署中堂去,我会在那里候着。” 又交代了几句,周钧转身离开了金府。 走到大街上,周钧拍了拍怀中的私契,心中顿时落下了一块大石。 数天来的辛苦,总算在这一刻成了现实。 身为一个新晋入行的奴牙郎,周钧凭借着自身的能力,终于做成了第一笔奴单,他此时心情愉悦到想要放声歌唱。 骑上马,周钧赶到家中,迫不及待的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父母。 父亲周定海听完周钧的话,惊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双手止不住的颤抖,话语中满是不信:“庞公?你真的把庞公的奴单给做成了?!” 周钧用力点了点头。 周定海一拍大腿,大叫一声好,脸上的褶皱因为欢喜,纷纷绽了开来。 他朝着罗三娘高声喊道:“后院那里有一壶我珍藏多年的暹罗烧,取出来!我和钧儿,今晚不醉不归!” 罗三娘笑着应了,转身朝后院走去。 当晚,周钧在饭桌上,将这几天来的曲折,道给了父母听。 周定海听着开心不已,却也觉得,自己这个儿子真的长大了,有出息了。 父子二人觥筹交错,将那坛上好的烧酒,喝了个一干二净。 满脸酡红的周钧,一步一歪的朝自己厢房走去。 推了房门,他恰巧看见,刚刚补觉醒来的画月。 画月闻着周钧身上一股酒气,连忙朝后躲去,口中说道:“你喝醉了!别过来!” 周钧走到前厅正座,大喇喇的坐了下来,一边打着酒嗝,一边对画月说道:“你这丫头,天生就是不懂事。你且想想,这里是我家,你又是我的贴身婢子,倘若我真的有半分歹念,你还能逍遥到现在?早就被我就地正法了。” 画月皱紧眉头,对周钧说道:“我样貌丑陋,身有恶疾,你要是想祸害女子,长安城里多得是。” 周钧看着画月笑道:“样貌丑陋?身有恶疾?” “你当我周某白痴不成?” “你的驼背是装的,你的哑巴也是装的,你身上那些红疮,却告诉我是真的?” “我早早揭穿你吧,你那身上的红疮,是一种叫做肤蜡的东西,主要成分大概有蜂蜡、石灰、油脂、松香、淀粉和矿石颜料,将这些个东西混在一起敷在身上,再用艾灸灼烤,就成了疮疤的模样,即便遇水也不会被洗掉。” 画月听见这话,整个人呆立在原地,喃喃说道:“你怎么会……?” 周钧打着酒嗝儿说道:“我当警察那会儿,好多人就靠这玩意儿化妆打扮,躲避搜查。” “我见你第一面,就觉得你不对劲,你哪里能瞒过我的眼睛。” 画月向后退了一步,双臂抱在胸口,紧张的问道:“那你把我买下,究竟想怎么样?” 酒精翻涌,周钧难受的捶了捶胸口,说道:“你只听信那些仆人的风言风语,却不信自己的眼睛,我周某人何曾对你有过非分之举?” “当初将你带回来,只是觉得一个十来岁的女娃,如此这般落魄,身上怕是有些故事,动了恻隐之心罢了。” 画月咬着嘴唇,思索片刻,又问道:“你和他人口中的周二郎完全不一样,难不成你平日里都是装的?还有那奇怪数字和九九乘法表,也只有你一人知晓,你究竟是什么人?” 醉意渐盛的周钧笑着摆手说道:“阿拉伯数字,九九乘法表算个球?高等数学、线性代数什么的我不敢说会,但勾股定理、多元方程式、三角函数什么的,我绝对是张口就来。” “当年老子可是上了二本线,之所以没上大学,就是因为家里穷,凑不齐学杂费和生活费,最后没办法才去了警校。” “我告诉你,倘若我当初去了大学,现在妥妥的高级程序猿,我的梦想就是设计出一款最牛叉的游戏,在国际上拿满大奖,为国争光……” 周钧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身体慢慢趴在了桌上,鼾声渐响。 画月盯着伏案入睡的周钧,眼中惊惧不定,整个人愣在那里,许久没有动作。 正文 第24章 官贴波折 第二日的上午,头痛欲裂的周钧慢慢睁开眼睛,在迷迷蒙蒙之中,他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到了卧房的床上。 他记忆的最后片段,依旧停留在昨晚踏入房门的那一刻。 在那之后,对于周钧而言,几乎是一片空白。 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 揉了揉额头,周钧试图缓解一下剧烈的头痛,可惜似乎没什么用处。 推开房门,周钧与刚刚洗漱好的画月打了个照面。 画月朝后躲了几步,盯着周钧,眼神复杂。 周钧被她盯得不自在, 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自己, 问道:“我脸上是不是有什么?” 画月摇摇头, 但依旧盯着他。 周钧想了想,又问道:“我昨晚喝醉了,难不成干了什么蠢事?” 画月过了好一会儿,从口中蹦出二字:“没有。” 周钧:“那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画月收回了视线,一句话没再多说,自顾自的回了房间。 周钧一脸的莫名其妙,走出了厢房的大门。 来到侧厅中,周定海早早的坐在那里,见周钧起了床,开口问道:“今日去行那官契,买卖双方可都通知了?” 周钧:“卖家那里已经知晓了,买家还在等着消息,我今日上午就去胜业坊一趟。” 周定海点头道:“早点去说,莫要误了时辰。我先去中市那里候着,你那边好了,便来与我会合。” 周钧应了一声,吃了一碗下人端来的面片汤, 又吃了两个胡饼,便骑马出门赶往了胜业坊。 到了庞府,庞忠和听见金凤娘签了私契,也是松了口气。 他朝周钧说道:“咱家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那周家女在金家做事这么多年,也应该有个出门的脸面。” “今日行那官契,咱家也去一趟。” 周钧听了一愣,庞公腿脚不便,原本他以为庞府去中市办理购奴手续,肯定是由下人代劳,没想到家主要亲自过去一趟。 周钧劝道:“些许小事,何须庞公车马劳顿?再说了那中市脏乱,也会污了庞公的行装。” 庞忠和笑道:“二郎莫不是以为宫中的内侍,都是养尊处优的角儿?” “其实,我们这群人,都经历过苦日子。” “咱家曾是流民,幸被武家收留;还有那圣人身边的冯元一,幼时被岭南道略卖到长安,也是苦命。” 听庞忠和说起冯元一这个名字,周钧一时半会还没反应过来。 想了会儿,他才记起,李隆基身边的太监高力士,本名正是冯元一。 见庞公打定主意,周钧也不再劝说,将立契的时间和地点说完之后,便先骑马向着中市赶去。 在生口和人群中挤过去,周钧进了中市的市署堂,刚想去找周定海,却听到前面传来一阵争吵声。 走近一看,周钧才发现争吵的双方,一方是周定海,另一方却是市吏吴录事。 周定海梗着脖子说道:“此举不合市署律法!” 吴录事捧着文书,昂着头,慢慢说道:“略卖良人的奴牙郎,岂有资格再作保换帖?” 周定海:“那蒋育的案子,先前我就来了市署自辩,我本意并非是想略卖良人,而是被人诓骗,才做了那桩奴单。” “两京诸市署的署令中,有律文可循,『诸略、略卖良人为奴婢者,废黜官贴,终身不得入牙;略卖如非元谋两和,则判失察之过,衍之者赎铜。』” “按照律文,我明明就是失察之过,而且为了避嫌,我都已经不再做奴牙郎了,为何还要废黜我周家官贴?” 吴录事:“因为你那桩案子性质恶劣,影响甚大。市署为了严查牙行,以儆效尤,所以废了你周家的官贴。” 周定海愤怒到浑身发抖,只听他大声质问道:“说什么性质恶劣,影响甚大?不过是因为那桩案子,让你们这些官吏都受了上官的责难,故此迁怒于我!” 吴录事冷哼道:“你当真以为是市署在刁难你?” “那买家许府,在几日前,告到了市署之中,说是因为卷入略卖良人的案子,许家的家主在朝中受了诘问,失了颜面。” “还有中市里的多位奴牙郎,也一起供状告你,在过去的十数年中,行牙不轨,屡犯市令。” “你自己听听,这么多的责斥,难道市署还应该保留你的官贴吗?” 周定海手足发冷,摇摇欲坠。 周钧这个时候走上前来,朝吴录事说道:“国有国法,市有市令,我父亲的过错,并没有严重到要废黜官贴的地步。” “市署倘若因为他人供状,就要罪加一等,那律法还有何存在的必要吗?” 吴录事一愣,看了一眼周钧,接着说道:“多说无益,市署已经决定废黜你周家的官贴。” “你的那张奴牙讫证现在已经失去用处,而且新贴市署也不会给你发的。”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响起在市署中堂之上:“咱家倒是想问问,这中市的市署从何时开始,连唐律都不遵了,这奴牙官贴说废就废。” 庞忠和坐在轮舆上,两位年迈的部曲老卒,一左一右将他连人带车,抬进了市署中堂。 看着这坐在轮舆上的老人,吴录事总感觉对方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他的身份。 庞忠和进了中堂,被人推至周钧身边,朝那吴录事问道:“依你的意思,告状的人越多,就要治越重的罪。” “如此这般,还要那大理寺有何用处?原告、被告两边,直接数数哪边人多,这判罚也就成了?” 吴录事刚想驳斥,却见到周钧给了自己一个眼色。 犹豫之下,吴录事决定闭口不言。 只见周钧向庞忠和行了一个叉手礼,说道:“某谢过庞公仗义执言。” 庞公? 想起来者的身份,吴录事脸色突变,身形一颤,手中那摊文书也不自觉滑落到了地上。 顾不上收拾地上那摊散落的文书,吴录事连忙向庞忠和躬身行礼道:“庞公今日怎来了中市?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庞忠和冷哼道:“咱家来这中市,还能做些什么,自然是买婢!难不成,还指着咱家给尔等嘘寒问暖?” 吴录事神情大窘,连忙摆手道:“庞公折煞小吏!某这就去喊市丞,这就去喊!” 庞忠和:“站住!” 吴录事紧张的问道:“庞公?” 庞忠和:“咱家买婢的奴牙郎正是周二郎,我听说你们要收了他的官贴?” 吴录事张大嘴巴,震惊的看向周钧,接着反应过来,连忙说道:“绝无此事!” 庞忠和:“那为何我刚才听你说了什么……严查牙行,以儆效尤?” 吴录事昂首挺胸,义正言辞:“这几日,有那心胸狭窄的小人,想要诬告周二郎,吾等彻查一番,总算弄清了事情的原委,正打算还他一个清白。” 庞忠和微微颔首:“这就好,速去把事办了!” 吴录事一个激灵,推开围观的人群,飞奔向市署阁去了。 周钧先是看了眼不远处的金凤娘和萍婆,又低下头朝庞忠和行了一礼:“庞公,大恩不言谢。” 庞忠和闭上眼睛,轻轻说道:“这大唐,倘若少了你这个奴牙郎,那定是一大憾事。” 正文 第25章 酒宴 俗话说的好,朝中有人好办事。 周钧现在,可是彻底体会到了这句话的精髓。 本来,需要一个月才能拿到的奴牙官贴,被庞公随口这么一催,今日就被市署加急给做了出来。 办理完庞公买婢的官契和市券,周定海留在市署之中,处理一些后续事务。 周钧出了中市的大门, 见金凤娘和萍婆抱在一起,哭的悲切。 庞公在一旁见怪不怪,倒是周钧心里有点慌,总觉得做了什么坏事。 萍婆泪眼婆娑,低声说道:“这几日的晚上,夜露正凉,小娘记得补些衣裳,莫要冻坏了自己。” 金凤娘眼泪流个不停,只是一个劲的点头。 萍婆放开金凤娘,又用手理了理她的头发,说道:“玉萍去了。” 金凤娘看着萍婆上了庞公的马车,一把拽过周钧,扑进了他的怀中,泪水不止。 周钧看着往来的行人,面上有些尴尬,只能轻轻拍了拍金凤娘的背,开口说道:“先上车吧,这儿人多。” 金凤娘一边抽泣一边点头。 马车缓缓前行。 周钧骑在马上,听得车上的哭声渐歇,便说道:“萍婆与那庞公在一起,重拾音律一道, 凤娘应是为她高兴才是。” 金凤娘掀开马车的帷幔,双眼发红:“谁说我不高兴了?庞公待萍婆不薄,我自是知晓。” 周钧看了一眼马车里,数口装着上好绢帛的大箱子,将车厢堆了个满满当当。 庞公的确是待萍婆『不薄』啊。 二人这般说说笑笑,转眼间便到了周钧的家门口。 周钧见家门口的厩架上,停着两匹从未见过的承马,面上一愣。 家中来了客人? 金凤娘也看见了那两匹马,她本来还想出言邀请周钧去家中吃饭,现在也知道不是时候,便先道了别。 周钧牵着马进了宅内,刚打算把马缰交给下人,却听到堂内传来一声高呼:“衡才,你总算是回来了。” 周钧转头看去,却是大哥周则。 后者和另外一位年轻男子,一起走了出来。 那位年轻男子看上去,比周钧还要小些,性子活脱,只听他大声说道:“人来齐了,吃酒去!” 周则指向那个大呼小叫的年轻人, 介绍道:“衡才,这位是我在私塾中的好友,骆英才,字敬贤,他家中……” 骆英才不耐烦的打断道:“介绍的话,吃酒的时候再说吧,观文怕是要等急了!” 周则无法,被骆英才拉着,上了马,转身又催促起周钧。 听见『观文』二字,周钧想起一人,不动声色翻身上马,跟上了周则和骆英才。 三骑一路向西,最后停在一家名为『明石轩』的酒肆门口。 将马匹交给店家,周钧走入酒肆,顺着旁道,来到里方的雅间。 周钧掀开帷帘一看,只见长安县的县丞邵昶,正坐在那胡床上,旁边有一貌美的年轻女子,正在为其斟酒。 邵昶看见进来的三人,笑着说道:“且过来坐下吧。” 周钧朝着邵昶唱了个喏:“邵县丞。” 邵昶点点头,又朝身边那饮妓(酒肆中负责陪酒的女子,偶尔也陪寝)说道:“让店家把蒸食拿上来吧。” 饮妓应了一声,起身出了雅间。 邵昶对周钧说道:“早先就想请你喝酒,只是前段时间县廨忙了些,今天总算得了空。” 周钧心中清楚,所谓称忙,大概是托词。 倘若蒋育的案子刚刚结束,县丞就请被告去喝酒,一旦传出去,怕是与名声不利,肯定是不妥。 所以,邵昶特意缓了些时日,再找了周则同窗骆英才,让后者牵线搭桥,才备了这一次的酒宴。 周钧也没说破,只是向邵昶说道:“邵县丞公务繁重,还记得我,衡才铭感五内。” 邵昶看了眼门外,自言自语道:“还有个人,怕是还在路上,罢了,不等了。” 说完,邵昶将早已温好的酒拿了出来,周钧连忙接过酒壶,为众人倒上了酒水。 邵昶举起酒杯说道:“这宴席开了,咱们先满饮此杯。” 周钧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少时之后,那饮妓拎着装满蒸食的餐盒,也走了进来,又将里面的七八样小菜纷纷放到了桌上。 见桌边的四人已经开始喝酒,那饮妓笑着说道:“干喝有何趣?不如趁些酒令?” 听见这个提议,骆英才拍手笑道:“好,这样才是有趣。” 邵昶点头道:“我来做律录事(行酒令中负责宣令、判断对错的人)。” 那饮妓说道:“那小女自然就是觥录事(行酒令中负责倒酒,并督促输家喝酒的人)。” 周则看向周钧,面色有些犹豫。 后者当然知道,这位当大哥的在担心什么。 周钧没念过什么书,这行酒令很有可能会出丑,到时候面子上肯定不好看。 周钧仔细想了想,自己前世虽然喜好历史,诗词一道也略有研究,但万一酒喝多了,一不小心蹦出个千古名句,那定是就闯下了大祸。 一个流连勾栏、不学无术、连文章都读不通顺的纨绔子弟,假如在行酒令的时候,能吟出绝妙的诗句,虽然短时间风光无限,但长久来看后患无穷。 抄个两句诗,就算能用突然开窍这样的拙劣借口瞒混过去,但以后呢? 诗名远扬之后,必定会收到大量酒宴诗会的邀约。 在那些宴会上,想必会有着各种各样的命题作诗或者成文。 周钧脑子里的存货就那么些,能不能匹配上命题先不说,万一存货用完了,以后怎么办? 难不成和别人说,自己得了老年痴呆,再也做不了诗了? 想到这里,周钧笑着说道:“行酒令固然是有趣,但也有些遗憾。” 骆英才一愣,问道:“遗憾?” 周钧:“邵县丞倘若做了酒令中的律录事,就必须负责宣令和判令,不能参与到这赏罚中来,乐趣就少了许多。” 骆英才一听,觉得倒也有理。 酒令一旦行起来,从头到尾只有周钧、周则和他自己,在喝酒开心。 那县丞邵昶,除了出令,就只能在旁边干看着,一滴酒都喝不到,的确是有点不大地道。 周钧又说道:“这酒桌上,可玩的游戏可不止行酒令。我有一个更有趣的玩法,咱們四人都能参与进来。” 骆英才一听有新玩法,连忙催道:“衡才有何主意,快快说与我听。” 周钧:“我的这个游戏叫做『寻卧底』。” 邵昶听见这个名字,颇感有趣,于是也问道:“这……寻卧底,是如何玩的?” 周钧取出炭笔,又找店家要了张纸,在纸上写下了『铜钱』和『绢帛』两个词。 接着他说道:“规则很简单,首先,选取两个意义相近的词。” “接着,我们这里有四个人,其中一人会拿到绢帛这个词,剩下三人会拿到铜钱这个词,拿到绢帛的人自然就成了卧底。当然,我们彼此之间是不知道对方所持有的词。” “再接着,游戏开始。每一轮,每个人都要描述一番自己所持有的词,不能使用谐音或本义。” “一轮结束,四人投票选出那个最像卧底的人。” “倘若选中,游戏结束,卧底饮一杯;倘若错选,被选出来的人就要喝一杯,游戏继续。” 骆英才听着稀奇有趣,迫不及待的要求正式开始。 邵昶沉思片刻后问道:“那谁来出词呢?” 周钧看向身边的饮妓:“她来出就可。” 眼见他人再无问题,周钧便说道:“那就开始吧。” 玩了几把,逐渐熟悉规则的众人,直呼有趣,就连那陪酒的饮妓也玩的乐不可支。 小半个时辰之后,就在众人玩的上头、声音渐高之时,一位身穿华服的俊俏公子掀开帷帘,走进来说道:“某来迟了。” 正文 第26章 认输 邵昶看见那华服公子,从胡床上坐了起来,径直迎了过去。 周钧见状,诧异之余,也赶紧站起身来。 邵昶站在那公子身边,说道:“我为诸位介绍,这位是尹玉尹公子,字妙钏。” 这名, 加上这字,怎么听起来有点怪? 周钧抬头向尹玉望去,看见这位公子身穿一件高领氅衫,将脖子遮了个严严实实,走路时胯部微微扭动,顿时就明白怎么回事。 这尹公子原来是个西贝货,是一位穿着男装的女子。 想到这里,周钧不免有些好笑。 这尹玉扮男人也是一点都不上心,好歹也贴一撇胡子,不然这模样怎么瞧着都会露馅。 尹玉一边听邵昶介绍,一边朝其他人唱喏,动作倒是落落大方,唯独听到周钧这个名字的时候,眉头微皱,眼中流露出鄙夷和厌恶的神情。 “这登徒子为何在此?尹某与此人共饮,怕是污了口,脏了手。” 这话说的,就差直接一巴掌呼到周钧脸上了。 周钧知道自己身体的上一任主人,的确是荒唐,所以挨了骂,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但是他的大哥, 周则可不干了。 只见周则站起身,朝尹玉说道:“二郎过去行事的确浮浪,但试问何人年少不曾轻狂?” 邵昶急忙出来打圆场,对尹玉说道:“坊间多流言,也尽不得全信,这周二郎有识人辨事之才,可堪大用。” 尹玉听了,看了一眼周钧,眼神中满是怀疑。 但最后还是坐入了席中,只不过离得周钧最远。 邵昶见所有人到齐,便让饮妓收了桌面,又加了些酒菜,之后对周钧说道:“二郎上次在县衙里,用那索图询问的法子,破了蒋育的谎言,实在是让人印象深刻。” 仅仅就这一句话,周钧明白,邵昶把自己喊出来,恐怕喝酒是小事,这位尹玉尹公子才是事主。 果不其然, 邵昶接着说道:“尹府前几日出了一件事, 祭祖礼会的时候,有一件祭具丢了,想来是哪个奴婢拿了,但询问后却无人承认。” 周钧皱起眉头,问道:“可曾报官?” 尹玉昂着头说道:“倘若报了官,又何须在这里与你赘言?” 这女人,脾气可真够大的。 邵昶无奈笑道:“尹家是大户,官府牵涉进来终是不好。” 周钧点点头,这事儿说是东西失窃,恐怕真实案件另有隐情, 不过,别人家的事情,只要不干自己,尽量少去牵扯。 周钧说道:“我那索图询查的法子,主要分为两部分。” “一个是测心,另一个是观相。” 尹玉听了,嗤笑道:“什么测心观相,莫不是那江湖术人,胡诌妄语。” 周钧没理会她:“所谓测心,就是测算心率,常人心跳速度,大致都在一分……” 周钧突然犯了难,唐朝这会儿还没分钟和秒钟的概念,只有漏壶刻计。 一天有100刻,一刻差不多是14.4分钟。 在心中换算了一遍,周钧又说道:“以一刻分十,取其一为段,常人心跳大致在一百次左右。” “年龄越小,心跳越快;女子比男子更快;情绪激烈时比平静更快;心劳者比体老者更快。” “除此之外,饮酒、药物、疾病都会影响心率。” 邵昶愣道:“原来测心一法,如此的复杂?” 周钧点头道:“正是,测心需要考虑许多因素,但如果仅仅只是判别是否说谎,那就要简单许多。” 尹玉听到现在,也不自觉靠近了一些,想要听仔细些。 周钧:“将手指搭在对方的脉搏上,如同把脉一样,先让对方平复心绪,尽量保证心平气和。” “再测算出对方大致的心率速度,作为参照。” “询问时,要一气呵成,勿要断断续续。可以用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当做铺垫,在对方放下心防的时候,再抛出最关键的问题。” “对方倘若说谎,必会情绪波动,情绪一旦波动,心率就会加快。” “如此一来,就能看出对方是否在说谎。” 邵昶听得认真,一边点头一边说道:“原来如此,受教匪浅。” 尹玉摇头道:“尽是些旁门左道,哪做的准?” 邵昶又朝周钧问道:“二郎刚才还说了观相?” 周钧:“这观相吗……” 真要详细解释微表情和潜话语的话,就势必要谈到犯罪心理学、社会学、组织行为学等等知识。 周钧心道,如果真的在这里说起这些,怕是要惹出事端,还是一语带过为好。 于是,周钧对邵昶说道:“所谓观相,就是观人面相,究查命理。不过,某学艺不精,道行尚浅,必须同着测心,才能明辨原本。” 让周钧意外的是,邵昶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玄而又玄的说法,似乎连质疑的话都没说。 他却忘了,在中唐时期,道教大衍,就连圣人在宫中都立了道观,民间更是对这道化飞仙之事深信不疑。 尹玉倒是不买账,她哼了一声,开口道:“我尝闻宫中仙师讲道,道法根本就不是这样。你那测心观相,听着就像是江湖骗子常用的伎俩。” 三番五次被这姓尹的女子贬损,周钧也升起了几分火气,他笑着说道:“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说完,周钧就朝尹玉伸出了手。 尹玉睁大眼睛:“你做什么?” 周钧:“你不是不信吗?我现在就试给你看啊!” 尹玉片刻后明白周钧的意思,脸上一红,低声自语道:“当真是登徒子!” 周钧收回手,看向周则和骆英才说道:“她不愿意,要不你們两来试试?” 骆英才在一旁听着心痒,早就雀雀欲试,大声说道:“某来试!” 哪料到他刚伸出手,就被尹玉拦住了。 尹玉盯着周钧说道:“你们二人定是早就串通好了,再来诓骗于我。你要试……便试我吧!” 说完,尹玉掀开袖子,露出胳膊,放在了桌上。 周钧看去,心中不禁赞道,这尹玉当真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她的肌肤白嫩光滑,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瑕疵,在阳光的照耀下,甚至还能看到反射的些许莹光。 倘若放在前世,光是这一只手,就能秒杀绝大多数的手模。 尹玉见周钧看个不完,不禁怒道:“你看够了没有?到底试不试?!” 周钧反应过来,连忙将手指放到尹玉的脉搏上。 碰及皮肤的细嫩触感,让周钧硬生生吞下了到嘴边的赞叹。 稳了稳心神,周钧等尹玉心绪平复下来,开口问道:“倘若准备好,现在可就开始了。” 尹玉咬着嘴唇点点头。 周钧:“等会我提问,你只需回答是与不是即可。那么,第一个问题,今日是不是四月十六?” 尹玉:“是。” 周钧:“今日出门前吃了汤饼?” 尹玉:“不是。” 周钧:“你可是最喜红色?” 尹玉:“不是。” 周钧:“昨晚可是被罚抄文章到半夜?” 尹玉:“是……不是!不对,你怎么知道?!” 见那尹玉恼羞成怒的样子,周钧故意装出一番世外高人的模样。 原因其实很简单,尹玉的眼底有些许充血,坐下来之后就打了几个哈欠。 而且她的右臂内侧、无名指、食指有点点墨斑,而且看那些墨斑的数量、形状和浅深,应是昨晚很长时间忙于文书才留下的。 像尹玉这样的大户小姐,案牍之事自然有人代劳;而她这个年纪,晚上又不大可能忙着工作。 那么,年纪这么轻的大小姐,大晚上的还要写这么长时间的文书,最可能的原因就是被罚写抄书。 一试之下,果然猜中。 尹玉收回胳膊,盯着周钧,一脸纠结。 过了片刻,她喊道:“这次不算!” 骆英才在一旁看不下去了:“如何不算?明明就是周二郎说中……” 周则连忙拉住骆英才,让他闭上嘴巴。 尹玉:“我昨晚被罚抄一事,你定是从何人那里知晓了,故而拿来戏弄我。” 只见她犹豫片刻,又朝周钧问道:“你刚才说,你会究查命理的道法?” 周钧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尹玉:“我们这几人的事情,你怕是都知道个大概。倘若你真有那神通,不如测测所有人都不知晓的。” 邵昶摇头说道:“妙钏却是为难人了,道法玄妙,岂可一语妄之?再说,周二郎也言明他道行尚浅……” 尹玉不依不饶的说道:“他既然说了有这本事,那试试又如何?” 将头转向周钧,尹玉说道:“我也出个问题,你倘若能答上,我尹妙钏甘拜下风,从今往后见了你,都尊称一声仙师。” “倘若你答不出,把这三杯酒全部喝了,再大喊一声『某认输了』。” 邵昶听着摇头,这尹玉根本就是蛮不讲理,完全就是好胜心使然。 尹玉没给周钧拒绝的机会,直接说道:“妙钏师从贺监。” “两京文会,圣人相邀,贺监曾言不日将至长安、主持文会。” “你倒是测一测,我的师傅贺监,他何日会入长安?” 邵昶听了这问题,苦笑说道:“贺监人在家中,尚未启程,怎么好测入长安的日子?妙钏你这是强人所难。” 周钧叹了口气,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打算直接认输。 忽然,他脑中想起一事。 贺监?天宝三载? 那贺监,其实就是贺知章,乃是大唐文坛的领袖人物,德高望重,当世人杰。 他被授银青光禄大夫兼正授秘书监,故而人称『贺监』。 而天宝三年,却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年。 不久之后,贺监就会在家中去世,享年八十六。 想到这里,周钧脸上神情突变,手中的酒杯也颤抖不停,连酒水都洒在了桌上。 周围人见状,都看出了不妥。 邵昶问道:“周二郎,怎么了?” 周钧放下酒杯,面色沉重,言语之间犹豫不决:“贺监……他……” 说了这三个字,周钧再也没说什么。 只见他慢慢喝下那三杯酒,站起身来,神色怆然。 没有和其他人再多说些什么,周钧一边走向门口,一边大声说道:“某……认输了!” 正文 第27章 真容 见周钧离开,邵昶从里面追了出来。 快步走到周钧面前,邵昶满是歉意的说道:“妙钏平日里骄纵惯了,但为人并不坏,二郎莫往心里去。” 周钧拱了拱手:“与她无关。” 邵昶见周钧神情有异,便试探道:“二郎刚刚说起那贺监,脸色大变,离席而走, 可是测出了什么?” 周钧盯着邵昶好一会儿。 后者被看的心中一紧,小声问道:“难不成,贺监……?” 周钧轻轻点头,说道:“就是这几月的事了。” 说完这话,周钧翻身上马,离开了酒肆,只留下邵昶一个人在那里惊惧不定。 周钧骑在马上,面色沉重。 他之所以心中有结,并不是因为贺知章大限已至,而是因为这一年发生的另一件大事。 天宝三年,安禄山升任平卢节度使兼范阳(今北京)节度使。 礼部尚书兼河北(今北京、河北、辽宁大部,河南、山东黄河以北地区)黜陟使席建侯在公文中称赞安禄山公直有才,李林甫和裴宽也附称其美。 这一次升任,再加上大唐高层的三位大佬一起称赞,让玄宗对安禄山更加信任,甚至在私底下称呼其为『胡儿』。 这一事件,意味着安禄山彻底站稳了脚跟,也为十一年后的安史之乱埋入了祸根。 周钧现在开始纠结。 面对十一年后的那场兵灾,自己究竟应该如何过往。 是赚够足够的钱财,带着家人远走高飞? 还是匿名进言,想办法警醒一下高层? 还是…… 思来想去, 周钧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家中。 屋外日头渐斜,饭菜的香气飘荡在宅子之中。 在酒肆中光喝酒,也没吃什么东西的周钧,将马缰交给下人,打算先回一趟屋中换件衣服。 穿过回廊,走进厢房的大门,周钧看见画月背着身,坐在前厅的桌前,正在写画些什么。 “晚食可吃过了?” 周钧随口问了一句,一边揉着胳膊,一边朝卧房走去。 画月站了起来,转过身来。 周钧瞄了她一眼,顿时身形停住,惊讶到嘴巴都合不上。 只见画月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将身上那些可怖的红疮,统统洗了个干净,整个人露出了本来的容貌。 她身材纤细、五官精致,弯弯的柳眉, 长长的睫毛, 虽然年岁尚小,但完全就是一副西域美人的胚子。 周钧看着她, 张开嘴巴,一时半会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憋出一句话:“你不大像是大食人……” 画月点头道:“我的父亲是大食人,但我的母亲是月氏人。” 周钧挠挠头:“我倒是没想到,你原来是这模样。” 画月盯着他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身上那些伤疤是假的了?” 周钧嘿嘿一笑,没回答。 画月:“既然你知道了,那我留着那些伪装也没什么用了,洗了也看着清净些。” 周钧:“那种东西长期附在身上,对身体也不是好事,早点洗了才是。” 画月用着警告的眼神看向周钧:“我提醒一句,你莫要有什么过分之举,不然的话,我就是自己不活,也绝不让你好过!” 周钧连忙保证道:“我当初从沙石清那里买了你,就是看你命运坎坷,想要帮你一把,绝无其它心思。” 画月看着周钧,过了好一会儿,郑重其事的行了一礼,嘴中说道:“救命之恩,画月没齿难忘,他日若有机会,必当重谢。” 周钧摆手说道:“无须多礼。” 画月:“用过晚食,画月还有一事请教。” 周钧:“但说无妨。” 画月:“何谓勾股定理、多元方程式和三角函数?” 周钧:“……” 画月:“郎君为何不言?” 周钧:“画月啊,我问你一事。” 画月:“何事?” 周钧:“你老实告诉我,那天晚上喝醉,我到底说了些什么。” 接下来的一天里,周钧难得有了空暇。 忙了数天,全身疲惫的他,打算好好休息一番。 先是睡到日上三竿,接着爬起来锻炼体能,又陪罗三娘说会话,再到街上去寻点零食,到了中午吃了饭,再睡一觉,太阳落山之后,就开始教画月前世的一些知识。 周钧混了一天,周定海看不下去了。 在晚饭的时候,周定海敲打周钧道:“新入行的奴牙郎,要出去多和人交际,不然哪来的生意?” 周钧想了想,说道:“这几日,中市都不开门,那市署和市馆自然去不了。” “我是个新牙郎,又没有什么老顾客,自然也谈不上交际。” “至于沉单,该看的都看了,该问的也都问了,没有什么合适的买家了。” 周定海斥责道:“那你从前认识的那些朋友呢?难道他们中就没人要买奴婢了吗?” 周钧眨眨眼睛:“父亲,孩儿从前的可都是些酒肉朋友,你确定要我和他们交际吗?” 罗三娘捅了捅周定海:“钧儿从前的朋友,你难道还不清楚是些什么人?” “如今钧儿难得开了窍,懂了事,远离了那帮人,你还想着让钧儿去找他們?” 周定海叹口气:“罢了,那你明天去寻庞公,记得把『阚访』给做了。” 周钧愣了愣,问道:“阚访是什么?” 周定海:“买家购了奴标之后,在三日内倘若发现奴标有疾病瞒报,那么是可以退标的,这一点在市券上早已写着了。” “身为奴牙郎,每做成一笔奴单之后,不是就这样坐视不管了。” “阚访买家,确认奴标没有问题之后,才能算是一单结了。” 周钧听完点点头:“好,明日我再去庞府一趟。” 吃完晚饭,周钧回到房中,检查了画月刚刚完成的算术解题,喝了口茶,朝后者问道:“明日想不想出去走走?” 画月一愣,转过头问道:“去哪?” 周钧:“明日我要去一趟胜业坊,去完之后可以带你去看看这长安城。” 画月眼珠一转:“你就不怕我中途跑掉?” 周钧:“身为奴婢,没有主家开出的路引,你根本就出不了这长安城……再说了,倘若你真的要走,即便把你关在家中,你也能找到方法离开。” 画月低下头,没有言语。 周钧又说道:“你故乡的事情,即便你现在赶回去,也帮不了什么。” “何况,这去往大食的路途,遥远而又危险,没有万全的准备,说不定又会被人抓起来卖到奴市上去。” 正文 第28章 游长安 第二天的清早,周钧还在梦乡之中,就听见一阵催促声。 朦朦胧胧的睁开眼睛,周钧看见穿戴整齐的画月,正站在自己的床前。 只听画月说道:“卯时都过了,你还要睡到什么时候。” 见画月脸上的表情,周钧知道她急着想要出游,便奋力从床上爬起来。 稍作洗漱,周钧还在犯着迷糊,画月已经从膳房把早饭取了过来。 看着食盒中的胡饼和面粥,周钧挠挠头:“把这些都送回膳房吧。” 画月:“你不吃了?” 周钧:“走,今天带你去街上吃!” 画月眼睛一亮,拎着食盒小跑向膳房。 片刻功夫,画月返身回来。 周钧带上她,走向堂前的正门,让仆人准备承马。 罗三娘早起遛弯儿,看见周钧和画月在一起,不禁开口问道:“钧儿,你们这是……?” 周钧:“阿娘,我今日去胜业坊一趟,带上画月,也好有个帮手。” 罗三娘有点担忧:“带她出去,不会有什么事吧,她前些日子还……嗯?这是怎么回事?” 罗三娘看见画月的真容,一下子睁大眼睛,不可思议的问道:“你的身上,还有你脸上?!” 周钧接过下人递来的马缰,朝罗三娘说道:“画月身上的病突然好了,兴许是咱家行善的福报吧。” 罗三娘赶忙念了一声佛。 马匹停在身边,周钧想要托住画月,让她先上马。 却不料这丫头身手矫健,双手抓住马鞍,右脚踩住马镫,一个鹞子翻身,直接就到了马背上。 坐稳之后,画月拉住马缰,稳住马匹,又拍了拍身后的空位,示意周钧也上来。 周钧失笑道:“你见过哪个男子,与女子同承,是让女子控缰的?” 画月悻悻应了一声,放下马缰,身子朝后坐了一些,给周钧留出了位置。 周钧翻身上马,拉动缰绳,带着画月朝门外走去。 罗三娘临了说了一句:“你带着她在外,可要注意场合,莫要堕了周家的脸面。” 周钧听见这话,面露尴尬。 敢情罗三娘以为自己,带着画月出去,是打算找地方去厮混的。 赶忙催动马匹,来到街上,周钧穿过坊门,一路向着西市骑去。 到了西市南侧的食货街,周钧放眼望去,这里倒有几分像是前世城市中的美食街。 笔直而又宽阔的市街两旁,各种样式的店铺整齐排列着,不同风味的食物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 萧家馄饨味道鲜美,汤汁肥而不腻。将那汤汁沥出来,甚至可以直接拿来煮茶。 庾家棕子用江米小枣做成,白莹如玉,咬下一口,齿间留香。 驼峰炙是将驼峰切成薄片,再加以各种香辣作料,熟后味道鲜美。 除此之外,还有金乳酥、水晶龙凤糕、金银夹花平截、长生粥、见风消、贵粉红、御黄王母饭、玉露团、八方寒食饼等等吃食。 画月哪里见过这么多美食,兜兜转转,四处看看,竟不知道应该先吃那样。 周钧牵着马,沿着街一路走过去,每一家店铺都买上一些。 转眼间,周钧和画月的手中拿满了食物,就连马匹的裢褡里,也装了个满满当当。 找到一家相对人少的酒肆,周钧在门口驻了马,进了店,朝店家要了些果酒,又将吃食放在桌上。 画月也没客气,拿起食物直接开吃。 一边吃,她一边说道:“长安真是个好地方,有这么多好吃的。” 周钧笑着看了她一眼,接着看向满桌的食物,有些遗憾。 他前世,最喜欢吃的是猪肘子、里脊肉、东坡肉、猪耳朵这一类的下酒菜。 不过,来了这大唐,却是基本和猪肉无缘了。 因为猪肉被称为恶肉,唐人多以为其中有寒毒,食之恐有隐疾。 再加上长安城中胡人也多,许多宗教都禁止吃猪肉,所以想要吃这个,只能去城外的郊野小村,才有可能看到售卖。 见画月吃的欢快,周钧一边喝着店家送来的果酒,一边小口吃着买来的点心。 隔壁桌的食客正在说着些什么,周钧也听了几句。 有人云:“东边来了海贼,船帆如织,听说掠了不少人,圣人闻之大怒。” 又有人云:“那歌伎许合子,声传九陌,喜者闻之气勇,愁者闻之肠绝,听说下个月就要入宫了。” 周钧听着无趣,回过头来,看见画月停下了动作,正望向远方,出了神。 周钧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发现在市坊外的远方,有一座清真寺,圆顶的金瓦显得格外的引人注目。 “想去吗?” 听见周钧的问题,画月看过来,犹豫了一会儿,摇头道:“不去了,正事要紧。” 二人又吃了会儿,将剩下的吃食打包,重新放到马背上,接着向庞府的方向慢慢骑去。 来到庞府的大门,周钧翻身下马,走到门房旁,向余福报了来意。 余福收起酒壶,朝周钧说道:“小郎君倒是来的巧,再晚些怕是庞公就要出门了。” 周钧:“出门?” 余福看见周钧身后躲闪的画月,不禁夸了一句:“好俊俏的女娃儿。” 夸完之后,余福又朝里面努了努嘴:“小郎君只管进去吧,庞公就在堂上。” 带着画月走进大门,穿过前厅,来到中堂门前,周钧看见一群仆从正在忙着将打包好的箱子纷纷搬出来。 惊诧之余,周钧走到坐在中堂正位的庞公面前,先是唱了个喏,接着问道:“庞公,这是要……搬家?” 庞忠和摇头说道:“咱家在灞川那里有处宅子,打算搬过去住几日。” 周钧有些纳闷,在胜业坊住的好好的,为什么要搬到距离长安十几公里外的灞川去? 从周钧的表情中读出了疑惑,庞忠和说道:“这两日和玉萍习奏音律,许是忘我了些,忘记了时辰。” “还是玉萍提醒了我,这里是胜业坊,邻里都是显贵,总是弹弹唱唱,难免会打扰到别人。” “所以,我想起在灞川那里还有处宅子,就想着搬过去先住个两天,总不会再有人说什么了罢。” 原来是担心练琴扰民。 周钧心想,在这胜业坊住着,看着风光,实则麻烦。 搬到灞川去练琴,的确是个好主意。 庞忠和上下看了看周钧,开口道:“周二郎,你几日可有空暇?” 周钧下意识的点头称是。 庞忠和又道:“既然有暇,不如一起和我去灞川住上几日,如何?” 周钧一愣。 离开长安,去灞川住? 发现庞公正看向自己,周钧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正文 第29章 灞川别苑 庞家的四辆大车,再加上十一骑,顺着宽阔的官道,一路向北。 画月和周玉萍坐在一辆马车中,周钧则骑着马,行在庞公马车的旁边。 庞公掀开帘幔,正在与车舆外的周钧聊着天。 只听庞公正巧说道:“咱家从前在宫中的时候,就听说过周家女的名字。” “几次三番,她身上的事,也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她被贬至司农寺之时,贞顺皇后看她可怜,还让我给她送了几次东西。” “唉,身为梨园别教坊的前头人,本来前途无限,却因为一片痴心,落了个凄凄惨惨,真也是命苦。” 看见周钧欲言又止,庞公猜到对方的疑惑,直接说道:“那孩子的父亲你莫要打听,就算问了我也不能说。” 周钧凑近一些,低声问道:“难不成是圣……” 庞公睁圆眼睛,尖声说道:“说什么浑话,圣人那会儿才多大?” 周钧讪讪笑了笑。 庞公叹了口气,又说道:“白日何其短,百年苦易满,这么多年过去了,人都已经老了,事情也已经过去了。” “经历了那么多苦难,也是时候过一过安稳日子了。” 周钧点头道:“玉萍遇到了庞公,也是她的福分。” 交谈之间,车队行进了差不多大半个时辰,到了一处岔路口。 平坦的官道再往前,就是灞桥驿,而旁边的小道,却是前往灞川。 灞川这个地方,总占地差不多有八千多亩,其中光是水域面积就超过了两千多亩。 灞川位于灞河的西侧,渭河的南侧,放到如今,它所处的位置,其实大致就是西安浐灞国家湿地公园。 它的内里,不仅包括湖泊、溪流、滩涂,还有丘陵、平原和森林,是一片地形多样,面积广阔的区域。 车队进入小道,庞忠和也向周钧讲述了灞川发生的一些往事。 灞川这个地方,在贞观年间,本是宫中放养水产的泽地。 但因为灞河源自渭河,河水湍急,泥沙沉积,经营水产多有不便,这块地方慢慢也就荒废了下来。 到了先天元年(712年),玄宗即位,贞顺皇后那个时候还是武婕妤。 春兴时分,有一次微服出游,到了灞川附近,武婕妤尝了灞河鱼的鱼鲙之后,对玄宗说道,这里非常像我在绛州的故乡。 玄宗一听,大手一挥,就把当时二人所在的灞川稼洲,封给了武婕妤。 到了开元十二年(724年),武婕妤被封为武惠妃,二人故地重游,玄宗又将灞川的溪洲和榭洲封给了她。 后来武惠妃仙逝,庞忠和自愿放下一切职务,孤身一人去为其守陵。 玄宗感念其忠心,又将灞川的稼洲、溪洲和榭洲三地转封给了庞忠和。 稼洲、溪洲和榭洲,这三个洲加在一起,差不多有九百多亩地。 和灞川的总面积比起来,虽然听起来很少,但却是风景最优美、物产最丰富的核心区域。 周钧正听着庞忠和说那灞川之事,突然马车一沉,再也无法向前移动分毫。 周钧低头一看,原来是这小道泥泞不堪,四处积水,马车的轮子陷了进去,再也没办法出来。 庞公看着这条坑坑洼洼、残破不堪的小路,摇头叹道:“好些年没来了,这条路都破成了这样。” 庞府的奴仆和部曲们,这个时候也纷纷下来,跳进泥泞之中,开始推车。 庞忠和府上的下人大多是旧部和老奴,年纪都颇大。 骑在马上的周钧,看着那些在泥水中推车的下人们,其中不乏满头白发的老者,不禁心生恻隐。 等了好一会儿,马车前行的进展甚缓,甚至还朝泥泞中多陷进去了几分。 下人们只好将马车上的重物纷纷取下,减轻重量再去尝试。 周钧这个时候也不打算旁观了。 他脱去外衣和鞋袜,光脚跳进了泥坑中,和那些下人们站在一起,用力推着马车。 庞忠和看见这一幕,本想开口劝说,后来思虑片刻,却也是罢了。 花了好长一段时间,马车终于驶过了那片泥泞之地,一行人再次上路。 此时的周钧,完全就像是在泥水中洗过澡一般,他拿起马鞍后的麻布,胡乱擦了擦身体,便跟上了队伍。 又向前走了一刻钟的功夫,队伍总算离开了小路,到了一片气势恢宏的宅院之前。 这宅院紧靠着湖水和小溪,不远处就是一片竹林,偶尔还能看见几只飞禽,从天际间飞过,留下几声鸣叫,实在是一处修身养性、躲避尘嚣的好地方。 但是,等周钧骑着马到了那宅院的大门处,他才发现自己高兴的太早了。 宅院年久失修,墙壁摇摇欲坠,藤蔓和杂草到处都是,甚至淹没了青石和台阶。 原本刷着红漆的梁柱,现在被蛀蚀的千疮百孔;原来价值不菲的家具,也变得松垮散架。 周钧走进宅门,看着院落一旁的爬架,试着用手去碰了碰。 只听轰隆一声,爬架轰然散落开来。 画月这个时候,也从玉萍的马车上跳了下来。 她看着如此破旧的宅院,朝周钧问道:“比起这宅子,我觉得还是露宿在外面,要更加好些。” 周钧刚想说话,却看见有下人从马车后取出一口大箱,里面放着大小各异的木制零件。 将那些零件搭成一起,又用钉锤和铆合将其安装在一起,就变成了一台周钧曾经提过的自力式轮椅。 看见这辆拼装完成的自力式轮椅,周钧不禁感叹,这唐朝工匠也着实了得,居然能用模块化的方式,给庞公造了这辆轮舆。 庞忠和上了那辆轮椅,双手抓住手握把,试着移动了一会儿。 接着,他满意的对周钧说道:“来瞧瞧,你出的主意,林家出的力。” 周钧走过去看了看,赞了一声手艺。 庞忠和又推着轮舆,在院中转了一会儿。 接着,他停下来,看着这杂草丛生的庭院说道:“这里本来就是皇家的别苑,中间修缮了几次,又扩建了几次。” “后来,这宅子兜兜转转,最后到了咱家这里。” “上次过来,到如今怕是也有好些年了。” 庞忠和环顾了一圈,看向了这宅院,感慨的说道:“到了这里,好似还能听见当年的欢声笑语。” 周钧:“庞公如果喜欢这里,可以多住些时日。” 庞忠和听了这话,沉默片刻,开口道:“确是应该多住些时日。” 周钧一愣,刚才那句话,不过是随口而言的客套话,不料庞公居然认真了。 他又劝道:“不过,这宅子经年久远,又缺少护养,怕是要花大力气修缮一番,定是会费时费力。” 庞公没有说话,只是自己推着轮椅,在玉萍的陪同下,向着宅子深处慢慢行去。 周钧从马背上取了衣服,又找了个无人的地方,用清水洗了洗身体,再穿戴整齐。 刚一走到前庭之中,就看见玉萍正在四处找寻着什么。 后者看见周钧,走过来说道:“可算找到二郎了,庞公有一事,想和你说说,快去见他吧。” 要和我说话? 带着疑问,周钧离开前院,走过拱门,又绕过一片假山水榭、池塘庭院,最后终于在一处凉亭里,找到了正在观望风景的庞公。 庞公看见周钧走来,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身边的石凳上。 周钧依言坐下。 庞公开口道:“衡才,你可有意入我府中办事?” 正文 第30章 庞府幕牙 庞公出言相邀,让周钧颇感意外。 后者犹豫了一会儿,朝庞公说道:“某未曾进学,亦身无长技,不过就是一个新入行的奴牙郎罢了,即便入了府中,又能为您做些什么呢?” 庞公:“我需要的恰恰就是你这样的奴牙郎。” “你看看这灞川别苑,这么多年无人照看,早已荒废。” “而我庞府的下人,大多都是从绛州来的老人,手脚粗笨,反应也慢。打扫做饭他们还能做一些,但休整道路、修缮房屋,他们却大致是做不来。” “故而,我需要你这样的奴牙郎,去为庞府添置身强力壮、能够干活的青奴,还要去雇一些拥有手艺、善于修葺的杂客。” 周钧一听,原来是这事儿,帮人购买奴标,推荐匠人杂客,奴牙郎本来就是干这个的,倒也没什么。 哪料到庞公的话,还没说完。 只听庞公继续说道:“这灞川别苑,除了下人的购买和聘用,你还要帮我处理日常物品的采购、田产的买卖、还有财务的管理。” 周钧听到这里,完全愣住了。 庞公说的这些事,好像是大户人家的管家应该做的吧? 一般来说,大户人家的管家,是家族中那些资格较老、办事牢靠的老奴;但偶尔,也会由良人出身的幕客(西宾)来负责这些事情。 但即便是幕客来代理管家的事务,一般也都是和主家打了十多年交道的老相识。 似庞公这般,让一位刚认识没几天的奴牙郎,入了庞府的幕客,来做灞川别苑的管事,这种事怎么想都有点奇怪。 周钧将心中的疑惑道出,庞公倒是笑了笑,说起了一件完全不相干的往事。 庞公当年侍奉贞顺皇后的时候,绛州武家有亲属来投。 来的是亲兄弟二人,一般的模样,就连说话语气都极其相似。 庞公给他们二人备了一桌酒菜,一边看着他们吃完,一边又陪着他们说了会话。 之后,庞公回宫去秉了贞顺皇后,说是兄弟二人中,大哥当可重用,二弟最好断了往来。 果不其然,兄弟二人,大哥平步青云,二弟却拿了贞顺皇后的赏赐,花天酒地,四处招摇撞骗,最后被送进了大理寺。 周钧听着称奇,庞公却说道:“在宫中当差,看人眼色、识辨人性却是内侍们最要紧的本事,关键时候甚至能保住性命。” “咱家和你虽然只交往了几次,但你这后生公直青白、不同流俗,与外界传闻的多有不同,是个可造之材。” 周钧听着庞公这话,倒有几分不好意思。 庞公:“这几日你且在灞川走走,权当是散游,咱家提的事情,你考虑考虑,先不急着回答。” 周钧想了想,点头称是。 带着画月,周钧在灞川稼洲游览了一圈,感叹这大唐的大好河山之余,也逐渐喜欢上了这湖泽风光。 入夜,周钧躺在后厢一间客房的里间大床上,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月亮,心中想的却是白天庞公的提议。 睡在外厅小间里的画月,突然说道:“风吹过的时候,我能听见这房子在吱呀作响。” “你说,我们入睡之后,这房子会不会就这样塌了?” 周钧哑然失笑,说道:“不可能的事情,你只管睡觉就好。” 沉寂了一会儿。 画月又说道:“感觉就像做梦一样。” 周钧:“做梦?” 画月:“就在一个月前,我被关在去往长安的奴车上,就连做梦都不敢奢望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周钧:“人生起起落落,福祸相依,珍惜当下才是。” 画月轻轻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说道:“今日我在宅院的门口,看见你进去寻那庞公了。” 周钧:“正是。” 画月:“玉萍她去里屋收拾了,其他人也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 周钧问道:“怎么了?” 画月:“你的马拴在宅院门前的树上,裢褡里放着今早买的吃食。你换下来的脏衣服里面,还放着铜钱。” 听到这里,周钧微微一愣。 画月:“那个时候,我只要慢慢退出门外,再解开马缰,就能离开长安。” 周钧:“但你没有走,为什么?” 画月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三个字:“不知道。” 周钧听见这三个字,也沉默了片刻。 接着,周钧开口说道:“再过一个月,长安城里的绢绸商贾就会组建商队,准备远行。”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你安置在商队之中,跟随他们一起西行。” “大约三个月到五个月,你就能重新回到大食。” 画月听见周钧的话,再次沉默。 过了许久,她才答了一个字:“好。” 第二天,周钧陪庞公吃了早食,并向其言明,昨日的提议打算先说与父母,有了答案之后,立即会再来灞川。 庞公首肯之后,周钧先和画月暂别,接着骑着马赶回到长安的家中。 见周钧彻夜未归,原本打算发怒的罗三娘,再听到前者的解释之后,连忙将周定海也喊了出来。 夫妻二人听了庞公的提议,表情不一。 罗三娘既是不忍,又是担忧。 不忍的是,钧儿倘若做了庞府的幕客,那必定要在灞川和长安之中两头奔波,以后回家的日子便少了。 担忧的是,钧儿过去都是父母照顾着,突然要去大户人家做幕客,万一做的岔了,或是出了错,受了责罚那又怎么办? 但周定海和妻子的看法完全不一样。 他认为周钧应该立刻答应下这个差事。 庞忠和何许人也? 从三品大员,武家的外姓叔公,圣人从前身边的红人。 倘若能跟在这人的身边,哪怕只是做个幕客,这长安城里,怕是也有大批大批的人要抢破脑袋。 而且,这奴牙郎的圈子里,也有不为人所知的讲究。 周定海对周钧这样说道:“咱们这些做奴牙郎的,其实也分三六九等。” “混的最差的牙郎,是私牙。这群人没有官贴,干的都是边市村野的买卖,偶尔还会略卖良人,可谓朝不保夕。” “再好一等的牙郎,是行牙。有了官贴,等于被官府认可,行事之间只要遵守律法,虽然还是名声臭些,但最少不会有性命之忧。” “再往上一等的牙郎,就是幕牙。这一类的牙郎,被大户人家所认可,以幕客的身份,成了他们府上专属的牙郎,负责大户人家奴婢的买卖、管理和训练。” “钧儿,倘若你答应了庞公,那就算正式摆脱了行牙的身份,成了一名幕牙。” “更何况,那庞公还将灞川别苑的日常事务和财务管理,都统统交给了你,这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定要把握住才是!” 在与父母沟通并统一了意见之后,周钧从家中拿上了换洗衣物和个人用品,再一次来到了灞川别苑。 看着周钧风尘仆仆的来到自己面前,庞公哈哈大笑,交给了他一面纯铜打造的庞府符牌,算是正式将他纳为自己的幕客。 正文 第31章 预算 看着手中这块闪亮而又沉重的铜符,周钧刹那间有了些许前世打工人的感慨。 收整心思,周钧向庞公行礼道:“东家……” 庞公摆手说道:“这称呼就显得生分了,咱家听着都瘆得慌。” 周钧无奈:“庞公……” 庞公:“是了,这才对。” 周钧:“事有轻重缓急,这灞川别苑的修缮,不知应从何处开始?” 庞公想了想,说道:“这别苑分为外苑、中苑和内苑,内苑最大,外苑次之,中苑最小。咱家现在与你说话的地方就是中苑。” “那内苑虽大,但年久失修,早已荒废,蛇鼠横行,人难行入,我便命人将其封了。” “故而,你修缮别苑之事,可以先从中苑着手。” “也不用粉刷装新,只需加固结构,填补空漏即可。” “除了修缮中苑,还有一事也要紧些,就是道路重铺。” “来时,你也瞧见了,在通往灞川的通路之上,有那么一段,坑坑洼洼,积水难行。” “倘若打算多住些时日,咱家这次带来的口粮就定是不够,势必要派人出去采购。” “既然要来往运输食材、炭薪等物,这路肯定是要重铺一遍了。” “故而,这修路也是要紧的事。” “对了,还有,咱家这次出行,本以为时间不长,所以没从胜业坊那头带来账房先生,你寻着空暇,可以去请一位。” “至于所有钱物的支取,你可以去外苑寻一名为仇邕的部曲,他右耳根有刀伤,很好认出。” 与庞公又确认了一遍应做的事情,周钧连喝水都没顾得上,就直接去了外苑。 在外苑的露天场上,周钧看到一位头发花白但身体健壮的老汉,悠哉哉的躺在角落,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假寐。 周钧走上前去,看他外貌符合庞公所述,便唱了个喏:“敢问老翁可是仇邕?” 那老汉睁开眼睛,看见周钧,连忙站起身来,笑着说道:“小郎君有何事?” 周钧拿出符牌,对仇邕说道:“某入了庞府,承了庞公的差事。” 仇邕见状,更是喜道:“这样一来,咱们可是一家人了!” 周钧笑谈了几句,又说道:“别苑年久失修,庞公命我寻人修缮,这钱帛之物,却是要向您说了。” 仇邕:“好说好说,但这账房先生没有跟来,账目如何处置?” 见周钧面显犹豫,仇邕又说道:“这庞府的下人,大多都是武家老人,似我这般的老卒,打仗砍人不在话下,砌墙木工却是无能为力。” “小郎君去增添人手,分了负担,我们这些这群老奴,高兴都来不及,哪会给你徒增烦恼?” “实在是因为账目一事紧要,主家又是从宫中来的,对这账款一事由为上心,万一做个不好,大家都要受责。” 周钧明明白白,仇邕这洋洋洒洒一大段话,其实就一个意思——不是我不想给你放款,但庞公看重账目,倘若没有账房先生,万一账错了,大家都要倒霉。 周钧想到这里,对仇邕说道:“老翁身边可有往时的账本?” 后者想了想,回道:“有的,是废账,拿来作为引火之物。” 周钧只想要看看庞府究竟是采取何种方式进去记账,至于是不是废账,他倒是无所谓。 待那仇邕取来账本,周钧粗粗翻看一番,发现唐朝大户还是采用了西汉时期的单式记账法,虽然有出、入两栏,但对资产、负债等财务项目记录的非常粗糙。 那复式记账法,大约是在明清时期才发现的。 周钧前世身为片警,有时候也要帮着社区和街道分发物资,偶尔也接触过财务账目,对这一块大概知道一些。 周钧将废账还给仇邕,说道:“某身为奴牙郎,曾做过奴标账目,略懂一些。” 仇邕:“小郎君连账房的事情都知道?” 周钧:“请仇翁稍候,支款这事暂且放一放,我先盘计一遍,再弄个周程,先请庞公过目。” 周钧一边朝厢房走去,一边想道,刚才倒是没想到这事,就算在前世里,无论是公司还是机构,想要支款,大多都要先填一张预算单。 自己是新入府的幕牙,其他人和你也不熟,凭着庞公的几句话,就想预支钱款,怎么想都有些异想天开。 走到厢房的书桌前,周钧摊开纸,又取下鸡距笔,开始填写购置奴婢、聘请工匠还有修缮房屋和道路的预算单。 不同于唐朝常用的横载算目单(纯文字的采购报价单),周钧用毛笔划下表格,又在表格中分行分列。 根据前世的习惯,分行为序号,分列为名称、单位、数量、单价、合计、备注等条目,又在表格的总下方添加了总计、税费等栏目。 整张表格做好之后,采购项、价格、数量、总款一目了然。 周钧写的认真,不知何时,发现画月也来到了他的身边。 看着这张直观而又清爽的报价单,画月吃惊的说道:“这和我曾经看过的算目法完全不一样。” 周钧吹了吹未干的墨迹,朝画月说道:“倘若把这上面的筹数全部换成我教你的阿拉伯数字,你会发现这张表单更加简单直观。” 说完,周钧拿着刚做好的报价单,去往中苑的凉亭中,去找庞公申请预算。 庞公坐在石凳上,他的面前放着一把瑶琴,玉萍侍在一旁,燃起了焚香。 看见周钧快步从外苑走来,庞公笑着对玉萍说道:“看吧,我说了,周二郎要回来的。” 周钧来到凉亭中,还没开口,庞公先问道:“你来找咱家,可是因为见了那仇邕,那老货不愿给你预支钱款?” 周钧摇头道:“事虽急,但未做算目,就擅请预支,本就不符常理,仇翁未放款,自是应该。” 庞公一愣,又说道:“倘若不预支钱款,那你如何做事?” 周钧从怀中取出早已备好的预算单,双手递了过去:“修缮房屋,重铺道路,某做了一份算目,还请庞公过目。” 庞公吃了一惊:“算目?这才一个时辰不到的功夫,你哪里请来的账房先生?” 周钧:“某自己做的。” 庞公:“你做的?二郎莫要诓咱家……” 看了眼周钧递来的算目单,庞公倒吸一口凉气:“这算目法子……咱家倒是第一次见!” “以天地为框,以经纬为线,分格填制,一目了然,这法子有趣!” 看完预算单,庞公深深看了眼周钧,轻轻说道:“周二郎,你倒是让咱家惊喜了一回……” 周钧低头说道:“庞公,那这钱款目计?” 庞公从腰间取下印章,在纸上按了个戳,说道:“准了。” 正文 第32章 雇佣工匠 拿到盖着庞公印戳的算目,周钧再次找到仇邕。 这一次,对方再也没了顾虑,直接带着周钧来到宝间,和负责看守的另一位老部曲说了事情,二人一起掏出钥匙开了锁,打开了存放着铜钱和绢帛的箱子。 仇邕本打算一次性把钱款全部交给周钧,但那么一大笔钱要是随身带着,携带不便倒是其次,关键也是不安全。 所以,周钧只取了一小部分钱款,权作为首笔用资。 在仇邕递过来的内库提录上,周钧签好金额和名字,又盖了个手印,便拎着那沉重的钱箱,向着厢房走去。 刚进了房间,周钧就看见画月趴在桌上在那里写写画画。 “明天清早我们回长安。”周钧将钱箱放在桌上,倒在床上长长吁了口气:“明日开始可就要忙了。” 画月停下笔,回过头看向床上的周钧,开口问道:“我听玉萍说,你做了庞府的幕客?” 周钧点点头:“没错,庞公给我的第一件差事,就是修缮别苑、购置奴婢和重铺道路,往后长安那里要待得少了,这里或许要住的更多一些。” 画月:“那明天回去要做些什么?” 周钧:“我想想,首先要去雇佣工匠,带着他们来灞川,将中苑修缮妥当。接下来,要为灞川别苑添置一些奴婢,再想办法把门口那条破路给修好。” “对了,明天我把你送回家中,你在那里住着就行,别过来了。” 画月:“如果我说,我想留在这里呢?” 周钧从床上爬起身,看向画月问道:“你确定?这别苑看着光鲜,但内里破旧,条件简陋,而且四处也没啥可去的地方,远不如长安城热闹。” 画月答道:“长安城再热闹,你不在家,我又无法出去,只能留在厢房中,就像在牢笼一般。” 周钧听了,倒觉得画月这话也没错。 画月又道:“留在这里,即便你不在,我还能和玉萍说说话,总不至于一个人发呆。” 周钧想了想,朝画月问道:“以前我就想问了,你是大食人,又从来没有来过长安,那为何你的大唐官话说的这么流利?” 画月:“我会九种语言,我的父亲,曾经为了找人教我大唐官话,专门重金聘请了一位老师。” “除了语言之外,我还有算经老师,音律老师,教义老师,天文老师,炼金术老师……” 周钧听着震惊,大食国一个行省官长家的女儿,居然要学习这么多东西吗? 画月:“我九岁那年,就被父亲送去了缚达城(巴格达)的大清真寺,那里云集着来自世界各个王国的智者,还存放着数万卷书籍。” “那里的图书馆之中,燃烧着上千盏长生灯,昼夜不灭;上万名学者,聚集在那里,彻夜研讨学术。” 周钧叹了一声,在前世的书籍之中,对于中世纪的阿拉伯世界,他大概了解一些。 这个位于亚洲西部阿拉伯半岛上的***国家,起始于先知时代,之后是伍麦叶王朝、阿拔斯王朝、法蒂玛王朝、阿尤布王朝……这个帝国兴起、发展、昌盛、衰落最后到灭亡,整个过程持续了千年。 由于基督教圈的打压和诋毁,阿拉伯帝国的众多文献没有保存下来,它的成就和功绩也大部分泯灭于历史的长河之中。 周钧的前世里,在谈及阿拉伯帝国时,听到最多的一句评语就是:它为欧洲复兴保存了文明的火种。 但是,阿拉伯帝国自身在中世纪的强大和繁荣,以及学术上的贡献,却很少有人提及。 画月又对周钧说道:“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和我一起回到大食,我可以让父亲给你一个非常显赫的职位。” 周钧笑了起来,他完全以为画月在说闹。 他一边笑一边说道:“太远的事情我不敢想,还是把眼下这份奴牙郎的工作,正经做好才是。” 画月知道周钧不信,瞪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 一夜过后。 周钧先启程回了长安,而画月则留在了灞川别苑。 回到长安的第一件事,周钧首先回家找到了周定海。 在周钧看来,聘用工匠、购置奴标这种事情,问问周定海这种老资格的奴牙郎,肯定是不会错的。 周定海听了周钧的话,开口详细询问了那灞川别苑要修葺住所的大小、墙面、土质和家具。 接着,他立即就放下了手中的事,骑着马去坊里寻那相熟的匠户。 周钧则在父亲的授意下,去了车马行,租了几辆大车。 父子二人忙活到中午,再碰头的时候,周定海已经谈好了匠作一十八人,都是往日里相熟的好手。 父子二人又上了大车,带上工匠,一路向北,向那灞川慢慢行去。 行至灞川那条泥泞的小道,还好周钧提前有了准备,用早已备好的木料垫在车轮下,使得大车艰难的行了过去。 父子二人带着工匠赶到灞川别苑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 周定海帮着工匠们去搬运匠作工具和材料,周钧则先去了中苑,向庞公禀告。 庞公看见周钧回来,有几分吃惊。 仅仅一天的功夫,不仅找齐了修缮房屋的工匠,而且还将他们带了过来,周钧做事的效率,让庞公非常满意。 解决了修缮房屋的问题,接下来就轮到添置奴婢和重铺道路了。 首先是添置奴婢,周钧向庞公询问,对于奴标,可有什么要求。 庞公本身倒是没什么特殊要求,只是说,必须老实可靠,勤苦耐劳,至于年龄、性别和出身这些细节,就由周钧自行决定。 但周钧转身要走的时候,庞公突然补了一句。 “咱家府上的奴仆,男儿居多,你倒是留意一番,多补些女眷。” 这要求让周钧一愣,但当场他也没多想,只是应了一声。 回到外苑,周钧看到正忙着给工匠们安排食宿的周定海。 周钧将庞公的购奴要求说与他听了,起初周定海也不明白,庞忠和一个阉人,为何要强调多添置女眷。 后来,看见四处张罗着饭菜的玉萍,周定海叹了一句:“还是庞公心细啊。” 正文 第33章 纳流民(上) 将所有工匠全部安排妥当,周钧带路,将周定海领至了厢房。 将厢房里间的卧房让给周定海住,周钧则住进了前厅旁的小间里。 而原本住在小间里的画月,今晚则搬去和玉萍同住一屋。 入了夜。 周钧躺在画月的床上,心中一直纳闷。 平时也没见画月这丫头,用过什么香扑和熏料,但这房间里却总是有着一股似有似无的香气。 甩了甩脑袋,周钧不再胡思乱想,开始思考下一件差事——购置奴婢。 周定海明日要留在这里,陪着工匠们一起修缮中苑。所以,购置奴婢这件差事,只能靠自己了。 庞公胜业坊的府上,大多都是老奴旧部,唯一看过的几位女子,都是部曲之女,也就是客女。 这次,跟着庞公一起到灞川来的下人中,除了玉萍之外,其他皆是男性。 所以,庞公才出言,要自己在购置奴婢的时候,多添置一些女眷。 可问题是生口交易的中市,每五日才开一日,今天过完,还要再过三日才会开市。 就算白白等上三日,那中市里贩的奴婢,大多都是异邦人,难不成给庞公买回来一群胡姬? 不妥。 周钧躺在床上,一边听着隔屋周定海的鼾声,一边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明日得了空,问问身为老奴牙郎的父亲才好。 次日清晨,周钧等待周定海洗漱完毕,向他说了这添置奴婢一事。 周定海听完,面露为难之色。 只听他朝周钧说道:“想要一次置办大量奴标,有这样几条路子。” “一个是奴商,就如上次我们看到的沙石清。” “不过奴商那里,大多售的是异族他国的奴婢,买回来恐为庞公不喜。” “第二个是官奴外放,大户人家倘若想要添置奴婢,可以去找县衙登记备册。县衙会根据你的要求,筛选官奴,并放户民间。” “这个法子,本来挺适合咱们,毕竟庞公的品级在那里。但问题就在于,官奴外放,流程缓慢,审批耗时,往往两三个月才能有合适的奴标。” “第三呢,就是市馆相谈,倘若想要快速求购到大唐奴婢,这也是最好的通路。” “有些奴牙郎,和教坊、少监、匠作相熟,有大量亟待出售的奴标;还有些奴牙郎,本就是大户的幕牙,手中也有奴标大单。” “但是,市馆那里,你就算去了,怕是也要无功而返,咱们父子两人在那里不受待见。” “原因呢,你也知道。” 周定海沉吟了片刻,又说道:“至于这第四条路子,有点麻烦……” 周钧奇道:“麻烦?” 周定海:“钧儿,你可还记得,我带你第一次去中市的时候,曾经在市外的树林里,见过一群人?” 周钧回忆了片刻,终于想起了周定海所指的那群人。 周钧:“父亲,您所指的是那群流民?” 周定海点点头:“我也和你说过,流民或因天灾,或因人祸,不得不背井离乡,自寻出路。” “这群流民之中,良莠不齐,有那忠实良善的农户,也有犯罪欠债的逃犯。” “寻常奴牙郎推贾奴单,一般都不会去做这些流民的生意。” “但大户人家,倘若要设坊开田,一次采购的奴单太多,有时候也会从这流民之中,去寻合适之人。” 周钧听了眼睛一亮,连忙问道:“今日中市不开,那又应该去哪里寻这些流民呢?” 周定海:“钧儿你先别急,且听我把话说完。” “倘若真的要纳流民为奴,有几点为父要先教你。” “一、有户引的流民,作奸犯科的可能较小,可以优先考量。” “二、不要贪图青壮劳力,去买那些单个或是成火的男子流民,须知无家无族的男丁,最是容易犯事,甚至可能是盗匪。” “三、倘若要买,自是买流民一家老小,勿要强分,一来有伤天和,二来恐有后患。” “四、挑选流民之时,勿要去选那家中有军户的流民。” 周钧不解的问道:“为何不选军户?” 周定海瞪圆眼睛:“你莫管缘由,只记得军户别纳即可。” 周钧虽感奇怪,但还是点头称是。 周定海又道:“流民聚集的地点,一般都在归义坊和通善坊附近,这两处都位于长安城南。” “城南不比城北,那里鱼龙混杂、人丁杂乱,进去之前记得小心为上。” 看见周钧走向门外,周定海临了又喊道:“记住!去了见到人,切勿急言奴标一事,先走走看看,再做定夺。” 周钧应了一声,出了外苑,翻身上马,离开灞川,向官道行去。 骑马行在路上,周钧一路向南。 从春明门入了长安,又在东市上用了些膳食,周钧赶到城南通善坊时,已是下午一点左右的时间。 在入坊之前,周钧本来寻思,眼下是天宝三年,正是大唐繁盛强大之时,所谓流民,应该只是极个别现象,数量很少才对了。 真到了通善坊,他才发现自己错了。 错的离谱。 通善坊内,放眼望去,房屋虽然也算是规整,但那破旧的房檐和杂乱的环境,却处处显示着这里,与城北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从一处房屋的豁口朝里望去,十来口人挤在一个狭小的里间中,妇人背着哭泣的婴儿,用破损的陶罐就着脏污的浊水,反复洗着带壳的粟谷。 巷曲之中,四处都是面有菜色、衣衫褴褛的人,他们伸着手乞求往来的行客,给上些许吃食。 周钧牵着马,行走在坊内的街上,看着这些令人触目惊心的场景,心中满是震惊和感慨。 才走了几步,衣着华贵、还牵着一匹乘马的周钧,很快就成了不少人的目标。 有那乞丐,跪伏在周钧脚下,反复怜求着一个铜板。 有那包头,以为周钧是在寻脚苦力,大声推荐着自己相熟的劳工。 还有那犴掇,偷偷凑近,直问周钧,要不要寻些个棘童幼娘,快活一把。 周钧恼火烦躁,一把推开眼前这些人,快步向前走去。 此时此刻,他心中莫名想起了前世的一句话。 “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永远都发生着,比你想象所及悲惨百倍的惨事。” 又向前走了两步,周钧突然被人从身后撞了一下。 前世身为片警的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向腰间摸去。 果不其然,钱包被偷了。 翻身上马,周钧怒喝一声,朝着那逃向巷口的小贼,策马奔去。 正文 第34章 纳流民(中) 那身披灰袍的小贼,显是对这通善坊的道路极熟。 但周钧是什么人,前世干的是片警,抓人堵截绝对是个中翘楚。 再加上有快马加持,周钧每次都能堵住那小贼的逃路,让后者越来越是急躁。 只见那小贼慌不择路,翻过一道低矮的石墙,朝着一处荒废的大宅拼命逃去。 这里地形开阔,明显更加有利于周钧的追击。 周钧一踢马肚,马匹向前一跃。 周钧伸出大手向前一捞,眼见就能抓住那可恶的小贼。 没想到就在此时,一只脚从旁边伸将过来,将小贼绊了个狗啃泥。 周钧手扑了个空,只能策马回转。 一位身形瘦削的老人,先是一脚踹在那小贼的屁股上,接着他捡起周钧的钱袋,怒道:“又干这鼠窃狗偷之行!快滚!” 那小贼从地上狼狈的爬起来,看身形居然是个年纪尚幼的孩童,只听他朝着那老人大声骂道:“含鸟老猢!又坏你阿耶的好事!” 老人又是一声大喝:“滚!” 看那小贼含恨而去,老人将钱袋递向马上的周钧:“小郎君,点一点,看看可少了什么?” 周钧接过钱袋,打开数了数,一个铜板都没丢。 翻身下马,周钧朝老人唱了个喏:“不知老翁如何称呼。” 老人见周钧衣着华贵、器宇不凡,连忙还礼道:“小老儿姓屈名肇,家中排行老三,人又称屈三。” 周钧:“原来是屈三翁。” 屈三翁看了眼那小贼逃跑的方向,朝周钧说道:“小郎君,那盗你钱袋的孩童,无父无母,倒也是个可怜人。” 周钧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适才,周钧策马前冲,眼见就要抓到那小贼。 屈三翁那一脚,看似是在帮周钧抓贼,其实却是在帮那个孩子。 倘若周钧抓到那贼子,将其扭送到官衙,判他笞刑那都是幸运的,万一是徒刑,那么小的孩子,怕是要吃上大苦。 想通这些,周钧朝屈三翁笑道:“黄口无德,某自不会计较。” 屈三翁听了这话,松了口气,忙向周钧行礼称谢。 周钧看向屈三翁身后的那处大宅,开口问道:“这里是何处?” 屈三翁笑道:“小郎君怕是很少来通善坊吧,坊内称此处为『浮萍舍』。” 周钧:“浮萍舍?这名字……” 屈三翁:“古怪是吧?这名字究竟是怎么来的,也无从考究了,只是有人这么喊了,大家便都这么喊了。” 周钧又问道:“那谁是这浮萍舍的主人?” 屈三翁:“我听说,这宅子曾经是隋朝一位大官的宅邸,后来也就荒了。小郎君若是好奇,不如进来瞧瞧。” 周钧有心进去看看,但通善坊这地方,他又不敢把马就这样拴在门外。 屈三翁看出他的犹豫,说道:“小郎君把马牵进来吧,不碍事。” 周钧依言牵马入内,这浮萍舍的里面,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当真是破瓦寒窑。 倒塌的墙壁,散乱的杂物,遍地流淌的污水,甚至还有几只羊被拴在前院的空地上。 周钧又向前走了一些,进了堂间,朝里一看,顿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到愣在了原地。 在那寻常大小的堂间之中,居然住着形形色色几十口人。 只见到,那一群群的穷苦人,铺着席子,蜷缩在残破不堪的堂间之中。 老人、孩子、妇人、婴儿,按照家户,各自占据着一块数米见方的空间。 一家数口人,吃、喝、睡、活,就在那一小片的天地里,苟延残喘。 淼茫积水非吾土,飘泊浮萍是我身。 看到这里,周钧终于明白这宅邸为何要被称作『浮萍舍』,他也从未想过,在这长安城中,原来还有这样的困苦之地。 屈三翁见周钧满脸惊诧,便说道:“小郎君,现在这里的人,已经比去年入秋的时候少多了。” 周钧转过头来,问道:“为何?” 屈三翁:“冻死的,饿死的,还有一些是病死的。” 周钧握紧拳头,低声问道:“官府不管?” 屈三翁:“管了,但那么多人,哪能顾得过来。” 说完,屈三翁一边朝前走去,一边说道:“小郎君随我来,小老儿就住在前面。” 跟在屈三翁的身后,周钧又向前走了一段路。 一路看下来,数个厢房和堂间,皆是如此。 贫苦者聚落而居,朝不保夕,挣扎求生。 来到靠里间的一间厢房,屈三翁抬脚跨过地上的杂物,一边和同屋的邻人打着招呼,一边走到最里方的一处,掀开布帷对一个躺着的年轻人喝道:“去,帮小郎君看着马,莫要看丢了!” 那年轻人连忙爬起身,应了一声。 周钧跟着进了帷布,却发现里面还有一位十二三岁的女子,正在哄睡一个婴孩。 屈三翁向周钧介绍道:“这是小女柔杏。” “那婴孩是我的孙子,他的父母,我的大儿子和大儿媳,都出去帮工了,太阳落山前才能回来。” “哦,对了,刚才那个躺着的小子,是我的二儿子。” 柔杏看了眼周钧,脸红了起来,连忙转过身去,将身子对着了里方的墙壁。 周钧见状,有点犹豫是否该坐下来。 屈三翁倒是没在意这些,他先是收拾收拾地上,给周钧腾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接着还倒了碗水。 周钧无奈坐下,看那水上还飘着浮尘和杂絮,只是推脱不渴。 见婴孩已经入睡,周钧刻意压低声音,向屈三翁问道:“屈翁是一家六口人?” 屈三翁话语中含着几分萧索:“本来是九口。” 周钧叹了口气,又问道:“你们是哪里人啊?” 屈三翁:“关中,靠着新丰那里。” 周钧越来越觉得奇怪:“关中地处京畿道,乃是富足之地,为何你们会背井离乡,流落到长安来了?” 屈三翁摇摇头:“越是富足,越难过活。” 周钧不解:“此言何解?” 屈三翁:“关中郑、白两渠,灌溉四万余顷,权豪之家,竞相占夺。” “王公、百官及富豪之家,比置庄田,恣行兼并,莫惧章程。” 周钧听着咋舌,问道:“这种事情,难道就没有人去阻止他们吗?” 屈三翁:“开元之前,兼并尚有顾忌。天宝之后,法令驰宽,富者万亩,贫者无容足之居,只得转徙他乡。” 正文 第35章 纳流民(下) 听了屈三翁的话,周钧低下头陷入了沉默。 屈三翁拱手问道:“小郎君怎么称呼?” 周钧:“某姓周,屈翁可叫我周二郎。” 说完,周钧又向屈三翁问道:“屈翁从前在关中是做什么?” 屈三翁:“种田,后来地没了,又捡起祖上的老手艺,做了泥瓦匠。” 周钧点点头,又问道:“屈翁的两个儿子,也承了您的手艺?” 屈三翁:“大儿子学了些皮毛,在长安能做些小工;小儿子太愚钝,学不会,只能做些粗活。” “倒是我那个大儿媳,娘家是做针绣的,一手针线活那是极好,只是委屈了她跟了我儿子。” 周钧听完,心中隐隐有了些许主意。 一老一少又这样聊了会儿,屋外的日头逐渐西斜,外出帮工的人慢慢都回了来,整个浮萍舍眼见着也热闹起来。 屈三翁的大儿子,屈朝礼,在妻子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的进了堂间。 屈三翁看见这一幕,吃了一惊,连忙站起身,上去问道:“怎么回事?” 屈朝礼强笑道:“阿耶,做活的时候没留心,从爬架上摔了下来,不碍事。” 周钧朝屈朝礼的胳膊看去,在小臂外侧有着深浅不一的淤青,那明显就是被人殴打时,用手臂护住头部所留下的伤痕。 屈朝礼的妻子,面有泪痕,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思来想去,硬是吞下到了口边的话语。 屈三翁:“说了许多次了,做活时勿要分心。” 屈朝礼连忙称是,又问道:“朝义他人呢?” 屈三翁一拍额头:“险些忘了,咱家来了客人,这位是周二郎。” 屈朝礼见到周钧,见对方一身华服,器宇不凡,连忙躬身行礼。 看了看日头,屈三翁在腰间摸了好一会儿,总算是找出三个铜板,只见他悄悄把钱拿出来,对着大儿媳小声说道:“春娘,今日家有贵客,你带着这些钱,去街口买些吃食。” 周钧见状,将手伸向怀中,开口道:“稍待片刻,某这里有……” 屈三翁一惊,连忙拉住周钧,将其拽到了布帷后面,小声说道:“小郎君作甚?” 周钧莫名其妙:“某打算拿些铜财,请你们代买……” 没等周钧把话说完,屈三翁又道:“既然来了小老儿家中,岂有让贵客掏钱的道理?” 周钧说道:“屈翁这话却是错了,某来拜访,却连登门礼都未带。如今出些钱财,买些吃食,难道屈翁还不允?” 屈三翁愣了会儿,心知不好再劝,便苦笑着应是。 周钧从怀中掏出百钱小串,交给了屈三翁,说道:“多买些饼、肉,酒也别忘了。” 屈三翁捧着钱,直说道:“多了,多了,用不了这许多。” 周钧没理会,只是一个劲的催促。 屈三翁无奈之下,把钱交到春娘手中,又叮嘱了几句。 只见春娘转过身,将那一小串钱藏在贴身小衣之中,小心翼翼的掀开布帷,眼见无人注意,低头快步走了出去。 看见周钧面露惊讶,屈三翁叹道:“教小郎君笑话了,在这浮萍舍中,有财不外露,有米不借邻,是大家都知道的规矩。” 周钧:“有财不外露我能理解,有米不借邻是为什么?” 屈三翁:“浮萍舍中,几百人口,你就算有钱有米,又能借给别人多少呢?就算你今天借给别人,那明天又怎么办呢?” “还有,大家手中的口粮本就不多,你匀一份给了他人,说不定到了最后,二人都要饿死。” 周钧听着感慨,只能叹气。 不多时,春娘跑了回来。 只见她走近,先是小心拉上布帷,又打开鼓鼓囊囊的外衣,从里面拿出了吃食和酒水。 看着吃喝被一件件放在席上,周钧明显能听见屈家人咽口水的声音。 接下来的一件事,倒是让周钧有些意外。 只见春娘放好了酒菜,又将剩余的铜钱,挨个放在了周钧的面前。 屈三翁担心周钧推脱,便说道:“小郎君请了这顿酒菜,小老儿已是心有不安,又岂敢再贪图钱财,这些钱快快收起便是。” 周钧回头看向柔杏怀中嗷嗷待哺的婴儿,将铜钱向屈三翁一推:“剩下的,拿去给你孙儿添些衣物吧。” 春娘听见这话,咬着嘴唇用手捅了捅屈朝礼。 后者硬着头皮对屈三翁说道:“阿耶……” 屈三翁看了眼那孙儿,咬咬牙说道:“罢了,周二郎大恩,屈三承了。” 见屈三翁把钱收下,周钧点了点头。 接着,周钧陪着屈翁一家人,把晚食给吃了。 用完晚饭,周钧见外面天色已黑,再想回家已不可能,便留在了浮萍舍打算过夜。 周钧与屈家人聊天后知晓,原来屈家祖上是隋朝有名的匠户。 通济渠、秦丹道这些有名的隋朝工程,屈家都有参与。 后来,隋唐之交,战事日盛,屈家祖先为了避免被拉去筑城郭、修城墙,就放弃了匠户的身份,隐姓埋名以种地过活。 到了屈三翁这一代,屈家的匠作手艺,已经去了六七。 田地被豪族兼并的他们,只能在长安城中做点小工,来贴补家用。 当晚,人们都已入睡。 周钧躺在墙侧,透过房顶破损的大洞,看着夜空中的繁星点点,陷入了沉思。 大唐的繁荣昌盛毋庸置疑,但在这一片欣欣向荣的背后,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却有着一片雪花正在掉落。 这片雪花的移位,将引发第二片、第三片的崩落,进而造成一场雪崩,并最终引发十一年后的安史之乱,直至整个唐王朝的覆灭。 如果自己纠正了这片雪花的位置,那么千千万万像屈三翁这样善良而又勤苦的人,是否就会有一个更好的生活呢? 如果自己纠正了这片雪花的位置,安史之乱是否就不会发生?大唐是否会远离那个被外族欺辱的结局呢? 可问题是,这片雪花究竟是什么呢? 自己又应该如何去纠正它? 第二日清晨,周钧起了个大早,穿过满地熟睡的人们,来到浮萍舍的庭院之中。 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承马,被拴在一棵大树上。 而在马背上,有人担心夜凉,还特意给它盖了一件布袍。 周钧走近一看,屈三翁的二儿子,那个叫做屈朝义的年轻人,正蜷缩在树旁,陪着马睡了整整一夜。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里衣,嘴唇都冻得失去了血色。 周钧睁圆眼睛,之后又深深叹了口气。 从身上脱下外衣,周钧将其轻轻盖在屈朝义的身上,转身又回到浮萍舍的里间,朝刚刚醒转的屈三翁说道:“收拾家当,某带你们去个地方。” 正文 第36章 关中落难人 屈三翁一家人,从浮萍舍坐着大车,一路向北,出了长安城,到了正午时分,终于来到了灞川别苑的大门前。 下了大车,屈三翁看着面前这雕梁画栋、亭台楼阁的大宅,整个人惊到忘记了说话。 无论周钧如何开口催促,他就是不敢进去。 这皇家别苑一眼望不到头,用屈三翁自己的话来说,老家那些占着万亩良田的权贵,他们的家宅看着气派,但与这里一比,那就是蓬门荜户一般的破落。 屈三翁已是如此,他的那些家人更是不堪,胆子小的柔杏,甚至连大车都不敢下来。 周钧无奈之下,不由分说,只得将那屈三翁硬拉进了别苑的大门。 其他人见屈家翁先进了去,也只得战战兢兢,陆续入了别苑。 周定海正在外苑的前庭里,帮着工匠们处理木料,看见周钧带着一群人回来,便在衣服上蹭了蹭手走过来问道:“找到了?” 周钧点头道:“一共六口人,都在这里了。” 周定海:“户引可看了?不是军户?” 周钧:“户引看了,不是军户。” 周定海瞥了眼那群忐忑不安的屈家人,朝周钧说道:“庞公在中苑练琴,你挑个人带上,过去禀告一声。” 周钧转身对屈三翁说道:“屈翁请随我来,某带你去见见主家。” 屈翁:“敢问小郎君,这宅子的主家是……?” 周定海朝那屈三翁,眨着眼睛唬道:“从三品的官爷儿,左监门将军,贞顺皇后的叔公。” 屈三翁一听,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周钧连忙扶起屈三翁,开口说道:“庞公虽然官居三品,但为人和善,你勿要多虑。” 屈三翁语带哭腔:“小郎君,小老儿见过最大的官儿,也不过是正七品的县令。” “倘若真的要去见三品官爷儿,小老儿怕是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完啊。” 周钧扶着屈三翁,一边向中苑走去,一边嘴中不住劝道:“等会见了庞公,他怎么问,你就怎么答。即便说错了也不打紧,庞公不会责怪你的。” 二人来到中苑的湖塘之侧,屈三翁远远见那亭中坐着一老者,心中忧惧更甚,腿肚子打颤不停。 周钧好不容易把屈三翁拽到了小亭外,让他跪伏在地上,自己走入亭中,唱喏道:“庞公,纳了一家六口,皆是关中流民。” 庞公听见这话,面色一愣,又向周钧确认道:“关中流民?” 周钧点头称是。 庞公顿时来了兴趣,因为他原本也是关中流民,幸得武家收留。 看向亭外那个跪在地上、抖若筛糠的老人,庞公开口问道:“你一家来自关中何处?” 听见这问题,屈三翁拼尽力气,结结巴巴的说道:“秉……秉主家,小民家……挨着新丰……” 庞公一听,更觉有趣,开口道:“这么说来,你和咱家还算是老乡了。” 说完,庞公朝屈三翁讲了一句新丰方言。 屈三翁听了也是一愣,磕磕巴巴的回了一句方言。 庞公笑着又说了一句。 屈三翁回了一句。 两个人就这样用新丰方言,在那里你一句我一句的说了起来。 周钧只能和旁边的玉萍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儿,庞公叹了口气,用官话说了一句:“那里的日子,原来还是这么的苦啊。” 屈三翁这个时候,也没有那么紧张了,只听他说道:“开元头些年还能过得去,入了天宝,日子就难了。” 庞公轻拨琴弦,弹了一个音。 沉吟了好一会儿,他转头对玉萍说道:“屈三一家,先安排下来,给他们弄点吃食,再找个医客给他们瞧瞧。” 玉萍躬身称是,走出亭外,示意屈三翁跟上自己。 看着他们走远,庞公招招手,示意周钧坐到自己身边来。 待周钧坐定,庞公开口问道:“咱家听那屈三说了,你是在通善坊寻到的他?” 周钧点头道:“是,通善坊中有一荒宅,人称『浮萍舍』,里面住着几百流民,朝不保夕,贫苦难活。” 庞公又向周钧询问了一些浮萍舍的具体情况。 周钧将自己的见闻,一一道来。 庞公听完,摇头说道:“都是关中人,咱家那会儿逃难,是因为天灾;这屈三做了流民,却是因为人祸。” 周钧想起浮萍舍中的惨状,不禁握紧拳头,一言不发。 庞公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咱家既然打算在这灞川别苑长住了,那这杂客奴婢,怕是要多配一些。” “那浮萍舍中的关中流民,既然是咱家的老乡,你便看着再纳些人过来,也算是帮衬一二了。” 周钧应了一声。 不多时,玉萍走了回来。 庞公问她,屈家人怎么样了? 玉萍说道:“许是平日里饱一顿饥一顿,屈三一家子人,身子骨都有些贫弱。” “那婴孩还得了些风寒,让懂医术的人看了,开了药。” 庞公听完点点头,看着面前的瑶琴,开口道:“今日见了老乡,心绪杂了,就不练了,回屋吧。” 玉萍:“那我叫个人过来。” 庞公指着周钧说道:“还喊什么人,二郎不是就在这里吗?” 周钧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这凉亭的下方有台阶,腿脚健全的人进出自然没什么问题,但庞公如果想要出来,就必须找人将轮舆和他,分批搬下来。 周钧卷起袖子,将轮舆和庞公,小心翼翼的驼到路上。 看着庞公自己推着轮椅,越行越远。 周钧回头看了眼凉亭的台阶,心中想起,这别苑中,似乎有很多场所的设计,非常不利于老人和残疾人行动。 或许,能够找个什么办法,改进一下? 将这件事记在心中,周钧接下来打算去找画月,问问看她的近况。 走到玉萍居住的厢房,打听了一下,才得知画月刚刚跑了出去。 出去寻了一圈,周钧终于在那刚刚搬入新家的屈家门外,看到了画月。 这丫头,正在和屈三翁的小女柔杏,交谈甚欢。 想着画月好不容易才能找到一个同龄人说话,周钧也就不去打扰她了。 他回了厢房,脱了衣服,一觉就睡到了太阳落山。 正文 第37章 火泥 睁开眼睛,周钧看着窗外昏黄的天色,本以为自己一觉睡到了清晨,走到门外看了看,才发现不过是傍晚。 穿戴整齐,又抹了抹脸。 周钧出门的第一件事,打算去看看屈家人安置的怎么样了。 灞川别苑看着虽大,但建筑布局井井有条,错落有致,从高空俯瞰下去,整个平面图,就类似一个『?』字的结构。 西『目』是生活区,东『目』是景观区。 每个相邻的生活区和景观区,连成一排,又分别构成了外苑、中苑和内苑三个区域。 周钧、工匠还有屈家都住在外苑,庞公和玉萍住在中苑,内苑目前还处于封闭状态。 走过长廊,穿过天井,周钧刚一走进屈家的院子,就看见柔杏抱着婴儿,正在陪着画月说话。 周钧还没来得及开口,柔杏见到他,脸一红,连忙站起身,回了屋里。 画月回过头来,对周钧说道:“我中间去看了两次,你都在呼呼大睡,现在可终是醒了。” 周钧揉揉脖子:“昨日那堂间,又冷又挤,一晚未眠。” 二人正说着话,屈三翁带着两个儿子,抬着刚刚修好的木桌走进院来。 看见周钧,屈三翁连忙放下桌子,快步走到周钧面前,两腿一弯就要跪下。 周钧见状,连忙扶起了他,又对那后面跪着的屈家二子说道:“都起来,都起来,这像什么话?” 屈三翁握着周钧的胳膊,面色激动:“周管事,倘若没有你选了我们,这屈家上下,怕是早晚有一日,都要饿死在那浮萍舍。” 周钧说道:“你还是喊我周二郎吧,管事我听着有些奇怪。” 屈三翁犹豫片刻,点头道:“周二郎。” 周钧点头道:“既然入了庞府,勿要再多想其它,尽心为主家办事就是。” 屈三翁用力点点头,表情毅然。 周钧又说道:“回来的正好,我也有一事,要与你们商讨。” 让屈家父子三人,坐到院子里,周钧开口道:“屈翁,我听你说,你祖上曾经是隋朝的大匠,而你自己,做这泥瓦活计也有好些年了?” 屈三翁:“修城建阁,小老儿不敢夸口,但寻常的泥瓦事作,那定是不在话下。” 周钧:“你们坐大车到灞川的途中,应该也看到了,在中间有一段路,因为年久失修,又逢了雨水,成了一滩泥泞,往来的确不便,你们可有办法修好?” 屈三翁先是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敢教小郎君知道,这修路法子也有不同。” “最好的路材,乃是邢阳吴山产出的青石方板,精雕细琢,统一规格,铺将在路上,数十年不得损坏。” “次一些的路材,就是定平的礊山石,纹理隽美……” 周钧打断屈三翁:“屈翁,用不着那么好的路材,那条路平往日里也没有多少人会走,只要往来车辆不会陷落就好。” 屈三翁沉吟片刻,说道:“那就是以小碎石或鹅卵石铺筑,中间再灌上土浆,上面撒入石灰和藁粉,也能成路。” 周钧问道:“倘若遇上雨水呢?” 屈三翁:“小雨还好,倘若是大雨。那土浆灰粉会冲开,石子也会散落。” 周钧有些头疼,朝屈三翁问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水泥?” 屈三翁一愣,接着摇了摇头。 用水泥铺路,既简单又方便。 周钧隐约记得,早在古罗马时期,水泥就被发明出来了。 但是,有个最大的问题。 那就是,周钧压根不知道水泥是怎么制作的。 就在周钧一筹莫展的时候,他看见画月在旁边偷偷笑着,那模样就像一只偷了鸡的小贼。 周钧朝她问道:“你笑什么?” 画月昂着头问道:“你刚刚说的水泥,是不是火泥?” 周钧:“火泥?” 画月:“缚达城的大清真寺里,就有古籍记载,当年罗马人用火泥在海边修建了灯塔,数百年未曾倒塌。” 周钧听见这话,脸上顿时一喜:“那水泥,不,那火泥,你可知道制作流程?” 画月得意的说道:“自然知道。” 周钧:“那你好歹是说啊。” 画月:“说了也没用,那罗马火泥在这大唐造不出来。” 周钧愣住了:“为什么罗马人能造的东西,大唐人做不出来?” 画月:“因为那火泥之中,有一样非常重要的原材料——火山灰,这种东西只在火山口才能采集到。” “在利帕里群岛上的活火山口,罗马人曾经专门修建了一个矿井,每天都有奴隶,下到火山口中,去采集火山灰。” “但是,这长安城附近好像没有活火山吧?” “所以,我说大唐做不出罗马火泥。” 周钧叹了口气,看这样子,水泥是没指望了。 周钧看向画月,发现后者脸上的笑意更盛,似乎还有些事情憋着没有说出。 周钧无奈的对画月说道:“只要你能想办法把那个火泥弄出来,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条件。” 画月竖起一根指头,笑着说道:“这可是你说的啊,事后不许反悔。” 周钧:“我绝不反悔,你赶紧说吧。” 画月:“大食中有学者曾经见过火泥的好处,就想把它制造出来。” “但是,大食境内也没有符合要求的活火山。” “大食学者们几经尝试,后来终于找到了火山灰的替代品。” 周钧听着认真,连忙问道:“替代品是什么?” 画月:“煤渣。” 周钧愣在原地:“用煤渣来替代火山灰,是能行吗?” 画月:“我所说的煤渣,并不是普通人家生火做饭后所残留的煤渣,而是经过高温锻炼、反复燃烧,已经接近为白灰形状的煤渣。” “这种煤渣在城中很难寻到,但有个地方或许会很多。” 周钧仔细想了想,说道:“匠作坊。” 画月点头道:“不错,铁匠铺、兵器铺、铠甲铺,只要是那些需要反复煅烧铁矿的地方,大多都会有这些烧成白灰的煤渣。” “这种煤渣,虽然使用起来,效果还是不如火山灰,但至少已经达到了能用的程度。” 周钧听完,一拍大腿说道:“好,明天我就到匠作坊里,去寻那白灰煤渣。” 正文 第38章 寻得煤灰 次日清早,屈家父子三人驾了大车,车上还携了八个半人多高的木桶,从灞川别苑出发,向着长安城慢慢行去。 周钧则骑着马,带上画月,先一步赶到了长安西市。 从灞川别苑出发,东市虽然比西市更近,但周钧不得不舍近求远,却也是无奈之举。 东西二市,虽同为长安市坊,但所营商品,却迥然不同。 东市位于三大内(西内太极宫、东内大明宫、南内兴庆宫)左近,市周多为皇室贵族和达官显贵,故而坊内『四方珍奇,皆所积集』,经营的大多是奢侈品和高档食宿。 而西市靠近寻常百姓人家,无论是牙市行当,还是商铺数量,都要远远大于东市。 在中唐鼎盛时期,西市囊括了220个行当,固定商铺超过了4万多家,又被人称之为『金市』。 来到西市的东门,周钧放眼望去,这西市之内,用人头攒动四个字来形容,一点儿都不为过。 这场面,甚至都能赶上前世里春运高峰的火车站, 无奈之下,周钧只能寻思,不如先把承马寄在市厩,再带画月步行入市。 可到了市厩,周钧一问才得知,厩中早就没有位置了。 牵着承马兜兜转转,周钧来到坊口,见那些树上拴着形形色色的不同骡马,有那穿着玄色半臂(马褂)的大汉站在树下,在一旁看着。 走去一问,才知道这些人就是所谓的『看马人』,专门给那些找不到厩位的人看马。 好不容易谈好价钱,把马寄在树下,周钧带着画月,走进了西市。 二人刚一走进西市,就被汹涌的人潮,裹挟着向前冲去。 画月身材纤细,走在周钧身后,一个不注意,险些被人冲散。 周钧见状,不由分说,一把拉住画月的手,朝她问道:“你故乡的市坊,也有这么多人吗?” 画月大声说道:“就算是麦地那中心集市,在最繁忙的时候,也不可能有这么多人!今天是什么节日吗?” 周钧:“不是,我也奇怪,明明就是寻常日子,哪来这许多的人?” 二人在人潮中艰难前行,一边打听着匠作街的位置,一边向着目的地靠近。 好不容来到西市南区的匠作街,这里的人明显要少上了许多,周钧和画月总算能休整片刻。 听着耳边传来叮叮咣咣的打铁声,周钧喘了口气,带着画月向前走了一段路,挑了一家铁匠坊,走了进去。 店内摆放着琳琅满目的铁质器用,除了常见的锹耙锅盆,居然连刀剑都有出售。 站在店口,周钧朝堂后的院落看去,隐约还能看到烘炉和风箱,还有那飞溅四散的花火。 店主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看见走进店里的周钧,连忙迎上来问道:“小郎君,可要买些什么?” 周钧还在看着店内的商品,画月先向老者问道:“店家,今天是什么日子,为何西市里会有这么多人?” 老者看着画月,笑着说道:“小娘子怕是有些日子没出家门了吧。” “那歌伎许合子,不日就要入宫,今日可是她最后一次,唱乐于市坊,误了这次,以后可就很难听见了。” 画月恍然。 周钧则在一旁说道:“某想求购一物。” 老者:“我这店里应有尽有,倘若看不到也不打紧,留个样式,都能给您打将……” 周钧:“某想买打铁废下的炉渣。” 老者听完一愣,接着摆手道:“炉渣?小郎君莫要说笑,谁闲着无事,会买那物什?” 周钧:“某买来的确有用。” 老者见周钧不似说笑,于是便带着他和画月来到堂后的匠铺,指着堆放在墙角那小山一般的黑色废渣,说道:“都在这里了。” 画月蹲下身一看,朝周钧说道:“不对,不是这些。” 周钧向四周看了看,朝老者问道:“敢问店家,你这店中打铁用的薪材,究竟为何物?” 听了这问题,老者回道:“打铁薪材,用的自然是木炭了。” 周钧和画月交换了一个眼色。 周钧又朝老者问道:“为何不用石炭(煤炭)呢?” 老者一听,摇头笑道:“小老儿这招牌,可是祖辈儿传下来的字号,哪能用石炭锻铁,来糊弄客人呢?” 周钧和画月听了觉得奇怪,用煤炭来炼铁,怎么会变成糊弄客人呢? 老者见二人的确不知,便解释道:“石炭与木炭相比,便宜不说,温度高,而且持续也长,按常理来说,的确是打铁的好薪材。” “但这石炭有个最大的缺点,就是用它作薪去煅烧铁料,打出来的铁器会脆生易坏。” “寻常农具也就罢了,倘若是盛器,甚或是刀剑,用石炭作薪,被买家知晓,可是要被砸招牌的。” 周钧和画月,听了这话都愣住了,他们倒是没想到,锻铁薪材还有这么多的讲究。 画月看向周钧,问道:“怎么办?” 周钧还未说话,老者又说道:“倘若二位一定要石炭废渣,倒也有个地方。” 周钧连忙扭头问道:“还请店家指教。” 老者:“指教二字不敢当,从这里向南口再走些路,有一家新罗人开的铁匠坊,那里用的正是石炭薪材。” 周钧听了面上一喜,朝老者道了数声谢,带着画月出了店门,朝那新罗铁匠坊直奔了过去。 南坊口相比西市中街,明显要冷清了许多。 周钧走进老者口中的新罗铁匠坊,看见一位络腮胡的汉子,正坐在月牙凳上修补着铁箍。 发觉周钧走进店门,那汉子连抬头都没有,只是说道:“想买些什么,尽管说。” 周钧说道:“某想买你店里炼铁的炉渣。” 汉子一愣,抬起头,睁大眼睛看向周钧问道:“买那玩意儿作甚?” 周钧:“某有用。” 汉子又看了周钧一会儿,开口道:“全部都堆在后院簸口,客官想要,便去拿吧。” 周钧带着画月,来到后院,在墙角里,看见了那堆炉渣。 画月找来一根树枝,挑开上面的沉渣,看见里面发白的灰粉,激动的说道:“是了,就是这个。” 周钧松了口气,走回店中,对那新罗汉子说道:“那些炉渣,某全要了,店家给个价吧。” 新罗汉子用一种看怪人的眼神,再次看了看周钧,直说道:“都是无用的废渣,你要便全拿去吧,收了你的钱,定要被人笑话。” 周钧一听,道了一声谢。 说完,周钧带上画月,从市坊的南口出去,绕回到东口,与屈家父子汇合之后,又一起赶到新罗铁匠坊,将那些炉渣统统搬到了车上。 全部装车完毕,屈家父子驾着大车,顺着长街,向着灞川别苑的方向赶去。 周钧总算是结了一桩心事,他长吁一口气,对画月问道:“接下来,你想去哪?” 画月歪着头想了会儿,又转头看向西市的中街,开口问道:“不如,我们去听听那许合子的唱乐?” 正文 第39章 声传九陌 周钧顺着画月的视线看去,思索片刻,点头说道:“反正无事,去看看也好。” 二人走入西市中街,重新回到了那汹涌的人潮之中。 周钧拉住画月的手,挨着中街的边缘,侧着身一点点向前挤去。 前世里做民警的时候,周钧曾去过不少明星的演唱会,主要从事的还是维持现场秩序的工作,疯狂的歌迷自然也是见过不少。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穿越来了大唐,居然还有机会,能遇见这么大场面的追星。 画月一边走一边问道:“许合子是谁?她在大唐很有名吗?” 周钧努力回忆了一会儿。 那许合子,是永新县人,家中世代都是乐工,儿时就表现出了极强的唱乐天赋。 长大之后,她随母亲来到长安。 生得美丽,歌喉又好,而且聪明伶俐,虚心好学,许合子很快便在长安崭露头角,众人皆知。 后来,她因『美而慧,善辞歌,变新声』,被选入宫廷,成了别教坊中的前头人,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在中国古典音乐史上,许合子和韩娥、李延年齐名,甚至有言称,『韩娥、李延年殁后,千余载旷无其人,至永新始继』,这三人也因此,被并称为『古咏三绝』。 关于许合子的结局。 周钧隐约记得,安史之乱后,她虽然逃出了长安,但下场似乎并不是很好。 周钧一边向画月介绍许合子,一边带着她穿过人潮,挤到了长街中阖,再往前就是西市中部的襄场。 在场中央,搭建了一处亭台,亭台上面又建着一处花楼。 数不清的人聚集在亭台的周围,将偌大的场地挤得水泄不通。 再往前已不可能,周钧只好带着画月来到场边,一边尽力踮起脚尖,一边想要看看那边的情况。 过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一阵排山倒海一般的欢呼声,自场中发起,接着就如海啸一般播散着向四周开去。 周钧看见在那花楼之上,有一位宫装女子慢慢走将了上来。 只见她身形婀娜、姿态端庄。 遗憾的是,由于距离太远,却是看不清她的容貌。 画月身形偏矮,即便踮着脚尖,也看不见前面的景致。 听见周遭人欢呼如雷,她急的朝周钧问道:“怎么回事?许合子出来了吗?” 周钧看了眼心急火燎的画月,做了一个出乎后者意料的动作。 只见周钧蹲下身来,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画月愣在那里,不敢置信的问道:“你是让我……坐上去?” 周钧说道:“丫头,你还想不想看许合子?” 画月犹豫片刻,咬着牙翻身坐到周钧的肩上。 周钧运了一口气,双腿慢慢伸直,他肩上的画月死死抱住前者的脖子,喊出了一声尖叫。 待得周钧站稳身形,画月才敢慢慢睁开眼睛。 看向眼前这壮观的人潮,还有场中央那华丽的花楼,画月忘记了害怕,发出了一声下意识的赞叹。 周钧:“怎么样?看见了吗?” 画月点头说道:“看见了,看见了,她就在那里!” 周钧还想说些什么,一声裂空穿云的乐唱,从花楼上传向了四方。 在没有任何扩音设备的前提下,许合子仅仅唱了一个音,就压下了周遭的吵杂,让天地间只回荡着她的声音。 就连看多了前世演唱会的周钧,也被惊的目瞪口呆,认为这完全就是超越了人类极限的唱功。 唱乐如笪,诸节而发。 许合子的歌声,时而高亢,时而清脆,时而悠扬,如鸟鸣于清寂森林,似泉响在幽静山涧。 周钧细听之下,发现她的歌声,竟能在不同音阶和调性上,自由转换和变化。 放眼前世,光是这种能力,任何一位歌手,如果不借助科技手段,就根本不可能做到。 一曲毕了。 许合子向着众人施了一礼。 台下的人们,此时才从唱乐声中缓过神来。 瞬时之间,掌声、欢呼声、赞美声,不绝于耳,响彻天空。 看着许合子慢慢走下了花楼,画月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她唱的太好了,即便是大食宫中那些最有名的波斯乐师,也无法与她相比。” 周钧顶着画月,开口说道:“的确很好,听见她的歌声之前,我还不明白,什么是『喉啭一声,响传九陌』,现在才算是懂了。” 画月看着身下的周钧,顿时反应了过来。 她脸一红,开口说道:“让我下来。” 周钧蹲下身,将画月放了下来。 画月整了整衣服,故作镇定的说道:“歌听完了,是时候回去了。” 周钧点头说道:“算算时间,屈三翁他们应该也快到了,走吧。” 二人顺着来时的中街,回到西市的东口,取了乘马,一路向北,回到了灞川别苑。 进了院门,周钧和画月来到屈家人的小院,正好看见屈家父子都坐在院子里。 屈三翁的大儿媳春娘,站在屈三翁的面前,也不知道被训斥了什么,正在那里偷偷抹着眼泪。 周钧见状,走过来问道:“这是怎么了?” 屈三翁父子三人看见周钧,连忙站起身,一脸的尴尬。 春娘也赶忙背过身去,抹了抹脸,装作没事人一般的模样。 屈三翁看向周钧说道:“周二郎,那煤渣都放到库房里去了,随时可用。” 周钧看了看屈三翁,又看了看垂着头的春娘,正色问道:“受委屈了?” 屈三翁见周钧面色严肃,也不敢再有所隐瞒,便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原来,屈家人到灞川别苑之前,庞府上下的膳食,大多都是由玉萍来负责。 玉萍曾经是大户人家的小娘,又在梨园别教院内做过内人,之后在金家做了负责膳食的仆妇。 论眼界、论厨艺,那自然是顶了尖的一流人。 屈家来了之后,玉萍为了更多的照顾庞公的饮食起居,自然就把膳房的工作,交到了屈家大儿媳春娘的手中。 春娘虽然针线活没的说,但毕竟还是农家出身的女子。 忙活农家饭菜,她或许还行,但倘若非要和玉萍相比,那厨艺还是差了一些火候。 庞府上下的老奴旧部们,也是吃惯了玉萍的饭菜,一张嘴也养刁了不少。 再吃了春娘的菜,自然就有些抱怨之声。 春娘无意间听见那议论之声,就有了刚刚开头抹眼泪的一幕。 说完缘由,屈三翁又用着一种怒其不争的表情,朝春娘说道:“技不如人,你可以学啊。被人说了几句,光掉眼泪有个恁用?” 春娘抽泣着说道:“学了,可就做不出那个味道。” 屈三翁伸出手,指着春娘,一张老脸憋得通红,想要说点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周钧摸着下巴寻思了一会儿,向屈三翁劝道:“某以为天大的事情,屈翁也别再动气了,这事儿我有个法子,稍后再说。” 招招手,周钧示意画月坐到身边,又对屈三翁父子三人说道:“煤渣倒是拿了回来,接下来该怎么做,你们都来听听画月的说法。” 正文 第40章 炒菜那些事儿(上) 画月搬来一张月牙凳,凑到周钧身边,开口说道:“用火泥来铺筑路面,需要这几样东西,分别是水、石灰、煤渣、沙子和碎石。” “水、沙子和碎石,这三样就不多说了。” “石灰煅烧法,根据大食图书馆中的记载,本就是东汉时的工艺,大唐自然也就有了,我也不说了。” “至于最后的煤渣,首先要做的就是去杂,将未烧成白灰的煤渣,用浮选法先挑出杂质,再将剩下的煤灰密封装实。” “使用时,先将石灰和煤灰混合成臼,再用清水缓缓倒入。” “待得水灰相合变成泥状,先用木棍不停搅拌,再静置观察,接着搅拌,再观察,不停往复,待火泥合出,开始失去塑性即可。” “整个过程可能需要五个时辰,甚至更多。” 周钧听到这里,有些疑惑:“要五个时辰?这么长时间?” 画月点头道:“嗯,从和水开始,到火泥失去塑性,这个过程非常漫长。” 周钧听了,心中寻思,这罗马火泥看起来,还是和现代水泥有些区别。 画月又说道:“待火泥、沙子、碎石全部铺筑完成之后,记得要用轧辊趟滚路面,排出气泡和杂液。” “待全部工序完成后,路面在太阳下晒上半天,就算大功告成了。” 屈三翁听了之后,连连点头,说道:“大致的意思却是懂了,不过原料配比和铺筑手段上,小老儿还是要多试试才能上手。” 周钧:“要铺筑的路段并不长,只有最泥泞的那一段,只要能保证大车无碍通过即可。” 屈三翁站起身,朝周钧说道:“二郎放心,小老儿这就去筛选煤灰,待诸事齐备,明日清晨就去铺路。” 说完,屈三翁带着两个儿子,走向了库房。 周钧又将头转向站在一旁的春娘,开口道:“且来说说,那膳房之事。” 春娘犹犹豫豫的走了过来,坐了半边的凳子,低声说道:“许是春娘蠢手蠢脚罢了。” 周钧摆手说道:“自责的话就不多说了,某想问问,究竟是怎么个说法。” 春娘迟疑片刻,说道:“玉萍娘子做的带馅儿蒸食,形状别致,风味独佳。春娘虽是学了,但一上锅,皮就破了,馅也跑了。” 周钧在金凤娘家中吃过饭,玉萍做的蒸食,皮薄馅多,不仅菜肉美味,就连汤汁都鲜美。但是,这种蒸食的制作,非常考究厨师的功底,没有个三五年的训练,短时间的确学不来。 周钧想到这里,又朝春娘问道:“那往日在家中,你又是如何做膳的呢?” 春娘:“煮,烤,偶尔也会炸物。” 周钧:“炸物?用的是什么油料?” 对于周钧的这个问题,春娘觉得有些奇怪:“自然用的是胡麻油。” 胡麻油? 周钧自从到了大唐,在市坊里看到有店家卖炸物的时候,心中就朦朦胧胧有个问题。 如今,这个问题总算是浮出了水面。 大唐明明有人以食用油去炸食物,却为什么无人去用这油炒菜? 周钧隐约记得,炒菜真正盛行开来,是在宋朝的时候。 而且,会炒菜的厨师,在那大酒楼中可都是像宝贝一般供着,生怕技术被别人学了去。 按道理说,只要油料用对,佐料放好,炒菜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为什么这个烹饪技巧,会如此晚才面世? 周钧想到这里,对春娘说道:“走,去膳房看看。” 周钧带上好奇的画月,跟着领路的春娘,一路走到了外苑的膳房。 春娘打开存放胡麻油的陶罐,周钧凑上前一看。 好家伙。 这胡麻油和周钧印象中,大相径庭。 气味虽香,但油腥味也重,而且颜色还深。 周钧找春娘仔细问了一番,才明白这其中的缘由。 原来,唐朝时期的胡麻油,和前世的胡麻油,根本就不是一个东西。 唐朝时期的胡麻油其实就是芝麻油;而前世里的胡麻油实际上是亚麻籽油。 那么,新的问题来了。 唐朝时期的胡麻油(芝麻油),可以用来炒菜吗? 周钧仔细回忆了一番,在前世的时候,好像还真没看过,有哪个人去用香油炒菜,一般都是用香油去凉拌菜,或是滴个几滴在汤中起香。 周钧朝四周看了看,接着撸起袖子,对春娘说道:“生火。” 画月在一旁傻了眼:“你要做什么?” 周钧:“烧菜。” 等待灶火渐旺,周钧先是在锅中倒了少许的胡麻油,待油滚热,接着取了一把藿叶(豆苗叶),扔进了锅里,拿着木勺就着热油开始颠炒起来。 几分钟后,周钧又向锅中加了少许的盐和酱,便将炒好的菜盛了出来。 取来筷子,在画月和春娘的注视下,周钧吃下了一口刚刚炒好的藿叶。 菜刚刚入口,周钧就皱起了眉头。 不好吃。 芝麻油在高温下,失去了原有的香气,反而溢出了一种莫名的油腥味。 这股油腥味完全盖住了食材本身的味道,给人一种反胃的油腻感。 周钧放下筷子,心中想道,原来前世里不用芝麻油炒菜,是有原因的。 画月见周钧停了筷子,心中好奇,自己也跑过去尝了几口,居然说味道还可以。 春娘听罢,也尝了一口,也点头赞了一声。 见她们二人的模样,周钧心中可没有半点高兴的念头。 她们之所以觉得好吃,是因为从来没有吃过真正适用于炒菜的食用油。 周钧坐在膳房的土坎上,开始回忆起前世炒菜所使用的油。 前世超市里大致常用的,有这样几种食用油,它们分别是花生油、葵花籽油、橄榄油和大豆油。 花生油就别想了,花生1530年才进入中国,现在根本就不可能找得到。 葵花籽是向日葵的果实,原产地是南美洲,在明朝的时候,才传入中国,所以也可以直接跳过。 至于橄榄油,虽说史书中有记载,从汉朝开始,中国南方就有种植橄榄,但那些大多都是食用型橄榄。真正用来榨油的橄榄,是一种被称为油橄榄的经济作物,这会儿还挂在欧洲的橄榄园中。 最后,只剩下大豆油。 大豆在古时候被称作『菽』,它的原产地就是中国,在三皇五帝时期就已有史料提及,到前世那会儿,差不多已经有五千年的历史。 周钧心中纳闷,为什么在唐朝的时候,没有人尝试着用大豆油来炒菜呢? 正文 第41章 炒菜那些事儿(下) 想到这里,周钧站起身来,朝春娘问道:“膳房之中,可有菽油(大豆油)?” 春娘思考片刻,回道:“菽油?未曾见过,玉萍娘子许是知晓。” 周钧点点头,转身出了膳房。 画月跟了出去,走在周钧身后,开口问道:“怎地忽就找起豆油来了?” 周钧一边走一边问道:“大食那里,可有似我刚才那般的炒烧之法?” 画月点头道:“有。” 周钧一愣,转头问道:“有?如何做法?用何油料?” 画月:“我在大食的时候,曾经吃过两种炒菜,一种是白油炒蛋,另一种是智慧饭。” 看见周钧一脸迷惑的模样,画月解释道:“白油就是白胡麻油,我记得大唐也有这道菜的。” “至于智慧饭,是清真寺中最常向信徒们提供的一道饭食。” “亚麻清净无染,是神来之物,天神共享。而亚麻籽油,被称为至纯至真之油,用它与米饭相合,再加以炒制,就成了智慧饭。” 画月又加了一句:“在我的记忆中,每次做完礼拜,人们都会手持经书祷告起誓,接着再食智慧饭。” 用麻油烧鸡蛋? 用亚麻油炒饭? 周钧朝画月问道:“这两样菜好吃吗?” 画月有些犹豫,开口道:“味道尚可。” 看画月那表情,周钧就知道她言不由衷。 说话之间,周钧走出外苑,来到中苑,朝着玉萍住处一路赶去。 到了院口,周钧恰巧看见玉萍在院中晒搨坐席,便过去说道:“玉萍娘子,打扰了。” 玉萍转头看见周钧和画月急冲冲的走进院里,也是一怔:“你们怎地来了?” 周钧:“某有一事,还望请教。” 玉萍连忙停下手中的活计,谦礼道:“请教二字不敢当,庞公在书房中拓字,二郎可去那里寻他。” 周钧摇头道:“与庞公无关,却是有一物与膳炊相关,要向玉萍娘子请教。” 玉萍愣在那里:“膳炊?二郎何时理会起那庖厨之事了?” 周钧:“倘若此物寻得,必得珍馐无数。” 画月见二人在那里来回绕圈子,早就不耐烦了,便开口问道:“玉萍,你可知道哪里有豆油?” 玉萍:“豆油?大豆曰菽,小豆曰荅,却是哪种?” 画月:“大豆,就是那个菽油。” 玉萍觉得奇怪:“膳房之中,菽乳(豆腐)倒是会平日里煮些,这菽油本就少见,哪里还会用在膳炊中?” 周钧:“菽油为何会少见?” 玉萍走到院中的桌旁,示意周钧和画月也过来坐。 待二人坐好,玉萍便坐下来说道:“菽油难榨,不如胡麻。” “在金府做活的时候,金家小娘吃不惯那市坊里买来的胡麻油,总觉得色沉味苦。” “我便特意去了一趟榨油店,和店家买了些新鲜初榨的胡麻油。” “也是机缘巧合,恰巧有那药材店,向榨油坊下了菽油的牙单。” “我见了,便随口问了一句,为何市坊间看不到菽油有卖,却是要下单预定,现做现卖?” “那店家便与我说了,这菽油的事情。” 周钧心知接下来玉萍说的话,乃是大唐少见菽油、也是宋朝之前炒菜烹饪法迟迟不曾面世的原因。 只听玉萍说道:“榨油一道,大多借助水力或人力,重物反复捶打,方有油料析出。” “菽豆油少,出油费功;胡麻油多,出油简便。” “一斤菽油,往往需得二十斤菽豆,反复压榨;一斤麻油,却只需五斤胡麻,一次出油。孰优孰劣,相较之下,立见分晓。” 周钧听到这里,愣在了那里。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大豆出油似乎没有那么少吧? 但转念一想,周钧很快就明白了这其中的玄妙。 把芝麻放在指尖,你用指甲去按压,很容易就能看到油渍;但如果把黄豆放在指尖,你不管怎么去按压,都是很难出油的。 说到底,唐朝菽豆出油少,并不是因为菽豆本身油少,而是因为唐朝榨油工艺比较初级,没办法从菽豆中榨压出全部的油料来。 而胡麻(芝麻)的榨油门槛较低,用不了多大的冲压力,就能将油料榨取出来。 所以,唐朝这会儿的百姓人家和酒楼食肆,大多都使用胡麻来做菜,而不用豆油。 但是,胡麻油一旦高温加热之后,油腥味太重,又不大适合用来炒菜。 一步一步推论下来,原来唐朝之所以没有炒菜,并不是因为烹饪技巧的问题,而是因为油料。 想通这些,周钧向玉萍问道:“某欲寻菽油,那榨油坊位于长安何处?” 玉萍看了周钧一眼,说道:“二郎倘若真的想要菽油,我这里倒还有些,且拿去吧。” 周钧听着面色一喜,连忙说道:“玉萍娘子这里有?” 玉萍:“嗯,我那菽油,倒不是为了膳炊准备的,而是应对跌打烧伤的药油。” 周钧先是一愣,接着回想起来,玉萍刚刚说话之间,好像说过药材店向榨油坊下过菽油的牙单。 原来,这菽油在唐朝,倒也用着,只不过是一味药材。 玉萍转身回了房间,片刻后,两手抱着一瓮绣球般大小的陶罐,走了出来。 将陶罐轻轻放在桌上,玉萍说道:“都在这里了。” 周钧打开陶罐的封口,看着里面的菽油。 颜色要比前世的大豆油深一些,表面漂浮着些许杂沫,但总的来说,差别不大。 画月也凑到陶罐口,挺着鼻子闻了闻,皱着眉头说道:“不如胡麻油香。” 周钧重新封好陶罐,朝玉萍说道:“多谢玉萍娘子,此物与我有大用。” 眼见周钧转身离开,画月连忙跟上他。 在路上,画月满脸狐疑的问道:“难不成你要用这药油来炒菜?” 周钧嘴角含笑:“你现是嫌弃,等会菜出了锅,怕是赶你都不走。” 画月不信:“这菽油一点儿都不香,就是一味外用药材,用它烧出来的菜,哪能好吃?” 周钧也没分辩,直接回到了膳房。 让春娘再次拱柴生火,周钧乘着灶热的档口,先是取鲜嫩羊肚,生缕切如细叶。 接着,又取来藿叶,切成散片。 当灶火生旺的时候,周钧倒入一些菽油,又以颠锅回勺之法,将整个锅面覆了一遍油料。 待锅中之油起烟之后,周钧将切好的羊肚丝,全部放了进去。 一瞬间,菽油沸腾,画月和春娘二人看着这场面,一时之间俱俱睁圆了眼睛。 周钧轻抬锅身,看了眼灶火,说了二字:“加柴!” 春娘急忙又朝灶内塞了些柴火,一时之间,灶火大旺,有些甚至从灶腔中喷吐出来,看着骇人。 那灶火触了锅面,突然点着了里面的菽油。 刹那间,整个锅升起一团大火,直冲房顶,引得画月尖叫起来。 周钧见怪不怪,只是舍了木勺,抓住锅沿,双臂上力,用腕力翻抖锅内的食材。 翻抖了几下,周钧看那羊肚颜色变为金黄,便放下锅身,又用木盖灭了火,再次对春娘:“减柴。” 待灶火变弱,周钧朝锅内,又放了少许石蜜(饴糖)、料酱、精盐、豉椒(花椒),再次翻炒了一会儿。 待羊肚再次变色为深红,周钧将先前切好的藿叶丢入锅中,盖上了锅盖。 小火慢煮了一段时间,周钧最后打开锅盖的时候,一股浓郁至鲜的肉香,飘向了四周,将画月和春娘馋的口齿生津。 画月看了眼周钧,再得到后者的同意后,小心翼翼从锅中夹了一片爆炒肚丝,放入了口中。 只轻轻一嚼,画月顿时感觉幸福的想要叫出声来。 “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画月筷子不住,完全忘了矜持,一边拼命吃着爆炒肚丝,一边口齿不清的说道:“就连我父亲的宫中,也不曾有过这般滋味的美食!” 周钧笑着搓搓手,心中大定。 炒菜这事儿,算是成了。 正文 第42章 一举两得 晚膳时分,庞公自推轮舆,来到束腰案台之侧,将放在膝盖上的书法拓本,摆在了一边。 他看向案上,除了蒸饼、面皮汤、醋渍芹菜这些常见菜之外,有一道颜色亮眼、肉香扑鼻的菜肴,着实引人注目。 庞公看着那道菜,朝玉萍问道:“这是什么?” 玉萍说道:“羊肚。” 这卖相看着新奇。 庞公夹了一片羊肚,放入口中,伴随着咀嚼,眼睛也慢慢睁大。 将那片羊肚咽入肚中,庞公长长吁了一口气,喊了一声妙。 见玉萍笑着看过来,庞公问道:“这是如何烹的?炖?烤?煎?” 玉萍摇头道:“这道菜的名字叫做爆炒羊肚,却是炒菜。” 庞公笑道:“咱家吃过炒菜,可不是这个味道。” 玉萍:“却是有人做出了这个味道。” 庞公盯着玉萍半晌,开口问道:“你做的?” 玉萍再次摇头道:“是二郎。” 庞公一怔:“二郎?哪个二郎?” 玉萍:“还能是哪个二郎,当然是周家二郎了。” 庞公一惊,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过了好一会儿,庞公问道:“他怎会这些?” 玉萍:“许是真人不露相吧。” 庞公沉默了很久,再看着那一盘爆炒羊肚,无奈的笑道:“这个周二郎,真是让咱家越来越看不透了。” 说完,庞公举起筷子,想再尝些。 玉萍拿起一个蒸饼,从当中掰成了两片,对庞公说道:“二郎说了,将这肚丝夹在饼中,一起吃下去,味道更美。” 庞公试了,果然如此。 大口吃饼,大口吃菜,没用多久的功夫,庞公就将那一盘爆炒肚丝,统统吃进了肚中。 又用碎饼,庞公将那盘上的菜渍抹了个干净,仔细再吃下去。 看着那空空如也的菜盘,庞公对玉萍说道:“看看那膳房之中,可还有剩下的肚丝了。” 玉萍应了一声,出了门外。 不多会,两手空空的玉萍回了来,对庞公摇头说道:“不光是肚丝,就连蒸饼都被抢净了。” “大家都说是没吃够,二郎被催的无法,只得重开灶火,打算再炒一锅。” 庞公一听,哑然失笑。 膳房这边,在春娘的帮助下,周钧好不容易烧好了第二锅爆炒肚丝。 出了膳房,周钧晃着酸痛的右肩,嘴里叼着个蒸饼,左手拿了碗饴粥,打算去外苑找个清净的地方,去把晚饭给应付了。 肚皮鼓鼓的画月,跟在他的身后,口中说道:“我敢肯定,如果你在缚达城里开一家饭店,人们会像疯子一般,排队预定你的菜肴。” 周钧在外苑靠近湖景的一端,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了下来。 他先是瞥了眼画月,接着咬了一口饼,说道:“炒菜这个事,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复杂。” 画月在他身边坐下,没好气的说道:“不管什么事情,到了你的口中,就变得简单了。” 周钧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到外苑的另一头,屈三翁带着春娘,正快步的走了过来。 见那二人脚步匆匆,周钧还以为膳房那里出了什么事,连忙站起身来。 屈三翁走到周钧面前,先是行了一礼,接着小声问道:“小老儿听说,二郎作了那菽油炒菜之法?” 周钧见屈三翁面色严肃,也不清楚对方是什么意思,只点头称是。 屈三翁再次压低声音说道:“二郎糊涂啊,此等秘法,岂可如坊市路货,众人观之?” 周钧有点不大明白他的意思,炒菜和菽油都是大唐已有的东西,将两样事物结合起来,算是哪门子『秘法』? 屈三翁见周钧一脸不在意的模样,着急的说道:“凭那菽油炒菜之法,倘若在坊市中开肆,用不着数月,这长安城里的酒楼食肆,怕是生意都要落底,东家都要改行。” “二郎,此事甚大,不可不察啊!” 画月看向周钧,一脸深以为然的表情。 屈三翁又说道:“小老儿已让朝礼、朝义封住了膳房,不许任何人入内窥视。还令春娘将那菽油藏匿,以防有人偷取。” 对于屈三翁的谨慎之举,周钧哭笑不得,炒个菜而已,哪有这么严重。 屈三翁的话还没说完:“小老儿还听春娘说了,二郎炒菜之时,还有暖锅、滚油、烹炸、翻食、火焚、徙柴、番料等等诸多秘法,这些可是不传之秘,万万不能被人看了去。” “往后,膳房再炒菜,需得有人看住,禁止外人靠近才是。” 见周钧面露沉思,画月也跟着说道:“今日你炒菜的时候,我也在场,粗略数了数,从开灶到盛菜,前前后后差不多有十六道工序,根本就不是你口中的『没那么复杂』。” 有那么多工序吗? 前世在警校里,每逢周末没事做的时候,周钧就会开小灶给自己加餐,那时候倒是觉得炒菜也挺简单,从未想过这里面还有什么技术含量。 但是,看画月和屈三翁如此紧张,周钧自己也有些吃不准了。 屈三翁说道:“屈家上下,都受了二郎的大恩,有些周细之处,二郎或许并未察觉,但小老儿总要帮衬思虑些才是。” “就如这菽油炒菜之法,无论是菽油还是工序,都是了不得的膳炊技艺。” “刚才起那第二锅的时候,围观者之中,所幸只有主家的仆从,没瞧见外来的工匠。” “倘若有外请的工匠混入膳房,见了那炒菜之法,再无意间说将出去,又被有心人听到,那岂不就坏了事?” 画月在一旁想了想,对屈三翁说道:“今后膳房炒菜,禁止外人入内,这自是应该。但还有一点,那菽油用量极大,膳房里的那点存货,怕是几天之内就要见底。” “菽油耗尽之日,必得去油坊下单采购。” “那菽油本就是药油,平日里只有药店才会购进。倘若我们三番五次大单订购,必会引得他人注意,久而久之,极可能会被有心人发现。” 屈三翁听了画月的话,眉头皱成了川字。 将手伏在身后,屈三翁来回走了几圈,突然眼睛一亮,对众人说道:“适才玉萍娘子来了膳房,催了几次肚丝,可见主家也颇喜这炒菜。” “既然主家也喜欢这炒菜,不如和主家商量,借这别苑的一隅,建一座榨油坊如何?” 周钧听见这话,愣在了原地:“在这里建一座榨油坊?” 屈三翁点头道:“不错,这样一来,庞府上下天天都有炒菜可食,二郎也不用担心技艺外泄。一举两得,皆大欢喜。” 周钧有点懵,不过就是炒了个菜,就要在别苑附近盖一座榨油坊? 周钧想了会儿,又问道:“榨油坊盖在哪里?谁会榨油?” 屈三翁伸手朝东边指去:“别苑的东边,就是灞河,水流湍急,地势平坦,最适合修筑一座水力榨油坊。” “至于坊工,小老儿在浮萍舍中聚居的时候,结识了一户来自泾阳的流民,他家中原本正是开油坊的。” 周钧摇头说道:“不过就是吃个炒菜,既要大兴土木,又要招纳坊工,这么大费周折,庞公想必是不会同意的。” 半刻钟后,周钧和屈三翁一起来到了庞公的面前。 庞公一边听着屈三翁的请求,一边就着蒸饼在吃那第二盘肚丝。 周钧侍在一旁,听那屈三翁费了好大一番功夫,结结巴巴,好不容易把话说完,却发现庞公面无波澜。 就在周钧笃定,此事无望的时候,庞公突然放下筷子,打了个饱嗝,只说了八个字:“甚合我意,速速去办。” 正文 第43章 泾阳油坊主 接下来的几天里,要问谁才是灞川别苑里最繁忙的人,毋庸置疑,那定是屈家父子。 大清早,屈家父子三人推着板车,扛着锹钎,去灞川小道,用火泥铺路。 到了中午,三人火急火燎的赶回膳房,再把守着门口,不准任何人窥视进入。 下午,三人又出了别苑的大门,向东三里路,到了灞河西岸,开始勘察地形,考究土基,四处寻找油坊的修筑之地。 而到了傍晚,屈家父子奔波回来,再守着那膳房的门口,直到晚膳备好。 而周钧这段时间里,主要做的事情,就是教春娘一些炒菜的基本诀窍。 比如,针对不同的食材,菽油应该放多少;油温到了几成,下菜才是最适宜;先放什么食材,后放什么食材;哪些佐料适合炒菜时用,放之前又应如何处理? 不说不知道,周钧教的时候,才发现原来炒菜真的不简单。 光是温油起热和下菜时机,周钧就教了春娘差不多大半个时辰,更别提翻勺颠锅这样的高难度动作。 画月在一旁边看边记,有时瞧着手痒,还亲自下厨试了一番。 这中间,本来还有一次中市开市的日子。 按理说,那一天,周钧应该带上屈家六口,去中市办了流民转奴的手续。 不过,一忙起来,所有人都忘了这茬儿。 就这样,过了几日。 这一天的上午,庞公练完琴,回了屋,在玉萍的服侍下,净了手,打算上座去食午膳。 看着一案台的蒸食、面汤和炸物,庞公愣了片刻,开口问道:“怎么没炒菜?” 玉萍回道:“这几日里都是炒食,菽油所用甚巨,却是没了。” 庞公又问道:“菽油没了,二郎没去买些?” 玉萍:“二郎天天忙着炒菜,哪里得空出去?不过那春娘,也跟着在学,想是过不了几日,二郎就能得出空来。” 庞公一愣:“二郎将炒菜之法,授与了他人?” 玉萍:“是。” 庞公言语中有些怀疑:“倾囊相授?” 玉萍想了想,又点头说道:“是。” 庞公怔在那里,眉头微微皱起。 过了一会儿,庞公用筷子夹了一片炸物,放入嘴中只吃了一口,便放了下来。 喝了口面汤,庞公又朝玉萍问道:“前几日,咱家允了那榨油坊,可有着落了?” 玉萍说道:“那屈家父子,这几日在灞河边上遍寻那油坊的落处,眼下地方怕是定了,但木石还未准备妥当吧?” 庞公摇摇头,开口说道:“照他们那个筑法,油坊怕是要明年开春才能起来,去知会一声,让府上无事的人都去帮忙,谁都不得懈怠。” 玉萍应了一声。 庞公想了想,又说道:“告诉周二郎,让他回长安一趟,把那户油坊工纳进来,再顺道买些菽油。” 玉萍又应了一声。 庞公重新拿起筷子,看着案台上的菜,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又放下了筷子,对玉萍说道:“咱家也不是太饿,膳食先备着,过会儿再食吧。” 玉萍收了午膳,向外苑走了去。 还没到膳房,玉萍就看见那部曲老人仇邕,正站在院内,和周钧说着话。 只见仇邕赔笑着问道:“二郎,大伙儿支我来,打听一声,今日午膳怎么没了炒菜?” 周钧说道:“少了些许佐料,某已让屈家二郎去买了,晚膳前就能回来。” 仇邕松了口气:“那便好,那便好。” 说完,仇邕转身离开。 玉萍将食盒交到春娘的手上,又对周钧笑着说道:“食不到炒菜,庞公也是急了。” “他遣我来催二郎,早日把那户油坊工纳进府中,这样也省了奔波之苦。” 见春娘拿着食盒走进膳房,屈家父子三人又在别处说着话,玉萍走近一些,朝周钧问道:“屈家六口,还未去中市自荐?” 周钧摇头道:“忙岔了,还不曾。” 玉萍:“二郎早些去中市办了契书,省的夜长梦多。” 周钧起初没听懂玉萍所说『夜长梦多』为何意,再细细一想,不仅叹道,古人心眼儿也不少。 见玉萍走远,屈三翁走来说道:“二郎,那灞川小道的路面,已经用火泥铺筑好了。” 周钧听见这话,面色一喜,当即就带上画月,和屈三翁一起,出了别苑大门,来到新铺的路段。 只见那火泥路面,平整而又坚固,与周钧前世记忆中的水泥路面相差无几。 画月也走到路上,先是双脚跳了跳,试了试坚固度。 接着,她又弯着腰四处查看了一圈,发现那路面看不见什么明显的空泡和翘脚,平整的就像尺子量过一般,不禁夸了一句:“屈翁的泥瓦活儿,可真是好手艺。” 屈三翁摸着胡子笑了起来:“小老儿也是庆幸,祖上的手艺还好没丢。” 周钧放眼望去,这一段水泥路只有不到三十米,再往前又是土路。 在心中估算了一下,那天从新罗铁匠铺带回来的煤灰,周钧大概也算是知道这火泥的耗用量了。 想到这里,周钧对屈三翁说道:“明天就是中市开市的日子,屈家上下可随我去长安一趟,去办妥那自荐的契书。” 屈三翁连忙称是。 周钧想了想,又说道:“去中市之前,咱们还得去趟浮萍舍,找找屈翁曾言的那户人家,顺道再寻些煤灰。” 屈三翁先是点头,接着犹豫片刻,对周钧说道:“小老儿认识的那户泾阳人家,以榨油为营生,但家里情形与寻常人家有些许不同,二郎见了,莫要为怪。” 与寻常人家有些许不同? 周钧有些纳闷,刚想开口询问,却见屈三翁一脸的讳莫如深,便想着明日见到,自然就知晓了。 到了第二天,周钧和画月骑着马,屈家六口人则驾着两辆大车,出了灞川别苑,向着长安进发。 入了春明门,一行人首先往浮萍舍行了去。 到了浮萍舍的宅门,屈三翁让家人稍候,领着周钧和画月走了进去。 走过数条长廊,屈三翁最终停在一处堂间的门口,向周钧说道:“二郎,那户泾阳人家,就在这……” 话音未落,只见轰的一声巨响,一个人形犹如破布袋一般,从堂内被扔了出来。 周钧眼疾手快,迅速拉起画月朝旁边一躲,只见那摔倒在地上的男子,鼻青脸肿、嘴角溢血,口中还在喋喋不休的骂道:“好个母大虫,够胆在奎阿老的地盘上动手,活腻了可是?!” 片刻后,又是一人惨叫着被扔了出来,这次扔的远了些,却是直接掉入了长廊外的院子里。 此时,只见一位膀大腰粗、壮硕如牛的妇人,从堂内缓缓走了出来。 一根熟铁做成的撩棍,被她握住两端,发力催动之下,居然弯成了半圆。 那妇人将撩棍扔到男子脚下,沉声怒道:“有手有脚,不勤正道,却为虎作伥,专挑穷苦人欺辱!” “毋那泼皮,下次再敢见到,阿娘这沙拳,定教你在尻洞中拔牙扶草!” 屈三翁凑到周钧身边,小心翼翼的说道:“二郎,这位就是那泾阳人家的家主,公孙大娘。” 周钧:“……?” 正文 第44章 当世豪侠 屈三翁向公孙大娘道了来意,又向她介绍了周钧和画月。 公孙大娘笑着说道:“妾还想着,早上听见那鹊巧咕呱,想是今天要遇贵人,这不,周二郎来了。” 公孙大娘嗓门极大,周钧坐在她的对面,听见她的声音,都不得不微微眯着眼睛,尽量让头朝后仰些。 公孙大娘朝后招了招手,她的家人们走上来,依次向着周钧行礼。 公孙大娘的丈夫姓樊,名饶远,生的矮小干瘦,与她妻子站在一起,怎么看都有些不搭。 夫妻二人前前后后总共生了五个儿子,年纪最大的已是弱冠,年纪最小的才不过七八岁,但每个都生的虎背熊腰、生龙活虎。 周钧朝这一家人看过去,母子六人皆是雄壮之士,唯独当爹的孱弱不堪,实在是让人称奇。 公孙大娘相当健谈,和周钧在那里聊着,她丈夫倒是唯唯诺诺,只是在一旁斟茶倒水,家里完全是一副女主外男主内的模样。 聊了好一会儿,周钧从公孙大娘那里得知。 她的娘家在河南道的萧县,家中世代做的是拳师。 后来,远嫁到关中泾阳,成了油坊的东家婆。 开元二十六年(738年),泾阳豪强有刘姓者,以商贾入行为名,横征暴敛,派征租调。 刘家有家丁去那樊家油坊催缴,被拒无功,恼羞成怒,便将东家樊饶远打伤,又砸坏了榨油机巧。 公孙大娘办事归家,见丈夫受伤卧床,盛怒之下,不顾家人劝阻,取了一根白蜡齐眉棍,孤身一人冲入刘家,要讨个说法。 刘家的管事,见公孙大娘一介女流,根本就不愿多言,直接下令,将其打将出去。 却不料刘家上下,二十多个家丁,面对手持齐眉棍的公孙大娘,只一个照面就被纷纷打飞出去,根本就近不了身。 最后,刘家院子里一地的人,昏的昏,伤的伤,只有公孙大娘一人毫发无损。 听公孙大娘说到这里,周钧一脸的不信。 吹牛的吧……一个打二十个,还不受伤,真当是武侠小说呢? 周钧侧过头看向屈三翁,后者居然轻轻点了点头,显然是认可了公孙大娘的说法。 周钧又朝公孙大娘问道:“那后来呢?怎又会来了长安?” 公孙大娘:“民不与官斗,贫不与富争,那刘家在朝中有人,权大势大。” “妾年轻气盛,得罪了权贵,连累了家人,还害的樊郎丢了祖上的基业。” 公孙大娘的脸上,浮现出愧疚之色。 她丈夫樊饶远见状,连忙摆手,不停宽慰起公孙大娘起来。 见这一家人的模样,周钧心中感慨,这对夫妻虽然有些奇怪,但感情深厚却是不容置疑的。 得知了这家人的过去,周钧打算再考校一下专业。 周钧问了几个关于榨油的问题,公孙大娘对答如流,即便有个别答案不能确定,她的丈夫也能帮着补充完整。 一番了解下来,周钧也认可了这户人家的能力。 周钧沉吟片刻,对那公孙大娘说道:“某是庞公的幕客,正为东家寻访油工,想问问你们可愿意来?” 樊饶远听了眼睛一亮,连忙点头道:“自然是愿……” 公孙大娘拦住了丈夫,问道:“小郎君,敢问庞公是……?” 一旁的屈三翁把庞公的身份说了出来,那夫妻二人惊得倒吸凉气,坐立不安。 周钧笑着问道:“现在可愿意了?” 公孙大娘站起身来,双手作拱,头向前倾,没入臂围之间,双膝慢慢跪在地上,向周钧说道:“小郎君大恩,请受妾身一拜。” 周钧双手前伸,隔空虚扶起公孙大娘,说道:“既然肯了,大车就在门外,可收拾物什,准备出发了。” 公孙大娘想了一会儿,对周钧说道:“小郎君,妾身还有一事,尚未处置妥当。” “劳烦小郎君稍候上个把时辰,很快便好。” 周钧有些纳闷,瞧这堂间里也没什么家私,就算是收拾行李,也用不着个把时辰吧? 不过,那屈家六口,午时要去中市成那奴契,等她个把时辰,倒也不算是耽误功夫。 想到这里,周钧道了一声好,便带着画月和屈三翁离开了浮萍舍。 来到宅门外,屈三翁看了眼周钧的脸色,小心说道:“公孙大娘性子耿烈,出言直白,但也非一味蛮横,却是粗中有细、晓得进退。” 周钧看向屈三翁问道:“她与你有恩?” 屈三翁见瞒不过,便点头说道:“小娘柔杏,曾在坊中险遭泼赖欺辱,幸得公孙大娘出手相助。” 周钧点点头,没有再问。 一行人从通善坊到了大业坊的中市,办了那屈家的奴契,又在左近用了些膳食,便重返向浮萍舍。 大车还没行到宅门,周钧骑在马上,却发现一群面色凶狠、手持棍枷之人,将那浮萍舍团团围住,一看就不是什么善类。 正在赶车的屈三翁,连忙朝周钧说道:“二郎且驻,前面那群人,是奎阿老的手下。” 周钧问道:“奎阿老是谁?” 屈三翁:“奎阿老姓奎,名字倒是无人知晓,只知他在坊内自称为奎木狼。” “他是通善坊界内的押头,手下听说有着二百来号人,官府拿他都无可奈何。” “寻常人惧这奎木狼,便尊他一声奎阿老。” 周钧一听,心中暗道,这奎木狼分明就是坊里的地头蛇。 二人说话之间,只听那些泼皮无赖,朝浮萍舍内叫嚣道:“公孙大虫,惹了奎老的人,还想藏匿避祸不成?速速出来受死!” 看到这里,周钧回过神来,那公孙大娘说是有事尚未处置妥当,哪里是什么收拾家私,分明就是在等这群人上门。 倘若刚才她直接带着家人,随周钧离开浮萍舍,那么奎木狼的手下遍寻不到她们,说不定就要拿坊内的流民出气。 屈三翁适才说她性子耿烈,但粗中有细,周钧想到这里,总算是懂了。 就在这时,只见那浮萍舍的大门内,走出一小山般的人影,顶天立地将那宅门都占了一半。 定睛一看,正是那公孙大娘。 只见她眼珠凸出,眉毛倒竖,面目凶暴,宛如一尊怒目金刚,一出场就将那些聚众的泼皮们,吓得倒退数步。 周钧看那公孙大娘孤身一人,又手无寸铁,便朝屈三翁问道:“是否要上前相助?” 屈三翁将脑袋摇的宛如拨浪鼓一般,没口子说道:“敢教小郎君知道,这么些人,怕是还不够公孙大娘暖身。” 周钧又朝前方望去,只见公孙大娘的身后,浮萍舍的宅门内,她那五个虎背熊腰的儿子,站在那里,面色轻松,似乎并没有出手的打算。 仔细想想,周钧也就熄了助拳的打算。 公孙大娘走下台阶,看了眼身边这群乌合之众,沉声说道:“往日里自称什么豪义任侠,原来不过只是一群聚众持械、欺辱妇人的犬鼠之辈罢了。” “汝等家母,知子若此,岂不恸乎?” 这一番话,说的有些泼皮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为首之人,眼见情势不对,连忙朝其他人喊道:“与她谈何江湖道义,大家伙儿一起上啊!” 喊完,他举起铁尺,一个箭步冲向公孙大娘。 后者侧身躲过铁尺,趁着对方交身的破绽,一记扫腿,踢在那为首者的胸口。 只听蓬的一声,那人被踢得口吐鲜血、凌空飞起,向后直跌了七八米的距离,再也没能爬起身来。 这一脚,震慑住周遭那些泼皮,让他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第二个上前造次。 眼见无人敢动,公孙大娘回身走到宅门口,停着那镇宅石狮子的面前。 周钧看见了,惊的睁大眼睛,口中自言自语道:“她该不会是想……?” 公孙大娘蹲下身体,双手抱住狮身,气运丹田,一声大吼。 只见她胳膊上青筋贲现,面容上尽是赤红,那重达七八百斤的石狮,居然一点一点的腾空而起,最后被公孙大娘举过了头顶。 周钧在马背上完全呆住了。 这还是人吗? 就公孙大娘这份臂力,倘若放在前世,参加奥运会举重项目,破个记录拿个金牌,那不就和喝水一般轻松惬意? 当初听说,公孙大娘一个打二十个还毫发无损,周钧还有些不信,现在却是信了。 只见公孙大娘右脚向前踏了一步,手臂和腰马一起发力,那尊石狮被她抛向半空,飞了好一会儿,最终砸向了宅门前的地面。 一声堪比山体崩塌的巨响,一阵令人胆战心惊的地震。 只见烟尘过后,那石狮将地面生生砸出一个数米方圆的大坑,坑边的裂纹宛如蛛网一般延伸出很远很远。 公孙大娘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接着发出一声炸雷般的大喝:“滚!” 这大喝,响彻了半个长安城,闻声之人莫不惊骇心惊。 周钧距离她几十米,座下的乘马被喝声吓得人立而起,不住扑腾。 而那些离得近的泼皮,更是凄惨。 有人被吓得屎尿齐飞,臭气冲天;有人被吓得肝胆俱裂,口吐白沫;甚至还有人直接晕了过去,生死不知。 正文 第45章 樊公孙氏 去往灞川的官道上,樊饶远驾着大车,他的妻子公孙大娘则坐在车厢中,掀开布帷,和旁人正说着话。 她谈及刚刚的打斗,笑着说道:“不过就是一群市井泼皮,何谈神勇?” 坐在马上,画月兴奋的对公孙大娘说道:“在我的故乡里,即便是力气最大的男子,都不可能举起那一尊石狮。” 周钧也问道:“大娘这一身好武艺,不知师从何处?” 公孙大娘:“妾身娘家是开武馆的,自幼耳濡目染,学了些拳脚,不过都是些寻常把式。” 周钧听着一阵感叹,这也算是天赋异禀的一种吧。 大车驶下官道,上了前往灞川的小路。 车厢内除了公孙大娘和她年纪最小的三个儿子以外,春娘、柔杏和屈家婴孩也在车上。 另一辆大车上,屈家父子三人和公孙大娘家另两个儿子,一起去了西市匠作街,去寻那煤灰去了。 一路上,尽听见车厢里俱是女子的谈笑声,倒也是其乐融融。 大车驶至灞川别苑的门口,公孙大娘和樊饶远放眼望去,都被这阁楼大院给吓了一跳。 和面露惧色的丈夫不同,公孙大娘定了定神,翻身跳下大车,先走到周钧身边,开口说道:“主家那里,要劳烦小郎君通报了。” 周钧将马缰交给了画月,走在前面,领着公孙大娘进了别苑。 那在外苑前庭里休憩的老部曲仇邕,发现周钧走进来,本是笑着迎了过来,但看见公孙大娘的刹那,却立马收了笑容,身体绷紧起来。 仇邕走到公孙大娘的面前,看着这个比自己还要高半头的壮妇,眯着眼睛问道:“练家子?” 公孙大娘行礼说道:“妾身学过几年拳脚。” 仇邕点点头,又朝周钧说道:“二郎怕是找来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 说完,仇邕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周钧转身看了眼公孙大娘,狐疑的想道,难不成这就是武侠小说中的高手感应? 带着公孙大娘进了中苑,周钧发现庞公不在阁亭中练琴,二人又向着厢房走去。 玉萍在院子里,坐在月牙凳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缝补着衣裳。 忽然地上一暗,玉萍还以为天阴了。 抬头看去,玉萍却瞧见一位身姿雄壮、肌肉贲张的妇人,站在自己前面,遮住了阳光。 玉萍一惊,手中的针线也滚落到了地上。 周钧见状,连忙说道:“莫慌莫慌,这位是我寻得的油坊户,樊家的家主,樊公孙氏。” 玉萍慢慢站起身来,看着公孙大娘,惊疑不定的朝周钧问道:“二郎,这位是油坊户的家主?” 公孙大娘朝着玉萍行礼道:“姊姊。” 周钧朝玉萍问道:“庞公可在屋内?” 玉萍还在看公孙大娘,脸上的惊诧仍未退去:“在,在的,我,我先去通报一声。” 看着玉萍走入屋中,周钧和公孙大娘在门外稍候了片刻。 很快,玉萍走了出来,对二人说道:“随我进来吧。” 庞公正在书房中看书,第一眼瞧见公孙大娘,脸上惊讶的表情,几乎和玉萍如出一辙。 但他的脸色,很快就恢复如常。 周钧唱了个喏:“庞公,这是某寻来的油坊户家主,樊公孙氏。” 公孙大娘双膝落地,拱手成环,低下头向着庞公一拜,说道:“樊公孙氏见过庞公。” 庞公看着这跪拜在地上的公孙大娘,又看了看侍在一旁的周钧,满肚子疑问,却又不知道该先问哪一个。 过了好一会儿,庞公才问道:“樊家男儿可在?” 公孙大娘明白庞公想问什么,便回道:“良人仍在,但他口舌笨拙,胆子又小,故而外洽都由妾身来代劳。” 庞公听了这话,觉得这樊家倒也有趣,又问道:“樊家是油坊户?” 公孙大娘说道:“樊家祖上三代皆以榨油为生,泾阳樊油清澈少杂,出料又高,每每出油,长安洛阳都有客来。” 庞公:“既然如此,那樊家怎么离了泾阳,来了长安?” 公孙大娘:“秉庞公,想当年……” 公孙大娘将那当年发生之事,一一道来,说的那叫一个险象环生,跌宕起伏。 周钧在一旁听了,心中寻思,这公孙大娘即便不干那榨油的营生,就是去酒肆里说书,恐怕也有不错的收成。 那庞公和玉萍,听得仔细,每听到惊险关键之处,不自觉还发出几声惊叹。 本来三分钟就能讲完的一段往事,愣是被公孙大娘说成了章回体,起承转合,足足一直说到了太阳落山。 好不容易听完这樊家的往事,庞公长长吁了口气,说道:“想不到还有这样的事情。” 玉萍也跟着说道:“真是世事难料。” 庞公看了眼公孙大娘,开口说道:“咱家打算在灞河边上,筑一所油坊,屈三管着泥瓦,你也多看着些。” 公孙大娘面色一喜,开口问道:“庞公这是愿意纳了樊家?” 庞公:“先不急,出了油,便拿来,咱家要看看,这泾阳樊油是否如你口中那般大善。” 公孙大娘连忙朝着庞公又是一拜:“主家且等着便是,倘若樊家榨的油有半点杂沫,妾身不劳他人动手,直接在灞河边上抹了脖子。” 庞公听着一阵皱眉,心中不住嘀咕,这樊公孙氏说话行事,怎么和绿林任侠一般? 让玉萍帮着去安置樊家人住下,庞公叫住周钧,让他陪自己说说话。 庞公:“中苑修缮已近完成,咱家今天去瞧了瞧手艺,着实不错。” 周钧低头说道:“灞川小道的修整工作也已成了,如今通行再无难处。” 庞公点点头:“屈家和樊家,也找了回来,你这三件差事办的咱家很是满意。” “不仅如此,还有那炒菜,可真是惊艳了咱家一回。” 说到这里,庞公停顿一会儿,朝周钧说道:“有一事,咱家不大明白。” 周钧看向庞公,面露疑惑。 庞公继续说道:“咱家听闻,二郎将那菽油炒菜之法,授给了屈家媳,可有此事?” 周钧点头。 庞公:“那菽油炒菜之法,咱家也不清楚二郎是如何学得,但此等不传之秘,倘若教给你的婢子画月,这还能说的通,但教给屈家,却是为何?” 周钧想了想,朝庞公问道:“炒菜味美否?” 庞公一愣,点头说道:“是。” 周钧又问:“庞公喜食否?” 庞公一脸的迷惑:“是。” 周钧摊手说道:“二郎是庞公请的管事,让东家吃的满意,难道不是应该做的事情吗?” 庞公怔在那里,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钧:“与庞公看来,菽油炒菜之法,乃是不传之秘;但在二郎看来,不过就是一膳炊的法子罢了。” “庞公既然信任我,聘我成了这别苑的管事,二郎自应本分做事。” 庞公看着周钧,脸上动容,神色之中第一次流露出感动。 只听他长叹一声,感喟道:“论豁达大度,咱家不如二郎远矣。” 正文 第46章 催婚 日头西沉,余晖渐抹。 屈家父子,还有公孙大娘的两个儿子,驾着大车,回了灞川别苑。 周钧迎过去,打开车门,看那满满一车的煤渣,面露喜色。 屈三翁下了大车,将临别时周钧交给他、用于采购煤渣的钱袋,又还了回来。 周钧打开一看,发现分文未动。 细问之下,原来屈三翁找到那西市的新罗铁匠,还未说明来意。 那新罗铁匠一看见屈三翁,便直接领着他去了匠铺的后院。 后院中,堆着小山一般的煤渣。 那新罗铁匠,对屈三翁说道:“前次见了周管事,知晓府上要用这煤渣,便又寻了些,且拿去吧。” 屈三翁见状,直说感激,便要取些辛苦钱,把给那铁匠。 未料那新罗人死活不肯收,还一个劲的说道:“往日里这些渣滓废料,我还要花钱雇人运出城外。你们肯收,可是帮了大忙,又怎好再收你铜货?” 周钧听到这里,颇有触动,心中寻思,这新罗人倒是可交。 众人将煤渣运到了库房。 春娘这个时候也炒好了菜,站在外苑的拱口里,招呼起大家准备开膳。 趁着他人返回院落的档口,周钧将屈三翁拉到一边,示意后者随自己来。 将他带到宝间的门口,周钧从怀里掏出庞公早就写好的库条,交给了仇邕。 仇邕看了两眼,又递给另一位部曲过目。 二人看完,掏出宝间的钥匙,打开靠墙的锁柜,从中取出绢帛、铜钱等物,一一放在桌上。 屈三翁看着满桌的财物,两眼发直,待回过神来,他又抬头看了看周钧,不敢问,更不敢动。 周钧笑着说道:“赶紧拿着,这是庞公给你屈家的安家费。” 屈三翁脑袋嗡的一声响,口中不住说道:“主家给的太多了,太多了。” 在一旁的仇邕,不耐的说道:“主家既然给了你,就收着,哪来恁多的废话。” 屈三翁又看向周钧,后者点点头。 屈三翁连忙脱下布袍,将绢帛和铜钱裹在其中,吃力的拎起来,嘴中还不住称谢。 仇邕见状,连忙拦住屈三翁:“事还未了,你急什么?” 后者一愣,还以为哪里做错了,脸上露出畏惧之色。 仇邕拿出库府提录,又指着桌上的红泥说道:“手印按了。” 一听是按手印,屈三翁喘了口大气,顿时放松了下来,连忙按了手印,这才拎着财货走出门外。 晚膳时分,画月去了屈家小院搭伙,周钧则来到外苑的前厅,陪着那些工匠们用膳。 中苑的修缮工作已经完成,这就意味着十八位工匠,还有带他们过来的周定海,明天就要离开灞川别苑了。 周定海自掏腰包,买了些酒水,请工匠们吃了一顿酒,算是为他们饯行。 在席上,周钧朝周定海问道:“父亲,工钱都结了?” 周定海点头道:“早就结了,大户人家就是豪气,说好的工钱,还给我们涨了三成,不仅每个工匠人手一份,连我都给了一份。” “中苑的修缮,本来昨晚就能事了。工匠们拿多了钱,心里过意不去,多留了一日,把别苑的外墙和宅门都重新筑了一遍。” 周钧道:“那便好。” 周定海看着周遭,那些工匠们拿足了工钱,马上又能回家,自然心情愉悦,在席上喝酒吃菜、笑声连连。 周定海不禁朝周钧说道:“庞公是个好东家,钧儿莫要恶了这份差事。” 周钧喝了杯酒,应了一声。 周定海见四处无人,压低声音道:“我和你阿娘,打算过些时候,给你说门亲事。” 周钧一口酒险些呛了出来,连忙问道:“怎么如此突然?” 周定海:“你都十七了,这个年龄要是在焉耆老家,怕是孩子都能开口了。” 周钧又说道:“大哥周则还未娶亲,你们这么做,怕是不合常理。” 周定海有些无奈:“按照常理,自是则儿先成家。但我们也和你兄长谈过了此事,他说眼下正是进学的关键时刻,不想因为儿女情长分心。” “我和你阿娘合计,则儿说的也有道理,功名自是要比成家来的更重要些。” “但钧儿你就不同了,现在做了庞公的幕客,又无心功名,这个时候成家,却是正好。” 周钧一阵头大,拼命找起理由:“父亲你也看到了,这灞川别苑年久未缮,四处破损,事务繁忙。” “孩儿受了东家的恩情,每日的事情多到都做不完,哪有时间去理会私事。” 周定海说道:“庞公的差事,自然是大事,我和你阿娘不是不知分寸的人。” “我们也寻思好了,倘若你定了亲事,拜了天地,往后你夫妻二人也不用和公婆住在一起,就在这灞川过活。” 周定海见周钧还想推脱,板起脸来说道:“钧儿,你身为奴牙郎,自是应当知晓色目有别,主奴存异。” 周钧一愣,不明白周定海为何会突然说起这个。 只听周定海又说道:“你阿娘前几日就与我说了,那新买来的胡姬婢子,倚姣作媚,出言无状,你平日里喜和她厮混在一起,怕是沉了进去。” 周钧哭笑不得。 周定海见周钧没有反省之色,更是恼怒:“周家虽是奴牙,但也是要脸面的门户,倘若让街坊们知晓,我周定海的第一个孙辈却是个杂胡,那还如何在坊间立足?” 周钧有些无语,这老爹怕是忘了,周家祖上是焉耆人,真要论血统,也算是半个胡人吧? 但这些话,周钧却是不敢出口,只是叹了口气,朝周定海说道:“父亲勿要动气,孩儿自有分寸,毋庸担忧。” 周定海气呼呼的说道:“知道就好,那便这样定了,这次回去,我和你阿娘就去寻媒。” 见周钧低头不再说话,周定海以为他自知有亏,语气之中便软了几分:“钧儿,为父知你眼界甚高,寻常女子怕是入不了眼。” “我和你阿娘,这次必寻一位样貌、人品、家世俱佳的女子,你且宽心便是。” 说完,周定海又说道:“你兄长在私塾进学,平日里归家甚少,你若得了空暇,也回去陪陪你的母亲。” 周钧只是点头称是。 正文 第47章 相邀 次日清晨,周定海带着工匠们,回了长安。 白日里的锯木声和修筑声,忽地没了,整个别苑归于沉寂,顿时冷清了不少。 屈三翁带着樊家夫妇去了灞河西岸,查看榨油坊的选址;屈家的两个儿子,去了樊家小院,帮忙修缮院落,迁入家私。 周钧则在自己的厢房中,带着画月,正忙着做那近期账目的清算。 画月拿着笔,一边在反复验算周钧刚刚完成的账目表单,一边问道:“我还是不大明白,这个折旧和残值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周钧看了一眼说道:“这两个数字,和资产都有关联,你过去应该没有接触过,有疑惑倒也正常。” “就比如庞公新买的这辆大车,你别看它现在崭新,但每次去长安购买柴薪、食材和杂品,都要用它。” “用不了七八年,这大车怕是就要废弃。” “所以,在废弃前的这些年里,大车的价值是在逐年递减,均摊下来,这每年减少的金额,就是折旧。” 画月哦了一声,点点头,又问道:“那这残值呢?” 周钧:“你想啊,这大车就算是废弃了,那么剩下的木板、车毂,拆了当柴烧,也能值个些许铜钱,这就是残值。” 画月将笔朝桌上一放,揉了揉额头:“寻常账目只要理会进出两项即可,你却还要盘清债额和资产,何必弄得如此麻烦?” 周钧:“债和资,是考量收入用度是否匹配的重要数字。” “往小了说,一户人家倘若不知道家中之物,能折多少铜货,一旦遇到天灾人祸,那么就难以做到未雨绸缪。” “往大了说,一个国家倘若弄不清楚债务和资产,那么可能一场战争过后,就会民不聊生。” 画月盯着周钧好半晌,突然问了一句:“你究竟是从哪里学了这些?” 周钧被看的心慌,只是咳嗽了一声,含糊说道:“多翻翻书便是了,莫要耽搁了,早些盘完账目,就能早些事了。” 又花了大半个时辰的时间,周钧和画月总算完成了灞川别苑的账目清算。 拿起账目算册,周钧对画月说道:“我去一趟庞公那里。” 说完,周钧出了门,朝着中苑走去。 来到庞公所住的小院,周钧看见玉萍端着饮具,从房门里走出来,便问道:“庞公可在?” 玉萍点头说道:“在书房,不过有客。” 周钧一愣,又说道:“那我稍候再来好了。” 说完,他刚想离开,却听见房内传出了庞公的声音:“二郎来了?且进来吧,咱家给你介绍一人。” 周钧与玉萍对视了一眼,前者无奈,只得走了进去。 走入书房,周钧瞧见庞公端坐在折床上,另一人却是停在窗边,正说着话。 庞公看见周钧,招手说道:“二郎,咱家与你说,这一位乃是内常侍,正五品下,掌奚官局,名殷大荣,字保家,却是咱家的宫中旧识。” 周钧听罢,走上前,向殷大荣唱了一喏。 那殷大荣脸上白净,看年岁怕是比庞公稍小一些,虽是内侍,但生的白白胖胖,笑起来就如弥勒一般。 殷大荣看着周钧笑着说道:“适才就听庞公说了,这别苑上下的大小事务,周二郎端是一把好手。还有那炒菜,也是奇了。咱家这顿午膳,可是要赖在这里不走了。” 周钧连忙自谦了几句。 他听着殷大荣的口气,心中料想,此人和庞公走的挺近,说是相识,更像是旧友。 庞公朝殷大荣问道:“圣人刚准致仕的折子,你却是不打算留在长安了?” 殷大荣摇头道:“不留了,在恩阳老家还有处宅子,长安的俗事处置妥当,就打算归乡去了。” 庞公:“行内常侍,掌奚官局,圣人又对你器重有加,此时致仕,未免落承。” 殷大荣苦笑着说道:“开元十二年,咱家便息了上进的心思,庞公应是知道的。” 庞公:“因为七娘?” 殷大荣:“是。” 庞公轻轻叹了口气。 殷大荣:“这许多年,在奚官局也见多了生死别离,心肠是没能硬起来,身体却先挺不住了。” 庞公:“你待七娘如同家人,这么些年了,却也是受苦。” 殷大荣拱手道:“庞公知我。” 二人沉默了许久。 庞公又朝殷大荣问道:“你此行回恩阳,家人可有相待?” 殷大荣:“家中大人亡故,兄郎因兵祸而丧,姊娘七八年前也殁了。” 庞公皱眉问道:“那你将来年事渐高,谁来照料?” 殷大荣苦笑道:“远房伯家有个侄子,说是要过继给我。” 庞公:“人品如何?” 殷大荣:“大抵就是厉禧之流吧。” 庞公一愣,张开嘴巴,想要说些什么,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说话。 殷大荣见他的神情,坦然笑道:“庞公也去见过那齐乐堂,自然知晓那无根之人,晚年多是悲悲戚戚。” “似你我这般,头顶有片瓦遮雨,身侧有石垣拒风,已是大幸了。” 庞公长长叹了口气,对一旁的周钧说道:“午膳时,让玉萍多取些酒来,咱家与旧识多吃几盅。” 周钧应了一声,转身出了书房,向玉萍说了庞公的话。 玉萍倒是有几分吃惊,说道:“主家曾言过,酒不仅伤身,更容易失言,不是善物,早就戒了,怎地今朝突然要吃了?” 想起殷大荣和庞公二人的对话,周钧说道:“或许也是借酒消愁吧。” 午膳,在庞公授意之下,膳房特意多炒了几个菜。 殷大荣看了那红绿相间的爆炒肚丝,又见了那金黄透亮的菽乳鸡丁,不仅叹道:“庞公过的可是神仙一般的日子啊。” 庞公让作陪的周钧先是坐下,接着拿起玉萍刚刚斟好的酒,轻抿了一口,回味道:“好久没吃,滋味都有些忘了。” 殷大荣笑着说道:“在宫中的时候,庞公无论言行,最是自律,多年下来,少见遗漏,就连圣人都赞不绝口。” 庞公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摇头说道:“咱家刚进宫的时候,不辨逾制,恼了张公,倘若不是你从中转圜,怕是只能血溅閤场了。” 殷大荣愣住片刻,之后讪讪笑道:“这么些年了,原来庞公还记得。” 庞公又饮了一杯:“恩、怨、愁、嗔,像咱们这些人,哪能说忘就忘呢。” 殷大荣叹了一声:“是啊,似我们这些无根无后之人,临老了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以后的事情都不敢去想,倘若再记不清往事,哪那里又有什么活头?” 庞公喝下第三杯酒,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再抬起头来,只对殷大荣说道:“与其回了恩阳,受那厉禧算计,不如留在灞川,和咱家做个邻居,彼此照应相携,如何?” 殷大荣嘴中还裹着一口肚丝,听见庞公这话,一时间顿住身形,睁大了眼睛。 正文 第48章 老来无依 殷大荣听了庞公的话,神情之中有些意动,但思忖再三,开口说道:“庞公喜静,志趣高远。保家性子活脱,却是喜好热闹。” “搬进这里,怕是要吵喋不休,徒惹庞公忿怨。” 庞公将酒杯放下,说道:“知你喜好曲戏,这灞川别苑里闲地空舍多了,你那曲班总有个地处唱演,吵闹不到咱家。” “这中苑西边的采薇院,刚刚修缮,里面的砖墙家具皆是新设,厢房也多,你拿去住最是适合。” 殷大荣还有些犹豫:“庞公真不介意?” 庞公:“只管去住便是。” 殷大荣犹豫片刻,最终下定决心:“既然庞公如此这般说了,保家就斗胆叨扰了。” 庞公将头转向周钧,朝殷大荣说道:“这迁户的一干细物,你只需寻二郎便是。” 周钧连忙站起身,应了一声。 殷大荣笑着说道:“保家省的。” 又吃了一会儿酒菜,殷大荣要去处理搬迁事宜,和庞公告了一声罪,早早的离开了。 庞公坐在折床上,一边看着玉萍收拾碗筷,一边自斟自饮。 周钧有些意外,庞公平日里滴酒不沾,但真要喝起来,好似却有些停不住了。 待玉萍收拾好案台,关上了房门,庞公对周钧说道:“说起来,咱家和那殷大荣,却是同一年入了宫。” 周钧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听着。 “咱家服侍着贞顺皇后,殷大荣跟的却是张美人。” “刚入宫的时候,掖庭局的张公,掌着新进太监的训教,诸如称呼、跪拜、礼制、请安、站班、传菜等等,什么都教。” “万一学不好,或者出了错,就要受责罚。” “咱家刚进去的时候,脑子笨,心眼直,出错不断,惹得张公数次大怒,每次见面不是责骂就是笞打。” “而那殷大荣,听说是优伶出身,不仅生的白净俊俏,行军戏也唱的好,无论学什么都是一点就通,深得张公喜爱。” “训教结毕的那一日,咱家因为有人相助,自然是被分到了贞顺皇后那里;而那殷大荣,张公本想将他带入内府局,却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最后被指给了张美人。” “那张美人,小字七娘,父亲张元福,不过就是南宫县的一个小小县令。” “开元元年入宫,因为才貌出众,被封为美人。美人居四品,高于才人,低于婕妤,在宫中也算是个难得的封号。” “本以为那张美人,凭着这份恩宠,再加上才色,定能在宫中站稳脚跟。” “却不料,宫中嫔妃众多,圣人又诸事繁忙,竟逐渐忘了此女。” 周钧叹了口气,他已经能料想到,这张美人的结局。 庞公又喝了一杯,继续说道。 “张美人枯守宫中,心力憔悴,年纪轻轻,开元十二年便走了,享年不过二十四载。” “张美人离世的那一日,那殷大荣也不知受了什么风,居然发了癔症,穿上嫔服,在宫苑长街上唱着大曲,又笑又跳,旁人想拉都拉不住。” “内侍巡卫捉了他,以哗扰之过,将其投入了宫狱。” “后来,还是张公念旧,想法子将他保了出来,又找医官为其看病。” “折腾了大半年,殷大荣癔症总算是好了些,张公又为他寻了个奚官局的闲职。” “殷大荣生来活络,人又机灵,后来在那奚官局中做的也是顺风顺水,终究是到了今天这位置。” 说完,庞公又吃了一杯酒,对周钧说道:“那奚官局,有奚隶、工役、给药、死丧之职,平日里,主掌没入宫中奴隶工役等事务。” “二郎,你周家乃是奴牙,倘若想要上进,寻常仕途自然无望,只得另辟蹊径。” “这奚官局看着虽小,但权势极大,大理寺、刑部只要事关宫婢役奴的案子,都得看其脸色,你与那殷大荣多走动走动,只有百利而无一害。” 周钧听到这里,哪里不明白庞公的意思。 庞公名为邀殷大荣为邻,实则却在为自己铺路。 想到这里,周钧连忙站起身,对庞公拜道:“小子何德何能,劳得东家费神,此等大恩,何以为报!” 庞公柔声说道:“二郎之才,吾久知矣,高辟不胜春,远客向青云,迟早一日,汝之名号,大唐芸芸,自会皆知。 说完,庞公抛下酒杯,带着几分醉意,高声吟道:“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 话音刚落,庞公却是倒在了折床上,鼾声大作。 周钧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将旁侧的绸衾盖在庞公的身上,又慢慢朝后退出了房间。 来到门外,玉萍看着周钧,小声问道:“睡了?” 周钧轻轻点点头。 玉萍领着周钧向院外走了些,才低声说道:“好久没瞧着主家今日这般兴致了。” 周钧:“庞公在宫中的时候,想是谨行慎言,今日见了旧识,高兴一些也是自然。” 玉萍说道:“主家研习音律,每每奏演弹拨,匠作之气显重,难以抒发自如。” “他曾问缘由,妾思忖尝言,许是技艺习惯,如今复许一观,却是心境使然。” 周钧听见这话,想了想,说道:“殷中宦搬进别苑,或许也是好事,庞公有个人说话,苑里也多了几分人气,对于调理心境自有益处。” 玉萍点点头,对周钧告了一声歉,先进了屋里,去照顾庞公了。 周钧走出小院,来到中苑东侧的湖畔,看着春日湖水中长出的尖尖小棱,陷入了沉思。 宫中的宦官到了晚年,论及颐养天年,大抵只有这样几种情况。 第一种是那些位高权重的宦官,如庞公、殷中宦之流,大宅深院,家私万贯,但后继无人,一面只能指望亲戚或是义子来为自己送终,另一面又要担心这些人会图谋不轨。 第二种是那些虽有官身、但位轻财疏的宦官,宫里虽说也给他们准备了养老之所,比如唐朝的齐乐堂,宋朝的恩济所,明朝的保骨会,但是条件恶劣,常有打骂、夺财甚至戕害之举。 第三种宦官,却是看破了红尘,一出宫就选择常伴青灯,出家为僧。但即便如此,寺观也不是说来就来的,必须先给一大笔香火钱才行。而且,即便给足了钱,太监年老之后,在庙中做不了活,下场也不会太好。 最后一种,那些无权又无钱的太监,下场却是最惨。到了年龄,那就只能外放出去,自谋出路。倘若积蓄用完,就只有等死一途,尸体也只能拉到乱葬岗,连块木牌都没有。 正文 第49章 家话 周钧想到这里,叹了口气。 内侍是一群身体残缺、命无根固的人,他们将皇上嫔妃当做家人一般侍奉,老了之后,却如同弃物一般被处置。 也难怪那太监之中,有人贪财,有人贪权,说到底这份职业的危险系数太高,的确没什么安全感可言。 周钧在前世里,对太监也说不上是喜欢还是厌恶,但来了大唐之后,看见了一些不一样的事物,让他逐渐有了一些改观。 胡乱想完这些,周钧又开始为接下来的事情,开始筹谋。 那殷大荣要搬进别苑,听庞公的口气,前者似乎养了一个戏班,人数怕是不少。 那么多人一下子涌进来,需要准备些什么,又要留心些什么,周钧事先需要盘算一番。 就这样,他边想边走,到了外苑的拱口,恰巧看见屈三翁带着樊家夫妇也回了来。 三人见了周钧,快步走来行了礼。 周钧朝屈三翁问道:“如何?榨油坊的位置可是定了?” 屈三翁:“定了,从这里向东三里路,过了那浅湖栈,就在灞河浣西的河岸。” 周钧又问:“筑坊的木石可有备料?” 屈三翁:“木料不难,左近可取,至于石料,小老儿打算用那火泥替了土石,这样要便捷许多。” 周钧点头道:“可。” 屈三翁又说道:“适才也和樊当家商量了,这榨油坊的修筑,可以分成两期。” 周钧疑惑问道:“两期?” 公孙大娘接过话说道:“二郎,这榨油坊有人力和水力之分,水力虽是便利,但架设水车需要定制管件,还要挖池引流,时日耗费颇多不说,开销也不小。” “妾身也与人合计了一番,不如先用人力,再用水力,这样一来,筑坊时间短,能够尽快的榨出第一批油料。” 周钧点头说道:“这是个好法子,那要多长时间,榨油坊才能筑成?” 屈三翁:“倘若是人力榨油坊,再用了火泥,只需一个月就能盖成。” 周钧有些吃惊:“这么快?” 公孙大娘:“榨油机巧,都是现成的,从浮萍舍随车带了来。” “炒料、碾粉、蒸粉,皆可在室外完成,暂时无需加盖别所,只有入榨、出榨这两道工序,需有坊间。” “灞川木料充足,火泥也是奇物,帮手又多,一月起一油坊,足够了。” 听见榨油坊在一个月之内,就能建成并开始运作,周钧也是松了口气。 灞川别苑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午膳晚膳两顿饭,菽油的耗用量简直惊人。 周钧让屈家的二儿子屈朝义,带着钱去药店买菽油,每次出手,都是直接把药店的库存给搬空。 菽油的药效为润肠,说通俗点就是泻药,寻常人家没事干也根本不会买这么多。 所以,每次进了药店,屈朝义开口就是全都要,把那店内的掌柜和伙计都吓了一跳。 不知情之下,店里见他一次买这么多菽油,还以为是要拿回去给人上刑。 但倘若舍了药店,直接去长安城内的榨油坊去订购,菽油归于药材,又要登记,又要备册,也是麻烦。 所以,灞川别苑如果真建好了榨油坊,那往后炒菜,绝对省了许多功夫。 与屈三翁和樊家夫妇又聊了会儿榨油坊的事,周钧回了自己的厢房。 他坐在书桌前,盘点了一遍手头的事情。 屈家的奴契已经立了,樊家安置妥当,账目算册刚刚交了,榨油坊正在建设之中,殷大荣要过些日子才会搬入灞川。 这么看来,倒是有一段空暇的时间。 周钧想起周定海临行前的话,便打算收拾一下行李,今日先回长安家中,去陪陪父母,明日午时再赶回来。 周钧将这个决定告诉了画月,后者听后问道:“我要和你一起回去吗?” 想起周定海口中那『倚姣作媚,出言无状』的八字评价,周钧摇头道:“你还是留在灞川吧,人多也有个照应,再说明日我就回来了。” 画月想想也是,便应了。 收拾好行李之后,周钧先是来到中苑,在小院中找到玉萍,向她说了回家的打算。 玉萍说庞公还在熟睡,但别苑中倒也没什么要务,倘若周钧只是回去一日,想也不会有什么岔子,便先回去吧。 出了别苑的大门,周钧骑上马,看了看日头,一路朝着长安城快马加鞭,总算是在宵禁之前,赶回了家中。 罗三娘见到周钧,登时大喜过望,连忙吩咐下人们准备饭菜。 她自己拉住儿子,不停问着灞川那边的情况。 周钧给她讲了些最近发生的事情,二人说着说着,屋外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周定海在外办完事,这个时候进了家门,看见周钧回来,面上虽然平常,但心中也止不住高兴。 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其乐融融的吃了一顿晚膳。 晚膳之后,周钧留在堂中,陪父母说话。 只听罗三娘说道:“今日与媒牙说了,那邻坊何家,是开染坊的,家中幺娘貌美知礼,人也良善。” 周钧正吃着茶,听见母亲突然说起这些,心知拒绝也无用,只是苦笑。 周定海在一旁听了,断然说道:“不可,那何家不过就是一染坊东家,家中上下的男丁,大字不识一筐,寻常写封书信,都要他人代劳,这家的小娘,如何入得我周家?” 周钧听见他的话,先是一愣,接着想道,周家世代营生乃是奴牙,论社会地位,好像还没有资格去看不起别人吧? 周定海又说道:“钧儿如今在庞公府上做了幕牙,又深得东家赏识,将来前途不可估量,不敢说找户官宦人家,怎地也应是书香门第。” 周钧偷偷翻了个白眼。 周定海这是蒸笼上摆馒头——自我膨胀了。 不过就是在大户人家中打工,如今连一个月还没做满,瞧老爹周定海的架势,却好像儿子已经是大内总管了。 周钧这个时候觉得自己要站出来,劝解一下父母:“且容孩儿说些话,衡才蒙庞公不弃,承了庞府幕牙的差事。” “如今得聘不足月许,诸事繁杂难理,唯恐忙中出错,惹得东家恼怒。” “幕牙这差事,能做得多久,衡才也不知。” “倘若衡才犯错被辞,岂不误了别家小娘?” 周定海摆手道:“庞公对你信任有加,为父全部看在眼里,钧儿且宽心,只要你不捅出天大的岔漏,你这幕牙绝计不会被辞。” “庞公乃是三品上官,圣人从前身边的红人,他府上器重的幕牙,找户书香人家的小娘,明媒正娶为妻,有何不妥?” 周钧摇摇头,暗暗叹了口气。 敢情说了这么多,父亲却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正文 第50章 偶遇妙钏 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晨,周钧起了个大早。 先是按照前世锻炼身体的法子,在院中做完了俯卧撑、引体向上、波比跳等等热身运动。 接着,周钧再回忆着前世警校里的训练,打了一套拳。 动作倒是不见生疏,但就是反应速度和出拳力度,弱上了不少。 周钧有些懊恼,在前世的时候,身上还有电棍、催泪喷雾等等防身利器,偶尔出次外勤任务,甚至还能摸上一回手枪。 可眼下在大唐,哪里去找那么便利的器具?就是寻常的刀剑,携带起来都有诸多不便。 这万一在路上,再碰到类似金府的那一伙掠人,可以说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眼下虽然是平安盛世,但也得想个法子提高自保能力,指不定哪天就能用的上。 想起金家,周钧突然脑海中浮过一个身影。 那金凤娘,临行灞川之时,都没来得及与她道别,这么多天了,也不知道怎样了? 想起那女子,周钧心中思绪庞杂,在院中坐了会儿,再也没了锻炼的心思,便去了侧厅吃那早膳。 自从将那奴牙官贴换给了周钧,周定海平日里已经不大经手奴牙生意,只是偶尔为些匠工推介。 当下,在他心中最重要的事情,却是周钧的婚事。 一大清早,周定海和罗三娘坐在侧厅里,一边吃着早膳,一边商议今日见媒的事情。 周钧为了避免引火烧身,连坐下来都省了,只是拿了几个胡饼朝怀中一揣,向父母说是庞府事多,要早些赶回去。 告了别,周钧一只脚已经踏出了侧厅的门槛,却又返身回来,走到周定海身边,开口问道:“父亲,可认识那西域商队的管事?” 周定海一愣,朝周钧说道:“西域商队?问这作甚?” 周钧含糊答道:“庞府中有人西行,需得在商队中借个位置。” 周定海还未说话,罗三娘先急着问道:“钧儿,该不会是庞公命你西行?” 周钧连忙说道:“不是我,不是我。” 罗三娘拍拍胸脯,松了口气。 周定海想了想说道:“东市羲街,有一商铺名为『鹧山行』,五月底会有商队去西域。他家管事与某有旧,钧儿可去说道。” 周钧听完,点点头,这才出了门去。 骑上马,周钧本想出了坊口,去那东市,但鬼使神差,却驱马来到金凤娘的府上。 到了府门口,周钧翻身下马,还未站定,就见那金家门房急急的迎了上来。 只听那门房:“小郎君终于来了。” 周钧见那门房的神色,问道:“怎么?” 门房:“金娘子临行之前,特地嘱仆在此候您。” 周钧一怔:“临行?” 门房:“祖翁得了急病,金娘子前天就回去了。” 周钧听到金凤娘走了,心中有些空落,但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只听那门房说道:“金娘子前些日子,每天都在坊口候着,等不到您,又遇上祖翁急病,便在临走时,特地嘱仆,说是倘若见了,一定要说清缘由。” 周钧听了,心中五味陈杂,只是对那门房点头说了一声知晓,便骑着马离开了。 骑马向那东市行着,马背上的周钧,想起自己来了这大唐,前前后后得了凤娘数次帮助,对她心有感激,但论及情字,却也分辨不清,只是叹了一声。 入了东市的羲街,找到那家名为『鹧山行』的店铺。 周钧走进去一看,这才发现,这家店原来是卖闺家水粉的。 一男子走进水粉店,本就奇怪,偏偏周钧生的还算俊俏,更迎来店中客人的注目。 硬着头皮,周钧向前走了些,刚想去找那店主说话,却发现里案前,站在一位身着白袍、风度翩翩的贵公子。 那公子回过头来,周钧和她二人均是一愣。 只见那白袍公子面如冠玉、身材修长,常人若是见了,都要赞一声浊世美玉。 原来是旧识,那公子正是周钧有过一面之缘的尹玉尹妙钏。 尹玉见了周钧,眉头微微皱起,声音清冷:“周二郎真有闲情雅致,不知这次又是哪家的小娘,能劳得你亲选水粉?” 周钧听了这话,倒也不恼,只是向尹玉拱手说道:“某来此地,非是为了购买水粉,而是另有它事。” 尹玉昂着头说道:“对你周二郎而言,送人水粉怕又不是一次两次,大方认了便是,何必掩饰。” 周钧摇摇头,也没分辩,只是来到里案,向看店的胡姬道了周定海的名讳,又说了自己的来意。 不多时,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翁,从后堂走了出来,与周钧互道了福。 周钧向他说,想要在西行商队上借个位置。 老翁一边向周钧问了随行之人的姓名、出身、年龄和目的地,一边在书册上一笔一划的记下。 写完之后,老翁又告诉了周钧随行商队要注意的事项,比如需要自备的文书,还有随身携物中的违禁品等等。 二人说完,周钧向老翁躬身行礼,转身便要向店门走去。 “等等。” 听见有人出声,周钧停住脚步,转身看去。 尹玉站在那里,面色有些羞赧,却言道:“本以为你进来买水粉,却是某错怪了。” 这姓尹的女子,倒也不是一味的蛮横,至少知道错了之后,还能出言坦诚。 周钧摆摆手,说了一声不打紧,又想转身离开。 “再等等。” 又是尹玉的声音。 周钧第二次转过头来,却看见那尹玉面露纠结,却是在犹豫什么。 等了好一会儿,只听尹玉说道:“上次在那明石轩吃酒,你说了那测心观相之法……” 周钧稍稍回忆,便问道:“可是有用?” 尹玉点头道:“的确有用,原本棘手的那事儿,几番试将下来,罪魁祸首却是不打自招了。” 周钧笑道:“有用便好。” 尹玉不自觉点了点头,应道:“那测心观相之法,家中大人原本不信,待得事情水落石出,皆是赞叹。” 周钧:“那法子听着简单,但背后的道理,倘若解释起来,却是繁复。” 尹玉又应了一声,说道:“父亲打算将此法,引入官事之中,也不知收效如何。” 周钧:“那法子不宜广传,更要记得保密,不然他人有了防备,奏效就有些难了。” 尹玉点头,深以为然。 一时之间无言。 二人就这样彼此望着。 过了好一会儿,周钧试着问道:“尹公子可还有事?倘若无事,不如在此慢挑水粉,二郎先走了?” 尹玉听见这话,愣住了片刻。 接着,只听她没好气的说道:“腿长在你身上,要走便走,问某作甚?” 这女子,原本还说的好好,突然又恼了。 周钧苦笑,转身便出了店门。 正文 第51章 合户 时光若白马过隙,一晃之间,七八日过去了。 天宝三年,五月初五,岁煞南,蛇日冲,六曜先胜。 宜:除服,出行,移徙,入宅。 忌:求官,上任,开张,疗病。 一大清早,灞川的小道上,行着一条蜿蜒曲折、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 这车队缓缓驶来,行至了灞川别苑的大门。 从最前头的大车上,先下来了几位出陆行的汉子。 这几人从车厢中,抬出了一尊太上混元老君的道像,小心翼翼放在了宅门的前方。 接着,又有人抬来了一鼎三足香炉,将其放在了老君之前。 殷大荣穿的一身大褂得罗,从后厢中走了下来,来到老君像前,三跪九叩,奉上降真香,口中又念念有词。 一刻钟过去。 殷大荣点点头,众人又抬起道像,小心翼翼进了宅门。 周钧事先得了信,大概也知晓这殷中宦入宅,有着诸多事宜。 但真正瞧了,才知道一整套流程下来,居然如此的繁琐。 请老君、奉四至、入六吉、行得利、旺地水等等。 全部流程走完,时间已经到了巳时。 终于,入宅仪式全部行完,伴随着出陆行汉子们的一声吆喝,原本停在别苑门外的大车,纷纷开始向下卸起了家私和行囊。 周钧带着画月,还有屈家和樊家,在一旁看着。 这殷中宦相比庞公,无论是下人数量,还是行李箱货都要多出了不少。 有那长约丈许的木圔,细问之下,原来是戏班搭建戏台的底材。 还有那高过人头的栎架,仔细瞧瞧,原来是悬挂编钟的架子。 除此之外,最让人侧目的,还是一群戏班的乐伎。 这群乐伎总计十八人,年龄大一些的约是二八年华,年龄小一些的还留着垂髻。 只见她们每个人皆是婀娜多姿,胸饰璎珞,臂戴镯钏,腰系长襦,一片莺莺脆脆,好不热闹。 樊家的五个小子,何曾看过这样的美景,蹲在外苑的拱口,眼神呆滞,一脸幸福。 公孙大娘实在看不下去,两手提溜,双脚猛踹,将儿子统统赶回了屋里,大声呵斥的声音,即便远在院场的周钧,都听得一清二楚。 殷府上奴婢和杂客众多,庞公原本指的采薇院,根本住不下。 还好周钧早有准备,将外苑的两处空舍,早早打扫干净,让这群人住了进去。 全部人员安排妥当之后,殷府的管事,找到了周钧。 殷府管事名为殷安,是一位年近五旬的老奴,同时也是殷府戏班的班主。 他第一次见到周钧的时候,吓了一跳。 堂堂三品大员家中的管事,居然是个不足弱冠的年轻人。 吃惊归吃惊,礼数不得少。 殷安朝周钧唱了个喏,开口说道:“幸得郎君安排,不然殷府这许多人,怕是不好安置。” 周钧微微欠身,说道:“殷管事,所有人都住下了?” 殷安:“一共五十五人,全部安置妥当了。主家曾言,戏班日训,不得扰了他户,不知这戏台,应该搭在哪里?” 周钧领着殷安来到外苑中街的拱门,指着东边的景观区说道:“外苑里,以中街为轴,西边是住舍,东边是庭院。” “这戏班台子,可在庭院那里搭起。但需记得,过了外苑边墙那道门,就是中苑,那里是东家们的住所,莫要擅入。” 殷安连忙点头道:“某省的。” 又带着殷安在外苑里转了一圈,周钧回到中街的时候,恰巧看到玉萍从中苑走了出来。 看见周钧,玉萍走过来说道:“二郎,主家和殷公吃酒,正寻你入席。” 听见这话,殷安瞥了眼周钧,心中又是一惊。 这周二郎,年纪轻轻,还是良人,不仅做了庞公府上的管事,还如此受主家青睐。 难不成,这年轻人有什么过人之处? 周钧向殷安道别,便跟着玉萍,一起来到了庞公的小院。 走进侧厅,庞公和殷大荣二人正在一边吃着炒菜,一边吃酒。 殷大荣先向庞公告了一声歉,说道:“保家本是担忧人众,已是遣散了不少,未料到终究还是多占了不少屋舍。” 庞公不在意的摆摆手:“那么多院落都空着,多住些人进来,也是热闹,无须自责。” 周钧听见这话,脑中却在想着,这二人如今的关系。 一般来说,一户人家住进另一户人家的屋檐之下。 有这样几种关系。 一是租客,住进来的新户,向原户主支付一定的赁金,取得房屋的使用权。 殷大荣搬进来,没有支付赁金,就算他要付,庞公也绝计不会收。 所以,房东和租客,不符合当前的情况。 二是寄居,一户住进另一户的家中,前者依附后者而生,地位低下不说,就连人身自由也要受到控制。 庞公和殷大荣二人,也不像。 三是合户,一般是指亲兄弟之间,弟弟举家来投。 住进来之后,两户人家共同出钱,支付日常开销。 这第三种,最是符合当下的情况。 酒至半酣,殷大荣又满斟了一杯,敬向庞公,口中说道:“保家一飘零人,此番从宫中致仕,回了恩阳老宅,本想着要孤苦半生,受那远亲邻人算计。” “幸得庞公收留,这才有了这片瓦寸土的落脚之地。” “公品德高洁,慷慨仗义,保家感激涕零,不忘于心。” 说完,殷大荣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庞公一边饮了半杯,一边笑着宽慰了殷大荣两句。 殷大荣放下酒杯,又说道:“入了庞公的宅子,扰了庞公的清修,保家心中惶惶,倘若不再做些什么,怕是寝食难安。” “保家有心担起这别苑上下全部的开支挑费,不知庞公准否?” 庞公正色道:“此举不合礼制。” 殷大荣又劝道:“保家在东市上还有几间铺子,日常结余足够这别苑的用度,庞公大可不用担心……” 庞公打断殷大荣道:“这事儿传将出去,岂不是让外人笑话,说咱家欺人算计?” 殷大荣思虑片刻:“庞公如此说了,那保家再退一步,就承担这别苑一半的开支可好?” 庞公皱眉还想说话。 殷大荣急着说道:“庞公高义,也要照顾一下保家的名声,不然传将出去,外人也会责我不懂礼数。” 庞公迟疑了片刻,勉强说道:“好吧。” 殷大荣松了口气,脸上笑出了一朵花:“这便是了,往后这别苑里,却是如阖家一般。” 正文 第52章 优戏 一顿酒席吃完,周钧本以为殷大荣口中,每户承担一半开销,指的是先立账目,月度结算支出,一分为二,每家出一份。 不料,殷大荣住进来的第二日,管家殷安指挥几个家奴,抬来了五大箱铜货绢帛,并告诉周钧,这是那一半开销的预付。 姑且先用着,倘若不够,知会一声会再送来。 周钧看着这五大箱财货,一时之间有些懵。 这预付的法子,未免也有些太简单粗暴了。 即便粗略算算,这五大箱财货,足够别苑中所有人两年的用度支出。 相比周钧的迟疑,负责宝间的部曲仇邕见怪不怪,将财货清点了一番,直接封存进锁柜,又开了库条,交由了殷安。 收了库条,殷安又引着周钧,来到门外的无人之处,犹豫的说道:“二郎,某有一事。” 周钧见状,问道:“但说无妨。” 殷安:“殷公遣某来问,他房中的膳食,可否由庞府膳房来备?” 问完这话,殷安自觉羞赧,又补了一句:“也不知怎么回事,主家昨日中午在庞公那里用了午膳,晚上回来用膳的时候,就直说菜食寡淡无味。” “本来,膳房还以为是盐酱用的少了,今日早膳的时候,便多加了些料。” “哪想到,早膳殷公只尝了一口,就直接吐了,发了火不说,还遣某来问,可否来庞府搭伙?” 一家之主,自己家厨子烧的饭菜不喜欢吃,非要从别人家膳房的锅里扒一口。 这种事情,放在哪个管家的身上,都觉得脸面无光。 周钧倒是明白了怎么回事。 那殷大荣吃了两次炒菜,怕是那味道吃上头了,再吃其它蒸菜、煮菜,自然觉得寡淡无味。 于是,周钧对殷安点头说道:“这有何难,某和膳房知会一声,让她们多备些饭食,给殷公送去。” 殷安听完,长吁了一口气,连声向周钧道谢。 送走了殷安,周钧上午在别苑中逛着,却看见外苑庭院那里人声吵杂。 走过院场和中街,周钧又穿过庭院的拱门,来到湖畔的阁亭之侧。 只见在那庭院中的空地上,一群仆从正在架设着戏台,而那群乐伎正在台侧一边嬉闹一边练着乐器。 见周钧走来,乐伎们纷纷收了吵闹,向他看了过去。 周钧朝那些乐伎的手中看去,十八人的乐器各不相同,筝、阮咸、排箫、横笛、竽、腰鼓等等,多种多样,一应俱全。 那些乐伎,见周钧年轻俊俏,面色和煦,还以为是庞府里的哪位下人,凑了过来,丝毫不惧。 领头的女子笑着朝周钧问道:“郎君平日里可看戏?” 周钧摇摇头,实话实说:“甚少。” 那女子掩嘴笑道:“若有闲暇,不如留下一观?” 其他乐伎也凑了过来,纷纷攘攘,说笑个不停。 周钧还未说话,身后传来了殷安的斥责声:“仔细练着,莫要偷懒!” 周钧转过身来,见殷安快步走来,口中还直道:“二郎莫怪,这些小娘平日里缺了管教。” 领头的乐伎听得殷安语气恭敬,一时之间也弄不清楚周钧的身份,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道:“阿老,这位郎君却是……?” 殷安跺了跺脚,急道:“今早就和你们说了,权当是耳旁风了!” “这位是庞公的西宾,也是庞府的管事,周二郎是也!” 乐伎们看着年纪轻轻的周钧,眼中先是不信,反应过来之后,吃惊的叫出声来,连忙纷纷见了礼。 周钧摆摆手,朝殷安说道:“也没什么,莫要责难她们。” 殷安点点头,先是出言让乐伎们自去练习,又对周钧说道:“敢教二郎知道,戏班里这些个小娘,最是受了主家的照顾,好吃好喝不说,月例给的也高。” “某说了几次,要严格管教一些,主家总是纵容。” 周钧回过头,朝戏台看去,只见那些乐伎围成一圈,二女在圈中一唱一和,他人用乐器踏节而伴。 周钧朝殷安问道:“那是在做什么?” 殷安答道:“正在排演的是『陆参军回门』。” 周钧又问:“讲的是什么?” 听见这问题,殷安有些愕然。 『陆参军回门』在唐朝市井间是一出非常有名的参军戏,殷安心想,这位周二郎或许平日里不大爱看戏曲,便打算细细解释一番。 殷安先是问道:“二郎,可知晓优戏之分?” 周钧摇摇头。 殷安暗道一声果然,于是解释道:“这寻常戏曲大致可分为歌舞和优戏。” “歌舞戏好懂,比如《钵头》、《浑脱》、《大面》,载歌载舞,乐声齐响。” “而优戏则要繁复一些,它可细分为弄参军、弄假官、弄孔子、弄假妇人、弄婆罗门、弄神鬼、弄三教等等。” “只说这弄参军,就是一人假扮参军,另一人用言语奚落他,再配以谑乐和点鼓。” 周钧一边听,一边点头。 再看向那群正在演着参军戏的乐伎,周钧越看越觉得像是前世里的相声。 一个逗哏,一个捧哏,台下再配些背景乐和效果音。 回过头来,周钧朝殷安问道:“这戏曲里,有没有那种多人登台,共同演绎一段故事的曲目?” 殷安有些疑惑:“多人登台,共同演戏?有倒是有,比如《弄李氏妒妇》,还有《踏摇娘》,都是脍炙人口的优戏曲目。” 周钧又问,这两出优戏,讲的是什么。 殷安说,《弄李氏妒妇》讲的是官妇李氏嫉妒家中的小妾,几番为难,不仅没能讨到好,还被丈夫责骂的故事。 而那《踏摇娘》,讲的是隋末时期,有男子貌恶而嗜酒,醉归必殴其妻。妻找邻居悲诉的时候,一边摇顿其身,一边踏足,故号踏摇娘。 周钧听完殷安的解释,一脑门子黑线。 妻子妒忌小妾,丈夫打老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戏曲。 就这种剧情,大唐人居然还看的津津有味? 殷安见周钧面色有异,以为他心生向往,急于一观,便摸着下巴说道:“二郎倘若想要看戏,今日晚膳之后,戏班就在此地演出,可来观看。” 正文 第53章 大唐第一舞人 晚膳之后,殷府在外苑庭院里要上演曲戏的消息不胫而走。 灞川别苑的人们,在得知这一消息之后,顿时就兴奋了起来。 屈家和樊家连晚膳都顾不上吃,朝怀中揣了几个蒸饼,扛着折凳,早早的在庭院里占了个位置。 仇邕那些个部曲,再也不见平日里懒散的模样,个个精神抖擞,坐在树下只等着曲戏开演。 就连画月,也和屈家小娘柔杏坐在一起,就着一把炒豆,一边吃,一边还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白日里听了殷安对唐朝戏曲的介绍,周钧兴趣缺缺,倒是没有太大期待。 在庭院里坐了一会儿,周钧见戏台还在准备之中,就站起身就打算先散步消消食。 走了几步,周钧看见玉萍从中苑拱门里走了出来,先是一愣,接着迎上前问道:“庞公也要来?” 玉萍摇头道:“主家在宫中看多了戏曲,天晚露寒,不愿出来,只是在房中读书。知妾身出身梨园,便执意让我出来看戏。” 周钧听罢,心中想道,庞公对玉萍可真是照顾有加。 见玉萍入了席,周钧左右看了看,发现殷府的主家,殷大荣,也不在场。 或许是有事吧。 周钧也没多想,回到了观席之中,静静等待着戏曲的开幕。 一刻钟的功夫,伴随着台上一声锣响,一位戴着幞头、穿着绿衣的伶官,上得台前,先是作了一遍四方揖,又说了几句白浑话,引得台下一片叫好。 片刻之后,又上来一位梳着苍鹘发型的副净,与那伶官一问一答,一唱一和,言辞斫拨,行动扑击,题材愚痴,引得台下哄堂大笑。 所有人之中,只有周钧一人表情尴尬,面露苦笑。 他本以为这参军戏,就和前世里的相声差不多,讲究的是说学逗唱,但细看之后,原来更像是闹戏。 看多了前世娱乐节目的周钧,再看到这类曲戏之后,整个人颇感尴尬。 好不容易,在一片响彻别苑的叫好声中,参军戏总算是结束了。 接下来,上演的是一出戏舞,名为《西河剑器》。 八位身穿五色绣罗襦,头戴红罗绣抺额的舞伎,每人手持一柄三尺青锋,剑光如织,器动四方。 剑上的剑柄与剑体之间有活动装置,舞伎自由甩动,使其发出有规律的音响。 八人进退有据,舞姿矫健,观之心驰神往,胸襟舒漪。 周钧看的目不转睛,心中暗道,这大唐的舞戏,可是要比优戏好上太多。 正感叹之时,许是烛火昏暗,戏台不平,一位舞伎在跑动之时,突然脚下一跘,手中的长剑也脱手掉到了台下。 周钧见状,连忙站起身,走了上去。 长剑掉落之处,所幸无人。 而殷府管事殷安,也从后台走了上来,大声斥责那出了错的舞伎。 周钧来到台上,见那出错的舞伎被责骂的悲戚,泪水落个不停,便朝殷安劝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知错了便好。” 接着,他又朝那舞伎问道:“可有大碍?尚能戏否?” 那舞伎偷偷瞧了一眼周钧,连忙点头。 周钧走到台侧,对下方说道:“把剑取来,戏舞继续。” 离剑最近的公孙大娘,盯着脚旁犹豫了片刻,伸出手拿起了剑。 长剑在手,原本粗犷豪迈的公孙大娘,顿时宛如变了一个人。 只见她浑身上下隐隐发着一种莫名的气势,观者心惊,无不动容。 她右手持剑,仅仅只是一个习惯性的起手势,却生出了一往无前、莫之能御的气场。 与她正对面的周钧,看着公孙大娘,心中没来由的一惊,嘴巴张开,也忘记了说话。 而就在这时,台下的观众之中,玉萍突然站起来惊呼道:“原来是你!” 小半个时辰之后,殷家戏班的演出结束了。 虽然中间发生了一些小插曲,但总的来说,演出效果非常好,落幕时观众不停的叫好声就能说明一切。 周钧、玉萍还有公孙大娘,三人却坐在庭院的阁亭之中,正在说着话。 玉萍看着公孙大娘,不敢置信的说道:“大娘子与从前大不一样,第一次见面时,妾身听了名字,都不敢相认。” 公孙大娘摇头笑道:“当年梨园的周家女,誉满长安,风头无两,我也没认出啊。” 玉萍低下头,轻轻说道:“好多年了。” 公孙大娘也说道:“是啊,好多年了。” 见这二人陷入沉默,周钧朝公孙大娘问道:“樊家主真的是当年那位唐宫第一舞人?” 公孙大娘听了这话,连忙说道:“二郎恁说第一舞人,却是要折煞妾身了。” 周钧能够看到传说中的人物,情不自禁脱口而出:“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玉萍和公孙大娘听见这诗,俱是一愣。 玉萍细细品味一番后说道:“二郎端是好文采,平日里却不爱显山露水。” 周钧顿时反应了过来,杜甫的这首《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却是写在大历二年(768年)十月十九日,眼下还没问世了。 周钧先是说道:“这诗不是我写的。” 见玉萍和公孙大娘不信,他又说道:“公孙大娘当年的剑舞,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首诗就是当年一位观者写的。” 公孙大娘一愣:“竟有此事?” 周钧心道,何止如此。 公孙大娘乃是开元盛世的唐宫第一舞人,更是一舞成就了大唐的三圣之道。 画圣吴道子,从公孙大娘的舞姿里,体会到了运笔之法,形成了笔势圆转,画下人物衣带如被风吹拂,被后人称为『吴带当风』。 草圣张旭,从公孙大娘舞剑时挥洒自如的手势和旋转跳跃的矫健身姿当中,领悟到书法的神韵,创造了运笔放纵的草书。 诗圣杜甫,观了公孙大娘的剑舞,写了唐诗名篇——《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封为传世绝唱。 玉萍问道:“没记错的话,大娘入了梨园,应是在教坊中升了那乐营将,怎又出来成了油坊婆?” 公孙大娘洒然一笑:“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 “妾身的剑舞虽然受了赞赏,但奈不住年老色衰,手脚迟钝,又教了好些徒弟。” “宫演也用不了上场,教坊中该教的也教了,妾身终日无所事事,却成了闲人一般。” “我性子本就耿烈,又不愿这样过活一辈子,就和田公将军乞了身,离了长安,入了泾阳。” “嫁给了樊郎,并决意从此封剑,再不乐演。” 周钧听到这里,感慨了一声。 公孙大娘当年在郾城初次亮相时,那时候才不过是一位十四五岁的小娘。 杜甫当时在场,还记道,开元三载,余尚童稚,记于郾城观公孙氏,舞剑器浑脱,浏漓顿挫,独出冠时,自高头宜春梨园二伎坊内人洎外供奉,晓是舞者,圣文神武皇帝初,公孙一人而已。 那个时候的公孙大娘,服饰华美,容貌美艳,众人观之,皆慕之。 然而,这世间女子,都逃不过美人迟暮。 几十年过去了,公孙大娘早已容貌大变,身形魁梧,再也不复从前的英姿了。 这也是为何,虽是同名同姓,周钧起初却怎么也认不出公孙大娘的真实身份。 正文 第54章 诗社相邀 周钧看着亭外的戏台,朝公孙大娘问道:“这么多年来,大娘就未曾想过重拾旧业?” 公孙大娘笑着说道:“妾身老了,别说剑舞,就是寻常早起,腿脚都要酸痛许久,哪有那个本事再上戏台?” “那位名动长安的舞人,还是留在过去吧,如今只有一位油坊婆子,相夫教子,安然度日罢了。” 周钧闻得公孙大娘言辞恳切,只是一声叹息,不再劝说。 公孙大娘见再也无事,便站起身来,说道:“明日还要早起,去灞河边上修筑油坊,妾身先行退下。” 周钧看着公孙大娘远去的背影,想着诗句中那道惊若游鸿的剑光,不禁感慨万千。 玉萍在一旁见了,说道:“二郎,梨园之中,每隔数年,就有内人名动天下。” “像如今那刚刚入宫的许合子,就是最好的例子。” “翻浪卷沙,江河奔流,新人替了旧人,再是寻常不过,二郎莫要为此伤神。” 周钧听了,轻轻点了点头,开口道:“玉萍说的极是,某倒是着了相。” 玉萍站起身,向周钧行了万福,也离开了。 周钧收整心思,回了厢房。 推门进了厅堂,却看见画月正在那里开心的看着什么。 周钧走入卧房,擦了把脸,又走出来朝画月问道:“看什么呢?” 画月:“戏曲散场的时候,我和柔杏去找那些乐伎说话。她们听说我是你的婢女,就送了我一册戏本。” 周钧奇道:“戏本?我看看。” 从画月的手中拿过那本名为『弄杂拾录』的戏本,翻看来一看,却见到里面都是娟秀的小字,明显是女子的手抄字迹。 仔细读了读,戏本里面手抄了一些优戏表演时所参考的故事。 每个故事很短,只有寥寥数百字。 但是,空白处却有着大量的旁注和引据。 周钧读了一个故事,里面说的是一位参军不小心丢了官印,一面要应付上司问询,一面要想办法拖延时间,一面还要四处寻找。 故事诙谐幽默,让人读了忍俊不禁,也难怪画月刚才看的乐不可支。 周钧朝她问道:“在大食,有没有这种类型的戏剧?” 画月点点头:“有的,它叫做仿剧,来自古希腊的西西里群岛。但大多都没有什么剧本,只有简简单单一两句话的介绍,完全就是临场发挥。” “所以,相同的一段仿剧,由两位不同的演员来表演,会有截然不同的效果。” 周钧看了眼手中的戏本,心中寻思了起来,如果将唐朝之后的那些著名戏剧,拿到如今来演,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看? 但很快,周钧就放弃了这个打算。 唐朝之后出现那些戏剧的剧本,可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故事。 它包括了角色歌唱、唱词、音符和节奏等等的『曲谱』; 还记录了戏中人物身段、武打等表演提示和舞台调度的『排场』; 还有人员走位,以及登场顺序的『串头』; 以及专供舞台监督等人员使用的『提纲』。 这样一份戏本,往往需要三到五位『纂师』(执笔人),十几位『辅笔』(助理),花上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完成。 就单单戏剧里面的那些戏词,所出现的诗句,就要反复推敲和斟酌。 所以,前世里面那些小说电视,主角靠着一己之力,把一份完整的戏本捣鼓出来,基本就是天方夜谭。 想到这里,周钧也彻底息了写剧本的心思,向画月说了一句早点歇息,便回房躺下了。 第二天上午,周钧用了早膳,刚打算去灞河边上看看油坊的施工进度。 别苑大门外,来了一位客人。 看守门房的部曲,领着那人,找到了周钧。 周钧定睛一看,却是他的大哥周则。 一开始还以为是家中出了什么事,周钧连忙向周则询问。 周则回道家中一切安好。 周钧就有些糊涂了,大哥这个时候跑到灞川来找他做什么? 周则问道:“二郎今日可有闲暇?” 周钧想了想,今天的确没什么事。 周则又问:“可否向庞公请一日假?” 周钧看了看周则,问道:“究竟是何事?” 周则犹豫片刻,开口道:“二郎可还记得邵县丞?” 邵昶? 周钧点点头,依旧在等待答案。 周则:“邵县丞邀某去参加诗社,说是让你也一起陪去。” 诗社? 听了周则的话,周钧苦笑道:“兄长应是知道衡才的斤两,去那劳什子诗社,终究不过是贻笑大方。” 周则自然知道二弟吟诗作对的本事,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但看面色似乎又有难言之隐。 思忖再三,周则还是打算实话实说:“邵县丞入的诗社,名为鸿雁诗社,在长安城中小有名气。” “为兄的同窗,骆英才,也是诗社的一员。” “为兄一年前,曾在骆英才的引荐下,见了诗社的当值,但无奈那次入社的考校,终究是差了一些,没能通过。” “这次,邵观文愿意再给为兄一次考校的机会,但条件是,必须把衡才你也带上。” 周钧听了一头雾水。 邵县丞这是在搞什么名堂? 明明知道我曾明言不会吟诗,居然还要大哥拉我去什么诗社? 周钧此时又想起一事,朝周则问道:“兄长是何时知道,那邵县丞也是诗社一员?” 周则:“父亲的案子平了之后,邵县丞找了骆英才,后者又找了我。” 周钧又问道:“那次在明石轩的吃酒,怕也是兄长想要入那诗社,所以才把衡才拉了过去?” 周则面露羞愧,只是点了点头。 周钧低下头仔细思索了一会儿,上次邵昶主动找到自己,明显是想用那测心观相之法,借花献佛,去交好那位尹公子。 那么,这次他又拉上自己,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周钧思索一番,没想出什么头绪,有心想要拒绝。 但周则风尘仆仆的模样,再加上脸上那副希冀的神色,让周钧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周钧又想了想,心中暗道,去看看便是了,大不了不过是被人奚落一番。 想到这里,周钧对周则说道:“兄长稍候,某向庞公告个假,去去就来。” 正文 第55章 鸿雁诗社(上) 骑马与周则并行在官道上,周钧开口问道:“那鸿雁诗社究竟是什么样的?” 周则答道:“为兄听闻,那诗社初创于景龙年间,前身是长安官宦子弟端午时节的龙舟诗社,鼎盛时有三百余众。” “而后慢慢沉寂,人数渐少,入了开元,更有四五年无人操办,没落了下来。” “也不知何时,又兴了起来,只不过更名为鸿雁诗社。” “入社者不再规限于官宦子弟,但有文采者,无论贩夫走卒,商贾秀才,皆可入社。” “如此一来,条件放宽了许多,人也便多了起来。” 周钧又问道:“诗社有多少人?又是哪些人?” 周则:“为兄没能进那诗社一观,只是听那骆英才说道,诗社当下有五十余人,每旬一聚,不过到场者总不足半数。” “至于诗社名录……会中允许使用假名,也不许打听彼此的身份。” “故而为兄所识之人并不多。” 周钧听完,点点头。 二人顺着官道,一路向着长安行去。 入了春明门,在周则的引路下,二骑一路向着崇贤坊行去。 进了坊,到了地方,周钧却有些傻眼。 这鸿雁诗会的举办地点,居然是一处尼姑庵。 周钧牵着马,看着尼姑庵的大门,一脸疑惑的看向周则。 周则连忙摆手,指了指庵门旁侧的小院说道:“在那里。” 周钧松了口气,跟着周则来到小院的拱门处,看见门口设了一座香火坛,一位老尼笑眯眯的看向兄弟二人。 周则道了一声无量,从怀中取了些铜钱,放入了功德箱,这才和周钧走进院中。 周钧回头看了一眼那香火坛,心中暗道,这哪里是什么只问文采,不问出身。 光是这一道关卡,那些个生活拮据的文人,见了必会退却。 又向里走了一些,来到院落的中门,只见邵昶和另几名诗社成员站在门口。 周则连忙走了过去,向邵昶唱了个喏。 周钧也跟过去,行礼之余,还道了一声:“邵县丞。” 邵昶听了,摆手说道:“衡才,在这诗社之中,不称官职,不问出身,彼此就以字号互称即可。” 周钧听了,改了称呼,但心中再一次疑惑,这邵昶把自己强拉过来,却是为何。 邵昶带着周家兄弟二人,向着里院走去。 让周钧吃惊的是,在里院的大门处,居然还有几名侍卫守在那里。 周钧看向邵昶,眼中有着疑问。 后者只说道:“莫问莫理会,只管向前走。” 入了内院,周钧只看到偌大的庭院之中,鸟语花香,景色宜人,正应了那句诗,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景是好景。 但人也庞杂。 有那文人骚客,有那小娘婢女,甚至还有尼姑和尚。 周钧一阵头大,心中腹诽,这阵仗看着有些糟乱。 邵昶带着兄弟二人走近众人,周则的同窗,那位喜好呱噪的骆英才,第一个喊出声来:“来了!” 其他人闻声也瞧了过来。 周钧发觉身旁的兄长,身形僵住,神色紧张,目光却直直的望向一人。 顺着这目光看去,周钧却发现,周则看着的却是一位头戴帷帽、看不见样貌的年轻小娘。 而在那年轻小娘的身侧,却站着一位周钧熟悉的旧识。 那人一身白衣,容貌隽美,正是尹玉尹公子。 邵昶此时说道:“扰了雅兴,还请诸位围来一聚,邵某有话要说。” 看着诗社里的成员聚集过来,邵昶指着周则开口道:“某曾言,有新友欲入诗社,正是这位,周则周昌之。” 人群中传来一女声:“观文亦知,欲入诗社,需得过了三重考校。” 周钧循着声音望去,出声之人却是一位年约三旬、容貌秀美的女冠。 只见那女冠的一身道袍,皆是绸缎而成,臂绣轻纱,袍口宽大,举手投足之间,曼妙若隐若现。 落在后面的周钧,本来还自忖无人注意,却发现那貌美道姑走出来的时候,居然向他抛了个媚眼。 就在周钧惊疑不定的时候,从人群后方又传来了一声冷哼。 周钧放眼望去,只见那尹玉冷眼看了过来,明显也是察觉到了那道姑的举动。 邵昶朝那道姑道了声无量,又说道:“聂玄鸾为当轮值主,这考校之题,自然由您来出。” 那被称作聂玄鸾的女冠,笑着点点头,接着对周则说道:“可要听仔细了,第一关为对课。” 所谓对课,其实就是对对子,考官出上联,应者出下联。 聂玄鸾先说道:“落隐平楚月才圆。” 周则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冉重蛮荆云却影。” 聂玄鸾听完,皱眉说道:“典故倒是对上了,但工格却是次了,只能算勉强通过吧。” 接着,聂玄鸾又说道:“第二关,考校联句。” 看着桌上的酒杯,聂玄鸾拍手笑道:“有了。” “器有成形用,功资造化元。” 周则听了,额头出汗,心中惴惴不安。 花了许久的功夫,总算是续上了联句:“流霞方泔淡,被藿絮偏帆。” 聂玄鸾摇头笑道:“错了错了,流霞被藿,相差甚远,合不上意。” 邵昶稍作思索,对聂玄鸾说道:“女真却是听错了,后一句不是被藿絮偏帆,而是别鹤遽翩翻。” “流霞别鹤,恰是应景。” 聂玄鸾看了眼邵昶,微微一笑,便认了周则通过。 终于到了最后一关。 聂玄鸾转头看了看周围,便说道:“这最后一个考校,乃是快诗。” “从此处到那小亭,不足五十步。” “去而复返,百步之内,绝句律诗不限,题材为落花,不得出现花名,更不得出现花字。 邵昶一听,颇有些吃惊,接着皱眉说道:“此题太难,聂女真出题有失偏颇。” 聂玄鸾说道:“诗社之中,皆是才俊,不取些真本事,又如何服众?” 聂玄鸾这话是对邵昶说的,但周钧却分明瞧见她看向了自己。 而且,那眼神之中,带着几分积怨和愤恨。 难不成,这副身体的原主人,与那女冠有仇? 想到这里,周钧朝大哥周则望去,只见后者脸色惨白,手足颤抖。 那聂玄鸾见状,一边掩齿轻笑,还一边催促道:“昌之倒是走啊。” 周钧伸手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大哥,心中思索片刻,开口道:“兄长莫慌,只管前行。” 在外人看来,弟弟扶着哥哥,二人相携而行。 那周则一边走一边用着颤抖的声音说道:“衡才,为兄自不量力,怕是要丢尽周家的脸面了。” 周钧眉头紧锁,扶着周则,一步一步向小亭那里走着。 题材为落花,不得出现花名,更不得出现花字。 周钧苦思冥想,印象中有看过这样的诗句吗? 转眼之间,二十步已经走过。 周则在那里悲苦的说道:“为兄也不瞒衡才了,某入这诗社,并非是为了以文会友,而是为了见那虞珺娘。” “两年前,在平康坊,为兄无意间瞧见了虞珺娘,那惊鸿一瞥,却让我的心中,没了其它的心思,唯有她一人。” “寻常的女子再也入不了眼,就连父母安排的相亲,都以学业繁重的理由纷纷推脱了。” “去年听闻虞珺娘入了这鸿雁诗社,为兄就全然不顾,一心想要入进来,哪怕远远看上她几眼,也是好的。” “哪料到今日……” 就在周则絮絮叨叨的时候,周钧和他已经走到了小亭,接下来就要转身,走完剩下的一半路程了。 周钧低下头,出言打断了周则的自怨自艾:“兄长,等会儿我念一句,你背一句,莫要记岔了。” 周则一愣,看向身旁的周钧:“噫?” 周钧沉声说道:“把头低下,装出一副思索的模样,莫要露馅了!” 周则连忙低下头,口中应道:“诶。” 周钧:“坠素翻红各自伤,青楼烟雨忍相忘。” 周则一听,情不自禁的赞道:“好诗!” 周钧恼道:“你管它是孬是好,赶紧背啊!” 周则连忙应道,强记硬背了这一句。 又走了十来步,眼见二人马上就要回到众人身边,周钧又小声念道:“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 周则不自觉又赞了一声,反应过来,赶忙又背了下来。 兄弟二人总算是站定在了众人的面前。 聂玄鸾笑着朝周则问道:“可有佳句?” 邵昶此时站出来,沉声说道:“此题太难,某觉得不公,这轮考校算不得数。” 聂玄鸾昂首说道:“观文有意围护,却不知……” 她的话还未说完,只见周则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吟道:“坠素翻红各自伤,青楼烟雨忍相忘……” 此句一出,诗社众人皆是一惊。 周则又念道:“……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 话音落下,整个院子安静了许久。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叫了一声:“好!” 邵昶长吁了一口气:“诗贵寄意,有言在此,而意在彼者,难得难得,此乃上佳之作!” 聂玄鸾愣了好一会儿,眼神复杂,强笑道:“确是佳作。” 站在不远处的尹玉和虞珺娘,闻得此诗,先是惊呼,接着便小声说起话来,却也不知道在讨论些什么。 邵昶朝聂玄鸾问道:“聂女真,如此一来,昌之可入得诗社?” 聂玄鸾紧咬银牙,轻声说道:“入得。” 正文 第56章 鸿雁诗社(下) 见周则入了那诗社,与他人笑颜相谈,周钧也松了口气,从桌子上取了些糕点,一个人悄悄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了下来。 刚打算吃些垫垫肚子,身后的脚步声,让周钧顿时停下了动作。 尹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那首诗是如何作的?” 周钧头都没回,只是说道:“马有底力,人有急智,某的兄长,本就文采斐然,只不过平日里木讷了一些。” 尹玉沉声道:“那首落花诗,相较先前的对课,还有联句,文风迥异,这又是为何?” 周钧老神在在的说道:“不足为奇,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文人偶有超然之才,自古皆有之。” 尹玉沉默片刻,接着冷声问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这句话是出自哪一本书?” 周钧一愣,仔细一想,这句话好像是南宋陆游写的,便含糊说道:“哪本书却是记不清了,或许是某无意间听过的吧。” 尹玉被这模棱两可的回答给气到了,直接喝问:“你当真不会作诗?” 周钧一口咬死:“某就是一奴牙郎,招揽买卖,协议物价,还识得些。吟诗作对,那是读书人才做的事情,与某无关。” 尹玉恨得咬牙切齿,但又无可奈何,只是不停说道:“好得很,你等着!” 听见尹玉走远,周钧笑了笑,拿起糕点,刚打算吃下,却又听见身后有人走近。 周钧回头一看,这次来的人,却是邵昶。 周钧不敢托大,连忙站起身,将糕点揣入怀中,向邵昶行了一礼。 邵昶脸上有些不好意思,开口道:“衡才,此次邀昌之入社,事前本已知会了当值的聂玄鸾,却不知为何,她突然要刻意为难你的兄长。” 此次诗社的入会,周钧全部看在眼里。 从头到尾,邵昶对周则一直维护有加,甚至险些和聂玄鸾翻脸。 虽然最后是靠着外挂,才顺利入社,但邵昶的这份恩情,却是应当记下。 想到这里,周则对邵昶唱了个喏:“家中兄长一直盼望入得鸿雁诗社,苦于无人引路,观文此番相助,可是帮了周家兄弟的大忙,衡才感激于心。” 邵昶听了,先是松了口气,接着笑道:“周家兄弟,素有大才,某也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言于此,衡才可听过近日朝中的风言。” 听了这句话,周钧心中一紧,暗道,总算是来了。 邵昶为何要把周则引荐入诗社,又为何一定自己作陪前来,终于要说到正题了。 只听邵昶说道:“殿中侍御史张端卿,上言太子逾制,诸器不察。” 周钧听得莫名其妙,有人告太子逾制,与我何干? 邵昶继续说道:“天宝元年,宁王薨,寿王感念其养育之恩,守孝三年。算算日子,这孝期也快到了。” 两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放在一起听,周钧慢慢听出了一些名堂。 武惠妃(死后被追封为贞顺皇后)为了让自己的儿子寿王李瑁当上太子,构陷了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和光王李琚,骗这三人带兵入宫,又假称他们要谋反。 玄宗大怒,即日下诏,将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废为『庶人』。 三王虽被贬谪,但党羽尚存,武惠妃又担心他们反扑,便伙同李林甫,共同向玄宗进了谗言。 玄宗当时担忧谋反之势难平,又在一天之内,杀了自己的这三个儿子。 这桩冤案,就是在大唐历史上,有名的『三庶人』事件。 值得一提的是,这件事发生的不久之后,武惠妃就因为后宫闹鬼,在惊惧不安中离世了。 在她死后,太子的位置也没有传给李瑁,反而让玄宗封给了忠王李亨。 自从李亨坐了太子的位置,李林甫就一直与其作对,并希望让寿王李瑁取而代之。 而寿王李瑁,从天宝元年开始,就一直在为大伯宁王李宪守孝。 眼下,孝期三年很快就要到了,朝中自然有人,开始蠢蠢欲动,筹谋换储一事。 想到这里,周钧看了眼邵昶。 这位邵县丞找过来,怕是想通过自己,搭上庞公这条线,再通过庞公搭上寿王。 毕竟,庞公名义上是武家奴仆,情义上却是武惠妃的叔公,寿王的长辈。 倘若李瑁出了孝期,首先来寻的,绝对不可能是李林甫,而应该是近乎家人一般的庞忠和。 想通了这些,周钧叹了一声,这大唐官场上的事情,真是弯弯绕绕。 朝邵昶作了揖,周钧说道:“多谢观文指教。” 邵昶摆摆手,笑着说道:“指教二字不敢当。上个月中,衡才还是家中逢变,可眼下却已经逢凶化吉,否极泰来。” “由此可见,衡才必定是位福将,观文趁个紧,多交往一些,也好多添些贵气。” 周钧客气了几句,刚想多问问朝中的事情,只听到不远处传来了聂玄鸾的声音。 “咱们可都在行着联句,就你们二人在这里私语,可是忘了这诗社的由头?” 周钧看了过去,只见聂玄鸾带着一群诗社成员,一边走过来,一边说道:“既然入了诗社,总要有些文货,交出来听听不是。” 周钧欠身说道:“某不过是一作陪,并非想要入社。” 聂玄鸾笑道:“二郎且看看,这诗社作陪的婢子仆从们,哪个不会吟上两句,莫非你自认肚中的墨水,还不如这些下人?” 周钧有些恼火,这女人究竟和自己有什么仇什么怨,犯得上这样针对? 邵昶此时站出来说道:“聂女真此言差矣,术业有专攻,周二郎平日里不谙文道,又何必强求?” 聂玄鸾还未开口,人群中的尹玉突然说了一句:“周二郎不比常人,观文怕是看走了眼。” 此言一出,聂玄鸾一愣。 她没想到,平日里和自己向来不对付的尹公子,居然此时和自己站在了一起。 邵昶还想分辩,周钧苦笑着止住了他。 看了看眼前的这些诗社成员,周钧朗声说道:“衡才乃一俗人,不懂得吟诗作对,但肚中倒是有几个故事,不如说出来,让各位评鉴一番。” 众人皆好奇,便催促周钧速速道来。 周钧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某接下来说的这个故事,名为『西厢记』。” “前朝有位崔相国,得了急病,撒手人寰。” “他的夫人郑氏,携小女崔莺莺,送丈夫灵柩回河北安平安葬,途中因故暂住普救寺。” “书生张生,本是西洛人,父母双亡,家境贫寒。他只身一人赴京城赶考,恰巧遇到在寺内玩耍的崔莺莺与红娘……” 一出西厢记,周钧整整说了半个时辰。 里面有些剧情,他实在记不清,就自撰一些补了上去,所幸对整体的剧情,还没有太大的影响。 周钧最终讲到,张生考得状元,写信向莺莺报喜,而信件阴差阳错,并没有送到后者的手中。 而莺莺的指婚对象郑恒,趁机来到普救寺,捏造谎言,说张生已被卫尚书招为东床佳婿。 于是崔夫人再次将莺莺许给郑恒,并决定择吉日完婚。 恰巧成亲之日,张生以河中府尹的身份归来,征西大元帅杜确也来祝贺。 真相大白,郑恒羞愧难言,含恨自尽,张生与莺莺终成眷属。 听了结局,诗社的所有人均是出了一口大气。 邵昶称赞道:“跌宕起伏,荡气回肠。” 聂玄鸾抹着眼角,只是说道:“可正应了结尾的那句话,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尹玉和那虞珺娘手握在一起,感伤不止,偷偷抹泪。 周钧看着这些人感慨个不停,脸色有些尴尬。 这西厢记,他大约是有些记不全的,不仅剧情上有些许偏离,而且里面那些优美的唱词,他也只记得一句——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遗憾之余,周钧突然也有了一个想法。 他开口对诗社的众人说道:“倘若……倘若将这个故事,写成戏本,在台上演出来,诸位觉得是否可行?” 正文 第57章 只是那时 听了周钧的话,邵昶第一个问道:“故事改成戏本?可是歌舞戏?” 想到崔莺莺、张生、红娘站在台上,带着面具,跳着整齐划一的舞蹈,周钧打了个寒颤,连忙摇头道:“并非歌舞戏。” 聂玄鸾又问道:“那便是优戏了?” 周钧道:“也并非优戏。” 诗社众人都糊涂了。 周钧想了想,开口说道:“诸位请想,西厢记一事,重在情节和人物。” “倘若以歌舞言志,未免过于华彩,讲不清这故事的来龙去脉;倘若以优戏来演,又显得有些儿戏,太过吵闹。” 尹玉带着虞珺娘走到前面,朝周钧问道:“那依你之言,应当如何写这戏本?” 周钧:“以对白为主,唱腔为辅,唱、念、做、打,缺一不可。” 尹玉听了,表情更加不解,只是问道:“唱是唱腔,念是对白,那这做和打,却又是什么?” 周钧:“做是做势,打是武行。” 见众人还是不大明白,周钧只好一边搜肠刮肚回忆着前世里那些戏剧,一边从头开始解释道:“西厢记整个故事,情节繁复,想要完整的讲清楚来龙去脉,上台的戏伶用对白的方式,要比歌舞的方式,能够更快的让观者知晓。” “但倘若光是对白,那么一出戏下来,肯定还是稍显平淡。” “所以,对白之余,在些许关键情节之处,还可用唱腔来言志抒情,可使台下观者更加入戏。” “对白和唱腔,都同属声。” “在这戏台上,倘若只有声,必显不足,还须有形。” “而这形字,又分为静、动二种。” “所谓静形,就是做势。这『势』一字,包括了角色的服装、装扮、仪态甚至眼神。” “就拿这崔莺莺来说,她是大户小娘,知书达理,文采卓然,她爱慕张生,但又要自持身份,所以在仪态和眼神上,既有矜持,亦有娇羞,还得有几分患得患失。” “再说动形,戏伶的登台、走位、转场、退台,还有武生之间的打戏,都是归属其类。” 一番话讲完,诗社的众人皆是张口结舌,个个宛如泥塑木雕一般。 过了许久,邵昶第一个回过神来,朝周钧迟疑的问道:“戏,还能如此演?” 周钧看着他,点头说道:“戏,当然可以这般演。” 见周围所有人都是一脸迷茫,周钧也深知,这样说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想了想,他对诗社里的众人说道:“不如这样,西厢记开篇,张生初见崔莺莺那一幕,咱们中找出二人,先试试戏?” 他人一听,觉得这也是个法子,纷纷点头同意。 周钧看了一圈,最终将视线落在尹玉和虞珺娘的身上。 “就你二人了,年龄、样貌、气质都挺合适。” 尹玉一愣,有心想要拒绝。 周钧笑道:“可是怯场不成?怕了就直说,某另寻他人便是。” 尹玉横眉怒道:“谁怕了?!” 说完,尹玉拉着一脸愕然的虞珺娘,便来到了场中。 周钧对她二人说道:“张生第一眼见了崔莺莺,感叹此女貌美,却是害了相思之苦。崔莺莺见了张生,欲迎还拒,故作矜持。” “你二人以这剧情为梗,酝酿一番,尝试着演演看。” 尹玉呆立在原地,手足无措:“却是怎么个演法?” 周钧:“平日里如何言行,现在照旧便是。” 尹玉与虞珺娘对视了一眼,二人点点头。 尹玉站定在虞珺娘面前,一脸平静的拱手说道:“小娘子好生俊俏。” 虞珺娘听了这话,轻轻点头,行了万福。 周钧只是一眼,就看出问题。 这两人关系亲近,彼此熟稔,根本就演不出那种恋人初次见面的感觉。 周钧说道:“不行,相识太久,又从未登台,怕是入不了戏。” 其他人听了点头,皆以为然。 周钧将视线投向自己的大哥周则,心中暗道,当弟弟的在这里帮你一把,后面能怎么样,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于是,周钧开口说道:“兄长,借你一用,替了尹公子。” 周则一听,让自己去替了尹玉,去和虞珺娘演戏,连忙摆手道:“某口拙舌笨,做不来这个。” 给你机会,还不知道把握。 周钧也来了气,不由分说,直接把周则拉到虞珺娘的面前,说道:“张生、莺莺二人初次见面,张生倾心,莺莺娇羞,且按着这个,戏演一遍。” 周则和虞珺娘对视了一眼。 没过多久,娇羞倒是有了。 只不过娇羞的不是虞珺娘,却是周则。 只见周则根本就不敢去看虞珺娘,张着嘴巴,却在那里一个劲的支吾不停。 等了好一会儿,实在无法开口的周则,向着众人一拱手,连道歉的话都说不出来,在虞珺娘错愕的注视下,逃一般的离开了原地。 周钧见状,也是在心中叹了一声,这位兄长如此这般,怕是情路坎坷。 发现其他人都靠不住的周钧,只能自己上阵了。 虞珺娘是兄长的意中人,周钧是绝计不会去与她对戏的。 诗社剩下的人看了一圈,周钧最后只得选了尹玉,当成崔莺莺。 尹玉吃惊指着自己:“某?当崔莺莺?” 周钧瞥了她一眼:“左右不过演戏,只是让众人看个明白。” 尹玉思忖片刻,便也同意了。 周钧先是对诗社的众人说道:“诸位请看看,某只是示范,这西厢记倘若上了戏台,大概是如何的模样。” 说完,周钧让尹玉站定在原地,自己则是从远处走来。 看见尹玉的一瞬间,周钧止住脚步,睁大眼睛,整个人宛如被施了定身咒一般。 过了好久,周钧叹道:“世间竟有这样的女子!” 尹玉听了这话,身体一震,侧头想要看向周钧,但又记着后者的嘱咐,只得站定在原地,假装未闻。 周钧一边走近,一边吟道:“垂柳风前摆,莺声花外来,似如此俏佳人,凡尘却有几多见。” 走到尹玉的身边,周钧含情脉脉的注视着前者,作了一长揖,情真意切的说道:“一朵幽兰空谷开,今日直把相思害,娘子切莫怪唐突,小生这厢赔罪了。” 话音刚落,尹玉心中一颤,两团火烧上了脸颊,头也不自觉低垂了下去。 诗社的众人在一旁看着,却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扰了这一番良辰美景。 周钧见火候差不多到了,于是伏下身来,偷偷瞧了一眼尹玉的脸色。 接着,周钧站起身来,指向尹玉大声说道:“欲说还休,欲迎还拒,这才是崔莺莺应该有的娇羞,大家且都学学!” 尹玉闻言,先是一愣,紧接着大怒,飞起一脚,重重踹在周钧的胯间。 踢完人,尹玉怒不可遏的离开了庭院,只留下周钧一个人捂着胯下,在地上惨呼不止。 正文 第58章 学习武艺 骑在马上,周钧摸着大腿根,脸上中还存着些许龇牙咧嘴的表情。 周则骑马行在他的身边,想到了什么,却是一副笑意。 周钧看了他一眼,开口道:“那西厢记,兄长觉得如何?” 周则回过神来,思忖后说道:“情节折转,百曲千回,古未有之,回味无穷。” 周钧说道:“倘若要将这故事改为戏本,眼下只有一个梗概,必是不足。台词、唱腔、串头、提纲都得花功夫撰写,想必是要费一番功夫。” 周则点头说道:“诗社散会前,众人也分好了工。” “文采笔力好些的,便做了主撰,次一些的,就成了辅笔。” “偌大个诗社,分成数队,有人负责台词,有人负责唱腔,还有人管着旁白。” “大家一起相携着帮扶,这西厢记的戏本总能拿出个章程。” 周钧说道:“刚才听观文也说了,这鸿雁诗社,文采最好的,算下来有四人。” “分别是聂玄鸾、虞珺娘、尹玉还有他自己,这四人自然是戏本的主撰,至于道具、戏服,可向梨园租借,乐师可从外面找些,这都不是什么难事。” “只有这戏伶,最是难寻。” “长安城虽大,但尽是些优伶和舞伶……且看看诗社之中,谁有相熟的戏班,再看看寻回来的人,是何模样吧。” 听到周钧提起尹玉,周则小心看了他一眼:“观文适才说了,那尹公子出身大户人家,行事之间有些莽撞,衡才莫要往心里去。” 周钧摆手说道:“不过是一十三四岁的小娘,某怎会和她一般见识。” 说完这话,周钧突然发现,周则的马停了下来。 返身看去,只见周则整个人呆坐在马上,一脸震惊。 周钧看着他问道:“兄长,你还不知尹公子是女子?” 周则兴奋的叫了起来:“难怪如此!” 这一嗓子,把街上行走的路人吓了一跳,所有人都用看疯子的眼神,朝周则看去。 周钧见状,连忙拉起周则坐骑的缰绳,带着他向前走去。 马上的周则,还在激动个不停:“某先前就有些怀疑,最后以为那尹妙钏不过是男生女相。” “如果尹公子是女扮男装,那一切就解释个通了。” 周钧有点无语,大哥你一直以为尹玉是男的,那你的心上人和尹玉搂搂抱抱,你居然还能忍得下去,你这王八神功怕是已经快要大成了吧? 周则那里,可顾不上周钧如何去想。 尹公子倘若是女子,那么虞珺娘和她,也不过是闺中挚友,无关男女情爱。 这岂不是说,他亲近虞珺娘,又多了几分机会? 就在大哥乐不可支的时候,周钧朝他说道:“兄长为了佳人,几次三番仵了父母。但却忘了,男儿早晚一日,当得娶妻生子。如此这般下去,终不是个办法。” 周则一听这话,顿时没了兴致:“虞珺娘出身妓隶教坊,虽只说是诗妓作唱,但父母必定不会同意她入门。” 听见大哥有意将那虞珺娘纳入门,周钧也有点惊到了。 想了想,周钧又说道:“兄长在顾虑父母之前,可曾想过虞珺娘的心思。” “莫怪衡才直言,平康坊往来都是官宦才子,虞珺娘见多了此类人,兄长尚无功名,文采又不显,怎能引来她的青睐。” 周则听到这里,头也垂了下去,重重叹了口气。 周钧见已经骑到了周家所在坊的坊门,便最后规劝了周则一句:“倘若兄长真的想要纳虞珺娘入门,潜心学问,早日考出个功名才是正途。” “如此一来,虞珺娘自会倾心,父母也不会阻拦。” 周则听见这话,朝着周钧拱手行了一礼:“衡才一语点醒梦中人,为兄受教了。” 骑着马,与周则分开,周钧进入坊门,却是行了另外一条路,来到了金凤娘的府门。 那门房看见周钧,连忙迎了出来。 看见那门房的脸色,周钧心中一沉,开口问道:“金家娘子仍未归宅?” 门房点头道:“却也不知怎么了,主家还未回来。” 周钧:“可知道缘由?” 门房摇摇头。 周钧心中寻思,莫不是金家出了什么事? 向门房点点头,周钧带着疑惑,离开了。 紧赶慢赶,周钧骑着马,总算是在太阳落山前,赶回了灞川别苑。 只在诗社中吃了几块糕点的周钧,肚中饥饿难忍,便打算先去膳房,看看有什么吃食,祭一祭五脏庙。 周钧在膳房找到了春娘,道明了来意,后者从蒸笼中取来了几块蒸饼。 周钧囫囵咽下,总算肚中好受了不少。 向外苑厢房回去,路上经过场院时,周钧却发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在院落的一角,画月扎着马步,一边喊着武号,一边击着拳头。 在她的身边,公孙大娘手持一根细枝,看见动作有些许不对的地方,上去就是一声喝一抽子。 周钧瞧着有趣,走了过去,问道:“你们这是?” 公孙大娘见了周钧,先是行了一礼,接着说道:“二郎,妾身正在教画月一些简单的腿脚功夫。” 画月瞥了眼周钧,马步未撤,说道:“我求了大娘好久,她才肯教我本事。” 周钧好笑的朝画月问道:“你怎么突然想起要学这个?” 画月:“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谁也不知道,明日会遇见些什么事情。现在受苦受累些,总好过他日遭人欺辱。” 周钧听见这话,脸上顿时收起了笑意。 画月这丫头,年纪尚小之时就逢了大难,谁也不清楚,她在突厥奴圈的那些日子,是如何熬过来的。 如此这般的坚忍不拔、百折不挠,周钧自叹弗如。 想到这里,周钧也有了些心思。 大唐眼下虽是盛世,但未雨绸缪总归是好的。 公孙大娘武艺超群,何不放下颜面,和她学些本事? 想罢,周钧朝着公孙大娘作了一揖,说道:“某欲向大娘学习武艺,还请成全。” 公孙大娘吓了一跳,连忙闪身,躲开了周钧的行礼,口中说道:“二郎倘若想学,妾身教了便是。” 一旁的画月不乐意了:“我可是交了拜师礼的,大娘教我功夫,我教樊家小郎算经。” 周钧低下头想了想,笑着说道:“这倒也简单,某的拜师礼,大娘必定喜欢。” 正文 第59章 谋官身 听见周钧的话,画月不以为意:“想要拜师,送些铜货可做不得数。” 周钧摇头道:“可不是铜货。” 将脸朝向公孙大娘,周钧说道:“殷中宦喜食炒菜,故而午膳晚膳,都与庞府搭伙。平日里,都是春娘烧好菜,再放入食盒之中,亲手交给殷公的婢子们。” “从明日开始,某交代一声,让樊家大郎去送膳便是。” 画月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问道:“让公孙大娘的大儿子去帮忙送菜,这就是你的拜师礼?” 公孙大娘愣住片刻,再细细一想,登时大喜过望,朝着周钧行礼说道:“还是二郎想的周到,妾身感激不尽。” 画月见状,惊到张开嘴巴,却是也不明白怎么回事。 待得练功结束,公孙大娘满脸喜色的离开,画月迫不及待的朝周钧询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钧对画月说道:“樊家五个儿郎,最大的那一位,已近弱冠。” “在大唐,男子十五应娶,女子十三应嫁。倘若没有正当缘由,男子到了二十还未娶妻,被坊公里正发现,就要上报官府,按照唐律进行处罚。” 画月还是不明白:“公孙大娘的儿子娶妻,和送饭有什么关系?” 周钧说道:“庞府上下,适婚女子太少。而殷公府上,有不少婢女,就在采薇院里。我这么说,你可明白了?” 画月一愣,接着恍然大悟:“你是想让樊家大郎,借着送饭的机会,去看看殷公的婢女,从里面选一位娶了?” 周钧说道:“虽说殷府的婢女,归属殷公所有。” “但凭着庞公的脸面,某再去求求情,说不定殷公就会同意放人。” “而且,刚才那番话,公孙大娘应该能听懂,表面上说是送菜,但其实某已有帮她家儿郎说媒之意。” 画月皱着眉头问道:“唐人说话就是喜欢绕弯子,你直接告诉公孙大娘,愿意帮她寻个儿媳不就成了?” 周钧笑着摇头道:“嫁娶一事不仅讲究说媒,但也要看是否可行。” “借着送膳的由头,樊家大郎倘若能寻得一位美娇娘,两情相悦,那自然是他的福分。” “但就算男女双方同意,庞公和殷公也须得首肯。” “倘若二位东家之中,有一人反对,这婚事怕是就说不成了。” “所以,说话做事,总得留些余地,把话说死,万一不成,到头来只能徒惹麻烦。” 画月听到这里,总算是听懂了周钧话中的深意。 说完这些,周钧突然想起一事,对画月说道:“险些忘记说了,这个月的月底,有商队去往西域,我已和管事打过了招呼,帮你订了个位置。” 画月闻言,整个人怔在了原地,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周钧又说道:“五月从长安出发,到贵霜州的阿阑弥城,也要九、十月了。衣物、日用、盘缠、文书,现在开始就得准备起来。” 画月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只是应了一声。 周钧:“到了阿阑弥城,雇辆车或者骑匹马,用不了三五日,就能入了大食的呼罗珊行省,可就算是回家了。” 画月垂下头,又应了一声。 周钧见画月兴致不高,只是以为对方留恋长安繁华,思考片刻笑着说道:“说起来,我还欠你一个人情。” 画月抬起头来,看向周钧。 周钧:“不记得了?你帮我造出了火泥,我答应为你完成一件事。” 画月只是点了点头,轻轻说道:“现在还没想好。” 周钧:“距离出发还有段日子,慢慢想倒也不急,临行前告诉我就是了。” 晚膳时分,周钧刚出了厢房,却瞧见玉萍走了过来。 玉萍朝周钧招手说道:“二郎,主家让你去吃酒。” 周钧点点头,整了整衣服,跟在玉萍的身后,进了中苑。 二人走着的时候,玉萍说了一句:“二郎进去后,劝着些主家,酒吃多伤身。” 周钧一愣,问道:“可是还有他人?” 玉萍点头道:“殷公也在。” 周钧低下头寻思了一会儿,没再说话。 入了堂门,进了厢房,周钧瞧见庞公和殷大荣二人,正就着一坛酒,边吃边聊,案台上的膳食倒是没见怎么动。 看见周钧进了门,殷大荣笑道:“二郎瞧了那戏班,觉得如何?” 周钧拱手道:“花坞春晓,精彩纷呈。” 殷大荣喜不自胜,一仰脖喝下一杯酒,又说道:“咱家倒觉得,那戏班人还是少了些,优戏倒还不觉,倘若是歌舞戏,这编排起来,阵仗就显得小家子气。” 庞公在一旁说道:“保家若是想再纳些人,只管去做便是,这别苑的院舍想必是够的。” 庞公和殷大荣这番话的意思,是想要增加乐伎和乐师的人数。 周钧初听了,倒也没觉得有什么。 戏班搏个场面、增个排场,倒也是寻常。 只听那殷大荣说道:“别苑地方倒是够大,但人却是难找啊。” 庞公夹了口菜,一边吃一边说道:“这有何难,二郎本就是奴牙郎,帮保家寻些乐伎,易事尔。” 殷大荣看向周钧,笑着问道:“二郎,真如庞公所言?” 周钧思索片刻,答道:“乐伎归属乐杂工户,是为贱民,但是与奴婢又多有不同。” “来源之处,大概有四地。” “分别是宫伎、官伎、家伎和散伎。” “宫伎大多来自梨园教坊,每年有那外放、白身、转户之名额,需得和乐营打好交道,才有可能雇到。” “官伎来自州郡藩镇的府院,某可与长安左近的州县询问一番,看看是否有乐伎出户。” “家伎乃是士人门阀私养之伎婢,想要雇纳,怕是不易,但也有大户人家,家中逢变,不得不遣散杂户,或许也可得之。” “最后就是散伎。” “在乐伎四类之中,散伎的数量最为庞大,酒肆食场,曲坊妓院,皆可寻得。” “不过这散伎鱼龙混杂,遍寻不易,需得有伎行熟稔之人,帮忙分辨,才可能选得上佳之人。” 殷大荣一边听一边点头,听完之后,笑着说道:“将奴牙一事交由二郎,咱家可就放心了。” 庞公摇头说道:“二郎身为别苑管事,与外面打起交道,多有不便。” 殷大荣看向庞公,问道:“那依庞公之意,不如为二郎谋个官身?” 庞公:“可。” 殷大荣低头一边思索一边说道:“容咱家想想,应该找谁去说道说道?” “有了,咱家与那刑部侍郎有旧,倘若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官,这面子对方肯定还是会给的。” “至于官职,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还要方便,嗯……刑部都官司的书令史如何?虽说是流外二品的吏官,但也掌俘隶簿录,给衣粮医药的事情,寻找乐伎最是合适。” 周钧在旁边听着,突然反应了过来。 等等,难不成自己要当官了? 正文 第60章 千里始足下 周钧还没开心多久,殷大荣的一席话,又让他冷静了下来。 只听殷大荣说道:“即便是书令史这样的流外小吏,流外铨的考校总是要过一遍的。” 周钧疑惑的问道:“殷公,何为流外铨?” 殷大荣:“凡是流外官,在获得官身之前,都要参加吏部举办的流外铨,又称『小选』。” “想要参加流外铨,参选者的资格也有严格要求。” “《大唐六典尚书吏部》有云,六品已下、九品已上流外官,若庶人参选者,量其所堪,送尚书省。” 周钧听了,问道:“那六品以上的流外官,倘若庶人要参选呢?” 殷大荣:“六品以上,只考校升迁,少见参选。” 周钧愣住了,又问道:“适才听殷公说,那都官司的书令史,可是流外二品,按律来说,只能靠升迁获得,某乃庶人,无法参选啊。” 殷大荣吃了一杯酒,笑着说道:“唐律早就考虑到这种情况了。” “六典又云,凡品子任品胥或王公以下亲事,持推书者,可择流外,皆得参选。” “也就是说,只要你是当朝大员或是王公贵族家的亲事,主家肯为你写下推书,那么你就可以参加不限品类的流外铨考校。” 周钧听到这里,点了点头。 殷大荣:“说完资格,再说说这考校。” “流外铨,考校有三,一曰书,二曰计,三曰时务,三事中,有一优长,则在叙限。” 这句话周钧倒是听懂了,流外官的考校,有三门课,分别是书法、会计和实际工作能力。 三门中,只要有一门被判为优秀,就能通过考校了。 殷大荣朝周钧问道:“二郎笔书如何?” 周钧想了想自己的那手破字,尴尬的说道:“差强人意。” 殷大荣又问:“那计呢?” 周钧点头道:“算经一道,乃某所长。” 殷大荣:“那就好,三校之中,有一所长,足矣。” “考校说完,再说说这流程。” “旧则郎中专知小铨,开元二十五年敕,铨注讫,应留放,皆尚书侍郎定之。又开元年,官甲成制,送门下省复审。” “尚书侍郎那里咱家和他打个招呼,照顾二郎一番,倒是没什么问题,关键在于,流外铨的考校结果,要编制成官甲,送门下省进行复审。” “所以,二郎切记,万万不可因为吏部那里有人相助,就轻视了这流外铨。” “倘若考校结果太差,被门下省黜落的话,别说是吏部侍郎,就是大罗金仙下凡,可都救不了你。” 周钧先是点头,接着又想起一事,说道:“庞公、殷公,某倘若去做了那流外官,那这别苑的诸多事务,又如何来做?” 庞公此时开口道:“二郎无须担心,咱家自会和都官司打好招呼。” 见庞公这样说了,周钧只得点头称是。 殷大荣又道:“流外铨之日定在六月初九,推书那里有庞公,吏部那里有咱家,二郎你就好好准备着。” 周钧连忙站起身,向二位东家行礼称谢。 又吃了会酒,周钧回到了厢房之中。 画月躺在小间的床上,正看着优戏杂本,听见周钧回来了,迎出来问道:“又吃酒了?” 周钧说道:“没吃许多。” 说完,周钧在堂中找了把折床坐了下去,开始寻思适才在酒席上的事情。 殷大荣说要增加院内的乐伎和乐师,所以要让自己去参加流外铨,搏个流外官。 这理由,初想之下,并无什么古怪。 但仔细想想,殷大荣是掌管奚官局的内常侍,虽已致仕,但雇纳些乐伎乐师,只要开口,自会有人给他送来。 为何要兜兜转转,以官身为名,非要自己去帮忙寻找乐伎? 倘若说是庞公惜才,与殷公事先打了招呼,想要送自己一份功名,也不用在刑部都官司这样的重要部门,寻一份书令史如此繁忙的工作。 难不成,他二人将自己安排到刑部都官司中,还有其它的原因。 想起鸿雁诗社中,邵昶对自己说起的那些,寿王孝期已到,朝内皆云换储一事,周钧的眉头越皱越深。 画月站在周钧的面前,看着后者问道:“怎么了这是?脸色沉的吓人。” 周钧整了整心情,笑着说道:“没什么,许是酒吃多了,有些难受。” 画月瞥了他一眼,只是说道:“明日别忘了早起,大娘还要教我们武艺。” 周钧一拍脑袋,险些把这事给忘了。 和画月道了声别,周钧便走进卧房,睡下了。 第二天清晨,周钧和画月到了外苑的院场。 公孙大娘早早的等在那里,看见二人到来,先从身后取来刚刚缝制好的沙包,开口说道:“二郎,手腕两个,脚踝两个,且先戴上。” 周钧走过去,拿起一个沙包掂量了一番。 差不多有五斤重,那么四个就是二十斤。 这玩意儿戴上身上,别说了跑步练拳,就是行走弯腰都要费劲。 相较之下,画月就不需要佩戴这些,只是在公孙大娘的指导之下,开始扎起马步。 周钧将沙袋戴上,试着想要抬起手来,却是费了好一番功夫。 公孙大娘问道:“二郎可曾学过拳脚?” 在前世警校里学过搏击术和柔术,这应该不算吧? 周钧想了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公孙大娘点头道:“那还是从最基础的开始吧。” 说完,她又拿出两根高约尺许的木桩,放在了地上,对周钧说道:“站上去,蹲马步。” 周钧苦笑,同样是扎马步,自己比画月多了四个沙袋不算完,还要多出两根木桩。 小心翼翼的站上木桩,周钧沉了一口气,双手成拳,收于腰间,身体慢慢蹲了下去。 仅仅只是一盏茶的功夫,周钧就感觉到自己的腿脚,已经酸痛难耐。 刚想站起身,公孙大娘手中的细枝,宛如鞭子一般,重重抽在周钧的腿上,让后者痛呼了一声。 公孙大娘说道:“二郎莫怪妾身心狠,习武之人要过的第一关,就是结体聚力。” “人体本来就是上重下轻,这沙袋、木桩、马步,都是为了调整身子平衡。” “初练者必定痛苦不堪,但却是必经之路。” 周钧听罢,强忍住痛苦,一边回忆着前世警校中的呼吸法,一边调整着身体的重心,尽量达到平衡的状态。 公孙大娘只看了他一眼,就瞧出了其中的玄妙,便问道:“二郎从前真的没有习过武?” 周钧点了点头。 公孙大娘沉吟片刻,开口道:“这倒是有趣。” 周钧问道:“大娘,某听人说,武艺大成,可练就金刚不坏之身,还有开山裂空之力,不知真假?” 公孙大娘笑着说道:“这是哪个说的浑话,真要那样的话,岂不成仙了?” “武艺高强者,耳聪目明,交感八方,身力偕一,诸器不侵,但再怎么强,也不过是一寻常人罢了。” 周钧有点失望,本还以为武侠小说里的高手,是真的呢。 原来,不过是后人杜撰的罢了。 周钧想起那天在浮萍舍看到的一幕,不禁问道:“大娘那日举起那数百斤的石狮,并将其扔出了十来米,可算是武艺绝高之人?” 公孙大娘摆摆手说道:“妾身的武功,只能算是中上之资。” “那日举起石狮,看着骇人,其实也是用了三种巧力。” “一曰腰挎,二曰筋弹,三曰化劲,二郎倘若沉下心来,练上个三十来年,也能如妾身那般使得。” 周钧听见这话,眼前一黑,险些从木桩上摔落下来。 正文 第61章 戏本分歧 在木桩上扎了半天马步、回到厢房的周钧,一头栽在床上,整个人如同散架一般。 同样也是腰酸背痛的画月,躺在小间的床上,喊道:“肚子好饿。” 周钧在卧房里回了一句:“案台上有早膳吃剩下的饼。” 画月思考了一会儿,又喊道:“算了,不吃了。” 周钧在床上挣扎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爬了起来。 动了动胳膊和腿脚,周钧走到外堂旁侧的书房,摊开纸磨了墨,又从架上找了本书,开始练起书法。 休息好一会儿的画月,有了些力气,从床上起来,去案台上拿了两个饼。 自己嘴中叼了一个,画月拿着另一个,先是来到里面的卧房,发现周钧不在。 出来后四处找了找,最后在书房里找到了周钧。 将另一个饼放在一旁的小几上,画月凑过去看了看周钧临摹的字帖。 看了一会儿,画月皱眉问道:“你拿炭笔写字倒是挺工整,怎么用毛笔写的这般难看?” 周钧看了眼画月,将手持毛笔的姿势,改成了前世写字的方法,又写了几个字。 画月看了一愣:“咦?又变得好看了。” 周钧叹了口气:“不过是习惯罢了。” 画月瞧着周钧,迟疑片刻后问道:“二郎,你这拿笔的姿势,是从哪里学来的?” 周钧的手一顿,毛笔上的墨水也溅了几滴出来。 看着纸上慢慢渲染开来的墨渍,周钧轻轻笑了起来。 画月奇道:“你笑什么?” 周钧:“这还是你第一次称我二郎。” 画月:“从前没有喊过吗?” 周钧:“心情好些,便喊作你,心情差些,便直呼其名了。” 画月一愣,之后撇撇嘴,说道:“唐人的称呼就是麻烦。” 眼见着画月走远,周钧又看向小几上放着的饼,轻声自语道:“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过上数日,便是离别。” “再过数年,回了故乡,许是就忘了这里的一切。” “如此一来也好,权当是梦一场。” 接下来的十来日里,周钧上午跟着公孙大娘习武,下午在书房中练字。 生活简单但也并不枯燥,直到一位访客的到来。 这日上午,周钧正在木桩上扎着马步,门房有人来报,说是周家大郎就在门外。 周钧向公孙大娘告了一声罪,跟着门房来到别苑的大门,看见周则牵着马,停在门外。 周钧走过去,问道:“兄长今日怎么有暇?” 周则笑着对周钧说道:“衡才,诗社来邀。” 周钧:“诗社邀某?” 周则:“那西厢记的戏本,前几场正在写着,但是却出了分歧。” 周钧:“怎么?” 周则:“管着唱曲的聂玄鸾,和管着台词的尹玉,因为些许词句之争,正吵的不可开交。” “邵观文几次相劝,都没什么用。” “他也是无法,只得遣了某,来邀你去诗社一趟。” 周钧一听,寻思了一会儿,点头说道:“衡才去向东家告假一日,兄长请稍候。” 半个时辰后,骑马行在官道上的周钧,朝身旁的周则问道:“那戏本写的如何了?” 周则:“前两场写的倒还算顺畅,到了第三场,崔莺莺带着红娘在庙里祭拜,无意间遇上了张生,这戏词就出现了争论。” 周钧听完,点了点头。 二人入了长安城,又赶到了尼姑庵旁的诗社庭院。 邵昶看见周钧赶来,也是松了口大气,连忙拱手说道:“劳烦衡才跑这一趟。” 周钧连忙还礼道:“观文哪里的话,分内之事。” 走进院里一看,以聂玄鸾为首的一帮诗社成员,坐在溪畔的石桌旁;而尹玉、虞珺娘领着另一帮人,则留在小亭内。 两群人隔着一条小溪,彼此不见。 周钧见了也苦笑一声,朝邵昶问道:“写好的戏本,可否容某一观?” 邵昶从怀中取出一叠纸来,交到了周钧的手中。 周钧仔细看了起来。 相比元明朝代,这唐朝的西厢记,在剧情和细节的处理上,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 比如元明朝代的西厢记,崔莺莺的丫鬟红娘,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她聪明伶俐,是整部戏不可或缺的配角。 但在大唐鸿雁诗社的改编之下,红娘的戏份被减少,人物塑造上更加偏向于谑角。 而崔莺莺在角色个性上,则更加敢爱敢恨,勇敢独立了许多。 这种改编,其实更加符合大唐的时代特色。 在唐朝,男女之间的礼教壁垒,要比元明时代更加薄弱。 女子身上,没有那么多的封建礼教,也没有压抑人性的条条框框,所以戏中的角色自然更加独立。 看完了戏本,周钧倒也知晓了聂玄鸾和尹玉的矛盾,到底出现在了那里。 管着戏本唱腔部分的聂玄鸾,在第三场崔莺莺拜佛时,在对话时大量引入了唱乐,而且将奏乐,定为了柔媚的小雅情风。 但是尹玉却坚决反对,理由是见面处乃是佛堂,本就庄重肃穆,怎可使用靡靡之音。 尹玉认为,二人对话中非但不应有唱乐,而且背景音乐,也应该采用煌煌佛音。 两边本就互相不对付,再加上意见相左,一下子便吵了起来。 邵昶也是无法,只能把周钧找了过来。 周钧想了想,先是就着第三场,取出纸笔,根据聂玄鸾和尹玉的意见,做成了两套戏本。 接着,他将诗社众人召集到一起,开口说道:“某听观文言,那西厢记的戏本,诗社之中,有些许不同看法。” “文无定式,言及不同,这本来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倘若想要知道,哪一种看法更加好些,其实也简单。” 众人听了,纷纷向周钧问道,应当如何。 周钧先是朝众人问:“可有通熟音律者,能奏演这戏本的演乐?” 在诗社成员的推举下,虞珺娘和另几位被荐了出来。 周钧先是拿着两套不同的戏本,向她们说了些细节。 接着,他又转头向人群说道:“可有人愿意与某,试一遍戏?” 见周钧看向自己,尹玉恶狠狠的回瞪了一眼,转过头去。 周钧笑了笑,选了另外一人饰作崔莺莺,在虞珺娘她们的奏乐下,拿着两份不同的戏本,逐一演将了一遍。 两个戏本演完,众人都看出了门道。 聂玄鸾的戏本,唱戏太多,奏乐太媚,与戏演的场合不符,还冲淡了角色的个性。 而尹玉的戏本,对白太多,奏乐又太平正,给人的感觉单调乏味。 二者倘若加以综合,再修改一番,就能得到一个相对完美的戏本。 见所有人都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周钧说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与其花时间和精力去争论孰是孰非,不如根据各自的意见,制定出不同的方案,各自实践一次,自然可见分晓。” 邵昶听了周钧的话,情不自禁的点了点头。 尹玉却是皱着眉头,和身旁的虞珺娘交头接耳起来。 讨论了一番,二女看着周钧的眼神中,又多了不少怀疑。 正文 第62章 飞鸿踏雪 眼见再无事做,周钧将戏本还给了邵昶,又和大哥知会了一声,便准备动身离开。 刚走到庭院拱门,身后有人叫住了他。 周钧转过头来,看向声音的来处,却看见一身道袍的聂玄鸾,笑着走了过来。 周钧暗暗戒备,心中想道,这女人也不知为何,总是和自己过不去。 打起精神,周钧朝着聂玄鸾先是道了一声万福,接着又问道:“不知聂女真有何指教?” 聂玄鸾朝前走了两步,凑到周钧身边,低声耳语道:“花前月下,腻着人家叫着俏鸾儿;落花流水,就改了称呼为聂女真?” 周钧睁大眼睛,猛地看向聂玄鸾,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难不成? 这身体的原主人,和这大龄尼姑也有一腿? 聂玄鸾看着周钧轻笑道:“想当年,才不过十三四岁的小郎,入了闺房就宛如饿狼一般,力气大的吓人,连衣服都被你撕扯的不成模样。” 周钧听着整个人已经彻底石化了。 十三四岁。 周钧记得,自己在前世十三四岁那会儿,还在和同学一起玩泥巴。 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才十三四岁,居然跑去和岁数大上一倍还不止的尼姑授受不亲。 这简直……简直就是丧心病狂,禽兽不如。 聂玄鸾继续说道:“原以为二郎是年少心性,没想到却是深藏不露啊。” 面对前任惹下的孽债,周钧根本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是朝后退了一步,无奈的说道:“某从前少不更事,言行荒唐,多有得罪。” 见到周钧那避之不及的模样,聂玄鸾眼神变冷,开口说道:“新人总比旧人好,二郎有了那金家小娘,自是不会看上玄鸾了。” “二郎这般薄情寡义,实在是叫人心凉,也难怪外面有了那些风言风语。” 周钧听了一愣,聂玄鸾的这番话,他倒是听出了两件事。 一、这幅身体的原主人,在结识了金凤娘之后,就断了与聂玄鸾的来往,这让后者怀恨在心。 二、邵昶、尹玉初见到周钧的时候,都认定后者是浪荡子,这背后的原因,恐怕正是同在诗社的聂玄鸾故意传播出去的言论。 想到这里,周钧又对聂玄鸾拱手道:“敢教女真知晓,某过去行事浮浪,伤了不少人,或许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家父之前犯了略卖良人的案子,不仅上了市署的恶册,交了赎铜,还被署吏和同行所恶。” “不得已,周某承了奴牙的官贴,如今寻了份差事,平日里连长安城都来的甚少,与金家小娘也有许久没见了。” 听见周钧卖惨的一番话,聂玄鸾脸色稍霁,柔声说道:“二郎遭了这许多的难,玄鸾倒是不知。” 她脚下移步,娇笑着又说道:“你我二人本是有缘,难道就不想再续昨日吗?” 见聂玄鸾还想靠过来,周钧又退了一步,正色吟道:“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说完,周钧向聂玄鸾行了一礼,转身离开,只留下后者愣在原地。 而让周钧和聂玄鸾没想到的是,在那不远处的拱门之内,还藏着另两位小娘,从头到尾听了个囫囵。 尹玉将周钧念的诗重复了一遍,朝身旁的虞珺娘问道:“这四句是什么意思?” 虞珺娘小声说道:“人生就如飞鸿落在雪地,或许偶尔会留有爪印,但振翅高飞之后,又有谁会记得那痕迹,留在何方?” 尹玉听罢,良久无语。 虞珺娘低声说道:“周家二郎,是个有大志向的人。” 尹玉朝虞珺娘问道:“这诗,你可曾听过?” 虞珺娘摇头道:“不曾,这四句诗的文风,与当今大家迥异。初闻寻常,细思之后,却又喟然。” 尹玉咬着嘴唇说道:“毋那泼赖,还说自己做不得文章!” 虞珺娘:“或许,他也有难言之隐吧。” 尹玉恨恨的说道:“什么难言之隐,不过就是一个心口不一的伪货!” 虞珺娘劝道:“妙钏你也听到了,那周二郎或许从前德行有亏,但如今痛改前非,断了孽缘,也算是难能可贵了,你又何苦再为难他?” 尹玉:“他让我在众人面前出丑,你也瞧见了。” 想起那日演戏之事,虞珺娘不自禁笑出声来。 瞧见尹玉的一脸怒色,虞珺娘又马上止住了笑容,开口说道:“那日确是周二郎的不对,定要让他赔礼道歉才是。” “不如,就罚他多讲几个故事,如何?” “那天听了西厢记,你可是念叨了好几日。” 尹玉反应了过来,伸出双手,朝着虞珺娘捉去:“好啊,敢编排我,且看我怎么收拾你。” 二女打闹在一起,笑着朝庭院中走去。 离开了诗社庭院的周钧,一路朝着东市行去。 来到商铺『鹧山行』,周钧找到了店主,开口道:“某之前曾来过……” 身为店主的老者,看着周钧,马上认出了这位俊俏的小郎君:“是那日来问去西域的周二郎。” 周钧有点吃惊于老者的记忆力,拱手说道:“店东家倒是好眼力。” 老者还礼说道:“小老儿并非是这家店的东主,也不过是帮人看店的老奴罢了。” “小郎君那日来留了姓名,东家拿去看了,原来却是相识。” “故而,小老儿记得周二郎。” 周钧有些意外:“这家店的东家认识我?敢问东家尊姓大名?” 老者摇头一笑:“东家不愿说明,二郎莫要为难。” 周钧一愣,思考片刻,便放弃了追问的打算。 老者又说道:“东家说了,既然是熟识,这商队捎位的钱,也就免了,但伙食、关铜、杂费,还是少不得。” 周钧连忙说道:“多谢。” 老者从柜台后拿出一叠纸来,从中找到一张,递给了周钧:“这是出行的讫文,上面有出发的时日,还有集合的地点。还请周二郎交给入捎的那人,并告诉她,切莫误了时辰。” 周钧接过讫文,再次向老者称谢。 出了店门,周钧打开讫文看了眼。 发现商队出发去往西域的日期,就在五日之后。 周钧心中轻叹,与画月离别的日子,原来却是这么近了。 正文 第63章 辞君迟日归(上) 取了讫文,周钧骑着马回到灞川别苑。 接下来的几日里,周钧只是在准备着盘缠、衣服、关文、路引等物。 画月看在眼里,没有询问,也没有协助,只是整日将自己关在了房中,连公孙大娘每日的武艺训练,都落了未去。 时间终是到了画月离开大唐的前一日。 下午练完书法的周钧,来到膳房,找到了正在准备晚膳的春娘。 后者见了周钧,笑着将他领到一瓮水缸之前。 周钧探头一看,只见一尾活鱼,正在水缸中欢快的游来游去。 春娘说道:“二郎,这是你要寻的鯚花鱼。且瞧瞧,鲜活乱跳,灞桥驿那里的艄公今早新钓上来。” 周钧一边看一边点头:“好,画月可是有口福了。” 春娘听了,犹豫片刻,开口问道:“妾身听闻,二郎放了画月回家。那大食远在千里,怕是这一去,就再难相见。” 周钧用手拨了拨水,开口说道:“画月年幼,就被掠至突厥,经些年里,吃多了苦。” “这天底下,孩子与父母分的久了,终究是悲凄。” “放她归家,也算是偿了一愿。” 春娘叹道:“做了二郎的婢子,可真是画月的福气。” 再看向水缸中的鱼,春娘又问道:“二郎可是要做鱼鲙?春娘帮你做了罢?” 周钧摇头道:“不是鱼鲙,倒是一道要用到菽油的炒菜。做起来有些繁复,而且用料麻烦,寻常里某也烧的甚少。” 春娘一听,兴趣盎然,小心问道:“妾身可否在一旁打个下手?” 周钧点头笑道:“那是自然。” 周钧先是将鯚花捞到了案板上,刀光如影,刮鳞及鳃,剖腹去脏,洗净沥干。 接着,周钧按住鱼身,小心切了鱼头。 再用刀把鱼肉贴着骨头片开,翻了一面,另一边也是如法炮制。 最后,刀和手并用,花了一番功夫,把鱼肚中的骨刺片了出去。 春娘在一旁看的吃惊,却不知道周钧这是要做什么菜。 只见周钧将割下的两片鱼肉,鱼皮朝下,鱼肉先直切,再斜切,切成了菱形刀纹。 酒盐调匀,再滚上黍粉。 菽油在锅中烧至滚热,先是以滚油浇淋鱼肉,再将整鱼放入热油中炸至金黄,便捞了起来。 鱼肉如金,鱼骨如玉。 春娘看着这卖相上佳的烧鱼,睁大眼睛,愣在那里问道:“妾身倒没想到,原来鱼膳还能这般料理?” 周钧一边将热油煸出,一边笑着说道:“这菜才烧到一半,还没完呢?” 春娘惊道:“才到一半?” 周钧先用昆醋、饴糖、米酒、胡麻油混成调味料,再重新倒油起锅,加了葱段、蒜瓣、笋丁、菇口、萂豆、虾白炒熟出锅。 将调味料倒在刚出锅的佐菜上,最后再将这些统统倒在了之前烧好的炸鱼上。 春娘看完这些,只是在那里不住的念佛:“这一道菜,前前后后几十样事物,怕是比秀才赶考还要麻烦。” “这炒菜,原来还有这么繁复的菜样,妾身今日可算是开了眼!” “二郎,这道菜可有个名字?” 周钧取来食盒,在下方的隔层,倒了热水用来保温。一边将刚刚烧好的鱼放了进去,一边说道:“松鼠桂鱼。” 春娘:“松鼠……桂鱼?这名字恁是古怪。” 周钧提起食盒,回到了所住的厢房。 画月坐在堂间的门槛上,双手托着腮,看向天空。 周钧将食盒放在了堂间的案台上,走到画月的身边,开口问道:“看什么呢?” 画月只是看着,轻声说道:“我现在才发现,大唐和故乡的天空,原来是不一样的。” 周钧依言朝天空看去,太阳斜落在了地平线,月亮和星辰隐约可见在天幕之中。 坐在画月的身边,周钧笑着说道:“说的什么浑话,难不成这大唐的月亮,更圆些不成?” 画月斜了周钧一眼:“你不懂。” 周钧摇头道:“起来吧,先吃膳,不然就要凉了。” 画月撑着身体站了起来,无精打采的来到案边,看着寻常吃的那些个膳食,说道:“要不你吃吧。” 周钧一边将松鼠桂鱼拿到案台上,一边说道:“知道你喜欢吃鱼,烧了个新菜,算是饯行了。” 画月看了眼那道金黄闪亮的松鼠桂鱼,眼睛一亮,动了筷子,夹了一口,小心放入嘴中。 仅仅一口,画月直接呆坐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居然用袖子开始抹起眼角。 周钧惊道:“你哭什么?” 画月只是哽咽道:“这么好吃,回去就吃不到了,你让我怎么办?” 周钧笑了起来:“还以为是多大的事情,我把食谱写下来,你带回大食不就成了。” 画月眼泪还是流个不停:“你还是不懂!” 周钧无奈,只得苦笑。 画月筷子不停,一块又一块的鱼肉被她混着泪水,塞入口中。 吃到一半,画月突然停了筷子,站起身来,回了小间。 周钧看着她离去,问道:“吃饱了?” 不多时,画月走了回来,怀中还抱着一坛酒。 周钧看着两眼发直,开口问道:“这酒哪里来的?” 画月:“我一直放在床下。” 周钧还想开口再问,却见画月再次回了小间,又取来了一坛酒。 画月将两坛酒开封,一坛搬到自己面前,一坛搬到周钧面前,又取来了两个碗,说道:“我们喝酒。” 周钧摇头说道:“你才多大,喝什么酒。” 画月说道:“我明天就要走了,难道还不能喝一些吗?” 周钧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只喝一点。” 画月点点头,抬起自己的酒坛,给自己倒了一碗,又抬起周钧的酒坛,给对方也倒了一碗。 “这第一碗,我要敬你。”画月满脸的毅然:“倘若没有二郎,画月怕是早就如野狗一般,被宰杀在市野之中。” 说完,画月将碗中之酒一饮而尽,将周钧唬了一跳。 拿着碗也喝了,周钧看见画月已经倒了第二碗,并拿了起来。 “这第二碗,我要敬这别苑中的所有人。” “身为大食人,别苑上下,从未因此有过半点白眼,待我如姐妹晚辈一般,画月铭感五内。” 说完,画月一仰脖,又是一饮而尽。 见画月看过来,周钧无法,只得给自己倒了一碗,慢慢饮了下去。 两碗酒下肚,周钧见画月开始倒第三碗,连忙吃了几口菜,打算压压酒。 画月倒好第三碗,说道:“在突厥的时日,画月曾经向真主祈求,只求有朝一日能够逃出生天。” “遇见二郎之前,画月曾经怀疑过信仰。” “但如今,画月不仅信真主,更加信命。” “这第三碗酒,便敬这飘渺无常的命运罢了。” 跟着画月将第三碗酒喝下,周钧松了一口气,说道:“酒喝完了,且坐下吃菜吧。” 那料到画月开始倒起了第四碗,口中还说道:“在我的故乡,开瓶的酒,就没有下次再喝的道理。” 周钧心中疑惑,阿拉伯帝国的风俗里,有这个规矩? 画月看了眼周钧,激道:“这酒也不算是烈,难不成二郎的酒力,还不如女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周钧也没办法再推脱些什么。 只听周钧说道:“反正明日出发时辰很晚,再喝一些也不打紧。” 画月低下头,眼中却是闪过一丝精光。 正文 第64章 辞君迟日归(下) 酒也不知喝了多少碗,周钧眼中的景色,越来越是模糊。 画月却好像没事人一般,坐在案台旁,慢慢饮着碗中之物。 周钧打了个酒嗝,对画月说道:“我倒是第一次知道,你的酒量,原来这么好。” 画月见周钧眼神迷蒙,放下碗,突然问道:“二郎,你究竟来自哪里?” 周钧晃了晃脑袋,疑惑的答道:“哪里?什么哪里?” 画月:“我换个问法,你知道的那些……知识,究竟师从何处?” 酒意翻涌,周钧拼尽残余的清醒,只是说道:“不过是书本罢了。” 画月摇摇头,沉默了片刻,又说道:“二郎,我听过你的言语,看过你的行为。你一定见过许多,听过许多,见识过其他人永远也无法企及的世界。” 巨大的困意,一阵又一阵的袭来,周钧感觉到身体越来越沉,整个世界也越来越远。 画月站起身来,走到周钧身边,附在后者的耳边,轻轻问道:“你被带到了这里,就没有想过为什么吗?” 周钧被酒劲催的意识迷离,人也渐渐倒向了案台。 在恍惚之间,周钧听见画月的问题,只是下意识的说了一句话:“原本生活的好好地,莫名其妙就被送入了这个世界,我哪里知道为什么……” 听见周钧的话,画月的身体僵在了那里,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她慢慢走回自己的座位,整个人失魂落魄一般坐了下来。 只听她轻声自语:“我就知道。” 过了好久,画月看向倒在案台酩酊大醉的周钧,口中慢慢诵道:“真主确已施恩于信士们,因为他曾在他们中派遣了一个同族的使者,对他们宣读他的迹象,并且熏陶他们,教授他们天经和智慧,以前,他们确是在明显的迷误中的。” 念完这段经文,画月叹了口气,低声说道:“一切皆是命运使然。” 醉到迷糊的周钧,此时在睡梦中还呢喃道:“你酒量真好。” 画月看向周钧,却是笑了。 “傻瓜,下次和人拼酒前,记得先看看对方坛子里的,是酒还是水……” 第二日的上午,周钧在宿醉之中,醒转了过来。 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周钧努力回忆着昨晚的事情。 不多时,穿戴整齐的画月,进了他的房间,问道:“醒了?” 周钧见画月面色如常,忍不住问道:“是不是每个大食人,都像你这么能喝?” 画月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少见到画月笑容的周钧,瞧着对方,一时之间愣在了那里。 画月很快收了笑容,说道:“早膳已经取来了,快些出来吃吧。” 周钧应了一声,用力晃了晃脑袋,从床上挣扎着爬了起来。 来到堂间,看见案台上的粥饼,周钧自嘲的说道:“今日你走了,明日的早膳,我只能自己去膳房吃了。” 画月瞧了他一眼,说道:“那你可以要我留下来啊。” 周钧一愣,又笑着摇头,坐下来拿起饼,开始吃起早膳。 画月看向周钧,咬了咬嘴唇,没有再说话。 吃完早膳,周钧出门看了看天色,又走回来对画月说道:“时辰差不多了,可以出发了。” 画月在小间里收拾好了行李,慢慢挪着步子,最后回头看了眼自己的房间。 出了小间,画月见周钧停在门边,似乎是在等着她出发。 心中有气,画月拿着行囊,气鼓鼓的走出了堂间。 周钧在一旁看的疑惑。 这丫头,怎么就生气了? 二人一路来到别苑的大门,周钧和门房打了声招呼,便带着画月踏上了去往长安的路途。 骑马路过那处火泥路的时候,周钧看着马蹄下那坚固的路面,感慨的说道:“如果没有你的帮忙,这儿恐怕还是一片泥沼。” 画月双手抓着周钧的衣服,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明明就知道我很重要……” 骑马上了官道,周钧在马上又喋喋不休的说道:“钱袋里放的都是散钱,以便路上随时使用。而在襦裙里面,我请春娘帮忙缝了里裆。” “在里裆内,我放了些金枝,西域那里不比京畿道,金子有时比铜货要更好用。” 画月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抓的更紧了一些。 骑马入了春明门,又顺着春明街,一路向西。 二人路过西市时,周钧看向市内的热闹,对马后的画月说道:“还记得那许合子吗?等你回了大食,记得告诉那里的人,在大唐还有这样一位声传九陌的歌伎。” 画月想起那日,自己骑在了周钧的肩膀上,不自觉将头轻轻抵在了身前之人的背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终于,二人到了长安城最西的金光门。 去往西域的商队,一眼望不到头,正在门外做着最后的准备。 周钧下了马,又将画月扶了下来。 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商队,周钧又说道:“讫文记得拿在手中。” “那『鹧山行』的店主,是我的旧识,倘若在那西行的途中,有何需要,可寻他家。” 画月拿着行囊,对周钧问道:“我就要走了,你难道没有其它什么要说的吗?” 周钧立在原地,看着画月的脸,手不自觉抬了起来。 犹豫了很久,周钧终究是放下了手,只是说道:“和家人团聚之后,记得写封信,报一声平安。” 画月盯着周钧的眼睛,见他不再言语,恨恨的说道:“你还欠我一件事。” 周钧想起了那个约定,点头道:“你想要什么,只要能做到,我都会尽力去做。” 画月沉声说道:“我要你就站在这里,哪儿都不许去,就这样看着商队离开长安!” 周钧吃惊道:“你的要求就是这个?” 画月:“没错,站在这里看着我离开,这就是我要求的事情!” 周钧叹了口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画月恼怒的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走向了商队。 立在城门处,周钧眼睁睁看着商队收拾好所有的货物,又点齐了所有随行人员。 伴随着一声悠长的号角声,去往西域的商队慢慢挪动,终于踏上了西行的旅途。 画月还是走了。 脑海中回荡着这句话的周钧,手脚重若千钧,呆立原地,无法动作。 看着商队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官道之上,周钧一瞬间被抽干了力气,靠着一棵树慢慢坐在了地上。 周钧盯着地面,重重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一双月青色的云头鞋,停在了周钧的视线之中。 带着不敢置信的目光,周钧慢慢抬头,却看见了画月那张俏丽的脸孔。 画月俯视着周钧,开口问道:“你叹气做什么?” 周钧一个激灵,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口中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画月横眉说道:“不想看到我?那我走了。” 周钧想也没想,一个箭步,拉住了画月。 低下头看了眼周钧的手,画月又抬头说道:“想说什么?” 周钧长吁了一口气,说道:“留下来。” 画月听了,身体一颤,又问道:“为何刚才不说?” 周钧:“你与亲人许久未见,倘若我出言要你留下,未免太过自私……” 见画月脸色不虞,周钧摇摇头,只是说道:“理由什么的,不多说了,只需知晓,我希望你留下来。” 画月看着周钧,却是笑了起来,轻轻说道:“早些这般说,不就好了。” 她整了整襦裙,朝着周钧行了万福,开口说道:“前路漫漫,承蒙郎君不弃,画月又要叨扰了。” 正文 第65章 流外铨(上) 画月终究是留了下来。 在那之后的几日里,周钧与画月相处的时候,彼此的言行虽是往昔的模样,但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同了。 二人心照不宣,谁也没有捅破这层变化,只是与往常一般,日复一日的过着活。 六月初九要参加流外官的小选,周钧上午学习武艺,下午练习公书,每日忙的昏天暗地,这别苑的进出账目,邻里杂事,一时之间也顾不上许多。 所幸画月人在,不仅管起了钱货账台,还把别苑中的大小事务,治理的井井有条,别苑上下皆对其信服。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到了流外铨的那天。 这日清晨,天边还挂着星辰明月,周钧起了个大早,先是仔细梳洗了一遍,又在画月的帮助下,穿上了那套平日里不怎么穿戴的行头。 全部穿好之后,画月绕着周钧走了一圈,说道:“有些模样了。” 周钧整了整领口,动着脖子说道:“紧了些。” 画月:“别动,动了就乱了,本就是这般的。” 周钧无奈,只得放下手,走到案台边,重新检查了一遍流外铨的携物。 见诸物齐备,周钧打包拿上,走向了堂间的大门。 画月跟着他也走了出去。 二人行走在外苑的院场里,一路上人们见了,只是不住过来行礼。 来到门房处,周钧瞧见樊家和屈家,又去了灞河边上修筑油坊,想起一事,便问道:“那樊家大郎,给殷府送了这么些日子的膳食,怎么也没听他说个心仪的小娘?” 画月:“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想起这事儿?” “二郎,且知晓吧,樊家大郎不可能看中殷府家的婢子。” 周钧奇道:“为何?” 画月只把周钧往门外推:“他早已经有意中人了。” 周钧还想再问,架不住画月一再催促,只能接了马缰,翻身上马,朝着长安城一路赶去。 借着初升日头的旭光,周钧入了长安城,又进了道兴坊,将承马寄在一处厩中,便看向大唐皇城的方向,静静等待着时辰。 过了好些时候,安上门的外面,放出了一块跸牌。 前来参加流外铨的考生们,聚到跸牌的附近,看着上面的告示。 周钧手中拿着参加小选的告身和推书,又仔细的看了一遍。 在那告身上,写着周钧本人的郡县名簿、所事官户、内外族姻、年齿形貌、优劣课最。 而那推书上,根据唐律流外铨『同流者、五五为联,京官五人保之,一人识之』的规定,不仅有庞府亲事的证印,还有着另五位京官的纳保状。 想起庞公为了自己,还费尽周折,找来京官作保,周钧只是觉得感激。 伴随着三声锣响,安上门开了小门,数名武卫跟在一名吏部官员的身后,开始查候诸位流外铨的考生。 周钧排入队中,在他身前是一位头发花白、走路都有些颤巍的老者。 周钧见他走路难行,心中也是惴惴不安,生怕这老人一个趔趄,就摔在地上再也起不了身。 好不容易排到门前,周钧递上告身和推书,那吏部官员见他年岁尚轻,先是一愣,再接过文书看了,又是一惊。 看了好一会儿,那官员才将文书交还给周钧,点头示意可以进入。 走入门内,周钧和其他考生,在诸多武卫的注视下,顺着廊街向前走去。 在这大唐皇城之中,尚书省位于承天门街之东,第四横街之北;而举行流外铨的吏部选院,位于承天门之东,第五横街之北。 从地理位置上来看,吏部选院与尚书省就隔了一条横街,故而又被称为吏部南院,亦称为南曹。 过了太常寺、又过了太府寺,周钧一边跟着跸牌走,一边抬头朝北方看去。 在横街的另一头,有一处气势恢宏的别苑,那里就是大唐的政务中心——尚书省。 再向北一些,是左武卫,接着是门下外省。 而过了视线极远处那道金碧辉煌的长乐门,那里有一座沐浴在阳光中、宛如仙境一般的宫殿,正是这大唐的心脏——太极宫。 周钧收回视线,心中只是想道,不知道是否有朝一日,自己也能走进那道大门,看看那太极宫是什么模样。 入了吏部南院,周钧站定在院场之中,看着佐试吏唱着名册。 被叫到的人,拿着文书上去,核对身份,再进入考场。 在流外铨中,外门处的查验,被称作为『首察』,而唱名册这里,又被称为『二察』。 完成二察的周钧,入了考场。 走到对应名录的座位前,只见在那三米见方的狭小空间里,放着团席和案台。 在案台上,又放着纸墨笔砚诸物。 唐朝流外铨的考试科目,要远远少于常举和制举,通算下来,只有三门考课。 分别是书、计、时务,白话点说,就是公书写作、会计还有策问。 前两样是笔试,而后一样是面试,皆在吏部南院中进行。 首先进行的是第一门考课——书。 大唐文吏日常所要处理的公文,大致可分为符、移、解、牒、券、案六大类。 书考的时候,出题者一般从中抽取三类公文,分别将一些诸如衙门、事由、官职、时间、抄送等等基本要素写在考卷上,再让考生撰写出三份完整的公文函件。 这听起来倒是简单,但是唐朝的公文格式,有着非常严格的工整要求。 行书优美、没有墨沓这是最基础的。 另外,文理对仗、次序正确、述言简要、贯式无差才是更重要的。 参加流外铨之前,周钧光是背这大唐公文格式,就足足花了五日的时间。 拿着鸡距笔,周钧小心翼翼、一笔一划的将公文写完,将纸晾干。 再看了看,虽然这行书还是有点难看,但所幸公文正确,应无大碍。 不多时,第二场考课又开始了。 第二场考的是计,也就是会计。 考卷上依然是三道题,分别是勾覆、仓閤和薄账,白话来说,就是稽核账目、仓货盘数和单部台账。 跟着试卷放下来的,还有一个麻布缝制的袋子,里面放着长短不一的木棍。 这玩意儿,学名叫做算袋,诨名叫做算子筒。 而里面那些长短不一的木棍,就是唐朝会计们,用来盘算账目的工具——算筹。 看着周遭的考生们,纷纷将算筹摆在了案台上,开始就着题目,一边摆弄着木棍,一边苦思冥想。 周钧干脆连算袋都没打开,直接利用乘法表和借位法,开始计算计考的三道题目。 考场内负责监察的巡吏,看见周钧的这一举动,愣在了那里。 装作不经意的走了过去,巡吏在周钧身旁看了几眼试卷,顿时整个人如同石化一般,呆在了原地。 只见周钧笔下不停,一个个需要大量计算的数字,仅仅只是略微思考,就写在了试卷之上。 巡吏一个激灵,转过身去,和外廊的章司官连招呼都没打,直接飞奔向了南院的栒房。 原本定额为一个时辰的计考,周钧只用了一刻钟便全部写完。 又花了些功夫,从头到尾验算了一遍。 在确认没有错误的前提下,周钧松了口气,这才抬起头来。 朝身旁看了眼,周钧顿时吓了一跳。 不知何时,他的身后,已经聚了四五位官吏。 这些官吏见周钧已经答题结束,便拿起试卷传阅起来,他们一边看,一边还彼此对视了几眼。 待得所有人看完,领头的官吏对周钧说道:“下一考为时务,可去栒房,郎中正等着。” 正文 第66章 流外铨(下) 从团席上站了起来,周钧在官吏们的注视下,走出了考场。 来到廊道之中,得了章司官的指路,周钧向着南院栒房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院落里静悄悄的,只听见考生摆动算筹的叮咣声,还有雀鸟在枝头的叽喳声。 走到南院西角,负责铨流的武卫和小吏,看见周钧一人走来,俱是一愣。 武卫想要上前盘问,一位年纪颇大的吏官看见周钧,眼睛一亮,先走了过来,朝后者问道:“计考未半,书答已毕?” 周钧朝着老吏拱手行礼,点了点头。 老吏深瞧了他一眼,开口道:“且先在此候着。” 周钧恭敬的站到一旁。 不多时,那老吏又走了出来,对周钧说道:“进来。” 领着周钧进了堂门,老吏看似无意的说了一句:“仔细作答,莫要慌乱。” 周钧抬头看去,又低下头来,一言不发。 跟着老吏进了前堂的里门,在门内的一处书案前,有人查核了周钧的身份和课最。 在名册上签了字又画了押,周钧又向前走去。 过了廊道,再入后堂,只见一间偌大的栒房,被布帘隔成了两块地方。 一块地方稍小,另一块地方稍大。 老吏引着周钧,来到稍小地方的中间,让他听候着。 周钧站定之后,朝布帘后方看去,隐隐约约能看到五六个人影。 坐在正中那位,座位最高,想必就是此次时务考课的主官,吏部郎中。 最右边有一伏案吏员,正在奋笔疾书着什么,应是考课录事一类的人物。 至于其他的那些人,周钧倒是看不出个所以。 那坐在布帘后的吏部郎中,先是与身旁人说了些什么,接着开口问道:“今有贷人千钱,月息三十。今有贷人八百钱,十日归之,问息几何?” 周钧心中揣测,自己会计考试的情形,怕是有人已经报给了这位吏部郎中,对方这是有心要考校自己一番。 略一思考,周钧给出了答案:“八文。” 郎中一愣,又问了几道算经。 周钧皆是心算,而且用时也短,让帘后的诸多官吏,不自觉发出了轻叹。 这些题目对于前世的人,听上去未免有些小儿科,小学生大抵都能算出答案。 但前提是计算者必须掌握乘法表、借位法、分数倒装等等办法。 然而,在这大唐,会计一道倘若不借助算筹,张嘴就要说出答案,却是非常困难的。 吏部郎中停了算经发问,而是向周钧询道:“你的算学,师从哪位大家?” 这问题,其实问的已经有些违制了。 按照流外铨的考律,为了防止舞弊,除了考题和复询,考官是不可以询问考生任何不相干的事情。 但吏部郎中的这个问题,布帘后面的官吏都极感兴趣,就连那录事都停下了笔,静静等着周钧的答案。 周钧只是躬身说道:“算学一道,某只是观书自学,并无师从。” 吏部郎中一惊,与其他人对视了几眼,小声言道:“岂不是天纵英才?” 停顿了一会儿,郎中终于将话题,拉回到时务考课之中。 他先是说道:“刑部都官司,掌俘虏奴隶簿录,给以衣粮医药,并审理诉状。司内时务,你可通熟?” 周钧躬身道:“请郎中发问。” 吏部郎中问道:“书令史诸事何发?” 周钧:“署覆文案,出符目,掌受事发辰。” 吏部郎中点头,又问道:“京司、诸州文书,六月初一中勾,如何对覆?” 周钧:“来牒而付,付讫作钞。” 吏部郎中又问了几个问题,早有准备的周钧皆答了出来。 吏部郎中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对薄清查,遇俘潜逃,应如何做?” 此言一出,场内之人俱是一愣。 清点俘虏的时候,发现有人从队伍中潜逃了,应该怎么办? 这问题,倘若拿去问县尉或者武卫,或许还能说得通;但是,拿来问刑部都官司的书令史,明显就是超纲题。 布帘后方,那栒房中的其他官吏,侧头看向了郎中,后者也自知这个问题,问的有些太难,便笑一笑,打算跳过去。 哪料到周钧突然来了精神,开口问道:“敢问郎中,逃俘是否已经查到了行踪?” 郎中听了一愣,下意识的问道:“未查到如何?查到了又如何?” 周钧笑了笑,这个问题算是问到了他的老本行。 前世干社区片警的时候,每隔一段时间,周钧就要陪同居委会演练抓贼,对这种状况的处理,也是再熟悉不过。 只听他说道:“倘若未查到,城门落卡,坊街设关。” “望楼为眼,坊鼓为号,割坊为圈,逐个盘查。” “盘查时,四人为队,三队为纵,一队鼓噪过街,引犯注意;一队入房暗查,悄声无息;一队把守要道,以防逃遁。” “另有稽留人,沿水榭谷道,细查无漏,以防逃犯藏匿。” 吏部郎中听得入神,又问道:“那倘若已经查到了行踪,又当如何?” 周钧:“要分情况而定。” “倘若逃犯藏匿于人烟稀少之地,如长安南城,便可调重兵,圈形围堵,逐形缩小,最终捕获。” “倘若藏匿于闹市大坊,则当按兵不动,以防打草惊蛇。” “外围重重设防,内圈一切照旧。微服盯梢,寻觅时机,再一举拿下。” 吏部郎中拍手笑道:“好。计课上佳,时务熟络,又有实干之才,难得难得。” 其余官吏也纷纷附和。 吏部郎中对周钧说道:“行了,且回去候着吧。” 周钧听了,向布帘后唱了个喏,这才跟随老吏离开了栒房。 走到南院的廊道之中,那老吏见左右无人,向着周钧笑道:“二郎却是好本事,某原本还心中惴惴,如今可算是大石落地了。” 周钧看着老吏,有些意外,问道:“你认识我?” 老吏说道:“庞公本已是上下疏通,那料到那察考的许郎中,突然朝中有事,临时换成了楚郎中。” 周钧听后恍然,原来主考官半途之中,突然换了人。 难怪,时务考课的时候,会问出那样的超纲题。 老吏又笑道:“二郎此番铨试,定能高中,且静候佳音吧。” 周钧点点头,朝着老吏行了一礼,心中顿时安定下来。 出了考场,周钧来到安上门外,回过头去,通过门孔,又看了一眼太极宫的形状。 接着,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正文 第67章 改筑 流外铨结束,周钧骑马直接回了灞川别苑。 在门房寄了承马,周钧走向中苑,打算先去庞公那里,报一声平安。 来到正堂门外,周钧向玉萍道明了来意,后者进屋知会一声,又走出来让他进去。 进了书房,周钧看见案台上放着一副棋盘,庞公和殷大荣正分坐案边手谈。 看见周钧走进来,殷大荣丢下棋子,笑着问道:“二郎回来了,可是顺利?” 周钧点头,刚想说话,庞公开口道:“以围棊是坐隐,局中莫问它事。” 殷大荣苦笑两声,只得停了问话,又看向棋局。 周钧侍在一旁,倒也不急不躁,只是看着二位在那里下着棋。 殷大荣棋力本就稍逊三分,再加上被外事扰了心事,只又十几目,便落败下来。 庞公虽是在下棋,但眼角余光始终在瞧着周钧,见后者的神情自始至终浮云淡薄,无嗔无喜,便开口赞道:“悲不怨,喜不胜,往后入了官场,二郎需得持住这份心境,勿要忘了。” 庞公又看向殷大荣:“保家也是宫闱老人了,论坐隐思切,还不如一后生。” 殷大荣摆手笑道:“咱家就是一俗货,可比不上庞公这高山流水。” 说完这话,殷大荣双手按住膝盖,作势想要站起身来,试了几次,却是面露疼痛,最终索性又坐了回去。 殷大荣说道:“老了,不中用了,如今想要直个腿,都要费上好一番功夫。” 庞公看向他问道:“你这是落了什么毛病?” 殷大荣指着自己的膝盖说道:“当值年岁,常跪落伏,一去就是近把个时辰,这里面的骨头怕是早就寒了。” “如今莫说站起,就是寻常走路,倘若动作大些,都是疼痛难忍。” 庞公深知这是从宫中出来内侍的通病了,也只是摇头叹息一声。 殷大荣坐着朝周钧问道:“看样子,小选应是过了?” 周钧先是点头,接着将流外铨中发生的事情,挑着重要些的说了。 殷大荣听到周钧计考只用了一半的时间,惊道:“二郎精于算学,咱家倒是第一次知晓。” 庞公却从周钧口中听到了另外一件事情:“察考的许郎中,突然朝中有事,换成了楚郎中……真是这般说的?” 周钧点头称是。 庞公眉头微皱,对周钧说道:“知晓了,且先下去歇息吧。” 周钧向着二位躬身行礼,便退出了书房。 与玉萍道别,走在苑中的周钧,回想起书房的一切,隐隐有种感觉。 庞公虽已致仕,但言语之间,对朝堂之事,一直关注有加。 周钧仔细想了想,心中揣度,庞公乃是武家老人,又是贞顺皇后叔公辈的人物,说是不问外事,但对寿王进储,怕是还存着心思。 正想着,周钧从中苑的拱门,来到外苑的正街,瞧见屈家三父子,从外面走了回来。 周钧走过去,瞧了瞧,没看见和他们一起出去的樊家人,便开口询问。 屈三翁回道:“灞河油坊的土石已经起好,剩下的就是架设机巧和炉灶,再往后樊家主说了,他们自行料理。” 周钧点点头,又问道:“火泥可有剩余?” 屈三翁:“没用尽,还有些。” 周钧出言让屈家父子跟着自己。 一行人先是来到中苑里,庞公常常去奏乐的那处阁亭。 周钧指着阁亭下方那些台阶说道:“庞公腿脚不便,每次上下亭台,都需要旁人搬运,某打算将这里改筑一些。” 屈三翁:“不知二郎打算怎么改?” 周钧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锐角三角形,最长的那条边,不是直线,却是锯齿形状的波浪线。 屈家父子见了,面面相觑,谁也不清楚这是何物。 周钧指着地上的图形说道:“用火泥在台阶旁修筑一个斜坡,坡面如此般锯齿形状。” 屈三翁看了会儿,总算是反应了过来:“明白了,庞公的轮舆可通过此处斜坡上下阁亭,这锯齿一般的坡台,可以卡住轮舆的轮子,令其不易溜滑,上坡也更省力。” 周钧点了点头。 这锯齿形状的水泥斜坡,实际上就是前世地下停车库常见的出入口,这种设计可以给轮胎提供有效的摩擦力。 只要斜坡修的够长一些,坡度设置的平缓一些,那么玉萍完全可以推着轮椅上下阁亭,再也不用找人帮忙了。 周钧又带着屈家父子来到院庭拱门,指着地面上的石槛说道:“降低此处石槛的高度,并在两侧,用火泥修筑斜坡,如此一来,轮舆就可以自由进出,腿脚不便的人,也不用费力抬腿了。” 屈家父子点头记下。 周钧一行人又来到庞公的小院,玉萍瞧见他们四人,还以为有什么事,迎过来开口相问。 周钧朝玉萍说道:“庞公日常出行,遇门槛、台阶多有不便,某便寻思,将院落改筑一番。” 玉萍听了,点头称是,但也好奇。 只见周钧来到正堂前的台阶处,指着堂门朝玉萍问道:“轮舆进出此处,都是寻人来帮?” 玉萍点头道:“寻常都是去寻部曲家仆来帮,有一次庞公等不及了,下了轮舆,让妾身搀扶着他,一阶阶爬将上去。” “偏偏就那一次,青苔地滑,庞公大意,摔了一跤,膝下都磕破了。” 周钧点点头,又看向了正堂前的台阶。 屈三翁凑到周钧的身边,一边看一边说道:“二郎,阁亭那里的台阶只有三阶,但堂门前的台阶共有八阶,高差恁大了些,倘若增筑斜坡,势必要修的远,而且……” 话未说完,在屋内说话的庞公和殷大荣,听见动静,也来到了正堂门口。 周钧和屈家父子见了,连忙行礼。 庞公看见院中的数人,先是一愣,接着问道:“何事?” 玉萍走上台阶,对庞公和殷大荣解释了一番。 殷大荣听了,眼前一亮,说道:“咱家早就想说这事了,这石阶当初也不知道是谁筑的,每次上上下下,膝盖生疼不说,还累得心慌。” 庞公点头说道:“这堂前的石阶,于出行而言,的确多有不便。” 周钧看着堂前的台阶,又想了想说道:“不如在此处修建一处『折坡』,如何?” 众人听了俱是一愣。 屈三翁朝周钧问道:“二郎,何为折坡?” 所谓折坡,其实就是前世经常可见的楼道口无障碍通道。 它在设计上,类似将一个倾斜的直坡,从中向内折叠,形成了一个『<』的形状。 轮椅上下的时候,可先上前半坡至一平台,再掉头上后半坡。 这个设计,不仅可以使得轮椅上下楼梯,还能让腿脚不好的老人,省力爬坡。 在前世的住宅小区,还有公共建设,『折坡』基本已经成为了强制配备的无障碍通道。 这样的设计一经说出,屈三翁拍手先叫了一声好。 殷大荣笑道:“二郎可真是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啊,” 庞公看着周钧,那眼神仿佛就像在看着自家的子辈,一脸宽慰。 正文 第68章 媒册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灞川别苑里的人们,发现了几件奇怪的事情。 屈家父子三人,扛着泥瓦匠的家伙事儿,在只要是有台阶的地方,统统改筑了斜坡。 还有堂厅、拱门、院落的门槛,不管是木槛还是石槛,统统锯短了一半,两边又筑上了坡道。 庞殷二府的主家,平日里大多时候都滞留房中,足不出户。 但改筑完成之后,他们二人出来走动的频率也多了,活动的范围也大了。 每逢旬日的戏班演出,庞公和殷公都会到场,正对戏台的主位,甚至还为他们专门备好了折床。 两位主家倒是常见了,但有心人发觉,那周二郎却没了踪影。 人们不知道的是,周钧被庞公放了长假,回家相亲去了。 这一日,用过晚膳之后,周钧坐在家中侧厅的月牙凳上,手中捧着一杯茶,看着父母二人翻看那叠厚厚的纸张,只是在那里苦笑。 罗三娘挑出一张纸来,说道:“宣义坊的秦家女,长得周正,性格温雅,女红也好,钧儿见了一定喜欢。” 周定海一个劲的摇头道:“秦家不过是商贾之家,在西市里有两处铺子,除此之外别无长处。” 罗三娘又选了一张纸出来:“广德坊的余家女,长相虽说次了一些,但家主乃是万年县的亭长,长女夫家为门下省令史,也算是书香门第。” 周定海沉吟片刻,说道:“几日前,某也觉得余家算是良选,但如今却不这么看了。” 罗三娘问道:“何意?” 周定海看向周钧,开口问道:“小选何日张榜?” 周钧:“后日。” 周定海转过头,对罗三娘说道:“倘若钧儿过了小选,做了流外二品的书令史,那周家好歹也算是官宦人家,就凭这一点去说道,何愁没有选择的余地?” 这话听在周钧的耳中,未免有些自大,于是便规劝道:“流外官不过是胥吏之流,何谈官宦人家,父亲莫要因此而洋洋自得。” “入了官场,更应言行谨慎,一味自满,到头来怕是要引来祸端。” 周定海听了这话,顿时不乐意了:“某打过交道的官宦,比你见过的还多,这官场是如何模样,为父岂能不知,哪里轮到你来托大?” 周钧叹了口气,又说道:“孩儿并非是有意诘责父亲,只是敢教您知晓,就算流外铨侥幸过了,这得来的书令史,也是庞公上下疏通的结果。” “倘若拿着这份差事做文章,四处宣扬,不仅落不了好,要是让庞公知晓,说不定还要引来一顿训斥。” 周定海不在乎的说道:“某在别苑里做过事,庞公待你如至亲,为父早就看在了眼里。些许小事,庞公又怎会责怪与你?” 周钧见周定海还是听不懂话中的深意,心中也有了几分火气,索性开口拒绝道:“孩儿年岁还小,平日事务繁重,尚无意娶妻。” 周定海听见这话,瞪圆眼睛,猛地一拍桌子,刚想发火,罗三娘连忙拉住了他。 只听罗三娘朝周钧说道:“钧儿十七了,不小了,早日娶了妻,也就早些为周家留个后。” “我和你阿耶平日里见那邻里人家,都是儿孙满堂,自是羡慕不已,故而对你的婚事,才是急切了些。” 周钧无奈,还想再开口,却见周定海突然翻找起那叠媒册。 罗三娘见状,开口问道:“阿郎找什么呢?” 周定海:“某记得有一户人家,那媒婆曾经提起过……” 罗三娘:“哪一户?姓什么?” 周定海:“姓萧,家住永宁坊。” 罗三娘思考片刻,接着问道:“该不会是那萧不嫁吧?” 周钧听了一愣,萧不嫁?这算什么名字? 周定海点头道:“就是她。” 罗三娘取过媒册,翻到最后一页,将那张纸取出,交到了周定海的手中。 周定海仔细看了看,点头道:“是了。” 罗三娘说道:“那萧不嫁,乃是萧家长女,听说今年都二十了,媒婆给她说的郎君,怕是已过百数,却还是挑挑拣拣,不肯嫁出去。” 周定海说道:“钧儿可去一试。” 罗三娘摇头笑道:“阿郎却是想多了,萧家怎会看上我们?” 周定海瞪着眼睛说道:“萧家长女已满二十,都过了适婚之龄,连那媒人都说了,萧家主为了这个女儿的婚事,每日都发愁到叹息。” “钧儿长的不差,又是庞府管事,而且马上就做了流外二品。” “去萧家试试,说不定这亲事也就成了。” 罗三娘只是不住的摇头:“那萧家祖上乃是前朝士族,虽说旁支,但也尊贵。” “萧家主为兵部主事,那可是从八品的京官,咱家哪里能够得上呢?” 周定海将手中的媒册放在了身旁的案台上,自信满满的说道:“既然萧家能把长女寻亲一事,委至媒婆,就可一试。” 周钧听了这话,心中咯噔一声响,发觉周定海已经有点魔怔了。 儿子还没当上流外官,当爹的就想着攀附权贵,完全就是一朝得势便膨胀的模样。 这样下去,任由周定海在外张扬,周家怕是早晚一日要出事。 刚想开口再次拒绝,周钧却无意间瞥见案台上的萧家媒册,神情一愣。 略一思考,再凑过去又仔细看了几眼,周钧突然放弃了劝说的打算,却是计上心头。 周定海还在那里说道:“等到了后日,流外铨放了榜,倘若吾儿过了试,那咱们就去萧家府上一趟,权当一试。” 罗三娘只是摇头道:“萧家乃是门阀家户,贵不可言,妾身去了浑身都不自在,阿郎想去便自己去吧。” 周定海笑道:“妇道人家就是怯场,某与钧儿同去便是。” “此事倘若成了,周家也算是与名门望族结成了亲家。” “看以后还有哪个白目,敢拿奴牙卑贱说道周某!” 又过了两日,一大清早,周定海和周钧便从家里出发,一起去那安上门外,看那流外铨的放榜。 在门外贴着的榜录上,周定海一眼就看到了周钧的名字。 “成了!成了啊!”周定海貌若癫狂,手舞足蹈的大声笑道:“吾儿当官了!周家发迹了!” 相比父亲的极度兴奋,周钧神色如常,见榜录周遭的众人都望了过来,便一把拉住周定海,将其拉到了墙角里。 周钧对周定海说道:“父亲,此处乃是皇城近门,倘若惊了贵人,可是要被治罪的。” 周定海充耳未闻,只是一个劲的笑道:“钧儿随我回家收拾收拾,咱们明日就去一趟萧府!” 正文 第69章 得官符 听见周定海这话,周钧也气乐了,开口道:“父亲糊涂了,铨榜已放,孩儿要入南曹参加判补和仪谢,哪能回家去?” 周定海也反应了过去,连忙对周钧说道:“为父晓得,钧儿速去。” 周钧不放心的看了他一眼,说道:“父亲勿要在外逗留,可先返家,将此喜讯说与母亲听。” 周定海一听,觉得有理,便笑着转身走了。 见周定海走远,周钧松了口气,取出告身,走向了安上门。 在武卫处查验了身份,周钧进了安上门,顺着跸牌,再一次来到了吏部选院。 相比上一次的肃穆沉寂,当下的吏部选院在院中摆了些酒菜,看着却是喜庆了许多。 院门处的吏部官员,朝新入来的流外铨选人们拱手称喜,又根据来者铨试的衙部,指了酒席入座的方向。 周钧递上告身的时候,那负责接洽的吏部官员见了,先是愣了会儿,接着笑着说道:“可算是瞧见周家二郎了。” 周钧看着对方,有些发懵,自己貌似并不认识这位吏部官员。 那官员笑道:“某那日陪着郎中,在布帘后面听策,周二郎自然不认识。” 周钧听了,连忙拱手行礼,口中告罪。 那官员拉起周钧,将他带向选院里方的小院,开口道:“那日铨试结束,楚郎中就一直想见你,今日可算能还了愿,快随我来。” 进了里院,周钧瞧见一位身材高大、长着满脸络腮胡的红袍官服男子,正拿着一张判补名录看着。 向前走紧了两步,周钧以门生的身份向楚郎中见礼,口中称道:“小民周钧,谢座主拔擢之恩。” 楚郎中侧过头来,看向周钧,随即笑道:“可是周衡才?” 周钧低头称是。 楚郎中让周钧抬起头来,又仔细端详了一番,开口道:“俊才多少年啊。” 周钧连忙出言谦逊一番。 楚郎中朝周钧问道:“衡才不曾进学?” 周钧拱手答道:“未曾。” 楚郎中又问道:“一身的本事,皆是从书中而来。” 周钧答道:“是。” 楚郎中停顿片刻,又问道:“那书中也有遇俘潜逃的对策?” 周钧一愣,但很快便想好了答案:“小民家中乃是奴牙世家,曾遇见逃奴之事,那日听得郎中相询,便活学活用了一番。” 楚郎中赞赏的点了点头:“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此乃变通之才。” 周钧听了,只是又自谦了几句。 楚郎中说道:“某听过一些你的事情,今日才知市坊流言,多是不实罢了。” 周钧知他说的是前任之事,只是垂首,一言不发。 楚郎中又与周钧说了会话,最后临别时说道:“既然有才学,需谨记着报效才是,莫要被旁事分了心神。” 周钧一愣,连忙又行礼道:“衡才谢座主点拨。” 楚郎中点头说道:“去吧。” 回到南曹的院席之中,周钧还在想着楚郎中最后的那句话。 那句话仅仅只是例行的勉励之语,还是另有深意? 坐入席中,周钧等了片刻,便看见楚郎中走了出来。 他先是向席内的诸位铨试生,说了几句鼓励上进的官话,接着便开始了例行公事的流程。 流外铨选人在吏部选院中受官,整个过程被称之为『判补』。 先是在主考官的带领下,众人向北谢恩,复谢前殿,再谢铨判,接着又有选人谢辞,再来是选人领取盖有吏部官印的官符,最后众人入席。 至此,一次完整的流外铨选人受官仪式便算是终了。 周钧经历了一遭,心中有些失望。 这流外铨的中选,比起科举高中,可是要寒酸了太多。 唐朝省考放榜后,榜上有名的进士,首先要一同前往主考官的府邸,感谢座主。 接着,主考官会带领新科进士到中书省都堂去拜见宰相。 再来,殿试过后,进士及第者还要去向皇上谢恩。 做完这一整套还不算完,进士们还要在慈恩寺大雁塔上题名,去长安东南处参加曲江宴。 长安城的显贵人家,也会趁着这个机会,去这两处选取乘龙快婿。 相较之下,流外铨的胥吏们,仅仅就是一顿酒席、一面官符、几句勉励就给打发了。 待遇着实是天差地别。 从吏部选院中走出来,周钧算了算日子,距离上任还有七八日,正好趁着这段时间,把身边的事情理理清楚。 骑马回到家中,周钧还没走入堂间,就听到周定海在堂内说个不停。 “周家世代为奴牙,无论走到哪里,都要遭人白眼。” “前些年里,某去那长兴坊帮人相奴,想要进曲杂栏苑一观,才报了身份,就被人轰了出来。” “栏苑诸人皆云奴牙市侩、贩人身家乃是大恶,却又谁知晓,周某爱惜清名,何曾做过有伤天和之事!” 周钧在门外听了父亲这番话,也是一声轻叹。 这周定海,对周家出身奴牙一事,可谓是悲恨难当。 没日没夜的拼命做活,在长安城中买宅置家,供长子去私塾念书,都是希望有朝一日,能让周家摆脱这奴牙郎的出身,做个体面人。 而如今,家中有子过了铨试,做了胥吏,周定海之前的隐忍和痛苦,一瞬间找到了宣泄的缺口,在补偿性心理的驱使之下,自然要求更多,渴望更多。 正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吧。 周钧走进堂内,看着坐在案台边、喝酒不停、一脸喜色的周定海,心中打算最后提点他一番。 周钧走到周定海的身边,开口问道:“父亲,明日真的要去萧府说亲?” 周定海笑道:“那是当然!” 周钧说道:“先前那媒册,萧家大娘子的那页,孩儿瞧着上面有些语焉不详,许是那媒婆有些隐情,没有提及吧?” “要不,明日去萧府之前,孩儿陪您再去寻那媒婆询问一番?” 周定海打了个酒嗝,说道:“萧家乃是士族门阀,媒婆粗鄙,自然有许多不识。” “不碍事,明日我们父子二人,直接找萧家问了便是。” 周钧见周定海懵懂不知,便打算将话说得再明白一些:“那萧家中,似乎只有三位小娘,没见到郎子。” 周定海笑道:“那岂不正好,正所谓一个姑爷半个儿,钧儿倘若将那萧家大娘子娶进周家大门,往后萧家有事,还要仰仗周家帮衬些不是?” 面对周定海,周钧深知,无论再怎么暗示他,怕是对方都听不进去了。 眼下,唯一能让他清醒一些的办法,就是明日陪着他去一趟萧府。 正文 第70章 萧家阀贵 第二日清晨,周钧在家中吃完早膳,便随着周定海,一起前往永宁坊的萧府。 在马上的周定海,依旧如昨日那般,说起周家得势,便停不下来。 周钧根本没去听他说什么,只是在想另外一件事。 在隋末唐初那会儿,诸如崔、卢、李、郑、王的山东士族,还有韦、裴、柳、薛、杨、杜这样的关中士族,在当时可是上流社会的代名词。 高宗时候的宰相李敬玄,前后三娶,皆山东士族;武则天时期的酷吏来俊臣,弃故妻,奏娶太原王庆铣女;中宗时的宰相李日知,诸子方总角,皆通婚名族。 名门士族家的子女,成了当时达官贵人争相求亲的抢手货,很多士族家庭为此还通过买卖婚姻,从中积到不少财富。 到了中唐时期,士族婚姻的吸引力就大不如从前了。 寒门子弟可以通过科举,一举入朝拜相。 显贵人家挑选婚配,比起门阀,看重更多的是才学和前程。 但即便如此,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士族子女的吸引力,还是存着一些的。 这永宁坊的萧家,是山东士族的旁支,而且还是比较远的散支。 虽说也算是士族,但真正的显贵是看不上这样的旁支,而萧家自己也看不起那些小户。 于是,高不成低不就,萧家子女的婚事,就一再耽搁下来。 想到这里,周钧侧过头,看了眼兴奋不止的周定海,心中暗道,这一次萧府之行,怕是要让这位当爹的,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了。 双骑来到萧府的大门前,周定海翻身下马,敲响了府门。 少顷之后,门房探出头来,上下打量了一番周定海,问道:“何事?” 周定海道了来意,那门房又看了看他和周钧,丢下一句『在这里等着』,便关上了大门。 周定海吃了个闭门羹,面上有些不虞,嘴里也抱怨了两句。 在一旁看着的周钧,面对这位自我感觉良好的老爹,也是无语。 过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萧府大门开了条门缝,那门房探出个脑袋,又对周定海说道:“顺着外街去东边,那里有个侧门,有人自会与你说。” 讲完这些,门房直接关上了大门。 周定海听罢,恼怒的说道:“萧家下人恁是无礼。” 周钧翻身上马,对周定海说道:“父亲,且先去侧门吧。” 周定海无法,只得骑着马又来到萧府的侧门。 一位年岁稍大、看上去是管事模样的老奴,负手等在那里。 见周定海和周钧出现,那老奴招手说道:“你二人随我来。” 看那老奴态度倨傲,周定海心中不忿,但也只得强压下来,带着周钧跟了上去。 三人来到府苑侧厅,老奴坐上了东席,连杯茶水都未倒,直接开口问道:“可是为了婚配而来?” 周定海瞧那老奴,一头雾水,看了看左右问道:“怎不见萧家主?” 那老奴一愣,奇道:“此等事情,为何要劳烦家主?某与二位说妥,自会禀告。” 周定海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惊讶,这萧家亏得还是什么士族门阀,与礼一道,如此鄙陋。 只见那老奴看向周钧,问道:“这就是那位婚配郎?” 周定海听见这话问的好生无礼,五官纠结在一起,有心想要发火,但又不想开罪萧府。 周钧瞧了眼周定海的表情,强自抑住嘴角边的笑容,点头道:“某是。” 老奴仔细看了看周钧,点头道:“郎君生的倒是端正。” 周钧又拱手称谢。 周定海强压怒火,开口道:“说亲不见家主,与礼不合!” 老奴刚想开口,却听见屏风后方传来了脚步声。 站起身,老奴朝后看了眼,连忙行礼问道:“大娘子,二娘子怎地来了?” 周钧也看了过去,只见数道倩影映照在了屏风上。 其中,有两位女子坐在了屏风后方,想必就是这萧家主的大女儿和二女儿。 只听屏风后方,有一婢子开口道:“娘子说了,只管说事便是,她只听着。” 老奴点头称是。 周定海见萧家二女出来,也不好再发怒,只是打算说道清楚。 那老奴重新坐下来,向周家父子问了一连串的问题。 比如家世、住所、籍贯、职业、年龄、家产等事。 听得周家是奴牙世家的时候,那老奴还撇撇嘴,轻声啧了一声。 周定海的额头上青筋跳动,只是说道:“吾儿身为流外铨选人,刚判了刑部都官司的书令史。” 萧家老奴听到这里,看了眼周钧,脸色这才好了些。 写下周家的这一切,老奴将纸送入了屏风后面。 不多时,另一张纸被递了出来。 老奴拿着屏风后面递出来的纸,又取来笔墨,朝周家父子说道:“大娘子想要考校一番周郎的学问,此有律诗前二联,以一炷香为限,还请小郎君续上后二联。” 周钧接过纸笔一看,只见那前二联是『迎霜细雨著青瓦,浮觞朱启眉未画,栽松馀蕊笼锦帐,露金香馥入谁家。』 以菊为题吗? 见周钧微微皱眉,萧家老奴笑着说道:“郎君莫怪多事,诗词一道,最是怡情,将来入了萧家,夫妻二人也好有个话由。” 周定海听见这话,面色一惊,站起身大声问道:“刚说什么?!” 萧家老奴疑惑道:“考校学问?” 周定海:“不是这句!后面那句!” 萧家老奴:“将来郎君入了萧家……” 周定海大怒道:“谁说吾儿要入赘萧家?!” 老奴也愣住了:“周家郎君并非为入赘而来?” 周定海怒发冲冠,面色赤红:“吾儿欲娶萧家大娘子过门!” 此言一出,堂间俱静。 片刻后,屏风后面传来了婢子们的笑声。 萧家老奴也忍俊不禁的说道:“莫要说笑,萧家娘子怎会嫁入奴牙家?” 周定海浑身颤抖不止,嘴中兀自说道:“吾儿可是书令史,如何娶不得?!” 萧家老奴冷哼道:“莫说是流外小吏,当年侍郎家都来说过亲事,家主一样没松过口。” “箫家乃是阀贵,不过一奴牙郎,向天借胆,竟敢觊觎萧家女,当真是可笑可怜!” 周定海身体摇摇欲坠,手指着萧家老奴,牙齿打颤不止,好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一旁的周钧见火候差不多了,便向萧家老奴拱手道:“今日之事,是我周家浮浪,来之前未曾问清缘由,却给诸位添了麻烦。” 周钧拿起桌上的毛笔,在那律诗前二联的后面,飞快写了些字,丢下笔笑着说道:“某这就离开,不打扰了。” 待得周家父子走远,萧家老奴朝着那纸看了一眼,顿时整个人愣在了那里。 接着,他小心翼翼的拿起纸,飞快的走入屏风后方。 不多时,屏风后传来了女子的吟诗声。 “迎霜细雨著青瓦,浮觞朱启眉未画,栽松馀蕊笼锦帐,露金香馥入谁家。”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正文 第71章 凤栖梧桐 回到家中,扶着周定海入了厢房,又帮其躺了下来,周钧看着父亲咬紧牙根、浑身气到发颤的样子,心中也有些担忧。 瞧这架势,该不会气出毛病来吧? 罗三娘听了下人来报,快步入了厢房,看见床榻上的周定海,气恼成了这番模样,也是吓了一跳。 “这才出去半日,怎地就这样了?” 周钧向母亲大致说了在萧家的经历。 罗三娘还没听完,只见周定海在床上用拳头不住捶着胸口,嚎啕大哭道:“苦啊!” 周钧返身关上了房门,罗三娘扑到床前,啜泣着说道:“阿郎莫要惊吓妾身,那萧家咱们不去了便是。” 周定海面色苦痛,依旧在那里悲怆涕零:“考取功名,做了胥吏,有何用处?牙郎卑贱,奴牙更甚,周家在他人眼中,怕是连贱户都不如啊!” 周钧摇摇头,从一个牛角尖,钻到了另一个牛角尖,这周定海自我否定的速度,倒也是够快。 罗三娘在那里怨泣道:“咱们本就是苦命人,阿郎偏要去攀那高枝,遭白眼不说,还徒惹臊气。” 周钧瞧着他们夫妻在那里抱头痛哭,先是等了一会儿,待二人情绪有所稳定,才开口说道:“萧家走这一趟,怕是不久之后,就会传将出去,那时可是更难办了。” 周定海一听这话,更加捶胸顿足,悔不当初。 周钧凑近一些,朝父母说道:“事已至此,却也无法。” “眼下唯一能做的,不过是闭门不出,待风波平息后,再做打算。” 罗三娘一边哭一边看着周钧:“钧儿所言有理。” 见周定海认命一般闭上眼睛,周钧又说道:“父亲也无需妄自菲薄,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婚事不过一俗务,上进才是正道。” “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 “与其终日寻觅那良偶佳配,不如仔细时务,待得加官进爵之日,自有佳人从远方来。” 周定海听罢,在床上只是不住点头。 从厢房中出来,周钧松了口气。 沉疴当下猛药。 当初的周定海一朝得势,便想着恣意妄为,怕是早晚一日,会为周家引来祸事。 如今用这法子,折了他的锐气,换家室平安,虽说是无奈之举,但也立竿见影。 回想起萧家的遭遇,周钧心中也是三分恼七分郁。 恼的是萧家阀贵恶语相向;郁的是自己位轻言微。 在这大唐,想要改变环境,首先却要改变自己;如果自己的声音连传达圣听都做不到,那十一年后的那场浩劫,除了远避他乡,怕是别无他法。 想完这些,周钧原本还想趁着放假,去长安城中游览一番,如今却也没了心思。 从门房处索了承马,周钧骑上马便赶去了灞川别苑。 那周定海,在此之后,生了一场大病,在卧榻上整整躺了七八日。 即便病愈,周定海也耻流于市井之中,只是每日待在家里,再也没有提起过,借婚媒攀附权贵一事。 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骑着马回到灞川别苑,周钧先去中苑向庞公报一声。 来到小院门前,玉萍见了他,倒是吃了一惊:“二郎怎地这早就回来了?” 周钧装作苦笑,玉萍知他不顺,也是叹息一声,便返身进去通报了。 不多时,周钧进了书房,见了庞公。 庞公正在练字,见周钧入了门,便停笔直接问道:“哪家的小娘?” 周钧先是躬身行礼,又说道:“永宁坊,萧家。” 庞公一愣:“哪个萧家?” 周钧:“兵部主事,萧宸。” 庞公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好像的确有这么个从八品的兵部主事。 盯着周钧,庞公问道:“缘由为何?” 周钧知晓庞公的性子,表面看似脱离世外,里子却极是护短。 倘若告诉他说亲不成,是因为萧家想要让自己入赘,庞公恼怒之下,说不定能做出些什么惊人之举。 想到这里,周钧只是说道:“萧家大娘子二十未嫁,坊间雅号『萧不嫁』,眼界高又喜文采,衡才出身奴牙,不谙此道,许是看不上吧。” 庞公听见『萧不嫁』这个诨号,先是不自禁笑了两声。 又听到周钧说那萧家大娘子,是因为眼界高,喜爱文才,这才迟迟未嫁,脸上不由浮现出为难之色。 只听庞公开口说道:“倘若只是那萧家扼阻,咱家找人说道说道,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但倘若只是娘子爱才,强行做媒,反而不美……” 周钧的本意,只是想借萧家一事,敲打父母,绝了说亲的想法。 娶妻成家,他可没那个心思。 听见庞公这番话,周钧连忙说道:“敢教庞公知晓,小子才疏学浅,又新判胥吏,本就无意婚姻。” “这次去萧家说亲,也不过是父母之言,实在拗不过去,才行的无奈之举。” 庞公听了,点头说道:“二郎能这般想,倒也是好事。” “入了刑部都官司,且先认真做事,至于婚配一事,大不了咱家帮你看着,总教寻个称心如意。” 周钧听了,行礼称谢。 从庞公那里出来,等在门口的玉萍,瞧着周钧的脸色,说道:“二郎勿需烦忧,绿酒一杯歌一遍,寻女当知系人间。” “那姻缘簿上的佳人,早晚一日会来到你的身边,且静候着便是。” 周钧向玉萍点了点头。 走向自己的厢房,刚入了小院,周钧就瞧见画月在院中晒着褥子。 听见脚步声,画月回头看见周钧,脸上一喜,但飞快回过头去,只是冷声问道:“可是寻到了美娇娘?怎么不多陪她几日,这么快就回来了?” 周钧笑着看向画月,开口问道:“这两日可是等的急了?” 画月回头白了一眼周钧:“你的事情,我急什么。” 周钧找了处石坎,坐了下来,说道:“父亲在媒册上看中一箫家的大娘子,想要上门说亲。” 画月手中动作不停,一边忙着晒褥,一边说道:“看中就娶了呗。” 周钧继续说道:“我看了媒册,发现箫家那页不仅语焉不详,还有涂改痕迹,便仔细留心了一番。” “箫家乃是士族,又是官庄,媒册上却写着彩礼分文不取,还自愿倒贴大批嫁妆。” “还有那媒册家世一栏上,又写了箫家只有三位小娘,却无郎子。” “看到这里,我基本上已经知晓,那箫家想做什么了。” 画月略一思考,问道:“箫家想寻人入赘?” 周钧:“正是,那媒婆写那媒册,故意说的含糊其辞,不过是两头吃赏,博人眼球罢了。” “我知父亲要强,万万不会同意入赘之事,便装作未曾注意,假意应了说亲之事。” “果不其然,我与父亲登门拜访,刚刚说清了来意,就被箫家奴仆嘲笑折辱了一番。” “父亲气的卧倒在床,怕是到现在还没缓过神来。” 画月心中隐隐有些窃喜,但嘴上强自说道:“天底下哪有你这般自戕求辱的?” “倘若不愿意,直接说了便是,把家里人气倒了,万一留下病根怎么办?” 周钧苦笑道:“这里可是大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小辈的哪有什么说道的余地。” 画月也是一愣,仔细思考后,只是无奈道:“唐人真是麻烦。” 正文 第72章 油坊建成 从石坎上站起身来,周钧对画月说道:“大唐于礼教一道,已经算是宽度了,倘若要换做是其它时候……” 见周钧没有说下去,画月回过头,见前者已经进了屋里去。 将盥盆收拾好,画月看向厢房,却是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显出淡淡的微笑。 走进书房,周钧来到案台前,先是从书柜上拿下一册唐牒杂录,坐了下来,翻看了几页,脑中却是想着另外一件事。 再过几日,作为书令史,自己就要去刑部都官司上任了。 书令史主要经手的是文书和档案,而都官司主要负责的是俘虏和奴隶,也不知道会给自己分配些什么样的工作。 但不管分了什么工作,这流外二品的书令史乃是胥吏,想要入流,还得经过『八考』,一年一考。 就算一切顺利,八考全部是上评,那也要八年之后,才能成为流内官。 即便做了流内官,说不定也是个旁职的外放,甚至更惨一些,是个没有任何实职的补官。 当然,最差的情况就是八考未过,这辈子就做个与案台为伴的书令史。 周钧不经意间想起了一句话,『老吏抱案死』,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想要言达圣听,可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去耗,得需想个法子另辟蹊径。 还在想着,书房门口突然传来了画月的声音:“我要去灞河那里一趟,你也一起去吗?” 周钧转头看去,朝画月问道:“去灞河做什么?” 画月:“你不知道?樊家的油坊建好了,大家都打算过去看呢。” 周钧看了眼手中的书册,想着现在也没心思,索性放下书册,走到门口,对画月说道:“走,看看去。” 二人出了别苑的大门,顺着灞川稼洲的小道,一路向东。 走了一刻钟的功夫,看见在那川流不息的灞河旁,一处大屋矗立在了那里。 走近一些,周钧才发现,那大屋比起寻常堂间还要高出三分,屋外设了双灶,灶囱中白烟袅绕,将大屋周遭笼罩成了云雾之境。 带着画月走到大屋跟前,周钧发现别苑中不少人都得了消息,不光是庞府,还有殷府,都来了人在四处观看。 周钧一边与他人互礼,一边闻着浓郁的香气来到了灶台旁,只见樊饶远一人分管两灶,正在炒着榨料。 见樊饶远抹了手,想要过来见礼,周钧连忙出言,让他继续去忙,勿要理会。 到了灶边,周钧却看见那锅中炒的是芝麻。 心中生疑,再看向周围,周钧却也明白了个中缘由。 离了灶台,入了大屋,只见偌大的屋子里,主要摆设着三样事物。 一件是直径接近四米的碾盘,一件是放着铁箍的篾台,最后一件就是整个油坊最关键的『主机』——榨槽。 忙着摆弄机巧的公孙大娘,看见周钧,将剩下的活计交给了儿子,走过来行礼说道:“二郎来了,且瞧瞧这油坊。” 周钧不懂这些,也只能胡乱夸了几句。 公孙大娘带着周钧画月二人,在大屋中绕了一圈。 她一边走一边介绍道:“湿料先上灶台炒干,要炒出香味,可不敢炒焦,也不能炒生。” “炒好的干料,再上碾盘,碾成粉子。” “粉子再上蒸笼,蒸成熟料。” “熟料再加草圈、铁箍,做成料饼。” “最后,将料饼填入榨槽,就可以榨油了。” 画月在一旁看的有趣,直说道:“原来大唐是这般榨油的。” 公孙大娘笑着问道:“画月故乡又是如何弄的?” 画月一边用手比划,一边说道:“我在图书馆中看过图纸,有一个很大的臼,里面放上要榨的料子,然后高空会悬挂一个很重的落锤。” “利用滑轮和吊臂,一群人将落锤升起再落下,如此往复,就可以榨出油了。” 公孙大娘听了皱眉:“那怕是要不少人了。” 见周钧还在四处看着,公孙大娘又说道:“二郎,出油怕是还要些日子,膳房那里只能先等着了。” 周钧见公孙大娘说话的时候,眼神斜视,自然也明白她话中所指,便点头道:“此事不急,待得油坊安顿妥当,膳房等得。” 公孙大娘笑着点点头,但很快又收了笑容,面露羞赧:“二郎,还有一事。” 周钧见她面色有异,只是问道:“何事?” 公孙大娘:“先前给殷公送膳的人,乃是樊家大郎,往后可否换成二郎?” 周钧疑惑:“樊家大郎不愿意去吗?” 公孙大娘:“倒不是不愿意去,只是那夯货,有话不肯说,平白浪费了这么多时日。” 周钧更加疑惑。 画月在一旁听不下去,对周钧开口说道:“忘了我和你说过的事了?樊家大郎早已有意中人了,正是屈家的柔杏。” 周钧听罢恍然。 这倒是没想到,那高大壮实的樊家大郎,居然相中了屈家的小娘。 公孙大娘搓着手尴尬道:“那夯货平日里寡言少语,每日送膳归家,我和他阿耶都问可有相中之人,皆言未见。” “起初,妾身还以为那夯货眼界高,后来才知另有隐情。” 周钧倒觉得此事挺好,屈樊两家倘若联姻,往后别苑中也算是有个照应。 于是,他开口问道:“既然樊家大郎相中了屈家女,可有上门提亲?” 说起这事,公孙大娘更显窘态:“那屈家签了契,是为庞府辖户,樊家还未落契,贸然上门,恐有不妥。” 听见这话,周钧倒也能理解。 公孙大娘又说道:“妾身想着,先把这油坊运作起来,待得油料出了,再向主家求契落户。” “落了户,再去寻屈家说大郎的亲事。” 周钧听了,点头道:“此乃实至。” 公孙大娘看着周钧,不好意思的笑道:“且着二郎知晓,那送膳之人……” 周钧点头道:“换了便是。” 公孙大娘大喜,连忙向周钧行了万福:“妾身多谢二郎成全!” 出了油坊,行在去往别苑的路上,画月突然朝周钧说道:“大唐平民和奴隶之间,划出的界限,定下的规矩,可要比大食严格许多。” 周钧听了,感兴趣的问道:“大食是如何?” 画月:“先知时代,默罕默德的门徒之中,就有不少人是奴隶出身。他们中有些人开创了文化的先河;有些人成了经堂的阿訇;甚至还有人娶了公主,被王室纳入宫中。” “穆罕默德去世之后,阿布·伯克尔担任哈里发,他根据经文教义,禁止再将阿拉伯人纳为奴隶。” “即便是大食中的那些外族奴隶,与王族通婚者也众多。” “就比如哈里发欧麦尔,有一次曾俘获波斯国王叶兹德吉尔德的三个女儿,将她们作为女奴带回了王宫。” “后来由阿里主持,长女配给欧麦尔的儿子阿布杜拉为妻,二女配给阿布·伯克尔的儿子穆罕默德为次妻,三女则配给他自己的次子侯赛因为妻。” “除此之外,大食里凯勒卜行省的长官叶齐德·本·瓦利德,是王室与女奴的儿子,他的母亲被尊称为乌姆,就连将军们见了她都要行礼。” 停顿片刻,画月继续说道:“而大唐这里则要严格的多,我听过一句话,人各有偶,色类须同,良贱既殊,何以配合。” 周钧点点头,这句话出自《唐律疏议·户婚》。 画月:“无论之前是何等尊贵的身份,拥有多么高超的本领,一旦入了大唐奴籍,就律比畜产,在婚配上只能选择同色人,而且很难有出头之日。” 正文 第73章 走马上任 听了画月的这些话,周钧回想最近几日发生的事情,一是萧府求亲,二是屈樊联姻,心想许是这丫头见了这些,有感而发。 从灞河一路又回到厢房之中,周钧与画月说着大唐奴籍一事,也想着大唐未来历史的奴制变迁。 从李唐王朝建立到安史之乱,这段时间里大唐奴婢最多,一是由于多年对外征战,俘虏甚众;二是由于政治斗争严重,籍没者不计其数;三是由于前朝遗留奴婢,被继承了下来。 从安史之乱到会昌灭佛,奴婢数量急剧减少,地位也迅速上升。一来是因为国力减弱,无力向外征伐;二来是由于兵源要求日甚,大批奴婢被训练成了部曲;三是由于众多士族门阀、贵族地主、寺庙被连根拔起,其中奴隶大多被外放成良。 而从会昌灭佛到唐灭,奴隶制在整个大唐疆域经历了一次大规模的清洗,几乎势微。 奴婢大多依附于门阀官宦之家,既不产生税赋,也束缚了劳动力流动,还增加了政权的风险成本,对于当政者来说,可谓是弊大于利。 从唐太宗开始,历朝皇帝就对奴制一再限制。 比如近些年里。 永昌元年敕:“制王公以下奴婢有数。” 大足元年五月三日敕:“西北缘边州县,不得畜突厥奴婢。” 玄宗天宝年间又宣:“王公之家,不得过二十人。其职事官,一品不得过十二人,二品不得过十人……五品不得过四人。” 但总归下来,这些条令,并没有起到多大作用。 士族门阀、官宦显贵,该蓄奴还是在蓄奴,甚至隐隐还有扩增之势。 说到底,还是大唐内部的利益集团,已经盘根错节、根深蒂固,就连皇权也牵涉其中,想要解决,却是极难。 接下来的几日里,周钧一边处理着别苑事务,一边准备书令史的上任。 到了正式上任的那一天。 天边日头未升,整个天空仍然是繁星点点。 周钧穿上那身赭黄色的吏袍,走到别苑的大门处,对送行的画月说道:“我去当差的日子里,别苑这里的事务,就要依你来处理了。” 画月说道:“二郎且宽心就好。” 周钧从门房处领了乘马,又朝画月说道:“今天是上任的第一日,且不知视事的时辰,倘若晚了,赶不及宵禁,我便回家去住,无需多等。” 画月又点了点头。 还未出发,周钧瞧见玉萍从一旁走了过来。 将缰绳交给画月,周钧朝玉萍拱手问道:“可是庞公有话教我?” 玉萍:“庞公说了,入了都官司,勿要多虑,本分做事。” 周钧应了一声。 玉萍:“庞公还说,前几日或许会忙些,二郎且先顾着,无需归来。” 周钧又应了。 见玉萍不再说话,周钧一愣,开口问道:“就这些了?” 玉萍:“就这些了。” 周钧先是皱眉思索了片刻,接着朝玉萍又拱了拱手,便上马顺着小道离开了灞川别苑。 一路骑将过去,入了春明门,将乘马寄在兴道坊的一处厩中,周钧步行前往了安上门。 到达安上门,周钧拿出吏部加印的官符,与武卫对证无误之后,便进了门。 一路向北,顺着安上门街,来到尚书省的别苑。 向别苑正门处的武卫出示了官符,周钧被告知,流外官均是从东侧的峀门进入。 绕着院墙走了半圈,周钧找到峀门,在查验了官符之后,又顺着廊道的方向,一路向着北边走去。 都官司的廨衙位于东北角,入了廨门,首先映入周钧眼帘的,是一派繁忙而又有序的景象。 大批身着赭黄吏袍的人,抱着一摞摞书册来回奔波着。 在那里方的册库中,一排又一排的书柜高约三米,有那胥吏踩着木梯,正在寻找着册本。 周钧站在门口,顿时有点无所适从。 周遭都是一派忙碌的景象,唯独他一人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去向何方。 所幸,有一位系着裹幞头、身着深青袍的人叫住了他。 只见那人年岁颇大,面皮微黄,面色霭徐,朝周钧问道:“可是新来的书令史?” 周钧见这人装束,猜度对方乃是主事一级的人物,连忙躬身唱喏。 那人点头说道:“某姓程,尽呼一声程主事。” 周钧张开嘴巴,想要自报家门,却不料对方抢先说道:“周钧,周衡才,某说的可对?” 周钧一愣,连忙点头称是。 程主事笑着说道:“且随我来,先去见韦员外。” 周钧跟在程主事的身后,随着他一路走向内院的右厢。 二人先是站定在厢门前,程主事朝着门内道了一声扰。 少顷之后,里面传来了一个字。 “进。” 二人入了右厢房的堂间,又入了侧厅的小间。 周钧瞧见案台后方,有一年约四旬的男子,正在奋笔疾书着什么。 程主事向前看了眼,躬身行礼道:“韦员外,新判的书令史到了。” 韦员外闻言抬起头来,望向程主事的身后,看见周钧的时候,表情明显一愣。 仔细端详了一番,韦员外放下笔,有些不确定的问道:“你就是那周衡才?” 周钧拱手行礼道:“是。” 韦员外点头道:“倒真是俊才少年。” 周钧连忙将头低了下去,自谦了一句。 韦员外摆手道:“徐郎中去了宫中,今日怕是难回。程主事,你且带着他。” 程主事应了一声。 韦员外又看了眼周钧,接着拿起笔,又出言道:“去吧。” 退出门外,周钧跟在程主事的身后,只是听着后者的说话。 程主事,本名程宿,字长源,泗州人,原本是州府的流外官,累迁经年,又过了八考,才入流得来了这从八品的主事。 根据他所说,这都官司主官一正一副,正官郎中,名讳徐浩,副官员外郎,名讳韦廉。 都官司掌俘隶簿录,给衣粮医药,而理其诉免。 一司分四曹,俘隶簿录为一曹,给衣粮药为一曹,放免理诉为一曹,杂物百事又为一曹。 程主事分管俘隶簿录,身为书令史的周钧,也归属于这一曹。 回到都官司的司务堂,程主事回到自己的案台前,寻找了一番。 周钧先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周遭那些忙碌的同僚,忍不住开口道:“程主事,某初日上任,也不知应做些何事,还请指教。” 程主事从案上找到一个鱼袋,递给了周钧,说道:“此乃鱼符,且看管好了。” 周钧接过鱼袋,打开一看,里面放着铜制的右半枚鱼符,上面还有他的姓名和官职。 程主事看向周钧,肃容说道:“衡才,随我出司一趟,有要务亟行。” 要务亟行? 周钧心中咯噔一声,难不成庞公向这程主事交待了什么? 没多少时间给周钧思考,程主事收拾好事物,直接走向了廨门。 周钧无法,也只得赶紧追了上去。 二人出了尚书省,又出了安上门。 程主事从就近兴道坊的出陆行租了辆马车,又朝车夫报了个地址。 上了马车,程主事坐在那里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周钧见了,心中有些惴惴不安,倒也不敢出言询问。 马车并没有行驶太久,只行过两条坊街,便停了下来。 周钧跟着程主事下了马车,抬头看向坊门上的字碑,一瞬间呆立在了那里。 只见那坊碑上,写着三个大字。 平康坊。 正文 第74章 北里解琴 周钧见程主事抬脚就朝坊内走去,只得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来这平康坊,周钧本以为程主事口中的『要务亟待』,是要去进奏院,抑或是官宦宅邸公干。 未料到程主事从平康坊北门进入,直接一个左拐,就进了北里三曲。 这平康坊,是唐坊标准的『四门十六区』布局。 东南西北各有一坊门,坊内被三横三纵的坊街分割成了工整的十六个区。 这北里位于北门之东,从地图上来看,就是最北面四区中,从左朝右数的第三个。 《北里志》有云:平康里入北门,东回三曲,即诸妓所居之聚也。妓中有铮铮者,多在南曲、中曲,其循墙一曲,卑屑妓所居,颇为二曲轻斥之。 白话点说,就是北里三曲,是诸妓所聚集的场所。 该处有着南曲、中曲和循墙一曲(北曲),南曲、中曲为名妓都知所居之所,而那循墙一曲,大多都是卑屑妓,被其它二曲所轻视。 程主事穿着一身官袍,穿过一片萋萋芳汀,直接走向北里中曲的行门。 周钧见状,心中不安,快了两步,走到了程主事的身侧,好言相劝道:“程主事,此举恐有不妥,万一被御史、又或他司瞧见,可是要犯忌的。” 程主事瞧着周钧,嘴角含笑,脚步未停。 周钧无法,又说道:“倘若真的要去,不如,不如……换身衣服?身穿官袍,实在……” 程主事没有等周钧把话说完,大笑着问道:“衡才,可知曹务为何?” 周钧一愣,说道:“俘隶薄录。” 程主事:“衡才总不会以为,这北里三曲里,尽是些私娼流妓吧?” 周钧有些明白对方的意思了:“主事您的意思是……” 程主事:“这北里三曲的市井之妓,多以歌舞侍宴娱人,乐籍者众多。” “罪民、战俘妻女及其后代,籍入贱民,世代从乐,是谓乐籍。” “其管束辖门,一为乐教坊,二为都官司,可明白了?” 周钧听罢,终于懂了:“原来管束平康坊北里三曲的乐籍,也是刑部都官司职能的一部分。” 程主事一边走一边说道:“都官司不仅掌着北里三曲的乐籍薄录,还要帮着教坊办妥『出官使』的差事。” 出官使这词儿,周钧倒是第一次听说,便点头请教。 程主事说道:“府司宴游,勋门进客,大臣出领藩镇,皆须求雇教坊音声以申宴饯。” “有北里乐伎遐名者,由都知挑选并领队,去往宴席演乐。” “此事,被称作『出官使』。” 步入中曲的曲门,当巡的坊丁瞧见程主事,连忙爬起身来,飞奔过来唱喏道:“程老来,怎不知会一声,某也好去应抬一番。” 程主事正眼都没瞧那人一下,只是朝前一边走一边问道:“解琴何在?” 坊丁忙道:“敢教程老知晓,解都知在『故冉居』中。” 程主事点点头。 坊丁见再无事,便躬身行了一礼,赔笑着离开了。 顺着中曲一路走下去,周钧看那沿途,青石路一尘不染,洛花木翩舞枝头,一眼望去,皆是别致雅趣的小院。 与前世电视小说中的不同,这平康坊的北里三曲,没有红烛高挂,也没有胭粉揽客。 耳边听见的只有叮叮咚咚的丝竹之声,偶尔还有一两声吟诗作对。 偌大的中曲,行将下来,压根不似是狎妓之地,倒有几分像是显贵坊所。 跟着程主事,周钧行过一片幽静深深的竹林,穿过一道爬满青苔的拱门,入了一处花木繁盛的小院。 朝内里看去,只见这院中,堂宇宽静,各有三数厅事,前后花卉水榭,且有怪石盆池,别出心裁,独具一格。 在那小院之中,百尺杆上张弓弦五条,有那舞伎五人,不过八九岁光景,着五色衣,执戟持戈,随着奏乐,舞《破阵乐》曲。 督舞之人,乃是一位年逾三旬的妇人,瞧见程主事,唬了一跳,连忙出言止了乐舞。 只见那妇人带着舞伎和乐工,来到程主事的面前,纷纷行礼。 程主事摆手说道:“赘言毋叙,寻解琴来。” 周钧听了这话,一愣。 他原本以为这位年逾三旬的妇人,就是程主事口中的解琴解都知,哪料到却是另有他人。 那妇人听了程主事的话,一边告罪,一边飞奔回了屋里。 不多时,那屋中走出了一位二八年华的绝色女子。 待那女子走近,见多了前世美颜的周钧,都不自觉心中赞叹了一声。 这解都知,当真是俏丽若三春之桃,清婉若九秋之菊。 明明只是薄施粉黛,身着素襦,却给人一种不妖不冶、悦目佳人的美感。 只见解琴走到程主事的面前,施施然行了万福,道了一声安。 程主事本还想板个脸训教上几句,听了解都知的那一声道安,却也是叹了口气,说道:“对上解都知这般的人物,怕是怒目金刚,都得收了嗔痴。” 解琴脸上看不出丝毫得意之色,仍然只是淡淡的浅笑。 只听她开口说道:“曲内不知情者,只道程老严苛,妾身却知您顾护北里多年。” 程主事又是一声叹,指向身后的周钧说道:“这位是都官司新判的书令史,周钧,字衡才,周二郎。” 解琴看向周钧,脸上波澜不惊,又行了万福。 周钧微微欠身,拱手还了一礼。 解琴身形微微一顿,只是用眼角余光,多瞧了一眼周钧。 再回身看向程主事,解琴说道:“程老,院内风寒,不如入宅吃一杯香荼?” 程主事点头,又对周钧说道:“听笙竽之北里,品香荼於故冉,二郎今日且尝尝解都知的手艺,这可是府司宴游都难得的佳饮。” 跟在解琴和程主事的身后,周钧进了堂间,见那陈设之中,画扇垂帘,茵褥帷幌,书册成柙。 明明是女子的住所,却显得一派大气,净晓春秋。 先是待程主事入了东席,周钧斜身坐了月牙凳,看见解琴告了一声罪,朝着堂后走了去。 程主事看着屋内的摆设,轻嗟了一声,对周钧说道:“解琴初入北里,却是在开元二十七年。” “某初见之时,只是个尚不及坬木高的小娘,从渝州被拐至了长安,又以畧钱给了假母,作了养女。” “一转眼,也这么多年过去了。” 周钧听程主事说起这些,只道是后者有感而发,故而未有搭话。 过了一会儿,解琴端来一盛盘,上面放着一尊散发着淡淡香气的荷壶,另有数个刻有佛偈的瓷杯。 素手持器,解琴为程主事和周钧,各倒了一杯香荼。 周钧看着这杯中宛如金琥一般的液体,先是举到面前轻轻一嗅。 芬芳馥郁,沁人心脾。 再轻抿一口,不由眼睛一亮。 杯中的香荼,经过口腔、食道,再到胃中,熨梳了一身的经脉,令人不禁叹了一声妙。 周钧再回味了一遍,只知道这香荼,并非是茶叶泡制,而是类似于某种水果茶,却也不知是什么果料。 他正待再饮一杯,却听见程主事对解琴说道:“且知晓了,从今往后,都官司的北里之事,皆由衡才来事。” 听见这话,周钧和解琴均是一愣。 正文 第75章 都知四女 脸色很快恢复如常,解琴朝程主事点头道:“妾身知晓了。” 周钧稍作思考,低声说道:“某不过一书令史,所事不过案牍,北里诸事又不熟,怕是手生眼拙。” 程主事摇头道:“衡才无需自谦,那流外铨的吏部评语,某看过,皆言善。” “某年事高矣,尚书省至平康坊这么些路,都要寻车舆代步,这北里之事,倒是想理也理不动了。” “至于诸事不熟,衡才且看,解琴于此,她对北里上下熟稔于心,正是好手。” 周钧听程主事说完这些,心中隐隐约约想到一事,庞公和殷大荣将自己推保进了都官司,怕是接手北里事务,也是他们的安排之一。 不然,也决计不会上任的第一天,一曹主官就将北里之事,委托给一新判书令史来负责。 想到这里,周钧也不再推脱,只是站起身,躬身行礼道:“既然程主事这般说了,某自当尽心尽力,谐清北里诸事。” 程主事摸着胡子,笑了笑,话语中既有欣慰,也有不舍:“二郎年少俊才,绝非俗凡,这北里三曲且上心照护,若有不谙,尽可来问。” 解琴也站起身来,朝程主事说道:“司官新任,妾身这就去寻另四位都知,教她们来拜。” 程主事捧起香荼吃了一口,点头笑道:“去吧,某和衡才且等在这里。” 见解琴走出门外,周钧朝程主事拱手问道:“北里三曲有五位都知?不知官身落于何处?” 程主事放下瓷杯,开口说道:“都知一职,本来自教坊。教坊有义,咸通中,俳优恃恩,咸为都知。” “但这北里,可不是教坊,此处乃是街曲私坊,哪来的官身一说。” “北里都知,不过是一声雅称,并无官身。” “北里诸妓选出那才色双绝之女,推为首人,每逢出官使,俾追召匀齐。” “平日里,府司教坊的诸多事务,推将下去,也都要借着这些首人来教。” “久而久之,这首人便有了个雅称,名为都知。” 周钧听了点点头,原来北里都知,只是诸妓推举出的首人,并非是官身。 程主事继续说道:“北里三曲,都知有五,中曲有二,南曲有二,北曲有一。” “五位都知,皆是艳绝多才,衡才莫看她们是女子,便存了轻视的心思。” “能被北里诸妓推举为都知,自是有过人之处。” 周钧听了,点头称是。 二人就这样就着香荼,边吃边说着话。 中间,有妇人加了两遍荼,待加第三遍时,大门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周钧抬头看去,只见门外走来了四位妙龄女子,皆是绝色,衣着举止却各有不同。 四女来到程主事的面前,纷纷行了万福。 程主事饮尽杯中香荼,朝四女看去,皱眉问道:“柳小仙呢?” 解琴回道:“柳都知接了牒,去了礼泉坊,恰巧不在。” 程主事皱眉道:“不等她了,尔等转告吧。” “且听仔细了,从今往后,都官司的北里之事,皆由周令史来问。” 除了解琴之外的其他三女,听见这话,表情各异。 一位身材高挑的胡女,先开口问道:“程老,您指的是所有事吗?” 周钧朝那先开口的女子看去,看清对方样貌的同时,也有些吃惊。 只见那女子身穿鹅黄沃裙,披着一件薄纱罗伽,身材高挑,个头怕是堪比周钧,手腕脚踝皆着银链,却是一位棕发碧眼的貌美胡女。 程主事瞪了一眼那胡女,似乎是在责怪她不会说话,沉声道:“那是当然。” 那胡女大大咧咧的耸耸肩,表示知晓了。 那胡女身旁有一位红衣女子,年岁在四位都知中最长,但却是娇媚如水,顾盼生辉,最是撩人心怀。 她朝程主事微微欠身,娇声说道:“这么些年,程老操劳,休憩养神,却也是应该。” 程主事看着那红衣女子,脸色微微一沉,眼中带了几分戒备,只是颔首说道:“不过是本官分内之事,何谈操劳。” 四位都知中,只剩下最后一位仍未发声。 周钧朝最后那位青衣女子看去,只见她姿容清冷,宛如雪中傲梅一般,侍立在那里,仿佛世间的一切皆与己无关。 程主事见四女无话,便拍手说道:“且先来见过周令史。” 四女闻言,纷纷走到周钧身边,逐个介绍了自己。 一身素襦的乃是解琴,黄衣胡女名为西云娜,红衣女子名为红芝,最后那位青衣女子被称作若娥。 待四女介绍完,程主事对周钧说道:“六月初一中勾,曹内计典俘隶,北里乐籍要修册,衡才这些时日,可先做此事。” 周钧朝着程主事躬身行礼,应了一声。 程主事又道:“旧薄于都官司中寻得,新录可由五位都知协助。” 解琴此时突然开口道:“程老,乐籍录薄,中曲、南曲自是无碍,但那北曲如何做得?” 听见解琴的话,程主事也皱起了眉头,对周钧说道:“北曲情势繁杂,录薄一事怕是难行。” “衡才可先登中曲南曲,至于那北曲,待你见了那柳小仙,问清事由再登也不迟。” 周钧又应了一声。 见事情交代完毕,程主事站起身说道:“行了,且先这般吧。” 在四女的万福礼中,周钧跟在程主事的身后,走出了故冉居的宅门。 走在这北里的坊街中,程主事看着那中曲沿街的景致,眼中流露出伤怀的情愫,只是吟道:“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周钧听见这诗,心中料想,这程管事怕是在这北里中,也留过情,伤过神。 程主事行至中曲的曲门,转身对周钧说道:“衡才,今日事了了,明日记得来司中抄走北里的簿册,某先归宅了。” 周钧听见这话,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 看见程主事没有理会自己,只是向前走去,周钧呆立在原地。 后者抬头看了眼日头,心中想道,这第一天的书令史差事,只上了半天,就算是完了? 正文 第76章 祖上陈史 周钧步行回了兴道坊,看向安上门的方向,心中寻思着,是不是要再回尚书省,去继续视事? 但转念一想,万一回去上班了,上级领导瞧见只有自己一人回来,说不定就要问程主事的下落。 而程主事临别时,也明言,让他明天上午再去抄录簿册。 想到这里,周钧索性取了马匹,将摸鱼进行到底,直接回家一趟,去陪陪父母。 骑马回到家中,将乘马交给下人,周钧入了中堂,这才发现,大哥周则也回来了。 罗三娘正和周则说着话,看见周钧回来,站起身说道:“钧儿回来了,今日是公差的头日,诸事无错?” 周钧点头道:“只是陪着主官走走瞧瞧,哪能有什么错漏?” 罗三娘笑着点头,又说道:“既然回来了,去看看你阿耶吧。” 周钧朝后堂的方向看了一眼,问道:“父亲还是卧床不起?” 罗三娘:“今日倒是起来了,不过早膳未用,半日里只是坐在书房,唉声叹气。” 周钧知道,萧府的那件事,怕是已经成了周定海的心病。 向母亲和大哥告了一声罪,周钧走过堂后的大门,顺着廊道,一路向书房走去。 到了书房门口,周钧先是出声道:“父亲。” 沉寂片刻,只听周定海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进来吧。” 周钧推门进入,只见周定海坐在月牙凳中,面色萎靡,只是看着案台发着愣。 周钧顺着周定海的视线看去,只见那案台上,放着文房四宝,几本翻开的书册,还有一个古朴的木盒。 周钧朝周定海说道:“父亲,与其终日闷在家中,不如出门走走。” 周定海摇头说道:“出了门又能去哪里,不过是徒惹风议罢了。” 周钧摇摇头,只得走到案台边,拿起一本书册翻看了几眼。 只是仅仅几页,周钧发现,这案台上的书册,居然都是周家的族史。 见周钧面露疑惑,周定海嗟叹道:“老了,过去的事情总有些记不清了,多看看祖上的阚录,也不至于忘了本。” 听出周定海话语中的萧索,周钧说道:“孩儿曾经听过一句鄙谚,不知父亲可愿听否?” 周定海:“说来听听。” 周钧:“一人登舍顶,坊间皆笑之;复登楼宇高,众人以为怪;终登昆仑境,只见江明月,何闻乱离语。” 周定海听罢,双眼圆睁,再看向周钧的时候,眼中也多了几分清明。 见父亲精神有些好转,周钧笑了笑,又将目光放在了周家族史上。 只翻了头几页,周钧就吃惊的问道:“族史从秦末时就有记载了?” 周定海点头道:“千年前,焉耆还是大月氏的属地。” “突厥后来击败了大月氏,占了焉耆。” “再后来,汉与突厥于焉耆战,互有胜负。” “接着,晋又与鲜卑战于焉耆。” “差约是五百年前,焉耆国出了一代明君,名为龙会。” “焉耆王龙会,其母乃是狯胡人,得了狯胡之助,龙会先灭白山,又败尉犁、危须、九山、安芏、岐荁等诸国。” “而后,焉耆遇龟茲。” “彼时,焉耆国力尚不足龟茲十中之一,龙会卧薪尝胆,战时身先士卒,经年后终于灭了龟茲,龟茲附庸姑墨、温宿、尉头等国纷纷来投。” “一时之间,焉耆国成了西域之主,『葱岭以东莫不率服』。” 周钧听了入了神,问道:“那焉耆王龙会,后来如何呢?” 周定海:“被刺身亡。” 周钧一惊:“死了?” 周定海:“龙会年纪轻轻,正待一展宏图,却在市井之中,被一把毒匕断送了霸业,也是可怜可叹。” 周钧也是跟着叹了口气,壮志未酬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也算是哀莫大者。 周定海拿起案台上的一本族史,翻到一页,指着上面的记载,对周钧说道:“钧儿且瞧瞧,咱周家祖上,也算是焉耆王龙会的后人,虽说是远支,好歹也算是沾了些边。” 周钧拿起一看,果然如此。 周定海摸着下巴,想起往昔之事,只是说道:“为父乃是稚童之时,周宅位于延州,曾祖公常席于孤关,望北默然。” “问之,不答。” “再问,噎咽。” 周钧听了,一阵喟然,敢情周家祖上还是一户有故事的人家。 周定海又从案台上拿了那一方古朴的木盒,双手捧在了手中。 周钧瞧见那木盒,顿时想起了那一晚,周定海就是从这个木盒中,取出了后者视若命根的奴牙官贴。 打开木盒的封盖,周定海从盒中取出一件造型古朴的首饰。 只见那首饰外形如锥,只是残缺不堪,材质非金非银,上面纹有残龙,外形与中原龙神有所不同,龙角靡平,身有长翼,势夹雷雨。 周定海见周钧瞧的出神,笑着说道:“某找人看过,并非金银,值不了几个铜货,却也不知祖公为何这么宝贵此物。” 将那件首饰重新收回木盒,周定海朝周钧说道:“族史再如何写,不过都是些陈事,仔细当下,才是正途。” “钧儿入了都官司,书令史公务繁杂,这家中之事,你平日里也不用多顾护了。” “你阿娘已经和则儿言语过了,家中就算有事,他自会来理。” 周钧听见这话,却知道周定海的心中,对于他和大哥的侧重,已经有了一丝倾斜。 过去,周定海将周家光耀门楣的希望,放在了周则的身上;而如今,前者则将筹码,更多的押在了周钧的身上。 周钧站直身体,朝周定海躬身说道:“敢教父亲知晓,书令史一职,衡才自当尽心尽力,必不负大人。” 周定海欣慰的笑了笑,摆手说道:“昨日病树前,逢雨万木春,吾儿当真成才矣,为父老怀畅慰。” 拜别了周定海,周钧走出书房,回到中堂,瞧见罗三娘和周则还在那里说话。 罗三娘看见周钧,问道:“心情好些了?” 周钧点头:“好些了。” 罗三娘松了口气:“那便好,你阿耶今日早膳不肯吃东西,我先去膳房备些蒸食,给送过去。” 见母亲走开,周则走到周钧身边,开口问道:“衡才何日有暇?” 周钧看向他问道:“诗社又有邀?” 周则有些不好意思的点头道:“那西厢记,众人写着,已近完本,还有几处争议,想着请你去瞧瞧。” 周钧回头朝堂后看了眼,压低声音朝周则问道:“先不说戏本,兄长可曾考虑过终身大事?” 周则闻言一愣,连忙说道:“衡才为何提起此事?” 要不是因为你这个当大哥的,拿着学业当挡箭牌,故意不肯娶妻生子,周定海和罗三娘也不会把矛头对准我。 想到这里,周钧又问道:“按律按理,兄长自当先娶,父母苦于无后久矣。” 周则脸上浮现出犹豫和尴尬的神色。 周钧见状,低声问道:“可是因为那虞珺娘?” 周则知道瞒不过去,便应了一声是。 周钧看着周则好一会儿,问了一句:“那虞珺娘,可是北里中人?” 周则硬着头皮又应了一声是。 周钧:“北里何曲?” 周则:“南曲。” 周钧:“兄长与那虞珺娘交好,已有约言?” 周则低着头,小声道:“并无,只是数面之缘。” 周钧摇摇头,叹了一声,说道:“某先打听一二,再做打算吧。” 正文 第77章 中曲薄录 在家中休整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周钧穿上官袍,早早地赶往了尚书省。 入了都官司,周钧首先找到俘隶薄的册仓,又找到京畿道的册柜,接着是长安平康坊的排架,最后是北里三曲的册录。 捧着厚厚一摞子簿册,周钧找到一张案台,又取来纸笔墨砚,小心开始誊抄起来。 不多时,程主事入得廨衙,瞧见周钧来得这般早,颇为赞许的点了点头。 走近看了看,程主事拿起一本册录说道:“北里诸妓出席官宴应酬,需下官牒招妓前往,凡朝士宴聚,须假诸曹署行牒,然后能致于他处。” “出牒虽寻的是教坊,牒录却取自都官司。” “故而,这北里乐籍薄录一事,乃是关要。” 周钧应了一声。 程主事又道:“出官使之妓,大多寻自中曲南曲,那北曲人丁庞杂,辨识不易,修册却难。” “衡才且寻一番,倘若实在难修,便循原册罢了。” 周钧又应了一声。 程主事又交代了几句,便去做事了。 周钧静下心来,继续誊抄簿册。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间便到了中午。 周钧总算是抄完了簿册,看了看左右,发现已是午膳的时分,周遭的官吏却没有离开的迹象。 找那空暇之吏,旁敲侧击的问了问,周钧才算是明白怎么回事。 唐朝尚书省的下班时间,大约是下午两点多。 许多官员在吃早膳的时候,多吃一些,再偷偷摸摸带一些蒸饼或是面糤一类的吃食,饿了就吃上两口。 这官吏们正式的午膳,是要到下午两点多下班之后,才能回家去吃,或是到市坊里去吃的。 周钧听了,挠挠头,心想薄录已经抄完,也不用硬捱到下午,不如现在和程主事说一声,去北里办事。 来到程主事的案台边,周钧说了事由,前者点点头,记了行阚,便出言让他离开了。 来到安上门外,周钧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这一身吏袍,总觉得穿着这一身,去北里三曲那样的地方,实在是有些不合适。 索性骑马回了家,换了一身常装,又寻了些吃食垫垫肚子,便去了平康坊。 一番耽搁下来,周钧步入中曲的行门,已是下午一点多。 顺着曲街一路向前走去,周钧看着街边往来的人,总觉得要比昨日多上不少。 来到故冉居的门口,门内的那位妇人,一眼就认出了周钧,连忙将他迎入了院内。 周钧瞧着院内空旷,便问道:“解都知呢?” 那妇人说道:“去了寒宵居士那里。” 周钧问道:“寒宵居士?” 妇人反应了过来,解释道:“就是若娥。” 想起四位都知中,那位清冷如冰的女子,周钧倒觉得寒宵居士这个雅号,倒也是贴切。 周钧又问:“何时能回?” 妇人面露难色:“怕是要晚些了。” 周钧颇感头疼,古时候也没个手机什么的,找起人来就是麻烦。 好不容易来了一趟,又扑了个空。 周钧想了想,便朝妇人问道:“若娥宅落于何处?” 妇人:“中曲再向东走些,离这不远。” 周钧:“门口有何物为引?” 妇人:“有梅林。” 周钧点点头,转身出了院门,顺着中曲向东又走了百多步,看见一片花叶落尽的梅花林子。 心道此处就是若娥的宅子,周钧负手走到了门房处。 门房里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婢子,看见周钧,先是一愣,再看后者想要进院,连忙出声喊道:“郎君且驻!可有访笺?” 周钧看了那婢子一眼,开口道:“某寻若娥有公干。” 婢子顿时不乐意了:“居士的名字岂是能直呼的?” 周钧见状,总算有些明白,为什么那程主事来北里,要穿官袍了。 他想了想,从腰间取出鱼符,将名字和官职的那一面,给那婢子看了看,说道:“某确有公干。” 那婢子看了好一会儿,狐疑说道:“是真是假,可不得知。” 周钧哭笑不得,只对那婢子说道:“那便通报一声,就说刑部都官司的周令史来了。” 婢子听见这名头,也不敢托大,只是丢下一句『且等着』,便转身飞奔进了院中。 过了一会儿,院中传来了脚步声。 周钧转头看去,只见解琴和若娥,领着几个婢子,匆匆走了出来。 解琴和若娥朝着门口处的周钧,先是行了万福,接着又说,婢子眼拙,万望令史勿怪。 周钧看了眼那门房的婢子,只见她垂首束手,吓得颤抖。 摆摆手,周钧笑道:“某穿着常装,又未事先知会,这婢子只是尽忠职守,何罪之有?” 解琴和若娥听了这话,前者浅笑称谢,后者若有所思。 跟着二女进了宅子,周钧这才发现这若娥的家中,当真是应了『居士』二字。 放眼望去,墙壁、案台、折床,到处都存着诗词字画。 各式各样的书册古籍,四处叠放。 远看上去,还以为那些书籍却是墙砖。 周钧想要找个地方坐下来,再把誊抄的薄录拿出来,却发现这堂间的案台上,放满了文房四宝和刚写好的诗词,却是无从下手。 解琴看出这窘迫,连忙出言,让人把案台收拾出来一片空余。 周钧这才拿出都官司的北里薄录,对二位都知说道:“北里中勾修册,本官承了主事之命,还请二位多多相携。” 解琴只是笑道:“敢教周令史知晓,妾身今日来居士这里,却也是为了修册一事。” 说完,解琴让婢子拿来一份整理好的名册,放在了周钧的面前。 只听她又说道:“妾身和居士,身为都知,自当照护中曲诸事,这名录往日里就一直在修撰着,从未敢停。” “如今令史来了,正好请您过目。” 周钧有些意外,接过那份名册一看。 首先给他的第一感观,就是名册上的这一手娟秀字迹,实在是漂亮,让人不禁赞叹。 再看向里面的内容,周钧长长吁了一口气。 中曲诸妓,但凡乐籍者,皆在其内。 入籍,出籍,转户,定册,身家,所配等等诸如类此,无不详尽。 名册做到了这个份上,周钧已经不用再去修订什么了,只需要查验无错,就可使装订成册了。 脸上露出喜色,周钧将那份名册收好,又对解琴和若娥说道:“二位都知可是帮了大忙。” 若娥脸上波澜不惊,只是微微欠身,行了一礼。 解琴说道:“这抄录和撰写,可都是若娥之功,妾身不过是从旁协助罢了。” 若娥听见这话,开口道:“解都知奔波劳碌,遍访诸家,才寻得这份名册,若娥不过在案前,动动笔罢了,如何邀功?” 解琴听了,只是笑笑,不再说话。 周钧说道:“二位无需自谦,这份劳苦,某记下了。” 看了眼门外,发现天色尚早,周钧说道:“既然中曲薄录已成,某现在就去南曲一趟。” 解琴说道:“妾身听闻,红芝请了牒,去了安仁坊;西云娜宅中有事,去了东市。” 周钧想了想,说道:“那某便先去北曲。” 解琴听了,眉头轻皱。 若娥上下打量了一番周钧,开口道:“周令史且听妾身一言,欲去北曲,还是换上官袍为善。” 周钧听了一愣,还未开口,解琴又说道:“不如这般可好?” “明日上午,妾身请北曲都知柳小仙,来故冉居一聚,周令史自可寻她。” 说起北曲,周钧见解琴和若娥,俱是一脸讳莫如深的模样,心生疑惑,只得点头同意。 正文 第78章 柳小仙 到了第二日,周钧穿上官袍,如约来了故冉居,也见到了那位北曲都知——柳小仙。 见到柳小仙的第一眼,周钧就吃了一惊。 原来,这位北曲都知,却是一位新罗女子。 有戏言称,唐人户落,殷富与否,可观宅中。倘若昆仑奴、新罗婢、菩萨蛮,三者俱在,则为富贵人家。 新罗婢容貌讨喜,心思灵活,通善人意,故而被显贵人家所重。 奴市上,品相上佳的新罗婢供不应求,甚至千金难寻。 那柳小仙,芙蓉秀脸,相貌娇美,肤色白腻,金银披身,乐籍在身,虽是贱户,但无主家。 周钧和那柳小仙聊了几句,这才知晓,原来后者是不远千里,先坐海船,再走陆路,终是来到了大唐的长安。 周钧本想问她,为何要来长安。 但见柳小仙一身绸缎,穿金戴银,心中大致也有些明白了。 柳小仙瞧着周钧一身官袍,又长的俊俏,喜道:“周令史仪表堂堂,神姿英采,可真是难得一见。” 在一旁作陪的解琴,吃着香荼,听见柳小仙这话,眉头微微皱起,却是一言未发。 周钧礼貌性的自谦一番,朝柳小仙问道:“柳都知,都官司中勾,北里三曲修册,还需得你相携一番。” 柳小仙拍着胸脯,笑着说道:“这有何难?那北曲诸家,迎来送往,请牒出使,皆求妾身,屈屈薄录,只需出言,尽可得来。” 解琴听到这里,面色无波,站起身说道:“荼凉了,需添些。” 说完,解琴便先出了堂间。 周钧瞧她脸色,猜度柳小仙说话托大,引得解琴隐忿在心。 周钧摇摇头,对柳小仙又说道:“某尝闻北曲情势纷繁,人丁庞杂,修册一事,是否有碍?” 柳小仙笑道:“北曲繁杂的确不错,但修册只需录薄乐籍,不用理那闲杂。” 周钧一听,微微点头。 柳小仙这话说得没错,刑部都官司修册,只需要统计出身俘隶的乐籍,至于北曲其他闲杂人等的管理,那是京兆府和县衙的事情,刑部可以不去理会。 柳小仙又说道:“但北曲不同中曲、南曲,乐籍中蕃妓众,需得寻一行市人,方才可得名册。” 周钧听见这话,顿时就明白了柳小仙话里的意思。 北曲乐籍者许多都是外蕃的市井妓,需要找一个当地人,才能理清薄录。 那么,这个当地人,自然就是柳小仙她自己了。 周钧心道,这新罗女子,三言两语,不仅说清了北曲的乐籍情况,而且还变相抬高了自己的身家。 难怪年纪轻轻,就做了北曲的都知,果然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 柳小仙看着周钧,娇笑着说道:“周令史既然承了北里的差事,不如随妾身去一趟北曲,看看曲里,也好今后走动。” 周钧想了想,道了声也好。 二人走出堂间。 解琴见了,听闻周钧要去北曲,只是行了万福,说道:“周令史慢走。” 周钧上了柳小仙的马车,见那车舆中,幔帘皆是珍珠流苏,蒙皮包着银斛云纹。 待那马车前行,柳小仙便笑着与周钧聊着天,话语之间只是打听着后者的家世、官职和职当。 说话之间,马车入了北曲。 周钧下了车,这才看见北曲的模样。 只见往来男女甚多,有那门妓于院口笑迎,还有三五成群游曲相邀。 周钧心中暗道,这北曲倒是和记忆中的青楼街巷,颇有几分相似。 周遭的男女见了周钧的一身官袍,退避了一些,也是议论纷纷。 柳小仙瞧见那些人的模样,轻笑着对周钧招手道:“妾身的宅院就在此处。” 周钧看过去,只见柳小仙的小院,比起故冉居要小了许多,但在这北曲中,也算是高门大宅了。 北曲循墙,本就地少,人却又多,柳小仙能住上这般的院子,也算是都知之遇。 踏入柳小仙的宅子,周钧一眼看去,先皱起了眉头。 倒不是这柳小仙的院子破落。 相反,柳小仙的住所,放眼望去,金玉屏风,翠玉明珠,皆是名贵之物。 但富贵之气甚重,反而不如解琴和若娥院落那般雅致。 见柳小仙呼来婢子,说是要取酒,周钧连忙出声止住了她:“某来此乃是为了公干,吃酒有违制之嫌。” 柳小仙劝了两句,见周钧不为所动,便不再强求。 周钧从怀中取了簿册,朝柳小仙问道:“这北曲俘隶乐籍,往昔可有造册?” 柳小仙摇头道:“去年的北曲都知,并非妾身,乃是何巧真,往日里也没见她,造过什么簿册。” 周钧问道:“那她人呢?” 柳小仙话语中隐隐有着艳羡:“攀上高枝了,听说做了员外郎的侧室,进出都有抬轿仪仗。” 周钧有些头疼:“那这北曲修册一事,岂不是无从下手?” 柳小仙看向周钧,说道:“周令史莫慌,妾身在这北曲还有些威望,一声说将,那些个曲院自会将名录呈上……只是里面还有些门道。” 周钧一愣:“愿闻其详。” 柳小仙:“北曲中有那几类乐伎,薄录不易。” “一者,被那达官显贵赎为私伎,得了贵人相助,消匿了籍册。” “又一者,名字虽有据可查,但改换身份多年,想要寻觅几乎无望。” 停顿片刻,柳小仙又说道:“眼下距离中勾时日无多,周令史想要清查薄录,怕是极难。” 周钧听罢,无奈说道:“既然如此,那这北曲,且先紧着做吧。” 柳小仙点头笑道:“这便是了,妾身待会儿就遣人去问。想是用不了几日,便会有结果了。” 二人正说着话,门外有婢子走到门口,小声问了一句蕃话。 柳小仙听见,朝那婢子怒道:“交待几遍了,说官话!” 只听那婢子唯唯诺诺,用生疏的大唐官话说道:“那宜兰老郎又来了,他问,那玉石,阿姊可喜欢?如若喜欢,他又带来了。” 柳小仙看了眼周钧,对婢子说道:“告诉他,我昨日接了牒,今日困乏,让他改日再来。” 婢子听罢,点点头,刚打算离开。 柳小仙思忖了一番,又喊住了那婢子:“再告诉他,那玉石确是好物,既然带来,便留下吧,小仙改日再谢。” 婢子记下,应了一声。 周钧见状,此时才是明白,解琴和若娥二女,为何谈及柳小仙的时候,会一脸的不自在。 原来,自不是一类人罢了。 正文 第79章 戏本寻角 与柳小仙又交谈了几句,周钧婉拒了对方的相邀,出了宅院。 走在这北曲之中,周钧听着耳边的男女欢声,穿过熙攘的人群,朝着平康坊的北门一路走去。 才行到坊门,周钧正想去厩里取了乘马,突然听见身后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敢问郎君,可是周二郎?” 周钧闻言转身看去,只见一位身穿襦裙的婢子,俏生生的看了过来。 见对方点头,那婢子松了口气,手指向坊门角落的一辆马车说道:“我家娘子请您过去。” 周钧心中疑惑,还是跟着那婢子走了过去。 走到马车旁,车窗里探出一顶帷帽,一张藏在纬纱后的俏丽脸庞若隐若现。 周钧见了,不确定的问道:“虞珺娘?” 车里的女子轻笑着说道:“周二郎却是好眼力。” 周钧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一身官袍,问道:“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虞珺娘:“周家大郎与妾身说了那流外铨之事,妾身这厢要先向您道一声喜。” 周钧摆摆手,示意无须多礼。 面对兄长的单恋对象,周钧有心想和虞珺娘谈谈。 没想到还未等周钧开口,虞珺娘先问道:“周二郎今日可有闲暇?” 周钧点了点头。 虞珺娘喜道:“那便好,妾身先去接尹公子,周二郎可去崇贤坊的庵园寻我们。” 原来还是为了诗社的事情。 说完这话,虞珺娘让马车出了坊门,先行离开了。 左右想了想,周钧还是去厩里取了乘马,朝着崇贤坊的方向骑去。 到了庵园的门口,周钧寄了乘马,又付了香油钱,进到院中,见那聂玄鸾正带着一群人,在那里一边对着台词,一边修改戏本。 见周钧走来,聂玄鸾先是眼睛一亮,接着整了整衣裳,慢慢走到前者的身边,道了一声无量。 周钧见她面色如常,想着这女子交际颇广,上次那件事情怕是也没放在心上,索性装成无事人的模样,还了一礼。 聂玄鸾拉着周钧的衣袖,将他带到小亭之中,又取来了西厢记的戏本,出言让他多看看。 周钧低头一瞧,只见那西厢记的戏本,共有三本。 翻开一本,里面无论台词、串场、旁白、唱腔等等要素,一应俱全。 周钧又细细读了几页。 剧情上,与前世西厢记对比,有了些许变动,但主线剧情基本未变。 文笔上,无论文字还是唱词,有着大唐独有的风韵,至于是否佳作,周钧缺乏这方面的评鉴经验,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正看着的时候,虞珺娘和尹玉也入了院中。 尹玉见周钧正在看着戏本,走进小亭便说道:“找了你几次,可都是说忙,今日可亏了虞珺娘,堵着个恰好。” 周钧抬起头,看了看尹玉,又看了看周围,问道:“诗社就你们?其他人呢?” 尹玉没好气的说道:“今日又不是旬休,其他人都忙着。” 周钧点点头,举起手中的西厢记说道:“戏本某瞧了,倒是不错,就这般吧。” 见众人仍然在瞧着自己,周钧摸了摸脸,又问道:“怎么?还有事?” 虞珺娘说道:“周二郎,戏本倒是成了,但这演戏的优伶,怕是个麻烦。” 周钧奇道:“麻烦?” 虞珺娘:“诗社雇了些优伶和舞伎,又从戏本中挑了几段,让她们演将个大致。” “哪晓得,那优伶演惯了参军戏,那舞伎连台词都说不全,愣是把那好好的戏本,演成了哄闹。” 周钧听见这话,倒也明白怎么回事了。 唐朝的寻常戏曲,大致分为优戏和歌舞两种。 前者是类似于相声小品一般的对话式表演,后者则是纯肢体表现的舞戏。 类似于西厢记这样的舞台式戏曲,真正成熟的时间,大概是在宋元时期。 唐朝这会儿,没有人见过戏曲,自然也就无人能演戏曲。 周钧此时也犯了难,倘若要演好西厢记,对演员而言,不仅要有很高的文学和音乐素养,而且在唱腔、走位、眼神、身段、仪态上,也有着非常高的要求。 而这样的人才,又该上哪里去找呢? 尹玉见周钧半晌无话,便想开口催促。 虞珺娘见状止住了她,小声道:“且让周二郎再寻思一会儿。” 又等了会儿,周钧对诗社里的诸人说道:“西厢记的优伶,某倒是有个想法,不过对方肯不肯放下身段,帮这个忙还是两说。” 尹玉听了说道:“无论是谁,且说个名字,本公子自有手段,令那人来帮。” 周钧看了尹玉一眼,摇头道:“强人所难,反而不美。不如先让某做个说客,去劝一番,试试可否成事?” 诗社众人面面相觑,见无他法,便同意了周钧之请。 见再无它事,周钧拿起那三本西厢记,站起身来,开口说道:“这戏本,某先借了。” 说完,周钧又看向虞珺娘,说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虞珺娘见周钧瞧向自己,有些意外,确认一番之后,便跟着他走到了人稀之处。 见地方足够偏了,周钧回过头去,却发现尹玉也跟着虞珺娘走了过来。 周钧无奈朝尹玉问道:“某寻虞珺娘有事,尹公子来却是为何?” 尹玉昂首说道:“某来是为了周护好友,谁晓得你要出言蛊惑些什么。” 周钧叹了口气:“也罢,便一起听着吧,左右虞珺娘也会说与你听。” 虞珺娘朝周钧躬身说道:“请周二郎宽心,今日言语,只三人知,定不外传。” 周钧:“那是最好,某先谢过了。” 思考了片刻,周钧在想如何开口,说起周则这事儿。 想到最后,周钧决定,索性还是直接说了:“周家大郎,倾心虞珺娘久矣,可知?” 听见周钧这话,尹玉和虞珺娘俱是一愣,她们倒是没想到对方要说的居然是这件事情。 虞珺娘脸色微红,只低头道:“妾身有所察觉,但并不笃定。” 周钧叹道:“兄长怕是第一眼见到虞珺娘,便得了相思之苦,就连入这诗社,也是独为了你而来。” 虞珺娘羞色更甚,只低着头不再说话。 周钧想了想,说道:“不知虞珺娘于我兄长,却是何种想法?” 虞珺娘面露犹豫。 尹玉在一旁问道:“虞珺娘出身乐籍,周家大郎打算如何待她?” 周钧清楚尹玉话中的意思,答道:“明媒正娶,永结同心。” 听见这话,尹玉和虞珺娘俱是一愣。 尹玉又问道:“你周家乃是奴牙,应知其中艰难。” 周钧点头道:“兄长自知。” 尹玉与虞珺娘对视了一眼,前者又问道:“那你父母呢?” 听见这个问题,周钧发愣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了迟疑的神色。 虞珺娘见状,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只是闭上了眼睛。 周钧深吸一口气:“倘若郎有情妾有意,父母自然可说得。” 虞珺娘拉了拉尹玉的衣袖,轻轻摇了摇头。 尹玉只是轻叹了一声,朝周钧说道:“二郎这番话,扪心自问,怕是自己都不信吧。” 正文 第80章 观本请襄 看着虞珺娘和尹玉远去的背影,周钧无奈的摇头。 唐朝色目门户观念极重,就算想尽办法替虞珺娘赎身,再帮她脱贱放良,想要让父母同意家中长子娶一个市井妓为妻,怕是比登天还难。 收好西厢记的戏本,周钧走到庵园的院口,取了乘马,一路上想着大哥未来婚事的对策,终是回到了家中。 先是去了厢房,将俘隶薄录和西厢记戏本放好,周钧又来到堂间,正瞧见周定海在询问周则的功课。 “秋闱临近,塾里可教了投牒自举?” 周则躬身道:“已成。” 周定海颔首说道:“且仔细些,勿要出错。” 周则点头称是。 周钧走到周定海的身边,行礼道:“父亲。” 周定海转过头说道:“钧儿回来了?公差诸事皆善?” 周钧应了一声。 周定海又和周钧说了几句话,便去书房了。 周钧见父亲走远,拉着大哥周则走到一旁,开口道:“秋闱可有把握?” 周则一愣,答道:“有。” 周钧点点头:“兄长自当用功,衡才静候佳音。” 这句话,周则听来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称了一声谢。 周钧现在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又叮嘱了几句,便离开了。 次日上午,周钧带着解琴和若娥做好的那份中曲薄录,找到了程主事,请他过目。 程主事翻开看了一遍,叹道:“解琴娘子是某看着长大的,论才学,论心绪,论办事,都是一流的人物,可惜却不是男儿。” 周钧也应和了几句。 程主事将薄录还给了周钧,说道:“中曲的薄录便这般吧,无须再改了。” “那南曲的薄录,西云娜乃是一胡女,行事粗蛮,怕是指望不了,衡才可去寻红芝索要薄录。” 说到红芝二字,程主事的眼皮跳了跳,又补了一句:“与那女子打交道的时候,切记要留个心眼,否则不留神入了瓮,都得浑然不知。” 周钧听出程主事话语背后的忌惮,只是点头记下此事。 程主事:“至于那北曲的簿册……衡才且看着修些吧。那柳小仙乃是新晋的都知,想是也帮不上什么忙。” 周钧拱手称是。 向程主事又告了外出的阚行,周钧拿上簿册,还有西厢记的三册戏本,出了尚书省,先是在东市用了些午膳,又骑马赶向了平康坊。 来到故冉居的大门,周钧向门房的妇人,问了解都知的所在。 今日倒是运气不错,解琴在家。 礼数不得少,周钧让妇人去通报一声,自己则在门口等着。 过了一会儿,解琴亲自迎到门口,脸上依然是浅笑,只是问道:“周令史今日怎有暇来此?” 周钧向解琴拱手道:“某有一书,想请解都知评鉴。” 解琴面露疑惑:“何书?” 周钧点头道:“是一戏本。” 解琴疑惑更甚:“评鉴戏本?” 见周钧故作高深,解琴心中好奇,侧身引路道:“周令史且先进来吧。” 跟着解琴入了宅中,周钧从怀中拿出了『西厢记』的全册三本,放到了案台上。 解琴看着书名,念了一遍,轻声道:“这戏名倒是有趣。” 又看向周钧,解琴问道:“可是优戏?” 周钧摇头。 解琴:“难不成是歌舞戏?” 周钧再次摇头。 解琴一脸的疑惑:“那是何戏?” 周钧伸出手,说道:“解都知一观便知。” 解琴看了眼周钧,这才小心拿起了『西厢记』的第一册,翻开了第一页,轻轻念道:“春愁压得马蹄忙,风云未遂平生望,书剑飘零走四方,行来不觉黄河上……” 解琴这一捧起书,就再也没有放下过。 她一边读着书,一边沉浸入了西厢记的剧情之中,时而嘴角含笑,时而轻怨薄怒,时而又感伤抹泪。 周钧坐在一旁,也没去催促她,只是静静等在一旁。 这一等,周钧足足等了差不多一个时辰。 解琴只看到最后一页。 “残月犹然依北斗,双星当日照西厢……” 不自觉低声念出这一终句,解琴恋恋不舍的合上了书页,将书册按在心口,闭上眼睛长吁了一口气。 过了好一会儿,解琴总算是睁开眼来,无意间看见案台旁的周钧,吓了一跳,连声歉道:“周令史勿怪,妾身看入了迷,无端慢待了您。” 周钧不在意的摆摆手,问道:“戏本如何?” 解琴叹道:“诗文和唱曲稍有瑕疵,但这故事,还有这戏样,却是……却是极好。” 说完这话,解琴将西厢记放到了案台上,起身向周钧行礼道:“妾身要谢周令史。” 周钧奇道:“谢我?” 解琴:“这戏本亘古未有,宛如钟磬轰响,又如醍醐灌顶,倒是如佛家中的顿悟一般,为妾身筑增了灵台。” 停顿片刻,解琴偷偷瞧了周钧一眼,低声问道:“这戏本,可是周令史所写?” 周钧连忙摇手道:“不是,这戏本乃是多人相携而作。” 解琴一愣,自言自语道:“难怪,妾身观戏本中,多处文风迥异。” 解琴看向周钧,又问道:“这相携之中,不知周令史,承了何事?” 周钧见瞒不过去,只好说道:“这故事,还有这戏样,某出了些主意。” 解琴闻言一愣,再看向周钧的眼神中,多了些许探究和好奇。 周钧见状,连忙说道:“只不过,这出戏里的故事,还有这戏样,某也是无意间从书中看到了罢。” 解琴向前倾了些身子,追问道:“不知周令史从哪本书上看过西厢记的故事?又从哪本书上看过类似的戏样?总有个书名吧?” 周钧摸着下巴,眼睛看向它处:“似乎是一本古籍,某也记不清了。” 解琴盯着周钧良久,只瞧的后者冷汗津津。 过了好一会儿,解琴莞尔一笑,坐直了身体,思考片刻后问道:“周令史使妾身观此书,是想令其现于戏台?” 周钧点头道:“是。” 解琴拿起西厢记的三册戏本,站起身来,朝外走去。 周钧也跟着站起来,问道:“解都知这是要去何处?” 解琴回过头,对周钧笑道:“倘若要令这西厢记现于戏台,还需寻得一人,对其雕琢一番。” “敢教周令史知晓,璞玉需匠斧,这西厢记只要稍作打磨,再搬上戏台,必定大放异彩,名动长安!” 正文 第81章 改戏本 顺着中曲的长街,来到那片曾经到访过的梅花林,周钧已经猜到,解琴口中的那人是谁了。 若娥正在堂间写着字,看见解琴和周钧一起走来,愣了片刻后说道:“劳苦人总有劳苦命,这次又是何事?” 解琴笑着说道:“说什么浑话,这次却是好事。” 若娥放下笔:“说来听听。” 解琴瞧了眼那杂乱的案台,皱眉说道:“先把这摊收拾干净了,别弄污了戏本。” 若娥奇道:“戏本?” 解琴:“知你喜好曲戏,这本保教你惊叹。” 若娥不信:“且说大话吧。” 话是这样说,若娥还是叫来婢子,将案台收拾了出来。 解琴将『西厢记』取出来,放在了案台上。 若娥瞧了,问道:“三册?是杂录?还是志异?” 解琴:“都不是,你看了便知。” 若娥打开第一册,随意翻了两页,很快也沉湎其中,未能自拔。 解琴索性也凑了过去,和若娥一起看了起来,权当是二刷。 二女在案台边,就着西厢记的情节和诗文,一边看还一边论着,浑然忘了堂内还有另一位宾客。 周钧见状,颇有些哭笑不得。 见二女忘乎所以,周钧只得在堂内四处看着。 墙上的挂轴皆是若娥的手书,有诗,有画,亦有文。 有诗云: 曾睹夭桃想玉姿,带风杨柳认蛾眉。 珠归龙窟知谁见,镜在鸾台话向谁。 从此梦悲烟雨夜,不堪吟苦寂寥时。 西山日落东山月,恨想无因有了期。 又有画,画的却是星月披霞,沧云蔓蔓,孤蓑泛江,灯火渐远。 周钧一边看,一边惊叹不止。 这位寒宵居士,虽是市井妓,但论才情,丝毫不逊于那些历史上有名的诗词和书画大家。 这样的女子,在平康坊中寂寂无名,后世却连她的一首诗、一幅画都没有保存下来。 周钧正想着,解琴和若娥在堂间看着西厢记,有了质疑。 只听若娥说道:“这崔莺莺,乃是显贵大户的小娘,初见张生,不说旁敲侧击一番,倒像是多年未见的旧识,如此熟络,岂不怪哉?” 解琴听了,问道:“那依你之意,应当如何?” 若娥:“以我之意,此处应当增加一折,张生见了崔莺莺,先去寺里找方丈询问一番;而那崔莺莺虽是有意,也自当矜持。” 解琴想了想,点头道:“听着倒是有理。” 若娥直接取了鸡距笔,在戏本的空白处,开始增写注文,将解琴吓了一跳。 没等解琴劝阻,若娥又指着文中的诗词说道:“不通不通,这诗瞧着云华斐丽,倒更像是妇人之作,怎会出自崔莺莺之口?” 周钧站到旁边看了眼,若娥所说的果然不错,原本作为台词的那首诗,出自聂红鸾之手,的确是妇人之作。 若娥咬着笔头,思考了不过数息的时间,突然笑道:“有了。” 很快,一首精致而又应景的律诗,被替换了上去。 周钧瞧着吃了一惊。 不过短短十几秒的时间,若娥就做出了一首堪称佳作的律诗,这究竟要多高的文才,才能做到? 若娥又看了几行过去,看着文中红娘的一句唱腔,又皱起了眉头。 起了个调子,若娥将那句唱腔原封不动的唱将起来。 或许是感到不够完美,若娥前前后后又换了四次音调,将那句唱腔的种种可能,演绎到了淋漓尽致。 最终,若娥用笔划掉了那句唱腔原本的调式,开口道:“这里取徵调式,要更加妥当些。” 就这样,解琴和若娥边看边改。 一个多时辰过去了,西厢记的第一册还未改完。 周钧转身看了眼门外的日头,又见二女忙的乐此不疲,虽然不忍心打扰,但还是提醒道:“时候不早了……要不,剩下的明日再改?” 若娥抬头瞧了眼周钧,说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行文亦如此,且等着便是。” 周钧无奈,坐了回去,他倒不是有意泄气,只是长安城再过一会儿就要宵禁。 这般下去,他今夜怕是就要困在这北里中曲了。 见解琴和若娥完全忘了时间,周钧索性也不再提醒,只是坐下来静静等着。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门外日头西沉,繁星初现。 有婢子进来问,何时可用晚膳? 解琴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 只见她抬起头,看向门外,不禁捂嘴惊道:“这么晚了?” 又看向周钧,解琴睁大眼睛说道:“糟了!” 周钧知她终于意识到了,只是苦笑着问道:“这平康坊里,可有客栈?” 解琴摇头道:“平康坊有巡丁,入夜要查引,周令史一身官袍,怕是多有不便。” 周钧无法,只得和解琴一起看向若娥。 后者一愣,冷声道:“瞧我作甚,这里可不会留宿男子。” 解琴思来想去,最后咬着嘴唇说道:“周令史,不如去故冉居吧,妾身与假母言语一声,且寻个厢房住下便是。” 周钧有些犹豫:“会不会打扰了解都知?” 解琴摇头道:“不会,周令史住在前院,妾身宅子在后院。” 周钧思忖片刻,便也应了。 跟在解琴的身后,周钧出了若娥的宅子,向着故冉居行去。 路上,周钧问道:“不知解都知的假母,是何许人也?” 解琴:“周令史见过,怕是忘了。” 周钧:“见过?” 解琴:“那日程主事携君初至,在院中看到的妇人,便是妾身的假母。” 周钧一愣,他本以为那日看到的妇人,是仆妇,又或是门房一类的角色,没想到居然是故冉居的假母。 瞧出周钧脸上的疑惑,解琴说道:“假母当年也养了不少小娘,这许多年,倒有一半多离了她。” “如今,妾身是假母手中的顶台柱,每日她只是跟着,却怕我也飞了去。” 周钧听着,一阵感慨。 犹豫了良久,周钧终是问了她一句:“解都知难道……不恨吗?” 解琴闻言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伤感的神色,低声说道:“恨?怕是恨的。” “但恨多了,却又不知该如何自处。” “人心本就是空落落的,倘若有了些许挂念,哪怕再少,也总觉得是好的。” 二人一路再也无话。 入了故冉居的后院,解琴唤来婢子,开了中门。 周钧从中门出去,到了前院,才发现外面又有几处小楼,别有洞天。 楼内有那琴乐筝响,亦有男女欢声。 周钧再回首看去,中门却已关上,再也不见那解都知的踪影。 正文 第82章 苦待良人 进了那故冉居的厢房之中,周钧吃了些案台上的糕点,权当是晚膳,听着隔间那些欢愉乐声,皱起了眉头。 撕了两团纸,塞在耳中,周钧吹了蜡烛,早早的睡下。 第二天一早,天边刚蒙蒙发亮,周钧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洗漱一番,穿戴整齐。 周钧走出房门,小楼之中静悄悄的,四周只能听见微微的鼾声。 小心翼翼顺着廊道,来到院门处,周钧刚想走向曲街,却听见身后传来了一个弱弱的呼声。 “周令史。” 周钧扭头看去,只见故冉居的中门处,有一个婢子正在朝自己招手。 周钧心生疑惑,走过去,只听那婢子说道:“娘子嘱我在此处等着,看见便带您去后院。” 点点头,周钧跟着那婢子走进后院。 才入小院,就见解琴笑着等在堂门处。 见周钧走来,解琴先是行了万福,又从身后婢子那里取来一膳包,朝前者说道:“昨日慢待了周令史,万望勿怪。” 周钧接过膳包,摇头说道:“解都知哪里的话,那戏本得了二位相携,乃是周某之大幸。” 听见周钧提起若娥,解琴想了想,转身在前面领路道:“周令史这边请,妾身送您一程,正巧也有些话说。” 周钧依言跟在解琴的身后,出了故冉居的后门,走到曲街上。 清晨,见不到什么路人。 花木和朝露将整条长街点缀的翠色青青,再加上院落中那些升起的袅袅炊烟,让整条北里中曲看起来,就如同平祥桃源一般。 看着身旁那位形姿婀娜、娴静秀绝的女子,周钧一瞬间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解琴一边走一边说道:“北里三曲,众生百态。” “有些女子,本来生自清藿涤尘,却也不得不在此处,终日虚与在那笑唱之中。” 周钧静静听着。 解琴又说道:“同是中曲都知,那若娥,原姓苏,本是官宦人家的小娘。” “因受了案子的牵连,本家遭了籍没,若娥出自旁户,家中多方打点,总算是躲了俘隶之灾。” “哪晓得祸不单行,她家里的大人,后来得了疫,没捱两年,撒手人寰。” “家道中落,再加上亲戚欺辱,若娥年幼之时,就被卖到了北里。” 周钧听到这里,无奈摇头,人世间悲欢事,莫多于言。 解琴:“入了北里的女子,大多都命不由己,凄然一身。” “那若娥却凭着诗才和书画,在北里搏出了一番名声。这些年里,尽有那文人官士,递上红笺,或是求字,或是请面。” “若娥心气甚高,对这些人,大多都闭门不见,偶有几个避不开的,也只是敷衍一番。” 周钧听了疑惑,问道:“既然有这番才情,为何不寻个好人家,早早离开这北里?” 解琴说道:“她在等一人。” 周钧:“等人?” 解琴:“苏家中落之前,家中大人曾指腹为婚,为若娥定了一门亲。” “对方乃是颍州的一户大族,家中三郎,名讳钟璋。” “那钟三郎才思敏锐,虚心好学,自幼便有『少臻』之雅号。” “开元年,钟家也被卷入朝案之中,虽说受了敕罚,但终究还是存了下来。” “若娥找到那钟璋,曾言籍贱,倘若退婚,自当理之。” “哪料到钟璋见了若娥,又瞧见她的诗词和书画,非但不肯退婚,还发了誓非她不娶。” 周钧听到这里,说道:“善,难得真心。” 解琴笑道:“钟璋不仅发誓,还作诗言志,其中有两句,妾身现在还记得。” “五原东北晋,千里西南秦。流萍与西瓠,早晚期相亲。” “那首诗,现在还贴在若娥的床边,早晚自得观之。” 周钧:“这钟璋倒是个真性情。” 解琴:“故此,若娥不仅拒了所有的推牒,只接诗词书画的请单。连寻常客人的见面都不愿意,更别说让男子留宿了。” 周钧点头道:“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故事。” 解琴说着,看见不远处已是中曲的行门,便行礼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妾身在此便要回去了。” 周钧提起那一包早膳,对解琴说道:“解都知的一片好意,某谢过了。” 解琴浅笑说道:“敢教周令史知晓,那西厢记的戏本,妾身与若娥自当用心修改,定不负托望。” 周钧拱手再谢,转过身提上膳包,便出了中曲。 在路上吃了早膳,周钧直接步行到了安上门,又入了尚书省。 走入都官司的衙廨,周钧取出北里的俘隶册本,开始就着中曲的薄录,进行修订。 写了差不多大半个时辰,程主事突然急匆匆的走到周钧的身边,开口道:“衡才,且收拾一番,速速与某来。” 见程主事一脸肃容,周钧自是不敢怠慢,连忙放下笔,站起身,整了整衣服,跟了过去。 一路穿过廊道,走向后堂。 周钧瞧着这去往的方向,隐约猜到,这一行是要去见都官司的主官——徐浩,徐郎中。 到了正堂的门前,程主事压低声音,细声说道:“徐郎中执事刚正,颇重实绩,不喜夸浮,衡才且留心些。” 周钧连忙点头称是。 程主事走到门外,报了一声,只听门内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声:“进。” 周钧跟着程主事进了中堂,抬腿跨过丹墀,入了鹜厅。 只见徐郎中,一身绯色官袍,头发有些许花白,身形硬朗,不苟言笑。 他只是站在那里,脸色无波,却又不怒自威,令人生畏。 程主事走近,刚想行礼,只见徐郎中摆手说道:“行了,长源你先下去。” 程主事一愣,答了一声,又看了一眼周钧,便退出门外。 徐郎中走到案台前,朝周钧问道:“未曾进学?” 周钧垂首答道:“未曾。” 徐郎中:“算经一道,师从何处,可有尊讳?” 周钧:“敢教徐郎中知晓,某出身不过奴牙郎,入铨前尝闻奴牙账目,耳濡目染之下,故而学了一些。” 徐郎中嘿了一声,轻声自语道:“奴牙郎吗?” 思忖片刻,徐郎中从案台上取来了三份信笺,指着它们说道:“且过来瞧瞧。” “这一封,来自吏部侍郎。” “这一封,来自右谏议大夫。” “这一封,最是生趣,却是来自内侍省。” “三封信笺,皆言周家子有才,当事可用。” 徐郎中瞧着周钧,笑了笑,说道:“你却与我道,出身乃是奴牙郎?” 面对徐郎中的疑问,周钧抬头看向那三封信笺,后背上有冷汗析出,脑中飞快想着,该如何作答。 未料到徐郎中并没有催问答案,只是收起那三封信笺,对周钧说道:“海贼吴令光抄掠台州、明州,裴尚书奉旨破贼,七日后还朝。” “都官司承俘隶清点一事,你准备妥当,随某同去。” 正文 第83章 回灞川 徐郎中口中的裴尚书,周钧第一个想到的人,是裴宽。 再仔细回忆了一会儿,周钧反应了过来,天宝三载,裴宽是户部尚书,刑部尚书却是刚刚提任的裴敦复。 这两位尚书,虽是裴姓本家,但在接下来的半年里,将会势如水火。 周钧想到这里,只是对徐郎中躬身说道:“是。” 徐郎中点点头,说道:“去吧。” 出了堂门,周钧瞧见程主事正在廊道的尽头,朝着这里张望。 快走两步,周钧穿过廊道,来到程主事的身边,只听后者问道:“徐郎中可责难了些什么?” 周钧摇头道:“不曾,只是问了衡才的算经师从,又言七日后,裴尚书剿贼还朝,令某同去。” 程主事听了,沉吟片刻,点头道:“郎中器重,此乃大善,衡才需得仔细差事才是。” 周钧听了,躬身称是。 二人又说了会话,周钧便回到案台边,继续修册去了。 接下来,再无旁扰的周钧,开始加紧工作的进度。 一直工作到下午三点左右,北里中曲的修册,已完成了大半。 周钧摸了摸肚子,倒也感觉不是太饿。 这中间,也多亏了解琴早上准备的膳包。 倘若饿了,便悄悄拿出来吃上几口,虽然有些冷硬,但也好过空腹。 听得放廨的钟响,周钧伸了个懒腰,又收拾好东西,和旁人打了招呼,便出了尚书省,回到了家中。 脱下官袍,周钧洗漱一番,来到堂间。 周则正巧从门外走了进来,看见周钧,走过来问道:“后日便是旬休,衡才可有闲暇?” 周钧知他又想去诗社见虞珺娘,便劝道:“兄长,秋闱临近,当下不得心有旁骛,应当用功读书才是。” 周则笑道:“衡才且宽心,为兄的功课从未放下,旬休乃是诗社的集日,去看看又有何妨。” 周钧叹口气:“旬休某要回灞川一趟,兄长请自便吧。” 见周则走远,周钧挠挠头,去了书房,找到周定海,向他说了,明日都官司的视事结束,便不回家了,打算直接往灞川去。 周定海听了,说了一声,自当如此。 在家中睡了一晚,次日又去尚书省都官司,忙碌了一天的工作,周钧终于踏上了前往灞川的旅程。 骑马行在官道上,周钧一路向北。 他甩动着缰绳,只希望速度再快一些。 说来也怪,长安和灞川,这二者在周钧的心中,倒是后者更像似家一般。 每每想到灞川的一切,周钧心里总有着挂念。 一路快马加鞭,周钧总算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到了灞川别苑的大门。 门房里的屈家子,屈朝义,瞧见周钧的身影,先是站起身揉了揉眼睛,接着大声喊道:“二郎回来了!” 外苑的场院里,屈三翁正修着木爬架,公孙大娘和丈夫挑着菽油走向膳房,殷府的那群乐伎小娘,刚好返身走向住所。 大家听见屈朝义的这一嗓子,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聚到了门口,纷纷朝周钧道福。 一声官袍的周钧在别苑大门处驻了马,又将缰绳交给屈朝义,一边笑着向周遭的诸人拱手,一边走向中苑。 到了庞公小院的门前,玉萍瞧见周钧,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喜道:“主家本还言道,二郎新官上任,诸事繁杂,这一次旬休,怕是赶不回。” “没想到,却是回来了。” 玉萍的话音刚落,厢房内传来了庞公的声音:“二郎回来了?让他进来。” 周钧朝玉萍拱拱手,先进了中堂,又入了书房。 庞公坐在轮舆上,放下了手中的信笺,瞧着周钧满身的尘土,摇头说道:“又不是报军文,哪有这般赶路的。” 庞公言语中虽是责备,但却掩不住欣喜之情。 周钧躬身说道:“兴许是有些日子没回,心思急切了些。” 庞公笑着摇摇头,说道:“罢了,且说说视事吧。” 周钧从第一天上任说起。 程主事,平康坊,北里三曲,都知五女…… 听得周钧一五一十的说出来,庞公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仿佛一切尽在所料之中。 直到周钧说起徐郎中,庞公的神色终于有了些动容。 “裴尚书剿贼还朝,让你随着去清点俘虏,他真是这般说的?” 面对庞公的发问,周钧点头道:“是,徐郎中先是点明某的奴牙出身,接着便那般说了。” 庞公眯着眼睛,思考了片刻,口中低声自语道:“奴牙……” 过了一会儿,庞公对周钧说道:“既然徐郎中这般说了,随他去了便是。” “但是,裴敦复献俘请功,二郎只需行分内之事,无论你看出什么,问出什么,皆作不知。” “哪怕徐郎中发问,也不必言语太多。” “只记得四个字,置身事外。” 听见这话,周钧先是一愣。 无论看出什么,问出什么,皆作不知? 置身事外? 但很快,周钧便应了一声。 庞公见周钧应了,却是说起另一件事情:“那北里三曲,二郎平日里瞧仔细了。” “咱家知晓年轻儿郎,血气方刚,与那北里女子,常有相慕之举。” “但市井妓,迎来送往,逢场作戏,岂是好相与的角色,二郎自当留心才是。” 周钧想起都知五女,皆是艳绝多才之人,对于庞公的警醒深感为然,连忙道了一声是。 庞公此时才露出笑脸,看着周钧,慢慢说道:“咱家观人有术,二郎素有大才。” “这灞川,与你而言,不过是龙门前滬。” “早晚一日,二郎平步青云,必得运道。” 周钧闻言不敢托大,连忙自谦了一番。 庞公又道:“难得的旬休,且在别苑中多走动走动。” 周钧点头,与庞公又说了几句,便退出了房间。 走出中苑,周钧一路向着外苑的厢房走去,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双皎如明月的眼眸。 入了里院,周钧瞧见一位俏丽的佳人,背对着院门,在那里折晒着席褥。 周钧将右手放在嘴边,故意咳了两声。 那女子手上动作一顿,转过身来,一脸的喜色,却正是画月。 看着周钧站在院门,画月笑着问道:“回来了?” 周钧也跟着笑了起来:“回来了。” 正文 第84章 用心良苦 用过了晚膳,周钧躺在院中的折床上,闭着眼睛乘着凉风。 耳旁传来了画月的声音:“灞河那边的油坊,这几日榨了菽油,那膳房炒菜,倒是再也不用去药房买油了。” 周钧轻轻嗯了一声。 画月又道:“庞公见那菽油,也夸了樊家的手艺,还让人带着他们去办了契书。” “落了辖户,公孙大娘昨日说了,打算去屈家一趟,为樊家大郎提亲呢。” 周钧又嗯了一声。 画月看向周钧,开口问道:“二郎瞧着清瘦了些,这些日子却是如何了?” 周钧睁开眼睛,叹道:“这几日里,倒是奔波不停,有时连顿饱饭,都顾不上。” 画月剥了一片玉露糕,放在了周钧的手心,说道:“我就不明白,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去做那胥吏,每日忙的不可开交,却又为了什么。” 周钧将手中的糕点放入口中,咽下后说道:“当下吃苦,往后逢了事,才能安稳些。” 画月深看了周钧一眼:“二郎莫不是知晓些什么?” 周钧身形一顿,又打了个哈哈,开口道:“有备无患罢了。” 画月:“这大唐,眼下尽是些太平日子,哪来那么多忧患?” 周钧听见这话,怔在那里,只是低声道:“太平日子……” 画月瞧见周钧的表情,垂首思忖片刻,主动岔开了话题:“二郎,且听,外苑湖畔那里,锣鼓声响,戏班要开演了。” 周钧整了整心绪,笑着对画月说道:“今日奔波久了,浑身疲乏,你去看吧,不碍事。” 画月想了想,摇头道:“戏班每日演的都是那些,还是不去了。” 周钧坐起身来,对画月说道:“我这倒有个戏本,虽然还未改完,但故事大抵有了。” 画月来了兴趣,问道:“什么戏本?” 周钧:“戏本名为『西厢记』,且听好了,话说在那前朝,有一位书生……” 第二天一大清早,画月打着哈欠,跟着周钧,来到外苑的场院里。 昨晚听西厢记入了迷,画月听完戏本还不满足,愣是缠着周钧要多听几个故事。 周钧无法,只能又把那『白蛇传』的故事,挑着些梗概说了。 这一说,却是说到了深夜。 画月听完故事,上了床还兴奋不止,眼睛闭上,脑海中尽是那戏里的人物,在床上翻来覆去,浮想联翩。 结果,她愣是一宿未合眼,硬生生捱到了天亮。 公孙大娘等在场院里,看着画月顶着两个黑眼圈,走了过来,也是吓了一跳。 看一眼画月,又看一眼周钧,公孙大娘摇摇头,看那表情,似乎是想劝诫些什么。 周钧见了,颇有些无奈,但也没解释,只是向公孙大娘道了安。 先是让画月扎了马步,公孙大娘又帮周钧挂上沙袋,再看着他打了一路拳脚。 公孙大娘一边看一边摇头道:“二郎去了长安做差,这练功一事,却是荒废了下来。” 周钧听见这话,也是惭愧不止。 自从做了都官司的书令史,每日都要忙着视事,的确没有闲暇去练功了。 公孙大娘沉吟片刻,说道:“妾身知二郎忙碌,只怕是无暇顾及拳脚练习。” “不如这般,有套简便些的功法,虽说不是什么上乘功夫,但强身健体还是能做到的。” 周钧向公孙大娘行了一礼,只道是请教。 公孙大娘说了功法的套路,又说了些练功的注意事项。 周钧听了一遍,又背了一遍,确认无误之后,躬身称了一声谢。 瞧见画月还在场院那里扎着马步,周钧朝公孙大娘问道:“她学了好些时日,可有长进?” 公孙大娘瞥了周钧一眼,开口丝毫没留情面:“论天赋,论勤苦,画月都要远胜于二郎。” 周钧一愣。 公孙大娘:“画月年幼时,应是受了名师的锤炼,无论根骨还是手眼,皆为上佳,是块练武的好料子。” “再加上她本来就聪慧善思,功法的窍门妾身只需点拨一二,她就能触类旁通,进展神速。” “妾身有心将她收为关门弟子,先筑其功基,再传其剑法,不知二郎意下如何?” 周钧听了,喜道:“某自无异议,能随大娘学习剑法,也是画月的福气。” 公孙大娘点头笑道:“好,既然二郎同意,那妾身明日开始,便正式传授画月剑法。” 训练结束,周钧带着精疲力尽的画月,先是用了午膳,接着回到厢房。 画月一头栽倒在小间的床上,对周钧说道:“撑不住了,让我睡一会儿。” 周钧瞧了瞧窗外的天色,对画月说道:“我要回长安了。” 画月闻言,睁大眼睛,挣扎着坐起身来,问道:“这么快就要回去了?” 周钧:“太阳落山,官道难行,早些回去也不用赶路。” 画月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周钧:“安心在别苑里住着,倘若有事,便写信托屈家二郎带给我。” 画月又点了点头。 周钧笑道:“下一次旬休,我会再回灞川。” “那个时候,『西厢记』的戏本怕是也写好了,我抄录一份,带给你瞧着便是。” 画月听到这里,挣扎着想从床上爬起来,口中还说道:“我送你到门口。” 周钧摇头道:“我要先向庞公辞行,你且在房中休息吧。” 没等画月再说些什么,周钧先是关上了房门,接着便去了庞公那里,说了会儿话。 最后,他收拾好行囊,去了别苑的门房,索了乘马,向着长安的方向一路行去。 周钧回到家中的时候,已是申时一刻。 周定海和罗三娘去了乡友家,尚未归来。 周则却坐在堂间的月牙凳上,看着门外的天空,一脸的苦相。 周钧看着大哥,开口问道:“兄长今日不是去诗社了吗?” 周则点头道:“去了。” 周钧瞧着周则的脸色,问道:“那聂红鸾又考校你了?” 周则摇头道:“考校倒是有,但不是聂女真。” 周钧不解:“那是谁?” 周则转过头来,深深叹了口气:“是虞珺娘。” 周钧吃了一惊,不自觉问道:“虞珺娘考校你什么?” 周则用手捂住额头,说道:“虞珺娘先是问了秋闱之事,接着便考校了我的功课。” 瞧着周则那垂头丧气的模样,周钧说道:“兄长没答上?” 周则无奈道:“倒是有一半……没答上。” 停顿片刻,周则又说道:“这还不算完,虞珺娘还说了,秋闱在即,既然欲求功名,当浸心书本才是,怎可来这诗社虚度光阴?” “衡才,你倒是说说,那虞珺娘往日里从来不问我的功课,怎么这次集日,突然与我说了这些话?” 周钧听到这里,心中也是嗟叹一声。 这虞珺娘,也是用心良苦。 她知晓兄长入诗社的目的之后,就旁敲侧击,想要劝说周则,读书人当以学业为重。 周钧想到这里,对周则问道:“兄长,且实话与我说,你可有打算,娶虞珺娘为妻?” 周则正色道:“那是当然,非她不娶!” 周钧:“那好,你且想想,虞珺娘身在北里南曲,往日里见多了文人官士,这些人或有文才,或有官身,你又哪一点能比得上他们?” 周则闻言,脸色涨的通红,许久之后,才叹道:“某不如他们。” 周钧又道:“既然自知不如,当知耻而后勇。” “秋闱中举,这是第一步。” “春试上榜,这是第二步。” “只有这般,那虞珺娘才会正眼看你。” “否则,一切不过是虚妄罢了。” 周则听了周钧这些话,呆在原地许久。 终于,他站起身来,朝着周钧拱手行礼,说道:“衡才之言,令兄长茅塞顿开。” “这诗社,某再也不去了。” “我周昌之,从今往后,仔细学问,他日金榜题名,必叫那虞珺娘另眼相看!” 正文 第85章 南曲佘红芝 旬休结束后的第一日,周钧先是去了都官司点卯应名,接着便前往平康坊,继续那薄录修册的差事。 这一次,周钧去的是南曲。 入了曲门,周钧找了坊丁,向其询问红芝的住所。 坊丁见周钧一身官袍,自是不敢怠慢,只是说道:“郎君顺着南曲,且直路向前,有那匾牌上书着『春幡楼』,便是佘红芝佘都知的住所。” 周钧听了点点头,依言顺着南曲一路行去。 这北里南曲,一路行将下来,周钧倒是瞧出了一些与北曲和中曲不同的事物。 相比北曲的杂乱、中曲的雅致,南曲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或许应当是『大气』。 所有院落的院门和院墙,皆修筑的气派不凡。 各式各样的牌匾,悬挂在院门高处,从很远的地方,就能一眼看见。 没花费多少功夫,周钧就找到『春幡楼』的牌匾,又走到了院门前。 两位一般模样的貌美婢子,穿着行款一样的襦裙和霞帷,一左一右侍立在门前,看向周钧,笑着问道:“郎君可有笺?” 周钧自报了家门,又言明了此行的目的。 一名婢子又问道:“郎君可带了鱼符?” 周钧一愣,拿出腰间的鱼符,给那婢子看了看。 那婢子回身进了门房,拿了书册,又按照鱼符录了名字,接着便侧身道:“郎君请随我来。” 周钧随着那婢子,入了春幡楼,只见院落里有假山亦有亭台,瞧那布局和雕琢,明显出自名家之手。 走进堂门,周钧瞧着内里的景象,颇有些吃惊。 这春幡楼内里极大,堂顶又高,居然是少见的二层挑空,一层为堂,二层为雅间,倒与前世的酒楼有些相似。 那婢子将周钧引向二层,寻了一处清净的房间,开口道:“郎君且候在此处,佘都知在别处,稍候就来。” 周钧点点头,坐了下来。 不多时,有那貌美的僮娘,轻敲房门,又拎来了膳盒。 打开盒封,里面有三层膳盘,分别放着干果脯食,糕饼甜点,还有玉瓶酒一壶,耳杯一枚。 僮娘将膳盘取出,又放在案台拼接了起来,最后却组构成了太极双鱼的模样。 周钧瞧着新奇,不禁道了一声妙。 放好膳盘,僮娘躬身行礼,又退出了房间。 周钧吃一口糕点,又轻抿一口酒,发现这里的饮食,皆是难寻的佳品,怕是价值不菲。 边吃边等,约莫一刻钟的功夫,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有那婢子先推开房门,只见一身海棠红、风流娇媚生的佘红芝,站在门口,瞧着周钧,掩嘴笑道:“妾身今早还寻思,那周二郎何日会来,不料却是想到一起去了。” 周钧站起身,向佘红芝拱手道:“某为了薄录而来,叨扰佘都知了。” 佘红芝笑道:“先不谈公务,周二郎觉得这春幡楼如何?” 周钧皱了皱眉头。 这女子与自己只见了两面,但是态度却有些太熟稔了。 周钧拱手说道:“峻宇雕墙,奢华堂皇。” 佘红芝笑道:“北里三曲,皆言南曲为上。” 周钧附和了一声:“南曲气象的确不凡。” 佘红芝看了周钧一眼,笑道:“南曲的薄录,妾身早就备好了,且随我来吧。” 周钧站起身,刚想离开房间,却瞧见那开门的婢子,面露难色,支支吾吾起来。 只听那婢子小声对佘红芝说道:“阿姊,烛钱还未结。” 佘红芝笑着摆手道:“些许小事,记在我账上便是。” 周钧反应了过来,那婢子口中的『烛钱』,就是俗称的开台费。 既然吃了糕点,又品了酒水,周钧自然也不想破例。 他从怀中取出百钱小缗,对那婢子说道:“那烛钱某自当付清,这里有些铜钱,且拿去吧,不用找了。” 那婢子看着那百钱小缗,欲言又止。 佘红芝瞧着周钧,用手掩住脸,却是不自禁笑了起来。 周钧一脸的不解。 佘红芝伸出手,拉住周钧的袖子,娇声道:“二郎怕是从未来过南曲,自是不知这烛钱的余沥。” 周钧被她拉着出了门,看了眼手中的百钱小缗,问道:“这些难不成……还不够?” 佘红芝带着周钧,一边向后面的小院走去,一边说道:“南曲常价,一席四钚,继烛即倍。” 周钧听着一阵头皮发麻:“开席就要四百钱?倘若坐的久了,还要翻倍?” 佘红芝:“这还只是烛钱,妾身倘若坐下陪酒,那可还另要彩缯钱。” 周钧倒吸一口凉气。 佘红芝回头看了眼周钧,笑着说道:“广陵刘覃登第,年十六七,家中殷富,为先辈所扇。” “居南曲月许,极嗜纵欲,所费不下千万。” 周钧听着震惊,一个新科进士,在南曲住了一个多月,居然能花出去万贯家财。 这败家的速度,简直赶得上坐火箭了。 佘红芝又说道:“这烛钱和彩缯,已算是小出。” “南曲妓,一日买断,少说也要百钚。” “倘若要携妓出里侑酒,怕是一日不下十缗。” “新岁小娘,风貌上佳者,若盖求其元,这求元(破瓜)所费之缗,贵及可至半百。” 周钧听着摇头,有钱人的世界,前世他就想不通,如今他还是想不通。 想起一事,周钧朝佘红芝问道:“倘若某想赎妓,所费几何?” 佘红芝听见这话,愣了片刻,回过头来,脸上也收了笑容,慢慢说道:“倘若那妓娘是名角,又幸未系教坊籍,君子倘有意,两百金之费尔。” 周钧在心中算了一笔账。 两百金指的是两百斤黄金。 一两黄金大唐折价三千五百文,一斤十六两就是五万六千文,两百斤黄金就是一万一千两百贯。 而长安城里,一套拥有房屋三十九间、占地三亩的院子,才不过一百三十八贯。 换言之,倘若想为一名北里妓赎身,需要拿八十处长安城里的宅院来换。 见周钧呆立在原地,佘红芝笑了起来,只不过这一次的笑容之中,带着几分隐隐的苦涩。 一刻钟后,周钧从佘红芝手中拿过了南曲薄录的名册。 一番道谢过后,周钧走出了院门。 入了曲街,周钧又回过头,朝着春幡楼的方向看了一眼。 接着,他转过头,叹了一口气,朝着中曲的故冉居行去。 正文 第86章 说戏角 到了故冉居的院口,周钧朝门内看了看,发现院内聚了许多人,都是些中曲的市井妓。 门房里站着两位面生的婢子,其中一位,看见周钧一身官袍,先是行了万福,接着又说道:“解都知今日有事,闭了后院,郎君改日再来吧。” 周钧还没开口,门房里的另一位婢子,看着前者的脸,仔细分辨了会儿,连忙问道:“敢问郎君,可是周二郎?” 周钧点头称是。 第一位婉言拒客的婢子,闻言一脸吃惊,盯着周钧问道:“郎君就是那西厢记的原笔?” 周钧连忙摆手道:“某不过讲了个故事,西厢记的主撰另有其人。” 两位婢子相视一笑,一左一右,拉着周钧的袖子,将他拉进了院中。 院中的市井妓,看见院门处进来一男子,先是吃惊,再打听一番,听闻是周二郎,俱都聚了过来。 听着周遭女子的百口相争,周钧一阵头大,也不知这群人在说些什么。 只听堂门那里传来一声冷喝:“吵闹些什么?!” 周钧循着声音看去,只见解琴面无表情的站在门口。 众妓闻言,连忙收了声,躬身退后了一些。 解琴看向周钧,脸色稍霁,开口道:“周令史进来吧。” 周钧拱拱手,从众妓身边小心翼翼的穿了过去,进了堂门。 入了中堂,周钧瞧见一群女子聚在那里,每人手中都拿着一册戏本。 若娥坐在正座,看见周钧进门,只是点点头,又对那群女子说道:“第七折,且演一遍。” 只见一位容姿艳丽的女子,拿着戏本,动情念道:“抬泪眼仰天看月阑,天上人间总一般。” 另一位岁数尚弱的僮娘,咳嗽一声,跟着念道:“娘子,且听这是什么响?” 周钧在一旁看了会儿,明白了过来。 解琴和若娥,在这里做的事,类似于戏剧上演前的选角。 想要上台的女子,拿着戏本,表演一番,优异者可得角色。 很快,一折戏演完了。 解琴皱眉朝若娥问道:“你看如何?” 若娥想了会儿,开口道:“红娘一角,就用这孙住住吧。” “她年岁小,动作灵活,眼睛也传神,恰是最似红娘。” 解琴点头。 若娥又看向那容姿艳丽的女子,摇头道:“风貌妖冶,举手投足之间,红尘气太重。” “这崔莺莺乃是大户家的小娘,当知书达理,庄重得体,你不合适。” 那容姿艳丽的女子,闻言恼怒,刚想分辩几句。 解琴转头看向她,轻声说了一句:“去吧。” 那女子瞧着解琴,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咽下了口边的话,施了一礼,退出了堂间。 若娥抬头看向周钧,放下戏本对解琴说道:“从清早试到现在,人也乏了,不如休憩片刻?” 解琴点头同意。 若娥拍了拍手,对身旁的婢子说道:“出去知会一声,就说稍等片刻。” 解琴拿来一张纸,放在了周钧的面前,开口道:“周令史请看,西厢记的戏角一十又七。如今,倒是大半都有了着落。” 周钧拿起纸看了看,只见大多角色后面都有了人名,这些人,想必皆是来试戏的北里妓。 周钧看完后问道:“门外怎么会来了这么多人?她们又是如何知晓西厢记的?” 若娥道:“这可要多谢解都知的安排。” 解琴笑道:“妾身将西厢记的前三折做成了册子,又遣人送给了中曲里相熟的姊妹。” “随册附言,西厢记打算搬上戏台,眼下正缺戏角,有意者可来故冉居试戏。” 若娥补了一句:“这前三折的戏本,原本只送出去十来册。” “没想到接了戏本的人,瞧着有趣,又抄录了不少,散到了它曲之中。” “一来二去,今日来试戏的人,便这般多了。” 周钧听完总算是明白了,只是叹道:“没想到这西厢记,会这么受欢迎。” 若娥:“北里三曲的事主,哪个不是精怪一般的人物?” “这西厢记,无论戏样,还是剧情,抑或是诗词唱腔,皆是亘古未有之佳作。” “那些人见了,自然趋之若鹜。” 周钧听了,先是点头,接着又问道:“某看了这名录,似乎还有些角色,无人可演?” 解琴:“还有五位戏角,尚未寻到合适人选,这其中最棘手的,却是崔莺莺。” 周钧问道:“门外那么多人,无人能够饰演崔莺莺?” 若娥说道:“崔莺莺有三才,一为貌才,二为学才,三为情才。” “这貌才倒是简单,门外众人,大多都能相符。” “这学才,说俗气些,便是书卷意气,相符者虽少,但勉强还能有些。” “至于这情才,却是最难选出。” “崔莺莺重情,对那张生的恋慕之情,长睦未移,至死不渝。” “而这北里的女子们,迎幕侑客,风尘落世,少见有那情才之人。” 周钧沉吟道:“貌才、学才、情才,既要容姿秀丽,又要学识过人,还要重情好义……这样的人……” 周钧突然心中一亮,抬起头来,却见到那解琴也是嘴角含笑,瞧了过来。 他便对那若娥说道:“这饰演崔莺莺的最佳人选,却应当是你啊。” 若娥一愣,问道:“我?” 周钧板着指头说道:“论容貌,你是个中翘楚;论才学,你诗词歌赋无一不通,就连这西厢记的台词唱腔,也出自你手;再论情才,寒宵居士苦候有情郎一事,岂不恰恰应了重情二字。” 若娥听完,转过头瞪了解琴一眼,似乎是在怪后者多嘴。 解琴在那里乐个不停,伏案笑道:“若娥,我早就想说了,这崔莺莺一角,却好似为你量身打造一般,倘若你不演,怕是无人能演了。” 若娥摇头道:“我从未上过戏台,如何演戏?” 周钧说道:“这西厢记的戏样,过去也从未有过,不也是被写了出来?” 若娥还待再拒绝,解琴正色说道:“这西厢记,可是你挑灯夜书,一字一句、呕心沥血的写了出来。” “你也曾对我说过,这戏本之中,最喜爱的角色正是崔莺莺。” “倘若你不演崔莺莺,就只能从北里中随意挑一人上台。” “真正开戏的时候,你又能忍心看着,那崔莺莺被演的不成模样?” 若娥愣在了那里,良久未语。 过了好一会儿,若娥咬着牙,轻轻说了二字:“我演。” 周钧与解琴对视一眼,二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正文 第87章 成书造势 在确定由若娥来饰演崔莺莺之后,剩下来的几名角色,也都顺利找到了扮演者。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准备戏服、道具、乐工和场地。 解琴出言,说是与教坊中人相熟,可以出面去求助。 周钧见她和若娥要忙于西厢记的排练,倒是另有个主意。 将修改后的西厢记戏本,还有那份名录带上,周钧告别了二女,离开了故冉居。 重新回到南曲,一番寻觅下来,周钧找到了虞珺娘。 坐在院庭中,正调拨着筝弦的虞珺娘,听见周钧找来,也是吃了一惊。 二人见了面之后,周钧从怀中取出了西厢记的新戏本,递向了虞珺娘。 后者打开戏本,细细读了一遍,越看越是心惊。 “这诗真是难得的佳作,用在此处,却是比先前好上许多。” “还有这唱文,且真是极好,从前我们怎么没想到?” 听着虞珺娘的称赞,周钧说道:“戏本上的改动,出自中曲两位都知之手。” 虞珺娘一愣,放下戏本,朝周钧问道:“周二郎说的可是解都知和寒宵居士?” 周钧点头。 虞珺娘叹道:“这也难怪,寒宵居士的文才,在这北里之中,可是女状元一般。每年三月,新科进士,皆递红笺于居士,倘若不是她不愿见客,怕是早就名动长安了。” 周钧又拿出一张纸,放到了虞珺娘的面前,说道:“你且看看。” 虞珺娘拿起纸看了一眼,说道:“这是西厢记戏角的名录?” 又看了一会儿,她突然睁大眼睛,浑身一颤:“居士她要演崔莺莺?” 周钧颔首微笑。 虞珺娘不敢置信的说道:“寒宵居士性子淡漠,冷眼世事,如何会答应出演崔莺莺?” 周钧:“若娥看重这西厢记,更喜那崔莺莺。” 虞珺娘思忖片刻,便也懂了。 周钧:“眼下中曲二位都知,正在加紧排练这西厢记,用不了多久,这戏怕是就能登上戏台了。” 虞珺娘拿着名录又看了看,只是不停点头。 周钧:“戏本和戏角是有了,眼下还缺服装、道具、乐工和舞台。” 虞珺娘听了,抬起头来问道:“二郎是想寻助?” 周钧:“诗社之中,可有人与教坊和司府相熟?” 虞珺娘思考了一会儿,轻轻点点头,说道:“有。” 周钧松了一口气:“那便好。” 虞珺娘看着周钧问道:“明日怕是不成,后日二郎可有暇来庵园?” 周钧答道:“某要先去都官司点卯,怕是到庵园要晚些。” 虞珺娘:“不碍事。” 周钧又与虞珺娘说了会话儿,便离开了南曲。 隔了一日,周钧按照和虞珺娘的约定,去了庵园。 入了院子,只见虞珺娘、尹玉和聂红鸾三人,齐聚在小亭之中,共同看着那本修订后的西厢记。 尹玉看到自己辛苦写的一首小诗,被若娥用朱笔批注了二字『不通』,不由怒道:“凭什么这般落贬我的诗作?!” 聂红鸾瞧了眼尹玉,说道:“你且看看别人的,再对比一番你的,答案岂不呼之欲出?” 尹玉仔细看着若娥作替的诗,读了几遍,脸色宛如红霞一般,强自嘴硬道:“诗做得好有什么了不起……” 虞珺娘瞧见走来的周钧,出言道:“周二郎来了。” 亭中的三人,俱看向周钧。 周钧走入亭中,向三女拱了拱手,说道:“诸位看了这新戏本,有何说法?” 聂红鸾笑着说道:“这新戏本的校书,听说是北里中曲的都知。贫道在这长安城中,也见多了文人雅士,但论才情文笔,皆不如她。” 尹玉抿着嘴,小声驳道:“论文道落笔,不如吾师贺章;论诗风大成,不如青莲居士。” 周钧听那名号有些耳熟,便开口问道:“青莲居士是谁?” 尹玉愣道:“自是李翰林。” 周钧明白了。 青莲居士原来是诗仙李白。 周钧又问:“李翰林现在身在何处?” 尹玉说道:“似乎是去了东都(洛阳)。” 虞珺娘打断道:“周二郎,先说正事吧。” 周钧反应过来,说道:“是了,戏本戏角已有,这服装、道具、乐工和舞台,却请诸位相助。” 虞珺娘朝尹玉说道:“西厢记初登戏台,需寻教坊相携。” 尹玉挺起胸膛,自信满满的说道:“这有何难,某归家言语一声,使那乐营将田公将军照护一二,易如反掌。” 周钧看了尹玉一眼,心中生疑。 也不知这尹公子究竟是什么来路,居然开口就使唤田公将军,难不成是自夸的诳言? 虞珺娘想了想,又对尹玉说道:“服装、道具和乐工倒也无碍,但这舞台落地处,需得在平康坊之中。” 尹玉问道:“为何要在平康坊?” 虞珺娘:“北里女倘若想要出坊,需请牒接牒,诸事繁复,还是在坊内开戏,要更加妥当一些。” 尹玉听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周钧又道:“倘若借到了服装和道具,又请了乐工,最好能一起送到北里去。” “这样一来,戏角也好试将一番戏服,再熟悉些道具的使用。” 尹玉记下,道了一声好。 在一旁一直都未说话的聂红鸾,突然开口道:“几位莫不是忘了些什么?” 周钧闻言转过头看向聂红鸾,心中细思了一遍。 聂红鸾说道:“西厢记初登戏台,就算牌子落放出去,长安无人识得这戏本,就算开戏了,又会有多少人来看呢?” 听了聂红鸾的话,周钧一怔。 的确不错,西厢记的名号,在宋元时期可谓家喻户晓,但在这唐朝,根本无人晓得。 就算开演前,四处造势,怕是到时候,也没有多少人会来看。 想到这里,周钧朝聂红鸾问道:“那依聂女真之见……” 聂红鸾笑着拍了拍西厢记的戏本,慢慢说道:“这戏正式上台之前,倒可以在这戏本上做一番文章。” 尹玉满脸的不解:“在戏本上做文章?” 周钧想了想,突然明白聂红鸾的意思了:“女真是想在开戏之前,先印册成书,造一番声势?” 聂红鸾笑着点头:“二郎知我。” 虞珺娘点头道:“这的确是个好法子。” 聂红鸾:“贫道倒是认识一家雕版作坊,多付些铜货,叫他们赶紧一些,怕是用不了多少时日,就能出第一版。” 虞珺娘听了,先是一喜,接着又皱着眉头问道:“西厢记倘若成书,那这笔著名录,当如何写?” 周钧板着指头说道:“主笔应当是六人,分别是邵县丞、尹公子、虞珺娘、聂女真,还有那中曲的两位都知。” “至于辅笔,自是诗社中的其它成员。” 虞珺娘朝周钧说道:“二郎忘说了一人。” 周钧:“谁?” 虞珺娘:“你。” 周钧:“我?” 虞珺娘:“这西厢记的故事,还有这戏样,皆出自二郎之口,倘若记那笔著名录,怎可少了周衡才的名字?” 周钧听着,连忙摆手道:“西厢记的故事和戏样,某不过是无意间听过罢了,何须记到那笔著之中?” 尹玉没好气的说道:“是你的便是你的,为何又要假借他人之名,来折了自己的名声?” 周钧不知如何分辩,只是一个劲的苦笑。 聂红鸾站出来打圆场道:“不如这般可好?在西厢记的笔著中,将周二郎添为『稽录』一职,有稽查阚录之功。” 虞珺娘和尹玉听了,皆言善。 周钧见拗不过众人,便也同意了。 正文 第88章 坟典求书 十日后,长安西市,左氏坟典肆。 两位头戴帷帽的女子,走进了肆门。 其中,一位年岁稍小一些的女子,发现坟典肆里聚集着闹哄哄的一大群人,吓了一跳,开口道:“怎会有这么多人?” 另一位年岁稍大些的女子,朝里面看去,只见那群人中,有那青袍躞带的文人雅士,也有那金钗细衣的高户小娘。 一群人挤在肆台前,争先恐后的朝着店家说道些什么,似乎是在求购什么书册。 年岁稍大的女子,朝身边的婢子说道:“去找店家,就说萧家娘子来了。” 婢子点点头,在人群中左推右搡,好不容易挤到了肆台前,和店家说了几句话。 片刻后,婢子走回来,对年岁稍大的女子说道:“店家请两位娘子去后厢一叙。” 两位女子对视了一眼,绕过人群,穿过后堂,到了存放典籍的后厢房。 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一位年近四旬、文质彬彬的中年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走进房门。 只见他狼狈的走过来,朝着两位女子拱手说道:“萧大娘子,萧二娘子,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被称作萧二娘子的年轻女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店家,开口问道:“今日你这店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店家苦笑道:“那些人皆为一话本而来。” 店家又说道:“二位在此稍等,你们先前寻的书,本肆拿到了,某这就去取来。” 说完,店家转身进了典库。 不一会儿,中年人拿着一本厚厚的书册,走出来说道:“司马长卿的大赋集,请过目。” 萧大娘子接过书册,翻看了几页,点头说道:“这大赋集,有几篇很难寻到,却是让店家费心了。” 店家笑道:“萧大娘子客气了,本肆平日里多承萧主事的照护,二位娘子有事,自当尽心尽力。” 萧大娘子转身告诉婢子,让后者拿出买书的铜钱。 萧二娘子熬不住好奇,又问道:“店里那些人,买的是什么话本啊?” 店家看向她,问道:“两位娘子还不知晓?近几日,在长安市坊里的坟典籍肆,有一名为『西厢记』的话本,买者甚众。” “某听说,雕版的册单,都已经排到了三月之后。” 萧二娘子眨了眨眼睛,看向萧大娘子问道:“阿姊,你听说过西厢记吗?” 后者仔细回忆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摇摇头。 萧二娘子转头又朝店家问道:“店里还有那话本吗?我想买一本。” 店家摇头道:“早就卖光了。” “那西厢记是新话本,而且著者庞杂,也没多少名气,听说初印时,只出了不到三百本。” “我这店里,也是碍于人情,才进了三十本。” “哪晓得放在肆里,不过才半天功夫,就全部售罄。” 听见这话,萧二娘子更是好奇,连声说道:“店家可认识那著者?抑或是雕坊?” “我多出些铜钱,买一本便是。” 店家无奈道:“这长安市坊中,真的买不到了。” “有那好事者,还出了西厢记的抄本,每一本刚抄出来,便有人买去,如今更是有价无市。” 萧二娘子听了咂舌道:“那话本真的有那般好看?” 店家朝门外看了看,对萧二娘子低声说道:“实不相瞒,某也看了,当真是精妙入神。” 萧大娘子瞧着店家,微微一笑,说道:“肆主乃是爱书之人,瞧着如此好的话本,怕是留下了一册吧?” 店主闻言一愣,硬着头皮说道:“某这里的确还有一本。” 萧二娘子伸出手,急道:“快点拿出来,让我和阿姊都瞧瞧。” 萧大娘子好言说道:“肆主放心,我们只是一观,不会告诉他人。” 店家想了想,说道:“二位且先等等。” 说完,店家转身又离开了。 再回来的时候,店家拿着一本绸布包裹的书册,放在了后厢房的案台上。 看着店家打开层层叠叠的绸布,萧二娘子耐不住心痒,连声催促快些。 只见绸布之下,一本尚且还有些许墨香的书册,出现在了二女的眼前。 萧大娘子轻轻念出封面上的书名:“西厢记。” 萧二娘子则迫不及待的翻开书册,从第一页开始,一边看一边念道:“春愁压得马蹄忙,风云未遂平生望,书剑飘零走四方,行来不觉黄河上……” 一本薄薄的西厢记,二女只用了半个多时辰便读完了。 萧二娘子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一脸的幸福:“写的真是好。” 萧大娘子:“的确很好。” 萧二娘子:“我最喜那崔莺莺,敢爱敢恨,坚贞不渝。” 萧大娘子轻轻叹了一声:“崔莺莺世间有,但那张生,却难寻罢了。” 萧二娘子又看了看最后一页,问道:“这话本,怎么到了第七折就没了?总感觉后面还应有些。” 萧大娘子转身朝婢子说道:“请店家再来一趟。” 婢子走后,没过多少功夫,店家就走了进来。 后者看向二女,笑着问道:“如何?这西厢记,当得起精妙入神四字吧?” 萧大娘子点头道:“店家所言非虚,这西厢记无论诗句、白词、唱调还是情节,都是从未见过的佳作,难怪那么多人会争相求购。” 萧二娘子性急的问道:“店家,这话本只有前七折,难不成后面的书页,被你给藏起来了?” 店家连忙摆手道:“二娘子错怪某了,我听说,这话本总共有三册,如今只印了第一册,后两册想必还在雕版吧?” 萧二娘子闻言,急得跺脚:“哪家雕版?说与我听!” 店家无奈道:“二娘子,不止你一人想去寻那雕版。” “某听说,长安城里许多人,已经把那雕版作坊,围堵的水泄不通,纷纷在催要西厢记的全本印册。” 萧二娘子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身旁的萧大娘子说道:“且先别闹了,你看这里。” 萧二娘子依言看去,只见那西厢记话本的扉页上,写着著者的名录。 在那主笔六人的名字上面,却奇怪的标了一职,名为『稽录』。 看清稽录者的姓名,萧二娘子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问道:“周衡才?” 萧大娘子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萧二娘子思忖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阿姊,许是同名吧?” 萧大娘子点了点头,轻声道:“或许吧。” 正文 第89章 献俘 西厢记一书,在长安城内引发的风潮,周钧并不知晓,眼下他正忙着处理另一件要务。 河南尹裴敦复破海贼吴令光,入长安,献俘馘。 裴敦复虽然名为河南尹,但此番大功,迁刑部尚书的任令,早已拟定,只等献俘仪式完成,便可正式上任。 在献俘仪式之前,刑部都官司的主要工作,就是清点俘馘,验证身份,造册录薄,顺便一睹这位新迁刑部尚书的真容。 天还没亮,周钧穿着官袍,就等在了春明门外的官道上。 在他身边,有那北衙龙武军卫,也有刑部、兵部和礼部诸司的官吏。 等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东方微微露出光亮,在地平线的尽头,有一只绵延数里的囚车队,慢慢向着春明门驶来。 春明门外的武卫和官吏们,瞧见车队,俱是精神一震。 待那车队走近一些,周钧瞧见那囚队的前后驰有百骑,又有左右二营,分守车侧。 数十辆囚车排成一字长阵,上面还盖着漆黑帷布,显得格外神秘。 待囚车停稳,先有那龙武卫将,走上前与押运营的校尉,查验令符。 确认无误之后,三部诸司的官吏,这才上前,各尽其职。 周钧所在的都官司,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与押囚营的功曹,验核诸多关引。 囚车途径江南东道、淮南道、山南东道、京畿道,一路上经过十九州府,每一道,每一州,皆有引牒。 周钧和另几位胥吏仔细查验了这些文引,在确认没有任何遗漏和错误的前提下,将查验结果递交给了都官司的徐郎中。 徐郎中仔细看了一遍,又在空阑处签下了名字。 查引事毕,周钧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最关键的一步——验明正身。 押囚营中有俘馘册,上面详细记载了每一个囚犯的姓名、年龄和身份,周钧需要根据册本,一一查验,确认被押送的犯人确为正主。 有那兵卒掀开一辆囚车的笼帷,扑面而来的恶臭,让周围的官吏纷纷退后了几步。 周钧定睛朝囚车里看去,只见七八个骨瘦嶙峋、目光呆滞的男子,坐在席板上。 这些人的身体上,四处可见大小不一的伤口,有些伤口早已腐烂化脓,蛆虫遍布身体,到处啃啮钻游。 有那营卒拿来蒲草做成的马扫,刷掉囚徒身上遍布的虫蟊,又朝胥吏们躬身点头。 经验老道的老吏,从衣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绑布,裹住口鼻,凑近到囚车旁,一边对照着俘馘册本,一边查验囚徒。 周钧见状,深吸一口气,开口让营卒打开下一辆囚车的笼帷。 营卒忙碌的档口,周钧听见远处有人高谈阔论,不由放眼望去。 只见一位身穿绯色官袍的男子,被文武官员围在中间,受着众人的道喜,大笑不已。 周钧心道,那人恐怕就是河南尹裴敦复,内定的刑部尚书。 只远远听见那裴敦复说着,此番剿灭海贼的内里惊险。 什么此番贼军势大,兵火连营,海面上船帆如织。 什么裴某身先士卒,不畏战事,血战了三天三夜。 一番海夸,听着让人颇为震动。 周钧还正听着,营卒又掀开了另一辆囚车的笼帷,出言请其查验。 周钧点点头,学着那些老吏,一只手拿着布帕捂住口鼻,另一只手拿着册本,仔细对照。 根据俘馘册本上的描述,周钧查验了这些俘虏,发现每个人的特征都对上了。 一一勾录之后,周钧合上册本,本想前往下一辆囚车,但心中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回过头来,周钧又看了看囚车中那张着嘴巴、双眼无神的俘虏。 后者的牙口,突然引起了周钧的注意。 那俘虏,虽然身体消瘦、营养不良,但牙龈和齿根相对完好,看不出什么落病的迹象。 周钧又看了后几辆囚车中的囚犯,牙口情况皆是如此。 仔细想了想,周钧又返身,回到了第一辆囚车的旁侧,朝着里面的囚犯看去。 只见第一辆囚车里的囚犯,牙龈处大多都已经腐坏变黑,双腿处还有明显的肿胀。 看见这些,周钧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词——坏血症。 十五世纪前的海员,尤其是那些长期漂流在海上的海员,食物要么是不易腐坏的腌食,要么就是就地捕捞的海产。 由于海贼平日里无法上岸补给,大多时间都在海面或偏岛上生活。 长期吃不到新鲜蔬菜和水果的他们,缺乏维生素C的补充,大多都会或多或少患上名为坏血症的疾病。 而牙龈腐坏、双腿肿胀,就是这种疾病的最直接表象。 然而,眼下的情况是,第一辆囚车中的囚犯,有着坏血症的表象,而后面囚车的囚犯却没有。 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周钧思来想去,或许只有一个。 这批被抓捕的囚犯中,只有少部分人是海贼,剩下的不过是抓良冒功罢了。 看着囚车中的惨状,周钧的身体微微有些颤抖。 在他耳边,依然传来了上官和将军们的谈笑声。 应该如何做? 说出疑点,不仅无法救出这些无辜人,怕是连自己也被牵连进去,还要祸累他人。 心中挣扎,周钧强撑着精神,将俘虏的录薄全部完成,走到了都官司徐郎中的身旁。 徐郎中刚刚向裴尚书道完喜,瞧见周钧走来,开口问道:“录薄完了?” 周钧躬身行了一礼,说道:“清册已成。” 徐郎中又问道:“可有错漏?” 周钧将头垂了下去,双手抱拳,死死攥住,置于腹前。 是否要将疑点说与徐郎中? 心中诸念繁杂的周钧,却是想起了庞公在灞川别苑里,对他说过的那四个字——置身事外。 片刻后,周钧强忍住心中的罪感,低声说道:“验核无误,未见错漏。” 徐郎中深看了周钧一眼,点头道:“知晓了。” 大半个时辰之后,俘虏清点造册完成。 礼部官员一声令下,鼓吹令骑马行在最前面,后又有乐丞,再铙吹二部,笛、筚篥、箫、笳、铙、鼓,每色二人,歌工共二十四人,奏响凯乐。 龙武军卫排在次位,雄壮行于坊街之中,观者无不感喟。 周钧身为胥吏,跟着刑部诸司官员,落在再次。 “海贼吴令光破讨!” “所部诸贼,皆俯首称降!” “壮哉矣大唐天威!” 听着唱威之声,周钧脸色苍白,只是下意识的迈着步子,随着众人向前走去。 市坊沿街的民众,瞧见这献俘的车队,不由欢呼雀跃,大声叫好。 有那好事者,甚至向囚车扔去污泥秽物,兼以连连咒骂。 献俘一行,到了太庙处,乐工下马,陈列于门外。 后面乃是太社之仪,胥吏们身份低微,却不再进入。 周钧临离之际,回头看了一眼那囚车的方向,五味陈杂,在心中只是一声长叹。 正文 第90章 孔痴 献俘结束后的次日上午,周钧拿着北里南曲的薄录去登册,正巧听见程主事和一众胥吏,正聊着昨日的太庙献俘仪式。 只听程主事说道:“那囚车,入了太社门之后,接着便是陈设俘馘,百官就位,行那告礼之仪。” “告礼仪毕,众人再行至御楼的旌门之前,兵部尚书中领行驾,圣人在城楼观礼,那气势,那场面,真是壮阔无二。” 周遭的胥吏们,听见程主事说起那献俘的仪式,心驰神往,恨不得能够身临其境,一时之间议论纷纷。 周钧忍不住,朝程主事问了一句:“那些俘虏,后来如何了?” 程主事听见这问题,颇感奇怪,开口说道:“还能如何,自然是枭首示众了。” 周钧心中一沉,不再说话。 程主事看向周钧,又说道:“俘虏之中,倘若有女眷,自当入掖庭;倘若是男子,如若有才学,抑或身份尊贵之人,尚且还能乞恩求生。” “海贼抄掠边民,罪大恶极,只落个枭首,已然是开恩了。” 周钧轻轻点头,拱手称是。 都官司的一日视事下来,周钧过的有些浑浑噩噩。 心中有事的他,忙于公务的时候,不自知犯了几次过错。 好不容易捱到下午,听见门外传来放廨的钟响,周钧长吁了一口气,收拾东西,打算尽快离开。 走出尚书省,又出了安上门,周钧刚想去坊厩取乘马,却被一人叫停了脚步。 “告一声扰,敢问可是周令史?” 这声音听上去嘶哑低沉,仿佛指甲刮过砂板,让人听了不寒而栗。 周钧循声看去,只见一位身穿赭黄吏袍的男子,站在不远处,朝他拱手行礼。 周钧回了一礼,点头道:“是。” 那男子从身后变戏法一般,取出一长方形的棋盘,开口说道:“某欲相求握槊,还请周令史成全。” 周钧看着那棋盘,倒是认识这个玩意儿。 这是一种在三国时期就已经开始流行的棋类游戏,原名叫做『双陆』,在唐朝又被称为『握槊』,或是『长行』。 不过,这男子堵在皇城门口,拉着人要下双陆棋,不管怎么看,都有些匪夷所思。 周钧想到这里,只是拱手道:“某今日无暇握槊,告辞。” 让周钧没想到的是,那男子横行一步,挡住去路,又说道:“一局而已,权作是游戏。” 周钧有些不耐烦了,刚打算严词拒绝,却听见身后有人喊道:“这不是孔痴吗?今日又来缠人下棋了?” 周钧回头看去,只见出声之人是都官司的胥吏,却是相识。 找那人问了问,周钧这才知道怎么回事。 眼前这拉人下棋的男子,姓孔名攸,字伯泓,是兵部职方司的书令史。 这孔攸,平日里沉默寡言,时常发愣于堂间,就连上官发问,都会置若罔闻,只有在被大声喝骂之后,才会回过神来。 因此,孔攸得了个诨名,孔痴。 渐渐地,同事和上级也知晓了他的毛病,倒也不再为难他了。 按理说,像这般的胥吏,在考评之中,理应被落黜才对。 但孔攸的每年一考,评语大多都是上上,因为他的确有真才实学。 兵部职方司,主要掌理整个大唐的地图、城隍、镇戍、烽候等等地理。 对于这些信息,孔攸有过目不忘之能,遇人发问,他略微思考,就能给出答案,官吏但凡试之,皆称奇。 孔攸又好棋牌之戏,烂柯、摴蒱、握槊、围透、大点、小点、游谈、凤翼,无论何种,少有败绩。 久而久之,也无人愿意与他对弈。 听完这些,周钧再看向孔攸,后者捧着棋盘,垂首等在那里,丝毫没有离去的打算。 无奈的摇摇头,周钧开口道:“只此一局。” 孔攸点头重复道:“只此一局。” 二人将棋盘拿到坊街旁的石台,趁着孔攸码放棋子的档口,周钧瞧了他几眼。 这几眼,却让周钧暗暗心惊。 只见孔攸的一只眼珠,泛白透亮,却是假眼。 还有他的喉咙上,有着几道深深的伤痕,瞧着甚是可怖。 发觉周钧的注视,孔攸抬起头来,嘿嘿笑道:“某样貌丑陋,让周令史见笑了。” 周钧盯着孔攸那张略显老相的脸,开口问道:“敢问生辰?” 孔攸:“开元十二年。” 周钧粗略算了算,眼前这男子,才不过二十岁,瞧着样貌,却仿佛步入中年一般。 周钧还想再问,只见孔攸摆好了棋子,伸手说道:“周令史,请。” 收了发问的心思,周钧定了定神,拿起棋子,正式开始下棋。 周钧棋力远不如孔攸,再加上今日心中有事,只不过十来移子,便投子认负。 赢了棋的孔攸,脸上丝毫看不见得意的神色,反而紧锁眉头。 他站起身,先是朝周钧躬身行礼,接着说道:“多谢周令史。” 说完,孔攸收拾了棋盘,转身便走。 整个过程,再没有多余的一句话,不见丝毫的拖泥带水。 周钧看着孔攸远去的背影,心中道了一声:怪人。 取了乘马,周钧回到家中,瞧见父亲周定海,还有大哥周则,在堂中说着话。 周钧心中感到有些奇怪,自从虞珺娘那日考校功课之后,大哥周则每日都住在塾中,发奋念书,不问它事,今日怎会有暇回到家中? 走近过去,周钧才发现,父亲和大哥都是一脸肃容。 开口询问之后,周则朝周钧说道:“衡才,你或许还不知晓,越州传来讣告,贺监病逝。” 听见这话,周钧先是一愣,接着便叹了一声。 贺监,便是贺知章。 他是圣元年的状元郎,为人旷达不羁,有『清谈风流』之誉。 在大唐文坛之中,贺知章可谓是领袖一般的人物,不仅玄宗对其尊崇有加,甚至之后的肃宗,都特意下诏,哀思悼念,追封其为礼部尚书。 周则又说道:“贺监仙逝,今日塾内诸事皆止,师生结而入寺观,焚香祷告,我就是刚从那里回来。” 周定海说道:“贺监乃是大贤,读书人皆崇之,我和你们阿娘,明日也去一趟庙里,为其祷念一番。” 父子三人又说了一会儿的话,周定海便去寻罗三娘了。 周则见周定海走远,连忙拉着周钧,来到无人之处,兴奋的说道:“衡才,今日是西厢记话本的贾卖之日。” “我刚刚去私塾旁的坟典肆看了,从早上卖到现在,店家摆的册本,已经全部卖完了,还有不少人聚在那里,吵着要预订。” 周钧听见,也是喜道:“这是好事。” 周则将手伸入怀中,拿着一本西厢记,笑着说道:“我买了一本。” “我还听诗社里说,只要是社员,大多都买了一本。” “尹公子买的最多,听说买了三十多本,说是要送于熟人。” 周钧听了,一阵沉默。 这第一批雕版印本,加在一起就几百本,被你们这一买,市面上好像也没多少了。 正文 第91章 解惑 在这之后的几日里,周钧下午放廨,总是能在安上门外看见孔攸。 这孔攸的脸上,总是挂着痴痴的傻笑,捧着棋盘在皇城门外,准时等着周钧的出现。 那些个官吏,瞧见孔攸,总要戏弄几句,更有甚者,还上前踢踹几脚、大笑两声。 孔攸也不恼,只是静静站在坊街上,两眼无神的望向皇城发呆。 宛如泥塑一般的孔攸,只有在看见周钧出现的时候,才会动作。 面对这每天都要找上门来下棋的怪人,周钧也是不堪其扰,试过快步离开,试过大声呵斥,也试过避道而行。 那孔攸,真的如痴儿一般,不管周钧如何言行,每日赶也赶不走,躲也不躲不掉,只求一局对弈。 周钧被孔攸烦扰的无法,也只能同意。 但最让周钧烦闷的是,倘若只是棋戏,倒也罢了。 关键是那么多日的棋戏,无论是烂柯,还是摴蒱,抑或握槊,周钧连一局都未赢过。 有几次,周钧发了狠,回去好好磨炼了一番棋艺,颇有自信下一次就能取胜,但第二日对弈下来,依然是惨败。 这一日,周钧与孔攸又下完一局握槊。 看着己方的局面一片大坏,周钧闭上眼睛,长叹一口气:“某败了。” 孔攸点点头,开始收拾棋子。 周钧瞧着对方,心中实在抑制不住好奇,开口问道:“伯泓,某有一问。” 孔攸手上的动作未停。 周钧:“长安城中,精通棋戏之人多如牛毛,为何你每日非要缠着我呢?” 孔攸收拾好棋盘,站起身看向周钧,并没有回答后者的问题,反而发问道:“周令史输了这么多天,难道就不想赢一次吗?” 周钧一愣。 问完这个问题,孔攸没有再多做停留,只是向周钧拱手说道:“无论何种棋戏,倘若周令史能胜一局,某今后绝计不再纠缠。” 周钧瞧着孔攸离去的背影,回想着刚才的一幕。 后者在说话的时候,眼神清明,眉梢抬起,嘴角微扬,却是胸有成竹的表情,哪里有什么痴呆的症状。 周钧心生狐疑,次日去尚书省视事的时候,抽空去打听了一番孔攸的身世。 了解过后,周钧才知道,那孔攸的经历,颇是悲凄。 他自幼被称作神童,五岁知五经,七岁能诗文。 开元年间的一次曲江文宴,尚是稚童的孔攸,应神童之名,被邀请前往。 文宴座主乃是贺知章贺监,他以曲水流殇为题,要孔攸在一炷香内铺采摛文,作成一赋。 哪料到孔攸,在一炷香的时间里,连作了三赋,辞赋、骈赋、律赋皆有一,众人观其文才斐然,皆叹服。 贺监欣喜不已,当场便收孔攸做了外檄弟子。 按理说,孔攸有这般才学,未来前途自当不可限量。 但天有不测风云,曲江文宴的半年之后,孔家就被卷入了谋逆的案子,阖家上下皆被籍没。 在被捕的过程中,孔攸不幸被弄伤了眼睛,后因缺乏药物治疗,终究是失去了一眼。 至于孔家,皆为官奴,女子入掖庭,男子被流配。 贺监爱惜孔攸之才,多方走动,又亲自请托,这才保下了后者。 那时,年幼的孔攸虽然身为官奴,但在贺监的照护下,免了流配之苦,做了太府寺的一个杂仆。 在那之后的几年里,孔攸的父兄叔侄,皆殁于边疆战祸,母亲和阿姊也外赐给了蕃将,再无音讯。 偌大的孔家,到头来,只剩下他一个人孤苦伶仃。 也从那时开始,孔攸时而发呆,时而自语,整个人变得沉默寡言,离群索居起来。 有人认为他得了癔症,便有了『孔痴』的诨名。 弄清楚了孔攸的经历,周钧也叹了口气。 自景云二年(公元711年)始,短短六年时间,李唐王朝出现了七次政变、四位皇帝。 唐中宗、唐睿宗、韦皇后、安乐公主、太平公主、武三思、武承嗣……朝堂之上,甚至没有一个人能真正统御局势。 那几年里,政变和谋逆,在大唐朝堂之上,就如同喝水吃饭一般常见。 也正因如此,亲身经历了那些混乱的玄宗李隆基,在继位之后,对皇权一事尤为敏感。 开元和天宝年间,因涉入谋逆案被处死和籍没者不计其数。 周玉萍,宋若娥……如今又有这孔攸。 想起下午放廨后,孔攸又会来找自己下棋,周钧取来一张白纸,用鸡距笔在上面画了八横八纵、六十四个格子。 又从围棋中取来黑白棋子,装入了袋中。 结束一天的视事,周钧走出安上门,瞧见孔攸如往常一样,等在门口。 周钧止住孔攸拿棋盘的动作,开口道:“这些日子都是行着你的棋戏,今日换一换,行一局我的黑白棋。” 孔攸一怔,有些意外的问道:“周令史的黑白棋?” 周钧走到坊街的石台旁,将那一方纸铺在了地上,又拿出了围棋的棋子,说道:“我说规则,且听好了。” “双方各执一色棋子,轮流将棋子,下入空阑之中。” “无论横、纵、斜,倘若落子可成夹势,就将其中的异色棋子,换为己方的同色棋子。” “倘若轮到自己时,棋盘上无处可以落子,则对手可以连下。双方都没有棋子可以下时,棋局结束,以棋子数目来计算胜负,棋子多的一方获胜。” 孔攸瞧着那八横八纵的六十四格棋盘,紧锁眉头,好半晌才说道:“规则虽简单,但这棋路却是变化无穷。” 周钧伸手说道:“你先来吧。” 孔攸拿着棋子,犹豫了很久,最终将棋子放进了正中的四格。 周钧轻轻一笑,下过围棋,但又从未下过黑白棋的人,大多都会先将棋子落在当中。 但实际上,黑白棋的要领,首先便是要去抢棋盘的四个『金角』。 因为,这些放在角落里的棋子,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吃的。 除了金角这个技巧之外,黑白棋还有四象银边,不占二二,嵌入布子,横竖斜切,拦腰斩断等等要领。 初学者不谙这些技巧,很容易就会被击败。 果不其然,孔攸和周钧下着黑白棋,仅仅只下了一半,前者便摇头弃子道:“回天无力。” 将棋子放下,孔攸朝着周钧躬身行了一礼,口中说道:“多谢周令史。” 周钧听见这话,有些莫名其妙:“不过是一新棋戏,何必多礼。” 孔攸看着周钧,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周令史为伯泓解惑了。” 周钧听了,更觉奇怪。 刚想再开口问问,孔攸却站起身来,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从那之后,输了一局的孔攸,真的如承诺一般,再也没有在安上门外寻周钧对弈了。 正文 第92章 往昔之语 孔攸的出现又消失,犹如不起眼的涟漪,很快就被周钧抛到了脑后。 北里三曲的俘隶名录,周钧终于修好,并交给了程主事。 最近几日里,周钧空暇了下来,每日只是来都官司点卯应名,接着便是无所事事的看看书、写写字。 日子在一天天的过去,转眼间,时间来到了七月初六。 听见放廨的钟声,周钧拿起行囊,与周遭的同僚打过招呼,便出门向外走去。 一路行在街上,周钧看着皇城内外的景色,心中想道,自来这大唐,再到今日,算算已经快三个月了。 原本不过是一奴牙家中的纨绔子,如今却也身穿吏袍,入了尚书省当差。 人生之事,当真难料。 走出安上门,周钧来到坊街上,看见沿街的商铺里,卖的尽是些七彩针线和魁星祭告,想起明日就是七月七日,也是俗称的七夕节。 七夕又恰逢休旬,若娥和解琴打算在明日的上午,在平康坊的南场里,搭建戏台,正式上演西厢记。 西厢记的戏本,排练已有数次,几无差错。 服装、道具和乐工,在尹玉和虞珺娘的帮助下,也已经全部到位。 由于西厢记话本的造势,长安城内的民众们,对于即将上演的这场戏,早已是翘首以盼。 周钧一边想着一边取了乘马,一路奔波,赶回了灞川别苑。 入了苑门,周钧先去了中苑寻庞公。 没料到,在院中晒书的老迈部曲,告诉周钧,庞公带着玉萍大清早就离开了别苑,去了长安皇城。 周钧无奈,只得又回了自己的小院。 刚一进院口,就看见画月和柔杏二女,坐在院中的月牙凳上,正拿着针线在那里引着。 抬头瞧见周钧,柔杏先是一愣,接着脸色通红的站起身,向前者行了万福,便匆忙离开了小院。 周钧走到画月身边,看见她手中的针线,笑着问道:“开始学女红了?” 画月举起手中的一根针,对周钧没好气的说道:“你瞧瞧这针,哪有用这个来缝衣裳的?” 周钧仔细一看,只见那针不似寻常绣针,针身上却有九孔之多。 画月又说道:“柔杏告诉我,大唐女子过这七夕,要在月亮出云之时,用七彩线穿过这连孔针,接着再快速许下一愿,连许三年,愿望便可成真。” 周钧失笑道:“许个愿,却这么麻烦。” 画月:“七夕许愿,这已经是最简单的法子了。” “柔杏还告诉我另一个许愿的法子,七夕当晚,用木盒装着瓜果,再朝里面放入一只喜子(蜘蛛),第二天起来,倘若蛛丝成网,便意味着成巧,愿望自然能实现。” 周钧听了摇头:“这法子,更加古怪。” 画月抛下针线,无奈说道:“所以我说了,大唐人就是麻烦。” 周钧对画月说道:“今晚早些休息,明日一早,我便带你入城。” 画月问道:“入城做什么?” 周钧微笑说道:“你先别问,权当是惊喜吧。” 画月一脸疑惑,最终也没追问,心中却是开始期待起来。 周钧找来院中的一张折椅,慢慢躺了下去,看着天边火烧云一般的晚霞,长叹了一口气。 画月搬着凳子,坐到周钧的身边,看着他说道:“你看上去要比上次更累一些了。” 周钧:“有吗?我最近几日倒是清闲的。” 画月摇头道:“倒不像是身体上的劳累,却是那种……心累。” 周钧闻言,身体一僵。 画月:“我的父亲曾经说过,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台天平。” “金钱、权力、亲情、信仰、良知、责任、未来……这些砝码,会不断的出现在天平的两端。” “人的一生,最痛苦、最疲累的事情,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来维持天平两端的平衡。” 周钧转过头,看了一眼画月,点头说道:“你的父亲,听起来,是一位智者。” 画月微笑说道:“他的确是,那么你的父亲呢,他难道就没有说过类似的话语吗?” 周钧的眼神,一瞬间失去了焦距:“我的父亲……” 当晚,躺在厢房床上的周钧,在睡梦中,回想起了前世的一段往事。 那是一个蝉声不止的夏日,刚刚参加完高考的周钧(许啸),坐在家中,陪着父亲说着话。 看了眼桌对面身形瘦削、戴着黑框眼镜的父亲,周钧低下头,开口说道:“爸,我不想继续念书了。” 没有责骂,没有质问,周钧的父亲只是在等待着答案。 周钧又看了眼父亲,壮着胆子说道:“我有一个同学,高中毕业之后,想去南方打工。” “我问了条件和工资,听起来挺好的。” 父亲沉默了片刻,说道:“我们之前谈过的,报考警校,你分数够吗?” 周钧:“上部属警校需要一本线,我恐怕够不上。省属警校分数低一些,说不定还有些希望。” 父亲轻声说道:“如果你想问我的意见,我还是建议你去报考警校。” 周钧急道:“爸,只要去打工,我就可以存钱支付你的手术费……” 父亲摆手说道:“我那个病,晚几年再动手术,也不碍事。” 见周钧面有不甘,父亲推了推眼镜,又说道:“我知道你喜欢历史,不喜欢当警察。但是职业和爱好之间,是没有任何冲突的。” 周钧:“就像你说的那样,职业和爱好之间没有冲突。那我现在也可以出去打工,等到有钱之后,再去大学读一个历史成教专业。” 父亲摇摇头,思考了好一会儿,问起了另一个问题:“你可知道,为何我让你从小就去看那些历史书籍?” 周钧看了眼父亲,说道:“因为你是历史老师?因为家里的历史书籍堆积如山,最好打发时间?” 父亲笑着摸了摸额头,开口说道:“人呢,一辈子很短很短。” “在人活着的时候,大多想的都是如何开心,如何娱乐,很少有人能够沉下心来,去想一想死之前该做些什么。” “我让你从小就去背那些历史书籍,或许在你看来,不过都是一些无聊之事。” “但是,那些书籍中所记载的事情,与其称作为历史,不如把它们叫做『活录』。” 周钧不解:“活录?” 父亲:“在史册上,帝王公卿,贩夫走卒,每一句记录他们言行的话语,都代表着一个人曾经活着的痕迹。” “你可以从这些痕迹中,看出不同人生的轨迹,不同价值的态度,不同命运的抉择。” “而这些活录,都是让你这一生,不再虚度光阴,不再迷惘尘世的亮光。” “无论任何时候,看清未来前进的方向,不要被眼前那些琐事所左右,这才是你活着的意义。” 正文 第93章 七夕乞巧(上) 当周钧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已是天色发亮。 他伸出手抹了抹脸,有些惊讶的发现,眼角却是湿润的。 房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周钧连忙用衣袖擦了把脸,从床上坐了起来。 画月推门走了进来,朝周钧说道:“早膳拿来了,洗漱好便来吃吧。” 周钧点点头,穿戴整理一番,出了房门。 在案台旁坐下,周钧瞧着画月身上那件新做的襦裙,愣了片刻。 画月低头看了看自己,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柔杏告诉我,今天女子出门,需得换上亲手新缝的衣裳,才现乞巧之意。” “我手笨,不会做衣服,柔杏便把她的一件新衣服,借给了我。” “怎么样?好看吗?” 周钧收回视线,轻咳了两声,啃了口蒸饼,含糊不清的说道:“好看。” 画月看向周钧,又问道:“今日进城,究竟要去哪?” 周钧:“到了你便知道了。” 用完早膳,周钧又去了一趟中苑,被告知庞公仍是未归,便骑马带着画月,去往长安城了。 从春明门入城,一路行在坊街上,画月瞧见道上人潮汹涌,却都是朝着一个方向,心中好奇不止。 周钧行至平康坊的北门,见坊内的人太多,便将乘马寄在坊门外的厩里。 带着画月入了坊门,又一路向南,来到西南隅临时设立的落关。 周钧从怀中取出一张红笺,递给了守关的仆从。 后者打开红笺,看见里面的姓名,又翻开身边的名录一番对照,确认了身份之后,便躬身请周钧和画月进了关。 画月入了关门,看见正前方的寺庙宝地,开口说道:“我认识这里,菩提寺,我们这是来烧香吗?” 周钧笑着摇摇头:“不是烧香,还要再走些路,很快就到了。” 画月满脸的疑惑:“还没到?” 顺着寺内的小道又向前走了一会儿,周钧带着画月上了菩提寺后院的山阶,眼前的视野顿时开阔了起来。 只见在后院墙外远方的一片空地上,搭起了一方气派的戏台,数不清的民众聚在戏台旁,将整片场地挤了个水泄不通,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画月瞧着那戏台,惊得合不拢嘴。 周钧带着她,找了一处角落,席地坐了下来。 画月看着远处那喧哗吵闹的戏场,脸上震惊的神色仍然尚未褪去,只听她说道:“原来你说的是惊喜,就是带我来看戏。” “我不明白,别苑里也有戏班,为何要大费周折来这里看戏?” 周钧坐着笑道:“这场戏,和别苑里的那些不一样,你看了便知。” 话刚说完,二人的身后传来了一个男子的声音:“衡才。” 周钧回头一看,发现来者是邵昶,连忙起身行礼道:“邵县丞。” 邵昶笑着摆手道:“莫称官职,只道观文便好。” 周钧点头,又改了称呼。 邵昶看了眼周钧身边的画月,微微一愣,很快又说道:“玉纤暗数,佳人相伴,衡才真是好福气。” 周钧倒也没分辩,只是笑了笑。 邵昶压低声音对周钧说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周钧对画月说了声去去就来,便跟着邵昶走到偏僻一地。 邵昶朝周钧拱手,叹服道:“衡才之玄黄术,当真神化也!” 周钧知道邵昶说的是,之前曾经预判贺监大限将至一事,便拱手说道:“某道行不深,也不过是胡乱猜度罢了。” “此事隐秘,还请观文保密。” 邵昶连忙点头道:“衡才宽心,某自当守口如瓶。” 周钧松了口气,刚想再说些什么,又听见了另一个熟悉的声音。 “戏幕已开,你二人还在这里耽搁些什么?” 周钧循声看去,却发现说话之人,乃是尹玉。 邵昶看着尹公子,面露苦笑,压低声音对周钧说道:“他日有暇,某当做东,还望衡才不嫌。” 周钧点头道:“某自当赴约。” 邵昶离开之后,周钧看向尹玉,只见她穿着一件素袍,脸上未着铅华,神色中还留着些许疲倦。 周钧朝着尹玉拱手道:“贺监大贤,仙逝而去,于国于民,皆是哀怆。” 听周钧说起老师,尹玉勉强的笑了笑,朝前者称了一声谢。 周钧突然想起一事,朝尹玉问道:“尹公子可识得孔攸?” 尹玉一愣:“孔伯泓?自然认得,他是老师的外檄弟子。” 周钧:“尹公子与他平日可有交道?” 尹玉点头道:“老师未离长安之时,很看重孔攸,常常对他人说,伯泓虽为官奴,但有大才。” 说到这里,尹玉好笑着说道:“有无大才,我是没看出来,不过孔攸的功课倒是极好,无论老师出什么题,他都能成文作答。” “有时候,功课太难,我还会去找孔攸帮忙,他每次帮我,那答案即便老师看了,都瞧不出来自他的手笔。” “也因此,虽然他是官奴,又是罪人之后,但我和他的关系,倒也还算是不错。” “前些日子,西厢记话本贾卖的时候,我买了一些,送给了朋友,孔攸我也送了他一本。” 周钧听见这话,皱起眉头问道:“你曾经送给孔攸西厢记话本?” 尹玉点头道:“是的,他看了西厢记之后,还问了不少你的事情。” 周钧奇道:“我的事情?问了些什么?” 尹玉一边回忆一边说道:“好像也没什么,就是一些琐事。” “比如我是如何认识你的,你曾经说过什么有趣的话,这西厢记话本又是如何写出来的?就是这般的问题吧。” 周钧听了一阵沉默,心中狐疑。 孔攸向尹玉打听这些事情,却又是为何? 二人正说着话,只听院墙外的戏台,传来一阵惊天般的欢呼声。 放眼望去,却是西厢记正式开演了。 尹玉眼睛一亮,朝周钧说道:“不和你说了,我先去看戏了。” 周钧点点头,揣着满腹的心事,又来到画月的身边,坐了下来。 画月正聚精会神的看着戏台上的表演,并没有注意到周钧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第一折演完,饰演张生和书童的戏角,走下戏台。 画月这才转过头来,兴奋的对周钧说道:“原来你说的这戏,是西厢记!” 周钧点头道:“先前与你说的那个故事,我却请人写成了话本,还搬上了戏台。这惊喜,你可喜欢?” 画月喜笑颜开,拉着周钧的袖子说道:“当然喜欢了!我今日能瞧见这西厢记的戏剧,可真是自来这大唐最开心的一天!” 话音刚落,只听戏台那里传来一声锣响,却是第二折,开演了。 在上千名观众的翘首期盼之下,一位香培玉琢、静若幽兰的绝色佳人,飘然入了戏台。 那女子出现之后,原本哄闹的台下,一瞬间变得安静下来。 每个人都睁大眼睛,看向台上,不敢发出大一些的声音,生怕无端惊扰了佳人。 只见那女子轻启朱唇,娓娓唱道:“每日里锁深闺,娥眉蹙损;鸣不高飞不远,枉字莺莺……” 正文 第94章 七夕乞巧(中) 那崔莺莺的唱戏,画月看的如痴如醉,不自觉口中也跟着吟上两句。 周钧瞧着有趣,笑着问道:“你能听懂那戏本?” 画月摇头说道:“诗词倒是有一大半不懂,但这出戏不仅有诗文,还有唱词,更有动作和姿态。” 说完这些,画月用双手托住下巴,看着台上的崔莺莺,轻声说道:“不光如此,这崔莺莺的戏角,却是我来了大唐,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周钧一愣,又朝戏台上细看了一眼。 崔莺莺的扮演者宋若娥,自号寒宵居士,平日里大多时候她都是素面朝天,而且还喜欢板着个脸孔,和人言语时也见不到什么好脸色。 周钧与她在一起的时候,常常被怼上个几句,倒也没有怎么去注意过她的容貌。 如今仔细再看了,周钧不禁想道,那北里的都知五女,倘若妆容一番,再以容貌来分个高下。 除去胡女西云娜不谈,解琴与红芝尚在伯仲之间,柳小仙稍次,容姿最佳之人,却应是这宋若娥。 画月看了一会儿,又说道:“这西厢记,和我在别苑里看的那些戏,完全不一样。” “优戏虽有趣但是太吵,舞戏虽美但是疏远,这西厢记却像是发生在生活中的真事一般,这人物和情节,是鲜活的。” 画月这番话,周钧倒是能够明白。 事实上,人类的表演和戏剧,随着时代的进步和发展,一直在向着真实感和代入感,在不断的靠近。 远古时期的傩戏,主要是为了驱邪和祭神。 在那之后,社火、说诃、大肁等戏乐,在神灵崇拜的导向之外,还引入了一些人文情怀和情感抒发。 而到了再后的优戏、舞剧、戏曲,人文元素更加浓厚。 直至前世的现代社会,电视、电影和舞台剧,则几乎是实际生活的翻版。 周钧正想着的时候,崔莺莺的那一折戏,刚巧落了幕。 台下的观众们,看着崔莺莺翩然离场,这时才如梦初醒一般,爆发出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叫好声。 就连周钧身边的画月,也从地上站了起来,开心的说道:“演的真好!真希望大食王宫中那些自大的波斯乐师们,也能到这里来看看!” 周钧笑了笑,转头看向山阶上的其他观众。 鸿雁诗社的成员们聚在一起,聚精会神的看着戏台的情况。 一群长安城里的文人雅士,一边兴高采烈的说着戏场的盛况,一边还即兴作着诗。 在菩提寺后院更靠内的地方,有一处修建在高处的阁亭,那里不仅视野好,而且幽静,透过苍翠的枝叶,偶尔能瞧见一些达官显贵家的公子小娘。 周钧瞧见亭边站着两位妙龄女子,一位穿着绛红襦裙,另一位穿着青兰羃篱。 看着那两位女子的身形,周钧总觉得在哪儿瞧见过,但却想不起来。 而那二女,眼下正在说着话,完全没有注意到周钧的视线。 只见那红衣女子在原地转了个圈,笑着问道:“阿姊,你看看,我这一身衣裳,像不像红娘?” 青衣女子皱眉道:“父亲叮嘱过,出门在外,需得留心言行,莫要落了萧家的名声。” 萧二娘子笑着说道:“阿姊说话越来越像莺莺呢,不如我们四处走走,去找找张生可好?” 萧大娘子佯怒道:“要去你去吧,我还要留下来看戏。” 萧二娘子连忙说道:“那我也要留下来,那话本只有前七折,我还想着把后面给补上呢。” 见萧大娘子不再说话,萧二娘子凑近又说道:“阿姊,你倒是说说,先前那些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萧大娘子:“哪些人?” 萧二娘子:“就是那鸿雁诗社的人啊,他们说,这西厢记的戏样和剧情,皆是出自那周衡才之口,难道是真的?” 萧大娘子沉思了一会儿,开口道:“那周衡才出身奴牙,又未曾进学。” “刚刚那些人不也说了,周衡才本人也曾言道,这西厢记的戏样和剧情,他也是从其他人那里听来的。” 萧二娘子追问了一句:“这样说来,那一日的咏菊诗,也是周衡才从别处听来的?” 萧大娘子显露困惑,却是沉默了下来。 西厢记一折折的演将过去,到了剧终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了正午。 只见红烛彩灯,又闻喜乐煌煌。 台上的崔莺莺一身花钗青质连裳,与那张生在堂上拜了天地,娇羞说道:“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 听着这一句话,台下有那诸多情深未偿的观众,纷纷都是痴了,不自觉泪水却流了下来。 画月坐在周钧的身边,慢慢重复了一遍:“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说的真是好。” 周钧挠了挠头。 从古至今,但凡女子,皆深感此佳句,倒是谁也不能免俗。 在一片乐声之中,众戏角登台谢幕,戏台的帷布缓缓拉上,西厢记终于是结束了。 在台下的观众们,瞧见戏幕合上,只是驻足原地,无人愿意离去。 也不知何人,领头拊掌大声叫了一声好。 片刻后,拊掌声,叫好声,呐喊声,不绝于耳,响彻天际,经久未衰。 原本已经下了台的戏角们,瞧见此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台下策应的解琴,咬咬牙,令仆役又拉开帷布,让众戏角再一次登台谢幕。 如此反复三次,人们才最终慢慢散去。 周钧看了眼身边,山阶上的观众,大多都已经散去,而画月坐在那里,眼神迷离,似乎仍然在想着那出戏。 周钧:“走吧,再晚了,就会耽搁了出城。” 画月叹了口气,幽幽的站起身来,叹气说道:“如果能再看一遍就好了。” 周钧无奈的笑了笑。 二人相携朝寺门走去,刚走出内街的时候,却看见一位腰挎障刀的汉子,站在了道中央。 见周钧走近,那汉子拱手说道:“可是周二郎?” 周钧闻言一愣,还未回答,却瞧见身旁的画月面色突变,如临大敌,她的手也伸向了腰后的短剑。 画月压低声音对周钧说道:“此人武功超绝。” 周钧心中一凛,再朝那汉子的身后看去,只见不远处的街口,还站着另几位一般装束的人。 心知不敌,周钧伸手止住画月的动作,朝那汉子问道:“某是。” 汉子点头道:“主家请周二郎一聚。” 周钧:“敢问贵主名讳?” 汉子:“来了便知。” 周钧看了看周边,此处乃是平康坊的南里,旁边就是进奏院和显贵户落,街上还有坊丁和武卫,只要一声喊叫,便会引起骚乱。 周钧心中盘算了一番,便朝那汉子拱手说道:“劳烦领路。” 汉子转身向寺内走去,周钧和画月跟在后面。 一行人来到一处禅房的门口,那汉子敲响房门说道:“人来了。” 里面传来一个沧桑的男声:“进。” 汉子打开了房门,周钧先走了进去,画月想跟进去的时候,却被拦了下来。 汉子朝画月冷声说道:“主家只见周二郎一人。” 见画月想要发怒,周钧微笑说道:“你先等在门外。” 画月急道:“可是?” 周钧:“我有分寸,不碍事。” 将画月劝在原地,周钧走进房间,只见房内焚香弥漫,轻袅如烟。 一位女子掀开禅房的帷帘,走了出来。 周钧瞧见她,愣在了原地。 此女他认识,正是南曲都知佘红芝。 那佘红芝看着周钧,掩嘴笑道:“二郎快进去吧,等你好久了。” 周钧紧锁眉头,进了帷帘之后,看见一位身穿玄色锦袍的老者,坐在禅席上,微笑着看了过来。 那老者,皓首苍颜,身体有些单薄,但一对深陷的眼睛却特别明亮。 周钧从未见过此人,但猜度对方身份不凡,便唱了一喏。 老者看着周钧笑道:“庞左监几次说起过你,本来我应等着他带你来拜访。” “但我猜你今日会来这看戏,我的宅子又离这只有一墙之隔,便想着先见你一面。” 老者的这些话,让周钧开始飞快的思考。 与庞公相熟,住所就在菩提寺的隔壁,这个老者究竟是谁? 突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名字。 周钧眼睛圆睁,身体一震,连忙躬身行礼道:“小子见过李相!” 正文 第95章 七夕乞巧(下) 李相何许人? 李林甫是也。 后人有评,林甫善养君欲,自是帝深居燕适,沈蛊衽席,主德衰矣。 面对这样的人物,周钧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翼翼的陪着言语。 只听李林甫笑着说道:“衡才自从入了北里,办事得力,未见差错,确是难得。” 周钧坐直身体,连忙拱手道:“某不敢贪功,全靠贵人相携罢了。” 李林甫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周钧,颇感兴趣的说道:“衡才虽是奴牙出身,但言行之间,不见市侩,也是有趣。” 周钧又一板一眼的说道:“敢教李相知晓,家父常鄙于奴牙之身,故而请了不少家塾,教导某与兄长,只望周家子早日出人头地,也好不再遭人白目。” “小子年少时顽劣不堪,后来痛改前非,才有了如今的模样。” 听见这话,李林甫微微点头,倒觉得这周钧,和自己有几分相像。 李林甫虽出身唐朝宗室郇王房,自小却也是游手好闲,斗鸡走狗,不被宗家所认可。 即便后来入了吏部当差,也因『杖杜弄獐』之事,受尽了同僚和上官的白眼。 想到这里,李林甫朝周钧霭色说道:“庞左监与我说起衡才时,总是赞誉有加,身微却有大才。” 李林甫说这话的时候,本意只是夸奖,没存什么其它心思。 但周钧满脑子里,却是前世关于李林甫那口蜜腹剑的评语。 听见李林甫的这番话,周钧第一反应便是挺直身板,拱手自谦:“小子何德何能,庞公确是过誉了。” 李林甫只道他是拘谨,便笑着换了个话题:“衡才年龄也不小了,未有婚约?” 周钧:“兄长用心读书,尚未娶妻,某也不好僭越,而且……” 李林甫见周钧话语间犹豫,便追问道:“而且什么?” 周钧:“而且某出身奴牙,婚配一事,怕也是高不成低不就罢了。” 李林甫听完,哈哈笑了起来,对周钧说道:“衡才莫不是言语那萧家之事?” 后者听了一愣,垂首点头称是。 李林甫脸上笑意未减,继续说道:“不仅如此,你入了北里,与那中曲的两位都知来往甚多,怕也是无心娶妻的原因之一吧。” 周钧听见此话,心中一惊。 史书中曾言,李林甫的耳目遍布长安,无论皇城、三省还是市井里坊,皆隐有其豢养的细作。 兵部主事萧家,北里三曲,自然也是如此。 想到这里,周钧脸上装出一副羞愧的模样,低头叹道:“小子无德,瞒不过李相的法眼。” 李林甫笑着说道:“食色,性也。君子爱美,古皆有之,何须喟然?” 周钧又将头垂了下去,只是默然。 李林甫看着周钧,慢慢收了笑容,开口说道:“庞左监与某相识已久,当年贞顺皇后还在世的时候,李某承了他不少恩情。” “庞左监言及,某自当相携。” “衡才年少有为,且宽心做事,未来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周钧与李林甫又聊了几句,便告退离开了。 出了禅房的大门,周钧长吁了一口气。 一阵清风吹过,周钧感觉背上凉飕飕的,却是出了一身冷汗。 在一旁的画月瞧见周钧,急忙走过来问道:“没事吧?” 周钧摇摇头,回头又看了一眼禅房的方向,心中依然有些惴惴。 与那李相一场交谈下来,明明从头到尾对方都是和颜悦色,但周钧就是感觉芒刺在背,整个人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一刻都无法松懈。 另一边,李林甫送走了周钧,却是坐在禅席上,闭着眼睛,陷入了沉思。 佘红芝掀开帷帘走了进来,来到禅席前,行了拜礼。 李林甫依然闭着眼睛,低声自语道:“周钧,周衡才……” 佘红芝听见这名字,怕扰了对方,不敢多言。 李林甫睁开眼睛,思考片刻,看向佘红芝问道:“那周家的户册,你也瞧了,只是奴牙郎?” 佘红芝不知李相为何如此发问,但还是答道:“妾身仔细瞧过了,周家世代为奴牙近百年,中间并无其它营生。” 李林甫皱着眉头说道:“那周衡才,说是奴牙郎,确实不像;但依他之说,却也不似读书人。” 佘红芝闻言一愣,小心问道:“那是……?” 李林甫疑惑的说道:“观其言行,倒有几分像是军伍出身,但又不全似,真就奇怪了。” 又细细思索了一番,李林甫索性也不再猜度,只是朝佘红芝说道:“倘若周衡才再来北里,且仔细看紧一些,但把握好分寸,切勿惹出事端。” 佘红芝低下头,应了一声。 周钧带着画月离开长安,一路行在去往灞川的路上。 画月见周钧面色凝重,似有心事,便也没有出口询问,只是静静坐在马上,一路前行。 二人回到灞川别苑之中。 周钧先是将画月送回了厢房,接着便前往中苑,去寻庞公。 到了院中,周钧被告知,庞公仍然未归。 看守院子的老部曲,听周钧说有要事禀告,便告诉后者,庞公临走前说了,最多今晚,就能归宅。 得了这个消息的周钧,倒也没有再急着赶回长安,只是在灞川别苑中住了下来。 傍晚时分,用过晚膳的周钧,躺在院中的折床上,看着天边的晚霞,心中思绪万千。 今日见了李林甫。 对方大权独握,蔽塞言路,排斥贤才,导致纲纪紊乱,还建议重用胡将,使得安禄山做大,可谓是唐朝由盛转衰的关键人物之一。 问题是,倘若与其交好,向其暗示一番未来政局中的利害关系,有没有可能改变对方的看法,力挽狂澜呢? 周钧思前想后了很长时间,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 很难,但是值得一试,当然前提是要保证自己和亲友的安全。 等待周钧想完这些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月亮隐没在云中,只露出了半个脸。 周钧朝身边看去,只见画月坐在月牙凳上,右手拿着针,左手拿着线,正在抬头看着星空。 好奇之下,周钧朝画月问道:“你在做什么……?” 画月依然看向星空,嘴中先是嘘了一声,接着小声说道:“先别说话。” 周钧一愣,闭口不言。 见月亮完全从云中露出,画月急忙用线头,穿向针上的小孔。 穿针引线,双手忙碌个不停,待得事毕,画月又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天空,兴高采烈的喊道:“我做到了!” 周钧不解的问道:“做到什么了?” 画月举着针,对周钧炫耀道:“你忘了?过这七夕,要在月亮出云之时,用七彩线穿过这连孔针,接着再快速许下一愿,连许三年,愿望便可成真。” 周钧仔细看去,只见画月手中的针,正是九孔针,而那孔洞中穿过的,正是七彩线。 周钧笑道:“真是难为你了,却也不知道试了多少次。” 画月得意洋洋的说道:“别管我试了几次,今年是成了,想要愿望成真,还有两年。” 周钧问道:“许的什么愿?” 画月收起针线,莞尔一笑:“不告诉你。” 正文 第96章 朝堂与争储 时辰到了戌时二刻,整个灞川别苑都静悄悄的,人们大多都已经回屋休憩,只能偶尔听见巡夜人的脚步声。 老部曲仇邕打着灯笼,来到周钧的院外,轻轻喊了一声:“周二郎。” 在院中被困意侵的两眼迷蒙的周钧,听见这喊声,霎时间睁开眼睛,爬坐起来,开口应道:“来了。” 周钧朝着睡眼惺忪的画月说了一句:“先进屋睡去吧。” 画月揉了揉眼睛,应了一声。 周钧整了整衣服,走到院口,朝着仇邕拱了拱手。 仇邕转身示意周钧跟上自己。 二人走在别苑的路上,只听仇邕说道:“主家才进了屋,听见二郎有事来告,水都来不及喝上一口,便遣某来招。” 周钧说道:“劳苦了。” 仇邕说道:“某乃一老卒,尸山血海都过来了,这些算的了什么。倒是二郎,明日还要进城点卯,怕是来回奔波不易。” 二人这般说着话,走到了庞公居所的院口。 玉萍等在门内,先是向仇邕道了一声万福,接着便领周钧朝厢房走去。 入了中堂,又进了书房,周钧瞧见庞公正坐在折床上,看着信笺。 发觉周钧走进来,庞公抬起了头,看向了他。 周钧直接开口道:“庞公,李相今日邀见了我。” 庞公一愣,皱眉问道:“哪个李相?” 周钧:“李右相。” 庞公:“李林甫?” 周钧:“是。” 庞公眉头越皱越深,朝周钧说道:“且说说经过。” 周钧从李林甫拦路相邀开始说起,将整个经过原封不动的告诉了庞公。 庞公听完之后,一边思索,一边自言自语道:“这才过去几日,难不成比咱家还急?” 周钧听见这话,心中疑惑,但仍是垂首不语。 庞公对周钧说道:“寿王服丧之事,你可有耳闻?” 周钧点头:“略有耳闻。” 庞公:“寿王虽为贞顺皇后之子,早先却由宁王所抚养。” “开元二十九年,宁王薨。寿王感念宁王养育之恩,视其为义父,服丧以报其恩。” “如今,孝期已到,咱家这次进城,就是去探望寿王的。” 周钧问道:“那李右相那里……” 庞公又说道:“李林甫为右相,李适之为左相,两相虽面上和睦,但暗地里争权夺势,朝中皆知。” “天宝年,圣人招李适之问契丹兵事,后者曾言,开元二十年,太子李亨遥率诸将大破奚、契丹等部落,此战经年,契丹势微,不足为惧。” “圣人念感太子,招其入宫,赏赐颇丰。” “自那之后,李适之虽未明言,但心向太子一事,倒也传了开来。” 周钧听到这里,隐隐有些明白了。 李适之是站在太子李亨那一边,而李林甫却是站在了寿王李瑁这一边。 庞公又说道:“最近,李左相之势,于朝中隐有崛起之兆,李林甫惧之,曾与咱家不止一次提过这事儿。” “咱家猜测,李林甫怕是忍不住,要对李适之的人动手了,所以今日他才见了你一面,实则是提醒咱家一番。” 周钧思考了一会儿,朝庞公问道:“倘若李林甫要动李适之的人,那我们又应该如何自处呢?” 庞公:“寿王孝期刚过,此时搅入朝局之中,并非明智之举。” “李林甫既然急于攻讦朝敌,那便使他做了就是。” “只是做事也需有个章程,倘若李林甫行事周折,打着寿王的旗号,剑锋指着太子,那便是过线了。” “寻个机会,二郎与咱家一起去那李府上,与那李林甫说说话,也好知晓对方是个什么想法。” 周钧听了,拱手称是。 庞公看了眼窗外,又回头对周钧说道:“今日不早了,二郎先回去睡吧。” “明日你先去尚书省点卯,请上三天的假,准备一番,再随咱家去见见那李林甫。” 周钧又应了。 从庞公的院子中出来,周钧抬头看了眼清冷的月色,心中叹了一声。 清闲的日子,怕是要告一段落了。 第二日清晨,周钧早早的洗漱一番,从画月手中拿了早膳的食包,一路朝着长安赶去。 入了都官司,周钧先是点卯应名,接着便找到程主事,说了三日请假的事情。 左右最近也是无事,程主事没多问,录了行阚,报了上官,便相当爽快的签了假。 请完假,周钧先回了一趟家里,向父母说明了情况。 接着,周钧收拾好行囊,就赶回了灞川别苑。 回到别苑中的时候,还只是巳时。 去了庞公的院子,从玉萍那里得知,庞公正在和殷大荣在书房中说着话,周钧猜度他们二人,可能在说着寿王之事,便先告退离开了。 回到外苑厢房中,周钧恰巧瞧见了刚刚练功结束的画月。 只见画月额头上都是汗珠,站在下风处的周钧,倒是闻见了些许香气。 周钧把这疑惑朝画月说了。 画月脸上一红,解释道:“大食崇尚香料,认为香料乃是真主赐下的圣行。” “大食贵族女子,从幼时起,便会小剂量的服食天醇和乳醴。” “在日常生活中,倘若出汗抑或是热熏,体内香液就会发散。” “我尚在大食的时候,体内的香气还能闻到些;被抓住并卖到突厥的那一段日子里,我用泥污和秽物涂满身体,又找了些药物吞食,控制了体内的香气发散。”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身体断了香气,还以为今后也是如此了,却没想到最近一段时间,这香气又隐约冒了出来。” 周钧听见这话,颇感有趣,又问道:“先前你身上那些肤蜡,还有你说的那些药物,你都是怎么知道配方的?又是如何调制的?” 画月:“你忘了?光是我的私人教师,就不下二十人,这其中自然就有药理学和炼金术学的学者。” “我平时出行的时候,贴身衣兜里,都会存着药包。”说到这里,画月有些懊恼:“那些药物和材料,都是我收集很长时间得来的,可惜后来全都丢了。” 说完,画月低下头闻了闻自己的身体,对周钧说道:“这气味好久没闻了,现在突然冲进鼻子,感觉有些难受。不和你说了,我先去洗个澡。” 正文 第97章 棋局与政斗 在灞川别苑的家中休整了一日,周钧次日便随着庞公去往了李相的府上。 李林甫的宅子位于平康坊的东南隅,曾经改筑过两次。 其中,最有名的一次改筑,发生在开元和天宝之交。 市井传闻,李宅中有妖怪,宅邸东北隅沟中,至夜便火光大起,似有小儿持火出入。 李林甫奏请玄宗,将宅邸的一部分改建为了嘉猷观,这才止住了这一怪象。 入了李林甫的宅邸,周钧瞧见庭院深远,户落成排,又见那假山水榭,连堂别厢,不由叹道,轮排场和奢华,李相之宅在长安显贵之中,倘若自称第二,恐怕无人敢言第一。 周钧推着庞公的轮舆,在李府下人的引路下,在那弯弯绕绕的廊坊之中,走了许久,终于来到三进则里的议事堂。 这里披甲武卫众多,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周钧心中暗道,那李林甫在朝中树敌众多,难怪要布了如此之多的护卫。 入了堂侧的隔间,李林甫瞧见庞公进门,笑着站起来说道:“经日未见,庞左监的气色瞧着更好了些。” 庞公摆手说道:“咱家远离那摊子操心事,落了个清净,耳目倒是比过去灵光了许多。” 李林甫看向庞公身后的周钧,又点头笑道:“本相前些日子,见了周二郎,真如庞公所说,身微而有大才。” 周钧刚想自谦两句,李林甫又道:“那西厢记的话本,连宫中见了,都赞许称奇。” 周钧拱手说道:“某不过是出了些主意。” 李林甫朝房内的下人们,挥了挥手。 见众人散去,李林甫走到案台前,指着桌上的围棋,开口道:“庞公,不如手谈一局?” 庞公颔首:“也好。” 李林甫捻了一枚黑子,对庞公说道:“你我省了猜先,由庞左监先落子可好?” 庞公点点头,拿起一枚白子,先落在了棋盘中的天元。 李林甫见了,微微一笑:“庞左监口上说着清净,心中怕是仍存着惦记。” 庞公说道:“忠和自是圣人的奴婢,心思自然要向着宫里。” 李林甫笑了笑,不再说话,只是开始专心下棋。 李林甫喜好音律和斗棋,论棋力本就不弱,过了好一会儿,那棋盘上便成了均势互征的模样。 周钧一直看下来。 本来,眼前二人的落子,都是寻常的棋路。 突然间,李林甫的一枚黑子远离战局,落在了偏远之隅。 庞公瞧见李林甫的这一手『飞』,先是一愣,接着便皱起了眉头。 李林甫装作无意的说道:“前几日的朝堂上,刑部尚书裴敦复以剿灭海贼为由,为部下请功要官,遭了户部尚书裴宽的面斥。” “圣人原本已首肯了裴敦复的请命,但听了裴宽的斥责,却突然改了主意。” 庞公看着李林甫棋盘上那一颗突兀的黑子,又听着对方看似不相干的陈述,陷入了沉思。 “开元年间,李适之与裴宽先后任河南尹,两任之内,动用内库钱财,修筑上阳、积翠、月陂三大堤防,成功抵御谷洛水患。” “圣人闻得此事,曾坦言此乃不世之功,可庇三道安泰,李适之也凭此入相。” “天宝三载,裴宽由范阳节度使,迁任户部尚书,朝上递的平述,却是出自门下省弘文馆。” 将几件事合在一起想了一番,庞公朝李林甫问道:“李相想说,裴宽入长安任职,却是得了李适之的援引?” 李林甫:“那二人自当交好,裴宽不过是李适之的一着『飞子』,眼下那飞子终是要粘了上来。” 庞公听见『粘』这个字,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细细一想,心中一惊,开口问道:“李适之欲引裴宽入相?” 李林甫坐直身体,笑着说道:“我猜度便是这般。” “且瞧着吧,既然裴宽身为飞子,那必有后招使其粘局。” “当下,最要紧的便是,趁着那后招尚未落下之前,得先将这枚飞子给提了。” 庞公紧锁眉头:“如何提?” 李林甫盯着棋盘上的那枚黑子,沉默良久,终是说道:“既然李适之从外引援,那我自然也能设伏,打掉这枚飞子。” 庞公:“伏子何来?” 李林甫轻轻一笑,沉默不语。 庞公又道:“黜裴宽自是无错,但不能牵涉到宫寰内苑。” 李林甫点头说道:“庞左监放心,某与李适之的这盘棋,自不会牵连到宫内。” 听见这话,庞公心中稍安。 李林甫说道:“今日,既然庞左监来了,倒是有另一件大事,要商议一番。” “寿王为宁王守孝,三年未曾亲圣理事,如今出了孝服,当立即入宫面圣,请安循礼才是。” 庞公听见这话,脸上露出几分为难的神色,开口道:“寿王近日心绪不宁,入宫怕是要再过几日。” 李林甫直接问道:“寿王心存芥蒂,可是因为那杨太真?” 庞公犹豫片刻,轻轻点头。 李林甫摇头轻叹道:“不过一女子,何必徒生意气。寿王那里,还请庞公多多提点,当以大局为重。 庞公也跟着叹了一声,只是应了。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 庞公便出言告辞了。 骑着马,周钧行在庞公的车辇旁边,还在想着刚才的那盘棋。 熟悉历史的他,自是清楚,李林甫之后会利用裴敦复和裴宽之间的积怨,唆使前者去千方百计的构罪陷害裴宽。 最终,使得裴宽被贬为睢阳太守。 正在想着的时候,庞公突然在车辇中出言道:“二郎。” 周钧连忙踢了踢马肚,快了两步,上前说道:“某在。” 庞公:“寻个机会,咱家安排你和寿王见上一面。” 周钧一愣:“见寿王?” 庞公:“有些事情,咱家想与寿王说,但身份又多有不便。你年轻又知礼,去和寿王相谈一番,说不定能解开他的心结。” 周钧听了,点头应了下来。 一行人回到灞川别苑,周钧先送庞公回房休息,之后自己也回了厢房。 画月正在院庭中央,练着剑法,瞧见周钧回来,打了声招呼,便继续练习了。 入了厢房,周钧找来一面棋盘,凭借着记忆,又将李林甫和庞公的棋局,大致的重现了出来。 看着棋盘上的黑白二势,周钧也在思考,自己既然知道了未来的事情,那么在接下来发生的政斗中,应当如何去做?又能获得些什么? 正想着的时候,突然院门外传来了屈朝义的声音。 “二郎可在?” 周钧走了出去,开口问道:“何事?” 屈朝义挠了挠后脑勺,对周钧说道:“别苑大门外,来了个人,说是要见你。” 周钧:“见我?可曾报上名讳?” 屈朝义点点头,说道:“说了,他自称孔攸。” 正文 第98章 身份质疑 “孔攸?” 周钧听见这名字,心中疑惑。 自从胜了那孔攸一局黑白棋,对方已经许久不曾出现了,如今找上门来,不知又是为了何事? 在此多想也是无益,周钧索性跟着屈朝义出了院子,到了别苑的大门。 站着大门处朝外看去,周钧瞧见孔攸背着一个行囊,又牵着一匹骡子,骡子的裢褡处,还架着不少行李。 一人一骡,正悠哉哉的在树下乘凉。 看见周钧出来,孔攸这才不慌不忙的站起身来,走到前者的面前,拱手行了一礼。 周钧看着孔攸问道:“伯泓如何知晓我在这里?” 孔攸说道:“昨日放廨,某在安上门外等了许久,不见周二郎出来,便寻人问了,这才知晓告假一事。” “今日,某先去了二郎在长安的居所,听闻你不在,便找到了这里。” 周钧先是看了看孔攸的行囊,又看了看他牵的那匹骡子,最后问道:“伯泓寻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孔攸瞧了眼屈朝义,对周钧说道:“二郎可否寻个僻静之处?” 周钧心中满是疑问,但还是应了下来,带着孔攸走向自己居住的小院。 入了小院,画月瞧见周钧带进来一位陌生男子,也是一惊。 周钧将孔攸引进堂内,又让他坐下来,这才再一次问道:“伯泓如此大费周折的寻我,可是有要事?” 孔攸将行囊放在了案台上,微微点头说道:“是。” 画月见来了客人,便去侧廊取了茶水,又回了堂间。 孔攸朝周钧说道:“可否清退旁人?某有话单独要讲。” 听见这话,画月先是一愣,接着看向孔攸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戒备。 周钧看了眼画月,微笑对孔攸说道:“她不碍事,你有话便说吧。” 孔攸点头,打开了行囊。 周钧看去,只见行囊中放满了书册和文稿,却也不知道这孔伯泓究竟想做些什么。 孔攸先是拿出第一本书册,放在了周钧的面前,示意后者打开一观。 周钧打开看了,发现里面都是不同州县的廨志,林林总总,有不少地方,都画着朱笔的签注。 周钧挑了一段朱签读了:“开元二十七年,九月初二,陇州廨志,有米肆郎祁护来告,周家子名为周钧者,唆使伴火,于南街邸户调戏其妇,又打砸铺面,损失……” 周钧没有念完,摇摇头,又挑了另一段读了出来。 “天宝初年七月十五,万年县廨志,永平坊有寡妇许刘氏,告周家子名周钧者,爬篱翻墙,婬词浮浪……” 周钧念不下去了,把那册本放在了桌上。 孔攸又拿出第二本书册,翻开一页,示意周钧再看一眼。 只见那册本上,工工整整写着些许诗句和联对,周钧细细读了一遍,不由皱眉咋舌,只因那些文字,皆是文理不通,内容低俗,不堪入目。 周钧不解,朝孔攸问道:“这……这是谁写的?” 孔攸斜了周钧一眼,开口道:“还能有谁?自然是二郎之作。” 周钧睁大眼睛,一脸的不信。 孔攸指着书册说道:“这一句,『卧榻春红美不胜』,却是二郎赠给璃琥院那年迈饮妓的。” “再看这一句,『少年浑身都是宝』,是二郎与友人拼酒时,赠给酒肆中一伙房仆妇的。” 听着过去的黑历史,周钧一手捂住额头,一手举了起来,朝孔攸连忙说道:“且打住吧,莫要说了。” 画月从桌上拿起那本书册,打算翻看一番。 周钧从画月手中夺过那本书册,朝着孔攸无奈问道:“这些旧闻昔作,伯泓是从哪里得来……不对……你收集这些,究竟意欲何为?” 孔攸没说话,只是从行囊中又拿出第三本书册,放到了周钧的面前。 周钧硬着头皮,又打开书册看了,却发现这书册里的内容,却是蒋育案的卷宗。 在文中,周钧与那邵县丞在栒房中的对话,还有公堂上,周钧用测心观相之法,破了蒋育的谎言,统统被孔攸用朱笔圈了出来。 看到这里,周钧终于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劲了。 孔攸又拿出了第四本书册,内里是流外铨的阚录,里面有周钧计学考试的答卷,还有策问考试的记录。 其中,周钧不使用算筹,快速答题,又提前交卷;还有他在逃俘应对时的回答,都被孔攸一一圈注了出来。 周钧感觉到手心正在出汗,身体也有些微微颤抖。 这还不算完,孔攸又拿出了一份阚录。 里面是孔攸与一众鸿雁诗社成员的问答记录,其中周则的那首落花诗,还有那首说给聂红鸾的飞鸿踏雪诗,皆被圈注。 最后,孔攸拿出了一册话本,又拿出了一张纸。 那话本正是『西厢记』,而那张纸却是贺监贺知章的讣告。 周钧看着案台上摆放的满满当当的书册,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孔攸将所有书册和阚录,做了分类。 其中属于周钧身体前面那个灵魂的文录,被分成一类;属于周钧本人的文录,被分到了另一类。 孔攸指着第一类文录,说道:“周二郎十七岁之前,却是活的浑浑噩噩,不知所向。” 他指着第二类文录,又说道:“如今却脱胎换骨,才学惊人。” 孔攸思考片刻,说道:“这中间变化的突然,大抵时间便是在蒋育案的前后,也就是天宝三载的四月中旬。” “某一直想问,究竟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能让周二郎发生如此之大的改变?” 周钧手足发冷,但面上依然强作镇定,微笑不语。 孔攸说道:“思来想去,原因无外乎就那么几个。” “一、李代桃僵,此二郎非彼二郎,有人被顶替了身份……” 听到这里,周钧的瞳孔微微放大,放在腿上的双手,不自觉抓紧布料,揪成一团。 孔攸又说道:“但是,倘若身份被顶替,事主的父母家人,不可能看不出端倪。” “再说了,即便要大费周折的顶替身份,为何却要选择一无权无势的奴牙纨绔子?明明就有更多的选择才对。” “所以,这一猜测不大可能。” 周钧听着一愣。 孔攸又说道:“二、谋士相助。周二郎背后倘若有高人相助,那么这一切的改变,自然能够顺理成章的解释。” “但是,某反复查了周家的人员进出,还有阚行记录。” “谋士这个说法,怕是站不住脚,还是不大可能。” 说到这里,孔攸停顿了片刻。 只见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那么,只有最后一个可能了。” 周钧紧张的看向孔攸,等待着对方的答案。 孔攸斩钉截铁的说道:“周二郎得了鬼神之力。” 周钧听见这话,眼角抽动,呆若木鸡。 孔攸的脸上丝毫看不见半点玩笑的成分:“古书有云,有人年幼时痴痴无为,一日却突然灵台福至,得了上天的点化,终究成就一番大业。” “周二郎之遇,某料想大抵如此。” 周钧暗地里松了一口气,本来还以为孔攸要一语道破天机。 没想到,对方最后将这些异象,全部归结为了上天之选。 周钧有些好笑,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看见画月冷着脸,返身走到堂口,关上了大门。 周钧刚想问画月怎么回事,又见后者从身后取出短剑,眼中闪过寒芒,直直的走向了孔攸。 周钧连忙站起身,拦住了画月,大声问道:“做什么?” 画月剑指孔攸,朝周钧大声喝道:“此人留不得!” 孔攸瞧见画月这模样,微微一笑,却是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只有周钧一脸郁闷,心中暗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啊。 正文 第99章 收奴 周钧前世看电视、读小说的时候,心中时不时会冒出一个问题。 穿越到古代的主人公,在没有任何根基的前提下,就能随口说出千古名句,又能发明出超时代的事物,还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那些与其交往的古人们,难不成蠢到没人去怀疑,这货不是正常人,而是来自未来吗? 如今,周钧总算是明白了。 古人其实一点都不蠢。 相反,这群人没有电视和网络作伴,平日里没事干,只能琢磨人性和历史,在思绪周详这方面,并不逊于后人多少。 眼前这孔攸,便是活生生的例子,只不过他并不知晓『穿越』这一概念,却是将周钧的反常之举,当成了鬼神之事。 想完这些,周钧看向画月,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接着,他又朝孔攸问道:“伯泓,先前你寻我于安上门外弈棋,又是为何?” 孔攸拱手道:“某借着弈棋的由头,试了一番二郎的本领。” “却发现,二郎虽是得了神通,但也并非有通天彻地的功法,只是比寻常人知道的更多,了解的更加透彻罢了。” 周钧:“因为我之前与你下棋屡战屡败,最后赢你,是用了从未见过的棋戏?” 孔攸:“是。” 周钧沉吟片刻,又问道:“你是何时有此疑惑的?” 孔攸拿起桌上的西厢记,开口道:“某一同门,相赠此书。交谈之际,某无意间便听见此书的剧情还有戏样,均是出自一奴牙郎之口。” “好奇之下,某便多问了几句。” “同门言及曾与二郎饮酒,以吾师入京之日为赌约,却不料二郎主动认负。” “某心中生疑,平日里便开始收集文册,多加留意,发现了许多蛛丝马迹。” “终了,吾师之讣告自越州来,某也确定,二郎必不是凡人,可能是得了神鬼之助的贵人,甚至可能就是真仙转世。” 周钧听了这些话,一阵感慨,这孔攸人送外号孔痴,如此看来,非但一点儿都不痴,反而更像是个算卦的。 侍在一旁的画月,再次持剑走了过来。 周钧见她面色不善,便想开口说话。 画月抢先将周钧拉到一旁的角落里,压低声音,用只有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在大食,凡身显圣迹之人,有两类。” “一类人,只是说,曾在梦中或路途中,遇见真主的迹象,并受此启发,显了圣迹;另一类人,却说自己就是真主降行世间的使者,众生包括国王,都应该臣服于他。” “对于第一类人,哈里发会把他请到宫中,听他说出经历,倘若是可信的,便准备珠宝和美食。赠送于他。” “对于第二类人,哈里发会准备一口烧至沸腾的滚水,当着众人的面,告诉那人:倘若你真是天使,那么水火自当避开你。倘若你不是,你的诳言将付出生命的代价。” “最终,第二群人,无一例外都会惨死在沸水之中。” 周钧听了,顿时明白画月话中的意思。 周钧又看向孔攸,只见后者不慌不忙的收拾了案台,从行囊中又取了三份笺文,示意前者来看。 周钧瞧了,第一份居然是孔攸的释绂书。 文中写着,孔攸自称病痛缠身,又夜疾恶魇,做事办差常有错漏,故而乞身释绂,恳求辞了书令史一职,重着初衣。 周钧看完,紧皱眉头,朝孔攸问道:“兵部职方司的书令史,你为何辞了?” 孔攸不语,只是指着第二份笺文。 周钧看过去,第二份笺文来自司农寺,上面写的是同意官奴孔攸,外放下家。 孔攸又拿起第三份笺文,放在了周钧的面前。 后者看见,心中一惊。 这第三份笺文,居然是一份奴契。 奴标是孔攸,而主家却是周钧。 周钧面露震惊,看向孔攸问道:“这是何意?” 孔攸沉声道:“良禽择木而栖。” 周钧心中不停思考,想着对方为何要如此作为。 孔攸又说道:“《唐律疏议·斗讼律》有云,诸部曲、奴婢告主,非谋反、逆、叛者,皆绞。” “某自愿奉二郎为主,诸般柙故,当以主家为准。” “从此往后,二郎自不必担忧某在外妄言。” 周钧盯着孔攸的眼睛,轻声说道:“伯泓本为贤才,长安之大,尽可投奔,却自扮痴愚,这又是为何?” 孔攸拱手说道:“长安虽大,某观之如禽笼也。” “世人勾心斗角,机关算尽,不过是在争着那笼中的一口吃食,可悲而又可笑。” “投奔此等杂俗,某宁愿抱案老死,蹉跎一生。” 周钧见孔攸神情不似作伪,又问道:“某不过一奴牙郎,兴许比寻常人多知道些什么,却也无权无势。与你口中的那些杂俗,又有何异?” “伯泓投我,怎知将来有望?” 孔攸笑道:“天命有数,二郎既然得了神通,那必是身负大任,又何必妄自菲薄?” 周钧听到这里,突然想起了心中的目标——阻止安史之乱,还大唐盛世一个锦绣前程,不由的也愣在了当场。 思考了好一会儿,周钧才对孔攸说道:“三个月前,某曾在梦中,遇见一道人。” “对方言道,某的前世,曾与他有恩,今生便来结报。” “他说了些我从未听过的故事和诗句,又用手指点中我的眉心,帮我通了心窍。” 孔攸在一旁听了,只是点了点头。 周钧又道:“伯泓说某是神鬼相助的贵人,勉强还算相近。倘若说某是真仙转世,未免言过其实。说到底,某不过是前世修的功德,今生得了福报罢了。” 孔攸看了眼周钧,问道:“吾师贺监之事,也是那道人说的?” 周钧一愣,点头道:“那是自然。” 孔攸摸着下巴,思忖了一会儿,点头似乎是认可了周钧的说法。 周钧松了口气。 这孔攸,书令史都不做了,专程跑来投奔自己,收其为奴……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一来此人知晓不少,放他出去乱说,反而容易惹出是非;二来此人心思缜密,以后倘若有事,也有个人可以商量。 想到这里,周钧拿起那奴契,朝孔攸问道:“再问你一次,荐身于我,可有反悔?” 孔攸笑了笑,面色坚毅:“不悔。” 周钧:“好,你去寻适才那屈姓小郎,就说是我的言语,让他为你找个地方先行住下。” 孔攸朝周钧行了礼,便退出了门外。 见孔攸走远,周钧将头转向画月,沉声说道:“入厢房来,有事要问你。” 画月一惊,收起短剑,咬着牙入了厢房。 周钧关上房门,朝画月问道:“关于身世,你究竟从我这里,听到过什么?” 画月垂首低声道:“倒也没什么。” 周钧想了想,又问道:“是不是那次喝醉酒后,我说了些什么?” 画月瞥了眼周钧,最终点头说道:“说了一些前世今生的言语,具体我也记不清了。” 周钧长叹一口气,坐在卧榻上,开口说道:“你之前没有回大食,而是选择留下来,是不是也与此事有关?” 画月小心翼翼的坐在了周钧的身边,迟疑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坦言相告:“在我七岁生日的那一天,王宫中的占星师,告诉了我一件事情。” “他说,在未来的某一日,我会遇见一个人。” “这个人的一举一动,将决定着我的未来;跟在他的身边,我或许能够看到这个世界的真实。” 正文 第100章 内苑之约 听了画月的话,周钧有些不忍,开口道:“虽然不清楚那预言是如何得来的,但是谈什么世界的真实,未免太过于玄离。再说,命运一事,我觉得还是不假借人手,自己把握才好。” 画月看着周钧问道:“二郎可是觉得,画月留下来是无奈之举,亦或是心有不甘?” 周钧未语,却是默认了。 画月强笑着说道:“我从未觉得留在大唐,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对策;也从未觉得,伴在你身边,是被一个预言跘住了手脚。” “画月便是画月,只是想要一个答案,恰巧二郎能给我罢了。” 周钧叹口气,点了点头,对画月说道:“当初我出言挽留,自是与了你承诺,只要我在这大唐一日,必护你周全。” 画月闻言只是应了一声,在此之后,二人相视良久,皆是无语。 周钧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朝画月说道:“我去一趟中苑,晚膳可能赶不及了,你可去屈家搭伙。” 画月点头。 周钧从案台上取了早备好的一册西厢记话本,走出了房门。 依旧坐在卧榻上的画月,看着周钧远去的背影,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那个预言,还有后半段……” 拿着西厢记话本的周钧,入了中苑,朝着殷大荣的采薇院走去。 还没到院口,周钧听见里面传来唱乐声,心中疑惑。 那门房的小厮,远远瞧见周钧,连忙飞奔过来,将他迎入了院中。 进了院子,周钧才明白,这唱乐声是怎么回事。 原来殷大荣坐在院中的正位上,正在考校一众乐伎的功课。 瞧见周钧走进来,殷大荣挥手止了唱乐,笑着问道:“二郎今日怎有暇,来咱家这里做客?” 周钧先是朝殷大荣拱手行了一礼,接着便从怀中取出西厢记的话本,双手递到了后者的面前。 殷大荣瞧见那话本的名字,先是一惊,接着大喜道:“二郎怎知咱家在寻此物?” 未待周钧作答,殷大荣拿过话本,爱不释手的说道:“前几日,咱家听说长安城内出了一话本,名为西厢记,无论是谁看了,都是赞誉有加。” “咱家使下人去买,不料跑遍那长安,却是回道卖光了。” “某等着心痒难耐,便寻思着花重金请人抄本一观,哪料到就连抄本都要排期。” 殷大荣一边说一边翻开书册,瞧见扉页阚录一栏里写着周钧二字,不由楞道:“这是……?” 周钧笑道:“这西厢记的话本,某也出了些主意,再加上与著者相熟,便得了个阚录之职。” 殷大荣抬头看了眼周钧,颇有些吃惊:“想不到二郎还有这本事。” 说完这话,殷大荣翻开话本,很快便沉了进去,忘了它事。 结果,殷府的管家殷安,一众乐伎和乐工,众人面面相觑,所有人不敢动作和说话,不知如何是好。 周钧走到殷安身边,对后者低声说道:“且让所有人先下去吧,莫要打扰了殷公。” 殷安听了连忙点头,朝其他人打了个手势,众人小心翼翼的退出了院子。 殷大荣本就是戏班出身,又喜观戏本,故而这西厢记他看的很慢。 中间殷安进院两次,想问开膳一事,瞧见殷公,终是无奈离去。 日头西斜,星月初上,有那下人在院子中点起了烛灯。 七折话本,殷大荣足足看了大半个时辰,才算是看完。 将话本合上,殷大荣长吁一口气,叹道:“这故事,这诗词,这唱文,说是传世之作,也不为过啊。” 瞧见身边的周钧,殷大荣急忙问道:“这西厢记后面的册子呢?” 周钧说道:“正在雕版印着,怕是还要些时日。” 殷大荣急的直拍大腿。 周钧见状,又说道:“殷公倘若着急,某去寻那著者,抄录下原本,送来便是。” 殷大荣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笑着说道:“二郎真是帮了咱家大忙!” 周钧又想起一事,对殷大荣说道:“殷公,雇请乐伎一事,怕是多有不易。” 殷大荣摆手说道:“千金易得,良伎难寻,二郎可知咱家府上这些小娘,是花了多少功夫养出来的?” 说到这里,殷大荣叹口气,继续说道:“良伎多在教坊,再就是大户人家从小养的私伎,寻访多是艰难,这事怕也是急不得了。” 周钧拱手称是。 殷大荣抬头看了眼天色,拍了拍脑袋,恍然道:“瞧这记性,天都这么晚了,二郎留下陪咱家用顿晚膳吧。” 周钧先是推脱,见殷大荣坚持,便也同意了。 殷大荣叫来殷安,交待了几句,便带着周钧入了侧厅。 二人入席没多久,有那下人拿来美酒和佳肴,不多时便摆满了案台。 周钧一边陪着殷大荣说话,一边想自斟敬酒,却听闻身后一阵碎步。 两位身着袒胸大袖襦裙的貌美乐伎,笑着来到周钧的左右。 一女夹菜,另一女斟酒,二人一边暗送秋波,一边紧挨周钧,却是恨不得身子都贴上来。 周钧有些不适应的朝后坐了坐,看向殷大荣,却发现后者满脸笑意。 殷大荣说道:“二郎瞧这两位小娘如何,倘若喜欢,尽可收入房中。” 周钧连忙拱手说道:“殷公说笑了。” 殷大荣:“咱家手下这些女儿,在别苑中,天天可说着呢。” “二郎模样俊俏,又年轻有为,从不恃宠骄纵,真是女子眼中的好郎君。” 周钧看了眼身旁的二女,见她们眼中流露希冀的神色,倒真应了殷公所说。 周钧想了想,朝殷大荣说道:“敢教殷公知晓,小子不敢受礼。” 殷大荣一愣,问道:“二郎是担心庞公那里?” 周钧摇头道:“不是。” “某年少初更,倘若沉了女色,担忧无暇顾他,荒了自身前程事小,误了东家所托事大。” 殷大荣听见这话,面露吃惊,再看向周钧的眼中,也多了几分赏识和钦佩。 只见他朝周钧身旁的二女摆了摆手,却是示意她们退下。 二女心有不甘的站起身,三步一回头的出了堂间。 周钧松了口气,端起酒杯,敬向殷大荣。 酒过三巡,殷大荣朝周钧说道:“咱家最近听庞公说,有意开了内苑。” 周钧闻言一愣:“内苑?” 殷大荣又道:“听庞公话中之意,怕是有显贵人物,要来别苑住上几日。” 显贵人物? 周钧听见这个词,第一反应就是寿王李瑁。 寿王刚刚出了孝服,因为杨玉环一事,与玄宗生了隔阂,不愿入宫循礼。 庞公请他到灞川别苑小住,恐怕是打算从中劝导一番。 想到这里,周钧说道:“某曾去内苑瞧过,那里连堂别厢,年久失修;庭院池榭,无人打理;就连从前那些名贵器木,如今也虫蛀朽烂,不堪再用。” 殷大荣点头道:“是极。内苑全部整理一番,怕是要花上大力气。” 周钧与殷大荣又说了一会儿话,用完了晚膳,便告辞离开了。 一路上,周钧皱着眉头,想着内苑之事,去了屈家小院。 周钧走进院门一看,只见屈三翁正在和孔攸下着双陆棋,旁边聚集了一大群人。 那些人中,有那屈家子,亦有樊家人,还有几位年老部曲。 一群人盯着那棋盘,看表情皆是冥思苦想。 只有孔攸一人,悠闲的坐在那里,一边翻着书册,一边随手下棋。 不到十移,只见屈三翁长叹一声,投子告负。 孔攸朝人群中问道:“还有谁愿意陪某下棋?” 众人面面相觑,却是无人敢再下场应战。 周钧出声说道:“伯泓。” 孔攸抬头看见周钧,连忙站起身,走到后者的面前,拱手说道:“不知主家有何吩咐?” 周钧皱眉道:“还是称呼二郎吧。” 孔攸应了。 周钧先朝他问道:“食宿妥当了?” 孔攸:“皆妥当了。” 周钧说道:“这几日,且先安置下来,与院中诸家熟络一番。” 孔攸看着周钧,开口道:“某观二郎面有难色,可是有事?” 周钧思考片刻,便将内苑整理一事,告诉了孔攸。 孔攸说道:“这有何难?二郎且借某一样信物,不出一月,必令那内苑焕然一新。” 周钧:“一个月?时间仓促了些吧?” 孔攸:“一月足矣。” 周钧见孔攸胸有成竹,便点头道:“那好,便许你一个月。” 正文 第101章 一宴二载 在灞川别苑又住了一晚,到了告假的最后一日,周钧先向庞公道了别,又和画月约定下次旬休回来相见,便踏上了返回长安的旅途。 一路奔波,周钧入了春明门,又去了东市吃了些膳食,便朝着家中赶去。 途径亲仁坊南街之时,周钧看见一位衣着破烂的老道士,仰面躺倒在石台上。 不远处,一群稚童,一边嬉笑,一边拿着石子砸那老道。 周钧看不过去,便骑着马过去呵斥了几句。 稚童闻声作鸟兽散,那老道听见周钧的声音,突然睁开了眼睛,瞧了过来。 只是这一眼,那老道就再也没有挪开视线。 周钧坐在马上,见那老道直直的盯着自己,心中有些不悦,只是调转马头,打算离去。 才走了几步,周钧回头看去,却发现那老道居然还跟着自己。 周钧心中生疑,怕不是遇见什么疯子了吧? 双腿踢了踢马肚,周钧加快速度,打算甩开那老道。 一番快马之后,周钧朝身后看去,那老道果然不见了。 心中稍安,周钧刚回过头来,一眼却看见那老道就停在马头之前,不由的吓了一跳。 周钧强自稳了稳心绪,朝那老道拱手说道:“道长有何贵干?” 那老道士白须垂胸,鹤发童颜,浑身上下破落不堪,一根枯木枝当做发簪,插在了发髻上。 只见他绕着周钧和乘马走了三圈,又低下头原地沉思了片刻,最后竟然一言不发的走开了。 周钧瞧着那老道走远,心中隐隐约约有些不安。 这又是一个怪人。 回到家中,周钧见了父母,很快就把刚才遇见的怪事,抛之脑后。 在陪着二老说了一会话之后,门外突然传来了下人的声音:“阿郎,门外有客。” 周定海听见,端起茶抿了一口,问道:“何人?” 下人说道:“姓邵名昶,说是旧识。” 周定海听见了,睁大眼睛,口中的茶水也喷了出来。 “是邵县丞!快快请进来!”周定海刚说完,想了想,赶忙又站起身,快步走向大门:“钧儿,和我一起去迎他!” 周钧应了一声,跟着周定海来到门房。 只见邵昶牵着一匹马,笑着看向周家父子。 周定海连忙朝他拱手行礼,后者只是摆手说道:“某来请周二郎吃酒。” 周定海听见这话后愣住了,又转头看向周钧。 周钧也有些吃惊,前几次听邵昶说是要宴请,只以为是客套之语,不料今日真的来了。 收拾了衣装,向父亲告了一声别,周钧骑着下人牵来的乘马,跟着邵昶行到了大街上。 邵昶一边骑马一边说道:“今日酒宴,另有二人,皆是朝官。” “前些日子,他们都去看了那西厢记,知某识得二郎,便想着见上一面。” 周钧听了,对于邵昶的社交圈,倒也有些钦佩。 女扮男装的假公子,放浪多情的女道士,不知道今天这二人,又是什么样的人物。 二人骑马进了靖善坊,又循着石阶入了曲巷。 周钧听见周遭都是丝竹和笑语之声,倒是和寻常酒肆街大有不同。 再仔细朝那门窗内看了看,只见饮妓穿梭,又有酒令不断,却是一处类似北里循墙一曲的烟柳之所。 周钧跟在邵昶的身后,入了一处名为『忘忧崮』的酒肆。 刚一进门,就见一位头戴轻纱,身着薄绸的丰满胡女,在店台上扭动着腰肢,引来周遭酒客的大声叫好。 周钧看了眼邵昶,后者只是苦笑道:“二郎莫要瞧我,地方可不是我选的。” 二人在小厮的引路下,进了内寻的雅间。 周钧一进门,就看见两位男子,坐在席内。 二人岁数差不多大小,皆是年近三旬。 其中一人,慢慢饮着杯中之酒,面色沉毅,刚正知礼;另一人却抱着饮妓,谈笑风生,好不快活。 二人见了邵昶和周钧,都站起身来,拱手成礼。 邵昶先指着那面色沉毅的男子说道:“这一位,姓柳名载,字夷旷,乃是监察御史。” 邵昶又指着那面露笑意的男子说道:“这一位,姓元名载,字公辅,是为大理寺评事。” 柳载? 元载? 听见这两个名字,周钧一时之间大脑有些短路。 这二位,同名不同姓,可都是唐朝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宰相。 柳载少年时丧父丧母,志学栖贫。 为官后,嫉恶如仇,不喜朝堂,无论对帝君还是臣工,倘若有错,必定指出,故而树敌不少。 他素有才干,又有清名,而且在外交和军事方面,也有一定的造诣。曾数次参与和吐蕃的交锋,不仅在外交上逼迫对方签订和约,还料中对方会撕毁协议,并事先提醒了边军。 至于元载,这位宰相的名气,怕是要比柳载还要更大一些。 他出身寒微,嗜好读书。为人精明,爱好权势,颇有才干。 但他最出名的,是娶了王忠嗣的女儿王韫秀为妻,后者可谓是唐朝有名的奇女子。 周钧朝这二人行了礼,便入席坐下。 柳载和元载都在看着周钧,见传闻的周家子,居然是一尚不及弱冠的年轻人,都有些吃惊。 元载拍了拍身旁饮妓的手,示意她去传菜。 待那饮妓出了房门,元载朝周钧问道:“某与市井间尝闻,衡才也是风流人物,坊中可有相熟的妓子?不如寻个,同来吃酒?” 周钧拱手说道:“不过都是些年少轻狂的旧事。” 元载笑了笑,便不再劝了。 柳载正座问道:“某观了那西厢记,听观文言道,戏样和情节都是出自衡才之口?” 周钧答曰:“某也是从他人那里听来的罢了,做不得数。” 柳载点点头,又问道:“某还听说,衡才有那测心观相之法,可辨真伪,可断妄语?” 周钧说道:“那法子倒是有的,不过用起来繁复一些,也有着诸般限制。” 柳载颇感兴趣:“繁复无碍,可否一试?” 周钧想了想,便如之前测试尹玉那般,搭着对方的脉搏,配合微表情,测试了几个问题。 一番测试下来,柳载和元载都被周钧道破了心思,不由的暗暗称奇。 就在这时,那传菜的饮妓,带着食盒,也回到房中。 房中四人,一边吃着酒食,一边聊着天。 相处了一会儿下来,周钧发现,这二载的性格,正如史书中记载一般。 柳载性情沉稳,刚正不贰,与错必究;元载心思活络,善言辩机,素有急智。 再加上处世为和、善于解场的邵昶,席上四人相处下来,倒也算是气氛融洽。 元载吃下一杯酒,捏了一把身旁饮妓的腰肢,引来一阵娇嗔,借着酒劲,笑着说道:“大丈夫生于世间,当得宝马雕车,玉楼金阙!” 柳载听见这话,皱着眉头说道:“为臣者,当振朝纲;为人者,当扶正气,岂可一味贪恋?” 邵昶从中转圜道:“读书明理,加官进爵,却是同途而语,并不背驰。” 元载点头道:“某寒窗苦读,多次不中,受尽世人白目,幸得圣人恩制,开了策试。一身本事,终于是有了用武之地。” “从今往后,当得乘风扶摇,看谁还敢轻鄙于某!” 元载话音刚落,只听门外传来一声女子的大吼:“元公辅!” 元载听闻这吼声,浑身一颤。 下一秒,只见他先是一把推开身边的饮妓,接着撩起襟袍,双手撑住窗台,毫不犹豫的跳窗而逃。 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不见丝毫迟滞和犹豫,瞧的房内其他人目瞪口呆。 不多时,只见雅间的房门,被轰的一声踹开。 一位手持宝剑的襦裙小娘,柳眉倒竖,杀气腾腾的走了进来。 那小娘生的倒是周正,但浑身上下一股子狠辣,却是让人望而生畏。 只见她瞪向邵昶,开口问道:“元公辅呢?!” 邵昶结结巴巴的答道:“回王娘子,某没瞧见公辅……许是去了别处吧?” 那小娘看了眼案台上的酒杯和餐具,冷哼一声,转头便出了房间。 周钧面有惊色,看向邵昶。 后者苦笑道:“适才那位,便是元公辅之妻,王韫秀。” 正文 第102章 身在江湖 酒宴少了元载,倒显得清静了不少。 周钧、邵昶和柳载三人,一边喝着酒,一边说着大唐的风土人情,颇有一番乐趣。 后来,三人索性连饮妓也辞了,自斟自饮。 周钧听柳载说道,后者本是衢州司马,因看不惯官场种种,便弃官去了武宁山隐居。 因为素有贤才,又名声在外,还是被朝廷召拜为监察御史,叫了回来。 柳载说道:“入这长安之前,某曾想过,这京畿之地,圣人治下,诸事当是规受循导,却不想与那衢州,并无二异。” 邵昶听见这话,连忙劝道:“夷旷慎言。” 柳载吃下一杯酒,摇头说道:“某已向朝廷请了外放,等出了这长安,过个数月半载,说不定又要入那山林之中做个野夫。” 邵昶闻言,也只是叹了一声:“夷旷不乐检局,脱身世外,吾等也是羡慕得紧。” 柳载看了邵昶一眼,没有说话。 周钧想起前世今生,一阵感慨,抿了一口酒说道:“人自入了浊世,便如鱼入江湖。” “吾年少之时,总想着如何弄潮争流,建功立业,在一番沉浮之后,才明白一事。” “欲寰清先借势,欲完人先度己。” 柳载听见这一句,身体一震。 一番沉思之后,柳载朝周钧问道:“倘若不与世争,不与他顾,超然物外,可否远离江湖?” 周钧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摇头道:“难。” 柳载:“为何?” 周钧:“某尝闻一言,有人之处,自成江湖。” 柳载在口中小声重复道:“有人之处,自成江湖?” 又思索了许久,柳载再问道:“倘若某孑然一身,独居深山,不与他人交往,可否远离江湖?” 周钧依旧摇头:“依旧是难。” 柳载一脸的不解。 周钧说道:“适才某说了,有人之处,自成江湖。这『人』字,不仅说着他人,也说着你自己。” 柳载更是疑惑。 周钧:“人有三我,本能之欲当为本我,思源处世当为自我,道德教化当为超我。” 此言一出,柳载和邵昶如同听天书一般,云里雾里。 柳载朝周钧拱手道:“衡才可否详解?” 周钧努力回忆着警校时期的犯罪心理学课程,里面有一堂课,专门说的是弗洛伊德的『人格三我』理论。 本我是由一切与生俱来的本能冲动,自我是经外部世界影响而形成的知觉和判断系统,超我则是文明社会所带来的的道德要求和行为标准。 每个人在思考事情和做出决定的时候,无时不刻都是人格三我之间的冲突和斗争。 所以,有人之处,自成江湖。 这句话不仅被用来形容广义上恩怨情仇的江湖,也会被拿来形容一个人的内心中,那个狭义上的自我斗争和自我批判的江湖。 不过,这套理论,对现代人解释起来很简单,对于唐朝人而言,却非常难以理解。 周钧想了一会儿,决定尝试着用举例子来解释一番。 “炎炎夏日,有旅人自远方来,口渴难耐。” “见那田中,瓜果沉甸,便想摘来解渴。” 柳载说道:“不告而拿,即为窃,非君子所为。” 周钧点头道:“那人也是这般想的,便绕着那瓜田走了一圈,却没发现主人。如此这般,他该如何是好?” 柳载犹豫道:“可否等等?说不定农主稍后便至。” 周钧摊手说道:“但那人快要渴死了。” 柳载思考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可先食,解燃眉之急,再留铜钱,充作瓜资。” 周钧拍手说道:“这便是了。” “口渴难耐、欲食瓜果这便是本我;犹豫不决、不愿偷盗便是超我;而思虑再三、先食后贾便是自我。” 柳载和邵昶听了,恍然大悟,击股称妙。 片刻后,柳载问道:“先前某问,倘若孑然一身,独居深山,不与他人交往,可离江湖?” “衡才说难,与这『三我』之说,又有何关系?” 周钧说道:“倘若一人,素有贤才,又刚正不阿,得了官身后,见不惯那官场的种种,天天想着是否应该隐居山林,不问世事。” 邵昶听见这话,笑出声来。 周钧言语中的这人,分明就是在说柳载。 周钧:“不愿涉身污浊,不愿与小人虚与委蛇,只愿每日无忧无虑,畅然于山水之间,这是人与生俱来的向往,即是本我。” “得了官身,上报朝堂之赏识,下不负百姓之期望,忍辱负重,砥砺前行,这便是超我。” “辞官避世,还是治世寰清,二者之间,孰轻孰重,抉择难断,这便是自我。” “倘若选了本我,否了超我。多年以后,再从山林中走出,发现这外面早就变了模样。” “江河山岳被那外敌侵辱,荒野市井尽是累累尸骨。一问之下,才得知,当年一走了之,在那之后不久,奸佞小人得了势,这才有了国破民丧。” “到了那个时候,你还能对当初的决定丝毫不悔吗?” 柳载身体一颤,整个人呆坐在那里。 邵昶有些担心的看了眼周遭,又朝周钧劝道:“眼下是太平盛世,中兴之治,何谈外敌侵辱、尸骨累累?” “衡才这喻言,失了得体,让外人听了去,怕是要被斥责。” 周钧看向邵昶,叹了口气,说道:“世事难料,怎可因一时安逸而讳言兵事?” 说完这话,周钧放下酒杯,又将头转向柳载说道:“你本以为辞官远走,便是远离了江湖。殊不知,你心中的那片江湖,却是怎么也离不去的。” 柳载脸上没了血色,身体摇摇欲坠。 过了好久,他才回过神来,站起身朝着周钧唱了一喏,说道:“衡才一言,如磬钟惊世,振聋发聩,解了某的心结,夷旷在此多谢了。” 周钧喝了一口酒,摆手笑道:“这些言语,都是某从他人那里听来的,夷旷觉得有助,自然是好的。” 邵昶看了眼周钧,无奈道:“且又是听来的。” 抬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邵昶说道:“日头沉了,今日这酒宴,不如先止了吧?” 周钧点点头,站起身来。 柳载拱手朝周钧问道:“衡才住在何处?夷旷改日自当登门拜访。” 周钧想了想,回答道:“出了春明门,一路向北,有一灞川别苑。旬休之日,夷旷倘若有暇,可来做客。” 柳载应了下来。 三人又是一番告别,这才出了酒肆,各自上路。 正文 第103章 相逢一醉是前缘 带着几分酒意,周钧骑马行至家门前的坊街,看到路边停着一辆马车。 瞧着那马车的样式,周钧总觉得有些眼熟。 待得那马车的帷帘掀开,露出一张再熟悉不过的俏脸,周钧一喜,骑着马迎了上去。 翻身下马,周钧来到帷帘旁,笑着说道:“凤娘可算是回了。” 金凤娘穿着一身素衣,笑的有些勉强,只听她对周钧说道:“妾身听了些二郎的事,如今真应了当时那句,巨眼识英雄……” 周钧见金凤娘神色疲惫,便开口问道:“这几日不见凤娘,可是遇到了什么变故?” 金凤娘轻声说道:“且先上车吧。” 周钧想了想,便将缰绳交给金家的下人,自己上了马车。 马车慢慢行向金家府上,一路上金凤娘问了周钧近况,后者挑了些有趣的说了。 当马车停下的时候,周钧先下了车,又搀着金凤娘下来。 待金凤娘站稳,周钧本想松开手,却不料前者抓着他的手,拉着他朝堂间走去。 入了堂间,只见偌大的案台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菜食,皆是山珍海味和名贵膳料。 周钧看了这些菜食,又看向金凤娘问道:“有他客?” 金凤娘摇头道:“晚膳只有你我二人。” 周钧皱眉,又问道:“究竟出了何事?” 金凤娘拉着周钧坐了下来,对后者凄凄一笑:“二郎,妾身要走了。” 周钧一愣:“走?去哪里?” 金凤娘答道:“回凉州,金家的祖地。” 周钧吃惊的问道:“凉州?那么远?那长安这里怎么办?” 金凤娘闭上眼睛说道:“怕是再也难回了。” 周钧连忙问道:“为何要走?” 金凤娘肩头耸动,语带哽咽:“太翁老祖,前些日子,没了。” 周钧倒吸一口凉气,沉默片刻,只能劝道:“凤娘节哀。” 金凤娘止不住哽咽,只是点点头。 周钧又道:“那为何又要离开长安呢?” 金凤娘稳了稳心神,开口说道:“金氏家主一门,管着诸多产户,祖翁在时,那些个旁族远亲,还不敢造次。” “如今祖翁没了,尸骨未寒,那些个蛇鼠虫蟊便跳了出来,想要趁乱得利。” 周钧听了这话,有些疑惑:“家主门户中,尚且有男儿主持大局,为何非要你一女子回凉州?” 金凤娘:“二郎有所不知。” “妾身的父亲,早些年因仇家算计,身负重伤,后来即便好了,也落了病根,一天大半时间都是在卧床。” “妾身的大兄,醉心于修道,很久之前便离家云游,再也没了消息。” “二兄不学无术,不勤家计,只知道伸手讨钱,四处玩乐。” “绣娘年岁尚小,不谙世事,又指望不上。” “主家里的小辈中,只有凤娘一人还有些本事,能够照顾一二。” “所以,祖翁临终之际,将这金家的家主之位,传给了我,却也是无奈之举。” 周钧听到这里,也总算是明白了金凤娘的处境,只能一声长叹。 金凤娘见气氛沉重,强打起精神,对周钧说道:“二郎可知,凤娘得这家主之位,也有你的功劳。” 周钧问道:“有我的功劳,为何?” 金凤娘:“早些年,妾身与二郎之事,祖翁略有耳闻。” “祖翁寻人仔细查了二郎的平日,之后便将妾身唤至主家,训斥了一番。” “祖翁那日之言,妾身如今还记得。” “他说,倘若二郎有才学,有本事,便将妾身原本那夫婿休了,再招二郎入门。” “只要二郎用心做事,即便将这偌大的金家交给一外姓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偏偏此人,胸无点墨,纨绔不堪,难当大任。” “凤囡儿且听阿翁一言,早日断了与这奴牙郎的瓜葛。” 周钧苦笑着摇头,这幅身体之前的那个灵魂,真的是不受人待见。 金凤娘说道:“妾身那时也是跋扈惯了,当场便和祖翁顶撞起来。” “妾身说,衡才虽为奴牙,但有底力,性子纯善,没有歪心。” “只要循诱一番,他日必成大器。” “祖翁自是不信,妾身便与他立下赌约。” 说到这里,金凤娘泫然欲泣:“妾身虽赢了赌约,祖翁却是没了。” 见金凤娘落泪,周钧心有不忍,宽慰了几句。 金凤娘抽泣了一会儿,又抹了抹眼角,拿起案台上的酒壶,对周钧说道:“二郎,且陪凤娘喝一杯,权作是解愁。” 刚刚参加完邵昶酒宴的周钧,肚子里还泛着酒劲,眼下实在是喝不下了。 但金凤娘心思悲切,想要借酒消愁,出言拒酒,倒也有些说不过去。 周钧盘算了一番自己的酒量,自忖再喝两三杯,应是无碍,便拿起酒杯,就着壶口接了一杯,轻轻抿了一口。 见金凤娘自斟自饮,又一饮而尽,周钧忙出言劝道急酒伤身。 金凤娘没有理会,伸出筷子,一边给周钧夹菜,一边又吃了一杯,开口道:“凉州的女儿,骑马吃酒,如稚戏易尔。” 周钧硬着头皮,喝完了那杯。 喝完之后,周钧又朝金凤娘问道:“金家在那凉州,经营何种生意?” 金凤娘给周钧又倒满了一杯,答道:“马市,畜产,水陆,远货还有些其它……” “妾身从前也帮着祖翁处理些族中商事,有些册文,只看了个大概。” 周钧又喝了一杯,却想起那日,在小巷中被金家下人迷晕掳回的场景。 周钧心中暗道,这金家,做的营生,除了这些台面上的,恐怕还有些隐在台下的,没有提起。 将杯子放下,周钧不再饮酒,只陪着金凤娘又说了一会儿话。 见门外天色已晚,周钧朝金凤娘说道:“凤娘何日出发?” 金凤娘:“长安之事,大多结了,妾身打算明日便走。” 周钧:“明日?这么急?” 金凤娘说道:“凉州那里,情势迫人,早一些走,也少一些变数。” 周钧点点头:“那这样吧,明天某先去都官司点卯应名,再告半日假,去为你送行……” 周钧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还没站稳,却感觉头晕目眩,脚下一个不留神,直接摔在了地上。 金凤娘俯下身去,先是瞧了瞧周钧的气色,见他并无大碍,只是在呼呼大睡,便松了一口气,直起身体,拍了拍手。 门外有下人进了堂间,躬身行礼。 金凤娘打开酒壶的盖子,看着里面的夹层酒匣,皱着眉头质问道:“剂量可弄错了?怎么才吃了两杯,就倒下了?” 那下人连忙答道:“回主家,这药量自有定数,且用过许多次,不会弄错的。兴许是周二郎先前吃过酒,催发了药性。” 金凤娘点点头,朝那下人说道:“寻几个人,将二郎带到我房里去,手脚记得轻些,莫要惊动了他。” 见那人退出堂外,金凤娘蹲下身,轻轻摸着周钧的脸庞,低声说道:“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朝暮虽短,长久苦远。” “过了今晚,你我天各一方,再不相见。” 正文 第104章 戏子多秋 次日清晨,周钧从一场绮梦中醒了过来。 在淡淡的香气之中,他缓缓睁开了眼睛,看见的却是秀丽别致的百鸟床帏。 挣扎着爬起身,周钧四处看了看,依稀记得这里是金凤娘的闺房。 努力回想着昨晚发生的一切,周钧只记得,似乎先是不胜酒力,接着便是不省人事。 撑住床沿,周钧想要站起身来,腰背传来的酸痛,让他一阵哆嗦。 过了好一会儿,周钧总算是缓过神来,下了床便想去取,那放在篱架上的衣服。 听见房内的动静,早就等在门外的下人,走进来躬身说道:“周二郎。” 周钧看了他一眼,开口问道:“你家主人呢?” 下人:“主家一大清早,就离了宅子,当下怕是已经出城了。” 周钧闻言一愣,心中有些懊悔。 临了,也没见到金凤娘最后一面,更别提为她送行了。 正还想问些什么,周钧突然瞧见门外的天色,大惊失色道:“糟了!误了点卯!” 飞快穿好衣服,周钧冲出门外,身后有人只是喊着用膳,他也丝毫顾不上了。 取了乘马,周钧尽快回到家里。 没有理会父母的诘问,他入了厢房,迅速换好吏袍,快马加鞭的赶向了都官司。 即便如此,周钧踏入都官司廨门的时候,依旧是误了点卯。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周钧找到程主事,连声告罪,没料到后者根本没放在心上。 等周钧坐下来的时候,四处环顾了一圈,却发现司中官吏,皆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隐约还能听见窃窃私语之声。 周钧找了身旁的胥吏,问了个究竟。 这才知晓,大清早便有军驿,急火飞驰,入了皇城。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来自北庭都护府的消息——乌苏可汗被拔悉蜜部所杀,突厥大乱。 听到这个消息,周钧心知,突厥的气数,终是到了尽头。 突厥兴起于六世纪中叶,是继匈奴、鲜卑、柔然之后,又一个赫赫有名的游牧民族。 历史上,它曾经数次分裂,并与隋唐之间经历了一次又一次降服,反叛,再降服,再反叛的循环。 周钧清楚的记得,突厥可汗身死的消息传入宫中,在那不久之后,玄宗就会命令朔方节度使王忠嗣出兵,后者将大破突厥左厢共十一部。 与此同时,回纥族的骨力裴罗叶护,更是击破突厥残部,杀了末代可汗鹘陇匐白眉,彻底终结了突厥的历史。 不过这些事情,在周钧看来,却有些遥远。 读过那段历史的他,也有心想要去看看那漠北的战事,但说到底,不过一书令史,哪里又有那机会能一睹为快? 想完这些,周钧便开始忙碌起俘隶修册的工作,很快就将这个消息抛之脑后。 忙到中午,程主事找到周钧,对他说道:“某听闻,北里中曲的两位都知,在七夕那日演了一出西厢记,衡才可知晓此事?” 周钧闻言,点头称是。 程主事说道:“那出戏的话本,宫中先是有人瞧了,后又听说戏曲也是极好,便指了教坊,要在梨园再演。” “这几日里,教坊怕是要去北里寻人,索了戏本不说,或许还要出官使。” “衡才有暇,且去北里一趟,先去提醒一声,叫她们自当本分,勿要恃才傲物。” 说完这些,程主事还有些不放心,又叮嘱了一句:“尤其那宋若娥,她非乐籍中人,虽有才学本事,但心气太高,又喜出语伤人,衡才且点醒她一些。” 周钧应了。 在程主事那里记了行阚,周钧早早的出了都官司,骑马去了平康坊。 将乘马寄在厩中,周钧还没走到北里中曲的场门,远远就听见鼎沸人声和嘈杂阔论。 只见大批大批的民众,将中曲的场院堵得水泄不通。 走近一看,有那吟诗作对的文人雅士,也有那腰缠万款的商贾大户,还有那高呼戏词的痴男怨女。 所有人,聚集在这里,竟然都是为了想要一见西厢记的角色。 在场门处维持秩序的坊丁们,一边大声呵斥不要拥挤,一边不停记着访录。 记完来者的姓名和身份,坊丁又会向其发了一枚木牌,同时告知对方,稍晚些场外会放榜,倘若榜上有名,便可入曲。 周钧听了哭笑不得,现在想进北里,还得先摇号了。 好不容易挤到场门处,周钧一边被推搡,一边朝坊丁报了姓名。 后者听见周钧的名字,先是一愣,接着便出言要看凭引。 周钧从怀中掏出鱼符,向其展示了。 在确认无误之后,坊丁抬了栅栏,让周钧进了曲内。 旁人见了,顿时叫道:“凭什么他进得?!” 那坊丁大吼了一声:“他是周衡才!西厢记的原笔!” 将吵闹丢在身后,周钧顺着中曲一路向前,先是去了宋若娥的院子。 只见院门前人头攒动,呼声震天,皆是求见崔莺莺的访客。 周钧自忖了一会儿,便折返去了解琴的故冉居。 走到故冉居后院的门前,周钧瞧见门扉紧闭,便上前敲了敲门板。 门后传来一个婢子的声音:“解都知今日不见客。” 周钧想了想,开口说道:“烦请通报一声,便说来者乃是周衡才。” 门后沉默了好一会儿。 终于,大门开了一条缝。 门后的婢子瞧见是周钧,先是探出头来看了看左右,确认并无他人之后,连忙将后者一把拉进了院中,又飞快的将门关上。 那婢子招手示意周钧跟上她,后者一头雾水,便也照做了。 入了堂间,周钧总算是明白对方的用意了。 原来,崔莺莺的扮演者,宋若娥,正躲在故冉居之中,一脸的烦闷。 在一旁的解琴瞧见周钧,先迎上来行了万福,接着笑问道:“周二郎今日怎有暇来了这里?” 周钧朝解琴拱拱手,将程主事的托话,照原说了一遍。 解琴听了还没开口,若娥却皱眉问道:“出官使?教坊该不会令我,在那梨园之中,再演一遍崔莺莺吧?” 周钧想了想,回道:“若娥并非乐籍,教坊自不会强难。” “某揣测,当是请你们去教询一番,另寻乐伎于梨园再演。” 若娥听见这话,松了口气:“那便好。” 解琴看着若娥笑道:“居士如今可是炙手可热的名角,有那巨贾豪掷百万,只求见上一面,你却弃之如敝履。” 宋若娥:“那些个屙蠹之人,我多看一眼,都会犯了恶心,莫要再提!” 解琴眨了眨眼睛:“居士真正担忧之事,怕是这招摇的名声,假若传入那钟璋的耳中,会徒增恶感吧?” 不提这个还好,说起这事,若娥一肚子恼火:“我真是悔不当初!明明与我无干,为何非要承了这崔莺莺之角?到头来,闹心堵闷,全是我一人的祸事了!” 正文 第105章 应访 听了若娥的抱怨,解琴说道:“那话本可是你的心血,那戏角也是你的牵念,倘若没了你去演那崔莺莺,这西厢记,哪来如今这般的名气?” 停了片刻,解琴又劝道:“俳优又如何,古有常侍郎中东方朔,又有楚荆先贤优孟君,皆是君侧谒者,名垂史册。” “若得我说,那钟璋倘若有幸娶了你,不知长安多少文人墨客要嫉恨他。” 若娥听见这些,脸色才稍好一些。 听解琴说起名垂史册的优伶,周钧倒是想起了一人。 宋真宗赵恒的皇后,刘娥。 宋朝第一位摄政的太后,功绩赫赫,常与汉之吕后、唐之武后并称,史书称其『有吕武之才,无吕武之恶』。 不过这都是后事了,也不好拿到这里来说。 周钧坐下,朝二女问了北里中曲的近况。 解琴笑着说道:“凡是出演了西厢记的女子,无论戏份多少,都成了北里如今的红人。” “每日慕名而来的人,将北里场院堵得严实。” “有那好事者,去倒卖入曲的引牌,居然都能日入万钱。” “只是北里另二曲,被冷落了些,只是艳羡。” 若娥冷哼一声:“西厢记的戏角,大多来自中曲,北曲和南曲因此被挤了营生,哪里是什么艳羡,只是眼红罢了,都数次过来说道了。” 周钧听了此话,心中好奇,便细询一二。 解琴:“北曲的都知柳小仙,携礼登门,说是倘若西厢记再演,希望能给北曲安排些戏角。” 若娥听见这话,没好气的说道:“给北曲匀些角色?说的倒是大气,其实是她自己想要戏角罢了。” “也亏了她是来找你,倘若与我说,面都不见,直接轰出去!” 解琴听罢摇摇头,开口道:“北曲的营生本就落魄,那柳小仙平日里花费甚巨,过来求个戏角也是情理之中,何必折辱她?” 周钧有些奇怪的问道:“某见过那柳小仙,瞧那宅子里的用度,皆是奢糜,何来落魄一说?” 若娥轻蔑一笑:“柳小仙不过一新罗婢,没那真才实学,平日里只懂得色相授人,与客只知刮剥无度。” “知晓她秉性的客人,大多与她见上几面,便断了往来。” “周令史瞧着那宅子奢华,却是她将值钱的物什,统统摆在了外面。” “她平日里的出行、打点、衣饰、香红等等,花费甚巨。” “私底下却生活拮据,就连吃鱼鲙,都不仅要分膳食之,还要拆头尾而作零。” 周钧听着称奇,又看向解琴。 后者也点头说道:“柳小仙重排场,又喜浮夸,平日里的过活却是不易。” 周钧叹了一声,那柳小仙,也真是应了一句话,死要面子活受罪。 若娥又愤愤不平的说道:“北曲倘若只是穷乞,那南曲便是明夺了。” 周钧听见这话,问道:“南曲如何了?” 解琴伸手止了若娥,朝周钧说道:“周二郎莫听居士愤言,南曲都知佘红芝,曾来拜访妾身与若娥二人。” “言道北里诸家不易,当得相互提携,将来也好有个圆满。” 想起佘红芝背后的那位主人,周钧皱眉问道:“你们如何说的?” 解琴:“正巧那西厢记的新印话本出了,鸿雁诗社赠了不少,妾身便从中取了一套与了红芝,又说倘若南曲有教,中曲自当相携。” 周钧点点头:“这便是了。” 若娥咬着牙,恨恨说道:“那佘老狐,假着虎威,四处夺食,当真是恬不知耻!” 周钧朝二女问了一句:“佘红芝有恃无恐,你们可知她背靠何人?” 解琴和若娥对视了一眼,前者说道:“妾身只听说她与皇城有些瓜葛。” 周钧低声说道:“且听某一言,莫要针对,且依着她便是。” 若娥一愣,还想开口问些什么。 解琴拉住了她,轻轻摇了摇头。 周钧又朝解琴问道:“对了,那西厢记新印的话本,某曾允了他人,解都知那里可还有余,可否借某一套?” 解琴点点头,入了房内,取来了一套。 周钧接过收好,向解琴道了谢,又言语将来必定补还。 见再无它事,周钧站起身来,朝二女说道:“今日便这般了,教坊那里倘若有事,尽可来寻某。” 二女点头,一起将周钧送到了故冉居的院口。 周钧出了中曲,又取了乘马,行出平康坊,之后便回了家,再无多话。 接下来的几日里,周钧依旧每天去都官司视事。 六月中勾已过,都官司除了一些日常循例,倒也没有什么繁忙的公务。 转眼间,又到了旬休之日。 这一日放廨,周钧收拾好行囊,与程主事和诸位胥吏打了招呼,便快步出了门。 骑上马,周钧一路赶向灞川别苑。 眼下是七月中旬,酷暑难当。 周钧骑着马,被那日头晒的浑身发烫,只得脱了吏袍,尽挑那阴凉之处前行。 出了官道,入了灞川小道,周钧行至铺设火泥的路段,远远看见一位身穿官袍的男子,蹲在路上,正在查看些什么。 周钧骑着马又靠近了一些,却发现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监察御史柳载。 柳载听见马蹄声,看向声音的来处,瞧见周钧的时候,拱了拱手,朗声说道:“周令史。” 周钧翻身下马,走到柳载的身边,还了一礼,笑着说道:“柳御史,没想到在此处遇见你。” 柳载只是说道:“某曾言拜访,当是守约。” 周钧知晓柳载的脾气,指向灞川别苑的方向说道:“这里离别苑不远,快行几步,少顷便至。” 柳载点点头,从路边牵来了骡子,行在周钧身旁,二人顺着小道,一路行去。 到了别苑的大门,柳载将骡子寄在门房,又从裢褡里取出一门刺,交给了周钧。 周钧接过门刺,打开看了,只见这份刺贴,是柳载呈给庞公的。 里面写了柳载的姓名和藉职,还写了拜访的理由,最后缀了几句福语。 周钧暗道,这柳载为人处事,虽然心向山野,倒是循礼规受之人。 取了门刺,周钧向柳载告了一声罪,接着便入了灞川别苑,先去往中苑里庞公的院子。 通报一番之后,周钧入了书房,见到了庞公。 后者看见他的第一句话,便是:“二郎,你找了个好帮手。” 周钧听见这话,愣在了那里,见庞公面色如常,便试探性的问道:“不知庞公说的帮手……是哪一位?” 庞公笑了笑,只是对周钧说道:“倘若有暇,去内苑里瞧瞧吧。” 内苑? 周钧心中生疑,一边应了,一边又将柳载的门刺,递给了庞公,说了对方的来意。 庞公翻开门刺看了看,便合上说道:“既然是二郎的客人,又是监察御史,且仔细接待便是,莫要怠慢了对方。” “且记着,有暇时再来这里一趟,咱家有话要与你说。” 周钧点头称是,接着便退出了书房。 正文 第106章 内苑整理 从庞公那里出来,周钧回到门房,见柳载站在门外,正瞧着那湖光山色、白鹭翩翩,诗兴大发。 走到柳载的身边,周钧出言相邀,约他去别苑内一聚。 没料到柳载沉醉于这灞川美景,倒是不急着入苑了,只是对周钧说道:“周二郎且去忙吧,眼下天色尚早,某打算去前面瞧瞧。” 周钧知道他心向山水,便不再强求,只是找来门房里当值的樊家大郎,告诉后者,柳载乃是贵客,当得仔细陪着。 樊家大郎应了,便领着柳载,去往灞川的榭洲。 周钧则连忙返身,快步向内苑走去。 到了中苑与内苑相接的场门,周钧瞧见上面挂着锁,里面还传来嘈杂的人声,不由心生疑惑。 找来附近巡守的部曲,让他开了场门,周钧踏入内苑,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上百来号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奔波在内苑的楼宇和庭院之间。 除草的除草,清淤的清淤,捕鱼的捕鱼,还有艄公喊着号子,将一车车碎石烂木,运上小舟,又顺着内苑的曲溪,驶出了苑外。 周钧向前走了两步,只见一群孩童,嬉闹着从草丛中跑出来,有人手中抓着一条菜蛇,还有人手中提着两尾硕鼠。 见那些孩童,将蛇鼠分别关进了竹笼,又成群结队的钻进了草中,周钧的脸上,有着止不住的惊奇。 入了内苑的深处,周钧远远瞧见一身布衣的孔攸,正站在内庭里,一手拿着录册,一手拿着毛笔,正在和一位老者说着什么。 周钧走了过去,出言呼了孔攸的名字。 后者闻言回过头来,瞧见来者,连忙走过来行了一礼,开口道:“二郎。” 周钧看着身边忙碌不停的人们,朝孔攸问道:“这里是怎么回事?” 孔攸转身朝身后打了个手势,先前与其交谈的那位老者,瞧了瞧周钧的一身吏袍,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走了过来。 周钧看向那位老者,只见对方农家打扮,岁数不小,但面色红润,身体硬朗。 孔攸介绍道:“这位便是某的主家,周二郎。他既是这别苑的管事,也在皇城中当差。” 老者听了,身体一颤,连忙朝周钧躬身唱喏。 周钧虚扶了老者,又看向孔攸。 孔攸又说道:“这一位是灞桥村的村正,管翁。” 周钧朝老者笑着点了点头。 管翁壮起胆子,朝周钧躬身说道:“周管事,灞桥村今年收成大抵是不如往年了,田地又被征去了不少,河产也无处可寻。” “村里上下八十九户,原本都存了心思,打算勒紧裤带,熬过这一年。” “多亏有您开恩,这才给了村人们一条活路,小老儿在此拜谢了!” 说到后来,管翁动情,眼泪险些落了下来,屈身便要朝周钧行拜礼。 周钧一惊,忙又扶起了他。 嘴中宽慰了几句,周钧满心疑惑,只是看了一眼身边的孔攸。 孔攸只是笑了笑。 待得管翁离开,周钧这才朝孔攸问道:“伯泓,怎么回事?” 孔攸伸手引路,说道:“二郎,且边走边说。” 周钧点点头,跟上了孔攸的脚步。 只听孔攸说道:“自从那次接了清理内苑的差事,某就把要做的事情先理了理。” “庭院杂草丛生,曲溪淤泥堵塞,家具破损待更,院墙年久失修,蛇鼠水草横行。” 周钧叹道:“诸事繁杂,多有不易。” 孔攸:“的确。某又算了笔账,除草、扶篱、植花、修枝、清淤、木工、泥瓦、抓捕,每一笔都是不菲的开支,全部加在一起的花费,听着都让人咂舌。” 周钧听到这里,再看向那些四处忙碌的灞川村民,有些明白了,开口问道:“所以,你花钱雇了这些人,来帮忙清理?” 孔攸轻轻一笑:“二郎且听某慢慢道来。” “首先,某先将清理内苑的周折,写了个章程,报给了庞公。” “得了他的首肯,某才放手去做接下来的事情。” “其次,某请庞公下令,先让部曲、奴户们入了内苑,将那些名贵器品和宫中之物,先搬到了中苑,寻妥善之处保存了起来。” “再次,某又请庞公将中苑至内苑的大门紧锁,不许人出,也不许人进。” “最后,某去了一趟距离灞川别苑不远的灞桥村,找到了村正,问他有个赚钱的营生,愿不愿意做?” 周钧听了奇道:“赚钱的营生?” 孔攸领着周钧走入内苑里的一处院子。 周钧从远处瞧了,这内苑的院子,修建的甚是气派,但年代久了,却是荒宅古邸的模样。 走进堂门,周钧看见有不少村民,正在拆解那些破败不堪的桌椅和床柜。 木屑和边料,散落的满地都是。 瞧见孔攸进来,村民们连忙停了活计,齐齐向前者躬身行礼。 孔攸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 他从地上那些刚刚拆锯、码放整齐的木料中取了一件,拿到周钧的面前,问道:“二郎可知此木?” 周钧瞧了瞧,摇摇头。 孔攸:“内苑原本是宫家的居所,无论木料还是镶材,一概自是上品。” “就我手中的这根木料,它被称作降香黄檀,一根整料从南边运过来,倘若髓线、鬼纹二者皆全,价值可比等重黄金。” 周钧听了一愣,连忙又低头看了一眼。 孔攸把玩着手中的木头说道:“内苑久未打理,这降香黄檀经年也未曾覆蜡,再加上灞川水汽潮湿,表面腐坏多蛀,价值贬了许多,大户人家自然是看不上了。” “但倘若仔细刨了外面的腐木,再用桐油裹了,做成镇纸一类的小件,寻个懂行的商肆,议个好价,得的铜货,足够一户人家半年的用度。” 孔攸将那根木料抛还给村民,又穿过后堂,入了厢间,对周钧说道:“除了降香黄檀,还有些红酸木,绸流苏,洗古镜等物,虽然品相差了,但仔细处理,还是能卖些铜钱的。” 周钧听见后恍然大悟,总算是明白了孔攸的用意。 原来,孔攸与灞川村的村民商议,以自取废旧家具作为奖励,让他们帮忙清理了整个内苑。 孔攸又出了院子,带着周钧来到内苑的湖边,指着湖面上那些穿梭不停的小船说道:“二郎且看,可曾发现什么?” 周钧依言看去,只见那些忙碌在湖面上的船工们,分成了两拨。 一拨人正在用簸箕和挖锹,清理着内苑水域的淤泥;另一拨人则划着装满鱼虾和料材的小船,驶向灞河的方向。 孔攸说道:“灞川别苑的内湖,溪曲似网,洲榭如梭,彼此相通,湖口还与那灞河连接在一起。” “只不过荒废已久,被淤泥和水草堵住罢了。” “那灞桥村的村民,本就是些渔民和艄公,要想入内苑取走料材,比起陆路,自然是水路要更加便利一些。” “故而,这清淤泥,通曲溪的工作,也是他们顺理成章的先行要务。” “即便某不语,他们也自然会做。” 周钧听到这里,长叹了一声。 这孔伯泓,在清理内苑这差事上,让灞桥村的村民,前来拆解并取走内苑的废材,当真应了庞公之前的那句话。 可真是寻来的一位好帮手。 一来,不花一文钱就找到了清理庭院的工人;二来,旧损家具被拆解干净,并被运出了别苑;三来,曲溪和湖口的淤泥,皆被清除,别苑内部如今可以直通灞河;四来,灞桥村的村民感恩戴德,皆道善贵。 一石四鸟。 周钧正感叹时,孔攸又补了一句:“等水道和庭院全部清理完成,村正管翁说了,植花修枝、修葺院墙的活计,他们也会一并做了。” 周钧一愣。 原来却是一石五鸟。 孔攸:“剩下要做的事情,便是新器具的采购,堂间别厢的内修罢了。” “如今看来,某当初说一个月为限,兴许还是谨慎了些。” 周钧拍了拍孔攸的胳膊,开口道:“今晚有客,伯泓且入席作陪吧。” 正文 第107章 引与势 周钧回了自己居住的小院,发现画月正在勤苦练剑。 站在院口朝她看去,只见剑器浑脱,浏漓顿挫,凝光弄影,疾转翩扬,倒是颇有几分昔日公孙大娘的英姿。 画月余光瞥见周钧,面上一喜,止了剑势,走到其身边,开口道:“我还想着,今日你何时回来?” 周钧笑着说道:“刚刚去了内苑,与孔攸说了会儿话……今晚有位客人,我打算烧些好菜,在院子里招待他。” 画月眼睛一亮:“是要再做松鼠桂鱼吗?我好久都没吃过那道菜了。” 周钧一愣,问道:“春娘没烧过吗?” 画月:“倒是烧过,只不过,不是那个味道。” 周钧点了点头:“我先换身衣服,等会再去膳房瞧瞧,倘若有鯚花,便再做一次罢。” 画月听见,喜不自胜,抱着周钧的腰身,一阵欢呼。 周钧笑着刚想开口,鼻子里却闻见一股沁人心脾的异香,不由愣在了那里。 画月发现对方的异样,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连忙低着头,逃出了院子。 看着画月离去的背影,周钧笑着摇摇头,入了厢房,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接着便去了膳房。 朝春娘一问得知,最近内苑整理,湖中捕捞了不少渔产,有那鱼虾蟹螺,不少都送来了这里,几口大瓮缸几乎都养不下了。 挑了一大一小两条鯚花,周钧做成松鼠桂鱼,又向春娘定了些菜食和烧酒。 接着,周钧便去了别苑的门房,等着柳载回来。 没过多久,日头西沉,樊家大郎领着柳载,从远处的土埂上慢慢走来。 周钧走近一看,只见柳载一身官袍皆是泥点,脸脖手臂处也晒得发红,但面上却是少见的愉悦。 只听柳载大笑着说道:“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这灞川当真是仙寰福地!” 周钧说道:“夷旷若是喜欢,往后自当常来做客。眼下天色渐晚,不如进苑吃些酒食?” 柳载应了一声,看向别苑大门的方向,朝周钧拱手道:“叨扰了。” 带着柳载走向自己居住的小院,周钧远远瞧见孔攸早就等在了院口,便停下脚步,介绍了一番。 三人再入了院子,画月早已支起桌凳,又置了风灯等物。 画月一边取了烧酒,一边又摆了杯箸,周钧和孔攸则帮着将膳盒拿上了桌。 柳载在一旁看的惊奇。 通过适才的介绍,他倒是知晓,孔攸为奴,画月为婢,但瞧着周钧的言行,哪有半分主家的架子。 待得三人入席,画月告了一声罪,便入了厢房,自去用膳。 夏日炎炎,但入了夜,这小院却过着凉风,再辅以当空的明月繁星,说不尽的惬意自怡。 柳载曾隐居山野,本就是旷达之人,见周钧只着半臂,便索性脱了官袍,只留中衣。 先是吃了一杯酒,柳载又用筷子夹了一口松鼠桂鱼,刚一入口,整个人便呆在了那里。 “这……这是什么?” 周钧答道:“鯚花。” 柳载用力摇头:“二郎莫要诓某,鯚花可不是这个味道。” 周钧笑着说道:“灞川别苑里的菜食,与其它地方多有不同。” 柳载半信半疑,又夹了一口红绿相间的切丝,放入口中轻轻一嚼,便夸赞道:“妙!” 周钧:“那是肚丝。” 柳载愣了半晌,摇头叹道:“某游历南北,众家膳食吃了不下百类,却皆不如灞川。” 接着,柳载也顾不上说话,筷子不停,就着蒸饼,爆炒肚丝、蛋炒鸡丁、清炒藿叶,几盘炒菜,狼吞虎咽,统统被他吃下了肚。 等柳载回过神来的时候,桌上的菜食,倒有一半多,被他吃了个干净。 有些羞赧的看了眼周钧,柳载说道:“见笑了。” 周钧摆手说道:“夷旷倘若喜欢,旬休尽可来灞川做客,某与膳房事先知会一声,想吃什么,为你提前做了便是。” 在一旁的孔攸,只是盯着那盘松鼠桂鱼吃个不停,听见周钧的话,多看了一眼柳载,接着便继续埋头吃鱼。 没过多久,一桌的菜食被吃了个干净。 席上的三人,在院中一边吹着凉风,一边闲聊。 柳载听见外苑榭台那里,隐约有乐声,还有戏腔,便站起身来朝墙外看了一眼。 周钧朝他说道:“别苑里有个戏班,每过几日,就搭了戏台,演些优戏歌舞。” 柳载听着一阵感叹:“这灞川里,过的可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听到神仙二字,周钧想起一事,对柳载说道:“某观《老子》有载: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柳载点头道:“此言意为,正反互生互灭,强弱自为阴阳,万物皆有道,有无可系络。” 周钧又问道:“某曾想,倘若乾坤定数之中,突然出现一弱微之变化,在正反生灭、强弱阴阳的造化之中,勃然壮大,可否逆天改命,再造天地呢?” 柳载听着一愣,开口问道:“此话何解?” 周钧想了想,又说道:“千仞雪峰,有一滴本不该出现的雨水,落在雪地之中,裹挟雪粒向下坠落。” “起初是凝块,接着是球结,再来是覆夹,最后变成雪崩,终是席卷了一切。” 柳载听了,皱紧眉头说道:“老子道法,二郎这延解,倒是古未有之。” 孔攸顿时也来了兴趣,说道:“天有定数,命本自然,倘若平白无端生出一变数,这乾坤造化,自然也会受到影响。” “但这影响,是大是小,却又值得商榷一番。” 柳载仔细想了想,对周钧说道:“正如孔伯泓所言,平生一变数,此为『引』。单单有『引』,自不能断言乾坤必遭扭转,还需要多思另一物,『势』。” 周钧一愣:“势?” 柳载:“天地万物,朝世人寰,皆存着势。” “暴雨积于河道,汹涌冲堤;地火久蓄地底,亟待爆发。” “这些都是大势。” “再说二郎刚才言语的变数,倘若此『引』不懂如何借『势』,即便有心去逆天改命,再造天地,也不过是徒然罢了。” 周钧听了愕然。 柳载又道:“河堤受洪水冲击,眼看就要坍塌。倘若『引』逆势而行,不顺川流,依旧指着筑坝防洪,那么最后依然免不了决堤的结果。” 孔攸也说道:“二郎适才以雪落为例,终了雪崩,其实也是在借势。” “倘若那一滴雨水,没有落在山顶,而是落在山脚,那还能引发雪崩吗?” “需知那千仞雪山,地高陡峭;还有那白雪皑皑,经年积累,才是雨滴终成雪崩的『势』。” 周钧思考良久后又问道:“那这借势一途,又有何讲究呢?” 柳载不大明白,周钧问这个问题的意图。 但是一旁的孔攸,却隐约能够猜到一些周钧的想法。 孔攸朝周钧说道:“借势有难易之分,雨落山巅,裹夹成崩,此为顺势利导,自是易尔;但洪水暴涨,河堤倾覆,倘若想要借势阻止,却是逆流而上,难如登天。” 周钧听见这话,脸色沉重,终是点了点头。 孔攸拿起酒杯,瞧着周钧的神色,先是吃了一杯酒,接着又说道:“二郎,变数逆天,扭转乾坤,倘若只盯着『势』,却忽略了『引』,便是本未倒置了。” 周钧抬头看向孔攸,面有不解。 孔攸放下酒杯,笑着说道:“适才说那洪水暴涨,河堤倾覆,倘若『引』只是想着如何修补河堤,自然阻止不了大势所趋。” “但假若『引』,另换思顾,在河道旁另开水渠,引走洪流,岂不是重换天日,再造乾坤?” 周钧听见这话,心中一惊,再看向孔攸的时候,发现后者作微醺状,仿佛适才的话,只不过是些无心之语罢了。 正文 第108章 寻功 夜深人静。 周钧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他的脑海中,依旧在想着晚膳时的谈话。 根据后世的蝴蝶效应理论,周钧原本以为,他入了这大唐,无论做什么事,哪怕再怎样微不足道,都会影响历史的进程。 毕竟,一只蝴蝶扇动翅膀,都能在大洋的彼岸掀起一场风暴,更何况一个大活人,回到了过去呢? 但是,在与柳载和孔攸交谈之后,周钧意识到,他之前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 事物之间普遍是有联系的,这一点的确没错。 但是并不是每一次联系,都是以主观意志驱动的,它也受到了客观规律和既定事实的限制。 就像孔攸说的那样,一滴雨水落在雪山巅峰,或许会引起一场雪崩。 但是,如果这滴雨水,落下的地点是在山脚呢? 那么雪崩还会出现吗? 就拿安史之乱来说,它的发生并不是一次简单的蕃将叛乱,它是君王、臣工、民生、政策、外交、地理等等多方面因素共同影响后的结果。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不考虑那么多,直接杀了安禄山,谁又能保证,会不会有第二个野心家取代其位置。 而且,这第二个人,如果比安禄山更加聪慧,更有城府,那就可能会给大唐带来更加严重的灾难,甚至将整个中华文明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所以,胡乱做事,非但阻止不了悲剧的发生,反而还会引发更严重的后果。 想要避免安史之乱的爆发,不应仅仅只是落眼于一个人或是某件事,而更应该弄清楚,造成这次混乱的背后原因。 周钧想到这里,从床上坐了起来,看向窗外的明月,不由想起了孔攸最后的那句话。 『洪水冲堤,倘若只知封堵缺口,最后免不了一个决堤的下场。』 『与其想着堵缺,不如挖渠引流,另开天地。』 安史之乱与洪水冲堤一般,皆是『大势』所趋。 那么孔攸口中的封堵缺口和挖渠引流,又分别代表着什么意义呢? 孔攸说那一番话,究竟又是什么意思呢? 想了半天,周钧也想不出一个章程,索性一头栽在床上,渐渐睡去。 第二天,画月入厢房叫醒了周钧。 后者揉了揉昏沉沉的脑袋,穿戴整齐,出了房门,这才得知柳载大清早就出了别苑,去游山玩水了。 简单用了早膳,周钧拿了从解琴那里寻来的西厢记全册话本,先是朝着殷大荣的府上走去。 到了殷府的门口,一番询问,周钧这才知晓,殷公得了庞公之邀,过去做客了。 周钧只得又返身去了庞公的小院。 在玉萍通报之后,周钧进了书房,见到了正在手谈的殷公庞公二人。 见周钧手中捧着几册书,殷大荣一个激灵,从月牙凳上跳了起来。 快步来到周钧身边,殷大荣一脸希冀的问道:“可是那……?” 周钧轻轻点头。 殷大荣乐得跺脚,赶紧接了西厢记的话本,坐到一旁去翻看了起来。 庞公瞧了眼殷大荣,摇了摇头,将手中的棋子丢回棋篓,对周钧招了招手。 周钧走了过去。 庞公又指了身旁。 周钧坐了下来。 庞公先问道:“都官司的视事,可一切顺利?” 周钧道了无异。 庞公点点头,又说道:“那孔伯泓,乃是罪人之后,也是贺监门下。” 听庞公说起孔攸,周钧打起精神,仔细听着。 庞公:“他身负贤才,却装痴扮愚,不曾党结,不与友达,却偏偏甘愿卖身于你。” 周钧听到这里,只是在心中苦笑。 他总不能对庞公说,那孔攸认定周二郎是受了神仙点化,所以才跟了他吧? 庞公又道:“防人之心不可缺,咱家找了人正查着他的底细,相信不用多久,自有结果。” 周钧应了一声。 庞公看着周钧点点头,刚想开口继续说道,却想起什么,转头朝殷大荣说道:“那话本,回去看着便是,且先来说话。” 殷大荣恋恋不舍的收了话本。 庞公说道:“前日,有河北将士入奏,盛言裴宽在范阳能政,塞上思之。” “圣人瞧了奏本,嗟赏久之,与左右云,宽乃栋梁也。” 周钧听见这话,又想起之前去李林甫府上的那一番交谈,开口问道:“这可就是那一『粘』手?” 庞公点头道:“是了,李林甫曾言,李适之欲引裴宽入相,先布飞子,后有粘手。” “这河北将士的入奏,便是那一招『粘』。” “李适之步步紧逼,布子如谋局;而那李林甫却招招算中,唯实前瞻尔。” “唉,这左相右相,可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都得提防一些。” 听见庞公这话,殷大荣一愣:“李林甫不是和咱们一路的人吗?” 庞公低声喝道:“甫面善心沉,又谋算无遗,此等人只能相循互利,怎可指望同舟共济?” 周钧轻轻点了点头。 庞公又叹道:“贞顺皇后在世的时候,能指上的人还有不少。” “这么多年过去,倒的倒,散的散,咱们这些老人,在朝堂上无人可依,却只能仰人鼻息了。” 殷大荣说道:“那内侍省里不还有些小辈?也是庞公的助力啊。” 庞公摇了摇头,没再和殷大荣言语什么,只是看向周钧说道:“二郎,听咱家一言,莫要和李林甫走的太近。” 周钧连忙称是。 庞公又沉吟了一会儿,开口说道:“你这书令史,得过了八考,才能入流内。” “得寻个法子,给你请些功赏。” 见庞公沉思不语,殷大荣随意说了一句:“想要升官,最快的便是军功吧?” 庞公闻言一愣,再猛地抬头,朝殷大荣问道:“咱家没记错的话,明年开春,掖庭又要放奴了吧?” 殷大荣想了想:“算算日子,也的确是了,今年放奴的人数,怕是不小。” 庞公又问道:“宫中有传闻,圣人有意接杨太真入宫。” “倘若此传闻是真,那旧苑、潜园、温泉宫、长欢宫,怕是都要短了人手。” 殷大荣听到这里,依然不清楚庞公话中的深意,只是说道:“掖庭放奴,倘若杨太真再入宫,人手短缺那是自然的。” 庞公一边沉思,一边说道:“前几日,圣人令朔方节度使王忠嗣出兵平突厥。” “此役一经,怕是俘虏甚众,正好补了掖庭的缺。” 殷大荣有些明白了:“庞公的意思,是宫中会派人,专门督办俘隶一事?” 庞公点头说道:“咱们先打听清楚,内侍省中,负责督办之人究竟是谁?” “再寻个由头,将二郎以刑部都官司书令史的身份,安排进去。” “令那督办之人,让些功劳出来,不就成了二郎入流的功簿?” 殷大荣听见这话,拍着大腿说道:“好法子!” 正文 第109章 蒸香 定下了方略,庞公与殷大荣开始商量,应当如何寻人,又当如何转圜。 周钧在一旁听着,心中暗暗吃惊。 听这二位话中的意思,流外官转流内,倘若不循八考,难度极大。 这一番寻功下来,庞公和殷大荣不仅要张罗人情,还要送礼打点,与周钧而言,却是天大的恩情。 想到这里,周钧从座位上站起来,向二位躬身称谢道:“小子劳得东家费心费力,心中惶恐。” 庞公看向周钧,叹道:“二郎莫要多礼,咱家如今帮你,其实也是在帮自己。” “咱们这些内侍,在宫中时看着风光无限,一旦出了宫,便是人走茶凉,用不了几年,就再无言语。” “趁着现在还有些余热,帮你谋个前程,往后发迹,也好有个人帮衬一二。” 周钧听了,连忙拱手说道:“敢教东家知晓,即便不取那前程,某也自当用心做事。” 殷大荣笑道:“庞公看人的眼光,咱家绝对信得过。他说了二郎乃是可造之材,一定是那般的。” 庞公又朝周钧说道:“莫要多想,在那尚书省中,且认真做事便是。” “入流一事,咱家自会安排妥当,这段时间先候着。” 周钧应了一声,又向庞公和殷大荣躬身告别,便出了院子。 走在回去的路上,周钧依然在想着寻功一事。 王忠嗣大破突厥,乃是毋庸置疑的史实。 倘若真的能以点查俘隶的身份,随宫中采访使去往朔方,即便随军出行,也不可能会有多少风险。 所以,这件差事,人身风险小,但政治收益大,当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回了外苑的居所,周钧瞧见画月,正在院子中央,捣鼓着几个大盆,身上满是油污。 走过去,周钧朝她问道:“这是做什么?” 画月瞧见周钧,朝他问道:“我问你一件事,你闻闻衣裳,是不是有什么怪味?” 周钧依言走到画月身旁,蹲下身闻了闻后者的衣服,疑惑道:“还挺香的?” 脸红到了脖子根,画月又羞又恼,一把推开周钧,朝后者喝道:“谁让你来闻我?闻你自己!” 周钧笑了笑,又低下头,闻了闻自己。 一身衣服虽说是才换的,但的确有点奇怪的味道。 但平常闻着习惯了,不经画月提醒,周钧还真的没注意到这股味道。 见周钧若有所思,画月说道:“自从来了这大唐,我发现家家户户洗衣服,都是用一种植物,名为皂角子。” 周钧点头说道:“那皂角子有去污的作用,通常都被拿来洗涤。” 画月:“皂角子的确能去污,但果实晒干捣碎之后,与白面和成丸子,本身就有些异味。” “再加上作用不强,衣服常常会洗不干净,久而久之,穿着身上就会有一股难闻的怪味。” 周钧点点头,又看向画月面前的大盆,只见分别乘着动物油脂、草木灰、菽豆和饴糖。 仔细想了一会儿,周钧恍然大悟:“你这是在做肥皂?” 画月一愣:“肥皂是什么?你知道我在做什么?” 周钧:“大概知道一些,将动物油脂和草木灰混在一起,就可以得到一种膏状物体,洗衣服会非常干净。” 画月又看了眼周钧,似乎也懒得询问对方怎么得知这一切,只是说道:“没错,只不过这件事物,在大食被称作『脂球』。” 周钧凑到大盆旁,看着里面的物什,感慨的说道:“想不到大食还有这个。” 画月:“一千多年前,脂球在古埃及就已经有了。” “之后,经过希腊人,罗马人,波斯人的不断改进,已经做得非常完美了。” “在大食王宫之中,最博学的炼金术师,甚至能从草木灰中提取出一种白色粉末,使得脂球……肥皂看起来更加透明,更加温润。” 周钧听了一惊,听画月这话中的意思,阿拉伯人居然已经能从草木灰中分离出碱粉了。 画月又说道:“我曾经在一旁,看过那些王宫奴工如何制造肥皂。” “而且,也在图书馆中,读了制造肥皂的书籍。” “来了大唐这么多时日,我就想着,是否能把肥皂制造出来。” “正好柔杏的生日也快到了,平日里见她打皂粉挺累的,正好送她一件便利的物事。” 见画月开始称量和调配材料,周钧找了张月牙凳,搬过来坐在一旁,感慨的说道:“想不到大食的匠技如此发达。” 画月手上未停,只是说道:“我当初和老师学习唐语和拉丁文的时候,专门研究过词根一事。” “在君士坦丁堡的教会图书馆中,炼金术一词的拉丁文是alchimia,它的词根源自大食语的al-kimiyā。” “在炼金术一途上,大食人从埃及、波斯、大唐、希腊、罗马诸国那里,博览众长,并加以发展,最终成就了其独有的炼金学术。” “大食王宫里,最有名的炼金术师会被哈里发赐予『圣星』的称号,他们会拥有封地、奴隶、头衔和官职,行省的长官们见了他们都必须行礼。” “而在大唐之中,那些最有本领的工匠和学者,却只拥有一份不高不低的食俸。他们的身份,甚至只是比奴隶稍高一些的杂户。” 说到这里,画月叹了口气:“我不明白,大唐为什么如此轻视匠籍?” 周钧只是苦笑。 大唐将工匠、技师和造学,统统划为贱户,这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事情。 事实上,不仅仅是大唐,再往后的朝代,奇技婬巧一直都被视为旁门左道,直到被洋人用船坚炮利敲开了国门,才真正得以正名。 见画月在那里和着材料,周钧看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大食有没有试着在肥皂中加入香料?” 画月答道:“当然有了,大食本就盛产香精,柰花、迷迭兰都是常见的香精材料。” “只不过香精提取,需要用到榨取和过滤技术,用料多,成本高,花费太贵,假如只是平常使用,单单肥皂也就够用了。” “一般只有那些大作坊,才有能力去大规模制作香精,压低成本。” 周钧想了想,朝画月问道:“之前去长安,我们曾经路过酒肆,有一物名为蒸烧器,你可还记得?” 画月:“是那个用来蒸酒的器具?自然记得。” 周钧:“可否用那蒸烧器,来薰蒸花料,得到香精?” 画月:“二郎指的可是将那花料加入水中,再大火蒸煮成浓汁,最后蒸发为香精水汽?” “这法子早在千年前就有了,是埃及皇宫的不传之秘。” “但是这方法出料慢不说,还容易损坏精油的气味,而且出来的成品常常伴有杂质。” “大食以前曾经试过,后来就弃之不用了。” 周钧摇头道:“不是把花料放到水里去蒸煮,而是准备两个彼此相连接的炉罐。” “一个炉罐分为双层,下层放水,上层放花料,大火烧水,让水蒸气通过花料,再从炉顶的导管,进入到另一个罐体。” “另一个罐体分为内外两层,外层密封放水,用于冷凝气体,内层供水蒸气通过,在罐底有一个下水口,将收集来的香水再回流至第一个罐体内循环蒸煮。” 画月一愣,手中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正文 第110章 贵客登门 周钧在前世的时候,市立博物馆有一次展览国外展品,因为有市领导前往,所以他参加了安保工作。 在忙完了本职工作之余,周钧在展览馆中转了一圈,对一个名为『香精油工业历史』的展柜起了兴趣。 看下来才知道,人类历史上第一个蒸馏加工香水的机器,居然来自中世纪的阿拉伯帝国,而且其发展改进,历经了几百多年的历史。 直到十字军东征,欧洲才获取了香水蒸馏器的原理和构造。 其中,香水蒸馏法又分成了三个阶段,分别是水中蒸馏,水上蒸馏,水汽循环蒸馏。 水中蒸馏法源自埃及,由罗马人进行了改良,又由阿拉伯人制造了专用的蒸馏器皿。 但由于出料少,成本高,杂质多,曾经一度被阿拉伯人以压榨过滤法来替代。 八世纪晚期,皇宫炼金术师制造出了水上蒸馏器,进一步提高了香精油的纯度,并且减少了杂质。 但是,出料少,成本高的缺点,仍然没有被解决。 直到九世纪末,十世纪初,水汽循环蒸馏法的问世,使得香料能够被反复蒸馏和提炼。 这使得香精油的产量大大提高,而且成本也降低了很多。 周钧与画月说的,便是水汽循环蒸馏法的原型机器。 但是,在物理化学工业领域上没有深造过的周钧,只是凭借了记忆说了个大概。 有一些关键零件和流程,他无法阐述和解释。 比如,真正的水汽循环蒸馏器,不仅仅只有两个主体罐,还有水压罐和气密罐两个副罐。 除此以外,还有气阀导管、回流排口、水位观察仪等装置。 材料入罐之前,根据出料的不同,不仅要经过严格的漂洗,去添加不同的催化剂。 而且,循环蒸馏时,还需要不停观察水压和气压,并且不断调整火力的大小,和入水出水、进气排气的时机。 所以,周钧言语的这种机器,画月即便能听懂个大概,在没有专业学者和工匠的帮助下,也很难制造出一台可以用于规模性生产的成品。 但是,制造少量品质次等的成品香精,或许还有些可能。 留着画月一人在院中沉思,周钧打了招呼,便收拾东西,去往长安了。 骑马行至坊内,周钧瞧见金凤娘的府邸,不断有人将家具和私物运出,又打包装箱放上马车。 想起凤娘真的是走了,怕是此生再难相见,周钧也是一声叹息。 回到家中,大哥周则从私塾中回来,正在陪着周定海说着话。 兴许是用功读书的关系,周则瞧着比以往更瘦了些,好在精神还算不错。 只听他对周定海说道:“秋闱的试阚已发。” 后者点头道:“成败便在下月了,倘若中举,自是周家之大幸。” 周则犹豫了片刻,开口说道:“孩儿昨日陪阿娘说话,闻得父母打算在秋闱之后,张罗亲事。” 周定海:“你阿娘与你说过了?这般也好,你本是家中长子,又年过弱冠,坊里也来问过几次了,当是时候娶妻了。” 周则咬了咬牙,说道:“孩儿认识一小娘……” 周定海一听来了兴趣:“哦?哪家的小娘?家世如何?家住何处?” 周则刚想开口言语,周钧连忙走上前,开口打断道:“眼下距离秋闱不足月许,大哥当得心无旁骛。寻亲一事,待得中举之后,再谈也不迟。” 周定海听见这话,也情不自禁的点头道:“钧儿所言有理,眼下秋闱乃是大事,其余皆可旁置。” 待得父亲离开后,周则朝周钧问道:“衡才为何出言相阻?” 周钧问道:“倘若适才道了虞珺娘的出身,你自忖父亲可会同意?” 周则想了一会儿,叹道:“不会。” 周钧:“若因此乱了心神,大哥这秋闱怕是难中。” “不如,先隐忍不说,待得中了举人,乘着父母高兴,再言语此事,十有八九可成。” 周则听了,觉得有理,便应了下来。 只有周钧自己知道,即便大哥中了举人,父亲多半也不会同意这一桩婚事,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旬休结束后,周钧如往常一般,去往都官司视事。 一切无波无澜,转眼间七月便至了末尾。 这中间,有着几件要事。 一是灞川别苑的内苑,已经全部整理完毕。供贵客所居住的蒹葭院,整修几近完成。院内正在采购家具和重新粉刷,相信用不了多少时日,就能迎客入住。 二是教坊请了解琴和宋若娥,去了梨园帮助排练西厢记,后者因崔莺莺一角,名声不减反增,求见者络绎不绝。 三是画月将肥皂造了出来,只不过因为缺少碱粉的提炼技术,用着虽然能够去污,但里面的草木灰杂质偏多,并不是太便利。所以,画月不再打算改进肥皂,而是将注意力放在了蒸馏法提炼香精之上。 四是在朝堂上,户部尚书裴宽因税政有功,颇得玄宗赏识,入相的呼声越来越大。而刑部尚书裴敦复,因请功数次被参,又嫉恨裴宽受圣人赏识,与后者之间的积怨,越来越深,甚至都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 五是原本打算请放的监察御史柳载,似乎是颇喜灞川的景致(膳食),每有闲暇必来别苑做客,后来索性也息了外放的心思,干脆留在了长安。 这一日,周钧在都官司中,收到了一封来自灞川别苑的书信。 写信人是庞公,信中只有八个字。 『贵客登门,告假早回。』 周钧瞧见这信,顿时明白,怕是寿王李瑁去了灞川。 连忙找到程主事,周钧说了事由,前者二话没说,直接记了阚行,便准了假。 连吏袍都没来得及换,周钧快马加鞭,回到灞川别苑。 入了内苑,只见在一群仆役奴婢中间,庞公坐在轮椅上,和一位面如冠玉的男子正说着话。 周钧整了整衣服,向外闱的侍卫告了一声。 层层通报之后,周钧走近到那男子身边,躬身行礼。 只听庞公开口说道:“清郎,且看看,这便是咱家与你说过的那周衡才。” 那面如冠玉的男子看向周钧,笑着问道:“周衡才?你便是那西厢记的阚录?” 周钧垂首道了一声是。 那男子点头说道:“那话本瞧了,写的很好。” 周钧:“某不敢贪功,话本之善,皆是那六位主笔的功劳。” 男子闻言,将头转向庞公笑道:“倒真让叔翁料中了,他果然是这般说的。” 庞公也是笑道:“他为人恪守本分,又不愿争势,性子却是难得。” 说完这话,庞公朝周钧又道:“莫言语它事了,且先来见过寿王。” 周钧连忙又行礼道:“见过寿王。” 李瑁摆手笑道:“这里哪有那么多的规矩,且抬头说话吧。” 周钧闻言,小心翼翼的抬头看了眼李瑁。 只见那寿王李瑁,年纪虽是不小,但男生女相,长相秀美,想必容貌上应是更多随了贞顺皇后。 他说话轻柔,待人也知礼,但眉宇之间似乎总有一团化不开的愁苦。 正文 第111章 心归所安 庞公与李瑁又说了一会儿话,便自称年迈力弱,让周钧作陪,先回了院子去休憩。 周钧见李瑁醉心这灞川的山水,便提议乘坐艄舟,在榭洲中泛舟游览一番。 李瑁欣然同意。 艄舟是渔家常见的小船,长度不过五米有余,上面还加着篱篷,只能容纳五人。 李瑁带了一名武卫,又带了一个懂水性的仆役,再加上周钧和艄公,恰好五人。 其他侍卫乘了另一条艄舟,远远跟着。 艄舟从内苑的景湖,缓缓前行,出了苑墙处的渡口,又顺着榭流,一路向东。 灞川四涯,曲溪相连;江洲小岛,星罗密布。 小舟顺着潺潺流水,畅游于天地之间。 微风拂过,湖水波光粼粼;芦苇吹斜,水鸟展翅欲飞。 李瑁看着这灞川的景色,感慨的说道:“儿时,本王曾随母后游历灞川,只见烟波浩渺,又闻鹭暇越声,却道是仙寰福地。” “开元年,又携家眷至,琴瑟和鸣,乐鼓铮铮,不思君臣,只羡眷侣。” “如今……灞川仍是灞川,人却不在了……” 周钧闻言,一阵沉默。 他明白,寿王话中那不在的『人』,一为武惠妃,二为杨玉环。 李瑁闭上眼睛,轻轻叹了一声,开口问道:“周二郎,本王问你,这世间可有前生?可有来世?” 周钧略作思考,答道:“有。” 这不废话吗? 寿王眼前站着的这人,便是活生生的例子,只不过周钧不敢明说罢了。 李瑁回过头来,看向周钧问道:“你为何如此这般笃定?” 周钧又想了想,拱手说道:“某尝闻一事。” “有一举子,入山礼佛。” “见了方丈,便问道,这世间哪里可以见到佛祖?” “方丈不语,只是将他带入一小屋,言道屋内便是佛祖。” “那举人进了屋中,瞧不见窗,看不见光,突然门又被关上,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举人大急,便喝道这屋中哪里有佛,出家人诓骗与某!” 说到这里,周钧停顿了片刻。 李瑁听着有趣,问道:“后来呢?” 周钧:“方丈开门入了屋中,点了烛台,火光亮起,照了个通明。” “那举人,这才看到,那屋中四面墙上摆满了佛像。” “方丈对那举人说道,世道艰难,人间疾苦,世人只道无佛,却不知闭上眼睛,佛祖便在身边罢了。” 李瑁听完这个故事,整个人愣在船头,看向周钧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吃惊。 思忖了一会儿,李瑁轻声问道:“人间苦,是苦一时?还是苦一世?” 周钧看向远方,话语中满是两世为人的沧桑:“生生世世,绵绵不休。” 李瑁身体一颤,重复了一遍周钧的话:“生生世世,绵绵不休……” 一皇子,一奴牙郎。 二人并肩而立,想着往事种种,一时之间都陷入了沉默,良久未语。 过了许久,李瑁看向周钧,神色诚挚的说道:“言及苦字,旁人总与我说,且要忍耐,且要想开。” “如周二郎这般,直言不讳,倒是从未有过。” 周钧轻叹了一口气:“未尝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李瑁听见这句话,先是怔住,接着不住点头道:“是了,便是这句了。” 接着,他又抬头看向天空,语意悲萧:“某所逢之难,又有何人可懂,世人为何皆以为然?” 周钧看了眼李瑁,只见他面有戚戚,情绪激动。 待得他平静下来,周钧开口说道:“某这里还有一个故事,不知寿王想听否?” 李瑁点头道:“二郎速速道来。” 周钧:“有一农家子,家境贫苦,只有薄田三亩,所幸妻子贤惠,儿女聪慧,生活倒也其乐融融。” “一日,农家子路过豪门宅邸,瞧见那豪绅的家中,奴婢成群,吃穿不愁,想起家贫粮紧,不由自怨自艾,却道自己命苦。” “此时,那豪门家主恰巧出门,远远看见县官的仪仗,威武不凡,左右躲避,又想起自己无权无势,前些日子还被官府恶吏欺辱,挨了打不说,还以税金的名义,被讹了不少钱财,到头来只能道自己命苦。” “而那坐在轿中的县官,掀开帷帘,看见田垄上唱着俚歌的农家子,不由嗟叹。” “虽为官身,但一面要受着上官的催告,必须要在年底前完成县税之额,一面还要巧立名目的盘剥百姓,承着治下的咒骂。” “早知如此,不如当初舍了这官袍,隐居深山,一潭沁水,几方落田,自由自在,岂不快哉?” “哪晓得,这十年寒窗,没有换来半分安逸,却成了天底下最命苦之人。” 周钧说完了这个故事,只是看向李瑁。 后者呆立在那里,双唇微动,看向周钧的眼神里,不仅仅有着吃惊,还有着几分顿悟。 周钧:“彼苦若为饴,此苦何曾戚?” 李瑁:“苦生参于心,无相亦无疾。” 周钧拱了拱手,朝李瑁笑道:“寿王却是悟了。” 李瑁大笑了起来。 那笑声中,有对往事不再的感慨,也有放下执念的轻松。 只听李瑁说道:“母后崇佛,曾尝言,人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 “今日听了周二郎之言,原来这八苦,归结至四个字,不过是『心有所念』罢了。” 周钧:“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念,拾起不易,放下更不易。” “但世事种种,除了欲念使然,还有心归所安。” 李瑁拍手笑道:“好一个心归所安!” “瑁有幸,今日闻得周二郎之言,却知晓世间之苦,人生之念,却是有了一个正名的归所了!” “今日得此喜信,胜听挞音,当得浮以大白!” 在谈笑和鹤鸣之声中,艄舟破开湖面的涟漪,向着灞川别苑的方向驶去。 待得舟船泊稳,早就等在岸上的庞公,看见下了船的李瑁,脸上满是释怀一般的笑容,不由心生惊奇。 李瑁走到庞公的面前,先是拱手,接着笑道:“叔翁相人有术,这周二郎,当真是妙人也!” 庞公又看向周钧,后者只是躬身行了一礼,脸上平静无波,却是荣辱不惊。 正文 第112章 北行在即 庞公的院子里,李瑁坐入侧堂的席中,看着如流水一般的膳食被呈了上来,睁圆了眼睛。 指着一道整鱼清烧的膳食,李瑁问道:“这是何菜?” 周钧:“腰菱烧鱼。” 李瑁一愣:“腰菱?可是那池塘中的腰菱?” 周钧回道:“是,腰菱去壳,焯水捞起;再将鲜鱼去鳞除脏,炸酥后与腰菱一起烹烧。” 李瑁用筷子捡起一块腰菱,放入口中嚼了。 那腰菱吸了鱼肉的鲜香,又保持了本来的脆生,在口中回味无穷,却是从未吃过的美味。 李瑁胃口大开,筷子不停,又尝了肚丝、鸡丁、羊肉等炒菜,赞不绝口。 庞公在一旁看了,宛如看自家儿郎一般,只是笑着。 转眼间,李瑁吃了两大碗清风饭,又吞了一个蒸饼,肚腹撑起,却是一点点都吃不下了。 饭虽吃不下,但李瑁兴致高,杯中之酒一点都未停下。 周钧陪在席上,听他说了不少王府中的趣事,还有他近些日子新作的诗文。 庞公见李瑁眉宇间的愁色,退了不少,心中也是高兴,陪着后者多喝了几杯。 一坛烧春,很快便喝没了。 算下来,李瑁怕是喝了有半坛。 只见他脸色通红,口中依旧嘟哝着话语,身子却慢慢歪倒在了桌上。 庞公看着他,先是叹了口气,接着拍了拍手,喊来了王府中的下人。 叮嘱他们照顾好寿王,庞公又让周钧,推着自己去了书房。 用青盐水漱了口,庞公示意周钧坐下来,这才开口说道:“殷保家去了趟宫里,打听清楚了。” “朔方出兵的奏令已出,当下这会儿,怕是已经送到了王忠嗣的手中。” “至于监军一职,宫里有传闻,大抵便是奚官局的内给事,从五品下,范吉年。” 周钧听到这里,点了点头。 庞公对周钧说道:“殷保家还任着奚官局内常侍的时候,那范吉年便是他的左右手,二人关系不错。” “知会一声,将你安排入督行之中,再分你些功劳,应该不是难事。” 周钧连忙拱手称谢。 庞公又道:“有一事,必须得事先提醒你。” “边将荡寇,每一役俘虏甚众,但送入掖庭司农之数,十不存一,你曾为奴牙郎,可知背后缘由?” 周钧说道:“掠卖俘虏,赚得钱财。” 庞公点头道:“是了。” “边将的生财之道,大抵便是抄没和卖俘,大家嘴上不说,却都是心知肚明。” “那范吉年,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倘若承了监军之职,自然晓得如何应付那群丘八。” “你见了,莫要为怪,也莫要声张。” 周钧应了。 庞公说到这里,也是笑了:“你祖上便是奴牙郎,这些个弯绕自是知晓,咱家再啰嗦,倒显得婆妈了。” 庞公稍停片刻,换了个话题,说起寿王来。 “清郎是咱家从小看着长大的,他的母亲贞顺皇后……当年还是惠妃,性子刚强,行事果断,对儿女也是严加管教,生怕他们走了歪路。” “寿王从小就受着严法,性子自然有些柔弱,不喜与人争辩,也不喜与人为难。” “平日里,总是寡言少语,鲜见交往。” “在那宫中,唯一能与他交心的,怕是只有他的大伯宪王了。” 庞公叹了口气:“当年,咸宜公主大婚之日,寿王对那杨家小娘一见钟情,回来又说与了惠妃。” “惠妃先是派咱家去了杨家府上,瞧了那小娘。” “回了宫中,咱家便道于惠妃知,杨家小娘美则美矣,但性子活脱,又喜好嬉闹,怕是娶过门后,不好管教。” “惠妃听了,本想否了这门亲事,但耐不住寿王一再恳求,最终还是应了。” 周钧听了庞公的这些话,对那杨玉环也有些好奇。 有着绝世容颜,能够迷得帝王家两父子神魂颠倒,而且性子活脱,喜好嬉闹,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庞公继续说道:“该走的留不住,早些断了也好。” “只是寿王用情专一,自从杨家女变了心,便如同丢了魂一般。” “咱家劝过,也骂过,没用。” “哪晓得,今日与二郎第一次见面,不过才一个时辰的功夫,便悟了那儿女情长之事。” “二郎且说说,你究竟是如何与寿王说的?” 周钧拱手道:“某只是曾经听过几个佛偈故事,见寿王郁结于心,便说与他听了。” 庞公:“故事?说来听听。” 周钧将船上的故事,又重复了一遍。 庞公听完,良久未曾言语,最终喟然说道:“心病需得心药医,二郎这故事,听着寥寥数语,但却是对症下药了。” 感叹了一阵,庞公想起一事,又朝周钧说道:“你新收的那奴,名为孔攸者,咱家寻人查了。” 庞公先是说了孔攸的家世和遭遇,周钧听了,发现与自己了解的相差无几,便只是点头。 庞公又说道:“早些年,孔攸于职方司当差时,曾向郎中上了数次策文,提前料中了漠州、黑水、石堡的战事。” “可惜当值郎中轻鄙孔攸官奴之身,连瞧都没瞧,便压案未发。” 周钧听了,不由吃惊。 庞公又道:“后来,孔攸便不再上书策文,只是装痴扮愚。” 周钧忍不住问道:“他为何不再上书呢?既然能料中战事,说明此人有大才,兵部里总有上官,能够慧眼识英雄,与他一个前程。” 庞公沉吟片刻:“咱家猜度,孔攸不再写策文,甘愿沉寂,或许与他的家人有关?” 周钧:“家人?” 庞公:“孔攸当年刚入职方司的时候,他家中的父兄娘姊,尚存于世。” “后来,遭了流放的父兄,因为边疆战乱,皆身死他乡;而她的两个阿姊,因为不堪藩将折辱,投河自尽;她的母亲,受了打击,也急病而亡。” 听了孔攸家人的遭遇,周钧愣在那里,好久没有回过神来。 庞公:“孔攸家中逢此大难,怕是原本还有的上进心思,也彻底息了。” 庞公顿了顿,又朝周钧说道:“孔攸有才,毋庸置疑,但此人心思缜密,又落难苦忍,用此人当得谨慎。” 周钧拱手,点头称是。 庞公:“这几日,二郎便陪着寿王恣意山水,权作是抒意。” “待得事情了了,宫中督行应该也会有了消息,到了那时,便收拾行囊,去往朔方吧。” 周钧又应了一声。 接下来的几日,如庞公吩咐的一般,周钧陪着寿王,白日里游山玩水,日落时便回苑听戏。 凭着一手好菜,再加上偶然道出的佳句,李瑁将周钧引为知己,甚至隐晦的向庞公暗示,想要引其为王府幕僚。 不过,庞公却另有打算,没有松口。 至于孔攸,周钧选了个中市开市的日子,与其签订了奴契,算是正式纳他为家奴。 奴契订立的那一日,孔攸看着那张纸,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周钧瞧了深感为怪。 很快,时间又过去了十几日。 一纸临时调令,来了都官司之中。 上面言道:有书令史,名为周钧者,精通计学,又出身奴牙,故委遣有方,督行阜职。 正文 第113章 范监军 八月初九,元成节,乃是青华帝君的生辰。 长安诸坊,皆张灯燃香,拜道君,求安康。 而这一天的清晨,一只由龙武、羽林二军,共百骑护卫的车队,自金光门出了长安,顺着官道一路向北行去。 而这林林总总的四百余人,便是监军使范吉年前往朔方的队伍。 周钧骑着马行在队伍的后段,回头看了一眼长安的方向,心中感到有些惋惜。 调令下到都官司中,没过多久,监军使的队伍便启程了。 周钧原本还以为会耽搁上一段时日,这样的话,他能陪家人过完中秋,还能看着大哥参加完秋闱。 但是,出行之日来的如此之急,而这一去朔方,却不知何时能回了。 回过头来,周钧又看向队伍中段,那里有一辆挂着旌旗的马车,车中坐的正是范吉年范监军。 盯着马车,周钧心中想着,后世史书关于唐朝监军使的论述。 《通典·职官十一》有云:“至隋末,或以御史监军事。大唐亦然。时有其职,非常官也。开元二十年后,并以中官为之,谓之监军使。” 天宝年间,由宫内太监担任监军使一职,尚是唐朝内侍监军制度的萌芽阶段。 在此之前,唐朝监军一职,大多由监察御史所担任。 由于监察御史为从八品,品阶低,只能起到监察上书的作用,对于军中大将的威慑力不足。 故而,监军使一职,从天宝年间开始,大多都由宫中内侍所担任,且多了督行罢止的职能。 安史之乱前,内侍监军的制度还比较粗糙,出任监军的人选,大多由内侍省推荐数人,再由皇上钦点。 而安史之乱后,藩镇林立,宦官势力向地方延伸,藩镇皆置监军院,以监军使主之,其下有副使、判官、小使等若干僚属,并掌握部分军队,内侍监军规制也逐渐完善。 就这般,周钧一边想着,一边随着队伍北行。 第一天傍晚,车队落脚于三原。 周钧在营帐内简单用了些膳食,便走出门,打算在营地内散步消食。 到了营口,周钧见那龙武、羽林的军卒,三五成群,谈笑风生,不由眉头紧锁。 龙武军、羽林军,是北衙劲旅,亦是天子门前的戎卫。 这才出了长安城没多久,便散漫成了这般的模样。 周钧摇头返身,刚到帐口,便得了口信,令其去范监军那里一趟。 收拾了一番衣装,周钧来到范监军的帐口,通报之后,见到了范吉年。 那范吉年,周钧与他不过是第一次见面,对方却显得格外的熟络。 只见年近四旬、但保养得体的范吉年,一把拉住周钧的手,将他拉到案边,指着那案台上、那本满是批注的『西厢记』问道:“你便是此书的阚录周衡才?” 周钧拱手说道:“某是。” 范吉年笑道:“早先得了殷公的信,咱家还想了,这周衡才怎听着这么耳熟?原来却是未曾逢面的故人。” 周钧自谦了两句。 范吉年说道:“何必自轻?能想出这话本的人,那可是真性子的有情人。” “这里面的唱文,咱家做梦可都在念着呢。” 说完这话,范吉年居然当场来了一段西厢记的唱腔。 偏偏这段唱腔,还是崔莺莺待字闺中、苦盼郎君的唱文,周钧听着,顿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好不容易等范吉年唱完,周钧强忍住内心的不适,拍手道了一声好。 范吉年喜不自胜,又拉着周钧,说了一会儿话本。 过了许久,范吉年兴致减了一些,便向周钧说道:“说起来,那多情之人,殷公也算是一个。” “当年的张美人,殷公念的紧,险些就没了,咱家瞧着,也只是敬佩。” 周钧听见这话,起初没多想,再仔细寻思了一会儿,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范吉年没有再说殷大荣的事情,转而对周钧说道:“既然咱家承了差,自然要允你一个前程。” “此次去朔方,临行之前,圣人交待了八个字,毋扰兵事,只循本分。” 范吉年停了停,又说道:“王忠嗣出身太原王氏,乃是圣人抚养的假子,从小便在十王府长大,又与太子亲近。” “若论亲疏,与内家子几无差异。” 周钧清楚,范吉年这是在点醒他,此次朔方之行,名为督军,实为坐观。 周钧躬身说道:“多谢范公高言,某言语行事,当以公为达准。” 范吉年笑道:“衡才也无需多虑,此次督军的行伍之中,你瞧着这些个人,大多都是相托而来。” “众人皆知,朔方一行,无关令使朝命,不过是游历一遭,取些土产,再累些功劳罢了。” 周钧听了这话,再回想起营口处那些军卒,不禁恍然。 敢情这次队伍中的人,从上到下,大多都是些为了『镀金』的关系户,难怪行事如此。 见周钧若有所思,范吉年说道:“衡才曾为奴牙郎,又精通计学,此次俘隶阚录,点薄清册,便以你为主事。” “只需记得,阚录之数,即便察觉错漏,也不得当场发难,报给咱家,自有处置。” 周钧清楚,范吉年说着话,怕是早就知道边将侵吞俘虏,再买卖谋利了。 宫中对于这种做法,恐怕也是知晓的,但大多都是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这种现象,或许已经是官场里的潜规则了。 想完这些,周钧拱手称是。 范吉年见周钧如此上道,也不由满心宽慰。 只见他一边摸着周钧的背部,一边说道:“殷公早就言语,周二郎身微却有大才,年弱但又知礼。” “咱家瞧了,果真如此。再加上二郎生的模样又好,可真比外面那些丘八,强了不知多少。” 背部感受着范吉年的『亲昵』,周钧浑身上下顿时升起一阵恶寒。 周钧对范吉年连忙说了两句,类似事务繁忙的推脱之语,便脚步飞快的离开了营帐。 接下来的几日里,车队只是赶路。 那范吉年倒是天天处理着公务,再也没有来寻周钧,这让原本还有些惴惴的后者,顿时心安不少。 经过半个多月的长途跋涉,车队出了京兆府,又过了坊州、鄜州、延州,最终进入了绥州,距离王忠嗣大军屯集的渍口,却是越来越近了。 正文 第114章 遇袭 车队自打入了绥州,行伍中的每个人,兴致都高了不少。 一来是距离目的地很近了,很快便能吃上热膳,兴许还能在这炎炎夏日里冲个凉快;二来是这一路上行将过来,连个蟊贼都没碰上,一行人也短了戒心。 车队过了城平的地界,又向东北方行去,入了一处名为『貉望谷』的地点。 那貉望谷,两边皆是山坡,坡势虽缓,但也易下难上。 周钧骑马行在谷中,看向两边的坡顶,见那里草木高茂,又见天空瞧不见一只飞鸟,直觉上感到有些不对。 骑行在他身边的,是一位羽林军的副尉,名为骆安源,年方二十有二。 因为惧热,骆安源脱了上身和兜鍪的光要甲,只留了髀禅,露出了内衬的白布甲。 骆安源在旅途中与周钧熟稔的契机,也是因为西厢记。 他不仅去过平康坊当场看了西厢记,而且还是崔莺莺扮演者宋若娥的忠实戏迷。 骆安源言道,曾从家里偷拿了百贯,只为一睹宋若娥的真颜,却不料东窗事发,被家中长辈知道,关入柴房,整整饿了一天一夜。 骆安源骑在马上,又笑着对周钧说道:“某听闻,宋都知尤喜字画,便寻思着,这一趟北行,怕是浑产不少,拿回去多换些铜货,再买上几幅真迹,说不定就能见到她了。” 周钧听了只是摇头,这家伙被饿了一天,却是一点都没学乖,满脑子还是在想着追星。 刚想开口说话,半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弓弦的炸响。 一只箭矢,从山顶袭来,势大力沉,直接刺入了骆安源的肩窝,当着周钧的面,将其射下了马。 几乎是同时,坡顶上拉弦放箭声,不绝于耳。 箭矢宛如雨落,射入车队。 转眼之间,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数十人便没了生息。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周钧缓过神来的时候,自己胯下的坐骑也被乱箭射中,轰然倒地,哀鸣不止。 周钧狼狈的匍匐在地上,先是抬头看了一眼山坡,确定了弓箭来袭的方向。 接着,他在地上手脚并用,小心爬到了马尸的后方。 借着躲避箭雨的档口,周钧朝车队里看去。 只见有那数位悍不畏死的戎卫骑士,来不及去取乘兵,只是手持横刀,便策马冲向了山坡。 数骑只冲到半山坡,便被乱箭射死了坐骑,只得从地上爬起来,身着铠甲,徒步继续冲锋。 没再跑上多远,又被扔来的掷斧、链榔等物,砸死在了半途,再也没了动静。 有那精明的武卫,将木板覆在背部,翻身上马,朝着谷口拼命冲去,想要去报信求援。 还没出谷口,那武卫的乘马踏空摔折,仔细看去,却是有人在道口处,事先挖好了陷马坑。 眼见杀敌无门,报信又无法,车队中那些还活着的人,有人放声大哭,还有人跪地乞饶。 而就在同时,乘着箭矢落下的势头稍减,周钧矮着身体,冲到一位羽林卫的身边,朝后者大声喊道:“你的上官呢?” 那羽林卫,脸色惨白,手指向不远处的空场。 周钧转头看去,只见一位身穿明光铠的都尉,仰面躺在血泊之中,浑身扎满了箭矢。 周钧紧咬牙根,心中想道,那群袭击者,怕是事先就知晓了两军拱卫的职将,第一波箭袭,就重点挨个击杀了这些武将。 就在这时,山坡上的箭矢停了下来。 周钧转头看去,只见一群衣装各异的外蕃人,一边喊着听不懂的蕃话,一边手持兵器从山顶慢慢走了下来。 粗略数数,这群人不下两百,而且最让周钧不安的是,其中还有不少手持弓弩的骑兵。 谷口被陷马坑所封锁,高处视野被敌人控制,来路也被截断。 己方兵力与敌人相比,本就不足,而且还尽是一帮战力堪忧的『关系户』,更别提士气已经崩坏到了难以收拾。 就在这时,原本躲在马车中的监军使范年吉,见外面的动静稍小,也颤颤巍巍的探出头来。 瞧见山坡上慢慢行来的敌军,范年吉一声尖叫,连忙又缩回头去。 周钧先是深呼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又朝四周看了看。 接着,他一个箭步,冲到范年吉的马车旁,大声说道:“范公,事态危急,某请放将权!” 见马车内毫无反应,周钧只得又喊了一声。 范吉年终于用颤抖的声音,回了一句:“只要能退敌,咱家准你便宜行事!” 周钧闻言,朝身旁大吼道:“事急从权,范监军准了某的请将!众人听令,将大车围行成圈,再放倒作墙!” 龙武、羽林二军的存活士卒,见周钧身穿吏袍,本是有心质疑,但闻得范监军放了将权,便纷纷唱喏,行动了起来。 周钧见那些随行的杂户、奴婢,躲在四处,瑟瑟发抖,又大声喊道:“漠北蛮蕃,喜食活人心肝,更烹制人脯充作军粮,尔等只循待死而已?!” 车队中的那些杂户和奴婢们,听见这话,惊得面面相觑。 在恐惧和求生的驱使下,这些人纷纷站起来,开始跟随军士收拾起战场。 随着周钧的告令传播开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聚集到他的身边。 看着人们将一台台大车,首尾相连,再推倒作墙,构成一个圆阵状。 周钧却是想到,战车环绕成营,布置成防御工事,早在汉朝就已有之。 在战车工事的保护下,士兵们可以以较小的体力消耗和牺牲,与对方的骑兵和步兵进行拉锯战。 这种工事,在空旷地带对抗游牧民族,或者以少敌多的时候,尤其有效。 刚刚下了山坡,原本还在外围战场屠杀伤兵、抢夺财物的外蕃敌兵,看见周钧这边开始集结车阵,顿时也意识到事情不好。 只听得一阵蕃话,又是一波箭雨,落向了车阵。 但凭借着大车构成的车墙,正在布置车阵的人们,一边躲避箭矢,一边继续忙碌,只是偶尔有几个倒霉的家伙,被射中腿脚。 见敌人开始不断靠近,周钧朝车阵内下令道:“龙武、羽林卫听令,以车墙空隙和辖口为眼,出矛御敌!” “其余人以緜为链,以绳为结,将车墙首尾捆绑,两两相连!” 龙武、羽林军卒取出长矛、马槊等长兵,穿过车墙彼此之间的空隙,还有大车底部上的那些孔洞,将整个车阵,布成了一个浑身是刺的『铁刺猬』。 外蕃敌军针对车阵的第一波攻势,很快便来了。 数十名敌人手持铁斧和马刀,砍在车墙上,顿时木屑横飞,轰隆作响。 车墙后的长矛,先是蓄势后缩,接着猛地刺出。 顿时,在一声声惨叫之中,车墙外掀起一蓬蓬的血雾,将车墙溅染成了血红。 正如周钧所想的一般,车阵虽然有弱点,怕火攻,也怕抓钩,但这群敌兵既然是远道而来,又是潜入唐域,自然也不可能随身携带火油或是钩爪等物。 而且,这群蕃兵,寻常兵器和弓弩或许还有些,但铁甲肯定也不会随身携着,防护力想必是极差。 故而,利用车墙抵挡住对方的箭矢,再用长兵来造成杀伤,却是当下最好的御敌办法。 蕃兵以步卒之势又攻击了一次,第三次乃是用骑兵为锋矢,冲击了车阵。 三次冲锋下来,车阵损坏甚微,蕃兵却白白折了四十来人,一时之间也没了主意。 听见车墙外那愤怒而又激烈的蕃话,周钧不敢有半分懈怠。 他一边下令,让那些杂户和奴婢,继续修补加固车阵,一边又令士卒们从武备中取出弓弩。 唐朝随军武备弓弩,分为重型和轻型两类。 重型为伏远弩和擘张弩;轻型为角弓弩和单弓弩。 每把弓弩,各配三十箭矢和一胡禄。 所幸,结车阵的时候,存放弓弩的武备车,就在左近,取来便可使用。 见蕃兵仍是犹豫在外围,周钧先是让军卒们张弓搭箭,接着一声令下,弩矢齐发。 瞬间,蕃兵们倒下了一片,剩下的在惊呼声中,也朝山坡的方向加速逃去。 周钧又让军卒们射了两轮,待得敌人逃远,这才站起身来,长舒了一口气。 也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周令史威武!” 接着,军士、杂户、奴婢们,纷纷叫道:“周令史威武!” 所有人聚到周钧身边,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和说不尽的感激。 正文 第115章 王忠嗣 渍口大营,义贤堂。 站在堂内的中央,周钧看着周身那六十九具盖着白布的尸体,深深叹了口气。 他们中有些是长安贵胄家的子弟,有些是久经沙场的战卒,有些只是位卑身贱的奴婢。 生时曾言色目有别,死后皆是白麻裹尸。 什么出身,什么家世,临头了,不过都是一筐白骨罢了。 耳边听着堂倌清点尸体的唱述,周钧心中开始逐条分析起,今日车队被袭一事。 一、被袭地点发生在绥州,而且靠近王忠嗣朔方大军屯营的渍口。 二、袭击者皆是蕃兵,而且训练有素,箭术了得,明显来自于漠北蕃军。 三、敌人对监军使车队的行进路线,还有出现时间,以及行伍中的军官服饰皆是相熟。 综合上面这三条,可以大致推断出: 首先,敌人非常熟悉朔方大军的扎营位置和巡逻路线,所以才能穿过军队设立的防线,穿插并埋伏到绥州地界上来。 其次,敌人事先就已经知晓了监军使的出行信息,所以才能守株待兔,识别并优先射杀了龙武、羽林卫的主官。 对方的意图也非常明显,截杀监军使,使得朝廷降怒于王忠嗣。 毕竟,在朔方大军所屯集的绥州地界里,皇帝派出的监军使居然被杀。 往小了说,这是朔方主将无能,居然让敌人在眼皮子底下,溜了进来,还杀了监军。 往大了说,御史倘若借机发挥,参王忠嗣一个不满朝纲,勾结外寇,或有反心,也并非是不可能。 倘若敌人真的得手,监军使范年吉身死。那么,即便当今圣人乃是王忠嗣的假父,后者为了避嫌,也不得不主动交出兵权,自缚前往长安,以证清白。 想通这些,周钧开始思考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袭击监军使的敌人,究竟是谁派出的呢? 倘若有人说那些蕃兵,是突厥余孽,周钧第一个不信。 突厥眼下正在被大唐、回纥、葛逻禄、拔悉密四大军势合力攻伐,骨咄叶护与乌苏米施可汗相继被杀。 群龙无首、国内大乱,甚至突厥汗庭都撤拔北迁,在这种情况下,突厥人哪来的心思,去截杀一位监军使? 退一步来说,突厥人即便有这心思,那又是怎样查清了大唐布防,并得到了监军使的行进路线,做到了一击必杀? 所以,突厥人主导这次刺杀,这根本不现实。 倘若不是突厥人,那么又可能是谁呢? 周钧双臂抱在胸前,开始冥思苦想。 一个人名,突然跳入了他的脑海。 李林甫。 王忠嗣身为朔方主将,统帅三万唐军,又有回纥、葛逻禄、拔悉密三姓相助。 这一次北伐突厥,可谓是毕其功于一役,极有可能会彻底解决大唐来自北方的威胁。 倘若王忠嗣功成,那么其功劳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圣人也自当器重依仗。 凭借这一战,身为李隆基义子的王忠嗣,很可能会『出将入相』,从朔方回到长安。 而且,王忠嗣自小在十王府中长大,与太子李亨交情甚好,可谓是情同手足。 他一旦被调回长安,自然会与李林甫为敌,将会对其权势造成极为严重的冲击。 周钧反复思考着这个可能,但是越想,心中就越是升起一个声音。 “这次袭击,真的会是李林甫做的吗?” “勾结外蕃,刺杀监军,嫁祸朝将,这罪过倘若东窗事发,就是被诛九族也不为过。” “李林甫算无遗策,又审时度势,风险如此之大的谋划,他真的可能去做吗?” “这种近乎于鲁莽的行事,与李林甫的谋定后动并不相符。” “倘若这次刺杀,不是李林甫所为,那么又可能是谁呢?” 周钧还在那里苦苦思索,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他的思路:“周令史。” 周钧闻言回过头去,只见一群身上皆负着伤的龙武、羽林卫,聚在义贤堂的门口,瞧了过来。 那群卫卒,彼此看了看,最后推了一人出来。 那人周钧倒是认识,正是被一箭射下马的羽林副尉骆安源。 肩膀上缠着布带,骆安源有些不好意思的走到周钧面前,艰难的唱了一喏:“此次倘若不是周令史出谋御敌,大家伙儿怕是都要折在了那貉望谷。” “故兄弟们举某来言,多谢周令史大恩!” 周钧连忙扶起了骆安源,又听见门口那群卫卒们齐声说道:“多谢周令史大恩!” 周钧摆手说道:“此番虎口脱险,乃是众人合力齐心的功劳,怎可言某恩泽?” “以数十之躯,抗数百之敌,岂是谋略二字便能掩了?” “敢教诸位知晓,此番退敌,仰仗的乃是我大唐将士悍不畏死,杀敌争先的血性!” 周钧此言一出,卫卒们先是睁大眼睛,身躯颤抖,接着激动万分,纷纷作昂然状。 就在众人深感于周钧仗义之际,门外又走来一行军司马,朝堂内行了一礼说道:“不知哪位是周令史?” 周钧闻言向前走了一步,开口说道:“某是。” 行军司马说道:“王都护有请。” 周钧听了,精神一震。 王都护,说的便是王忠嗣。 跟在行军司马的身后,周钧一路穿过层层岗哨,又入了中尚大帐,再等待通报之后,又走向了侧厢的军议帐。 还没走到军议帐的门口,周钧就听到了范年吉那独有的尖嗓门。 “数万大军把守的镇军州,层层严防的关燮内,居然漏放进数百个蕃子!” “你们这帮子边将,天天只知道吃粮打秋,眼睛怕是都瞧到天上去了吧!” “今天是咱家被盯上,往后是不是要把那敌寇,放进长安城里作乱,才算是息了心思?!” 又是一声通报,周钧入了军议帐,见账内站着十来位将校,皆是一脸的怨愤。 在那主位上,端坐着一位年约四旬的都帅,面容黢黑,雄毅不凡,想必正是王忠嗣。 周钧垂下头,还没来得及见礼,范吉年一把拉过他,朝账内诸将说道:“且瞧瞧!今日倘若不是周令史身先士卒、出谋退敌,咱家这个监军使,怕是就没了!” “咱家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在座的诸位也别想落好!” 坐在主位上的王忠嗣,看了一会儿周钧,开口问道:“周令史出身行伍?” 周钧拱手说道:“某祖上乃是奴牙郎。” 帐中诸将皆是一惊。 王忠嗣又问道:“连车布阵,固圆作守,这战法你是如何得知的?” 周钧:“某曾看过些杂书,闻得连车圆阵,自汉便有之。” 王忠嗣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一说法。 正文 第116章 幕后祸首 王忠嗣转头朝属下问道:“那些蕃子中可有活口?” 一名副将走了出来,回道:“伤者齿间皆有毒囊,未有活口。” 王忠嗣点点头,又问道:“那些蕃子的尸体,可瞧出什么了?” 副将报来:“都仔细瞧了,不少尸体上有那虎豹劄青,应是突厥的精锐。” 王忠嗣:“兵刃箭矢呢?” 副将:“陌铁鹰羽,是突厥汗卫的备制。” 王忠嗣紧锁眉头,沉默不语。 在一旁的监军使范吉年说道:“再问还能如何?今天这遭祸事,自然是突厥使了险兵。” 王忠嗣继续问道:“尸体上可有关引?” 副将:“有,用的是同罗商队的关引。入关阚册也查了,货物是皮草,比往年多了不少,所以入关人数也多了些,而且分了数批,商行保事亲自画的押。” 王忠嗣抬头看向那副将,后者连忙低头说道:“已经遣人去捉拿了,约莫也是时候回来了。” 就在王忠嗣与一众副将交谈之际,周钧正在不停回忆着,自己前世看过的史书。 天宝元年,玄宗使内史尹招前往突厥,后者见到乌苏米施之后,晓以安危,俾其内附,突厥可汗故惧而请降。 然而,当玄宗派遣王忠嗣至木剌山接应突厥可汗乌苏米施的时候,乌苏米施居然迁延不至。 对方迁延不至,给出的理由是『其下不与』,也就是突厥部众不愿意归附。 然而,王忠嗣通过在突厥内部的线人,却了解到了实际情况。 突厥可汗之所以迁延不至,真正原因却是在试图通过外交手段,来改变当时被唐朝与拔悉密部落前后夹击的不利境地。 在后世史学家研究的《王忠嗣神道碑》中,有这样一段话:“右地郅支,已解仇交质,几欲图成大祸,宁唯响化未醇。于是设间以散其从,肆谍以离其约,二虏不合,遁逃远舍。” 大意说的便是,乌苏米施已经与先前的敌人『解仇交质』,化解了恩怨,并且打算联合那个曾经的敌人,南下侵扰唐朝。王忠嗣此后通过反间计,又化解了这一联盟,从而解除了唐朝的边境危机。 那么,与突厥化解恩怨的人又是谁呢? 自然是当时与大唐联手攻伐突厥的拔悉密部落。 而天宝元年的王忠嗣,在收到突厥老可汗病死的消息之后,顶住玄宗『天书百下』的压力,始终按兵不动,实际上与拔悉密的叛变有很大关系。 因为,那个时候的拔悉密已经与突厥联合,唐军正在处于『几欲图成大祸』的不利境地,此时若贸然出兵,只会招致大败。 在王忠嗣使用反间计说服拔悉密之后,『拔悉蜜等三部共攻乌苏米施,米施遁亡』。 到了天宝三载(744年),『夏末秋初,九姓拔悉密叶护攻杀突厥乌苏米施可汗,传首京师』。 而再往后,发生了一件让所有史学家,都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件。 《唐会要·葛逻禄传》载:“其年(天宝三载)冬,(葛逻禄)又与回鹘同击破拔悉密部落……葛逻禄与九姓部落复立回鹘暾叶护为可汗。” 这段话的意思便是,在突厥乌苏米施可汗被杀之后,九姓部落内部出现了严重的内讧。 葛逻禄伙同回鹘,竟然击破了曾经的盟友拔悉密部落,并立回鹘暾叶护为可汗。 自始至终,对于这场内讧,大唐一直在作壁上观。 不仅没有插手,在拔悉密部被攻破之后,大唐没有任何迟疑和质问,几乎是立即就承认了回鹘可汗的合法地位,并授予了其汗印。 后世的史学家,对于这场发生在九姓部落中的政变,有过多种解释。 其中比较主流的一种解释就是,在突厥乌苏米施可汗身死之后,拔悉密部很有可能再一次背叛了大唐,并最终引来了部族覆灭的灾祸。 而葛逻禄与回鹘的突然发难,恐怕也是得了大唐的首肯。 倘若如此这般,那么今日针对监军使范年吉的刺杀,便有了一个解释。 这次刺杀的幕后主使,恐怕正是拔悉密部落。 后者在历史上,曾经背叛过一次大唐。 这一次刺杀监军使,周钧猜测,其目的也是为了调开王忠嗣,再独吞下突厥原本的土地、财富和人口。 刚刚想完这些,营帐外突然传来一声告。 王忠嗣允了告,一名传谒兵入了大帐,朝前者拜道:“都护,去往同罗商行的步伍已回。” 王忠嗣沉声问道:“人呢?” 传谒兵犹豫了片刻,报道:“同罗商行三十一人,皆被戮戗。” 帐中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王忠嗣似乎是早就料到了有此结果,又问道:“商行的阚行,货单呢?” 传谒兵:“皆被焚毁。” 王忠嗣没有再问什么,只是言语了一声:“知晓了。” 接着,便让那传谒兵出去了。 帐中的诸将见王忠嗣面沉如水,皆不敢言语。 后者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问道:“且都来说说,谋刺监军之人,究竟是何方宵小?” 副将们面面相觑。 王都护这问题问的好生奇怪,背后主使已经呼之欲出了,除了突厥还能有谁? 王忠嗣见账内诸将,皆是一般的表情,深知众人心中想法的他,却发出了一声轻叹。 就在这时,有人开口说道:“今日之祸首,多半是拔悉密部。” 王忠嗣闻得此言,精神一震,眼睛圆睁,伸长脖子四处查看,想要找到出言者究竟是谁。 只见周钧站在帐口,面对王忠嗣投来的目光,只是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有副将驳斥周钧道:“拔悉密部不久前刚刚杀了乌苏米施可汗,又传首长安,怎会勾结突厥,谋害监军?” 又有副将说道:“周令史危言耸听,离间友盟。拔悉密部才立大功,与大唐有血盟之约!” 周钧对这些话充耳未闻,只是盯着王忠嗣问道:“某斗胆揣测,都护心中怕是存着一样的想法。” 王忠嗣看向周钧,开口问道:“周令史言拔悉密部乃是祸首,可否说说缘由?” 周钧自然不能说自己知道这之后发生的事情,只是微微一笑,引用了魏征的一句话:“夷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强必寇盗,弱而卑伏,不顾恩义,其天性也。” 见王忠嗣若有所思,周钧又言道:“趋热性能惯,贪饕死亦轻。未容随骥尾,先欲乱鸡鸣。” “那拔悉密部,言而无信,先前已有叛心,如今又生贪念,不过一恶蝇罢了。” 正文 第117章 驱狼吞虎 听了周钧关于拔悉密的言论,王忠嗣没有表示出任何赞同或是反对,只是对副将们说道:“去查查商行往年的生意,那些添货和接货的人,全部找出来仔细盘问。” “还有,那群蕃子入了唐域,打尖用度皆有迹可查,不要遗漏。” 副将们领命而出。 从正座上站起来,王忠嗣对监军范吉年拱手道:“某率军无方,累得监军遭此祸事,此间种种,忠嗣自当上秉圣人。” 范吉年见营帐中只有王忠嗣、周钧另二人,也拱了拱手,说道:“咱家受了难,倒是不打紧,只是随行扈从,死伤惨重,又多是京都儿郎,怕是……不好交待。” 王忠嗣面色如常,开口说道:“监军宽心,如何补恤,某心中有数。” 范吉年笑着说道:“如此一来,咱家可就安心了。” 王忠嗣又将头转向周钧,盯着他看了半晌,说了一句:“周令史真是有勇有谋。” 听见这句话,周钧也明白,王忠嗣怕是早就猜到,今日刺杀监军的敌人,正是拔悉密部。 只听王忠嗣又说道:“三日之后,大军开拔。某当遣一偏营,护得监军周全。” 出了军议帐,范吉年朝周钧笑道:“如此一来,倒也是好事。” 周钧奇道:“为何是好事?” 范吉年:“那王忠嗣心中有亏,这北进的路上,自然要多匀些好处出来。” 听见范吉年这话,周钧也是苦笑。 折了那么多人,又听闻盟友背逆大唐,这范吉年满心想的,居然还是如何多捞些好处。 周钧朝范吉年拱手说道:“范公,拔悉密部此番心怀叵测,这次讨伐突厥,怕是存着险数。” 范吉年一愣,连忙问道:“周二郎刚才在营帐中言道,今日的蕃兵乃是拔悉密所派,这话是真的?” 周钧:“自然是真的。” 范吉年摇头道:“咱家刚才还以为,周二郎有心说了拙言,只是为了给王忠嗣一个台阶下来罢了。” 周钧轻轻摇了摇头。 这个范吉年,真是在宫中呆的久了,思维全部定在了权谋心术之中。 三日之后,王忠嗣率领朔水后营的军队,一路向北。 在长达将近一个月的长途跋涉之后,大军过了银州、胜州、丰州,跨过了突厥与大唐天宝元年的边界线——诺真水,抵达了位于赛音山达南部的碛口大营。 碛口大营是王忠嗣大军北伐的最前线,也是朔方三万唐军的屯兵重地。 从碛口大营上方鸟瞰下去,只见方圆数里之内,皆是旌旗和连帐。 倘若仔细盘点一遍,这次北伐突厥的兵力,便是: 中军四千人,内取战兵二千八百人,五十人为一队,计五十六队。 左右虞候各一军,每军各二千八百人,内取战兵千九百人,共计七十六队。 左右厢各二军,军各二千六百人,各取战兵千八百五十人。 马步通计,总当万四千,共二百八十队当战,留六千人守辎重。 另有一万当辅。 自打入这大唐,周钧也是第一次瞧见,如此之多的精锐士卒,聚集在一起。 他心中只是想道,朔方军虽为偏师,但常年于漠北作战,在唐军战力中,本就可谓是名列前茅。 在日后平定安史之乱时,朔方军更是大放异彩,被称作为大唐砥柱。 然而,平叛之后,朔方军备受猜忌,主帅郭子仪病逝之后,这只军队最后落了个分崩离析的下场。 正想着这些的时候,周钧的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告声:“周令史,时近正午,且是时候用膳了。” 周钧朝帐口看去,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小郎,穿着一身朔方军戎装,探着脑袋,好奇的看了进来。 周钧放下手中的笔,见那小郎盯着案台上的文房四宝,便笑着问道:“阿应,且进来说话。” 被称作阿应的少年卒,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生怕碰坏周钧帐中的事物,侍在了案台前。 周钧指着案台上的纸墨,朝阿应问道:“可曾认过字?” 阿应摇了摇头。 周钧又问道:“可想学?” 阿应连忙点点头。 周钧从身后找来一本蒙学知本,递给了阿应,说道:“此书你先收着,上面有些简单的字,还配着释图,你先看着,有不懂便来问我。” 见阿应好像收到宝贝一般,将那本书揣入怀中,周钧笑了起来。 自从拔悉密谋刺监军一事之后,王忠嗣就派了一偏营,专门负责保护监军。 但也不知道为何,在那偏营之中,王忠嗣居然给周钧,也指了几名卫卒。 其中,负责贴身照护周钧的卫卒,便是这孙阿应。 周钧见孙阿应离开营帐,便收拾了案台,也出了帐口。 行走在营地中,一路上不停有士卒尉校向周钧见礼。 无论对方军职高低,周钧皆是从容回礼。 到了营口,有行军司马见到周钧,走来说道:“周令史。” 周钧见状,也没多问什么,只是跟着走了。 自从离开朔水,这一路上,王忠嗣在军议的时候,总会邀请周钧一起参加。 起初,诸将们并不理解。 朔方军议,无论大小事由,王都护为何总让一位刑部胥吏旁听? 但周钧来的次数多了,朔方诸将倒也慢慢习惯了。 甚至军议前,不用王忠嗣吩咐,就有人事先为周钧留了位置。 这一次,周钧像往常一般,入了军议帐,却发现帐中的气氛有些古怪。 诸将见周钧进来,纷纷瞩目。 周钧先是摸了摸脸,又低下头,瞧了瞧衣装,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王忠嗣坐在主座上,看向周钧说道:“回纥密使来信,半月前,拔悉密部私见突厥使节,还借口粮草不足止了兵势。” 周钧心中暗道,果不其然,拔悉密这个二五仔,想要再一次叛变了。 王忠嗣:“信中还写道,拔悉密部于军中训练死士,暗杀九姓之中不顺与者。” 回纥密信中的这句话,等于侧面确定了,当初刺杀监军使的人,就是拔悉密部派来的死士。 周钧此时也恍然,难怪刚进营帐的时候,诸将瞧着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 原来,当初自己断言拔悉密部乃是幕后祸首,众人皆不信,眼下却是证据确凿了。 王忠嗣看向周钧,难得露出了笑容:“周令史当真是料事如神。” 周钧不敢托大,连忙自谦。 王忠嗣又看向营中诸将,开口说道:“拔悉密叛意已现,与突厥的这一战,你们有何看法。” 诸将深思过后,有人说道:“大军北进,势必要过阎洪达山和敦玉谷,倘若拔悉密叛离,封山断谷,截断粮线,我军危矣。” 又有人说道:“不决拔悉密,不可轻易进兵。” 王忠嗣又问道:“那如何处理拔悉密叛乱一事呢?” 有副将进言道:“可行驱狼吞虎之计,遣一密使,暗通九姓,共伐拔悉密。” 王忠嗣点点头:“计策倒是不错,那谁来做那密使呢?” 关于出使九姓部族的人选,诸将纷纷进言。 王忠嗣听了,一一否决。 到了最后,诸将见无人可举,却也不知如何是好。 王忠嗣说道:“某倒是有一人选。” 说完,王忠嗣摸着下巴,将视线投向了帐口的周钧。 正文 第118章 出使回纥 周钧起初听见王忠嗣这话,还以为是耳朵出了岔。 见王忠嗣看向自己,周钧又看向左右,见帐中诸将皆瞧了过来,才明白出了什么事情。 漠北九姓,虽名义上奉大唐为主,但其实都存着夷蛮之心。 说服回纥、葛逻禄等部共伐拔悉密一事,虽说历史上真的成了,但中间想必是重重凶险……这种差事,能避自当避之。 想到这里,周钧立马说道:“王都护说笑了,某乃一胥吏,手无缚鸡之力,平日里只会动动笔墨,哪里能承得了出使的任务?” 王忠嗣看着周钧,开口说道:“周令史又何必谦逊,出使九姓,非一智勇双全之人不可。” “周令史熟稔军阵,又通悉谋略,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周钧又推辞道:“某从未去过九姓之地,又不熟突厥语,连当地的风土人情,都一概不知,怎能担此大任?” 王忠嗣似乎是早就料到周钧会这般言语,只是说道:“早先派给周令史的卒卫,皆来自于九姓,这一路上自有人助你,无需多虑。” 周钧一愣。 好家伙。 指派的那些卒卫,包括那贴身护卫孙阿应,居然都来自于九姓? 王忠嗣这厮,怕是从自己说出幕后祸首拔悉密的时候,便开始谋划着出使一事了。 周钧看了一眼王忠嗣,后者正摸着下巴,表情中隐隐能察觉出一丝笑意。 没有打算束手就擒的周钧,打算做最后一搏:“敢教王都护知晓,某乃是监军使的随行,此事关系兹大,还需请示范公才是。” 王忠嗣点头道:“此话在理。” 周钧松了一口气。 王忠嗣突然说道:“某今早见了范监军,言及出使九姓一事,又道了借周令史一用。” “起初,范监军还不愿放人,某讲明利害,又许下了诺言。” “倘若周令史出使事成,必是大功一件。到了那时,范监军得了圣人赏识,某再与其联保,为周令史请功,必定是赏赐无数。” 周钧听见这话,整个人呆在了那里。 这王忠嗣,看着忠厚坚毅,实则一肚子心机。 安排卒卫、邀请军议、说服范公等等,这些事情,一环衔着一环,怕是早就做好了谋划。 王忠嗣又趁热打铁道:“出使九姓,实则只需去往一地便可。” “那便是回纥部所在的鄂尔浑聚落,回纥部首人骨力裴罗长居该处,其它诸姓于此地亦有交设。” “骨力裴罗心向大唐,凡有令者,莫不亲恭。倘若能说服他,其它诸部亦自当从之。某手书一封,写明事由,澄清利害,再附上兵符和令告。” “周令史见了骨力裴罗,只管交给他便是。” 周钧听了王忠嗣的话,心中生疑,说服九姓共伐拔悉密部,真的有这般简单? 但眼下这情势,再想推辞倒也无法,周钧只是硬着头皮,承了这差事。 见周钧答应出使,王忠嗣对左右说道:“速速去办妥使节诸事,不得有误。” 诸将应了。 王忠嗣又笑着对周钧说道:“拔悉密之患一日不除,朔方大军一日不得进,周令史此行的成败与否,乃是关系到朔方数万儿郎的前程。” “他日功成,周令史就是我朔方军的上宾,众将士自会念着好。” 周钧朝着王忠嗣拱手行了一礼,头垂了下去。 军议之后,周钧饭都顾不上吃,直接来了范监军的营帐。 听闻是周钧来了,范吉年心中有亏,亲自从帐中迎了出来。 周钧入了帐,倒也没说什么别的,只是对范吉年如实重复了,适才王忠嗣的言语。 周钧没有任何埋怨和诘问,这让范吉年颇为尴尬。 倘若不是周钧在貉望谷挺身而出,范吉年早就身死他乡了。 对于这位救命恩人,范吉年不仅没有多加维护,反而同意了王忠嗣的借用,将其送入九姓险地、出使蛮夷。 于情于理,范吉年这事儿,做的都有些不上道。 范吉年打了个手势,让周钧稍等,接着便从案台上取了一份奏折。 将奏折摆在周钧的面前,范吉年示意前者看看。 周钧仔细看了一遍。 这份奏折,乃是范吉年呈给玄宗的,连监军使的官印都盖了上去。 上面说的是周钧智勇双全,先是于貉望谷身先士卒,救监军使一行人于水火之中,接着又识破拔悉密谋逆,再出使九姓,说得回纥、葛逻禄诸部共讨叛逆,最终保了朔方军北进,还除了漠北隐患。 奏折中对周钧的功劳大书特书,丝毫不吝于溢美之词,有些地方甚至有言过其词之嫌。 周钧放下这份奏折,明白范吉年的意思了。 范吉年将貉望谷和出使这两件事,合在一起上奏,又将首功记给了周钧。 便是在告诉周钧,倘若出使事成,二功并报,绝不有所瞒匿。 周钧现在有些好奇,王忠嗣究竟对范吉年说了些什么,才引得后者如此重视出使一事。 范吉年似乎是看出了周钧的疑惑,解释道:“王都护与咱家说了,拔悉密之患,倘若置之不理,朔方军只能按兵不动。” “倘若耗的久了,圣人那里自会催告,到时候所有重压,便会全部来了咱家的肩上。” 周钧恍然,原来范吉年怕的是,王忠嗣按兵不动,到头来倒霉的就是他这个监军。 想到这里,周钧决心顺水推舟,卖范吉年一个人情:“敢教监军知晓,临出长安之际,庞公、殷公便告与某知,北行关系事大,当循范公准达。” “九姓蛮夷,各心怀鬼胎,出使一事,凶险自不必多说。” “然某亦知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钧自当与监军同患难、共进退!” 听闻周钧之言,范吉年激动难抑,心中只把前者定为生死之交,一边抹泪,一边说道:“二郎高义!吉年倘若他日有幸得势,自有君卿之好!” 出了范监军的营帐,周钧微微叹了口气。 原本只是想借着北伐突厥的这股东风,蹭些功劳,镀一层金。 没想到,先是机缘巧合,于貉望谷救了监军一行人;接着无意间道破拔悉密谋逆,被王忠嗣惦记上,封了个使节。 压根没心思用午膳的周钧,空着肚子便朝自己的营帐走去。 还没走到帐口,便远远看见近百位朔方军卒,候在那里。 周钧走近一看,只见那些军卒中,有平日里指来的卫卒,也有些新拨来的兵士。 看着站在最前列的孙阿应,周钧无奈的摇头问道:“你们都是指给我出使九姓的护卫?” 孙阿应向周钧行礼说道:“这里有帅帐的亲卫,也有九姓的设守,还有些军中的好手,皆是都护亲自指派的。” 周钧听了有些意外,没想到王忠嗣给他指的护卫,大多都是朔方军的精锐。 孙阿应又朝周钧问道:“周令史,何日出发?” 周钧抬头看了眼天空,幽幽说道:“明日清早,咱们便出发。” 正文 第119章 哈刺巴喇哈逊 骑马行在广阔无垠的草原上,前世从未去过漠北的周钧,算是真切体验了一次『天苍苍野茫茫』的景象。 朔方军出使回纥的队伍,扮做了大唐的马商,共计九十五人。 行在路上,周钧一边迎着扑面的煦风,一边向孙阿应询问着回纥的风土人情。 孙阿应告诉周钧,回纥人乘高车、逐水草,过着衣皮食肉、植帐弯庐的游牧生活,主要以畜养马、牛、羊、骆驼等为生。 其中鄂尔浑河和色愣格河的中上游流域,是回纥最为繁荣的地区。 但是,回纥人与突厥人一样,在畜牧业的同时,也会经营着另一种见不得光的营生。 那就是掠抄和贩奴。 回纥人除了发动战争来『抄寇』之外,更多的是以部落或家族为单位,进行小规模的非公开性的抄掠。 他们会摸清其它部族或者王国的防御兵力,乘着节日、婚嫁、祭祀等特殊时机,举族抄掠。 倘若被抄掠的是一个小部族或者小国,那么回纥人就会将其连根拔起,把能带走的财富通通掠走。 至于俘虏,由于回纥是以放牧为生的游牧族,牧业不需要大量的劳动力,而且回纥人自身也没有固定的城池来防止奴隶逃跑。 所以,男子大多会被当场屠杀,而女子则会被蓄作奴婢。 听孙阿应说到这里,周钧也不禁想起后世史书中的一段话。 游牧民族受生存的自然环境、以及相对落后的生产力限制,导致他们对于战争的看法不同于定居的农业民族。 游牧民族更加喜好掠夺,正如恩格斯所说:“掠夺在他们看来,是比创造的劳动更容易甚至更荣誉的事情。” 孙阿应继续说道:“倘若回纥人面对的一个大部族,甚至是一个帝国。” “他们就会事先打听清楚某个富裕的家族,或者是地方长官,接着掳走对方的子女,再索要赎金。” 周钧听着一阵摇头,回纥人的这种行径,和土匪绑票有何区别? 哪知道孙阿应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愤怒。 孙阿应:“成功掳走人质之后,会有专门负责用刑的鳩师,在人质身上寻找特征,可能是一块胎记,也可能是身上的劄青。” “他们会用小刀将那块皮肤割下来,附在索要赎金的信中,丢到人质的家门口。” 听着眼前这个十六岁左右的小郎,说出如此残忍而又暴戾的习俗,周钧不寒而栗。 周钧沉默片刻,又问道:“倘若人质家中,凑不出或者不愿意支付赎金呢?” 孙阿应:“每隔几天,鳩师就会割下人质的一些皮肤,或是砍下一根手指,再丢到人质家门前。” “倘若真的要不到赎金,人质将在百般折磨中死去。而那具受尽折磨的尸体,最后会被挂在一个显眼的地方,用来羞辱人质所在的家族或是部落。” 骑在马上的周钧,听到这些,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情。 当初,身为呼罗珊行省官长家的女儿,画月为什么宁可装聋作哑,假装染疫,也不愿向突厥人表明身份。 她或许知道,倘若亮明身份,不仅无法回家,说不定还要遭受到非人的折磨,前途反而更加凶险。 就这般,周钧和随行的朔方军士,一边说着话,一边朝西北方的鄂尔浑河中上游行去。 队伍行了半个多月,中间经历了酷暑、暴雨、沙尘暴还有盗匪,最终抵达了哈刺巴喇哈逊(如今蒙古国的额尔登特市附近),一片被称作『千年万日』的广阔牧原。 沿着鄂尔浑河一路向北,沿途的帐篷和牲畜,逐渐变多起来。 长时间来不及打理自己的周钧,嘴边生着短短的络腮胡,身上的衣服也满是泥污和尘土。 看着虽然略显狼狈,但周钧的兴致却是颇高。 一路上尽是些大漠和草原,有时候连续走上三天,都看不到一个人影,这样的日子,周钧真是苦不堪言。 而眼下,这回纥部的哈刺巴喇哈逊,虽然依然是地广人稀,但比起那些荒凉之地,却不知强上多少倍。 周钧又向前骑行了一段距离,瞧见大片大片的牲畜和马匹,聚集在众多帐篷中间,又听闻那里人声鼎沸。 孙阿应瞧了一眼,对周钧说道:“前面是集市,再往前便是叶护大帐。” 周钧点点头,驱马从集市上走过。 才走到半途,周钧突然听到一个呼声。 “那位大唐的子民,以主之名,求你把我从这里救出去!” 听着这不太标准的大唐官话,周钧朝声音的来源处看去,只见一个满身破乱的年轻修士,被关在一个木制奴笼之中,正在拼命伸着手,乞求着帮助。 抱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周钧调转马头,继续向前行去。 那位被关在牢中的年轻修士,见周钧走远,急的大喊道:“我是义宁坊经教寺的僧侣,把我救出来,大唐的皇帝会奖赏你!” 周钧听到经教二字,驱马折返回来,看着奴笼中的年轻修士,开口问道:“你可认识罗含?” 那年轻修士听闻此言,先是一愣,接着连忙点头道:“当然认识,他是长安教会的长老,也是经教寺的寺主。” 周钧皱着眉头朝修士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修士急忙说道:“我叫做伊斯。” 周钧揉了揉额头。 所谓经教,又被称作波斯经教。 它在天宝四年将会更名为大秦教,而到了晚唐时期则会再次更名为景教。 这个景教,在大唐历史上,和道教、佛教一起,被并称为中唐三宗。 其真身实为基督教的聂斯脱利派,源自希腊正教(东正教),由君士坦丁堡的牧首聂斯脱里于公元428年至431年之间创立。 而这景教传道士伊斯,周钧在史书中倒也记得此人,倘若不是同名同姓,他在日后应是大唐景教的最高牧首。 但是让周钧颇感疑惑的是,根据史书记载,伊斯是波斯人,早年在王舍城教会里工作,直到安史之乱爆发的时候,才来到大唐长安。 当时,太子李亨即位于灵武,重用朔方节度使郭子仪。 由于伊斯颇有能力,得到唐肃宗的赏识,便在郭子仪军中效力,为平定安史之乱立下了赫赫战功。 但是,面前这伊斯,却身处于回纥的哈刺巴喇哈逊,而且还被当成奴隶给抓了起来,这又是怎么回事? 见周钧犹豫,孙阿应小声问道:“如何处置此人?” 周钧看了一眼伊斯,后者双手合十,一脸的乞求。 “找到奴主,先把这人赎出来。”周钧朝孙阿应说道:“给他弄点吃的,再找几个人看紧他。” 孙阿应点了点头。 正文 第120章 入帐密谈 花费了一笔金额不小的绢帛,周钧从奴主手中买下了伊斯。 见买主是唐贾,奴主还特意解释了一番。 只说这位名为伊斯的波斯经教徒,通识多门语言,还精于算学和历法,奴主原本是打算将他进献给族里的头人云云。 带着伊斯离开集市,周钧开口问道:“你是怎么被抓到这里来的?” 伊斯也没隐瞒,答道:“我本是波斯经教的修士,因为摩揭陁国内的宗教排斥,修士会的成员们不得不向北迁徙。” “入了大食国境之后,我们暂时住入了大食首都附近的一处修道院。” “由于大食内乱日渐严重,再加上生活物资匮乏,带领我们的修士会长老,便写了一封信向牧首求助。” “牧首回信,建议我们向东方迁徙。” “他说,在大唐的长安城,那里的波斯经教有多处寺院,而且大唐富庶,对待外来宗教也较为宽容。” “修士会长老收到信后,便带着所有修士,向东方开始迁徙。” “一路上,在经过缚喝的时候,有人染上了热疫,许多人死去。” “经过葱岭的时候,我们又遇到了山洪爆发,又有一群人死了。” “终于,玉门关就在眼前,但就在那个时候,我们遇见了乌古斯人的捉奴队。” “虽然极力向那些暴徒解释了身份,但是我们中的老者和那些生病的人,还是被他们杀了,只剩下年轻人被抓起来,当做奴隶被卖给了奴商。” 听完伊斯的话,周钧也叹了口气。 史书上关于伊斯入长安的记载,只有一句话『艺博十全,始效节於丹庭,乃策名於王帐』。 但又有谁知晓,这位经教修士从摩揭陁国入大唐的背后,还有这样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 见伊斯又饿又累,周钧让下属给他取来了食物和清水。 孙阿应此时朝周钧低声问道:“周令史,现在是否要寻一住所,先住下休息?” 后者想了想,摇头道:“先去见回纥头人。” 说完,周钧便带着剩下的人,去了回纥首领骨力裴罗的大帐。 到了帐口,只见刀卫林立,又见车马如梭。 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的周钧,先是让手下警醒一些,接着便取出王忠嗣临行前给的令符,让回纥人前去通报。 等了大约半刻钟,从大帐中急急忙忙冲出了一中年男子。 只见那人身穿回纥宽袖正袍,又头戴尖顶金镂高冠,一看便知身份不低。 只见那人冲出帐口,朝四处看了看,最后将视线落在了周钧身上。 那人学着唐礼拱了供手,接着用不熟练的唐话问道:“可是南方来的客人?” 周钧拱手回礼道:“正是。” 那人报了姓名:“我是药罗葛·突利施,父亲遣我而来,为尊贵的客人领路。” 听见『药罗葛·突利施』这个名字,周钧先是一愣,接着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药罗葛·突利施是回纥首领骨力裴罗的儿子,他的突厥官爵名是磨延啜,正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葛勒可汗。 回纥部在骨力裴罗和他这对父子的手中,逐渐壮大,击败了诸多敌人,最终称霸漠北,建立了回纥汗国。 想到这里,周钧只是朝突利施微微一笑,领着人便跟在他的身后。 入了大帐,周钧发现,这里面的戒备要比帐外还要森严不少。 周钧看了眼身边的突利施,装作不经意的问道:“今日这里倒是热闹。” 突利施笑了笑,没言语。 熟悉微表情的周钧,还是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了一丝惊慌。 周钧生疑,大唐来使,突利施为何要惊慌? 突利施将周钧一行人,带入了一处偏帐,又吩咐下人取来美酒和佳肴,还叫来了美貌女奴作陪,口中只是说道父亲身体不适,稍后便来。 周钧看着对方准备的这一切,心中一点点沉了下去。 突利施做的这一切,明显就是在拖延时间。 回纥首领骨力裴罗不出现,一定是被什么事情,拖住了手脚。 而且这事情,还不能让大唐使节知晓。 周钧脑中飞快思考,今日大帐中防卫如此严密,怕是正在举行着什么极为重要的密谈。 而且,突利施不愿明言、心中惊慌,怕是这密谈与大唐也有干系。 如来看来,无外乎两种可能。 一种是突厥遣使来和谈,另一种就是拔悉密遣使来请回纥共讨大唐。 无论哪一种可能,倘若不加以阻止,任由其拖延下去,周钧一行人怕是凶险难测。 想完这些,周钧站起身,朝突利施说了一句话:“临行之前,王都护有一言,托某向骨力裴罗叶护相问。” 突利施微笑说道:“不知是什么话,我可以向父亲传达。” 周钧突然眼神变冷,沉声喝道:“王都护问,回纥欲叛唐否?!” 突利施闻言大惊失色,身体一颤,连忙结结巴巴的答道:“唐……唐使何出此言?” 趁着对方心神大乱的机会,周钧向前一步,又说道:“王都护料事如神,九姓之事,尽收眼底。骨力裴罗叶护眼下见的那人,怕不是正说着逆唐之言吧?” 突利施听闻此言,以为王忠嗣早就知晓了今日密谈之事,心中更是慌乱。 周钧见诈言收效,稍微放缓了一些语气,又说道:“王都护亦知骨力裴罗叶护深明大义,一心向唐,自不会中了叛贼的离间之计,便遣某来见。” “倘若某欲去见骨力裴罗叶护,回纥部问心无愧,自不会隐瞒阻碍,不知当是如此?” 听闻周钧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突利施自知无法再加以阻拦,只得带着唐使一行人去了叶护后帐。 到了后帐门口,孙阿应见了侍立在外的几名卫士,凑近周钧低声说道:“是拔悉密部的人。” 周钧微微点头,表示知晓了。 突利施入帐通报后,又走出来对周钧说道:“叶护有请唐使入帐。” 周钧整了整衣服,抬腿打算向前走去。 突利施突然拦住了孙阿应等随从,开口对周钧说道:“帐内皆是诸部首领,侍卫皆候在帐外,还请见谅。” 周钧转身走到孙阿应身边,开口说道:“你们留在这里。” 孙阿应刚想说话,见周钧的视线落在自己腰间,先是一愣,接着咬咬牙,悄悄掏出了怀中的匕首,递入了后者的手中。 孙阿应说道:“倘若令史有变,我等尽是搏死而已。” 周钧轻轻点了点头,借着身体的遮挡,将匕首揣入怀中,转身便走进了叶护大帐。 正文 第121章 以命相赌 ,大唐奴牙郎 步入回纥叶护大帐的一瞬间,周钧浑身紧绷了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紧张感,从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渗入了他的身体。 倘若说服不力,那么此处很有可能便是他的埋骨之地,这一生这一世或许也便这般了。 跟在突利施的身后,周钧忽然想道,自己也是死过一回的人,即便再死一次,那又如何。 既然来了这大唐,无论如何,不留遗憾,尽力而为便是最好,又何必去顾虑左右。 想到这里,周钧慢慢放松了下来,眼见突利施掀开帐帷,深吸一口气,便走了进去。 进了议事帐,周钧首先环顾了一圈,只见十来位身着正袍的诸部头人和贵族,面色各异,却是都瞧了过来。 心知不能弱了气势,周钧先是冷哼一声,接着朝向端坐在帐室正位的老者拱手说道:“王都护闻得回纥部有客至,故遣某作陪。” 突利施将周钧的唐话,翻译成突厥语说了。 那老者垂暮之年,腿脚不利,眼睛也有些浑浊,但神色平静,脸上看不出任何慌乱的迹象,对周钧只是说道:“骨力裴罗请远道而来的唐使入座,回纥人好客,会善待每一位前来拜访的客人。” 周钧听完突利施的翻译,沉声说道:“倘若我说,您的另一位客人不安好心,乃是一匹恶狼呢?” 听了这话,一位入座旁席的乌古斯贵族打扮的头人站起身来,大声喝道:“唐使无礼!” 周钧看向那头人,微微一笑,故意问道:“这位是?” 突利施有些尴尬的回道:“他是拔悉密部的曷棱骨吐屯。” 周钧走到曷棱骨的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对方。 后者人高马大,眼如铜铃,声若洪钟,瞪着周钧的模样,好似要把他生吞活剥一般。 周钧说道:“见了唐使,呼来喝去,好大的威风。” 曷棱骨看了眼周钧身上的吏袍,大声说道:“唐人傲慢无礼,遣使九姓,却只是派来了一个小官!” 周钧笑了笑,从怀中先是取出了王忠嗣的令符,开口道:“此符乃是朔方军的代令,当事者可凭此符调用大军。” 说完,周钧又从怀中取出了监军使随行官吏的身牌,说道:“此牌乃是监军随从的身牌,监军乃是天使,即便王都护见了,也要叩拜尊行,不敢逾制。” 突利施听了周钧的话,有些吃惊。 他原本只是以为,周钧乃是王忠嗣派来的使节,却没想到后者居然还是大唐皇帝亲派的监军随行。 突利施将这一情况朝帐中诸人言明,人们听见大唐皇帝一词,顿时对周钧也肃然起敬了起来。 见众人面有动容,周钧又说道:“说到监军使,不久前在绥州有一事,不知诸位知否?” “有叛贼假扮突厥残兵,埋伏并突袭了监军一行,随行人员死伤惨重,皇帝大怒,都护亦深恨之。” 此言一出,帐中诸人皆是惊惧。 大唐皇帝派往朔方军的监军使,居然在唐域中,遭到了叛贼袭击,这一行径可谓是胆大包天。 见拔悉密部的曷棱骨面色有异,周钧猜度对方必定知晓内幕,故而诈言道:“袭击监军的叛贼皆是死士,齿间皆留有毒囊,咬破即丧命……所幸,唐军趁乱还是捉到了几个活口。” 听闻这话,曷棱骨身体一颤。 周钧继续诓骗道:“起初,那些叛贼皆不肯坦白,只是自称突厥余孽。” “拷问了七天七夜,诸般刑罚无用之下,最后不得已用了唐宫方士的一种秘药。” “人一旦食了那秘药,便会飘飘欲仙,入坠美梦,无论别人问了什么,都会坦诚相告。” 周钧停顿了一会儿,将视线转向了曷棱骨,开口说道:“诸位倒是猜猜,那袭击监军的叛贼,究竟出自何部?” 曷棱骨见众人都是看了过来,一时慌乱,张口想要辩驳,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帐内的众人见状,自然都看出了幕后祸首,纷纷大声斥责起来。 拔悉密部想要叛离大唐,方法其实有很多种。 它可以阳奉阴违,一面答应与大唐结盟,一面暗中积蓄力量;它也可以养寇自重,驱赶突厥侵扰唐域,形成数方鼎立的局面。 然而,拔悉密部却采用了一种最为愚蠢的方式,来激怒大唐——刺杀皇帝亲派的监军。 而且,拔悉密部还故意隐瞒这一切,想要把九姓中的其它诸部,统统拉下水。 这种做法,自然会引来诸部首领的反感。 眼见刺杀之事被人点破,曷棱骨也不打算再伪装下去了,只听他大声喝道:“乌古斯的头人们,请大家想一想,我们都是草原的儿郎,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 “而那唐国,不过是外人罢了!” “兄弟之间,难道不应该互相帮助,共同抵挡外人的侵占吗?” 曷棱骨的这些话,让帐中诸人安静了下来。 见此情状,曷棱骨赶紧又说道:“唐人待我们是如何的模样,你们难道还不知道吗?” “瞧瞧我们的东边,那节度使安禄山,在一次酒醉之后,曾经对下人说道,同罗、奚、契丹人,对他来说,不过是羊儿一般罢了。” “平时将羊儿养在草原上,仍由它们吃草、撒欢。倘若饿了,并杀来几只,用它们的骨头熬汤,用它们的肉来烹食;倘若冷了,便扒下它们的皮,裹在身上取暖。” “诸位头人,请听一听,唐人待我等部族,不过是屠夫看着肉羊一般罢了!” 听完此言,原本那些愤怒的诸部首领和贵族们,面露沉思,默不作声。 周钧听了这话,也是一愣。 曷棱骨关于安禄山的这一番话,背后必定是有高人指点。 实际上,曷棱骨说的全是实话。 无论是汉朝,还是隋唐,许多边将都有过边功市宠的行为。 毕竟,边将想要升官发财,唯一的捷径就是打仗。 倘若边境太过于平静,找不到仗打,那又该怎么办? 自然是想办法,与那些实力弱小的部族制造出事端。 平卢节度使安禄山就是这么干的,而且干的还非常出格。 天宝四载,安禄山屡次派遣私兵侵犯奚与契丹,逼得这二部各杀和亲公主叛唐。 天宝九年冬,安禄山又屡诱奚、契丹,伪设会,饮以莨菪酒,醉而坑之,动数千人,函其酋长之首以献,前后数四。 所以,对于曷棱骨的这番指责,周钧不好直接驳斥,只能寰道而化之。 只听周钧说道:“安禄山为胡将,行事只谋私利,不尊道义,不顾大局,朔方上下亦深恶之。” “朔方节度使王都护,乃是当今圣人之假子,重视道化,恪守诺言,与九姓部族未曾有龊,不知诸位可有异议?” 说起王忠嗣,帐内的诸位首领,倒是嘉许居多。 因为朔方军大多时候针对的是突厥人,与九姓部族之间的关系可谓颇佳,大唐和九姓之间的绢马茶市,也是彼此关系稳固的原因之一。 周钧又言道:“突厥盘剥九姓部族,已有五十余年,眼下正是推翻其治的最佳时机。” “拔悉密部不识时务,勾结突厥,谋刺监军,以一己私利,坏九姓大业,是为极恶之首!” 周钧的一番话,让帐内的不少人面露赞许之色。 周钧先是看了眼大怒的曷棱骨,又看了看帐内的首领和贵族们。 只见突利施望向自己,面露赞同,正在不住点头;但是正座上的骨力裴罗,却紧锁眉头,想必还是在深虑曷棱骨先前的那番话。 至于剩余的人,有半数之多点头支持,剩下的人皆在犹豫。 周钧心知,此时乃是争取九姓诸部支持的最佳时机,他必须趁热打铁,逼迫那些还在犹豫的人,尤其是那回纥首领骨力裴罗,走到拔悉密部的对立面,再也无路可退。 所以,周钧打算赌一把。 赌的不是别的,而是人性。 只见周钧故意背对曷棱骨,缓缓向前走了几步,来到诸部首领的面前,开口说道:“王都护已向皇帝上奏,叛部拔悉密即日起不再受护,是为大唐之敌!” “九姓诸部,自可攻伐拔悉密,无论绢帛、牲畜、人口、草场,但凡占夺,即当自有!” 众人听闻此言,顿时兴奋起来。 而那曷棱骨面色赤红,想必已是愤怒到了极点。 只见曷棱骨趁所有人分神之际,先是将手伸向了腰间,抽出了一把短刀,接着一声大喝,势如苍鹰,扑向了背对他的周钧。 突利施见状,第一个反应了过来,大声叫道:“唐使小心!” 早就预料到这一切的周钧,脸上没有半分惊慌的神色,反而露出了一丝浅笑。 他清楚的知道,这一局,他赌中了。 只见他身体侧挪,躲开了短刀,接着从怀中取出匕首,借着与曷棱骨错身的一刹那,反手一刺,直接将匕首刺入了后者的喉咙。 手中的短刀掉在了地上,曷棱骨不敢置信的看着周钧,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看起来瘦弱俊秀的唐国小吏,居然会有着如此迅捷的反应和凌厉的身手。 大量的鲜血从喉咙处的伤口喷涌而出,染红了地面的绒毯,曷棱骨想要说些什么,喉头却只能发出荷荷的怪声。 一阵挣扎过后,他终究只是闭上了眼睛,跪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了动作。 正文 第122章 说策 ,大唐奴牙郎 事情发生的太过于突然,仅仅在数息之间,一切就已尘埃落定。 帐内的众人看着死去的曷棱骨,还有地上那摊晕染开的血泊,一时间都陷入到震惊之中。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曷棱骨居然会恼羞成怒,当场刺杀大唐使节;但他们更加没有料到,周钧反应会如此迅速,不仅躲开了攻击,还顺势完成了反杀。 场中,周钧的脸上风轻云淡,双手却微微颤抖。 他不留痕迹的将双手笼入衣袖,盯着地上的那具尸体,心中又回想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前世警察生涯的经历,让他曾经数次面对过手持利器的暴徒。 根据对方的身形、速度和精神状态,周钧能够大致估算出,与对方相隔多远,才是一个安全的距离。 职业的天生警觉性,再加上来了大唐之后从公孙大娘那里学来的武艺,还有周钧虽然说着话,但是却将所有注意力放在了背后,所有因素综合在了一起,这才能完成一击反杀。 只是,前世对于暴徒的应对,大多只是令其丧失行动能力,像今日这般直接杀人,周钧却也是头一遭。 深呼吸了一口气,周钧看向四周,朗声说道:“拔悉密部嗜杀成性,残暴无度,竟欲当着诸位的面,谋刺大唐使节,大家可都是看到了。” 帐中诸人面面相觑,纷纷点头。 此时,坐在正座的骨力裴罗开口说道:“砍下曷棱骨的首级,悬挂在辕口旌旗之上。拔悉密部使团的所有成员,全部斩首,不留活口。” 听了突利施的翻译,周钧暗暗松了一口气。 骨力裴罗此言,等于是下达了对拔悉密的宣战书。 这一趟出使,总算是幸不辱命。 很快,曷棱骨的尸体被人拖走,骨力裴罗请周钧入了上座。 帐内诸部的首领和贵族,对周钧说着尊唐之言,又骂拔悉密部自寻死路、天必亡之。 周钧听着只是笑笑,心中自知,这些人不过见风使舵、顺势而行罢了。 骨力裴罗向周钧问了王忠嗣出兵突厥的谋划。 周钧答道,拔悉密部一日不除,北伐突厥的后方一日不得安宁。 骨力裴罗深以为然,便当场给了周钧一个承诺,回纥将联合九姓它部,尽快出兵荡平拔悉密,为北伐突厥解除后顾之忧。 周钧称谢,又当场将王都护的书信和令引,正式交给了骨力裴罗。 忙完了这一切,骨力裴罗让突利施陪着周钧,前往偏帐,他则留下来和其余头人商讨出兵之事。 出了叶护大帐,周钧看到门外焦急等待的孙阿应等人。 孙阿应等唐卒,见周钧的身上有着大片血渍,不由大惊失色,一边上前护住后者,一边大声质问。 周钧摆手说道:“不碍事,这些血是别人的。” 众人听闻,这才作罢。 突利施领着周钧等人,去了偏帐,又重新摆上美酒佳肴。 周钧将朔方军卒分作三班,一班入食,另二班哨戒,如此这般,循环往复,突利施见了只是称奇。 好不容易吃完这顿饭,虽然天色尚早,但长时间的赶路,再加上适才的精神高度紧张,使得周钧向突利施告了歉,打算先去休息。 安排好放哨的值班,周钧掀开营帐的帷帘,却在帐中看见了一位身穿圆领开衩正袍、脸敷彩华甸妆的貌美女子。 周钧与那女子四目相对,前者只是一愣,后者却娇羞的低下头去。 朝女子身旁又看了一眼,周钧发现营帐的角落里,堆满了绢帛、金货还有名贵物产。 瞬间明白怎么回事的周钧,返身出了营帐,对放哨的孙阿应说道:“把回纥管事的人喊来。” 不多会儿,负责接待大唐使团的回纥哈吉,急匆匆的走了过来,看着周钧惶恐的问道:“不知唐使有何吩咐?” 周钧指了指营帐中一脸委屈的回纥女子,开口道:“先把她带出去。” 哈吉看了眼女子,迟疑的回答道:“唐使,这位是呼逻帖族里的六女,尚未出嫁,美貌远近驰名……” 周钧不耐烦地说道:“我没那个兴致。” 奔波了十来天,路上又是灾害,又是盗匪,好不容易到了回纥,还整了一出刺杀,困乏不堪的周钧眼下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倒头大睡。 见哈吉领走了那位回纥女子,周钧又指着营帐中那堆财物说道:“这些礼物也一并取回吧。” 回纥哈吉闻言愣在了那里,惴惴不安的说道:“可是以往……” 周钧挠了挠头,想起了一事。 如果礼物全部退还,说不定回纥人还会心生畏惧,以为唐使心生不满,另有想法。 无奈之下,周钧只能缓和语气,又对哈吉说道:“这些礼物太多太贵重了,我受之有愧……这样吧,留下三分之一,剩下的全部取回。” 哈吉见周钧坚持,也无法再劝,便遣人取回了大部分礼物,只留下了三分之一。 周钧又喊来孙阿应,在回纥人震惊的注视下,将这些礼物均分给了使团中的每一个兵卒。 做完这一切,周钧终于放下心来,入了营帐,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当天入夜,回纥首领骨力裴罗坐在绒席上,闭着眼睛听着族中的萨满,低声唱念着经文。 门外传来的脚步声,让骨力裴罗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伸手示意萨满离开,接着便开口道:“让突利施进来吧。” 突利施入帐,先是向骨力裴罗行了礼,接着说道:“父亲,唐使已经安置好了。” 骨力裴罗微微点头:“呼逻帖那里我已经打过了招呼,倘若唐使出口索取,那女子便与了他吧。” 突利施脸上的神情有些尴尬,说道:“唐使没有留下呼逻帖家的女儿。” 骨力裴罗一怔。 突利施又说道:“唐使还退回了大部分的赠礼,只留下三分之一,而且全部分给了手下。” 骨力裴罗睁大眼睛,一脸的不敢置信,开口问道:“唐使如何说的?” 突利施将周钧的话重复了一遍。 骨力裴罗听完,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久,骨力裴罗对突利施说道:“此人可以交结。” 突利施面露赞同,应了一声。 骨力裴罗叹了一声:“唐国人才济济,就连一名小吏,都有贤相之才。” 突利施看着骨力裴罗,小心的问道:“父亲是担心唐国强大,会对回纥不利?” 骨力裴罗摇头说道:“唐国强盛,与回纥而言,并无大碍;但边将谋权,与回纥而言,却是大害。” 突利施面有不解,开口询问。 骨力裴罗说道:“南方富庶,漠北远不能与其相比。” “自汉时起,南人起军入草原,为的不是占地夺城,而是靖边。” “南人自知,漠北贫瘠,倘若强占,消耗兵力粮食甚巨不说,北方诸部自成气候,令其归化难如登天,所以强行占了,也只是得不偿失,倒不如搏个宗主之名。” 突利施听到这里,说道:“父亲刚刚说,边将谋权,与回纥而言乃是大害,此言又是何意?” 骨力裴罗沉默片刻,又说道:“拔悉密部今日提起那安禄山,唐使说他只谋私利,不顾大局,这话却是对了一半,也错了一半。” 突利施:“对了一半,错了一半?” 骨力裴罗浑浊的眼珠中,晃动着一丝淡淡的精光:“安禄山身为杂胡,非南人族类,做不得高位,也难登大堂。” “你别看他眼下是节度使,但南人瞧他不过一忠犬而已。” “我听闻过安禄山的一些事情,此人善于伪藏,有胆识亦有急智。” “他体内终究流着苍狼的血液,深知自己无论如何服帖,也无法容于南人朝廷。” “当今的唐皇宠信于他,安禄山凭着这份恩宠,自然衣食无忧;倘若新皇继位,身为节度使、又手握兵权的杂胡儿,怕是只有等死一途。” 听到这里,突利施身体一震,不敢置信的问道:“父亲您的意思是,安禄山他日将会叛变……?” 骨力裴罗将右手放在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继续说道:“安禄山挑衅奚、契丹等部,明面上瞧着是在贪功,但实际上谋的却是兵权。” “倘若我是安禄山,假借平叛之名,尽屠诸部首领,再接管其族兵。” “二十年内,漠北诸部控弦之士,皆将被杂胡儿尽收麾下。” “到了那时,即便唐国皇帝换人,也决计不敢再去惹怒安禄山。” 说完这一切,骨力裴罗先是叹了口气,接着又说道:“今日拔悉密部言及共抗唐国,为父面露忧色,忧的并非唐国,而是那安禄山。” 突利施恍然大悟,也随着叹了一声。 骨力裴罗捶了捶背,又说道:“话也说回来,眼下言语杂胡西犯,倒也为时尚早。” “我回纥部,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尽快荡平拔悉密部,再击败突厥人。” “只有控制住更多的草场,吸纳更多的人口,不断壮大实力,他日发生恶事,我回纥部才能有自保之力。” 突利施用力点了点头。 骨力裴罗看着自己的儿子,语气放缓:“你作战勇猛,又聪慧好学,但是仁心过重,谋伐有亏。” “九姓乌古斯,个个都心怀大志,他日倘若我去世……” 突利施见父亲擅言生死,连忙劝阻。 骨力裴罗摇头道:“人死,尸身献于勃登凝黎,灵魂归于长生天,有何避讳?” “我担忧的是,在我死后,你继承我的位置,其余八姓会心有不服,横生事端,而你又不忍弹压。” “今日那唐使,我观他有贤相之才,你且与他交好,倘若能引其为左右,那自是最好。” “倘若不能说服来投,也打好交道,他日必当有用。” 突利施将头埋了下去,恭敬的说了一声是。 正文 第123章 神荼馈之 ,大唐奴牙郎 在回纥营帐的这一夜,周钧睡得很沉。 第二日,天色大亮,孙阿应小心翼翼的走进营帐,看着仍然在呼呼大睡的周钧,面露迟疑。 犹豫了好一会儿,孙阿应还是叫醒了周钧:“周令史,回纥部的磨延啜来了,就等在帐外。” 周钧闻言慢慢睁开了眼睛,甩了甩昏沉沉的脑袋,还没有反应过来:“磨延啜是谁?” 孙阿应:“就是药罗葛·突利施,磨延啜是他的突厥官名。” 周钧身体一顿,接着说道:“请他稍等片刻,我这就起来。” 孙阿应点头称是,出了营帐。 周钧从羊绒地褟上坐了起来,听着帐外传来的牛马嘶鸣,长长吁了一口气。 挣扎着起了身,又穿戴整齐,并简单洗漱了一番,周钧用力拍了拍脸,走出了营帐。 突利施负手站在帐口外,正看着远方的集市。 周钧的脚步声,使得他转过身来。 看向周钧,突利施拱手说道:“回纥不比大唐,住所简陋,让唐使见笑了。” 周钧摆手说道:“此言差矣,少了那些泥石瓦砾的束缚,这一夜睡来,某反而觉得自在了不少。” 突利施笑了起来:“唐使是个有趣的人。” 说完,突利施指着身后的马匹,对周钧说道:“唐使可愿去我家中做客?” 周钧先是一愣,接着点头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吩咐孙阿应收拾了一些行装,周钧带着数十名唐卒,骑着马跟在突利施的身后,从回纥牙帐出发,一路向东。 骑行了大约七八分钟,周钧向远处瞧去,只见一片洁白的帐篷,落在生机盎然的绿色大地上,看起来格外的显眼。 这里没有回纥牙帐的戒备森严,也没有诸部集市的吵闹繁忙,只有一群牧民男女,骑马放羊,安逸生活。 周钧看着这一番景象,不由赞了一声:“世外福地。” 突利施一边笑一边领着周钧,来到最大的那处帐篷前。 下了马,只见突利施甩动马鞭,鞭梢撞击,发出一声炸响。 帐中走出几位女子,身后还跟着几个半大的孩子。 突利施用突厥语,朝最前面的那位女子说道:“家里来了贵客,准备好荼具,再把赫达日和移地健也喊来。” 那女子点点头,带着其余女子和孩子们,出了营帐。 突利施掀开帐帷,朝着周钧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周钧出言让唐卒留在帐外,只带了孙阿应一人,入了帐中。 入了席中,周钧瞧见帐内不仅有着诸多生活物品,还有着许多书籍,正中间还有一套别致的锅具。 不多时,先前那位女子提着一个漆木拎盒,入了帐中,先是洗干净一个小锅,接着向其中倒了些许清水,又加柴点火。 周钧看着那女子的举动,心中疑惑。 不过很快,那女子从拎盒中取出一团深褐色的饼状物体,先是将其掰开,再用臼杵碾碎。 周钧瞧明白了,这是打算煎茶。 漠北诸部和大唐通市,最重要的交易品,其实只有三样,分别是绢绸、茶叶和马匹。 绢绸、马匹二物自不用多说。 茶叶此物,隋末唐初进入漠北诸部,但到了唐末,才真正普及开来。 究其原因,大抵便是价格昂贵,烹制复杂,口感难调等等。 因此,茶叶虽被北方游牧民族所喜,但唐初唐中时期,大多都只出现在首领贵族的家中,寻常牧民很少能喝到。 茶叶在北方真正普及开来,首先要感谢一个人——茶圣陆羽。 他所撰写的《茶经》,不仅仅奠定了茶道的基础,还从茶雅、茶法、茶行上推广了茶文化的普及。 此外,唐代后期逐渐发展起来的蒸茶法,以及明代出现的炒茶法,则是从工艺上,提升了饮茶的口感和便利。 想着这些,周钧瞧着那回纥女子,将磨碎的茶沫先是倒入锅具,又往里面加入姜、枣、橘皮、薄荷等物,再小火煮熬,不由的皱起了眉头。 回纥人这种喝茶方法,原来不是煎茶,却是煮茶,在当下的大唐已经过时。 陆羽在《茶经》中,认为这种方法煮出的茶『斯沟渠间弃水耳,而习俗不已』,白话来说,就是如同倒在沟里的废水一样不堪饮用。 不过当着主人的面,周钧也不好指责什么。 只是等那女子煮好了茶羹,硬着头皮喝了些许。 就在周钧喝茶的时候,两位回纥小郎,先后入了营帐。 突利施指着那两位小郎,对周钧介绍道:“这是我的两个儿子,大一些的是赫达日,小一些的是移地健。” 两位小郎向周钧见了回纥礼。 周钧拱拱手,仔细看了两眼。 突利施的大儿子,言行之间对自己恭敬有加,目光中还有几分好奇;而那小儿子,却神色沉冷,面无表情。 父子三人坐下之后,突利施朝周钧问道:“唐使来了回纥,觉得如何?” 周钧点头说道:“早闻九姓之中,回纥强盛,这几日瞧了,的确如此。” 听了对方的夸奖,突利施面露喜色,又说道:“唐使道破拔悉密部的阴谋,又身手不凡,就连我的父亲,都称赞有加。” 周钧自谦了几句。 突利施话锋一转:“唐使身负贤才,留在唐国,却只做一小吏,未免屈才。” 周钧闻言一愣,抬头看向突利施,只见对方身体前倾,面露笑容,却是意有所指。 仔细思考了片刻,周钧开口说道:“大唐册民千万,似我这般,不过寻常庸人,您却是过誉了。” 突利施心知周钧在推辞,但仍是不死心的问道:“唐国既然人才济济,唐使想要出头,自然难上加难,不如投我帐下,我愿以吐屯之位相待。” 周钧笑了笑,朝突利施拱了拱手:“某先谢过抬爱,只是古语有云,南橘北枳,某倘若留在回纥,表里怕是都要生蠹,恐负了贵厢所托。” 话说到这个份上,突利施也明白,即便拿出再高的官位,或者再多的财富女人,周钧也不愿留在回纥。 得知得贤无望,突利施只是叹了口气。 周钧喝了半口茶羹,皱着眉头又将其放下,对突利施又说道:“大唐与回纥世代交好,本就是亲兄弟一般,又何谈什么投奔?” “此番出使,幸得叶护顾全大局,周某方能不辱使命。” “从今往后,周某与贵厢自是亲至,他日若有相遣,必定循之。” 突利施也不知周钧这番话,是出自内心,抑或只是客套,便笑着应了。 见突利施笑容勉强,周钧看了眼面前的茶羹,想起了一事,开口说道:“磨延啜喜荼?” 突利施点头道:“何止是喜欢,睡前觉后,读书提神,皆少不了荼食。” 周钧说道:“某知一名荼,不需烹煮,不用佐料,只需滚水冲泡,便香气扑鼻,沁人心脾。” 突利施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居然有如此神奇的荼?” 周钧又道:“此荼名为云雾,生长于峰峦峭壁,采摘极难,产出甚少,故而贵不可言。” 突利施听着一阵出神。 周钧:“此番回得大唐,为报叶护、贵厢知遇之恩,周某自当寻来神荼。” 突利施听了这话,连忙称谢。 周钧心中暗道,这一次回去灞川,也是时候去捣鼓炒茶了。 正文 第124章 教义初解 ,大唐奴牙郎 接下来的数日里,周钧跟着突利施,在回纥部中拜访了诸多头人和贵族,又在草原上游览了一番。 日子一天天过去,使团返程的那天,终于是到了。 周钧郑重其事的从骨力裴罗手中,接过九姓共伐拔悉密部的誓书,又向突利施道了别,踏上了返回朔方军大营的旅程。 或许是心境的不同,返回的路途,要比来时轻松许多。 草原渐远,大漠落落。 骑行在扎达加德沙漠的边缘,周钧看见那无尽的黄沙,在阳光的照耀下,宛如金砂一般灿烂而又耀眼,顿时升起一股大世荒宇的感慨。 周钧看向护在自己身边的孙阿应,开口问道:“先前给你的字识,瞧的如何了?” 孙阿应恭敬说道:“回周令史,已看完了。” 周钧吃了一惊,那本蒙学字识,虽然都是些基础字,但差不多也有三百余数。 这才多少时日,孙阿应居然都已经看完了? 周钧出了几道题,考校了孙阿应一番。 结果,孙阿应对答如流,不见错漏。 周钧称奇,又问道:“你从前真的没上过私塾?” 孙阿应有些羞赧的答道:“从前路过私塾的时候,总会躲在窗下,偷偷听上一会儿,有时候忘了时辰,回家便会遭父母责骂。” 周钧听了,一阵感喟。 孙阿应看向周钧,迟疑了一会儿,开口说道:“周令史,大家都说你是戏文里才得一见的英豪。” 周钧问道:“何出此言?” 孙阿应:“你待人宽善,又急公好义,还智勇双全,这般人物,即便是那些老卒,都直言未曾见过,岂不是戏文里才能一见的英豪?” 周钧笑了起来:“此言过了,某哪里算是什么英豪。” 孙阿应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说道:“众人皆道,也不知为何,跟着周令史,总觉得傍着主心骨一般,做事都有了奔头。” 周钧看着这个年纪尚轻的小郎,开口笑道:“阿应,古往今来,称豪杰者,莫不勤苦好学。且听我一言,你仔细学识,他日必成大器。” 孙阿应听得此言,面露激动,用力点了点头。 此时,经教修士伊斯骑行到了周钧的身边,欲言又止。 周钧看向伊斯,只见对方全身裹在布袍之中,经过数天的休养,身体明显好转了许多。 孙阿应见伊斯有话要说,向周钧道了一声歉,便走远了一些。 伊斯掀开头罩,朝周钧恭敬的说道:“周令史,你是我的恩人,我欠你一条命。” 周钧看了伊斯一眼,心中暗道,几天相处下来,这经教修士倒也真是博学,拉丁文、波斯语、突厥语、天竺语、大唐官话,皆是精通。 周钧朝伊斯问道:“回到碛口,你打算怎么办?” 伊斯:“我想求见朔方的长官,向他申请一份关引,再尽快前往长安。” 周钧:“去了长安,你确定那里的经教寺会认可你的身份?” 伊斯:“牧首曾经致信大唐经教会,提前说了我们的到来,而且我随身还带着修士会的教牒,身份认可应当不是问题。” 周钧点点头。 伊斯看了周钧一眼,开口问道:“周令史,你信教吗?” 周钧一愣,这家伙还没到大唐,就开始惦记着传教了? 仔细想了想,周钧先是摇摇头,接着又犹豫的点了点头。 伊斯不大理解这一举动。 周钧开口说道:“我相信神,但严格意义上来说,我又不是任何一个宗教的信徒。” “我认为在宇宙中,有一股无法预知、无法参知的神秘力量,它控制着所有物质和精神的运行。” “所谓人,所谓这个世界,对于它来说,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东西。” 伊斯愣住了:“您信奉的是诺斯替教派?” “诺斯替教派?”周钧隐约在史书上听过这个东西,但却想不起来其概念:“那是什么?” 伊斯:“在解释诺斯替教派之前,我首先要向您询问一个问题。” 周钧:“请问?” 伊斯:“您认为这个世界是善良的,还是邪恶的?” 周钧迟疑了片刻,回答道:“好坏参半吧。” 伊斯:“是的,这个世界既存在善良,又存在邪恶。” “那么,如果上帝是唯一的神,他是万物之源,那么这个斑驳杂色和充满罪恶的世界,又是从何而来呢” 周钧有些疑惑:“你想问的是,神为何要创造世界?” 伊斯点头道:“是的,根据圣经的教义,无所不能的上帝,是全知的,是仁慈的,也是博爱的,他用神力创造了这个世界。” “既然他无所不知,又深爱着他所创造的一切,那么为何又要让邪恶的事物降临世间,让世界既有美丽,又有悲苦呢?” 周钧仔细想了一会儿,给出了一个答案:“因为他想给创造物一个考验?” 话刚说完,周钧就否定了自己的答案。 按照圣经的教义,倘若上帝是全知的,他根本就不需要用所谓的考验,来测试和惩罚世人的忠诚;倘若上帝是仁慈的,他也不应该创造出邪恶的事物,来荼毒生灵。 这位至高无上的神灵,在给予世间美好的同时,也放出了邪恶,这听起来与全知和仁慈丝毫无关。 伊斯见周钧若有所思,开口说道:“您也意识到了,这个逻辑上的矛盾,便是诺斯替教派,思考的出发点。” “至高无上的上帝,不可能也不应该容忍世间存在邪恶,来染指他的创造物。” “所以,诺斯替教派认为至高神是一个更加类似幻影一般的存在,它拥有着无尽的神力,但无人能够参透他的意志。” 周钧听着一阵咋舌,原来世界上还有如此这般思学的教派。 停顿片刻,周钧又朝伊斯问道:“那么你信奉的经教,又是怎样的教义呢?” 伊斯苦笑道:“经教是为聂斯托利教派,与诺斯替教派一样,被教会称为异端学说。” “只不过在教义上,我们不像诺斯替教派那般激进。” “我们认为,人性和神性是彼此独立的。就拿耶稣基督来说,我们认为他的身上,既有人性,亦有神性。” “他的一举一动,对这个世界的决策,一方面要受到人性的影响,另一方面也会受到神性的左右。” “所以,在创造和对待信徒的时候,他的行为才会出现一些不确定的因素。” 周钧点头道:“这正好解释了善良和邪恶的对立。” 伊斯说道:“是的,也正因为聂斯托利教派认为人性和神性相独立,所以我们认为圣母玛利亚只是赐给了耶稣肉体,但是她自身却不具有神性。” “所以,教会将我们这群人赶出了君士坦丁堡。” 周钧摇摇头,基督教会里面的教派,可真是五花八门。 正文 第125章 出使归来 ,大唐奴牙郎 半个多月的跋山涉水,当周钧爬上望山石,再一次看到碛口大营的『唐』字旌旗时,他不禁激动到浑身颤抖,大声呐喊了起来。 听闻喊声的朔方斥候,远远瞧见周钧一行人,看他们风尘仆仆,起初还以为是北边来的蕃子。 靠近之后,斥候们仔细辨认,这才发现,这些人居然是前往回纥的使团。 使团中的所有人,很快被接回了碛口大营,王忠嗣闻讯连忙迎了出来,监军范吉年也赶了过来。 两个人看着眼前这个胡子拉碴、肤色偏黑的粗犷汉子,竟一时之间没认出对方是谁。 直到周钧开了口,二人这才确认前者的身份。 只见周钧从怀中取出小心保管的漆筒,递给了王忠嗣,笑着说道:“都护,某出使回纥,幸不辱命。” 王忠嗣屏住呼吸,先是看了眼周钧,接着双手接过漆筒,再从中取出了九姓誓书,仔细看了一遍,大笑着说道:“好,好!周二郎立了大功!” 范吉年见状,也长吁了一口气,拉着周钧的手说道:“咱家这些天来,吃不好,睡不好,生怕二郎有个三长两短。” “你平安回来,咱家这心里,总算是大石落地了!” 王忠嗣收好誓书,朝身后的下属大声说道:“备宴,为归来的儿郎们接风!” 半个时辰后,周钧换了一件新衣服,又梳洗了一番,进了大帐,入了宴席。 坐在主位上的王忠嗣,朝帐中诸人说道:“回纥、葛逻禄等部誓讨拔悉密,朔方军北进已无后顾之忧,踏破突厥指日可待。” 帐中诸将闻得此言,纷纷兴奋起来。 数万大军,窝在这荒凉的碛口大营,已有月许。 如今,总算是有仗能打了。 王忠嗣又看向周钧问道:“某看了誓书,里面提到拔悉密部诱使九姓叛唐,这是怎么回事?” 周钧站起身,拱了拱手,将先前在回纥部中的遭遇,当着诸将的面,一五一十的说了。 众人听得其中的惊险,却是惊叹连连、心生敬佩。 王忠嗣听完周钧的叙述,叹了一声:“此番出使回纥,幸得令史成行,不若几欲成大祸矣。” 停顿片刻,王忠嗣又朝账内诸将说道:“护得监军周全,识破拔悉密部阴谋,又说服九姓共讨叛逆,助朔方军解除顾忧,此番北伐突厥,若论首功,当记令史。” 帐中诸将听得王忠嗣此言,纷纷附和。 周钧见状站起身来,想要自谦,却被身旁的范吉年一把拉住了袖子。 范吉年低声对周钧说道:“你去回纥的这个月里,兵部发来一次询阚,尚书省发来一次略折,圣人还御笔亲书以询都护,问的都是北伐突厥之事。” “咱家前几日还和王都护私底下商量过,总这么停在碛口也不是个事,不如拔营北进,哪怕行军慢一些,也总比落人口实要好些。” “所幸,二郎回来了……你可不知道,那份誓书对于咱家和都护有多重要。” “所以,记你一个首功,理所当然,无需多言。” 听完范吉年的话,周钧点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 此时的王忠嗣,瞧着周钧,却是越瞧越欢喜,脱口而出道:“周令史倘若愿意,不如入朔方军可好?” 此话一出,周钧面露尴尬。 幸好,范吉年及时给他解了围:“都护这话,可是明摆着在埋汰咱家,周二郎倘若入了朔方军,岂不让他人看了笑话,皆道监军无能,留不住才俊?” 王忠嗣闻言笑了笑,在之后的宴席上,却是再也未曾提起此事。 一顿宴席吃完,周钧走向自己的营帐,恰巧看见修士伊斯正站在帐口,似乎是在等着自己。 见到周钧,伊斯走过来说道:“周令史,我明日便要离开了。” 周钧一愣:“明日便走?” 伊斯说道:“明天有车队前往丰州,我打算跟随他们,向南出发。” 周钧点点头:“也好,早日到了长安,你也早些能够见到同伴。” 伊斯:“这一路上的磨难,皆是主降下的试炼,那些死去的人,还有发生的事情,都不应该被埋没,我必须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长安经教的长老。” 听到这里,周钧想起一事,他掀开营帐的帷帘,对伊斯说道:“在你回去之前,我有一事相询。” 伊斯先是点头,接着跟着周钧入了营帐。 等待伊斯坐上席团,周钧开口问道:“你曾经说过,你所在的修士会,在大食首都附近住过一段日子,在回来的旅途中,还经过了呼罗珊行省?” 伊斯:“是的。” 周钧:“我想问一问,大食国内目前的情况如何?谁控制着局面?呼罗珊行省那里又是怎样?” 伊斯想了想,开口答道:“谈论大食现状,恐怕还要从过去说起。” “八十多年前,穆阿维叶战胜了阿里,并在贵族的支持下,建立了伍麦叶王朝。” “然而,穆阿维叶的政权合法性一直备受质疑。在***世界,许多人认为只有先知默罕默德家族才是哈里发的合法继承者,故而针对伍麦叶人的反抗从未停歇过。” “而先知默罕默德家族包含了阿里家族和阿拔斯家族两个分支。” “两个家族虽然有政治分歧和矛盾,但在反对伍麦叶人上,有着共识,因而能够相互合作。” “大食的什叶教派,只认可先知血脉,他们是阿里家族和阿拔斯家族的最大支持者。” “在这几年里,卡尔巴拉殉难和栽德·阿里,是什叶派领导的两次规模最大的起义。” “在这两场起义失败之后,大食曾经平静过一段日子,但在前几年,呼罗珊行省,又开始出现了暴动。” “我从那里离开的时候,听说那场暴动,已经被镇压了下来。” 听伊斯说到这里,周钧却清楚,呼罗珊行省的阿拔斯起义,并没有被镇压,只是转入了地下运作而已。 三年之后,阿拔斯家族将在什叶派的支持下,武装夺取呼罗珊行省,并将战火烧至整个大食。 得知了大食国的现状,周钧向伊斯称了谢。 伊斯说道:“周令史,他日倘若回了长安,请来经教寺做客。” 周钧应了。 第二日,伊斯随车队去了丰州,周钧则是随大军北上。 朔方大军,途径眉间城、赤崖、盐泊、浑义河、炉门山、木烛岭,与突厥左厢阿波达干数次交锋,皆大胜之。 天宝三载,十一月末,朔方大军与阿波达干余部互陈于萨河内山,此战也是大唐北伐突厥的最后一役。 正文 第126章 俘虏安置 ,大唐奴牙郎 浊云密布,笼盖天穹。 寒风凛冽,肆虐冰地。 周钧走在中军落营的冻土之上,虽然穿着严严实实的皮袄,却依然能够感到寒气宛如钝刀一般,割裂着皮肤,让他疼痛难熬。 看了眼远方那白雪皑皑的山脉,周钧长吁一口气,继续向前走去,入了中军大营的营帐。 帐内燃着炭火,温度相较户外,明显高了不少。 周钧脱下皮帽,入了军议的末座。 坐在正位上的王忠嗣,一手捋着下巴上的胡子,另一只手拿着一封书信,神色凝重。 等待诸将入座,王忠嗣晃了晃手中的书信,开口说道:“昨夜,有突厥密使送来书信。” “信中称,魃怛诃、秣荦等六部,愿意放下兵刃,向大唐称降。” 闻得此言,帐中诸将表情不一。 有人开口质疑:“突厥人狡诈奸猾,投此书信,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 又有人言道:“倘若突厥六部甘愿来降,且答应便是,如此一来,既可分化敌军兵力,又可涣散敌人军心,可谓一举两得。” 对于这两种看法,王忠嗣只是沉默,没有表达任何意见。 周钧朝王忠嗣看去,只见后者面色沉重,却是心有疑虑。 周钧心道,突厥六部愿意归降,这对北伐来说,可是好事一件,为何王忠嗣看起来却是心事重重? 思考片刻,王忠嗣朝军典问道:“眼下有多少俘虏,又安置的如何了?” 军典拱手答道:“自大军开拔以来,共俘虏突厥诸部战兵四千余人,都押在后营严加看管。” 王忠嗣点点头,又朝左押衙问道:“阿波达干余部,还有多少人马?” 后者答道:“阿波达干闻我军北上,令突厥十一部举族北迁。” “一路上,其后伍又与我军数次交锋,皆溃败奔逃。当下可用之兵,恐怕不足万五。其余不过是些老弱妇孺,人数约有六万。” 王忠嗣闻言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接下来的军议,便是讨论战事可能和作战方针。 王忠嗣坐在正座上,眉头紧锁,只是听着诸将报来,从头到尾,皆是一副沉思的模样。 周钧见了,心中却已经有了底数。 军议散会之时,周钧刚想离开,却被王忠嗣叫住了脚步:“周令史稍候,某有事相询。” 听闻此言,周钧拱拱手,单独留了下来。 王忠嗣先是让周钧落座,接着开口问道:“某听闻,周二郎祖上是奴牙世家?” 周钧点头称是。 王忠嗣:“既然出身奴牙,想必对俘隶一事,颇有心得。” 周钧心中大致知晓王忠嗣的忧虑,便拱手问道:“都护可是想问,应当如何处置突厥俘虏?” 王忠嗣一愣,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周钧又问道:“突厥六部乞降的密信,都护可是认为,大抵应是真的?” 王忠嗣:“没错。” 周钧:“倘若我军受了突厥六部的降书,阿波达干余部必定大乱,到那时怕是有更多的突厥人来投。” “加上后营看押的四千俘虏,怕是这一战下来,光是突厥降兵就要过万。” 听了周钧的话,王忠嗣眉头皱的更深了,直接说道:“过万降兵,倘若圣人来询,某总要给个章法。” 周钧想了想,开口说道:“贞观四年,卫国公李靖大败东突厥,生擒颉利可汗,十万突厥人成俘。” “如何安置十万俘虏,太宗曾向众臣问策。” “中书侍郎颜师古曾道,请皆置之河北,分立酋长,领其部落,则永无患矣。” “礼部侍郎李百药道,仍请于定襄置都护府,为其节度,此安边之长策也。” “夏州都督窦静言道,戎狄之性,有如禽兽……置之中国,有损无益……分其土地,析其部落,使其权弱势分,易为羁制,可使常为藩臣,永保边塞。” “中书令温彦博道,王者之于万物,天覆地载,靡有所遗。今突厥穷来归我,奈何弃之而不受乎……授以生业,教之礼义,数年之后,悉为吾民。” “而秘书监魏征言道,突厥世为寇盗,百姓之雠也;今幸而破亡,陛下以其降附,不忍尽杀,宜纵之使还故土,不可留之中国。” 说完这些,周钧看向王忠嗣,停下了话锋。 王忠嗣摸了摸胡须,说道:“太宗终纳温彦博之法,将突厥人安置于河北、河东、关内三道。” 周钧点点头,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贞观十三年,突厥贵族结社身为中郎将,先欲刺杀高宗,后欲夺取城门,最终失败遁走。” “调露元年,东突厥首人阿史德温傅起兵造反,北方二十四州之突厥民呼应,前后聚集十万余人,终被裴行俭所败。” “永隆元年,突厥阿史那骨咄陆,再率五千余众叛唐,沿途召集残部,至六万之众,后被薛仁贵击溃。” “在此之后,突厥人先后十余次掀起叛乱,从未停歇。” 说到这里,周钧停了下来。 史书中还有另一段话,一直回响在周钧的脑海里,但是他却没有办法告诉王忠嗣。 这段话就是,朔方军此次北伐所俘虏的过万突厥降兵,得了玄宗的宽恕,被安排在河北的幽州、蓟州、营州等地。 这些降兵日后全部投在安禄山的麾下,成了安史之乱的叛军前锋,却是第一批攻入长安、展开屠杀掠夺的祸害。 而王忠嗣这边,一边揉着额头,一边开口道:“周二郎的意思,某听懂了。对于突厥人,倘若当年太宗用了魏征的法子,『纵之使还故土,不留之于中国』,便是上策。” 周钧闻言摇了摇头,轻声说道:“魏征之法,尚不如温彦博,乃是下下策,此举无异于放虎归山。” 王忠嗣闻言愣在当场,朝周钧问道:“那依你来看,何般才是上策?” 周钧抬起右手,重重斩落,沉声说道:“抽薪止沸,斩草除根!” 王忠嗣双眼圆睁,看向周钧,脸上皆是惊色。 周钧又说道:“善不可失,恶不可长。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夷蕴崇之,绝其本根,勿使能殖,则善者信矣。” 王忠嗣沉吟片刻,开口说道:“杀俘不祥,此乃大恶,恐失道于边族。” 周钧拱手说道:“突厥俘众,天地感化,欲戴罪立功,共讨余孽;突厥残部,故技重施,诈降设伏,幸得看破。” 王忠嗣听了周钧的话,良久未语。 第二日,朔方军诸将得了二令。 令一曰:突厥四千俘虏,组建衙军,累功以脱罪业。 令二曰:突厥六部降书,故使乌苏可汗之诈降计,意在诱伏。诸军严法备战,不得有误。 正文 第127章 决战在即 ,大唐奴牙郎 历史上,北伐突厥分为西线和东线战场。 西线战场由乌古斯九姓部族为主力,由于先讨拔悉密,费了诸多时日,所以突厥讨破、白眉可汗被枭首的事件,大约发生在天宝四载的三月份。 东线战场由大唐朔方军作为主力,主要攻伐阿波达干所掌的十一部。史书中,突厥对上朔方军,连连战败,无心恋战,故而萨河内山之战中,大批敌部称降,使得东线战役结束时间较早,大约是天宝三载的十二月底。 可是眼下,历史出现了一些轻微的偏差。 天宝四载的一月底,朔方大军和阿波达干十一部,依然对峙在萨河内山,双方皆是按兵不动,未分胜负。 这一日,周钧盘腿坐在帐中的团席上,放下书册,看了眼手上青紫色的冻疮,皮绽之处隐约可见肌理,却是奇痒难止。 正在收拾阚录的孙阿应见状,对周钧说道:“令史,得了寒疽,不能抓挠,这里有龟筋粉,敷上即可。” 周钧依言用药粉敷到患处,叹了口气,幸亏朔方军战备充足,不然就萨河内山这里的鬼天气,不知道要折损多少人马。 看着孙阿应忙前忙后的收拾着帐篷,周钧朝他问道:“阿应,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孙阿应手上未停,只是答道:“父母亡故,本来家中还有一兄长,一小妹。” 周钧:“本来?” 孙阿应:“父母去世之后,兄长带着我和小妹,四处流浪。” “那段时间里,我与小妹的口粮用度,皆是阿兄寻觅得来。” 周钧问道:“那你兄长呢?” 孙阿应:“有一次他外出寻食,却是再也没有回来,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周钧一阵沉默,又问道:“那你的小妹?” 孙阿应:“得了疫病,也是走了。” 周钧长叹一口气,再也无话。 孙阿应看着手中的书册,低声说道:“阿兄在时,知我颇喜读书,便与我说,人活一世,或贱如蚍蜉,或巨若鲲鹏。知上进,重荣辱,心中存着念想,勿要负了他人所望,总会闯出一番名堂。” 周钧看向孙阿应,过了良久,才开口说道:“此言在理。” 从团席上站起身来,周钧取下皮袄帽鞋等物,穿戴整齐,对孙阿应说道:“我去一趟中军。” 掀开帷帘,一股冰冷刺骨的寒风,让周钧打了个哆嗦。 紧了紧衣帽,周钧踏出帐门,向着中军大营慢慢走去。 没走上几步,周钧听见马蹄声,转头看去,只见数骑远远停在大营门外。 几位骑手翻身下马,快步朝着大营走去。 周钧赶了几步,也入了大营,见一位游军子将站在下峰,正躬身对王忠嗣说着战事:“今早辰时二刻,西麓山道升起狼烟,左前军游骑四旌、六旌、十三旌追击,接战突厥秣荦部六百余人,杀敌俘囚各半。” 王忠嗣看着面前萨河内山的地图,开口问道:“都是些什么人?” 子将答道:“皆是青壮兵丁,未见老弱妇孺。” 王忠嗣闻言一愣:“弃同族于不顾,这是要求援?还是要突围?” 子将迟疑,喏喏不答。 周钧走上前来,先是向王忠嗣唱了个喏,接着问道:“都护,可否容某相询?” 后者看向周钧,点了点头。 周钧走到那子将面前,拱手行了礼。 朔方军上下,皆知周钧之名,那子将自然也不例外,连忙还了一礼。 周钧问道:“敢问那六百突厥卒,是步骑混杂,还是皆有坐骑?” 子将答道:“有坐骑者不过百数,其余皆为步卒。” 周钧点点头,又问道:“可有俘虏?” 子将:“有,只是乞降,也问不出什么有用之事。” 周钧想了想,再问道:“随行物品中可有书信、凭引或是信物?” 子将:“遣人仔细搜过了,未找到什么有用之物。” 周钧:“可否取来一观?” 子将点点头,遣人去取突厥俘虏的一部分随行物品,放入了营帐之中。 周钧蹲下身,检查起那些物品。 只见横刀、单弓、马盂、火石、盐袋、兽皮、干粮袋等等,皆是寻常之物。 周钧看了一圈,最终将视线落在那鼓鼓囊囊的干粮袋上。 打开袋口,将其中之物统统倒在了地上,却是一堆大小不一的碎干肉。 周钧看着这堆干肉,皱紧眉头。 稍后,他在干肉堆中翻找起来,不停从中挑出碎块,再放到一边。 眼见找的差不多了,周钧又开始拼接碎块,最后拼成了一只残缺不堪、但勉强能看出形状的事物。 王忠嗣走近低头一看,身形一顿,开口问道:“这是……人手?” 诸将闻言皆惊,连忙凑上前来看着。 只见那事物,五指和掌面被啃噬的不成模样,但依稀能看出是一只人手。 周钧将视线落在那堆碎干肉上,说道:“倘若某没猜错,这些大抵皆是人脯。” 王忠嗣捋着胡子,沉声道:“阿波达干令十一部北迁,沿途遭我军追击围堵,所携物资丢弃大半,粮草恐唯短缺。” 周钧点头道:“当下乃是寒冬,上山捕猎,下河渔获,皆无法也,只能屠人以获军粮。” 王忠嗣一拳砸在案台上,怒目喝道:“戗食族民,禽兽不如,蛮戎至此,何谈教化?!” 周钧说道:“粮草短缺,人心浮动,这几日,突厥诸部恐多遁逃。” 王忠嗣朝那子将说道:“光弼,传令下去,山麓阙口,多布暗哨,游骑备命,不得松懈!” 子将领命。 周钧一个激灵,连忙叫住了想要退下的子将,开口问道:“你可是姓李?” 那子将看着周钧,点头称是。 周钧咽了口口水,又问道:“尊公可是左羽林大将军?” 子将又点头。 周钧这个时候,真想给自己一耳光,面前这人正是李光弼,怎么险些把朔方军里的此人给忘了? 李光弼,谥号武穆,乃是和郭子仪齐名的中唐名将,平定安史之乱的首功之臣。 安史之乱平定之后,李光弼『战功推为中兴第一』,获赐铁券,名藏太庙,绘像凌烟阁。 王忠嗣见周钧神色有异,开口问道:“周令史识得光弼?” 周钧连忙摇头道:“只是听过李将军的威名,今日总算见到本人了。” 李光弼心中也有些莫名,自己在朔方军中只是累功升做游军子将,哪有什么威名? 但周钧既然这么说了,李光弼也只能自谦两句,这才出了营帐。 王忠嗣这边看着地图,陷入了沉思。 周钧走近王忠嗣,开口说道:“都护,突厥诸部粮草短缺,逃遁者众,怕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王忠嗣:“那阿波达干,眼下怕是只有一途可行。” 周钧:“寻机对决,速分高下。” 王忠嗣:“不错,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殊死一搏。” 周钧心中知晓,这决战之日,怕是就在眼前了。 正文 第128章 尘埃落定 ,大唐奴牙郎 正如周钧猜想的一样,阿波达干很快便派遣使者送来了战书。 朔方军接了战书,开始积极准备着与突厥人的最后一战。 交战当日,朔方军出动战兵一万四千人,辅兵六千人,分列为七军,呈『∧形斜阵』展开。 坐阵望敌,从左至右,朔方七军分别为左虞侯、中军、前厢军、右虞侯、左厢军、后厢军、右厢军。 每一军的作战序列,从前往后,分别是多用途步兵、弓箭手、重步兵本阵、预备队重步兵和骑兵,落在最后的则是辅兵。 身处中军本阵的周钧,动了动胳膊,对于身上这套沉重的明光铠,颇有些不大习惯。 周钧朝不远处望了一眼,只见王忠嗣坐在马扎上,正在与诸将进行着战前军议。 通过前段时间的恶补,周钧也是大概知道了唐军的作战体系和排兵布阵。 倘若把朔方军比作一个军团,那么王忠嗣自然就是军长。 朔方军一万四千名战兵,分成一个旅,六个团。 王忠嗣所处的指挥部,位于中军,而中军就是军团中的旅部。 其它六军,则分别是团部。 唐军是3个人组成一个小队。 3个小队,组成一个中队。 5个中队加上大队部共50人,组成一个大队。 临战会议,王忠嗣会将作战方针,传达给旅长和团长。 而旅长和团长,则会回到各部,再次开会,将作战部署下达到各个大队的军法官。 唐军的这一套作战体系,源自秦汉,经过近百年的发展,逐渐成了独成一系的军事体制,纵观整个人类的军事史,却是最早的军团职能合成化的案例。 周钧正想的出神,身边有人出言道:“周令史,都护请你过去。” 周钧回过神来,答应了一声,走向了王忠嗣。 按常理来说,周钧身为胥吏,本来没有资格随军参战。 然而,监军使范吉年畏寒,又不喜战事,自打入了萨河内山大营,便将监军督行之职,统统委给了周钧。 凡是监军使需要参加的军议,全部由周钧代行,甚至朔方诸将督行功过的文书工作,都由周二郎代笔。 此举本是违制,但奇怪的是,监军随行团和朔方军上下,对于这一任命,没有丝毫质疑的声音,相反还有人称赞监军善用贤才。 周钧走到王忠嗣的面前,先是唱了一喏,又看向左右。 只见王忠嗣正指着地图,向诸位副将和别奏交待着什么。 看见周钧,王忠嗣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周钧来到王忠嗣的身边,只见地图上不仅标识着朔方军势,还在战场另一侧,用炭笔密密麻麻标记着突厥的军势。 地图上,突厥军势乃是标准的一字展开,十一部族的兵力平均分散在长达数公里的战场上。 在这些部族构成的一字长阵后方,还有一个巨大的方形兵阵,想来应该是阿波达干的中军方阵。 这时,有一位副将向王忠嗣问道:“都护,突厥俘虏组建的衙军,放在首阵,万一俘虏哗变,掉头冲撞我军,恐不利于军势进退。” 又有另一位副将附和道:“衙军不设督战队,怕是有俘虏会生异心,不好掌控。” 王忠嗣摇头道:“无妨,令前阵与俘虏衙军拉开一箭之地。” 突厥俘虏组建的衙军,放在首阵,而且还不设督战队? 听见这话,周钧恍然,顿时就明白了王忠嗣的用意。 按照唐军排兵布阵的寻常惯例,外邦雇佣兵和俘虏乞生军,大多都安置在阵型的两侧顶端。 但是,王忠嗣此举,恐怕是受了那日交谈的影响,心中起了杀意。 周钧偷偷看了一眼王忠嗣,很快便回过头来,垂首不语。 与诸将又商讨了作战安排,王忠嗣见众人再无它事,便开口问道:“可还有其它要务?倘若无事,各自回营,且……” 没等王忠嗣说完,周钧心中忽然想起了一事,开口说道:“都护,可否分出一部游骑,先行伏于东北冕道。” 王忠嗣听见周钧这话,颇感奇怪,便问道:“倘若突厥溃退,当循西北之径,何故分兵东北?” 周钧:“突厥主将,阿波达干,虽有谋略,实乃贪生怕死之徒,如见战事不利,恐以溃部作饵,另行奔逃。” 王忠嗣捋着胡子,心中生疑,周钧这理由,听起来实在有些牵强。 但周钧自己却是清楚,在史书记载的萨河内山之战中,阿波达干这个怂货,开战没多久,见朔方军势不可挡,便令一亲兵穿上帅袍,坐镇中军。 他自己则利用突厥溃兵作为诱饵,『持爱妾宵遁,乘六羸突围,逆道择途,匿迹东北』。 另一边,王忠嗣虽然觉得周钧的猜测,有些匪夷所思,但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他也清楚,眼前这周二郎心思细腻,既然道明此言,想必并非无的放矢。 于是,王忠嗣抱着一试的心态,拨了二百游骑,又命子将李光弼先行伏于东北。 安排好这一切,王忠嗣见在场诸人,再无它事,便下令解散。 诸将领命,各自回营。 约莫又过了一个时辰,日头升到当空,却是正午时分。 突厥遣使送来所谓的『可汗天书』,言道可汗天军,欲拨唐乱云云。 王忠嗣根本没心思去听他啰嗦,只是轰走那使者,又命人敲响战鼓,下令进军。 周钧骑在马上,跟着中军向前行去。 放眼望去,只见旌旗猎猎,又见军阵严明,一眼望去,唐军宛如黑云压境,覆盖了整片大地。 周钧现在只恨手中没有望远镜,无法见得军阵全貌。 此等雄壮军势,前世的电视电影,与其相比,瞧了更像是稚童儿戏罢了。 唐军向前行进了数里,伴随着一声落梆,军势停了下来。 周钧极目眺望,只见在战场极远的地平线上,有一条黑色的粗线,正在慢慢移动和放大,那想必就是突厥人的军队。 周钧刚刚想完,又是一番震鼓,一群衣着褴褛的突厥俘虏,被唐军像赶羊一般,赶到了前阵。 那些俘虏衙军,全部入阵之后,见前有突厥大军,后有朔方军阵,惊慌失措之下,有怯懦者丢下兵刃四散逃跑,亦有凶徒横下心来,想要反冲朔方军阵。 只听弩弦炸裂声,此起彼伏。 一阵弩矢如暴风般席卷了俘虏衙军。 无论逃者,还是叛者,抑或迟疑停留者,皆被格杀当场。 其余俘虏见状,只能惨叫着向突厥军队冲去。 兴许是受了族人惨死的刺激,突厥诸部的军队终于动了。 只见那条地平线上的黑线,起初只是慢慢移动,接着加速,再来犹如排山倒海之势,冲向了唐军。 数千骑军的同时冲锋,在周钧看来,已经无法用震撼二字来简单描述。 他坐在马上,能感到整个大地在微微震动,就连身上的铠甲都因此发出细微的磕打声。 一阵仿佛旱地平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由低至高,震荡在周钧的耳边,越来越响,就连心跳也随之加快了许多。 面对这汹涌而来的骑军,朔方大军只是停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突厥骑兵逼近,没有人喊叫,没有人后退,宛如坚石一般,仅仅只是站着。 不过片刻,突厥骑兵越来越近,人在中军的周钧,仰起脖子,甚至都能隐约看见敌骑前排的模样。 当敌方进入到唐军前方一百五十步时,只听得一阵急鼓响起,诸军前阵的弩手,开始分批向突厥骑兵射击。 当敌方前锋进入到唐军六十步内时,第二阵急鼓响起,军阵中的弓箭手开始射击。 弩矢和箭矢,密密麻麻的覆盖了整片天空,甚至遮挡了正午当空的艳阳。 当它们落下,人类的惨叫和马匹的哀鸣,不绝于耳,响彻天际。 短短数息,突厥骑兵折损近千,放眼望去,皆是尸体。 很快,第三阵急鼓响起。 弓箭手开始后退。 弩手罩上披膊,抬起陌刀。 第三线重步兵本阵也缓缓向前,与陌刀阵并肩御敌。 待得突厥骑军,撞上兵阵,金戈相击之声,刺耳破音。 唐军陌刀翻动,如巨刃裂空,人马俱碎,鲜有幸者。 突厥骑兵的冲击阵型,仅仅一瞬间,就变得支离破碎。 极少数骑兵,侥幸能够突破陌刀阵和重步兵本阵,等待他的将是重步兵二阵,还有辅兵枪阵。 轮番打击之下,突厥骑兵如遇火消融的白雪,只留一地碎肢残骸,再也不见活口。 而第四阵急鼓就此响起,诸军两翼的具环骑兵,重骑兵,闻鼓冲锋。 突厥军队落于后方的步兵,在唐骑的冲击下,就如遇到锤砧一般,很快便溃不成军,兵败如山倒。 终于,第五阵急鼓响起。 大唐军阵缓缓前压,碾碎一切胆敢挡路的宵小,从空中朝大地看去,只见唐军所过之处,皆是一片屠戮留下的鲜红。 至此,一切尘埃落定。 正文 第129章 军饷短缺 ,大唐奴牙郎 萨河内山之战结束后的第三天,周钧在孙阿应等唐卒的护卫之下,正在清点阚录突厥俘虏。 偌大的围栏里,除了十来根临时搭建的木桩,就只有勉强能遮挡风雪的干草破布。 近百名突厥男子,脚上挂着镣铐,两两相连,瑟瑟发抖的聚集在一起,希望用彼此的体温,来相互取暖。 而这样的围栏,在后营之中,不下三百余数。 孙阿应一手举着风罩,另一手拿着抄手砚,见天气寒冷,墨汁有些许冻上,便出言让同伴帮忙,挑大了一些砚台中空处的烛火。 周钧一边看,一边根据俘虏的体征和外貌进行记录,心中却在想着前几日,朔方军攻入突厥大营时的场面。 数万突厥平民如行尸走肉一般,蜷缩在一处山丘之上,树枝上挂着被宰杀洗净的人肢,大锅中熬煮着触目惊心的糜肉,遍地依稀可见残缺不堪的人骨。 即便前世里见过不少血腥现场的周钧,瞧了那宛如修罗地狱一般的场景,也不禁反胃呕吐。 阿波达干所驱使的突厥十一部,总计六万多的平民。 冻死、饿死、被食者,居然过半不止,余下的幸存者,尚不足三万,周钧现在想来还是难以相信。 一阵冷风从围栏的破口处灌了进来,浑身裹得严实的周钧,打了个寒颤。 记完围栏里的俘虏阚录,他将阚册收好,对孙阿应点点头,示意可以出去了。 孙阿应喊上周围的唐卒,又向负责看守的辅兵打了个招呼。 众人便退出了围栏。 周钧低下头看了眼手中厚厚的阚册,点了点存活战俘的数字,心中想道,王忠嗣真不愧是朔方老将,心够狠手也辣。 数千俘虏编成衙军,不仅放在首阵,还不设督战,摆明了就是处决的架势。 被俘的突厥战兵,伤病不问,口粮减半,全部丢进这堪比冰窖的围栏,每一晚死者甚众,怕是回到朔方,也剩不下多少活口。 偏偏这两件事,王忠嗣又做的周详,在一些细节上都留了后手,就是为了堵住御史之口,不留把柄。 一边想着,周钧挪动脚步,向着女俘围栏走去。 后营外传来一阵马蹄声,营口处只见几位骑手翻身下马,先是问了营卒,接着径直朝周钧一行人走来。 周钧定睛一看,顿时认出了来者——游军子将李光弼。 李光弼春风满面,远远看见周钧,便拱手笑道:“周令史。” 周钧停下脚步,朝李光弼行礼说道:“这几日都护连行军议,李将军怎会有暇来此?” 李光弼:“某所在的部伍,已定下了方略,后面的军议,却是与某无关了。” 周钧恍然。 李光弼看着周钧,拱手躬身行了一礼,口中郑重说道:“光弼谢过周令史。” 周钧一愣:“谢我作甚?” 李光弼:“周令史曾道于都护,言阿波达干以溃部作饵,匿迹东北,某先前心中生疑,只是不信。” “都护又令某设伏,光弼略恙不率,心有忿怨。” “不料当日,竟如令史所料。战事仅仅过半,那阿波达干就密行于小道,向东北逃匿。” “某得幸捕得敌酋,立了大功,却知皆是令史的神机妙算。” 周钧摆摆手,说道:“能捕得敌酋,凭的是本事,自当是李将军的首功。某只是猜度,算不上什么功劳。” 李光弼心中感动,只是拱手说道:“周令史高义。” 周钧自谦了两句,继续做着俘虏阚录的工作,李光弼自愿作陪。 入了女俘的围栏,周钧见到数十个年龄各异的突厥女子,蜷缩在炭火旁。 瞧见有男子入栏,突厥女子中有人畏惧后退,有人小声啜泣,也有人目光呆滞、一动不动。 周钧看了看女俘围栏的情况,不禁点了点头。 这里的条件,远远要比男俘围栏要好。 用来遮挡风雪的干草破布,换成了行帐,中间还升起了炭火,以供取暖。 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在朔方军看来,这些突厥女俘,要比男俘更加具有价值。 周钧在围栏中转了一圈,一边核对着阚册,一边进行增减修录。 李光弼等待他阚录完毕,笑着说道:“周令史可知,今早军议,范监军与王都护吵了一架。” 周钧抬起头来,看向李光弼问道:“为何?” 李光弼嘿嘿一笑,只是看向了围栏中的女俘。 周钧瞬间反应了过来,范吉年和王忠嗣这次争吵,八成是为了分配战利品。 北伐突厥结束后,除去抄没不谈,俘虏要阚册上报,但是上报多少,怎么上报,又是一门学问。 突厥的首领和贵族们,皆要被拉去长安,过太庙祭祀,行献俘仪式,自然动不得。 而男性战俘在一般情况下,会被皇帝赐恩,以罪奴之身,在边塞苦寒之地,承担筑城、屯田、开渠、苦力等工作。 至于女性俘虏这里,处理起来就比较复杂了。 首先,容貌绝佳、乐律才高的女奴,会被送入教坊之中,作为宫伎进行培养。 其次,年龄较小、受过教育、模样姣好的女奴,会被遣入掖庭局,经过一段时间的培训,再送进行宫、嫔府等御所,承担诸多杂务工作。 再次,年龄稍大,或者样貌身形不合格的女奴,会被送入司农寺等地点,承担宫田、缫作等劳役。 而朔方军这里的奴婢私市,贵族头人截留不得,男性战俘不好出手,品质太低的女奴又没什么买卖价值。 所以,王忠嗣与范吉年关于女奴分配的主要矛盾,就集中在第一类和第二类女奴的处理上。 周钧想到这里,朝李光弼问道:“倘若某没记错的话,大唐度支司统一配税,其中留州、外配,当为军中粮饷,为何朔方军还要私市奴婢?” 李光弼闻言先是一阵苦笑,接着说道:“周令史有所不知,朔方军私市奴婢,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周钧:“不得已而为之?” 李光弼先是将周钧带出围栏,又挥了挥手,示意手下和孙阿应他们站远一些,这才对周钧说道:“世人皆以为军使贪婪无度,追逐横财,故而经营奴婢,其实不然。实则军中粮饷逐年短缺,已危及军心。” 周钧一惊:“什么?” 李光弼叹了口气,慢慢解释道:“军使之粮饷,大多循三途,拨税、屯田和互市。” “先说拨税,开元以来,赋役顿重,豪猾兼并,王公百官及富豪之家,比置庄田,恣行吞并,莫惧章程。致令百姓无处安置,为躲税赋而弃卖田产。” “府兵不再留地,军使只得募招健儿充作士卒,所耗甚巨。然开元二十年,李相又上书《度支长行旨》,以上年税支而定下年拨划。” “募兵所费年年见长,拨税却以上年为准,且度支司循后而放,故朔方军之粮饷捉襟见肘,苦之久矣。” 停顿片刻,李光弼又说道:“再说屯田。” “开元初,朔方军广营屯田,给以十五屯,每屯百三十人,人耕百亩,凡六百余里,列栅二十,垦田三千八百余顷,岁收粟二十万石,省度支钱二千余万缗。” “入了天宝,战事入功、公卿赐田、州府均下,军中屯田分输大半,朔方诸军常艰馈运。驱之战也,固敌是求;置之闲焉,惟食为切。” 周钧叹了一声,大唐盛行府兵制和军屯田那会儿,朔方军还算是富足。 然而,土地兼并、募兵花费、度支改制、军田分输,几座大山一起压下来,却是将朔方军压得喘不过气来。 周钧朝李光弼问道:“那最后一途,互市呢?大唐与漠北诸部交易绢马,朔方军理应得利才对?” 李光弼叹道:“大唐为了拉拢漠北诸部,通定马价绢,让利于北狄,朔方军从中获利甚薄。” 周钧闻言,也只是喟然。 这样看来,朔方军从事奴婢私市,以贴补军饷,倒还真是无奈之举。 正文 第130章 声名入堂 ,大唐奴牙郎 天宝四载,正月十五,上元节。 帝令中书门下供奉官五品以上、文武三品以上并诸学士等自芳林门入,集于梨园,共观戏曲,名西厢记。 时至巳时,禁苑梨园的离宫之中,坐满了文武朝臣及翰林学士。 适逢上元佳节,宫内诸官贵言节庆,喜气满堂。 一刻钟后,离宫正阙传来一声唱,百官闻得,却是当今圣上又携宫中亲眷,驾临梨园。 只见身着赤黄戴折、九环带、六合靴的巍峨君王,迈着缓缓的步伐,入了殿门。 百官分立,见行礼参见圣上。 在唐皇身后,又有数位嫔妃公主及太监奴婢随着。 其中,两位边走边说笑的宫装丽人,最是引人瞩目。 一位女子,二八年华,脸色晶莹,肤光胜雪,面容秀美绝俗,乃是万春公主。 另一位女子,花信年华,却是天姿清耀,灵眸艳绝,倾国倾城,春风无限,却是新入宫的杨贵妃杨玉环。 待得圣上及亲眷入了座,梨园的乐营将道了戏引,又请了角牌。 唐皇李隆基准了角牌,西厢记便正式开始上演。 与平康坊曾经演出的那场戏不同,禁苑梨园的西厢记,无论是戏文、选角、道具、奏乐,皆是宫中的顶流乐伎和乐工,演出效果自然要更佳一些。 殿内百官看的如痴如醉,演到精彩之处,甚至有人忘了身处禁苑,拍手叫好。 那二八年华的万春公主,笑着对杨玉环说道:“这西厢记,玉环娘子瞧着如何?” 杨玉环沉在戏文之中,哪有功夫搭话,只是说道:“莫闹,且先看戏。” 万春公主撇了撇嘴,没再言语。 好不容易等到西厢记演完,万春公主迫不及待的朝杨玉环问道:“可入得娘子的法眼?” 杨玉环叹了一声,轻轻说道:“这戏样、这故事、这唱文都是极好,从前怎么就没想到,戏还能如此这般演呢?” 见万春公主一脸得意,杨玉环笑着问道:“这西厢记,你真的是主笔?” 万春公主连忙坐直身体回道:“如假包换!” 杨玉环:“那西厢记话本的扉页上,为何除了主笔六人,还有阚录一人?” 听见这话,万春公主一愣,点头说道:“此事瞒不得娘子,西厢记的戏样和故事,皆出自阚录之口,主笔六人只负责撰文。” 杨玉环听见这话,吃了一惊,问道:“那阚录又是如何想出这些的?他为何自己不做主笔,要把这扬名的机会,把予你们六人?” 说起这个,万春公主咬牙切齿的说道:“那阚录是个懒货,他说西厢记的戏样和故事,只是道听途说,细问他道从何来,却又语焉不详,顾左右而言他。” 杨玉环听着有趣,只是笑道:“听起来却是个妙人。” 戏角领了赏,又谢了恩,纷纷退下。 内侍得了圣上之令,开始为殿内百官上膳,大摆宴席。 李隆基受了重臣的庆节,又与几位学士说了些话,见杨玉环与万春公主说着热闹,便走了过去。 杨玉环瞧见李隆基走来,起身行了万福,喊了一声三郎。 万春公主也转过身来,对李隆基尊了一声父亲。 李隆基年近六旬,却丝毫不见老态龙钟之相,走路时步履矫健,交谈时神采奕奕。 他先是走到万春公主面前,开口说道:“平日里多来宫中,陪陪玉环,别总是用那尹玉的诨名,男扮女装出去惹是生非。御史三番五次告到朕这里来,说了不少你的那些荒唐之举。” 尹玉撇嘴,应了一声。 杨玉环见她委屈,便岔开话题,对李隆基说道:“三郎,我们正说着这西厢记,只道是难得一见的好戏本。” 李隆基笑着坐到杨玉环的身边,说道:“闵翰林适才与朕言道,这西厢记乃是日新之谓盛德,创意造言,皆不相师。” 尹玉听见这话,脸上又多了几分喜色。 杨玉环说道:“妾身还听闻,这西厢记的戏样和故事,皆出自一位阚录之口,再由六位主笔共同撰文?” 李隆基点头道:“朕没记错的话,那阚录名为周钧,字衡才。” 杨玉环:“此人可是戏学大家?” 李隆基:“非也,乃一奴牙郎。” 杨玉环睁大了眼睛:“三郎莫不是在说笑?” 李隆基摇摇头:“此人祖上就是奴牙世家,兴许是做奴牙营生的时候,从何处听过这戏本罢了。” 杨玉环闻言点了点头,这猜测比较符合常理。 而一旁的尹玉此时反驳道:“我觉得不是。” 李隆基看向尹玉,笑着问道:“有高见?” 尹玉:“我见过那人,他身负才学,不似奴牙郎。” 李隆基刚想开口说话,却见到内侍高力士面色匆匆的走了过来。 高力士来到李隆基的面前,先是向后者还有杨玉环、尹玉见了礼,接着面露犹豫,似有隐情。 李隆基看了眼高力士,开口道:“有话便说。” 高力士俯下身,小声说道:“朔方来信,两封。” 李隆基身形一顿,又问道:“谁?” 高力士:“监军使范吉年,节度使王忠嗣。” 李隆基面色平静,手指却敲打起案台,口中说道:“取来。” 高力士:“是。” 片刻之后,李隆基取过两封信,均衡一番之后,先是拆开了王忠嗣的来信。 一番通读之后,李隆基脸上的表情,数番变化,瞧的杨玉环和尹玉暗暗心惊。 杨玉环凑近说道:“三郎,倘若是军务,不如……?” 李隆基放下王忠嗣的信,先是笑着对杨玉环说道:“不打紧。” 接着,他又深瞧了一眼尹玉,后者看见这一眼,心中有些莫名。 李隆基又打开范吉年的信,细细通读了一遍,最终长吁了一口气,放下了信笺。 见二女望过来,李隆基笑着对尹玉说道:“朕的万春公主,相人的眼光真是独到啊。” 尹玉听见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满脸写着疑问。 李隆基拍了拍案台上的两封信,开口说道:“一主帅一监军,二人的信中,都提起了一人,正是这西厢记的阚录,周钧周衡才。” 尹玉先是一怔,接着身体一晃,连忙朝李隆基问道:“阿耶,信里怎么说的?!” 李隆基见状,也没打算卖关子,只是说道:“监军使团入绥州时,拔悉密部叛唐,遣死士刺杀,欲嫁祸于突厥。” “使团遭伏,死伤惨重,几欲铸成大祸。” “幸得刑部都官司书令史周钧,临危不惧,急请将权,以车阵御敌,力挽狂澜。” 尹玉听见这些,喜上眉梢,不禁开心的说道:“如何?如何?!我早就言语了,那周衡才身负才学,只是平日里懒散惯了,真要逢了事,他可是顶有能耐的人!” 杨玉环拉住尹玉,笑着对她说道:“知晓你相人有方,且小声一些,别人可都看了过来。” 李隆基面露笑意,说道:“朕还没说完。” 杨玉环和尹玉闻言,又看向李隆基,面有不解。 李隆基:“监军使团入了碛口,周钧临危受命,先是道破拔悉密部叛唐之策,又出使回纥,当场格杀了拔悉密的使者,后说得九姓共伐拔悉密,保了朔方军北伐突厥。” 杨玉环和尹玉听完李隆基的这番话,一齐呆坐在当场。 杨玉环先回过神来,朝李隆基问道:“此事当真?” 李隆基:“忠嗣和吉年皆修书言道,当然是真的。” 尹玉握紧拳头,恨恨自语道:“好你个周衡才!平日里假作庸人,却是个夹着尾巴的奸猾!这次回长安,且看我如何收拾你!” 恰在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周钧,正跟随着朔方大军,追击阿波达干的余部。 一阵寒风拂过,骑在马上的周钧,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侍在一旁的孙阿应,关切问道:“周令史莫不是得了风寒?” 周钧摆手说道:“不是,兴许是哪位亲友,牵挂于某罢了。” 正文 第131章 终回长安 ,大唐奴牙郎 天宝四载,二月廿七。 骑在马上的周钧,朝着身后看了一眼。 只见遍地寒霜的荒原之上,携着俘虏和辎重的朔方大军,蜿蜒不绝,一眼望不到尽头。 他再朝身边看去,监军使团的成员们,人人皆是面有喜色。 一来总算离了那苦寒之地,重回长安之日就在眼前;二来抄没突厥十一部,每人都分得了不少『土产』,也算是不枉此行。 低下头,周钧想起范吉年昨日对他说过的话。 “请功的文书,咱家已经遣快马送入长安,圣人想必是看过了。二郎且宽心,立下这一番大功,必定是赏赐无数。” 八月自长安出发,如今已是二月。 半年过去了,经历了遇袭、出使、北伐等种种事情,周钧再回想这一趟漠北之行,只觉恍若隔世。 “周令史。” 不远处的一声呼唤,打断了周钧的思路,引得他转头看去。 只见孙阿应气喘吁吁的跑了上来,从怀中取出一叠文书,递给了周钧。 后者接了文书,看了一遍,发现这是今日的俘隶阚册。 孙阿应喘了口气,行在周钧的身边,开口说道:“今晨拔营盘点,折俘九十三人,其中男六十四,女二十九。” 看着阚册上那些死去俘虏的名字和描述,周钧面无表情的点点头,说了一声:“知晓了。” 语气之平淡,周钧自己听完,都有些吃惊。 遥想初来大唐之时,周钧的心中只有前世之念,言行举止与周遭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在奴市遇见无家可归的流民之时,他会倾囊赠予,只因心存善念。 路遇不平之时,他的心中存不下偏颇,习惯性的行着前世警察职业的操守。 然而,短短不到一年,经历了诸多事情的周钧,属于前世的记忆和准则,却是慢慢淡了。 对人,对事,对于价值二字,他的认知,不知不觉间有了些许的变化。 孙阿应见周钧想的出神,便轻声说道:“周令史。” 周钧反应了过来,将俘虏阚册收入怀中,又对孙阿应说道:“阿应,再过上数日,到了碛口大营,我就要随监军回长安了。” 孙阿应听了这话,抿着嘴唇,面有戚戚。 周钧看向眼前的朔方小卒,说道:“此次北行,我随身带了不少书籍和文册,回长安之前,我打算把它们全部赠给你。” 孙阿应一愣,抬起头看向周钧。 后者说道:“我知道你喜欢看书,那些书籍文册与其让我带回长安,不如留下来给你。” 孙阿应连忙垂下头去,用衣袖抹了抹眼睛,只是不住的点头。 周钧看着对方,笑着说道:“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大丈夫勤学乃是正道,又何故作女儿态?” 孙阿应听完这话,朝周钧唱了一喏,只是说道:“多谢周令史训教。” 周钧瞧向孙阿应,语气放缓:“莫道令史了,只称二郎吧。我此行回长安,又不是今生不来朔方了,说不定过些日子,还要再见的。” 孙阿应点点头,道了一声二郎。 归途虽长,觉日尽短。 三月初,周钧跟随朔方大军,回到碛口大营。 在监军使的送别宴上,周钧酒至微醺,李光弼悄悄找上他,开口便道:“令史可愿留在朔方?” 周钧看向李光弼,只见对方满脸真诚,眼中只是希冀。 周钧放下酒杯,笑着对李光弼问道:“可是王都护派你来做说客的?” 李光弼先是点头,接着又说道:“光弼确是承了都护之遣,但某的心中,也存了和都护一样的想法。” “长安虽好,但京官如过江之鲫,查考升迁,唯艰无门。” “倘若令史留在朔方,军中累功,不出三年,寻个府尹,只是易尔。” 周钧看着李光弼,先是拱手说道:“钧先谢过都护的好意,自打入了朔方,军中上下,礼遇有加,钧铭感五内。” 李光弼脸上一喜:“这么说来,周令史是同意留下了?” 周钧笑着摇头道:“且先听某说完,那一日,李将军说了粮饷短缺之事,某回去思忖了一番。” 李光弼一愣,有点不明白周钧为何突然要提起粮饷这事儿。 周钧又道:“拨税、屯田、互市三法之中,某倒是对最后一法,有了个生财的主意。” 李光弼:“周令史有办法令朔方军得利于互市?” 周钧点头道:“有,只不过当下尚且仅是设想,实行起来怕是有诸多不易。” 李光弼知道周钧从不妄语,既然说了有办法,那便一定是有办法。 想到这里,李光弼睁圆双眼,情不自禁的握住周钧的手腕,激动的说道:“倘若令史能解粮饷之忧,朔方军听凭驱遣,莫说不易,就算是要吾等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 周钧不着痕迹的掰开李光弼的手,揉了揉酸痛的手腕,笑着说道:“李将军言重了,某此番回了长安,便去准备互市的商品,到时朔方军只需负责护送和开市就好。” 李光弼听罢,忙不迭的点头道:“但有所需,令史只管吩咐。” 送别宴结束之后,周钧跟随范监军的队伍,一路南下。 到了三月底的时候,一行人终于看到了长安城的轮廓。 回来了! 终于回到长安了! 满脸风尘、衣着污损的周钧,瞧见远方那座矗立在大地上的雄伟都城,一瞬间心潮澎湃,眼睛也有些湿润。 队伍行至金光门,范吉年颤颤巍巍的从马车中走了下来,在周遭人的注视下,一边哽咽一边摸着城门的砖石。 周钧倒是能明白他的心情,只不过这样停留在城门,徒引他人关注,也不是什么好事。 好不容易将范吉年劝回马车,周钧跟着车队,沿着长街行至安上门。 入了安上门,范吉年要入宫去面见圣人。 而周钧则要带着俘隶阚册,先去往都官司中述职。 入了都官司的廨堂,程主事瞧见周钧,居然一时之间没认出他来。 再反复确认之后,程主事终于喊出了周钧的名字。 只听程主事笑着说道:“一别半载,走时还是个俊俏小郎,回来却成了雄壮之士。” 周钧摇头苦笑,又朝程主事问道:“徐郎中和韦员外呢?” 程主事:“徐郎中在宫中,韦员外去了大理寺,这两日怕是都不得回。” 周钧点点头,又看了眼自己带来的俘隶阚册。 程主事说道:“这些公文,你我先交接录册,再过些时日,某就要外放泗州了。” 周钧闻言一愣,开口问道:“程主事要去泗州?” 程主事:“泗州本就是某的家乡,此番回迁,也算是荣归故里了。” 周钧不解:“程主事倘若走了,那都官司这里……?” 程主事朝着周钧笑了笑:“周二郎护得监军、出使回纥的功绩,如今在皇城之中,可谓是人人皆知了。” 周钧略微思考,顿时恍然。 程主事此番从长安外放至泗州,怕是朝中有意为之,为的就是给自己腾出升迁的位置。 想到这里,周钧面露尴尬,想向程主事说些什么。 后者见状,笑着说道:“二郎莫要多虑,这长安虽然繁华,但哪里又比得上某的家乡呢?此番回得泗州,某不觉失落,反而自幸。” 周钧听了,心中稍安。 与程主事交接了文书,周钧先是告了两天的假,接着收拾好东西,便出了尚书省,去往长安城的家中。 正文 第132章 门户之见 ,大唐奴牙郎 驻步于家门前,周钧深吸了一口气,接着用力扣响了门板。 门房的仆役开了门,瞧见周钧,先是不敢置信的揉了揉眼睛,接着扯起嗓子大喊了一声:“小郎君回来了!” 片刻间,整个宅子都热闹了起来。 在书房中写着字的周定海,第一个冲了出来,快步走到周钧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后者,接着大笑道:“黑了些,也壮了些,好!这才是吾儿该有的模样!” 紧接着,周钧之母罗三娘也赶了过来。 看见周钧的一刹那,罗三娘眼泪止不住的流下,口中只是说道:“漠北蛮地,天寒地冻,缺衣少食,苦了钧儿。” 周定海闻言不乐意的说道:“男儿志高,岂可沉于安逸?出去见识一番,这是好事。” 罗三娘先是拉住周钧,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见他身上的那些寒疽和伤裂,泪水更甚,又闻得周定海的言语,不由哭骂道:“你这夯货!岂不闻战场凶险,刀剑无眼!自家小郎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悔恨便是迟了!” 周定海见罗三娘发怒,只是摇头叹气道:“妇人溺宠,终究会误了前程。” 说完,周定海便转身离开了前庭,去了书房。 周钧先是好言相劝,止了罗三娘落泪。 接着,他看向左右,开口问道:“阿兄人呢?” 罗三娘一愣,朝周定海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接着便拉住周钧朝中堂走去,一边走还一边说道:“钧儿随我来,有事要问你。” 周钧将随身的行囊交给下人,跟在罗三娘的身后,一头雾水的来到中堂。 刚一坐下,罗三娘就直接朝周钧问道:“则儿与那市井妓虞珺娘的瓜葛,你可知晓?” 周钧迟疑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罗三娘气急道:“既然知,为何早不与阿娘说?” 周钧:“兄长去年备着秋闱,倘若说了,怕惹来怨怒,坏了大事。” 罗三娘听了,细细想想,觉得周钧此话倒也在理,便没有再埋怨什么。 周钧问道:“莫不是秋闱之试,生了变故?” 罗三娘摇头道:“则儿桂榜有名,却是中了举人。” 周钧闻言喜道:“兄长中举了?此乃天大的喜事,阿娘为何面有忧虑?” 罗三娘叹了口气:“则儿中举之后,便回家与我和你阿耶言道,想要娶妻。中举一事,原本我们大喜过望,又闻得则儿想要娶妻,更是乐事。却不料,则儿想要娶一市井妓为妻。” 周钧听到这里,大概也能猜到后面发生什么了。 果然,罗三娘继续说道:“你阿耶大怒,直言则儿败坏门风,不为人子。则儿也是痴愚,直言倘若娶妻,除了那虞珺娘,别的女子不作他想。” “盛怒之下,你阿耶取来棍棒,将则儿打了一通。” “则儿挨了打,离家出走,至今已有月许,却是音讯全无。” 听完罗三娘的话,周钧也颇有些头疼。 他清楚大哥周则想要娶虞珺娘为妻,父母这一关怕是很难过去。 但是,让周钧没想到的是,双方冲突爆发的如此突然,居然以周则离家出走来收尾。 劝慰了罗三娘几句,周钧告诉她,会去找寻周则,并劝他回来。 与母亲说完话,周钧看了眼窗外,见天色尚早,便开口说道:“都官司放了几日假,我打算回灞川一趟。” 罗三娘怔道:“现在就走?” 周钧:“现在就走。” 罗三娘:“不如吃些膳,睡一夜,再去也不迟。” 周钧摇头道:“此次北行视事,得了东家之托,如今回到长安,自当尽快禀报才是。” 罗三娘见劝不动,只是应了周钧。 后者又去书房陪周定海说了会话,便回厢房换了身衣服,最后从门房取了马,向着灞川的方向一路赶去。 另一边,永宁坊,萧府。 当下是三月尾、四月头,庭院的角落里仍能见着白霜,但青青草枝、蔓蔓藤蔷却也悄然而现。 天空中,屋檐下,雀鸟鸣叫,罗影翩翩,仔细看去,只道是早莺争暖树,新燕啄春泥。 两位妙龄女子,一着青兰,一着绛红,在院中正唱着戏文。 只听青衣女子唱道:“玉容深锁绣帏中,西没东生谁与共,离恨千端,闲愁万种。” 红衣女子本想随唱,终是笑了场,瞧见青衣女子面有不虞,便解释道:“阿姊扮着这崔莺莺,唱的可真是好,只是我实在演不来这张生。” 青衣女子放下手中的唱本,刚想开口,却听见廊寰里传来了婢女的呼声:“大娘子、二娘子,主家正寻你们呢。” 二女闻言,应了一声,便一起走向中堂。 入了堂中,只见正位上,坐着一对中年男女。 中年男子正是兵部主事萧宸,而那女子,则是他的妻子萧郑氏。 青衣女子和红衣女子向父母见了礼,又道了安。 萧郑氏对青衣女子开口说道:“清婵,上元节花灯那日,你也见了那裴五郎,可有中意?” 闻得此言,萧清婵欲言又止,面有迟疑。 而那红衣女子见状,直言不讳的说道:“阿娘,那裴五郎年前刚刚丧了偶,论岁数都与阿耶相仿,让阿姊嫁过去,岂不是推她入火坑?” 萧宸闻言怒道:“萧璎珞!” 萧璎珞连忙垂下头去,虽然再也不敢顶撞,但嘴里还是在小声忿怨。 萧郑氏见状,看向丈夫为难的说道:“那裴五郎,的确年岁长了些,裴家那边,要不……先缓缓?” 萧宸看向萧清婵,见她面有戚色,叹了一声:“先缓着吧。” 出言让萧家二女先行离开,萧郑氏小声对萧宸说道:“阿郎可还记得昨天言语的那人。” 萧宸一愣:“何人?” 萧郑氏:“昨日放廨归宅,阿郎与妾身言语的那周令史。” 萧宸恍然:“周钧,周衡才。” 萧郑氏点头道:“对,对,就是他。阿郎昨日言道,那周令史护得监军,又出使回纥,却是立下了大功。” 萧宸看向妻子,开口问道:“说这些做什么?” 萧郑氏:“那周衡才,先前来过,只说想要娶清婵为妻。妾身当时见他身份低微,只当是闲话,便没放在心上。” “如今,他立下大功,日后怕是出头有望。而清婵也已过了双十,这婚事总这般拖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 萧宸面色一沉,冷声说道:“不如什么?” 萧郑氏见丈夫肃然,不由心中一凛,便不敢再往下说。 萧宸见妻子面有惧色,也是不忍,面色有所缓和,开口说道:“当初周衡才登门求亲,倘若许了他清婵,如今他立下大功,那便是一段佳话。” “但萧家已经拒了他之所求,当下又请许嫁女,外人见了,只会道萧家避凉附炎、如蚁附膻。” 停顿片刻,萧宸又沉声道:“再说了,那周家乃是奴牙,身贱位轻,市侩媚俗,岂能迎我萧家女过门?此事就此打住,休要再提。” 正文 第133章 游子归来 ,大唐奴牙郎 骑着快马下了官道,当周钧行在灞川小道上的时候,周遭的一切让他有些意外。 原本只是用来填平坑洼的那段火泥路面,如今已被延长加铺,几乎已经覆盖了整条小道的一半路程。 路上,再也不见杂草丛生和乱石嶙峋,有人平整清理了道路两旁的土地,栽种了不知名的花木。 初春之际,花木上发出些许嫩芽,瞧着格外的生机盎然。 骑马再向前行着一段,周钧终是来到了灞川别苑的大门。 原本破旧不堪的宅门,已被推倒重建。 红漆栎木的大门,可供双乘通行,青瓦灰砖的院墙,正是气势恢宏。 周钧翻身下马,左右看看,心中惊奇。 才不过离去半年,这灞川别苑已经焕然一新,有了一番新的气象。 门房里歇着一位老部曲,周钧定睛看去,对方与他颇熟,正是仇邕。 仇邕转头看见周钧,愣了片刻,接着连忙站起身来,朝后者问道:“来者可是周二郎?” 周钧笑道:“还能有谁?” 仇邕大笑着走过来,拍了拍周钧的胳膊,开口说道:“到底是战场上走过一遭,眼神、气质、身板不似从前了。” 周钧轻轻点头,又问道:“灞川这里,一切都好吧?” 仇邕侧开身,笑着对周钧说道:“二郎进去瞧了便是。” 周钧将马缰交给仇邕,深吸一口气,踏进了灞川别苑的大门。 一进大门,只见苑中,无论宅院、甬道、场院,皆被修葺一新,再也不见破损落乱,只有了当年唐皇别苑的七分风采。 周钧行在外苑里,往来人群皆看向他。前者容貌依稀从前,但变化不小,众人称呼之间有些犹豫。 终于,屈家大郎屈朝礼,壮着胆子上前问了句:“周二郎?” 周钧笑着点点头。 屈朝礼睁大眼睛,大喊了一声:“真是二郎!” 闻得此言,别苑之中的众人,兴高采烈的聚了过来,纷纷向周钧问好。 周钧一一还礼,又说了些话,最后只得道,要去先见过庞公,众人才作罢让路。 收拾了一番衣装,周钧顺着中道,穿过苑门,来到中苑,又到了庞公小院的门口。 在院子里承着暖阳、正在缝补衣服的玉萍,瞧见周钧,一瞬间呆在了原地。 在确认一番之后,玉萍连忙起了身,口中直说道:“二郎回来了!” 屋内先是沉默,接着传来一声喊:“快快让他进来!” 周钧向着玉萍拱了拱手,接着跨入堂门,又入了书房。 坐在轮舆上的庞公,看见走进门的周钧,面色激动,嘴角含笑,只是说道:“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周钧向庞公躬身行礼,刚想开口述说漠北之事。 后者伸手先止住了前者,接着出言让他坐下,又使玉萍送来了清水和蒸饼。 一路赶来,的确没怎么吃喝的周钧,此时肚中已是饥渴,向庞公歉了一声,便大口喝水,大口吃饼。 不多时,一壶清水下肚,几张蒸饼入口,周钧总算是感觉好了一些。 就在这时,得了消息的殷大荣,急急的进了书房。 瞧见周钧,殷大荣先是绕着他看了一圈,见前者无恙,便松了一口气,开口说道:“早先得了吉年的信,说是去时路上遇见了刺客,咱家这一颗心可都要跳出来。后来,又读到周二郎临危退敌,便才安心下来。” 周钧向庞公和殷大荣拱了拱手,将漠北之行统统道来。 从长安出发,又到绥州遇刺,再到出使回纥,最后北伐突厥。 周钧全部说完,用了小半个时辰,听得庞公和殷大荣感喟连连。 庞公看向周钧说道:“原本只想着将你送去朔方,匀些功赏,将来也好搏个前程。却不料,还是低估了二郎之才。” “荡平突厥,霍清北狄,宫中有传闻,欲论功行赏。但是那赏赐的功文,怕是要等到突厥献俘之后,才会发放。” “不过,二郎入流内,再领主事之职,已是定数。” 周钧想起先前程主事对他说的话,只是应了一声。 庞公又说道:“去岁八月,二郎去了漠北,今日方回。这半年里,长安城内暗潮涌动,党伐日盛。” “刑部尚书裴敦复的旧部程藏曜、曹鉴触犯刑法,裴敦复托人向御史大夫裴宽说情,裴宽不允,裴敦复深恨之,便寻机使杨家进言于圣人,言裴宽擅权。” “圣人下旨,将裴宽贬为睢阳太守。” 周钧一边听一边点头,心中暗道,在史书中,裴敦复得了李林甫的唆使,花五百金买通了杨玉环的姐姐,使外戚进了谗言。圣上李隆基深信杨家,便下旨贬谪裴宽。 庞公又道:“李林甫又向圣人进言,称裴敦复战功赫赫,留在长安未免屈才,当出为岭南五府经略使。” “岭南乃瘴疠之地,裴敦复不愿上任,逗留不赴。李林甫又参裴敦复逗留之罪,使其被贬为淄川太守。” 这一段史书中倒也是有,但周钧一直不大明白,裴敦复帮助李林甫构陷了裴宽,按理来说,他应该算是李林甫的党众,为何又会被设计遭贬呢? 见周钧面露疑惑,庞公说道:“裴敦复构陷裴宽,并非尊李林甫之命,不过睚眦必报而已。” “更何况,裴敦复妻家与韦氏有旧,李林甫忌惮之,自当使其落贬。” 周钧也明白了,李林甫当初只是将裴敦复当做一枚对付裴宽的『伏子』,一旦裴宽遭贬,远离长安的政治中心,那么裴敦复这枚伏子就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 庞公又道:“裴敦复被贬淄川,刑部尚书一职空缺,李林甫向圣人进言,欲迁陕郡太守韦坚而入。” 说到这里,庞公停顿片刻,朝周钧问道:“韦坚乃是太子的妻兄,本是李林甫的政敌,李相却升迁其为刑部尚书,二郎可知为何?” 周钧一边回忆史书,一边分析道:“韦坚身为陕郡太守,于天宝元年,督民夫疏通广通渠,又于长安城东、长乐坡下、浐河之滨的望春楼旁,开凿湖泊,与漕河相通,并将河水引入湖中,名曰广运潭。” “河运毕功,韦坚请圣人又文武百官登望春楼观漕运。圣人见盛景大喜,擢升韦坚为三品左散骑常侍,又兼江南、淮南租庸、转运、处置等使。” “一时之间,韦坚手握江淮财政,权势无两。” “某猜测,李林甫此番向圣人进言,迁韦坚为刑部尚书,明面是升迁,实地是夺权。” 庞公又微笑问道:“夺的是何权?” 周钧:“财权,倘若说的再细一些,便是江南、淮南租庸、转运、处置使之权。” 庞公拍手笑道:“二郎大才。” 殷大荣在一旁摇头苦笑:“这官场里的弯弯绕绕,也只有你们这些八面玲珑的心思才能吃透,咱家只是两眼一黑。” 庞公说道:“韦坚做了刑部尚书之后,与太子走动频繁,又向李适之李相递了刺贴,摆明了自己太子党的身份,矛头隐约正对着李林甫。” “李林甫曾手书于咱家,言明当今朝局的形势,又说想来灞川一游。” 周钧一愣:“李林甫要来灞川?” 庞公:“裴宽才被贬至睢阳,如今又多了个韦尚书,想来李林甫当下也是头痛。” 周钧点头,李林甫如今面临的压力,的确不小。 与庞公和殷大荣说了一会儿话,周钧见天色渐晚,便告辞出了院子。 走向外苑那个属于自己的小院,周钧的眼前,慢慢浮现出那个倔强而又倩丽的身影。 也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 抱着这样的疑问,周钧走到自己小院的门口。 先是走入院门,周钧见四下无人,便清了清嗓子,说了一句:“人呢?” 只听厢房里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跟着就是一声器皿被碰倒的声响。 紧接着,一股黑烟从厢房中飘了出来。 见状顿感不妙的周钧,一个箭步冲进厢房,正好与走出来的画月,撞了个满怀。 周钧低头朝怀中瞧去,只见画月的脸上、衣服和手脚都是烟灰。 画月抬头看向周钧,只是笑着问道:“回来了?” 见画月安然无恙,周钧松了口气,也笑了起来:“回来了。” 正文 第134章 酒精和蒜素 ,大唐奴牙郎 走进小院的厢房,周钧看着满屋子的器具和砵皿,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案台上、墙角里、地面上,放眼望去,各式各样的烧器、皿管、瓶斗、量杯、砂滤、导管,一应俱全,摆放的满满当当。 周钧刚刚进门的一瞬间,险些以为自己走进了实验室。 房屋中央,周钧瞧见了一整套极为复杂的蒸馏设备。 里面不仅有主罐体、冷凝管、回流器、气水阀等蒸馏常见组件,还有一堆看上去颇为复杂、周钧叫不出名字的辅助配件和刻度计表。 只见金属密封贮罐的下方,正燃着小火,不停蒸煮着些什么,而那刺鼻的酒精气味也是从中而来。 去后院洗了浑身的烟灰,头发还有些湿漉的画月,此时进了厢房。 见周钧正在四处查看,画月便笑着说道:“如何?这里的一切器具,与大食王宫的炼金房所差无几。” 周钧闻言一愣,朝四处看了看,向画月问道:“这些器具,都是从哪里来的?” 画月:“大部分是托人打造的,小部分是在市面上买到的。” 周钧:“打造和采购的钱,又是从哪里来的?” 画月:“可还记得去年你离开长安的时候,与我说了那水汽循环蒸馏冷凝的办法?” 周钧点点头,那法子是他临走之前告诉画月的,本意是让她来提取香水。 画月:“我从公孙大娘的榨油坊里借来了不少器具,又拜托屈三翁帮忙改造,最终造出了一套比较粗劣的水汽循环蒸馏冷凝器。” “借助那套器材,我利用蒸馏法,先做出了鲜花香精。成品不仅要比长安市面上卖的天竺、波斯香精更加浓郁、更加芬芳,而且成本也更低。” “做出了香精之后,我说服公孙大娘,让她帮我买了一批拇指般大小的瓷瓶。” “接着,我又让孔攸帮忙,让他在每一个瓷瓶上,画上鲜花和景致,再将香精灌装到瓷瓶之中。” “最后,公孙大娘家的大郎和二郎,帮我把这些香水卖到了集市上。” “卖了几批香精,我有了足够的钱,便分批置办了这些设备。” 听完这些,周钧一时之间愣在了当场,他如何也没想到,画月居然还有这个本事。 缓了缓神,周钧又看向厢房中的设备,朝画月问道:“这里面可还是香精?” 画月摇头道:“赚够了钱,办齐了器具之后,我就不做香精了。” “我一直在想,既然能用蒸馏冷凝的方式,从鲜花中获取香精,那么其它物品呢?” “其它物品,采用蒸馏冷凝的方式,是否也可以得到它们的精华?” “所以,我在原本水汽蒸馏器的基础上,进行了改进,又增加了气密装置和水压装置,并且将整个设备的运行过程,做成了湿蒸和干蒸两种方案。” “而最近一段时间,我一直在用蒸馏冷凝提纯的方法,摆弄这个。” 说完,画月从墙角里,取了一个坛子,拿到了周钧的面前。 周钧掀开坛口一看,只见里面是琥珀一般的液体,酒香四溢。 周钧朝画月问道:“这是……烧酒?” 画月点头道:“是,利用蒸馏冷凝再蒸馏的方式,我发现可以将烧酒的烈度不断提高。” “在经过三到五次的提纯之后,烧酒会变成清澈的透明色,而且烈度极高,凑近闻一闻,都会有些入醉。” 画月一边说,一边取出一个瓷瓶,打开塞口,里面正是清澈透明的提纯物。 周钧看了一眼,大概猜到了这是什么。 烧酒经过三到五次的提纯,得到的东西,恐怕就是95浓度的乙醇。 他仅仅只是给了画月一个模糊的水汽蒸馏冷凝方案,用来提取香精,但半年内,画月不仅制造出了原型设备,还在此基础上不断改良,并制造出了95浓度的乙醇。 这丫头,也真不知道该说她是聪慧异常,还是天赋异禀? 画月拿着那瓶95浓度的酒精,低头沉思道:“烧酒的提纯物虽然是做出来了,但我却不知道它有什么用?” “本来我以为它可以喝,但舌头上只沾了一点,就犹如火烧一般疼痛,之后还起了水泡。” “现在看来,烧酒的提纯物也没有多大的用处。” 周钧摇头说道:“这个东西其实非常有用。” 画月不解:“这么烈的酒,又不能喝,能有什么用?” 周钧:“一斤此物,加入四两蒸馏后的净水,得到的酒液,可用来消毒。” 画月:“消毒?消什么毒?” 周钧一时语顿,当下这个时候,还没有细菌这个概念,他只能含糊说道:“可用来消杀风邪杂疫。” 画月听了半懵半懂,只是点点头。 周钧想了想,又说道:“倘若想要制作治疗外伤的灵药,除了这酒液,还需备制另一物。” 画月:“另一物?” 周钧仔细回想了一下书中的记载,开口说道:“取陈蒜去皮,再捣烂成泥,放入蒸馏器中提纯,可得一药液,名为大蒜素。” 画月:“大蒜素?那是什么?” 周钧回忆,蒜肉中的氨酸与蒜皮上的酶共同反应,会生成一种广谱抗菌类的药物。 这种药物的化学成分他想不起来了,只是记得名字极长,而且非常绕口。 所以,他只记得,这种药物的俗名,被称为大蒜素。 大蒜素可以抑制痢疾、伤寒、肺炎、破伤风等等诸多症状中的病菌,曾经被称为青霉素的下位替代品。 它制备简便,而且用途广泛,无论是外科还是内科,只要是用来抑制病菌,都能派上用场。 然而,提纯得到的大蒜素,由于刺激性非常强烈,是不可以直接外用的。 需要将95浓度的酒精,稀释成为75浓度的医用酒精,再将其与大蒜素混合在一起,才能作为杀菌治病、增强免疫的药物。 画月这边,听了周钧的话,还有些半信半疑,开口问道:“陈蒜蒸馏提纯后的大蒜素,能够当作药物?” 周钧点头道:“大蒜素药性太强,直接外用会灼烧皮肤,必须将其与稀释后的烧酒提纯物混合在一起,方能使用。” 画月找来纸笔,一一记下。 记完,画月看着满屋子的器具,一边思索一边说道:“陈蒜膳房里倒还有些,只是做成了大蒜素,又造出了那蒜药,不知该如何实验功效?” 周钧挠了挠头,大蒜素和医用酒精调配出来的蒜药,找谁来用的确是个问题。 想了一会儿,周钧对画月说道:“蒜药的事情,可先放一放,此次漠北之行,我倒是发现了另外一样要紧事物,需要立即去做。” 画月:“何物?” 周钧:“炒茶。” 正文 第135章 荼坊落址 ,大唐奴牙郎 傍晚时分,周钧让膳房的春娘多备了几个好菜,又取了一坛好酒,将孔攸和画月都喊了过来。 孔攸刚从灞桥村回到别苑,一身的尘土泥污,见到周钧一阵激动,却也没忘了礼数,说是回去尽快更衣,再来赴宴。 画月在小院中支起一张小圆几,又搬来几个月牙凳。 周钧取了酒盅,又递了膳盒。 很快,换了一身新衣的孔攸,出现在周钧小院的门口,手中还抱着一个小木箱。 周钧瞧见孔攸手中的木箱,开口问道:“这是什么?” 孔攸打开木箱,从里面拿出一本又一本的账册,对周钧说道:“敢教主家知晓,这半年里灞川别苑的账目,某留了底,皆存于此。” 周钧好笑的摇摇头:“不用看了,且收着吧。” 孔攸:“可是……?” 周钧坐到小桌旁,自己斟了一杯酒,对孔攸招手说道:“在我这里,没有那么多的规矩,且先坐下,想吃什么,想喝什么,自便就是。” 孔攸见画月已经坐了下来,后者一手端着饭碗,另一手拿筷子正挑着酱烧鸡丁。 清楚这位主家行事不比常人,孔攸无奈,便收起账本,也坐了下来。 周钧将杯中之酒慢慢吃尽,看了眼小院墙外的景致,感叹道:“我不过才离去半年,这里却变了这么多,伯泓是如何做的?” 孔攸坐正,恭敬答道:“主家,某早先遣使灞桥村的村民整理内苑,得了庞公的赏识。” “主家北行的这段日子里,寿王携友来了几次,庞公殷公的旧识也来了几次。” “庞公自觉别苑略显简陋,便遣某再修整翻新。” “某用了半月,先是将灞川游历了一遍,又与柳夷旷商讨修册,最终向庞公递了翻修别苑的方略。” 周钧点点头,孔攸不仅素有智谋,而且做事也踏实,将差事交给他,的确让人放心。 想到这里,周钧对孔攸笑着说道:“莫道主家,只称二郎吧。伯泓身负贤才,你来投我,却是钧得了一员福将。” 孔攸站起身来,向周钧拱手说道:“二郎此番北行,行阵退敌、护得监军周全;出使回纥,说九姓共伐拔悉密。” “此等不世之功,只有古来贤才,才得使之。这般说起来,却是攸寻得了一位明主。” 周钧听了这话,起初倒也不觉得什么,但细细品味,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搁了心思,周钧言道:“且不说这些,吃酒便是。” 周钧又吃了两杯酒,见孔攸和画月都在吃菜,心中寻思起了一事。 灞川别苑之中,人员虽然庞杂,但论起交情,都与周钧不差。 但倘若真要说起信任二字,放眼别苑,通通算来,却只有一个半个人。 其中,这一个人,自然指的是画月。 她是从奴市上救回来的,又朝夕相处了这么长的时间,而且对方甚至肯为了周钧,放弃归家的机会,自然是可以无条件的信任。 而那剩下的半个人,却是眼前的孔攸。 为何说是半个人? 孔攸与周钧签订了奴契,办事认真,未有错漏。 但不知为何,周钧看孔攸,却总觉得隔了一层纱。 此人有大才,却装痴扮愚多年,偏偏与周钧相遇之后,却又甘心投拜。 孔攸究竟在想什么,又打算要做什么,周钧有些看不透,所以只能将其看作半个可以信任的人。 想完这些,周钧放下手中的酒杯,对孔攸和画月说道:“这半年来,我出使回纥,又随朔方大军北伐突厥。一路上,倒是见了不少,也听了不少。” 接着,周钧就将一路上的见闻,挑着一些说了。 孔攸和画月,也是第一次听见这些,便停了用膳,只是仔细听着。 花费了些时间,周钧说完见闻,话锋一转:“去了回纥,又在朔方军中住了许久,我倒是有个想法,你们也帮着谋略一番。” “回纥贵族喜食唐荼,但荼食制法繁复又耗时甚久,而且无论是蒸荼还是煮荼,都失了荼原有的韵香。” “所以,我有一法,在简化饮荼手续的同时,还可以最大程度上保留住荼原有的香味。” 孔攸听了一愣,追问道:“简化手续,保留荼香?可是以油煎荼?” 周钧摇头道:“不是,比煎荼更佳。” 画月朝周钧问道:“新法做出的荼,回纥人会习惯吃吗?” 想起史书中,北方诸多游牧民族,因为喝茶而引发的风潮,周钧语气肯定的说道:“回纥人定会喜食新荼。” 孔攸看了周钧一眼,问道:“二郎说的新法做荼,可是仙人托梦交予的?” 周钧一怔,跟着反应了过来,点头说道:“是。” 孔攸点点头,又道:“既然是仙人所云,那必定是错不了。只是这新荼做出来,如何与漠北诸部互市,也是个麻烦。” 周钧:“朔方军与九姓已有互市,我打算委托军使开荼市,专供漠北。” 孔攸思考片刻,点头赞同道:“二郎此举大善,倘若新荼被漠北诸部所喜,那必会引来朔方军的觊觎。与其坐等军使盘剥勒索,不如主动与其相交,让渡小利,保得商事。” 画月此时问道:“倘若是要卖新荼,为何不在长安城内开市呢?按照常理来说,这大唐吃荼之人,理应比漠北更多才是。” 没等周钧解释,孔攸朝画月说道:“新法制荼,倘若在长安城内销售,不出半月,怕是有心人就要打听来源。” “长安多高官豪贾,知晓了新荼来自于灞川,必会托情交语,想方设法探查新荼的制法。” 孔攸又说道:“即便隐秘不宣,那万一宫中知晓了此物,圣人遣使来问庞公。你倒是说说,庞公是会忤圣人,还是会责二郎?” 画月听了,心中恍然。 孔攸朝周钧说道:“新法制荼,倘若能被漠北诸部所喜,短期之内,需求不盛,灞川所产自能供之。” “但是,倘若新荼大兴于市,需求暴增,灞川所产怕是杯水车薪,只道不足。故而,眼下需布局一地,作为荼坊以备他日所用” 周钧听见这话,也是一愣。 孔攸说的是事实,假如炒茶真的在漠北诸部中流行开来,其需求量怕是会以几何级数向上递增。 只靠灞川这里建立的小作坊,怕是真的无法供应。 周钧脑中开始思考,倘若真的要建立一个秘密根据地作为荼坊,究竟设在何地,才比较稳妥呢? 首先,东北方肯定不能选,因为倘若没能阻止安史之乱,那么关内道、河东道、河北道、河南道、京畿道,都是兵祸的重灾区,不适合作为根据地。 接着,河西那里虽然靠近朔方,但是紧挨吐蕃,用不了多少年,那里就有陷落的风险,是动乱之地,自然也不能选。 再者,剑南道、岭南道,都不是什么安稳之地,而江南二道,又距离太远。 最后,一圈看下来,也只有山南西道符合要求,那里靠近京畿道,未来安史之乱发生后,唐玄宗也是入此地躲避战乱。 周钧将山南西道四个字,向孔攸和画月说了。 画月倒还好,只是点头表示知晓了。 但孔攸却身体一震,杯中之酒也洒落到了地上。 见孔攸的脸色阴晴不定,周钧奇道:“伯泓怎么了?为何如此慌张?” 孔攸盯着周钧看了许久,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问道:“二郎,可是不久之后,北方将生战祸?” 听闻此言,周钧顿时惊呆在了原地。 他只不过说了山南西道这个地名,孔攸又究竟怎么会知晓未来北方会生战祸? 孔攸见状,开口说道:“突厥势微,恐消迹于漠北,纵观大唐北疆,再无敌手。” “大唐当前所虑之敌,唯有吐蕃而已。” “倘若新设荼坊,与回纥互市,欲不使他人知晓,自然是于北方寻一地而立,究其缘由,有四。” “其一,北临朔方,倘若荼坊生变,可有军力相助。” “其二,近漠北九姓,缩短商途,可减少路程。” “其三、南方诸州,人口密集,不利于保密。” “其四、南方潮湿多雨,不利于新荼保存和运输。” “以此来看,自然是在长安的北方设荼坊,要远利于南方。某本来猜测的地点,乃是原州、庆州一带,那里多荼园,位置也处于朔方与长安之间。 “然而,二郎却舍近求远,选了巴蜀之地。” “某仔细寻思,擅自揣测,或是仙人曾道于二郎,未来北方恐生战事而已。” 周钧倒吸一口凉气,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周钧缓过神来,对孔攸说道:“北方未来是否有战祸,或是有此可能,眼下尚无定论。不过伯泓之言,却也提醒了某。” 周钧现在也反应了过来,安史之乱就算爆发,是在天宝十四年,距离现在还有十年。 倘若要设立荼坊,也不必特意选择在巴蜀。 将荼坊建设在北方,靠近朔方,的确更加有利一些。 周钧看了一眼孔攸,心中有些感慨。 这孔伯泓,仅仅只凭借自己口中的一个荼坊选址,就能猜到未来北方会发生战乱,实在是让人惊奇。 正文 第136章 林甫到访 ,大唐奴牙郎 晚膳时,周钧与孔攸、画月商量了一番,做了分工。 孔攸负责联系茶农、采购新鲜茶叶,画月则负责准备锅具和器皿。 眼下正是春茶上市的时节,长安城周边就有不少茶庄,都在采摘新茶,并打算运入长安。 孔攸问起采购茶叶的种类和数量,周钧只是回道,多买几种,但少买一些。 周钧前世里曾经读过明代许次纾所著的《茶疏》,书中就炒茶一法,曾经做过讲解。 但是,这本书涉及炒茶法的篇幅,只有寥寥数百字,大致只说了炒茶的流程和步骤,却没有具体细节的说明。 周钧打算摸着石头过河,再拿到茶叶之后,将每一个茶种,都分成数个小份,多炒几次试试,总有一次能试出合适的。 三人又商量了一会儿,孔攸先行告辞,回了住所。 画月将膳具和桌椅收拾妥当,走到书房中,坐在了周钧的身边。 后者对画月说道:“这次北行,我遇到了一位经教修士。他曾经在大食首都附近的修士会中住过一段日子,后来又从呼罗珊行省入了大唐。” 画月听着,没有言语。 周钧继续说道:“他对我讲述了,目前呼罗珊行省的状况。” “什叶派的民众,在阿拔斯部族的带领下,在行省里掀起了一场暴动,持续了大半年。而眼下,这场暴动已经平息了。” 画月点点头,只是表示知晓了。 周钧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开口问道:“你……想家吗?” 画月看向周钧,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起了一段尘封的往事:“大食国的伍麦叶贵族们,非常重视宗教血脉,他们认为只有信奉真主的子民,才能获得祝福,任何异教徒与贵族之间的结合,都是污秽的,应当受到斥责。” “而我的母亲,她是月氏人,信奉的是琐罗亚斯德教,在大唐又被称为祆教。” “她与贵族的结合,从一开始就受人非议。或许是承受了太多的指责,我的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 周钧听到这里,心中轻叹了一声,开口道:“但是,你的父亲非常疼爱你。” 画月点头道:“是的,我的父亲对我很好,他为我请了最好的老师,把我送去大食首都的贵族学所,又给了我最好的食宿。” “我的兄弟姐妹,那些宗教血脉纯正的后裔,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拥有似我一般的待遇。” “于是,嫉妒蒙蔽了他们的双眼,使得我的至亲们开始怨恨我。” “他们会在父亲看不见的地方,质疑我、辱骂我、责难我。” “所以,你口中那个所谓的家,除了我的父亲,我实在找不到其他可以留恋的地方。” 周钧说道:“你的父亲呢?难道他就没有制止这些行为吗?” 画月:“是的,他的确制止了,但是面对这一切,他很疲倦,也很无奈。” “好几次,他看向我的时候,都在叹气。我清楚,或许从某个时候开始,我已经成了他的累赘。” 听完这些,周钧摇头说道:“我认为,天底下,无论什么样的父亲,在面对亲生女儿的时候,无论再如何疲累,也不可能会认为对方是累赘。” 画月故作轻松的微笑道:“或许吧,但眼下这样的情形,对于大家来说,却是最好不过了。” “我的兄弟姐妹们,终于摆脱了那个不顺眼的亲人;官邸中的阿訇和下属们,也不会再反复提起那个玷污了宗教血脉的异教徒之女;而我的父亲,他也不必再为了这一切而烦神劳忧。” “皆大欢喜,不是吗?” 周钧叹了一口气,便不再打算劝说画月什么。 一夜无话。 在灞川中休憩了整整一日,周钧从庞公那里得了一条消息——李林甫明日要来灞川别苑做客。 虽然从庞公那里曾经听闻过李林甫会来灞川,但真正听到对方将至的消息,周钧还是在心中暗道一声好快。 周钧前世在通读唐史的时候,涉及到李林甫构陷打压政敌的内容,读起来偶尔会有种错觉,总觉得李林甫权相之路顺风顺水,无论对上什么政敌,都能轻松击败。 但只有真正穿越到了唐朝,亲身参与了大唐政事,周钧这才知道,事实上李林甫的日子,并非是史书中记载的那般惬意。 就拿当前来说,李林甫的宫中之敌乃是太子李亨,朝堂之敌乃是左相李适之。财政上,太子的妻兄韦坚手握江淮财权;军队里,出身十王府的朔方节度使王忠嗣,以及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皆深恶于李林甫。 与李林甫为敌的大佬们,来自于宫、政、财、军等多个方面,是一个极其庞大、而又盘根错节的团体。 在这种情况下,李林甫极力寻求外援,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当日,李林甫造访灞川别苑,周钧得了庞公之令,去了大门处迎接。 待得李林甫的车队停下,周钧粗略数了数,前前后后居然有五辆马车,百来步卒,甚至还有五十精骑作为护卫。 周钧也只是在心中叹道,李林甫在朝堂之中树敌众多,为求自保,谨慎至此。 见李林甫从马车中出来,周钧迎了上去,拱手说道:“李相车马劳顿,庞公备了宴席,请随我来。” 李林甫一身玄色绸袍,脸色比起以往,略显疲倦,看见周钧的时候,笑着说道:“二郎可真是鱼龙乘风,青云路稳啊。” 知晓李林甫说的是北行之事,周钧自谦了几句,将前者迎进了大门。 李林甫一路行去,见别苑之中,茂林修竹、清流激湍,不由称赞此地乃是琅嬛仙地。 进了小院,入了中堂,李林甫瞧见正坐的庞忠和,指着周钧笑着说道:“左监识人有方,林甫佩服。” 庞公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客气了两句,将手伸出,示意李林甫入席。 李林甫入了宴席,没有立即进入正题,只是与庞忠和说着山水闲情。 当第一道菜春笋烧鱼端上来的时候,李林甫见菜色赤焯,好奇之下,忍不住尝了一口。 只是这一口,李林甫就惊到顿了身形。 片刻之后,李林甫回过神来,对庞公感慨道:“这灞川当真是福地,左监得享若此,羡煞吾也。” 庞公笑了笑,只是开口,劝对方多吃一些。 酒过三巡,膳至半中,李林甫借着酒劲,叹了一声:“朝堂势恶,林甫真想似左监这般,不问政事,纵情山水。” 在一旁作陪的周钧,听见这话,却是知晓,李林甫接下来怕是要说正事了。 只听李林甫跟着说道:“数日前,有御史上奏,言官吏铨选,多存纰漏,恐生遗祸。” 周钧听了这话,再细细一想,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 李林甫如今是右相兼尚书左仆射,还兼着吏部尚书。 御史在官吏铨选上发难,其实终归到底,矛头还是奔着李林甫这个吏部尚书去的。 倘若能够借故剥了李林甫吏部尚书的职务,那就等于断其一臂,令其再也无法安插人事。 庞公听了李林甫的话,开口问道:“李适之的唆使?” 李林甫微微摇头说道:“是刑部尚书韦坚。” 庞公皱眉,自语道:“是他?” 李林甫:“太子势大,韦坚管财,却是得力襄助,将其迁入刑部尚书,某本以为断了其财权,会有所收敛,却不料此人反咬一口。” 庞公沉吟片刻,说道:“倘若韦坚执意监察吏部,恐借题发挥,造势成祸。” 李林甫又吃了一口鱼,笑着说道:“既然他说官吏铨选出了纰漏,那某便使其搬石自戕。” 庞公:“搬石自戕?” 李林甫:“左监且瞧着,且看林甫如何设局……只是这局,还需向您借一人?” 庞公:“谁?” 李林甫将视线转向周钧,笑而不语。 庞公一愣,说道:“欲借周二郎?” 李林甫朝周钧问道:“蒋育一案,二郎曾用了观相测心之法,断了真伪,可有此事?” 周钧清楚对方怕是已经查过了卷宗,还问了参与案件的当事人,只得点头称是。 李林甫笑道:“那便是了,某设下的这一局,需寻得二郎相携才是。” 正文 第137章 祸水东引 听闻李林甫欲借周钧,庞公向其追问,想要弄清楚事由。 但李林甫笑而不答,被问的多了,只是说道:“谋局未定,容某谨言。” 庞公见李林甫不愿多说,便也不再催了,只是非常隐晦的告诉后者,周钧才得功晋升,不便涉足政斗。 李林甫点头道:“左监宽心,某心中有数,周二郎此番只管断案,不涉党争。” 庞公点点头,韦坚乃是太子的妻兄,又与左相李适之交好,倘若任其得势,对寿王自然不利,能够打压气焰,自然是好的。 宴席结束,周钧又陪着李林甫在别苑中游览一番,后者之后便离开了。 回到自己居住的小院,周钧刚一进中堂,就瞧见地上堆放着宛如小山一般的陈蒜。 周钧有些傻眼,又见到画月在摆弄蒸馏器具,开口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画月抬起头来:“不是说要制造大蒜素吗?我把膳房那里所有的陈蒜,全部都搬过来了。” 周钧盯着那堆大蒜,苦笑着说道:“我先前也说了,大蒜素一事,可以缓缓……而且,蒸馏大蒜,不比蒸馏烧春,二者不可同日而语。” 画月一愣,问道:“蒸馏大蒜要比蒸馏烧春更难?” 周钧:“不是难易的问题,而是……” 说到这里,周钧有点头疼,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大蒜素的那股气味。 画月瞧见周钧的表情,开口说道:“我在蒸馏烧酒的时候,气味的确非常刺鼻,但只要控制好火候和时间,算准时机进入屋里,调整好气阀和水阀,再迅速出门,便不会有大碍。再说了,我早就做好了几样防护用具,你瞧!” 周钧看着画月从屋里取出了四样物什。 一个是厚麻布层层缝制的隔热手套,一个是缠绕口鼻的布巾,一个是用来裹住浑身的长袍,最后一个却是两团纸絮,细问之下,原来是用来堵塞鼻孔的。 瞧见这四样东西,周钧想了想,朝画月问道:“能不能把蒸馏器材搬到露天的小院中来?” 画月回道:“我曾经试过在露天环境下进行蒸馏,但灞川临江,周边又空旷,院子里偶尔会穿过大风,会影响蒸馏火力的持久和均衡,造成水阀和气阀的数值波动,很难控制。” 周钧听了,也是无奈。 接下来,周钧用厚布裹住口鼻,先是将陈蒜切碎,又将其放入石臼中捣烂。 顶着两只红肿流泪的眼睛,周钧将石臼中收集的蒜泥和蒜液,统统倒入了画月的蒸馏器中。 等待一切准备就绪,画月在蒸馏器下方升起火来,开始利用水蒸气来蒸馏大蒜,眼见器皿中的蒜液逐渐沸腾,她很快就明白了,周钧为什么要说,蒸馏大蒜要比蒸馏烧酒更难。 原因无他,只是蒸馏大蒜的这个味道,实在是太冲了。 一股强烈到几乎使人昏厥的蒜臭味,宛如肉眼不可见的小虫,无论你罩住脸部,还是堵塞鼻孔,都能冲入鼻腔,钻入大脑,让人痛不欲生。 在房中仅仅只待了几分钟,画月就实在撑不住了,跌跌撞撞的跑了出来。 在屋外等了一会儿,从门内飘来的蒜味越来越浓,画月用清水打湿布巾,裹住口鼻,深吸一口气,冲进了屋里,用着最快的速度调整了一番气阀和水阀,又加了些柴火,接着一边大声呕着,一边又跑了出来。 周钧见状,对画月说道:“告诉我如何调节阀门,还有应该添加多少柴火。” 画月一边干呕,一边说了蒸馏器调节的细节。 周钧先是等在门外,见时机成熟,便进了屋内,按照画月所教,开始调节蒸馏器。 忙完之后,招架不住蒜味的周钧,也是连滚带爬的出了房间。 就这样,二人你先我后,彼此轮换着,终于硬着头皮完成了大蒜素的蒸馏析出。 看着手中那仅仅只有小半瓶的深黄色液体,画月睁着依旧红肿流泪的眼睛,朝周钧问道:“这就是大蒜素?” 周钧点头说道:“应该是了,不过它的刺激性太强,只有加过稀释后的酒精,才能入药。” 画月:“酒精?就是那个蒸馏烧春后的液体?” 周钧:“是,不过那个酒精浓度太高,还需要用蒸馏后的纯净水进行稀释。” 画月:“要加多少?” 周钧:“我算算,95度的酒精兑成75度,一斤是十六两,那么一斤烧春提取后的酒精,应该兑入四两蒸馏水,才能变成医用酒精。” 画月按照周钧所说,先是勾兑出了医用酒精,再将医用酒精与大蒜素进行混合,最终得到了蒜精。 将淡黄色的蒜精,密封装好,周钧有些头疼,说道:“药是做出来了,但找谁来试药呢?” 画月打断他道:“二郎,比起找谁试药,我们现在有一个更大的麻烦……” 周钧低头看向画月,后者却转头朝房内看去。 只见住所里,无论堂间、厢房,皆残留着一股大蒜的刺鼻气味。 今天晚上,别说进屋睡觉,就连进门逗留,都是个问题。 最终,无奈之下,画月去了屈家小院,与柔杏凑在一屋。 周钧不愿麻烦他人,便在小院的后厢房里,临时支了一席地铺,带着满身的蒜味,睡了一夜。 很快,告假之日结束,周钧从灞川别苑回到长安城,开始了都官司书令史的视事。 没过几日,朝堂之上,传来了一件大事。 右相李林甫使御史,揭发兵部铨曹(掌武官铨选)不法之事。 兵部主事以下又胥吏共六十余人,被捕入狱,圣人命京兆府与御史台共同审理此案。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周钧瞬间明白,李林甫那日来灞川,口中所说的『设局』,究竟是什么了。 唐朝的官吏铨选,文官是由吏部所负责,而武官则是由兵部来负责。 既然刑部尚书韦坚,敢以官吏铨选为借口,拿李林甫所掌的吏部来开刀,那李林甫就以武官铨选为借口,来把左相李适之所掌的兵部拖下水。 韦坚和李适之是朋党,也是盟友,李林甫这一招祸水东引,却是将韦坚在吏部门口点起来的火,烧到了李适之的兵部。 而且,兵部官吏共计六十余人,都被投入了大牢,可见李林甫手中应该是掌握了一些证据,否则李隆基也不可能平白无故的下旨,收押这么多的官吏。 周钧仔细回忆,却在史书中记起了这一桩案件,正是天宝四载的『兵部署吏案』。 正文 第138章 兵部署吏案(上) ,大唐奴牙郎 数日之后,周钧站在京兆府狱的栒房里,听着耳边不断传来的喊冤声,脑中却想着前世史书中,那段关于天宝四载兵部署吏案的记载。 案件的起因,源于李林甫使人揭发兵部铨曹不法之事,借以打击李适之。 兵部胥吏六十余人,被审问数日,但终无结果。 于是,京兆府遣法曹吉温协审,御史台又遣主簿罗希奭助之。 二人皆是酷吏,提重囚施以酷刑,或杖或压,呼号之声,令人惨不忍闻。 兵部诸吏见受刑之惨状,无不惊骇莫名,皆自诬服,无人再敢违其意,顷刻之间狱成案结。 吉温、罗希奭二人,罗织罪名,严刑逼供,也因此被人恶称为『罗钳吉网』,当为李林甫之爪牙。 而兵部诸吏,认罪状成,得呈圣人,玄宗观之,却仅仅只是下敕责备了兵部侍郎,并没有责罚兵部中的任何一人。 这桩案件,后世史学家在研究史料的时候,发现了几个疑点。 首先,史书描述这桩案件的时候,用了『诬告』一词,但不少史学家却提出了质疑,李林甫构陷政敌,多谋而后动,没有证据就上奏言罪,这本就不符合他的性格。 其次,得了揭发兵部的上奏,李隆基立即下旨,不仅逮捕了六十余名兵部胥吏,还责京兆府和御史台联合办案。倘若只是诬告,那么必定不会引起皇帝这么大的反应。所以史学家猜测,或许李林甫所奏之罪确有其事,玄宗才会如此重视。 最后,吉温与罗希奭罗织罪名,严刑逼供,寻得兵部诸吏的认罪书,玄宗看了之后,先是斥责了兵部侍郎,接着将关押的六十余人全部释放,没有任何责罚。 关于这一点,后世推测,可能吉罗二人,根本没有寻得兵部犯事的确切证据。玄宗见了认罪状,又闻得内情,知晓不过是屈打成招,便没放在心上。 想完这些,周钧抬起头来,看向栒房中的诸人。 一人留着两撇八字胡、嘴巴尖长、腮部少肉、面有谄附,正是京兆府的法曹吉温。 一人少言寡语、神色阴冷、不苟言笑,乃是御史台的主簿罗希奭。 另一人耳高于眉,鼻直口方,谈笑风生,却是大理寺评事元载元公辅。 再加上周钧……京兆府、御史台、刑部、大理寺,虽然来者都是末官之流,但一府三司的豪华配置,却也算是齐全了。 而这四人当中,又以周钧的官阶最低。 本来刑部推举的是另一位主事,但亏了李林甫的力荐,再加上李隆基对周二郎印象颇佳,周钧这才有机会参审此案。 此时,兵部署吏案已经审了有些时日,还是一无进展。 周钧、吉温、罗希奭和元载,均是刚刚被召至京兆府狱中,开始接手兵部署吏案的审理。 四人看了之前审案的阚录,对于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意见不一。 吉温认为兵部诸吏抱团守口,不上重刑,恐难得罪状。 而元载却认为唐律有云,对疑罪之囚,不得严刑逼供和使用酷刑,倘若主审者有违此例,最高可判流刑。 至于罗希奭,则是冷眼旁观,不发一言。 元载眼见与吉温争论许久,依然不能说服对方,便对周钧问道:“周令史如何看?” 吉温瞧了一眼周钧身上的赭黄吏袍,面露鄙夷之色,但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周钧又看了眼案台上的阚录,对元载回道:“钧才接手此案,不急言刑,且容某再看看。” 元载见状,凑近到周钧身边,小声说道:“倘若任由那吉温,胡乱用刑,此事一旦传将出去,你我头上怕是都要扣上酷吏的恶名,于仕途不利啊。” 周钧听完,这才晓得,原来元载自始至终不同意吉温用刑,并不是因为唐律,却是为了仕途着想。 周钧对元载点点头,对吉温拱手说道:“兵部诸吏是否有罪,尚无定论,倘若现在用刑,恐受诟病。” 吉温冷哼一声。 周钧又坐到案台前,开始翻看起宛如小山一般的案宗和阚录。 元载叹了口气,也坐了过去,一起翻看了起来。 不久之后,吉温突然拍手笑道:“有了。” 周钧和元载朝吉温看去,只听后者说道:“唐律不许对疑罪之囚严刑逼供,但没有禁止对重犯上刑吧?” 元载不明所以,看向吉温。 吉温阴恻恻的笑道:“吾等从囚牢中提一重犯,于兵部诸吏面前严刑拷打,惊惧惶恐之下,那些人岂不全都招了?” 元载苦笑,还没开口,只听周钧说道:“此等做法,即便求得罪状,亦无证据。明眼人一看,便知其中名堂。于功无益,反会遭来非议。” 吉温闻言,恼怒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倒是说说,应该如何去做?!” 周钧又将头埋入了书案之中,说了一句:“稍安勿躁,且容某先看完案宗。” 吉温长叹一声,跺了跺脚,出了栒房。 自始至终没有言语的罗希奭,深瞧了一眼周钧,也走了出去。 偌大的栒房里,只剩下元载和周钧二人。 听着耳旁那些喊冤声,元载苦着脸,抬起头来,对周钧小声说道:“衡才,也不知我今年是不是命犯太岁,不知怎么,就承了这么个倒霉差事。” 周钧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元载,心中暗道,对不住了,元公辅,虽然不知道蝴蝶效应是如何运作的,但你参审兵部署吏案,怕是与我有些干系。 想完,周钧对元载说道:“公辅,此案实乃右相所发,内情恐怕没有旁人想的那么简单。” 元载说道:“但京兆府和御史台都审理了这么长的时间,案宗累牍如山,也不见有何蹊跷。” 周钧看向案宗,轻声言语道:“倘若此案涉众甚广,不止一人犯事呢?” 元载听了一惊:“此言过矣,衡才可知其中利害?” 周钧未答,只是拿起近些年来的武官铨选名录,一页一页的翻看了起来。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就在元载昏昏欲睡的时候,周钧将名录推到了他的面前。 元载强打精神,只听周钧说道:“你且看看每年过试武举进士的出身,再计数做类。” 元载依言统计了一遍,发现开元年间,门阀子弟过试进士的人数,大约是寒门子弟人数的三倍。 周钧又拿起天宝年间的铨选武官名录,让元载再统计一遍。 元载又算了遍,吃惊的发现,天宝年间寒门子弟过试人数,反而要比开元年间还要少。 从天宝初年,至天宝四载,门阀子弟过试武举的进士人数,居然是寒门子弟的五倍左右。 元载皱紧眉头,疑惑问道:“这怎么可能?自太宗起,唐民教化,门阀与寒门之差别,理应越来越小才是。” 周钧点点头,根据历朝历代的史书统计,事实的确应如元载所说。 入仕群体中寒门子弟所占比例,自东晋开始,往后每一个朝代,都在提高。 隋朝时,寒门子弟入仕比例是172%,唐朝时是245%,而到了宋朝,这一数字高达461%。 然而,开元年至天宝年的武官铨选,寒门过试比例,不升反降,这一现象本身就非常不正常。 精明如元载这般,已经大约猜到了背后的隐情,不由脸色苍白。 他看向周钧,张开口想要劝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从何劝起。 周钧站起身,长吁了一口气,对栒房外的狱卒们,沉声说道:“劳烦诸位,将这两年武举铨试的七试考绩,统统取来。” 元载闻言,闭上眼睛,摇头叹道:“麻烦大了。” 正文 第139章 兵部属吏案(下) ,大唐奴牙郎 唐朝重文才,也尚武艺,文人学士多有文武双全之辈,完全不见其它朝代的阴柔风气。 所以,唐朝武举自武朝开设以来,每岁孟冬,与者以千数计,亦有文人弃文从武。 为何有这么多人参加武举? 一方面是唐朝风气使然,另一方面却也和授官速度和晋升渠道有关。 先说授官,与文举科考不同,武举一旦及第,入为进士,那么兵部就会立即向其发放告身。 如若武举进士的家中长辈,乃是勋官五品以上,亦或者是三卫执仗、承,那么身为进士的品子,就可以直接放选授职事官。 再说晋升,唐朝军力强盛,又与周边诸国多有摩擦,战事多胜少败,凭借军功升迁,要比朝中文官年考升迁容易许多。 所以,不少朝中高官或世家门阀,比起科举入仕,更加青睐于让自家子弟,以武举入将。 一边想着这些,周钧一边看着武举铨试的七试考绩。 所谓武举七试,分别是射垛、骑射、马枪、步射、才貌、言语和举重。 将这两年武举七试的考绩大略翻看了一遍,周钧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元载在一旁也说道:“举书、凭引、查身、画押,皆无错漏。” 周钧点点头,也难怪京兆府和御史台,查了这么多天,都查不出舞弊来。 光是从文书、档案方面来看,的确没有可疑之处。 元载此时反而松了口气:“既然没有错漏,那不如现在就起草结案律文?” 周钧反复翻看着每一位武举进士的铨试考绩,总觉的哪里有些奇怪。 将一份绩卷抽出来,先是拿在手中掂了掂分量,接着又举到半空仔细端详,最后索性对着阳光查验了一番。 元载不明所以,奇道:“衡才做什么?” 周钧招呼道:“且过来看看。” 元载走到周钧身边,借着阳光,看向那份绩卷,粗看一遍,并没有发现问题。 周钧出言,让他仔细看看,名阚和试阚之间的空白之处。 武举绩卷,分左右二阚,右阚为名阚,写着武举人的姓名、籍贯、出身、罪录、作保、手印等信息。 左阚为试阚,分别是射垛、骑射、马枪、步射、才貌、言语和举重的考试成绩和考官评语。 而就在周钧手中绩卷的左阚右阚之间,元载借着阳光,看见了一条隐隐约约的灰线。 端详许久,元载猜测道:“这是……褶皱还是纸纹?” 周钧:“褶皱纸纹哪有这般笔直的?而且纵贯整张绩卷?” 元载:“那这是什么?” 周钧:“公辅可曾听过『割卷接纸』?” 元载一脸茫然。 周钧解释道:“直尺作引,再以利刃割开绩卷。” “作弊之人,将自己的名阚割下,再割下另一红中举子的试阚,将两阚粘黏起来。” “移花接木,却成了一份新的武举绩卷。” “结果便是,作弊之人得了红中者的进士之身,而红中者则会落榜。” 元载听完,睁大眼睛,口中喃喃道:“天底下还有这般的舞弊之法。” 周钧见元载一脸愕然,倒也没觉得意外。 唐朝时,很少有人会知道『割卷接纸』。 因为这种作弊方式,按照史书记载,本应起源于宋朝。 宋朝科举首先创立了『糊名誊录』的阅卷方法,所以『割卷接纸』才应运而生。 这种作弊方式,真正发展至巅峰,却是在清朝。 根据史料记载,在康熙年间,科举舞弊居然还有所谓的『接纸匠』,专门帮人割卷接纸,一次收费五十两至千两不等。 手艺最好的接纸大匠,甚至能让接完的考卷,看起来『纤毫无差,浑然天成』。 周钧又低头看向那份割卷,心中感叹,没想到在唐朝,居然能看到这种作弊方式。 而且,这人的手艺,虽然称不上大师,但也是难得了。 元载回过神来,连忙又取来绩卷,对着阳光,一一比对起来。 一番对比下来,让二人没想到的是,仅仅是天宝三载的武举铨试,割卷数量居然就高达二十四份。 元载将二十四份割卷一字摆开,仔细看了每一个武举进士的出身,越看越是心惊,看到最后,身体摇摇欲坠。 这里面,有功勋贵显家的小郎,也有前朝世家的子侄。 无一例外,皆是门阀子弟。 元载看着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手足发冷,一把拉住周钧的衣袖:“二郎,听某一言,这案子……不能再审了!” 见周钧尚在沉思,元载连忙又道:“倘若此事传将出去,朝堂震动,你我的仕途暂且不说,怕是项上人头都要不保!” 周钧抬起头来,对元载说道:“公辅宽心,钧并非鲁莽之人。此事关系兹大,已不是你我能定论,不如寻吉罗二人相商。” 元载一愣,随即恍然大悟道:“对,对,某这就寻那二人!” 不久以后,吉温和罗希奭来到栒房,瞧了铨试割卷,表情不一。 吉温贪功,但是他也不蠢,知道兵部属吏案的发展态势,已经超过了掌控范围,故而犹豫不决。 而罗希奭看了割卷,再看向周钧,面露惊奇。 周钧见所有人到齐,便提议道:“眼下虽然识破了割卷之法,但还需寻得罪吏的供状。” 吉温摸着八字须说道:“有此物证,再提审兵部诸吏,供状不难寻,只是之后……” 房内数人,皆面露难色。 接下来该怎么办? 周钧沉吟片刻后说道:“兵部铨试舞弊,本为右相揭发,倘若得了认罪状,总要知会一声才是。” 周钧说完,屋内其他三人,皆点头赞同。 周钧这话也说的明白,咱几个都是末流官,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没那个本事趟这遭浑水。 既然当初是李林甫向圣人揭发兵部罪状的,不如再把皮球踢还给他。 这样一来,一是卖了李林甫一个人情,二是将自身的风险降到最小。 见众人再无意见,四人开始提审兵部六十余名胥吏。 不问不知道,六十余名胥吏之中,竟有十一人牵涉进了割卷案中。 这十一人,有负责铨试阚录的书令史,也有负责库房的掌固,还有负责查验举子身份的录事。 周钧使用把脉测谎,再加上察言观色的法子,从这些人口中套出了他们的上官,也是这桩铨选舞弊案的幕后之人——兵部兵部司主事萧宸。 听闻这个名字,周钧先是一愣。 随即他的心中不由叹了一声,世界可真是太小了。 得了主犯的名字,又拿了罪吏们的认罪书,吉温和罗希奭迫不及待的离开京兆府狱,去往李林甫的府上。 元载本也想同去,但思忖片刻,还是留下来,和周钧一起等待消息。 大约过了半日,吉温和罗希奭回到京兆府狱中。 周钧见二人面色有异,便开口问道:“李相如何说?” 吉温:“李相瞧了认罪状,当即下了手令,命吾等去往萧府拿人。” 周钧:“人呢?” 罗希奭冷冷说道:“死了。” 周钧一惊,连忙问道:“死了?怎么死了?” 吉温:“悬梁自尽。” 周钧愣在原地,好久没有缓过神来。 吉温恨恨说道:“那萧宸留了封遗书,说是贪恋钱财,收了贿赂,这才指使手下行了不法之事。” 元载与周钧对视了一眼,二人脸上都写着不信。 吉温又说道:“李相闻得此事,急急入了宫中。” 元载转了转眼珠,开口说道:“主犯自尽,可以结案了。” 周钧看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气。 十日后,圣人下旨。 兵部铨曹主事萧宸,贪赃枉法,舞弊乱纲,抄没家产。家中人丁,男为官奴,流两千里,女为官婢,入教坊司农。 兵部铨曹罪吏共十一人,斩立决。 责兵部侍郎作检,罚俸半年。 正文 第140章 造化弄人 ,大唐奴牙郎 李林甫宅,偃月堂 盘腿坐在月堂正中的李林甫,闭着眼睛,状若假寐。 近侍轻轻敲了敲堂口的夅钟,说道:“罗主簿到了。” 李林甫慢慢睁开眼睛,开口道:“让他进来吧。” 片刻后,罗希奭躬身走了进来,来到李林甫身前,行了拜礼。 李林甫摆手道:“你的舅舅就是我的女婿,说起来,都是一家人,无需多礼。” 罗希奭应了一声,侍在一旁。 李林甫低声问道:“都办妥了?” 罗希奭点头道:“是。” 李林甫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圣人开恩,不忍兴狱,但那些不谙事的,总得有人去劝诫一番才是。” 罗希奭冷声道:“只是便宜了他们。” 李林甫说道:“不,这样正好,敲打敲打,不至于闹到鱼死网破。” “这些人中,不少都心向太子,如今有把柄落在我的手中,日后也好拿捏。” 罗希奭点头称是。 李林甫看向他问道:“那协审的三人,你都瞧了?” 罗希奭知晓李相口中的三人,分别是吉温、元载和周钧,便道了一声是。 李林甫:“三人之中,谁可大用,谁可小用,谁不当用,你可有数?” 罗希奭想了想,回道:“周钧可大用,元载可小用,吉温不当用。” 李林甫大笑了起来。 罗希奭见状不解。 李林甫一边笑一边说道:“错了,错了。” 罗希奭:“错了?” 李林甫:“三人当中,吉温可大用,元载可小用,周钧不当用。” 罗希奭神色一滞,连忙问道:“此番兵部案,幸得周钧识破割卷,此人素有才能,为何不用?” 李林甫摇摇头,说道:“吉温如杂犬,性厉而贪蠹。对于此等人,一手持棍棒,使其畏之;另一手持骨糜,使其羡之。” “加以调教,不多时日,使其不再瞻前顾后。欲扑何人,只需出言便是。” “故而,吉温可当大用。” “至于那元载,家贫身微,却娶了王忠嗣之女,想必是受尽了他人的白眼,只想着有朝一日扬眉吐气。” “此人一心谄附,贪图权势,但又谨言慎行,奸滑无棱。” “故而,只当小用,还需提防。” 李林甫说到这里,皱紧眉头,停顿了片刻,才犹豫说道:“至于那周钧……” 罗希奭侧耳倾听,等着评言。 未料到,李林甫说了这样一句话:“老夫有些看不透他……” 罗希奭一愣,自打为李林甫做事以来,他倒是第一次听到后者说出了这样的话。 李林甫一边思忖一边说道:“那奴牙郎,不见市侩,不见暴睢,不恋钱财,不贪权势。” “说他刚正不阿,却也不是,他知晓进退,懂得世故;要说他大奸远谋,却也不像,他为了大局,甘心涉险,义无反顾。” “此人心中,怕是存了什么念想,却如远山笼雾,看不真切。” “故而,对于此等心思难测之人,只可试探交好,不可放手当用。” 罗希奭听了,只是叹服。 与此同时,周钧站在一处宅邸的大门前,抬起头来,看着头顶牌匾上的『萧府』二字,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前几日,朝中发下升迁的公文,周钧终于由流外转入流内,由书令史迁为都官司的主事。 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刚刚上任都官司主事的第一件差事,居然就是被派到萧宸府上阚录奴婢。 在他身后,几名都官司的胥吏们,面面相觑。 最后,一人壮起胆子,来到周钧身后,小声说道:“周主事,刑狱司已经清点完毕,可以进去阚录了。” 周钧闻言轻轻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跨入萧府家的大门,周钧瞧见爬架散落了一地,精心栽种的鲜花,被踩入了地上,与泥土和在了一起。 各种各样的家私和器具,散乱着扔在地上。 值钱一些的字画绢布、金银首饰,被封箱贴条,累砌在了一起。 不值钱的物什,则被零散的堆放在一起,等待二遍筛查。 周钧先是带着都官司的胥吏们,与刑狱司做了交接。 接着,一众人便穿过前堂,去往后厢,开始阚录奴婢。 还没走出堂门,周钧就听到了一阵男女的哭声,还有狱吏的喝骂声。 周钧一边走,一边翻着阚册。 萧府上下,主户再加上杂户奴婢,共计三十七口人。 男子只有十六人,女子却有二十一人。 合上阚册,周钧先去了男犯的押院。 只见十来个男子,被刑狱司的吏卒们打的鼻青脸肿,还在不停的喊冤。 看见一身青色官袍的周钧进了院子,犯户们知晓他官阶最高,不顾棍棒乱打,拼命冲了过去,跪伏在地上,不停喊冤。 其中,冲在当头之人,年岁稍大,一身管事服饰,一把抱住周钧的腿,哭喊道:“我家阿郎是冤枉的!请上官明察,明察啊!” 刑狱司的吏卒们,见此情形,吓得不轻。 一群人冲了上来,夹棍、水火齐上,只打得箫家管事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不过,那老管事也是硬气,被这么打着,居然还是没有松手,还是抱住周钧不住喊冤。 周钧伸手止了吏卒,蹲下身对那管事只轻声说了一句话:“某不过一奴牙郎罢了,你求错人了。” 老管事听闻这声音,只觉得有些耳熟,再抬起头来,看向周钧。 只看了两眼,老管事眼睛睁大,脸上露出一副见鬼的神情。 “你,你不是那周家……?” 话未说完,老管事喉头荷荷,却是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接晕了过去。 周钧挣开那管事,对都官司的胥吏们说道:“做事吧。” 一刻之后,萧府男犯阚录完成,周钧带着属下,走向女犯的押院。 刚到院口,周钧瞧见几位穿着小袖短襦的女子,候在院门左右。 见到周钧一行人,为首的女子从腰间取出鱼符,主动递了上来。 周钧瞧了,愣在当场。 这些女子皆来自内教坊,是为乐营将麾下的官使。 抄没犯户,本是刑部的职责,内教坊之人,出现在这里,有些不符常理。 但内教坊乃是圣人的山下,周钧不敢怠慢,只是拱手询问。 一女让周钧随她前行,其他胥吏则等在了院口。 入了院子,周钧瞧见数人,身着常服。 为首之人,年过五旬,面相宽和,脸上无须,瞧见周钧,先开口问道:“可是周二郎?” 周钧拱手称是。 那人笑道:“平日里总听着名字,今日总算瞧见真人了。” 周钧不敢托大,躬身自谦了两句。 那人又说道:“咱家名为高力士。” 听到这里,周钧肃然起敬,连忙唱了一喏。 眼前这人,乃是当今圣上身边的内侍之首,也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忠臣阉宦。 高力士当下官拜冠军大将军、右监门卫大将军,晋爵渤海郡公,可谓权倾朝野。 高力士朝周钧招了招手,示意后者随自己来。 一行人进了院中,周钧瞧见萧府的女眷,皆立于院墙之下。 放眼望去,人人皆着丧服,哭泣不止。 带着周钧,高力士站定在当中,指着其中一位女子,开口说道:“这便是萧宸的长女,萧清蝉。” 周钧看了眼,心中暗道,原来这便是那萧大娘子。 此女虽身着丧服,未施粉黛,但素雅如菊,容貌甚美,却有着那些十三四岁小娘完全不比的楚楚风韵。 高力士见周钧瞧得仔细,微笑说道:“周二郎,右相曾向圣人说了你上门求亲一事。” 这话一出,周钧有点尴尬。 但萧家女眷听闻,都惊骇不止。 萧郑氏看向周钧,不敢置信的问道:“你……你便是那周衡才?” 周钧看向她,轻轻点了点头。 萧郑氏回想当初,又想着现在,不由掩面而泣,泪如雨下。 就在周钧感叹造化弄人的时候,高力士的一句话,让他愣在当场。 “圣人有旨,罪户萧家女,萧清蝉,赐予周钧做婢。” 周钧闻言,先是惊愕,接着紧锁眉头,最后面露苦笑,行跪礼说道:“微臣周钧,稽首谢恩。” 高力士从头到尾,一直在看着周钧的表情,见后者行完礼,开口说道:“周二郎起来吧。” “咱家今日特意带来了教坊使,那萧清蝉就此销了教籍,你便带回去吧。” 萧郑氏先是看着周钧,接着又看了看高力士,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周钧哀声道:“周二郎,萧家从前种种,皆是吾等过错,罪户不敢奢求,今日清蝉为婢,自当用心服侍,只求郎君善待!” 萧清蝉和其妹萧璎珞,闻言凄苦,二人都跪了下来,抱住母亲,只是大哭。 高力士见状,向左右招了招手。 有教坊女子架起哭泣不止的萧清蝉,出了院子,又送入萧府门外的马车。 正文 第141章 骆家兄弟 ,大唐奴牙郎 翻身下马,站定在家门前,周钧过回头去,看了眼从马车上被拉下来的萧清婵,苦恼的抚着额头。 目送教坊马车离开,萧清蝉站在街中,一身丧服,梨花带雨,哽咽不停。 见街坊都瞧了过来,周钧对萧清蝉招了招手,示意她跟上自己。 入了门房,周钧带着萧清蝉走向堂中,还没进门,就听到父母的吵声。 只听周定海喝道:“不许去找他!就当周家从未有过那个逆子!” 罗三娘说道:“手心手背都是肉,更何况则儿还中了举人,你这又是何苦来哉?” 见周钧穿着官袍走了进来,周定海抬起手,对罗三娘说道:“钧儿回来了,某不与你争执。” 罗三娘看向周钧,瞧见了他身后的萧清蝉,先是念了一声佛,接着问道:“这是哪家的小娘,怎么穿着丁忧丧服?” 周钧无奈说道:“这是萧家大娘子,刚被宫里指给我做了婢女。” 周定海和罗三娘均是一愣,二人对视了一眼。 罗三娘小心翼翼的问道:“哪个萧家大娘子?” 周钧:“还能是哪个,自然是永宁坊的萧家。” 周定海听见这话,眼珠睁大,一口气呛在腹腔,引得剧烈咳嗽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周钧等待父母缓过神来,才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统统说了。 听完萧家的遭遇,周家夫妻二人唏嘘不已。 周定海看了眼萧清蝉,叹了一声:“某当年还自鄙身贱,哪知世事难料,本想求来给钧儿做妻的萧大娘子,如今却成了他的婢女。” 罗三娘瞧着萧清蝉,倒是颇为顺眼,便开口说道:“既然是宫中指给钧儿的,那留下便是,等会儿我让下人给她寻身衣裳。” 父母在一旁感慨,周钧却在想着宫中将萧清蝉指给自己为婢一事。 高力士的一句话,让他印象颇为深刻。 『右相曾向圣人说了你上门求亲一事。』 周钧心想,这句话的潜台词,便是萧清蝉被指给自己做婢,是李林甫的主意。 李林甫曾经听闻自己上萧家求亲不成,反被羞辱的事情,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仅仅向自己示好,还是另有深意? 不得其解的周钧,索性不再去想,朝父母问道:“适才听闻,有了兄长的消息?” 说起周则,周定海面露愠色,一言不发。 罗三娘则对周钧说道:“有人说与我们,则儿眼下正住在骆家之中。” 周钧:“骆家?” 罗三娘:“周则一同窗,名为骆英才,他家中长翁乃是将作监的副监。” 听母亲这么一说,周钧想起来了。 骆英才,那个在酒宴和诗社里大大咧咧、咋咋呼呼的年轻人。 问清楚骆府的位置,周钧让父母稍安勿躁,自己先去打探一番大哥的口风。 换了一身常服,周钧骑上马,一路快马加鞭,来到了骆宅门前。 向门房报上了姓名和官身,周钧等了会儿,听见门内脚步匆匆,以为是周则来了。 转头看去,却看见了意外之人。 骆安源,那位范监军使团中的随行护卫,宋若娥的忠实戏迷,险些就丧命在拔悉密刺客手中的羽林军副尉。 瞧见周钧,骆安源激动地不能自己,快步走了过来,想要抱住前者,但刚刚抬起胳膊,便面露痛苦之色,只是笑道:“周二郎来了!” 周钧有些懵,正在糊涂的时候,周则和骆英才也走了出来。 看了看骆安源,又看了看骆英才,周钧有些明白了:“你们是兄弟?” 骆安源一边笑一边点头,骆英才只无奈称是。 周钧又看向周则,开口说道:“兄长,那个……” 周则面有悲怆:“倘若衡才是来做说客的,还是请回吧。” 骆安源收了笑容,左右看了看,对周钧说道:“周二郎,且先进来说话吧?” 周钧点点头,一行人顺着侧廊,入了右厢院的内堂。 待得众人坐稳,周钧先对周则说道:“兄长欲娶虞珺娘过门,此事怕是要从长计议。” 周则语带凄苦:“本以为中了举,父母自当松口,却不料惹来如此祸事。” 骆英才翻了个白眼,摇头说道:“我早都劝过你了,纳她做小不就行了?” 周则转头瞪了骆英才一眼,后者只当做没看见。 周钧却是苦笑,依南曲虞珺娘的名气和身家,寻个家世条件较好的商贾或者书生,嫁去做妻,应是不难,又怎会同意给兄长做小? 周钧想到这里,对周则说道:“兄长既然中了举人,何不一鼓作气,试试春闱?” 周则一愣:“春闱?” 周钧点头道:“倘若省试及第,父亲自然再无理由阻碍兄长的婚事。” 周则皱眉说道:“春闱不比秋闱,论学问深浅,为兄尚有几分自知之明,怕是难以如愿。” 周则对于是否能够及第,心中悲观,但周钧却不这么想。 唐朝科举与其它朝代不一样。 试卷作答并非采取糊名誊录制度,主考官在批改试卷的时候,能够看到每一个考生的名字。 这就造成一种弊端,主考官在批改之前,会去不自觉的查看考生的姓名,从而产生一种先入为主的主观意识。 倘若考生名气大,名作多,那么主考官会下意识的给予其高分。 那么如何获得主考官的印象分呢? 在唐朝,有一种行为,叫做行卷。 简单点说,就是考生在应考之前,将所作的文章或诗赋,以卷轴的方式,投到朝中大员,甚至主考官的手上。 倘若文章受了青睐,能够获得朝中高官的赏识,那么省试及第,也就算成功了一半。 所以,周钧打算在周则参加春闱之前,先准备一些鸣世佳作,以周则之名,投到考官那里造势一番。 如此一来,周则的春闱之路,走的也能轻松一些。 打定主意,周钧又劝了周则一会儿,见对方重拾信心,决定参加来年的春闱,便打算先行告辞,赶回家向父母说道。 骆家兄弟站起身,打算为周钧送行的时候,骆安源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了地上。 周钧见状,连忙上去查看。 一番询问,周钧总算知晓了怎么回事。 原来,当初在拔悉密刺客的那场伏击之中,骆安源受了箭伤,后来虽然得了包扎,又上了伤药。 但是,漠北苦寒,再加上征伐辛劳,骆安源的伤口断断续续一直没怎么见好。 好不容易撑回了长安,骆家为他找了不少大夫,也开了许多的药剂,但伤口还是会肿痛流脓,却是成了烂疮。 当下,骆安源因为受伤病困扰,已经向羽林卫告了长假,倘若再不见好,怕是只能递上解官书了。 周钧听到这里,倒是有了个想法。 他先是让骆安源脱了上衣,看了他的箭伤。 利用前世当警察时的急救知识,周钧确定了伤口的大小、深度、感染程度之后,便从怀中掏出了那瓶蒜精。 由于是调配而成的新药,还没有来得及试验,周钧也不敢直接用原有的蒜精浓度,去尝试给骆安源疗伤。 利用骆家厨房的蒸锅,周钧先是收集了一些蒸馏水,再用其降低了蒜精的浓度之后,再敷在疮口处,又用干净布条裹了。 上好药之后,周钧告诉了骆安源一些基本的生活禁忌,接着便离开了骆家。 正文 第142章 奴牙出身 ,大唐奴牙郎 兴庆宫,斛菖园。 李隆基坐在月牙凳上,一边轻轻打着手拍,一边听着杨玉环用横笛吹奏《紫云回》。 高力士入了园子,瞧见这一幕,束手静静守在一旁。 待得曲终,李隆基道了一声好,又与杨玉环说了一些曲子的回折。 讲完之后,李隆基对高力士说道:“且过来吧。” 高力士依言走了过去。 见李隆基看向自己,高力士连忙回道:“依着圣人的旨意,萧家长女已赐给了周钧做婢。” 杨玉环听见这话,坐到李隆基身边,开口问道:“那周钧,得了萧家女,定是喜出望外吧?” 高力士面露犹豫,欲言又止。 李隆基见了,眉头一皱:“怎么?” 高力士说道:“那周钧,惊倒是有,只不过这喜……” 杨玉环好奇道:“他难道不高兴吗?” 李隆基问道:“他如何做的?细细道来。” 高力士一边回忆一边说道:“那周钧,听闻圣旨,先是惊愕,接着面露迟疑,最后叹了一声,才接了旨。” 杨玉环越来越好奇:“他曾登门求亲,却因奴牙出身被拒,还被萧家恶语中伤,理应怨恨渴求才是。如今抱得美人归,却丝毫不见快意,又是为何?” 高力士想了想,最终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李隆基又朝高力士问道:“那回去的路上呢?” 高力士:“据教坊乐使来告,周钧对那萧家女并无奚落责难之意,只是泰然处之。” 杨玉环闻言,朝李隆基笑道:“三郎,如此看来,你我都是猜错了呢。” 李隆基笑道:“这周钧,也是有趣。” 杨玉环又向李隆基坐近了一些,轻声问道:“三郎此番将那萧家女,赐给周家子,怕不是因为万春公主吧?” 李隆基一愣,随即朝杨玉环问道:“你与阿囡说了什么?” 杨玉环:“她本来就性子耿直,心思都写在脸上,从不会藏着掖着,何须妾身去说?” “早前几日,阿囡听闻三郎迁了那周钧主事一职,不停与妾身说着不公,只道要进宫寻个公道。” 听杨玉环提起这事,李隆基的脸上显出笑意:“她寻到朕,开口便是讨官,说是仅仅护得监军和出使回纥这两件大功,就足够封个使君了。” 杨玉环笑问道:“三郎如何回她的?” 李隆基:“朕斥她胡闹,那周家子乃是奴牙出身,又是流外吏,能免了八考入流内,就已是万幸,哪能再上封?” 杨玉环听到这里,慢慢止了笑容,朝李隆基轻声问道:“三郎聪慧,可知晓阿囡的心思?” 李隆基闻言,沉声说道:“阿囡年弱,哪里懂得什么情爱之事,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 “那周家子,虽素有贤才,但出身奴牙,实难做得驸马。” “故而,朕此次将萧家女赐给他,其一是为了考校品性,其二也算是补偿。” 杨玉环听了,也只是轻轻叹了一声,不再说什么。 另一边,周钧从骆宅回到家中。 先是对父母说了周则的近况,接着又提起了后者的婚事。 周定海听了周钧的话,开口说道:“周家得了祖宗庇佑,一子中了举人,另一子迁任八品朝官,在这长安城中,虽不敢说显赫高门,但好歹也是官宦人家。家中长子,怎能娶一市井妓为妻?” 周钧劝道:“父亲,兄长此番发奋用功,终究中了举人,却与那虞珺娘也有干系。” “他专情于那女子,倘若强行拆散,外人知晓,怕是也要诟病。” 周定海不管周钧怎么说,死活不肯松口,依旧不同意虞珺娘入周家门。 罗三娘在一旁看不下去,对周钧说道:“钧儿,你阿耶之所以不同意那市井妓嫁入周家,其实还有另一缘由。” 周钧一愣:“另一缘由?” 罗三娘说道:“周家祖上本就是奴牙,世人闻之心有鄙夷,倘若你兄长再娶一市井妓为妻,那周家的名声怕是就彻底入了土里,再无翻身的可能。” 周钧说道:“世人风言风语,又与吾等何干,何必忧而自扰?” 罗三娘用力摇了摇头,犹豫再三,最终说道:“你阿耶、还有我,都不在乎什么市井的风评,但只是担心你。” 周钧:“担心我?” 罗三娘:“钧儿将来也要娶妻生子,奴牙之名本就遭人白目,倘若你兄长再娶了一市井妓,传将出去,还有哪户好人家,肯把女儿嫁给你?” 周钧闻言,呆立在原地。 他倒是从未想过,原来父母不同意大哥的婚事,里面居然还有自己的原因。 思忖了好一会儿,周钧一时之间,倒也不知晓应该如何劝说父母,只得无奈的摇头。 罗三娘见状,朝他说道:“钧儿,这些日子你去一去骆家,多劝一劝则儿,想办法让他回心转意。” 周钧只能含糊应了。 带着满腹的心事,周钧回了厢房,见到屋内亮着烛光,推开门瞧见一道倩影,脱口而出道:“画……” 只说了一个字,周钧立刻反应了过来。 只见房内那女子穿着一身素衣,身材高挑、举止娴雅、肌骨莹润,眼如水杏,却是萧清婵。 后者瞧见周钧入了门,先是一惊,接着面露戚色,行了万福。 周钧看向萧清婵,只见她脸色苍白,眼角依稀还能看见泪痕。 朝萧清婵摆了摆手,周钧开口说道:“且去休息吧。” 闻得此言,萧清婵有些意外的抬起头来,再看向周钧的时候,只见后者已经入了内厢,再也没有出来。 入夜,躺在床上的周钧,还在想着这几日的事情。 兵部署吏案,周钧原本以为李林甫会借舞弊为由头,借机打击政敌。 但事实上,李林甫非但没有这样做,反而为了门阀世家,向皇上说了不少好话。 周钧猜测,李林甫当下最主要的目标,还是扳倒左相李适之。 所以,比起清除政敌,李林甫更倾向于利用这次案件,来争取原本属于李适之阵营中的盟友。 双方势力,此长彼消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李林甫将会再一次发难,彻底解决李适之、韦坚这群太子党羽。 除此之外,李林甫向圣人说了周家求亲一事,使得宫中将萧清婵赐给自己做婢。 这或许是一种示好,但远远还算不上信任。 按照史书记载,未来几年里,圣人将沉迷君欲,不理政事,李林甫则将把持朝政,甚至朝会都将改在李府之中举行。 倘若想要阻止安史之乱,那么自己就必须获得李林甫的赏识,才可能有机会去影响他的决策,进而将大唐这驾失控的马车、那原本已经滑向深渊的车头,拉回正轨。 然而,李林甫天性多疑,又妒忌贤才,任何有可能会威胁到他相位的人,都会被排挤和构陷。 这样的话,如何能让李林甫相信自己不会威胁到他的相位?又如何能取得他的信任呢? 躺在床上,陷入沉思的周钧辗转反侧。 突然,一句话,跳进了他的脑海。 『周家祖上本就是奴牙,世人闻之心有鄙夷。』 周钧从床上直接坐了起来,心中暗道一声,奴牙郎,是了,我怎么之前没想到这个。 周家祖上乃是奴牙,自己又身负奴牙官贴,而且还是以流外铨入仕,按照《唐律·吏部》的规定,自己根本就没有资格入相,本来就不会威胁到李林甫的地位。 假如李林甫能够察觉到这一点,自然也就不会对自己多加防备了。 正文 第143章 督促学业 ,大唐奴牙郎 《唐会要》《仪制令》规制:『在京文武官员职事九品以上,朔望日朝。』 换言之,每月初一、十五,身为都官司主事的周钧,要参加朔望日朝。 天宝四载,五月十五。 一大清早,晨鼓刚刚响过,鸡还未叫。 黎明前的长安城仍是一片漆黑,周钧就骑着乘马,走街穿巷,出发前往大明宫。 马蹄踏在满是晨霜的路面上,发出嘚嘚作响,在沉静的夜空中传得很远。 五更天前,周钧到达大明宫外的建福门,当宫门开启的时候,不能急着进门,首先必须退避垂目,待得当朝大员首先进入。 待上官入门之后,低品职事官、散官等等方能进入。 入了建福门,再穿过内大街,又通过御街到达含元殿前方的朝堂,百官行立班序,接着便是等待上朝。 周钧站在序末,只能隐约看见那金碧辉煌的龙榻御座。 前方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又饥又乏的周钧听不清楚,也看不真切,只能站在原地,等待大朝结束。 站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大朝散会的金钟响起。 周钧揉了揉膝盖,松了口气。 散朝之后,周钧去了都官司视事,忙碌至下午放廨,这才出了尚书省,从厩里取了乘马,慢慢离去。 行至半途,一须发皆白的老道,横卧街边。 周钧看了两眼,觉得有些眼熟,但也没细想,只是策马绕开,继续向前。 未料到那老道从地上爬了起来,只走了几步,便来到马前。 周钧有些意外,刚想相询,就见那老道绕着他走了三圈。 那老道一边走,一边还上下打量周钧。 末了,老道叹了口气,说道:“尚不自省,未悟其道矣。” 说完这话,老道便离开了,只留下周钧一头雾水的留在原地。 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周钧骑马一路前行,来到骆宅门前。 门房与周钧早已相熟,通报了一声,便引着后者来到右厢。 周钧找到骆安源,后者光着上身,正在抓举一块足球大小的练武石。 周钧见状,连忙出言让他停下来,并说道:“伤口初愈,倘若一用力又崩绽开来,岂不坏事?” 骆安源笑道:“二郎,不碍事的,你且瞧瞧,几乎全好了。” 说完,骆安源转过身,让周钧查看了伤口。 自从用那稀释后的蒜精,涂抹在疮口处,骆安源的箭伤一日好过一日,如今几乎已与常人无异。 看完,周钧点点头,说道:“如此便好。” 骆安源朝着周钧唱了个喏,开口道:“安源这条命,是二郎在拔悉密人手中救下来的。某后因疮口几乎成了废人,又幸得二郎施以援手。” “两番赐命,从今往后,二郎但有相遣,安源舍身奉陪,绝不推辞!” 周钧笑道:“言重了。” 骆安源见周钧淡然,知晓对方未放在心上,只是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周钧看了看左右,朝骆安源问道:“兄长他人呢?” 骆安源:“他和我弟弟,都去了诗社。” 周钧点点头,朝骆安源告辞,骑着马便朝鸿雁诗社赶去。 在尼姑庵旁的院口,周钧翻身下马。 那院口负责收香火钱的老尼,瞧见周钧的一身官袍,不敢上来索钱,只是陪着笑,远远躲着。 周钧将马拴好,入了院口,瞧见不少诗社成员,正出着院子,却是诗社刚刚散会。 朝花园深处的小亭看去,周钧瞧见了周则与虞珺娘。 二人站在一起,也不知在说着什么,气氛融洽,周钧倒也不急着走上前去,只是静静等在一旁。 没过多久,周钧察觉身后有人走近。 来者伸出手掌,一记重击,朝着周钧背部直奔而来。 周钧脚下一个挪移,右肘先是一挡,接着顺势抓住来袭者的手腕,向前一拽。 来者一个趔趄,不禁被吓得尖叫起来。 周钧定睛看去,此人却是尹玉。 松开了尹玉,周钧摇头说道:“与人打招呼,寻常做法便是,这般乱来,是要出事的。” 花容失色的尹玉,看着白皙的手腕上多了几条淡淡青痕,抬起头恼火的盯着周钧,口中恨恨道:“去了一趟漠北,不单人晒黑了,就连举止,也变得如此粗鲁了?” 知晓对方性子的周钧,无奈摇摇头,只是解释道:“随军行伍,战事凶险,就连入夜睡下,身边都要放着兵刃,自然会警醒一些。” 尹玉想起周钧北行,先是中了敌人埋伏,后来又出使回纥,真的可谓入绝地而求生,不由心中一软,开口问道:“可有受伤吗?” 瞧见尹玉关切的表情,又听了这问,习惯对方厉声呼喝的周钧,颇有些不大适应,刚想说话,就听身后传来了周则的声音。 “衡才。” 周钧转过头去,先是看了看周则,又看了看虞珺娘。 接着,周钧对虞珺娘开口问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周则一愣,连忙急道:“何事不能与我知?” 虞珺娘对周则说道:“且候在这里。” 后者喏喏,不再发问。 周钧和虞珺娘走到一旁,前者开口,却见到尹玉也凑了过来。 周钧心想,来便来了吧,一起听听倒也无妨。 于是,周钧先是朝虞珺娘问道:“敢问娘子,可曾知晓某的兄长被轰出家门一事?” 虞珺娘点点头,动容说道:“妾身听说了,本来还不信,后来只感周郎情深,无以为报。” 周钧又问:“兄长一往情深,娘子又是如何想的?” 虞珺娘咬着嘴唇,最终低声说道:“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周钧点头说道:“既然彼此皆有意,那便好办了。” 尹玉闻言,愕然道:“好办?我可是听说,你家大人,连棍棒都用上了啊。” 周钧苦笑道:“我已劝兄长,备试来年春闱。倘若省试及第,某有一法,可助二位终成眷侣。” 虞珺娘怀疑道:“他中了举,大人都不曾松口;倘若省试及第,更不可能同意了。” 尹玉也满腹疑问:“春闱过试,如鱼跃龙门,困难艰苦,常人难以度之,何尝如你口中这般轻松?” 周钧:“某心中有数,只不过督促兄长用功,却是需得娘子相携。” 虞珺娘半信半疑,但也应了周钧所请。 正文 上架感言 首先,得和诸位看官说声对不起,更新速度比较慢,每天一更的确有点说不过去。后面,我会尽量增加码字速度。 接着,再说说创作《大唐奴牙郎》的初衷吧。 当时在构思小说的时候,本来是想写一个研究病毒、细菌、寄生虫的理科大佬,穿越到唐朝,利用疾病、蛊虫来建功立业的。(读过《异种骑士团》的应该清楚这个套路) 相熟的编辑读了大纲后,让我趁早死了这条心,理由有二: 一、这种散播瘟疫、搞生化武器的文不可能过审的。 二、上一本《异种骑士团》,里面实验公式和数据满天飞,已经让我写成了半本生物学论文,编辑警告我不要糟蹋完奇幻区的读者,再来糟蹋历史区的读者。 我便把男主角,由理科大佬换成文科大佬。 但是,奴牙郎这个题材也属于比较敏感的题材,编辑警告我男主角三观必须正,要是搞出一点幺蛾子出来,说不定404都解决不了问题。 再来,在尽量不剧透的前提下,我说一说这本书,后面的剧情走向。 长安主线大概已经走完三分之二了,主角会逐渐认清形势,认识到安史之乱的根源,并不在于藩镇,而是在于李唐。 后面的剧情,倘若概括为一句话,便是: 『为救天下苍生,当毁其家舍,迁其祖邑,收万民于阁,以众生为奴,此乃大唐奴牙郎而已。』 感觉这句话太拗口的话,还有更简单的八字版本: 『一人为奴,全家光荣!』 说在最后的一些话。 我这个人脸皮比较薄,上架之前,从未求过月票、打赏和推荐什么的……不过上架之后,因为涉及到推荐和排名,不得不厚着脸皮向各位求票了,如果大家觉得书还不错的话,麻烦多投一些票,支持一下,感谢! 夜尽长 正文 第144章 初茶炒成 ,大唐奴牙郎 几天之后,周钧在都官司中视事,得了灞川的来信,说是采购新茶的孔攸,已经赶在路上,很快便能回到别苑。 周钧得了信,先是加紧速度,处理完了手头上的工作,接着趁着旬休将近,向韦员外告了一日假,凑成两日连假,便急急忙忙赶回了灞川别苑。 入了别苑,周钧连庞公那里都没来得及去,先回了自己的小院,在孔攸的陪同下,先去了后厢查看了一番新购的茶叶。 长安周边所产之茶,多是绿茶,孔攸所购之茶,外形扁平圆整,均匀整齐,皆是上品。 最关键的是,这一路运输过来,孔攸用竹匾为承,以纱布上覆,既保持透风,不至于茶叶生霉,又最大限度的锁住了茶鲜。 周钧笑着对孔攸点头说道:“做的很好。” 孔攸拱手说道:“主家满意,攸便安心了。” 周钧说道:“一路奔波,伯泓先去歇息吧。” 孔攸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周钧又朝画月说道:“且先将锅具备好,我去庞公那里一趟,稍后便回。” 出了小院,周钧来到庞公宅前,经了玉萍的通报,进了书房。 书房中,庞公见到周钧,点头说道:“你回来的正好,咱家本来还想写信给你。” 周钧见庞公面色严肃,侍立在旁。 庞公说道:“前几日,李林甫来信,说是想来灞川一叙。” 周钧听了一愣。 庞公又道:“三月底,漠北九姓攻破突厥汗庭,白眉可汗被斩首,突厥贵族被俘千人。” “朔方节度使王忠嗣,已向宫中上奏,欲领九姓功臣,献俘于长安。” 听到这里,周钧隐隐约约有些明白了,思考了一番,朝庞公问道:“可是宫中有信,圣人欲使王忠嗣出将入相?” 庞公轻轻点头:“不错。” 周钧心中清楚,李林甫当下最惧怕的事情,恐怕就是王忠嗣入相。 因为王忠嗣出身十王府,又是圣人的假子,而且功勋赫赫,与太子又交好,此人一旦入朝为相,再加上李适之、韦坚等人,李林甫真就可谓四面楚歌。 庞公面上忧虑不止:“王忠嗣一旦入相,太子之势便不可当也,朝中局势怕是榫头入卯,再无可寰。” 周钧站在那里却想着另一件事。 倘若王忠嗣真的入相,那么熟悉边事的他,应当深知藩镇胡将的危害,对于大唐而言,却是好事。 这样一来,自己也就不用再费尽心思,去刻意搭上李林甫那条线了。 庞公又说道:“后日旬休,李林甫会至灞川,二郎也入席作陪。” 周钧听了,应了一声。 出了庞公的院子,周钧回到自己的住所,见画月已经准备好了灶台和锅具,便收整了心思,开始炒茶。 炒绿茶相较于炒红茶、白茶和黑茶而言,相对简单一些。 根据《茶疏》所载,工序大体只有筛选、杀青、摊晾、烘干四道。 第一道筛选,是将网眼竹编的筛子,对新摘鲜茶进行筛选,剔出碎叶及其他异物。 第二道杀青,就是将三个锅分别放于灶台上炙烤。 鲜茶首先倒入第一锅,火势稍大,用炒茶帚在锅中旋转炒拌,待得叶质柔软,叶色暗绿的时候,起锅倒入第二锅。 第二锅火势稍弱,主要是将茶叶继续杀青,并开始揉茶起卷。利用炒茶帚不停在锅内旋转,将其搓卷成条,再将其抖落,再重复这一过程。 第三锅火势最低,利用炒茶帚继续揉搓茶叶,并将其炒至条索紧细,发出茶香,约三四成干,就能出锅了。 书是这般写的,但《茶疏》原文上下,却没有写清温度、时间、翻炒、转速、成形等等细节。 周钧只能根据这个记载,一锅一锅的不断尝试。 画月先是筛选了一批鲜茶,接着倒入锅中,周钧加了点柴,开始用炒茶帚旋转炒拌。 几分钟后,周钧不负众望,终于把第一锅茶给……炒糊了。 看着出锅的那一坨黑漆漆的茶叶,画月看向周钧的眼神里,带了点怀疑。 周钧挠了挠头,这次将火力刻意调小了许多,又倒了些鲜茶进去开始翻炒,没想到炒了一会儿,因为鲜茶叶嫩,火力又太小,在与锅壁摩擦的过程中,保持不住受力结构,大部分断裂折边,成了碎茶。 周钧恼火,将炒茶帚朝锅中一丢,托着下巴开始发愣。 画月见状,拿起炒茶帚,看了周钧一眼,开口说道:“以前公孙大娘让你练武,你不肯练,现在却生什么闷气?” 周钧奇道:“炒茶和练武有何关系?” 画月:“我听了你背的《茶疏》,又看了你刚才的示范,大概知晓了这里面的窍门。” 说完,画月朝第一个锅中倒了些鲜茶,开始旋转炒拌起来。 周钧朝画月看去,只见她炒茶的时候,上半身和胳膊都保持不动,只有手腕和手指在灵活挪动。 锅中的鲜茶在她的扫动下,伴随着有节奏的沙沙声,如同深海中盘旋的鱼群,仿佛有着生命一般,不停周转。 而画月的另一只手,时而从灶中抽出柴火,时而又添加进去,动作娴熟,不见犹豫。 数分钟后,第一锅杀青茶出了锅,只见叶质柔软,叶色暗绿,恰如《茶疏》所云。 眼见画月将杀青茶倒入第二锅,继续炒着,周钧吃惊的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画月手中动作未停,答道:“倘若将锅中之茶,比作风中之叶,那我手中的炒茶帚,便是一把剑。” “现在与其说是在炒茶,不如说我是在以剑御风。” 周钧听着称奇,又问道:“那这温度?” 画月说道:“练武之人,六感灵敏,察微知著。我的手悬于锅上,热气上蒸,自然能察觉到温差细变。” “倘若火大了,我便减柴,倘若火小了,我便加柴,仅此而已。” 周钧听了,赞叹不已,没想到这练武的本事,居然还能用来炒茶。 又忙活了差不多两个时辰,炒好的茶叶陆续出锅,上了摊晾的竹席。 闻着空气中弥漫的茶香,画月长长吁了一口气,对周钧问道:“何时能够冲饮?” 周钧说道:“摊晾一晚,待得明日,再借日头烘干水分,便可以收起来贮藏了。” 画月:“然后就能喝了?” 周钧摇头道:“收集起来,还需要放置半个月。因为新茶汤味苦涩,香气不醇,多饮还会伤了脾胃。半月之后,再喝便会好上许多。” 正文 第145章 局外与局内 ,大唐奴牙郎 在厢房中睡了下来,周钧一觉睡到大亮。 待得日上三竿,周钧揉了揉眼睛,从床上爬起来,穿戴整齐,又走出房门,先去了后厢查看炒茶。 让他没料到的是,画月比他更勤快,早就来到茶房之中,正在四处查看。 经过一夜的摊晾,茶叶虽然还隐隐有些水汽,但大多已收卷成形。 周钧带上画月,将竹匾分批拿到院中,又架了起来,借着日头开始烘干茶叶。 孔攸此时来到院口,还没走进小院,乘着微风,闭上眼睛深嗅了一口。 周钧招呼孔攸进了院子,后者从竹匾上小心抓起一把茶,放在鼻子下方又嗅了嗅,开口说道:“沁人心脾。” 周钧笑着说道:“将上面的水汽晒干,再收集起来,装进坛子里。再将那坛子,放入一个大木桶之中,在桶内填上草木灰,将坛子埋进去。放置半个月,就能够取出来冲饮了。” 孔攸啧啧称奇,闻着茶香,索性在院中坐了下来。 周钧先是向他问了购茶,接着又问了近况,二人聊着聊着,不知不觉间就说到了朝堂之事。 周钧首先借着兵部署吏案,说了左右二相争权一事,向孔攸询问,哪一方赢面更大。 孔攸几乎是不假思索,就给出了答案:“右相李林甫。” 周钧先是沉默,接着问道:“左相李适之,身为太子党羽,与韦坚、韩朝宗、皇甫惟明交好,眼下王忠嗣又要还朝,可谓是势大无忧,为何伯泓却不看好他?” 孔攸朝院口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又对周钧说道:“左相右相谁能掌权,看的并不是哪一方势大,而是要看圣人的心意。” “李适之不务苛细,常因性情粗梳,仵了圣人之意。” “李林甫曾道于李适之,华山有金矿,采之可以富国。李适之一查,果有其事,便奏之于圣人。李林甫后又面圣言道,臣早知那里有金矿,但华山乃是圣人的本命所在,不宜开采。圣人闻之,鄙薄李适之虑事不熟,当面斥之。” “再说这次兵部署吏案,李林甫或早已知晓舞弊一事,却隐而不发,所图为何?” “一来证据不足,即便提审,亦不得铁证;二来,李林甫却是在等一个机会,等有人以吏部为由发难,他再报出兵部武举的不法之事。” “这样一来,既可以转移了圣人的注意力,保住吏部尚书之位,又能借机打击朝敌,拖李适之下水。” 见周钧若有所思,孔攸又坐近了一些,轻声说道:“其实,这些充其量,不过是李适之的『小过』。” 周钧一愣,下意识的问道:“那李适之的『大过』是什么?” 孔攸:“二郎适才也说了,李适之身为太子党羽,又与韦坚、韩朝宗、皇甫惟明等重臣交好,而且王忠嗣近日就将还朝……” “倘若你是圣人,难道不会觉得,李适之的势力太大了一些吗?” 周钧一愣。 孔攸立即又道:“圣人当下身体康健,未见隐疾,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无论是太子,还是寿王,不过都是他帝王衡术中的棋子罢了。” “两派角力,讲究的是一个『均』字,任何一方势大,都会打破原有的局面,圣人自然不乐意见到。” 周钧沉声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圣人将会打压太子党羽?” 孔攸:“不仅是打压,怕是有人会因此家破人亡。” 周钧:“那二相之争?” 孔攸:“李适之必败……但圣人不会做绝,无论如何打压,他都会给李适之等太子党羽一些喘息,就如同溺水之人,给他一根稻草,明明知道抓住它还是身死,但也不得不为之。” 周钧:“倘若李适之看破这死局,主动退出呢?” 孔攸:“一旦主动退出相争,就意味着李适之对于圣人而言,再也没了利用价值,那一日恐怕就是他的死期。” “至于李林甫,圣人会找到一个替代者,代替李适之的位置,继续与其相争。” 说到这里,孔攸叹了一声:“二相争权,于那朝堂的棋局之上,征子、做眼、戗杀,都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却不知他们身上也连着丝线,到头来不过也是棋子罢了。” “只要朝堂之上,争斗永不休止,他者毋论,但圣人的这一盘棋就必定是活的。” 听完这一切,周钧倒吸一口凉气。 孔攸看向周钧,拱手说道:“二郎,朝堂凶险,皆因身处局中,倘若自省求变,却是应当跳出局外,多谋少涉一些才是。” 说完这话,孔攸站起身来,朝周钧告了辞,慢慢走出了小院。 画月看着孔攸离去的背影,走到周钧的身边,轻声问道:“他究竟想说什么?” 周钧坐在原地,眉头紧锁,却是一言未发。 旬休当日,李林甫的车队来到了灞川别苑,周钧外出迎接。 在车队中,周钧倒是瞧见了另一位熟悉的人,罗希奭。 罗希奭跟在李林甫的身后,脸上依旧是面无表情,只是在看见周钧的时候,略微点了点头。 李林甫见到周钧,笑着走了过来,拍了拍后者的胳膊,开口说道:“那兵部的案子,周二郎办的极好。” 周钧拱手,自谦了几句。 李林甫又笑着对周钧低声说道:“本相为周二郎准备的礼物,可还中意?” 周钧先是一愣,接着反应了过来,李林甫口中的礼物,指的正是萧清婵。 躬身行了一礼,周钧说道:“钧何德何能,让李相费心了。” 李林甫笑着摆摆手,走进了别苑的大门。 一行人先去了庞公的小院,李林甫入了书房,见庞公坐在案台前,正对着棋谱研究残局,不由提议道:“难得左监有此雅兴,不如林甫陪你手谈一局可好?” 庞公看向李林甫,点头说道:“也好。” 二人重开棋局。 依旧是李林甫持黑,庞公持白,由后者先走。 庞公落下一子,却是与从前一样,落在了天元。 李林甫见状,哈哈笑道:“庞公可真是不改初心啊。” 庞公:“咱家棋力有限,来来回回不过就是那些套路罢了。” 李林甫手中黑子不停,只听他说道:“庞公这几日怕是累了,落子之间有些犹豫,不似往日那般棋风凌厉。” 庞公:“慢一些也不见得是坏事……你瞧瞧,咱家刚刚说完,你这一子却是下错了。” 李林甫依言看去,只见庞公正指着自己刚下的一枚黑子,那子偏离长气,却是成了一枚孤子。 李林甫摇头笑了笑。 二人棋局继续。 庞公起初局面一片大好,但不知为何,越往后下,庞公落子就越慢,眉头也皱的越深。 到了最后,李林甫原先那枚下错的孤子,却成了一招奇子,将黑棋原本的气全部连了起来,最终绞杀了白子的大龙。 正文 第146章 边事策问 ,大唐奴牙郎 庞公眼见无力回天,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篓,轻轻叹了一声:“老了。” 李林甫把玩着手中的棋子,开口问道:“庞公心中有事?” 庞公瞧了对方一眼:“你不也一样?” 李林甫笑道:“可是烦忧归将入朝?” 庞公索性将话挑明了:“宫中有信,圣人已拟好了王忠嗣还朝入相的圣旨,只等献俘仪成。” 李林甫将手中的棋子慢慢放下,开口道:“左监宽心,王忠嗣绝不可能还朝入相。” 庞公一愣:“你为何这般笃定?” 李林甫:“圣人也不知受了何人蛊惑,动了出将入相的心思。不过只要稍加提点,圣人就能想起其中利害,收回成命。” 庞公:“你有计策,可说得圣人改变心意?” 李林甫微笑着点点头。 庞公沉吟片刻,问道:“可是要咱家帮忙说道?” 李林甫摇头道:“此等小事,何须庞公出面?王忠嗣功宴之上,寻一内侍,小小动作一番便可。” 庞公闻之有些不信:“这般简单?” 李林甫:“就是这般简单。” 庞公盯着李林甫看了一会儿,见对方神情不似作伪,便说道:“此事易尔,咱家来安排。” 李林甫喜道:“庞公肯助一臂之力,某就放心了。” 约定了此事,李林甫顿时轻松起来,陪着庞公开始闲聊。 中间,李林甫无意间说起了第一次来灞川吃到的春笋烧鱼,不由赞叹道:“自从那一次在左监宅中,吃了那赤焯鱼,我念念不忘,回去便让厨子多番尝试,却是怎么也做不出那个味道。” 庞公闻言笑道:“那烧菜的法子,乃是二郎的独创。” 李林甫一愣:“那烧菜法子,是周二郎想出的?” 庞公:“咱家那轮舆,外面加装的扶手,还有亭楼台阶旁的斜坡,皆是二郎的主意。” 李林甫闻言,转过头来,先是看了一眼垂首不语的周钧,又转回头来对庞公说道:“周二郎可真是深得庞公信任啊。” 庞公:“不止是咱家,这别苑里,有受了二郎恩惠的流民,还有平日里得了照顾的杂户,提起他都赞不绝口。” 李林甫听到这里,有几分惊讶,面露思索。 与庞公又说了一会儿话,李林甫起身说是想要在别苑中看看。 庞公出行不便,便让周钧作陪。 周钧陪着李林甫来到内苑的湖畔,站定在水榭花圜之中,看向灞川的湖光山色。 李林甫看向远方的景致,叹道:“上次来的匆忙,也没有细看这里的风景。” 李林甫感叹了一会儿,突然对周钧问道:“二郎,你曾随朔方大军去过漠北,这大唐的边军战事,你如何看待?” 周钧闻得此言,不知李林甫深意,只是小心的回道:“大唐天威,戎夷蛮狄,俯首称臣。” 李林甫摇头道:“边军艰苦,又辖制恶劣,那些入了节度使的外放重臣,见识过长安、洛阳等地的繁华,大多心向京畿江南,懈怠军政。” “李某也曾迁任陇右、河西节度使,从到了辖地起,没有哪一天,不在思念长安。” “反而当地的蕃将,土生土长,能够扎根边疆,凝聚当地力量,抵御外敌侵扰。” 听到这里,周钧心中一惊。 他却是清楚,李林甫现在说的,正是打算用蕃将替代朝将,去任节度使来制御边军。 周钧连忙拱手朝李林甫说道:“李相,此举恐有不妥。” 见李林甫面露惊色,周钧清楚,虽然自己接下来的话,可能会引来前者的不满,但为了阻止十年后的安史之乱,也顾不上这许多了。 只听周钧说道:“蕃将出身恶土,蛮古不化,见朝中升迁无望,便只能结党营私,以边军为私兵,借唐名行劫掠。一来败坏边事,恐生祸端,二来啸众逆生,离叛大唐。” 李林甫闻言,笑着说道:“二郎多虑了。” “先说将兵之事,朝将为节度使,不少人只想着早日回京,不理军政,导致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但蕃将就不同,至少朝廷下了军令,他能打仗。” “再说那结党营私,大肆劫掠。二郎可知去岁大唐税赋几何?民间土地瞒匿无数,唐民为躲田税,或弃或卖,甘做流民。朝中这两年又大兴土木,再加上宫中打赏,封赐功臣等等,国库藏币莫说是支付军饷,就连有些州府官员的俸禄,都以他物作抵。” “像是此等关头,那些外放的朝将节度使,不理朝中困苦,只是爱惜清名,一个劲的索要军饷和物资。而那些蕃将,却以劫掠养军,自给自足,不用朝廷多加费心。二者相比,孰优孰劣,立分高下。” “最后说说那离叛大唐之事,蕃将领边军久了,是否会生出贰心?” “当然会了,一群不开教化的蛮夷,见了中原富庶,就如蝇虫见到佳肴一般,岂有不觊觎之理?” “对付这群人,需得做好二字。” “一为引,二为防。” “何为引,边军艰苦,自然需要泄欲掠食,朝廷对于此等行为,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来可以练兵,二来可以荡平隐患,只需要小心引导,仔细编排就可。” “何为防,大唐十大节度使,互相钳制,彼此错节,确保不会有任何一人会独自势大,危及朝廷。” “倘若真有哪个节度使,欲起兵叛唐,那其它边军就能迅速集结,围而绞之。” “而且,京畿要地,还有南北衙军、天子禁军,又有何人可撼之?” 周钧听了李林甫的一番话,只是在苦笑。 抛开那些兵将税赋之事不谈,单单只说朝廷对于蕃将的引、防二法。 李林甫或许不清楚,朝廷纵容蕃将掠边,而安禄山虽然劫掠奚、契丹、同罗等族,却只杀族中首领和头人,又以奖赏和宗教来笼络那些族民,在短短十几年间,就拉扯出了二十万大军。 至于防,李林甫说朝廷现在十大节度使,彼此制约,军力互衡,而且京畿还有重兵把守。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在之后的十年里。 天宝八年,哥舒翰率六万七千唐军,强攻吐蕃石堡城,战死者过五万众,石堡守军却只损失四百人。 天宝十年,安西节度使高仙芝率两万士卒,与大食战于袒罗斯,唐败,折损万余。 同年,唐军对阵南诏,在西洱河一战遭到惨败,八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 天宝十三年,侍御史李宓率领大军十余万,再次征讨南诏。复败于大和城北,死者十之八、九,主将李宓投江自杀。 经次数役,大唐再无可用之兵,安禄山才敢起兵叛唐,直入中原。 偏偏李隆基年老昏庸,将京畿门前的最后一只可用之兵,给赶出了潼关,指使长安失守,生灵涂炭。 而那个时候的李林甫,却早已经埋在了土里。 这些事情,周钧根本无法也不能对李林甫提起。 现在,他终于知晓,想要通过改变李林甫看法来阻止安史之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站在灞川湖畔,周钧的心中满是苦涩,面对自信满满、运筹帷幄的李林甫,他只能躬身说出一句话:“李相高明。” 正文 第152章 解惑 ,大唐奴牙郎 在这之后的几日里,周钧下午放廨,总是能在安上门外看见孔攸。 这孔攸的脸上,总是挂着痴痴的傻笑,捧着棋盘在皇城门外,准时等着周钧的出现。 那些个官吏,瞧见孔攸,总要戏弄几句,更有甚者,还上前踢踹几脚、大笑两声。 孔攸也不恼,只是静静站在坊街上,两眼无神的望向皇城发呆。 宛如泥塑一般的孔攸,只有在看见周钧出现的时候,才会动作。 面对这每天都要找上门来下棋的怪人,周钧也是不堪其扰,试过快步离开,试过大声呵斥,也试过避道而行。 那孔攸,真的如痴儿一般,不管周钧如何言行,每日赶也赶不走,躲也不躲不掉,只求一局对弈。 周钧被孔攸烦扰的无法,也只能同意。 但最让周钧烦闷的是,倘若只是棋戏,倒也罢了。 关键是那么多日的棋戏,无论是烂柯,还是摴蒱,抑或握槊,周钧连一局都未赢过。 有几次,周钧发了狠,回去好好磨炼了一番棋艺,颇有自信下一次就能取胜,但第二日对弈下来,依然是惨败。 这一日,周钧与孔攸又下完一局握槊。 看着己方的局面一片大坏,周钧闭上眼睛,长叹一口气:“某败了。” 孔攸点点头,开始收拾棋子。 周钧瞧着对方,心中实在抑制不住好奇,开口问道:“伯泓,某有一问。” 孔攸手上的动作未停。 周钧:“长安城中,精通棋戏之人多如牛毛,为何你每日非要缠着我呢?” 孔攸收拾好棋盘,站起身看向周钧,并没有回答后者的问题,反而发问道:“周令史输了这么多天,难道就不想赢一次吗?” 周钧一愣。 问完这个问题,孔攸没有再多做停留,只是向周钧拱手说道:“无论何种棋戏,倘若周令史能胜一局,某今后绝计不再纠缠。” 周钧瞧着孔攸离去的背影,回想着刚才的一幕。 后者在说话的时候,眼神清明,眉梢抬起,嘴角微扬,却是胸有成竹的表情,哪里有什么痴呆的症状。 周钧心生狐疑,次日去尚书省视事的时候,抽空去打听了一番孔攸的身世。 了解过后,周钧才知道,那孔攸的经历,颇是悲凄。 他自幼被称作神童,五岁知五经,七岁能诗文。 开元年间的一次曲江文宴,尚是稚童的孔攸,应神童之名,被邀请前往。 文宴座主乃是贺知章贺监,他以曲水流殇为题,要孔攸在一炷香内铺采摛文,作成一赋。 哪料到孔攸,在一炷香的时间里,连作了三赋,辞赋、骈赋、律赋皆有一,众人观其文才斐然,皆叹服。 贺监欣喜不已,当场便收孔攸做了外檄弟子。 按理说,孔攸有这般才学,未来前途自当不可限量。 但天有不测风云,曲江文宴的半年之后,孔家就被卷入了谋逆的案子,阖家上下皆被籍没。 在被捕的过程中,孔攸不幸被弄伤了眼睛,后因缺乏药物治疗,终究是失去了一眼。 至于孔家,皆为官奴,女子入掖庭,男子被流配。 贺监爱惜孔攸之才,多方走动,又亲自请托,这才保下了后者。 那时,年幼的孔攸虽然身为官奴,但在贺监的照护下,免了流配之苦,做了太府寺的一个杂仆。 在那之后的几年里,孔攸的父兄叔侄,皆殁于边疆战祸,母亲和阿姊也外赐给了蕃将,再无音讯。 偌大的孔家,到头来,只剩下他一个人孤苦伶仃。 也从那时开始,孔攸时而发呆,时而自语,整个人变得沉默寡言,离群索居起来。 有人认为他得了癔症,便有了『孔痴』的诨名。 弄清楚了孔攸的经历,周钧也叹了口气。 自景云二年(公元711年)始,短短六年时间,李唐王朝出现了七次政变、四位皇帝。 唐中宗、唐睿宗、韦皇后、安乐公主、太平公主、武三思、武承嗣……朝堂之上,甚至没有一个人能真正统御局势。 那几年里,政变和谋逆,在大唐朝堂之上,就如同喝水吃饭一般常见。 也正因如此,亲身经历了那些混乱的玄宗李隆基,在继位之后,对皇权一事尤为敏感。 开元和天宝年间,因涉入谋逆案被处死和籍没者不计其数。 周玉萍,宋若娥……如今又有这孔攸。 想起下午放廨后,孔攸又会来找自己下棋,周钧取来一张白纸,用鸡距笔在上面画了八横八纵、六十四个格子。 又从围棋中取来黑白棋子,装入了袋中。 结束一天的视事,周钧走出安上门,瞧见孔攸如往常一样,等在门口。 周钧止住孔攸拿棋盘的动作,开口道:“这些日子都是行着你的棋戏,今日换一换,行一局我的黑白棋。” 孔攸一怔,有些意外的问道:“周令史的黑白棋?” 周钧走到坊街的石台旁,将那一方纸铺在了地上,又拿出了围棋的棋子,说道:“我说规则,且听好了。” “双方各执一色棋子,轮流将棋子,下入空阑之中。” “无论横、纵、斜,倘若落子可成夹势,就将其中的异色棋子,换为己方的同色棋子。” “倘若轮到自己时,棋盘上无处可以落子,则对手可以连下。双方都没有棋子可以下时,棋局结束,以棋子数目来计算胜负,棋子多的一方获胜。” 孔攸瞧着那八横八纵的六十四格棋盘,紧锁眉头,好半晌才说道:“规则虽简单,但这棋路却是变化无穷。” 周钧伸手说道:“你先来吧。” 孔攸拿着棋子,犹豫了很久,最终将棋子放进了正中的四格。 周钧轻轻一笑,下过围棋,但又从未下过黑白棋的人,大多都会先将棋子落在当中。 但实际上,黑白棋的要领,首先便是要去抢棋盘的四个『金角』。 因为,这些放在角落里的棋子,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吃的。 除了金角这个技巧之外,黑白棋还有四象银边,不占二二,嵌入布子,横竖斜切,拦腰斩断等等要领。 初学者不谙这些技巧,很容易就会被击败。 果不其然,孔攸和周钧下着黑白棋,仅仅只下了一半,前者便摇头弃子道:“回天无力。” 将棋子放下,孔攸朝着周钧躬身行了一礼,口中说道:“多谢周令史。” 周钧听见这话,有些莫名其妙:“不过是一新棋戏,何必多礼。” 孔攸看着周钧,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周令史为伯泓解惑了。” 周钧听了,更觉奇怪。 刚想再开口问问,孔攸却站起身来,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从那之后,输了一局的孔攸,真的如承诺一般,再也没有在安上门外寻周钧对弈了。 正文 第156章 伊斯巡游 ,大唐奴牙郎 回到侧堂,周钧见孔攸还坐在那里沉思,便出言让他去后厢休憩,明日再回灞川。 话未说完,门外来了下仆说道,有一外蕃僧侣,正等在门房,想要见周钧一面。 周钧听了外蕃僧侣四字,隐约猜到了来者的身份,便让孔攸稍等片刻,接着让下仆引那僧侣进来。 待得那人入了堂门,周钧看过去,果然是经教修士伊斯。 相比半月前,伊斯的一身教袍变得更加破落,面上菜色更甚,身体也瘦弱了不少,想是被赶出经教寺之后,吃尽了苦头。 周钧原本以为伊斯过来拜访自己,是为了化缘,没料到后者开口说道:“周二郎,我过来是向您道别的。” 周钧有些吃惊,问道:“你要离开长安?” 伊斯点点头,刚想走过来,脚步虚浮,险些摔倒。 周钧向孔攸做了个吃饭的手势,后者点点头,去了后厢,取了些蒸饼清水,又回到侧堂。 看着伊斯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周钧唏嘘不已,只是一个劲的劝道慢些。 好不容易混了个半饱,伊斯长吁了一口气,面露感激,对周钧不停称谢。 周钧摆摆手,对伊斯问道:“怎会落魄至此?” 伊斯用力抿着嘴唇,极力压制着情绪,开口说道:“经教寺长老罗含吸纳教徒,只愿接纳贵族和富商,却因为担心降低教中规格,所以拒绝平民的加入。” “我和教中那些志同道合的同伴,反对这种歧视性的对待,所以先是向其抗议,接着便被赶出了经教寺,流落街头。” “在这之后,我们在长安之中,向平民宣讲教义,本以为壮大平民信徒,就能使得罗含回心转意,改变初衷。哪料到他买通了官府,禁止我们传教,使得我们这些人再也没了活路。” 孔攸听到这里,对周钧说道:“自太宗起,经教入大唐,便一直受佛道二家联手抑制。” “武周朝时,佛道二家曾一起发难,上书朝廷,要求取缔经教。” “经教为求自保,重金购礼,遍交皇亲高官,又花了一大笔钱,助则天大圣皇帝修建天枢塔,这才使得经教夹缝求生,存了下来。” “自那之后,经教便远离平民教徒,坚持结交权贵,又从富商中敛取钱财。” 周钧听了这些话,点点头。 经教长老罗含,远离平民,只纳权贵和富商为信徒,这个决策眼下看起来,并不算错。 但是,缺乏平民信徒基础的经教,在百年后的会昌灭佛运动中,因为遭受到了牵连,被连根拔起,在之后的历史上逐渐势微。 所以,长远来看,经教只发展上流社会信徒,却轻视平民信徒的做法,是错误的。 伊斯继续说道:“我之前曾经写信给河东、关内、河北、河南等地的经教分支,后来得了回信,才知道他们那里也是一般的情况。所以,我便想着出游,寻找有同样看法的教徒,大家联名上书教宗,令其改变罗含的做法。” 周钧听到这里,心中有些惊讶,这伊斯虽然脾气执拗,但在经教之中人脉极广,无论教宗,还是分支,居然都与其有着相熟的关系。 孔攸又去取了些食物,带给了伊斯,见后者开始大快朵颐,便不动神色的朝周钧使了个眼色。 周钧跟着孔攸走到侧堂的另一边。 孔攸压低声音,朝周钧问道:“此人名为伊斯,可是二郎当初在回纥救下的那人?” 周钧点头。 孔攸:“此人品性如何?” 周钧回想了伊斯在历史上的作为,开口道:“有勇有谋,忠驱义感。” 孔攸又问道:“伊斯此番巡游,遍寻教徒求变,二郎觉得,可有成功的可能?” 周钧仔细考虑了一会儿,说了一个字:“难。” 孔攸:“不错,经教上宗与长安经教相隔太远,教令难以传达,此为一;长安经教于武周朝险些被废,幸得钱财疏通,才得以留存,故而不尊平民,只图权贵,此为二。” “故而,伊斯这一番努力,到了最后,必不能如愿。” 周钧听着孔攸话中有话,便直接开口说道:“伯泓倘若想说什么,直接说了便是。” 孔攸:“可借此人之手,立信起宗。” 周钧一愣:“伯泓说详细一些。” 孔攸:“二郎可知将来之事,何不从中挑选一些,以天书之式,借伊斯之手,传于民间。” 周钧听了此言,眉头紧锁,在原地踱步后说道:“此举干系事大,弄得不好,反会引火烧身。” 孔攸点头道:“确实,伊斯并未归心,倘若此时向其坦言,即便二郎对其有救命之恩,也有被告发的风险。故而,吾等不可出面,只能暗成天书,投于此人门前,令其自发行事。” 周钧心中有疑惑,便问道:“倘若某写下将来之事,投于伊斯门前,你怎知他会告于民众?毕竟,擅传天机,对于朝廷而言,可是逾制的大罪,一旦被抓,只有死路一条。” 孔攸:“伊斯自上宗而来,入了大唐经教寺,本可随波逐流,安逸享乐。他却为了传福于民,甘愿与长老顶撞,甚至被赶出经教寺,都在所不惜。由此可见,此人心中存着大义,不计风险,以民众为本。” 周钧点点头,又问道:“倘若投天书于伊斯,他看了之后,却以经教之名宣众,这样一来,岂不是为了他人做了嫁衣?” 孔攸:“伊斯接了天书,心中必定是半信半疑,某料他必不会以经教为名。而且,天书之中,可以循文写些立言,令其不敢假名。” 周钧仔细思索,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伊斯接了天书,倘若以此为凭,寻求经教众的支持,推翻罗含,借此上位,又当如何?” 孔攸:“天书之内容,不可少,也不可多,半年之期较为合适,这样一来,伊斯见了,也只是知之甚少。而且伊斯此番巡游,遍访大唐经教分支之后,某估计他对于经教之教义,怕是会生了离心。” 伊斯会怀疑经教的教义,生出离心? 历史上,伊斯在安史之乱爆发时接手了经教,之后便一直在改革经教,他将经教原有教义与佛道二家进行了融合,独创了全新的教义,并一手建立了大秦景教,使得『景教』之名传遍大唐,被称为将经教推至黄金时代的贤人。 这样的人,会背离经教吗? 周钧面上有些不信,但还是同意按照孔攸之言来试一试。 正文 第158章 蜕变(上) ,大唐奴牙郎 陕州,隋朝时曰凤林,东据崤山关,西接潼关,南承两湖,北对晋地。 州内,宗教林立,有千年古寺宝轮寺,亦有灵宝太初等道观。 而经教在陕州城内的传教点,是一处前朝推官的宅子。 当风尘仆仆的伊斯,向陕州经教分支的执事,出示了上宗教牒之后,后者十分热情的接待了这来自长安的一行人。 吃了口陕州特有的水花糕,伊斯看了眼宅内的诸多修士,只见这群人的衣袍崭新,面色红润,便朝执事问道:“看起来,你们的生活还不错?” 执事笑着说道:“陕州多商贾,大多出手阔绰。” 伊斯皱眉问道:“那平民信徒呢?” 执事一愣:“平民信徒?” 伊斯:“主的荣光应当如旭日一般温暖而又明亮,它能够照亮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即便是那些最黑暗、最贫瘠的地方。” 执事颇为不自然的笑了笑,说道:“经教教义繁复而又艰涩,寻常平民岂能明白?故而,自入唐起,经教只纳有学识的教徒。” 伊斯:“你口中那些有学识的教徒,是否指的是有钱和有权的人?” 执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是看向伊斯的眼神,也渐渐冷了下来。 伊斯又说道:“主曾经言道,要使所有人晓得智慧和训诲,使愚人灵明、使少年人有知识和谋略、使智慧人增长学问。” “然而,经教在大唐的教义,已经偏离了主的初衷。你们将信徒分为三六九等,又以财富和权势来判断一个人,是否有资格来聆听主的圣言。这是亵渎!也是不敬!” 执事用手指敲击着桌面,不耐烦的说道:“伊斯兄弟,我们不需要你来评判教义。” 见伊斯和执事起了争执,房中的修士们,纷纷聚集了过来。 伊斯站起身来,朝周围问道:“以财富和权势来评判一个人是否有资格进入这里,你们都是这样想的吗?” 修士们听见这问题,表情不一,有人面露羞愧,但更多的人不以为然。 伊斯连续问了三遍,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肯站出来回答他。 到了最后,伊斯脸色惨白,摇摇欲坠。 执事走到伊斯的身边,笑着说道:“无所不知的主,能够理解我们的做法,他没有降下征兆,也没有惩罚我们,而是让经教在圣光的沐浴之下,不断壮大,这难道不是神佑吗?” 伊斯用力摇头,口中喃喃说道:“这不对,这不对。” 执事从其它修士手中接过一袋铜钱,塞到了伊斯的手中,凑近后者低声说道:“从这里离开吧,越远越好。” 伊斯带着同伴,浑浑噩噩的走出了宅子。 他的脑子中混乱一片,他清楚某些事情一定是出错了,却又不知道错在哪里。 就在这时,一位年老的修士偷偷从宅子中溜了出来。 他先是将伊斯拉到墙角,接着又说道:“很多年前,我和你抱着同样的想法。认为主应当是眷顾每一个人的,不应当存有偏差。” “但是,贫穷、排挤和争夺,让经教的教义变得更加势利,更加倾向于权贵。” “我曾经看见那些平民,在饥饿和痛苦中挣扎,但是我帮不了他们。” 伊斯慢慢抬起头来,看向那名老修士,开口问道:“刚才你为什么不站出来?” 老修士摇头说道:“你刚才也听到了,倘若主默许了,那么就代表这一切是合理的。身为经教的修士,我可以失去生命,但是我不可以失去信仰。” 伊斯听完,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当晚,伊斯和同伴们,住进了陕州城内的一家客栈。 推开窗户,看着满天的繁星,伊斯摸着胸前的十字架,沉默不语。 同伴见天色已晚,询问伊斯为何还不入睡。 伊斯回了一句,稍后就睡。 眼见同伴们纷纷睡下,伊斯从怀中取出那本应龙天书,翻开了第一页,轻声读着:“乾坤破碎、溟涬茫昧……” 读到『七月末,陕州县志,一日深夜,天降旱雷,引燃民屋……』的时候,伊斯抬头看了一眼星空。 片刻之后,他自嘲的笑了笑,又将小册放回了怀中。 翻身躺了下来,伊斯慢慢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伊斯被耳旁的隐隐雷声惊醒,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从床上爬起身来,伊斯朝窗外看去,只见夜空的乌云之中,有电光闪动,忽明忽暗,又有雷声如潮,由远及近。 伊斯双手趴在窗口,口中自言自语道:“应该不会吧……”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闪亮的雷电,宛如白龙现世,在夜空中翻腾挪转,起伏于乌云之中,接着挟万钧之势,击打在远处的民宅之上。 刹那间,火光从那民宅的屋顶上升起,并逐渐朝着四周蔓延开去。 伊斯呆坐在窗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过很快,他一个激灵,迅速反应了过来。 以最快的速度穿戴整齐,伊斯冲出客栈,跑到大街之上,大声喊道:“着火了!” 巡街的巡丁,瞧见伊斯,先是冲过来,打算以犯禁之过,将其逮捕。 但听得对方口中喊着『着火』二字,巡丁连忙向其问了方向,便全速带着伊斯跑了过去。 待得伊斯和巡丁,到了失火的地点。 火势已经蔓延至了好几处民房,巡丁连忙敲响腰间的更锣,惊醒了熟睡的居民。 被闪电首先击中的那栋民宅,火势最大,只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整栋宅子已经被点燃。 伊斯从街边扯下一副酒肆牌布,裹在身上,又从一旁的瓮中接水,将身体浇湿。 接着,一个箭步,便冲进了火海之中。 穿过燃着大火的前堂,伊斯冲进后厢,听见屋内有妇人和孩子的啼哭声。 朝后退了几步,用力朝前一冲,伊斯撞开了厢房的大门。 只见内厢的床前,一名衣衫不整的妇人,被倒塌的木石压在下方。 而她的身边,一个不足三岁的稚童,一边哭一边扒着木石,想要将妇人救出。 伊斯冲到妇人的身边,帮着那稚童不停清理着木石。 忙碌之间,火势越来越大,墙壁斑驳脱落,就连地面也被烤至滚烫。 妇人一把拉住稚童,将其推入伊斯的怀中,大声喊道:“且带他走!” 稚童大哭,不愿离去。 妇人的衣服被火苗点燃,发出一阵阵青烟,一头秀发也开始枯萎。 妇人见伊斯犹豫,便盯着后者的眼睛,哀声说道:“母若蒲草,当秋凋零,子若芦芽,遇春早发。幸得君来,虽死无憾,且带他走吧。” 伊斯闻言,用力咬牙,一把抓住大哭不止的稚童,将其裹在胸口,穿过熊熊燃烧的火场,冲出了摇摇欲坠的厢房。 第二日清晨,满身烟灰、头发焦黄的伊斯,坐在民宅的场院之中,看着那厢房倒塌燃尽的废墟,一动不动。 值夜的巡丁,找到伊斯,一边夸他英勇,一边又道县中有赏。 伊斯充耳未闻,只是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 他将手伸入怀中,死死攥住那本应龙天书,在旁人不解的目光之中,慢慢走向了远方。 正文 第160章 北方来信 ,大唐奴牙郎 坐在书房的案台前,周钧面前放着三封来自北方的信件。 一封来自王忠嗣,另一封来自李光弼,最后一封来自回纥部的突利施。 看着三封信,周钧想了想,还是先打开了王忠嗣的信件。 王忠嗣笔力浑厚,墨渍穿透纸张,他首先在信中谢过周钧,具体原因,他虽未细说,但二人皆知为何。 接着,王忠嗣说了些河东军中的情形,周钧通篇看了下来,倘若用四个字来形容,便是『不容乐观』。 王忠嗣在信中写道,边军战事,常有军卒阵亡,但主将大多隐而不报,只因这样一来,可以隐瞒败绩,博得圣人的欢心。 而户部郎中王鉷,身为户口色役使,为了征税,故意将那些已经死去但还未销户的士卒,也算入纳税的范围,以此法多敛税财,充盈国库。 士卒家中税赋增重,百姓无处诉苦,无人再愿从军,甚至有逃卒出现。募兵费用只能一再增加,军饷早已不足。 最后,王忠嗣在信中对周钧说道,倘若长安事紧,便来军中职事。 周钧放下王忠嗣的信,又拿起李光弼的信件。 李光弼的信中,开篇连问候都省了,上来便说了朔方军互市的事情。 信中先写道,王都护喜欢喝茶,但周钧送过来的云茶,都护只喝了一次,便再也没喝了。 并不是因为茶不好,而是王都护舍不得喝,他下令让李光弼把这批茶卖了,以填补军饷的缺口。 李光弼得了令,便找了朔方的胡商,又办了个临时的品茶会。 那些个胡商喝了云茶,瞧见其中的商机,一个个都争先恐后想要买下带走。 用李光弼的话来说,光是周钧送的那半车茶,卖得的钱货,就足够采购一个偏营半月的口粮物资。 不仅如此,李光弼还在信中懊悔,定价的时候还是谨慎了些,不然的话,翻一番也不是什么难事。 李光弼这信,周钧通篇读下来,倘若简化为六个字,那便是——『朔方穷,要茶,快!』。 苦笑着将信放下,周钧拿起了最后一封信。 出乎周钧的意料,突利施写的这封信,是三封之中,最厚的一封。 信件的开头,突利施首先感谢了周钧临行赠给他的『仙药』。 突利施回到回纥部的当晚,骨力裴罗可汗的伤口恶化,高烧不退,甚至在床上一度失去了意识。 族中的萨满和医师们,检查了可汗,纷纷摇头,只说大概就是这几天了。 突利施想起周钧的那瓶『仙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将药给骨力裴罗用上。 在仙药的治疗下,骨力裴罗支撑了三天三夜,虽然依然发着烧,但身体却是在逐渐好转。 但是,仙药消耗的很快,突利施担心这么一瓶,恐怕不够。 所以,突利施在感激周钧大恩的同时,也恳求后者再去向道观的真人们求一些仙药。 过些日子,突利施会派遣大儿子赫达日,还有几位忠心的仆从,携礼再拜访周钧,再顺便取药。 说完了骨力裴罗的病情,突利施又说了云茶一事。 骨力裴罗病情有所好转之后,突利施心情愉悦,便取了些云茶,又以中原茶艺,在回纥贵族之中,办了一场宴会。 贵族们惊奇于这种雅致的喝茶技法,对云茶的味道更是赞不绝口。 周钧又往后看了几页,大多都是突利施在讲述回纥部发生的趣事,唠唠叨叨,洋洋洒洒,好几页纸。 放下信件,周钧回忆着史书中的磨延啜,这位回纥汗国的第二位可汗。 突利施心向大唐文化,又与唐廷亲近。 他勇猛无双,能征善战,却又受儒家影响,对敌人一心怀柔,常常狠不下心来使雷霆手段。 关于突利施,历史上最有名的一件事便是,他曾经率领回纥部,击败了乌古斯和鞑靼的联军。 但是,决心『以德服人』的他,对俘虏们发表了一通讲话,大意便是你们都是受了恶人的蛊惑,这才与我作对。我现在放你们回去,记得好好宣扬一番我的『仁义』,再带着那些感悟者,回来投靠我吧。 结果,不出意外,俘虏们被放跑之后,没有人因为他的『仁义』而受到感化,依旧选择继续和他对抗。 突利施恼羞成怒,便再一次击败了他们,并俘虏了他们。 将三封信收好,周钧铺开纸,收整心思,开始思考大哥来年春闱的事情。 周则的文章,周钧见过。 中直有余,华彩不足;颇有文骨,但缺灵气。 在春闱之前,倘若要帮周则向主考官『行卷』,那么文章一来必须精彩,二来却必须符合周则的文风。 唐宋八大家,分别是韩愈,柳宗元、苏轼、苏洵、苏辙、王安石、曾巩和欧阳修。 而唐朝二家,分别是韩愈和柳宗元。 韩愈之文气势雄伟,力求新奇,有独创之功;柳宗元文笔质朴,贴近现实、文工精致。 二者相较,还是后者的文风更加贴近周则。 周钧一边思忖,一边在纸上誊了几篇柳宗元的策文和骈赋。 仔细通读了一遍,周钧越看越觉得不对。 柳宗元的文章,虽然文风与周则有些相似,但内容丰富、技巧纯熟、语言精练,这些却是后者学不来的。 无奈之下,周钧只能再修改文章,故意令其生拙。 反正,周则春闱,也不需要高中状元,只要及第就行。 就这样,修修改改好几次,周钧总算定了稿,又找了张干净的白纸,誊抄了一遍,再收入匣中。 做好这一切,周钧将木匣放入怀中,打算去往骆家宅子见周则一面,让他尽快行卷。 一只脚踏出房门,周钧身形一顿,总觉得自己忘做了什么。 抬头看了眼天色,见时间不早,周钧索性也不再多想,快步走向门房,取了乘马,向骆宅一路赶去。 周钧走后,萧清婵似往常一般,入了书房,开始收拾起笔墨纸张。 无意间,她看到案台下丢了不少揉成一团的废纸,便一一捡起来展开看了。 萧清婵一边读,一边吃惊的捂住嘴巴。 待得全部看了一遍,萧清婵陷入沉思,自言自语道:“明明皆是佳作,为何却要故意弄拙呢?” 正文 第161章 遇杨钊 ,大唐奴牙郎 骑着马来到骆宅门口,周钧入了门房,才得知骆安源今日有客。 本存着不打扰的心思,周钧只是向门房说道,寻大哥周则出来,说些话便离开。 哪料到骆安源听了下人禀告,笑着从里面跑出来,一把拉住周钧的手,将他硬是拉向了右厢。 骆安源:“来的正好,大家坐下一起吃杯酒,也好认识一番。” 周钧有些犹豫:“未请便来,客人见了,恐生不满。” 骆安源摇头笑道:“都是一般年纪的人,哪有那么多俗气的讲究,赶紧进屋,某为你引荐一番。” 入了右厢的小院,周钧瞧见院中端坐着一位年轻男子。 那男子瞧见骆安源回来,连忙站起身来。 周钧见那男子身材高大,仪表堂堂,端是一副好样貌。 骆安源说道:“周二郎,这位是右金吾卫的杨参军。” 周钧起初未有察觉,但细细寻思,身形一顿,连忙问道:“杨参军可是河中府人士?” 杨参军一愣,点头说道:“钊正是河中府永乐县人。” 周钧倒吸一口凉气,又看了看杨钊,心中叹了口气,眼前这人,正是杨国忠。 骆安源在一旁听得惊奇,便朝周钧问道:“周二郎识得杨参军?” 周钧:“从前曾听一友人说过。” 听罢,骆安源和杨钊皆是恍然。 接着,骆安源又向杨钊介绍了周钧。 杨钊闻得周钧二字,激动不已,只道是早有耳闻,只恨今日方得相见。 三人入座,骆安源命人添了酒具,又对周钧说道:“某当值时认识了杨参军,他出手阔绰,人也仗义,故而相交为友。” 周钧点头笑道:“我看杨参军面相贵不可言,他日必能飞黄腾达。” 杨钊喜不自胜:“周主事还知面相?” 骆安源笑着说道:“二郎本事可大着呢。” 三人说说笑笑,酒又吃了几巡。 骆安源放下酒杯,对另外二人说道:“某前几日买了一婢,现在就呼来,使二位一观。” 杨钊好奇,不停催促。 不多会儿,一个十三四岁、俏生生的婢子,小心翼翼来到骆安源的身边,行了个万福。 周钧向那婢子看去,只见对方肤色白皙、容貌讨喜,言行之间,有些不大像是中原人士。 骆安源揭开了谜底:“此乃某新购的新罗婢——杏珠。” 杨钊看了称奇。 周钧又瞧了那新罗婢的眉眼,却发现此女的相貌,依稀有些眼熟。 骆安源见周钧看的仔细,便笑着问道:“如何?是不是有几分像是宋都知?” 宋若娥? 经骆安源这么一提醒,周钧也是醒悟。 的确,这新罗婢与宋若娥有几分相仿。 杨钊开口说道:“我听闻,长安城中的新罗婢,价格居高不下。” 骆安源点头说道:“二位不妨猜猜,为了买下杏珠,某用了多少铜货?” 见周钧和杨钊皆在思索,骆安源也未打算再卖关子,只是举了三根指头。 杨钊见状,不由咋舌道:“三十贯?不便宜啊。” 骆安源笑着说道:“什么三十贯,是三百贯!” 杨钊闻言,口中的酒险些喷了出来:“三百贯?!这么多钱,抵得上长安的两套宅子了!” 比起杨钊的吃惊,身为奴牙郎的周钧,倒是没什么异色。 一位样貌、品性上佳的新罗婢,只要教会她大唐官话,再教些礼仪文化,在长安城中绝对是炙手可热,一旦出现在中市里,少说也要三五百贯。 骆安源此时说道:“那日循职过市,无意间瞧见了杏珠,心动之下,便取了平日里的积蓄,与他人竞价间将其买下。” 杨钊先是看了眼骆安源,又看了眼杏珠,接着吃下一杯酒,低头叹道:“这钱啊,可真是个好东西。” “钊年少时,曾至长安游历,因为身无分文,又无亲无依,受尽了白目。” “此次,受了章仇司马的引荐,从蜀地出发,携重礼入了长安。” “一路上,将那价值百万的蜀地财货,上下打点出去,他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许多。” 周钧听着,心中明了。 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欲交好杨家,并让杨钊带着大批蜀地的财富,赠给了杨家姐妹。 杨钊也因此得了杨家姐妹的器重,被推荐给了李隆基,做了右金吾卫的兵曹参军。 骆安源宽慰了杨钊几句,又让杏珠取来牙筝,为众人弹了一曲。 这新罗婢,样貌上佳,性格乖巧,就连乐器也奏的颇有模样,周钧见了,也只是感叹。 一曲终了。 眼见日头西沉,天色渐晚,周钧便以宵禁为由,提出改日再聚。 骆安源本还想留周钧在家中住下,见后者态度坚决,只好点头同意,接着便站起身先送杨钊出了门。 周钧则来到骆英才的厢房外,找到了大哥周则。 将周则拉到墙角处,趁着无人注意,周钧将怀中装有行卷文章的匣子,交给了前者。 周则接了匣子,一边听着周钧说话,一边打开仔细看了一番。 心中挣扎之后,周则对周钧说道:“衡才一片好意,为兄心领了,但春闱考校才学,又怎能以此法取巧?” 周钧喝了些酒,又闻得周则这话,心中不由火大,凑近后者沉声喝道:“往年入试的那些举子,又有何人不曾行卷?兄长迂执,只顾着自己清高,难道却忘了虞珺娘?” 听见虞珺娘三字,周则先是一愣,接着长叹一声,接了匣子,只是说道:“衡才教训的是,险些误了大事,此番恩情,为兄当铭记于心。” 见周则收下匣子,周钧便抬腿,向门房走去。 到了门外,周钧却发现,杨钊还没离开,却是绕着自己的那匹乌孙马,一边看着,一边赞叹。 见周钧出来,杨钊兴奋的朝前者问道:“周主事,这乌孙马,可是你的?” 周钧点头道:“是。” 杨钊感慨道:“相马一道,钊小有所成,此乌孙马,无论口齿、胸胁、股脚,皆是绝品。此等品相,某曾经在梓州见过一次,开价便是千金。” 周钧笑了笑,客套了两句。 见周钧翻身上马,逐渐远去,杨钊又羡又妒,口中只是说道:“只恨钊布衾多年,箪瓢屡空。有朝一日,累得万贯,此等靡靡,必尽垂统也!” 正文 第162章 自立二途 ,大唐奴牙郎 又是旬休,周钧一放官廨,便骑马赶向了灞川别苑。 一路奔波,还没到别苑的大门,周钧远远的就发现门口停着四辆大车。 屈家和樊家,正从大车上,不停向下卸着木桶。 周钧骑着马行过去,众人见到他,纷纷过来行了礼,又告了安。 周钧向屈三翁问道:“这些是什么?” 后者回道:“皆是煤灰。” 周钧想了起来,孔攸不久前曾经对他说过,灞川别苑近日要重新整修湖畔的桥栈。不少地方都要用上火泥。 屈三翁朝身后招了招手,只见不远处走来一位满脸络腮胡的中年汉子,后者朝着马上的周钧躬身行了一礼。 周钧看那汉子,觉得有些眼熟,便开口问道:“你是?” 那汉子低头说道:“某的名字是金有济,在西市之中经营着一家铁匠坊。” 周钧立刻想了起来,眼前这个汉子,就是那个帮助自己找到火泥煤灰的新罗铁匠。 翻身下马,周钧来到那个汉子面前,笑着说道:“你可帮了我不少的忙。” 金有济连忙弯腰说道:“吾等不过是些匠作杂户,能帮上贵人,是吾等的福分。” 周钧听了,思忖一番,先是看了眼金有济身后那些畏畏缩缩的匠作,接着又转身对屈三翁问道:“可曾支付他们酬劳?” 屈三翁答道:“给了,但是他们不肯收,好说歹说,只肯拿走运输的工钱。” 周钧又转过头,看向金有济。 后者连忙摇头道:“煤灰本是无用之物,我们这些匠作,来回挣了个路钱,已经很满足了。” 周钧见金有济语气诚恳,便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入了别苑,周钧先去庞公那里报了平安,又回了自己的小院。 院中,孔攸正在前院收整刚刚炒好的茶叶,瞧见周钧,站起身说道:“二郎。” 周钧说道:“且先等等,某先去瞧瞧画月。” 来到后院的伙房,画月正坐在高椅之上,一边用茶扫转着炒锅内的茶叶,一边唉声叹气。 周钧刚刚走进房门,画月头都没回,就对前者问道:“二郎,究竟要炒多少茶叶?这一个月下来,我的胳膊比练剑的时候还要疼痛。” 周钧走到画月身边,说道:“这就是最后一批了,炒完这些,想要再炒,便是明年了。” 画月刚想欢呼,突然反应过来,睁大眼睛对周钧抱怨道:“难道明年还要像今年这般炒茶?” 周钧摇头说道:“明年肯定不能像今年这般了……” 画月闻言松了口气。 哪料到,周钧又说道:“明年要炒的茶叶,恐怕是今年的十倍,或许还不止。” 画月闻言,整个人跳了起来,急的想要大叫。 周钧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对她说道:“且宽心吧,明年的这个时候,茶坊的事情怕是也有着落了,到了那时,就不需劳神费力了。” 画月听了周钧这话,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宽慰了画月两句,周钧回到前院,正巧孔攸也将晒好的茶叶收整完毕。 周钧带着孔攸进了书房,后者先打开簿册,一边看一边说道:“院子里的炒茶,备了差不多九百多斤,等最后一批做好,应是能过千斤。” 周钧点点头:“今年怕是够用了。” 孔攸对周钧说道:“我在萧关、会宁一带,找了几处可作茶坊的僻壤,一来隐蔽,二来便利。但是,地方虽是有了,人却是个麻烦。” 周钧用手敲打着案台,说道:“想要找到忠诚又有能力的茶工,怕是不易。” 孔攸:“寻人一事,某会多加留意,朔方军那里来了信,说是明日会有商队过来买茶。” 周钧算了算时间,不由感叹,李光弼是真的急。 孔攸:“当下有件事,需得敲定,那就是茶价。” 周钧想了想,回道:“既然是难得的仙茶,价格低了怕是不妥,便以寻常茶价的两倍,卖给朔方军吧。” 孔攸听了,张开嘴巴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只是应了一声。 确定了云茶的价格之后,孔攸又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到了周钧的面前。 周钧仔细瞧了,那是一摞子『进奏院状』。 所谓『进奏院状』,与晚唐才出现的邸报,有几分相似,说简单点,它其实就是地方呈给中央的报纸。 州府或者藩镇可以写进奏院状,将各地发生的事情,记载入状中,再送入长安,并抄送给三省六部,使得中央知晓地方发生的一切。 而长安的皇宫门外,朝廷每日也会分条发布有关皇帝与百官动态的朝政简报,再将简报回寄给州府和藩镇。 周钧翻看了进奏院状,只见上面写着不少天灾,与自己先前写入应龙天书中的一模一样。 周钧长吁了一口气。 当下,他的心中,首先要感谢蝴蝶效应,因为不管自己如何作妖,看起来天灾是不受蝴蝶效应影响的。 其次,他要感谢前世当警察时的父亲。 周钧清楚的记得,新唐书两百多卷,他起初只想强记正史和传记,却不料父亲的一番话,让他改变了初衷。 他的父亲当时说:“历史中发生的任何一件事情,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它的出现,不仅有着当事人的原因,也有着自然和社会因素。所以,关注的焦点,不仅仅应是那些正史和传记,史书上记载的自然事件和杂谈广记,也应当是你记住的内容,它们能帮助你更好的读懂一次事件的前因后果。” 周钧正想到这里,孔攸指着进奏院状,激动说道:“主家神识入魂,他日必将终登大宝!” 周钧听了,心中一个咯噔,面色凝重。 孔攸见状,面有不解,问道:“主家?” 周钧朝孔攸问道:“伯泓真的认为大唐气数已尽?” 孔攸闻言,心中一惊,连忙朝周钧问道:“主家可是顾虑大唐存势,不可撼动?故而想要效仿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 周钧:“伯泓先前也曾说过,大唐犹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欲立新朝,取而代之,何其难也?” 孔攸大急,连忙说道:“主家也曾道了天机,一百五十年后,李唐尽灭,百姓哀号于道路,逃窜于山泽,夫妻不相活,父子不相救……此等恶乱,自当破除,早立新朝,再造乾坤!” 周钧:“即便假存唐室,某掌权于一身,亦能治平天下,还乱世一个朗朗乾坤。” 孔攸心中慌乱,他倒是未有想过,原来周钧口中的『自立』,与自己所说的『自立』,居然所指不一。 想到这里,孔攸朝着周钧颤声问道:“主家天命在身,又有神人相助,为何妄自菲薄,不愿擅言上位?” 周钧轻轻叹了口气,对孔攸说道:“伯泓,某问你一事。倘若真如你所说,我取李唐而代之。一百五十年后,你我皆已故旧,这天下真的会太平?百姓真的会幸福吗?” 孔攸看向周钧,张着嘴巴犹豫很久,最终轻声说道:“攸不知。” 周钧点头道:“你自然不知,我也不知,没有人会知晓。” “倘若我真的得了皇位,一百五十年后,登基之人,怕是我的四代曾孙。此人品性如何,是否昏聩,你我皆不知晓。说不定……那新朝一样会断送在他的手中。” 孔攸听了此言,想要开口反驳。 周钧又说道:“或许你会说,只要我立好祖制,再建立起完善的文武佐治,那么无论后人是否昏庸,也能保得新朝昌盛……倘若你是这样想的,那么我就要再多问你一句了,两百年后,三百年后呢?” 孔攸整个人愣在那里,如遭雷击。 周钧:“百年中兴,数位明君,辛辛苦苦挣得的大好形势。不需太多,只要逢得一位昏君,那么情势就会急转直下,由盛转衰,埋下祸根。倘若又恰逢外敌做大、天灾人祸,那么整个王朝便再也逃不脱土崩瓦解的命运。” “所以,谁坐上龙座,这并不重要,关键在于是否能为天下百姓,寻得一个生生不息的太平盛世。” 孔攸浑身颤抖,如芒刺背。 孔攸清楚的知晓,周钧说的都是事实,他虽有心反驳,却不知道从何驳起。 周钧站起身来,拍了拍孔攸的肩膀,笑着说道:“如今思虑这些,未免太早,适才之言,伯泓且当作是闲聊吧。你我当下之事,还是早做准备,应对十年之后的动乱。” 正文 第164章 毛顺 ,大唐奴牙郎 与朔方军交接完茶叶,周钧和孔攸二人,回了灞川别苑。 周钧向庞公告了辞,又向画月道了别,接着便返回长安。 孔攸则领了周钧的令,开始收拾行李,打算数天后,去往萧关处理茶坊落地一事。 周钧原本打算顺道去往十王府,拜访寿王李瑁,但到了十王府,一番打听之后,才得知寿王携着家眷,游山玩水去了。 周钧无奈之下,只得回到家中,准备第二天的视事。 次日,周钧入了都官司,发现徐郎中,还有韦员外,来的都格外的早。 心中正想着缘由的周钧,还没坐下,就被叫到了都官司的内院。 入了徐郎中的栒房,周钧发现房中不仅坐着徐郎中和韦员外,还有另一位身穿浅绯色官袍的老者。 徐郎中瞧见周钧,点头说道:“周主事来了。” 周钧不清楚招呼自己过来所为何事,便朝众人唱了个喏。 那穿着浅绯色官袍的官员,年纪颇大,两鬓花白,脸上满是沟壑,手指关节宛如树根,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原来你就是周二郎。” 周钧不敢托大,连忙称了一声是。 一旁的韦员外,对周钧说道:“这位是骆南斗,将作监的骆少监。” 周钧:“某见过骆少监。” 骆南斗笑着对周钧说道:“周主事无须多礼,某此行而来,是为了朝中公务。” 周钧闻言,看向徐郎中和韦员外。 徐郎中朝韦员外点了点头,后者开口说道:“明年上元节,圣人有意在东都上阳宫,设影灯庭燎,又名『太上玄元灯楼』。” “由于工程甚巨,故而征用丁夫也是众多,所以现在少府监、将作监正在阚录名册,都官司自然也要从中协助一二。” 骆南斗对周钧说道:“某和监中大匠作了请,又和徐郎中说了,便想把周主事暂时借入东都,襄助上元灯楼之工。” 徐郎中此时说道:“东都上阳宫的太上玄元灯楼,圣人曾在朝中数次提及,吾等臣下自然也要尽心尽力,不得懈怠。” “某也和骆少监说了,周主事做事仔细,又不骄不躁,恰是这差事的最佳人选。” 周钧听了,躬身自谦了一番。 骆南斗说道:“调令和官书已经给到都官司了,明日周主事便来将作监一趟,见见众人,熟悉章程。” 周钧拱手称是。 徐郎中见再无它事,便对周钧说道:“周主事送骆少监去廨门,回来了,记得再去韦员外那里签著移官令。” 周钧应了,接着便送骆少监去往都官司的廨门。 在廊坊之中,骆南斗一边走着,一边对周钧说道:“说起来,老夫还要多谢周主事。” 周钧不解。 骆南斗捋着胡子说道:“骆家子骆安源,倘若没有周主事相助,怕是早就遭了厄祸。” 周钧看向骆南斗,顿时恍然大悟。 骆安源曾经提过家中大人,乃是将作监的少监,没想到正是眼前的骆南斗。 骆南斗转过头来,笑着对周钧说道:“东都灯楼,乃是圣人的心念,耗费甚巨,又集了大唐的能工巧匠。一旦建成,使得陛下忻悦,必定赏赐无数,周主事且用心做事。” 周钧心中明白,骆南斗这一番话,其实已经是在暗示,要给自己送一份功劳。 周钧向骆南斗唱了个喏,语气诚恳的又道了一声谢。 骆南斗笑了笑,拍了拍周钧的肩膀,便离开了。 又过了一日,周钧去往将作监报到。 去之前,周钧也专门了解了一番,唐朝的工匠管理制度。 唐朝匠作管理,缘起于隋朝,但相对乐籍管理而言,要更加复杂。 唐朝管理建筑类工匠的部门,主要有四个,分别是工部、少府监、将作监和司农寺。 唐朝官方性质的工程,分为两类,一类是宫中直接下达的命令,比如修建皇家园林、宫殿、行宫等等,另一类是公共性质的工程,比如修建太学、道路、城墙等等。 前者由宫中发起,工部不参与管理,只负责测量和验收,而东都的太上玄元灯楼,就是如此。 说完工程分类,再说工匠。 唐朝工匠,大体也可分为四类,分别为匠师、官户工匠,民间工匠和俘隶奴丁。 所谓匠师,指的就是那些拥有高超技艺的顶级工匠,他们拥有俸禄、极少数人甚至有着官身,可谓是大唐工匠中的领头人物。 所谓官户工匠,指的是被官府直接控制的工匠,他们每个月都会从官府那里领取月俸,一旦官方有施工要求,他们必须立即参加。 所谓民间工匠,则是没有被官府捆绑和限制的工匠,官方征调这些人,一般采用租调折免或是钱货雇佣的方式。 而最后一类,俘隶奴丁。则是司农寺、掖庭局和州府中,那些因为战争、抄没和委身,而产生的俘虏和官奴。他们在整个官方工程之中,承担着苦力和劳役的角色。 而身为都官司主事的周钧,在这次东都灯楼的工程之中,负责管理的就是第四类人。 入了将作监,周钧报了官身。 有一胥吏,领着他,顺着侧廊,一路向着内院走去。 一路上,经过诸多百工间,里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未完工和完工的建筑模型,甚至还有山水地势的缩略,让周钧大开眼界。 到了内院的工间,周钧瞧见骆南斗在一群工匠中间,正对着一尊半米来高的雕像,说着什么。 凑近一些,周钧看清了那座雕像。 只见它外形乃是太上玄元真仙的法身,下有莲花盘座,又有云雾缠身,珠玉金银,缯彩结创。 仅仅只是一尊微缩后的模型,周钧瞧见之后,就叹为观止,只道是匠心独具,气势非凡。 骆南斗看见周钧来了,便笑着招手道:“周主事来了。” 周钧走了过去,向骆南斗唱了个喏。 骆南斗指着身边的工匠说道:“这些皆是东都灯楼的匠师。” 匠师们纷纷向周钧行礼,其中却有一人在原地未动,只是在上下打量着周钧。 那人身穿青色官袍,但身上满是尘污和染墨,几乎已经看不出官袍原本的形状。 骆南斗见状,便指着那人对周钧说道:“此乃将作监的大匠师,毛顺是也。” 周钧听见『大匠师』一词,又见此人身穿官袍,便知他乃是匠师之首。 主动走到毛顺的身前,周钧拱手行礼,前者也还了一礼。 当周钧行礼之后,再回想起毛顺之名,顿时记起了此人的身份。 毛顺大师乃是武周朝尚方丞毛婆罗的后代,后者曾经为武则天设计并制造了天枢塔,被称为武周朝的传奇匠师。 正文 第165章 临行诸事 ,大唐奴牙郎 想到这里,周钧向毛顺说道:“久闻大师之名。” 毛顺听了,板着脸回道:“某未曾留过什么匠作,哪来的什么名声?” 周钧一时语顿。 骆南斗在一旁打圆场道:“周主事,毛顺便是这个脾气,并无恶意,久了你便知晓了。” 周钧笑着点头,只是说并不在意。 在将作监中停留了一个时辰,周钧与监内诸多官吏认了个脸熟,又听匠师讲解了太上玄元灯楼的构造和工期。 之后,骆南斗将周钧领到辗浚交给后者一份征丁名册,并告知其出发的日期。 周钧仔细确认之后,便出了将作监。 太上玄元灯楼工程浩大,光是莲花底座,就要使用六百七十余根上好的梁木,更别提盖在上方的三十多个楼间了。 当灯楼完工时,差不多有一百五十多尺的高度,接近于后世的十五层楼高。 而眼下,在东都的上阳宫外,底座虽然已经接近完成,但工期也只剩下半年不到,可谓是相当紧张。 所以,去往洛阳,可谓是迫在眉睫。 在出发去往洛阳之前,周钧趁着这几天的功夫,将手头上的事情,统统处理了一遍。 首先,周钧去了都官司,交接了手头上的要务,又向司内的正副主官,说了情况。 接着,周钧专门抽了半天的功夫,去了北里中曲。 解琴和宋若娥在顾冉居中,正忙着排练中曲出官使的节目。 看见周钧走进来,解琴开口笑着问道:“二郎今日怎么得了暇?” 周钧说道:“再过几日,我便要离开长安了。” 解琴一怔,脸上的笑容顿时褪去。 宋若娥听见周钧的话,走过来说道:“也是奇了,怎么最近好些人,都要离去?” 周钧问道:“好些人?还有谁走了?” 宋若娥:“柳小仙,听说有人将她买了下来,又要带着他离开长安。临走之前,那新罗婢还专门跑过来,对我们说道,她傍上贵人,要发达了。” 周钧听了,也是奇怪,居然会有人将柳小仙买下。 解琴看向周钧,犹豫了片刻后,问道:“二郎是不回来了吗?” 周钧摇头道:“此行去东都公干,明年上元节过完,便能重回长安。” 解琴听了,暗暗长舒了一口气。 宋若娥在一旁算了算日子,开口说道:“上元节后就能回来,那周二郎还能赶得及春闱。” 周钧奇道:“我又不去参加省试,春闱与我何干?” 解琴在一旁说道:“与若娥指腹为婚的钟璋,明年参加春闱,二人已经约定,倘若及第,钟三郎便为若娥赎身,娶她过门。” 周钧听了,笑着对宋若娥说道:“恭喜恭喜。” 宋若娥莞尔一笑:“妾身的喜日,周二郎定要来吃杯喜酒。” 周钧又道:“一定一定。” 解琴在一旁,嬉闹笑道:“却也不知那钟家子,能不能及第,瞧若娥这模样,却仿佛已经是状元夫人一般。” 宋若娥与解琴打闹在一起,前者口中说道:“钟郎的文章我瞧过,无论文才还是立意,皆是上上,必能及第!” 解琴求饶道:“好好,你说是便是了。” 周钧等那二人稍稍歇息,便开口说道:“钧此番前来,还有一事,有求于二位。” 解琴看向周钧,面露疑惑。 周钧说道:“我有一故事,欲写成话本。” 听见话本二字,宋若娥来了兴趣,开口问道:“这回是什么故事?” 周钧:“这故事的名字,只有二字,乃是『梁祝』。” 二女听了周钧,将梁祝的故事, 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宋若娥一边思索,一边说道:“我好似在哪里看过这个故事,对了,是梁载言所著的《十道四蕃志》。里面说了河南道汝南县的一桩奇事,那祝英台,本是上虞祝氏女,伪为男装游学,与会稽梁山伯者同肄业,二人彼此相恋,却终未成眷,二人死后,方得同冢。” 解琴在一旁也说道:“那奇事本也寻常,但经二郎这么一改,草桥结拜、朝夕相处、十八相送、求婚遭拒、因病身亡,以及最后的化蝶双飞,却是将整个话本作成了传世之作。” 周钧轻轻点头,《梁祝》乃是中国四大民间传说之一,在后世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也是唯一在世界上产生广泛影响的中国民间传说。 但是,当下的《梁祝》,只有剧情梗概,想要填充完整,却也是难度不小。 周钧便朝解琴和宋若娥问道:“如何?可有把握?” 没等解琴开口,宋若娥撸起袖子,兴奋说道:“是否佳作,我一听便知,这话本必定能誉满长安!” 解琴听了,先是笑了笑,接着便对周钧说道:“二郎且宽心吧,这《梁祝》的话本,妾身和居士自当尽心尽力。” 周钧问道:“还有一事,这话本在明年春闱之前,可否完成?” 二女听了这话,先是一愣。 宋若娥随即仔细算了算日子,点头回道:“应当不难。” 周钧点头说道:“既然如此,那么便拜托二位了。” 敲定《梁祝》话本的事情之后,周钧回家中收拾了行李,又向父母说了东都职事。 当周钧回了厢房,萧清婵听闻他要离开数个月,心中有些忐忑,便开口问道:“二郎去了东都,平日里的饮食起居,可需要人照看?” 周钧想了想,还是对萧清婵说道:“清婵做事心细,又素有主张,此番东都职事,家中必须留有一人,处理急务。且记住,倘若有事,可寻仆役去往灞川别苑,求得庞公相助。” 萧清婵听了,点头应了。 如此这般,周钧花了数日,安排好了长安中的诸多事务,在临行前的最后一天,去了灞川别苑,向众人道别。 入了庞公的书房,周钧还没开口,却听见庞公的一声轻叹。 周钧开口问道:“可是钧此番去东都职事,庞公有事?” 庞公闭上眼睛,摇摇头,将案台上的一封信,推到了周钧的面前。 后者打开信,看了一遍。 写信之人,居然是寿王李瑁。 李瑁在信中说道,知晓叔公一片好意,但只是不愿涉足到争储之中,与其劳神烦忧,不如远游散心。 信中又说道,uu看书李瑁已请了圣人的准,在宫人的相陪下,携家眷去了渭南一带,请庞公勿要担心云云。 周钧放下信件,又见庞公一脸愁苦,心中清楚,寿王此举,怕是使得后者寒了心。 庞公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叮嘱了周钧两句,便让后者离开了书房。 回往自己小院的路上,周钧还在想着,寿王此举,究竟是出自内心,还是以退为进,做与圣人看? 进了院口,周钧瞧见公孙大娘居然和画月站在了一起,正等着自己出现,不由愣在了那里。 公孙大娘看着周钧,笑着说道:“老身已经听闻了,周二郎明日便要去东都洛阳了。” 周钧点头,又朝公孙大娘和画月问道:“那你们这是……?” 公孙大娘拍了拍画月的头,宠溺着说道:“老身的毕生所学,已经全部传授给了她,再无可教了。往后,画月只要勤加苦练,早晚可成大器。” 瞧见画月的一脸喜色,周钧有点怀疑的朝公孙大娘说道:“她随您学习剑法,方才一年……” 公孙大娘:“老身从前就说过,画月悟性高,底子也好,学的自然也快。再说了,剑法一途,师傅能教授徒弟的,不过只是剑招和剑势,至于剑意和剑心,只能她慢慢悟得,我却是无法教会的。” 周钧听了,半知半懂,只能点头。 公孙大娘在画月背后,推了一把,开口说道:“二郎此次去洛阳,且带上画月吧。” 周钧瞧着满脸兴奋的画月,问道:“想去?” 画月用力点了点头。 周钧无奈笑道:“那便一起去吧。” 正文 第166章 云茶互市 ,大唐奴牙郎 朔方西受降城,绢马集市。 偌大的墟市之中,只闻得人声鼎沸,马蹄嘶鸣。 来自漠北诸部的商队,在露天的集市中,占着各自的铺界,向往来的商贾们,大声推荐着自己的商品。 朔方绢马市兴起于开元十五年,《资治通鉴》有云:『突厥款塞,玄宗厚抚之,岁许朔方军西受降城为互市』。 然而,朔方绢马市,虽然名字中有绢马二字,但是互市之物千罗万象,另有丝、罗、茶、药、漆、畜、奴等等。 在绢马市最中心的一处地方,修建有一处低矮且相连的场院和辗浚里面却是贵人才能进去的地方。 穿过卫卒把守的门房,再入了插标立牌的市院,最后走进宽敞通透的内堂。 李光弼盘腿坐在正中的席上,来自漠北诸多部族的贵族和头人,分座于两边的旁席。 与外市的那些民间买卖不同,在这里谈的生意,名为『官市』,商品大抵只有两类,绢和马。 李光弼首先对座下的诸多贵族头人说道:“此次互市的马匹,已经查验,除了少些落次,其余皆是良驹,诸位劳苦了。” 众人面露微笑,纷纷点头。 接下来,便是讨价还价的重头戏。 李光弼朝军中簿记点头示意,后者拿起绢马册,先是将不同马种的数量报了一遍,又给出了一个综合性的价格――二十五匹绢换一匹马。 听了这个价格,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开口问道:“去年还是三十匹绢换一匹马,今年怎么少了?” 李光弼说道:“今年大唐河南道、江南道、淮南道都遭了灾,丝绢减产严重,国内供给尚且不足,拿来互市的自然也就少了。” 有人开口说道:“我们的部族,与突厥人一战便是大半年,马匹损失严重,草场无人打理,马儿也少了许多啊。” 于是,双方便就着绢马价格,又互相拉扯了一番,并最终以折中价二十八绢换一马,敲定了市价。 定下了绢马价,部族的贵族和头人们都没有离开席位,反而留在原地翘首期盼,仿佛事先得了什么消息。 李光弼拍了拍手,有婢女抬出了茶具,在内堂中间升起小火,开始烧起水来。 在人们的小声议论之中,一位婢女小心捧着一装满茶叶的银盏,来到了火炉旁。 接下来,便是一连串雅趣别致的茶艺环节。 待得堂内茶香四溢,有人再也忍不住,便凑了过去,打算先分得一杯。 茶少人多,在座之人,每人一杯,一盏茶叶便也用尽了。 就在贵族头人们还回味着口中余韵的时候,李光弼说话了:“此乃仙山之茶,名为『云茶』,采自峭壁石涧,无需加工,只要日晒便可承装。 想喝的时候,不蒸不煮,只要滚水一冲,便茶香满屋。” 李光弼看了一圈,又说道:“倘若有意,不妨大家竞价一番,价高者得。” 就在李光弼信心满满的以为,在场诸人会争相出价的时候,堂上却寂静一片,无人开口。 意料之外的情况,让李光弼愣了愣。 他左右看了看,再一次问道:“可有人出价?” 当问到第三遍的时候,终于有人开价道:“一斤云茶换一匹绢布。” 李光弼朝开价的那人看去,对方一身回纥装扮,正是骨力裴罗汗帐下的宗家贵族。 周钧当初是按照长安西市之中,上好蜡面茶的两倍市价,将云茶卖与了朔方军,大抵价格是一斤茶八百钱。 加上运输、火耗、人力等等,一斤云茶,朔方军的成本大约在一千二百钱左右。 而一匹绢布在朔方的官价,大约是在三千三百钱。 回纥贵族开出一斤云茶换一匹绢布的价格,朔方军看似是接近三倍的收益,但还是远远低于李光弼的心理预期。 因为,上一次王忠嗣将周钧赠予他的茶叶,拿来竞拍筹措军饷的时候,一斤云茶可是卖出了接近三匹绢布的高价。 而如今,回纥人只肯出一匹绢布的收购价,这实在是让李光弼无法接受。 想完这些,李光弼没有理睬那回纥贵族,而是继续朝其他人问道:“可还有人出价?” 问了几遍,李光弼看着座下众人那躲闪的眼神,仔细思忖一番,终于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情。 上一次品茶会,云茶之名怕是已经传了出去。 于是,这一次茶市,这群漠北部族的贵族头人们也学聪明了,建立了一个攻守联盟,共同与朔方军议价。 想到这里,李光弼恨得牙齿发痒,右手摸向腰间,对那回纥贵族低吼道:“尔等欲戏耍于李某?!” 那回纥贵族见李光弼发怒,脸色发白,连忙又说道:“两匹绢布,两匹!可不能再高了!” 李光弼想起王忠嗣临行前关于安抚漠北部族的嘱咐,又想起朔方军中粮饷即将短缺的窘境,不禁握紧拳头,沉声说道:“好,两匹就两匹!” 听闻此言,堂中诸多部族的贵族头人们,纷纷面露喜色。 敲定价格之后,云茶和绢布,两厢交割完毕。 三日之后,西受降城的北麓山下。 漠北部族的贵族头人们,在此处又开了一次会。 会上,回纥贵族首先说道:“这一次的云茶数量,没有原本预想中的那么多,分配方式,怕是得改一改。” 有人问道:“原本不是说好,大家一起平分吗?” 回纥贵族笑着说道:“你们想想,此次参加互市的漠北部族,足足有二十一个,倘若大家平分,那大部族便要吃亏,小部族便会得利。”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回纥人话里的意思,便是回纥家大业大,人口众多,自然应该分的最多。 于是,一群贵族头人,吵成一团,险些最后还厮打起来。 花了好一番功夫,众人最后敲定下了云茶的分配比例。 漠北部族之中,回纥部人口最多,实力最强,分得的云茶也是最多,几乎达到了总量的一半。 而另一半云茶,则根据剩下部族的实力强弱,进行了分配。 大一些的部族,能分得数桶云茶,而最小的部族,仅仅只能分得一盏云茶。 经此一事,漠北部族内生间隙,有不少部族对回纥部心生不满,但碍于其实力强横,只能忍气吞声,息事宁人。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uu看书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正文 第167章 东都洛阳 ,大唐奴牙郎 大唐以长安为都,以洛阳为陪都。 长安宏大,洛阳繁华。 天宝年间,洛阳百僚廨署如京城之制。圣人亦云,两都是朕东西宅也。 洛阳不仅有着与长安相同的中央衙署和地方行政机构,商业市集数量上,拥有北市、南市和西市,算起来还比长安多了一市。 城内纵横各十街,轴线处又有大道贯穿,道中每相隔一百步,便种植有樱桃、石榴两行。大道居中,南北九里,四望成行,人由其下,中为御道,通泉流渠,映带其间。 不仅如此,洛阳还是大运河的中枢,漕运发达,隋代在规划东都城时,便有意以洛水贯通,使两岸渠道纵横,加之洹、涧二水汇入洛河,使其颇似江南水乡。于是,洛阳城内处处通漕,天下之舟船所集,常万余艘,填满河路,商贩贸易,车马填塞。 所以,洛阳的总占地面积,虽然较长安稍小,但人口却不少反多,天宝初年户部阚册,长安城峰至时人口约百万,而洛阳城人口却超过了一百五十万。 除了人口之外,洛阳的手工业、商业、坊市、文化、宗教,与长安相比,皆不逊色,有些领域,甚至超之。 周钧带着画月,跟随长安的车队,入了洛阳城。 刚一入城门,骑在马上的周钧,就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昌盛。 只见建春门大街上,商铺林立,人头攒动,放眼望过去,到处都是欣欣向荣的景象。 一番瞧下来,周钧不禁叹道,洛阳的一切,相比长安,要更加繁华,更加奢靡,更加具有活力。 画月坐在马车中,悄悄掀开车帷,看向窗外,不禁被眼前的景象看花了眼。 她一边看,一边对周钧小声说道:“我去过许多城市,但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热闹的地方。” 周钧点了点头,洛阳在武周朝时,曾被称为神都,万国来朝,番邦游之,皆拜服无想,只道此城乃是天上宫阙。 来自长安的车队顺着大街,抵达洛阳皇城的宣仁门外,周钧让画月先去附近的客栈休憩,自己则和长安官吏们,进入皇城,继续向西行进。 洛阳皇城偏居全城的西北隅,并且皇城从东、西、南三面拱卫宫城。宫城整个平面布局,一个呈凹形,一个呈倒凸形,合起来正所谓以象北辰藩卫。 宫城内北部筑有陶光园、曜仪城、圆璧城、东城等诸小夹城,且城墙高矗坚固,地势高亢,比唐长安的宫城、皇城有着更严密的防卫设施。 而搭建太上玄元灯楼的上阳宫,则位于整个皇城的最西南角,神都苑之东。 顺着皇城的南衔街,周钧跟着诸多官吏,在宫人和武卫的指领下,路过长乐门。 顺着长乐门的门洞朝内看去,周钧能看见含元殿的轮廓,那里在武周朝时,曾有人类历史上的三大建筑奇迹——明堂、天堂和天枢。 而一场大火,没了明堂和天堂,又一次熔毁,灭了天枢。 出了洛阳皇城的右掖门,周钧终于来到上阳宫的门外,看见了那座建造中的太上玄元灯楼。 在方圆数里的工地上,无数的民夫正在搬运着沉重的原木,不同肤色、种族的工匠们,正在那巨大而又宏伟的莲花底座上,安装敲打着建料。 粗略数数,现场的工匠和丁夫,已经过了千人。 将作监的骆少监,少府监的主官,还有一位身着官袍的内侍,站在一起,正在与洛阳的一些官员交谈些什么。 周钧站的远,听不仔细,只能大概听见工期、人手、上元等词。 待得上官们商讨完毕,接下来便是下属官吏分配任务。 身为都官司主事的周钧,分到的任务并不复杂,一个是根据各个环节的要求,阚点分配俘隶丁夫;另一个则是与洛阳当地官吏进行协调,为俘隶丁夫安排妥当发粮、给药诸事。 这两件事情,听上去繁复,但工造司早已经编纂好了卯册,周钧只要根据册本照做便是。 在工地上忙到下午三点左右,周钧总算安置妥当了俘隶丁夫诸事,接着便打算出上阳宫,去往东城区,与客栈中的画月汇合。 收拾了一番,周钧刚打算离去,却看见了下工的匠人中间,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走过去仔细一看,周钧发现对方居然是长安的熟人,那位新罗铁匠——金有济。 金有济瞧见周钧,连忙出了匠人之列,来到后者的面前,唱了个喏。 周钧笑道:“也是巧了,居然在这里遇见了你。” 金有济挠头道:“某并非是官匠,因为听说此番出工能够租调折免,便和友人一起,请了个位置。” 周钧听了点点头,再看向金有济身后的工匠,开口问道:“他们都是新罗人?” 金有济:“有新罗人,有乌古斯人,亦有唐人。” 周钧还想再说两句,突然看见毛顺大师向此处走了过来。 金有济还有他的友人们,看见毛顺,连忙恭敬退到一旁,躬身行礼。 毛顺走到匠人中间,冷哼说道:“明日便要正式上工,还有心情在此闲话?还不速去吃些饼粥,早些歇息!” 匠人们闻言,连忙点头称是,便纷纷散了开去。 毛顺见众人散去,又上下打量了周钧一番,接着不发一言,也走开了。 看着毛顺离去的背影,周钧只道是他脾气古怪,倒也没放在心上。 回了客栈,周钧见到百无聊赖的画月,正趴在窗口看着风景,便开口说道:“走吧,出去走走。” 画月一声欢呼,先是收拾了一番衣装,接着又从包袱中拿出两柄尺许的短剑,插入了腰间。 周钧在一旁看了,感慨说道:“这两把剑,乃是公孙大娘的心爱之物,没想到却是赠给了你。” 画月:“公孙大娘说过,剑乃是灵物,倘若总藏于鞘中,不见天日,时间久了,便会失去灵气,变为凡品。所以,她才将剑赠给了我。” 周钧觉得公孙大娘这话,倒也在理。 二人出了客栈的大门,画月看着街上穿梭不停的人流,一时之间没了主意,朝周钧问道:“我们去哪?” 周钧看了看远方,确定了方向,对画月说道:“先去洛水吧。” 1秒记住网:。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