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魂》 正文 第1章 前尘烟火 哼着一首过气的小曲,私家侦探韩青钻出汽车,走向通往湖心的回廊,笑容比“炸”了十年的地沟油还要肥腻。 湖心的茶亭,是他跟客户约好的碰头地点。 手中U盘里的女方出轨证据,足以让客户在离婚官司中,占据绝对主动,如愿获得孩子的抚养权,并且将夫妻两人的共同财产,分走三分之二以上。 至于,客户乃是“男同”,与女方结婚目的就是为了给其家族传宗接代的事实,韩青“专业”地选择了视而不见。 做私家侦探这行的“规矩”,他懂! 特别是提供“离婚咨询服务”的私家侦探,不该去关心的事情,他绝对不会去关心。 当然,在今晚证据交割结束,并且将尾款结算清楚之后。如果女方能及时找到他,付出男方双倍的价钱,他也不介意为女方提供一次拥有同样分量的“咨询服务”。 生意么,就是讲究个在商言商。 钱么,只要是合法赚来的,就不嫌多。 至于良心,自从韩某人八年前,做保卫干事之时,被领导的司机指着鼻子骂了个狗血喷头那会儿,就已经被冰封。 如今,韩某人是省城有口皆碑的金牌“离婚咨询服务师”,虽然没有律师执照,却人人见了都会尊称一声“韩律”,随便拍几张照片就能赚大几万乃是几十万,岂不是比拿着死工资守大门荣耀得多? 哪怕偶尔午夜梦回,又看到了在军营时那个年少热血的自己。韩青也只会摇摇头,冲着曾经的自己说一声,“土样土森破”! “折戟沉沙秋水溟,繁花落尽君辞去,青灯怨语一枕清霜,冷如冰……”,有一位妙龄少女,伴着胶片电唱机练声,用的却是一首过气了二十年的老歌。 更远处,有几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在跳广场舞。 柳树下,有个少年,手持长枪,上下挥动,枪樱鲜红如血。少年的眼神,却不停地朝练声的少女身上飘。 一对年青的恋人,忽然停住脚步,相对流泪。 一个孩子,手持气球疯跑。年轻的妈妈追赶不及,指着孩子的背影大声威胁,却毫无威慑力。 …… 油炸蚕豆和烤鱼的气味,顺风飘了过来,将气氛破坏殆尽。 这就是生活! “长坂坡上草木腥,沧江一梦镜花影……”韩青摇摇头,笑着接了一句,快步跨上了通往湖心的廊桥。 歌声严重跑调,腹部脂肪太多,已经影响到了他的呼吸质量。 该做一些有氧运动了,低头看了一眼已经扣不上扣子的西服。韩青在心里提醒自己。随即,眼前又浮现了健身女教练那修长的大腿和凸凹不平的好身材。 然而,下一个瞬间,却有一声凄厉的叫喊,将他幻想出来的香艳画面搅了个粉碎,“救命,救命啊——” “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自杀,有人自杀了!” “别胡说,是三个小姑娘,失足掉下去了。这该死的栏杆,早就该修。市政那帮……” “别抱怨了,快救人,快救人——” …… 呐喊声和议论声接踵而来,此起彼伏。 韩青的目光迅速向有些发暗的湖面扫去,果然看到水面上,有三个正在挣扎的身影。 没等他的大脑来得及权衡利害,身体已经做出了最习惯的反应。脱衣、踢鞋、纵跃、下扎,所有动作一气呵成。 他终究还是一名子弟兵,哪怕已经退伍多年,哪怕身上的棱角早已磨平,哪怕心中热血早已凉透! 身体破开水面,留下一道优雅的白线。 转眼功夫,韩青已经接近了第一名落水者,一只手托住对方腋窝,另外一只手抓住对方本能地朝自己抱过来的手臂,快速返回湖畔浅水区。 将其交给一名陌生的壮汉,韩青再度返回湖心,以同样敏捷的动作,救出了第二个落水者。随即,第三次掉头而回。 第三名落水者,已经濒临昏迷。韩青没费什么力气,就托住了她,将其鼻孔托出了水面。无数人手拉着手下湖,向韩青靠拢,韩青双腿发力,游向湖畔,与伸向自己的手臂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小腿处,忽然传来刀割般的剧痛。浑身的肌肉,瞬间失去了控制,不停地抽搐。 早春的湖水,比冰还凉,渗透皮肤,渗透肌肉,渗透韩青的骨髓。 “该锻炼了……”韩青拼着最后的力气,用肩膀将落水者朝岸边顶去。随即,身体不受控地沉向了湖底。 “谁将浮名牵系……”湖畔,跳广场舞的大妈,练声的少女,遛弯的大爷,耍长枪的少年,还有先前正在准备分手的恋人,全都围拢了过来,用衣服结成绳索,下水救人,忙得忘记了各自的年龄、心中的块垒和脸上的皱纹。 只有落伍了足足四十年的老式胶片机,还在孤独地吟唱,“折戟沉沙秋水溟,繁花落尽君辞去,青灯怨语一枕清霜,冷如冰——” 【作者有话说】 新书,请各位读者多多支持,酒徒鞠躬致谢了。 正文 第2章 好官难为 “噗——”韩青抬头喷出一口冰冷的河水,上半截身体紧跟钻出水面,古铜色的皮肤在朝阳下闪闪发亮,从头到脚,朝气蓬勃。 然而,双目之中,却隐约流露出几分中年人才有的沧桑,与十八九岁的相貌极不相称。 “巡检好水性!” “巡检好身手!” “巡检威武——” 四下里,赞誉声宛若潮水。金牛寨的弓手和乡勇们,将马屁话毫不吝啬地往自家年轻巡检头上丢。 “休要呱噪,取咱家的衣衫和兵器来!”韩青大咧咧地摆了下手,又低头看了看自家棱角分明的八块腹肌,年轻的面孔上,透出几分不加掩饰的得意。 也许是老天爷念他舍命救人的功德,也许是其他什么阴差阳错,三个月之前,当他从昏迷中醒来,就发现自己穿越到了一位同名同姓的宋朝九品芝麻官儿身上。 身体原主人姓韩名青,表字佳俊,官拜……。 得了,不用拜了,其实身体的原主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倒霉蛋。 不久之前,刚刚因为“妄乱上书,煽摇国是”和“当街殴打党项使节”两项罪名,被赶出汴梁太学上舍,贬谪到永兴军宁州府定安县金牛寨,做了一名从九品巡检。(注:宋代太学毕业,就会被授予同进士出身,可以参加殿试并授予官职。) 用现代话来解释就是:这具身体的原主人韩青,在大宋的最高等学府太学,已经读到了研究生级别,马上就能毕业授予进士资格,前程远大。却因为在汴梁城内犯了严重政治错误,被驱赶到鸟不拉屎的边境小寨戴罪立功。 具体职务相当于,大宋宁州府定安县金牛寨的派出所长兼工商税务所长。 至于犯错的原因,更令人哭笑不得。 数月前,这具身体的原主人,竟然不满大宋朝廷在战败之后,将灵、凉二州“赏赐”给夏国公,党项人李继迁治理。先与几位同窗好友,刺血上书,要求皇帝御驾亲征,与党项人死磕到底。 随即,又因为痛恨夏国公李继迁派来汴梁接受封赏的使者,策马冲撞百姓。将其扯下坐骑,当街痛打! 结果,朝廷治不了党项李氏,还治不了几个刺头愤青? 有司以大宋立国以来最快的速度,将带头生事的几个太学上舍生拿下。(注:上舍生,宋代太学的高年级学生。) 朝廷以大宋立国以来的最快速度,宣布了对他们的处罚决定,“远窜千里”,在地方官员监视下接受改造。 这具身体的原主人,之所以被贬谪到距离汴梁数千里之外的穷乡僻壤,还能够被留下一线生机,当上金牛寨巡检,全亏了他父亲韩唯贤前几年为国战死沙场。而他祖父韩重贵,当年,曾经用自己的身体为大宋太宗皇帝挡过羽箭!(注:巡检,是宋代前期官职。归地方和上级巡检衙门双头管辖。权力划分上,类似于工商,税务和警务综合体。) 但是,年轻人却非常不知道好歹。 临出汴梁之前,这具身体的原主人,跟其祖父韩重贵大吵了一架。又当着所有送行者的面儿,赋诗一首,将自己的恩师,不肯出面力挺学生的国子监祭酒郑长风,骂了个狗血喷头。 即便如此,他心中依旧热血难凉。 到任后没几天,就根据边境上的情况,向朝廷提出了“屯田、备战、整军、禁止茶叶出境”等平夏十策,结果,没等朝廷答复下来,就在忧愤、劳累和水土不服的三重打击下,一命呜呼。 该,活该! 研究清楚了身体前主人的履历之后,现代人私家侦探韩青,心里对此人的遭遇,生不起“半丁点儿”的同情之意。 以三十六岁私家侦探的城府和眼光,这具身体的前主人就是“五行缺钙”,严重缺乏社会吊打! 集倾国之力,打不赢只占了西北穷困之地的党项李家,大宋真宗皇帝除了承认夏国公李继迁对灵、凉两州的统治权,难道还能凭借空口白牙,让对方把吞下去的土地吐出来? 御驾亲征,带着谁去? 难道区区几个太学键盘侠,还能挥舞着毛笔和砚台,替皇帝迎战十万党项铁鹞子?(注:党项铁鹞子,重甲骑兵,对外号称四十万,实际两万不到) 再说了,从九品金牛寨巡检级别虽然低,终究也是国家干部,体制内的人啊,有编制的铁饭碗。 换做后世,博士毕业应聘街道办都得托关系,身体前主人却二十岁不到就做了正科级,还有什么好委屈的?! 虽说眼下在汴梁城内,一砖头能拍死五个从九品。 在地方上,却是很多人努力一辈子都达不到的目标! 如果不跟祖父的闹翻,也许用不了几年,他就能调回汴梁,东山再起。 更何况,巡检其职责范围还包括:“巡捉私茶盐矾,马匹药材进出,兼就近水陆贼盗公事” 换句话说,金牛寨周边数十里的治安事务,以及稽查临近商道上,大宋与党项割据势力之间的走私贸易,全归这具身体的原主人管! 即便不回汴梁,他也是妥妥的土皇帝。不能称作百里侯,喊一声七十里侯绰绰有余! 山高皇帝远,手中还掌握着稽查走私的肥缺,一攥一把油。花上三五年功夫,还愁变不成一个富家翁?! 至于平不平党项,以及大宋的未来如何,当朝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和参政知事(副宰相)都不着急,哪里轮到你一个小小的从九品巡检瞎操心? 更何况,据从二十一世纪穿越来的私家侦探所知,党项李家最强盛的时候,也只是自立为夏国,逼着大宋赏赐了一些岁币而已,始终没法对大宋构成致命威胁。 反倒是北宋,在灭亡之前,还以太监童贯指挥大军,拿下银州、横山等战略要地。强迫西夏重新俯首称臣,其国王屈辱地改名为赵乾顺!(注:此乃历史事实。) …………………… “巡检,兵器来了!” “巡检,属下伺候您更衣!” “巡检,风大,小心着凉……” 耳畔传来弓手张帆和杨威的声音,打断了韩青纷乱的思绪。 “嗯!”韩青张开手臂,心安理得地在两位弓手的伺候下,穿好便服。随即,抓过长枪,一招一式地在河滩上练了起来。 看不上这具身体前主人思想的的“土样土森破”,他却很喜欢现在这具身体。 年轻,高大,健壮,并且小腹处还没来得及长出丝毫的肚腩。 他更喜欢的,是身体前主人记忆中的韩家枪法。 如假包换的军中杀敌术,多掌握一分,万一下次李继迁带着党项铁鹞子打到家门口之时,他就多一分保命的希望。 所以,自穿越以来,身体前主人的家族关系、学识本领、志向爱好,统统都被私家侦探韩青丢在了脑后。 唯独记忆里的这套枪法,被私家侦探韩青当做老天爷赐给穿越者福利,日日苦练不辍!还参照后世武侠小说,取了个响亮的名字,“追魂夺命枪!” 正应了那句老话,功夫不负有心人。 三个月的艰苦锻炼,再结合一些二十一世纪的营养补充门道,让韩青收获巨大。非但招式使得有模有样,精神也一日比一日矍铄,远远望去,就像一棵迎风傲立的青松! 身体的原主人虚岁二十,真实年龄只有十八,绝对称得上青春年少。 身体的原主人自幼营养无缺,家教又严格,因此长得非常英俊。站在一堆弓手,乡勇之间,宛若鹤立鸡群。 而韩青的灵魂,却已经三十有六,性格圆滑,手腕灵活,且没什么远大志向,遇事不紧不慢,对属下们“发财”的门路,也懂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好看的皮囊与成熟的灵魂相结合,竟让韩青在“痊愈”之后,很容易地,就于金牛寨中,树立起了自己的威信。 如今,“跟着巡检大人混,有肉吃,有钱赚,干活还不累”,已经成了金牛寨所有弓手和乡勇的共识。 特别是跟数月之前调离,喜欢摆架子还偏爱吃独食的前任巡检陈平相比,新任巡检韩青韩佳俊,简直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上司。 弓手和乡勇们,巴不得他永远不要高升,一辈子都带着大伙吃香喝辣才好! “巡检好枪法!” “巡检不愧为将门之后,枪法出神入化!” “巡检威武,巡检神枪无敌!” …… 一套“追魂夺命枪”堪堪使完,赞颂声已经又响彻河岸。 虽然翻来覆去,总是那几句话,严重缺乏新意。可听在韩青耳朵里,就是感觉舒坦! “取酒和干肉来,左右无事,大伙一起喝几杯!”心情舒坦,就需要跟人分享。韩青戳枪于地,用力抚掌。 “折煞了,折煞了,小人们何德何能,敢蹭巡检的酒吃?”张帆和杨威等人心花怒放,却含着口水连连作揖。 “叫你们去就去,休得啰嗦!一个寨子里吃西北风,哪来那么多繁文缛节?!”韩青故意把眼睛一瞪,高声呵斥。 “那,那,那我等就高攀了!”众弓手和乡勇们轰然响应,七手八脚地从河边的泉眼里,拉出浸泡多时的酒坛。 随即,又从临近的柳树上,取下风鸡、干肠、猪耳、腊鸭之类下酒菜,分别用多个木头盘子装了,摆在遮风且向阳处。 总计四名弓手,三十二名乡勇,却自动分成了三组。 张帆、杨威和另外两个,名字分别唤作刘鸿、王武的弓手,属于有国家编制的正式工,坐在韩青左右,陪着巡检大人喝酒。 二十四名乡勇,没有正式编制,属于临时工,地位等同于后世的协警,按年龄、资历,自动分为两组,围着吃食和美酒,搬石头落座。 还有四名刚刚补了缺儿的新丁,则连坐的资格都没有。两个站在韩青这边负责倒酒布菜,另外两个一人伺候一组乡勇。却谁都不觉得有啥委屈,满脸心甘情愿。 韩青身体虽然只有十八岁,灵魂却是三十六岁的老油渣。对弓手和乡勇们的表现,丝毫不觉得奇怪。端起刚刚斟满了瓷杯,向大伙轻轻举了举,随即,一饮而尽。 “呼——”热气喷出,在西北四月的料峭春风中,萦绕不散。 酒是从西域贩货到大宋的行商所“赠”,据说产自非常遥远的地方。带有浓郁的栗子味儿,颜色宛若琥珀。 按照后世划分,应该归属于甜葡萄酒品类,在宋代,则有可能是波特酒的祖宗。 宋人品酒,以清爽,辛辣,略带苦涩为优。以甜腻绵软为劣。故而,韩青很怀疑此酒运到汴梁之后的销路。但是,他却有至少五种以上办法,让此酒变得更适合自己的口味。 加白酒和黄酒,调制鸡尾酒是最佳选择,不仅可以化解甜腻,还可以提升酒的度数和层次感。 不过,金牛寨地处偏僻,买不到刚刚出现的小酒(原始白酒)。韩青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择用冷泉冰镇,去涩解腻。 下酒的风鸡、干肠、腊鸭等物,也是过往商队主动赠送。纯天然,无污染,还是用的上等青盐腌制,滋味胜过后世真空包装品十倍。 这句话里的“主动”,绝对不需要再加任何引号。 自打韩青“病愈”之后,非但将过往商贩在国家正税之外需要额外交纳给金牛寨的“茶资”,削减掉了五成,并且带领弓手们沿途广布陷阱、猎夹、毒饵等物,将金牛寨周边百里的豺狼猛兽,杀得尸横遍地。 结果,除了最开始一个月,分到弓手和乡勇们手上的茶资,略有减少之外。其余两个月,落到弓手和乡勇们手里的“油水”,反倒比往年同时期,增加了三成! 而过往商贩们,节省了大笔开支后,也懂得投桃报李。将中原和西域的美食,主动留给金牛寨,充当弓手和乡勇们肃清猛兽的酬劳。 “巡检,属下斗胆,敬巡检一盏。” “巡检,到底是汴梁城里见过大世面的。咱们这边,冰泉到处都是,却谁都没想到,用它还来镇酒。” “巡检,属下再敬您一盏!” “弟兄们饮胜!” “饮胜!” 古往今来,酒桌上谁官职最高,谁就是理所当然的核心。在大宋,也从未例外。 什么“不为五斗米”折腰,什么“安得低眉折腰事权贵”,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那都是有文化的人才能整出来的幺蛾子,与边塞小寨无关,与三十六岁的私家侦探韩青,更没一文钱的关系! 穿越后的韩青,打心眼里,感谢老天给了自己这个重生的机会。 穿越者韩青,满意且享受,现在这种前呼后拥,有酒有肉,啥都不用操心的生活! 当然,如果远处那串煞风景的马蹄声,也别出现,就更好了。 “巡检,侯家村东口的侯张氏,在官衙门口跪了一早晨了,说您如不为他做主,讨还她们家被隔壁周家堡周癞子偷走的黄牛,她就跪死在官衙门口不起来!” 马蹄声转眼就到了身边,原本该留守在金牛寨当值的弓手牛巨,翻身下马,一边咽着口水,一边含混地汇报。 “让她去找族长,族长如果不管,就去县里敲鼓,请县令做主!”想都不想,韩青放下酒盏,皱着眉头摆手。 “巡检,她,她撒泼,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周围,周围还有很多人看,看热闹!”咽口水声,伴着牛巨说话声传来,让人格外心烦。 “她不肯起来,你就找几个弟兄,抬了她,丢回侯家村去,让族长和里正看着办。”韩青拆下半只腊鸭,丢给牛巨,继续随口吩咐。 爱管闲事儿,易落不是。 他是巡检,只负责捕盗缉私,不负责审案。 断耕牛归属,那是知县的管辖范围,他费力管了,也未必有人念好。还不如落个清闲! “是!多谢巡检赐肉!”牛巨原本就是例行前来汇报,不希望自家巡检多管这种没有任何油水的闲事。接过腊鸭,纵身跳上马背。 然而,没等他催动坐骑,身背后,却忽然传来一声闷哼。 回头看去,只见自家巡检韩青,脸色忽然变得煞白一片,嘴唇乌紫,豆子大的冷汗,沿着额头鬓角等处,淋漓而下! 正文 第3章 良心会痛 “又来了,我管,我管还不成么?”手捂胸口,身体佝偻,韩青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 心脏处的疼痛,迅速缓解,然而,他的手却不敢立刻从胸口处拿开,欲哭无泪。 这天底下,果然没有白吃的午餐!即便灵魂穿越,也是一样。 自己占据了宋代韩青的身体,重新回到了十八岁,还免费获赠一套高明的枪法,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而代价就是,良心会痛! 不知道是因为他的灵魂,跟新身体的契合度不够完美的缘故,还是大宋愤青韩某心头热血难凉的缘故,三个月来,每当他的二十一世纪老油条思维,与大宋愤青韩某所秉持的理念,产生严重冲突,他的心脏就会像被人用手捏住了一样痛。 像今天这样的心痛程度,只能算是一般。 前几天麾下弟兄们巡逻时发现一批走私的砖茶,他想要收了贿赂后直接放行,才疼得那叫一个死去活来。 没有速效救心丹,也弄不清楚,自己的心脏疼,到底是出于心理因素,还是真的有某个大宋愤青的鬼魂在作祟,韩青只好选择先保住性命再说。 大丈夫能屈能伸。 既然占了别人的身体,偶尔满足一下身体原主人的心愿,不丢人! 那次,韩青为了避免心脏剧痛,不得不拒绝了贿赂,带着弟兄们将砖茶和砖茶的主人一起扣下,送往了府城的巡检使衙门。 虽然隔了没几天,砖茶的主人就得到了府城巡检使衙门的放行,还获得了一份官方正式通关凭证。但是,消息传到金牛寨之后,韩青只是又约略感觉到了胸口略微有些闷,却没再疼。 “不好了,巡检又岔气了!” “赶紧给巡检捶捶!” “巡检您感觉好一些了吗?好一些了吗?” “哎呀,我就说水太凉,这才四月,西北比不得汴梁!可巡检他老人家就是不听,就是不听!” 惊呼声,慰问声,伴着捶胸捋背的动作,接踵而至。让韩青不得不放下紧捂胸口的手,强行振作,“我没事,扶我起来,备,备马,回寨!” “巡检,您真的没事了?!” “巡检,要不要属下帮您再捋捋,属下学过一点儿推拿……” “巡检,您身体要紧。找牛的事情,尽管交给属下!” 张帆、杨威、刘鸿、王武四“大”弓手,继续围在韩青身边,一边小声询问,一边恋恋不舍地拿眼神朝酒水和吃食上瞄! “虽然只是一头老牛,却是侯张氏全家生活的依仗,本巡检岂能因为身体不舒服,就置之不理?”为了避免良心再痛,韩青故意摆出一副清官姿态,义正辞严地说道。 说来也怪,随着话音落下,心痛的感觉,迅速消失不见。 “土样!”韩青偷偷翻了下眼皮,对已经死去数月的身体原主人,报以王之蔑视。随即,又大方地摆手,“酒水和肉食,让弟兄们分了。人头份,吃不完可以拿回家去,别浪费!” “多谢巡检赐酒!” “多谢巡检!” “巡检出马,有案必破!” 欢呼声,响如雷动。 众弓手的乡勇们,七手八脚搀扶韩青上马。用眼神选出四个倒霉蛋,负责护送他回金牛寨。其余人等,不待马蹄声去远,就一个箭步冲向酒坛和干肉,大快朵颐! “不过是一些腊味和劣质葡萄酒而已,至于么?”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麾下弟兄们的行为,韩青的嘴角,忍不住微微翘起。 金牛寨这里好山好水好收入,就是食物太贫乏了。 不但跟二十一世纪没法比,跟身体原主人记忆中的汴梁,也差了七八个档次。 身体原主人,在被踢到金牛寨之前,可是妥妥的功臣之后,平素自然是锦衣玉食。 什么乳饮羊、葱泼兔、洗手蟹、醉虾酿橙、三脆鹌鹑、百味羹等,都是家常便饭,想吃,随便派仆人传句话,酒楼就会做好了,专门送到府上。(注:以上为历史典籍中的汴梁美食。) 而吃饱喝足之后,还有隋堤、梁园、州桥、琉璃塔等好去处,可供散步消食。甚至连“集尽天下绝色”的樊楼,身体的原主人,都曾经与朋友们,大摇大摆地光临过几次。 虽然碍着读书人的颜面,每次只是喝酒,听曲,写词与歌姬互动,但场面也香艳得很。让私家侦探韩青偶尔在记忆中翻到,就羡慕得两眼放光! “不行,等赚够了钱,肯定得去一趟汴梁!”抬头看了一眼周围葱茏的群山,和空旷苍茫的原野,韩青在心中偷偷给自己定下一个小目标。 眼下是咸平五年,即公元1002年,距离北宋灭亡,还有一百二十多年。 私家侦探韩青原本就不是一个胸怀大志的人,在他有生之年,大宋也不需要他来抵抗女真,避免靖康之耻。 所以,开开心心享受生活,享受美食,美景和美女,在韩青看来,才是自己此番穿越的头等大事。 至于其他小事儿,自然有吕蒙正,寇准,范仲淹去管,自己犯不着浪费精神!自己虽然来自二十一世纪,政治水平,也未必就比得上这些在青史中赫赫有名的,贤相良臣! 金牛寨距离延水河,本来就没多远。 一边信马由缰,一边想着心事,几乎眨眼功夫,韩青就在四名乡勇的簇拥下,回到了自己日常处理公务的金牛寨巡检所正堂。 虽然比不得定安县县衙那样高大宏伟,但金牛寨巡检所衙门,依旧是方圆百里内,排得上号的“豪华建筑”。 前后房子有五进,左右跨院各占地两亩,正堂门口的空地,也足足有三十米宽,六十米长。 空地上铺着从附近山上开采来的青石板,平整光滑。左右两侧,还竖着两排青色的石柱,以供前来公干的人拴马。 正对着巡检所正堂大门,则是一堵七八米宽的照壁,由土砖垒就,表面抹了防水的白色泥灰,上部罩着木头做的斜顶。 每当官府有大事需要通知,或者朝廷有大事需要昭告天下,照壁就能当成布告栏使用。 而平素,照壁则为分隔开官府办公区域和民间集贸区域标识,以免有人乱闯,或者随便停放运货的马车、驴车。 今天是农历四月十五,刚好是约定俗成的赶大集之日。因此,照壁以南的街道两侧,各种货摊,货车,足足排出了一百多米长。 买卖货物,出卖劳力和雇佣短工的各色人等,挤在摊子前,讨价还价声宛若开了锅的热水。 但是更多的人,心思却不在做生意上,而是绕过照壁,簇拥在巡检所正堂门口,对即将开幕的“好戏”,翘首以盼。 边塞偏僻之地,严重缺乏娱乐活动。春播已经结束,大伙都有充足的时间。 对当地人来说,看新来的巡检如何断案,是难得的好消遣。 其吸引力,远超过莽汉打架,或者回家制造下一代。 “巡检回来了,巡检回来了!” “到底是汴梁城里长大的,看着就是俊俏!” “什么汴梁的,巡检出身于西北韩家,地道的西北汉子……” 对看热闹抱着极大热情的,可不止是无聊男子。 边塞民风彪悍,女子巾帼不让须眉。赶集之余,发现可近距离欣赏巡检的英姿,也纷纷朝正堂门口凑。 有道是,物以稀为贵。 看惯了皮肤粗糙,满脸胡须的家乡子弟,再看同样古铜色皮肤,却光滑如绸的韩青,无论如何都觉得养眼。 而从韩青骨子里透出来的那股书卷气,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让很多已婚大嫂和未婚妹子,都在心中偷想,是不是让自家丈夫和情郎,也去找几本书读读,也好在闺房当中,增添一些不同的味道。 如果没有穿越这档子事,光是人群中那些热辣辣都目光,就足以让汴梁来的太学生韩青感觉手脚都没地方放。 然而,换成了二十一世纪私家侦探老油条韩青,这点目光,威力就不值得一提了。 所以,面对乡亲们的品头论足,韩青丝毫不觉得紧张。大大方方地跳下坐骑,摆了个自认为最潇洒的姿势,把缰绳丢给身边的乡勇,随即,快步上台阶,穿正门,走到桌案后,抓起镇尺,轻拍桌案,“啪!” “巡检升堂处理公事,闲杂人等退避!”立刻有当值的差役,扯开嗓子,高声喝令。 虽然比不得电视剧中县令升堂那般威风,却也令四下里,瞬间为之一静。 与二十一世纪城市百姓习惯寻找法院解决各种冲突不同,眼下的大宋,愿意打官司的人,其实像凤毛麟角一样稀缺。 寻常邻里纠纷,财产冲突,找族长或者村子里德高望重的长者,就能解决。 只有涉及到命案,或者超越了族长和长者们解决能力的案件,才会惊动官府。 而官府办案,也不会像电视剧中所演的那样,屁大的事情都得知县亲自出马。通常县尉、主簿和巡检,就能处理掉大多数案件。 只有涉及到凶杀、谋反、忤逆不孝等重大案件,或者冲突双方都是本县赫赫有名的士绅,才需要县令过问。 而县令在出马之前,早就有师爷和各房书吏,替他将案件梳理得七七八八,他本人,通常都是在走过场。 所以,韩青今天需要处理的公事,只有侯家村的侯张氏状告周家堡周癞子偷牛一案,妥妥的ViP专场。 须臾,两个乡勇,将原告带到大堂之上。还没等韩青开口询问,侯张氏已经“噗通”一声跪倒于地,哭了个地动山摇。 “请巡检为民妇做主啊,民妇家里大小七八口,就指望着一头老牛过活。它是民妇家的顶梁柱,此番被人偷了去……” “哈哈哈哈……”正堂外,哄笑声响成了一片。 看热闹的百姓不嫌事情大,一边擦着笑出来的眼泪,一边偷偷往前挪动脚步,唯恐距离太远,影响自己“欣赏”大堂内的精彩“演出”。 令他们吃惊并略感失望的是,新来的年轻巡检,虽然连胡子都没长,却表现得比四十岁的前任巡检陈平还要老到。 既不生气,也不着急,四平八稳地坐在书案后,耐着性子听侯张氏哭诉。直到侯张氏自己哭得没力气了,才笑呵呵地开口吩咐:“来人,给她摆个座位,让她坐着回话!” “民妇,民妇不敢坐!巡检,巡检面前,民妇不敢造次。” 本来已经做好了,只要巡检问及案情,就再大哭一场的准备,却没料到,年轻的巡检第一句话是让自己入座。登时,侯张氏就有些进退失据,瞪圆了婆娑的泪眼,连连摆手。 “让你坐,你就坐。本巡检低头看你,脖子疼!”韩青抬手揉了下后颈,声音稍微加高。“况且,又不是什么惊天大案。谁稀罕你跪来跪去!” 还是不按常理出牌,侯张氏的眼泪,顿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外流。足足楞了七八个呼吸时间,才委委屈屈地站了起来,躬身行礼:“民妇不敢,民妇站着回巡检的话就好!” “也罢,随你!”韩青挥了下手,示意乡勇把刚搬来的座位抬走。 随即,又笑着向侯张氏轻声询问:“你控告周家堡的周癞子,偷你家的牛,可有凭据?” “巡检,您可要为民妇做主啊……”侯张氏等的就是这句话,双膝再度跪地,放声大哭。 “别哭,站起来说证据。本巡检是外地来的,原本就听不太懂你们这边的土话。你一哭,更听不懂!”韩青扫了她一眼,回应声略带上了一点恼怒。 侯张氏被吓了一跳,眼泪戛然而止。 韩青看了他一眼,皱着眉头询问,“你控告周家堡的周癞子偷你家的牛,可有证据?本巡检总不能听了你哭诉,就立刻派人去抓他?” “有,有!”侯张氏不敢继续嚎哭,站起身,挥舞着两只手臂高声回应,“那周癞子,是个下三滥,坑蒙拐骗,坏事干尽。不信巡检您问问,这十里八乡……” “本巡检问的是证据!你有,就拿出来。至于他是不是下三滥,与他偷没偷你家的牛,有什么关系?”韩青轻拍镇尺,低声打断。 “我家大黄牛刚丢,他家就多了一头大黄牛!看上去一模一样!”侯张氏挥手跺脚,唯恐自己的话说服力不够。 “这一带,耕牛大多数都是黄色的吧。总得有个标记,或者哪里特殊,容易辨认!本巡检才好把牛判给你。”韩青笑了笑,皱着眉头提醒。 “我家大黄牛,屁股上烫着一个侯字!”侯张氏立刻明白自己该说什么,又跺了下脚,高声强调。 “他家的牛,难道屁股上也烫了一个侯字?”韩青的眉头皱得更紧,笑容迅速消失不见。“你可看清楚了?本官这就派人去查验,如果没有,侯张氏,你可要承担后果。” ““这,这……”侯张是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瞪大了泪眼,哑着嗓子补充,“他,他把标记烫掉了。他,他家大黄牛,同样位置有个疤。” “你只是因为他家的牛,在同样位置上有个疤,就认定了他家的牛是从你家偷来的?”韩青又是好笑,又是觉得好气,摇着头,低声盘问。 “肯定是新烫的。民妇一眼就看出来,他是怕民妇找他讨还,才故意烫掉了那个疤!巡检,您可要为民妇做主啊,大黄是民妇家的……”侯张氏把嘴一咧,放声嚎啕。 “呵呵呵……”不待韩青生气,正堂门口,哄笑已经此起彼伏。 大伙儿都从先前韩巡检和侯张氏的对话中,听出了问题所在。 敢情,这位后侯张氏,半点儿证据都没有,就像凭着哭声打赢官司! 天底下,哪有如此便宜的事情?! 也就是换了韩巡检脾气好,不跟她计较。换个脾气差得,比如前任陈巡检,早就命人拿棍子将她打出去了,怎么会有耐心听她继续号丧?! 侯张氏听到哄笑声,嚎哭顿时难以为继,抬手狠狠揉了一下眼睛,高声补充:“那周癞子吃喝嫖赌,样样全占,哪里来的钱买牛?我家大黄牛刚丢,他家就忽然有了一头牛,不是偷我家的,又是哪里来的?” “我家大黄牛通灵性,那天我找牛找到周家堡,隔着门喊了一声,大黄牛就一边叫,一边用头撞门。” “我让周癞子说牛是从哪来的,他无论如何都不肯说。还,还拿马桶泼我!可怜我一个妇道人家……” 说着说着,她又哭了起来,虽然声音比先前小了许多,却肝肠寸断。令大堂门口的哄笑声,迅速减弱。 韩青听了,却丝毫不为所动。 二十一世纪打官司,讲究的证据。并不是当事双方谁更可怜,或者谁品德低劣。而侯张氏的哭诉,听起来颇为令人同情,作为证据,却远远不够份量。 正准备指出,对方话语里的问题,然后迅速结案。心脏处,一股刺痛忽然涌起。登时,就让韩青的身体僵了僵,已经到了嘴边的话,戛然而止。 下一个瞬间,脑海里,一段清晰的文字闪现。 “凡买卖牛畜,舟车之类,必立文契,三日内,由县衙用印,路远,可由乡间宿为中人,用印缓为百日。” 比网络搜索结果还清晰,并且远比某度有良心。 身体又是微微一僵,韩青立刻知道,这是谁的记忆了。 无可奈何地用桌案边缘处压住胸口,他低下头,柔声对侯张氏提醒“既然你如此肯定,黄牛是你家的,本巡检派人去,让那周癞子,把交易文契,拿出来当众核验就是。” “他既然说是买的牛,总会有个文契,或者中人。若是没有,牛便断给你,想必他也无话可说!” “如果他拿的出文契,并且核验无误。说不定,牛果真就是他的。侯张氏,届时你也不要再冤枉他。周家堡与侯家庄就隔了一条河,彼此算是邻居……” 侯张氏大急,挥舞着手臂凄声打断:“巡检您可能不知道,那侯癞子向来会骗人。他可能是伪造了买牛文契,骗县衙那边盖上的官印!” “这么说,你已经看过文契了?”韩青板起脸,沉声发问。心脏处的压力,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如假包换的尴尬。 “他手里那份文契,肯定是伪造的,伪造的。”侯张氏的声音,愈发凄厉,手臂挥舞,仿佛恨不得将偷牛者当场撕个粉身碎骨。 “如果是伪造的,县衙那边,为何会为他在文契上盖印?”韩青丝毫不为对方的声势所动,一边感受着自家心脏的反应,一边皱着眉头低声反问。 ”官府被他骗了!”侯张氏又气又急,话不经思索,就脱口而出。 “既然是买卖,总得有中人,周癞子可能伪造文契,总不可能连中人都能伪造出来?”明知道对方开始胡搅蛮缠,韩青却丝毫不动怒,笑着继续询问。 “中人是他找同伙假冒的!” “你可知道中人是谁?” “文契上写的,是牙行胡老六。” “那本官可以找胡老六验证!” “巡检,胡老六跟他是一伙,早就被他买通了!” “大婶,你到底要告谁?这么一会儿,你可把衙门里管文契的主簿,牙行胡老六,和周癞子三个,全给告了!” “这,巡检,你可替我做主啊。我家上下七八口,全指望着那头……” 哭声取代了回应声,再度响彻大堂。 “呵呵呵……”哄笑声,也再度于大堂门口响起。除了侯张氏的本村邻居,其他看热闹者,心中对她再也生不起任何同情。 “你先别忙着哭,让本巡检帮你捋捋!”韩青叹了口气,用镇尺轻拍桌案。 “肃静——”乡勇们,早就被哭得不耐烦,拖着长声,用棍子敲打地面。 侯张氏的哭声被压制,软软地蹲在地上,泪水滂沱。 “你状告周癞子偷你家的黄牛。”韩青叹了口气,同情地看着侯张氏,低声总结,“却拿不出任何凭据,甚至连黄牛身上的烫印,都与你所说的不符。而被告方,却能拿出官府的文契,还有牙行的中人。你让本巡检如何替你做主?” “假的,文契是假的。周主簿被他骗了。胡老六跟他是一伙!”侯张氏明知道官司已经不可能赢,却继续咬着牙死撑。声音凄厉而又绝望。 “本巡检的职责是,缉拿盗匪,维护治安。如果你坚持认为,文契乃是伪造,县城牙行的胡老六,跟周癞子勾结。这就不是盗窃案,而是伪造文契案和伙同他人诈骗财物案了。地点也超过了本巡检管辖范围,并且涉及到了本巡检的同僚。”韩青又仔细感受了一下自家心脏的反应,缓缓说道。 心脏处很闷,跳动却还算正常。很显然,即便有鬼魂住在心脏里,也没脸再干涉他如何判案了。 笑了笑,他继续补充: “如此,你就需要去县衙找县令告状了。本巡检没有权利,传讯县城主簿。也管不到县城牙行的头上。” “不过,你可想清楚了!”不待侯张氏大哭,韩青又快速补充,“知县未必如本巡检这般好说话。而偷窃耕牛……” 稍作迟疑,他从身体前主人的记忆里,翻出一段律法条文,逐字逐句,读给所有人听。 “偷窃耕牛,枷号示众半月,流放千里,或者坐监四年。而诬告者,反坐!” 【作者有话说】 新书,希望大家喜欢。酒徒这本书,金戈铁马不动。江湖风波与儿女情长不少。希望大家喜欢。 正文 第4章 韩巡检审牛 “啊,我,我,呜呜呜,呜呜呜……”侯张氏彻底绝望,瘫坐在地上,以手掩面,泪流不止。 “巡检英明!”众乡勇对侯张氏,心里涌不起丝毫的同情,齐声拍韩青马屁。 “唉——”看热闹的百姓,虽然觉得侯张氏可怜,却又觉得她也有很多可恨之处,摇头叹息着开始退场。 “表面上看起来,比姓陈的强出不少,其实还是个银样蜡枪头!”正堂口,也有几个商贩打扮的中年男子,互相看了看,悄悄点头。 与其他凑热闹的百姓不同,他们来巡检所,却是想通过观察韩青审案,确定今后跟这位新任巡检打交道的方式。 最开始看到韩青不为侯张氏的哭诉声干扰,几句话就抓回了对话的主动权。他们真心觉得这个从汴梁来的新任巡检,本事非同一般! 然而,待看到韩青绕来绕去,最终还是采用了威逼侯张氏主动撤诉的懒办法,他们心中,对此人的评价又急转直下。 什么太学上舍出来的高材生,什么名门之后,不过是肉食者往自家脸上贴金而已。即便换成土生土长的前任巡检陈平,处理起同样的案子,也不会比他还糊涂。 “来人,搀她出去,好生安慰。”成功解决了一件麻烦事,韩青心情大好。摆了下手,吩咐人将侯张氏送走。 “是!”乡勇们齐声答应,上前假惺惺地搀扶起侯张氏,半推半拉往外赶。 “我的牛,我的牛……”侯张氏一改先前的彪悍,像失去了骨头般,任由乡勇将自己拖了出去,哭泣声一声比一声绝望。 “唉——”望着她瘫软的背影,韩青缓缓摇头。 怪不得自己心狠,无凭无据,即便包龙图转世,也没法帮她。更何况,这会儿,包龙图应该才开始蹒跚学步。 无凭无据,又无任何实际利益。自己区区一个从九品巡检,初来乍到,怎么可能为了一个陌生的农妇,去得罪县里的同僚主簿?! 道理都对,然而,心口处,却忽然又涌起一股闷涩,令人感觉好生沉重! “这事儿,你可不能怪我。解决案子的关键点,是从你的记忆里涌出来的。有关诬告反坐的律法条文,也来自同一个地方。”偷偷用手捂住胸口,韩青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抗议。 他弄不清心脏疼的原因,到底是由于身体前主人的鬼魂作祟,还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但是,暂时却只找到了这一种解决办法。 说服心脏里的鬼魂,或者,说服自己所剩不多的良知。 “打官司总得要证据,衙门里的文契,是最有力的证据。” “周主簿已经在交易文契上盖了印,我跟他平级,哪有权力推翻他的判断?!” “法律不是人情,总不能……” 理由,要找总能找出一大堆来。 胸口处的闷涩,再度缓缓褪去。然而,却如同初恋的遗憾般,萦绕不散。 “罢了,罢了,我试试。不行,你可别再跟我没完没了!”韩青被磨得心烦意乱,只好再度选择让步。 闷涩消失,冥冥中,他却感觉有一双无形的手,随时会穿破自己躯干,握住自己的心脏。 “妈的,等哪天老子找个得道高人,降了你!”低声威胁了一句,尽管他不相信这世界上真的有鬼神存在。随即,抓起镇纸,轻拍桌案,“且慢……” “巡检,民妇不告了,不告了。”侯张氏还以为韩巡检要治自己的诬告之罪,哭泣着转过身,跪倒,连连摆手。 “你既然来了,案子总得做个彻底了结!”韩青叹了口气,轻轻摆手,“放心,即便今天你输了官司,念你是初犯的缘故,本官这里,也不会治你诬告!” 说罢,也不管侯张氏如何反应,他再度用镇尺轻拍桌案,高声吩咐:“来人,去周家堡,传周癞子。让他将耕牛,交易文契,一并带过来,本官要当众核验。” “巡检……”弓手张帆刚刚吃饱喝足返回,听韩青要传讯周癞子,赶紧给韩青使眼色。 “你尽管去带人和耕牛,本官只是核验一下文契真伪而已。好让当事双方,今后不再有任何纠缠。”韩青知道,张帆是不想让自己跟周主簿之间出现龃龉,笑了笑,低声解释。 张帆心领神会,自告奋勇去周家堡公干。不多时,就将周癞子、交易文契和一头纯黄色的耕牛,一并带回了巡检所。 那周癞子,乃是方圆百里数得着的滚刀肉,从十四岁起,就因为打架伤人吃了官司,一路吃到了四十岁,拿进监狱当走亲戚。 偏偏他又懂得拿捏分寸,从不犯什么重罪,也轻易不得罪官府的人。所以,一来二去,衙门的胥吏就懒得再搭理他,对他平素所做的诸多不法之事,也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偶尔还要利用他来做一些脏活,收拾其他“不守规矩”的“刁民”。 侯张氏今天到巡检所找新来的巡检告状,地头蛇周癞子怎么可能听不到半点风声?因此,早早就派了手下爪牙在巡检所大堂门口打探消息,并且叮嘱对方,只要情况不对,立刻向自己汇报。 所以,韩青这边的一举一动,都没逃过周癞子的耳朵。待听闻韩青威胁侯张氏,诬告别人偷牛要反坐,周癞子在大叫痛快之余,心中立刻涌起了几分轻视之意。感觉所谓汴梁来的新巡检,也不过尔尔。 再听闻,韩青要自己带着牛,交易文契,到巡检所当众核验。周癞子心中,愈发觉得有恃无恐。 牛,的确是他买的。 虽然钱财的来路不正,交易本身,却清清白白。 牙行中人胡老六,是个欺软怕硬的怂货,坑谁,也不敢坑他。 而县衙的周主簿,虽然是他的远方族叔,每年收他不少孝敬,却也不会拼着自己的前程,在有问题的交易文契上盖印。 新来的书呆子巡检想要在交易文契上找纰漏,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故而,本着让新来的巡检见识一下自己的本事,以便将来双方打交道的念头。周癞子接到张帆的传唤之后,没让对方为难,就非常配合地,赶着牛,带着交易文契上了路。 一路跟张帆东拉西扯,谈笑风生地,就来到了巡检所大堂门口。 山路崎岖,这一来一回,就是一个半时辰。 乡野集市收摊早,大堂门口,看热闹的人,也已经散去了过半。但是,还有一些无所事事,或者心痒难搔者,坚持留了下来,准备看新来的糊涂巡检,究竟能如何判这幢糊涂官司。 “既然周大官人也来了,就让他和侯张氏一起进来,与本巡检一道,仔细核验交易文契!”韩青正等得昏昏欲睡,见到张帆回来交差,立刻打着哈欠下令。 “是!”弓手和乡勇们,懒散地答应着,重新打开正门,将原告和被告,一并带入大堂。 令他们感到非常诧异的是,简单一个交易文契核验,原本三眼两眼就能解决的麻烦,竟然被韩巡检,给玩出了诸多花样。 先一字一顿,将上面的文章朗读了三遍,确认原告被告,都听得清清楚楚,毫无异议。然后,又指着上面的花押,官印,让双方辨认。 最后,唯恐落下什么话柄,他竟然让看热闹的百姓,自行推举三名年长望重者入内,帮忙验看,交易文契,到底是真是假,到底跟外面的大黄牛,对得对不上。 如此折腾,时间消耗的可就长了。 原告和被告,各自怀着心事,还不觉得厌烦。而那大黄牛在周癞子家,中午根本没吃饱。下午又被赶着走了二十多里路,早就饿得两眼发花。 此刻被拴在大堂门口的桩子上,等到了红日西斜,还不见半点草料和清水,忍不住扯开嗓子大声抗议,“哞——” “我的大黄啊——”侯张氏被这一声牛叫,叫得肝肠寸断。以手掩面,嚎啕大哭。 “大婶,你肯定认错了。牛是俺花了四吊钱,在集市上新买的。有中人和官府发的交易文契为证呢!”周癞子胜券在握,撇着嘴,抖着脚,高声反驳。 被看热闹百姓们临时推举出来的三位老者,虽然对周癞子的举动不满,却从交易文书和牛身上的印记方面,找不出任何毛病来,只能无奈地摇头。 正准备劝侯张氏认命了事。却不料,坐在书案后的韩青,忽然抓起镇尺,奋力下拍,“啪!” 周癞子,侯张氏,三位老者,连同在场的弓手和乡勇们,被吓得齐齐打了个哆嗦。赶紧停住哭泣、冷笑和叹息,将目光转向韩巡检,听他做最后的裁决。 “区区畜生,竟敢咆哮公堂,来人,将它给本巡检牵进来!重打二十,以儆效尤!”对侯张氏,周癞子和其他众人的反应,视而不见,韩青如同发了癔症般,指着门外的大黄牛高声吩咐。 “这,这……”张帆、杨威、刘鸿、王武和牛巨,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韩巡检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而那侯张氏,听闻韩青要拿大黄牛泄愤,心疼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巡检息怒,巡检息怒,牛是饿得急了,才会乱叫。它只是一头牲口,什么都不懂,不会故意冲撞您。真的不是故意要冲撞您!” “你说它是一头牲口,什么都不懂。本巡检却觉得,它未必如此!”韩青忽然冷了脸,非常不讲理地反驳。“来人,先取些马料和清水来,喂饱了它,然后牵进大堂来。本巡检倒是要看看,他到底是因为饿了才叫,还是故意在跟本巡检捣乱!” “巡检,牛的确是饿了。牛吃草,不抗饿。如果不放养在野外的话,一天得喂五六次!”实在不忍心看着自家巡检再丢人现眼,张帆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提醒。 “要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韩青却死活听不进去,扭过头,对他怒目而视。 “是,是,小的这就去,这就去!”从来没见韩青发过这么大的火,张帆心里打了个哆嗦,赶紧答应着快步跑下。 其他几个弓手,唯恐遭受池鱼之殃。也纷纷跑出去帮忙,转眼间,就取了足够份额的马料和清水,一股脑摆在了大黄牛面前。 那大黄牛,有了吃食,立刻不再抗议。低下头,大快朵颐。 周围看热闹的人,则一边小声偷笑,一边连连摇头。都觉得这位韩巡检的所作所为,实在荒唐离奇。 而几个原本已经打算离开的中年商贩,却互相使了个眼色,又悄悄聚集在了巡检所大堂门口,静待最后的谜底的揭晓。 大黄牛正值壮年,胃口极好,只花了半柱香功夫,就风卷残云般将饲料和清水,给吞了个一干二净。 肚子里有了东西,它的脾气也温顺了。任由张帆,将自己拉入了大堂。 那侯张氏唯恐韩青祸害大黄牛,再度哭着求饶。几个乡间老者,也纷纷主动作证,说牲口无知,绝非有意捣乱。 然而,韩青对他们的话,却坚决不听。径直绕过书案,走到大黄牛面前,用手轻轻抚摸两条光滑的牛角,念念有词。 “他们都说你是无知的畜生,本巡检却认为,你其实心里什么都明白,就是嘴巴说不出来罢了!” “你如今吃饱喝足,也该回家了。” “去吧,去吧,人都说老马识途,你虽然是头牛,也能自己找到自家。去吧,你可千万别让本巡检失望!” 说罢,抬起手,轻轻拍打牛头。 随即,不给任何人阻拦机会,快速将目光转向满脸惊诧的弓手们,声音迅速转高。 “来人,拉它出去,解开牛绳,放它自行回家。张帆,你带几个乡勇,一路跟着它,如果有谁敢用强带它走,或者拿青草之类哄骗它,立刻给本官拿下!” “这,是!”张帆、杨威、刘鸿、王武和牛巨五大弓手,先是目瞪口呆,随即,齐声答应着,护送大黄牛出门,每个人脸上的尴尬,都迅速变成了骄傲。 “巡检,不行,这不公平,不公平!”周癞子,大急,扎煞着双手高声抗议。 “怎么,你心里有鬼?还是也想咆哮公堂?!”韩青把眼睛瞪圆,目光凛冽如电。 “这,这……”周癞子的气焰,立刻被压了下去。低下头,不敢与韩青对视。 门外,看热闹的百姓,也终于明白了,韩青到底在做什么,一个个,先是笑着以手扶额,然后自动让开道路,目送那吃饱喝足的大黄牛迈着四方步,摇头晃脑而去。 说来也怪,那大黄牛如同有灵性般,自己出了寨门。在众人的注视下,忽然加速,一溜小跑,踏上了通往侯家庄的岔路,身背后,留下欢声笑语无数。 “这下,你该满意了?”不理睬后侯张氏的喜极而涕和周癞子的高声抗议,韩青也走到了寨门口,用极低的声音,扪心自问。 胸口的闷涩感觉,早已彻底消失不见。唯独心脏跳动的节奏,透过手掌,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脑海,一下又一下,清晰且有力! 正文 第5章 似是故人来 “宋律,购买贼赃者,赃物被原主认出,物归原主。” 身体的原主人,不愧为太学生。韩青在他的记忆中,随便翻了翻,就找到了一条最为妥当的判案依据。 既然先前周癞子拿出了交易文契,上面还盖着官府的大印,就不能再随便改口,说大黄牛是通过其他途径得来。 按律,大黄牛归还于侯张氏,在乡间宿老的监督下,重新烫上标记,并在官府重新备案。 周癞子从牙行买了贼赃,可以打官司向牙行索赔,弥补自己的损失。 但是,牙行位于县城,不归金牛寨巡检所管辖。所以,接下来周癞子是自认倒霉,还是真的去找胡老六打官司,韩青没理由过问。 同理,周主簿给交易文书上盖印,是被狡猾的胡老六给骗了,还是另有其他隐情,也不属于巡检所管辖范围。 在理念不发生冲突的情况下,十一世纪大宋太学高材生的强大记忆力,和二十一世纪私家侦探的老辣,简直是完美搭配! 转身回到巡检所大堂,三下五除二,韩青就将偷牛案处理得干干净净。 人类天生同情弱者,看热闹的百姓,只看到了大黄牛顺利判给了侯张氏,就心满意足。却看不出韩青在后续问题上推卸责任和偷懒,因此,毫不吝啬地将喝彩声和赞颂声,送给了新来的巡检。 弓手和乡勇们,发现自家巡检不动声色,就将金牛寨从案子里摘了出来,一个个,也钦佩地暗挑拇指。 厉害,厉害。 不愧是圣人门生,太学高才。不但案子断得高明,为人的手段,也高明无比。这种人如果将来不发达,才怪! 至于某几位怀着特殊目的中年“商贩”,则在各自心里,将对新任巡检的评价,迅速拔高了好几个台阶。同时,也在心里迅速做出决定,回去后告诫手下的人稍稍收敛行为,不要像原来那样,再拿巡检不当干粮。 “背书,你行。论处理这些杂七杂八的俗事,还得看本大侦探!”听到堂下赞颂声不断,韩青心里难免也涌起了几分熏然之意。手扶着心口,悄然嘀咕。 心脏处,没有任何回应。 然而,大堂外,却忽然传来了一声熟悉的调侃,“好个老牛识途!人都说太学高材生韩佳俊遭到打击之后,从此一蹶不振,缩在某个边塞小寨混吃等死了。杨某却不敢相信。今日特地赶来验证,果然,正如杨某所料,奇剑天生难自晦。纵使深埋千年,依旧气冲斗牛!” 后半句话,用的典故实在有些深了,哪怕韩青如数继承了身体原主人的记忆,也花费了一些力气,才理解了对方到底在说什么。 原来,对方将他比作了绝世名剑,干将莫邪。 传说这两把名剑,在春秋时期,就被深埋地下数丈。但是,每天夜里却有剑气,直冲斗牛。 晋代广武侯张华发现了剑气,找奇人咨询后,到豫章一带挖掘,终于让宝剑重见天日。 “怎地,莫非佳俊心中还在怪杨某没跟你有难同当,要跟杨某割席绝交不成?”迟迟得不到韩青的回应,来人脸上有些挂不住,皱起眉头,沉声质问。 “不敢,不敢,杨兄请!杨兄速速里边请!”韩青迅速收拾起心中的纷乱,笑着回应。然而,声音里,却依旧带上了几分紧张。 好在他前世待人接物老练,察觉自己表现失态,立刻着手补救。堆起满脸的笑容,热情起身相迎,“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怎么不提前通知我一声?没想到季明兄会来,刚才吃惊过度,我差点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然而,当身体绕过桌案,却不小心又被绊了个趔趄,刚好与他自己所说的吃惊过度,互相印证。 “小心!”来人吓了一跳,以无比敏捷的身手,越过弓手和乡勇,扶住韩青的手臂。 同时,嘴里低声抱怨,“着什么急?我跟你开个玩笑而已。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开不得玩笑了?!” “不是开不得玩笑,而是离京数月,在这里跟季明重逢,恍如隔世!”韩青故意叹了口气,用感慨声掩饰住了自己此刻的真正心情。 紧张,他用尽全身解数,也无法让自己不紧张。 来客姓杨,名旭,表字季明。形象在身体原主人的记忆里,实在太清晰了。清晰度仅次于娘亲和祖父。 身体前主人所在韩家,与来人所在的杨家,乃是世交。 二人的祖辈一起陪着大宋太祖、太宗两位皇帝打过天下,现今府邸都在汴梁城内,几乎门对着门! 私家侦探韩青穿越之后,之所以在金牛寨蹲得如此老实。一方面是因为生性懒散,容易满足,觉得做一个巡检挺有滋味。 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唯恐被熟人发现,自己鹊巢鸠占的事实。 然而,偏偏没等他做好准备,熟人就已经找上了门! 好在老天爷帮忙,这次来的熟人杨旭,虽然跟身体原主人关系亲密,心思却不够仔细。 跟他久别重逢,此人最初光顾着高兴,根本没注意到他的言谈举止,与原来那个韩青之间,有多少不同。 而随着他一句“恍如隔世”说出口,来人心中顿时一酸,两眼迅速开始发红,“可,可不是恍如隔世!我等,我等当初谁能想到,朝廷,朝廷为了给党项反贼出气,竟然不惜我等的性命?!” “唉——”有关几个太学愤青,当街殴打党项使节的鲁莽举动,私家侦探韩青早就了解得清清楚楚。此刻不知道如何回应才算正常,只好本着少说少错的原则,再度低声长叹。 “我本以为,你祖父做过殿前军都虞侯,堂叔又是屯卫大将军,官家总得念几分旧情。没想到,没想到,他们真的不管你。”听到他的叹息声,杨旭心中愈发难过,眼睛也红得越发厉害。 “我当初,我当初应该一个人,把所有事情扛下来的。当时动手的同窗那么多,多一个,少一个,朝廷怎么可能弄得清楚?我,我……呜……” 一边抬手抹泪,他一边断断续续地诉说。越说,心里越难受。到后来,竟语不成声! “季明,季明,我的季明兄!你我兄弟半年没见,不说这些,不说这些行吗!”虽然不认为鹊巢鸠占之后,自己跟杨旭之间,友谊还能继续,但是,私家侦探韩青,却依旧被对方哭得心中酸涩难耐。红着眼睛,柔声开解。 “你看,我现在不是挺好的么?金牛寨地方虽然偏僻了些,却山清水秀。” “并且我在这边,还说一不二!” “来人,退堂。今天天塌下来,本巡检也不搭理了!本巡检来了至交,需要好生接待!” 最后这句,却是对弓手,乡勇和堂外看客说的。因此,声音极为宏亮,唯恐大伙听不清楚。 杨旭也因为这句话,迅速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赶紧抬起手,在脸上乱抹,“好,不说,不说。我只是,我只是,只是又见了你。高兴,高兴!!” 一路风尘仆仆,他的脸本来就满是尘土。再被脏手一抹,顿时就跟眼泪和了泥。 韩青顿时被逗得莞尔,紧跟着,心脏却又受到了前世主人的影响,里头五味陈杂。 悄悄用手捋了一下胸口,他吩咐乡勇帮自己打来了清水。随即,又亲自扶着杨旭去了二堂,交代官府给自己配备的仆妇,小心伺候对方净面更衣。 乡勇和仆妇们,刚刚看了一场精彩的“审牛”大戏,心中对韩巡检好生佩服。因此,爱屋及乌,对韩巡检的好友,也照顾有加。 趁着大伙忙做一团机会,韩青赶紧抽出神来,在身体原主人的记忆里,仔细翻检与来客交往的所有画面。并且努力模仿身体原主人的举动,习惯和说话风格,避免自己与他出现太大的偏差。 对方跟“他”真的很熟。 熟到韩青恨不得立刻躲到山里去,别跟对方见面那种熟! 对方与太学生韩青一样,是将门之后。其祖父也与太学生韩青的祖父一样,都曾经在大宋太宗皇帝帐下效力,深得皇帝信任。 韩家与杨家,在汴梁城内的府邸,位于同一个坊子。自打太学生韩青记事时候起,杨旭跟他两人就一块摸爬滚打。 从上树掏鸟,到下河洗澡,凡是让大人头疼的事情,只要韩青干过,就少不了杨旭的份儿。 韩青某天因为调皮捣蛋吃家法,杨旭那边肯定也是屁股开花。 托庇各自祖上的余荫,二人同时进入太学就读。同一年因为成绩出众,被升入上舍。随即,又在同一天,被太学山长郑长风,视为衣钵传人。 大宋太学生韩青不满朝廷与夏国公议和,辜负了边关将士和西北百姓,刺血上书。联署“愤青”名单里,自然少不了杨旭。 而当街将西夏使者从马背上拖下来痛殴,下手最狠的几个人里头,韩青自谦排在第二,杨旭肯定排在第一。 唯一不同的,是兄弟俩打了西夏使者之后的待遇。 朝廷大怒,着落有司从重成惩处。参与动手的同学,要么贬谪去了海南摘椰子,要么贬谪去了广南西路吃荔枝。 韩青的家里托了关系,才让他被从轻发落,丢到西北边陲小寨做巡检,戴罪立功。 而杨旭,虽然年龄比韩青大,下手比韩青狠,却被列为“盲从”者,交给其家人领回去禁足两个月,就算了事。 实际上,禁足还不到半个月,此人远赴其祖父,重兵在握的现任镇、定、高阳关三路后阵钤辖杨嗣帐下,做了一名录事参军! 并且,还因为主动投笔从戎,忠心可嘉,在朝廷那里获取了一个从七品翊麾校尉的散职。(注:北宋前期官职含金量高。六品以上就是高官。) 可真应了那句话,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在二十一世纪,私家侦探韩青可是没少见到有权有势人家弟犯了错,有司将板子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没想到这竟然是“传统文化”的一部分。 换在十一世纪,也是一样! 正文 第6章 祖传三代老中医 忌妒,赤裸裸的忌妒。 有那么几秒钟,韩青真的很郁闷,为啥自己穿越的目标不是杨旭。 同样是将门之后,自家便宜“祖父”韩重贵的官职的确比杨嗣小了那么一丢丢,实权的确也比杨嗣差了那么一丢丢。可看人家杨嗣怎么保护自家孙儿的,再看看自家那个便宜“祖父”,唉—— 然而,几秒钟过后,心脏处传来的隐痛,就让他快速认清了现实。 第二次穿越这种好事,还是想都不要想了。 当务之急,还是琢磨如何把杨旭杨季明尽快打发走。 他先前在金牛寨的弟兄们面前之所以能够不穿帮,是因为大伙对身体原主人也很陌生。所以,他的举止无论如何古怪,都不会引起弟兄们的怀疑。 而杨旭,却是身体前主人的“发小”,他跟此人相处越久,露出的破绽就会越多。 “佳俊,佳俊,韩小二,赶紧让你的人取些吃食来,愚兄快饿死了!”正郁闷间,耳畔却又传来了杨旭的声音,兴奋中透着几分洒脱。 “已经让厨房去准备酒席,地方偏僻,买菜买肉都需要花费点儿时间,还请季明兄担待则个!”在人看不到的位置,无奈地耸了下肩膀,韩青努力模仿以前的说话腔调回应。 “不必,不必!佳俊,你别让厨房准备。随便弄点儿点心,或者干粮,给我垫一下肚子就好。”杨旭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几分急切,“你自己也随便吃一点儿,然后换了便服,跟我进县城,李师兄来看你了!” “李师兄,哪个李师兄?!”韩青被说得满头雾水,犹豫了一下,冒着穿帮的危险,沉声询问。 “当然是李昇李德昌师兄,除了他,谁还配你我喊一声师兄?”杨旭听得很不耐烦,哑着嗓子反问。“你到底怎么了?今天说话怪怪的,好像换了个人一般?” “没,没什么?太久,太久没跟你说话了,一时有点不适应。”韩青激灵灵打了个哆嗦,脸色比做贼被人抓了现形还要尴尬。赶紧强打精神,努力转换话题,“李师兄怎么会到这里来,还有,你刚才还没说呢,怎么忽然从河北定州,跑到了我这里?” “来看你,不行么?”杨旭抓过仆妇送来的毛巾,一边自己擦脸,一边顺口反问。 “那当然是求之不得!我就是怕被御史知道,弹劾你玩忽职守!”韩青摇了摇头,笑着回应。同时在心里巴不得此人不来才好。 “老子才不怕那些狗屁御史!”杨旭耸肩撇嘴,满脸不屑,“有本事他们弹劾李继迁去?整天盯着老子这种软柿子,他们也不嫌丢人!” ‘你要是软柿子,天下石头全是面团儿!’韩青心中暗自嘀咕,嘴巴上却继续低声劝告,“不怕归不怕,还是少惹那群家伙为妙。虽然他们奈何你不得,但是被他们盯上,却像苍蝇般烦人。” “放心,这回他们不会咬我。我是奉了朝廷命令,护送李师兄前往夏州宣读圣旨。”杨旭又笑了笑,满不在乎地回应,“你到底怎么了,今天的表现可不像你?你以前,从没将那些家伙放在眼里?” “吃一堑,总得长一智!”韩青被问得心中发慌,嘴上却迅速给自己找到了借口,“否则,先前的亏岂不是白吃了?” “那倒是!”杨旭丢下毛巾,对着仆妇送来的铜镜子开始整理衣冠,自然的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 略作犹豫,他又快速补充,“你别生气啊,现在,我不怕你没有吃一堑,长一智慧。而是怕你失去了锋芒,变成了一个只知道追逐功名利禄的俗人!总觉得你忽然变得老气横秋,跟我记忆里的你,差了足足二十岁。” ‘可不是差了将近二十岁么!老子今年周岁都三十六了!’韩青心里悄悄嘀咕,嘴巴上,却苦笑着继续解释。“是么?我自己没觉得。也许是岁月催人老吧?” 说罢,又觉得自己这样解释来,解释去,肯定越解释破绽越多。索性把心一横,快速补充道:“季明兄有所不知,我刚来这里时,心情郁结,大病了一场,……” “大病了一场?什么病?”一句话没等说完,杨旭已经破门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你怎么没给我送个信?你家里人对此也一无所知?” “应该是旅途劳累,外加水土不服吧!已经好了!早痊愈了。我是怕家里担心,才没写信告诉他们。韩青苦笑着咧了下嘴巴,轻轻将自己手腕往外挣。 相处时间不长,但是他却可以看得出来,杨旭乃是个粗线条。 自己终究不能在金牛寨躲一辈子。如果今天能过了杨旭这关,将来才能面对其他熟人。 而届时,有杨旭这个粗线条替自己在一旁帮衬,远好过自己一遍遍向人陈述,自己大病之后失去了记忆。 “别动,我略通医务,给你把一下脉!”杨旭哪里知道,好朋友已经换成了别人,正在考虑如何利用自己。只管眉头紧皱,低声吩咐。 韩青不敢再挣,硬着头皮,继续补充,“真的没大碍了,不信你还可以问这边的弓手。况且我在这边人生地不熟,又是个戴罪立功的。真的久病不起,地方官早就让我给别人腾地方了,才不会让我一直养着!” “他们敢!”杨旭皱着眉头,咬牙切齿,“即便你的家人真的不管你了,还有老子。当初,老子就劝你,不要死犟。辞了官,然后跟着老子去定州。在那边,有老子一口饭吃,绝不会让你饿着。可你就是不听,就是不听!结果,把自己弄成这般模样!” 嘴里低声抱怨,他手上的动作却没丝毫放缓。先把了韩青左手的脉,随即,翻了韩青的眼皮,再随即,又转到韩青背后,用耳朵贴着后背倾听呼吸,末了,还让韩青把嘴巴张开,给自己检查舌苔。 韩青既是感动,又担心露出更多破绽,只好像个木头板,任由对方摆弄。好不容易将“望闻切”三个流程走完,正打算松一口气,对方却又拉着自己坐下,开始从头询问发病时的症状。 “你什么时候学的医,我怎么不记得?”韩青终于被折腾得忍无可忍,皱着眉头质问。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杨旭翻了翻眼皮,满脸得意,“我祖父没从龙之前,是个江湖郎中。所以,我们杨家,医道乃是家学,除了家中有女人生孩子,从没请过太医上门。我去了祖父身边,别的可以不学,医术如果敢落下,仔细身上的皮!” “这……”韩青瞠目结舌,什么多余的话也说不出。 “你的肺和脾也没问题。但是,心脉不稳,非常不稳!”唯恐韩青受惊不够厉害,杨旭想了想,继续补充,“我建议你及时去看郎中,否则,早晚得遇到大麻烦!” 这句话,可是戳到了韩青肺管子上。不由得他不郑重对待。 自打穿越以来,他的心脏就时不时会痛上一次。 他始终都弄不清楚,到底是身体上一任主人的灵魂,还在继续纠缠。还是自己的心理出了问题。 为了不再受心痛的折磨,韩青曾经四下求医问药。然而,却苦于地方偏僻,周围的郎中水平有限,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今天杨旭主动送医上门,还表现得似模似样,韩青岂能再将其往外推。因此,果断在冒险穿帮和心脏病暴发之间,两害相权取其轻。 当然,即便盼望对方能帮自己治疗,他也不能说自己是灵魂穿越,更不能说,每次心脏疼痛,都跟自己与身体前主人的理念冲突有关。 只能避开这些,将身体前主人最初吐血的缘由,经过,以及康复过程,从头到尾,仔细说给杨旭知道。 至于时不时的心脏疼,则被他说成了后遗症,请求对方出手诊治。 如此一来,也算因祸得福。 杨旭的注意力完全被他的病情吸引,再也顾不上追究,他为何言谈举止跟以前判若两人。 哪怕他偶尔露出几分老气横秋,杨旭也直接脑补为,他是因为遭受了仕途和疾病的双重打击后,心灰意冷所致,不再怀疑其他。 不过,杨旭虽然拉足了“神医”的架势,最后得出来的结论,却只给出了九个字的结论,“此病,非杨某能力所及!” “治不了你忽悠我?!”跟对方打了足足半个时辰交道,韩青多少也找回了一些身体原主人的感觉,竖起眼睛,佯装气恼。 “我治不了,世上治你这病的,恐怕加起来也不够一巴掌,并且你还未必寻得到!”杨旭丝毫不为自己瞎折腾而愧疚,晃了晃脑袋,大言不惭地回应,“此外,我还劝你千万别回汴梁城里去找太医,那帮家伙,通常一剂葛根汤包治百病。只求你吃了药只会不会被毒死,其他听天由命!” “这倒也是!”韩青听得哑然失笑。 前世在二十一世纪,很多医生也是一样。只不过是将葛根汤,换成了不同包装和名字的扑热息痛而已! “你这病,虽然我不会治。但一时半会儿,却也不会要了你的命。”见韩青反应颇为平淡,杨旭误以为他已经弃疗,赶紧语重心长地开解,“古语云,身体强健了,自然百邪不侵。你我都是将门之后,家传的武艺练起来,不求上阵杀敌,至少能让自己强筋壮骨!” 少年的纯真友谊,虽然属于别人,却让韩青感觉心里发暖,笑了笑,郑重回答,“武艺,我倒是没敢丢。这里距离党项太近了,说不定哪天李继迁就会又带着兵马打过来。我练好了,才有自保之力。况且……” “这就对了,你我只要这身武艺没丢,将来就不愁封妻荫子!”把韩青凭借武艺保命的想法,误解为想要为国杀敌,杨旭连连点头。“可惜这回时间紧迫,否则,我真想像以前那样,跟你过上几招,称称彼此的斤两!” “不会连半个时辰都抽不出来吧,我这后院就有演武场。”韩青穿越以来,最热衷的就是练武,却一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陪练。听了杨旭的话,顿时,就觉得心痒难搔。 “你居然还长本事了?!”看到韩青跃跃欲试,杨旭心中也迅速发热,手推桌案,长身而起。“我倒是要看看……” 一句威胁的话还没等说完,他的肚子里,却冒出了连串的“咕噜”声。登时,就将屋子里的气氛给破坏殆尽。 “对练的事情,等吃完点心再说。我这还真有些好东西,包你吃了之后,念念不忘。”韩青这才意识到,对方是骑马赶了几十里山路过来的。连忙也站起身,去催促仆妇们快点端上吃食。 金牛寨地处偏僻,吃食自然跟汴梁没法比。但把着往返夏州和西域的商道,食盐和调料,却从没匮乏过。 所以,无论过往商贩“孝敬”的吃食,还是韩青自己根据二十一世纪经验炮制出来的下酒菜,都以风干和卤制为主,味道极重。倒也恰好满足了杨旭旅途劳顿,身体急需补充盐分的需求。 然而,美食滋味虽然合口,杨旭却没敢尽兴。只是稍稍垫了下肚子,就端起浓茶狠狠灌了自家一大口,然后笑着说道:“好了,一会儿还要骑马赶路,不能吃得太饱。李师兄也还在县城等着咱们,不宜让他等得太久!” “李师兄……”韩青这才想起来,杨旭先前跟自己说过此行的目的。先是楞了楞,随即,伸手指向自己的脑袋,“不瞒季明兄,我这场大病,接连发了十几天热。把自己给烧糊涂了。好转之后,以前很多事情,都给忘了!” “什么?你不会把我也给忘了吧!怪不得你先前见了我,满脸生分!”杨旭手一哆嗦,差点儿吧茶水泼在自己身上。 “怎么可能,你即便脸上抹了锅底灰,我也能认得出你!”韩青笑了笑,连连摇头,“你,我家里的人,还要平时走动多的同窗,我还记得。但你说这个李昇师兄,抱歉,我只记得他品学兼优,比咱们早毕业了三年,其他的都没记住。” “德昌师兄如果听到你这话,不知道得多伤心!”杨旭闻听,立刻替李师兄打起了不平,“他这趟,原本不必经过定安。是特意绕路过来看你的。为此,还跟同行的人,费了甚多口舌。” 胸口处隐隐又涌起了一阵闷痛,韩青却怎么翻动记忆,也找不到身体前主人,到底跟这位李师兄闹过什么矛盾。以至于自己一听到对方的名字,心脏就有反应。 所以,他只好凭借上一辈子的经验,摆出一幅懊恼姿态,含混地回应,“是这样啊!我倒是真有点对不起李师兄了!该罚,该罚!” “你不是怪他当日没出手相救吧?!”这次,杨旭却听出了他口不对心,眨巴着眼睛,低声追问。 待发现他脸上的脸上的表情不似作伪,又叹息着点头,“也是,心之官则思。你心脉出了问题,有些人和事情,记不起来,也是正常。” “多谢季明包含!”韩青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坐直了身体,轻轻拱手。 “你我兄弟,哪来的这么多客气话!”杨旭瞪了他一眼,低声抗议。随即,又想了想,快速提醒,“这些话,你跟我说就行了。等会儿,千万别跟李师兄说。他为了咱们的事情,可是费尽了心思。在他和郑祭酒的运作下,跟你我一道受到惩处的几个同窗,还没走到谪居地,就被有司找了理由给减了罪。如今虽然回不得太学,却也能暂时回故乡安置。只待党项人把这件事忘记了,就能找机会悄悄补上一份官缺,衣食无忧。” “因为你已经做了金牛寨巡检,所以,李师兄也没能帮上你什么忙!”很显然,杨青对那位李姓师兄极为推崇,顿了顿,继续替对方说话,“他这次以右巡使的身份,奉旨送党项使者回夏州,原本不路过定安。只是因为你在这儿,才特地绕了个弯子,过来探望。一来,是想跟你叙一下兄弟之义。二则么,也是为你撑腰。俗话说,朝里有人好做官。你虽然跟家里人闹翻了,可你在朝廷里还另有根脚,绝非那些地方官员可以随便拿捏!” 心脏处,闷痛的感觉愈发强烈。韩青皱着眉头,满脸苦涩,“如此,韩某就更没脸去见他了。他为我劳心劳力,我却差点把他给忘得一干二净。” “没脸见他,倒不至于。你又不是故意忘了他。你这是因为生病,对,你这是无心之失。无心之失,这个词,用在你身上,妙极,妙极!”杨旭先是翻了个白眼,忽然,又大笑拍手调侃。 无心么? 韩青手扶心脏,苦笑着摇头。 手掌处,能清晰感觉到一颗年青的心脏,有力的跳动。只是,这颗心脏,自己可能仅有一半儿产权,而已,而已! 正文 第7章 小透明 上辈子受了近三十年无神论教育,韩青对鬼神之说,原本不屑一顾。 然而,当穿越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之后,他的信念,难免会出现一些动摇。 如果没有鬼神,他的灵魂又如何会跑到宋代,占据了别人的身体? 如果不是那天晚上心里闪过一丝善念,救了三个女孩,他又怎么可能得到如此丰厚的福报? 所以,对于自己良心会痛这个问题的判断,几个月来,韩青一直在鬼魂作祟和疾病二者之间徘徊。 刚才对于杨旭这个祖传三代老中医,他心中也充满的期待。 而如今,既然祖传三代老中医杨旭都对他的心脏问题束手无策,求医问药这条路,恐怕是走不通了。 在没有B超,CT,核磁等现代检测手段的情况下,韩青也只有相信,这世界上真有鬼神。 而解决问题的途径,也只剩下了暂且委曲求全。今后如果有合适机会,再去寻个高明的道士,替自己超度掉,可能是寄宿在心脏里的那个愤青残魂。 正郁闷地想着,杨旭已经喝完了茶。一边起身,一边用手朝着桌案上的吃食指指点点,“风鸡,干肠,还有这些羊肉干,给我一样拿点儿。我还有两个伴当也没吃东西。回去路上,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骑马!” “你还有两个伴当?”韩青愣了愣,本能地就想问对方,为何不把同伴一起带进来吃些东西。 然而,话到了嘴边上,瞬间又想起,这里是大宋,不是二十一世纪的华夏。 在二十一世纪的华夏,领导与司机警卫同桌吃饭,再正常不过。而在大宋,以杨旭这种官三代身份,怎么可能与手下亲兵同席? 杨旭自己吃饱喝足之后,还能想起亲兵没吃饭,已经是心肠仁厚。换了个刻薄的,恐怕连食物都不替亲信们讨要,直接让后者饿着肚子往返。 “嗯,祖父怕我吃亏,硬塞给我的亲兵。其实,凭我这身手,寻常冲突,谁能让我吃得了亏?而若是遇到大批的敌军或者土匪,区区两个亲兵,又怎么可能够别人塞牙缝儿?!”杨旭急着回返,没察觉韩青只说了半截子话,点点头,顺嘴回应。 说罢,又低声催促,“赶紧,你也去换身衣服,他大老远来一趟,你怎么也不能穿着官袍去见他?!” 心脏处,又传来一阵隐痛,很显然,身体的前主人,并不愿意跟这位李师兄再扯上什么关系。 韩青自己,也不想去见这位李师兄。在他看来,如果对方真的是来探望自己,何不与杨旭一道来金牛寨? 到了县城就停下,然后让杨旭过来请自己去相见。那和二十一世纪有人做了暴发户,故意把同学召集到一起炫耀,有什么差别? 自己既不指望这位李师兄发财,又不指望其提拔,往返一百多里,就为了吃顿饭,实在没劲得很。 心里觉得没劲,他自然要想办法推脱。 然而,无论他找出什么理由,杨旭却死活拉着他不放。毕竟,姓李的那位,占了个同门师兄的身份,并且身为朝廷的右巡使,有权力察纠地方。 所以,最后纠缠不过,韩青只好勉为其难地换上的常服,跟对方一道赶赴县城。 一路上,杨旭见他表情寡淡,还以为他是担心自己忘记的东西太多,会在师兄面前失礼。还不停地安慰他,并且承诺,替他在师兄面前解释,不让双方产生误会。 “如此,就有劳季明了!”韩青拱起手,非常认真地致谢。 不光为了即将到来的同学聚会,还为了日后自己跟熟人打交道方便。 毕竟,有杨旭这个热心肠的祖传老军医外加官三代替自己背书,比自己日后遇到相熟的人,再亲口解释性情举止大变的缘由,要容易许多。 “你再跟我客气,信不信我现在就向你讨教拳法!”不满意他言谈间,露出来的疏离感,杨旭竖起眼睛威胁。 韩青心中有愧,只好笑着赔罪。杨旭确信他大病初愈,也懒得过多计较。兄弟俩嘻嘻哈哈互相臭了几句,迅速又和好如初。 金牛寨距离县城甚远,二人紧赶慢赶,待看到城门之时,天色也完全黑了下来。 照例,这种偏僻小县,天黑后是不准出入城门的。然而,杨旭却显然不在限制之内。让他麾下的亲兵,亮出腰牌朝着城头喊了几乎,后者就赶紧放下吊桥,打开城门,满脸堆笑地迎接杨校尉入内。 刚一进城门,立刻又有差役迎上前来,告知右巡检和本地张县令、周主簿,正在县城中最大,也是唯一的酒楼,长乐楼相候。并且挑起了灯笼,头前带路。 韩青自打“病好”之后,就没进过县城。见了这阵仗,心中顿时就又敲起了小鼓。然而,人和马都已经进了城,此刻再缩,反而会被人怀疑有什么地方见不得光。所以,只好强打精神,见招拆招。 好在杨旭这人虽然心思有些粗疏,做事却极为靠谱。答应过替好兄弟打圆场,就绝不食言而肥。在此人的帮助下,从入城到与传说中的那位李师兄会面,韩青打起十二分精神去应对,倒也没出现大的纰漏。 那李昇李德昌师兄,父亲乃是御史大夫,据说深得皇帝信任。他本人,又刚升了右巡使,此番以巡视的名义,送党项使者回夏州,并去向夏国公李继迁宣读圣旨,回来之后,前程肯定一片光明。故而,在场的官员,都如众星捧月一般包围在他身边,着实也没多少时间,浪费在韩青这个小巡检身上。 如此一来,韩青在大部分时间里,都属于“小透明”状态。但是,以他三十六岁,且两世为人的心态,却丝毫不觉得郁闷。反倒乐得趁着没人搭理的机会,观察起在场的上司和同僚来。 没经历北元和大清的两次血腥同化,公元1002年的宋人,还保持着分席而坐的传统。从韩青的位置看过去,一眼就能看出在场官员的地位差距。 坐在主位的,是永兴军路转运判官吕行延,大概六十上模样,须发皆白,看上去仙风道骨,飘然出尘。 此人的级别为从六品,兼管庆、宁、邠三州税赋钱谷,仓库出纳、权衡度量,无论年龄,级别,还是实权,都比韩青的师兄李昇,这个八品右巡使高得多,按道理,没必要对一个八品芝麻官如此客气。 然而,在大宋,官员地位高低,却不能完全看品级。 从六品转运判官吕行延,想把折子送到皇帝面前,至少得经过转运司,中书省两道关口。八品右巡检李昇,却属于御史,折子可以直接递入皇宫。 更何况,李昇的父亲李隆,还是四品谏议大夫,言官领袖。李昇本人所担任的右巡使,也有替皇帝核验地方官员成色的职责。 所以,即便驻地不在定安县,吕行延也风风火火赶了过来。以李昇的父亲李隆同年进士的身份,为李昇这个后生晚辈壮行。 坐在左首上位的,是韩青的半个顶头上司,县令张威。此人是个四十六岁的胖子。不笑不说话,一笑起来就像个弥勒佛。但眼睛里偶尔闪过的光芒,却极为明亮。 虽然算上这次,韩青只跟他打了三次交道。但是,凭借在二十一世纪跟官员交往的经验,却清醒地判断出,此人绝对不像表面上那样绵善。能不招惹,就不招惹为好。 坐在右手上位的,当然就是韩青的便宜大师兄李昇了。韩青自问,自己和的新身体已经够得上帅哥标准。可跟这人比起来,却仍旧差了一大截。 白净,匀称,英俊……,个头也足足有一米八二。坐在席位上,脊梁笔直如松。 如果没有被白胡子吕行延和胖子张威两人衬托,韩青真的会怀疑,自己进了某个二十一世纪的综艺秀场,看到的是某个顶流男星。 不过,比起那些顶流男星,李昇的气度,明显又沉稳了许多,并且举手投足间,透着浓浓的儒雅味道。给人感觉更像一位渊博的太学教授,而不是朝廷命官。 此外,这位便宜师兄的待人接物,也非常地成熟。韩青自问上辈子活了三十六岁,也算见识过不少地市级干部。但是,却没一个,像李昇这样,能同时应对所有人,话不多,却能让所有人都感觉如沐春风。 这就是天生的政客了,怪不得人家能做右巡视使,而身体的前主人,家世,学问样样不差,却被踢出了汴梁。 比较的念头刚刚涌起,心脏处,就又是一痛。韩青的脸色顿时开始发白,握在手里的酒水,也差点洒到自家身上。 好在此刻众人的注意力,全都落在李昇身上。而好朋友杨旭,又被一名兵马都监拉着互相敬酒,才避免了一场尴尬。 “还是个心胸狭窄的小气鬼!”韩青至此,愈发相信自己心脏不是生了病,而是被身体前主人的残魂占据,撇着嘴,在肚子里低声嘲讽。 然而,嘲讽归嘲讽,他却终究不敢再自讨苦吃。迅速将目光从李昇身上挪开,去观察其他客人。 坐在右侧次席的,是此番陪同李昇一道前往党项宣读圣旨副手,官拜承务郎。姓王名肃,人看起来似乎有什么心事。除了正常应酬之外,大部分时间,手里都举着一盏美酒做若有所思状。 韩青不愿意自己被打扰,当然也不会主动去打扰别人。迅速将目光从对面收回,又落到另外一边。 紧挨着县令张威坐的,则是定安县主簿。姓周,单名一个崇字。年龄四十出头,生了一双三角眼,眉梢微微向下耷拉,因此相貌看起来颇为阴毒。 韩青总觉得,这厮看向自己的目光里,隐藏着敌意。然而,自问跟这厮没有任何利益冲突,下午判的那件案子,也不算落了这厮的脸。因此,这厮对自己敌意究竟因何而起,就颇为费解了。 理解不了,就放在一边。反正韩青把自己定位为一个过客,对大宋,对定安县,都是如此。 先前人生地不熟,韩青只能既来之则安之。如今经过三个多月摸索,他对大宋已经有些熟悉了。即便得罪了这种地头蛇,大不了拍屁股走人,也不至于没地方可去。 至于像杨旭所鼓励的那样,建立不世奇功,封妻荫子,重返汴梁。老实说,两世为人的韩青,真的想都没想过。 按照他所掌握的有限历史知识,时间越往后,大宋的武将越不值钱。即便是狄青,最后也落个愤懑而死的下场。自己又不欠老赵家的,何必费力讨那份气受? 而文官,太学的路子,已经断了。科举的路子,自己那点文化水平,肯定不够。 想要结交历史上大宋那些名人,一睹对方风流。眼下苏轼还没出生,包公估计也才穿开裆裤。 至于辛弃疾,李清照,更是差了两三代,等他们展露峥嵘时,估计韩某人坟头上的树都怀抱粗了,彼此之间,怎么可能有交集? 如此想来,越发没有“上进”的动力,连带着今晚的酒席,都让韩青觉得乏味。虽然一道道菜肴看起来都美轮美奂,却远不如金牛寨的风鸡、腊肉更对他的口感。 人群中的孤独,最为难捱。 端着酒盏,将在场之人研究了个遍,宴会的进程却仍然没过半。偏偏场上还有“老同学”和上司,连逃席都成了奢侈。 正昏昏欲睡间,耳畔忽然传来了一阵古琴声,顿时,就把韩青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他迅速扭头,却只看到两扇画屏,不见任何操琴人的身影。 “德馨奉旨出使党项,老夫甚愁该如何为你壮行。好在宁州虽然偏僻,昔日却是大唐的腹心之地,非但街市楼台,还留着几分过往繁华。当地的音乐歌舞,也带着几分大唐余韵。”那请客的主人吕行延,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清了清嗓子,笑着介绍。 ‘哎呀,还有节目!’韩青的精神,顿时就是一振,寂寞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想当年,他也是夜店和会所的常客,经常夜夜欢歌,左拥右抱。而魂穿到大宋这三个多月,每天接触的,却全是膀大腰圆的弓手和乡勇! 偶尔能遇到一两个异性,要么是官府派来的仆妇,要么则是到巡检所衙门告状的老太婆。他体内的荷尔蒙再多,也不至于饥不择食。 偏偏那身体前主人的记忆里,还有许多在汴梁城内,游戏欢场画面。里边的女子,环肥燕瘦,各有特色,并且保证是原装正版,而不是韩国批量制造。 因此,韩青一直捉摸着,等哪天自己攒够了钱,完全熟悉了这个时代的情况。就乔装打扮一番,偷偷溜进城里,找座宋代的欢场开开眼界。没想到,今日竟然能够提前得偿所愿。 就在他热切的目光中,数名小厮鱼贯而入,将屏风挪走。顿时,一个直径足足有二十米的牡丹花造型舞池,出现在了他斜下方。 圆池四周的围栏,皆做花瓣状。花瓣顶端呈桃红色,由浅到深,最后汇聚于底部,又迅速变成了浓绿色,汇入一团花叶造型的基座中。 舞池的正中央,则有一支粗大的灯柱,高高耸立。柱子顶端,顶着足足二十根蜡烛,火焰跳动,恰如盛开时的牡丹花蕊! 穿越以来一直躲在金牛寨养病练武,韩青眼里的大宋,乃是一幅非常古朴简陋画卷。今日乍看到丝毫不输于二十一世纪的舞池,顿时惊诧得将眼睛瞪了个滚圆。 待定下神来细看,心中愈发觉得震撼。 原来,自己所在的位置,竟然一个半悬空的包厢。平素用屏风当着向舞池的那半边,所以和普通房间看不出任何差别。而此刻屏风尽数被搬走,包厢就变成了一个类似于二十一世纪观赏歌剧看台。 包厢里边的人不费丝毫力气,就能将舞池中的歌姬,琴师,以及舞者们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果然是盛唐余韵,此等舞榭歌台,全天下恐怕都找不到第二处来。至少,晚辈在汴梁,从未看见!”李师兄的声音,响起得非常及时,恭维得也恰到好处。 “那当然,此地当年隶属于大唐京畿道,不折不扣的腹心之地。大唐太宗皇帝秋猎,曾多次率部在此驻跸!” “怪不得在下一进县城,就觉得风貌与别处大不相同……” 夸赞声,此起彼伏。陪同李昇一道去党项宣旨的几位官员,也纷纷开口恭维此间曾经的繁华。 “昔日大唐腹心之地,如今,党项鹞子却近在咫尺。”唯独韩青,没来由地,心中就涌起这样一句。好在他反应及时,不待话冒出口,就将其直接吞回了肚子里。 “你还嫌自己不够倒霉是吧?!吃一次亏,总得长点儿记性!”迅速意识到,自己是受了身体前任主人的影响,韩青冲着心脏处,偷偷奚落。 心脏处,闷痛的感觉又起。但是,这次,他强行忍住了,坚决不肯妥协。直到自己坚决适应了这种程度的疼痛,然后静静等待其自行消失。 在场诸人,除了杨旭之外,谁也没注意到他的举动怪异。大伙的注意力,全都被吕行延所讲的关于牡丹池的来历吸引。 原来这宁州,在大唐,乃是不折不扣的京畿。非但太宗皇帝曾经在定安城内驻跸,城外山上,还曾经有一座玄宗皇帝和杨贵妃夏日避暑的行宫。 而大伙今日所饮酒地方,昔日乃是大将郭子仪家儿子郭暧与升平公主的私邸。公主喜欢歌舞音乐,所以才于宅院中造了这样一座牡丹池。牡丹阁的名字,也由此而来。 唐末战乱,郭家凋零。这座宅院的大部分建筑都已经毁掉,院子里的花园,也变成了街道。牡丹阁,则因为造型别致,被转了几手主人,最后成了整座县城中最大的酒楼。 “郭暧,我知道,喝醉了酒打老婆的那个。醉打金枝,很有名的戏。”应酬了小半个晚上,韩青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够加入的话题,然而,环顾四周,却找不到任倾听。 今晚酒宴的主角,是师兄李昇。他从始至终,都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小透明。 正文 第8章 那时繁华 做小透明的感觉,肯定不会太舒服。 但是,对于两世为人,上辈子还历经了一些沧桑的韩青来说,也不至于太过难受。 并且从某种程度而言,眼下的他,做小透明远比成为众星捧月的焦点更为安全。 毕竟,他前世的生活环境,人生阅历,跟这辈子身体主人的差别实在太大。 一个是二十一世纪的草根无照律师,私家侦探。另一个是大宋将门之后,根正苗红的官三代。 后者表面上的语言,动作,他经过三个多月的努力,勉强还能模仿得来。有些生活习惯和待人接物细节,却未必能够学得像。 而在座众人,却不是每个都像杨旭那样粗线条。 万一引起了谁的怀疑,揪住某些细节不放,认为他是冒牌货。即便以宋代的技术手段,检查不出他乃是鹊巢鸠占。肯定也会给他招来一大堆麻烦! 如是去想,韩青就更不愿意往自家便宜师兄李昇身边凑了。只管手持酒杯,眼睛盯着牡丹池,自得其乐。 牡丹池内,开场节目很快结束。稀稀落落的喝彩声,从周围的包厢中响起。几个红衫绿裤,面涂脂粉,打扮不男不女的龟奴,捧着铺着红绸的长方形器具,沿着通往各包厢的扶梯,迤逦而上。 还没等韩青从身体前主人的记忆里翻出,那长方形器具到底是什么东西。清脆悦耳的琴声和手鼓声已经再度响起。一队妙龄少女,身着粉裙,臂缠绿纱,缓缓登场。 一个个,腰肢摇摆,长袖轻舒,宛若繁花盛开,翠柳拂风。 “赞!”哪怕见惯了二十世纪的大型歌舞,韩青仍旧为牡丹池中的少女们,轻挑大拇指。 喝彩声脱口而出之后,他才意识到,这不符合宋代的礼仪。赶紧抓起酒杯遮脸,随即,小心翼翼地四下扫视。 非常幸运,整个包厢内,依旧没人注意到他。大伙的目光,全都被少女们婀娜的身体吸引,无暇他顾。 而请客的东主吕行延身边,也有一位幕僚极为擅长把握节奏。趁着大伙开始欣赏少女们的舞姿,立刻就安排小厮将残羹冷炙,换成了蜜饯、水果和点心。 唯恐有宾客喝得不尽兴,所以酒水并未随着残羹冷炙一道撤下。但是,每位客人面前的矮几上,却多了一壶素茶。 所谓素茶,就是没有加香料的清茶。对于韩青这个穿越客来说,宋代纯天然无污染的茶叶,远比酿造质量参差不齐的黄酒可口。因此,他迅速将酒盏换成了茶杯,一片捧在手里慢品,一边继续歌舞。 虽然经历了五代十国长达八十年的乱世,宁州民间,却依旧留着几分盛唐遗韵。而此刻理学尚未兴起,文化也以兼容并蓄为主。因此,少女们的舞姿,既有中原的传统柔美,又带着一些西域传播过来的奔放,让人越看,越觉得赏心悦目。 少女们的装扮,细看起来,也极为具观赏性。 粉裙乃是上下叠色套装,上半截颜色稍淡,恰好映衬出她们吹弹可破的脸庞。下半截颜色偏深,却高到小腹,与缠在腰间的绿纱一道,将身材衬托得凹凸有致。 粉裙的袖子又宽又长,舞动之际,让少女显得飘飘如仙。而粉裙的下摆,却只堪堪盖住小腿。 烛光闪烁,少女们白皙的皮肤和细嫩的玉足,以及套在脚踝上的金铃,交相辉映,无须任何动作,都令人怦然心动。 而当少女们身体开始伴着乐声旋转,身体就变得愈发动人。 裙摆则如花瓣一般飘然而起。长腿在粉色的裙摆和绿色的轻纱之间,宛若一根根清脆可口的莲藕。 脚踝上铃铛,也伴着音乐的节奏,发出清脆的声响。一波接一波,勾魂夺魄。 “好——” “好啊——!” 不知道是谁带头,高声喝彩。刹那间,掌声与夸赞声,响彻全楼。 “凝萃阁的贵客,打赏现钱两吊!” “怡红阁的梁员外,打赏白藕大家雪花银锭一双,总计十两!” “明珠阁——” “归燕阁——” 不待夸赞声和喝彩声落下,龟奴们特有公鸭嗓,已经临近的几处包厢窗口,传了出来。 刹那间,韩青就明白那铺着红绸的托盘是什么东西了。原来,乃是接受客人打赏的专用器具。而打赏,显然也不是二十一世纪的新发明 早在宋代,就已经有之。 只不过,二十一世纪打赏,是通过虚拟的各种礼物。而在宋代,是真金白银! 带着几分凑热闹的心态,他将手摸向自己腰间的荷包。正琢磨着,到底打赏多少,才算合适。牡丹池内,乐声和脚铃声却戛然而止。 少女们齐齐敛衽行礼,结队退下。随即,一面半人高的大鼓和八面脸盆大的鼓,被小厮们快速抬入牡丹池内。 烛光跳跃,照得鼓身上的红漆,炽烈如火。 八个头扎红色丝带,赤裸着上身的绥德汉子,结伴跑入。先齐齐向四周做了个罗圈揖,又随即,每人抄起一双鼓槌,将鼓面用力敲响。 刹那间,一曲与先前风格截然相反的音乐,响彻整个酒楼,将所有人的心神,迅速从温柔乡中拉出,直面铁马冰河。 巨大的落差,让所有观众,呼吸都为之一停滞。紧跟着,喝彩声再度从各个包厢响起,宛若涌潮。 那绥德汉子,心神丝毫不为喝彩声所动,一个个神情肃穆,继续奋力敲鼓,将万马奔腾般的鼓声,一浪接一浪,送入人的耳朵。 “如何?不虚此行吧!我下午专程去请你,你还满脸不情不愿!”杨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举着酒盏来到了韩青身边,低声点评。 “我当时只是觉得路途遥远,来回多有不便!”韩青举起茶杯,笑着替自己辩解。”并且自己一事无成,有些羞见故人!” “又来,又来,你就跟我装斯文吧!”杨旭跟他之间,已经找回了一些当年的熟络,撇了撇嘴,低声抗议。“我看你就是懒。” “再懒,最后还不是被你拉了过来?”韩青翻了翻眼皮,笑着回应,“让一让,别挡着我观赏舞姿,在汴梁城内,可没见过有人将大鼓搬出来献艺!” “你没听那吕老子说么,这边曾经是大唐腹心之地!”杨旭笑着侧开半个身子,将头扭向牡丹池,“梨园余韵未尽。” 这句话,又令韩青微微一愣。稍微转了几下心思,才意识到,杨旭用了唐玄宗大肆宠信梨园乐师典故。而吕老子,则是这个时代对老年长者特有的尊称。 “杨翊麾果然好眼光。接下来,正是当年梨园三大舞之首,破阵乐!”有人就是不禁念叨,杨旭这边话音未落,他嘴里的吕老子,从六品转运判官吕行延,已经端着茶盏走了过来。 这可是传说中的千古名曲,韩青立刻被勾起了观赏的兴致。而那吕行延,却不肯立刻转去招呼其他客人,捧着茶盏,絮絮叨叨介绍:“以前牡丹阁,可从来没人能跳得了此舞。而最近几天,阁主刚好从京兆府,请了莲花班前来献艺。” “走穴啊,原来在宋朝就有了。”韩青心中悄悄嘀咕,同时对场中接下来的节目更为期待。 而那杨旭,眼睛却突然开始闪闪发亮,“莲花班?是长安城平康坊的那家莲花班么?号称白藕紫菱并蒂双莲的那个?不知白藕,紫菱、青莲和红莲四位大家,今晚会有几个登场?我在汴梁,早就听说过她们,只可惜以前没机会一睹芳容。” 很显然,即将登场的莲花班,非常有名。以至于杨旭这个汴梁浪子,说起其中四位台柱子,都熟悉得如数家珍。 “杨翊麾也听闻过白藕、紫菱和并蒂双莲并蒂?”吕行延身上,半点儿都没有前辈宿老模样,像忽然找到了知音一般,激动得眉毛和胡子一起微微颤抖,丝毫不顾,自己的年龄已过半百,“得知有汴梁来的贵客,今晚,她们四个都答应登场。刚才的采莲曲,领舞的便是白藕。接下来的破阵乐,掌鼓的是红莲大家。紫菱擅长琵琶,会择机为大伙献上独奏。今晚压轴的,应该是《霓裳羽衣曲》,届时,领舞者便是青莲!” 话音刚落,牡丹池中,鼓声的节奏忽然大变。中间还夹杂了一阵古筝和几声低沉的号角,令人不知不觉间,心中就涌起了几分肃穆和悲壮。 韩青没心思再听吕行延啰嗦,悄悄地将目光转向牡丹花状的舞池。只见两队身披战甲少女,手持亮闪闪的长矛和明晃晃的方盾,快步而入。踩着鼓点,汇拢在舞池中央,将队伍合二为一,摆出一个锐利的楔型。 说来也怪,长矛和方盾,与少女们娇小单弱的身材,看起来完全是两个极端。然而,在烛光的映衬下,竟然形成一种特别的视觉冲击,让人在不知不觉间,心脏中就热血滚烫! 而少女身上的战甲,显然是专门订制的。大部分都为皮甲,涂成了粉红色,宛若桃花盛开。唯独前胸,上臂,大腿三处,却为纯银打造,上面带有复杂的花纹,随着身体起伏,反射出不同角度的烛光,璀璨闪烁。 “这,这不是亚马逊女战士造型么?只是打破了穿得越少,保护力越强的定律。用皮甲,代替了裸露在外边的身体而已。谁说宋人保守来着?”杨青看得两眼发直,嘀咕声差点就脱口而出。 正怀疑,是不是还有同样的穿越者提前到来,改变了历史。牡丹池中的少女们,已经列阵开始向前“冲锋”,一个个,身体伏仰,舒展,脚尖着地,单脚为轴快速旋转,盾牌和长矛,化作一道道海浪。 “她们穿的是特制的舞鞋!”杨青的眼睛更直,心中也涌起了一层层粉色涟漪。 那舞鞋,竟然是细长形,坡跟,顶端收拢成一个细尖儿。每只鞋子的左右,还分为青蓝两色。无论设计,还是颜色,放在二十一世纪,都丝毫不输于那些大厂潮牌! “错到底!”记忆深处,及时地涌起一个颇为有趣的名字,让杨青愣了愣,迅速又恢复了心神。(注:错到底,宋代的潮鞋。宋代欢场女子缠足,是缠细,以便跳舞时方便。三寸小脚是后来的陋习。) 自己孤陋寡闻,小瞧古人了。 没有谁,比自己提前穿越,改变了大宋,而是大宋本身就如此。 军力孱弱,对上北方的辽国和西北的党项,十战九败。 然而,文化上却又无比的开放,无比的繁荣。 偷偷吐了下舌头,他扭头观望。发现大伙谁也没注意到自己刚才的失态,才放下心来,继续观赏歌舞。 牡丹池中,烛光忽然变暗。鼓声消失不见,画角声也变得低沉而苍凉。少女们拖着长矛,半佝偻的身体,彼此搀扶,踉跄后退,俨然一幅征战受挫,铩羽而归模样。 黑暗追逐着她们,如影随形,宛若一头巨大的魔鬼,随时准备她们尽数吞噬。 一道黑红色的身影,忽然疾驰而至,刺破黑暗!三两个盘旋,就来到了两人高的巨鼓之下。 韩青愣了愣,定神细看,却发现,来的是一名长腿蜂腰的少女,全身上下,都被黑红色皮甲,包裹得严严实实,唯独五官和面颊,露在了盔甲之外。 比起其他跳舞的少女们,这个身穿玄甲的少女,身材明显要高出一个头。面孔算不得美艳,却别有一番清冷英俊韵味。 只见她,迅速抄起两只比自己手臂细不了多少的鼓槌,狠狠砸向巨大的鼓面,“咚,咚,咚咚,咚咚咚……” 刹那间,所有音乐全都停止,闷雷中的鼓声,成为全场唯一的节奏。 烛光慢慢变亮,跳舞的少女转动盾牌,像镜子般,将烛光全都反射向巨鼓。玄甲少女的身影,变得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影子落在鼓面上,宛如一团跳动的火焰。 她开始随着鼓声,翩翩起舞。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乱。琵琶声再起,银屏乍破,铁骑突出,号角声也再起,宛若狂风掠过树林,掠过高岗。 另外两队身披黑红色战甲的少女,列队而出。长矛如林,盾牌如墙。却很难将观众的目光,从鼓面处分走。 所有看客,几乎都一眼不眨地盯着击鼓少女的每一个动作,仿佛那个身影,已经通过自己的眼睛,走入了自己的灵魂深处。 火焰跳动,闪烁,化作一只凤凰。在鼓声中,以火浴羽,涅槃,重生。 风声萧瑟,琵琶铮铮,号角声宛若虎啸龙吟! 玄甲少女列阵而前,区区二十几道身影,却宛若千军万马。 盾牌反射的烛光,追随着她们的身影,前推,前推,不断前推。 黑暗在少女们的长矛和盾墙前,不断后退,后退,直到彻底破碎,一溃千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琵琶声,号角声,鼓声渐渐消失,击鼓的少女也停止了动作,对着“战场”,深深俯首。 断矛,碎盾满地。 很多伴舞的少女,都长卧不起,宛若花朵凋零。 但是,一面战旗,却在凋零的繁花间,骄傲地竖起,旗面飞舞,猎猎作响。 正文 第9章 官场,欢场,明暗规矩 “呼——”换气声,在包厢里此起彼伏。包括韩青在内,所有人,先前几乎都忘记了呼吸,直到现在,才忽然又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打赏,是必须的。 如此精彩的破阵舞,恐怕在汴梁城里的官家,都难得一见。若是不让舞者赚个盆满钵圆,恐怕体现不出盛唐故地父老乡亲的鉴赏力。 然而,还没等大伙儿琢磨清楚,该打赏铜钱多少为好。牡丹阁二楼靠近韩青等人所在包厢的隔壁处,已经响起了一声粗犷的喝彩声,“好,跳得好!果然是红莲大家,盛名不虚!” 紧跟着,又是一连串金属撞击声,“当啷啷——”,不似铜钱落盘般清脆,却透着出其份量不虚。 “这——,这,折煞了,折煞了!”龟奴的声音,也紧跟着响起。先是带着几分惶恐,随后变成了狂喜。“骊山雅居李姓贵客,赐马蹄金一锭,为红莲大家添妆!” “好——”周围的几个包厢中,喝彩声再度轰然而起。一半是为了红莲大家的舞姿,另外一半儿,却是为骊山雅居包厢中客人的豪爽。 “土豪!”饶是韩青在金牛寨收益颇丰,也为李姓客人的出手,暗自惊叹。 据他来大宋之后所了解,马蹄金乃是商号或者官府的标准压箱物,从不在市面上流通。 所有马蹄金,重量都是十两。每两黄金在市面上,可折铜钱八千文。而一斤糙米,在市面上如今只能卖一文钱! 换成二十一世纪的物价,隔壁那位姓李的客人,出手就是一辆中型轿车!哪怕是在做私家侦探的时候,韩青也没见过几个大款,如此挥霍。 很显然,隔壁客人,是红莲大家的铁杆粉丝。或者,那位客人,干脆就是牡丹阁今晚特地请来的托! 正惊诧间,却看到包厢门被人轻轻推开。紧跟着,一名大腹便便的商人,顶着一头汗水,朝着吕行延连连作揖。 而那吕行延,一改先前弥勒佛般模样。眉头倒竖,面沉似水。 他自持身份,不跟那商人说话。自有他麾下一位姓余的幕僚,替他出面呵斥那名商人,不守规矩。 韩青听得满头雾水,花了一些力气,才终于弄明白了,原来在宋代,去寻欢作乐,也要讲究长幼尊卑。 今晚自己所在包厢之中,请客的和被邀请的,都是官员,甚至有几位乃是货真价实的地方父母官,身份地位绝非一般。 大伙肯来牡丹阁“与民同乐”,已经是给了牡丹阁的主人和莲花班老板偌大面子。 那牡丹阁和莲花班的掌柜,即便不清场,也需要暗中叮嘱各自麾下的伙计和龟奴,注意把握节奏和分寸,别让其他看客抢了“贵宾”们的风头。 然而,刚才隔壁骊山雅居的客人,出手实在过于豪阔。一下子将龟奴给砸懵了,才让那龟奴忘记了掌柜的叮嘱,立即扯开嗓子,用最大的声音将赏金数量喊了出来! 十两黄金不是小数目。 今晚整个牡丹阁,恐怕不会有第二位客人,拿出如此庞大的手笔。 而在场官员,即便个个身家千万。也得顾忌身份,不能拿真金白银朝托盘里乱丢。 如此,他们又如何,抢回被隔壁土豪夺走的头筹?! “罢了,我等今日,也是便装出行。没必要讲究过多!”眼看着请客的东主,就要下不了台。右巡使李昇放下茶盏,笑呵呵地向吕行延的幕僚摆手。 这句话,可是给双方解了围。不但吕行延有了台阶,前来赔罪的牡丹阁史掌柜,也立刻缓过来一口气。 前者故作大度,吩咐自家幕僚不要小题大做。 后者,则赶紧叫进来十几个妙龄少女,给众位贵客斟酒谢罪。末了,还涎着脸低声补充道:“余长史莫怪小的啰嗦,隔壁骊山雅居那位公子,乃是从长安城一路追着红莲大家过来的。好像也是个官身,所以,小的不敢随便请他走!” “官身?” “什么官?” “姓甚名谁?他事先可知我等在此?” …… 在场众人,除了韩青之外,全都是微微一愣。质问的话,纷纷脱口而出。 大宋官员待遇高,朝廷不禁止官员用公款喝酒狎妓。但是,一位官员擅离职守,从长安追到宁州来给歌姬捧场,就有点太过分了。 更何况,李昇本人,还顶着一个右巡使的名头。向皇帝汇报检举地方官员的出格行为,乃是他职责所在。 “他,他自称是西头供奉官。具体何职,小的没敢多问!”史掌柜人老成精,听出众官员语气不对,赶紧想办法一推二五六。“各位贵客可否需要跟他相识?如果需要,小的这就过去知会他,然后命人将包厢打通。” 除了韩青和杨旭之外,在场其他官员闻听此言,立刻笑着摇头。 “原来是个小使臣,怪不得出手如此豪阔!” “不必了,我等都有公务在身,与他一个闲人没多少话可说!” “也不知道谁家子侄,唉,拿父辈的血汗如此挥霍?” “同样是将门之后,似杨翊麾和韩巡检这般,文能考入太学上舍,武能上阵厮杀,方是俊杰。欢场上拿马蹄金砸歌姬,实在有辱父辈英名!” “是啊,两相比较,高下立判!” 最后两句,却是专门针对杨旭和韩青而说。弄得韩青两眼发懵,又花了些功夫,才终于弄清楚了众人为何绕来绕去,又把话题绕到了自己头上。 原来,所谓西班小使臣,并非一个单独的官职。而是大宋对某一类官职总称。 这类官职,通常由都由地方节度使或者封疆大吏的子弟占据,级别从正八到从六不等。不需要任何考试,凭着父辈的功劳和颜面,就能担任。 只是如此一来,对于真正在沙场立下赫赫战功的武将和寒窗苦读考取功名的书生,未免太不公平。所以,通常西班小使臣,都只拿一份优厚俸禄。不会承担任何实际差事,甚至坐在家中,就算去汴梁履行了职务。 吕行延等人都是经过多次科举考试,才成功鱼跃龙门的文官,数落起西班小使臣来,当然不会留任何情面。 但是,大伙却不愿让同样为将门子弟的杨旭和韩青两个多心,所以才又根据二人的情况,追加了两句奉承话,以划清先前攻击范围,避免误伤。 不过,在韩青的二十一世纪眼光看来,大伙的此举纯属多余。 按照二十一世纪的医学理论,人生,乃是从受精卵开始。 大伙都是凭本事投胎,有谁投到富贵之家,就是赢在了起跑线上。 既然是投胎的赢家,有什么好丢人的? 至于用马蹄金捧角儿,对于封疆大吏的儿子,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么? 他如果不花钱捧角儿,而是子承父业,天天整顿兵马,闻鸡起舞,大宋朝廷里头,还有几人能睡得成安稳觉? 虽然心里的想法,与众人格格不入。然而,以一位三十六岁男人的老练,韩青表面上的反应,却跟在场其他人,别无二致。令一干同僚们,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连带着对他被赶出汴梁的遭遇,都开始同情了起来。 同情韩青的遭遇,难免对朝廷的一些举措,就做出一些品评。以吕行延的老到,怎么可能准许大伙如此跑题? 听了几句,就赶紧举着茶盏,笑呵呵地提议:“今日德馨奉命前往夏州宣读圣旨,虽然不是一探虎穴,却也要周旋于群狼之间。而以德馨的本事,想必也会如班定远(班超)和张博望(张骞)那样,扬威于域外。令那党项群丑,知道我大宋止戈罢战,并非畏惧其蛮恶。而是不忍让夏州无辜百姓,流血漂杵!” “那是自然,官家之所以委李兄右巡使之职,就是将夏州仍然视为大宋一隅!” “李兄高才,在汴梁就有小相如之名。此番去了夏州,定然能一展身手!”(注:相如,蔺相如,战国时著名谋士,使臣) “夏州百姓多为李贼蒙蔽,此番李巡使去了,定然能让百姓知道,官家……” …… 刹那间,附和声宛若夏日蝉噪。除了杨旭和韩青两个,其他在场官员,全都对李昇此番出使的结果充满了幻想。 的确,夏州李氏赢得了先前的战争。但是,毕竟夏州最后还是向大宋称了臣。而朝廷特地给李昇加上了右巡使的头衔,让他以此身份出使夏州,明摆着,就是将夏州视为大宋的一部分! “李师兄的父亲,与家父有旧。所以家父特地找机会,派我带兵护送他到边界。然后留在青岗峡这边等着他,直到他平安归来!”趁着众人都自我陶醉的机会,杨旭端着酒盏,低声向韩青解释。不经意间,嗓音里却带上了几分愤懑。 作为将门子弟,虽然曾经因为反对和谈受到了朝廷的惩处,他至今却仍然固执认为,武将在战场上失去的脸面,不可能靠谋臣用舌头舔回来。 所以,家族为他争取来的,护送使者的差事,在别人眼里是白赚功劳。在杨旭自己心中,却是如假包换的耻辱。仿佛自己就是议和的主谋,今后要受千秋万代的唾骂。 “李师兄肯定会平安归来,党项李家没多少积蓄,打完了上一仗,家底也消耗得差不多了。最近肯定会消停一段时间!”假装没听出来杨旭的愤懑,韩青举杯跟他碰了砰,笑着说道。 身体虽然是个宋人,内心深处,他却没觉得大宋跟自己有啥关系。 站在二十一世纪回头看,此刻大宋输也好,党项赢也罢,几百年后,两国都一道会被蒙古人连根拔起。 后世研究大宋,好歹还能找到一些建筑和书画。而党项,只剩下了一个名字。 念头及此,韩青的心脏就忽然又疼了起来。刹那间,如同当胸挨了一记刀刺。 “你折腾我也没用啊,我是从历史书中看到的,又不是穿越去做了贾似道?!更何况,世间哪有不灭的王朝?除非我有本事,劝说皇帝杀光全天下姓秦的和姓贾的。否则,几百年之后,我和你都成了古人……,”韩青相信是住在自己心脏里的那个死不瞑目的鬼魂又在捣乱,强忍疼痛,在肚子里抗议。 杨旭见他忽然脸色发白,嘴唇发青,连忙上前一步,低声询问,“怎么,心疾又犯了?要不要紧,赶紧坐下,我帮你按压穴位。该死,早知道你病得这么重,我就该带着银针。” “没事,不妨事!”韩青不想让更多的人注意到自己这边有情况,强笑着摆手,“已经过去了,我也习惯了。听曲子,看跳舞,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接下来登场的,该是那位青莲大家了吧!” “早着呢,虽然说是白藕,紫菱,并蒂双莲四美争芳。事实上,前两位,名头跟双莲终究有些差距。如今白藕,红莲已经登场,紫菱肯定要往后拖一拖,至于青莲,恐怕得留在最后!”杨旭快速朝牡丹池那边扫了一眼,然后笑着摇头。 随即,有人压低了声音补充,“另外,刚才有人赏了红莲一锭马蹄金,此刻青莲如果出场,看客们难免会将她得到的赏钱跟红莲相比较。” 轻轻撇了下嘴,他继续补充,“而天下哪有那么多豪客?即便你我,第一次看到某个歌姬,也不会如此糟蹋钱。” “说你自己,别扯我!”韩青在前主人的记忆中,能找到不少青楼听曲的场景,从找不到一处挥金如土的画面,当即,摇着头低声捍卫“自己的”名誉。 杨旭也不跟他争论,自顾继续说道:“而隔壁那位,既然对红莲如此痴迷,肯定也不会给青莲同样的打赏,惹美人吃醋! 仿佛在验证他的话,牡丹池中,云板轻敲,琵琶声忽然变成了特色浓郁的胡乐。有一队少女,缓缓登场。却是学了天竺那边的装束,裸臂,赤足,身体大部分,也只着了一层薄纱。 比起先前的破阵舞,这队少女,肯定更吸引看客的眼球。特别对于一些初识滋味的少年男子来说,简直是在心头点了一把野火。 然而,比起破阵舞,这队歌舞在格调上,却差了老大一截。因此,赢得的喝彩声虽然响亮,赢得的打赏声却非常寥寥。更没有任何一份赏金,高于百文。 “真不爽利,放在我们那玩某音,主播穿得越少,打赏才越多!”韩青是个大俗人,先前喝的又是容易上头的黄酒,不甚习惯。因此,打着几分熏然之意,在肚子里悄悄嘀咕。 如果早知道会穿越的话,他肯定会将后世那些大型节目的舞台设计,编导手法,灯光布置,学一个遍,刻在脑子里。 如此,今后即便不做巡检了,随便开个场子,也不会输给莲花班。 就像那宁毅,宁缺,武安国等穿越界前辈,哪个不是脑子里带着一部大百科,文武双全,外带导演系无师自通? 同样是穿越,怎么轮到韩某人,偏偏就没做好任何准备? …… 只可惜,穿越这种事情,是单向的,并且没有第二次。 他自己在二十一世纪那边的身体,估计早已被火化成灰。名下的房子,车子,也不知道最后便宜了谁? “好!” “理应如此!“ “我等职责在身,无法陪同李巡使一道探虎穴!好在还有一支秃笔,可以拿来以壮李巡使行色!” …… 四下里,忽然又响起了涌潮般的回应声。瞬间打断了韩青心中的乡愁。 扭头看去,却发现众人捧着酒盏或者茶盏,摇头晃脑开始填词。而一队莺莺燕燕,正捧着笔墨纸张鱼贯而入,准备给贵客们红袖添香。 “紫菱大家听闻此处才子云集,主动请求入内为各位献上一曲。在下不敢擅作主张,特地来询问余长史,可否给紫菱大家一个机会?”牡丹阁掌柜甚会做生意,跟在少女们身后走了进来,向余姓幕僚躬身施礼。 “嗯——”余姓一边沉吟,一边将目光转向吕行延,随即,又快速转向李昇。看到后二人都轻轻点头,才笑着回应,“当然可以。东翁和几位贵客,正要作词为李巡使壮行。如果紫菱大家能当场弹唱,不失为一件雅事!” 掌柜的闻听,立刻千恩万谢地去了。在场众人,作词的兴趣也瞬间高涨。一些原本让幕僚偷偷提前做了准备的,也不敢立刻就把“大作”拿出来“抛砖引玉”,而是抬起笔,装作沉思的模样,反复推敲。 “那紫菱大家也算得上兰心蕙质!”杨旭已经决定子承父业,走武将道路,因此不认为作词有自己什么事,以旁观者角度,笑着撇嘴,“知道今晚未必有人给自己出一锭马蹄金,又不愿青红双莲比下去太多。所以才打着慕雅之名,前来骗取我等添词。等会儿只要一首能达到中上水准,比起那马蹄金,也不算输了。若是能有一首广为传唱,马蹄金立刻黯然失色。” “这样也好,难道我等还跟隔壁比赛砸金子不成?”同样觉得填词不关自己什么事情,韩青笑着在旁边摇头。 刚才看到大伙开始索要纸笔,他心中其实就已经雪亮。 这群同僚耐着清廉之名,不敢跟人比赛砸马蹄金捧歌姬,却又不愿被隔壁那个公子哥落了面子,才另辟蹊径,拿诗词来装十三。 而那紫菱大家的打算,与众人其实不谋而合,甚至极有可能出自吕行俨麾下某位幕僚的暗示。 如此,紫菱大家不会输给她的同行,在场众官员也赢回了面子,既两全其美,又各得所需! 何物能与金银相比,唯诗词也! 这就是大宋的好处了。 据说著名词人柳永柳三变每到一地,青楼女子争相宴请。管吃管住,还自荐枕席。 虽然那柳永虽然长得又老又丑,却只需要留下一首词,就可以抵上所有嫖资。甚至,还另有赚头! 就是不知道,今晚在座诸位同僚,有没有谁,水平能抵得过人家柳三变的一根脚指! “民女许紫菱,见过吕,拜见诸位官爷!”正怀古品今之际,耳畔已经响起了一个黄莺出谷般的女声。不似二十一世纪会所美女那般嗲糯,却别有一番滋味,勾人魂魄。 正文 第10章 美人如歌 “嗯?”作为曾经的欢场浪子,韩青一听这声音,就来了精神。像久旱逢甘霖的麦子般迅速抬头。 只见一紫衣女子,正朝着吕行俨敛衽施礼。 身材不高,却也不能算矮。 不瘦,也算不得胖。 下巴不算太尖,也不算太圆。 皮肤干净且白皙,长发宛若流瀑。 因为角度问题,韩青只能看到女子的半边脸庞。然而,那干净的面孔,凸凹有致的身材和妩媚温柔的动作,却让他呼吸瞬间为之一滞。 “哗啦!”有杯子落地声及时的响起,让韩青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眼神瞬间恢复了明。 扭头看去,却是同僚周主簿,失手打碎了酒杯,正窘得面红耳赤。 “先前喝酒喝得有些急,手抖,手抖!”主簿周崇好歹也是个读书人出身,怎么可能承认自己在美色面前失去了定力?一边手忙脚乱地掸去洒在身上的残酒,一边连声解释。 “周主簿这几天太累了!” “是啊,定安虽然是弹丸之地,却也俗事甚多。最近夏粮即将入库,周主簿每天从早忙到晚,太累了!” “安定虽小,县中事务也甚为繁杂,马上又临近麦收……” 县令张威和其他几位同僚,也非常体贴地替周主簿打起了圆场。 而那紫菱大家,显然早就习惯了别人见到自己之后失态,对大伙的言行视而不见。只管继续给场内另外一侧的宾客行过了礼。待四下行礼已毕,才重新转过头,袅袅婷婷地走到了周主簿面前,从侍女手里接过一只干净酒盏,亲手给对方斟了一盏酒,感谢他连日来为民操劳。 如此一来,在场倒是有好几个人,恨不得刚才失手打翻了酒盏的是自己了。 韩青上辈子虽然见识广博,却也在心中暗自佩服,那紫菱大家非但长得好看,驾驭场面的手段也足够了得。哪怕放在后世,也是顶级场子的领班级别,寻常人很难一亲芳泽。 “这周主簿,倒是个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正感慨间,耳畔却又传来了好兄弟杨旭的声音,虽然不高,却带着几分不假掩饰的羡慕,“若不是他及时打翻了手中酒盏,今晚失态的说不定就是老子。可叹老子在汴梁风月场中混出来的道行,被紫菱大家敛衽一拜,就差点儿防。等会若是青莲大家出来,还不知……” “你什么时候有过道行?嗤!”韩青抬起头,冲着杨旭大翻白眼。 记忆里,杨旭的确带着身体的前主人偷偷去过好几处汴梁城内的风月场所,但二人都距离混出道行这个小目标来,差着十万八千里远。 “至少比你强一些吧!”杨旭却是不服,撇着嘴继续说道。 话音落下,却忽然意识到韩青刚才在美女面前的定力,明显高于自己。皱了皱眉,低声补充,“你以前见过比这还妩媚的女人?怎么刚才你似乎一点儿都没动心?莫非你生了一场大病之后,真的万事皆空?你们老韩家这支,可就你一个独苗,你若是遁入了空门……” 这倒有点儿像退役战友之间的调侃了,刹那间,就让韩青心里涌起了几分熟悉感。连带着,令他跟杨旭之间的关系,也又密切了几分。 “没有万事皆空,只是最近有点儿累,所以没感觉了!”故意换成了后世的口吻,韩青笑着回答,期待对方能听懂自己话语里的梗。 然而,杨旭的表现,却令他大失所望。先是上下打量了他一轮,然后不屑的摇头,“假正经!你不会是想做那些道学先生吧,你我在太学之时,可是最瞧不起那类人。满嘴仁义道德,暗地里,却扒灰的扒灰,玩兔子的玩兔子,臭不可闻” 韩青没接他的话,只管端着酒盏做品尝状。那杨旭却不肯放过他,又向前凑了凑,低声道:“我看这紫菱大家虽然眉眼生得妩媚,却是颇有些驾驭场面的手段。你反正身边也没个女人,不如赎了她做妾。保管里里外外,都帮你打点的井井有条。” “你看我现在这样子,是个有钱给人赎身的么?总不能写信去汴梁找家里头要!”没想到好朋友还有给人做媒的癖好,韩青翻了翻眼皮,低声反问。 “我替你出好了!”杨旭将手一摆,大包大揽,“如果你想,我立刻托人跟莲花班的老鸨去谈。” “她可是莲花班四大台柱之一。名气和身价,即便比不上那红莲大家,却也不会差得太多。你确信你真出得起她的赎身之资?若是仗着身份强逼,可就连隔壁那个败家子都不如了!”韩青笑了笑,继续摇头。 “我……”杨旭家资身甚丰,却也没丰厚到,不经过长辈准许,就能调动数十锭马蹄金的地步。顿时,被问得气结。 韩青终于落得了个耳根清净,扭过头,自管去欣赏牡丹池中正在表演的歌舞。然而,还没等他欣赏明白,底下正在跳的是什么,杨旭却已经“满血”恢复,笑着用手捅了他一下,低声说道:“直接跟莲花班的老鸨去谈,肯定不行。那老鸨,肯定是将她们四个都当做摇钱树。但是,如果你能先俘获了美人芳心,让紫菱非你不嫁,想必那老鸨也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绝。” “凭什么?我看,还是你自己去的好,不要拉上我!”韩青撇了撇嘴,将对方的心思直接挑破。 “我是说正经的。我肯定不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里那婆娘,跟我一样是将门之后,表面看上去文文静静,真的发起火来,敢拔剑跟我对刺。我若是把紫菱娶回家,恐怕只有两个后果,要么给她收尸,要么自己死无葬身之地!”杨旭立刻耷拉下头来,大倒苦水。 对此,韩青生不起半点同情。 按照他上辈子的生活理念,一个人如果选择独身,无论男女,自然有资格随便玩耍。可是,如果成了亲,就得尊重婚姻关系和另外一方,不能再吃着碗里还看着锅里。 而据他这辈子身体原主人的记忆,杨旭的夫人,乃是开国名将潘美之后。非但无论家世,长相,学问,性格,都是一等一,为人也极为仗义。并且还跟他们两个从小就相识,算是二人的大姐。 以杨旭那点本事,取了潘家大姐,乃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被管得严一些也是应该。想要家里红旗不倒,外边彩旗乱竖,才是贪心不足! “我跟你说正经的,你至今未娶,提前纳个妾,不算出格。将来即便再取了正妻,也不好再赶她出门。”丝毫没感觉到韩青心里正在幸灾乐祸之意,杨旭继续设身处地地,替好朋友谋划。 看韩青似乎不为所动,想了想,他又继续苦口婆心地补充,“你别撇嘴,如果现在不纳,将来肯定会像我一样追悔莫及!” “并且你长得比我英俊,又是太学里有名的才子。做词就像默写诗经一样轻松。今晚紫菱想要不输于红莲,就必须求到一首好词。李师兄的本领不在此道上,而在场众人,未必有你的本事!” “你说什么?我,作词?”韩青听得脑袋发懵,抬起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哭笑不得。 这不是网络小说里,最常见的桥段么? 主角随便背诵一首词出来,就惊艳四座,然后名震朝野。 没想到,如此好事,竟然也能落在自己头上! 只可惜,自己在二十一世纪,虽然自己也算是半个麦霸。各种古风歌,都唱得滚瓜烂熟。 却偏偏在当兵的时候,就将背诵过的古词,大多数都还给了语文老师。 眼下能记得起来的词,恐怕只有两首。一首是《沁园春-雪》,另外一首则是,《念奴娇-赤壁怀古》。 前者如果照搬过来,恐怕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而后者,非但跟眼前场景格格不入。里边透出来的苍凉和练达,恐怕也不可能出自一个年轻人之笔。默写出来,说自己不是抄的,肯定没人相信。 至于拿二十一世纪强行堆砌出来,意思都驴唇不对马嘴的古风口水歌,用来冒充宋词,不是硬拿狗屎去冒充黄金么? 但凡脑子没进水的,恐怕都干不出这种事情来! “当然是你,舍你其谁?”杨旭却不知道眼前的朋友,早已换成了西贝货,兀自按照原来的印象,低声撺掇,“你即便今晚才思不够便捷,把以前的旧作拿一手出来,也足够应景了。我保证,在场不会有任何人,写得比你好。即便有,一群老头子,论相貌皮囊,哪个又能比你生得好看!” 这倒是一句实话。宋代人平均寿命短,普遍生得老相。而韩青灵魂上虽然三十五六,身体却只有十八九岁模样。再加上自幼衣食无缺,营养均衡,又勤于练武,所以,坐在一众地方官吏之间,宛若鹤立鸡群。 除了杨旭,在相貌上还能跟他比一比之外,在场其他人肯定涂脂抹粉都赶不上。 包括那位李师兄,虽然满腹经纶,才名远播,相貌却只能算一般,并且从头到脚带着一股暮气,远不如他这样英姿勃发! 只可惜,任杨旭把嘴巴说干,韩青也坚决不点头。实在被逼得狠的,干脆用手将胸口一捂,又做发病状。 这下,杨旭算彻底拿他没了辙。只好一边咬牙切齿,一边摇头。恨他不懂得把握机会,平白辜负一肚子才华。 正纠缠不清之际,邻座已经响起了一个低沉的男声,“在下这里有了,先抛砖引玉!” 二人回头看去,却是转运司的司仓刘永年,笑着从歌姬手里接过了毛笔,俯身于案,一挥而就。 “我就说,不出汴梁,不知道天下之大。在座皆有七步之才,我那点本事,怎么能拿出来献丑!”韩青不想继续被杨旭纠缠,站起身,捧着酒盏凑上前去拜读佳作。 杨旭无奈,也只好跟了过去,带着几分怀疑,低声品读。 却是一首《蝶恋花》。 盏中离愁倾不尽,渐可千斛,且谋今朝醉。 风吹孤帆行渐远,敢问恨水何时了。 提笔欲书无所语。 关山万里几处堪回首。 他日重逢莫相问。 征鸿掠影西秦道。 韩青虽然将身体前主人的学问,忘了七七八八。但身体原主人的口味,却还在。 稍作品尝,便判断出此词的水准,着实不敢恭维。然而,耐着同僚的面子,却依旧硬着头皮夸赞了几句,以免让人觉得自己太不合群。 “久闻刘司仓有急才,今日一见,传言果然不虚。奴家先拿去唱了,羡慕死红莲那妮子!”而那紫菱大家,显然早已习惯了这种情况。只管笑吟吟地将写满了字的纸捧了起来,低声许诺。 在场众人轰然叫好,其中有几个,隐隐竟然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很显然,有了刘司仓跑出的砖头,大伙接下来无论写得再烂,都不至于太丢人现眼。 韩青看得心中大乐,捧着酒盏,一边观赏牡丹池中的表演,一边静待紫菱大家如何化腐朽为神奇。 也就等了七八分钟模样,牡丹池中的表演,就宣告结束。紧跟着,全场就充满了淙淙的琵琶声。 一队身穿轻纱的少女,鱼贯而入,轻舒广袖。 紧跟着,一个清脆中略带忧伤的女声,伴着琵琶,传入了所有人人的耳鼓。 “盏中离愁倾不尽,渐可千斛,且谋今朝醉……” 词还是原来的词,从任何角度,都不能算是佳作。 只是从紫菱大家口中唱出,却平添了无数味道。让听众根本没心思去品味词的好坏,只觉得有一个红颜知己轻轻握住了自己的手,含泪相送,欲语还休。 “如此歌喉,哪怕一个字没有,都能唱成天籁,无关词的好坏!”杨旭却是不服,站在韩青身后,小声嘟囔。 “若无如此歌喉,又如何跟那红莲相提并论?!”韩青对他的话,深表赞同,笑着轻轻抚掌。 再看其他同僚,一个个捧着酒盏,搜肠刮肚。只怪自己才思不够敏捷,或者刚才过于谨慎,才让姓刘了拔了头筹。 正文 第11章 燕子还来寻旧垒 须臾,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四下里,叫好声宛若鼎沸。 伺候在楼梯口和各包厢门口的龟奴们,再度卖力地扯开嗓子,将贵客打赏给紫菱大家的缠头奋力喊出,唯恐有人听不见。 虽然全部赏钱加起来,也抵不上先前那锭马蹄金的十分之一。至少人气上,却也没让紫菱大家输给红莲大家太多。 那紫菱大家,做人功夫甚为了得。 先怀抱琵琶,朝各包厢放下频频行礼。紧跟着,又为主动为贵客们弹唱了一支最近流行的小令,以示答谢。 待喝彩声再度轰然而起之后,才抱着琵琶,缓缓退场,绕路返回了韩青等人所在的华山雅居。 一众看客正听得高兴,哪里肯依?纷纷笑闹着抚掌顿足,要求紫菱再度返场。 牡丹阁的史掌柜见状,赶紧亲自走到牡丹池中,做着罗圈揖,向众位客人解释:紫菱大家先前那阙《蝶恋花》,乃是永兴军路转运司刘司仓,为送别友人当场所做,并非莲花班预先准备。所以,暂时不可再二。 当即,就有好事的人高声抗议,说自己也能填词,牡丹阁不能厚此薄彼。 史掌柜正愁气氛不够活跃,立刻满口子答应,如果对方也有好词,他会安排白藕大家一展歌喉。 随即,又趁机宣布,今晚如果其他才子有雅兴,也可以现场填词。主题和词牌皆不拘,紫菱和白藕两位大家,会从中挑选有眼缘的佳作,当众配曲弹唱。 这下,现场的气氛可就开了锅。 许多读过几天书的客人,都立刻招呼伙计和龟奴们速速取来纸笔,自己也要即兴作词。 而那史掌柜,却又怕这些人喧宾夺主,暗地里,悄悄叮嘱麾下的龟奴和伙计们,无论哪位客人写出何等好词来,都要暂时排在后面。今晚白藕和紫菱两位大家的所有时间,都先紧着华山雅居的官爷们安排。 事实上,又哪用得着他如此煞费苦心? 定安县昔日在大唐,虽然曾经是腹心繁华之地,此刻在大宋,却是如假包换的边陲。 全县人口加起来,都不到十万,一时间,又能找到多少个擅长填词的才子? 甭看眼下大伙叫嚷得起劲,真的提起笔来,还有胆子和本事把一整阙词填完的,恐怕十不存一。 并且这十分之一的人,也不太可能写出什么上乘的佳作。 道理很简单,读书令人心活。虽然世人常笑话不通人情世故者为书呆子,但是,真正的才子,有几个会不通人情世故? 先前听到转运司司仓这个官称,心思通透者,就早已明白了,今晚牡丹阁来了一群当官的家伙! 有谁会闲得没事情干了,非得跟一群将来有可能阻挡自己上进之路的官员们抢风头? 而寻常连功名都考不上的读书人,临阵磨枪,又怎么可能比得上吕判官、张县令和刘司仓这等已经在科场上过五关斩六将的“英才”? 更何况,吕、张、刘等辈,身边还有幕僚代为推敲润色,甚至提前就为他们准备好了“答卷”。 如此一来,今晚牡丹阁后半段助兴节目,就几乎成了几个官员展示才华的专场了。大伙你一首,我一阙,端的是才思宛若泉涌。 白藕和紫菱两位歌姬,来者不拒,将大伙填好的词,轮番登台弹唱。中间即便偶尔有其他节目穿插,也无法让填词者的兴致降低分毫。 韩青自己虽然不懂得作词,却知道宋词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因此,刚刚开始时候,心中还带着几分尊敬,洗耳恭听。 只可惜,接连听了五六阙,竟然没一阙,超过刘司仓那阙《蝶恋花》水准。甚至比他记忆里的那些二十一世纪古风口水歌,也没见得高明多少。 这令他,顿时觉得好生地困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此番穿越,来到的不是华夏历史上那个北宋! 然而,转念一想,他也就明白了其中道理。 想那北宋和南宋加起来三百余年里,世人填的词,恐怕数以十万计。而真正流传到后世,并且被寻常人熟悉的,总计不过百十首而已。 历史的巨浪无情,经历近千年反复淘选,留下肯定是真金。 当年那些狗屁不通的,即便靠着各种手段博得一时之名,转眼间也就不再有人记得了,更没任何机会赢得千古传唱! “佳俊,佳俊,赶快帮忙看看我这一首。不求惊艳四座,只是不要让人挑出太多毛病来丢丑就行!”杨旭生来喜欢凑热闹,忽然托着一张写满了字的纸,走到韩青面前,连声央求。 “你早就投笔从戎了,这会儿还跟着瞎掺和什么?”韩青根本不懂如何填词,当然不会胡乱给他修改。更不希望,好朋友去抢了本应属于李师兄的风头,平白得罪人。因此,果断将纸张往旁边推,“并且在座诸君,哪个读的书又不比你多?” “那可未必,所谓各花入各眼。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说不定,那白藕大家,今晚就看我写的这首,格外对心思呢?”杨旭却不肯低调做人,眯缝着一双醉眼,连连摇头,“到时候,我找个机会,悄悄把她带回河北安置。反正河北距离汴梁相隔千里……” “你刚才不是说,对紫菱一见倾心么?怎么这么快就见异思迁了?”受不了对方胡言乱语,韩青皱着眉头提醒。 “什么叫见异思迁啊,我这是不忍冷落佳人!”杨旭显然已经喝过了量,大着舌头高声解释。“红莲有人砸马蹄金,青莲今晚要最后压轴。紫菱刚才有刘司仓他们作词捧场,若是没有一首像样的词给白藕大家,岂不是……” 韩青闻听,愈发不肯陪着他胡闹。而那杨旭,却吃定了他,非要好朋友先替自己润色了再说。 兄弟俩正僵持不下之际,正对着牡丹池一侧窗外,忽然传来了清脆的瓷器落地声,“啪,哗啦啦……” 紧跟着,一声怒叱透窗而入:“兀那史老儿,休得欺人太甚!你倒是说说,我家公子今晚填的词,比起前面那些,有哪里差了?为何那边写的,一首接一首唱起来没完没了,我家公子所作,却被你硬生生给吞进了肚子里头!” “李管家宽恕则个,宽恕则个。”包厢的墙壁全是木头打造,隔音效果极差。两家包厢距离又非常近,史掌柜的声音,也快速传了过来,透着许多无奈和惶恐,“是手下人有眼无珠,识不得李郎君的传世之作。小老儿这就把红莲叫来,让她进包厢内,亲自为李郎君弹唱!” “哪个要你请红莲来私下献唱了。我家公子的词,难道见不得人不成?!”那管家却狗仗人势,继续扯着公鸭嗓子,不依不饶,“告诉你,我家公子先前没有张扬,是体贴别人,不愿意把他们写的那些东西,都比了下去。如今,你既然狗眼看人低,我家公子,就让你见识见识,到底什么样的词,才能称得上一个“好”字。什么样的词,只能算是街头俚唱!” 这,明摆着是要跟华山雅居的官员们争风头了。身为平头百姓的史掌柜,哪里敢应承? 陪着笑脸,弓着身体,苦苦哀求。只盼那李公子能站出来说出话,别让自己和自己的牡丹阁,卷进一场无妄之灾。 那隔壁的李姓西班小使臣,显然是霸道惯了。竟然由着自己的管家撒泼,从始至终,都不肯吐一个字。 结果,倒是韩青这边的李昇李师兄,实在听不下去了。强压怒气,吩咐吕行延的幕僚余长史,去给史掌柜传话,将隔壁客人的绝世好词,着人配了曲子,弹唱共赏。 “这……”余长史听得好生犹豫,抬头向转运判官吕行延请示。 “去吧,人家既然要登门献宝,咱们好歹听听他的大作,然后再替他父亲指点一二!”吕行延心中也早就憋足了火气,冷着脸,轻轻挥手。 在他想来,一个二世祖,即便身边幕僚再有才华,写词的本事,也未必高过自己这边的科场出身。否则,那幕僚自己早就考进士了,何必寄人篱下,整日伺候一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公子哥?! 先前念在彼此都是官身,他没计较对方乱砸金子出风头。已经是大度。 如今,既然对方拿着词作班门弄斧,自己刚好狠狠给此人一个教训,让他知道天高地厚!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发展,却大出吕行延所料。 尽管紫菱大家,借口疲惫,没有亲自登场弹唱,而是换成了弹唱水平逊了她三分的白藕。 尽管白藕大家仓促上阵,没多少时间熟悉那公子哥或者是帮他捉刀的那位幕僚的词风。 当歌声伴着琵琶声响起,依旧瞬间让全场瞬间为之一静。 “秦楼东风里。 燕子还来寻旧垒。 馀寒微透,红日薄侵罗绮。 嫩笋才抽碧玉簪,细柳轻窣黄金蕊。 莺啭上林,鱼游春水。 屈曲阑干遍倚。 又是一番新桃李。 佳人应念归期,梅妆淡洗。 凤箫声杳沈孤雁,目断澄波无双鲤。 云山万重,寸心千里……” “好词!”才听到了“燕子归来寻旧垒”,韩青就忍不住悄悄在桌案下抚掌,同时,知道自己这边的同僚们,今晚已经输得毫无悬念。 待听到“莺啭上林,鱼游春水。屈曲阑干遍倚。又是一番新桃李。”,更是心服口服。若不是耐着大伙的脸面,甚至忍不住想要低声跟着吟唱。 【作者有话说】 最后这首词,乃是宋代无名氏所做。韵律跟东风破很像。配上东风破的曲子,应该能唱得通。 正文 第12章 前世之仇 “好词!” “写的好!” “写的好,唱得也好,绝妙好词!” …… 没等琵琶声停歇,四下里,喝彩声已经宛若雷动。 今晚牡丹阁的众酒客当中,可不止韩青一个人识货。 大宋从官方到民间,都追捧好词,就像后世追捧流行歌曲。 而宋词对应的词牌,大多数原本就有定谱。只要照样规矩填好,就能直接清唱。 所以,很多酒客的情况,都跟眼下的韩青非常类似,自己没有动笔填词的本事,鉴赏力却早就被社会大环境给熏陶了出来。 还有一些客人,先前搜肠刮肚琢磨了一晚上,都没填出半阙词来。情绪、兴致和口味,却全都被调动到了临界点上。 此刻乍闻“凤箫声杳沈孤雁,目断澄波无双鲤,云山万重,寸心千里”之语,眼前顿时一片大亮,五腑六脏紧跟着也一片通透。 只觉得,这几句,正是自己苦苦酝酿一整晚都没酝酿出来,却只隔了一层窗户纸的。 几乎每一个字,都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故意的,故意的,我敢保证,隔壁那厮,是在故意跟咱们这边较劲!”同样的好词,落在韩青的好兄弟杨旭耳朵里,感觉却跟其他客人完全不同。“刚才那锭马蹄金是,现在这阙词也是!” “不要急。他身边已经有了红莲,词也得再好,也不会跟你争白藕!你只需要多花些心思,先过了世伯那关。否则,小心他拿军法治你。”韩青不愿意多事,端起一杯酒,故意将话题往别处岔。 在他看来,身体前主人跟李师兄之间有过节也好,有交情也罢,都是另外一个韩青的事情,跟自己一文钱关系都没有。 而今晚一道吃酒赏花的同僚,除了直肠子杨旭之外,也跟自己没任何交情。 所以,隔壁那位是故意争锋,还是无心打脸,都不关自己的事情。自己只管端着茶水,继续看戏就行了,没必要跟着瞎掺和。 更何况,眼下以自己的能力和财力,即便掺和进去,也掺和不出什么结果来。 隔壁那位,随便就能丢一锭马蹄金砸人。自己如果光拿从九品的俸禄,不贪污受贿,得存上小两年时间,才能凑出这个数。 隔壁那位,今晚所丢出来的诗词,无论是其亲手所填也好,幕僚代笔也罢,论品质,都足以纳入《宋词三百首》之列。而自己,哪怕继承了身体前主人的全部学识,这辈子也不可能写出同等水平的作品出来。 隔壁那位,官拜西头供奉官,最低正八品起步。自己眼下只是从九品巡检,除非立下大功,否则,想要升到正八,至少得熬满六年,还得看上司肯不肯提携。 …… 不争,争也争不过,只要砖头没落在自己头上,就姑且安心看戏。 这一刻,中年人的躺平心态,在韩青自己没意识到的情况下,暴露无遗。 然而,杨旭才二十岁出头,正气血方刚,性子怎么可能像他一样躺平?听他东拉西扯,就是不接自己的茬,直气得抬手拍案,“韩小二,这可不像原来的你!莫非你大病一场,连骨头都病得软了?” 自打穿越以来,韩青最怕的,就是别人说自己“不像”,顿时心里激灵灵打了好几个哆嗦。 然而,他却依旧不愿意掺和别人的事情,也不愿意让杨旭乱趟别人的浑水。 稍稍稳定了一下自己的心神之后,再度苦着脸摇头,“什么叫不像原来的我?我原本就不擅长此道。当年同窗们夸我,是给我面子。我自己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 “你如果不擅长此道,太学之中,就找不到第二个擅长此道的了!”那杨旭大急,一连串实话脱口而出,“在汴梁之时,大伙去樊楼喝酒,为啥谁都愿意叫上你?还不是因为你词填的好,每次都替大伙捉刀,让大伙赢得姐儿的青睐?!今晚别人欺负到头上了,你却忽然说自己不擅长此道!知道的,是你自谦。不知道的,还以为……” “我真的不是自谦,我这不是大病初愈么?拳一日不练手生,填词也是一样。好几个月不动笔,自然反应迟钝。”没想到身体前主人,还曾经是个风流才子,韩青心中叫苦不迭。嘴上,却仍旧努力给自己找理由。 “佳俊,今晚如果你有才思,千万不要藏拙!”不知道什么时候,李师兄也捧着酒杯走了过来,满脸郑重地叮嘱,“我和季明,原本就不擅长此道。在座诸君,刚才大多数已经填过了词,比起隔壁那首,全都略逊一筹。虽然没必要争这口闲气,可今晚被人一再欺负上门,我等却无力反击,日后传扬出去,难免颜面无光。” 这不是今晚他第一次跟韩青说话,却是说得时间最长,语句最多的一次。 刹那间,让韩青的心脏处,就又开始闷得好生难受。 不知道身体原主人到底跟这位李师兄,有什么过节。也不认为,自己有为大伙争回风头的必要。韩青犹豫了一下,礼貌地拱手,“敢教师兄知道,师弟我真的不是藏拙。以前填词,都是事先花了时间和力气准备下的,所以勉强能上得了台面。今天来这里之前,我却毫无准备。而隔壁那位公子哥,恐怕却是和当年的我一样,早就写好了稿子,就待时机一到便拿出来……” 话说到这儿,他的眼神忽然一亮,后半句,本能地咽回了肚子里。 是了,隔壁那位公子哥,事先早有准备。甚至包括此人先前砸马蹄金之举,也不是随意而为! 此人从长安追到定安县,恐怕并不是为了红颜! 此人今晚跟大伙在牡丹阁碰上,更不是偶遇! “佳俊是说,此人专门冲着愚兄而来!”那李师兄年纪轻轻就能进入大宋皇帝的慧眼,怎么会是个庸才?瞬间,就明白了韩青为何将后半句话吞了回去,双目之中,寒光闪烁。 如果韩青所推测没错的话,麻烦可就大了。 大宋前往西夏宣旨的使臣,虽然行踪不需要保密,可一举一动,都落在有心人眼里,却绝非小事! 而隔壁那位,明知道他李昇担负着向夏州李继迁宣读圣旨,弘扬“天威”的使命。还专门堵着他,落他的颜面,安得又是什么居心? “师弟我只是随口一说,也许他就是个浪荡公子哥,不知道轻重。”关键时刻,韩青中年人心态,再度发挥了作用。一边讪笑,一边摆手,“师兄千万别被我误导。况且填词之事,原本也是文字游戏。既不能治国安邦,也不能替官家教化万民。这种一时意气,没必要较真!” 无论身体前主人跟李师兄关系如何,这些话,都算是韩青的肺腑之言。 作为一名经历过坎坷的中年人,他实在看不出来,身为大宋朝廷的使臣,李师兄有跟一个纨绔子弟争风头的必要。 写词这事情,好坏都无关前程,更无关国运。 苏轼乃是一代词宗,照样被贬到岭南去吃荔枝,还差点儿把命丢在那边。 柳永与苏轼双星争辉,一辈子都没当过官,死得时候,棺材都是青楼歌姬们捐资众筹的。 而蔡京,高俅,章淳,吕惠卿,哪个写出来的词,能赶得上苏轼一根脚指头。却没耽误这几个人出将入相,子孙世代享福。 那李师兄乃是天生的做官料子,如何分不清楚孰轻孰重?听了韩青的话,脸色变得愈发谨慎,眼神也变得愈发凌厉。 本打算,今晚先揣着明白装糊涂,退避三舍。待将来弄清楚隔壁那位公子哥的身份,再秋后算账。谁料,对方却根本不给他机会。 就在他冲着韩青连连点头,准备顺坡下驴的当口,华山雅居的包厢门忽然被人推开。牡丹阁史掌柜,满脸惶恐地走了进来,冲着吕行延和余长史二人,连连躬身谢罪。 隔的距离稍远,外边的喝彩声又是此起彼伏。李师兄和韩青、杨旭三人,根本听不清史掌柜在说什么,却从对方的表情和动作上,感觉到事情好像又出了岔子,顿时齐齐皱起了眉头。 没等他们出言询问,甚至没等吕行延和余长史两个,做出确切回应。包厢门口,已经又涌进来了几个陌生面孔。 当前一个,身穿淡蓝色锦袍,头戴雕冠,手拿摺扇,一幅贵公子打扮。看年纪约莫二十五六,长得也算得上相貌堂堂,但眉宇之间,桀骜之色毕现。 紧跟在其身后的,则是四名中年男子,皆穿着青色锦缎常服,看样子也是有官职在身。 其中两个,胸前肌肉鼓鼓胀胀,几乎要冲破衣服。另外两个,则八字眉,山羊胡,满脸阴毒。 不待这些人自报身份,韩青的心脏,已经像失了火般跳了起来。双手不受控制地握成了拳头,脊背和大腿处的肌肉,也瞬间绷了个紧紧。 身体前主人的记忆里,许多画面,也如走马灯般闪过。其中最为清晰的,则是其中两名中年男子,骑着高头大马,在汴梁城内横冲直撞情景。 在画面角落,还有几个负责迎接客人的大宋官员,满脸羞恼,却敢怒不敢言。 而马背上的那两位中年男子,分明能控制得住坐骑,却故意叫喊说战马受惊,要求百姓自己躲避,否则生死皆不能怪到自己头上。 眼前的画面,忽然开始变红。 红色的世界里,几个熟悉的身影冲了上去,舍命拦住了惊马,将两名中年人拉下坐骑,按在地上痛打。 其中一个,乃是杨旭。 另外一个,就是身体的前主人! 大宋热血少年韩青! …… 可以说,身体前主人之所以从前程无量的太学上舍生,变成了一个从九品边塞巡检,全是拜那两位中年人所赐。 甚至连身体前主人之死,也与当初那场汴梁城内那场冲突,脱不开关系。 “西头供奉官,六宅使,末学后晋李德昭,拜见诸位前辈同僚!”没等韩青眼前的画面恢复正常,带头闯入包厢的那位公子哥,已经大大方方地向所有人拱手。“在隔壁听到各位的佳作,一时心痒,所以斗胆班门弄斧。鲁莽之处,还望各位前辈,见谅则个!” 正文 第13章 因果 话,说的礼数十足。然而,此人的目光却从始至终,都飘在天上。仿佛多看大伙一眼,都会让他丢脸一般。 “贼子欺人太甚!”身为汴梁城内鼎鼎大名的公子哥,杨旭如何能忍得下这种气?嘴里发出一声怒喝,纵身挥拳,便往前冲。 那李德昭既然敢登门挑衅,就早就做足了准备。毫不犹豫地抽身后撤,动作飘忽,宛若鬼魅。 与其一道入内的那两个胸肌鼓胀,明显练过武的中年人,则齐齐迎上。宛若两扇门板一般,将杨旭的去路挡了个严严实实。 “季明小心!”事发突然,韩青根本来不及再做任何思考。完全凭借本能扯住杨旭的左侧手臂。同时,脚步踉跄,将一张矮几碰翻,令果盘,茶壶,杯子滚得满地狼藉。 “季明,咱们现在跟他算是同僚,打起来有损朝廷颜面!”李师兄反应也不慢,快速追过来,拉住了杨旭的右侧胳膊,同时,点明双方现在的身份。 “别拉我,松手!他都欺负上头上来了,还不准我给他个教训?这官司,哪怕打到官家面前,咱们都占理!”杨旭的胸膛里,新仇旧恨交织,根本听不进人劝,挣扎着继续前扑。 然而,他一个人的力气,终究抵不过韩青和李昇两个。无论如何用力挣扎,都不可能再继续前进半步。 而那李德昭手下的两名练过武的伴当,地位毕竟照着杨旭差着一大截。为了保护自家主人而还手,没有任何问题。主动扑过来与杨旭厮打,却是以下犯上。没奈何,只好借着脚步被茶壶、果盘等杂物阻挡的由头,缓缓后退。 “杨翊麾,没必要生气。李供奉乃是党项人,不识中原礼数,先前未必是存心冒犯。” “杨翊麾,大伙乃是同僚,打起来,徒惹外人笑话!” “夏州终究重新回到了大宋治下,李供奉也做了我等的同僚。以前的恩怨,理当一笔勾销!” “夏州刚归,杨翊麾,你若是打了夏国公之子,肯定会落一身麻烦!” “杨…” 转运判官吕行延,县令张威、转运司司仓刘永年,主簿周崇等官员,也纷纷围拢过来,一边劝说杨旭不要动武,一边用身体将双方隔开。 而那歌姬紫菱,一众陪酒的少女,以及牡丹阁史掌柜,早就吓得傻了。一个个惨白着脸躲在矮几后,噤若寒蝉。 “师弟听我一句话,佳俊先前说得对,此人乃是有备而来。你跟他厮打,恐怕正中他的圈套!”借着吕行延等人争取到的时间,今晚宴会的主宾,右巡使李昇迅速理清了思路,压低声音继续劝告。 “姓李的,我知道你在存心找事。有种别玩这些下三滥的阴招,咱们俩到外边,真刀真枪面对面了结恩怨!”杨旭虽然是个直心肠,却不是个莽汉。听了李昇的话,迅速停止了挣扎,同时瞪圆了眼睛,向躲在两名武伴当身后的李德昭发出“邀请”。 “杨翊麾,这么说可就错了!”李德昭笑着推开两名练过武的伴当,折扇轻摇。语言和身体的动作,带着如假包换的轻松,“李某跟你素不相识,“恩怨”二字,又从何而来?至于今晚,李某乃是奉了圣旨,去汴梁面见官家,顺便进入太学读书。半路听有人填词,心痒难搔,就随手胡写了几句,又何至于,因此与你结怨?!” 不待杨旭回应,他又将目光转向李昇,“对面可是李巡使?莫非大宋还有这规矩,当官的在某处酒楼填了词,别人就不准比他填的好?” 李昇猝不及防,被问得满脸通红,哑口无言。 “你,你,你放屁!没胆子就是没胆子,别信口雌黄!”杨旭也被气得直哆嗦,却找不出任何有力的话来反驳。 “杨翊麾,算了,算了。大伙如今都是同僚,没必要太计较小节!”县令张威唯恐双方真的厮打起来,把自己卷进漩涡,苦口婆心地连声劝说。 扭过头,他又冲着李德昭轻轻拱手,“小老儿张威,乃是安定县令。事先不知六宅使驾临,才没有设宴相请,并非存心冷落,还请六宅使多多包涵!” “是啊,六宅使既然要去太学读书,便是杨翊麾的同窗。师兄弟之间,有啥过节不能揭开?” “六宅使既然是奉旨去拜见官家,何必在路上节外生枝。消息传出去,即便官家宽容,不予计较。令尊那边,也不好看!” ““令尊乃是夏州节度使,杨翊麾父亲,乃是镇、定、高阳关三路后阵钤辖。你们两个,都是将门虎子,理应彼此亲近才对……” …… 其他官员们,也强忍怒气,继续为冲突双方劝架。仿佛先前李德昭反复挑衅,只是针对的杨旭一个人,与他们全都无关一般。 韩青听得心脏处又闷又痛,然而,头脑却渐渐恢复了清醒。 强行压制住揍那李德昭及其身边西夏随从一顿的冲动,他以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局外人的角度,追寻前因后果。没费多少时间和多大力气,就从众人的话语里,将那李德昭的身份,和今晚整件事情的脉络,梳理了个七七八八。 此事,还得从他穿越之前说起。 数月之前,大宋捏着鼻子与夏州和谈,割让了数县土地给夏国公,党项人李继迁,换取对方重新称臣。作为回报的一部分,李继迁也承诺将自己的一个儿子,送到汴梁读书。 这个以读书名义,做人质的倒霉儿子,就是李德昭。 没等离开夏州,此人就被朝廷封为六宅使。位列干领俸禄不用干活的西头诸供奉之列。 此人来大宋,当然需要熟悉大宋的人带路。故而,数月前,曾经被杨旭和韩青的前世,在汴梁拉下马痛打的两个夏州使者,这次又与此人同行。 而再不被李德昭重视的儿子,也是夏国公之子。所以,除了两名熟悉大宋情况的使者之外,此人身边,还带上了数名侍卫,做武伴当打扮。 既然是去汴梁做人质,李德昭在路上走走停停,随便瞎逛几圈儿,只要去的不是战略要地,沿途也没有地方官员会太跟他较真儿。 而六宅使虽然只领俸禄不用干活,却是货真价实的从六品。所以,牡丹阁史掌柜,先前将李德昭认作大宋的正式官员,也不算眼拙。 至于李德昭什么时候盯上了李昇和杨旭,为何一路从长安城跟到了定安县,今晚还千方百计扫诸位官员的面子,其实也很简单。 大宋战场上没打赢,君臣们却在出使夏州的官员职位上玩起了花活,临时给李昇安排了右巡使的身份,本身就存了压夏国公李继迁一头的心思。 李德昭半路上听闻此事,当然不会忍气吞声。 没等使臣入境,先给使臣一个下马威,让其威严扫地,是最自然不过的选择。 今晚的举动,不过刚刚开了个头。接下来,还不知道会有多少盘内招和盘外招,在路上等着李昇! 想到这些,韩青就觉得心里五味杂陈。 不完全是受了身体前主人的影响,而是自己的情绪很不爽! 他从没把自己当做过宋人。 他对大宋没任何归属感,跟忽然冒出来的便宜师兄李昇,也没任何交情。 然而,杨旭却是他穿越以来,所结交的第一个朋友。 三十六岁的人,不会冲动到,去为刚刚结识的朋友两肋插刀。 可是,眼睁睁地看着朋友,即将走上一条充满屈辱的道路,却无能为力,这滋味,也绝不好受! 【作者有话说】 打疫苗,胳膊不太舒服。这章短点儿。明天努力写多。 正文 第14章 一曲 “麾下全是这种没骨头的废物,也难怪被我大夏打得割地求和!”将众位官员的表现全都看在了眼里,李德昭于心中暗自冷笑。 正如韩青所推测,此人是从长安城一路跟随李昇和杨旭的脚步,来到的定安县。 此人今晚的所有举动,也全都是蓄意而为。 其目的就是,尽可能地羞辱李昇,让大宋君臣明白,他们战场上丢失的脸面,休想靠小聪明再找回去。 此外,李德昭所怀有的另一个目的,则是了解永兴军路各地大宋官员的喜好、性格和能力,为接下来夏州的进一步扩张做准备。 反正,只要大宋不想跟夏州开战,他无论在大宋境内怎么折腾,大宋各级官员都不会拿他怎么样。 万一折腾出来的结果,让他的父亲李继迁满意,他还有可能早日被接回家,换他的兄长李德明去汴梁做人质。 而如果大宋与夏州之间的战火再起,哪怕他躲在汴梁太学里头,什么坏事都没干,面临的也是被斩首泄愤的下场。 赢了血赚,输了也不亏到哪去,如此便宜的事情,试问李德昭怎么可能不做? 而事实上,到现在为止,事态的发展变化,基本上都符合他最初的预期。 大宋永兴路的地方官员,果然像他猜测的那样,胆小,无能且无耻。明明是所有人一起被他打脸,却争先恐后想把自己摘出来,让右巡使李昇一个人承担屈辱。 大宋使者李昇,也果然像他猜测的那样,是个徒有虚名的绣花枕头。在大宋境内,连这点突发情况都应对得手忙脚乱,等到了夏州,面对巨大的压力,此人恐怕更是要进退失据。 唯一出现的偏差,就是有人及时拉住了杨旭的手臂,避免了事态扩大。 按照李德昭的设想,以杨旭的二世祖脾气,受到羞辱,肯定不会选择唾面自干。 而只要双方动起了手,自己就可以借机大做文章。 最好自己再被杨旭打上几拳,脸上带上明显的淤青,文章的抓手就更多。右巡使李昇,此番出使夏州的底气就更虚。 甚至他自己连汴梁都不用去,就能平安打道回府。 不过,古语有云,谋乎其上,取乎其中。这点小小的偏差,还在李德昭可以接受,并且可以修正的范围之内。 至于导致偏差出现的“罪魁祸首”,李德昭连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在来“偶遇”李昇之前,他通过自己的特殊渠道,将在安定县地界排得上号,并且今晚有可能出席酒宴的地方官员,早已经摸了个一清二楚。 名单里头,肯定没有刚才及时拉住了杨旭的这个年轻官员。 而从此人坐的位置来推测,其品级恐怕也是在场一众宾客里头最低的,甚至完全是个顺手拉来凑数的添头。 “在下倒是想跟杨翊麾亲近,但是无奈,杨翊麾对在下误会颇深,一见面就喊打喊杀!”背对着同行的两位文职,李德昭也没注意到二人发现韩青在场时的表情,只顾冷笑着跟吕行延、张威等官员撇清,“在下久慕大宋风雅,听闻这边包厢填词填得热闹,才特地前来向各位同僚讨教。又怎料到,好词没讨到一句,却差点儿讨到了一顿老拳!” “误会,刚才全是误会。杨翊麾离开汴梁之前,估计还没听闻你已经被朝廷授予了官职,并且即将到太学就读。”明知道李德昭在拿话挤兑大伙,今晚做东的永兴军路转运判官吕行延,却仍旧试图“和稀泥”。 他久居官场,知道大宋无论如何,在最近两年之内,都不会主动跟夏州开战。所以,更清楚无论李德昭怎么折腾,朝廷轻易不会处置此人。顶多了申斥几句,或者降职罚俸。 而李德昭的前程原本就不在大宋,哪怕一路降到从九品,对其来说,都无关痛痒。倒是自己和今晚在座的官员们,会落下一个不会处事的恶评,多少年都难洗干净。 所以,对吕行延和在场大多数官员来说,息事宁人,其实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至于两次被故意抢了风头,甚至被李德昭当面冷嘲热讽,与个人前程比起来,都不算事儿。 更何况,大伙今晚奉承右巡使李昇,乃是花花轿子人抬人。既然“轿子”被掀了,尴尬的也是李昇自己。大伙无论跟他本人,还是跟他父亲的交情,都没好到不惜任何代价,强行替他出头的份上。 “不打不相识,况且你们没有真的打起来!” “意气之争,意气之争,年青人在所难免。等会儿坐下喝杯酒,就冰释前嫌了!” “六宅使既然喜欢填词,不如坐下来喝杯酒,然后大伙继续填了词,请紫菱她们弹唱。你和杨翊麾都是太学翘楚,何必非为几句酒话,耿耿于怀?” …… 今晚抱着和吕行延同样想法的,可不止一个。其他地方官员,也都继续陪着笑脸,试图化干戈为玉帛。 夏州已经名义上,又回到了大宋版图。夏国公李继迁,如今就算是他们的同僚。 按照辈分,李德昭就是他们的晚辈。身为长辈,他们怎么能够跟晚辈一般见识? 而那李德昭,心中虽然非常看众人不起,却懂得把握进攻节奏。涅斜着眼睛瞟向杨旭这边,低声冷笑,“各位想必是有什么误会。在下既然主动过来拜访,当然是愿意跟各位把盏言欢。然而,今晚大伙能不能坐下来一起喝酒听曲子,却不在于我。” “李巡使正要去夏州,巴不得听你先介绍一下那边的风土人情!” “是啊,李巡使怎么会不愿跟你相交?杨翊麾刚才还不知道,你已经做了他的师弟。师兄弟之间,还有什么解不开的过节!” “李巡使,杨翊麾,二位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 吕行延、张威等人闻听,赶紧分成两波。一波继续温言软语安抚李德昭,另外一波则将面孔转向李昇和杨旭,满脸祈求。 李昇的眼睛和肚子里,都怒火翻滚。然而,肩负出使夏州,替朝廷弘扬仁德的重任,他怎么可能,没等进入党项人的地界,就先跟党项首领李继迁的小儿子,结下大仇? 所以,他肚子里和眼睛里的熊熊怒火,到最后只能主动熄灭。然后,笑着向众人点头。此外,还没忘记替大伙压制住杨旭,令后者也别再节外生枝。 只可怜那杨旭,仗义出头,却里外都不讨好。直憋得脸色发青,眼睛里隐约有泪光闪烁。 “季明,算了。咱们兄弟俩,如今见一次也不容易。没必要为了不相干的人,坏了心情。”心里替杨旭觉得不值,韩青拉着对方的手臂,缓缓后退,“来,咱们继续喝咱们的,掌柜的,还不安排小二,给老子换个桌案来?!” 最后一句,却是对史掌柜说的。登时,令后者如蒙大赦,连声答应着逃出了厢房,唯恐逃得慢了,继续遭受池鱼之殃。 “有劳紫菱大家,去给我们兄弟俩,重新找一套笔墨过来!”迅速向周围看了看,韩青一边继续拉着已经气得说不出话的杨旭走向自己原来所在的包厢角落,一边继续笑着吩咐。 歌姬紫菱,顿时也找到了魂魄。带着两名婢女,一道蹲身给他行了个礼,随即快速离去。 其他被吓傻了的少女和小厮们,也纷纷回转了心神。七手八脚,收拾地上瓜果碗碟。 包厢里的秩序,立刻变得有些杂乱。但先前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却暂且告一段落。冲突的双方,也努力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重新排了位置落座,谈笑炎炎。 须臾,牡丹阁的另一位管事,带着新的一批小二赶到,将包厢内彻底收拾整齐。重新更换了瓜果和小菜,以及缺失的酒具和茶具。 随即,一批看起来更机灵也跟更水灵的少女,被老鸨领了进来,将先前受到惊吓的少女们,全部换走。以免有人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神不守舍,得罪了哪位官员,给牡丹阁和莲花班,带来无妄之灾。 趁着所有人都忙忙碌碌,无暇顾及自己这边的机会。韩青则拉着杨旭,不停地问东问西,转换后者的注意力。以免此人被气出病来,或者等会儿又耐不住撩拨,平白被人当枪使。 以他三十六岁的成熟心智,和上辈子被社会锻打出来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又是以有心算无心,应付个小年青杨旭,还不简单?几句话问过,就把杨旭的注意力,给转移到了大宋和辽国的边境上。 比起已经暂时选择蛰伏的夏州,辽国对大宋的威胁,显然更为严重。特别是自打去年大宋集举国之力伐夏,却铩羽而归之后,辽国大军,已经开始厉兵秣马,随时准备撕破北方防线,直扑汴梁。 好在此时大宋的北方,还有杨延昭和杨旭的祖父杨嗣二人在,辽军才始终找不到合适机会,大举入寇。 但是,小规模的冲突,却从没中断过。大宋边军,眼下只能做到四处堵窟窿防守,不让辽军深入宋境。却根本没力气反击,更甭提深入辽军境内,饮马高粱河畔。 “我一直怀疑,党项人和辽寇,暗中早有勾结。”忽然扭头向李德昭那边看了一眼,杨旭用很小的声音,向韩青抱怨。“李继迁选择服软,不过是为了修整兵马,以图来年。而辽国,则趁机在北方挑起战火,让我大宋无法两头兼顾,明知道李继迁老贼假意服软,实际却在暗地里养精蓄锐,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 “这两家即便勾结在一起,也不能将大宋怎么样。你且放宽心好了!”韩青的历史知识,早就还给了老师。却知道大辽比大宋亡得更早,笑着举起刚换的酒盏,低声开解。 看出杨旭余怒未消,想了想,他继续开解,“况且,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如果人人都像你,明明只是个校尉,却要操枢密院的心,那朝廷岂不是乱了套?” “这可不像是你说的话!”杨旭不敢赞同,立刻低声反驳,“且不说,朝堂上枢密院那帮老人,都早就没了锐气,只想要过一天算一天。我等身为将门之后,世受皇恩,岂能……” “我原来是没出汴梁,不知道天下之大。”韩青可不想在这里跟他谈论朝政,赶紧笑着打断,“而现在,却发现,自己当初的确是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 “你说什么?你是真心的?”杨旭越听,越觉得眼前的韩青,跟自己记忆里的韩青,对不上号。皱着眉头,继续反驳,“我记得你原来可是跟我说,朝堂衮衮诸公,皆……” “我那时候,是井底之蛙!”唯恐身体前主人的胡言乱语,传到有心人耳朵里,韩青又赶紧笑着打断,“现在,是知今是而昨非。” “嗯——”杨旭从皮囊上,找不到眼前的韩青,和自己记忆里的韩青,有任何差别。更是能清楚地感觉到,对方待自己,也是像原来一样真诚,沉吟着摇头。 “算了,不说这些。”韩青不想招人怀疑,再度用话分散他的注意力,“总之,你听我一句话。大宋的国运长着呢,远不到你我拿刀子为他拼命的时候。大辽也好,夏州也罢,想夺走大宋的江山,都不可能。“ “这个结论,又从何而来?”杨青听得满头雾水,皱着眉,低声询问。 “嗯——,感觉吧。我自己的感觉。”韩青想了又想,却无法给自己的话,找到合适的佐证。更不能告诉对方,自己来自后世,知道这段历史的大致走向。最终,又选择了东拉西扯。“最近看史书,通常到了末世,民间必然一片凋敝。而现在,据我自己亲身体验,大宋民间,却还是生机勃勃。” 这种论据,如何说服得了杨旭?后者却也懒得再跟他争论,只管捧起一盏酒,慢慢品尝。不经意间,嘴角和眉梢,却浮现了少年人不该有的苦涩。 韩青见了,少不得又努力开解对方。然而,偏偏又不能告诉对方,大宋也好,大辽,西夏也罢,千年之后,全是一家。所以,开解了半晌,却没几句话,真正具有说服力。 到后来,他自己也疲了。摇摇头,笑着举起了酒盏,“算了,不说这些没用的。此去夏州,路途坎坷,你遇事多听李师兄的,切莫冲动。” “我跟你说过,我只负责送他到边境上!”听出韩青话语里的担心之意,杨旭红着脸解释,“不会进入夏州境内。至于接下来从这里到边境的路……” 扭头看看正在跟吕行延等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的李德昭,杨旭恨得咬牙。“此人不再来找我,我自然分得清楚孰轻孰重。如果他再追着我挑衅……” 说话的声音虽然很低,跟对方隔得也足够远。然而,他一句话没等说完,李德昭的目光,却恰恰转了过来。隔空跟他的目光碰撞出了一团团火花。 “杨师兄莫非还想赐教于在下?”李德昭原本也没打算轻易放过李昇和杨旭,只是刚才需要点时间养精蓄锐,才好再接再厉。此刻发现机会上门,立刻撇起了嘴,用半生不熟的官话质问。 “不敢,杨某可不敢做你的师兄!你……”杨旭胸膛里刚刚平息的怒火,再度被勾起,手拍桌案,就开始出言回呛。然而,话才说了一半儿,视线却被自家师兄李昇,给挡了个结结实实。 “赐教二字,着实不敢!”唯恐杨旭再度上了李德昭的当,李昇举着酒杯,替他接上了下半句,“杨师弟已经投笔从戎,不写文章多时。而六宅使今日所展现的文采,也令李某甘拜下风。” “李师兄,你让开!”杨旭大急,抬手去推李昇的肩膀,“先前那首词的确好,但是,填词的人,却不一定是他!” “师弟,你喝醉了!”李昇扭过头,低声呵斥,“那阙词,的确比你我平素所填,高明甚多!” 随即,又迅速将头转向李昇,继续陪着笑脸说道,“六宅使如此文采,到了汴梁之后,何愁找不到知音。李某痴长六宅使几岁,家又在汴梁,就借这一盏酒,预祝六宅使,早日名动文坛!” 他是打定了主意,今晚要忍辱负重到底了。所以,无论李德昭如何找茬,自己都坚决不接招,也不准许杨旭再接招。 反正李德昭先前拿来给大伙添堵的那阙词,写得着实不差。哪怕是找幕僚提前代笔,或者干脆就是花钱买来的,被这阙词给比了下去,他输得也不算丢人。 然而,李德昭却坚决不肯让他和杨旭轻易脱身。撇了撇嘴,继续咬住不放,“有什么不敢的?李师兄入学比在下早,成名也比在下早,指点在下这种后学末进,岂不是理所应当?” “入学早,学识未必就高。”李昇迅速接过话头,干笑着补充,“况且我原本就不擅长填词。哪有胆子,盲人指路?” “这倒是有趣了!”李德昭早就料定,今晚没人写的词,能胜过自己花大价钱买来的那阙,自顾气定神闲地摇头而笑,“李某自幼仰慕大宋风雅,家父也叮嘱过李某,到了太学之后,要多多向各位师长和师兄请教。而今日有幸遇到两位太学才俊,却一个只想跟李某动拳头,另外一个不擅长写文章。却不知道,李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遇到一个真正有学问的师兄?还是大宋太学徒有虚名,原本就不值得李某一去?” 话音未落,杨旭已经推开李昇,强行冲上,“贼子,你敢辱我师门,我跟你没完!” “季明,不要争一时意气!”亏得韩青早有防备,双手死死抱住了此人的腰,才令此人没有冲到李德昭面前,将酒桌再度变成战场。 “六宅使,李某刚才已经说过,甘拜下风!请你不要羞辱我的师门。”如果李昇再忍下去,今后,就无法继续做所有太学子弟的大师兄了。因此,他铁青着脸,将杨旭和韩青,再度挡在了自己身后,同时,冲着李德昭低声怒吼。 “莫非名闻遐迩的李巡使,也准备跟李某动武?”李德昭才不在乎,羞辱不羞辱别人的师门。对他来说,太学就是一座牢狱,不去才最好。“提前说明白,动武,可是我党项男儿的强项。单挑也罢,群殴也罢,你今晚都没机会赢!” “这,这,怎么又争执起来了。刚才,刚才还不是好好的么?” “六宅使息怒,右巡使,且给老夫一个面子。大伙难得相遇,听曲子填词,都是雅事。何必非要动手打架,有辱斯文?!” “六宅使,右巡使,各退一步,各退一步!” …… 吕行延等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纷纷起身,努力将双方隔开。 “你等慌什么?难道李某说错了么?太学才俊,若是个个皆如此,李某何必去那里找罪受?”李德昭,却已经养足了精神,决定将李昇打击到没脸见人为止,隔着一群官员,继续出言不逊。 “师兄,季明,咱们难得一聚,不如换个地方喝酒!”韩青实在觉得心烦,干脆抱着杨旭,直接往包厢门口推,同时低声招呼李昇。 以他的心态和目光,李德昭今晚的形象,就像一个喝醉了酒,在大街上四处找人挑衅的初中生。不理他,是最好的选择。哪个成年人去接招,才是自跌身份。 “也罢,今晚的确喝得够多了。就容李某先行告退。”李昇正愁找不到办法脱身,听了韩青的话,果断决定,顺水推舟。 那李德昭打击人打击得正过瘾,岂可让目标全身而退?立刻抚掌大笑,“呵呵,这倒是符合你们宋人风格,见势不妙,撒腿就逃。” 这话,可就是在太过分了。非但李昇和韩旭,都停住了脚步,双手握拳。连先前一直努力试图把自己摘出漩涡的吕行延等人,也全都停止了劝说,一个个对李昇怒目而视。 “怎么,各位觉得李某说错了么?”李昇才不怕得罪人,反正只要大宋和夏州不开战,他就没有性命之忧,“今晚,斗钱财也好,斗文采也好,你们哪个,又曾经赢过李某半根手指?而斗拳脚,你们又全都推三阻四,这么多人,不敢打我一个!我先前真是得了失心疯,竟然想要向你们这群人求教!” “杨某跟你斗拳脚,咱们出去外边,不倒下一个不休!”杨旭挣开韩青的胳膊,怒吼着迎战。 “你,你……”吕行延等地方官员,个个气得胡须乱颤,浑身哆嗦,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李某先前念你原来是客,才对你一让再让。没想到,你却得寸进尺!”李昇也被逼得没了退路,站直了身体,抬手指向窗外的牡丹池,“你不就是想要给李某个下马威,让李某到了夏州之后,对令尊唯唯诺诺么?别以为李某猜不到?出去,拳脚兵器,随你挑!” “那就别怪李某欺负你们了?”李德昭巴不得对方跟自己当众比武,立刻笑着开始扒身上的常服,“算了,你们师兄弟俩一起上便是。免得李某打得不过瘾!” 说着话,他推开吕行延,带头就准备下楼。却不料,耳畔忽然传来一个依旧平静的声音,“打架,就不必了吧。各位又不是小孩子。更何况,六宅使入朝为质,纵使有错在先,把他打个鼻青脸肿,也不是待客之道。” 这话,可比刚才所有的话,听起来都戳心窝子。当即,就让李德昭停步,扭头,对着说话者怒目而视。 只见说话之人,跟杨旭身材和年纪,都极为接近。 然而,眼神却比杨旭,深邃得多。 可能是心脏不舒服,此人单手抚摸着自己胸口。但是,脊背却挺得笔直如松。 “二公子,他,他就是当街殴打我大夏使节的韩青。”跟在李德昭身后一道前来闹事的夏州文职,也终于找到了机会,咬牙切齿地向他汇报。 “你就是那个,被贬谪到外地,戴罪立功的韩青?”李德昭眼里的凶光四射,声音却迅速恢复了冷静,“怎么,亏没吃够,还是嫌自己命长?” “六宅使言重了。”韩青原本没打算掺和,却因为李德昭刚才的话,辱及大宋太学,触到了身子前主人的逆鳞,导致自己心脏剧痛,最终,被迫卷了进来。因此,说出的话里,充满了无奈,“我只是觉得,今晚六宅使闹得太过分。其实夏州也罢,大宋也好,几百年前,还不是一家?而几百年后,谁知夏州和大宋,会不会又归为一统?你我打来打去,自己觉得无比威风,在后世之人眼里,却未必不是几句谈资!” 这是他站在了二十一世纪的角度,看眼下的大辽,大宋和党项,有感而发。也是先前他想用来劝解杨旭,却一直没斟酌好的说辞。 此刻被李德昭逼到头上,他的思路反而变得清晰无比,说起来毫无停顿。只是其中扑面而来的沧桑,与他的年纪,格格不入。 吕行延、张维等官员,都是读书人,听了这话,顿时全都愣了愣,若有所思。 李德昭虽然读书少,经历却远比同龄人丰富,跟自家兄弟之间的争斗,也远比寻常大宋豪门的继承人之争残酷,因此,刹那间也是一愣,心中酸涩无比。 然而,他终究是狼群里撕咬出来的优胜者之一,神经之坚韧,远超周围的大宋官员。转眼之间,就又找回了本我。先拍着手,给自己争取了几个呼吸的调整心态时间,随即,再度冷笑着摇头,“韩兄弟好口才,连临阵脱逃,都能编出这么有趣的理由。也罢,今晚你填词,写诗,喝酒,比武,你随便挑。只要其中一项能赢过我,你当初羞辱我党项使臣的事情,就一笔勾销。” “韩某不擅长填词,也不擅长写诗,不过曲子词,却勉强还能记得一首。”韩青见过自大狂,也没见过狂到如此地步的,叹了口气,继续摇着头回应。(注:曲子词,宋代对曲的称呼。比词的规矩少,但也是有曲牌,可以直接清唱。) 作为曾经的麦霸,他能够唱出来宋词,只有两首,却都不应景。但刚才跟杨旭说起宋,辽,党项三家的过去未来,他脑海里,却忽然想起另外一首千古名句。非常应景,并且与他现在心境,也颇为对得上号。 那李德昭不知道他是穿越客,听他说“记得一首曲子词”,还以为是讽刺自己,找人代笔后背诵,因此,毫不客气地挥手,“不管你找人写的,还是以前写的,都算。李某却不信,今晚你们这群废物,肚子里还能拿出真东西来!” “六宅使莫忘了,我曾经也在太学就读,算是你的师兄!”韩青笑了笑,谨慎地给自己的行为找了个借口。“如果韩某赢了,咱们之间的恩怨照旧。你对大宋太学的狂言,还请自己吃回去,切莫再留着恶心人!” 随即,又四下看了看,高声吩咐,“掌柜,取纸笔来!” “来了,来了!”史掌柜和管事正躲在门外,瑟瑟发抖。听闻他准备填词,而不是跟李德昭动武,顿时喜出望外,连声答应着,去预备纸笔。 “佳俊,我去喊紫菱,让她准备琵琶!”杨旭对韩青永远信心十足,迅速收起怒气,上前助战。“拿出你当年的十分之一本事来,羞死这只井底之蛙!” “我当年有个屁本事!”韩青心里嘀咕,脸上,却露出了几分不加掩饰的自傲,“别光喊紫菱弹琵琶,把先前敲鼓的那个红莲,也一块喊来。顺便让人取一面鼓。我心中这阙曲子词,需要铜鼓铁瑟才好。” 说罢,也不管那李德昭如何撇嘴。接过史掌柜亲自捧来的毛笔,附身于纸上,奋笔疾书: “临江仙,贬谪途中怀古。” “好字!”吕行延识货,光看书法,就知道韩青绝非纨绔子弟,果断开口喝彩。 有他带头,四下里,叫好之声立刻轰然而起。在场的大宋官员,都打定了主意,只要韩巡检写的曲子词,不比先前李德昭带来的那首词,差得太远,就一定力捧,以找回今晚大伙失去的颜面。 “许久没练字,手生。”韩青却摇摇头,笑着向大伙解释。 穿越以来唯一没丢下的,就是身体前主人的武艺,因此,他的腕力和手指灵活度,都远胜于前世。 而前世,他为了拉生意,专门在书法上,下过一番功夫。此刻,再结合这辈子身体主人的书法功底,写出来的作品,端的是银钩铁画,韵味十足。 须臾,一首曲子词写罢,众人哑口无声。 韩青自己,却借着三分酒意,丢下了笔,从杨旭手里,接过鼓槌,走到刚刚抬过来的鼙鼓旁,奋力敲响。 “咚——” 众人皆被鼓声吓了一跳,目光却迟迟离不开纸面。包括那李德昭,虽然狂妄自大,却不是瞎子,两眼盯着刚刚写好的临江仙,嘴巴不停地蠕动,额头鬓角等处,汗珠不断。 “有劳两位了!”韩青自己,也进入了状态。向满脸欣喜的紫菱和满脸不情愿的红莲笑了笑,低声说道。“此曲,与时下的其他曲子不同。我先来第一遍,两位随后跟上就行。” 说罢,再度抓起鼓槌,边敲边唱。 “滚滚长河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沙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不会写词,可架不住,他听过,背过,并且记忆里,有一个曲子词,永远难忘。 改两个字,就与此刻的心境和世事,扣得稳稳。 上半阙,他自敲自唱,用的是二十一世纪标准三国演义主题曲韵律。 下半阙,他敲鼓,紫菱努力用琵琶伴奏。红莲楞在原地,失魂落魄。 待一曲终了,他又重头唱起。 紫菱的琵琶,已经弹出了金戈铁马之声。 而那红莲,彻底忘记了心中对李德昭的畏惧和崇拜,挥舞起鼓槌,如醉如痴。 再看吕行延、张威等人,皆须发张扬,作仰天长啸状,嘴里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至于李德昭,早已经没脸再听。转过头,带着随从,失魂落魄而去。 正文 第15章 素签小字 “蛟龙出水,野马分鬃,仙人指路,追星赶月,美人回眸……” 婆娑的垂柳下,韩青一边在心中默念招式名称,一边挥动长矛,将身体前主人祖传的韩家枪法,舞了个虎虎生风。 这套枪法,据说出自大唐开国名将尉迟恭,威力巨大。练到登堂入室之时,千军万马中取敌军首级,如探囊取物。 又据说,身体前主人的祖父的堂兄,大宋开国名将韩重赟,就是凭借一把长枪,从寻常小卒,硬生生杀到了殿前司铁骑指挥使的位置上。每战马前马后,亡魂不可胜数。 还据说,当年高粱河兵败,大宋车神一路转进两百余里。惊魂稍定之后,不哭阵亡的将士,单独哭五年前就已经去世的韩重赟。 大抵是,如果韩重赟没有病故,带头持枪冲阵。那些契丹将士,根本挡不住宋军全力一击。更甭提,后来居然凭着地形和天气,反咬一口! 还,还据说…… 总之,传说很多,每一个,都给这套枪法增添了不少传奇色彩。 韩青所掌握的历史知识不够,判断不出上述传说的真伪。 但是,却用实践验证出,身体前主人留给自己的这套枪法,锻炼效果绝对一等一。 连续几个月练下来,他非但体型越来越符合后世健康美学标准,精神也越来越旺盛。 甚至视力,听力,隐约都有了一定提高。隔着三十米远,都能看清楚来人的五官,听到对方的脚步声。 “巡检,巡检,擦汗,擦汗,小心风吹!”来人正是弓手张帆。只见他,先从旁边伺候的乡勇手里,接过毛巾,然后涎着脸凑上前,连声请求,“虽然已经入了夏,可山中风硬……” “有事就说,别绕弯子,烦!”相处日久,韩青不用猜,就知道有事情找自己。迅速收起长枪,单手抢过汗巾,在自己半裸的身体上快速擦拭。 被阳光晒成古铜色的肌肤,闪闪发亮。 “巡检英明,小的就知道瞒不过您!”张帆继续涎着脸,连连拱手,双目之中,写满了讨好,“小的有个本家兄弟,读过几本书,附庸风雅。前天家里盖了个亭子,想求巡检题一幅匾额。” “小的知道不该拿这事儿来烦您,原本直接拒绝了,可耐不住家中老父天天念叨。”唯恐韩青嫌他没事找事,顿了顿,他将身体弓得更低,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小的实在没办法了,所以,就厚着脸皮……” “拿纸笔过来吧!”韩青不等他说完,就笑着打断,“几个字而已,不算啥大事。更何况,韩某也不是什么书法名家。” “哎,哎……”弓手张帆喜出望外,摇着屁股跑远。不多时,就带着四名自己熟悉的乡勇,将全套笔墨纸砚捧了过来。 韩青刚好也穿完了衣服,先走到柳树下的石头桌子旁,取过凉茶水喝了几口。然后抓起笔,一边俯身纸上,一边低声询问,“凉亭有名字么?还是我随便写?” “有,有,叫揽月厅。这里,这里还有一幅楹联。还请巡检一并赐以墨宝。”张帆早有准备,从衣袖中,取出另外一卷桑皮纸,在石头桌案上徐徐展开。 “要写这么多?”韩青皱了皱眉,却没等张帆回应,就开始挥毫泼墨。转眼间,匾额和楹联所需要的字,全都写了个整整齐齐。 “多谢巡检赐以墨宝,多谢巡检赐以墨宝!”张帆眉开眼笑,再度连连躬身,欢喜的声音都有些变了调。 “不必客气!”韩青笑着摆手,随即,一边欣赏自己刚刚写的字,一边顺口询问,“真的是你本家兄弟?他给了你多少润笔?” “真的是,绝对没出五服!”张帆想都不想,就高声回应,“润笔,他答应给我两百文……” 话说出了口,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漏了嘴。赶紧红着脸,躬身求饶,“巡检,小的没有骗您,小的真的没有骗您。他真是我的本家兄弟。我,我本来没打算收钱,只是,只是亲兄弟,明算账。” “拿出一半儿,给弟兄们买酒喝。你自己,留一半儿!”仿佛早就预料到,此人在拿自己的书法换钱,韩青随便横了他一眼,顺口宣布,“下次记得收四百文。我的字虽然不是什么名家,却不能卖得太便宜了。否则,将来不好跟别人抬价!” “哎,小的知道了,小的知道了!”没想到自己如此轻松就过了关,张帆擦着头上汗珠,连声答应。“小的下次收半吊,低于这个数,小的绝不答应!” 作为心理上的中年穿越客,对于手下人拿自己的书法换钱这件事,韩青并不是很介意。然而,却介意手下人不懂生意经。想了想,又皱着眉头补充,“半吊也不要随便答应,答应得太容易了,字就不值钱了!以后每个月,你们所有人加起来,只准答应别人两幅。多了,就自己想办法推到,别来烦我。” “哎,哎。小的记住了。小的这就去跟王武和刘威他们几个去通知。”张帆愣了楞,迅速躬身领命。 有些人,根本不经念叨。 还没等张帆把身体重新站直,弓手王武和刘威两个,已经联袂而至。远远的,就朝着韩青见礼,“属下王武(刘威),见过巡检!” “有事?”见两人模样颇为郑重,韩青皱了皱眉,沉声询问。 金牛寨巡检所,虽然卡在通往夏州的商路上。但是,平素需要出动两名以上弓手带队的事情,也难得一见。 王武和刘威,约好了到巡检所后院找他,想必是遇到了二人自己解决不了,或者不敢做主的麻烦。 “没,没,就是过来跟巡检报个到。” “好久没见巡检练武了,想过来开开眼界。” 出乎韩青预料,王武和刘威,都连连摆手。随即,又各自抬手搔起了后脖颈,欲言又止。 “到底怎么了?有话就说,有屁快放!”韩青立刻猜出,二人找自己不是正经事,瞪了二人一眼,低声叱骂。 “哎,哎!”王武和刘威挨了骂,身体的动作和脸上的表情,反而变得自然了许多。又相继作了个揖,低声请求,“巡检,窦家堡的窦里正,后天做四十大寿。想请巡检赏面子,到他家喝一杯酒。” “巡检,转运司的刘司仓,派了贴身书童过来,想请您帮他那边的粮库大门,写个匾额。小的不知道您的意思,让书童在门房候着呢。“ ”窦里正?我跟他又没啥交情,给他去贺哪门子寿?”韩青听得好生不耐烦,又横了二人一眼,果断拒绝。“替我回了他,说,就说后天我要去县里,拜见县尊,实在脱不开身。” “县尊,县尊也会去窦家堡。”王武苦着脸,低声提醒,“那窦里正,虽然没做过什么官。但是,他的大女婿,却在张提刑身边,做了个书办。您虽然跟他不熟,却也没必要驳了他的颜面。” “永兴军路四大粮草仓中的最大的一座,就设在三十里外的牛头山。”刘威也赶紧压低的声音,向韩青解释,“刘司仓跟咱们,也算是近邻。往常咱们这里无论缺粮食还是马料,只要历任巡检言语一声,刘司仓都会帮忙想办法挪点出来应急。” “嗯——”韩青低声沉吟,最后,无可奈何地点头,“也罢,你们先替我答应了。等我有空,再写两幅字,分别请他们二位雅正。” “是,巡检!”王武和刘威两个得偿所愿,齐齐抱拳答应。 被他们俩一打扰,韩青也没了继续练武的心情。摆了摆手,冲着几个伺候自己的乡勇吩咐。“来人,收了摊子。今天到此为止。” 随即,倒拖起长枪,径自返回了书房。 累,真的很累,不是因为处理公务和练武,而是因为越来越多的迎来送往。 如果早知道会面临如此后果,韩青在半个月之前,肯定不会替李昇和杨旭两个出头。 这下好了,便宜师兄李昇和发小杨旭的面子找回来了,二人拍拍屁股,继续前往夏州公干。韩青自己,却要留下来面对一夜成名之后的麻烦。 最近半个月,隔三差五,就有当地的读书人,不请自到,请他斧正各自所填的新词。 还有一些附庸风雅的大户,不惜拐上七八个弯子,也要求他一幅“墨宝”。仿佛他成了二十一世纪的某“大师”一般,每个字都价值千金。 天可怜见,韩青哪里懂得填词?! 不答应替那些读书人点评大作,别人就觉得他过于清高。而出言点评,他又怎么可能说出什么真知灼见? 这些时日,全凭着在二十一世纪做离婚咨询大师时,锻炼出来的话术,勉强应付。而定安县虽然只有巴掌大小,却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喜欢填词的读书人? 并且,随着那首《临江仙》的传播,他的名声还有越来越响亮的趋势。临近的几个县,已经有读书人专门修书向他讨教,想要跟他结交。 此外,韩青怎么看,也没觉得自己的字,能好到可以供不应求的地步。 且不说眼下还没出世的苏黄米蔡四大名家,就是唐代的颜真卿和柳公权,也是他跑丢了鞋子都赶不上。 他那笔字,唯一的优点,就是力道十足。 可书法这东西,什么时候只看力道了?如果按照力道标准,尉迟恭,秦叔宝的字,才是数一数二,哪里有颜真卿什么事情? “不行,等给窦里正过完了生日,我得找个由头,出去躲一阵子去。”知道再继续装十三,早晚得露馅,韩青忽然灵机一动,果断做出决定。 由头是现成的,金牛寨巡检司负责方圆数十里内的治安。眼下随着天气越来越好,山中野兽也越来越多,为了过往商贩和当地百姓的安全,韩巡检有责任,再带着麾下的弓手和乡勇们,清理一次山中的猛兽毒虫。 并且以这个理由出去躲风头,他都不用向上级请示。 大宋官制复杂,巡检所受上级巡检使和县令双重领导。两个领导,彼此谦让,实际上谁都不会管到他头上来。 一边在心里头慢慢规划着行程,韩青一边走路。没等行程规划完毕,人已经回到了书房。 将长枪挂在兵器架上,转身去换官袍。才抬起胳膊,门外却又响起了弓手牛巨的声音,“巡检在吗?县城……” “别打扰我,有事下午说!”韩青的思路被打断,没好气地吩咐。 牛巨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却不敢喊冤。先低低的回应了一声“是!”,然后,又用更低的声音补充道:“有您的一封信,县城急递铺子,专门派人送了过来。属下看那鲤封甚为精致,想必出于女子之手……”(注:鲤封,古代比较讲究的信封,用木头做成鲤鱼形。所以俗称鲤封。) “女子?寄信给我?”韩青听得将信将疑,打开门,从牛巨手里接过一个系着红色丝带的木制鲤鱼。 扭头走到窗前,他将信封对着阳光打开,两页洁白且带着香味的信纸,被他缓缓取了出来。 是紫菱大家托急递铺寄来的信。 当日凭着明代状元杨慎的一曲《临江仙》,打得李德昭落荒而逃之后,韩青又与同僚们,在牡丹阁热热闹闹地喝了半个晚酒,才各自找地方安歇。 第二天下午返回金牛寨,他就习惯性地,把所有热闹都忘得干干净净,根本没想到,那位紫菱大家,还记得自己,并且辗转打听到了自己的任职地点。 而发小杨旭所承诺的,出钱替他给紫菱赎身之语,韩青更是直接当此人从来没说过。 二十一世纪,劝歌女从良,位居四大无聊之首。韩青才不会动这种念头。 至于酒桌上的承诺,谁要是当真,才是脑袋有包。 不过,即便不相信,自己随便背一首古诗,便能俘获美人芳心。 能接到美人的信,韩青依旧感觉到几分得意。 快速将信纸展开,他想见识一下,古代的男女之间,会写什么样的情话。 而信上的内容,却是紫菱返回长安的路上,新听到的一组新词。当时觉得颇为清雅,所以特地记下来,请韩巡检品评。 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 两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 三张机。吴蚕已老燕雏飞。东风宴罢长洲苑,轻绡催趁,馆娃宫女,要换舞时衣。 四张机。咿哑声里暗颦眉。回梭织朵垂莲子,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 五张机。横纹织就沈郎诗。中心一句无人会,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 正文 第16章 懒青天 “还是一个女文青!问题是,你这样写信,让韩某怎么给你回?”心中的那点儿得意,迅速变成了为难,放下“情书”,韩青哭笑不得地摇头。 上辈子做韩大“律师”之时,他过得也算潇洒。肚子里的土味儿洋味儿情话,装了无数。 却没有一句,可以用来回对方这组《九张机》。 而让他自己写一组情词来与这组《九张机》相和,怎么可能? 且不说他这个太学上舍生,乃是西贝货。根本没继承身体前主人的那些吟诗填词的本事。 即便是全盘继承了下来,一个中二少年写出来的诗词,又怎么可能及得上当晚那阙《临江仙》分毫? 被有心人拿去一比较,不是立刻验证了那阙《临江仙》是抄来的么? 自己毁自己人设的事情,韩青是坚决不干的。 更何况,他跟紫菱之间的感情,如果真的有那么一点点的话,也没浓到值得他不惜自毁人设的地步。 当晚他和紫菱双方,不过是在同一个地方,相互配合着唱了首歌,饮了几杯酒,而已。 以他在二十一世纪泡会所的经验,哪怕当晚,有人借着酒劲儿,说过一些暧昧或者挑逗的话,也全都是逢场作戏。 酒醒后,双方就理应忘得一干二净。 更更何况,以目前的进度,他本人想要完全适应大宋的生存环境,至少还得一年半甚至两年的时间。 而他目前的攒钱速度,虽然已经远远地超过了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同代人。想要给紫菱这个级别的歌姬赎身,却至少还需要三年。 在二十一世纪,三年时间,已经够离婚结婚再离再结五六次了。 韩青上辈子做离婚咨询师之时,可是看尽了海誓山盟的情侣,最后如何变成你死我活的仇敌! 所以,他根本不相信,男女之间的感情,能在一晚上就迸发,并且迸发之后,保鲜期能超过三年。 如是想来,紫菱的这封信,他就愈发没有回复的动力了。 然而,他的心情,多少还是受了一些影响,在接下来连续好几天时间里,都变得沉闷且烦躁。 所以,应付完了窦家堡寿宴和刘司仓的楹联,韩青立即骑上高头大马,跨上弓箭,带领麾下弓手和乡勇们,浩浩荡荡进了山。 躲,躲,躲清净,越躲越清净! 山里的气温,远比金牛寨凉爽。这个时代又没有手机,可以随时联系到他。所以,他这次一躲就是大半个月,玩了个乐不思蜀。 可怜那山中的飞禽走兽,可是倒了大霉。本该是繁殖和涨膘的季节,却被韩青带着弓手乡勇们,追得无处藏身。 韩青的箭法,着实不敢恭维。弓手和乡勇们,射艺也是一个赛一个烂。可架不住大伙有的是时间,箭矢供应也绝对充足。所以,最后倒也收获甚丰。 光是野猪,就被大伙硬生生累死了五头。其他兔子,山鸡,沙鸡之类,也吓死,累死了一堆,尸体多得需要用筐子来装。 安定县靠近夏州,韩青手头从来不缺盐巴。他命人将猎物用盐裹了,挂树上被风吹干,就又收获了一堆纯天然无污染的美味。 所有收获之中,韩青最满意的,就是一头金钱豹的皮。 虽然被乡勇们用弓箭和猎叉,戳出了七八个破洞,但是都伤在腰腹处,回去之后,找人高明裁缝处理一下,就能掩盖这些缺陷。 届时,硝好了铺在韩青自己找木匠定制的高背摇椅上,不仅舒服,而且能为巡检大人,平添几分威风。 要知道,在二十一世纪,甭说打只花豹,就是随处可见沙鸡,早就成了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打死两只以上,就足以被抓去吃上半年牢饭。 …… 日子过得安宁并且惬意。 如果由着韩青自己的性子,他真的想在山里躲到入秋再出来才好。 然而,心脏处的隐疾,却再度限制了他的自由。 从入山第十一天起,闷痛感就越来越强烈,中间还明显伴着几番刺痛,仿佛有人抓着他的心脏,屡屡对他做出严厉警告一般。 “回,我再玩一天便回。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巡检,又不是枢密使。我在外边玩上几天,大宋难道还能亡了国不成!”在野外的第十三天,趁着没人注意自己,韩青躲在帐篷里扒开胸前的衣服,对着心脏自言自语。 上一次他的心脏似这般疼痛,还是在李德昭对太学出言不逊的那个晚上。 那个晚上,他之所以决定出头。一半是为了杨旭,另外一半儿,其实是被自己的心脏折磨的无可奈何。 而从那时起,他就愈发相信,自己的心脏里,住着身体前主人的一部分残魂。 所以,在暂时找到一举解决掉残魂的办法之前,他只能努力跟后者“和平相处”。 “残魂”仿佛能听懂他的话,第十四天,他的心痛没有继续疼。 入山的第十五天,韩青没有如约返归金牛寨处理公务,他的心脏又开始发痛。随即,他又躲进帐篷里,跟对“残魂”摆功劳,讲道理,最终,又为自己争取到了两天的假期。 入山的第十七天,心痛的感觉又开始加剧,韩青不敢再冒险。果断下令收兵,带着弟兄们和这些天来的所有猎物,返回了岗位。 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没错,在他“怠工”的这段时间内,他所管辖的范围之内,什么大事都没发生。 几件积累下来等候处理的小案子,无非是东家和西家弄混了一只猪崽;某人砍柴砍过了界,动了属于别村的林木;某兄弟俩分家,长辈对财产处置不公;某村长辈,控诉晚辈不孝,或者寡妇偷人,令举族蒙羞之类。 这种案件,根本不需要动用身体原主人记忆里的大宋律例,凭着韩青所熟悉的人情世故,轻而易举就能让双方化干戈为玉帛 而这种偷懒以人情替代律法的行为,非但没有让韩青被乡亲们鄙夷,反而替他赢得了很多赞誉。 甚至有乡亲前脚刚刚离开了衙门,后脚就开始传颂韩青天的名头。 “这年头,青天大老爷,也太容易做了些!”从弓手们马屁话里,得知自己不小心竟然抢了眼下可能还没出生的包拯的名号,韩青忍不住以手扶额。 他病愈之后,判的最大一桩案子,就是侯张氏状告周癞子偷牛案,其他那些,充其量不过是在调解邻里纠纷! 连调解邻里纠纷,都能被百姓称为“青天”,这金牛寨的前任巡检,得懒到什么地步,糊涂到什么程度,才让其治下百姓,在他滚蛋之后拍手称快? “巡检,巡检,赵家庄的赵寡妇,给你送来四十个鸡蛋,感谢你替她主持公道,洗清了她的名声!我替让人替您收到伙房了,等会……”又是平凡且安宁的一天,弓手张帆晃着肥硕屁股跑进了韩青的书房,脸上的笑容仿佛刚刚偷吃了蜂蜜的狗熊。 “胡闹,她家只有四只老母鸡,一年到头加起来,也下不了两百个蛋。”没等韩青过脑子,几句话就从他嘴里脱口而出。“赶紧给人家还回去,咱们这边一年到头商贾不断,还愁没蛋吃?” “这,这,巡检说得对,拔毛得捡着肥雁拔。”张帆热脸贴了冷屁股,却也不着恼,低下头,继续笑呵呵地解释,“但是,问题不在鸡蛋,而是您收和不收,所代表的意思不同!” “嗯?”韩青的眉头又皱了皱,努力屏蔽掉上一任身体主人的思想干扰,用三十六岁的老练成熟眼光,重新考虑问题。 刹那间,答案就呼之欲出。 有关赵寡妇的案子,是他从山中回来之后,所处理的官司当中,案情最复杂的一个。 赵寡妇姓张,她的丈夫一年前病故,留下了一个遗腹子,三间瓦屋,两头牛和五十亩薄田。 赵寡妇自己摆弄不了那么多田地,肯定得雇长工。 而一来二去,赵家村就有人看到,长工半夜钻进了主母的屋子。 赵家的长辈,岂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马上开了祠堂,要把赵寡妇赶出家门,儿子交由其堂叔抚养,田产和房子收归祠堂。 赵寡妇的娘家,跟赵家庄就跟着一条小溪。 她的哥哥们闻讯,立刻全部拎着朴刀和棍棒,从张家庄杀到了赵家村。 当众放出话,如果赵家村的人拿到了真凭实据,他们立刻杀了自家妹子,向死去的妹夫谢罪。 如果赵家村的人,敢冤枉自家妹子,他们也不介意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两个村子的里正,怕出人命,干脆写了状子,就近到金牛寨请求巡检裁断。 韩青从山里返回巡检衙门,看到状纸,心中好不耐烦。第二天一大早,就派弓手出马,将张家庄和赵家寨的里正找到自己面前,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通。 然后勒令他们,各自回去之后,约束自家晚辈,不要举族出来丢人现眼。 否则,再让自己听到类似的争执。诬告者反坐,杀人者偿命,案子涉及的财产,无论房子,土地还是牲畜,全部充公。 于是乎,两位里正当场代表两个家族,当场宣布撤诉,所有争执自动平息。 糊涂官判断葫芦案。 结果,却相当不错。 只是,今天赵寡妇专门来送鸡蛋,却未必真的想表达感谢。 她分明是在向外界表明,她得到了巡检所庇护,以震慑她已故丈夫的那些亲戚! 如果韩某人这里不收,则代表着巡检所上下,都不想跟她扯上任何关系。恐怕用不了几天,那些族人,就会又找到别的借口,谋夺她的财产。 她不可能回回都搬他娘家哥哥们撑腰。 更何况,娘家哥哥们,也不是白白出动的。她至少得管一顿酒水,还要欠下不少人情。 她丈夫留下的财产,经不起这么折腾。 这鸡蛋,的确该收。 不过,如果韩青稀里糊涂,就让人收下鸡蛋,难免又会被借题发挥,引起很多没来由的风言风语。 韩青倒是不在乎这些虚名,可身体前主人的残魂,却是个假清高。弄不好,又得“拿捏”上他好几天。 迅速权衡完了利弊,韩青无奈苦笑,“也罢,收都收了,总不能再让追到她家去还。把上次咱们从商贩那边,白得到的盐巴,称二斤给她。你亲自给她送到家里去,就说是衙门酬谢她帮忙提供野猪的线索! 问题圆满解决,风言风语,让张帆来背。好官,韩某自为之。 心脏剧烈了跳了几下,随即就恢复了平静,半点都没有疼。 “哎,哎,我这就去,我这就去!巡检您真是好人,这二斤盐,可是八十个鸡蛋都换不来。”张帆哪里知道,被韩巡检给做了挡箭牌?满口答应着,晃着屁股出门。浑身上下的肥肉,仿佛都轻了几分。 “德行!”朝着张帆的背影,偷偷啐了口吐沫。韩青抓起一卷唐朝人写的话本,斜躺在阳光下,慢慢品读。 才看了三五十个字,耳畔却又传来了脚步声。紧跟着,弓手王武的声音,就在屋门口响起,“禀告巡检,朱家庄的朱里正送了两头羊过来,感谢您上次秉公而断,勒令刘家村那边,把偷偷砍走的木柴,全都还给了他们!” “杀掉一只,今晚给大伙加餐。另外一只留着,准备改天招待县里来的客人!”有了前一轮铺垫,这一轮,韩青立刻“上了道”,想都不想,就高声吩咐。 不待王武离开,他又继续吩咐,“处置好了羊,你带几个乡勇,去朱家庄那边走一趟。把朱家庄和刘家庄之间的界桩,重新戡合验证,做好标记。别让两个庄子再起纠纷,更别让朱家庄借了咱们势,趁机欺负别人!” “哎,属下明白了,巡检英明!”王武隔着门,偷偷挑起大拇指,随即,小跑着离去。 还没等他的脚步声去远,弓手牛巨又急急忙忙赶到。却是钱家村丢失马驹子的事情,查到了结果。 并非歹人所偷,而是马驹子贪玩,钻出了马圈后,自己走得太远,被一群灰狼拖去当了晚餐。 韩青听了,少不得又要安排牛巨,召集十几个乡勇,去打狼。并且特地吩咐对方,将狼皮分一半,给马驹的失主,作为抚慰。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牛巨,又来了几个老年资深乡勇头目,所请示的,依旧是一些人情往来和鸡毛蒜皮的琐碎事。 韩青屏蔽掉脑子里不时冒出来的幼稚想法,按照三十四岁老油条所掌握的人情世故,一一处理。 于是,又收获了马屁和赞誉无数。 待耳根子终于恢复了清净,韩青目光再度回到书上。入眼处,正是一篇古典作,《莺莺传》 此文乃是唐朝大诗人元稹所写。不但词语清雅,内容也令人回味无限。 特别是对于曾经在二十一世纪浪迹花丛的韩大“律师”来说,很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一点就透。 “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 啧啧,这意境,非但令人觉得唇齿流芳,小腹处,也是一片火热。 抬头向窗外望去,却发现,时令已经到了仲夏。天空燕子比翼,地上野花成双,再看看自己,未免有些形单影只。 “要不,下月有空,咱们去一趟长安?杨旭和李师兄,那会儿差不过也该回返了。同窗一场,总不能让他俩再绕路来看咱们。“ 悄悄低下头,韩青跟自己的心脏中那个可能存在的“残魂”商量。 “咱们主动送信,约他们长安碰头。顺便可以看看骊山,曲江,还有,还有莲花班的新节目。” “你放心,我压根儿就不会填词,肯不会替你撩拨紫菱。这些日子,也没收到她的第二封信。估计,她已经把你忘了!” 心脏,没有发疼,只是隐约有点闷。 韩青权当那个可能存在的残魂,已经同意了自己的安排。欣然放下书,取来自造的炭笔,开始在白纸上规划行程。 虽然已经不再是国都,眼下长安应该也是一等一的繁华所在。东西两市,大明宫,太极宫,太液池,未央宫这些地方,应该还是能凭吊一番的。 而据说,东市旁边就是平康坊,里边汇集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小娘子,档次肯定不会输于莲花班的歌姬。 而除了平康坊,还有上善寺,白马寺,白云观……,和尚和道士们术业有专攻,帮自己做一场法事。残魂能早点解脱,自己以后也少受一些挟制…… 正筹划的高兴,一阵煞风景的脚步声,又从门外响起。紧跟着,又是弓手杨威那烦人的公鸭嗓,“巡检,巡检,周家堡的周癞子,想要拜见您?” “周癞子?他来见我能有什么好事?告诉他,我很忙。他如果对以前的判决不服,可以去县里上诉!”韩青听得心浮气躁,丢下笔,没好气地吩咐。 “他,他不是来翻案的。他扛着一头猪,押着两个人!说有个新案子,请您老处置!”杨威激灵灵打两个哆嗦,声音变得期期艾艾。 “有案子,也请去县上。本巡检这边,只管缉拿盗匪,查办走私。”韩青从内心深处,不愿意跟地痞无赖打交道,毫不犹豫地再度补充。 话音未落,已经有叫嚷声,破窗而入,“放狗屁!老子才没偷她家的牛。老子只是一时眼瞎,上了胡老六的当!” 很显然,有人拿上回耕牛的案子说事儿,把周癞子给惹急了眼,大声嚷嚷了起来。 “老子这辈子,坑蒙拐骗,都干过。可就是不会去偷东西!” “一日偷窃,终身是贼,老子可不想,死后没脸去见爷娘!” “这是什么混账逻辑!”韩青听得哭笑不得,在屋子里连连摇头。“偷东西丢你爷娘的脸,坑蒙拐骗就不丢了?” 话虽然如此,他心里头,对周癞子的恶感,却减轻了许多。 大概是觉得此人多少还有一些底限,并非彻底烂得无药可救。 “韩巡检,你上司判周某人还牛,周某心服口服。”见韩青迟迟没有处理接自己状纸,周癞子索性继续扯开嗓子,在院子内,将自己今天的目的,一股脑道出。 “但是,有几句话,周某得跟你说个明白。牛不是偷的,是周某从胡老六那买来的。侯寡妇也不是丢了牛,而是他儿子赌输了,瞒着她,把牛押给赌坊!” 心脏突地一跳,尴尬的感觉,油然而生。 韩青楞了楞,立刻意识到某个人的中二病又犯了。 再次迅速低下头,他用心语说道:“别胡闹,案子当时断得没错!咱们只说交易本身不合法,不算冤枉他。” “他买了赌脏,可以找胡老六索赔!胡老六自然会再去找赌坊算账。赌坊,也会去找那侯张氏的儿子!” “而你,身为官员,却不宜与周癞子这种人有任何交往。除非你将来打算黑白两道通吃!” 效果,立竿见影。 心脏又用力跳了几下,随即,就恢复了平静。 只可惜,没等韩青命人将周癞子赶走,后者的声音,已经再度破窗而入。 “巡检,你放心。俺今天来找你,不是找补这件事。” “胡老六跟周某之间的账,周某跟他另算。” “俺是佩服你,断案如神,才专程找你来裁断。”“你要是不管,这俩人俺也不会送到县里去。让族长直接用家法一块儿打个半死,肯定有一个不冤枉!” “冤枉,冤枉——” “巡检,小的冤枉,冤枉——” 喊冤声,交替而起,透着如假包换的委屈和恐慌。 心脏处,再度传来一丝隐痛。不强烈,却让韩青无法忽视。 “得,我居然还真成包公了!不就是用了你的身体么?有本事,你抢回去啊!”韩青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摇摇头,低声抱怨。 疼痛加剧,让他头晕目眩。无可奈何,只能快速改变主意,吩咐杨威将人带进大堂,免得听到喊冤声听得久了,自己活活因为心痛而死。 案情,简单得如同一张白纸。 周家庄的里正兼周氏族长周珏,昨天晚上在他弟弟那喝醉了酒,独自回家,半路上被人一闷棍敲翻,抢了装钱的荷包。 紧跟着,周家庄的佃户赵二子,和临时雇用的短工许三,就在庄子里打了起来。 庄子里百姓被惊动,点着火把,将二人团团包围。二人都说,是对方敲闷棍抢劫,被自己发现后追上厮打。 而那里正周珏也是糊涂,昏迷之前,跟本没看清楚,敲闷棍者长得高矮胖瘦,是啥模样! 这种案子,既没出人命,也没真正丢了钱财。即便把赵二子和许三押去县衙,估计也见不到县令,随便一个书吏出面,敷衍几句就算了事。 可周里正,七十多岁年纪,被人敲了闷棍,心里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就找到了周癞子。 作为村子里的“能人”,那周癞子虽然名声不怎么样,却觉得自己有义务替里正兼族长出头,所以,他就将这事儿给揽了下来。 他自己不会断案,可他懂得找懂行的人帮忙。 而他眼里最懂行的人,就是韩青。 自打来到金牛寨以来,有案必破,从没冤枉过一个好人! “就这……”耐着性子听完了周癞子的陈述,韩青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赵二子和许三,轻轻摇头。 “可不是就这儿!”周癞子有求于人,连连作揖。“巡检您别嫌烦,案子发生在俺家门口,就是打俺的脸。俺不想平白冤枉他们,也不想让人笑话了去。所以,俺给您扛了一头野猪来,不让您白劳神!” “野猪的事情,以后再说!”韩青摆了下手,意兴阑珊,“你先告诉我,他俩吃过早饭没有?” “给他俩吃了,一人俩馕。俺可没有饿着他们!”周癞子不知道韩青为何会有此一问,楞了楞,瓮声瓮气地回答。 “昨天半夜何时,周里正被人敲的闷棍,你知道么?”韩青又看了精神略有些萎靡的赵二子和许三两眼,继续低声询问。 “大概,大概是亥时吧!”周癞子愈发满头雾水,皱着眉头,低声回应。 “那大概是迟了下午饭三个时辰后吧,和从早饭到现在的时长差不多。”当地人一日两餐,韩青心中算了算,快速得出结论。 “是差不多,莫非巡检您饿了。对不起,俺不该这个时间来打扰您!”周癞子听得愈发糊涂,眨巴着迷茫的眼睛,作揖赔罪。 “杨威,把他们俩领到外边最远的拴马桩那,然后让他俩一起朝大堂跑。谁先踏上大堂的台阶,本巡检赏他半只风鸡!”韩青没有搭理周癞子,自管朝麾下弓手吩咐。 “是,巡检!”杨威也猜不出,自家巡检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但是,却相信自家巡检,不会无的放矢。答应一声,立刻带领乡勇,将赵二和许三两个,押了出去。 须臾,两个嫌疑犯被押到了指定位置。随着杨威一声令下,同时发足狂奔,才跑到一半儿路程,就已经胜负分明。 短工许三长得人高马大,腿脚却远没有佃户赵二灵活。明知道胜利者能吃到风鸡,也被前者甩出了足足一丈远。 “怎么回事儿,韩巡检这是又在玩什么花样?!” “看看去,看看去,韩巡检不愧是汴梁城里来的,就是厉害,审案从不动用刑,有的是办法。” “可不是么,简直就是铁齿铜牙。” …… 临近的百姓们,发现又有热闹可瞧,纷纷议论着,朝巡检所大堂门口靠拢。 还没等他们走上台阶,大堂内,已经传来了韩青的宣判。敲闷棍者,短工许三是也。见义勇为者,为佃户赵二! “冤枉,冤枉——”许三大急,扯开嗓子,喊得声嘶力竭。 “你先别忙着喊冤……”韩青用镇尺轻拍桌案,笑着道出原委,“同样是吃过饭后三个时辰,你怎么跑,都跑不赢赵二!若是昨天夜里,他抢了周里正的荷包逃走,你怎可么可能追他得上?!” 话音落下,喊冤声戛然而止。 周癞子一把揪住短工许三,拳打脚踢,“还嘴硬,嘴硬!巡检乃是天子门生,皇上面前都能打擂台的,怎么可能冤枉你?” “里正都七十四了,你抢他荷包,也就抢了。敲他闷棍,你就不怕敲死了他!” 收拾完了许三,他又朝韩青抱拳行礼,“巡检,俺服,你是真的有本事!野猪给您留下,我拖这厮回去向里正交待!” “猪可以拿走,人必须留下。”韩青摆摆手,回应得义正辞严,“他敲人闷棍,抢人钱财,自有国法处置。你将他押回去处以私刑,是什么道理?!” 说罢,忽然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思维又受到了身体前主人的影响。摇摇头,一甩衣袖,转身进了后堂。 待到了无人处,却快速以手抚胸,低声抗议:“我说,你瞎折腾什么劲儿?野猪肉不香吗?那周里正乃是有名的抠门儿,当时身上能带几个钱?咱们把许三顶格判,也判不到半年。还不如让周癞子将他带回去,狠狠打一顿给他长个记性。” 四下里,没有任何回应。 只有心脏跳动的声音,有力且平和。 正文 第17章 碍事 “小心肝,别捣蛋,吃饭,吃饭!定安县衙凉爽明亮的二堂里,知县张威用朱漆盘子盛满小鱼干,笑呵呵地递到一只橘黄色的家猫嘴边。 正在睡觉的橘猫闻见鱼腥味,迅速睁开眼睛,先欢快地叫了几声,随即,低下头,狼吞虎咽。 “慢点儿,慢点儿,吃完还有,还有!”县令张威像哄情妇般,满脸温柔地叮嘱。心中也洋溢着幸福和满足。 他今年五十二岁,书读的一般,连考七次,才考中了进士。并且在一干同年之中,位列倒数第二。 不过,他做官的本事,明显强于做学问。 五年之前,他被录用为下县主簿,正式步入仕途。随即两年一个台阶,稳稳地从主簿,县丞,一路升到了知县,调任定安。 今年,他在定安县令位置上,又即将做满两年。虽然不到规定的三年考核期,但是,也有资格再往上挪一挪了。 县令升迁,按惯例是换个地方,出任一府州同知。但是,张威更中意的职位,乃是耀州通判。 其中原因有二,第一,耀州距离京兆府近,跟上头往来方便。 第二么,则是因为通判这个职位,虽然与同知平级,权力却比知州还要大。并且属于中枢直辖官员,无论升迁还是调补其他肥硕官缺儿,都有资格优先。 “慢点儿,慢点儿,阿福,好东西都给你留着呢,吃相不要这么急!”想到自己前途坦荡,张威心情就愈发地好,一边喊着猫的名字,一边伸手在橘猫的脖颈后反复撸摸。 橘猫的名字叫阿福,跟他的乳名一模一样。 在张威眼里,这只猫是自己的福星。自打养了它之后,自己无论做什么事情,都顺风顺水。 至于橘猫从来不捉老鼠,甚至看到老鼠跳上书架,都懒得叫一声的事实,被张威果断视而不见,甚至当作“仁义”,来大肆宣扬。 这年头,会抓老鼠的猫比比皆是,能跟老鼠交朋友的猫,全天下却只有阿福独一份! 做猫,要懂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做官,又何尝不是如此? 什么恪尽职守,什么廉洁奉公,在张威看来,那都是刚刚步入官场愣头青才会相信的谎言。 事实上,能在官场上玩得转的,无一不是懂得和光同尘者。愣头青们,要么四处碰壁后,慢慢学乖。要么一辈子沉沦底层,永远得不到升迁。 所以,对于身边最近某个声名鹊起的年轻巡检,张威一点儿都不看好。 真的以为,凭借一篇曲子词,就能青云直上么? 那是落魄文人的自我安慰罢了,事实上,文章啥时候那么值钱? 大宋开国以来的历任枢密使,有哪个是词填得好,文章写得漂亮的? 俗话说,半部论语治天下。真的读书多了,反而未必有本事做官。 至于公务,无论是其辖区内的大小案子,还是邻里纠纷,自有专门负责的孔目去处理,哪用得到一个堂堂巡检事必躬亲?(注:孔目,宋代胥吏的统称。一般县里分吏案、户案、礼案、兵案、刑案、工案六个办事机构,每个机构设一个孔目。) 你一个从汴梁来的读书人,哪怕再聪明再能干,对地方事务和风土人情的掌握,难道能比积年老吏还熟? 眼下没还没捅出篓子来,算是走运。 万一哪天惹了不该惹的人,任你背后站着太学的同窗,也得落个灰头土脸。 所以,在县令张威看来,自己手下的这位韩姓巡检,要么是读书读傻掉了。要么,就是想捞取一票名声,就换地方,根本没打算在定安县金牛寨巡检位置上长干。 否则,此人绝不会放弃官员身份不顾,去抢捕头和衙役的饭碗。 更不会身为文职,还终日拎着长枪弓箭满山追野狼。 所谓“有案必破”,“铁齿铜牙”,听起来威风,却都应该是小吏才会获得的头衔。 而官和吏之间,却有一道看不见的天然的鸿沟。 一旦某人给上头留下了“能吏”的印象,这辈子最大的去处,也就是“少府”“将作”“都水”三监,或者大理寺。 除非他将来某次机缘巧合,能够立下不世奇功,否则,永远没可能出镇一路,或者入主中枢。 “启禀县尊,金牛寨巡检所弓手张帆,奉巡检韩青之命,转了窦家堡窦三娘状告儿媳忤逆不孝案子,以及该案的原告与被告到县里,请求县尊亲裁!” 有些人,就是不禁琢磨。 张威刚在心里嘲弄金牛寨巡检韩青少不更事,韩青的名字,就通过主簿周崇的嘴,传入了他的耳朵。 “婆婆状告儿媳忤逆不孝?!他不是号称铁齿铜牙么?怎么芝麻大的案子,忽然要劳动老夫?”张威撸猫还没撸过瘾,皱着眉头,冲门外抱怨。 “属下刚才也问过同样的话,张帆汇报说,他家巡检以为,自己的职责是缉私捕盗。而替天子牧民,并教化百姓,乃是县尊的职责。他不敢越俎代庖!”周主簿笑了笑,不动声色地,就在张帆的原话中,加了一些油盐酱醋。 “他还知道不能越俎代庖,难得,难得!”知县张威闻听,立刻冷笑着撇嘴。 然而,笑过之后,却迟迟没了下文。 直到周主簿忍不住在门外轻轻咳嗽了几声,才恍然回过神。摇摇头将手从橘猫头上挪开,柔声吩咐,“子瑜,进来喝茶。这里没外人,你我不需要如此在乎繁文缛节!“ “是!”主簿周崇周子瑜答应一声,躬身快步入内。自有丫鬟替他掀开门帘,收拾座位,端茶倒水。 知县张威捋了半晌猫,自己也有些口渴了。自己先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品了几口,然后笑着询问,“卷宗你看了么?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本官记得,那窦三娘子,不是第一次状告她家儿媳了吧?!” “县尊有过目不忘之才,属下佩服!”周崇立刻坐直身体,笑着拱手,“不过,上一个儿媳姓李,已经跟他家儿子和离了。这个,姓冯,是他家儿子年前才娶的,成亲还不到半年。”(注,和离,宋代离婚。) “和离?窦三娘肯?”张威立刻从对方话里,听出了一些不寻常的地方,本能地刨根究底。 “上个儿媳,是李家寨人,父亲是个乡老,地位不比窦三娘的兄长低。窦三娘既然不念亲情,到衙门告儿媳忤逆。” “李家也舍不得女儿再受气,直接通过窦家堡的堡主出面,让女儿跟他儿子和离了事。” “成亲之前收的礼物和现钱,加倍奉还,陪嫁之物,全都白送给了他儿子” 周主簿乃是经验丰富的老吏,立刻明白张维想要了解什么,所以,三言两语,就将其中关键解释得一清二楚。 “哦,怪不得。赚了一倍,还白捞了一份陪嫁,却是一笔好买卖!”张威的嘴角又翘了起来,老脸上写满了对窦三娘子的不屑。 “窦三娘子给儿子新娶的媳妇,是她娘家那边的,跟她一样姓冯。彼此之间,还拐着弯沾亲。父亲是个杀猪的屠户。”周崇也笑了笑,脸上涌起了几分幸灾乐祸,“上次她告状,绝对是刁状。县尊当时将她的儿子和儿媳当众训斥一番,不做深究,也处理得着实妥当。” “而这次,恐怕就不是诬告了。她还想象拿捏李氏那样拿捏人家冯家女儿,后者恐怕会真的敢跟她对着骂!” “嗯,肯定!”县令张威笑了笑,脸上涌起了几分幸灾乐祸。 随即,却又想了想,迟疑着询问,“刑案赵孔目那边,你可问过了,他怎么说?” “在来向您汇报之前,属下就问过了。”周主簿非常老练,笑着给出了答案,“赵孔目说,那冯屠户以前的名声颇为不堪,其家教可想而知。无论婆媳之间谁对谁错,其女儿以下犯上,此风绝对不可涨。当然,具体如何决断,还请县尊裁定!” “的确,岂风绝不可涨!”张威立刻有了主意,用手轻拍桌案,“那窦三娘子虽然为人蛮横,终究是冯氏的婆婆。冯氏身为小辈,岂能忤逆犯上?来人,先将那忤逆不孝的冯氏拿下了,掌嘴二十。然后枷在公堂门口,以儆效尤!” “县尊英明,圣上以仁孝治天下。县尊刚好借此机会,将圣意宣扬出去,教化阖县军民百姓!”周崇配合默契,立刻笑着补充。 “嗯,子瑜知我!”张威听得心中受用,抬手轻捋胡须。 判案,向来就是一门学问。 关键在于,各方都能接受,或者都能摆平。 至于如此判案,公道与否。以及那窦三娘子的儿媳,是否真的曾经忤逆了婆婆,被从重判罚,是否冤枉,却非县令和主簿需要考虑。 谁叫她父亲只是个屠夫呢。既没面子,也没能力,像上一个儿媳李氏的父亲那样,给自家女儿撑腰。 “县尊,这种小案子,金牛寨那边,未必真的处置不了。”三言两语,即将一个从未曾谋面的小女子,打入了深渊,主簿周崇意犹未尽,想了想,又涎着脸补充。“他之所以将此案移交到县上,恐怕主要是因为没有什么油水可捞!” “怎么,你听说他捞油水了?”知县张威斜着扫了周崇一眼,不置可否。 “毕竟守着通往夏州的商道。今年圣上下令罢兵,放过了党项人。过往的行商,至少得翻一倍。”主簿周崇不说证据,先说可能性。 根据以往经验,凡是涉及利益分配问题,知县张威绝对是光棍眼里揉不得沙子。所以,他故意在此处做起了文章。 然而,这一次,张威的反应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只见此人,先捋着胡须沉吟了片刻,随即,笑着摇头,“子瑜啊,你这眼界,小了!” “这……”主簿周崇愣了愣,赶紧躬下身体,作虚心求教状,“属下愚钝,还请县尊指点迷津。” “我早就告诉你,不要光盯着脚下这一亩三分地!”知县张威又摇了摇头,笑容变得高深莫测,“目光要往远处放。” 顿了顿,稍微给了周主簿一点时间消化,他继续侃侃而谈,“他虽然是因为犯下了大错,才被赶到金牛寨戴罪立功,可他的根子,终究在汴梁。他家中长辈和授业恩师,也都未曾倒下。他那个同窗李昇,上次你也看到了,为人沉稳,前途也颇为远大。” “李巡使的确前程远大,但是,从那天晚上的情况看,李巡使跟他之间,关系似乎并不像嘴上说的那么亲近。”周崇斟酌了一下,低声补充。 “嗯?你怎么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像嘴巴上说得那样亲近?”县令张威的眉头迅速皱紧,将眼睛转向周崇,沉声询问。 “他,他们师兄弟俩那天晚上,就没说上几句话!”周崇被问得心里发虚,迟疑片刻,才犹豫着给出了回应,“另外,那天晚上,李巡使受辱,他好像也不太愿意助拳。直到,直到李德昭出言辱及了太学,才不得不站了出来。” “嗯——”县令张威嘴里发出一声沉吟,随即,长长吐气。 主簿周崇,不知道自己的话,到底说动了张威没有。又犹豫了片刻,继续试探着补充,“李巡使前往夏州,按理,他完全可以找借口送到环州和夏州的交界处。巡检所又不是离不开他,县尊您也不会不给他这个面子。然而,他却只送出了县城,随即掉头就进了山。” “嗯——”,县令张威继续沉吟,对周崇的话,依旧不置可否。 “还有……”周崇迅速朝周围看了看,准备再继续上眼药。谁料,县令张威却忽然瞪了他一眼,低声追问,“你跟他有仇?还是他最近又惹到了你头上。” “没,没有!最近肯定没有。”周崇被吓了一哆嗦,赶紧摇头否认。 他跟韩青之间,按理说,真的没什么利益冲突。 但是,却从第一天看到此人,他就觉得不顺眼。 而后来韩青不考虑他的面子,问都没派人问一声,就直接将耕牛判给了原主,更让他觉得像吃了苍蝇般难受。 虽然那件事当中,他的过错很小,也不会影响到他的考评。但再小的污点,也很碍眼不是? 更何况,姓韩的最近,风头也出得不要太多! 全县官吏,除了县令之外,几乎全都被此人给比没了影子。 好像就他韩巡检会做事,县尉,主簿,六案孔目,全都是泥巴捏的摆设一般。 以县令张威的老辣,岂能不知道周崇在拈酸吃醋?但是,既然对方否认,他也不戳破。忽然笑了笑,低声吩咐,“既然没有,就别老盯着他。他这种人,你以为他会在金牛寨赖着不走?即便他本事再不济,他的家人和同窗,早晚也会帮他。恐怕等风头过去了,他就会被调回汴梁,另做安排。” “是,属下遵命。”不知道张威为何会护着韩青,周崇红着脸,躬身拱手。 “你啊,淡定一点儿!”张威又笑了笑,说话的语气,变得有些深长,“既然前后不过是一年半载的事情,你又何必急着赶他走?” 不等周崇表态,顿了顿,他继续教训道:“更何况,巡检虽然位于知县之下,却是县里,和府州巡检司共同管辖。来一任巡检,做不了几个月,就被赶走。你让府州巡检司和永兴军路都巡检衙门,怎么可能不注意到本县?” “万一永兴军路都巡检衙门,为此专门派个老辣的干吏下来,你以为会比姓韩的生瓜蛋子好对付?!” 一席话,宛若当头棒喝。令主簿周崇的额头上,立刻冒出了颗颗冷汗。 愣愣半晌,才艰难地辩解:“县尊有所不知。属下恶他,不完全因为他曾经扫了属下的颜面。而是,而是……” 迅速朝窗外看了看,他确定隔墙无耳,声音压得更低,“属下是担心,他如此聪明,又喜欢多管闲事,还在汴梁那边有根子。万一哪天不小心发现了咱们的事情……” “牛巨和王武,都在替老夫盯着他。目前来看,他的兴趣只在打猎和破案出风头,没有注意到咱们这边任何事情!”知县张威的脸色,也迅速变得阴沉,回答声宛若毒蛇在黑夜里吐信。 “属下是怕,是怕万一……” “真的到那时候,就只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张威用手指轻敲桌案,仿佛一切尽在自己掌控,“这里距离夏州那么近,他恶习难改,跟夏国公之子,争起了女人。那李德昭一看就不是个有心胸的,难免会派个刺客过来,找他报连番羞辱之仇!” “咔嚓!”一记闷雷,忽然在天空炸响。 闪电透过明瓦,将张威和周崇两个的脸孔,照得忽明忽暗,宛若鬼魅。 正文 第18章 美人心计 夏日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 转眼天晴,艳阳高照,曲江池上,波光潋滟。 “滚滚长河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有女子的歌声伴着琵琶声透过珠帘,在开满荷花的水面回飘荡。 不似韩青当日唱的那般沧桑古朴,却别有一番婉转悲凉。 须臾,一曲终了,画舫内喝彩声四起。 看客们一边打赏,一边要求紫菱大家复唱一曲,以抚愁肠。 而弹琵琶的歌姬紫菱,却缓缓站起身,随即便在侍女的搀扶下,飘然去了后舱。从始至终,没有给出任何回应,也没有向几个喝彩声最大的公子哥那边多看一眼。 公子哥们也不生气,反而觉得,此乃应有之义。 身为大家,自然要有大家的范儿。 烈性的胭脂马,才让人更有征服欲。 若是随随便便给几个铜钱就返场,岂不是成了寻常酒楼卖唱的小丫头。 更何况,随着《临江仙》的传开,紫菱大家的名气,已经比往昔硬生生拔起了一大截。她的“大家风范”,自然也要跟着水涨船高! 鼓声响起,二十几个大唐玄甲军打扮的少女鱼贯入内,翩跹起舞。 这组《破阵乐》,乃是莲花班的镇班绝技之一,自推出以来,每次登场,都能获得赞誉和打赏无数。 而今天,观众们的反应却明显冷淡了许多。甚至有人干脆轻摇折扇,走到船舷旁去看曲江上的风景,仿佛那潋滟水波,正是奔流万里的滚滚长河一般。 只可惜,大伙的画舫又大又宽,行动又极为迟缓。而曲江,名为江,其实只是一个人工开凿的池塘。 否则,大伙儿真恨不得让船家扯起风帆,顺流而下,去看看那万里之外,如何天空海阔。 “恭喜妹子,又斩获拥戴者无数。”画舫后舱,曾经与紫菱齐名的歌姬白藕亲手倒了一杯茶,送到了正在对镜整理妆容的紫菱面前,“赶紧润润嗓子,我估计,等会散场的时候,班主肯定还会派人来请你出马,再弹唱一曲,以答谢今晚贵客们的盛情。” “怎敢劳烦姐姐!”紫菱吃了一惊,连忙站起身,双手接过茶杯,“我自己来,自己来。不过是老调重弹而已,不会太辛苦,姐姐不必这么照顾我。” “咱们姐妹之间,不必客气!”白藕笑了笑,将杯子轻轻交给对方。随即,抬起手,帮对方轻轻捋顺了略显凌乱的刘海儿,“我不是照顾你,而是为你高兴。整整两年了,终于轮到咱们姐妹也扬眉吐气一次。” “是啊,快两年了。”紫菱听得心中一酸,脸上笑容迅速消逝。随即,扭头偷偷向前舱看了一眼,继续低声回应,“我其实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有落梅重开的这一天。等会儿若是班主要求返场,还劳烦姐姐帮我打个下手。红莲不愿意做我的陪衬,而光用琵琶,又弹不出那支曲子的意境,姐姐如果不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妹子这是提携我,我哪能不知道好歹。”白藕想要的,就是这个结果,立刻满脸感激地轻轻点头。 “委屈姐姐了!”紫菱放下茶杯,也顺手给白藕整理了一下耳鬓的头发和发簪,脸上再度浮现了温暖的笑容。 “怎么会呢,姐姐求之不得。”白藕笑了笑,带着几分凄凉摇头,“姐姐原本年纪就比你大,又没有你的嗓子和运气。再不跟着你多露几次面,恐怕过上一段时间,莲花班里就……”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渐渐不可耳闻。 紫菱听着难过,张开双臂将她抱在怀里,然后用手轻轻拍打她的脊背。 白藕刚才耍了心机,对此,她一清二楚。然而,她却不会戳破,并且愿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成全对方。 因为,对方此刻心中的恐惧,她能清楚地感觉得到。 花无百日红,人也是一样。 莲花班四美争妍,只是对外一个招揽宾客的说辞。 实际上,四美,在最近这一年里,已经渐渐变成了青红双莲。 她和白藕,非但年龄比红莲和青莲大,人气也被双莲越拉越远。 去年若是能及时得到一首新曲或者编出新舞,勉强还能争取跟双莲轮流压轴。而从今年春天起,二人却已经沦落到,只能替双莲暖场和在双莲之间串场的地步,“争妍”二字,再也没人会提。 莲花班的东家,是不会养她们一辈子的。 无论姐妹两个,往日曾经给莲花班赚了多少白银红绡。东家肯定会赶在她们两个对看客彻底失去吸引力之前,将她们的卖身契转让出去。 到那时,成为某个富商的外室或者小妾,已经是她们的福气。 至少,她们还有机会,熬到卖身契到期,然后自己想办法去疏通官府,重新做一个寻常民妇。(注:宋代一部分妾和奴婢,是有固定期限的。理论上过期可以解约,实际上么,就哈哈哈了。) 然后,凭着手头攒下来的钱财,小心翼翼地度过余生。 如果不幸被落入某个胥吏或者“江湖豪杰”里,那可就生不如死了。 非但丝毫看不到活着脱身的希望,甚至连多年来积攒的那些私房钱,也会被对方柞得一干二净。 届时,一个既没地位,也没钱财,更没有儿女做依仗的老妇。乱葬岗就是唯一归宿! “姐姐不会拖累你太久。”知道寻求庇护,也得掌握分寸。心情才稍稍平复,白藕就挣扎着离开了紫菱的怀抱,强笑着抹干了自己的眼睛,“姐姐老家那边,有一个表弟,最近已经托人联络上了。他是个做砚台的手艺人,答应今年秋天就来长安,想办法替姐姐赎身。” “姐姐手头的钱财够么?他人是否可靠?掌柜那边,姐姐可曾试探过口风?”紫菱丝毫不觉得奇怪,只是认真地向对方询问起几个常识性问题。 像她们这种身份的歌姬,是不用指望家里的远亲,真的肯出钱帮忙赎身的。否则,当初被父母无奈之下卖掉那会儿,远亲早就出手救急了。 表弟也好,堂弟也好,能答应出面,已经是仗义了。至于赎身之资,肯定得她们自己从私房钱里掏,并且,数量还不能低于掌柜和东家,将她们转卖出去的预期。 白藕现在人气大不如前,但是终究曾经风光过。那段时间,多少也能从客人的打赏里头,分到一些红利。如果手头的钱财,能满足莲花班掌柜和东主的预期,那个表弟,人品勉强也靠得住,自赎自身,也算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至少,风险比嫁给胥吏或者郭解那样的江湖豪杰小得多。 “钱够,掌柜那边,我还没问。但从以前姐妹们的情况看,掌柜为了给其他人一个盼头,也不会过分为难我。”白藕也不隐瞒,压低声音,将自己的情况一一告知,“我那表弟,人品倒还靠得住,只是做不了父母的主。如今其父母俱不在了,才有资格对我这个表姐照顾一二。” “那就提前恭喜姐姐了!”紫菱闻听,由衷地替白藕感到高兴,笑着斟了一杯茶给对方,然后又将先前白藕为自己倒的那杯茶端起来,跟对方轻轻相碰。 “也恭喜妹妹!”白藕举着茶杯,轻轻点头。 两个女子相视而笑,拿茶当做酒,一饮而尽。 举手投足间,竟透出了几分豪迈。 “你也要早做准备,趁着这次难得翻红。”放下茶杯,白藕心情自觉轻松了许多,笑了笑,设身处地地替对方谋划。“多存些钱财,然后联系上家人来接你。或者有看起来可以托付终身的年青才俊,想办法让他赎了你去,哪怕实际上是自己掏私房钱。” 这是她通过多年观察和自身实践,总结出来的经验之谈。 世间没有不吃人肉的风月场。 东家和掌柜把她们买下来,交给老鸨训练培养,传授歌舞琴棋等诸多本事,图的就是从她们身上赚回足够丰硕的收益。 当一个歌姬不再受客人追捧,或者年老色衰,被其所在的风月场掌柜转手卖掉,乃是必然的结局。再“善良”和“好说话”的东家,都不会打破这个行规。 但是,为了给其他歌姬留下一线希望,东家们通常也不会把事情做得太绝。 以免因为一个已经没有多少价值可榨的过气歌姬,影响了整个风月场的士气,得不偿失。 所以,对于歌姬们来说,无论当红到什么地步,都需要懂得“早做准备”四个字。 越当红,越有机会攒下更多的钱,以便将来自赎自身。 越早,则越容易找到肯替自己出头,或者值得自己托付的良人。 越早…… 只可惜,她的肺腑之言,紫菱似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管转过身,对着铜镜默默摇头。 “怎么,你还想继续跟红莲、青莲争上一争?她们俩可是都比你小三岁呢,而女人,含苞待放的日子,总计也就三五年。”白藕对紫菱心存感激,继续认真地奉劝。 “我不似姐姐,还能找到家人。”紫菱脸上的笑容再度消失,代之的,是浓郁的苦涩与无奈,“姐姐莫不是忘了,我是从新罗来的?我来大宋的时候,还不到三岁。姓是人贩子给的,自己的父母姓什么,家住哪,我根本不记得。” 白藕闻听,顿时觉得心中又愧又痛。愣愣半晌,才学着刚才紫菱安慰自己的模样,从背后轻轻拢住了对方的肩膀,“可怜的妹子,原谅姐姐。姐姐不是故意要碰你心中的痛处。姐姐知道你是新罗人,却不知道,你的身世竟然如此可怜。” “也不算痛,被卖到大宋的新罗妇,又不止我一个。”紫菱咧了下嘴,继续摇头,“当初若是留在新罗那边,恐怕不被乱兵害死,也得活活饿死。这会儿,尸体早就喂了野狗,根本没机会活到现在。” “妹子这模样,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女儿,怎么可能会饿死?”白藕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对方,只好努力将话题朝别处岔,“不过,回不去也好,倒也少了几分牵挂。在这边找个真心相待的公子,趁他被你迷得晕晕乎乎,快刀斩乱麻……” “风月场中,怎么可能找到真心?双方都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酒醉时说的话,酒醒之后,谁还会记得?”年纪和白藕差不多大,紫菱头脑,却远比对方清醒。一边拿出脂粉唇膏,对着镜子给自己补妆,一边快速打断。 “那就找个好看的皮囊,也不算亏。”白藕贝齿轻咬,像是在替紫菱鼓劲儿,又像是在发狠,“还有,趁着这次翻红,把才女之名做实。读书人和有钱人,最好这个调调。只要再有两首类似于《临江仙》的曲或者词,你就能搏长安第一才女之名。再往后,即便只吃老本,也够你吃上好些年。” “哪那么容易啊?!”紫菱被分了心,唇膏明显涂得过了界,苦笑着掏出巾子擦拭嘴唇,“你又不是没见过,每当我唱完了《临江仙》,多少所谓的才子试图填曲相和。可连续两个月下来,哪有一首,能够真正与原来那首比肩?” “那倒是!”白藕松开紫菱的肩膀,走到后者侧前方,蹲下身,仰起头,带着几分歉意,亲手替她涂抹唇膏,“我来,你别动,也别说话。你听我说啊,能写出《临江仙》的那位巡检,肯定能写出第二首。你与其在长安城里寻找,不如想方设法,再请他为你写一阙。词也好,曲也罢,总之,一客不烦二主。” 怕再次弄坏唇膏,紫菱不敢回答,然而,脸上的笑容,却愈发苦涩。 “怎么,怕他误会了你的意思,追到长安城来?”白藕化妆水平很高,动作也非常娴熟。一边迅速将唇线勾勒整齐,一边继续低声调侃,“那样,索性就嫁给了他。虽然他只是个从九品,可长相不赖,嘴巴也甜。将来你未必不能妻凭夫贵!别动,别动,你这妮子,我马上就弄完了,你一动,我就前功尽弃了。” 最后几句,却是她看到紫菱准备开口,所以急切地告诫。 后者闻听,果然不敢乱动嘴唇。苦苦忍耐她把唇膏涂毕。才侧过头,幽幽地叹气,“想什么呢,你那晚没听人说么?他也是货真价实的太翘楚,圣人门生。是因为不小心得罪了人,才被赶到了穷乡僻壤受苦。” “那不是正好?你与他相逢于落魄之中,肯定不会被误以为贪图他的富贵。”白藕听了,立刻笑着抚掌,“这可是送上门的好机会,你可千万抓牢了。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那也要两厢情愿才行啊。”紫菱越说,心里越觉得失落,叹息声也越来越低沉。 “你问过他,被他拒绝了?”白藕愣了楞,随即再度用力抚掌,却不是因为兴奋,而是羞恼。“没想到,他看着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居然是个睁眼瞎!” “他可能,可能是嫌弃我的出身吧!”紫菱写信得不到回音,连日来正憋得难受,此刻听白藕替自己“伸张正义”,眼圈儿顿时开始发红,“毕竟,他是读书人,在乎脸面。哪怕娶妾,据说都必须出身于良家。而我非但是个风尘女子,来历,来历也不明不白?” “这是他亲口对你说的?这厮,不愿意就不愿意罢了,话也说得忒地恶毒!”白藕愈发羞恼,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妹子,别生气。没了张屠户,难道就要吃带毛的猪?天下才子有的是,更何况,他那首临江仙,未必是他自己写的。” 唯恐紫菱还觉得不够解气,狠狠朝着地上啐了一口,她继续咬着银牙数落,“肯定是这样!他花钱买了词曲,冒充才子。否则,怎么可能词是新的,曲子也是咱们以前闻所未闻。我在莲花班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一个人,能在短短半柱香时间内,填词谱曲,全都一气呵成。” 她是个爱憎分明性子,先前话里话外,将韩青捧得多高,此刻,就踩地多狠。“这也太能装了!如此会装的人,性子肯定阴险。他看不上你,是你的福分。别哭,你该庆幸自己逃过了一场劫数!” “没,没有!我没哭,我只是,只是有点难受!”紫菱半晌插不上话,直到她数落够了,才终于红着眼睛回应,“那些话,也不是他说的。是,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站在他那边,想出来的!” “你自己想出来的?”白藕又是一愣,随即,气得以手扶额,“我的好妹子,你这是干什么呢?自己糟践自己,好玩么?他没说,你怎么知道他不愿意?我那天,分明看他跟你情投意合。你不会,你不会,至今还没问过他的意思吧?只管在这里自怨自艾,那你可就傻透了。” “我,我给他写了一封信。他,他没给我回。”紫菱被说得心烦意乱,低着头,用很小的声音解释。“想必,想必是不愿再跟我扯上任何瓜葛。” “你在信中告诉他,你对他芳心暗属了?你这妮子,动作够快,胆子也够大!”白藕闻听,两眼顿时瞪得滚圆,上下打量紫菱,满脸赞叹。“这种事情,总得先做一些铺垫,比如请他再替你写首新词,然后你回赠一件礼物,循序渐进才好啊!这样,即便最后不成,至少你把新词弄到了手,也不算亏本。” “我,我抄了《九张机》,请他品评。”紫菱平素其实也没少跟公子哥们逢场作戏,此刻,却羞得恨不得找个甲板缝隙钻进去,头垂得更低,声音也低得几不可闻。 “天哪,你抄了《九张机》请他品评!”白藕再度一手扶额,做痛不欲生状,“你没听人说过,文人相轻么?更何况,写《九张机》的人,与写《临江仙》的人,怎么可能是同道?你要是想暗示他,对他动了芳心,至少还要送一些信物,比如手帕,绣品什么的,他也好往这个方向猜。你只抄了《九张机》,他是个文人,肯定特别在乎脸面,怎么敢轻易往别处猜?万一会错了意,他的回信握在你手里,岂不是成了笑柄?!” 一边分析,她一边点评。越点评,越觉得自己的分析有道理。直到看见紫菱眼里已经又泛起了泪光,才又环住了对方的肩膀,柔声说道:“不怕,一次不行,咱们就来第二次。这回,我来帮你,我说,你写,总归要让他明白了你的心思。” 说罢,就扭头去寻找纸笔和剪刀。准备剪下紫菱的几根头发,与新的书信,一并托付私递铺子寄走。却不料,通往二楼的木制旋梯上,忽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紫菱姐姐,余教习请你上去,她说有话问你!” 白藕和紫菱齐齐变了脸色,一个飞快地拿起剪子,佯装剪指甲。另外一个,则迅速站起身,低声称是。 余教习,乃是莲花班专门请来教导她们歌舞琴棋的,将她们自幼训练到大。从某种程度上,相当于她们的半个授业恩师。 此外,余教习跟莲花班掌柜,也是师姐弟。班内的很多大事,据说都是她在幕后拿主意。 所以,紫菱答应过后,不敢再做任何耽搁。迅速忘掉心中所有烦恼和期待,快步去画舫二层报道。 画舫二层,有个专门留给余教习的房间,比紫菱等人日常化妆所用,要宽阔数倍,也明亮数倍。 一个模样三十余岁,风韵极佳的女子,正在手持鼓槌,凭窗远眺。听到婢女的汇报,转过身,低声吩咐,“带她进来吧,然后再送些点心和水果进来。好些日子没见了,我们师徒两个正好一起坐坐。” “是!”婢女答应着退下,把房间留给紫菱和余教习两个。 小时候,紫菱可是没少挨那根鼓槌的打。至今,一见到此物,心里就发憷。不待婢女的脚步声走远,就赶紧上前几步,恭恭敬敬地行礼,“教习,紫菱来了,您有什么吩咐,尽管示下。紫菱一定,一定尽最大努力去做。” 余教习背对着紫菱,既不吩咐后者起身,也不做任何回应,直到屋子里的气氛,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才忽然转过头来,笑着发问:“听说你写信给金牛寨的韩巡检了?他可曾回复你?你这妮子,胆子可真够大。” “写,写了!”紫菱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回应声里充满了紧张,却不见多少惊诧。“紫菱知道错了,请教习责罚!” 再大的“大家”,于掌柜和东家眼里,都不过是笼中雀而已。 而笼子里的鸟,还能藏得住什么秘密? 她写信给韩巡检,掌柜和东家毫无察觉,才令人奇怪。 只是,不知道掌柜和东家,为何会关心此事?对此,又持什么态度? “好端端的,认什么错啊。我有那么凶么?!”令紫菱意想不到的是,余教习居然没有责罚她。而是笑地弯下腰,将她扯了起来,“能写出滚滚长河东逝水来的少年才俊,怪不得你为他心动。况且你也老大不小了,的确也该想想自己的归宿了。” “教习,你,你是说,你是说……”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紫菱抬起头,带着泪水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 “你们可都是我带大的。我虽然平素对你们要求严厉了些,但是,终归是为了你们好。”余教习如同慈祥的母亲般,拉着紫菱的手,温柔地点头,“他给你回信了么?你这妮子,性子也太急了些。即便心动,也该讲究章法。俗话说,送上门的买卖,要不上好价钱。女人想抓住男人的心,也是同样。” “我,我……”紫菱被说得又是惭愧,又是沮丧,头再度低得几乎扎进甲板。 “不怕,我来教你,只要你肯用心学!”像指点年幼时的紫菱弹琴,余教习笑着用一根手指,撑起对方的额头,“你很聪明,也有眼光,缺的只是一点儿对付男人的小花招。这个,其实很容易学会!” “轰隆!”分明是大晴天,外边却忽然打了个闷雷。 起风了。 满江荷叶,层层叠叠,宛若海浪。 正文 第19章 业火 起风了。 乌云从山后扶摇直上,转眼间,就遮住了半边天。雷声伴着闪电,连绵不断。 “打雷了,下雨收衣服喽——” 听到窗外的雷声,韩青扯开嗓子,无聊地大喊。 院子内,弓手和乡勇们对于自家巡检偶尔冒出来的荒唐举动,早已见怪不怪。嘻嘻哈哈地将马匹牵进牲口棚,给草料盖上漆布,身影忙碌,心情却非常地快活。 巡检是才子啊,远近闻名的大才子。 几个月来,方圆五百里内凡是读过几页书的人,哪个提起那曲《临江仙》,不狂伸大拇指? 而凡是唱曲子的,不唱几句“滚滚长河东逝水”,就上不了台面。谁要敢逞强,非但一文钱打赏捞不到,还可能被听客直接给哄得无地自容。 能写出“滚滚长河东逝水”的大才子,他的言谈和举动,你能用常人眼光来衡量么? 自古以来,凡是传说中的旷世奇才,又有几个行为正常? 什么东床坦腹,什么打铁扪虱,放在寻常人身上是怪异,放在才子身上,还能叫怪异么?那叫潇洒不羁。 “大雨落幽燕,白浪涛天……”韩青又顺口念了两句词,却发现,自己根本记不得第三和第四句,并且词中意境,与眼前连绵群山完全不搭调,只好悻然闭上了嘴巴,关窗掌灯。 转身回到书架前,他开始对着全都翻了三遍以上的书籍发呆。 做从九品芝麻官的感觉不错,但日子久了,却难免有些无聊。 特别这种雨天傍晚,想找个红粉佳人喝喝茶,四下环顾,却全都是抠脚大汉。 而去长安逛平康坊,兼找和尚道士“超度”自己心脏里那个残魂的规划,至今也还没能够成行。 古人的生活节奏太慢了,完全是按月来计算。 像中央政府派公务员到地方上传达文件精神这种事情,在韩青的记忆里,哪怕距离再远,三天时间也足够往返了。 而李昇师兄去夏州,已经走了快三个月了,却到现在还没有返程的动静。 至于发小杨旭,韩青现在想起此人来,牙根儿就恨得痒痒。 什么人啊,说了帮自己做媒泡妞,那晚之后,就没了下文。 你即便做不到,至少想办法把承诺的赎身钱给兑现了啊。 没看到韩某人在金牛寨,拼了老命开辟新财源,每月全部收入加起来都不够十吊么? 还有那个什么许紫菱,你三天两头来信,所图究竟为哪般?? 韩某又不是寇仲,你的心思,韩某怎么猜测得到?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你想跟韩某尽一夕之欢,直接告诉韩某地点、时间不行么? 哪怕一夕过后,你想跟韩某百尺竿头更近一步,也并非没有可能! 反正韩某未娶,你也未嫁,同居和谈恋爱,都不违法。 …… 无聊的时候,人就得学会自己给自己找事情做。 反正下雨天,哪也不能去,周围也没啥风景可看。 目光迅速在书架上扫了一个来回,韩青忽然把心一横,弯下腰,从书架最下方,将最近积攒的十多份公务卷宗,一并翻出来,摆上了案桌。 随即,又取出一支炭笔,铺开一张白纸,轻轻搓手。 这些卷宗,是他攒了足足两个半月,才攒够的。大抵分为日常,刑事,国事三大类。 之所以积攒起来一并处理,并非他想效仿三国时代的庞统,在半日之内处理数月之事,以展现自己的才华。而是,他希望通过这些卷宗,来摸索自己和心脏中那位“残魂”的相处之道。 没错,韩青现在彻底变得迷信了。 在求医无果,和尚道士暂时也请不来,又整不明白自己心脏为啥老疼的情况下。 他已经从半个无神论者,变成了有神论者。 换句话说,他已经从将信将疑,变成彻底相信并接受,自己的心脏时不时疼痛,是由于身体前主人的残魂在作怪。 不过,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来客,哪怕已经相信自己的心脏,被残魂掌控。他也不愿事事都受残魂拿捏。 所以,在请来足够高明的和尚或者道士,将“残魂”超度之前,他必须通过各种尝试,摸索出一个与“残魂”相处的界限。 就像在二十一世纪,帮人打离婚官司。 通过不断的试探,冲突,碰撞,寻找双方认可的那条看不见的边界在哪。 然后,与“残魂”进行谈判,划定彼此的界限,以便瓜分身体的掌控权。 当界限划定完成之后,他自己轻易不会做超过界限的事情。而“残魂”,则不能动不动就再让他心脏疼,或者忽然冒出来,干扰他的大脑思维和身体行事。 这是一个非常庞大,并且充满了危险的工程。 没有现代化仪器可提供各种监测数据,也没有心理学家可提供建议和辅导。一不小心,他可能就误入歧途。 但是,韩青却必须去做。 为了他自己不受“残魂”所摆布,也为了他自己将来的幸福和自由。 做九品芝麻官的滋味不错,他却从没想过一直做下去。 难得有第二次生命,他想趁着自己年青,到各处转转,看看整个世界,弥补上辈子的缺憾。 他不想,穿越之后,还遵循与身体原主人一样的规矩,沿用同样的生活轨道。 他不想与身体原主人的家族,产生任何联系,也不想继承身体原主人的责任和义务。 他不想…… 他不想的事情越多,就越有跟住在自己心脏里的那只“残魂”,进行博弈的必要! 至于风险,韩青会尽可能地降低其存在。 具体办法就是,参照二十一世纪的科学实验,由简单到复杂,循序渐进。 第一份被他翻开的卷宗,是一桩风化案。大刘庄某少妇,与地保偷情,被他丈夫刘某撞破。 刘某愤怒之下,打断了地保一条腿。还写了休书,将妻子送回了娘家。 少妇觉得颜面受损,便反告丈夫污蔑。而地保,也站出来控诉刘某,在他依约去刘家购买鸡仔时,被刘某故意殴打致残。 案情脉络很清晰,前因后果一目了然。 韩青只要从身体原主人的记忆里,翻翻以前学过的知识,就能做出最终判决,并且让当事双方都无话可说。 然而,他却笑着快速将卷宗合拢起来,随即,朝门外同样无所事事的下属们招呼,“来人,把这份卷宗收好,明日一早送到县里,请县尊裁决。此乃教化之事,不在本巡检的管辖范围之内。” 说罢,不管弓手们如何回应,集中全部注意力,感受自己的心脏。 正如他所预料,心脏的跳动频率,突然快了半拍。但是,短短半分钟左右时间,就又恢复了平静。 “看样子,身体原主人的鬼魂,对偷懒并不十分抗拒!”韩青笑了笑,信手在早已备好的白纸上,用炭笔做了一个标记,然后又翻开第二份卷宗。 那是一份兄弟分家,并争夺家产案。 如果以宋人的标准,做小生意的兄长,既不肯喜欢读书的弟弟,去考取功名。又不肯将家产,与弟弟平分,肯定要受到一些处罚和谴责。 而按照二十一世纪的标准,弟弟今年也二十五六了,有手有脚,凭什么要哥哥牺牲自己的幸福成全他? 至于财产分割,做兄长拼死拼活,给家里增添财富,做弟弟只管索取,从未有过任何贡献,又哪来的资格,要求平分? “王武,明日一早,你去小邱庄,宣布本巡检的裁断。”合上卷宗,快速整理了一下思路,韩青一边感受自己心脏处的反应,一边高声吩咐,“邱氏兄弟分家,兄长得七成,弟弟得三成。不服,可以去县里继续上告。” “是!”弓手王武高声答应着入内,去了卷宗快步离去。 目送他背影出了门,韩青抬起手,轻轻揉搓自己的胸口。 验证结果,也基本符合他的预期。 这种程度的理念冲突,他即便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心脏也不会疼得太剧烈。 很显然,在某些小事上,他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只要道理站得住,“残魂”也不愿意小题大做。 又在白纸上做了第一个标记,韩青快速将排在第三位置的一件日常纠纷丢开,直接展开了第四份卷宗。 那是窦家堡和李家寨两个村子因为争夺优先灌溉权,而引发的械斗案。 这个时代的气候,远比二十一世纪初湿润。韩青经常去游泳的延川,水流极为充沛。 窦家堡和李家寨两个村子,即便共用一条水渠,也不会出现庄稼旱死的问题。 如此,两个村子与其是在争夺优先灌溉权,倒不如说,是借着优先灌溉权的理由,发泄平素积累下来的恩怨。 “械斗致他人死亡者,主犯以杀人罪论处。从犯监押十年,或流放三千里。家产抄没入官!无人致死,主犯徒三年,从犯枷号七日。”还没等韩青想好该如何处置,一段律法,已经自动涌入他的脑海。 这就是学霸的厉害之处,身体原主人即便做了鬼,也照样是鬼中学霸。律法条文信手拈来,根本不需要去翻书。 不过,韩青今天研究案情,可是不是为了按律处置。 轻轻摇了摇头,他强行将脑海里的律法条文屏蔽,随即,冲着门外高声吩咐,“牛巨,把这个案子,也和上一个打伤地保案,明天一起送县里去。村子之间械斗,既非抢劫偷盗,又非携带走私,本巡检没资格管!” 胸腔里,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一波接一波痛楚,接踵出现,让韩青脸色迅速开始发青。 然而,韩青却强撑着,不改变决定。直到弓手牛巨背影走出屋门,才笑了笑,对着心脏低声商量,“两个村子之间的冲突,既然没死没残,就堵不如疏。况且即便我带了弓手去抓人,他们也不可能交出真正的带头者,不过是找个同村最弱的一个出来的顶罪而已。” 也不知道是真的说服了“残魂”,还是他过了自己心理上那一关。心脏处的痛楚,缓缓平息,只留下一点闷闷的感觉,仿佛憋了一口恶气无法理顺。 韩青知道自己赌对了,笑了笑,快速在白纸上做好标记,然后信手翻向下一份卷宗。 是一支商队,被弓手们拦住检查时,发现了所携带的货物中有上百口铁锅。 铁锅是寻常物资,朝廷不禁止买卖。但是,朝廷却严禁向夏州李继迁的地盘上,输送任何生铁和熟铁。 “这个……”稍稍做了一下准备,韩青用手先捂住自己的心口,然后,采用商量般的口吻,自言自语,“你可能不知道,在我们那个时代,党项已经融入了中华。所以区区百十口铁锅,算不了什么大事儿。更何况,人家党项人自己也擅长冶铁,镔铁猴子甲堪称一绝,大宋想买,都得花费重金……” 痛,真的是撕心裂肺! 哪怕他把“党项的冶金技术,远在大宋之上”这一理由搬出来,也没任何作用。 身体原主人的心脏,恨不得直接从胸腔跳出来,跟他同归于尽! “也对,严惩,理应严惩!镔铁猴子甲,乃是大人物的穿着。普通士卒,哪怕有块铁板护在胸口上,也能胆气大增!”韩青原本目的,就是寻找一个既能与“残魂”和平共处,又不让自己受过多拿捏的方案,不是寻死,因此,果断选择了妥协。 心脏处的痛楚变轻了一些,却没有立刻消失。仿佛有人专门钻在他心脏里,监视他是否会恪尽职守。 韩青快速叫过一名弓手,让此人带着乡勇,将被扣留的铁锅主人,从关押普通犯人的临时监牢提出来,直接打入囚车。待雨停后,立刻连夜押往府城巡检司。 随即,在白纸上做好标记,揉了揉仍在隐隐发闷的心脏,笑着开始下一步试探。 第五份案卷,第六份,第七份…… 疼,轻微疼,疼得可以忍受,疼得死去活来,投降,好汉不吃眼前亏…… 时间在忙碌中,过得飞快。 仿佛一转眼功夫,天色就已经发黑。外边的雨,也早就停了。一眉弯月挂上树梢,蝉鸣声和蛙鸣声,伴着打更声,连绵不断。 听到外边的打更声,韩青放下最后一份卷宗,站起身,打着哈欠伸懒腰。 白纸上的标记,已经变成了一个非常复杂的线图。 案情大小,案情涉及到了范围,以及几种韩青认为有可能存在的客观因素,各自跟心脏疼痛强度的关系,都清晰可见。 韩折腾了大半个下午,也总算摸出了今后跟自家心脏相处大致的门道。 假设心脏里,还住着原主人的残魂,那只残魂,也肯定跟身体的原主人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愤青。 有些鸡毛蒜皮的乡间小案子或者小冲突,即便韩青的处理意见,与身体原主人的理念不合,心脏也不会疼得太厉害。 基本上,忍忍就能过去。 有些涉及到重要财产的案子,或者当事人受了比较严重伤害,还有苦主特别可怜的情况,如果韩青依旧敷衍塞则,找借口推给县里处置。心脏则会疼得比较剧烈,持续时间大概是三到五分钟。 但是,这种程度的疼痛,依旧在韩青的忍受范围之内。 韩青只要能坚持住不妥协,或者找到足够的借口,说服“残魂”。后者在大部分情况下,也主动会向韩青妥协。 很显然,“残魂”并不打算,真的跟韩青同归于尽! 如果遇到涉及大宋与夏州关系,特别是走私违禁物品,或者替夏州刺探消息的案子,韩青哪怕找出一百个借口,也休想让“残魂”退让分毫! “还是只热血难凉的忠魂,只可惜,生错了时代!”韩青对大宋,至今仍然没有半点儿归属感,摇着头,低声调侃。 心脏“突突突”跳了几下,如果有运动手环帮忙测量的话,频率数据肯定超过了一百三。 疼痛强度不算太厉害,却闷得令人窒息。 “行了,以后咱们俩好好相处。我尽量不违你的意,你也别总是想着拿捏我!”抬手拍了下自己胸口,韩青继续跟“残魂”讨价还价。“否则,将来有机会去了华山,我一定找陈抟老祖的弟子收了你!” 心脏跳得更剧烈,仿佛是在向他抗议。然而,最终,又无可奈何地平静了下去。 “你这又何苦?大宋,值得你为他如此付出么?且不说混蛋皇帝如此待你。一百二十年后,你我都不可能还活着,北宋却要面临女真的铁蹄。而女真过后,又是蒙古。”心中忽然涌起了几分同情,韩青叹了口气,推开窗,将目光投向远方。 乌云,早就散了。 此刻,星斗漫天,群山起伏,树影婆娑,景色幽静如画! 比起过度污染的二十一世纪,眼前的世界,是那样的干净,美丽! “人生无百年,何来千岁忧……”三十六岁的灵魂,理解不了那么多少年热血。微笑着又伸了个拦腰,韩青信口嘟囔。 仍然是忘了上文和下文,他却不觉得尴尬。笑了笑,又哼起了一首比自己年龄还大的老歌,“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家门……” 歌声刚起,曲调还没找准,远处的山峰上,忽然跳起了一团火苗。 紧跟着,火苗变成了火球,火球变成了烈焰! 伴着滚滚黑烟,扶摇直上,将天地之间,照得一片通亮! “走水了,走水了——”刺耳的锣声响起,打碎了眼前的静谧。 “在山那边呢,看着挺近,事实上恐怕不下三十里远!”快速看了一眼还在滴水的屋檐,又看了看湿漉漉的地面,韩青果断合上了窗子。 巡检负责缉私捕盗,可不负责救火。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 三十好几里山路,等韩某人带着弓手们赶过去,黄瓜菜早都凉了。 所以,与其多管闲事,还不如,装作啥都没看见,上床睡觉! 正文 第20章 心关 如果上辈子知道自己去救那三个女大学生,会付出生命为代价,韩信相信,自己肯定会犹豫上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极有可能选择视而不见。 他当时已经三十六岁了,早就过了热血上头的年纪。 社会,也早就通过一遍遍捶打,教会了他遇事先保护好自己,再考虑其他。 他当年的事业单位保安职位,是做乡村教师的父亲,花了多年积蓄送礼,才给他谋来的。 他从单位辞职之后,撒过促销单,送过矿泉水,穿过送外卖的马甲,直到把自己最后一丝廉耻和良心放下,才成了一名专门提供离婚争产服务的“金牌咨询师”。 而当他终于在城市里有了立足之地,想要回报父母的时候,却是子欲养而亲不待! …… 男人成熟起来的标志之一,就是能够从自己所犯过的错误,或者经历过的失败当中,总结经验教训,不再重蹈覆辙。 他上辈子因为救陌生人而死,辛苦积攒下来的钱财,都没来得及享受就不知道便宜了谁。 老天爷好心给了他第二次生命,他怎么可能再犯相似的错误,将其平白挥霍? 更何况,穿越这种事情,发生一次已经是奇迹。韩青也不相信,自己还会再有同样的幸运! 所以,此时此刻,关上门窗睡大觉,对他来说,才是最佳,也是最明智的选择。 天塌下来,自然有高个子顶着。 大宋此刻刚传了第三代皇帝,距离“靖康之耻”也早着呢。不到亡天下的时候,轮不着他来尽匹夫之责。 作为一个小小的从九品巡检,他能兢兢业业替朝廷守好金牛寨,尽可能堵住铁器通过自己脚下的商道向外走私,并能超额完成上司交给的抽税目标,已经很对得起老赵家给的那点儿俸禄了。 再多管闲事,就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道理,很清楚。 韩青一条条将其摆出来,也没有谁能反驳。 只是,他想要立刻就睡着,却谈何容易? 才躺到床上不到半分钟,他的心脏,就开始疼了起来。开始只是隐隐约约,随着时间推移,又逐渐加重,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捏。 “咱们俩下午不是说好了么,大事上,我尽量不违反你的做人准则。小事上,你也别干扰我的决定。”快速翻了个身,韩青用左胸压住拳头,同时小声做“残魂”的思想工作。 “残魂”从来不会回应他的话,包括今天下午他反复试探残魂的“底限”之时。但是,从自己的心脏反应,他却能将“残魂”的意思,判断出一个大概。 “虽然你不会说话,也从没跟我签字画押。可下午我跟你商量的时候,你并没明确表示反对。” “君子言而有信,你是太学高材生,如果食言而肥,可丢的不是自己一个人的脸。” “这么老远的路,等咱们赶过去,火早就灭了!” “况且刚刚下过雨,火再大,也不可能把整座山都烧了。“ “你别得寸进尺啊,再折腾,咱俩一拍两散。” “你今晚听我的,改天我想给你烧三柱高香,每一根都有手指头那么粗!” “凡事都得有个商量,心脏虽然是你的,可没有我穿越过来,你早就被人埋到土里头了……” …… 摆事实、讲道理,威逼、利诱、撒泼、耍赖,短短半柱香之内,韩青几乎把上辈子做金牌离婚咨询师的所有本事,都使了出来,心脏处的疼痛,却丝毫没有减轻。 那个他认为可能存在,并且已经多少摸索出一些相处门道的“残魂”,忽然变得不可理喻。只管捏住他的心脏,坚决不放。 “有病吧你!”韩青即便已经相信鬼魂的存在,也被疼出了几分火气。翻身,仰面朝天,挥拳砸向自己胸口,“四周都是山沟沟,有个屁好烧的?哪个村寨,又会建在山顶上?山上没田地,倘若是个村子的话,村子里的人,吃什么,喝什么?” 不知道他的拳头起了作用,还是这几句质问起了作用。心脏处的闷痛,骤然减轻了许多,心跳的频率,也不再像先前一样剧烈。 “呼,呼—”韩青翻身坐起,喘息着抓起毛巾擦汗。 不等了,不能再等了。 过了这个月,无论杨旭是否护着李昇从大宋和夏州的边界上折返回来找他,他都必须要去一趟华山了。 陈抟老祖的徒子徒孙,眼下据说就在华山上的道观里隐居。 无论是请此人帮自己看病也好,捉鬼也罢,至少,能让自己落个安心。 汗巾,转眼就被湿透了。 放下汗巾,韩青再度倒向枕头,准备快速入睡。然而,就在他的后脑勺和枕头发生接触那一瞬间,窗外,忽然响起了弓手张帆的声音,“巡检,着火了,着火了,转运司下属的粮草库那边着火了!” “咚!咚咚咚!”刚刚平缓下去的心脏,再度开始狂跳。同时,他的脸皮开始隐隐发烫。 没事就带领麾下弓手和乡勇进山打猎,先前在看见火光的第一眼,他其实就猜到了何处起火。 所以,先前无论心脏有多难受,他才坚决不肯出头。 本以为,忍上一会儿,就能蒙混过关。却不料,在最后关头,被张帆给掀了个底儿掉。 “你可看清楚了?没看清楚的话,就不要乱说话。刚下过这么大一场雨,转运司的粮草库,怎么可能失火?!”翻身坐起,韩青用一只手用力按住自己的心窝,沉声冲着窗外呵斥。 下雨天,永兴军路转运司设在定安县境内的粮草库却忽然起了火。 这把火,怎么可能来得简单?! 张帆如果足够聪明,就知道该如何回应。然后,金牛寨巡检所上下,集体装瞎,置身事外。 “看错了,小的看错了。巡检,距离太远,小的不敢确定。”张帆的声音再度从窗外传来,果然,正如韩青的期待。 “别瞎说,肯定不是!” “估计是打雷,把哪棵枯树给劈着了!” “天黑,火光照得远,所以看起来才好像烧得挺厉害。实际上,估计也就烧了巴掌大的地方。”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那么老远,咱们赶过去,火早灭了……” …… 牛巨,王武等弓手,也迅速从韩青的呵斥声里,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纷纷开口,替张帆“纠正”错误。 趋吉避凶,乃是人的本能。 大伙都是小角色,犯不着为了每月千八百个铜钱的差事,拼上自己的小命儿。 “既然看错了,大伙就散了吧!”听弓手和乡勇们,都统一了“思想”,韩青迅速松了一口气,双手用力按住自己的胸口,挣扎着吩咐。 麾下的弓手和乡勇们,好对付。 但是,韩青自己心脏这一关,却不容易过。 不容易过,也必须过。 用牙齿咬住汗巾,韩青坚决不肯让步。 大颗大颗的冷汗,从身体上每个汗毛孔冒下来,转眼间就湿透了他的衣服。 外边的火光,迅速烧红了半边天空。 透过镶嵌着半透明贝壳的窗户,照亮他乌青的嘴唇和惨白色的面孔。 正文 第21章 入局 ‘巡检不愧为太学才子,就是高明!’火光下,弓手和乡勇们一边各自散去,一边在心中暗自赞叹。 虽然总计相处才半年多一点儿时间,金牛寨的大多数弓手和乡勇们,却已经打心底认可了自家这位年青的巡检。 睿智,捞钱的办法多,从不吃独食,懂得变通。更难得的是,还让大伙在周遭百姓眼睛里的地位,齐齐拔高了一大截。 要知道,自古以来,吏都不是一个受尊敬的职业。老百姓害怕小吏背后的官府,心中却对他们本人充满了鄙夷。 虽然每当有弓手和乡勇的职位出现空缺,争抢者都会打破脑袋。但是,大伙图的都是当小吏能带来的收入和外快,而不是觉得这个职业有多体面。 甚至,有几个自称耕读传家的大姓里头。不愁生计的族长和爷叔们,还会对担当小吏的晚辈,冷眼相待。仿佛他们拖累了整个家族的声望一般。 然而,这种情况,在最近几个月,却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改善。 随着那些鸡毛蒜皮般的小官司,被新来的韩巡检用各种匪夷所思的办法解决。随着找牛,找羊,打野猪,掏狼窝这种杂七杂八的琐事被处理,周遭百姓对待金牛寨的弓手和乡勇们,态度明显变得热情了许多。 以前百姓见到弓手和乡勇,基本就像躲瘟疫,实在躲不开了才会勉强打个招呼,但是脸上的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现在,虽然百姓们还是不愿意跟弓手和乡勇们打交道,至少躲得没那么急了。偶尔面对面碰到,还会多少给个笑脸儿。 特别是在韩巡检的才子之名传开之后,周遭百姓对弓手和乡勇的态度,又上了一个台阶。 虽然这种改善,有很大程度是爱屋及乌,但是仍旧让“乌”的社会地位,提高了许多。 而那些自诩为耕读传家的地方大姓,对待家族中迫于生计去金牛寨当小吏和乡勇的晚辈,态度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偶尔族中某位长辈举行寿宴,以往被另眼相待,只能自觉靠门口就座的小吏,竟然也有了被族长叫到跟前坐下说话的资格。 虽然,大多数情况下,族长问到的话题,依旧是关于金牛寨那位才气过人,“根子”据说也很硬的韩巡检,并且经常叫错小吏的名姓。 可能在家族聚会中座位靠近核心,能够得到族长和爷叔们的关注,又有哪个晚辈会拒绝呢? 况且,也不是所有族中长辈,都那么老眼昏花。有个别家族中的爷叔,就看得相对长远。 大抵是,觉得能写出“滚滚长河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的才子,不会永远蛰伏于穷乡僻壤吧。 能够太学上舍就读,还有一位师兄手眼通天的才子,肯定也不会做一辈子从九品巡检。 而万一哪天韩巡检发迹了,做到了县令,知州,通判,乃至转运使,身边总得带几个用得顺手的亲信。 自家晚辈,说不定哪天就跟着韩巡检一道时来运转,鸡犬升天。 与其到那会儿,再跟晚辈缓和关系,攀扯亲情。倒不如,现在就做得像个真正的亲戚。 反正,也就是几句好话,几个笑脸,或者酒席上多填一副碗筷的事情,哪怕最后证明自己看走了眼,做人家长辈的,也不会有啥实际损失。 所谓人情冷暖,大抵如此。 冷的时候,能够用肉眼看得见。 暖的时候,也能用心脏感觉得清清楚楚。 弓手和乡勇们,感觉到了周围人对自己态度的变化,难免就会饮水思源。 而越是饮水思源,就越发现,像韩巡检这样会做事,会做人,还懂得带着手下弟兄一起发财的上司,打着灯笼都难找到第二个。 同时,他们也愈发相信,自家某些长辈们的推断,韩巡检不会在金牛寨干得太长,用不了多久,可能就会平步青云。 所以,金牛寨当中,哪怕有个别人,跟自家巡检从来都不是一条心,他们也不希望看到韩青在高升之前,被卷进某个漩涡当中。 而今晚当他们听到,韩青选择了装瞎,心中涌起的就不仅仅是钦佩了,还有莫名其妙的放松:“这样也好,这样,大伙都不会难做!” 然而,还没等王武和牛巨等人,将一口气松完。被火光照红的窗子,忽然敞开,巡检韩青的声音,再度从屋子内传了出来:“张帆,你去清点一下库存,把咱们最近半年,查抄没收得来的私盐,全找人搬到巡检所大堂里去!” “王武,你去张家庄,征募百姓救火。今晚凡是参与救火者,发精盐二斤。火熄灭之后,立即兑现!” “牛巨,你赶紧策马去县衙报信。把你看到的情况,如实汇报!” “杨威、刘鸿,你们俩分头骑上马,去窦家堡,周家庄,李家寨,刘家窑征募人手,条件一样是精盐二斤。让大伙带着水桶,扁担,到三十里外起火点周围集合,等待调遣!” “许蔷……” “贾良……” 没等大伙做出劝阻,流水般的命令,已经一道接一道,从窗子内发了出来。 “这……”牛巨、王武、张帆等人,怀着不同的心情,答应着扭头看向窗子。借助火光,他们看到了一张苍白的面孔。 仿佛大病初愈一般苍白,嘴唇和眼角,却带着明显的乌青。 头发,鬓角,则湿漉漉的,像刚刚在河水里游过泳。 原本笔直高大的身躯,忽然变得有些佝偻,原本明亮清澈的眼睛,也布满了血丝。 “都愣着干什么?听清楚了就赶紧去!”韩青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非常狼狈,也知道自己忽然间改弦易辙,会给底下人带来何等的困惑。然而,他却没办法解释其中缘由,只好板起脸,高声命令。 半年多时间逐渐积累起来的威望,在这一刻,得到了充分验证。 虽然心中充满了困惑、犹豫甚至抗拒,当弓手和乡勇们,发现韩青话语里带上了怒气,立刻齐齐答应了一声“是!”,随即,小跑着去分头执行命令。 三十多里的山路呢,足够遥远。待大伙赶过去,该烧的也早就烧干净了。 巡检召集了十里八乡这么多人一起去救火,虽然代价高了些,可也等同于弟兄们找了几百个人做同伴。 无论粮草库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可能,让成千上百个赶过去救火者,同时“粘包”。(注:粘包,俚语,被攀扯诬告。) 此时此刻,韩青却顾不上管手下的弟兄们都怎么想。一边快速更换衣物,一边弯着腰,对着自己的胸口咬牙切齿,“记住,就这一次,绝对没有第二次。并且,你不能干涉我具体如何做。否则,我宁可跟你同归于尽!” 心脏处,没有任何回应。疼痛的感觉,却降低到了他可以承受的程度。 韩青觉得非常屈辱,却无可奈何。 他知道,如果在战争年代,自己做了俘虏,肯定连第一顿毒打都熬不过,就会变节投敌。就像刚才,他咬着牙坚持,最终,却没熬过那刀子剜心般的疼痛一样。 所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不过是让他自己有个台阶下。 所谓不能干涉他具体如何做,更是画蛇添足。 他已经被逼着跟“残魂”签订城下之盟了,后者还会在乎他用什么方式兑现么? 他的心脏被“残魂”掌控着,今夜敢出工不出力,后者自然有办法让他再度疼得死去活来。 …… 弓手和乡勇们,动作很麻利。 半年来,从走私商贩手里查没的私盐,在一炷香时间后,就被大伙抬到了韩青平素问案的大堂上。 都是一等的青盐,白得像雪,细得像砂糖。弓手和乡勇们,平素洒到地上一点儿,都会心疼得直皱眉。今晚过后,却不知道还能剩下几斤几两?! 有道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更何况,很多乡亲古道热肠,原本缺的就不是奖赏,而是一个带头人。 随着王武、杨威、刘鸿等弓手,骑着骏马,打着灯笼,将韩巡检给出的救火赏格,在临近金牛寨的几个村落里,高声喊出。原本便被火光惊醒,一直在犹豫是否赶过去相救的百姓们,立刻有了动力,纷纷抄起家什,跟在了王武等人的马后。 永兴军路转运司第四粮草库所在的牛头山方向,火光已经照亮了半边天。但是,乡亲所打起的火把,依旧组成了一条条清晰的长龙,沿着山道,坚定地向大火的源头聚拢。 白天时刚刚下过雨,山路崎岖湿滑,所以大伙无论再热心,再着急,走得也不可能太快。等所有队伍,都在牛头山下聚齐,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 西北地区不缺驽马,韩青和他麾下的弟兄们,因为有马匹代步,所以比百姓们早到了足足一个半时辰。 但是,区区几十名弓手和乡勇,又能奈何得了已经烧红了半边天的大火?韩青组织弟兄们冲了几次,都无法靠近火场。只好一边在火场的外围上风口,砍伐树木,清理杂草,防止大火不受控制地蔓延,一边等待援军。 待百姓们差不多到齐了,粮草库的火势,也开始减弱。为了安全起见,韩青就将百姓分成了四队,由王武、杨威、刘鸿、张帆,各自带领一队,接力打水泼水,向下风口挤压火头。 这一招,效果立竿见影。 粮草库在最初选定地址的时候,就考虑到了取水方便问题,所以距离溪流并没有多远。而牛头山虽然名字叫山,实际上,也只能算个丘陵,山头并没有多高。 百姓们在弓手的带动下,用水桶,木盆等物,接力打来溪水,顺风泼洒,坚持不懈。灭火的速度,渐渐就超过了火线向上风口倒卷的速度。 而随着火线被冷水压着,一步步朝下风口收缩,几段被烧塌的院墙,渐渐就露出了轮廓。 不像电视剧中所展现,任何建筑都是青砖碧瓦。即便是为西北前线提供支撑的粮草库这般重要所在,其院墙也是黄土夯就。 因为温度过高的缘故,倒塌的土墙已经完全变了形,表面隐约还有陶状结晶。被冷水一激,碎裂声不绝于耳。 “小心不要靠得太近,被热气烫伤!”韩青上辈子虽然没参与过救火,却在部队里,学过一些有关避免火焰伤害的知识,因此,果断向冲在最前方的乡勇和百姓们高声命令,“先集中力量,朝着一段院墙泼水,待其彻底不冒热气了,再泼下一段。别忙着往里冲,免得被火倒卷回来,给包了扁食。”(注:扁食,即饺子。) “是,巡检!” “哎,哎,知道了,巡检放心!” “巡检高明……“ 答应声轰然而起,中间还夹杂着明显的马屁声。弓手、乡勇和百姓们,不管理解不理解韩青的理由,都坚决执行了他的命令。 一段段倒塌的院墙,被水泼冷。更多的墙体,渐渐暴露了出来。仗着前来救火的百姓越来越多,韩青命令弟兄们稳步向前推进。 跨过湿漉漉的院墙,将冷水泼向院子里的其余火头。一波接一波,坚持不懈。 仿佛感觉到了百姓们的努力,老天爷在后半夜,又开始下起了雨。最初,还是淅淅沥沥,效果如同火上浇油。但是,很快就越下越大。。 “巡检是有福之人,连老天爷都帮咱们!”弓手,乡勇和百姓们,士气大振,高声叫喊着,向火场发起最后的进攻。 “关我什么事情,是老天爷不忍大伙太辛苦!”韩青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笑着回应,随即,又扯开嗓子,高声吩咐,“大伙注意脚下,没烧完的粮食会很热,小心把自己陷进去烫伤!” “知道了!” “遵命!” “巡检放心!” 弓手、乡勇和百姓们,乱哄哄地答应。然后,继续朝粮草库核心地带高歌猛进。 “许蔷,贾良,你们俩各自带五名兄弟,搜索周围。”冲着大伙挥了挥手,韩青收起笑容,迅速将目光转向自己用熟了的两个乡勇小头目,“如果发现守粮草库的兵丁,甭管死尸还是活人,立刻给我带过来。” “是!”许蔷和贾良两个,答应着去执行任务。韩青又抬手抹了一把脸上水,策马跨过已经冷却的断墙。 在大雨的作用下,火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弱。他其实已经可以去找地方避雨了,之所以留在火场附近,完全是上辈子在部队里养成的习惯,与同伴共同进退。 虽然,他留下来,也不可能帮上什么忙。 “唏嘘嘘……”胯下坐骑,好像踩上了什么东西,一边努力调整身体,避免跌倒,一边在鼻孔里发出委屈的抗议。 韩青快速低头,借助还剩下的火光,隐约辨认出,那是一具碳化了的牲口尸体。 头部轮廓朝外,看起来在失火之后,曾经试图逃走。却因为去路被院墙阻挡,最终没有逃过火焰和高温的波及。 不对,牲口尸体旁,好像还有一个烧成焦炭的人。 没有缩卷成一团,而是呈栽倒状。 韩青楞了楞,本能地跳下坐骑,拔出腰刀,试图用自家腰刀的尖部,在地上画个圈子,将人和牲口的尸体都圈起来,以供县城里的仵作检验。 “叮!”刀尖儿好像也碰到了什么物件,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韩青又是一愣,借着火光定神细看,却发现,是一个破碎的陶罐。 三斤装黄酒坛子大小,因为是陶器的缘故,承受住了大火的高温。此刻被雨水一泡,沿着破碎的边缘,隐约扩散出了一圈圈亮光。 是油渍! 没烧干净的油渍! 韩青饶是事先已经有所猜测,依旧被自己刚刚发现的隐情,惊了一哆嗦。 有人故意纵火。 然而,太火烧了这么久,却没扩散开。 老天刚刚开始下雨,火头就立刻减小。 起火的,是粮草库。 里边,却未必还有多少粮食! 这套路,他上辈子在影视剧里,看到过无数次,简直是烂到不能再烂的老套路。如果写成小说,肯定会被读者骂个狗血喷头! 今晚,如此经典的套路,却活生生地,在他面前重现! “我说过,你也答应过,没有第二次。”果断跳上坐骑,韩青拨马便走,同时对着自己的心脏,郑重宣布。 “我什么都没看见,也无能为力。” “别逼我,疼死我也不会管。大不了,身体还给你。我去做孤魂野鬼!” …… 快速在心中咆哮着,他策马冲出粮草库。 身背后,暴雨伴着夜风,直落如瀑。 正文 第22章 青枣与水龟 “空山一夜雨,晨起众山幽,明月枝头挂,清泉石上流……”凉风徐来,韩青漫步在柳树下,一边挥舞着长枪,一边信口吟哦。 诗背得依旧驴唇不对马嘴,不过,周围没有任何人,能够指正他的错误。所以,他可以由着自己性子胡来。 心脏里“残魂”,今天也没有替唐朝人王维打抱不平,顺便指责他亵渎斯文。自打前天夜里,韩青紧咬牙关,挺住了心脏处那一波波剧痛,宁死不肯“投降”之后,“残魂”好像就蛰伏了起来,轻易不再自讨没趣。 如此,韩青也算因祸得福,暂时获得了身体的完整“主权”。同时,他也惊愕地发现,原来自己忍痛能力这么强,居然能在神志清醒的情况下,硬挺过一浪接一浪的心脏绞痛,直到让“残魂”彻底放弃。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活活疼死。也做好了一拍两散的打算。如今,既然他没有死掉,就说明,寄居于他心脏处的那个“残魂”,实际上没有能力,或者没有胆子要他的小命。 这样的话,“残魂”对他的威胁上限,就变成了让他疼得死去活来,比起先前巨幅下降。 而“死去活来”这种程度上的疼,韩青相信,自己既然能忍过去第一次,就能忍过去第二次。 如此,即便“残魂”真的存在,而不是他臆想出来的东西。再试图像先前那样随时随地左右他的行为,也不可能。 “沧海一声笑,浮沉随浪只记今朝……”现代人对自由的渴望,是刻在灵魂深处的。发现“残魂”其实对自己无可奈何,韩青从内到外,感觉轻松。连同顺嘴唱出来的歌,都充满了洒脱。 只可惜,他此刻的形象,与洒脱两个字,完全搭不上界。 虽然也是白衣胜雪,一张脸却是惨灰色。嘴唇,眼角等处,也透着乌青。这是前天夜里,他忍受心痛的代价,显然有些惨烈。但是,韩青却认为,绝对值得。 他收获的,不仅仅是自由。而且,在漩涡的边缘,硬生生将自己和麾下所有弟兄扯了出来。 如今,转运司粮草库的大火,已经熄灭整整两天了。除了他之外,没有第二人,在火场中发现过油渍。 看守粮草库的兵丁,纸面上是一百人,除了吃空饷者之外,其余大部分当夜都葬身于火海。侥幸逃出来的二十几个,也都一口咬定,是老天爷降下闷雷,劈着了粮仓。 并且金牛寨弟兄在找到那些幸存者的当夜,就按照韩青的命令,直接将他们送去了县城。 当晚,还有数百名领到了上等青盐的乡亲,亲眼看到,韩巡检如何带领其麾下弓手和乡勇,全力救火,奋不顾身…… 不沾,坚决不沾。 上辈子做离婚咨询师的最后那两年,韩青追求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衣。 而这辈子,改成“漩涡边上过,滴水不沾衣”,倒也不错。 这样想着,韩青的心情,就愈发舒畅。出手招数,从韩家祖传的“追魂夺命枪”,也不知不觉,就过渡到了军中拼刺术。 随着半年多来,对韩家祖传枪法的掌握程度逐渐提高,他发现,追魂夺命枪与自己在军队中学过的拼刺技术,其实有很多共同之处。 比如都讲究一个“稳”字,枪锋对准某个目标,就要求做到不摇不晃,始终如一。 都讲究不出手则已,出手就一击致命,让对手没机会反扑。 虚招都不多,目的性也都非常强。主要是为了拨开对手的兵器,或者干扰对手的判断,简单实用,绝不花哨。 …… 当然,韩家枪法的锻炼身体效果,是拼刺术没法比的。 此外,韩家枪使用时,对步伐的要求很少,应该是主要侧重于骑战。而拼刺技术,却是步兵专用,讲究双腿双脚配合手臂动作,全身协调如一。 韩青曾经设想过,将追魂夺命枪法与拼刺技术结合到一起,互相取长补短。然而,以他当下的武学造诣,显然是好高骛远。 所以,只有心情特别放松的时候,他才会偶尔拿出来一试。其他大部分时间,他依旧侧重于揣摩韩家这套枪法,扎扎实实地打熬自己的身体。 今天,就属于他心情特别放松的情况,所以,一边哼着上辈子熟悉的歌,韩青一边信手施展,不知不觉间,人和长枪就在柳荫下,舞成了一条雪蟒。 “巡检文武双全呐!”无所事事的弓手和乡勇们,情绪很快也受到了自家巡检的感染,一边低声赞叹着,一边挥动笤帚簸箕,将院里院外,收拾得干干净净。 整个金牛寨,连同空气里,都透着轻松。 “巡检,巡检,狗熊下山了,啃了李家村的菜地,还伤了人。”煞风景的人哪都有,弓手王武就是其中一个。忽然急匆匆地跑进了巡检所后院,顶着一头白雾,高声汇报。 “狗熊?”韩青潇洒地挽了一个枪花,收招,以枪纂戳地,笑着询问,“几头?伤了谁?伤势严重么?可曾向县上汇报?” “两头,据说是一公一母。”王武抬手擦了一边汗,满脸献媚地回应,“咬伤了李家村的一个庄户,不算太重,然后被其他庄户敲打簸箕吓跑了。属下琢磨着,这事汇报到县上,县尊也未必有空管。还不如,还不如巡检带着我等进山一趟,宰了那狗熊,顺便再弄点其他山货回来!” “我看你是又馋了才对!”韩青立刻明白了王武的想法,笑着数落,“等咱们赶过去,狗熊早就不知道跑到哪个山沟沟里去了,怎么可能还找得到?” “属下,属下不是觉得,马上入秋了,山里的野猪、獾子都肥了么!”王武心里的小算盘被戳破,脸色微红,挠着自己的头皮,讪讪承认,“属下箭法没巡检这么好,身手也没巡检这么强,万一打不到野猪,还跟狗熊正好遇上,弄不好,弄不好,嘿嘿,嘿嘿……” 有道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即便明知道王武的话,是在拍马屁,韩青依旧觉得心里很受用。笑了笑,轻轻点头,“嗯,今天肯定来不及进山。你下去跟大伙说一声,各自准备干粮、弓箭和给马吃的精料。咱们明天一早,去为民除害。” “属下得令!”王武立刻眉开眼笑,转过身,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去。 “你们五个,记得推一个人留守!”韩青顺口又叮嘱了一句,然后整理衣衫,漫步返回书房。 双脚刚刚踏过门坎儿,他的身背后,忽然又传来了张帆气喘吁吁的声音,“巡检,巡检稍等。属下家里种的果子熟了,特地摘了一些,给巡检尝鲜。” “嗯——”韩青沉吟着转过身,点头而笑,“张兄弟有心了。我正琢磨,去集上看看有啥新鲜瓜果可以吃呢。没想到你已经给送了过来。” “巡检客气!”张帆一边点头哈腰,一边将两个硕大的竹篮,拎进了书房,“都是家里种的,卖相一般,但滋味还过得去。属下琢磨,汴梁那边,水土跟定安这边不一样,时令瓜果肯定也不一样。所以拿过来,给巡检尝个新鲜。” 说罢,放下篮子,掀开一只蒙在上面的草帘。将翠里透红的大枣和胖墩墩的匏瓜露了出来。(注:匏瓜,中国原生品种甜瓜。) 纯天然,无农药和生长剂的水果,品相一般,却带着一股子浓郁的果香。让韩青顿时食指大动。 没等他来得及咽掉口水道谢,张帆顺手又掀开了另外一只篮子上的草帘,“属下看巡检最近脸色不好,想必是前天夜里淋了雨所致。所以,就派人去河里捞了几只水龟。巡检吩咐厨房炖了,刚好补血。” “多谢张兄弟了!”韩青心里涌起一股暖意,笑着拱手。 张帆连忙侧身避开,随即,躬身还礼,“巡检别客气,千万别客气。实话实说,跟着您这半年,是属下这辈子过得最舒心的日子。属下为您做点儿事,心甘情愿。” “看你这话说的,好像我马上要走一般。”韩青听了,笑着摇头。“炖上,你直接拿去厨房,让人炖上。然后喊几个兄弟,今天下午咱们一起补秋膘。” “哎!”张帆心满意足地答应了一声,拎着装甲鱼的篮子,直奔厨房。 目送他背影出了门,韩青抓起几个秋枣,随便擦了擦,放进了口中。一股浓郁的枣香,立刻在牙齿和舌头之间绽放。令人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觉得舒畅。 然而,没等他来得及将枣核吐出,书房门口,又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抬头看去,恰是弓手牛巨的身影。 “巡检,县里派人送来的一封公文。”牛巨手里拿的不是礼物,而是一个糊得严严实实的信封,“送信的人,在大堂门口候着,说是要等您的回复。” “嗯?”韩青自打上任到现在,总计也没接到过三回公文。皱着眉走到门口,从牛巨手里接过信封,迅速拆开。 入眼的,是数行工整的文字和一个明晃晃的印信。 县令张威有令,要他接到公文之后,即刻起身赶去县衙议事! 正文 第23章 中盘 既然是县令召见,除非手头正有十万火急的事情需要处理,否则,韩青肯定得立刻赶往县城。 以他在三个月之前陪同杨旭一道去县城的经验,知道长途骑马赶路,有多无聊。所以,干脆让底下人给自己套了一辆马车,将茶具,水果和几卷刚刚淘来的唐代传奇话本,也带在了身边。 如此,他就可以在马车上喝茶、看书吃水果,打发赶路的时间。而因为有车窗车帘遮挡尘土,也省得他进了县城之后,得先去馆驿洗漱更衣,才方便拜见自己的顶头上司。 以金牛寨巡检所眼下的富裕程度,满足他这些小小的要求,当然不是什么难事。接到命令之后,张帆、王武等人,立刻分头开始准备。很快,就将马车和他所提的要求,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只可惜,想象和现实,永远存在巨大落差。才离开金牛寨不到二十里远,韩青就后悔得肠子都变了颜色。 马车跟临近村子里大户人家借来的,铜镀了扶手,朱砂染了车顶,里边还铺着厚厚的丝棉垫子和整张的梅花鹿皮,不可谓不豪华。 然而,却既没有充气橡胶轮胎,也没有复合弹簧装置减震。 偏偏从金牛寨通往县城道路还年久失修,坑坑洼洼。 结果,把韩青给颠得,五腑六脏全都移了位。甭说看喝茶吃水果,能强忍着不把隔夜饭吐出来,已经算是万幸。 没奈何,他只好也坐在了车辕上。一边侧着身体观赏风景,分自己的神。一边跟主动请缨为自己赶车的张帆,和借着陪同自己进城由头,去给婆娘置办首饰的王武、牛巨,刘鸿几个,东拉西扯。 如是一路颠簸,总算熬到了目的地。韩青整个人,也脏得跟车夫没了两样。 因此,他只好先派王武去县衙那边,向替自己张知县告了罪。然后径直去了馆驿,安顿收拾,等到第二天早晨养足了精神,才能去拜见顶头上司。 当晚,张帆的那位读过书的本家兄弟,又以答谢先前韩巡检为家族祠堂所题的楹联为名,在牡丹阁设宴相请。 韩青原本对喝酒赏花提不起什么兴趣,可碍不过张帆软磨硬泡和王武、牛巨的鼓捣,最后还是给了对方面子。 宴席上,几个读书人又提议趁着酒兴填词。韩青肚子里没有干货,只好借口晕车,又答应待日后自己精神恢复,定然补作一首词,与大伙的作品唱和,才勉强蒙混过关。 但是,其他人的作品,却免不了请他开口点评。 按照韩青的直接感觉,这几位地方才俊的作品,已经严重拉低宋词的整体质量。然而,却不能将自己的感觉如实相告。只能云山雾罩地,说了一大堆似是恭维,又似勉励的套话,以求自安。 几个地方才俊听了,顿时觉得脸上有光。便将各自所写或者托人提前准备好的新词,拿给史掌柜,叫后者安排牡丹阁的头牌歌姬弹唱。 比起莲花班的白藕、紫菱两位大家,牡丹阁自己的头牌歌姬,无论歌喉,还是弹奏水平,都明显差了一大截。但是,跟几个地方才俊的新词匹配,倒也相得益彰。 倒是牡丹阁的菜肴和酒水,依旧像三个月前一样精致。上次因为夏国公之子李德昭搅局,韩青没心情和足够时间仔细品味,这次,却终于弥补了上次的遗憾,大快朵颐。 待酒足饭饱,又有人借着三分酒意,打听其右巡使李昇的何时从夏州返回,以及对沿途各地的观感,韩青对此一无所知,提供不了任何有用答案,难免又让大伙失望了一回。 不过,当大伙你一言我一语,东拉西扯,将话题扯到了莲花班头上,韩青却又提供了很多别人不知道的趣闻轶事,令几个读书人全都眼冒金光。 这些趣闻轶事,都是许紫菱在信中向他介绍的。韩青因为肚子里没货,所以至今还没满足对方填写新词的要求。但是,最近两个多月来,频繁接到对方的信,他没法再端架子,也会偶尔给对方回上只言片语。 而许紫菱写给他的信中,也不再光是曲和词,还捎带写了许多奇闻异事,以及日常生活中的杂七杂八。 弄得两人之间的关系,既像韩青上辈子所知道的“笔友”,又像他上辈子听说却没实际操作过的“网恋”。 有彼此之间更近一步的可能,却没更近一步的迫切性和动力。所以,刚好不上不下。 韩青上辈子做离婚服务咨询生意,受自己工作的影响颇深,对男女之间的婚姻关系,其实是持怀疑态度的。所以,除了偶尔感觉孤独,大多数时间里,这种不上不下的关系,倒也适合他的心态。 左右,许紫菱算得上是一个知性美女,交往起来给人感觉很舒适,并且,也让韩青觉得很有面子。 至于娶对方过门,或者纳对方为妾,在他看来,二人之间的感情,假设有的话,还远远达不到那种温度。 所以,暂时他根本不愿意往那方面去想。 当然,这一切建立的基础,乃是所有许紫菱写给他的信,都出于自己之手。 如果韩青知道,除了第一封信之外,后面所有,都是一个年龄比上辈子的“韩律师”还大,且从未真心喜欢过任何男人的徐娘口授,许紫菱只是负责记录誊抄,他肯定连这种不上不下的“笔友”关系,都没心思再维持下去,直接跟对方一刀两断。 …… “阿嚏!”数百里之外的长安城,正在口授书信的莲花班教习余柏莲,忽然用手捂住了鼻子,大打喷嚏。 “教习,您怎么了?需要让人熬姜汤么?”正在记录书信的紫菱被吓了一跳,赶紧怯生生地站起来,小声请示。 “不妨事,应该是傍晚时练武出了汗,又被风吹了一下!”余柏莲摆了摆手,沉声回应,“咱们继续,刚才写到哪了?看我这记性!” “写到人面桃花的故事了。”紫菱的眼神忽闪忽闪,写满了崇拜,“姓崔的书生,去得晚了,桃花姑娘已经过世。然后他入门大哭,后悔自己前来提亲太迟!” “嗯,这个暗示,如果他再不懂,就是傻子了!”余柏莲点点头,信心十足地用手拍案,“老娘就不信,他能一直装傻!” 声音落下,却又觉得自己把话说得太满。犹豫了片刻,改用探讨的口吻,向紫菱询问,“他,他当晚对你毛手毛脚没有?他不会喜欢男人吧?我可听说,汴梁那边很多豪门子弟,都是天生的兔儿爷,只喜欢男人。” “没,没有!”紫菱被问得满脸通红,慌乱地连连摇头。 却又唯恐余教习误会了自己的意思,紧跟着快速补充,“他,他对我还算尊重,但是,但是眼睛扫过的位置,跟别的客人没啥区别。应该不是因为喜欢男人,才故意装作看不懂教习您的意思。”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的意思,我是在帮你!”余教习皱着眉,低声否认。 随即,又迟疑着嘀咕,“那到底是为什么?老娘把浑身解数都快使出来了,他就是不肯接招。况且,你又没说要嫁给他做正妻,他有什么犹豫的。他这个年龄,按理应该气血方刚,又不聋不暇。老娘虽然没经历过类似的事情,可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 “弟子怀疑,弟子怀疑,他根本不懂填词。”紫菱想了想,带着几分忐忑分析,“弟子这几天唱得多了,总觉得,滚滚长河东逝水这里,把河改成江,更为妥当。而从汴梁到西北,沿途却没有一条大河,以江为名。至于临江仙里边,也有一个江字,曲调更是与以往任何词谱,曲谱,都大相径庭。还有,这个曲子,声音丰富了许多,吐气换气,也更为复杂。以前从来没出现,没流传,忽然间,就凭空冒了出来,实在匪夷所思。” 类似的话,白藕曾经也提起过,只是,当时她立刻给予了否认。 而现在,紫菱却觉得,自己有必要说出来,无论其是否真的有道理。 余教习指点她给那位韩巡检写信,绝对不是为了帮她早日嫁给对方,对此,以紫菱的聪明,早已经有所察觉。 而结合余教习最近那迫切的心态,以及自己对莲花班一些秘密的耳闻,紫菱愈发相信,自己如果继续跟韩巡检书信来往下去,早晚有一天,会害了对方。 她对韩青,并没喜欢到非嫁不可的地步,但是,也没有加害对方的必要。 那样,会让她感觉很可惜,很内疚。 那么好看的一个男人,跟她说话也客客气气的,丝毫不带寻常酒客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 并且,还有一副好嗓子。即便不会填词谱曲,也罪不至死,不该被余教习她们给拖下水。 所以,早点儿了结这段荒诞缘分,早点儿让余教习断了将他收归自己所用的念想,对他,对自己,都好。 “啪啦!”灯花忽然爆了,火光跳动,照亮紫菱明澈的眼睛和风尘掩盖不住的美丽面孔。 …… “啪啦”,烛花爆裂,照得定安县衙二堂,忽明忽暗。 棋秤两侧,县令张威和主簿周崇两个,分别落坐,目光盯着渐渐被填满的棋盘,迟迟不肯落子。 同样的深夜,有人沉迷于灯红酒绿,有人却在权衡棋盘上的每一步。 棋盘上落子错了,可以反悔。 现实世界中,某一步走错,却没有办法重头再来。 “县尊,已经落实过了。他跟李右巡使那边,其实交情并不深。今晚酒桌上,有关李右巡使的消息,他知道的还没有钱秀才多。”窗棱被轻轻扣响,一个声音透过窗纸,传入县令张威和主簿周崇的耳朵。 “我就知道如此!”主簿周崇,完全没有白天时面对县令张威那种拘谨,笑着撇了撇嘴,终于落下了一粒白子,“县尊,你太小心了!切莫说他是太学弃徒,就是先前没有被太学开革,祭酒郑长风如今自保还不暇,哪还有能力顾得上管他?” “他终究是汴梁来的,而韩家,以往在大宋将门之中,好歹也曾经排得上号。”县令张威丝毫不以对方的话为忤,叹了口气,幽幽地解释。 “那是他伯祖父韩重赟那支,不是他这支。他这支,与大房早就分了家,并且,自打新皇登基,就每况愈下。”周崇耸了耸肩,继续低声补充。“这些,教里边早就派人探听得清清楚楚,否则,也不会对其起了招揽之心。” “嗯!”县令张威再度轻轻点头,叹息声同时也变得更重,“我总觉得,哪里还不够稳妥。按理,他只是个过客,又知道进退,圣教没有必要树敌。” “圣姑的意思,是借你我的手,逼一逼他,让他对朝廷绝望,又不是想要他的性命?”周崇手指轻敲棋盘,催促的意思,非常明显。“他这种人,自诩世受皇恩,对朝廷期望甚高。如果朝廷让他一再失望,他反噬起来,也最为绝情!” “张某明白!”县令张威沉吟再三,终是轻轻点头。 “啪!”一粒黑子,从他手中落下,棋盘上,局势胜负忽然变得清晰可见。 正文 第24章 市井 拥有一幅年轻的身体,实在是好处多多。 白天时无论多么劳累,只要夜里结结实实睡上一觉,第二天醒来,就又生龙活虎。 韩青现在,对此深有体会。 昨天下午,他分明赶路累了个半死。晚上又被人强行拉出去喝酒直到深夜。今天早晨,却一丁点儿疲惫感都没有。 连黑圆圈和黑嘴唇,在铜镜子里,都淡了不少。 既然身体和精神都恢复了,就该干正事儿了。 在专门为官员准备馆驿里,用过了朝食,又将自己浑身上下收拾齐整。韩青带上拜帖,安步当车走向县衙。 知县张威召见他的目的,不用费脑子,韩青就能推测个八九不离十。 一定跟大前天夜里,粮草库失火有关。 那是朝廷为了防备夏州李继迁再度叛乱,而诏令永安军路转运司专门准备的军粮和马料。忽然被一把大火给烧成了飞灰,上至节度使、转运使,提刑,安抚,下到县令,县丞,最近这两天肯定都是焦头烂额。 然而,韩青却丝毫不觉得紧张。 首先,粮草库隶属于转运司,而巡检所隶属于巡检司,两个部门互相之间泾渭分明。巡检司的官员手再长,也管不到人家转运司头上。 其次,他的职位是从九品,粮草库的已经殉职的刘司仓却是正八。理论上,平素只有后者给他下令的份,他却没资格对后者指手画脚。如果刘司仓生前不派人来请,他连粮草库的大门都进不去,更甭说参与捞好处分赃。 再次,永兴军路转运司定安粮草库,距离金牛寨足足有三十七里远,中间大部分还都是山路。粮草库失火,韩某人肯带着麾下弟兄赶过去相救,已经是难能可贵。这年头,既没直升飞机,又没摩托车,谁也没资格,责怪他到的不够及时! 再再次,永兴军路转运司定安粮草库,跟县城之间的距离,比其跟金牛寨之间的距离,要近上十多里地。大前天夜里,一直到暴雨从天而降,带队救火的官员,只有韩某人一个,安定县的县令,县尉、主簿,可是连影子都没看见。 再再再次…… 总而言之,韩青不认为,粮草库失火,能跟自己扯上什么关系。也不想跟此事扯上任何关系。 穿越以来,他虽然一直在努力适应环境,却始终都没办法把自己当做一个真正的宋人。 他很享受做官的感觉,却对大宋,对赵家,生不起任何忠心。潜意识里,他给自己的定位,是大宋这家“公司”的雇员,而不是臣民。 既然是打工仔,就不可能为了维护公司的利益,豁出去自己的小命。 前天夜里无意间发现的那些秘密,韩青早就准备将其烂在肚子里,坚决不会主动跟任何人说起。 这种“旁观者”加“打工仔”心态,让韩青的精神很放松。即便被县衙的门房告知,张县令上午有急事需要处理,让他下午过了未时再来,他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人么,都是有脾气的。 自己昨天因为旅途劳顿,没有在进城之后第一时间到县衙拜见,张县令的心里头肯定会有一些芥蒂。 心里有了芥蒂,今天让自己吃一次闭门羹,也是应当。 反正自己来县城,也只是走过场。县令甭想从自己这里,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自己也不会给县令提供,任何有用的东西。 既然是走过场,上午走和下午走,其实没多大差别。 而自己难得进一次县城,上午不需要跟县令见面,刚好可以借机四下逛逛,顺便开开眼界,看看二十一世纪已经只剩下传说的大宋市井风貌。 如是想着,韩青的脚步就愈发轻快起来。至于张帆嘴里愤愤不平的“过午不候”,全被他自动当成了耳旁风。(注:过午不候。古代过了午时,除非关系亲密或者急事,否则去拜见他人,属于不礼貌行为。反过来,要求他人下午再来拜见,也属于轻慢。) 金牛寨到县城有将近七十里远,路况也非常一般。在二十一世纪,这个距离,开上车一脚油的事情,在十一世纪,骑马却要走将近两个时辰。 所以,韩青上一次被迫到城里给李师兄践行,还是三个月前的事情。而那次,因为来去匆忙,他也没顾上看什么风光。 这回,时间充裕,他本人对大宋的适应程度,也远超过了三个月之前。故而,沿着主路逛下来,还真开了不少眼界。 与他上辈子所熟悉的城市风貌不同,大宋的很多街巷,彼此之间是互不相通的。而大部分半封闭状态的小巷子,最后都会与一条南北方向的小主路相连。 各条小主路,又会如同肋骨一般,与贯穿县城东西的主街相通。主街的正中央靠北位置,便是县衙。 如此,便突出了县衙的重要性与核心地位。从县衙出发,无论到县城里的任何一个巷子,骑马都不会超过半柱香时间,用韩青上辈子的计时标准,大概为八分钟左右。 当然,除了韩青这个大闲人,平素也没有其他官员和百姓,会关心从县衙到最远的巷子,到底需要花费多长时间。 县城内居住的大部分官员和百姓,平素最关心的只有三个地方,县衙,东市和西市。 县衙就不用仔细看了,那是韩青每次进城,都必须要去的地方。已经熟悉的没法再熟悉。 东市和西市,今天他却很少去。今天难得有时间,刚好逛个仔细。 这两个与县衙一道支撑起县城的重要所在,其实只是沿用了大唐的称谓。在此时的大宋,互相区分已经不算严格。东市沿着主街扩张,范围直到县衙。西市的范围,大致也是一样。 百姓们习惯性地去东市购买衣服、首饰、家具、书籍等贵重物品,似牡丹阁这等消费娱乐场所,也坐落于东市附近。 而西市,卖的则是柴米油盐,以及牲口、农具等。偶尔出现一两个首饰、脂粉铺子,也全都是做工粗糙的廉价货,只针对荷包不鼓的市井小民,绝对不会有富贵人家的小姐带着丫鬟前来问津。 至于吃饭的地方,则东市、西市都有。但是,除了有限几个巴掌大小的汤水馆子之外,其余绝大部分馆子,此刻还都没开张。 大抵是当地百姓,都习惯每天的第一餐,也就是朝食,在家里吃。而名为餔食的第二餐,通常是在下午申时前后,不会用得太早。 只有宴请客人或者同僚小聚之类的社交活动,才会大中午跑到饭馆里点酒点菜。而以安定县的规模,这类社交活动,注定不可能太多。 当然,似牡丹阁这种顶级消费场所,即便是凌晨,也能提供各种餐食和服务。但前提是需要预订,并且预订者的身份或者身家,在当地能排得上号。 韩青昨晚刚刚在牡丹阁大吃过一顿,短时间内,也没兴趣去做回头客。先在街上东走西看,优哉游哉。待逛到了中午时分,有些觉得乏味了,就随便找了一家看起来干净明亮的馆子走了进去,点些饭菜填肚子。 有张帆、王武等小吏跟着,他倒是不愁品尝不到地方特色。所以,一顿提前了两个时辰的“餔食”,吃得倒也有滋有味。 待用过了饭,喝足了茶水,时间也就到了下午。韩青起身吩咐伙计结账。却不料,饭馆掌柜,竟然陪着笑脸,亲自走到了他的桌案前。 “巡检,这一顿餐食,可合您的口味?小老儿先前亲自下的厨,就怕厨子掌握不好火候,砸了本店的招牌。”整个大堂里,只有韩青这一桌客人,所以,掌柜的也不怕被抱怨厚此薄彼,直接开始自卖自夸。 “嗯,还不错。特别是蒸羊背,吃不出任何膻腥味儿!”弄不明白对方跟自己搭讪的目的,也没摆官架子的习惯,韩青仔细回味了一下刚才的菜肴,笑着点评。 “巡检不愧是汴梁城里来的读书人,就是识货!”掌柜的闻听,立刻兴奋地挑起了大拇指,得意与感激的神色,在脸上同时显现。“小老儿这手艺,乃是祖辈传下来的。当年大唐皇上,吃了都说地道。县上的人没见识,非要说小老儿这蒸羊,滋味不够厚。什么叫厚,无非是加作料呗!可这蒸羊肉如果放作料多了,还能吃出新鲜不新鲜来么?你拿块井里泡了半个月的臭肉,放足了花椒大料,跟今天早晨现杀的(羊),也是一模一样!” “这话确实!”韩青上辈子在城市站稳脚跟之后,可是没少吃各种精心烹调的美味,因此,对掌柜的话,非常赞同。 “巡检果然大才!”掌柜闻听,高兴地再度挑起大拇指,“怪不得年纪青青,就做了皇上的门生。县城里这些没见识的,给巡检您提鞋都不配!您慢走,锅里还有刚刚焖好的獾子,咬一口全是油。小老儿给您装在罐子里,您让人拎回去做个下酒菜。” “那可使不得,无缘无故,我哪能要您的东西。这一顿多少钱,麻烦您老结一下账。”韩青上辈子没做过官儿,所以也没养成白吃白拿的习惯,赶紧笑着摆手。 “钱?小老儿怎么敢要巡检的钱!巡检您夸小老儿做得好,小老儿脸上光彩,回头跟左邻右舍能炫耀好几个月呢。这顿是孝敬您的,可真不敢收您的钱。”掌柜后退半步,急得连连摆手。 “那怎么行,你也是小本经营!”韩青没想到,一个从九品巡检,能在七十里外的县城里,有如此大的权势,皱着眉头低声回应,“该多少就多少,您不必客气。张帆,你替我结账,回去后还你。” 最后这句命令,算是找对了人。弓手张帆闻听,立刻竖起眼睛,低声吩咐,“行了,行了,我家巡检还轮不到你孝敬。该多少,就是多少,别啰嗦!结完了账,我家巡检还有正事呢!” “不是孝敬,不是孝敬!”掌柜的脸色通红,继续用力摆手,“小老儿知道,巡检看不上这点儿吃食。但,但这也是小老儿的一点心意。巡检您老不知道,小老儿是李家寨人。往年青黄不接的时候,野狼下山叼羊叼鸡叼孩子,根本没人管。也就是您,上任没几天,就把野狼给打得再也不敢下山。” “这不是应该的么?”没想到,自己为了纯粹为了娱乐,带着手下弟兄进山打猎,竟然成了百姓眼中的善举,韩青面皮微微发烫,苦笑着摇头,“否则,要巡检所干什么?您老真的不用客气,吃顿饭,对我来说不算什么花销。对您这个馆子来说,却……” “怎么说呢,怎么说呢,巡检您肯来我这里吃东西,就是小老儿的福气!”掌柜坚决不收,急得眼睛里隐约都见了泪花。 双方推来让去,最后,只好采取了弓手王武的提议,各退一步。 韩巡检不用给钱,也不拿掌柜的赠送的獾子肉,只留下一幅墨宝,当作对掌柜的手艺之认可。 而掌柜的,也不要再坚持送这送那。心里记得韩巡检的好,就行了。以后金牛寨的弟兄来店里吃饭,一概只收本钱和柴火钱。 “那,那敢情好。巡检的墨宝,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小老儿,小老儿今天撞到大运了!”掌柜的千恩万谢,连声答应。末了,在送众人出门之时,仍然将两只冒着热气的陶罐子,硬塞进了张帆手里。请他帮忙带回去,让韩巡检以后慢慢吃。 ‘没想到,韩某人居然也有被感激的时候!’韩青不知道自己最后用毛笔字换来的这顿饭,到底是亏了,还是赚到了。只觉得胸口暖暖的,像大雪天围着火锅喝花雕般舒坦。 扭头再看看远比二十一世纪简陋的县城,还有垫着脚尖儿站在门口挥手相送的掌柜,他忽然觉得,此行倒也不虚。 正文 第25章 甩锅 这股暖融融的滋味,在韩青进入县衙那一瞬,烟消云散。 也许觉得上午时对他的敲打,已经足够。县令张威这回没再难为他,接到门子的通报之后,迅速命人将他带进了二堂。 与全天下的县衙格局差不多,定安县衙的二堂乃是县令处理日常事务和招待贵客专用。面积不大,里边的陈设却极为奢华。从紫檀木做的书架,到金丝楠木做的茶几,都透着迫人的贵气。 与以往几次韩青单独面见县令述职不同,这次,县尉陈东和主簿周崇两个也在。分左右落座于知县的两侧,低头品茶。 韩青跟这二人都不算熟,可既然遇到了,少不得在向张县令见礼之后,又朝着二人抱拳行礼,谦称后学末进,请二人平素多加指点。 陈东和周崇两人,则笑着放下茶盏,一道还礼,连声自谦不敢。随即,又夸赞他做事勤勉,政绩斐然。 一番例行客套过后,宾主各自落座,着仆人上茶。 韩青穿越以来努力学习,已经多少掌握了一些宋代的官场规矩。所以也不急着询问县令叫自己来的目的,只管先端着茶盏细品。 待将茶杯里的水,喝掉了一小半儿。他才慢慢将杯子放好,坐直了身体,再度冲着县令张威拱手,“下官昨日接到县尊召唤,立刻就启程赶了过来。却无奈道路崎岖,待抵达县城,天色已经太晚了。当时实在不敢带着满身泥水前来打扰,只得先派人告假。怠慢之处,还请县尊包涵则个!” “无妨,无妨!”县令张威笑了笑,故作大气地摆手,“金牛寨距离县城多远,老夫心里有数。况且,这回叫你过来,也是例行公事。迟一晚上,早一晚上,都是一样。” “多谢县尊!”韩青又笑着拱手,态度礼貌,动作从容。 二堂里总计四个座位,县令张威的座位与他正对,周主簿和陈县尉“恰恰”坐在县令两侧。很明显,构成了三堂会审的态势。 如果是寻常年轻官员,见到顶头上司与同僚坐在一起,唯独将自己孤零零地安排在对面,肯定会感觉到巨大的压力。然而,对于上辈子为了赚钱,无数次唾面自干的韩青来说,这点压力,却纯粹属于小儿科。 赚钱么,哪有容易的时候? 把县令张威当成一个有钱且挑剔的客户,压力瞬间就成了动力。 “佳俊上任以来,恪尽职守,在金牛寨做得风水水起。半年上缴的厘金,就超过了去年全年的总和,并且还多了两成!”发现韩青远比自己以前所见到的任何下属抗压,县令张威心中暗暗称奇。于是,干脆欲抑先扬。“如此干才,老夫这辈子见过的,加起来都没超过三个。其他二人早已奉旨知州府事。想必,佳俊乘风而起之日,也不会太久。”(注:知州府事,即出任知府或者知州。) 按照上辈子的经验,当客户拼命夸你之时,就是准备把价格压到地板上了。韩青岂敢把县令的话当真,连忙欠起身子,低声自谦,“分内之事,当不得县尊如此盛赞!倒是跟在县尊身后这半年来,令韩某收获良多。” 县令张威闻听,立刻笑着摇头:“胡说,老夫才疏学浅,怎么可能教得了你?!” 然而,他心里终究觉得舒坦,看向韩青的目光,也远不及先前凌厉,“是你自己,勤政爱民,且谦虚好学。” “县尊身教胜过言传!”韩青又一次笑着拱手。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 他将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又口口声声以县令的学生自居,令那张县令肚子里原本准备的很多挑刺之语,顿时有些说不出口。只好先将话题转到日常公务方面,跟韩青探讨最近几个案子和处理过程和最终结果。 韩青原本就是个懒人,稍微麻烦些的案子,就往县衙推。如此一来,留在他自己手头上的案子,最后还能剩下几件? 而仅有的几件案子,也既不存在什么争议,又不涉及过界行使权力。比一些积年老吏处理得都要稳当,仓促之间,张县令又能从中挑出什么值得揪住不放的毛病来? 结果说来说去,双方聊了小半个时辰,张县令的话,竟然以鼓励、表扬居多。偶尔指出一些疏漏,也无关痛痒。 而韩青,姿态拿得比上辈子找客户讨要尾款还低。无论对方说得是对是错,都果断接受批评,绝不争辩反驳半个字。 如此一来,县令张威愈发感觉自己是在拿铁锤砸棉花,空有一身力气使不出。只好借着端起茶杯喝水的机会,悄悄给县尉周崇使眼色。 那县尉周崇,早就被张威温吞吞的模样,弄得心里很不耐烦。立刻清了清嗓子,笑着夸道:“韩巡检非但才气过人,做事也足够杀伐果断。大前天夜里,几千斤精盐,说散就散了,一点犹豫都不打!” 若是刚刚步入官场的读书人,哪怕再聪明,恐怕也听不出这几句话里头藏着“坑”。而对于专门给离婚男女双方“挖坑”韩青来说,这几句话里的“坑”,也忒地明显! 当即,他笑着摇头,“说起来此事惭愧,花费那么多青盐,雇百姓去救火。最后,却依旧没有赶得及。下官现在真的发愁,该如何向都巡检衙门那边交代。如果都巡检衙门那边责备起来,还请县尊千万为下官周旋一二。” “这?”县令张威立刻苦了脸,连连摆手,“替佳俊说几句,倒是老夫分内之事。但巡检小使那边,是否会听老夫之言,却着实难以预料。” 也不怪他跟周崇配合不够密切,大宋的地方官制,条块分割实在忒地严重。巡检所名义上,归属于县衙管辖。但巡检所抄没来的“赃物”,却要上缴到州和路的相应巡检衙门,而不是送往县衙。 换句话说,金牛寨巡检所浪费的那批青盐,处置权在州一级都巡检(又称小使)和路一级巡检使司,跟县衙没有一文钱关系。韩青将其分给百姓也好,自己贪了也罢,都有上一级巡检衙门来管,县衙各部分,根本没权力对此事指手画脚。 “那,唉——!”一句话堵住了两张嘴巴,韩青却装出满脸忧愁模样,开始自怨自艾,“当晚,也是事急从权。否则,等请示的人从州里头返回,大火估计都烧进县城了。如果县尊不便插手,而上头又不认可下官的处置,下官,唉,下官也只能自认倒霉,从官俸里拿钱,填补这个窟窿了!” ‘狗屁!这种瞎话,连傻子都骗不过么?还不是转过身,就把损失摊派到过往商贩们头上。’主簿周崇气得在心中大骂,却拿韩青,无可奈何。 县尉陈平,被县令和主簿二人拉过来助威,原本有些不明就里。此刻,发现两位老同僚,竟然迟迟压制不住一个刚出茅庐的小辈,顿时起了同仇敌忾之心。用手指关节轻轻敲了下桌案,笑着说道:“这是什么话?哪有组织百姓救火,还要自己掏钱的道理?且不说都巡检那边不会如此不辨是非,即便都巡检一时糊涂,这笔亏空,自然也会从金牛寨巡检所日后的进项上一点点挤,不能全赖给你一个人!” “前辈此言甚是,下官受教!”韩青接过话头,满脸感激地拱手。 “亏空不该你一个人补,但是,佳俊当晚的作为,的确有些鲁莽了!”县尉陈平摆了摆手,话锋陡转,“粮草库乃是军国重地,寻常人平素轻易不得靠近。你忽然召集成百上千的人赶过去,万一里头藏着心怀不轨者……” 韩青闻听,毫不犹豫地点头,“县尉说得极是。晚辈当时的确考虑不周。好在那些百姓,都来自周围的村寨,彼此之间知根知底。而待晚辈赶到之时,粮草库已经被大火烧得无法靠近。” 粮草库都烧得无法靠近了,当然也不用担心有什么秘密,被无关之人窥探!所以,陈平的指责,无论从哪种角度,都不成立! 当即,县尉陈平也没了话说,端起杯子,决定置身事外。 主簿周崇见状,心中顿时涌起了几分烦躁。冷笑着撇了撇嘴,大声说道:“几千斤青盐说散就散了,火也没能及时扑灭。到头来,你收获了好名头,却拖累我等跟着吃挂落。呵呵,韩巡检年纪虽轻,这官做的,可真够老到。” “主簿放心,韩某既然答应,自己承担这笔青盐的亏空,就绝不会拉别人一起付账。”韩青不明白此人为何会没完没了地找自己的碴儿,却没功夫刨根究底,警觉地笑了笑,再度郑重承诺。 “我说的不是谁来弥补青盐的亏空,而是你声势做得甚足,到最后,却眼睁睁地看着大火将粮草库烧成了白地。”周主簿今天是无论如何,也要找韩青的麻烦,冷笑着胡搅蛮缠。 “唉——”韩青想了想,扼腕长叹,“韩某也很惋惜,相救不及。只是,却不知道如何会拖累主簿您?“ 不待周主簿回应,他又叹息着摇头,“虽然转运司的粮草库,不在韩某的管辖范围之内。但在下隔着四十里路赶过去救火,总不能算是个罪名?否则,下次哪里起火,局外人就只能全都袖手旁观了!” 【作者有话说】 年纪大了,比不过年青作者精力旺盛了。但是,酒徒承诺。周六日一更。其他时间通常两更,除非有事。请各位读者多多支持。各位的支持力度越大,我的更新动力肯定越足。 正文 第26章 不玩 “我不是说你救火有错。而是说你虚张声势,实际上没有做任何事情!”周主簿图穷匕见,干脆直接在鸡蛋里挑起了骨头。 “刚刚陈县尉还说,韩某分明组织了成百上千的人一起赶过去救火,周主簿莫非未曾听见?”韩青先前之所以对县令张威一再退让,乃是因为将此人视为付给自己钱的客户。而周主簿跟他平级,又没资格管到他的考评,找起碴没完没了,他就不想再惯着此人了。 皱着眉头看了对方一眼,他继续冷笑着补充,“虽然大火最后是被暴雨浇熄,可逃散的粮丁,是韩某派人找到,直接送到了县城这边来的!刘司仓的尸骸,也是韩某派人收敛,连夜送进了县城。还有,火场周围的树木,也是韩某带领弟兄们,亲手砍倒,避免了火势随风扩散,到最后彻底不可收拾。如果这都是什么都没做,韩某却不知道,主簿当晚,又做了什么事情?” “你……”周主簿咬人不成,反而被将了军,顿时脸上有些挂不住,手拍桌案,长身而起,“你不过一个区区巡检,周某当晚做了什么事情,哪轮到你来管?况且县城距离粮草库那么远,周某即便看到火光,组织人手出城,也肯定来不及!” “粮草库距离金牛寨大概是四十里,距离县城么,二十里出头。”韩青端起茶杯,一边喝,一边低声提醒。 “你,你胡说!县城距离粮草库,足足有三十里远!”周主簿被气得鼻子冒烟,口不择言。 话音落下,他才发现,自己上了韩青的当。顿时气得眼前阵阵发黑,攻势难以为继。 无论三十里,还是二十里出头,终究比金牛寨距离粮草库近。他先前指责韩青没有尽力救火的那些话,难免会落在自己头上。 对方哪怕是虚张声势,至少当夜出现在了火场附近。而他,还有县令张威,主簿陈东,却连县城都没出。 “好了,好了,二位不要争了!”县令张威,终究斗争经验丰富,做事也远比周崇老到,放下茶盏,低声劝阻。 借着粮草库失火之事,打压韩青,原来就并非他的本意。 按照他的意思,韩青这个人,根本不可能在金九寨巡检所干得长久。 将韩青搁一边冷落着,不去招惹。用不了太久,年轻人熬不住山居寂寞,要么会想办法通过家里关系,调往繁华之地补任肥缺。要么,也会主动请辞,另谋高就。 而粮草库失火这件事的责任,也的确很难攀扯到韩青头上。 但是,在定安县,真正做得了主的,却不是县令张威。因此,明知道理由很牵强,在韩青和周崇都闭上嘴巴之后,此人依旧硬着头皮说道: “虽然粮草库归转运司管辖,可其位于我定安境内,不幸烧得干干净净,我定安的官员,却很难不吃挂落。” 抬起眼皮看了看默不作声的韩青,和恼羞成怒的周崇,顿了顿,他继续补充,“既然上头的板子打下来,谁都不能独善其身。张某只好,想办法让其波及的范围最小,造成的麻烦也最小。” 又看了一眼韩青的反应,他换了一幅慈祥面孔,笑着商量,“当晚,本官、陈县尉和周主簿都在城里,不明所以,只能先想办法紧闭四门,以防有变故发生,辜负了朝廷的守土安民之责。而金牛寨,恰恰位于城外!所以,从头到尾,组织救火的,都是韩巡检一个人。” “韩巡检辛苦了!”县尉陈东,心里顿时透了亮,毫不犹豫地向韩青拱手。 “哼!”周崇也冷笑着拱手,好像韩青欠了自己很多钱一般。 有道是,听话听音,锣鼓听声。 辛苦是一个人的,救火不及时的责任,当然也应该是一个人来承担。 想清楚了此节,韩青顿时哑然失笑,笑过之后,又轻轻摇头,“县尊言重了。韩某岂敢贪如此大功,为一人所有?当夜带头救火的,虽然只有韩某。可这定安县,终究以县尊为首。韩某不过是县尊帐下一小卒,无论如何,也取代不了主将的作用!” “韩巡检误会了。老夫并非想要让你一个人去承担所有过错,老夫这么安排,还有另外一重考虑!”县令被说得面皮发热,端起茶杯来遮掩尴尬,“老夫是考虑,你年方弱冠,又是初次为官,即便被上头怪罪,对你的处置也不会太重。而你师兄,又担负着巡视地方之责,上头多少也会给他点儿颜面。说不定,这事儿落在你头上,最后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一旦牵扯到其他人,恐怕就没这么简单了。” “县尊放心,在下回去之后,立刻给李师兄写信,让他及时介入此事,免得大伙都被委屈!”韩青欠了下屁股,主动承诺。“至于当晚大火因何而起,县尊因何考虑下令紧闭了四门,以及韩某当晚的表现,县尊尽管如实上报就是。想必,知州和转运使那边,也不会分不得青红皂白,乱打一气!” “如实上报,自然要如实上报!可总得自我请罪一番,并且先把责任分个主次出来。”没想到一个年方弱冠的下属,居然如此滑不溜手,县令张威皱着眉头,稍作退让。 “请罪?其实大可不必。下官以为,如实上报即可。转运使肩负替朝廷坐镇一路之责,肯定能明辨是非。不会委屈县尊和我等背这份黑锅。”韩青接过话头,断然回应。 对方的意思,他很明白。但是,即便对方今天说出花来,他也绝对不会松口。 否则,谁知道后面还有什么黑锅,要他一起背了? 他只是拿朝廷一份俸禄,又不欠别人的命,怎么可能担负自己都弄不明白的罪责。 更何况,按照上辈子的经验,即便是为了讨要尾款,也不能毫无底线地满足客户的无礼要求。 否则,非但尾款讨不回来,到最后,还可能落个鸡飞蛋打的下场,平白搭上自己在业内辛苦积累起来的好名声。 “佳俊,分明是拔一毛而救全县同僚的事情,你何忍一毛都不拔?”县令张威实在没招了,冷着脸,开始拿“大义”相逼。 “县尊,我区区一介从九品,得有毛可拔才行啊!”韩青笑了笑,脸色也开始发冷。 “县尊,此人根本不识好歹。”知道不可能让韩青上当,周崇再度跳了出来,冷笑着拱火,“该怎么上报,是您的事情,何必跟他商量?按照属下的意思,知会他一声,都是抬举了他!” “那韩某倒要感谢周主簿了!”韩青退无可退,冷笑着回应,“韩某自问,就任以来,对县尊礼敬有加。对各位前辈同僚,也从未冒犯。只打算熬满了这一任,就平安返回汴梁,却不知道,究竟碍了谁的事,竟然连三年时间,都不愿意给韩某留?!” 这话,他说得已经相当明白。自己不会威胁到任何人位置,但是,也绝对不会任人揉搓。 本以为,县令张威和主簿周崇两人听了之后,会有所收敛。却不料,张威忽然把脸一沉,手摸茶杯,“也罢,既然韩巡检执意不愿担责,张某只能如实上报,然后听凭转运使那边裁断了。” 按照二十一世纪网络电视剧的描述,上司端茶做最后陈述,就是送客的意思。韩青不知道大宋朝有没有类似的规矩,但是,也没心情再继续跟张县令等人掰扯下去。 因此,他果断站起身,拱手告辞,“既然县尊已经有了决断,韩某就不继续打扰了。总之,韩某并非那惹事的人。而都巡检和巡检使那边如果行文来过问粮草库失火之事,韩某自然也会如实汇报,当晚发生和自己看到的所有情况。” 说罢,他对县令张威等人,再也不抱任何转圜关系的希望。又拱了拱手,径直出门而去。 “何必如此,何必如此!”见双方彻底谈崩,县尉陈东,也没心思继续给县令和主簿帮腔了,摇头叹息了几句,也讪讪离去。 转眼间,偌大的二堂,就剩下了县令张威和主簿周崇两个,相对铁青着脸,咬牙切齿。 “他最后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良久,周崇先站起身,在屋子里转着圈子询问,“他当晚莫非还发现了什么?牛巨和王武呢,可有什么消息汇报?” “牛巨当晚就进了城,王武倒是一直陪在他身边,却没发现他发现任何端倪!”县令张威的话很绕,意思却能表达得清清楚楚。“我早就说,眼下不是逼他的时机。与其让他成为敌人,不如等他自己滚蛋。可,可你就是不听!” “是圣姑的意思。”周崇停住脚步,急头白脸地强调,“我哪有胆子违拗?!圣姑以为,能写出那等好曲子词的,必然是个旷世奇才。所以,才一边用美色拉拢他,一边让咱们想办法给他些委屈吃。然后,于关键时刻,圣姑再另外派人,出手相救,让他心甘情愿,为圣教所用。” “唉——”张威立刻想起了自家当年初入官场,四处碰壁,却又被红莲圣教看中,从此仕途一片坦荡的过往,忍不住长叹出声。 天下没有白吃的酒席。 红莲圣教助他在官场上一帆风顺,同时,也将他牢牢地捆在了自己的战车上,永世不得脱身。 “可现在,恐怕他再有才华,你我也必须将他除掉,防患于未然了!”没等叹息声落下,周崇已经以手作刀,在半空中比比划划,“否则,一旦他当晚真的有什么发现,上报到朝廷。巡检司那边,都未必遮挡得住!” “你是说,现在就派人杀了他?!”前一刻,还在打将韩青逼成自家同伙的主意,后一刻,却要杀人灭口。县令周崇略微有些无法应,愣了愣,迟疑着询问。 “你说过,可以推到党项人李德昭身上。想必,朝廷也没胆子,将那李德昭抓了,严刑审问!”县尉周崇再度以手作刀,于空中虚砍。“否则,无论他是否有所发现,对你我来说,都是隐患!” “呼——”秋风吹开窗子,吹起桌案上的纸张,如枯叶般洒了满地。 【作者有话说】 本书目前主要出场人物:1、韩青,开国名将韩重赟的侄孙。祖父韩宝贵曾经舍命保护过赵光义。2、杨旭,韩青的发小,北宋名将杨嗣之孙。3,郑长风,太学祭酒,至于谁的后人,参看《乱世宏图》 4、许紫菱,歌姬,新罗国人。 5、余柏莲,明面身份是莲花班女教习,第二重身份是红莲教圣姑,第三重身份是…… 6、李昇,韩青的太学大师兄,才高八斗。县令张威,县尉陈东,主簿周崇等。 其他待慢慢补充。 正文 第27章 问心 “妈的,老子都躺平了,你们还想怎么样?”用手力拍桌案,韩青破口大骂。桌案上砚台、书本等物,被震得高高跳起。精美的丝茧纸被透窗而入晚风吹动,蝴蝶般在半空中飘舞。 巡检所当值的乡勇和官派的仆妇们,一个个吓得缩头藏颈,噤若寒蝉。唯恐自己发出一丁点儿响动,将巡检大人的注意力招惹过来,进而遭受池鱼之殃。 韩巡检昨天,肯定在县令那里受了气!关于这一点,不用猜,金牛寨上下所有人心里头都一清二楚。 否则,平素那么斯文和善的一个上官,怎么可能忽然改了性子,动不动就冲着空荡荡的房间发火? 可韩巡检到底在县令那边受了什么气,众人却谁都没胆子去过问。 有道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张县令一时半会儿,未必真的能拿韩巡检怎么着。反过来,韩巡检也奈何不了张县令。可二人把火撒到底下任何人头上,对于底下人来说,恐怕都是无妄之灾。 所以,从昨天晚上韩青从城里回来,一直到现在,整整一天一夜,金牛寨的乡勇和官派仆妇们,都尽量躲着他的书房走。 实在躲不开了,也是进去之后,干完了该干的事情,立刻转身离开,坚决不多停留一个弹指。 “人呢,都死哪去了。进来收拾一下!”躲,也有躲不及的时候。韩巡检的咆哮声忽然透过窗子,清晰地传入周围每个人的耳朵。 乡勇和仆妇们苦着脸,以目互视。几个弹指之后,集体将目光落在了一名最年轻,刚刚补了缺的少年身上。 那少年乡勇还没拿到正式身份,顿时欲哭无泪,耷拉着脑袋,弓着腰,小心翼翼走向了书房,“来了,巡检息怒,小的这就收拾!” 其余乡勇和仆妇齐齐转身,不忍听少年挨打时的发出惨叫声。 这年头,大人物受了委屈,找手下人撒气,在他们看来,就像男人在外边受了委屈,回家打老婆一样普遍。 上一任巡检,就经常这么干。 好在韩巡检看起来不像个狠心的,即便打上那少年几拳,也不至于将那少年活活给打死。 然而,接连走出了十几步,惨叫声却根本没有传来,并且,连韩巡检的责骂声,都悄然平息。 有大胆的仆妇,偷偷扭头,想看一看书房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却看见,自家巡检一个人拎着长枪,缓缓走向了后院的演武场。 “收拾完了,把门关好!”在仆妇们惊诧的目光中,韩青忽然回过头,冲着书房再度吩咐。 说罢,仰面朝天吐了一口长气,继续拎枪而行,形单影只,身体却依旧如松树一样笔直。 一天一夜了,从县城回到金牛寨,整整一天一夜了,他依旧没想明白,自己到底什么时候得罪了张县令等人,让对方恨不得将自己踩进泥坑而后快? 自己从穿越以来,简直比考拉都老实,既不争功,也不夺利,甚至宁愿自己被误会,做事之时都要给同僚们留出余地和面子,怎么忽然间,就成了众矢之的? 粮草库失火,明明可以推在天灾头上,明明是转运司的事情,与地方扯不上一文钱关系,张县令为何非要逼着出来背救火不利的黑锅? 要是自己真的能管到粮草库也算。一个区区从九品巡检,职位比司仓还低,权力范围也跟粮草库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却要被硬推出去背锅。你真当上头的官员,没长脑子和眼睛? …… 所有问题,都找不到答案,甚至不符合逻辑。 偏偏韩青身边既找不到朋友商量,也找不到长辈请教。 此时此刻,他是真正的孤身一人。 此时此刻,他能抓到的,只有一杆冰冷的长枪! 枪是身体的前主人所留,杆长两米一,锋和刃加在一起长度大概是半米,属于标准的骑战兵器。 韩青一直拿身体原主人记忆里的枪法,当做穿越者福利。因此,每日苦练不辍,风雨无阻。 今天,当他在演武场里再度拉开架势,平素的勤学苦练的成果,立刻得到了体现。 原本烦躁不堪的心情,随着身体的活动,迅速平缓。原本凌乱不堪的头脑,随着呼吸的调整,也逐渐开始清醒。 昨天下午,他虽然扛住了张县令等人施加的压力,从头到尾,都表现得从容不迫。 事实上,他的精神层面,依旧遭受了沉重的打击。 张威等人的行径,让他不由自主地就回想起,自己上辈子在某单位保卫部门的那些遭遇。 同样是无缘无故被人欺负。 同样是陪尽了小心,却被人踩着鼻子上脸。 不同的是,上一次,他可以辞职走人,另谋高就。上辈子是个快速发展的时代,饿不死勤快的人,顶多让他多受点苦,多受点儿累。 而这次,如果辞职走人的话,他连接下来该去哪儿都不知道。 身体的原主人,在离开汴梁之时,跟家中长辈闹翻,把退路自己断了。他如果返回汴梁“啃老”,未必会被家族接纳,并且,也非常容易被看出破绽。 身体的原主人,倒是满腹经纶,问题是,那些学问,只适合做官。离开官场,想谋一口安稳饭,谈何容易? 此外,身体的原主人,在离开汴梁之前,还赋诗一首,当着前来送行者的面儿,将太学祭酒讽刺得体无完肤。等于变相自绝于师门。 自己如果灰头土脸回了长安,恐怕立刻会成为整个太学的笑柄。 …… 回不了头,也不知道该去哪。手中长枪虽然锋利,却拨不开眼前迷雾,找不到任何可以走的路径! “我说,这回,你开心了?”当第一路追魂夺命枪使完,韩青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扪心自问。 那天晚上,如果不是被心脏疼痛,折磨得死去活来,他才不会去理睬三十七里外的火灾。 而现在,救火没救出功劳,反而成了别人打击自己的理由和把柄! “咚咚,咚咚,咚咚!”心脏的跳动,像先前一样平稳且有力,没发生任何变化。 很显然,“残魂”也知道他自己犯了错,羞于面对韩青的责问。 “喂,别装死。你折腾我的聪明劲儿,哪去了?”很不满“残魂”的反应,抓起仆妇送来的茶水,喝了两口,然后继续在脑海里质问。“要是当晚听我的,有现在这些麻烦么?人都说,吃一次亏就学一次乖!你呢,先前在汴梁吃了那么大的亏,把自己都活活都气死了,却没长任何记性!” 心脏的跳动,依旧没有任何变化,“残魂”好像从没在他身上出现过一般,躲得无影无踪。 “怎么,知道你蠢了。蠢,以后就不要再出来现。”韩青很是生气,继续在脑海里叱骂,“你倒给个反应啊!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读书人这点儿道理都不懂?!自己笨,还要误导别人,蠢上加蠢!” 心脏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残魂”坚决不给他算旧账之机。 “妈的,你以后永远别出来才好!”韩青气得低声骂了句娘,却无可奈何。 以当下的医学条件,他总不能请人把自己胸腔打开,从里到外翻个遍。所以,也就只能放弃对“残魂”的冷嘲热讽。继续一边练习枪法,一边思考自己所面临的问题。 当然,如果“残魂”被羞得永远不再出来干扰他的生活,就再好不过了。那样,韩某人也算因祸得福。 毕竟,跟从九品“事业编制”相比。一个完整且健康的身体,显然更为重要。 想到短时间之内,自己的行为和思维,可能不再会被“残魂”所左右。韩青的心情,就忽然好了许多,头脑也变得更加清醒。 上辈子做“离婚服务咨询师”之时,为了拿到对客户最有利的证据,韩青干过很多不违法,却未必上得了台面的勾当。 跟踪,偷拍之类,只能算是做业务的基本功。 能够根据有限资料和画面推断事实,回溯之前发生的情况,然后预判目标的下一步动作,才算是真正的入了行。 所以,当头脑终于变得清醒之后,最近几天发生的一幕幕,就习惯性地,在他脑海里还是梳理,归纳,总结,演化。 昨天下午,县令张威最开始,架子的确端得很足,但是,并未对他展示出太强烈的敌意。 双方关系急转直下的关键点,是县尉周崇突然把话题引到了救火上。而在那之前,张县令停下了话头,端茶,喝水,眼神向左…… 不对,是县令张威给主簿周崇使了个眼色,这两人在互相配合! 一个小的细节,在韩青脑海里迅速定格,放大。 随即,更多昨天下午的细节被挖掘出来,不断定格。 县令的怒容很虚,明显是底气不足,很显然,此人的内心里头很清楚,将救火不利这个罪名朝韩某人头上扣,非常牵强。 而县尉陈东,就是个打酱油的角色,从始至终,都没说够五句话,无关痛痒。 将县尉陈东从回忆的画面里剪掉之后,张威与周崇两个的语言,表情和动作,就更为清晰连贯。甚至,可以推测出,张威虽然身为县令,某种程度上,却围绕着周崇的动作行事。 这俩人之间的关系,恐怕不仅仅是同僚这么简单! 甚至上下级关系,也有些颠倒! 至少,在找韩某人麻烦这件事上,周崇才是主导,张维只是配合,或者帮忙。 至于周崇为何恨韩某人入骨,耕牛案扫了他的面子是一个原因,喝酒填词时引起了他的忌妒,则是第二个原因。 但这两个原因,却都不足以让他如此着急的就跳出来咬住韩某人不放。一定还有其他韩某人没想到的原因,让他感觉更愤怒,更紧迫……,甚至有些饥不择食! 狠狠地戳枪于地,韩青信步踱回书房。手指抓向盘子里的时鲜瓜果,大脑却依旧保持高速运转。 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周崇坑害自己的更多理由,却能通过回忆中的画面,感觉出对方迫切的心情。 但是,即便心情再迫切,“救火不利”这个罪名都太勉强,太随意了。 就像是随手抓出来一根套索,直接往人身上套。却没考虑套索是否结实,还有,接下来该如何继续。 道理很简单,当晚逃走又被找回来的粮丁,都一口咬定,粮草库是遭受雷击而起火。 永兴军路转运司那边要是想推卸责任的话,推给老天爷,远比推给地方官员省事。 即便某位转运使在愤怒之下,非要收拾几个有关联的官员泄愤。先遭受池鱼之殃的,也应该是转运司体系内部的官员,然后才轮到地方。 而地方上,也得捡有分量的官员先来,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一个区区从九品头上。 眼下转运司那边,还没听说有所行动。县令却先急着推韩某去谢罪,明显既不符合常理,也不符合逻辑。 除非,除非,县令此举的背后,还掩饰着其他企图。 “别偷懒,你想想,按照你们大宋的官场习惯,县令究竟打算干什么?”越想,越觉得中间缺了一大段关键内容,韩青手里捏着半个没吃完的秋枣,再度扪心自问。 心跳的节奏明显加快,但是,转眼就又恢复了正常。 脑海里,除了他刚才回忆的画面,没有任何新东西出现。 “残魂”在他寻找帮助的关键时刻掉了链子,或者是被接连犯下的错误打击得太狠了,没有勇气再盲人指路。 眼下,韩青能指望的,只剩下了自己上辈子所掌握的那些本领。 彻底将“残魂”丢在一边,他继续剥茧抽丝。同时,仔细回忆自己昨天下午的应对。 以后世的眼光来看,他的应对能打九十分以上。虽然表现得非常谦卑,在关键问题上,却寸步都没让。 并且,他在最后,还非常隐晦地告诫了对方,不要把自己逼入死胡同。否则,有可能两败俱伤。 “坏了——”想到自己最后那几句带有威胁性的话,韩青眼前忽然一亮,随即懊恼地轻拍自己大腿。 画蛇添足了。 如果张县令和周主簿两个,真的与粮库失火案有关,那两句话,很容易就让他们们认为,韩某人发现了他们的阴暗勾当。 而那两人在昨天下午,联手对韩某进行打压,未必没包含着试探之意,试探韩某到底对他们有没有威胁! 如果那样的话…… 韩青果断停止了继续推测,站起身,走到窗前,四下观望。 仆妇和乡勇们,都躲得足够远。王武、牛巨、张帆等弓手,也都早早地下了班。 暂时,他不用怀疑,自己被监视,却也不意味着,他今晚可以像往常一样,安然入睡。 如果县令和主簿狼狈为奸,且于粮库失火案脱不开干系,那金牛寨里,恐怕也藏着他们的同伙。 韩某初来乍到,在定安县既没有朋友,也没有亲戚,拿什么独自去对抗如此庞大的一个势力? 恐怕,接下来稍有不慎,韩某人就得粉身碎骨。 救火当晚,在被烧塌的院墙内,那具焦黑的尸体,迅速浮现在韩青脑海。紧跟着,就是上辈子看过的那些影视作品里,相关的画面。 放火烧粮仓,是电视剧中的老套路,也是历史中的老套路。 历朝历代,都屡见不鲜。 而在这个老的不能再老的套路里,最先发现阴谋的那个小官员,只要不肯同流合污,结局肯定是死得不明不白! 当把思维,代入了熟悉的历史套路。 韩青先前冥思苦想,都想不清楚的疑问,霍然开朗。 张县令和周主簿两个的行为,也立刻就有了逻辑支持。 二人不是不知道,救火不利这个罪名,套在韩某人头上很牵强,他们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试探韩某人是否容易被他们所收服。 如果韩某人当时服了软,那么接下来,他们就会一步步将韩某人拉为同伙。直到失去了利用价值,再像对待刘司仓那样,在恰当的时间和地点,变成一具死尸。 而韩某人当时没有服软,并且不小心漏了发现他们罪恶勾当的口风,接下来他们会怎么做,根本不用去想! 不得不说,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人,远比古人的思维复杂,也比古人更了解,同类为恶的下限。 将近期发生的所有事情,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之后。韩青虽然没有推测出隐藏在幕后事实真相,却已经跟事实真相非常接近。 他的脸色,再度变得煞白,右手本能地,就想先找个铁器抓在手里。 他被自己推测出来的结论吓到了。 那个结论所揭示出来的阴谋,远远超过了一个离婚服务咨询师的心理承受能力。 不行,三十六计,走为上。 放下手中半颗秋枣,韩青毫不犹豫地去收拾行囊。 先前他舍不得离开,也不知道自己离开之后该去哪,是因为他没感觉到生命威胁。 而现在,与小命比起来,去哪,都比继续留在金牛寨等死强。 这一刻,他不再问自己心脏里的“残魂”,该如何做。 因为他知道,那个热血少年,肯定会给出他截然不同的选择。 他只管按照上辈子,那个自私,贪财,冷血且麻木的“离婚服务咨询师”的思维行事。 他用最快速度收拾好行头,最快速度收拾好便于携带,且价值高的细软。 然后,又谨慎地,将仆妇,乡勇们,全都安排了任务,让他们暂时都无法脱身。 最后,才趁着夜幕降临,牵着两匹马,悄悄出了金牛寨巡检所的侧门。 从始至终,没有引发任何人的怀疑。 从始至终,也没引发心脏处的抗议。 “残魂”消停了,或者说汲取了前几次把事情搞砸的教训,静悄悄地,任他放手施为。仿佛,从来都未曾存在。 【作者有话说】 注:昨天那章在晚上十点左右,做了大幅修改。如果是晚上十点之前看的读者,请回头看一眼。否则有可能会衔接不上。 正文 第28章 夜半凉初透 半年来多次带队入山打猎,韩青对金牛寨附近的地形道路,都非常熟悉。沿着一条半荒芜的小道策马急行,只花了大约半个时辰,就跑出了二十余里。 天色越来越黑,道路也越来越崎岖,胯下的坐骑的体力渐渐支持不住,放慢了速度不停地打响鼻。 韩青虽然未曾亲自伺候过牲口,可半年来耳濡目染,也从弓手和乡勇们那里,学到了不少有关照顾马匹的知识。 所以,他不敢再继续压榨坐骑的体力,连忙跳到另外一匹坐骑的背上,让后者驮着自己和行李一道,小步慢走。 战马在野外对人的依恋性很强,第一匹坐骑空了鞍子,立刻主动跟在了韩青的身后。 于是乎,一人两马,沿着小路又坚持走了十多里路,直到韩青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了,才找了一处靠近溪流的山洼,停下来补充食物,歇缓体力。 下弦月已经升了起来,将四周围照得一片通亮。 时令已经入了秋,空气中水汽渐少,人的视线在月光下,可以看得很远。 韩青一边给牲口喂豆子,一边回头遥望,没有看到任何火把和追兵,但是,金牛寨所在的那座山丘的轮廓,却瞬间又落入了他的视野。 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他咧了下嘴巴,在月光下轻轻摇头。 自打穿越以来,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金牛寨巡检所度过的。若说对那里一点儿感情都没有,绝对是自欺欺人。 上辈子和这辈子,他唯一一次混上了“事业编”,还做到了“管理层”,享受到了一呼百应的滋味,也是在金牛寨。若说毫不留恋,也是打肿脸充胖子。 在今天傍晚之前,哪怕是受了县令和主簿的联手打压,韩青依旧想的是,自己到底该怎样做,才能保住来之不易的职位。 在刚才匆忙逃命的路上,韩青脑子里,甚至依旧在想,自己是不是将事情考虑得太极端了,平白丢失了一份安稳的收入。 他甚至还在心存侥幸地设想,万一自己误会了张县令和周主簿,在外边玩上几个月,等风波过去了,是不是可以回去继续做自己的从九品芝麻官! 但是,让他留在金牛寨,等待所有谜团,都水落石出,是万万不可能的。 哪怕多留一晚上,都不可能! 他更不可能,像影视作品里的忠心耿耿的古代小吏,为了将粮仓失火背后的阴谋揭开,不惜自己粉身碎骨。 他上辈子就是个俗人,贪财,好色,胆小,缺乏主见。看不起那些贪污腐化的国家蛀虫,却又经常恨不得取而代之。 这辈子,他穿越了,基本还是一样。 “嘘嘘,嘘嘘——”一匹马,先舔光了他手里的黑豆,却没有吃饱,嘴里发出低低的抗议声。 韩青思绪,迅速从金牛寨那边被拉回,赶紧冲着坐骑歉意地笑了笑,然后去袋子里取新的吃食。 吃饭的顺序,马先,人后。 这是他从麾下弟兄们那里,学到的山中基本生活常识。 先让两匹坐骑都吃饱了,他才能两匹坐骑轮流骑乘,保持稳定的赶路速度。而他自己,多饿一会儿却不会立刻晕倒。过后,还可以一边骑着马赶路,一边吃干粮。 另一条山中基本生活常识,是辨认动物的脚印。 野鸡的脚印是一簇簇竹叶,野鸭的脚印是一把把扇子; 鹿的脚印是两瓣瓜,野猪的脚印比鹿的脚印,在瓜下又多出两个瓜子; 狼的脚印,则像一团火苗,如果火苗变成了半朵梅花,那是老虎或者金钱豹…… 只不过,前几次打猎,韩青是在水畔,通过辨识动物的脚印,决定追赶那只动物。 而这次,他却是要通过水畔的脚印,来避开猛兽。 不得不承认,他这辈子的记忆力和学习能力,都远远超过了上辈子。 凭借以往外出打猎,从麾下弟兄们身上学到的那些知识,韩青在坐骑吃饱之后,沿着溪流继续赶路,非常成功地,避开了半夜出来觅食的猛兽,将金牛寨和自己的过去,越甩越远。 又走走停停,坚持了大约一个多时辰,他终于在距离金牛寨足足有五十里的一处树林旁,停了下来。 据他以前出来打猎时掌握的情况,穿过这片树林再走十多里路,便是一个名叫定平的寨子。而绕过了定平寨,再渡过一条河,就彻底离开了定安县,进入了邠州境内。 眼下正是后半夜,定平寨肯定大门紧闭,不准许任何人进入,而渡口那边,也不可能有渡船和艄公当值。 所以,这片靠近小路的树林,就是他的最佳休息场所。 刚刚入秋,山中食物很多,野兽都吃得很饱,轻易不会靠近人烟稠密的地方。 而树林可以避风,里边的温度也相对较高。把马拴在树上,他还不用担心坐骑走失。 迅速权衡了利弊,韩青跳下坐骑,牵着两匹马的缰绳,走进树林。还没等选好睡觉的地方,耳畔里,忽然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的的,的的,的的的的…… 一匹,两匹,三匹……,至少十匹。来得很急,跟他走的几乎是同一条路,去的也是同一个方向。 “坏了,可能是追兵!”韩青激灵灵打了个哆嗦,身上的疲惫一扫而空。 他迅速从一只马鞍旁解下了一把唐刀,随即,用刀柄轻敲两匹马的屁股。 马的嘴里,发出低低的抗议声,随即,带着满心的不情愿,自己走向树林深处。 韩青则顾不上马会不会走丢,将刀咬在嘴里,手脚并用,快速爬上了道路附近的一棵老杨树。 树叶刚刚开始有了些黄意,还没开始落。所以,很轻易的,就将他的身体,在树冠里藏了个严严实实。 “巡检,巡检,是您吗?等等我们,我们来找你了!”王武的声音,紧跟着传入了他的耳朵,随即,还有张帆那特有的公鸭嗓。 “巡检,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您到底要去哪啊!我们来送你了!” “巡检,巡检,您在哪啊——,等等我们——” 更多的声音,紧跟着传入了树林。是金牛寨的乡勇们,至少有五个以上。每个人,声音里都透着烦躁和焦灼。 ‘张县令果然在我身边安插了人,还他妈的不止一个!’韩青嘴里紧紧咬着刀身,双手抱着树干,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夜风呼啸,吹过他藏身的树梢,刹那间,竟然是透心地凉! 正文 第29章 珍重 “看不出,巡检平素斯斯文文,跑得可一点儿都不慢!” “那可不?到底是太学出来的英才!一通百通!” “巡检,巡检,我看到你了。等等我们,等等我们!” …… 追兵来得甚急,转眼间,就到了韩青的脚下。 他们嘴里发出的调侃和呼唤声,也愈发地清晰。 许蔷、贾良和赵老二……,韩青准确地分辨出了他们当中每个人的嗓音。同时,胸口小腹等处,也愈发感觉冰冷。 敢情穿越半年多来,韩某人一直生活在贼窝子里,自己却毫无察觉! 韩某人还傻乎乎地开辟什么财路,带着大伙一起发财致富! 人家如何用得到你?守着偌大的粮草库,随便搬几车卖卖,就是你一整年的俸禄! 好在老天爷开眼,让韩某人今夜阴差阳错,提前一步躲进了树林。 否则,一旦被这群王八蛋给追上抓回去,下场肯定是生不如死! “这韩巡检也是,好端端地跟县尊拉什么硬?害得咱们大半夜连觉都睡不成?” “可不是么?按说这韩巡检也是好人,就是想不开!” “拉硬就拉硬呗,拉到一半儿却偷偷跑了,这不诚心害人么?” …… 更多熟悉的声音,从韩青脚下的小路上响起。然后,又渐渐去远。 月光很明亮,却没有明亮到可以照出地上的马蹄印那种程度。而弓手与乡勇们追了半夜,也都疲惫不堪,没精力自己观察身边的一草一木。 “呼——”韩青偷偷松了一口气,准备等追兵们再走得远一些,就赶紧下树逃命。 然而,还没等他将一口气松完,正在远去的追兵队伍中,却忽然有人带住了坐骑,快速转头。 “张头,你怎么停下来了?你莫非发现了姓韩的?”弓手和乡勇们的声音,紧跟着响起,让韩青顿时头皮一乍,心脏砰砰砰开始狂跳。 韩家祖传枪法,他只练了半年,还没跟人真正交过手,具体进境如何,根本不知道。 而刚才急着爬树,他只抓到一把唐刀! 万一被发现了行踪,凭着一把刀,他连张帆一个人都未必打得过。更何况,张帆肯定不会跟他单打独斗,转眼间,弓手和乡勇们,就会一拥而上。 正急得呼呼直冒冷汗之际,张帆的回应声,却已经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朵,“不是,不是,哪那么容易啊?我刚才路上喝溪水,喝坏了肚子。你们先继续往前追,顺便通知定平寨那边,严禁陌生人入内。我去树林里蹲一蹲!” “那张头你自己小心!” “大半夜的,可别让女鬼拖了去!” “小心蚊子叮屁股!” …… 众弓手和乡勇们哄笑着调侃,然后继续策马前行,谁都没心情,停下来闻张帆的臭气。 而弓手张帆,则跳下了坐骑,提着气死风灯,缓缓返回了先前走过的小路。蹲下身去,在地面上仔细查验所有马蹄印儿和马粪! “坏了!”韩青心中又是一紧,果断将唐刀从嘴里拿下来,握在掌心。随时准备一跃而下。 泥土的路面,打过马掌的马蹄印会留得非常清晰。观察者只要细心一些,就不难发现有两行蹄印,拐进了树林。 而韩青今晚所带的两匹马其中之一,乃为他日常专用骑乘。虽然不是什么名种名血,却一直养在巡检所的马厩里,吃喝远比其他牲口精细。 以张帆的经验,只要翻翻地上的马粪,就能分辨得出,有些马粪蛋蛋,与其他不同。 然而,接下来张帆的动作,却远远出乎了韩青的预料。 只见此人,忽然站起身,用鞋子在地上快速揉搓。转眼间,地上所有马粪蛋,都给踩到一起,再难分出彼此。 随即,此人又快速踢起了一些湿土,将地面上的马蹄印给弄乱。然后,放下灯笼,对着树林方向,深深俯首。 从始至终,他什么都没说。但是,他的动作,却已经说明了一切。 韩青的眼睛瞪得滚圆,心里也忽然感觉又酸又堵。 与此同时,张帆三天前提着两个竹篮,满脸堆笑的模样,又在他脑海里浮现。 原来,也不是所有人都没良心,至少,张帆还念着自己的好,不愿意眼睁睁地看到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枣龟,早归! 张帆前天送韩某人秋枣和水龟,哪里是让韩某人补养身体?分明在冒险暗示韩某人早点离开! 只是韩某人太笨,根本没理解他的心意! 正梗得眼窝儿都开始发热之际,不远处,却又传来弓手王武的声音,“老张,老张,你拉完了没?你没事吧!小心被野狼叼了去!” “完了,这就完了!”张帆赶紧将两手放在腰间,做系腰带状。随即,双脚一边向前走,一边抓紧时间继续乱踢,将地面上的痕迹,搅得一片稀烂。 当他将灯笼重新提起,王武已经策马来到近前。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然后笑着调侃,“你可真行,拉泡屎花费半个时辰。” “餔食吃的油性比较大,路上又喝了不干净的溪水!”张帆腾出一只手揉着肚子,讪讪地解释,“弟兄们呢?你咋自己折回来了?” “还不是回来寻你!”王武翻了翻眼皮,没好气地说道。“姓韩的日日枪不离手,万一正藏在林子里,见你落了单儿。喀嚓一枪,就把你戳个透心凉!” “巡检那枪法,呵呵?”张帆闻听,立刻笑着摇头,“好看是好看,真打起来,还真未必是我的对手!” “你就吹吧你!”王武一边撇嘴,一边在马背伸长了脖子,朝着树林深处张望,“反正,不是当着巡检的面儿,你可以随便吹。以后,他估计也没机会戳穿你!” 说罢,又收回目光,一边拨转坐骑,一边摇头抱怨,“你说巡检也是,跟县尊服个软多好!非要偷偷一个人跑掉。这四下里都是咱们的人,他还能跑哪去?” “唉,读书读傻了呗!”张帆爬上自己的坐骑,与王武并辔而行,“前面的定平寨,做主的是咱们的人。渡口那里划船的,也是咱们的人。他躲过今晚,躲不过明天,早晚得被抓回去!” “可不是么?”王武回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树林,声音忽然变高,“一旦到定平渡上了船,船行到河中央,就是选混沌和板刀面了,还不如乖乖跟着咱们回去呢。” “四下里都是咱们的人,他想脱身,难啊!除非回头向西,走泾州。” “永昌寨卡在路上呢,他那模样,太好认了。敢露面,立刻就得被咱们的人给拿下!” “那就只能向东北,翻子午山了。” “好歹那边岔路多,咱们的人不可能每条路都卡住。” “路上遇到猛兽,一样是个死!” “唉,老实呆着不行,非要招惹县尊发怒!” “唉,要说巡检是个好人。可咱们的家小都在这里,总不能为了他,害死自己全家!” “唉!他自己作死,怪不得咱们心狠。别落在咱们手上吧!否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 二人一边走,一边说,声音一个比一个高,仿佛唯恐藏在树冠里的韩青听不见。 韩青心领神会,一动不动。 直到马蹄声终于去远,才从树上爬了下来,冲着二人消失的方向,抱拳深深俯首。 谢了,兄弟! 别后珍重! 正文 第30章 荒山古庙 既然王武和张帆两个,通过骂街的方式,将前方的陷阱一一告知。韩青当然不会再去自投罗网。 冲着二人离开的方向道谢之后,他立刻钻进树林,找到坐骑,拉着缰绳径直向北。 先前不务正业四处打猎的好处,在这一刻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他非但方向感被锻炼得极强,记忆里,对周围的大小道路也都有一定印象。因此,很快就横穿了树林,换了另外一条路,朝着与王武等人相反的方向急行。 直到太阳重新爬上山头,才另外找了一个废弃的岩洞,钻进去吃饭休息。 随后接连两天,韩青都是夜间行走,白天睡觉,并且尽量避开人烟密集的村寨。 哪怕是需要补充干粮和坐骑的精料,他也尽量找人口看上去不到二十户的小村子去交易,尽最大可能地避免与张县令派出来追杀自己的爪牙们相遇。 期间有一处村落的话事人,明显打起了他胯下坐骑的主意。然而,当看到韩青腰间挎着的唐刀和挂在备用战马鞍子下的长枪,又果断选择了放弃。 大宋不禁止百姓用朴刀防身,可作战专用的唐刀和大枪,却绝非寻常百姓可以拥有。 敢挎着唐刀和长枪公然穿州过县的,要么是官差,要么是强盗。 无论韩青的身份是二前者还是后者,寻常百姓敢对他谋财害命,一旦消息走漏出去,都会给整个村子带来灭顶之灾! 如是迤逦而行,待到了第四天前半夜,韩青已经从定安县正南方与邠州交界处,折返到定安县西北方的子午山。 中间虽然绕了无数个弯子,多走了两三百里的冤枉路,却也顺利地避开了所有追杀。 眼看着脚下的地形越来越高,而山路也越来越崎岖,韩青知道,自己已经胜利在望了。 只要顺利穿过眼前的这一片山区,他就进入了坊州地界。 而县令张威哪怕胆子再大,也不敢公然发榜通缉他。更不可能这么快就说服坊州的县令,为定安这边提供方便。 想到自己即将平安脱离险境,韩青心里就涌起一股说不出的轻松。然而,片刻轻松过后,他又扭头回望,怅然若失。 两辈子加起来,他就做了一次官。 结果,才做了六个月出头,就成了丧家之犬。 如今,铁饭碗丢了,汴梁又不能回,接下来,自己该何去何从? “对面那个骑马的站住!深更半夜,你带着兵器赶路,可有公据随身?”还没等他想清楚,自己上辈子究竟有哪一项本事,能让自己在大宋也赚到饭钱,前方黑漆漆的山路上,忽然闪出了一排人影。 正中央的一人,做弓手打扮。一边问话,一边带着麾下弟兄向他靠近,转眼之间,就已经将队伍走成了一个口袋形。 “公据,当然有!您老稍待!”韩青心中警讯大作,却强装镇定,笑着将手摸向了腰间的褡裢。 所谓公据,就是宋代的路引。好歹也做了半年时间的巡检,韩青对此物的作用一清二楚。 逃命之前,他特地自己给自己开了一张公据,还盖上了金牛寨巡检的官印。 但是,他却压根就没打算将那张写着杜撰名字的公据拿出来,供对方核验。 不是怕人识破。开公据原本就是巡检所的业务范围,除非知道他的名字,否则,谁都不能认定他开的公据无效。 可对方摆出的架势,却绝非为了查验公据。 作为大半个同行,韩青一看,就知道,对方的真正打算为那般! 因此,他一边将右手从褡裢里往外掏,一边悄悄用脚踩紧了马镫。眼看着对方组织的口袋阵就要合拢,他猛地将右手向前一扬! “哗啦啦!”白亮亮的碎银子和黄灿灿的铜钱,如冰雹般砸了对面的弓手满头满脸。 “啊——”那弓手猝不及防,被砸得厉声惨叫,头破血流。 而跟在弓手身旁的乡勇们,则一个个两眼发直,瞬间不知所措。 不像韩青上辈子读过的武侠小说,宋代大侠动辄出手就是几十两银子。在现实世界里的大宋,银子根本不是流通货币。 哪怕是碎银子,也只用来交税,或者官府用来压仓。价值绝对过硬。 做乡勇,一个月粮饷和外快全部加起来,折算成银子,都不够五钱。 而现在,却有大块小块的碎银子,落得到处都是! “捡啊,谁捡到算谁的,别挡路!”就在众乡勇们被碎银子和铜钱“砸”蒙的当口,韩青扯开嗓子高喊。同时,左手猛地抖动缰绳,双腿狠狠夹住马腹。 他胯下的坐骑吃痛不过,咆哮着张开四蹄,向前直撞。刹那间,就与满脸是血的弓手擦肩而过。 另外一匹马的缰绳,就拴在韩青的马鞍子上。也被拉着张开四蹄,撒腿狂奔。将躲闪不及的乡勇们,全都撞成了滚地葫芦。 “放箭,放箭射他。放箭射他的马!”当被砸伤的弓手,终于做出了正确反应,声嘶力竭的开始大喊大叫。韩青连人带马,已经冲到了二十步之外。 而众乡勇们,即便没被撞翻在地,也没心思弯弓瞄准。一个个快速挪动双脚,将落在山路上的碎银子和铜钱,努力往自己鞋底儿下面藏。 “蠢货,抓住他,他身上所有钱财都是咱们的。东家哪里,还另外有一笔奖金!”弓手大怒,顶着满脸的血,用刀背朝着乡勇们身上乱抽。 众乡勇恍然大悟,赶紧又弯弓搭箭,却哪里还来得及? 寻常军中制式角弓,有效射程不过才七八十步远。 而乡勇们手里的角弓,力道都不足一石,有效射程更短。 羽箭瞄的虽然是韩青的脊背,半路被山风一吹,要么歪歪斜斜射进了草丛,要么只飞了三十来步,就软软的掉在了地上。 “废物,尔等全是废物!等回去,看老子怎么收拾尔等!”那满脸是血的弓手大怒,拉过自家的坐骑,飞身跳上去,朝着韩青离去的方向紧追不舍。 “刘头小心,贼人手里有刀!” “刘头,等等我等,大伙一起上!” “刘头,你可千万小心……” 众乡勇一边弯腰捡碎银子和铜钱,一边大声叫喊。声音里透着关心,手上的动作,却谁都不肯慢上半拍。 那刘姓弓手虽然对上司极为忠心,却也没忠到不顾自家性命的地步。咬着牙追出了两三里远,忽然发现,自己竟是孤家寡人,顿时,就悄悄拉紧了坐骑了缰绳。 待他手下的乡勇们,终于大呼小叫地跟上前来,韩青早就跑没了影儿。只剩下马蹄声的尾韵,还在夜风中“的的,的的,的的”,响个不停。 “的的,的的,的的……”马蹄声穿透夜幕,在山丘间反复回荡。 逃命之时,顾不上珍惜坐骑。 一口气足足翻过了两座山头,韩青才强压下心中恐慌,将坐骑的速度降下来。 扭头回望,再也看不到人影。 左顾右盼,只见四下里乱石嶙峋,怪树丛生。 待他抬起头,努力辨认方向,却发现,头顶乌云密布,北斗星早就被遮得严严实实。 ‘坏了,迷路了?’心里激灵灵打了个哆嗦,韩青又一次欲哭无泪。 刚才光顾着逃命,没有来得及辨别道路和方向。结果,顺着山道七拐八拐,就跑到了脚下这片荒凉地界。 此时此刻,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左右也没有明显的参照物,手头还没有二十一世纪那种标准地图。天知道,他究竟身在何处! “嗷————嗷———”树林里,隐约传来了狼嚎。草丛中,仿佛也有绿色的鬼火闪烁。 夜风阵阵,吹得人脊背发凉。 胯下的坐骑不安地用蹄子刨地,仿佛随时都会将他掀下马背,独自逃命。 “别怕,别怕,咱们这就找地方吃东西!”韩青强行压下心中恐慌,伸手轻轻拍打坐骑的脖颈。 不能再胡乱走了,再走,弄不好人和马都得喂了狼群。 既然追兵没有跟上来,就先找个地方藏身。等乌云散去之后,辨认一下方向再走也不迟。 否则,弄不好稀里糊涂掉头向了西,岂不是追兵给堵个正着?! 终究在上辈子没白当一回兵。哪怕心中再慌再乱,韩青的理智都没有失去。很快,就权衡清楚了利弊,开始就近寻找可供栖身之所。 秋天刚刚开始,夜风还没冷到刺骨的地步。 山洞,树林,断崖后,岩石下,凡是避风的地方,其实都可供选择。 但是,为了安全起见,韩青依旧尽量远离了山路和水源,找了一处可能是朝南的土坡。 土坡上,有几块非常奇特的巨大石块。每一块,都有一丈四尺多高,半丈多宽,黑夜里,如同几块巨大的门板。 “门板”既可以用来挡风,还能用来挡住火光。韩青对其非常满意,拉着坐骑的缰绳,快步走了过去。 本以为,在最宽的那块“门板”之后,就是一个好选择。却不料,拉着马刚刚绕过门板,几座东倒西歪的建筑物,就突兀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是一座破庙,也不知道是什么年代所建。 早已没了香火祭祀,也没有和尚道士居住。 先前韩青所看到的门板般的石块,其实是破碎的庙墙。 “打扰了,打扰了!在下韩青,慌不择路。今天借住一晚,等云彩散了,就立刻滚蛋,绝不赖着不走!”韩青心中又惊又喜,一边牵着马朝破庙正殿后面走,一边四下拱手。 他本来是个唯物主义者,可穿越后发生在他身上的种种怪异,让他不得不相信,这世界上真的有鬼神。 所以,哪怕是无人居住的破庙,借住之时,他也打声招呼,以图自己礼多,别人不怪。 没有人回应他的话,庙前庙后,齐膝高的荒草,被夜风吹得如波浪般起伏不定。 破庙正殿背后,还有左右两排厢房。房顶早就塌了,四壁也东倒西歪。但是,临时用来当牲口棚,却再好不过。 韩青不敢亏待牲口,先将两匹坐骑找了柱子拴好。随即,开始给坐骑喂了黑豆和清水。 待坐骑吃过黑豆,又去外边,用唐刀割了两捆青草,放在了柱子旁。然后,他才顾得上自己。晃晃悠悠地拎着干粮、长枪和放细软的褡裢,进了破庙的正堂。 正堂的窗户,已经没有了窗棱。窗框大部分不知道被谁拆去烧了火,如今只剩下了两个方方正正的黑洞。 夜风从黑洞吹进来,吹得满地的残枝枯叶,花花乱响。而层层叠叠的树叶之间,耸立着一座泥塑的雕像。 高大,威猛,杀气十足。 韩青跑了小半夜,水米没沾牙,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见到满地的干树枝和干树叶,心中顿时大喜。 他赶紧又朝着雕像做了个揖,然后手脚并用,快速划拉起一个树枝树叶堆。紧跟着,又在周围清理出了足够的空间。 待一切准备停当,他才从怀里掏出两块碎石,靠近树叶堆,用力对撞。 “啪,啪,啪……”火星飞溅,迅速点燃了树叶。 火苗跳动,照亮破庙的正堂,还有泥塑的雕像。 是一名前代将军。 玄盔,玄甲,长身而立。 左手持着一本书,右手,则是一把乌黑色的长枪! 正文 第31章 铁枪英魂 ‘王铁枪?’韩青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个武侠小说中的场景,随即,哑然失笑。 那金庸的武侠小说中,铁枪庙位于江南的嘉兴附近。而这里却是西北的定安。二者之间,相距恐怕有四五千里远。王铁枪的庙,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笑过之后,他也没兴趣去管那泥像到底是塑的是哪位神仙。蹲下身,从行李中取出几块咸肉,用树枝穿了,架在火上烘烤。 须臾,咸肉上的油脂被烤化,一滴滴落入火中。浓郁的香气,立刻飘满了整个正殿。 韩青饥肠辘辘,再也等不下去。抓起树枝,放到嘴边,左一撕,右一捋,三下两下,风卷残云般,就将咸肉给消灭了干净。 肚子里有了货,他身上立刻暖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站起身走到窗前观望天色,却发现,外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淅淅沥沥下起了秋雨。 这秋雨一下起来,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了。韩青心中暗暗叫了一声苦,连忙小跑着去厢房照看坐骑。 好在那厢房虽然四处透风,房顶却基本还算完整。有一两处漏雨,倒也不至于让牲畜没地方可躲。 待安顿完了坐骑,又返回破庙主殿。韩青浑身上下,已经被湿透。 没奈何,他只好去外边找了一块相对完整的青瓦,架在火堆上当锅烧水。然后一边等待水开,一边用火堆散发出来的热量,烘烤衣物。 那正殿里的枯枝和树叶,都是大风吹来的,能积下多少?不到半个时辰功夫,就被烧掉了一大半儿。而瓦片上的热水,才刚刚冒起细细的小泡,距离滚开,差得还非常遥远。 韩青不敢被雨淋了之后,还喝温吞水,只好又站起身,去殿内距离自己稍远的位置,去收拾枯枝和树叶。才走了几步,脚下忽然感觉一硬,低头看去,却是因为从枯枝干叶被他收走,将一块石碑给暴露了出来。 石碑上半截为纯黑色,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下半截,却带浓浓的土黄色。 很显然,此物原来是立在正殿之外的,倒下之后,不知道被哪几个过路的好心人,想方设法给挪进了正殿之内,避免被风吹雨打,令刻在上面的文字彻底消失。 ‘石碑上到底写了什么?’ ‘塑像的主人究竟是谁?’ ‘如果塑像主人是个无名之辈,或者石碑上的文字无关紧要,恐怕路人再好心,也不会费九牛二虎之力,去搬动成吨重石碑!’ 想到石碑的重量,和将其挪入正殿所要花费的力气,韩青顿时就对上面的文字感了兴趣。 捡起一根稍粗的枯枝,凑向火堆点燃了抓在手里当蜡烛,他凑近石碑,仔细分辨上面的文字,却发现,文字记述的,乃是五代十国赫赫有名的勇将,李存孝的生平事迹。 据碑文描述,那李存孝,原本是个孤儿,被后晋军队给抓了壮丁。不知道如何,就变得文武双全,一杆长枪所向披靡。随即,被晋王李克用收为养子,为其东征西讨。 ‘不知道如何,就变得文武双全,莫非像韩某一样,灵魂也是穿越过来的?’韩青突发奇想,随即咧了下嘴,苦笑着摇头。 如果穿越客有那么多,历史早就被改得乱七八糟了。怎么可能,自己还会穿越到北宋,与党项崛起,恰恰处于同一个年代? 而转念一想,他又变得将信将疑。 因为历史上的北宋都发生过哪些大事,他原来也只是一知半解。此刻哪怕发生了改变,他也发现不了。 带着几分狐疑,他继续往下阅读。于是乎,李存孝的生平,在他眼里逐渐清晰。 此人在晋王李克用麾下,南征北战,立功无数。所以,做过汾州刺史和邠州刺史。而当时,定安县恰恰曾经隶属于邠州刺史治下。 因为常年战乱,子午山中猛兽成群,经常结伴下山袭击村寨。 李存孝到任之后,立即带领麾下弟兄上山打猎。短短数月之内,将老虎,豹子,野狼,狗熊,给剿灭了个一干二净。 后来李存孝因为背叛李克用,被李克用擒获后车裂处死,封号尽数被夺。但是,定安百姓,却怀念此人的好处,在后唐庄宗时代,取得官府准许,在子午山中,立庙拜祭他的英魂。 “当地人倒是有良心!”读罢碑文,韩青叹息着点评,“没因为李存孝后来倒了霉,就争相跟他划清界限。” 又转念想到自己明明以玩耍心态,带着麾下弓手们入山打猎,竟然也被百姓们感激,并且前些日子在县城里,还结结实实享受了一顿白吃饭不用付钱的待遇,韩青顿时又觉得有几分骄傲。 这李存孝的作为,岂不是跟韩某差不多么? 虽然韩某的枪法只是花架子,连张帆都未必打得过。虽然韩某只是个从九品,距离刺史差着很多级。可韩某这半年来,却也杀得猛兽血流成河! 如此一想,他看向塑像的目光,顿时就柔和了许多。感觉对方虽然未必是穿越客,却跟自己,也算是半个同道。 外边的雨越下越大,他困在破庙正殿之内,反正也没有事情可做。索性就举着跟燃烧的树枝,开始检视殿内的情况。 前门已经被拆走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儿也濒临腐烂,挡不住任何野兽。后门则被人用石头和泥巴堵死了,变成了凹凸不平的墙壁。 左右两厢,原本应该还有十几座陪祀的雕塑,却都已经不知去向,只留下了一个个石头底座。 而李存孝脚下,却有几个干草铺成的被窝。显然,曾经有乞丐或者旅人,在这里栖身。 沿着塑像的腿部继续向后绕,则看到塑像臀部,有一个人工开凿出来的破洞,大约半米宽,六十厘米高,可以直达塑像内部。 想必是有盗墓贼曾经光顾,以为塑像内部会存着宝藏,所以毫不客气地挖洞查验。 这便应了那句俗话,“一样米,养百样人了”。 有百姓不忘李存孝清剿猛兽之功,为其塑像。便有盗贼惦记塑像内可能会存在的宝物,在塑像臀部开洞。 并且极有可能,后者还是前者的晚辈,血脉彼此相连。 也不知道李存孝如果真的泉下有灵,看到此景,到底是会笑,还是会哭? 突然间,从一呼百应的巡检,变成了只有破庙栖身的逃命者,韩青内心深处受到的冲击,不可谓不重。 所以,这辈子和上辈子所积累的负面情绪,全都在不知不觉间爆发了出来。让他的心态,也变得有些玩世不恭。 正在暗自嘲笑,世人健忘,居然短短几十年之内,就将李存孝的好处,给忘了个干干净净,只顾惦记其肚子里有没有宝藏。忽然间,耳畔却又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的,的,的的的……” “不好!”韩青心中大叫,顿时顾不上再同情李存孝的身后遭遇。三步并作两步回到塑像前方,打翻刚刚烧开的热水,浇灭火堆。随即,拎起长枪,褡裢和行李,拔腿就走。 哪里还来得及。 才从正殿前辈一露头,他就看到,有几匹马,已经冲过破了雨幕。吓得赶紧又将头缩回,三步并作两步绕到塑像之后,将牙一咬,顺着盗墓贼留下的破洞,迅速爬入。 塑像的确是空心的,里边非常干燥。并且还铺着厚厚的稻草。 韩青的脚一与稻草接触,就明白,曾经有人,将塑像的肚子里,当做了卧室,在里边呼呼大睡。 这倒是比睡在塑像脚下,又舒服了许多。他苦笑着摇头,迅速将行李和褡裢,埋在稻草之下,将身体藏进角落。还没等藏得稳当,眼前忽然出来了一团火光。 哆嗦了一下,他随即定神细看,却发现塑像的小腹位置,有一道细细的裂缝。火光乃是从裂缝位置透进来的,起源则为一个刚刚点着的火把。 “堂主,这里有过人,灰还是热的!”一个沙哑的声音,紧跟着响起,让韩青的头皮,顿时又开始发乍。 迅速抬头,他在塑像内部寻找藏身之处。清晰地发现,裂缝竟然从塑像小腹位置,向上蔓延了足足两三米高,直达头顶。 顿时,他心里就有了主意。 弯下腰,他快速将长枪也塞到稻草之下。然后,用双手和双脚撑住塑像内壁,缓缓向上挪动,尽量不发出任何动静。 不多时,就将自己的身体,藏到塑像内部脑袋位置,眼睛隐约对着的,则是塑像的鼻孔。 “老三,搜一下,看有没有人!”一个粗犷的命令声,在门口响起,随即,又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是!堂主!”率先点燃火把的不速之客,答应着四下搜索,转眼就来到了塑像背后的破洞处。 韩青的心脏,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 用手脚撑着塑像内部,他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口。同时在心中默默叨念,“李存孝将军,你如果真的灵验,就保佑韩某这一回。好歹韩某也像你一样做过几件好事,甭管是有心还是无意!” 仿佛冥冥中,有神仙听到了他的念叨。不速之客将火把探入破洞,却只向稻草铺扫了两眼,没有向上转头。 随即,此人就又将火把和身体同时缩了回去,高声汇报,“没人。估计是个要饭的,听到马蹄声,自己吓跑了。” “跑就跑了,算他命大!”被喊做堂主的家伙,浑身上下都在滴水,不耐烦地抹了一把脸,高声吩咐。“别管他了。赶紧,把火堆重新点起来。把那个小娘皮,给老子抬到供桌上。等老子烤完了火,将她就地正法!” “畜生,你不得好死!”有个女声,哭着叫骂。很快,嘴巴就被堵住了,只剩下了低低呜咽。 ‘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我连张帆都打不过,我现在连自己的小命都顾不上’韩青闭上眼睛,在脑海里自己告诉自己。同时,努力不去听外边的动静。 他的心跳,又开始加速,却没有丝毫被捏住的痛楚。 最近几天,“残魂”受到的打击,显然比他本人还沉重。所以,轻易不敢再干扰他的决定。 正文 第32章 霜刃初试 “好大的雨!” “好冷,快冻死了。赶紧点火,点火!” “一场秋雨一场寒呐!” …… 更多的叫嚣声伴着脚步声,穿透李存孝的塑像,强行往韩青耳朵里头钻。 韩青被吵得心烦意乱,不得不又睁开眼睛,透过塑像上的裂缝,观察外边的动静。不看则已,一看,又被吓了一大跳。 只见并不宽阔的正殿内,转眼间已经挤进来不下二十号人。每个人都身穿湿漉漉的黑色劲装,拎刀握枪,面目狰狞。 而泥土做的供桌前,有名膀大腰圆的络腮胡子壮汉,已经迫不及待。一边搓着蒲扇般的大手,一边冲着横放在供桌之上,被捆得如同粽子般的女子,嘿嘿淫笑。 “小娘子,别挣,别挣,这是捆猪蹄子扣,你越挣扎,它就越紧。等火烧起来,白某就放开你。然后咱们洞房花烛!” “嗯嗯,嗯嗯……”那被捆着的女子,嘴巴也被堵得紧紧,无法出声叫骂,身体却拼命蠕动。 络腮胡子见此,心中欲火更盛。张开双臂,开始往外赶人,“去去,那边还有厢房可以躲雨,别在这里碍事!今晚,老子要拿正殿做洞房!” “恭喜白堂主!” “白堂主尽管由着性子玩,我等给你把风!” “属下正在点火,把火点起来就走。天冷,堂主小心着凉!” …… 众黑衣人乱哄哄地答应着,纷纷朝门外撤去。临出门之前,还恋恋不舍地朝着供桌看上几眼,大吞口水。 “火点起来了没?点起来就快滚!别耽误老子洞房花烛!”络腮胡子堂主又快速扫了一眼,抬起脚,轻轻踢向了一个正在朝刚刚点起的火堆里填树叶的黑衣人屁股。 “哎,哎——”黑衣喽啰不敢耽搁,连滚带爬地冲向了门外。 不多时,正殿内就又变得空洞荡荡。 那白堂主心中好生得意,走到火堆旁,一边将湿漉漉的衣服扒下,一边嬉皮笑脸地自我介绍:“小娘子,你别嫌弃俺。俺们白家,想当年也出过实打实的郡王。只不过后来改朝换代了,才没了富贵。不过,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今晚跟了我,早晚能做一等诰命夫人!” “呜呜,呜呜呜……”那供桌上的女子,鼻孔里发出一连串声音,身体也又开始拼命挣扎,看模样,分明是在诅咒络腮胡子不得好死。 那络腮胡子白堂主也不生气,嘿嘿笑着将湿衣服挂在火堆旁,然后用手拍了拍自己满是黑毛的胸脯,炫耀般展示给供桌上的女子,“小娘子,瞧见没,这才是真爷们。你等会就知道,粗手大脚,才是真爷们。那些白白净净细皮嫩肉的秀才,全都中看不中用!” 说着话,更觉饥渴难耐,纵身扑上供桌,就去撕那女子的衣服。然而,才撕了三两下,正殿门口,却忽然又冲进来几道湿漉漉的黑影。 “白堂主,白堂主,厢房里有马,两匹,屁股上还打着官马的标记!”不待络腮胡子动怒,为首的黑影,就扯开嗓子汇报。 “应该是金牛寨的马。姓韩的刚才就在正殿里。咱们进来的时候,灰堆还是热乎的!” “堂主,发财了,发财了!姓韩的就在附近。他刚才逃得匆忙,连马都没顾得上骑!” …… 其余几个黑衣人,也不甘落后,七嘴八舌地向络腮胡子反应。 “嗡!”韩青听得眼前一黑,差点直接从泥塑的脑袋位置里掉下去。 使劲吃奶的力气,他才重新稳住了身体。避免被人发现,将自己堵在李存孝的肚子里瓮中捉鳖! 正急得汗流浃背之际,却听见络腮胡子高声吩咐,“那还不去找?外边下着这么大的雨,他没骑马,能跑多远?!快去,全都去。舵主说过,抓到姓韩的,赏钱上等好钱一千吊!” “哎,哎!”黑影们眼神大亮,一个个争先恐后冲出门外。 唯恐他们不尽心,络腮胡子追了几步,高声补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千吊赏金全给你们,老子一文钱都不拿。谁第一个发现姓韩的,谁拿一半儿!” ”得令嘞!”秋雨中,响起了一片兴奋的回应。所有黑衣人都顾不得冷,倾巢而出。 “感谢十三太保!”暂时逃过了一劫,韩青咬着牙,在肚子里连声致谢。随即,手脚并用,悄悄往下爬。(注:十三太保,是李存孝生前的名号。) 很快,他的双脚就着了地,然后屏住呼吸倾听。只待那络腮胡子的注意力,又转移到被捆女子身上,他就趁机赶紧开溜。 “小娘子,你果然是个旺夫的。没等洞房花烛,就送了这么大一场富贵给老子!”络腮胡子白堂主,也果然如韩青所期盼。快速转回到了供桌旁,冲着女子眉开眼笑。 “刘堂主、赵堂主和王香主他们,连日来把定安县翻了个底朝天,都没发现姓韩的踪影。老子今天刚得到了你,姓韩的就主动送货上门!” “今晚把姓韩的抓住,向上一交。老子一个副舵主稳攥。回头,一定补你个明媒正娶,披金戴银!” …… 嘴巴像连珠箭般不停地说,他手上的动作也不慢,转眼间,就解开了女子腿上的绳索,继续去扯腰带。 那女子哪里肯依,屈膝直奔他的鼻梁。络腮胡子反应极快,迅速侧头避过,反手握住女子左脚脚腕。 ”呜——”女子大羞,右脚奋力横踢。却被络腮胡子用另外一只手抓住,奋力横拉。 就在此时,李存孝的塑像,却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令络腮胡子的身体顿时一僵,放下女子的双脚,手毫不犹豫抓住了供桌旁的钢刀,随即,抬起头,朝着塑像厉声断喝,“谁在那,滚出来受死!” 没有任何回应,塑像的表面斑斑驳驳,眼睛也早就失去了颜色,一片浑浊。 没等他赶过去搜查,被捆着的女子已经滚下了供桌。猛地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弹起身,撒腿就跑。 络腮胡子立刻顾不上再管塑像的动静起因,一个箭步追过去,以掌作刀,狠狠砍向女子的脖颈。 被捆女子背对着他,躲闪不及。被砍得身体一晃,踉跄着栽倒。 络腮胡子单手拎起女子,丢回供桌上。紧跟着,再度将刀尖指向李存孝,“出来,否则老子亲自去揪你!否则,绝不轻饶!” 李存孝的塑像,依旧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屋内屋外,只有秋风雨声,嘈嘈切切,连绵不断。 络腮胡子竖起耳朵倾听了半晌,除了门外的秋雨声之外,却什么都听不见。犹豫了一下,再度将目光转向供桌,撇着嘴摇头,“原来是在闹耗子!看不出,这没人的破庙里头,居然还有耗子居住!” 说罢,他将刀朝着身边一放,再度扑向供桌上的女子,揪住衣服和绳索,两手乱扯。 “对不住!”屏着呼吸,韩青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句。然后手脚并用,满怀内疚地爬出了塑像臀部的盗洞。 刚才的声音,是他向外拿长枪之时,不小心碰到塑像的外壁。亏了那络腮胡子急色难耐,才把他当成了老鼠,没有过来仔细搜索。 而他,也没勇气,去救那女子脱离魔爪。干脆汲取教训,连长枪和行李都舍弃了,身上只背了个褡裢,手里则拎着把唐刀,肩膀靠着塑像而立。 只待那络腮胡子,兴致到了浓处,无暇再分心旁顾。他就会立刻蹑手蹑脚,溜出窗外,逃之夭夭。 “呜呜,呜呜呜,呜呜……”那女子被络腮胡子扯绳索的动作弄醒,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少,骂声彻底变成了绝望的哭泣。 韩青知道自己机会来了,高抬脚,轻落步,像只偷东西的老鼠般,安静且快速地绕过塑像,靠近窗口。 近了,近了,五米,四米,三米,两米,就是现在。 他的脖子扭得很僵,努力不去看供桌。也不去想,自己离开之后,那女子的命运。然而,握刀的手,却不停地颤抖。 眼看着,窗口已经近在咫尺,只需要轻轻一翻,就可以逃出生天。韩青却忽然鬼使神差般转过头,一个箭步扑向供桌,手举唐刀,兜头就剁! “当啷!”另一把唐刀,以更快速度从地面撩起来,凌空将他手中的唐刀拦了个正着。 “姓韩的,你上当了!”络腮胡子纵身跳起,挥刀反击,脸上的笑容得意而又狰狞,“老子刚才就知道,是你弄出来的动静!” “狗娘养的,你也配有娘亲姐妹!”韩青一击不中,后撤半步,挥刀再剁。丝毫不敢珍惜体力。 他终究无法做到对发生在眼前的罪恶视而不见,无论此刻对他身体做主的,是上辈子的离婚咨询师,还是这辈子的太学愤青! 这也是自打穿越以来,他体内两个灵魂,意见最统一的一次。所以,身体的动作,也变得远比平时灵活协调。 然而,他的武艺,却果然如张帆前几天夜里暗示的那样平庸。接连三刀,都被络腮胡子白堂主轻松挡住,随即,就快速落入了下风。 而那络腮胡子白堂主,却志得意满。一边信手拆招还招,一边撇着嘴数落,“多谢了,韩大巡检!白某正愁没人给送贺礼,你竟然主动送上了人头。 “狗娘养的,受死,受死!”此时此刻,韩青想要后悔也来不及了。干脆横下心来,跟对方以命换命。 两把唐刀,在半空中多次相撞,“叮当当”,发出打铁般的声响。 那络腮胡子白堂主,应对得轻松自如,所以,也不着急建功,以免被韩青临死之前反噬。 只见他,一边拆招,一边继续用言语扰乱韩青的心态,“放下刀投降吧,我让你多活几天,把你送到周舵主那里,由他处置。否则,等我手下的弟兄们转回来,你肯定必死无疑!” “狗娘养的,老子先宰了你!”韩青知道对方说的是实话,心急如焚,恨不得下一刀,就将对方劈成两半儿。 然而,他本事,却远远跟不上他的想法。连续攻了几刀毫无建树,反而被姓白的络腮胡子,抽冷子一刀还了回来,差点砍中了肩膀。 “嗤啦——”肩膀处的衣服,被刀刃扫中,瞬间裂开了半尺长的口子。 韩青被吓得心里发憷,下盘立刻失去了灵活性。被地上的某根树枝一绊,踉跄着栽向了泥塑的李存孝。 “想跑,没门儿!”络腮胡子越战越勇,毫不客气地举刀猛追。 韩青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影,却被对方接连两次攻击,再度逼得手忙脚乱。情急之下,本能地用左手抓住李存孝的铁枪借力,猛地将身体转往雕塑背后。 “当!”络腮胡子追劈过来的下一刀,没砍中韩青,却正砍中了塑像的手腕。 年久失修的泥塑,手、臂手腕和手掌,被震得同时碎裂。铁枪被韩青的左手抓着,变成了一根长矛。 有矛在手,韩青顿时又涌起几分胆气。丢下唐刀,向前狂奔数步,拉开与络腮胡子的距离。随即,双手握住枪杆,拧身就是一记回刺。 这是韩家枪里的绝招,名叫神龙摆尾。然而,却只吓了络腮胡子一跳。 后者迅速侧身让开锈迹斑斑的枪锋,随即,挥刀斜料。只听“咔嚓”一声,那一丈八尺多长的铁枪,竟然拦腰被砍成了两段。 哪里是什么铁枪?枪杆分明是根木头所做,表面涂了黑漆。而看似无比威猛的枪锋,也是泥巴所捏,落在地上,顿时又断成数截。 没了刀,枪也变成一根九尺长的木棍。韩青急得欲哭无泪。而那络腮胡子,不需要再忌惮韩青手里的兵刃,高兴得哈哈大笑。快步追上前,朝着韩青左侧的肩膀就又是一记斜劈。 他想要卸掉韩青一只手臂,然后再将对方抓住慢慢炮制。然而,一刀下去,却再度砍下了半截木头枪杆。 韩青在千钧一发之际,凭着本能后退,遮挡。用木头枪杆阻挡住了刀锋,给自己赢得了一线生机。 随即,目光猛地一闪,双手握住半截木头抢杆子,快速摆动。同时,猛然向前跨步,直取对方中路。 这是标准步兵突刺招数,而半截枪杆,刚好与自动步枪加上刺刀的长度仿佛。 情急之下,韩青脑海里,已经顾不得想任何招数,四肢彼此协调,也完全依靠于本能。 而摆枪突刺,是他上辈子年青时,练过最多的招数。 “当啷!”半截枪杆,撞中再度劈下来的刀身,力道十足。 络腮胡子猝不及防,身体失去了平衡,胸前空门大露。 还没等他来得及调整身体姿态,韩青已经迎面撞了过来。手中半截枪杆宛若猛兽的獠牙,“噗”的一声,正中他的胸骨之下,小腹之上。 正文 第33章 飞刀、长枪、下弦月 人前胸剑骨突下方,小腹之上的位置,既缺乏骨头保护,又缺乏肌肉和脂肪缓冲,最为薄弱。 通常被一根橡胶棍子捅上一下,都能将人疼得将隔夜饭吐出来。更何况是被一根削尖了的木头枪杆子全力急刺? 当即,木头枪杆子竟然深入盈寸! 那络腮胡子白堂主,牙齿间猛地喷出一口污血,身体佝偻,脚步踉跄。双手丢下了唐刀,本能地抓住了枪杆子前半部,想要向外拔,却已经没有力气拔出分毫。 他嘴巴大张,似乎想要呼救,却只发出了一连串“嗬嗬嗬……”的叫声,面孔因为痛苦而抽搐,双眼里写满了难以置信。 “我杀人了!”韩青以前杀过野狼,围猎过狗熊、野猪,却从没伤害过任何人。眼看着殷红色的鲜血顺着枪杆顶部汩汩而冒,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 他的双手,也下意识地松开了枪杆。双腿迈动,连连后退。仿佛退得稍微远一些,先前刺在络腮胡子胸口那一记,就与自己完全无关一般。 这下,络腮胡子白堂主的模样更惨。双手从枪杆处再也借不到任何力气支撑,身体彻底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像个醉鬼般,在原地踉跄着打起了圈子,一圈儿,一圈儿,又是一圈儿,然后仰面朝天栽倒。 “砰!”供桌旁,重物落地的声音忽然响起。紧跟着,一道纤细的身影跌跌撞撞冲至韩青身侧。先将他撞了个趔趄,随即,又继续向前冲了几步,来到了络腮胡子身边,抬起脚,狠狠踩住了此人的脖颈。 是那个被摆在供桌上的少女! 韩青的脑海中,瞬间不再是空白一片。飞去天外的心神,也迅速返回。瞪圆的眼睛里,倒映出一个双手被反捆,衣服多处被撕破的身影,纤细,矫健,美丽! “嗬嗬嗬,嗬嗬嗬……”络腮胡子的嘴里,再度发出怪异的叫声。握在枪杆顶部的双手抬起来,抓向踩在自己脖颈上的脚,拼命拉扯。转眼间,就将少女失去鞋袜的右脚上,染满了红。 而那少女,却咬着牙继续坚持,以防络腮胡子没有死透,在养好伤之后再出来祸害人。 “让开,我来!”一股羞愧之意,瞬间涌遍韩青的全身。低低冲着少女喊了一嗓子,他俯身从地上捡起刀,一刀刺进了络腮胡子心窝。 “噗——”络腮胡子嘴里,又喷出一口血,身体抽搐了一下,双手软软地从女子脚腕处滑落。 唯恐他死的不透,韩青推开女子,再度举刀,奋力下剁,正中络腮胡子的脖颈。 这回,络腮胡子白堂主是死得没法再死了。 韩青将血淋淋的刀刃,在此人的衣服上快速蹭了两下,扭过头,吩咐女子转身,随即,快速挥刀,割断了后者手臂上的绳索。 从始至终,那女子都没抗拒他的指挥,也没有因为身上的衣服多处被撕破,而露出半点儿羞涩。 双手刚一获得自由,她就立刻拔掉了自己嘴里的破布。紧跟着,又向救命恩人抱拳致谢。 不待韩青做出回应,她已经又赤着脚奔向了火堆。从火堆旁抓起一条插满短刀的皮带,干净利落地套在了自己的腰上。 “爽利!”饶是见惯了二十一世纪女子的大方,韩青也为眼前少女的干脆劲头,而暗自心折。悄悄点了点头,也快步奔向了李存孝泥像的背后,从破洞里将自己的长枪和行李卷,全拖了出来。 待他转回泥像之前,那少女已经重新穿好了先前被络腮胡子强行扒掉的鞋袜。衣服的几处明显破洞,也用绳子尽数扎得严严实实。其身背后,还多出一条半干的大红色披风。 看到韩青出现,她果断放下刚刚抓在手里的刀,再度敛衽施礼,“韩巡检在上,小女子窦蓉,感谢巡检……” “别客气,赶紧走。其他贼人马上就会回来!”韩青心里着急,根本没去想为何少女会认识自己,举了举手中枪杆,低声吩咐。 “是,巡检!”那少女爽利地点头,快步上前,跟在了韩青身侧。 韩青的脑袋,顿时大了半圈儿。 不是因为少女的衣服还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将身材衬托了凹凸有致。而是因为,自己原本就是在逃命途中,此刻竟然又多出来一份负担! 然而,地处荒山野岭,附近还有一群穷凶极恶的黑衣人,随时都可能返回。韩青即便再头大,也拉不下脸来提议各走各的路。 所以,他只能一边迈动脚步,一边压低了声音解释,“我不会武,刚才重伤了那个络腮胡子,完全是误打误撞……” 没等他把话说完,那少女已经用力拍打腰间皮带,“我会,这是我的飞刀。先前他们趁我没防备,用绳子绊倒了我的马。才抓到了我!” “嗯?”韩青这才意识到,少女扎在腰间,插满短刀的皮带,长短竟然完全贴合她的纤腰。顿时,心中困惑陡生。 荒山野岭,即便自己一个大男人,走起来都觉得瘆得慌。眼前少女却孤身一人赶路,然后又恰巧落在了黑衣人手里…… “有人过来!”没等他来得及决定,是否相信少女的话,后者已经停住了脚步,快速弯腰,同时伸手轻扯他的衣服下摆。 “嗯!”韩青顾不上再考虑其他,也果断躬身,脑袋贴着破庙正殿的墙壁,向门外快速扫视。 只见有三个身穿黑衣的歹徒,正在快速走上台阶。而连绵秋雨,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下弦月宛若白玉,将皎洁的月光洒满大地,照亮三名黑衣人的满脸横肉。 “动手!”少女的声音,宛若黄莺出谷。 紧跟着,一点寒光宛若流星,从门口射出,正中一名黑衣歹徒的眼睛。 “啊——”歹徒手捂眼睛,惨叫着蹲在了地上。鲜血顺着手指缝隙和一簇刀缨,淅淅沥沥而落。 那少女,却对惨叫声充耳不闻。左右两手交替挥动,将更多的飞刀从皮带上拔下来,凌空掷向另外两名歹徒的眼眶和梗嗓。 双方之间的距离还不到十步远,她又是骤然发难,歹徒们根本来不及躲闪。转眼间,另外两名歹徒脸上和脖子上,也都被飞刀射中,各自惨叫着转过身,撒腿就跑。 事已至此,韩青想带着少女躲起来,也不可能了。 他果断丢下行礼和褡裢,双手持枪,迈步猛追。同时,高声吩咐,“接着射,扎他们大腿!飞刀太轻,扎别处不管用!” “哎——”少女的回应声里,带着明显的慌乱。然而,出手却没有任何停顿。将腰间剩下的短刀,一把接一把地朝黑衣人掷去,顷刻间,就将其中一人屁股扎得鲜血淋漓。 韩青半年来苦练武艺的效果,也终于有了体现。枪法灵不灵不说,他身体的素质,肯定被锻炼得,远远超过了普通人。 三步两步,他就拉近了自己跟屁股上中刀的那名黑衣人之间的距离。挥动长枪,狠狠砸在了对方的后脑勺上。 “砰!”沉闷声音,在月光下传出老远。黑衣人哼都没哼,立刻倒地。 韩青迈开大步,从他身边急冲而过,追向另外一名手捂脖子逃命的黑衣人,枪锋直指对方后心。 “饶命!”黑衣人听到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吓得亡魂大冒。赶紧停止了逃窜,蹲下身体,单手抱头。 这个动作,可要了他自己的命。 追上来的韩青,根本来不及收住脚步。枪锋比预料中快了一整拍,正中黑衣人的后颈。 黑衣人的求饶声,戛然而止。 在肾上腺的作用下,韩青顾不上多想。从黑衣人的脖子上拔出长枪,掉头而回。先对着被自己砸晕了的那名黑衣人后心处补了一枪,然后又直奔寺庙正殿台阶。 台阶前,手捂眼睛的黑衣人,已经伸手去抓落在地上的兵器。而放飞刀的少女,则高高举了一把唐刀,闭着眼睛,向下乱劈。 接连两刀,她都劈在了黑衣人身上,却全没伤到要害。而那黑衣人,则忍痛举起了刀,狠狠刺向了她的小腹。 “噗!”韩青如飞而至,赶在钢刀刺中少女之前,用长枪将黑衣人挑了起来,狠狠甩出了半丈远。 “啊——”少女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差点死掉。嘴巴立刻不受控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号什么号,小心招来狼。”韩青抬手在少女肩膀上拍了一记,然后奔向地上的尸体,快速去拔飞刀。 到现在,他也看出来了,少女的所谓武艺,跟自己是半斤对八两。 因此,对少女刚才的反应,一点儿都不觉得失望。 也再不指望,少女能离开自己,独自逃生。 所以,一边低头继续拔飞刀,一边低声命令:“收起你的飞刀,咱们赶紧走!其他歹徒就在附近,一旦被他们围住,咱们俩谁都甭想活命!” 嗯!”少女先前衣不蔽体之时,没有顾得上害羞。此刻,却忽然脸红得几乎滴血。 以蚊蚋哼哼般的幅度,答应了一声。随即,她慌慌张张将飞刀丛韩青手里接过来,插向自己腰间皮带,不小心,还掉落了两把在地上。 好在地上全是泥巴,才没发出任何声音,也似乎没被韩青注意。 而那少女,脸色愈发红得厉害,含着泪,重新将飞刀一一插好。然后像小猫般跟在韩青身后,亦步亦趋! 正文 第34章 星星点灯 “跟紧我,去厢房找马,见人露头你就射飞刀!”以最快速度将自己的唐刀找回来跨在腰间,又以最快速度捡了一把唐刀塞进少女手里,韩青拎起装细软的褡裢,低声吩咐。 眼下这种情况,韩青只能期望黑衣群贼先前奉络腮胡子的命令去周围搜索自己之时,没把自己的那两匹马给骑走了。 否则,自己和少女两人,没有坐骑代步,今夜即便不被黑衣贼给抓回去,也得活活累死在深山里头。 “嗯!”那少女刚才,其实也是在强撑,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此刻听韩青已经有了决断,立即毫不犹豫地点头。 “跟在我身后,不要超过我!”韩青见了,少不得又吩咐一句。旋即迈动双腿,蹑手蹑脚前往拴坐骑的厢房。 非常幸运的是,他的两匹坐骑都在,并且,厢房里还拴了另外十多匹骏马,拥挤异常。很显然,黑衣贼们刚才认定了他不可能跑得太远,所以大多数都选择了徒步搜索。 “你会骑马吗?不会骑,也努力试一下。别怕,我给你尽量找一匹看起来老实的。”韩青心中大喜,一边上前解下马缰绳,一边快速跟少女商量。 “我会,那匹大黑马就是我的。”少女的声音,忽然变得又尖又利,还带着明显的哭腔。“这匹枣红色的,雪青色的,还有棕色的,黄色的,也是我家的马。他们杀光了我的家丁和丫鬟,抢了我家的马!” 韩青闻听,心中顿时豁然开朗。 原来,少女不是一个人赶路,而是身边带着足够的家丁保护。却不料,会在路上遇到如此多的贼人,最终还是寡不敌众。 “那就都带上,带不上的,就切开缰绳赶走!”没有时间对少女表示安慰,目光迅速扫过马匹,韩青果断改变主意。 说着话,他先拔出腰间唐刀,将所有无主马匹的缰绳,都贴着拴马的柱子切断。然后将长枪和褡裢分别挂在自家两匹坐骑的鞍子之下,拉着两匹坐骑的缰绳,快步走向门外。 那少女甚为聪明,立刻学着他的模样,将一匹黑马和一匹枣红马的缰绳,拉在了手里,然后,又一边往外走,一边快速用手在另外三匹先前提到过的牲畜脖子上轻轻拍打。 那雪青色,棕色和黄色骏马,果然如她所说,是她家所养。不需要被拉着缰绳,就主动跟在了她的身后。 韩青见了,心情又是一松。示意少女让开屋门,随即,将自家坐骑的缰绳也交给少女,转身又跑步进入厢房之内,举起刀背,朝着剩下的骏马屁股上奋力狠抽。 “唏嘘嘘……”剩下的几匹骏马吃痛,悲鸣着冲出了门外。 韩青的身影,紧跟着最后一匹马的尾巴冲出。从少女手里接过坐骑的缰绳,翻身跳上其中一匹的马鞍,“上马,走人——” “嗯!”少女用力点头,也纵身跃上了马鞍,看向韩青的目光里,充满了佩服。 两个人,七匹马,快速离开了李存孝庙。还没等韩青来得及观看星座辨认方向,前方的山坡,已经横着冲过来七八道人影,隔着三四丈远,就高声喝问,“怎么回事?谁在那?马怎么都跑了!” “跟着我,一起冲过去!”想都不想,韩青再度果断做出决定。 二人仿佛心有灵犀,同时用脚磕马镫,催促坐骑加速。刹那间,七匹马在奔跑之中,自动排成两列纵队,马蹄敲打地面的声音,急若冰雹。 冲过来拦路的黑衣贼,连马背上骑的是谁,都没看清楚,就发现马蹄径直朝着自己头顶踩了过来。不敢继续死撑,争先恐后躲到一旁,然后跳着脚,挥舞着兵器,朝着韩青和少女的背影破口大骂。 韩青只求自己和少女不落入群贼的包围,哪有功夫在乎几句污言秽语?只管磕打马镫催促坐骑加速,转眼间,就将群贼尽数甩得不见了踪影。 他仍旧不敢做任何耽搁,带着少女,继续策马飞奔。 一口气跑出了足足三十余里,直到坐骑口里吐出了白沫,才在一条小河边停了下来,一边更换了备用马匹,一边根据头顶的星斗,辨别前进的方向。 “这条河叫九龄水,沿着河滩逆着水流走,就能走到子午山的主峰之下!”少女也被累了够呛,目光却仍旧保持着足够的敏锐。看到韩青抬着头寻找星星,立刻主动提醒。 “你认识路?”韩青大吃一惊,低下头,带着几分怀疑询问。 “我是窦家堡人,我外婆家就在山那边的升平镇。从小,我阿爷就带着我翻子午山,以前走过很多遍。”少女点点头,喘息着解释。 “窦家堡人?”韩青又是一愣,这才想起来,少女在刚刚获救那会儿,曾经主动向自己说过名字,好像叫什么窦蓉,还称呼自己韩巡检。立即,追问的话脱口而出,“你,你以前就见过我?” “我阿爷名讳为尚,他前一阵子做五十大寿,曾经宴请过韩巡检。我在那会儿,跟弟弟,妹妹们,一起出来向贵客道过谢!”明知道韩青见过自己却没在心里留下任何印象,少女窦蓉也不生气,笑了笑,大大方方地继续补充。 “原来你是窦里正的掌上明珠!”韩青恍然大悟,讪笑着摇头,“抱歉,那天人太多,没仔细……” 他本想说,没仔细看你。话到了嘴边上,忽然又觉得不太符合现在的礼节。赶紧快速改口,“没仔细留意每一个人。所以刚才就没想起你的模样来!” “小女子模样普通,韩巡检记不住才是正常!”少女却迅速咬住了他话里的语病,笑着轻翻白眼儿。 这话,韩青可没法接了。赶紧笑了笑,改变双方的关注焦点,“窦姑娘,不瞒你说,我在定安得罪了人,正在逃难。所以,没办法送你回家。接下来,你看哪里方便且安全,我先送你过去……” 没等他把话说完,少女已经果断做出了决定,“去坊州,子午寨,翻过山就是。我舅舅姓李,单名一个遇字。在那边做知寨,恰好与巡检是同行。” 知寨乃是巡检的别称,手下通常有数十至一百左右弟兄。如果韩青和她,能就近找到一个知寨去投奔,肯定不用再担心被黑衣贼追杀。 更关键是,巡检同时受县令和上级都巡检双重领导,不会完全受控于当地官员。如果李巡检肯仗义伸以援手,韩青的个人安全,无疑就多了一份保障。 至于安全得到保障之后,是抽身事外去周游天下,还是找张县令讨还公道,都太遥远,韩青眼下还顾不上去考虑。眼下,他最需要考虑的是,那位李知寨与定安县令,是不是同伙。 因此,稍作犹豫,他又试探着说道:“刚才抓你的那群黑衣人,不是简单的土匪。他们的真正目标是我。我得罪了定安县令和主簿,他们两个,跟那群黑衣人应该是一伙。” “我听说过你的事情。”窦蓉接过话头,回答得依旧像原来一样干脆利落,“谣传你勾结一个姓刘的司仓,合伙盗卖了官粮,事情败露,畏惧潜逃了。但是,我不相信,我舅舅也不相信。你才上任几天?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让刘司仓舍了性命跟你合伙作案?” 话不多,却条理清晰!顿时,就让韩青对她刮目相看。 而少女窦蓉,远比韩青想象的聪明。笑了笑,继续补充,“那伙穿黑衣服的家伙,曾经说过,他们的上头出一千吊上等铜钱悬赏抓你。他们肯定是坏人。你被坏蛋悬赏,当然肯定是好人。要我看,他们才是盗卖官粮的贼子,你只是撞破了他们的阴谋,被他们栽赃反咬一口而已。” “多谢姑娘!”韩青连续数日来仓皇逃命,从没找到机会替自己辩解。此刻听闻窦蓉剖析得头头是道,顿时心里发暖,笑着拱手。 而窦蓉,却误会他的意思。翻了翻眼皮,学着他的模样,含笑拱手,“巡检不必客气!你刚才舍命救我,我给你带路翻越子午山,乃是分内之事才对。” “这?”韩青闻听,反而犹豫了起来。 子午寨距离脚下再近,恐怕也有上百里的路程。并且沿途全是险山恶水。万一被那群黑衣人追上,以自己的本事,很难保护得少女周全。 而掉头向西,少女再与黑衣人相遇的概率却很小。只要找到一个人多的堡寨,亮出其父亲窦尚和舅舅李遇两人名号,不愁没有地方上的头面人物挺身而出,主动一路护送回家。 “走吧,别犹豫了!你不会想丢下我,一个人走吧?做好事不能只做一半儿!这荒山野岭地,我自己走肯定不安全。还如不跟着你,一起去翻子午山!”少女窦蓉立刻猜到了他心中所想,狡黠地笑了笑,快步补充。 “这……”以韩青三十六岁的灵魂,怎么可能想不到,窦蓉的话,是为了让自己同意她给自己带路,寻找理由。然而,拒绝的话,却迟迟说不出口。 “走吧,别这啊,那啊的了。我一个小女子都不在乎,莫非你韩巡检,还怕我拐跑了你不成?”少女翻了个漂亮的白眼,低声催促。 旋即,抖动缰绳,带头前行。 一边走,一边断断续续低声补充,“黑衣贼人杀了我同行的家丁和丫鬟,肯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回家。” “而我即便能平安回家,如果县令真的像你先前所说,是他们的同伙,我也甭指望官府能替家丁和丫鬟主持公道。” “这样,我与其冒着被追杀的危险回家,还不如跟你一起翻越子午山。好歹,去了舅舅那边,还有机会给我家的人报仇!” “多谢了!”韩青彻底没有了推辞的理由,低低道了一声谢,策马追上去,与少女并辔而行。 少女忽然又有些害羞,红着脸,轻轻垂下了头。 韩青忽然意识到,此刻不是二十一世纪。赶紧将坐骑速度放慢,与少女错开了半个马身距离。 这下,双方之间,终于避免尴尬。然而,从韩青的角度看去,少女背影愈发秀美挺拔。 山风徐来,吹动少女头上的青丝,被天空中落下来的月光照耀,飘飘荡荡,宛若铅笔速写出来的图画。 这一刻,漫天星斗也宛若灯笼,照亮二人眼前的山路,和年青的面孔。 正文 第35章 与子偕行 两个人结伴同行,不仅感觉上比一个人孤单跑路轻松。速度方面,似乎也能提高许多。 在窦蓉的引领下,韩青逆九龄水的流向而行。中间换了几次路,但是都没有偏离河岸太远。 “如果一直沿着小路往前走,是杨家寨!杨家的老族长去年没了,新的族长,曾经是个无赖,我怕他跟黑衣贼有勾结。” “从这里往北,会稍微绕一些远,但是山路会平坦许多。” “刚下过雨,左边这条路中间有条小溪,未必能趟得过去,咱们走右边。” …… 有点儿担心韩青怀疑自己其实也不认识路,窦蓉在岔路口会经常扭过头,看着对方的脸,认真地解释。 “嗯。怎么走你只管自己做主,我对这边没你熟。”韩青则每次都会笑着点头。 前半夜刚刚联手杀出重围,此时此刻,他丝毫不怀疑,窦蓉会将自己带到土匪窝里去。 既然窦蓉与黑衣贼不可能是一伙,剩下的事情,也就是会不会走冤枉路了。 而韩青自己既不认识路,手上也没地图可用。被窦蓉带着走得再绕远,也好过他通过看星星分辨方位,然后再凭感觉摸索。 当然,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则是少女窦蓉长得的确很好看。 世界上大多数男人,都是天生的“颜控”。韩青自己,也没有例外。 先前在破庙时紧张得要死,他什么都没顾得上看仔细。 此刻距离危险越来越远,他的精神逐渐放松下来,就不可能再忽略,近在眼前的风景了。 长腿,蜂腰,高个子,长发飘飘。 哪怕放在二十一世纪,也是个标准的模特身材。 并且浑身上下,都给人一种纯净的感觉,丝毫没有韩青上辈子所熟悉的那种风尘气息。 细算下来,上一次近距离感觉到这种纯净之时,韩青还在读高中。 那个女孩没有窦蓉个子高,但同样是热情而纯粹,并且同样青春洋溢。 而随着年龄长大,女孩去了一所非常不错的大学,韩青高考落榜后去当了兵。所有纯粹和热情,就只剩下了一段温馨的回忆了。 当韩青终于事业有成,做了离婚官司界赫赫有名的“韩律”之后,偶尔会想起那个女孩,却从没试图联系过对方。 连手都没拉过,只是偶尔放学时一起挤过公交两人,当然也算不得初恋。 只是记忆里,曾经有过的一段风景。令人偶尔回忆起来,会感觉很温馨罢了! 不过,温馨归温馨。当眼前的风景,和记忆里的风景,忽然出现重叠,韩青的眼睛里,却只有纯粹的欣赏。 双方表面上应该相差不到四岁,但实际心理年龄,却差了足足二十岁。 尽管策马走在前面窦蓉,会装得很大气,很稳重,但是,不经意间露出来的神态和说出来的话,却依旧充满了孩子模样。 而韩青,这辈子和上辈子,似乎都喜欢成熟一些的女性。并不希望自己的另一半像个小妹妹。 “走这边!”正胡思乱想之际,他的耳畔,忽然又传来了少女窦蓉的声音,清脆中透着无法掩饰的疲惫。 “嗯!”韩青答应着,策马跟上。随即,犹豫着询问,“要不要歇一歇?虽然咱们俩一直在更换坐骑,但细算下来,却有快两个时辰,都没让坐骑停下来喝水吃草了!” 这就是成年人的好处了。明知道少女筋疲力竭,却不说让对方需要休息,而是拿马匹来做借口,以免让少女为了维护自尊,去继续逞强。 窦蓉果然“上当”,回头看了看属于自己家的几匹骏马,柔声回应,“那就歇歇吧!不过不在这里,咱们沿着山路往上走一段,去半山腰休息。这样,等休息完了,就可以一口气直接翻过眼前这座山头。 “好!”韩青不明白少女如此规划的道理何在,却果断地点头。 很满意他的痛快,窦蓉给了她一个甜甜的笑脸,然后继续策动坐骑头前领路。不过,速度却又放慢了许多,以免韩大巡检以前没吃过苦,受不了长时间马上颠簸。 迅速感觉到了少女的善意和细心,韩青忍不住偷偷笑着摇头。 身体的前主人的确算得上出身于大富大贵之家。然而,自己穿越过来之后,却从没有一天日子,称得上养尊处优。 半年多来,自己的大部分时间,都花费在了打猎和练武上。才不会因为骑马连夜赶路,被累出病来。 而少女窦蓉,此刻却明显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身体不经意间,开始在马背上打晃。如果不是自己经常主动跟她说话,她极有可能会坐在马鞍上酣然入梦。 天,渐渐亮了起来。 四周围,鸟鸣声此起彼伏,将群山衬托得格外清幽。 不知不觉中,夜晚就结束了。 隔着几道山梁的子午山主峰,在晨曦的照耀下,仿佛已经伸手可及。 正琢磨着,自己是不是主动喊一声累,好让少女早点儿有台阶下马休息。韩青却忽然听到自己身背后,隐隐传来了凌乱的马蹄声。 “的,的,的的,的的……” 起初很弱,很模糊,让人怀疑是幻听。但很快,就变得越来越清晰,并且由远及近! “是追兵,赶紧换马!”韩青迅速意识到危险在临近,单手撑了一下马鞍,纵身翻到了备用坐骑上。紧跟着,又用力拉住了另外一匹枣红马的缰绳。 窦蓉又累又困,反应比他慢了足足两拍。然而,表现却依旧干脆利落。听了他的话之后,根本不多想,直接从自己所骑的黑马鞍子上跃起,落于枣红马的后背。 二人相视点头,默契地同时磕打马镫。两匹体力相对充沛的备用坐骑,立刻加速,带着其他骏马,夺路狂奔。 “站住,姓韩的,前面也有我们的人,你今天肯定逃不掉!” “站住,小娘子,站住饶你一死!” “别跑了,我们早就在前面布置下了埋伏!” …… 追兵反应也极快,发现韩青和窦蓉两人开始加速,立刻大呼小叫地催动坐骑,紧紧咬住二人的背影不放。 因为是沿着山路向上而行,韩青和窦蓉两人,无论如何压榨坐骑的体力,都无法让速度变得更快。 而追兵,却不知道在哪个村子里,刚刚更换过体力充足的马匹。凭借熟练的骑术,将双方之间的距离越缩越短,越缩越短。 “嗖——”一名黑衣人头目,从马鞍下取出弓箭,瞄准韩青的后心就射。 上头给他的命令,是不能放韩青活着离开定安县。 对他来说,将韩青俘虏了带回去,和带头颅回去,赏金都是一样。 他的动作,立刻给其余黑衣贼提了醒。刹那间,呼叫声迅速变低,一个又一个黑衣贼,陆续取出骑弓,将羽箭不要钱般朝着韩青和窦蓉射去,射得山路两旁草烟乱冒。 因为昨夜被雨水淋过的缘故,大部分箭矢,偏离了目标,徒劳地射进了山路两旁的秋草之中。然而,仍然有零星的羽箭,成功抵达了目标附近,逼得韩青和窦蓉手忙脚乱。 听风辨器这种传说中的本事,二人显然都没掌握。所以,只能一边逃命,一边侧着身子,观察来自背后的羽箭,提前闪避或者挥刀格挡。 如此一来,二人对坐骑的控制力,难免会受到影响。几乎眼睁睁地看着,追兵距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你自己先走,去前面等我!”眼看着,追兵与自己的距离,就要缩短到三十米之内,韩青把心一横,果断拨转了坐骑。 “不要——”少女窦蓉的尖叫声,立刻响起。韩青又笑了笑,迅速收起唐刀,俯身从马鞍之下,抽出了长枪。 奔四十的人了,总不能指望一个小姑娘主动留下来,为自己断后。 再被追一会儿,黑衣贼就可以把弓箭顶在自己后心上了。与其那样,还不如主动跟对方拼个鱼死网破。 好歹,拨转坐骑之后,自己是从上往下冲,可以借一借山势。 而自己目前值一千吊,黑衣贼中,应该不会有人放着一千吊不要,去继续追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姑娘! 在晨曦中,端稳枪杆,韩青用枪锋对准距离自己最近的那名黑衣人,双脚紧紧踩住马镫。 几支羽箭,擦着他肩膀掠过,他却既没有躲闪,也没有格挡,只管用马镫的边缘敲打坐骑的小腹。 “唏嘘嘘……”坐骑吃痛,嘴里发出愤怒的咆哮,四蹄腾空。 更多的羽箭,紧贴着韩青的身体掠过。其中两支,明显带起了血珠,却不足以致命。 三十多米的距离,双方策马相向而行,哪怕战马的速度没加到极限,所需要的时间不过是四五秒钟。 黑衣贼们来不及射第二轮,果断弃弓,举刀。 ‘你们没我兵器长!’韩青在心中暗自冷笑,同时,继续用枪锋对准距离自己最近的黑衣人,努力让枪杆不摇不晃。 韩家祖传枪法是不是花架子,到现在他也没弄明白。 然而,昨夜的厮杀中,他却弄明白了一件事:无论是啥枪法,只要能捅到对手身上,对手就会死! 所以,干脆忘掉招数,只求能够杀敌。 “不要——”少女的尖叫声,已经变成了哭声。伴着晨风传入韩青的耳朵,令他心脏隐隐作痛。 然而,韩青却笑了笑,始终没有回头。 正文 第36章 与子同袍 骏马驮着韩青沿山坡疾驰而下,弹指间,就将他与黑衣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三米之内。 “啊啊啊——”韩青嘴里因为紧张而爆发出一连串的怪叫。双手却死死握紧枪杆,借助马速,将枪锋扎向对方胸口。 那黑衣人作战经验远比他丰富,果断侧身避让,随即,刀刃翻转,借着马速抹向韩青的脖颈。 “啊啊啊啊——”坐在马鞍上躲闪不便,韩青怪叫着将枪杆竖起,挡在了自己身前。 刀刃快速从黑色的枪杆上掠过,切出一条深深的白色伤痕。 两匹相对加速的骏马,也交错而过。黑衣人撤刀,反扫。韩青慌乱地转身,用枪杆遮挡,汗水顺着额头鬓角等处淋漓而下。 “咔!”刀刃再次与表面涂着大漆的枪杆接触,又砍出一道白色的伤痕。两匹马的距离迅速拉开,“我兵器比你长!”韩青心中默念,单手握住枪纂奋力后扫。 “砰!”精钢打造的枪头,从背后追上对手,正中此人的后脑勺。 对手晃了晃,一头栽落于马背之下。 “赵香主,赵香主——” “他杀了赵香主!” “杀了他,为赵香主报仇!” …… 山坡上,尖叫声此起彼伏。韩青却什么都没有听见,瞪圆发红的眼睛,顶着满头的汗珠,嘴里继续发出怪异的尖叫,“啊啊啊啊啊——” 这一刻,他根本顾不上给坐骑下达任何命令,所以,坐骑只能顺着山势继续急冲而下。 又一名黑衣人,与他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一丈之内。韩青端稳长枪对准此人胸口,如法炮制,“他的兵器没我的长……” 第二名黑衣人举起钢刀拨向枪杆,力气却稍微有点弱,只堪堪将刺向自己的枪锋,推离了半尺远。 “啊啊啊啊——”韩青发现自己的枪杆被推歪,怪叫着双臂发力,竟然将锋又拨转了回来,在对手试图用唐刀扫向自己的同时,用枪锋刺向对方小腹。 “噗——”精钢打造的枪锋,借着战马的速度,准确刺中目标。将第二名黑衣人直接带离了马背。 黑衣人手中的兵器落地,凄声惨叫。 韩青手中的枪杆,因为巨大的冲击力,瞬间变成了弓形。他的手臂,也因为枪杆处传来的反作用力,又疼又酸。 没等他来得及想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枪杆忽然弹直,将黑衣人的尸体甩出了半丈远。韩青的视野迅速变得清晰,又有两名黑衣人近在咫尺。 双方都来不及拔马闪避,只能大叫着对冲。韩青仗着自己的兵器长,抢先发招,一枪戳向从左侧靠近自己的黑衣人。 对方汲取前两名同伙的教训,果断甩开马镫,将身体歪向坐骑的外侧,镫里藏身! 韩青手中的长枪,立刻失去了目标。没时间考虑这名黑衣人到底去了哪?他完全凭着本能,在马背上拧身,将枪锋由左转右,当作大棍横扫。 在他身体右侧冲过来的那名黑衣人,已经高高地举起了唐刀。发现枪杆不顾一切朝自己扫至,竟然担心跟韩青拼个两败俱伤,慌乱地撤刀格挡,转攻为守。 “当啷!”多根拓木篾条合成,表面裹了葛布还涂了好几层大漆的枪杆,又重又硬。借着战马的速度,砸在竖起的刀身上,登时,就将黑衣人手中的唐刀,砸得倒飞出去,不知去向。 两匹骏马交错而过,距离重新拉开。第四名黑衣人空了双手,趴在马鞍上躲避韩青的攻击。而韩青,再度拧身,双手持枪就是一记练了无数次的神龙摆尾。 没刺中黑衣人,却正中了对方胯下坐骑的屁股。可怜的骏马嘴里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唏嘘嘘——”前腿高高扬起,将背上的黑衣人甩成了滚地葫芦。 “啊啊啊啊——”韩青已经喊破了嗓子,却丝毫不觉得疼。在马背上努力直正身体,端稳长枪,再度刺向下一名黑衣人。 双方距离稍远,那名黑衣人果断拨歪了坐骑,拒绝与他拼命。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刺不中此人,韩青怪叫着调整枪锋方向,朝着第六名黑衣人扑了过去。对方慌乱地躲避,被他从侧面一枪捅穿了小腹。 他的身上溅满了血,不知道哪些来自敌人,哪些属于自己。身上的箭伤,火辣辣地疼。眼前阵阵发黑,鼻梁上方,双目之间,也因为紧张过度,而变得酥麻一片。 然而,韩青却不敢停下来调整呼吸。 他知道,自己停下来,肯定会死。 于是,他怪叫着奔向下一个目标,赶在对方还击或者躲闪之前,将此人挑离马背。然后调转枪杆,以枪作棍,用全身力气横扫。 “砰!”沉闷的声音,在山坡上响起,又一名对手连同兵器,一道被他砸下了马背,口中鲜血狂喷。 一名黑衣人拉开距离,试图重新用弓箭射他的坐骑。自家坐骑,却不知道为何忽然受惊,将其狠狠掀于马下。 又一名黑衣人策马从他身边跑过,随即拨转马头,试图绕到他身后,借助山势下冲,却忽然马失前蹄,惨叫着掉进了路旁的山涧中 一把唐刀从侧面砍向了他的大腿,韩青用枪杆将刀砸歪,随即又一枪砸过去,砸烂对方的脑袋。 一杆长枪刺向他的小腹,被他闪开,用手臂夹住。随即,他手里的长枪也砸中了对方的脖颈。 有人躲闪不及,平端长枪跟他迎面对冲。韩青不闪不避,怪叫着端枪刺向对方胸口。 “噗!”长枪刺穿对手的胸骨,将对手挑下坐骑。而对手,却不知道为何,在关键时刻做了个毫无必要的躲闪动作,手里的长枪,也刺了个空。 “啊啊啊啊——”韩青咆哮着,甩掉尸体,继续前进。却发现,眼前变得空空荡荡,再无一名追兵。 黑衣人的队伍,居然被他杀穿了! 战马顺着山坡下冲,速度太快。而黑衣人先前追他又追得太急,根本没顾上调整队形。 先前挡在他下冲路上的黑衣人,要么被他干掉,要么主动闪避,再无一人,愿意跟他拼命。 怪叫声,戛然而止。 韩青单手提枪,另外一只手去拉坐骑的缰绳,却不知道该不该拉紧。 记忆中的规矩是,如果两军交锋,此刻他应该迅速拨转坐骑,掉头回冲。然而,那样做的话,接下来,他又要以一敌十,并且还是逆着山坡而上。 “跑,快跑,不要停下——”有个尖利的女声,忽然从背后传来,替他做出了决定。 韩青愣了愣,愕然回头,却发现窦蓉被三名黑衣人包围在半山腰,披头散发,挥着横刀苦苦支撑。 这傻姑娘竟然一起跟在他身后。 这傻姑娘,居然被黑衣人给堵在了半山腰,彻底失去了速度! 韩青瞬间就明白了,刚才自己与黑衣人拼杀之时,为何会接连有好几名黑衣人关键时刻,或者做出了多余动作,或者胯下坐骑忽然失去了控制,进而被他刺落于马下! 是窦蓉,在他身后及时施放出了飞刀! 肚子里忽然一片滚烫,全身上下的血液,也瞬间沸腾。 韩青毫不犹豫地拨转坐骑,掉头而回,不管此时此刻,山坡上还有多少敌军! “杀了他!”一名黑衣人看到韩青策马而回,立刻放弃了对窦蓉的围攻,带头沿着山坡疾驰而下。 “啊啊啊啊——”韩青咆哮着用枪刺向对方,后者居高临下,挥刀劈砍。 “当啷!”枪锋与刀刃相撞,火花四溅。钢刀倒飞而起,黑衣人空了双手,惊慌失措地闪避。 哪里还来得及? 枪锋如电,直接刺入了他的小腹,将他挑得高高飞起,鲜血如雨点般落了满地。 又一名黑衣人,默默地从侧面冲下来,举枪封路。韩青逆着山坡,无法加速将对方甩开,只能也将长枪端起来,与对方斜向互刺。 坐骑将双方的距离快速拉近,仿佛有默契一般,韩青与黑衣人同时变招,用枪杆去砸对方的枪杆。两杆长枪在半空中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弹指间,双方距离拉近到五尺之内,黑衣人单手提枪,从腰间拔出唐刀横拖。试图借着战马的奔跑速度,将韩青一刀两断。 韩青仰身闪避,腰部发力,调转枪头。双手握着枪杆中央,将枪锋狠狠刺向对方小腹。 对手回刀格挡,用刀身推开枪锋。战马交错而过,双方距离迅速拉开。韩青故技重施,用枪杆回扫,却扫了一个空。 对手提前将头趴在了马鞍上,躲过了从身后扫过来的枪杆。却没有做更多的还击,任由坐骑带着自己冲下了山坡。 韩青也没功夫再管对方,转过头,持枪扑向窦蓉身侧。另外两名正在夹击窦蓉的黑衣人,担心被他刺中,果断放弃了近在咫尺的胜利,策动坐骑,合力迎战。 韩青一枪刺过去,被左侧黑衣人用刀挡住。他双臂发力,将刀身拨开,随即又是一枪,正中对方前胸。 迅速转身,他用目光寻找右侧的黑衣人,准备躲闪对方发起的攻击,却惊愕地发现,对方竟然快速从他身侧冲了过去,手中钢刀从始至终,都没敢向他递出分毫。 “你先走!不要犯傻!”韩青迅速收回目光,朝着窦蓉大叫,“去找你舅舅,我给你断后!” 说罢,他第二次拨转坐骑,将身体转向山坡上的所有黑衣人,大声咆哮,“啊啊啊啊——” 眼前阵阵发黑,身上的伤口疼得宛若刀割,胸腔里的空气仿佛也即将耗尽,难以为继。 他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不可能再次复制先前的奇迹。 他只希望窦蓉明白自己的意思,抓紧时间离开,别辜负自己的牺牲。 然而,身背后,却有一道身影坚定地朝他靠拢了过来。 “走啊——”韩青气得眼眶欲裂,扭过头再度高声咆哮。 少女倔强地摇头,然后伸手扶住了他的肩膀。 这个动作,蠢上加蠢,等于告诉了黑衣人,他已经无力再战。 韩青气得眼前发黑,不再理睬少女。迅速将头转向山坡,双手端起长枪,准备迎接最后的战斗。 拼一个够本,拼俩赚一个。 眼前的情景,让他目瞪口呆。 明明还有十三四个黑衣贼,明明再发起一次围攻,就能将他和少女一道乱刃分尸。 然而,黑衣贼众,却纷纷调转马头,逃得宛若同风卷残云! 正文 第37章 泥坑 一场秋雨一场寒。 特别是定安县,因为周围多山的缘故,温度下降得特别急。 昨天下了半夜秋雨,今天早晨,秋风就带上了几丝凛冽滋味,轻松就穿透了人身上的衣服,将寒气直接送进人的骨头缝里。 “唉——”冰冷昏暗的县衙二堂,县令张威抱着壶热茶,长吁短叹。 茶水是厨房刚刚送上来的,照理,此刻茶壶的表面会有些烫手才对。然而,张威却好像丝毫感觉不到热,只管努力将茶壶贴在自己的胸口,仿佛如此做,就能让自己的身体暖和起来一般。 “老爷,需要点火盆么?”伺候了他多年的管家张宝小心翼翼地入内,躬着身子询问。 “不用!”张威果断拒绝,随即,迅速将目光转向窗外,“你亲自去后花园角门那边盯着,一旦有人将韩青的消息送回来,立刻带他来见我。奶奶的,当初若是听本官一句话,何至于如此手忙脚乱?!” “是!”张宝不敢接张威的话头,低低的答应了一声,快步离开二堂奔向县衙的后花园的角门。 作为张威身边的铁杆心腹,他当然知道对方此刻在抱怨谁。然而,他却更知道那些人的阴险毒辣。 张威对那些人有大用,所以偶尔发泄几句不满,不会有事儿。而自己如果随便跟着掺和,万一有哪句话传到那些人的耳朵,恐怕当天夜里,自己就会没命。 类似事情不是没发生过。张威的贴身书童张亮,去年就是因为多嘴问了一句,“莲花圣母既然法力无边,为何不变些粮食出来?”结果,当晚就七窍出血而死。 而县令张威,明知道跟了他整整八年的书童张亮,是被人下了毒。却直接按病故处理。从始至终,没提追查凶手这个茬儿,甚至连一句惋惜的话都没有。 从那时起,张宝就知道,如今的安定县,真正做得了主的,根本不是县令张威。 而他自己,不过是喽啰的喽啰,如果不想稀里糊涂死掉,就一定得摆正位置和心态。少说话,少管闲事。 县衙占地规模有些大,从二堂到后花园角门,足足了花了张宝一盏茶时间。还没等他停下来将呼吸调整均匀,门已经被人用力推开,主簿周崇,带着两名捕头,三个书办,匆匆忙忙地闯了进来。(注:书办,又称典吏,主事。县一级的胥吏。对应六个主要部门。) “啊!”张宝被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打招呼,“周主簿,各位,你们怎么全都来了?” “急事!”主簿周崇看了他一眼,快速询问,“管家,县尊醒了么?此刻在什么地方?” “啊?醒了,醒了。周主簿,县尊就在二堂。”张宝激灵灵打了个哆嗦,赶紧停住脚步,向对方拱手施礼,“县尊让我来这里,等一个消息……” “不用等了,速速带我等去见县尊。”周崇身上,丝毫没有平素故意装出来的恭敬,又看了他一眼,沉声吩咐。 按道理,主簿虽然是官身,却没资格对县令的管家发号施令。然而,张宝却丝毫不敢生气,连声答应着,将周崇等人领向了二堂。 他不敢生气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周崇等人联合起来,已经足以将县令张威架空。还因为,这些人与县令张威一样,都加入了一个名为红莲圣教的组织,拜在了莲花老母门下。 虽然平素在外人面前,县令张威,地位远高于主簿、书办和捕头。但是,在红莲教里,张威的资历和地位,却未必比周崇高多少。甚至,还有可能低于后者。 当然,这些都是张宝自己的推断。作为奴仆,他连加入红莲教的资格都没有。只能跟在自家主人身后,偷偷摸摸地雾里观花。 “等会儿,还麻烦管家替我等安排朝食。今日来县衙太早,我等都没顾上用饭!”周崇的话,再度从耳畔传来,真是半点儿都不客气。 “是!在下这就去安排!”张宝放慢了脚步,顺从地拱手。 “不急,你先去跟县尊通报一声,免得我等失了礼数!”仿佛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不够妥当,周崇摆了摆手,快速补充。 ‘你还知道礼数?’张宝偷偷腹诽,表面上,却依旧非常恭敬地回应。随即,加快步伐,小跑着奔向县衙二堂。 他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自家主人为何放着好好的县令不做,去拜什么莲花老母。但是,他却既不想劝阻,也不敢干涉。 管家也是奴仆之一,哪有资格管主人的事情?! 将来如果张县令出了事,做奴仆的,知道的越少,受到的牵连当然也越少。 这笔账,张宝早就算得清清楚楚。所以,才不会明知道是个泥坑,却非要跳进去打滚儿。 心里头盘算得清楚,他做事当然也懂得掌握分寸。很快,就折回了县衙二堂,将周崇等人到来的消息,以及众人的表现,一五一十地向张威做了汇报。 那县令张威正等得心如火燎,立刻起身相迎,隔着老远,就主动朝着周崇等人打起了招呼。“周兄,你来了?各位,你们也都被惊动了?可是抓到了那姓韩的,他如今人在哪?” “进去说,事情有点儿麻烦,不过,尚在可控制范围之内!”周崇挥了下手,沉声吩咐。 县令张威的眉头皱了皱,随即,侧开身,默默地将众人让进了二堂。正待吩咐奴仆给众人上茶,却又一次被周崇抢了先,“不必上茶,没时间喝。县尊,我等棋差一着。姓韩前天傍晚在子午山附近出现,却先后杀掉了去捉拿他的白堂主和刘香主,逃去了坊州。” “怎么可能?”县令张威打了个哆嗦,瞬间忘记了周崇刚才的失礼,“他就一个人,并且牛巨和王武早就汇报过,说他的本事只是花架子,真正动手,随便一个捕头都能轻松将他拿下!” “牛巨和王武两个,被他骗了!”周崇皱着眉头,咬牙切齿,“据逃回来的弟兄们说,他身手非常好。白堂主还可以说,是死于偷袭。刘香主,赵香主带着二十几个弟兄追他,却被他反身回扑,当场挑翻了一大半儿。刘香主和赵香主,也都死在他的枪下!” “啊——”张威又激灵灵打了哆嗦,满脸难以置信,“怎么可能?他,他以前从来没上过战场,而刘香主和赵香主,却都是见过血的老行伍!” “是啊,怎么可能?” “回来的弟兄,不会撒谎吧?” “肯定是有人接应他,否则,他不可能以一当十!” “这哪里是以一当十?当二十都多了!他真有这本事,早就投军去了。将门之后,在军中起点就高,人人都会给几分薄面!” …… 三个书办和两位捕头,也互相打量着,小声嘀咕。 他都是大清早,就被周主簿派人从家里拖出来的。原本脑子就不够清醒。而对方嘴里的坏消息,更是远远出乎了他们的预料。 据他们的经验,第一次上战场的新丁,哪怕平时训练再用心,能发挥出来的本事,也不到真实水平的两成。 而那韩巡检,充其量是长得比常人高大一些,膂力充足一些,武艺其实非常稀松,并且从没杀过人。 如果说,姓韩的一对一,挑翻了某个前去追杀他的捕快,还有可能。 说姓韩的能单人独骑,将二十几名教中好手,杀了尸横遍地,则完全不符合常识了。 事物反常,必有猫腻! 要么是逃回来的弟兄,向周主簿撒了谎。要么,就是有人暗中接应韩青,帮他杀散了追捕他的教内弟兄! “现在不是讨论这些事情的时候。回来报信的弟兄是昨天半夜到的,被我派人直接关了起来。不相信他的话,各位一会儿可以当面向他询问!”被众人的语言和态度,弄得好不耐烦,周崇皱着眉头用力挥手。 三位书办和两个捕头,赶紧闭上了嘴巴。将目光看向他和县令张威,等待二人的下文。 “可向总舵汇报过了?”县令张威也憋了一肚子困惑,却知道周崇的话在理,想了想,低声询问。 “已经放出飞鸟传讯,并且怕路上出问题,还派了专人送信给总舵那边!”周崇立刻轻轻点头。 见他回答得认真,县令张威的心情顿时一松。随即,又低声补充,“总舵那边,能及时收到消息就好。现在采取对策,还能将事情压制在一定范围之内。” “就是不知道,他到底对粮草库的底细,掌握了多少?”捕头黄谦,却不像他这么镇定,皱着眉头,低声提醒,“他毕竟是汴梁来的,手眼通着天呢。万一不顾一切,将掌握的证据往上送……” “当时我就说,要么直接弄死他,要么就先别打草惊蛇。可就是没人听我的!”刑房书办邹庆之也有些气急,咬着牙,低声抱怨。“现在,他人都跑到坊州了。我等总不能过境去追!” “不要说这些没用的废话!”主簿周崇瞪了他一眼,再度不耐烦用力挥手。“先前敲打他,是圣姑的意思,我只是替圣姑传令。” 书办和捕头们,缩了缩脖子,果断闭嘴。 他们所在的红莲教,虽然不是官府,等级却比官府还要森严。有些话,作为下属,他们在张县令面前说,没问题。 作为教内头目,他们在周舵主面前说,却是犯了教中规矩。 “我的意思是,不能光等着总舵那边帮忙应对。”见众人都被自己的官威给镇住了,周崇迅速将目光转向张威,“咱们这边,也要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为总舵那边,寻找解决问题的抓手,争取充裕的时间!” “嗯——”县令张威心里感觉说不出的别扭,自己却也拿不出什么好的解决方案来,所以只得沉吟着点头,“主簿请说得细一些,反正这里都是自家弟兄。” “发公文给坊州,请那边将姓韩的押解回来,协助查清粮草库的失火原因!”主簿周崇笑了笑,脸上阴狠之色必现。 “发公文?坊州那边怎么可能配合?咱们指控他与粮草库失火案有关,也没任何凭据!”县令张威又楞了楞,眼睛瞪得宛若铜铃,“更何况,他背后的韩家虽然已经落了势,终究曾经是一等一的将门。哪怕咱们手里有真凭实据,想要让上头签下海捕文书,至少也得打上小半年的笔墨官司!” 他说的全是大实话。 坊州县令,不是红莲教信徒,根本不可能,接到他这边一纸公文,就去帮忙捉拿一个在汴梁城内有背景的将门之后。 他这边原本就是栽赃,提供不了任何凭据,永兴军路转运使衙门那边,也不可能稀里糊涂就下令通缉韩青。 即便转运使衙门那边,已经完全被红莲教的信徒把持。也需要考虑,发海捕文书,会不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毕竟,韩家也曾经显赫一时。 即便现在衰落了,即便韩青只是韩家二房的子弟,还不怎么受家族待见。公然通缉韩青,也是打整个韩家的脸。韩家为了维护家族整体利益,肯定也要尽全力护短。 而如果官司打得越大,红莲教就越容易暴露。 一旦暴露,在场众人,除了跟着教主扯旗造反,就没有其他路可走了! “县尊说得这些,在下也曾经考虑过!”仿佛早就猜到张威会做如何反应,主簿周崇想都没想,立刻冷笑着补充,“坊州那边,肯定不会配合。咱们手里,的确也没有任何真凭实据。但是,在下从一开始,就没指望坊州那边配合。而是,只想把水搅浑!” “搅浑?”不光县令张威一个人,跟不上周崇的思路。书办和捕头们,也齐齐将目光转向了他,满脸困惑。 “对,搅浑!”周崇笑了笑,自信地点头,“他到了坊州之后,肯定会相方设法控告咱们。而咱们,则先下手为强,要他回来协助查案。如此,在外界看来,就是定安地方官员,为了粮草库失火之事,互相在推卸责任。而咱们在失火之后,没有逃走。他却弃官离任,逃去了外地。呵呵,到底该的话更可信,恐怕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 “这……”张威等人又是惊诧,又是佩服,一个个嘴巴微张,不知道如何回应。 “圣教现在缺的,就是时间!”看了众人一眼,周崇骄傲且耐心地补充,“只要咱们把水搅浑,圣教就有时间从容布置。届时,无论他对粮草库失火之事,掌握了多少。他的证据,都可以从有效变成无效。而拖上一年半载,恐怕朝廷,对此也懒得几个地方官员互相咬了。届时,大伙把罪名都往刘司仓头上一推,所有人就都能轻松过关!” 正文 第38章 传说的起源 这是标准的泥坑战术。 甭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对手拖进泥坑里,跟自己一道滚上几滚再说。 不在乎坊州那边是否配合,只要县令张威将押送韩青返回定安县协助调查粮草库失火一案的公文发出去,战术就成功了一半! 事实上,坊州那边拒不配合,反而更好。 更坐实了定安县地方官员内斗,“互相”栽赃陷害的传闻 如此一来,定安县这边对韩青的指控,固然没有人会相信。韩青接下来对安定县官吏的指控,也跟着失去了可信度。 无论韩青掌握了多少粮草库失火的隐情,无论他将证据上报到什么地方,接到案子的官员,第一时间就会将事情往地方官员们内斗方向想,而不会立刻给予足够的重视。 既然是官场倾轧,韩青背后的家族势力再强,也只能按照官场的规矩来。用力无法太猛,也很难得到永兴军路各使司的配合。 并且,还会让很多人觉得,韩家子侄太没用,不借助家族力量,就连一群地方官都搞不定。进而,更加不相信韩青拿出来的证据。 如此,红莲教安插在永兴军路各使司中的自己人,就能够有更充裕的时间和更稳妥的办法,将粮草库失火一案中的所有疑点,彻底抹除干净。 进而,让红莲教上下在此案发生之后所有失误,都化解于无形。 高,实在是高! 没二十年官场经验,想不出如此肮脏却有效的办法来。 不愧是定安县官场的定盘星,除了周主簿,也不会有第二人,在接到韩青成功逃离之后如此短的时间内,就找出如此妥当的应对之策! 当想明白了周崇这招的精妙之处,书办和捕头们全都心服口服。 接下来,具体如何操作根本不需要周崇再指点,书办和捕头们,全都是干脏活的高手,你一言,我一语,迅速将整份公文的内容补充完整。 而那县令张威,也暗自松了一口气。非常痛快地拿出了官印,盖在了公文上,然后交由专门的官驿,将公文送往相邻的坊州。 待做完了这一切,县衙二堂的气氛立刻就变得轻松起来。管家张宝趁机命人送上了朝食,众人一边吃,一边高高兴兴地东拉西扯。 “这回多亏了周主簿,否则,老夫一时半会儿,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好!”看看大伙饭吃得差不多了,县令张威以茶代酒,笑着向周崇致意。 虽然采用周主簿的对策,可以化解掉眼前的大麻烦。可他心里还有许多疑问之处,需要一个答案。所以,在恰当的时刻,就必须将话头重新拉回原来方向。 “县尊不要自谦,你只是不屑为之罢了!”周主簿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笑着端起茶盏,与县令遥遥相敬。“不过,接下来有些收尾的麻烦事情,还得请县尊亲自出马。在下和各位同僚,肯定都干不来!” “何事,居然能让周主簿觉得为难?老夫愿闻其详!”县令张威知道,事情肯定不会像周主簿说的那样轻松,却依旧笑呵呵地询问。 “是白坛主惹下来的麻烦,好在,莲花老母已经借罪人之手惩罚了他!”周崇放下茶杯,开始详细解释,“白坛主奉在下之命,去东北方向截杀姓韩的。他闲极无聊,就想找个村子征募点儿香火钱……” 原来,为了截杀韩青,周崇调动了红莲教在整个定安县的力量。前天夜里被韩青戳死的那个白坛主,就是其中一支力量的头领。 此人姓白,名连城。跟他麾下的那批弟兄,原本就是一伙强盗。所以到了子午山那边,也闲不住。找了个偏僻的村落,就想顺手发上一笔横财。 恰好窦家堡豪绅窦尚的女儿窦蓉,带着丫鬟和家丁在村子里的农户家躲雨。而那窦蓉,又自恃练过几天武,非要跳出来“多管闲事”。 结果,双方一言不合就起了冲突。白坛主凶性大发,将窦家的丫鬟、家丁全给砍了。然后策马追着试图逃走的窦蓉,死死不放。 一口气追过了两三个山头,他终于成功将窦蓉抓获。得知对方是豪绅窦尚之女,怕遭到报复,干脆就起了先奸后杀的念头。 当时雨追着人走,并且越下越大。白连城再色欲攻心,也不方便冒着暴雨入洞房。所以左找右找,终于在附近找到了一座废弃的破庙,钻了进去。 偏巧,韩青就藏在破庙内李存孝塑像的肚子里。而白坛主为了方便自己快活,又将手下人全都给支得远远。 然后,他本人,就遭到了莲花老母的惩罚,在正准备行其好事之时,被从李存孝肚子里钻出来的韩青一枪戳死! “这厮,也太急色了,哪怕回到山寨中,也比在庙里强!”听到白连城恶贯满盈,刑房书办邹庆之用手指敲打着桌案,满脸遗憾地点评。 “可不是么?那李存孝庙虽然荒废多年,可在黄某小时候,也曾经是香火极盛的所在。怎能随便亵渎!”捕头黄谦跟他的想法一样,丝毫不觉得强暴一个弱小女子有啥不对,只觉得土匪白连城不该选择在庙里行事。 “咳咳……”担心二人把话题越带越歪,周崇轻声咳嗽。随即,又笑着向县令张威拱手,“那窦里正的千金,应该是跟姓韩的一起去了坊州。过后,她少不得找他父亲告状。所以,需要请县尊出马,跟窦里正解释一二。” 没等张威表示为难,笑了笑,他又快速补充,“周某的意思是,咱们并不知道白连城这个人。此人是听说捉到韩青,会白得一千吊赏钱,才带着他手下的匪徒下了山。县里已经出动捕快,将此人的尸体,还有其麾下那几个活着的爪牙,一起砍了脑袋。还请窦里正那边,不要误信传言!” “嗯——”张威眉头紧皱,对周崇的招数好生怀疑,“子瑜,这话,窦里正如何能够相信?” “他肯定不信,咱们只是给他一个台阶下而已。毕竟,白连城已经死了,而他家女儿,也没真的被糟蹋。”仿佛早就料到张威会有此一问,周崇笑了笑,信心十足地解释。 “咱们这样做,是不是太轻慢了些?”县令张威依旧觉得不妥当,继续皱着眉头问道,“那窦里正,虽然没什么本事。可他家大姑爷,在转运使面前却是个能说得上话的。” “就是冲着他家大姑爷,才需要县尊您亲自出马,去跟窦里正解释一二。”周崇再度接过话头,笑着补充,“大不了,再许诺窦家堡一些赋税和徭役上的好处,和窦氏子弟两个参加明年科考的名额。白连城已经死了,窦家的土地和族人,都搬不走。他窦尚,总不能为了一个早晚要嫁出去的赔钱货,跟我等弄得势同水火!”(注:宋代科举制度不完善,县一级选拔不需要公开考试,县令就能做主。) “嗯——”张威再度低声沉吟,良久,无奈地点头。 “都是那白连城,贪色误事!”知道县令张威心里头未必舒服,周崇低声唾骂,“这种人,当初就不该让他入教。好在莲花老母显灵,借韩青之手制裁了他。否则,将来非耽误咱们的大事不可。” “嗯,的确如此!”县令张威想了想,点头表示赞同。 “那就有劳县尊了。最好赶在窦尚得知其女儿下落之前,县尊先写一封信给他。也免得他日后听了自家女儿的哭诉,先入为主!”周崇却唯恐张威做事拖沓,再度低声叮嘱。 “子瑜放心,本官立刻去写信给他。”张威笑了笑,认真地答应。 既然县令还有重要的事情去做,周崇和黄谦等人,也不便打扰了。因此,纷纷放下茶杯,起身告辞。 县令张威,少不得要亲自将众人送到门外。待众人的背影去远了,又快步转回了二堂,抬起腿,一脚将先前周崇面前的茶几,给踹出了半丈远。 “哗啦啦……”茶杯,托盘等物,立刻滚了满地。慌得管家张宝连忙亲自跑进二堂内,趴在地上快速收拾。 “放下,这些事情,不需要你来干!”县令张威余怒难消,沉着脸呵斥。 “是,老仆这就找几个下人进来,县尊别跟这种人生气。他们都是些没见识的,就知道看眼前这一亩三分地。”管家张宝,知道张威是在恼怒周崇借机向他发号施令,赶紧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开解。“但他们几个,仕途却早就到了头。等您日后,出任知府知州,看他们届时,在您面前又是怎样的卑躬屈膝。” “哼,今天这笔账,老夫早晚会跟细算!”县令张威咬着牙,低声回应,“自以为搭上了圣姑,就跟老夫狐假虎威。哼哼,圣姑又怎么样,到了晚上,还不是得被人压在身下……” 发泄的话说了一半儿,他又担心隔墙有耳。想了想,迅速转换话题,“咱们自己的人呢,有回来的没有?” “启禀县尊,王班头已经回来了。刚才周主簿在,老仆就没敢让他去见您!”管家后退半步,小心翼翼地解释。 “你做得很妥当!”在心腹面前,张威丝毫不掩饰自己跟周崇之间的矛盾,“周主簿是周主簿,老夫是老夫,不能全都指望在他身上。” 想了想,他又迅速追问,“王七可探听到韩青到底是脱的困?那厮总不能,真的如周崇所说,单枪匹马干翻了二十几人吧?!” “王班头说得比这还玄。县尊你还是亲自问他吧,老仆实在不敢随便学舌!”管家张宝被问得好生为难,苦着脸回应。 “你尽管说就是了。以一敌二十,已经够玄了!老夫不信,天底下还有比这更玄的事情!”张威听得一愣,立刻低声催促。 “那,那老仆可是真的学了!”张宝无奈,只好拱起手,学着班头王齐的模样,大声汇报,“禀告县尊,外边传说,李存孝前天半夜里显了灵,附在了韩青身上。所以,才把去追杀他的人,给挑了个落花流水。侥幸逃脱的那几个,已经全都给吓傻了,无论谁问,都是那几句话。十三太保爷爷饶命,小的知道错了,十三太保爷爷饶命!” 正文 第39章 复盘 ‘平端长枪,借助战马对冲速度直刺对方胸口。这招其实和我平时练习的招数巨蟒出洞差不多。不过巨蟒出洞还有一个上下压枪的动作,可以干扰对手判断,增加他拔歪我手中枪杆的难度。嘶——’ 站在一张华丽宽大的雕花木床边缘,韩青一边眯缝着眼睛比比划划,一边不停地咧嘴。 身上的几处伤口,都已经被郎中精心包扎处理过了。但是,每当他因为手臂动作太大,依旧带来一股钻心的疼。 他原本就不是一个吃得了疼的,前天凌晨因为精神高度紧张和肾上腺素的刺激,才没有感觉到伤口处传来的刺激。 而现在,人到了安全的地方,精神也放松了下来。稍有疼痛,就立刻连连倒吸冷气。 但是,当冷气吸完,他却又倔强地眯缝起眼睛,继续回忆自己当时与黑衣贼拼命之时,双方的所有动作。 黑衣人自称来自什么红莲圣教,还对他悬赏一千吊。 以韩青在二十一世纪的经验,任何邪教组织,都非常狂热。根本不会拿法律和人命当一回事。 而以他半年多来在大宋的经验,一千吊绝非是个小数字。足以买上等水浇地七八百亩外加两头耕牛,也足以让一个衣食无忧的汉子铤而走险。 韩青现在是安全了,却不敢保证自己离开窦蓉舅舅的辖区之后,会不会有红莲教徒或者见财起意者,对他组织下一轮截杀。 所以,他迫切需要从自己经历过的厮杀当中,总结经验,以备将来用得上。 此外,他也不甘心,自己半年多来,每天坚持至少练习一个时辰的韩家枪法,其实是糊弄人的花架子! 据他自己的判断,韩家枪法在锻炼人身体的协调性和提高人的反应速度方面,效果其实很不错。否则,他在前天跟黑衣人厮杀之时,也不会只受了几处轻伤。 可如果只是提高身体的协调性和人的反应速度,任何一套广播体操,坚持做上半年,都能达到同样的效果,他又何必练那套韩家枪! 要知道,穿越这半年来,他可以一直把这套枪法当做老天爷赐给自己的福利对待。 身体前主人脑海里那么多书本知识和舞文弄墨的本领,他都任其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遗忘,唯独在意的,就是这套枪法。 而现在,如果事实证明,他只选择了一套广播体操,他又怎么可能不后悔地拿脑袋去撞墙?! 不可能,韩家枪决不可能是一套体操! 哪怕身体前主人的祖父韩重贵是徒有虚名,其祖父的哥哥韩重赟,可是货真价实的百战之将。 不仅战绩骄人,勇猛也在大宋开国诸将中排得上号! 一个从普通士卒,硬生生凭借战功,杀到殿前都指挥使位置上的猛将,其赖以保命的本事,又怎么可能是花架子! 如果韩重赟传给儿孙的枪法,不是花架子,却在韩某人手里,给练成了广播体操,连一个寻常弓手都打不过。 那唯一的可能,就是韩某人练得不到位,没领悟到其中精髓! 带着几分自我麻醉,韩青继续地眯缝着眼睛比画。回忆自己并模仿自己与对手拼命之时,采取的每一个动作,并且将其与自己所练过的枪法尽量挂上号。 某些动作,的确与他平素所练习的枪法有关,只是细节方面,没有枪法套路那么精细。 某些动作,则完全是他当时情急之下,胡乱挥舞,看不出与平时所练的枪法之间,存在任何关联性。 还有些动作,属于身体本能反应。 模仿、分析、归纳、总结……,一遍又一遍。 二十一世纪挣扎于社会底层时所养成的坚韧性格和乐于实践中汲取“养分”的良好习惯,再一次于他身上发挥了作用。 不知不觉中,韩青的动作,就变得流畅了起来。 伤口处的疼痛,对他也不再构成干扰。 脑海里,隐隐约约有一条明亮的细线,将当日的厮杀动作,和他平时的练习的枪法,系在了一起,一点点拉近,拉近…… “佳俊兄,你这是干什么呢?请神上身么?”门忽然被推开,一个浑身上下无处不圆的小胖子,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嘶——”韩青的动作被打断,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伤口处,疼得钻心。 脑海里的那条亮线,立刻不见。 好不容易找到的那些感觉,烟消云散。 踉跄了几步,他伸手扶住了墙壁。同时睁开眼睛,对着说话者怒目而视。 但是,在下一个瞬间,却又无可奈何地摇头。 打断了他感悟的人,是窦蓉的表弟,今年虚岁才十五,单名一个“源”字。 韩青即便此刻心里再恼怒,也不能跟一个半大小子计较。更何况,小胖子还是此间主人,子午寨巡检李遇唯一的儿子。 “小心,小心!”没等韩青扶着墙站稳,小胖子李源已经一个箭步冲到了他身边,单手托在了他的腋下,“小心别摔倒。佳俊兄,抱歉,我不是故意要打扰你!” 说话间,动作太大,又碰到了韩青肋下的伤口,疼得后者再度倒吸冷气,“嘶——” “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小胖子李源被吓了一跳,惭愧地继续将肉乎乎的巴掌在身前乱摇。 “没事,没事!”韩青唯恐对方再来一个不小心,赶紧苦笑着摆手,随即,冒着被扯痛伤口的风险,快步返回了床畔,落坐,双臂交叉抱在了胸前。 小胖子李源,也意识到了他自己的莽撞。讪笑着停住了追过来的脚步,隔着两尺远,向韩青拱手,“佳俊兄,抱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是看到丫鬟给你送药,就想过来看看你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没想到会打扰你请神上身!” “那不是请神,是复盘!”不想被当成一个神棍,韩青看了小胖子一眼,没好气地强调。 “复盘,什么意思?”小胖子李源好奇心旺盛,立刻咬着韩青的话头刨根究底。 “就是把发生过的事情,回溯一遍,从中总结经验教训!”韩青是客人,没法赶对方走,只好耐着性子跟对方解释。 “哦!”小胖子李源听得似懂非懂,茫然地点头。 作为子午寨巡检的唯一儿子,他从小就被父母保护得极为严密,平素没有机会做任何冒险或者刺激的事情,当然,也没有几个年龄差不多的玩伴。 所以,昨天早晨,其表姐窦蓉忽然扶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出现在子午寨,立刻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从那时起,有关韩青的一切,他都感觉好奇且有趣。甚至在内心深处,巴不得自己和韩青交换一下位置,让自己代替韩青,去陪着表姐一道去冒险! 而韩青,虽然表面看起来,比小胖子只大了四五岁。实际上心理年龄,却超过了小胖子的父亲李遇。因此,跟小胖子很难找到什么共同语言。 此刻,看到小胖子李源站在自己面前,迟迟不肯离去。韩青只好放弃继续复盘的念头,想方设法将此人的注意力往别处引,“你表姐怎么样了?感觉好些了么?” “好了,郎中说,她只是受了一些惊吓。开服安神汤,睡上一觉就好!”李源立刻眉开眼笑,又向前凑了半步,大声回答。“我刚才还去看过她,她正在梳妆。哈哈,把脸涂得像白面鬼一般,我笑话她,她还拿脂粉盒子砸我!” ‘换了别人,就用砖头砸了!’韩青心中悄悄嘀咕,表面上却报以同情的笑容,“你表姐是女子么,当然注重妆容了!不像咱们,随便洗把脸就能出门!” “那当然,咱们可是爷们儿!”小胖子立刻感觉找到了知音,将拳头握起来,在自己胸前晃了晃,得意地回应。“不像女人那么麻烦!” 话音落下,他却又犹豫了一下,快速补充,“不过,我认识的女人之中,表姐其实还是最不麻烦的一个!我以前,从来没见过她化妆。” 韩青在这方面,自问没什么发言权,因此笑了笑,没有搭腔。 小胖子李源,也对同样的话题不怎么感兴趣。却又舍不得就此离开,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环顾左右。 恰巧丫鬟终于端着汤药赶至,他立刻找到了留下来的理由。先迎上前,将汤药接过,放在韩青床边的桌案上。 然后,一边看着韩青喝药,一边轻轻拍打自己的胸脯,“郎中说,你的伤也不妨事。全都是皮外伤,养上十天半个月就能好。这十天半个月,你就放心住在这里,我阿爷说了,有他在,谁也甭想再碰你和我表姐一根手指头。” “多谢令尊了!”韩青将汤药一饮而尽,然后放下药碗,礼貌地拱手。 “不客气,你救了我表姐的命,我阿爷理应护得你周全。更何况,定安县的那些人手再长,也管不到坊州来!”小胖子很是得意,笑着替自家父亲还礼。 “终究给令尊添了许多麻烦!”韩青却不敢认为别人保护自己,乃是理所当然,再度轻轻拱手。 根据他自己的判断,到目前为止,他的安全还是有保证的。李遇虽然也是个从九品,可李家,在坊州却是数得着的地方豪强。 李氏家族在最近二十年内,曾经出过两位进士,一位现职的少卿。所以,哪怕是永兴军路各衙司的主事者,对上这样的人家,都不好表现得过于强势。 此外,李遇本人,跟他也属于同一个“系统”。 同样作为巡检,在没有任何利益冲突的情况下,李遇不去帮韩青,却给县令张威等人提供方便,今后,必然会遭到永兴军路巡检司各级同僚的唾弃,很难在本“系统”内再有出头之机。 而事实也正如韩青判断,没等他的话音落下,小胖子李源已经满脸骄傲地补充,“哪有什么麻烦的?我阿爷才不怕麻烦呢!实话跟你说吧,我阿爷对表姐,比我还要多疼三分。昨天安顿好了你和我表姐,他立刻将手下几个得力的叔伯,全都派了出去。如果定安县那边,不给我阿爷一个满意交代,你看着,肯定有他们的好果子吃!” ‘还是个肯为自家外甥女出头的,这年代,倒也难得!’韩青闻听,心里对李遇的评价,顿时又提高了几分。 事实上,他仍旧看低了李遇。 对方的所作所为可不仅仅是,为了自家外甥女出头那么简单。 就在他跟小胖子李源,东拉西扯的时候,子午寨巡检李遇也带着自家夫人,也来到了其外甥女窦蓉的房间。 “你跟舅舅交个实底儿。你拼着性命不要,把他从子午山那边扶到舅舅这里,难道只是为了还他救命之恩么?”比起自家外甥女性子还要爽利,李遇连弯子都不肯多绕,开口便直奔主题。 窦蓉的脸,腾地一下,就红到了耳朵根儿处。 然而,还没等她来得及逃走,李遇已经快速补充,“他和那张县令等人之间,可不是简单的争权。双方身背后,都各自有一股不可小瞧的势力。像咱们这等人家,轻易不该往跟前凑。” 顿了顿,他的声音开始变低,“你如果跟他看对了眼,舅舅自然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帮你。你如果只是想还他救命之恩,舅舅则是另外一种做法了。左右,都让张县令那边,给你个交代。但交代过后,舅舅和你外公这边,该投入多少,还得看你的选择!” “这,这,我不知道。全,全凭舅舅一言而决!”脸上无论涂抹多少脂粉,都遮盖不住殷红,窦蓉声音,细弱蚊蚋。 “你阿爷和你娘都在,哪轮到我一言而决!”李遇皱了皱眉,摆着手推辞,“说实话,他的长相、前程,都不算差。虽然是因为在汴梁惹下过事,才被赶到了金牛寨受苦。但是那点事情,过两年也就没人记得了。不过……” 抬手抹了抹他自己下巴上刚刚留起来的胡须,他的话语里,忽然多出了几分提醒的味道,“不过,这个人,一点儿都不像才二十岁。心机藏得,比你舅舅我都深。你如果嫁给他,将来肯定被他拿捏的死死的。万一他日后喜新厌旧,你哭都没地方哭。并且,汴梁韩家,可不是咱们这种小门小户。我听说,豪门世家里头,规矩多得宛如牛毛。你嫁过去之后,小心受气!” “我,我还没问过他,他的意思。”窦蓉闻听,愈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先将事情,往韩青那边推。 “他的意思,自然有舅舅去问,现在只是先问你。免得舅舅问过了他,你又觉得舅舅多事!”李遇却没听出窦蓉话语里的肯定之意,继续皱着眉头催促。 “看你,哪有跟一个未出阁的黄花大姑娘,把话问得如此直接的?”李遇的夫人姓杨,甚为聪明,在旁边看着着急,轻轻推了他一般,低声抱怨。 随即,又快速将目光转向窦蓉,笑着说道:“你从小喜欢看那些传奇本子,按照书上说,如果有女子被男子救了,看着对方顺眼之时,就告诉对方,愿意以身相许。如果看着不顺眼,就说,救命之恩,来世做牛做马为报。你如果是前者,就点一下头。如果是后者,就把桌子上的茶水端起来倒掉。妗子和舅舅在这里等着,不急,你可以慢慢想。” “嗯!”回答声,依旧细弱蚊蚋。 却不想让舅舅和妗子多等,窦蓉红着脸站起身,缓缓点头。 妗子说得没错,自己看过那么多唐朝人写的传奇故事。书里边,若是遇到心仪的男子,哪个女子不是如飞蛾扑火? 日后纵被无情弃,亦不回头! 正文 第40章 黄雀 大把大把的黄叶,被秋风从枝头吹落,在半空中飘飘荡荡,宛若蝴蝶蹁跹。 韩青骑着一匹暗黄的马,手擎长枪,从树林间急速穿过。人和马的身上,都有白色的雾气缭绕。 被清晨的阳光一照,宛若腾云驾雾。 他身上的伤口,内部已经愈合的差不多了。因为郎中不懂得缝合之术,或者这个时代还没有发明缝合之术,只剩下表皮部分,还需要一点点儿时间。 所以,眼下的韩青,不必每天只是窝在屋子里,空着手比比划划。 他现在开始尝试,做一些基本的康复性训练,顺便在马背上,将自己连日来感悟到的招式变化,进行一番检验,避免自己只是在闭门造车。 到目前为止,演练的效果还不错。 他感悟出来的招数,至少在飞马刺向草人之时,展现出了预想中的威力。并且,通过实际演练,也让他对韩家枪法的理解,加深了不止一层。 然而,与真正掌握那套枪法的精髓,并且将其完全应用于实战,韩青感觉自己还是差着一些灵感,或者一个契机。 就像隔着钢化玻璃看里边的金银珠宝,可以清晰地看见后者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醉人光泽,却无论如何都拿不到。 没有老师,可以为他指点迷津。也没有传说中的大能,忽然看中了他的根骨,主动替他打通“任督”二脉。 所以,为了早日掌握一套保命的本事,韩青只能在不影响伤口恢复的情况下,尽可能地增加练习时间和练习强度。 以求有朝一日,自己能够像上辈子看过的武侠小说里的男主角那样,将灵感积累到某个临界点,然后突然进入顿悟状态,进而打破屏障,登堂入室。 他的努力,被子午寨上下很多人都看在了眼里。大伙在赞叹之余,都尽可能地,给他提供一些便利。 如尽量避开他的活动路线,或者提前丢几捆麦秸,在他练习策马出枪的空地附近之类。 左右麦秸不值几个钱,而肯努力上进的年轻人,又有谁,不愿意对他高看一眼呢? 更何况,这个少年家世不错,长相也不错,并且极有可能,成为李巡检的外甥女婿! 唯一的例外,就是李巡检的独子李源。 此人可从不管自己会不会打扰韩青。只要有时间,就会像支狗皮膏药般,贴在韩青身侧。 哪怕为此耽误读书,被他父亲请来的私塾先生用戒尺打了手心。不待红肿消失,趁着没人注意,肯定又偷偷朝韩青身边溜。 仿佛韩青是块磁铁,对他有着无穷吸引力一般。 以韩青的真实心理年龄,肯定不愿意帮人哄孩子。然而,吃着别人的,用着别人的,还躲在别人的地盘养伤,他也拉不下脸来,将小胖子张源从自己身边赶开。 好在小胖子张源黏人归黏人,却也不是毫无用处。至少,有他在,韩青对最近外边发生的事情,不至于毫无所知。 比如定安县那边倒打一耙,公然污蔑他勾结刘司仓贪污官粮,并发公文请求坊州这边押解他回去的消息。 比如坊州县令接到定安县送过来的公文之后,将其束之高阁的消息。 比如定安县令张威写信安抚窦蓉的父亲,发誓要给对方一个交代的消息。 比如外界纷纷传言,他被李存孝附体,以一敌百,杀死流窜各地,为祸多年的惯匪白连城及其手下多名喽啰的消息。 比如……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这些消息当中的绝大多数,韩青其实都在小胖子的父亲,子午寨巡检李遇嘴里听到过。待轮到小胖子向他转述,已经完全是“二手货”。 但是,从小胖子李源嘴里再听一遍二手消息,却远比从李遇嘴里听一手消息,让韩青感觉轻松。 原因很简单,小胖子李源,只负责转述消息,从不做主观加工,也不给他出任何主意。 而李遇,在向韩青通报消息之时,却总喜欢加上一些自己的观点,并且非常热心负责地,向韩青提出相应的建议。 大抵是,他被韩青的表面年龄所蒙蔽,把他自己当成了官场前辈。认为自己经验丰富,且熟悉地方上的情况。所以,有责任为比自己小了十六七岁的韩青,指点迷津。 只可惜,他根本不了解韩青的真实情况,所以,给韩青出的主意,也多为盲人指路。 以韩青的真实心理年龄和生活阅历,当然不会因为李遇给自己乱出主意,并且把自己当成小辈看,就生对方的气。 只是跟此人相处,难免就僵硬了些,永远不可能像朋友之间一样自然。 反倒是小胖子李源,黏人归黏人,没眼色归没眼色,至少,韩青跟他相处之时,不用耗费什么脑力。 所以,一来二去,韩青与小胖子李源之间,还真有了几分朋友的样子。 “忘年交,忘年交!”偶尔想到,自己居然跟个十五岁的孩子称兄道弟,韩青就忍不住自我安慰。 反正,这段友谊,给双方带来的好处,都远大于坏处。特别是对于小胖子李源,因为总是在他自己的内心里,与韩青做互换。最近无论读书还是练武,都大有进步。 甚至还主动向私塾先生讨教了词牌、韵律与平仄。 这可是一件破天荒地事情。令私塾先生,当天激动得差一点儿就掉下了眼泪。 而子午寨巡检李遇得知自家儿子终于有了主动学习之心,也“老”怀大慰。进而,愈发地支持自家儿子去跟韩青交往。 跟着好孩子一起玩,才能学好。不仅仅是二十一世纪父母的信条。在十一世纪,也是一样。 并且,有些李源本人不方便直接探讨的话题,比如韩青在汴梁时,是否已经定亲。心仪的女子会是什么类型,对彼此的门第会不会非常在意之类,布置给小胖子,就手到擒来,不着痕迹。 今天,情况和往常差不多。 韩青刚刚走了两趟枪,还没等身上开始落汗,身背后,就已经传来了熟悉的马蹄声。 不用回头,他就知道小胖子李源,又骑着其本人那匹半大马驹子,来找自己“讨教学问”了。 所以,干脆带住了坐骑,将长枪挂回了马鞍子之下,然后耐心地等着小胖子跟上来。 他也有些不方便直接对李遇说的话,需要通过小胖子之口转述。 比如自己的伤势已经养得差不多了,再过上三五天,就打算启程离开坊州。 比如自己现在还属于半个戴罪之身,不方便谈论婚姻大事。 比如自己不想把时间和精力,消耗在跟张县令等人没完没了的纠缠上。 既然张县令等人,现在没法拿自己怎么样,而看窦蓉父亲窦尚的意思,也不想将县令得罪得太狠。自己干脆换个去处另寻出路,远离定安这个烂泥坑。 …… 当然,韩青知道自己这些话,传到窦蓉耳朵里,对方难免会伤心。 可想到窦蓉虚岁只有十六,在二十一世纪,自己与对方谈恋爱,相当于犯罪。他又只能硬下心肠来。 更何况,他身体内的另外一个灵魂,最近又开始给他捣乱。 每当他眼前出现窦蓉那含苞待放的身姿,意志动摇。他的心脏,就又像被人用手捏住了一般疼。 仿佛在清晰地提醒他,身体前主人,在汴梁那边早就跟一位姓周的侯门贵女,定下了亲事的事实。 “佳俊兄,佳俊兄,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骑马跑得有点儿急,小胖子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喘息。 “什么?”韩青笑着扭头,看向小胖子高高举在手里的竹篮,心怀充满了好奇。 就在这一瞬间,不远处的树丛后,忽然有寒光闪烁。 一根劲弩,贴着韩青的脖颈高速掠过,正中小胖子李源的肩窝。 正文 第41章 刺杀 刹那间,韩青的心脏就是一刺,疼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不是又被身体前主人的“残魂”给捏了,而是真真切切他自己的感觉。 从没有过的清晰!仿佛一把冷冰冰的刀子扎了上去,直接将他的心脏捅出了一个窟窿。 “小圆子!”尖叫声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他的眼睛瞬间变得通红。整个人彻底失去了思考能力,竟然不管躲在树丛中的刺客,拨转坐骑,直奔正在马鞍上摇摇欲坠的李源。 “嗖嗖——”又有两支箭矢,贴着他身体飞过,扎在不远处的山坡上,溅起两串暗黄色的土烟。 “刺客在低处,小胖子是从山坡上往下走,所以,刚才那一支弩箭,才在错过了我的脖子之后,才会射中他的肩窝。”疾驰中,韩青的大脑忽然变得无比清晰。 然而,他却依旧没有管身后向他放箭的刺客,迅速张开手臂,将李源从半大马驹子的脊背上抱了下来,牢牢地抱在了自己的胸前。 血,立刻湿透了他的前胸。 “佳俊兄,身后,小心身后。”小胖子疼得脸色发灰,却依旧努力提醒他,危险来源于何处,“放下我,此刻就在你身后!” “他们追不上我。”韩青低头回了一句,同时用双脚拼命磕打坐骑的小腹,逼迫坐骑跑得更快。 再度有弩箭和两只羽箭,从他背后射来。一支擦着他的腋下飞过,将他的衣服戳了个破洞。另外两支,则在半途中被秋风吹落,没有追上他的身影。 韩青依旧没有回头,只管继续策马朝着子午寨巡检衙门狂奔。 李遇为他请的郎中还没走,早一秒钟将小胖子送回去,小胖子就多一分活命机会! 至于刺客是谁派来的,究竟有几个人,这一刻,在韩青的大脑里,根本排不上号。 凭心而论,他从没拿小胖子当过朋友。双方年纪差得太大,很难找到共同语言。 然而,小胖子李源,却是他穿越以来,相处时感觉最轻松的一个。 与小胖子交往之时,他不用担心穿帮,也不用担心自己说的哪句话不合适,会伤到对方的自尊。 在小胖子眼里,他文武双全,无所不能。 哪怕他把牛皮吹上天,小胖子也只会满脸崇拜,绝不会认为他在信口胡柴。 小胖子总是幻想,能够与他易位而处,替他去大战那些来历不明的黑衣贼。 小胖子自知本领不济,最近努力练习武艺,希望有朝一日,跟着他一道去闯荡江湖。 小胖子像崇拜偶像一样崇拜他,而他,带给小胖子的,却只有灾难!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终于,有当值的弓手,从巡检衙门冲了出来,瞪圆了眼睛大声询问。 “那边有人,有人在朝着韩巡检放箭!”有几个正准备下山设卡的乡勇眼神好,指着远处的树丛,高声尖叫。 “有刺客!” “刺客伤了少巡检!” “抓刺客,抓刺客——” 转眼间,叫喊声就响成了一片。更多的弓手和乡勇冲了出来,乱哄哄地挤在子午寨巡检衙门附近,不知所措。 “让路,让路。来人,快来人啊!帮我拉住坐骑!”韩青急得焦头烂额,吼出来的话也前言不搭后语,“我腾不出手来。快,快送少巡检去找郎中!他中了箭!” 弓手和乡勇们,虽然听得脑袋发懵,却将韩青怀里抱着的小胖子,看得清清楚楚。 大伙立刻互相推搡着,让出一条通道。然后快跑几步,合力拉住了韩青胯下坐骑的缰绳。 “送少巡检去看郎中!”韩青终于松了一口气,弯下腰,将已经昏迷过去的小胖子李源,轻轻递给了两名留着胡子的弓手。 随即,再度迅速拨转马头,“让开,我去抓刺客。一个都不能放过!” 两名留着胡子的弓手,乃是李遇的铁杆心腹。合力接过小胖子,拔腿就往巡检衙门后院跑。 其余弓手和乡勇,则被韩青的坐骑,撞了个东倒西歪。然而,却没有人责怪韩青。 大伙在站稳了身体之后,拿刀的拿刀,抄弓箭的抄弓箭,咆哮着朝着门外冲去,恨不得将刺客碎尸万段。 刺客一共有三位,全都穿着黑衣,一人持弩,两人擎弓。 确定行动失败,他们果断放弃了任务,从藏身处跳了出来,拎着弩和角弓,奔向了藏在附近树林中的坐骑。 当韩青红着眼睛折回,他们已经各自跳上了坐骑,沿着山路向下逃窜。 匆忙中,还没忘记了将笨重的弩弓,固定在马鞍之后特制的钩子上,以免弩弓随着马背起伏而跳动,干扰坐骑服从指令。 “拦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拦住他们,他们打伤了少巡检!” …… 几十名弓手和乡勇,紧跟在韩青身后追下山坡。或者骑马,或者徒步,咆哮声在群山间来回激荡。 一对砍柴的父子,听到了喊声,立刻将手里的斧头,砸向了正在策马从自己身边冲过的黑衣人,然而,却没有碰到对方一根寒毛。 两名放羊的百姓,捡起石头朝着黑衣人砸了过去。准确命中了一名黑衣人的肩膀,却只让对方发出了一声尖叫,逃命的速度没有降低分毫。 “站住,有种站住,你们的目标是我!”韩青咆哮着从马鞍旁取出角弓,不顾摔下坐骑的危险,瞄准一名黑衣人的脊背引弓而射。 羽箭呼啸着脱离弓弦,却没等追上黑衣人,就已经被秋风吹歪,转眼不知去向。 他不甘心,继续拉动弓弦,将箭壶里的羽箭,一根接一根朝着黑衣人的坐骑射去。不求能将对方射穿,只求能射伤对方胯下战马,拖慢对方逃命的速度。 然而,直到箭壶半空,仍旧没有一支羽箭能命中目标。 “站住,你们不是想要杀我么?来啊,来啊——”眼看着黑衣人与自己之间的距离,逐渐加大,韩青嘴里,再度发出愤怒的咆哮,“停下来,我给你们机会。别逃,有种别逃!” 黑衣人不做任何回应,也懒得扭头,用胸口贴着坐骑的脖颈继续疯狂逃窜,唯恐坐直了身体会挡风,影响战马的速度。 子午寨距离官道没多远。 只要马蹄踏上官道,他们就能全力加速,然后在某个岔路口,将韩青和追兵彻底甩开,逃得无影无踪。 就在他们以为,已经胜利在望之际,一匹纯黑色的骏马,忽然沿着斜刺里的另外一条山路,朝着他们拦了过来。 两条山路在前方交叉,黑色骏马与黑衣人迅速靠近。骏马的背上,满脸是泪的窦蓉不停扬起手臂,刹那间,寒光在她掌心处,闪成了一条直线。 是飞刀。 每把不过二两重,即便近距离扎在人身上,也不足以致命。 但是,扎在马身上,却是另外一种效果。 当即,逃在最前方那名黑衣人,就被其胯下坐骑甩下了马鞍。 紧紧跟在其身后的另外两名黑衣人,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直接被各自的坐骑带着,从落马者身上踩了过去,血肉横飞。 “嗖——,嗖——,嗖——”,又是三把飞刀射至,两名黑衣刺客顾不上管落马的同伴死活,慌忙挥舞兵器,保护自己和坐骑。 他们的身手很灵活,飞刀速度,也远不如箭矢。转眼间,所有飞刀就被他们尽数击落于地,而黑马与他们之间,也近在咫尺。 将右手再度扬起,窦蓉将最后两把飞刀掷向刺客的坐骑。随即,对飞刀的效果看都不看,从腰间拔出一把宝剑,对准距离自己较近的那名黑衣人,奋力猛刺。 “呀——”黑衣刺客咆哮着击落飞刀,举刀挡剑,被逼了个手忙脚乱。 窦蓉的黑马甚有灵性,不需要主人的命令,就主动侧转身体,与黑衣刺客的坐骑并肩而行。马背上,兵器相击,火花四溅。 论个头,黑衣刺客,比窦蓉高了足足一尺。 论身手,他也稳稳压窦蓉不止一筹。 然而,却被贴上来拼命的窦蓉缠住,迟迟奈何不了对方分毫。 另一名黑衣刺客想要给同伙帮忙,却因为跟少女之间隔着一匹马,无法如愿。 他愤怒地拉紧自家坐骑缰绳,想从同伙的马屁股后绕过去。才绕了一半儿,半空中,忽然又传来了一声呼啸。 一支羽箭急射而至,正中他的肩胛骨。 “啊——”黑衣刺客吓得大声惨叫,不敢再去夹击窦蓉,将身体贴在马鞍上,独自逃命。 被窦蓉缠住的那名黑衣刺客,见同伴丢下自己逃走,顿时有些着了慌。招数和坐骑配合不畅,全身上下,空门大露。 窦蓉趁机一剑刺落,在此人的坐骑脖子上,刺出了一个血洞。 战马疼得大声咆哮,前蹄高高抬起,四下乱踢。马背上的刺客为了避免被摔死,不得不放弃跟窦蓉厮杀,集中全部注意力控制坐骑。 他的骑术很高明,竟然很快就让受伤的战马平静了下来,重新开始沿着山路狂奔。 然而,窦蓉手中的宝剑,却又从侧面急刺而至。 “当啷!”黑衣刺客再度挥动兵器,将宝剑砸歪。 还没等他来得及还招,一杆长枪已经来到他的身后。锐利的枪锋借着战马的速度,刺破他的衣服,撕开他的肌肉,将他直接捅了个对穿! 正文 第42章 无言 在冲击力的作用下,枪杆迅速弯曲,将黑衣刺客挑离马鞍。 随即,又因为失去阻挡,瞬间弹直,将尸体远远地甩向了半空。 “韩巡检——”窦蓉这才想起来怕,哭泣着放慢了坐骑。 韩青骑着马从她身边急冲而过,没有做丝毫的停顿,“追那个,抓活口!” “嗯!”窦蓉的眼泪立刻憋回了眼眶里,咬着贝齿用力点头。随即,双腿狠狠一夹坐骑小腹,人和马如同旋风般,跟在了韩青身后。 “贼人受了伤,跑不远!”听到身后传来的马蹄声,韩青用长枪朝着最后一名黑衣刺客的背影指了指,高声解释,“抓了他回去,才能把指使他的人挖出来。” “嗯!”窦蓉又用力点头,随即,从腰间摸出最后一把飞刀,狠狠朝着仓皇逃命的黑衣刺客掷了过去。 她臂力有限,飞刀只掠过了双方之间距离的三分之一左右,就坠落于地。 然而,这个动作,却给韩青提了醒。后者立刻将长枪单手举过了头顶,双腿同时在马镫上站直,随即,上半身做了个后拉动作,借着坐骑的奔跑速度,奋力将手臂前挥。 “呼——”长枪被他当做了标枪,腾空而起,掠过足足六十米的距离,重重地砸在了刺客身侧。 依旧没有命中目标,却将黑衣刺客吓得魂飞魄散,大叫着将身体藏向了战马的一侧。 镫里藏身,用在两军阵上躲避敌军的攻击,是个非常有效的招数。然而,用在逃命途中,却是画蛇添足。 刺客的坐骑为了维持身体的平衡,只能主动放慢速度。而韩青一枪没有砸中对方,却果断坐回了马鞍,单手从腰间抽出了唐刀。 黄马和黑马并肩加速,带着韩青与窦蓉两人风驰电掣。几个弹指功夫,就将二人与最后一名刺客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了三十米左右。 那刺客,终于发现自己用错了伎俩,慌忙调整姿势,试图重新返回马鞍。然而,他却忘记了,自己右侧肩胛骨处,还插着一支羽箭。身体动作过猛,疼得眼前金星乱冒。 “啊——”刺客惨叫着,再度坠向了战马右侧。可怜战马为了保持平衡,不得不将速度放得更慢。 黑衣刺客大急,咬着牙强忍剧痛,再度手臂发力,试图将自己拉回马鞍之上。还没等他如愿以偿,韩青和窦蓉两个,已经从后方追了过来,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了中央。 “不想死就下马!”韩青手中的唐刀快速下落,在最后关头偏了偏,狠狠拍在了黑衣刺客的左臂上。 黑衣刺客疼得厉声惨叫,却不得不拉紧左手中的缰绳,避免坠落于马下。它的坐骑被缰绳勒得嘴角冒血,一边发出抗议的悲鸣,一边无奈地放缓了四蹄。 韩青和窦蓉互相看了看,刹那间心有灵犀。 一个果断让自己的黄马放慢速度,绕到刺客身后,唐刀斜着压向刺客的脖颈。另一个,则默默策动黑马超过刺客,宝剑伴着身体回转,遥遥地指向了刺客喉咙。 “抓刺客,抓刺客!”十几名先前及时跳上了坐骑的弓手和乡勇,也终于追了过来,快速在四周围成了一个圈子,然后跳下马背,将刺客扑倒在地,绳捆索绑。 审问俘虏这活,韩青自问不在行。所以,将刺客交给弓手和乡勇们之后,他立刻与窦蓉一道,返回了子午寨巡检衙门。 当二人通报过后,被请入了后堂。李源已经被郎中救治完毕。 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小胖子在服完药之后,就立刻陷入了昏睡状态。睡梦中依旧疼得直皱眉,却坚持着不肯发出任何呻吟。 “世叔,韩某德薄,拖累李源了!”原本喊心理上与自己同龄的李遇做长辈,会让韩青感觉十分别扭。然而,在看到李遇忽然佝偻下去的腰杆那一刻,“世叔“两个字,却被他喊得毫无迟滞。 “不关你的事情,是我低估了那群王八蛋的胆子!”李遇红着眼睛,连连摇头。 如果此刻被他揪住衣服领子,破口大骂上一顿,或者被他拉住胳膊,像前几天那样,催促赶紧写信回汴梁,请求长辈调动家族力量报仇,韩青心里说不定还好受一些。 而当李遇把所有过错,都算在了他自己头上,不对韩青说一句抱怨,或者求助的话,顿时,就让韩青愈发觉得负疚。 如果不是韩某人前来投奔,子午寨跟定安县衙那边,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更不会有任何冲突。 如果不是韩某人一直赖在子午寨养伤,小胖子也不会遭受池鱼之殃。 偏偏在韩某人穿越过来之前,身体前主人就跟汴梁韩家闹崩了,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回头。 偏偏李遇先前期待韩某调动的家族力量,韩某人根本没能力去调动。 偏偏韩某人先前的打算,是一走了之,对定安县这边的烂泥坑,从此不闻不问! …… “世叔,我和窦蓉联手杀掉了两个刺客,还抓了一个活口回来。”心中越是负疚,韩青越急着补救。咬了咬牙,压低了声音汇报。 按照他的想法,只要审问出刺客的口供,就能让张威等人血债血偿。 毕竟,大宋的西北官场再烂,也不应该烂到,官员们可以公开派遣爪牙,行刺政敌的地步。 更何况,刺客还越过了定安县界,杀到了几百里之外的子午寨。 然而,李遇的反应,却再一次出乎他的预料。 “没用!”忽然间仿佛老了十岁的李遇,叹息着向他摇头,“能被派出来的,肯定都是死士。轻易不会供出其背后的主使。即便那刺客受刑不过,招供出了张威等人。姓张的还可以咬死了不认账。” 顿了顿,他的腰佝偻得更厉害,面容也愈发地憔悴,“李某想要报仇,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跟你一道去上告,跟他们打官司。然后,继续比谁的话,更能让上面相信,谁身的后台更硬。第二条……” 猛地一咬牙,他手按上了剑柄,“就是带人杀过去,以牙还牙!” 话音未落,一直坐在床边默默垂泪的,小胖子李源的娘亲,忽然跳起来,死死扯住了他的胳膊,“不——!不要去!咱们不斗了,咱们认栽。我儿子已经只剩下半条命了,如果你也有个三长两短,让我可怎么活,呜呜,呜呜呜呜……” 没有一个字,是针对韩青。 然而,她的哭声却如同闷雷,劈得韩青无地自容。 默默朝满脸尴尬的李遇做了个揖,韩青快步退出了后堂。 双脚刚刚迈下台阶,却看到,窦蓉骑着他那匹大黑马,还牵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旋风般冲到了他的面前。 再一次,跟对方心有灵犀,他毫不犹豫地拉住了枣红马的缰绳,翻身而上。 转眼间,两道风驰电掣的身影冲出了子午寨,迅速在山路上消失不见。 正文 第43章 天黑请闭眼 “天干物燥,小人火烛……”更夫梅九和曲八敲着梆子,拖着长声,沿定安县空荡荡的主街蹒跚而行。 都做了三十年的更夫,他们两个,对县城里每一栋建筑,都熟悉无比。对于主街两侧每一条巷子里发生的故事,也都了如指掌。 县城里最大,最豪华的建筑,当然是县衙。 占地二十余亩,光是衙门口的石头台阶,就有七尺高。让每一个前来县衙喊冤的百姓,没等走上台阶,心气就先输了三分。 但是,在安定县城这片地界,最精致的建筑,却不是县衙,而是坐落县衙西侧,与县衙仅仅隔着一条巷子的周府。 县衙的主人最长超不过六年,就必须换一次。而周府,却在最近三十年内,都没换过主人。 周府的主人周崇,也稳稳地做了二十余年主簿。 二十年来,无论衙门里换了哪个做县令。性子是软是硬,心智是聪明还是愚鲁,都会很快把周崇当做左膀右臂,对他言听计从。 按道理,那周主簿也是被赐过同进士出身的读书人。主簿任上做出了政绩,早就该升任某处做县令了。 然而,不知道是周主簿对地方上感情深,还是其他什么缘故,这二十年,此人居然一直在原地没动窝。 以至于,定安县里暗中流传一句怪话:铁打的主簿,流水的县令。 既然主簿的位子,如同铁打般牢靠,全县上下的官吏,肯定知道平素该对谁更礼敬三分。 只有那些狗屁都不懂的生瓜蛋子,才会轻易去捋主簿的虎须。 而捋了周主簿虎须的人,通常都没好下场。哪怕其背后有县令撑腰,也是要么丢了官职,要么自己卷铺盖滚蛋。 远的如上一任县尉黄杰,近的如金牛寨巡检韩青。谁都没翻出过周主簿的五指山! 想起半个多月之前,刚刚被县令和主簿联手赶走巡检韩青,更夫梅九就忍不住轻轻摇头。 多好的一个人啊,做事勤快,判案公道,待手底下人还和气。 怎么就不明白,强龙难压地头蛇的道理呢? 凭着太学高材生和韩氏子弟这两块金字招牌,你在任上就是什么都不干,成天游山玩水,任期结束也不难混个考核优等,然后顺顺当当调往繁华之地执掌一县。 怎么非要招惹周主簿这个影子县太爷! 这下好了,被周主簿随手施展了一个巧计,就给挤出了定安县。 虽然你韩巡检是大户人家出身,不缺巡检那点儿官俸和油水,将来凭借家族力量,也能另行安排去一个差不多级别的位置上履任。 可经历了这么一场挫折,毕竟元气和名头都大损。将来换到其他地方做官,也难免被同僚当作话柄。 “哗啦……”正惋惜间,耳畔却忽然传来一记瓦片落地声。在寂静里的后半夜,听起来格外清晰。 梅九立刻打了个哆嗦,迅速朝声音来源处扭头。 “兄弟,兄弟,你听到什么动静没!”与梅九搭档多年的更夫曲八,也被吓得心里发毛,用手指捅了捅前者,压低了声音询问。 梅九轻轻点头,随即,用手指向了周府西侧的那条幽深的巷子。 黑漆漆的巷子里,什么都看不见。倒是正对着主街的周府大门口,有两只彻夜不熄的灯笼,亮得格外扎眼。 “过去瞅瞅?”曲八同样什么都看不见,却试探着跟梅九商量。 梅九皱着眉头想了想,果断而轻微地摇头,“等等,万一是周主簿家处理杂事。咱们撞见了反而不好。况且,周府光家丁就不下三十几号,哪个不开眼的小贼,敢进他家偷东西?!” 这话,乃是老成持重之言。 放眼定安县城里的顶级大户,谁家里没有点儿见不得光的事情?否则,穿城而过的小河里,为什么会每个季度都能发现一两具“失足落水”的尸体! 除非真的有传说中那种会飞天遁地的游侠,否则,谁会冒着被家丁围攻的风险,半夜去偷周府? 而如果周家真的是在趁着夜色掩护,处理一些“杂事”,俩更夫硬往跟前凑,就是自己不长眼睛了。 其后果,往轻了想,都是一顿臭揍外加大半年的薪水。万一惹得周主簿发了真火,也许下一个月失足落水的尸体里头,就会多出两张更夫面孔。 然而,听到异常动静不理睬,也不是事儿。 所以,梅九和曲八又用目光快速交流了一下,默契退向街道旁的树影里,准备多观察片刻,再做最后的决定。 事实证明,这个选择无比正确。 没等他在树影里站稳,一声猫叫,就传入了两人的耳朵。 紧跟着,有只又胖又肥的黑猫,快速从巷子里冲了出来,三两个纵跃,便在街道另外一侧消失不见。 “原来是猫在抓耗子!”梅九和曲八齐齐松了一口气,敲打着梆子,快速走向下一处重点巡视区域,“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更夫的叫喊声和梆子声,都越来越远。 周府西侧的墙壁上,缓缓鼓起两团灰色的“疙瘩”。 韩青的面孔,悄悄从其中一块灰疙瘩下钻了出来,摇摇头,快速放下一只专门用来装猫的竹笼。 窦蓉的面孔,紧跟着从另外一个灰疙瘩下钻出,看向韩青的眼睛一闪一闪,里边没有丝毫的恐惧,只有新鲜感和佩服。 韩青笑着摇头,抬起手,将盖在自己身上灰布卷成一团,塞进背后的褡裢。随即,一边帮窦蓉收拾,一边用目光检视自己的脚下。 有一片青瓦,恰恰就在他脚旁,被摔成了两瓣。 是从周府的墙头掉下来的,刚才发出动静,差点儿把更夫招过来的,也是它。 韩青立刻心神大定,喘息着耸肩。 果然,功夫一天不练就会手生。 当年,他做离婚服务咨询师之时,为了完成某位女客户的委托,帮此人拍摄其丈夫婚内出轨的证据,可是徒手攀上过酒店的十二楼。 而今夜,身体比原来还强健,却差点在才两米半高的砖墙上失了手。 好在,当初来县城之前警醒,为了防范这种情况,他特地准备了一只黑猫。 否则,今夜真要丢个大人了。 想到这儿,韩青愈发谨慎。先给窦蓉打了手势,示意对方不要轻举妄动。随即,从褡裢里又掏出一只铜做的圆筒,缓缓贴在了墙壁上。 他将自己的耳朵,也快速贴向了圆筒的另外一端。排除空气流通声的干扰,仔细分辨墙内的动静。 院子里的两只狗,显然已经被他一刻钟之前丢进去的毒肉,给放翻了。家丁们也早已放松了警惕,各自回屋休息。 此刻,院子里除了偶尔有老鼠跑过之外,不存在任何其他声响,正是翻墙而入的最好时机! 果断收起铜管,韩青又取出两根干木匠活的凿子,缓慢却用力的,插进自己头顶位置的墙缝。 随即,他又试了试凿子的牢固程度。待确认其不会脱落之后,双手用力将其握住,胳膊发力上撑,同时用脚踩向砖墙借力。 转眼间,就贴着砖墙爬起了两米多高。 快速换了双脚踩着凿子,他将手探过墙头。掀掉两块装饰墙头的青瓦,露出足够结实的空档。然后,手臂再度发力,身体如树叶般飘然而上。 掀掉更多瓦片,以防万一。韩青回头向窦蓉摆摆手,示意对方安心等待。然后,翻下墙头,直扑事先已经探明的位置,定安县主簿周崇所在的正房。 整个过程,他都曾经于李存孝庙里演练过多次。因此,重复起来,宛若行云流水。 大约七八个呼吸之后,韩青的身影,已经顺利来到了周主簿身侧,先扬起左臂,一记手刀将床上陪睡的女子砍晕,为行动加上一层保险。 随即,又抡起握在右手的木头锤子,狠狠砸在了周主簿的太阳穴上。 两三个呼吸时间之后。 先前用来紧贴墙壁,遮挡身体的灰布,再度被韩青从背包里取了出来,直接裹在了昏迷不醒的周主簿身上,将后者裹成了一具木乃伊。 侧耳听听院子里的动静,确认没有惊动任何人。韩青快速将“木乃伊”扛了起来,翻窗而出。沿着原路,快步撤退,动作宛若鬼魅。 那周主簿盘踞在定安县城二十年,将数任县令操纵于股掌之中,可谓一手遮天。其家中养的家丁,也早就习惯了为虎作伥,在县城里横行无忌。 因此,周府内,上到周主簿,下到家丁,谁都没想到,竟然还有人敢在夜里,直接杀进老巢来。 被韩青毫不费力就得了手,扛着“猎物”,悄无声息地翻过院墙,汇合起满脸担心的窦蓉,扬长而去。 半个时辰之后,两个身影,扛着个木头箱子,躲开巡夜的更夫,悄悄于靠近城墙的一处河岸下了水。 穿过城墙的河道上方,年久失修的木头栅栏,早就被提前做过了手脚。 韩青游过去轻轻一推,栅栏中央的两根木头,立刻向左右分开,露出了足够宽的通道。 他向着窦蓉微微点头,与对方一起推着木头箱子,游出了城外。 整座县城,依旧沉寂在睡梦之中。 在城外旷野上回头望去,破败,而又宁静。 正文 第44章 火焰 半年来多次入山打猎,韩青对定安县周围的地形非常熟悉。 因此,没花费多少力气,他就在距离县城四十里远的位置,找了一处无主的山洞,带着窦蓉躲了进去。 此刻天色将亮未亮,正是一天之中温度最低时候。 担心感冒,韩青熟练地找来一堆干草和树枝,点起篝火,然后与窦蓉分别坐在火堆两侧,利用火焰的温度,驱赶各自体内的寒气。 山洞不大,里边却曾经被其他猎人收拾过,颇为干净。 火光很快就将洞内的温度给升了起来,也将山洞照得如白昼般明亮,一时间,竟然让人心中平添了几分安全感,很快就抱着膝盖昏昏欲睡。 然而,眼下绝不是睡觉的时候。 就在额头与膝盖相碰的瞬间,韩青忽然意识到了自己此刻身在何处。果断抬起手,朝着自己大腿外侧狠狠掐了下去,用刺痛来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下一个瞬间,他因为手指用力过大,疼得倒吸冷气,“嘶——” 正如磕头虫一般,拿脑袋不停地与膝盖相撞的窦蓉,立刻被吸气声惊动。努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看着韩青,柔声询问,“韩大哥,你怎么了?有蚊子么?” “没,没有!”看到小姑娘困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了,韩青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怜惜。笑了笑,低声回应,“你睡一会儿吧,我去看看周主簿。免得他醒过来之后,偷偷磨断绳子逃走。” 说罢,忽然又意识到,的确应该留意俘虏的情况。连忙将头转向山洞一角,朝着被捆在那里的周主簿仔细观察。 后者在半路上曾经醒来过一次,因为大声呼救,被韩青又用拳头给硬生生砸晕了过去。 故而,此刻后者的脑袋,已经肿得宛若猪头一般,浑身上下也沾满了泥巴,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然而,韩青却不敢掉以丝毫的轻心。 半个多月之前,正是此人,差一点儿就将他逼得走投无路! 五天之前,也正是此人,差一点儿就害得他被冷箭穿喉! 如今,替他挨了一箭的小胖子李源还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韩青自己和窦蓉,也还都没脱离险境,他怎么敢再给姓周的任何可乘之机? 冲着窦蓉摆了摆手,韩青快步走向周崇,用脚替后者翻了个身。一块扁平的石头,瞬间露出。而捆在后者手腕上的绳子,已经被磨得起了毛,随时都可能被彻底磨断。 “救命——”知道自己的如意算盘落空,周崇不敢再继续装昏迷。大叫着打了滚儿,远离韩青。 随即,蹭着山洞的石壁,他用胳膊肘将自己的身体支起,拔腿就逃。 “砰!”一根带着火星的粗树枝,迎面拍落,正中他的脑门。周崇嘴里发出一声闷哼,仰面朝天栽倒。 “别……”追过来的韩青想要阻拦,哪里来得及?只好伸手扶了一把,避免周崇后脑勺着地,彻底被摔成一个白痴。 “我,我来不及找别的东西拦他!”窦蓉拎着还在冒烟的树枝,喘息着解释,疲倦的面孔上,写满了紧张。 “没事,这厮只是又昏了过去,没死!”不忍心责怪窦蓉下手太重,韩青用手背探了一下周崇的呼吸,柔声安慰。 说罢,又一边快速重新将周崇捆结实,一边低声补充道:“亏得你及时给了他一下,否则,一旦被他冲出山洞去呼救,还真有点儿麻烦。” “嗯!”窦蓉虽然年纪小,见识却不差。知道韩青是在安慰自己,红着脸轻轻点头。 韩青还想再安慰几句,却赫然发现,自己上辈子哄女人的那些经验,除了为了签委托合同,就是为了骗对方上床。 无论哪一种,若是用在窦蓉身上,都未免有失地道。愣了愣,果断闭上了嘴巴。 二人忽然间没了话说。却是谁都不困了,也没法审问俘虏,只能对着火堆,默默看火焰跳跃。 火光将他们二人身影,投射到岩壁上,一个修长健壮,一个婀娜多姿,竟是说不出的般配。 “韩大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窦蓉忽然偷偷看了韩青一眼,低声呼唤。 “嗯!什么事情?”韩青扭过头,笑着询问,“是饿了么?你看好俘虏,我出去想办法套只野兔回来烤。”(注:宋代是不称呼人大哥的。但小说,就不那么讲究了。否则又得解释半天。) “不是!不是!我不饿!”窦蓉脸色瞬间又开始发红,连连摇头,“我,我是想,我是想……” 她的声音渐渐变低,低得宛若蚊蚋。却很快又咬了咬牙,努力将目光转向韩青,看着对方的眼睛追问,“接下来,接下来,你,你准备去哪?” “接下来?”韩青被问得微微一愣,苦笑着摇头,“我还没来得及想。总得先审出周主簿的口供,给小胖子,还有李巡检夫妇一个交代再说。” “你要把口供送到转运司衙门么?”窦蓉的眼睛忽闪忽闪,好像夜空中的两颗寒星,“那边会秉公处置么?会不会有人包庇他,反倒怪你不该劫持朝廷命官!” “应该不会吧!”韩青上辈子做离婚咨询师,虽然心黑,却始终在借助法律行事。因此,习惯性地对窦蓉的推测表示否定,“毕竟,是这厮先派的刺客。我也是被逼无奈。” 说罢,忽然心里又觉得很不把握,想了想,又继续补充,“如果真的被你说中了,那我就只能自己给自己寻个交代了。总之,不能再躲下去,让他牵连更多无辜!” 后半句话,已经带上了浓重的悔意。 因为他在子午寨养伤之时,的确就是打算待自己身体康复后,一走了之。彻底远离定安县这个是非漩涡,也不再去管粮草库失火的闲事。 而他却万万没想到,自己都躲到数百里外的子午寨了,县令张威和县尉周崇等人,还要派刺客前来追杀。 仿佛彼此之间,仇恨不共戴天。 仿佛大宋朝廷,根本没有律法的存在。 “应该没那么黑,我是在瞎担心。韩大哥你别难过,李源的事情,真的不怪你!”敏锐地感觉到了韩青的情绪变化,窦蓉迅速改口。 “他终究是因为我受的伤!”韩青叹了口气,轻轻摇头。 双方立刻又没了话说。对着火焰,各自发呆。 终究是成年人,韩青知道眼下什么事情更重要。很快,他就将对未来的担心,抛到了一边。笑着站起身,低声吩咐,“你看着姓周的。如果他醒了之后敢乱动,就拿棍子敲他的后脖颈。放心敲,你的力气,轻易敲不死他!” 说罢,又低声解释,“趁着天还没亮,我出去下几个绳子套。野兔最喜欢在太阳出来之前觅食。如果侥幸能够套上一头黄羊,咱们俩返程的干粮,就彻底解决了!” “别!”向来胆大的窦蓉,忽然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目光中充满了不舍。 “没事,我不会走得太远。野兽怕火,肯定不敢进来!”怜爱地摸了摸对方的头,韩青笑着安慰,仿佛对方是自己的亲妹妹。 “韩大哥——”窦蓉的脸,瞬间又红得几乎滴血。却努力仰起头,目光再度看向韩青的眼睛,“等,等讨还了公道之后,你准备去哪?还,还回定安县当巡检么?” “应该不会了吧!”韩青弯下腰,笑着解释,“我想四处去走走。也许就不再当官了。况且,能不能那么容易把公道讨回来,还不一定。” 这是他的真心话。 虽然两辈子加起来,只做过一次从九品芝麻官。 虽然在从九品芝麻官的位置上,他做得有滋有味,并且没少捞外快。 但是,他却对大宋官场,无比地失望。 他不想把第二次生命,都浪费在与张威、周崇这种人的钩心斗角上。也不想,再稀里糊涂地,成为别人的眼中钉。 所以,四下看看,做个闲云野鹤,对他来说才是最佳选择! 然而,他的话落在窦蓉的耳朵里,却完全成了另外一种意思。 “韩大哥!”少女忽然变得无比勇敢,拉着他的衣袖,站起来,仰着头,与他正面相对,明亮的眼睛里,仿佛跳动着两团火焰,“带上我,行么?不管你到哪里,都带上我,行么!我,我跟你一起走,这辈子,不离不弃,福祸与共!” 正文 第45章 问情 刹那间,韩青如遭雷击。 尽管他早就从小胖子李源的试探中,反推出了窦蓉对自己的态度。 尽管他早就从李遇的话语里,听出了对方有撮合自己和窦蓉的意思。 然而,此时此刻,少女窦蓉的大胆表白,却依旧打了个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应这份恋情,因为此时此刻,少女的眼睛是那样的明亮,那样的纯粹! 纯粹得像一面水晶镜子,照进他的灵魂深处,让他上辈子灵魂上的那些伤痕和污渍,都无所遁形。 上辈子,他曾经渴望过这种爱情,然而,爱情却不是来得太早,就是太迟。 在他十七岁的时候,他因为贫穷,认为自己没有爱的资格。 在三十岁的时候,他终于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离婚咨询专家,认为自己有了追寻爱情的权力,他又看多了爱情如何变成了枷锁,夫妻如何变成了仇敌! “我,我知道,你,你学识渊博,前程,前程远大!”迟迟得不到他的回应,少女的眼神迅速黯淡了下去,扬起的头颅,仿佛也失去了力气,向胸前缓缓垂落。“我,我只是个乡下丫头,啥都不懂,也配不上你……” 猛地又抬起头,她的眼睛里有泪珠在滚落,脸上却写满了倔强,“可是我可以学啊,只要你肯教我!我从小就学什么都快,无论练武还是女红。我还会养鸡,做饭,写字……” “不,不是!”韩青忽然觉得心里痛得难受,本能地抓住了对方的手腕,柔声打断,“你不是配不上我。是我,是我自己的问题。我……“ 抬起另外一只手,他用力抓自己的后脑勺,“我是戴罪之身,你知道不知道?我是被朝廷一脚从太学踢到金牛寨的,是贬谪,对贬谪!就是朝廷认为我有罪,让我在金牛寨戴罪立功。干得好了未必升官,干得不好还罪上加罪那种!” 他本来想把自己黑得狠一点儿,让少女窦蓉看清楚自己的真实面目,权衡是否值得如此不顾一切地付出感情。 然而,翻遍了身体前主人的履历,却找不到多少污点,所以,只能反复强调自己的贬谪问题。 “我知道,你是被贬谪到了金牛寨!”窦蓉的眼神,瞬间又亮了起来,虽然脸上依旧挂着眼泪,整个人却变得神采奕奕,“但是,我知道,朝廷肯定冤枉了你。韩大哥,我知道你是好人。我以前就听人说过,你在金牛寨做的事情。那天晚上在李存孝庙里,你明明可以偷偷逃走,却拼着性命冲过来救我……” “我那天晚上,只是偶发善念!”韩青被夸得面红耳赤,连忙摇头否认。“在金牛寨所做的大多数事情,也只是顺手而为!” 他知道自己当不起对方那份崇拜,也不愿意欺骗对方。让对方因为误会而生出爱意。 那天晚上在李存孝庙,他之所以临时改了主意转身相救,是实在不忍心看到惨剧在自己眼皮底下发生。 在金牛寨的作为,更不是因为他有多好,而是因为当地的其他官员实在太烂! “善念一次是偶发,如果连续多次,就是本性了!”发现韩青似乎态度已经松动,窦蓉精神大受鼓舞,眼神和笑容也愈发明亮,“当咱们离开李存孝庙之后,你明明知道自己在被人追杀,还要问我打算去哪,准备先送我到安全的地方……” 不给韩青打断的机会,反手将韩青的手指握紧,她想了想,快速却认真地补充,“当咱们被贼人追上之时,你明明可以独自逃走,却让我先逃,自己掉过头去,舍命为我断后……” “韩大哥!”抬起头,她再度紧紧盯住韩青的眼睛,同时也让对方清楚地看见自己的眼睛,“从那时起,我心中就发了誓。这辈子都跟你在一起,永不分开。哪怕哪天被你厌倦了,也要像蔓藤一样缠住你,被你打,被你骂,却绝不放手!”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身体在颤抖。仿佛每说一句,都要耗尽全身勇气。 她的脸红得几乎滴血,眼泪也不停地往下掉。 然而,她却倔强地没有再将头低下,而是看着韩青,等着他的答案。 “我,我……”韩青感觉自己心脏里,仿佛什么东西碎掉了。 刹那间,有滚烫的液体淌了出来,顺着血液淌遍了全身,让自己全身上下都暖暖的,麻麻的,甚至整个人都即将在少女的注视下融化。 理智告诉他,窦蓉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他喜欢熟女的妩媚妖冶,风情万种。 另一个灵魂,也用心脏处的疼痛提醒他,他在汴梁已经定下了婚约,未婚妻姓周,单名一个敏字。哪怕在他被赶出了太学,前程尽毁之际,周敏也托人送信给他,宣布对他不离不弃。 然而,从心脏涌出,流淌遍全身的暖意,却让韩青无法相信自己的理智,也不愿理睬另一个灵魂的威胁。 “我真的没你想的那么好!”将上辈子那些勾人的情话,统统抛弃,他顺从自己这一刻的本心,将手从自己后脑勺处拿下,轻轻替窦蓉抹去脸上的泪痕,“我不仅是被赶出了汴梁,并且跟师长,家人也都闹翻了。短时间内,没脸面再去求他们帮我。这次,我又丢了官职,讨还公道却不知要等何年何月。如果你跟了我,恐怕今后会有很多苦头吃。” “我不怕!”窦蓉的脸上立刻绽放出了笑容,认真地摇头,“我可以跟你一起打猎,一起砍柴种地。我娘说过,看男人最重要的是看品行。如果他是个恶棍,哪怕一时对你再好,哪天不喜欢你了,对别人的恶,就会一样样施加到你头上。” “只要他善良上进,肯真心待你。哪怕一时运气不济,早晚也有好起来的时候。而那时,他的好都是你跟他一起赚出来的,永远不可能将你抛下。” 这其实不是她母亲的原话。 她母亲的原话大抵是:只要他善良上进,肯真心待你,哪怕他一时运气不济,咱们窦家拉他一把,早晚他也有好起来的时候…… 为了不让韩青多心,她体贴地将“咱们窦家拉他一把”几个字省略掉了。但是,效果却更加令人动容! 正文 第46章 灯河 “他叔,你听说没,昨天夜里有贼进了周主簿家,把周主簿从卧房里给偷走了!” “啥,哪个周主簿?” “嘘,小声——!你傻啊!这定安县,还能有姓周的主簿么?” “不可能,周主簿那可是手眼通天的人!” “我觉得也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亲眼看到了,三班衙役和各路帮闲,都在发了疯般在四处找人!” …… “他婶,你听说么,昨天夜里有贼进了周主簿家,偷了他老婆……” “王掌柜,你听说没,周主簿的老婆偷人,和奸夫把他给宰了埋到花园里……” “赵老三,定安县出大事儿啦……” ……… 一清早,定安县城内就开了锅。 各种真的,假的,拐着弯子埋汰人的消息,像瘟疫一般四下传播。 无论传言靠不靠谱,核心围绕着同一个。那就是,执掌了定安县二十年的隐形县太爷,实权主簿周崇遭了大难了! 三班衙役、帮闲、小牢子,全都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黑白两道的许多头面人物,也惶惶不可终日。 而一些平素低着头做事,连大气都不敢乱出的平头百姓,却忽然觉得头顶的天空高了许多,秋天也阳光也格外地明亮。 整整二十年里,周主簿在定安县言出法随,谁人敢对他说个“不”字? 整整二十年里,凡是曾经得罪过周主簿的人,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又有哪个落到过好下场? 久而久之,定安县百姓,都习惯了此人作威作福,谁都不敢冒犯此人,更不会怀疑此人实力和手腕! 又有谁曾经想到,原来看上去跺一跺脚就能让延川水倒着流的周主簿,居然如此外强中干? “废物,一群废物!去查,去查,到底谁抓了周主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咆哮声,不停地从县衙二堂传出来,隔着院墙都能听得见。 “去查,哪怕掘地三尺,也必须将他找出来!” “去查,定安县就巴掌大小,城门在夜里还是紧闭着的,贼人还能把周周主簿抓到天上去?!” “废物,你们全都是废物!一个个平时的本事,都哪里去了?” “废物,哪怕养群狗,都比养你们强!” …… 挨骂的捕头,捕快,差役们,全都耷拉着脑袋,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口。 特别是那些平素跟周主簿走得近的那些人,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一山向来难容二虎。 这定安县,虽然县令才是一县之主,但是,很多问题上,却是主簿说了才算。 主簿突然不见了,县令大权独揽,谁知道会不会借机将衙门整饬一番,以报这两年被架空之仇! “给我搜,从县衙开始搜,搜遍全城。然后再搜城外!” “查,挨家挨户查。谁敢阻拦,就以勾结山贼之罪论处!”见到捕头、捕快和差役们,全都成了哑巴,县令张威的吼声更高,直震得房梁簌簌土落。 “遵命!”捕头,捕快和差役们,齐声答应,随即,争先恐后逃出了县衙。唯恐跑得慢了,被张县令单独留下来充当出气筒。 “来人,都死哪里去了。给老夫取茶水来!一群废物,老夫养条狗,都比你们有眼色!”县令张威的骂声又起,这一次,却不是针对捕头和捕快,而是院子里的仆人和丫鬟。 仆人和丫鬟们,吓得脸色发白。连忙答应着去准备茶水点心。然后飞快地送往二堂,以免让张县令等得久了,借机找大伙的麻烦。 “废物,全都是废物。平素一个个看着龙精虎猛,真正到了关键时刻,全都是草鸡瓦狗!”县令张威的骂声,继续传来,哪怕是喝茶水的时候,都不做任何停歇。 也不怪他缺乏养气功夫,此时此刻,整个定安县城内,如果说他的心情复杂程度排在第二,绝对无人敢称第一。 听到主簿周崇居然在其自己老窝,被人半夜掠走,县令张威在震惊之余,最初反应其实跟定安县的大多数普通人一模一样。 瞬间觉得,头顶上的天空万里无云,窗外阳光格外明媚。 如果不是担心被人听见,张威甚至想大笑三声,然后问上一句,“你狗日的,也有今天?” 主簿周崇若是死在了贼人手里,就意味着从此之后,张威这个县令,彻底货真价实。 再也不用表面一言九鼎,实际上却事事都需要考虑周崇的态度。甚至不得不拿对方的意见,当做自己的想法,对此人的嚣张气焰忍气吞声。 而即便周崇侥幸没死,全须全尾地被救了回来。经历这样一次打击,其威风和影响力,也会大不如前。 张威这个县令,也可以寻找机会,将被其侵占去的权力,一寸寸地拿回来。让书办、捕头和地方大户们,逐渐认识到,在定安县这块地盘,谁是真正的说一不二。 然而,当最初的开心劲头过去之后,县令张威却感觉如坐针毡。 无论定安县原来真正的掌控者是谁,至少,在表面上,在朝廷眼里,他张威才是县令。 在他的地盘上,短短一个月半之内,先烧死了一位司仓,逃走了一位巡检,转头又被贼人偷走了一位主簿!他张某人的考评,怎么可能好看? 如果光是考评不佳,倒也不用太紧张。好歹他通过上下打点,花上原来需要钱财的三到五倍,依旧能够保证自己任满之后顺利升迁。 怕就怕的是,上头有人被惊动,将三个案子摞在一起查。 毕竟,芝麻官也是官,接连三个芝麻官出了事情,上头肯定不能再视而不见。而逃走的那位,显然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 此外,更让县令张威紧张的是,红莲圣教总舵那边的反应。 本来,先前死了一个堂主,两个香主,他和周崇还发愁该如何向总舵那边解释。 如今,连周崇这个定安分舵的舵主,都稀里糊涂地被人掠走了,红莲教总舵,肯定不可能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而万一红莲教总舵那边,派人下来调查,恐怕比永兴军路各司派官员下来,还难应付。 后者,好歹还会考虑,万一把案子越查越大,会不会殃及自身。而前者,行事向来无所不用其极! “妈的,老子招谁惹谁了?老子分明什么都没干!”想到即将面对的各种折腾和调查,张威就是一阵悲从心来。 刘司仓的死和粮草库的火灾,他可以对天发誓,跟他一文钱关系都没有。 排挤打压韩青的主谋乃是红莲教那位圣姑,具体实施人乃是主簿周崇,他依旧只是负责点了点头。 至于周崇在其老窝中被人劫走,更与他毫无关系. 他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平素威风八面的周崇,实际上竟然如此孱弱不堪。 他更不敢相信,自己治下的定安县,防范能力竟然差到如此地步,竟然让贼人无视城门、城墙和满城的衙役、乡勇,来去自如。 要知道,他所居住的县衙看似威武,到了夜里的时候,当值的差役和乡勇,还不如周府的家丁多。 贼人这次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被窝里拖走周崇,下一次,就能轻而易举地割了他的脑袋! “一定是内鬼干的,弄不好,就是周府里的人!管家,叫几个靠得住的人,把周府给老夫围了,挨个过堂。”越想,县令张威越觉得六神无主,干脆,豁出去被周崇将来误会,先将周府翻个底朝天!“除了周主簿的夫人和子女之外,其余,全都必须交代,昨晚住在什么地方,干了什么事情?” “是!”管家张宝像只幽魂般冒出来,躬身答应。 随即,召集平素主动向县令靠拢的几个捕快和帮闲,匆匆忙忙奔向周主簿家,以免有贼人提前得到消息,逃之夭夭。 接下两天发生事实证明,张威的判断,冤枉了“好人”。 周主簿家的家丁,丫鬟,仆人、马夫,全都被单独审问,招供出来各种见不得光的事情一大堆,却没有一件,与周崇被劫案有关。 而到了第三天傍晚,班头王七,终于通过他在坊州的朋友,探听到了一个消息:数日前,有一伙黑衣人携带擎张弩,潜入了子午寨行刺。没杀掉正主韩青,却误伤了子午寨李巡检的独生儿子李源! 如今,坊州李家,已经得到了坊州县令的准许,将被擒获的一名刺客,连同弩弓一道,送往了永兴军路节度使衙门。 并且,李巡检的父亲,叔叔,以及家族中的有头面的长辈,还都放出话来,无论刺客是谁所派,李家都绝不会善罢甘休! “难道刺客是周崇派出去的?那他可真是胆子大得没了边!遭到李家的反噬,倒也不冤!”县令张威听了王七的汇报,顿时大吃一惊。随即,有关周崇被谁人抓走的答案,也在他脑海里呼之欲出! 但是,很快,他就坐回了书案后,抱着脑袋长吁短叹。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周崇胆子虽然大,行事虽然霸道,却不是傻子。 在定安县境内,周崇无论怎么对付韩青,都能捂盖得住。 出了县境,他想要再捂盖,难度和代价,就会增加十倍。 而大宋朝廷对地方上,再垂拱而治,也不会允许官员们各自率领属下束甲相攻。 无论谁先开了这个头,都是犯了大忌。 没有任何官员,敢于替他辩解,更甭提想办法包庇! 可如果刺客不是周主簿所派的话,还能有谁? 擎张弩乃是军国重器,民间甭说拥有,就连制造,都是重罪! 如果是白连城和刘香主等人的爪牙,擅自去找韩青寻仇,他们又怎么可能弄得到弩箭? “县尊,周主簿的儿子还有他的族叔,在门外请求见您!”正百思不解间,管家张宝,又挑着盏灯笼走了进来,低声汇报。 “天黑了?这么快?”县令张威楞了楞,看着外边黑漆漆的夜色询问。 随即,不待张宝回应,他又迅速将话头转向来客,“他们找我什么事情?你不是把周家的下人都放回去了么?” “是想要请您出面,要求坊州李家放周主簿平安回家。”管家张宝伺候张威多年,知道他此刻最想知道的是什么。左右看了看,低声汇报。“我看他们周家,是准备跟坊州李家不死不休了。请您出面,不过是走个过场。” “械斗?”张威又被吓了一跳,双手扶着桌案长身而起,“他们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周主簿是被李家掠走的?如果有,倒是一个好消息。至少,那李家也算个地方望族,轻易不敢杀害朝廷命官!” “恐怕是没有!”管家张宝想了想,实话实说,“只是外边谣传,是周主簿派人去子午寨,射伤李巡检的儿子。所以,李巡检才派人过来,抓了周主簿去给他儿子报仇雪恨。但具体抓没抓,却是谁都不清楚!” “胡闹!”张威听了,立刻抬手猛拍桌案,“没凭没据,老夫怎么替他周家出这个头?!还想组织族人,跟那李家械斗!他们将官府当成了什么?那李家又岂是肯吃亏的,他们敢越境去抢人,那李家就敢勾结当地官府,将他们当成流寇,直接杀个一干二净!” 拍罢,却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置身事外。迈开大步,直接奔向县衙正门,“你叫些人来,先帮老夫把周主簿的儿子和族长稳住。实在不行,就听老夫的号令,将他们直接拿下!岂有此理,越境去械斗,他们周家人眼中,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是!”管家张宝闻令,立刻提着灯笼去召集人手。才走出十几步,头顶上的夜空,忽然开始发亮。紧跟着,四下里惊呼声响成了一片。 “怎么回事?”县令张威和管家张宝,先后抬头,恰看见,数以十计的灯笼,在半空中排成一长串,缓慢且稳定地,向县城方向飞了过来。 每一只灯笼,从地面上看,都足足有西瓜大小。 里边点着明亮的蜡烛,四周糊着与蜡烛一样造价高昂的桑皮纸。 灯笼下,还有拖着一条条白色的绢布,随着夜风,飘飘荡荡。 “孔明灯,哪个败家子,如此糟蹋东西?”县令张威见多识广,立刻认出了灯笼的名字。 此物的制作方法,在民间广为流传,很多巧手匠人,都会打造。 但是,眼下既不是清明,也不是重阳,哪家人闲得没事,竟然一下子放出这么多孔明灯来? 况且想要灯笼飞得久,蜡烛就必不可少。并且,糊灯笼的,也不能是寻常纸张。 再加上灯笼下拖着的,用来维持灯笼高度和平衡的绢布,每一只灯笼,造价恐怕都不下两百文。 几十只灯笼,就是上万枚铜钱! 花上万枚铜钱,就为了图个高兴!这放灯笼的人,也太铺张! 然而,如果放孔明灯不是为了图个乐呵,而是另有目的,就很难说这笔钱花得败不败家了。 至少,此灯一出,全城之人有眼皆见。 三日之内,恐怕今晚的壮丽景象,也会传得整个永兴军路人尽皆知! 猛然间想到,放孔明灯的人可能会另有图谋,县令张威立刻激灵灵打了个哆嗦。 随即,他从原地一蹦而起,挥舞着双臂,喊得声嘶力竭:“来人,快来人。别管周家了,快,快去射灯。把孔明灯全部射下来,一只都不准剩。” “来人,传本官的命令,今夜有谁敢私自捡拾收藏孔明灯,与窝赃同罪!” “来人,赶紧去招呼周家,出动人手,帮忙把孔明灯全都收回来。快,快,迟了,大伙全都在劫难逃!” 正文 第47章 掀桌 “快,快去收灯笼,别愣着!” “去传令,传令!” “都来帮忙,县尊说了,收缴灯笼,一只都不遗漏!” …… 事发突然,管家张宝等人根本来不及弄不明白,张县令为啥急成了这般模样?只是习惯性地乱哄哄答应着,拔腿朝县衙外边走。 他们不理解张县令的焦虑,县衙大门外正等着与张县令见面的周家人,更不理解。 看到张宝带着差役、帮闲,急匆匆地从自己身边跑过,却不带领自己进入县衙之内去见县令,周家人立刻气得火冒三丈。 “管家,县尊在忙什么?为何还不召见老夫!” “王班头,县尊平素可不是这种人,莫非你从中作梗?!” “呵呵,叔父只是遭了歹人劫持,未必就回不来呢!有些人,未免太急着改换门庭了!” …… 人一着急,做出来的事情,和说出来的话,就难免会失去理性。 主簿周崇的儿子和族人们便是如此。纷纷围拢上前,挡住管家张宝和捕快、衙役们去路,各种质问或者奚落的话,脱口而出。 “不,不是,县尊,县尊说,这夜空中的灯笼,用意恶毒。需要先将其全部收拾掉。” “县尊说,请周家上下帮忙,先收拾灯笼。才有机会救周主簿脱险!” “灯笼肯定与主簿失踪之事有关,还请各位帮忙行个方便!” …… 张宝等人无奈,只好停住脚步,先安抚周崇的儿子和族人。 如此一来,他们的动作就更慢,更无章法了。没等跟周家人掰扯清楚,天空中,已经有灯笼燃尽了蜡烛,开始缓缓下坠。 “不要捡,不准捡。县尊有令,谁都不准捡灯笼!”班头王七大急,一把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周家子侄,咆哮着直奔灯笼落地之处。 他原本就不怎么受主簿周崇待见,所以才悄悄投靠了县令张威。 眼下周崇遇到了大麻烦,正是他站出来表明自己“心迹”的时候。至于周崇回来之后的事情,不妨等此人有机会回来再说。 “失礼,失礼,在下去去就来,去去就来!”聪明人,不止王七一个。其余差役们,也纷纷绕过拦路的周家人,各自去追逐正在缓缓落地的灯笼。 然而,终究是慢了半拍。 定安县城内的百姓,平素难得遇到一点新鲜事。乍看到一条灯笼长河飞过头顶,个个都好奇无比。 待又看到有灯笼落在自己家附近,又怎么可能忍住不去捡? 即便不贪图灯笼的精致,拖在灯笼下的绢布捡回来洗洗,也能做成鼻渎短裤穿。 因此,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纷纷冲上街头,抓起灯笼就往自己家里跑。待张宝、王七和差役们赶到地方,哪里还能看到半只灯笼的影子?! 而有逆反心理的百姓,也不止一个。 张宝等人越是大声叫嚷,让百姓们交出孔明灯,越有百姓对孔明灯感到好奇。 “当家的,你快快看,这白绢上写着什么?” “赶紧扔掉,扔掉,小心惹祸上门!” “哎呀,白绢上有字,还有人的手指印!” “赵秀才,你识字,赶紧读读上面写的啥!” “好像是个供状,这里是按手印画押!” “是周——嘘——” 很快,就有百姓在灯笼下的白绢上,发现了字迹。 有的人,则壮着胆子,偷偷研究那白绢上文字到底写的是什么内容。 结果,没等张宝带着衙役们,将孔明灯收缴起来几个。白绢上的内容,已经不胫而走。 周主簿招供了,并且在每一份白绢上,都按了手印画押。 他伙同张县令、刘司仓等人,盗卖了牛头山粮草库中的官粮。 两个月之前,因为分赃不均,他和刘司仓之间起了冲突。所以,他派遣手下心腹白连城,将刘司仓杀死。并且放了一把大火,将粮库烧成了白地! 此外,他和县令张威,还都是红莲教的信徒。 他在教中担任堂主,县令张威位置不明,但是比他只高不低。 …… “怪不得那恶匪白连城为祸多年,官府却从来都抓不到他!” “怪不得白连城前些日子,突然又出现在子午山那边。原来是奉了周主簿的命令,去堵截韩巡检!” “怪不得窦家吃了那么大的亏,都忍气吞声了。原来县令和主簿,都跟贼人是一伙!” “我想起来了。西头孟家寨孟里正,当年也是前脚跟周主簿起了冲突,后脚就被土匪下山给灭满门!“ “老天爷呐!县令和主簿,都是红莲教的人。咱们定安县,还有好么?” …… 压抑的议论声,很快就如同秋日旷野里的火星,在县城内四处蔓延。 很多令大伙百思不解的事情,立刻就有了答案。 很多积压了多年的悬案,也立刻找到了真凶。 虽然大部分百姓都胆子很小,不敢公开“传谣”。然而,心里头却会不由自主地,将绢布上的“供状”,与自己记忆里的事情,互相印证。 那主簿周崇把持定安县二十年来,做过的“好事”可不止一件两件。 并且最近几年,他和他的爪牙们,气焰越来越嚣张,留下的痕迹,也越来越多。 这些“好事”与各种痕迹,被百姓们从记忆里翻出来,与供状互相对应。供状上所写的到底是谣言,还是事实,立刻一清二楚! “妖言惑众!姓韩的妖言惑众!这件事,肯定是姓韩的干的。关闭城门,禁止任何人出入。然后挨家挨户收缴孔明灯。凡是窝藏者,与通匪罪同论!”与百姓们的反应截然相反,书办邹庆之、捕头黄谦等人,听闻绢布上的内容之后,立刻全都跳了出来,主动替县令张威分忧。 定安县城不大,灯河又出现在夜晚,城门不开,就没人能带着周主簿的供状出城。 先将所有供状搜索出来销毁,然后再宣布上面的内容全是捏造或者屈打成招,县令张威便依旧有机会翻盘。 然而,无论他们和衙役、帮闲们如何努力,从半夜搜到天明,收缴上来的孔明灯,都凑不到三十盏。 其余大多数孔明灯,在落地之后,就失去了踪影。无论衙役和帮闲们,如何威逼利诱,都寻找不见。 无奈之下,邹庆之等人只好一起前往县衙,找县令张威商量对策。却集体吃了一个闭门羹。 管家张宝满脸无奈地告诉他们,县令张威在半夜时吐血昏迷,到现在还没有苏醒过来。 “这,这,这该如何是好!”邹庆之、黄谦等人,全都没了主心骨,苦着脸,相对搓手。 多年来,他们这些人,在主簿周崇的率领下,组成了安定县的“天”。 无论是强龙,还是地头蛇,只要来到定安县,只要按照官府的规则玩,就得老老实实任他们拿捏。 而昨夜,天却被人捅出了一个大窟窿。 他们,想补,补不上,想擎,也擎不住! …… “大哥,接下来咱们去哪!”距离安定县不远的一处小山上,窦蓉抬起头,带着满脸崇拜询问。 ”把周主簿押到李家去,然后去长安!”韩青笑了笑,柔声回应。 刺客不是周主簿派的,但是,周主簿所招供的内容,却远远超过了他的期待。 怪不得此人有恃无恐。 其背后不仅仅站着永兴军路的很多官员,还有一个实力庞大的红莲教。 自己如果按照官府的规矩跟他斗,即便拿到了他的供状,也未必能笑到最后。 韩青上辈子看到的文艺作品之中,凡是单枪匹马挑战整个地方官场,或者黑恶势力者,无论在哪个朝代,基本全都成了“忠魂”。 韩青不想做忠魂。 好不容易穿越到大宋,好不容易有了女朋友,他才不想为再平白地牺牲掉。 那么,办法就只有一个,先把自己置于官场规则之外。 不按照对方熟悉的规则来。 “去长安干什么?也放灯么?”窦蓉的芳心有了归宿,正享受初恋的甜蜜,整个人看上去都神采奕奕。 “嗯,继续放灯,直到幕后那帮家伙,自己跳出来!”韩青又笑了笑,轻轻拨转坐骑。 二人并辔而行,迎着初升的朝阳,很快,就与晨曦融于一体,身后,流光万丈。 正文 第48章 裱糊 旭日初升,阳光透过浮云,照亮永兴军路经略安抚使司衙门,将其中每一栋房屋,都照得金碧辉煌。 “唉,麻烦——”经略安抚使兼知兵马节度使张齐贤早早就起了床,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打拳散步,舒筋活血,而是对着一条写满了字迹的白绫,不停地长吁短叹。 白绫上的内容,眼下在永兴军路,早就传得人尽皆知了。 无论是盗卖官粮,放火烧仓,还是身为地方官员却勾结邪教,都不是州、府一级衙门能够处理的案子。 所以,邠州知州刘文忠得到了抄录着周崇供状的白绫之后,第一时间,就把白绫,送到了他这个经略安抚使的案头。 而以张齐贤在宦海沉浮多年的经验,几乎不用思考,他就可以确定,这份供状中的大部分内容,都是货真价实。 只是,事实归事实,这供状上所写的一系列案情,如何查证、处置,学问可就大了! 刘永年只是个小小的司仓,即便手段再高明,也无法做到勾结地方官员,偷偷卖掉官粮却不被任何人发现。 以张齐贤的经验,盗卖官粮这种案子,不出则已。一出,就是窝案! 刘司仓之上,肯定还有转运司的若干判官,参军,为他提供方便,替他遮掩痕迹,甚至直接在账目上帮他造假。 而如果认真查下去,恐怕永兴军路都转运司,得瘫痪掉一大半儿。 甚至连都转运使宋守正都晚节难保,被朝廷一道圣旨打发到岭南去摘荔枝。 而宋守正,在去年朝廷大军伐夏失败后,拖着老病之躯,巡视永兴军路各州县。每到一地,必先安抚民心,拜访当地德高望重的长者。 最后,他非但确保了永兴军路,没有一州一县倒向党项叛匪李继迁,并且还确保了临时赶赴前线填补缺口的八万南方兵马军粮补给无忧。 不可不谓劳苦功高! 如今,夏国公李继迁前脚刚刚宣布重新接受大宋的册封,后脚,他张齐贤就将宋守正给弄到贬谪岭南的下场。在文武同僚眼里,他张齐贤成了什么人? 即便不会有同僚当面讽刺他嫉贤妒能,暗地里,他也会被贴上一个“刻薄”的标签。 不光他这辈子苦心经营的忠厚形象尽毁,其子侄,也会因为有他这样一个“刻薄”父辈,遭到所有同僚的疏远。 更何况,在如今的大宋,经略安抚使并非一个恒定职位。通常哪里有事,朝廷需要派人去收拾烂摊子,哪里才会临时设一个经略安抚使兼节度使。 而经略安抚兼节度使的任期,最长也不会超过一年半。 官家委派他张齐贤来永兴军路做经略安抚使兼节度使,本意乃是让他来安顿战后留下来的烂摊子,不是让他来革除陈疾。 如果他因为桌案上的供状,就将永兴军路转运司给弄瘫痪掉,恐怕恰恰跟官家的初衷南辕北辙。 “恩相,下官有要紧事禀报!”仿佛担心张齐贤不够难做,判官梁颢急匆匆地闯了进来,喘着粗气向他行礼。“宋都使请辞了。已经封存了印信,搬出了转运使衙门,去驿站里闭门待参。”(注:张齐贤曾经做过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所以可以被称为相公。恩相是尊称。) 张齐贤闻听,立刻停止了叹息,用手猛拍桌案,“胡闹,老夫还没做任何决定。他急什么急?!把他给老夫请回来,不,你先去替老夫打声招呼,待老夫收拾了衣服,亲自去驿站请他!” “遵命!”给张齐贤做了多年臂膀的判官梁颢朗声答应,然而,却没有转身离去。只管继续喘息着抬手擦汗。(注:判官是节度使的佐僚,品级不定,通常还有其他官衔。) 眼下时令已经快到了晚秋,晨风清冷,永兴军路的大多数官员,都穿上了丝棉夹袄,梁颢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跑出一头汗来? 因此,很快,张齐贤就意识到梁颢可能跟自己意见相左,皱了皱眉头,叫着对方的表字询问,“太素莫非以为老夫的安排,有失妥当?宋都使劳苦功高,若是因为一份来历不明的供状,就逼他主动停职待参……” “下官以为,宋都使的确劳苦功高。恩相亲自去请他,也是应该。”梁颢笑着拱了拱手,低声回应,“不过……” 顿了顿,他话锋陡转,“不过,却不应今天就去请。先让下官带着恩相的亲笔信,去跟宋都使通个气,安抚他一番。恩相过上三五天再去,反而更为稳妥。” “嗯?”张齐贤今年已经六十一了,思路有些跟不上比自己小了二十多岁的梁颢,皱着眉头,低声沉吟。 “据下官所知,宋守正出任永兴军路都转运使,只比恩相早了几个月。随即,就遇到了李继迁叛乱。”梁颢跟张齐贤配合默契,所以,立刻笑着低声补充,“在李继迁叛乱期间和之后,他都确保了大军的粮草供应,从无滞后和短缺。” “也就是说,即便永兴军路有人贪墨官粮,也跟他扯不上关系喽!”张齐贤手捋胡须,轻轻点头,脸上的焦虑之色瞬间就比先前淡了许多。 “恩相慧眼如炬!”梁颢笑了笑,再度轻轻拱手。“恩相早一天去请他,晚一天去请他,其实区别不大。一封手书,足以见证恩相对他的信任!” “嗯!”张齐贤再度发出沉吟声,浑身上下,都觉得好一阵轻松。 这就是会用人的好处了。 梁颢乃是雍熙二年(985)乙酉科状元,才华过人。起初却因为不会做官,仕途经历了许多坎坷。 是张齐贤慧眼识珠,将他重新启用,并且调到了自家的麾下做左膀右臂。而梁颢,也知道感恩,每次替他谋划都不遗余力。 这回也是一样,张齐贤当局者迷,只考虑案情牵连到宋守正之后,对自己生前身后名声的影响,却忘记了,宋守正还有一个充足理由,可以不受案子的牵连。 而梁颢,则从旁观者角度,直接看出了问题的要害所在。并且及时地将要害为他点了出来。 宋守正出任转运使的时日不足,根本没机会贪污,也没办法,在短短几个月内,就察觉到定安县这种偏僻之地,出了几只官仓老鼠。 张齐贤无论想要彻查此案,还是想敷衍了事,都不必担心波及到宋守正身上。 写一封信过去,谁也不能说他凉薄。 而留下三五天缓冲时间再去相请,也避免了曲意相护的嫌疑。 “此外,宋都使主动避嫌,也是用心良苦。”不愧为当年的状元郎,梁颢想的远比张齐贤期待的深。 稍稍顿了顿,他就继续补充。“毕竟,永兴军路这边的官制,还没经过仔细梳理。都转运使一职,把提刑,提举都给兼了。甚至连都巡检司,名义上也受都转运司管辖。”(注:提刑司,主管案件和官员职务犯罪。提举司,主管仓储,赈济。宋代前期这两部门时设时撤,直到神宗时期才固定下来。) 话不多,却又恰恰正中要害。 大宋的官制,继承与五代,复杂程度,可谓秦汉以降之最。 就拿永兴军路来说,张齐贤是经略安抚使兼节度使,名义上军政一把抓。事实上,他最大的权力,是协调各方。 如果各部门不肯配合,他除了上折子弹劾之外,其实拿不出太多办法来,让对方听从自己的命令。 而太宗皇帝赵光义晚年,又昏招叠出。把好好的提刑司给消减了,相关权力归了转运司之下。把地方上的赈济,税收,仓储、官员监察诸事,也都统一安排给了都转运使。 如此一来,地方官制变得相对简单了,经略安抚使兼节度使,却愈发成了空架子。 相反,路一级都转运使的权力又变得过重,除了军队之外,几乎全都在其管辖之下。 如果都转运使宋守正不主动避嫌,张齐贤想要派人调查白绫上的案情,就必须先由他这个都转运使点头,然后由都转运使司衙门,安排相应的人手。 都转运使安排官员,调查都转运司内部的贪墨,等于自己查自己。非但查不出什么东西来,宋守正本人,反而更难洗脱嫌疑。 宋守正选择主动辞职待参,按照惯例,在新的都转运使到任之前,经略安抚使兼节度使张齐贤,就理所当然地要将都转运使司管起来。 无论张齐贤想做什么,都不用担心任何掣肘。 而只要张齐贤跟宋守正没仇,忠厚了一辈子的他,也犯不着坏了自己的晚节,对宋守正落井下石! “嘶——”以张齐贤的老辣,得到了梁颢的提醒之后,岂能猜不到,宋守正是将案子及对他本人的处置权,完整地交到了自己手上?当即,就忍不住倒吸冷气。 既然宋守正做得如此干脆,又不可能与案子有关,于情于理,他都有责任尽快还对方一个清白,尽快将对方从馆驿请出来,重新执掌都转运司大权。 只是,如此一来,烫手的山芋,也彻底交给了他张齐贤一个人。 怎么处理白绫上所招供的案情,以及怎么处置相关人等,全都由他一言而决。 做得好,功劳全部归他。 一不小心搞砸了,或者违背的官家的圣意,责任也全得由他独自来担。 “坊州那边,前天便有公文呈交到了转运司衙门。”明白张齐贤为何倒吸冷气,不待他征求意见,梁颢就主动出谋划策,“金牛寨巡检韩青抓到周崇,问出口供之后,将周崇送入了坊州县衙。那边急着询问,到底是放人,还是将周崇押解往转运司这边?” “太素的意思是?”张齐贤知道自己反应速度不能跟梁颢比,想了想,干脆先听对方的看法。 “下官以为,此案的关键,就在周崇身上。”梁颢轻轻朝着白绫指了指,宛若智珠在握。“韩巡检还是太年轻了。以周崇的老辣,这份供状上,未必全是实话!也许有些,是为了避免挨打,故意说得重。有些,则是在避重就轻。总之,早将他拿在手里,才最为稳妥!越晚,越不知道案情会演变成什么样子!” 正文 第49章 掌控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劲儿。 梁颢的话音刚落,大宋永兴军路经略安抚使兼节度使张齐贤,立刻大笑着抚掌,“善,大善!太素不愧一步十算之名。如此一来,老夫便可进退自如!” “恩相过奖了!”梁颢谦虚地笑了笑,轻轻拱手,“下官只是占了置身事外的便宜而已。下官回去之后,就立刻派人去提周崇。然后,还请恩相尽快给上奏朝廷,问明官家的打算。” “那是自然!”张齐贤笑着点头。 将周崇押到安抚使行辕来,验证其所供真伪是假,控制案情的进一步发展,才是梁颢话里的本意。 毕竟,到目前为止,所以对涉案官员的指控,只有周崇一个人的口供,严重缺乏物证和其他证人。 而只要把周崇掌握在手里,案子如何追查,查到哪种地步,就尽在张齐贤本人的掌控了。 并且在将周崇押到位于长安的安抚使行辕这段时间里,他还可以写一份奏折,以八百里加急的方式送往汴梁。 大宋别的地方官道不怎么样,汴梁到长安、洛阳、太原三地的官道,却是每年都有专款维护的。信使从长安出发前往汴梁,四天就足以跑个来回。 等周崇被梁颢派出去的人,从坊州押至长安的经略安抚使行辕。皇帝对奏折的批复,差不多也就回来了。 届时,皇帝如果想要借机整顿永兴军路,张齐贤当然不吝将供状上所涉及的几个案子,一并查个水落石出! 届时,如果皇帝想要稳定第一,张齐贤当然也可以悄悄派人,命令周崇改口。如此,虽然不太可能保住周崇的性命,至少永兴军路的其他大部分官员,都有机会洗白自己,蒙混过关。 当然,无论是前一种处理方向,还是后一种处理方向,都不可避免有些人情方面的往来取舍。 所以,将周崇握在手里,就更为重要。 否则,一旦此人彻底绝望,坊州那边胡乱攀咬,麻烦就会变得愈发难以收拾。 “还有两个细节,下官不知道恩相注意到没有?”梁颢却没急着离开,而是稍微等了片刻,又笑着询问。 “哪两个?太素不妨直接道来。老夫已经年过花甲,精力体力都大不如前了!”张齐贤也不客气,直接吩咐梁颢为自己指点迷津。 梁颢点点头,非常从容地补充,“定安粮草库,只是转运司下属的几座粮库之一,规模排不到前三。并且,去年夏州之战,永兴军路各仓库,一直在为前线支应粮草。而今年的夏粮,在定安县粮草库失火时,未必尽数入了库!” “也就是说,粮库里其实没多少粮食可烧,或者,亏空其实并不算太大。”张齐贤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笑着回应。 “恩相看得清楚!”梁颢轻挑起大拇指,“亏空肯定有,对于民间,不算是个小数字。对于永兴军路转运司,却属于可从别处挪借填补范围之内。” “的确如此!”张齐贤再度轻轻点头,收起微笑,报以一声长叹。“正是如此,某些人才能有恃无恐!唉——” 宦海沉浮多年,对大宋吏治什么样,他早就一清二楚。 朝廷汲取五代教训,不轻易杀戮文官。一方面,导致文教大兴,人人以读书识字为荣。 另外一方面,则导致文官们做事,越来越不把律法放在眼里。 特别是地方上的文官们,不贪赃的,比凤毛麟角还要稀缺。四处伸手,雁过拔毛,才是官场常态。 如果认真查的话,全国转运司下面的任何粮库,恐怕都有盗卖问题,区别只是盗卖的规模而已。 之所以账面上还能应付得过去,在朝廷需要粮草的时候,粮库还能供应得上。是因为,有些窟窿,转运司内部就能通过挪用拆借的方式填补上。 有些窟窿,则通过夏粮和秋粮入库之时,从百姓头上多收几斗,来找平。 所以,发生在定安县粮库的盗卖,其实算不上大案。 如果不是韩青将其踢破,并且通过放孔明灯的方式,弄得整个永兴军路人尽皆知。恐怕转运司这边有人稍稍动动手脚,就让此案不留任何痕迹地消失。 哪怕刘司仓死得再蹊跷,哪怕火起得再可疑,都是一样! 反正从高屋建瓴角度,官府的损失并不算大。而失火的原因,还可以归咎于老天打雷。 “另外一个细节,就是周崇所招供的红莲教。如果他所供为真,几乎整个定安县,都成了红莲教的囊中之物。”又稍稍等了片刻,待叹息声彻底散去,梁颢再度低声补充。 “你是说,此案的重要性,远超过官员盗卖库粮!”张齐贤眉头迅速皱紧,沉声回应,“老夫也是如此认为。但是,却不知道只是定安县一个县如此,还是其他各州县,也有红莲教在大肆发展信徒。” “这是下官最担心事情!”梁颢也收起笑容,郑重点头,“贪赃枉法的官员,恩相派几个差役,一道手谕就能解决掉。而如果邪教做大,恐怕危害不亚于夏州之变。偏偏定州以北,便是李继迁一直虎视眈眈的环洲和庆州!” “万一红莲教作乱,李继迁肯定会趁机兴兵南侵。他对朝廷的所有承诺,都会沦为一纸空文!”张齐贤悚然动容,连连扼腕,“计将安出,计将安出?老夫来这里,还不到一年,红莲教能将张威都拉拢到教中,恐怕在永兴军路,早就树大根深。” “稳。”梁颢心中早就有了对策,听张齐贤问得急,立刻给出了答案。 “稳?”张齐贤愣了愣,目光中充满了困惑。 “对!”梁颢轻轻点头,“恩相,如果将这份供状的内容,写进奏折中星夜送往汴梁,官家肯定会有所指示。但无论官家如何指示,下官以为,恩相这边,都要把握住一个稳字。” 顿了顿,他继续补充,“哪怕圣旨要求,将案子查个底朝天,恩相也以不激起民变为目标。并且,将粮库失火之事,放在明处。对于红莲教之事,则在暗地里去查。甚至,让他周崇改口,说当日之所以如此招供,是受不了韩青的私刑,胡乱攀扯!” “这——”张齐贤沉吟良久,才终于完全理解的梁颢的建议,缓缓点头。 随即,他又快速摇头,“太素的话,甚有道理。李继迁在夏州虎视眈眈,永兴军路这边,无论如何都乱不得。只是,官家那边好说,老夫在上奏之时,稍微动一动笔锋,就能让官家的批复,符合老夫的预期。可红莲教那边,却未必肯给老夫从容对付他们的时间。” “红莲教恐怕,也被韩巡检这一招,弄了个措手不及!”梁颢迅速接过话头,非常自信地回应,“他们如果真的有造反的想法,并且已经准备充足,就不会不趁着去年李继迁作乱之时,与对方里应外合了。” “嗯——”张齐贤将信将疑,低声沉吟。 “突然被韩巡检捅了一刀,下官估计,红莲教那边,眼下有些手脚无措。所以,只要没人再去逼迫他们,他们首先要做的,就是切断各种线索,避免官府顺藤摸瓜。然后,才是要不要造反。” “这倒是!”张齐贤点头表示同意。 以他的经验,大部分在地方上流传的邪教,都只是为了骗财骗色。老百姓加入邪教,也是为了求个心安。 真正以造反为目标的邪教,其实非常罕见。而寻常百姓,也是跟着念经拜菩萨可以,供奉香油钱可以,造反则敬谢不敏。 如果红莲教本身就没造反的目的,只是一些神棍敛财或者骗色的工具,官府发现其势力太大之后,对其徐徐图之,肯定比立刻下重手,逼他扯旗造反为好。 徐徐图之,只需要想办法抓住其中骨干,就能令追随者作鸟兽散。而急着下重手,反而会导致一些盲从者以为自己也没了退路,干脆跟着骨干们一道铤而走险。 “所以,下官还以为。将周崇握在手里,固然是关键一步。将韩巡检带到身边保护起来,则是第二个关键步骤!”梁颢的声音再度响起,比先前低了许多,听起来却格外的冰冷。 “嗯!”这次,张齐贤没用他做任何解释,立刻欣然点头。 虽然先前梁颢和他都没明说,但是,他心里却非常清楚。整个事件当中,韩青才是最不可控制因素,危害性和重要性,都远超过了周崇。 将不可控制因素,变成可控,才是为官之道。这点,张齐贤可以用三十余年宦海沉浮经验来保证。 “不能再让他由着性子继续折腾了。否则,事态肯定会乱得不可收拾。无论是为了他本人的安全,还是为了地方上的安定,都应该早一步将他请到恩相身边。”梁颢的声音更冷,呼吸在半空中,化作一团团白烟。 “大不了,过后恩相推荐他去富庶之地,做个县令。对郑祭酒那边,对汴梁韩家,也都算有了一个完美交代!” 白烟更浓,渐渐遮住二人眼前的阳光。 正文 第50章 旅伴 据说某些上位者向下俯视,眼睛里没有公平与黑白,只会把所有人当作棋子,只会介意一切是否尽在自己掌控。 显然,经略安抚使张齐贤和判官梁颢两人,便是如此。 虽然在位置更高的人眼里,他们两个,也不过是两颗棋子而已。但是,至少在永兴军路,他们是执棋者。 不过,二人好歹还算厚道,没有直接下令,消灭韩青这个发现问题的人。只是想暂时将韩青抓到身边软禁起来,剥夺一段时间自由而已。 当然,如果韩青没有太学生的身份,其恩师不是国子监祭酒郑长风,其祖父不是曾经为太宗皇帝挡过箭的韩重贵,一切就另说了。 经略安抚使为了大局,少不得要将个别棋子牺牲掉,他难保就不是其中之一。 接下来两天,在转运使宋守正主动避嫌情况下,经略安抚使张齐贤的命令,在永兴军路范围之内,可谓畅通无阻。 各级官员,接到命令之后,无论内心里抵触不抵触,表面上,都摆出一副竭尽全力执行的模样。以免一不小心,被张安抚当成周某人的同伙,遭受池鱼之殃。 而为了保证自己的命令不打折扣,经略安抚使,也极力避免了直接调用转运司下面的人手。而是将命令下到了自己直辖的京兆府,交给京兆府的官吏来实施。 这样一来,效率无形中又高出了许多。 才到了第三天头上,他就接到回报,京兆府总捕头厉以贤,已经带队抵达了坊州。不日将亲自押着周崇,返回长安。(注:宋代没有总捕头职位,相关职位应该叫都辖。本书为了读者方便,用总捕头称之。) 而京兆府左军巡使,号称京兆第一名捕的王全,则带领几名得力下属。在坊州跟厉以贤分开,星夜赶往了定安县。请定安县令张威,一道前往经略安抚使面前,剥白流言对其的“中伤”。(注:左军巡使,宋代开封,京兆等重地,设有左右军巡院,负责治安。军巡使是军巡院长官。开封府展昭,对应就是这个职位。) 坊州距离定安只有两百多里路,王荃不从京兆府直接前往定安,而是选择从坊州忽然调头横插,肯定能打县令张威一个措手不及。 待他与厉以贤两个,带着周崇和张威一起返回京兆府,事情也就基本落入了梁颢为张齐贤谋划的框架之内。 接下来,就看官家的意图,以及朝中某些重要人物,会如何暗中发力,保哪个被卷入案子的官员,又舍弃哪个了。 为了预防万一,张齐贤还以秋操为名,命令永兴军路各支厢军归营。以防红莲教聚众图谋不轨,各地官府被打个措手不及。 非常幸运的是,红莲教果然如梁颢先前所料,根本没有做好造反的准备,或者根本就是一群骗财骗色的乌合之众。在各州各县,均无任何动作。 如此,让张齐贤顿时又松了一口气。 然而,没等他把这口气松完,一个不怎么好的消息就传了回来。 他派去“请”金牛寨巡检韩青前来京兆府参见自己的推官吴忠,在坊州、耀州、邠州三地都扑了个空。 金牛寨巡检韩青仿佛草尖上的露珠般,忽然消得无声无息。 ………… 晨雾袅袅,飘荡在仲秋时节的旷野间,时聚时散。 深浅不一的树林,起伏不定的山川,还有淙淙作响的溪流,都被雾气蒙上了一层“轻纱”,随着阳光逐渐增强,瞬间变得五彩纷呈,如梦如幻。 骑着枣红马的韩青,与骑着大黑马的窦蓉,肩并肩从晨雾中走了出来。两张年轻的面孔上,洒满了阳光。 推官吴忠光知道跟着孔明灯曾经出现的地方找,当然找不到二人的影子。(注,推官,安抚使麾下负责案件的官员。级别不高,但很受信任。范仲淹早年就担任过此职位。) 为了避免落入周崇这等“乡贤”和红莲教的魔爪,连续数日来,韩青和窦蓉根本不敢在同一个地方久留,也很少走官道。 而邠、宁、坊、耀四州,虽然眼下属于边塞之地。两百多年前,可是如假包换的大唐腹心。 官道之外,各种知名不知名的道路,四通八达。 除非懂得马前课,否则,吴忠根本不用想,能碰巧与韩青相遇。 即便双方能够相遇,吴忠也不可能,把如今的韩青,跟他手中图样上所画的韩青,对得上号。 且不说,他手中的图样,乃是京兆府内几个曾经与韩青有过一面之缘的官吏,凭借记忆所画,根本做不到惟妙惟肖。 即便图画跟当年路过京兆府的韩青一模一样,如今的韩青,容貌、肤色、精神、气质,也有了巨大的不同。 寻常人乍眼望去,根本不敢把现在的韩青和当年的他,往一处想。 这种变化,不仅仅因为有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已经取代了原来的少年。 还因为,如今的韩青,已经不再像原来一样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孤苦伶仃。 他现在,身边多出了一个人。 他流浪到的大宋灵魂,也终于有了一个锚点。 虽然潜意识里,韩青一直认为,自己喜欢的是风情万种的熟妇,不是情窦初开的青涩少女。 然而,被人爱和崇拜的感觉,依旧让他如饮蜜酒。 长途跋涉,令他和窦蓉的肤色都深了许多。但是,在爱情的滋润下,二人看起来却愈发地神采奕奕。 就像两颗散落在旷野中的美玉,不仔细看,很容易被误认为是寻常石头。越是看得仔细,越觉得其卓然不群。 韩青今年三十六岁了,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 但是,身体的前主人虚岁只有二十,再加上从小养尊处优,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 窦蓉今年虽然只有十六,在这个时代,却已经属于如假包换的大姑娘。 她的身体和心理发育速度,都比二十一世纪的同龄女孩子要快许多。因此,光在表面看上,她和跟韩青的年龄非常接近。 二人并辔而行,不时的四目相对,满脸温柔。像极了一对刚刚成亲不久的小夫妻,正结伴返回女方的娘家。 事实上,二人在过去这些日子来,的确也一直在假扮夫妻。 无论在村子里借宿,还是穿州过县,都以夫妻身份为掩饰。 开始的时候,窦蓉还有些害羞,韩青也感觉有些尴尬。 但是,很快,二人彼此之间就有了夫妻般的默契。 往往窦蓉什么都没说,只是一个眼神,韩青已经知道了她的冷暖。 而往往韩青不说什么,只是一个微笑,窦蓉也立刻心领神会。 这可是韩青两辈子都未曾有过的体验。偶尔他故意将战马落后半步,看着窦蓉长发飘飘,衣袂翩翩,他就本能地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但是,每当他偷偷用左手掐自己的右手,却能清晰地感觉到痛。 清晰地证明,此刻他并非活在梦中。 “我比她大了二十多岁,并且生长于不同的时代,怎么可能没代沟?”几度窦蓉在前方拉住坐骑,回头笑语盈盈相候,韩青就忍不住扪心自问。 然而,事实却给了他最直接的证明。 代沟这东西,并不一定会存在。除非他故意说那些发生在二十一世纪掌故,否则,双方都以眼前世界为参照,交流起来毫无阻碍。 哪怕是韩青有时候无意间,表达出一些超出眼前时代的见解。窦蓉虽然听不太懂,通常也不会一惊一乍。 只是,仰起头,静静地看着他,眼睛里写满了崇拜。 仿佛在说:“韩大哥,你知道的真多,真了不起。以前,从没人像你这么有见识!” 如此一来,韩青反而不好意思,再展示自己与众不同了。遇到事情,也尽可能地,从宋朝人角度,以窦蓉的目光,来做思考标尺。 他自认为,以自己的成熟与圆润,能做得不着痕迹。但一次又一次下来,却仍旧被窦蓉感觉到了他的体贴,进而,被他感动得珠泪盈盈。 “韩大哥,其实你不必如此迁就我!我学东西很快,即便不懂,只要你肯跟我说明白缘由,我保证不需要你教我第二次!”被感动的窦蓉,总是认真地向他强调。 “应该的事情,谁让我比你大这么多呢。”不想让窦蓉感觉到负担,韩青总是笑着解释。“更何况,我乐在其中!” 前半句,让少女连连摇头。后一句,却又让少女红飞双颊。 这个时代,男人娶比自己年龄小很多的妻子,再正常不过。四岁的差距,远不算多。 而事事都迁就妻子,并且还感觉乐在其中的,恐怕就只有韩大哥一个人了。也难怪,会让窦蓉感到娇羞而又幸福。 不过,无论白天时说的话语有多甜蜜,无论白天时的举止有多体贴,到了晚上休息之时,韩青却总是非常自然的,将一根长枪横在了两人之间。 两寸粗的枪杆,宛若高墙,将二人隔开,一左一右。 最初几个晚上,窦蓉总是忐忑得难以入梦。 她不知道万一韩大哥忽然“翻墙”而过,自己如果拒绝的话,会不会让他生气? 她更担心,如果自己不选择拒绝,这么快就把身子给了他,会不会又被他看轻。 结果,第二天她伴着韩青的练武声醒来,却总是发现,自己的衣服和偷偷系紧的衣带,都完好无损。 几天过后,窦蓉自己,又开始患得患失。 很是担心,韩大哥一直没有“翻墙”而过,是不是压根不喜欢自己,或者自己对他的吸引力不够。 结果,韩青竟然又一次,体贴地感觉到了她的心情。 昨晚睡觉之时,韩青笑着伸出一只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另外一只手,则放在他自己的胸口,“傻妮子,别瞎想。你已经是本公子的人了,这辈子,想逃走都没门儿。” “我,我才不想逃!”窦蓉刹那间面红过耳,却不肯将自己的手从韩青的手中抽出来,只管单手捂着脸辩解。 “嗯,不想逃就好!”韩青像一个挖到宝藏的孩子般,得意地点头。另外一只手继续捂着自己的心脏,笑着承诺,“至于其他,总得等这场风波过去,见一见你的父母,再给你一个像样子的婚礼。否则,我今后想起来,心里头肯定过意不去。” 这话,终于让窦蓉放了心,拉着他手,酣然入梦。 而韩青,却单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偷偷苦笑不止。 他哪里是发之于情止之于理? 他上辈子自打三十岁之后,就没当过一天正人君子。 这辈子虽然受到上辈子的风俗和法律影响,不忍心过早对窦蓉下手,其实一路上也忍得极为痛苦。 可问题是,每当他想要越过雷池半步,没等将想法付诸实施,他的心脏,就开始不停地抽搐。 心脏不肯认真供血,人自然欲念全消。 为此,每天在窦蓉睡着之后,韩青没少跟心脏中的那个“残魂”说好话。甚至愿意再签一个城下之盟。 可无论他恳求也好,威胁也罢,残魂却不肯给予他任何正面回应。 只是在他的记忆中,不停地浮现一个模糊的身影,姓周,单名一个敏字。提醒他:他在汴梁,已经定亲。 “什么玩意啊,那是你的婚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况且,汴梁周家,肯不肯再认你这个女婿,还得两说!”气急败坏,韩青在肚子里高声数落。 心脏猛地跳了几下算作抗议,然后又迅速恢复了正常,不跟他怄气。 “眼下已经进入华洲境内了,老子先不去京兆府,直接去华山去找陈抟亲传的弟子!”韩青忍无可忍,捂着自己的胸口威胁,“你是鬼也好,魂也罢,让他抓了你出去,咱们从此一拍两散!” 心脏处,没有任何动静。 那个害得他放弃了“事业编制”,也做不成新郎的“残魂”,仿佛有恃无恐。 正文 第51章 一句话的事情 自打推断出自己的心脏里头,可能还住着身体原主人的残魂之后,韩青就一直想找机会前往华山,请和尚或者道士帮忙看看有没有解决办法。 在他想来,既然眼前的世界并非纯粹的唯物主义世界,连鬼魂都已经出现,那么,传说中高僧和道长,懂得捉鬼也是必然。 如此,即便高僧和道长们本事不济,没把“残魂”超度,至少,自己也能通过此举达到一个警告目的,让“残魂”明白,自己绝非拿他无可奈何。今后其想要坑害自己之时,应该有所顾忌。 当然,如果能一次性将问题解决就更好了。“残魂”得到超度,可以早点转世投胎,韩青自己,也彻底获取自由,跟身体前主人以往的生活一刀两断。 从此,韩青自己无论做什么事情,说什么话,都不用再受身体前主人的影响。也不用再考虑穿帮不穿帮。 甚至,韩青不在乎换个名字,带着窦蓉到个四季如春的地方去隐居。 反正,眼下的大宋虽然存在很多问题,国力却仍处于上升期,至少在他和窦蓉将这半辈子过完之前,用不到他来拯救。 而他从金牛寨带出来的细软,虽然不够让他和窦蓉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五年之内,吃饱喝足并且有三间房子可供居住的目标,却可以轻松满足。 至于五年之后,想必他已经完全适应了大宋生活。凭着一手毛笔字和强健的体魄,混个温饱乃至小康,肯定不成问题。 如是想着,韩青的动力就更足。 这天早晨起来,不待秋雾散尽,就带着窦蓉,踏上了前往华山方向的道路。 时值仲秋,田野的庄稼都已经收割完毕,水果也只剩下了柿子可摘。所以,一路上很难见到行人,即便偶尔碰到一两个,也都是行色匆匆,没时间搭理他和窦蓉是谁。 如此,二人在大部分时间里,心情都甜蜜且轻松。根本不需要小心提防,被“乡贤”们的爪牙追上,或者被红莲教的信徒盯梢。 只有到了较大型的村寨,或者县城附近,韩青和窦蓉,才需要收起游山玩水的心思,提高警惕,小心应对可能出现的情况。 然而,大部分时间里,他们的警惕都纯属多余。 大宋官府的反应速度,还不足以在半个月之内,做出任何对于一名从九品官员的最终处置决定。 而这名从九品官员,犯下的也不是什么谋逆之罪,只是将县令和主簿的犯罪证据,都公之于众的而已,刺激不到官府做出最快反应。 虽然韩青的行为,严重违反了官场规矩。但是,州府一级的主官,根本不敢擅自做主,拿出对他的处理意见,只能等待经略安抚使或者转运使的决定。 而这个时代,既没有电话线和网络,又没有电报。 转运使和经略安抚使即便做出了决定,命令传到地方上,也需要花费四五天时间。当地方官员接到命令之时,韩青估计早已不在其管辖范围之内。 至于“乡贤”们,同样是因为势力范围和通讯的原因,很难跟上韩青和窦蓉两人的脚步。 即便有个别“乡贤”与定安周家关系不错,愿意替周家出气。也不可能像当初周崇对付韩青那样,派爪牙在整个县的范围之内围追堵截。 往往当某个乡贤通过底下人汇报,得知闯下大祸的韩青,可能刚刚从自己家门口路过。没等他们召集起爪牙准备动手,韩青和窦蓉已经离开了他们的势力范围。光天化日之下,他们根本追之不及。 华州多山,气温偏冷。 临近中午时分,秋雾才终于全部被阳光晒散。 韩青和窦蓉两个,也沿着小路走上了官道,来到了一个名为下邽的县城附近。 担心自身安全,二人不敢进城,然而,干粮调料等物,又急需要补充。 并且,二人身上的衣服,也有些单薄了,需要找家裁缝铺,买两件现成的丝绵夹袄,以抵挡越来越凉的秋风。 因此,二人绕着县城,又转了大半圈。最后,找了一个距离县城不到十里,看起来颇具规模的村寨走了进去。 按照韩青两辈子的生活经验,这种村寨,属于县城的经济辐射范围之内。比那些距离县城较远的村寨,要繁华许多。里边的店铺,基本能满足自己的生活需求。 事实也正如他的判断,很快,二人身边的包裹,就全都变得满满当当。 并且在集市上,韩青还非常幸运地,又买到了两匹骡子。用来驮运行李和补给等物,刚好可以节约一部分坐骑的力气。 然而,在出村子之时,二人的好运气,却似乎用完了。一名弓手带着十几个乡勇,咋咋呼呼地在村子口设下了卡子,开始挨个检查过往行人的身份。 调头往回走,肯定已经来不及。并且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所以,韩青只好悄悄给窦蓉打了个手势,然后一只手拿出自己专门请求李遇帮忙伪造的“公据”,一只手拉着枣红马的缰绳,朝着卡子走了过去。(公据,即宋代的路引。) 窦蓉心领神会,立刻将飞刀抄在手里,准备万一对方展露出恶意,就立刻放飞刀扎人。然后与韩青一道,强行闯卡,逃之夭夭。 却不料,那名弓手看了韩青出示的公据之后,非但没有表示出丝毫的怀疑。反而笑呵呵地拱着手,跟他套起了近乎,“原来是坊州来的李秀才,怪不得看起来从头到脚书卷气十足。在下张惠,有件坊州那边的事情,想跟秀才公打听一下,不知道秀才公可否借一步说话?” 秀才在大宋,乃是对读过书,却没功名之人的尊称。而如果对方有敌意,肯定距离其同伙越近越好,不应该主动跟其同伙拉开距离。 因此,韩青稍作犹豫,就轻轻点头,“那是自然,仁兄尽管问,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秀才公请稍稍挪步!”弓手张慧笑着做了手势,带领韩青远离哨卡。 窦蓉不放心,自管悄悄跟上。那张慧和他手下的乡勇们看到了,也不干涉,只是微笑着摇头。 如此一来,韩青愈发相信,对方没有恶意了。跟着对方走了十几步之后,将手从刀柄附近挪开,静待下文。 “秀才公从坊州来,可听说,定安那边有一位韩巡检,最近做下了一件捅破天的大事?”那张慧也不多耽误功夫,停住脚步之后,立刻笑着向韩青拱手。 “实不相瞒,听说过一些,却知道的不太详细!”韩青心里立刻打了个突,却发现对方两只手都交叉在身前,连忙也笑着拱手还礼。 “在下虽然只是个弓手,细算起来,跟那韩巡检也是巡检司一脉!”那张慧笑了笑,继续说道,“韩巡检这事,干得痛快,在下佩服!不过,最近在下听说,有人花费一万吊铜钱,买他的性命。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韩青听到此处,岂不知道对方早就认出了自己身份,并且在主动向自己示警?立刻躬下身子,重新施礼,“多谢张兄。那韩巡检,如果知道有袍泽如此挂念着他,必将铭刻五内!” “唉,一句话的事情而已。当不起李秀才的大礼!”弓手张慧侧身避过,然后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在下只是个小小的弓手,帮不上他的忙,也就能打听打听,他去了哪?希望他有个警醒,千万别靠近长安。那长安城,可不是个好地方,谁黑谁白,很难分得清楚!” 说罢,又对着韩青行了个礼,转过身,自管吩咐麾下弟兄放行。 正文 第52章 江湖 能出一万吊铜钱买巡检性命的人,自然有胆子也有能力,神不知鬼不觉地害死一个弓手。 韩青知道,此刻自己跟张慧交谈的时间越长,给对方带来的危险越大。所以也不啰嗦,跳上坐骑,与窦蓉两个疾驰而去。 不过在通过关卡之际,他的身体还是“不小心”歪了歪,将一个装满了小银豆子的荷包掉在了地上。 在大宋,银子并非流通货币。只限于官府上缴赋税,或者商号之间大额结算使用。 但一颗颗重量两钱左右的小银豆子,却是标准的硬通货。 无论拿去赏赐晚辈,还是行贿上司,都深受欢迎。 那弓手张慧等人,开始捡起荷包,还没怎么当回事儿。待看清楚里边装的是什么,顿时觉得受之有愧。 然而,想要追上去还给韩青,哪里还来得及?只好冲着他的背影,暗挑大拇指。 而在韩青心里头,张慧等人对自己的恩情,却远非几十颗银豆子能够衡量。 虽然对方不提醒他,他的下一个目的地,也不是长安。然而,他却没想到,在某些人眼里,自己的脑袋,已经如此值钱! 大宋物价不高,永兴军路这边民间相对贫困,物价更低。 一吊钱已经足够买到一亩农田,五吊钱可以买到一匹好马或者一个黄花大姑娘的五年使用权。 一万吊,消息只要传开,不知道会有让多少“江湖好汉”,两眼冒着蓝光满世界寻找他。 如果弓手张慧刚才怀有歹意,即便无法带着他麾下的弟兄,将他拿下,也足以让他和窦蓉其中一个受伤。 如果张慧将他和窦蓉的行踪卖给悬赏他的那伙人,即便拿不到一万吊,拿几百吊赏金也是轻而易举! 此外,张慧刚才的举动,还及时给他提了个醒。 并非因为距离定安县越来越远,他和窦蓉,就越来越安全。 寻常人认不出他就是韩青,但是,经验丰富的官差和发财心切的“江湖好汉”们,却有许多办法,通过以往留下的痕迹,掌握他和窦蓉两个人的关键特征。 比如说枣红马和大黑马,比如说结伴赶路的年青男女,再比如说大致身高和随身携带的物品…… 而那些发财心切的“江湖好汉”,肯定也不会顾忌误抓和误杀。只要看到结伴赶路的年青男女就团团包围,早晚有机会,恰好包围的是他和窦蓉! “不行,咱们两个,得多做几手准备!”当心中的感激渐渐淡去,韩青立刻意识到,自己不能一边赶路,一边老老实实等着别人来围追堵截。 按照他和窦蓉两个目前的身手,万一遇到敌军,他留下断后,窦蓉先行逃走,显然才是上策。 但是,经历了上次生死与共,韩青却清楚地知道,这种话根本没必要提。 所以,他干脆按照两人永远会并肩作战的模式,规划将来的对敌之策。 而正应了那句老话,世上的事情,最怕认真。 当韩青认真琢磨自己和窦蓉两个的特长,并考虑怎样互相配合,才能将这些特长发挥出来,很多稀奇古怪却制造简单的武器,迅速就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这就是曾经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好处了。 经历了信息大爆炸时代,很多简单实用的利器,韩青即便不会制造,也知道个大概模样和作用原理。 再加上他毕竟曾经当过兵,受过一些专业性训练。并且在做黑心离婚咨询师之时,肚子里没少冒坏水。 各种有利条件综合起来,很多世人根本想不到的“黑科技”,就应运而生。 大宋百姓,以农耕为主,秋收过后,男性劳动力也会兼做一个短工或者打猎砍柴的营生,来补贴家用。 所以,通往华山的沿途村落,韩青倒不愁找不见木匠和铁匠。 他使足了铜钱,又肯耐着性子反复解释自己的想法,铁匠和木匠们,当然愿意给这个看起来很阳光,说话和气,出手大方的公子哥提供方便。 于是乎,三天之后,在登上渡过渭河的船只之时,二人随身行囊中,就多出了几样构思精巧的小东西。 “这个叫四脚钉,你无论怎么扔,都会是三个脚朝下,一个脚朝上。如果有人追杀,你就直接扔到战马身后!” “这个,叫抛石索。需要与这几个罐子组合起来用才行。可以跟着三十步远朝人头上砸。罐子落地,冒出来就是石灰粉。” “这两把,是吹针。威力不大,只能用来暗算别人。好处是,别人谁都不认识,只会拿它当木棍。你藏在斗篷下,关键时刻掏出来冲着对方的坐骑或者脸上吹一下,就能收到奇效。” “这个,叫回旋镖,也叫飞来去器。也是用来祸害对方坐骑的,你在没人的地方多练练,需要时就朝着对方马脖子甩。” “如果砍不中目标,它会自己飞回来。但是注意,千万别拿手指去d抓镶嵌在它上面的刀刃。” “这个,是我用碎布条做的,里边装的还是锯末子和石灰粉。你会用飞刀,以同样的方法,朝人或者马脑门上砸。” …… 反正在客舱里没事做,也不用担心隔墙有耳。韩青索性抓紧时间,开始给窦蓉做“新式武器”使用培训。 这些武器,窦蓉以前甭说看,听都没听说过。 因此,少女观看他的演示,一边佩服地点头,目光之中,不知不觉间就又写满了崇拜。 至于二人即将面对的危险,在少女心中,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 再不拿危险当回事,危险也会在人意想不到的时候,悄然降临。 渡过了渭河之后的第三天傍晚,韩青和窦蓉两人,正准备找个偏僻的村落投宿。忽然间,就听到了自家侧前方,传来了几道凄厉的哨子声,“吱——吱————吱吱——” “小心!按照我跟你商量好的对策,选一号方案!”韩青连头都没扭,就迅速做出了决定。 随即,他快速俯身,从备用的骡子背上,抄起一件改造过的丝绵坎肩,套在了自己身上。紧跟着,又快速抄了投石索和装罐子的麻布口袋。 而窦蓉,也有样学样,用一件缝满了口袋的丝绵坎肩,快速遮住了自己的上半身。同时,放缓坐骑,落后他半个马身距离。 二人从并辔而行,快速变成了一前一后。 不远处的山路旁,也迅速涌出了二十几条人影。 当先的是四名骑马的壮汉,两人持枪,两人擎刀。 紧跟在他们身后的,则是十九名喽啰,或者举着弓,或者举着盾牌和草绳,将前路塞了个水泄不通。 正文 第53章 冲阵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带头的壮汉聂玉荪将手中钢刀一摆,高声喊起了山贼的行话。 目标只有两人,其中一个还是刚刚及笄的女娃。通常听到这套说辞之后,要么会掉头逃命,要么被吓得瑟瑟发抖,老老实实拿出全部钱财来买路。 而无论目标选择前者还是后者,聂玉荪都没打算放过他们。 一万吊赏金呢!从最西边邠州到最东边的陕州,整个永兴军路都传遍了! 目标行李中的所有细软加起来,恐怕都不到赏金的十分之一! 更何况,即便聂某人这次高抬贵手,将他们小两口放了。其他绿林同行,也不会对送上门来的一万吊视而不见! 他盘算得很周到,自认为,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只是,韩青的反应,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听到“山歌”之后,韩青既没有掉头逃命,也没有试图跟他们商量花钱买平安,而是将一个绳套状的东西,高高举过了头顶,快速甩起了圈子。 同时,韩青胯下的坐骑,也骤然加速! “拉绊马索,小心他硬闯!”果断停止喊山,聂玉荪向身边的头目和喽啰命令,“老二,老三,放箭!”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专业,然而,却仍旧慢了半拍。 还没等他身边的二当家吕猛和三当家骆天齐将角弓拉开,韩青右臂已经停止甩动。一只陶土做的,芋头大小的罐子拖着绳套,呼啸着向了他们砸了过来。。 “啪”的一声,陶罐与聂玉荪头上的一根横着生出来的树枝相撞,四分五裂! “姓韩的,你找死!”聂玉荪等人本能地缩头,一边躲闪罐子碎片,一边破口大骂。“待老子抓到你……呀,呸呸呸!” 才骂了一半儿,他们又齐齐闭上了嘴巴和眼睛,将手臂在面前来回乱摆。 罐子碎片好躲,即便躲不开,落在脑门上也就是砸个青包。 可罐子破碎之后,漏出来的,却全是石灰、锯末和不知名的药粉。被晚风一吹,翻翻滚滚仿佛凭空降下了一场白雾! 而那韩青,第一只罐子脱手之后。根本不看效果,紧跟着就把第二个罐子和绳套,从备用坐骑上抄出来,高高地举过了头顶,再度奋力甩动。 一圈儿,两圈儿,三圈儿,脱手—— 五十多米的距离,比手榴弹投掷良好标准,只高了一点点儿。借助绳套帮忙,对上辈子当过兵的韩青来说,根本构不成挑战。 在马匹奔跑速度的加成下,罐子飞行速度快得惊人。眨眼间,就又到了山贼们的头顶,“啪!”的一声与树枝相撞,再度四分五裂。 更多石灰、锯末和硫黄粉,从半空中溅落,被山风吹成了云雾,将聂玉荪和他身边的三位头目,尽数笼罩在内。 刚刚挽了一半儿弓,不得不松开。搭在弓臂上的羽箭软软地坠落于地。 四位土匪当家,连眼睛都没法睁开,又怎么可能开弓放箭? 一个个,只管凭着经验,拉动缰绳指示坐骑远离山路。避免韩青趁着自己眼睛不能视物的机会冲过来,给自己致命一击。 然而,却为时太晚。 石灰粉伤害的,可不止是人的眼睛! 四位土匪当家人的坐骑,也被半空中不断落下来的石灰雾,给闷了个正着。 马匹对于刺激的反应,远比人要敏感。立刻纷纷悲鸣着向背上的主人求助。 而四匹战马背上的土匪头目,此刻自顾还不暇,又哪有功夫再帮战马遮挡眼睛? 反复求助得不到回应,四匹坐骑的嘴巴,又被缰绳拉得生疼,很快就彻底失去了理智。咆哮着张开四蹄,朝着周围乱踩乱踢。 这下,一众正在按照命令布置绊马索的喽啰们,可就倒了大霉。 好不容易躲开了被石灰迷眼的厄运,却没想到还有马蹄当头。一个个,要么当场被踢得头破血流,要么丢下绳索,连滚带爬地脱离了战马的践踏范围。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土匪们乱成一锅粥的时候,韩青已经策马飞速靠近。 白烟随风飘散,他的身影骤然变得清晰。 在最后关头抄起了长枪,他双手将枪杆贴着枣红马的脖颈压平,直指距离自己最近,抱着脑袋乱窜的一名喽啰。 锐利的枪锋,如同穿稻草一般,将倒霉的喽啰刺穿,借着战马的速度提离地面。枪杆因为反作用力迅速弯成了弓形,随即快速绷直,将尸体甩进了山路边的荒草当中。 草丛迅速被人血染红,韩青却根本顾不上去看这一枪的效果。毫不停顿地将枪头扫向一名趴在马背上,正在努力控制坐骑的土匪头目,“砰!”地一声,正中对方后心。 对方嘴里喷出了一口血,惨叫着落马,顺着山坡滚出老远。韩青被震得虎口生疼,却咬着牙低头,将枪锋指向枣红马前方的地面。 枪锋与地面接触,挑起无数土渣和石子。枪刃与地面形成了锐角,快速切向一根草绳,“苍鹭寻蛇”。 招数来自身体前主人记忆里的那套祖传枪法,具体应用场景,却是韩青自己推测出来的。以前根本没经历过实战检验,他也不知道灵不灵! 事实证明,他的推测大部分都没错。 枪刃与草绳接触,直接将草绳的中间部分,给挑上了半空。 然而,因为草绳的两端,尚未被土匪们系在树干上。导致枪刃与草绳接触部分,根本吃不上力,无法直接将草绳一分为二。 “嘿!”关键时刻,韩青双臂发力,咆哮着将草绳的大部分挑了起来,甩向了路边。 他的坐骑快速冲过,成功避免了被绊倒。随即,与一名被马蹄踩得满头是血的喽啰相撞,将对方撞得筋断骨折。 两支短短的弩箭,从他侧后方急掠而至,一支落空,另外一支,正中一名喽啰的大腿。 中了弩了喽啰凄声惨叫,宛若杀猪。 而紧跟在韩青身后的窦蓉,却对惨叫声充耳不闻。松开手,任由射空了的手弩从半空中坠落。紧跟着,又从腰间拔出了两把飞刀。 一号预案的内容是,韩青负责开路,她负责保护韩青,不准任何人从后者的侧翼发起攻击。 这个预案,是韩青跟她商量着制定的,充分考虑了她的长处和她的想法。 此刻的情形,虽然与一号预案上描述的不太一样。对手没有威胁到韩青的两翼,只是距离韩青有点儿近。 但是,高度紧张的窦蓉,哪里还来得及考虑其中差别?不管韩青两侧的喽啰们,有没有能力发起攻击,只管按照预案的设定来执行。 手弩的尾部皮绳绷紧,将手弩拉在了马鞍旁,晃晃荡荡。 窦蓉的手臂快速挥动,两把飞刀交替而出,一把射中前方山路旁某个喽啰的脊背,另一把射中了一名喽啰的屁股。 惨叫声接连而起,撕心裂肺。 山路两侧五步范围之内,瞬间像被扫帚扫过了一般干净。 枣红马和大黑马驮着韩青和窦蓉,从畅通无阻的山路上疾驰而过,马蹄带起一团团白烟。 “啊,啊,救命,救命——”惨叫声,在马蹄带起的烟尘里,此起彼伏。 如果有人肯仔细看,就会发现,无论弩箭,还是飞刀,入肉都不及半寸,伤势再重一倍都不会致命。 然而,此时此刻,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山贼们,又有谁还能保持理智? 听到同伙的惨叫声和长枪刺入肉体的声音,他们一个个愈发惊慌失措。抱着脑袋,拖着断腿,四散奔逃。 “不要跑,整队,整队,他们只有两个人!”已经躲到二十米外山坡上的山贼大当家聂玉荪,终于安抚住了自家坐骑,也重新睁开了眼睛。扯开嗓子,高声命令。 “不要跑,回来,追上他们,给三当家报仇!”二当家吕猛和四当家洛丙添,也以最快的速度,控制住了坐骑,擦掉了自己脸上的石灰,像两个雪人儿般挥舞着手臂,在距离聂玉荪三十米左右的位置,大喊大叫。 太冤了,刚才这场亏,吃得太冤了! 他们从头到尾,都是被姓韩的压着打,连出招的机会都没有! 他们做好了各种准备,搜集了能找到的所有消息,甚至分析了韩青的性格,以及其会不会丢下窦蓉独自逃生的可能。 他们却谁都没想到,一个太学上舍的高材生,堂堂正正的将门子弟,出手居然这么损? 他们更没想到的是,没等喽啰们开始稳住心神,向他们的大当家靠拢。山路上,本该趁机策马远遁的韩青和窦蓉两个,竟然双双将坐骑拔了回来。 “二号预案!”韩青朝窦蓉笑了笑,喘息着伸出两根手指,然后平端长枪开始逆着山坡加速。 “嗯!”窦蓉已经累得满头是汗,却根本顾不上去擦。策动坐骑,紧紧跟在韩青的侧后方,与他保持半个马身距离。 两把回旋镖,被她悄悄地扣在了手中。 练过飞刀的人,用回旋镖很容易上手。 “饶命———”发现韩青居然掉头杀了回来,两名刚刚停住脚步的喽啰,毫不犹豫地转身加速,落荒而逃。 其余距离稍远的喽啰,也纷纷果断转身。 一万吊钱够花好几辈子,可是,得有命花才行。 更何况,即便杀死韩青,他们也只能跟着喝口汤,根本拿不到大头儿! “别跑,别跑,挡住他们。老子亲自上,你们跟着就行!”将喽啰们的反应,全都看在了眼里,聂玉荪急得两眼发红,咆哮着挥舞起了钢刀,策动坐骑。 地势对他有利。 他可以顺着山坡向下冲! 天时对他也有利,马上就黑了。趁着黑夜杀人放火,对土匪来说是家常便饭。 人和,也在他们这边。 他还有两位好兄弟,十几名喽啰,只要聚集起来,一人一刀,就能将姓韩的大卸八块! 然而,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的他,却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策马扑向了韩青。 其余所有喽啰,包括他的两位结拜兄弟,二当家吕猛和四当家洛丙添,都没跟上来。 他知道事情麻烦了,想要自己也拨转马头逃走,却已经来不及。 一只模样古怪的暗器,忽然从韩青身后急掠而至,带着晚霞的余晖,正中他胯下战马的脖颈! 血花飞溅! “唏嘘嘘——”战马悲鸣着,再度高高扬起了前蹄,鼻梁眼眶等处,还有白色的石灰,没来得及擦拭。 聂玉荪猝不及防,翻滚着掉下马背,被摔了个眼前金星乱冒。 还没等他来得及挣扎着从地上往起爬,韩青手中的长枪,已经如巨蟒般扑至。 锐利的枪锋瞬间刺破他的护甲,皮肤、肌肉和内脏,在他的身体前方露出半寸! “卑鄙——”在身体被甩向半空的瞬间,聂玉荪的嘴巴张了张,发出模糊的骂声。 随即,他就发现自己飞了起来,飞向了遥远的夕阳。 此时此刻,整个天空,地面,群山,树木,乃至整个世界,都如火焰般殷红。 正文 第54章 官贼 “抓活的!射马腿!”挥臂甩飞枪尖上的尸体,韩青丢下一句话,直扑下一个骑着马的山贼。 话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是他想实现的目标,后半部分,则是具体需要窦蓉帮忙做的事情。 这个目标,原本不在他的计划之内,事先,他也没跟窦蓉做相关预案。但是,他相信窦蓉一定能听懂。 “好!”少女答应一声,毫不犹豫地跟了上来。 二人比肩而行,逆着山坡追向两名仓皇逃命的土匪头目。夕阳的余晖,从山顶洒下来,给人和马都镀上了一层鎏金。 两个土匪同样是逆着山势而行,速度越来越慢。但是,韩青和窦蓉的速度,也在不断下降。双方之间,距离保持在二十步左右,迟迟不见缩短分毫。 如果任由两名土匪头目翻过山坡,再想抓到他们,可就难了。韩青迟疑着将长枪挂向马鞍,准备试一下自己的射术。 “嗖——”一把飞刀抢先从窦蓉手里飞出,追向土匪头目的脊背。但是,最终却没有触及目标,贴着战马的尾巴掉落于地。 “用投石索!”韩青想都没想,果断发出提醒。 话音未落,一根拴着罐子的投石索,已经被窦蓉举过了头顶。以在半空中高速旋转了两圈,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脱手而出。 “砰!”罐子在二十步外,与一名土匪头目的后脑勺亲密接触。对方嘴里发出一声闷哼,踉跄着栽下了马背。 另外一名土匪头目听到动静,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将坐骑带离山路,从侧前方兜了半个圈子,掉头向下。 这样跑,很容易导致马失前蹄,进而摔个筋断骨折。但是,也有三成可能,甩脱韩青,逃离生天。 他差一点就赌赢了,只可惜,忘记了韩青身边,还有一个擅长丢飞刀的得力帮手。 没等他将双方之间的距离重新拉开,一把回旋镖,已经贴着地面呼啸而至。“噗!”地一声,在他胯下坐骑的左侧屁股上,割出一条半尺长的口子。 “唏嘘嘘——”坐骑吃痛不过,四蹄腾空而起。在重新落向地面的刹那,左前蹄踩在了松动的石块上,身体失去平衡,轰然摔倒,顺着山坡滑出了两丈多远。 马背上的土匪头目,根本来不及甩脱马镫。被坐骑带着摔翻,一并沿山坡快速下滑。 待韩青策马追过去,试图将他生擒。却看见此人的脑袋和脖子之间弯成了锐角,半边身体都被刮得血肉模糊。 “回头去找上一个!”顾不得怜悯死去的土匪头目,韩青拨转坐骑,奔向先前被砸下马背者。窦蓉默不作声地跟上,右手仍旧紧紧地扣住一把回旋镖。 这回,结果没有令他们两人失望。先前被窦蓉用陶罐砸下坐骑那名土匪头目,只是摔断了一条胳膊,疼得昏了过去,性命倒是无忧。 韩青和窦蓉不敢耽搁,抓了匹无主的坐骑,将俘虏捆在了鞍子上,然后策马疾行。一口气,跑出了三十多里远。直到了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才在一处荒废的破庙旁,重新停住了脚步。 此刻距离周世宗柴荣大举灭佛,才过去了五十多年。天下无主的破庙甚多,越是偏僻之处的佛寺,越是荒废多年,根本找不到和尚来继承。 对于赶路的商贩、进山的猎人和逃难者来说,这种寺庙虽然残破,却是夜晚最佳的栖身之所。 一则可以遮风挡雨,避免了寒气侵袭。二来,用树枝和杂物堵住门窗,也可以避免睡着后遭到野兽的攻击。 韩青跟窦蓉两个,在最近半个月来,已经不止一次找破庙当旅店居住。因此,轻车熟路。 进庙后,很快就找到了一口水井。随即,取来清水,开始安顿坐骑,点火热饭。 傍晚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二人都累得筋酸骨软。然而,却不敢停下来休息。好歹对付一口热乎吃食,又拿热水轮班洗了脚。就重新穿戴整齐,连夜审问俘虏。 那俘虏姓骆,名丙添。与第一个被韩青干掉的土匪头目,乃是叔伯兄弟。 恨韩青杀了自己的亲戚,堵在嘴巴上破布刚刚被取下来,洛丙添就破口大骂,并发誓不会透漏半点儿消息给眼前这对“狗男女”。 韩青好歹也做过半年巡检,虽然没亲自收拾过囚犯,却没少从王武、张帆等人嘴里,听说县城的野牢子们,如何地折磨人。(注:野牢子,即编外衙役。借助官府的支持敲诈百姓,同时也负责帮官府干脏活。) 因此,他二话不说,将骆丙添的嘴巴重新堵住。随即,拖着对方直奔寺院后面的水井。 待抵达井口之后,找根绳子往对方脚上随便一系,就将对方头朝下沿着井口放了下去。 “饶呜,饶呜——”那骆丙添先前嘴表现得有多硬气,此刻耸得有多快。没等头皮触及水面,已经挣扎着哭喊求饶。 他的嘴巴被堵着,自然表达不出完整的意思。而韩青恨他刚才骂得难听,故意将绳子又放下了半尺余,待此人被呛得没有力气挣扎了,才又将他重新拉出了井口,取下了堵嘴的破布。 这下,骆丙添彻底没有胆子骂了。像被刚刚钓上了岸的鲶鱼般,一边大口吐水,一边大口地喘气。 韩青见了,只是微微一笑,再度提起对方的双脚,将脑袋顺入井口。 还没等他开始往下放人,骆丙添就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饶命,韩爷爷饶命。小的招了,小的愿意招了,求韩爷爷饶过小的。小的愿意为您做牛做马!” “你愿意招了,那你先说,你以前杀过多少人?绑过几次票?参加过几场拦路抢劫的勾当?!”韩青立刻停住了手,皱着眉头追问。 “没,没杀过。小的是第一次,第一次抢劫。小的原本是好人,被他们骗了,才一起堵您的路。他们答应抓到您后,分给我十吊赏钱。”那骆丙添眼睛骨碌碌乱转,嘴里一句实话都没说。 “小的家里老母病重,急需钱去买药……”偷偷看了韩青一眼,他继续信口胡扯。还没没等把谎话编全,却看到一根木棍当空砸落,不偏不倚,正中自己断了骨头的手臂。 “呀——”骆丙添疼得两眼翻白,凄声惨叫。却偏偏无法昏迷过去,转眼间,浑身上下都被汗水和尿液湿透。 眼看着疼劲儿过去了,韩青再度举起木棍,对准他的手臂断骨处,作势欲敲。 这下,骆丙添可是彻底认了耸,一边翻滚着闪避,一边哭着求饶:“别打了,别打了,我招,我招。我以前亲手只杀过两个人,其他都是劫道之时,跟着别人一起杀的,具体数目不记得了,但是肯定没有超过十个……” “……绑票的事情,做过六起!” “拦路抢劫,记不起来了。韩爷爷,我真的没骗您!如果能记起来,我就是井里的王八!” “井里的王八,都比你干净得多!”恨此人恶事做得太多,韩青忍不住举起棍子,照着此人身上乱戳。 不小心,又戳到了断骨处,疼得骆柄添满地打滚,屎尿皆流。 待把疼痛劲儿再熬过去,此人也只剩下呼吸的力气了。 韩青将此人拖回寺庙正殿,当着早已看不出模样的佛祖之面,开始正式审问。窦蓉则拿了根烧焦了树枝做笔,在地上记录。 先问的,依旧是骆丙添以前犯过哪些案子?在山寨中的地位,以及山寨的位置和大致情况? 待此人将无关事情,全都交代得差不多了,也没剩下多少思考能力了,才重新转回了韩青自己急需知道的正题。 “说吧,你们到底是奉了谁的命令,在山路上截杀我?又是谁,告诉了你们我的行踪?说仔细些,别撒谎,否则,有你的苦头吃!” 问话的时候,韩青故意将一根木头棍子,在火堆中翻动。结果,很快棍子的前端,就冒出了袅袅青烟。 “我说,我说,呜呜……”那骆丙添,唯恐韩青拿冒着烟的棍子,又戳自己的断胳膊。一边哭,一边将自己所知道的情况,主动倒豆子般,给招了个一干二净。 原来,暗中颁布重赏要韩青脑袋的,是商州府洛南县的一名豪商,姓钱,名永福。 此人号称年少落魄之时,曾经得到过定安主簿周崇的帮助,感恩于心。所以,不相信韩青四处散发的供状,认定他是在栽赃陷害自己的恩公。 此人自称无意与官府作对,但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韩青栽赃自己的恩公之后,一走了之。所愿,悬赏一万吊,请看到韩青的人,拦住他,请他回到永兴军路京兆府衙门,跟周崇当面对质。 但是,在悬赏的末尾,此人却又追加了一句,切莫害了韩青的性命,让他自己和恩公两个被误解。否则,官府那里,他必然有口难辩! 凡是能接触到悬赏宣告的,有哪一个不是老江湖?最后这几句画蛇添足,又有谁看不明白? 因此,自从接到文告的第一天起,骆丙添所在山寨的老大,鸡鸣寨大当家聂玉荪,就把韩青当成了死人。只恨韩青出现的位置,距离鸡鸣山太远,自己无法从此人的尸体上分一杯羹! 而随后几天,却又不断有好消息,通过江湖同行的嘴巴,传入了他的耳朵。 据说,那韩青,竟然被地方官府伤透了心。此刻正星夜兼程,准备返回汴梁,找他家族中的长辈做主。 又据说,经略安抚使衙门那边,已经暗中给各地官府下达了秘令。吩咐他们只要见到韩青,立刻将此人拦下,星夜送回长安城。 大抵是,有啥委屈,在永兴军路境内解决。没必要,非得闹到汴梁去,给大宋官家添乱! “你说什么,经略安抚使衙门让各地官府拦下我,送回长安?还是秘密下的令?”韩青上辈子也算见识广博,立刻从洛丙添的话语里,察觉了一些不祥的味道。 “哎呀我的韩爷,如果不是官府透出了要拿下您的口风。别人许诺的赏钱再高,小的也不敢打您的主意啊啊!”那骆丙添为了少受苦头,什么话都敢往外招,“您是官,不是民。小的们截杀了寻常商贩,换个地方躲上一阵风头,也就没人过问了。杀了官,等同于造反,各地官府岂肯善罢甘休?!” 正文 第55章 那些花儿 月明星稀,乌雀南飞。 长安古城内,旧唐宫阙,残砖断瓦满地,杂树枯草丛生,安静宛若鬼蜮。 曲江池上,却是烛影摇红,画舫往来如织。 最大,最热闹的画舫,永远是莲花班的人间天上,至少,近十年一直如此。 然而,画舫上最受酒客追捧的节目,却已经不再是一个月前曾经令人趋之若鹜的《临江仙》。 青莲大家凭着新作,《芙蓉出水》舞,重新拿回了莲花班,乃至曲江池第一才女宝座。每晚舞罢,都能赢得红绡无数。 没有人对此事觉得惊讶,也没有人觉得有什么惋惜。 即便再度退居莲花班第二,并且继续向第三滑落的紫菱大家自己,也是如此。 花无百日红,更何况,一首曲子词。 那阙《临江仙》再好,酒客听的次数多了,也不会一直觉得惊艳。 又更何况,紫菱比白莲,年龄大着好几岁。姿色也远不如后者妩媚动人。 “那韩巡检,真是个狠心的。你如此曲意逢迎,他居然连再为你写一首曲子词,都不肯答应!”当事者已经认了命,与紫菱交好的白藕,却愤愤不平。 姐妹俩年龄差不多,又曾经一起红透曲江,一起慢慢被后浪取代。昔日即便有过一些矛盾,也早就忘了个干净,剩下的,只有同病相怜。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他已经自顾不暇,哪里还会记起我?”许紫菱信手拔下步摇,任由长发瀑布般从头顶滑落,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从容平淡。 然而,眉宇之间,一缕担忧却驱之不散。 曲江池,向来是整个永兴军路,消息最流通的所在。有关“韩巡检大闹定安县,挂印而去”的消息,早就传得沸沸扬扬。 作为这个时代的“一点五线明星”,许紫菱,也早就从酒客们嘴里,将大致前因后果探听了个清楚。 她心中震惊之余,对那位韩巡检,又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有关“韩青勾结刘司仓盗卖官粮,事情败露之后杀死对方灭口,并且放火烧仓”的传言,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 原因并非韩青给她的印象好,而是传言实在不靠谱。 一位上任不到半年,还是来自汴梁的巡检。能跟比他品级高,平素跟他还毫无瓜葛的司仓,迅速完成勾结,瞒过所有人将粮仓搬空,这话,恐怕只能骗一骗傻子! 只要心智稍微正常的人,都知道这是有人在故意朝那位韩巡检身上泼污。 有关“韩巡检夜入定安县,掠走周主簿,严刑逼供。并且将供状誊抄了上百多份,份份按上周主簿的拇指印,然后用孔明灯将供状洒遍邠、定、坊、耀四州”的传言,许紫菱却相信得毫无保留。 这才符合能写出”滚滚长河东逝水”之人的气魄,不出手则以,出手则雷霆万钧。并且,不为世间框架所左右,让那些准备施加于他身上的所有鬼蜮伎俩,都瞬间失效。 至于“韩巡检被李存孝附体,击杀为祸乡间多年的惯匪白连城,并且顺手拐走了窦里正的掌上明珠”的传言,许紫菱听了,则含笑摇头。 随即,心中难免涌起一缕酸涩! 哪个少年不风流? 就凭姓韩的当晚酒兴半酣之际,跟自己私下里说的那些俏皮话,便足以证明,他并非一个不近女色的道德君子。 只是,紫菱半老,难入少年之眼。 而芙蓉初开,恰适才子采拮罢了! “怎么会是自顾不暇?他若真的自顾不暇,又如何敢带着别人家的女儿,双宿双飞!”同样的事情,落在白藕耳朵里,却是另一番解读。 不为别的,只为替自家姐妹鸣不平。 许紫菱听了,却又笑着摇头,“传言未必做得了真。更何况,那窦家,在定安当地,想必也是能跟周家抗衡的大户。于明里暗里,都能助他一臂之力!” 说罢,心中难免又涌起几分失落。 窦家能帮上韩青的忙,只是她的猜测。然而,她自己有心无力,却是事实。 此外,定安窦家比起汴梁韩家,称不上门当户对,但窦家的女儿,却可以做巡检之妻。 而她,哪怕自赎自身,然后效仿红拂夜奔,也只能做妾而已! 想要得到更多,哪怕对方愿意,也不会被世间礼法所容! “希望如此吧,否则,他可真对不起你这一份相思!”与紫菱身世仿佛,也能体味到此刻她心中卑微,白藕叹着气,从背后抱住了好姐妹的肩膀。 两人的年龄和容貌,放在二十一世纪,是不折不扣的青春靓丽。然而,在这个时代,却要担心自己韶华不再,老来嫁作商人妇。 “哪里有什么相思?只是我自己不甘心,一直追着他要另一首好词而已!”轻轻将头向后靠了靠,许紫菱苦笑着摇头。“想必也太让他为难了。那阙《临江仙》,原本已经是世间难得之神作。满长安的才子想要唱和,都无一首匹配得上。而你也说过,《临江仙》未必是他自己所写。” “我当初只是那么一说,但是,若不是他自己所写,世间还能有谁,身怀如此才气,却甘愿为他人捉刀?!”白藕伸出手指,温柔地替紫菱揉太阳穴。 这个观点,却和许紫菱有些不谋而合了。 但是,后者却继续轻轻摇头,“长河,与沙渚,都显得很突兀。白发渔樵,意境虽好,却与他年龄不符。我总觉得,至少是已经过了不惑,看尽了世间沧桑的人,也该有如此感悟。” 说话间,却又是语锋陡转,“但是,那晚他击鼓高歌时的神态,现在想起来,的确又像经历了许多沧桑之后,返璞归真。又让我不敢怀疑,那首曲子词,是他亲手所写。” “你跟他书信往来了好几次,就没试着问问,他明明是个少年,为何心境如此沧桑?”白藕听了,忍不住又低声提醒,“总得让他知道,你在关心着他,想为他分担心事,而不是每次都谈诗论文。” “总计只见过一次面,我怎么敢问得这么深?”许紫菱又摇了摇头,低声轻叹,“更何况,后面的信,都是余教习亲自指点下所写,我自己能做主的地方,着实不多。” “余教习管得可真宽!”白藕眉头轻皱,抱怨声脱口而出。 随即,便吓得她自己一哆嗦,赶紧朝四周看了看,确定没有第三双耳朵在听,才又压低了声音,小心警告,“我跟你说啊,好妹子。如果将来还有机会,遇到第二个中意的人,你千万别再听余教习的。” 不待许紫菱反驳,她又朝着周围快速扫了几眼,将声音压得更低,“我怀疑,她另有企图。此外,她虽然本事大,号称对男人不屑一顾。可她已经四十多了,都没把自己给嫁出去,哪有资格来教你?” 正文 第56章 失控 “别这么说,她毕竟对咱们有过授业之恩!”听白藕语言过于犀利,许紫菱连忙转过身,抬手去捂住她的嘴巴。 待对方闭口不言,她忽然又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 “你这妮子,莫非疯了么?笑起来没完!”被许紫菱忽然露出来的癫狂模样给吓了一跳,白藕本能将身体挪开半尺,一边对着镜子检查自己的妆容有无差错,一边低声数落。 “没事,没事。我只是,我只是觉得,听了姐姐的话,犹如醍醐灌顶!”许紫菱一边用手擦去笑出来的眼泪,一边摇着头解释。 一直不明白,余教习命令自己给韩青写了那么多信,为何未能让韩信对自己动心。 原来,关键问题在这儿! 那余教习,根本就是在盲人指路。 作为欢场中的老前辈,余教习自然跟自己一样,不缺让男人乖乖为自己掏钱的杀招。 但是换取男人真心的招数,特别是韩巡检这样的男人,余教习恐怕比自己知道的还少。 而自己,还曾经担心,韩青会被那些信所骗。 自己,还曾经想过,偷偷把真相告诉他,让他千万不要上当。 不过,这样也好。 余教习的心思彻底落空,自己虽然没来得及对韩青做出提醒,却也没有来得及帮人害他。 而那韩巡检带着如花美眷,辞掉官职,去做红妇女和李靖了。 今后,肯定会忘记一个姓许的青楼女子,曾经一封封地写信给他,无论他肯不肯回。 想到今后,连以前那种奉命而写的书信,都没法再跟韩青通了,她又禁不住感觉怅然若失。 虽然她对韩青的感情,远远没到这辈子非君不嫁的地步。但直觉却清晰地告诉她,同样的男子,这辈子恐怕永远遇不到第二个。 更不会,再有第二个男子,让她一见之后,就忍不住想跟他走得更近一些,看得更清楚一些,甚至差点儿成为执念。 正遗憾地想要扼腕长叹之际,舱门外,却又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许紫菱立刻收起了所有心事,摆出一副妩媚姿态,对镜梳妆。 而白藕,更像受了惊吓的小猫般。踮起脚尖,弓下身体,蹑手蹑脚地从后门快速开溜。 几乎是在后门关闭的同时,前门也被人轻轻推开。教习余柏莲,板着脸走了进来。 先习惯性地四下扫视,待确认屋子里没有第三个人,她才将目光转向起身向自己行礼的许紫菱,轻轻摆手,“行了,不用如此客气。这是你的梳妆舱,又不是外面。” “是,教习!”许紫菱柔柔地答应了一声,站起身,快步走到与梳妆台相对的木桌前,去倒茶水。 “不必了,我刚刚在前面喝过茶!”余柏莲显然心情不太好,再度快速摆手,我有件事情想要问你。“ “教习请问?”许紫菱心中偷偷打了个哆嗦,赶紧站直了身体,与余白莲正面相对。 “也不算什么大事!”余柏莲迅速意识到,自己的脸色过于严肃,第三次快速摆手,“你听说过韩巡检的事情了么?可知道他去了哪?他在给你的信里,提没提过,什么故交,好友之类的,在永兴军路便能就近去投奔?” 说不是大事儿,她问得却宛若连珠箭一般。令许紫菱感觉招架不暇,稍稍费了一些时间和力气,才柔声回答,“回教习的话,有关韩巡检的事情,奴奴已经听说过不止一次了。只是不知道到底是真是假。”(注:奴奴,宋代青楼女子的自称。例证可参见黄庭坚词“奴奴睡……”之句。) “你先别管是真是假!”余柏莲性子急,立刻不耐烦地摆手,“说重点,可知道他去了哪?他在给你的信里,提到没提到,在永兴军路有什么亲朋好友?!” “奴奴已经很久没收到他的信了!”许紫菱这回想都没想,就果断摇头,“先前的信,每一封都请教习帮忙揣摩过,上面从未曾提过他想去哪里,更未曾提过,他在永兴军路有什么亲戚朋友。” 说罢,看了看余柏莲的脸色,又赶紧快速补充,“对了,奴奴第一次与他相遇那天,还有一个姓杨的校尉在场。据说是他的总角之交。好像是汴梁人,其祖父还是一个很大的大官儿!” “翊麾校尉杨旭,其祖父是镇、定、高阳关三路后阵钤辖杨嗣,名头不小,官职却也算不上多大!”余柏莲接过话头,不屑地撇嘴。 “对,就是他!”许紫菱知道杨旭身边带着一支军队,巴不得余柏莲把注意力全都转移到此人身上,立刻用力点头。“奴奴就知道韩巡检跟他关系很好。另外,当天还有一个汴梁城来的大官,姓李,好像跟姓杨的一起去了夏州。” 谁料,她的一番努力,却丝毫没起到作用。余柏莲听了之后,再度不屑地摇头,“这个更小,不过好歹是皇帝看重的人,能直接往皇宫递话的那种。此刻,这二人一个在夏州,一个在环州与夏州交界处,与韩巡检最后出现的位置,都恰恰相反。” “那,那奴奴就不知道了!”许紫菱听得心中发紧,表面上,却装得愈发柔弱怕事,“奴奴总共只收到过他三封回信,最后一封,还是在一个半月之前的。在信上,他没透露半点儿想要离开金牛寨的口风。” 担心余柏莲不相信自己,话音落下,她立刻打开梳妆台,在放首饰的盒子下面,将韩青给自己的回信全都摆了出来,“都在这里了,教习如果需要,可以仔细翻看。” 每一封信,都是余柏莲看过的,她当然不怕此人还能从里边找到更多的有用信息。 而后者,见她表现得如此干脆,也快速放弃了从她这里寻找线索的可能。摇摇头,声音迅速变得温柔,“你自己收好了吧,我不看了。我只是觉得,这个时候,你若是能帮他一把,他肯定一辈子都忘不了你。胜过在信上写千言万语。” “奴奴此刻还收着这些信,还有什么用?!”许紫菱低下头,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失落,“给他写了那么多信,他总是回得有一搭没一搭。走的时候,也没想着给奴留只言片语。倒是听说半路上,收了别人家的小娇娘!” 开始之时,她还只是故意装作失落模样,以求余柏莲看到之后,别再找自己的麻烦。到后来,却真的触及了自己的伤心处,两行珠泪顺着脸庞滚滚而下。 那余柏莲见了,愈发相信,许紫菱没必要欺骗自己。叹了口气,轻轻伸手揽住了对方肩膀,“你不要哭,男人么,有几个不喜欢小娇娘。他是不知道你的好,这辈子也没福气跟你相守。” 说罢,又拿出手帕帮许紫菱擦干了眼睛,柔声补充,“如果他托人送信给你,或者托人给你带话,记得千万跟我说一声。我本来看在你的面子上,还想帮他一把。如今,见到你这般模样,却又担心你一时心软,被他给骗得人财两空。” “嗯!”许紫菱贝齿轻咬,含着泪点头。 “唉——”余柏莲知道从她嘴里,已经不可能问到任何有用消息了,叹息着收起手帕,转身离去。 双脚刚迈过门槛儿,杏眼已经快速瞪了起来,右手也快速腰间藏着的短刺,“谁在那?出来!” “师姐,别动手,是我,是我!”一个低低的声音,快速在黑暗中响起,紧跟着,有个身穿绸缎,头戴锦帽,浓眉大眼的中年男子,从船舱拐角处闪了出来。 “二师弟,你怎么来我这里了?你疯了?”余柏莲大吃一惊,四下快速看了看,上前一把拉住对方手,沿着船舱外边的扶梯,直奔二楼自己专用的寝舱。 待进入了舱内,关紧了门窗,才一边亲手掌灯,一边继续低声呵斥,“你手底下没人可用么?!别忘了,为了你身上的官袍,教里耗费了多大代价!” “情况有些紧急,我收到消息之后,来不及安排底下人传信给你。”浓眉大眼的中年男子挨了呵斥,却不敢生气,陪着笑脸低声解释,“反正这里是画舫,只要花钱就能上。我装作来听曲子……” “哪有亥时之后,才登船听曲子的。除非你有相好的小娘子在船上,她肯留你过夜!”余柏莲又狠狠瞪了他一眼,低声抢白。 浓眉大眼的男子无言以对,只管继续拱手赔笑。 余柏莲见状,也不好继续发作,翻了翻眼皮,低声吩咐,“说罢!什么事情。如果真的紧急,就饶恕你这一次。如果事情不够分量,二师弟,你可别怪教里头规矩严格。” “师姐放心,教里的规矩,我都记着呢!”浓眉大眼的中年男子闻听,立刻抚着自己的胸口保证。随即,快速收起笑容,低声汇报,“定安县令张威,不肯服从教里的安排,主动顶下一部分罪名,以图将来东山再起。大前天在定安县衙二堂,举火自焚了!将教里派去监视他的弟兄,和京兆府派去请他的军巡司使王全,全都给闪了个空!” 正文 第57章 血色莲花 “什么?”余柏莲柳眉倒竖,两只眼睛里没有半点对张威的同情,只有杀气弥漫,“他好大的胆子,他的妻儿呢。可曾带到总舵里来!” 先前虽然被韩青用孔明灯散发周崇供状的行为,给弄了个措手不及。但是,她与红莲教几个骨干商量之后,却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化解之策,并且已经按部就班地付诸实施。 在对策里,对张威的要求很简单。 此人只需要认下“借用”官粮那一部分罪行,对其余指控,都可以尽数推为“韩青为了搬倒周崇在胡乱攀扯”。 而周崇那边,也会全力配合,证明张县令与红莲教无关。只有他自己一时糊涂,多年前曾经接受过红莲教的恩惠,结果被不法之徒借用了名头,误入歧途。 如此一来,周崇最终可能依旧难逃一死,但张威却可以通过周密的运作,有很大机会,证明其“借用”官粮是为了救治下百姓青黄不接之急,而不是贪污。 再加上朝廷素来有“不杀士大夫”的传统。对张威最终处置,也就是贬谪岭南而已。 等一两年风声过去,教里自然有办法安排他东山再起。 当张威和周崇,这两个关键人物,都安稳下来之后,其余细枝末节就好处理了。 所有被卷入案子的其他小人物该殉教的殉教,该跑路的跑路,便能令“供状”所造成的波及,被限制在一县范围之内。 红莲教在永兴军路发展了二十余年,势力已经横跨七个州县。 损失掉定安县分舵,只能算是壮士断腕,绝对不会威胁到教派的生存和发展大计。 接下来,几个在官府当中身居重要职位的高级教徒,只要每人稍稍做一点变通,连环放大之后,就能让朝廷的政令彻底走样。 如此,哪怕韩青逃回了汴梁,在其家族支持下告御状,导致朝廷派遣钦差专门下来查案。 最终,也会证据匮乏,让案子变成一笔糊涂官司。 以大宋朝廷的做事效率,任何糊涂官司,不扯上三五年,都出不来结果。 而红莲教根本不需要三五年,再有半年时间,就可以挑选吉日起兵,效仿党项李继迁,割据数州,建立属于自己的地上天国! 这个谋划环环相扣,可谓万无一失。 对当事人的安排,也不可谓不周全。 却谁也没料到,向来老实听话的定安县令张威,居然在关键时刻,选择了一死了之! 这些年来,红莲教对张威的投入,可不是他自己死了,就能偿还清楚的。 所以,余柏莲根本不用想,就立刻做出了追杀张威妻子儿女的决定。 “他的儿子在汴梁读书,女儿嫁去了山东。妻子前年就没了,家里只有两房小妾,其中一房,还是圣姑赐给他的。”中年男子在教中职位不低,也见惯了教里如何处置叛徒。听了余柏莲的话,立刻在旁边低声补充。 “派人去汴梁,杀了他儿子,以儆效尤!”余柏莲急火攻心,继续咬着牙吩咐,“两房小妾,没入教那个,找个人买下来,然后带到外地去杀了。他女儿就算了,山东距离京兆府太远,咱们的人去了,未必容易得手!” “是!”中年男子立刻拱手领命,却没急着去执行,而是压低了声音继续补充,“圣姑,杀人容易,难的是,接下来怎么办?张威这一死,事先安排好的解套方案,就全都乱了。姓韩的又迟迟看不到人影……” “是我的错,当初就不该想把他拉到教里来!”余柏莲犹豫了一下,果断承认,“过后,我会向教主自请责罚。” “师姐也是看他人才难得,谁料想,他的反应完全不合常理!”中年男子闻听,立刻主动替余柏莲辩解,“更何况,教主在信中也说过,很看好他。” “教主没错,是我办事不力!”余柏莲一改先前骄横,再度主动担责。“我本以为,他能成为第二个张威。而以他的家世和履历,只要圣教在背后多推他几下,他很快就能超过张威,进入州府担任显职,甚至进入永兴军路经略安抚使司,为圣教占据又一个要害职位。” “师姐无须对自己过于苛责。类似的事情,又不是没出过。”中年男子与余柏莲交情甚好,再度低声替她辩解,“出了麻烦,抓紧时间补救便是了。只要我等上下齐心,肯定能让此事圆满了结!” “嗯!”余柏莲也知道,眼下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勉强笑了笑,轻轻点头,“你说得对,想办法补救便是。总不能因为自责,就什么事情都不去干!” 说罢,她迅速从自己腰间的暗袋里,掏出了一支三寸长的虎牙状短刺,先用左手食指抹了抹刺刃,然后快速划向了自家的手腕。 锐利的刺刃,立刻将她的左手腕,割得皮开肉绽。 余柏莲却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疼,脸上迅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随即,她将手腕伸向一只纯银打造的花瓶,一边任由自己的血滴入瓶口,一边念念有声。 “红莲圣母在上,弟子余柏莲,犯下了轻敌大意之错,导致定安分舵崩解,百死莫赎。然而要事当前,不敢以死避责。所以暂寄性命,以图戴罪立功,报效圣母庇护提点之恩……” “圣母在上,弟子谢德勋,愿意与师姐共同承担责罚。”中年浓眉大眼男子,也快速走到银瓶前,满脸虔诚地小声祷告。 银瓶打造得很精致,绝对不可能漏水。然而,随着更多的鲜血滴入,一朵红色的莲花,却在银瓶表面快速呈现,怒放! 莲花正中央,一个身穿红衣的中年美妇,也缓缓出现。眉眼低垂,满脸慈悲,仿佛在怜悯着天下芸芸众生。 余柏莲脸上的表情,也迅速变得圣洁,慈悲。 缓缓睁开双眼,她将雕有莲花老母的银瓶,放在了香炉旁。随即,又快速点燃了三柱高香,以为供奉。 待香烟开始在银瓶附近缭绕之后,她才将目光重新转向了中年男子,柔声吩咐:“圣教左护法谢德勋听命!”“在下谨遵圣姑号令!”中年男子拱手领命,然后静待余柏莲的下文。 “传令给厉右护法,让他安排周舵主早点儿殉教吧!不要等他抵达京兆府了!”余柏莲的脸上,依旧写满了圣洁与慈悲,声音在这一刻,也非常地轻柔,“张威辜负了圣教,导致先前的安排出现了重大漏洞。所有谋划,只能全部作废。而再耽搁下去,必然会动静越来越大。” “是!”谢德勋回答得干脆利落。 “安排周舵主殉教,善待他的家人。然后,你亲自调集精锐,不惜任何代价干掉姓韩的。只要三个涉案人都死了,此案自然没法再查!”缭绕的青烟中,余柏莲垂着眼睑继续吩咐。慈悲的面孔,与银瓶上的莲花老母,隐约有七八分相似! 正文 第58章 死不得 “吱呀——”伴着干涩的摩擦声,木制的正门被推开,晨光照进大雄宝典,将黑暗一寸寸驱散。 大宋永兴军路经略安抚使张齐贤,在白马上善寺方丈的陪伴下,手持三柱高香,缓缓而入。随即,在梵唱声中,对着佛陀三拜九叩。 青烟缭绕,将端坐在香案后的佛陀,映衬得慈悲而又庄严。 与大宋其他官员不同,张齐贤不信道教,却礼佛甚诚。 每逢初一十五,只要不是在汴梁参加朝会,他必然要亲自到寺庙中给佛祖上香。 而在永兴军路京兆府长安城这里,再虔诚的善男信女,也没胆子跟经略安抚使争头香。 所以,每逢张齐贤入寺敬香的日子,白马寺的僧侣们,都特地把辰时到巳时这段时间留出来,单独接待张居士一个人。 并且,无论张居士来得早,还是来得迟,僧侣们的早课,肯定会在他左脚迈入大雄宝殿的那个瞬间开始。 如此,张居士焚香之时,就能伴着诵经声,平添三分庄重。 张伟贤久居高位,岂能觉察不到和尚们是在努力拍自己的马屁? 但是,觉察得到归觉察得到,他却不愿意戳破,更不会装腔作势拒绝这份便利。 他只管尽量卡着辰时抵达白马寺,每次上香在寺院内逗留的时间都不超过一刻钟。 如此,便不会让其他香客等得太久,远在西天的佛祖如果看到了,也不会怪他跋扈,反而会欣赏他这种与人方便的善行。 此外,他礼佛虽诚,捐给寺庙的香油钱,却不会太多,只是寻常人家的半月收入而已。 这样做,既可以避免有下属官员为了引起他的注意,重金向寺院布施。 又可以令其他善男信女明白,礼佛关键在于心诚,而不在于给佛祖塑更高的金身,盖更雄伟的寺院。 这就是“教化”二字的要义! 大宋一共有十四位经略安抚使,如果放到汉代,就是十四位州牧。 牧者,为天子教化百姓也! 一位优秀的州牧,决不能到任之后,就三把火乱烧,搅得治下鸡犬不宁。 而是要润物细无声。 州牧廉洁奉公,底下官吏自然不敢胡乱伸手,偶尔有一两个胆子大的,其心中也会有所忌惮。 州牧不喜铺张,底下的官吏自然也不会过于追求排场。 州牧懂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底下的官吏自然…… 不过,最近这段日子,张齐贤所信奉并推崇的教化功夫,显然遇到了一些挫折。 所以,今天他上过香之后,他在佛前逗留的时间,明显比前几次长了许多。 和尚有眼色,不会来打扰他。 四下里的诵经声,也让他容易静心。 他已经年过花甲,不求什么老当益壮,只想让佛祖保佑自己,在上书乞骸骨之前,不要失了晚节。 他已经察觉到,永兴军路这地方,官场内部各种势力盘根错节,外来的经略安抚使,很难做到令行禁止。 他早就没有了年青时的锐气,不想大刀阔斧地梳理地方官场,只求完成官家交给自己稳定地方的任务,然后混个三师头衔,荣归故里。(注:三师,即太师、太傅、太保。属于名誉性质,没实权。但是能给家族带来许多荣耀和发展便利。) …… “恩相,恩相!”仿佛佛祖故意要考验他,还没等他将心情平缓下来,判官梁颢已经急匆匆闯入了大雄宝殿,“京师那边,有文书送达,需要恩相及时拆阅。” 张齐贤此时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其实就是梁颢。 因为,只要梁颢在这种时候找他,肯定是发生了天大的事情。 然而,当听到对方说出,自己跟他约定的暗号。张齐贤却立刻笑着点头,“嗯,知道了,你去外边稍等,老夫这就回去!” 说罢,又转过身,双手合十向佛祖告了罪。然后才缓缓迈开步子,从容不迫地离开了寺院,登车回返。 待侍卫们帮他,将马车的帘子拉下。他的脸色,立刻变得十分阴沉,“太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居然亲自来白马寺找老夫!” “恩相恕罪,呼——”梁颢提前一步进了张齐贤的铜妆马车,却还没有来得及将呼吸调整平稳。听到上司追问,连忙喘息着回应,“下官并非有意打扰,实在是,实在是这个消息越早让恩相知道越好。定安县令,三天在县衙二堂前举火自焚了。” 张齐贤大惊失色,一连串的质问话脱口而出“你说什么?张县令自焚了?什么时候的事情!去请他的人是谁?你不是暗中叮嘱过了么,要好言好语请他来京兆府?!去请他的人,做事怎么如此不稳妥?” “是左军巡使王全,坐镇做左军巡院七年,非常稳健的一个人。”梁颢知道这种时刻,自己用不着替自己辩解,拱起手,捡重点回应,“我派他去请张威之前,曾经亲自调阅过他的履历。确定他是跟转运司这边牵扯最少的一个,平素做事也很少出差错!” “嗯——”张齐贤低声沉吟,随即又快速追问,“他不是从坊州去的定安么?路上花了几天?他先到了定安,还是张县令先举火自焚的?” “路上花了两天一夜。他进入县城之前,张县令已经点起了火。前后差了大概一个多时辰!”梁颢皱着眉头,继续汇报,“恩相,这件事,王全身上,恐怕挑不出任何纰漏来!” “呵呵,两天一夜,还好,他没坐轿子去!”张齐贤气得脸色发黑,却不得不认同梁颢的观点。 从坊州转道去定安,两天一夜时间,对普通旅客来说,肯定不算耽搁。而王全奉命去“请”张县令,路上走两天一夜,就等于故意给对方留出充足准备时间了。 只是,张齐贤身为一路经略安抚使,即便看出王全在“放水”。也抓不到任何证据,更没办法拿对方怎么样。 虽然在理论上,他有权力将对方革职。可罪名却无法定得过重。而经略安抚使很少会在一地任满两年。当他奉命返回汴梁,地方官员们,自然有的办法让王全官复原职。 “属下已经安排人,去接应厉以贤,避免周崇那边再出差错。”作为张齐贤的心腹臂膀,梁颢肯定不能只懂得向对方汇报坏消息。待对方了解完了目前出现的新情况,立刻说出了自己的补救方案。 “厉以贤,也是京兆府的人吧?”张齐贤闻听,再度皱起了眉头,“王全是他的下属。” “正是!”梁颢点点头,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凝重,“转运司那边的人手,如今都需要避嫌。咱们带来的人手,对当地情况却不熟悉。所以,先前属下只能从京兆府借人。现在想来,却是棋差……” 一句话没等说完,车窗外,已经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紧跟着,侍卫梁晓的面孔,就出现在了重新拉开的窗帘外,“报,经略,京兆府那边送来急讯!” “呈上来吧!”张齐贤立刻预料到情况恐怕不妙,疲倦地挥手。 梁晓答应着离去,不多时,又将一封火柒封印完好的信封,双手送入了马车。 张唯贤借着日光,亲手拆开。目光粗略扫了几行,就苦笑着将其丢给了梁颢,“周崇果然死了,在囚车里,半夜用栏杆卡住了自己的脖子,把自己给吊死了。厉都辖承认做事不力,主动停职,自请处分!老夫,如何敢处分他?老夫,老夫原本还以为,一切尽在掌控!如今看来,老夫能活着回边梁,已经是佛祖保佑!哈哈哈,哈哈哈,老夫聪明了半辈子,到老,却终于做了一会蠢材,哈哈——” 抬手抹了下眼角,他继续狂笑着摇头,“哈哈哈,老夫终于明白,当初官家询问谁去收拾永兴军的这个烂摊子之时,满朝文武,谁都不肯抬头了。哈哈哈,这里的水,果然够深!老夫这回,栽的可是一点儿都不冤!” “恩相!”看到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张齐贤,居然被气得语无伦次。梁颢不禁两眼发红,咬了咬牙,毅然说道:“恩相,涉案三个人,已经死了两个。接下来,恐怕韩巡检也在劫难逃。下官受你知遇提携之恩,无以为报。愿亲自带一哨人马,去将韩巡检接到京兆府来。” 说着话,他伸手就去推马车的门。却不料,胳膊竟然被张齐贤给扯了个结结实实。 “你不能去,你如果去寻姓韩的小子,他肯定死得更快!”张齐贤气得胡须乱颤,头脑却异常的清醒,“张威和周崇已经都死了,无论如何,姓韩的小子不能再死了。只要他不死,某些人在永兴军路,就甭想永远一手遮天。” “恩相!”知道张齐贤这么说,是为了自己的安危着想,梁颢红着眼睛乞求,“下官在您身边,一举一动,恐怕都会落在别人眼里。您的政令,恐怕也出不了经略使行辕!而下官离开长安,您手中反而等于多了一颗活棋。下官不信,他们敢公然杀了下官!” “你不能死,姓韩的小子也不能死!”张齐贤没有松手,只管继续轻轻摇头,“去给京兆府衙门传令,发海捕文书,追缉韩青。让他们务必将告示三日之内,贴遍永行军路所有城门和关卡。抓到韩青之后,立刻押往安抚使行辕,老夫,老夫要亲自审问他!” “恩相!”梁颢楞了楞,迅速明白,张齐贤这是准备跟地方官员们放手一搏了。随即,红着眼睛发出提醒,“用什么罪名?他好歹也是从九品,并且他祖父和堂伯父那边……” “罪名,无故拘押地方官员!”张齐贤想了想,快速给出回应,“已经足够了!老夫身份经略使者,追缉一个从九品,总不需要再向谁请示!至于他祖父和堂伯父那边,老夫相信,他们早晚会明白,老夫不这样做,姓韩的小子才必死无疑!” 正文 第59章 幕后的幕后 “通缉在逃要犯一名,姓韩名青,身高八尺半上下,方面无须。身边携带枣红马一匹,大黑马一匹,还有一名少女同行。有知情者,请速速告知官府,赏金五吊。若是隐匿不报,与通匪罪论处……” 不能说大宋永兴军路各级官府做事拖沓,至少在通缉韩青这件事上,他们展现出了惊人的效率。 头天早晨经略安抚使行辕下了令,第二天,画有韩青头像的海捕文书,已经贴满了京兆府和商州下属的所有县城。 第三天华州、第四天耀州…… 到了第五天头上,连最东头的虢州和陕州,都贴上了告示。官民齐心,追缉“盗卖官粮、劫持主簿,逼死县令”的要犯韩青! “这个韩青啊,可是真的十恶不赦。朝廷对他委以重任,他非但不知道感恩图报,居然上任之后,就跟临近粮库的司仓勾结起来……”自有识得几个字,又好事儿的半吊子读书人,站在通缉令前,向百姓们解读上面的内容,并且不断加上自己的评论。 仿佛他们曾经亲眼看到韩青犯罪,并且在现场帮忙把风一般。 看热闹的百姓,一个个也义愤填膺,都觉得如果罪行真的如半吊子读书人所描述,那姓韩的恶棍被官府剐上十次,也都不冤! 当然,前提是官府能尽快抓住韩青,然后立即审判定罪,押赴刑场。 否则,说不定哪天又有其他截然相反的消息传来,大伙七嘴八舌议论一番,又觉得韩青忠勇无双,朝廷理当拜他做大将军了! “稀罕,真是稀罕,这大宋,的确够大,境内什么怪事都能看得到!”与百姓们喜欢凭借传闻和个人感情“办案”不同,陕州最东部的石壕镇的一处茶楼中,却有四五个士绅打扮的客人,隔着窗子,对着官道旁告示栏中刚刚张贴出来的通缉令,冷笑着品头论足。 “呵呵,能同时上了永兴军路的江湖悬赏令和官府通缉文告,这姓韩的,也算是独一份了!” “史兄错了,是先上了江湖悬赏令,赏金一万吊。然后才上的官府通缉令,赏金五吊。时间差着十几天,价格也差了二百倍呢!” “非也非也,赫连兄才是错的那个。这姓韩的,是先被官府暗中追缉,然后才被江湖悬赏,最后,官府对他的追缉,才由暗转明!” “史兄,赫连兄,你们俩为何计较起这细枝末节来了,谁先谁后有区别么?” “张兄久居夏州,很少来大宋。应该不明白其之中花样。官府暗中追缉,只是某些官员想要办他,却还顾忌着大宋朝廷的律法和其背后的家族势力。如果不小心在抓他的时候,把他给打死了,肯定得有人站出来顶缸!“ “赫连兄所言没错,公开追缉,则意味着这永兴军路上下,已经有了足够把握,把案子办成铁案,让他无论如何都翻不了身!如果抓他之时,他敢反抗,当场射成刺猬,过后也不用任何人为此事担责!” “嘶——” 说着说着,就有人倒吸起了冷气。 抬头向上看去,天空中挂着明晃晃的大太阳,树梢头也没有起风的痕迹,可人心里,却是哇凉哇凉! 不过,再想到,龌龊事全都发生在永兴军路,而不是夏州。在场众人,却又暗自庆幸。 对手愚蠢和腐朽,就是自己的幸运。 特别对于他们这伙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夏州飞龙司细作来说,大宋官府越烂,就意味着他们在大宋境内越安全。 最近两年,夏州飞龙司的细作,之所以能在大宋境内无往不利,甚至神不知鬼不觉将联络点打着茶楼的幌子,开在了连接京西北路和永兴军路的咽喉处,也全靠了对手的“帮衬”! 否则,他们这伙人本事再大,做事再谨慎,怎么可能半点儿痕迹都不暴露? “史某的见识,果然短了!”半晌,被唤作史兄的茶客,唏嘘着摇头,“怪不得去年大战过后,二王子子提议乘胜追击,席卷关陇。早知道大宋官场糜烂至此,我大夏就当拒绝议和,长驱直入!” “二王子见识长远,绝非我等能及。先前他下令刺杀那姓韩的,我等还以为他是气那姓韩的在牡丹阁,扫了他的颜面。现在掉过头看,此举真是神来之笔。非但借姓韩的之手,将永兴路官场搅成了一锅粥,并且也将大宋的短板,也尽数暴露了出来!” “的确,如果不是二王子下令行刺,姓韩的估计还不舍得跟那姓周的去拼命!” “驱虎吞狼,此乃驱虎吞狼之计。二王子虽然年纪轻轻,却使得出神入化!” …… 转眼间,议论声就又大了起来。这回,却是众细作们在背后公然夸赞起了夏国公李继迁的二儿子李德昭。 虽然在场众人,其实大部分心里头都明白,李德昭逼迫夏州细作冒着集体暴露的风险,派遣鹞子去行刺韩青,纯粹是为了发泄其心头私愤。 然而,却谁都无法否认,李德昭这一手,恰恰歪打正着,收到了别人精心谋划都不可能取得的奇效。 这就是传说中的气运加身了,连争风吃醋,都能搅动一路风云。 而气运加身之子,将来的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夏州不比大宋,立继承人还讲究什么长幼有序。 党项人的头领,向来是谁有本事谁当。李继迁培养儿子,也是故意让兄弟俩相争,然后选取其获胜者,以基业传之。 从目前情况来看,李德昭的胜算,明显比其兄长李德明高一些。 甭说别的,光是敢主动请缨,去汴梁做人质这一手,就让所有飞龙司的细作们连挑大拇指。 再看李德昭进入大宋境内所作所为,虽然表面上是在游山玩水外加花钱捧歌姬。暗地里,却把沿途各地大宋的关防情况,摸了个底掉。 再加上其无意间对大宋内部造成的破坏,可谓战果相当辉煌。而其兄长李德明,却只有胆子坐在夏州官衙内夸夸其谈,哪曾为大夏立过半点儿实际功劳? 所以,如果押注将来谁能继承夏州的话。飞龙司的细作们,十有七八要押李德昭。哪怕不急着付诸行动,至少在言语上,会表现出对此人足够的尊敬和推崇。 “几位好谈兴,莫非今天没别的事情可以做了么?”就在细作们说得热闹之际,茶馆二楼雅座的门,忽然被人用力推开。一名烟邪魅行女子,直接闯了进来。 “属下见过白判官!” “白判官教训的是!属下刚才懈怠了!” …… 众茶客们齐齐站了起来,向女子拱手行礼。 “知道自己懈怠就好,今后不妨惊醒一些。像刚才那样,即便一楼的暗哨被大宋皇城司的探子放倒了,你等也未必听得见!”被称为白判官了女子摆了摆手,低声数落。 她身上,带着明显刚刚跟人欢好过的痕迹。众细作经验丰富,全都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然而,却谁都没胆子顶嘴,只管一个个将身体站得笔直。 “罢了!这次过失,本官先记下,等将来有谁再犯错,本官就跟他一起算!”见众人认错态度还算诚恳,夏州飞龙司女判官白泽再度轻轻摆手,“本官刚才略费了些手段,从石壕镇巡检孙东林那里,探听到了韩青的最新出现的位置。” 众细作闻听,全都精神一振。齐齐将头抬起来,看向白色的红唇,仿佛后者嘴里随时能吐出花来。 “华洲,敷水镇,两天之前,他在那边打伤了拦路的官差,强行闯卡而过。”白泽却弯下腰,用手指沾了些茶水,于桌案上快速描画,“而三天前,他出现的位置是芙蓉寨。再往前,则是鸡鸣山!” 众细作潜入大宋的时间或长或短,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对永兴军路各处地名了熟于心。但是,看了白泽用茶水勾勒出来的图案,却立刻都能猜出,韩青此行的最终目的地是汴梁。 “去汴梁的各条道路上,眼下都官府都设了卡子。他即便本事再大,也很难闯得过,更何况,他身边还带着一个小娇娘!”白泽只是想告诉众人她的结论,根本不需要众人的回应。 将手指在大襟上随便擦了擦,她继续补充,“所以,我估计他选择乘船沿着黄河顺流而下的可能性更大。而乘船,有两道水上关卡,他必须绕着走,否则,一旦被人堵在船上,他就插翅难逃!” “灵宝和平陆!”史姓茶客对水路熟悉,立刻给出了答案。 “对!”白泽看了他一眼,赞许地点头,“所以,接下来,咱们兵分两路,一路带着二十名鹞子,去灵宝附近的小路上寻找他。另外一路,则带着三十名鹞子,去平陆那边寻找。我看了,能绕过两道水关的小路不多,而绕过之后,还能再返回渡口的,总计不会超过五条。” “抓住他,悄悄押回夏州,等候二王子处置!” “抓住他,交给大宋官府,让他们狗咬狗!” “杀了他,给二王子出气!” “我等该如何做,还请白判官示下!” 众细作精神再度大振,一个个擦拳摩掌。仿佛随便动动手指,就能将韩青按翻在地一般。 判官白泽却不说话,只管微笑倾听。 待所有人都叫嚷累了,她才将双手向下压了压,笑着摇头:“二王子有令,这次,咱们却既不要去抓他,也不要杀他。而是,尽可能地帮他逃出生天!” “什么?” “白判官,你说什么?” “二王子为何要咱们帮他?!” 众细作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质问的话脱口而出。 “二王子为何要这样安排,不需要向咱们解释!”白泽忽然竖起了眼睛,双目之中寒光闪烁,“帮他逃出生天!立刻去做,二王子改主意了,要留着此人有大用!” 正文 第60章 白鹤是个什么鸟 “属下遵命!”众夏州细作齐齐拱手,谁也不敢再多问一个字。 那白泽,却担心众人在执行命令时,偷偷打折扣。想了想,又非常勉强地补充道,“你们没发现,二王子自打入宋以来,每一步安排,看似无心,最后都收到了奇效么?更何况,有姓韩的在明处将永兴军路搅个稀烂,不比咱们自己动手强?这么好的一把刀子,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毁了。多留他活几天,他又祸害不到咱们夏州!” “二王子英明!”众细作终于心服口服,齐声赞颂。 “歌功颂德的话,尔等不妨将来有机会,当面跟二王子说!”白泽又将手向下压了压,全身上下的妩媚姿态尽去,代之的,则是十足的武将威严,“张执事听令……” “属下在!”被称作张兄的茶客,上前半步,叉手行礼。 夏州飞龙司的前身,乃是李继迁的身边飞龙近卫。内部军纪曾经极为严明。此刻虽然转做了职业细作机构,却依旧保持着昔日的大部分风貌。 因此,白泽虽然身为女流,一连串命令传下去,却畅通无阻。 而接到命令的众夏州细作,迅速行动了起来,效率比大宋永兴军路各级官府,都高了无数倍。 只可惜,他们的反应虽然足够迅速,行动也足够卖力,在接下来了数日里,却连韩青的影子都没见到。 本该取水路乘船顺流而下,以最快速度返回汴梁的韩青,压根就没在灵宝和平陆两处水关附近现身。令所有在两处水关附近搜索他的人,无论来自白道还是黑道,全都扑了个空。 “莫非这厮真的吃了豹子胆,准备走无人知道的小路翻越熊耳山?”到了第十天头上,夏州飞龙司判官白泽也有些着了急,找了一幅大宋官府颁发的舆图,一寸寸分析韩青去向的可能。 然而,看看外边阴沉沉的天气,和熊耳山头已经清晰可见的雪线,她又果断地推翻了自家的猜测。 山区不比平地,大夏天都难保风云突变,寒气陡生。 此刻已经是深秋,山头早就开始下雪。走大路穿山而过,都难以保证半途中被突然出现的风雪天气,给冻个半死。走很少人知道小路翻山,恐怕不被野兽吃掉,也会被活活冻死在山顶上。 可是,既没有走水路,又没有走官道和小路,姓韩的到底去了哪? 此人在永兴军路被人通缉了,不早点回边梁哭诉求救,难道他还能继续留在原地,等着被当地官员联手害死不成? …… 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无奈之下,白泽只好又打起了地方官府的主意。 她在地方上人脉极广,然而,这次打听到的结果,却让她大失所望。 永兴军路各级官府,也不知道韩青去了哪,一个个正在大眼儿瞪小眼儿! 韩青丢了!自打半个月前,在华洲敷水镇打伤试图捉拿他的官差,闯关而去之后,就带着他的美娇娘,彻底失去了踪影。 这半个月来,永兴军路黑白两道,空前地团结一致,在敷水镇以东各地张开了天罗地网,却连他的一根寒毛,都没碰到。 “这厮,不愧是能被二王子看上的人。躲猫猫的功夫,天底下绝对能数一数二。”平生第一次,白泽对一个从没谋过面的男子,如此感兴趣。眨巴着烟熏般的眼睑,在心中嘀咕。 片刻之后,她忽然对着镜子展颜而笑。三下两下整理好了行头,推开窗子,一跃而下。灵猫般,转眼间就消失在了夜幕当中。 ……………… “咳咳,咳咳,咳咳……”泾水以北,通往坊州的官道上,一辆双轮缓缓而行。车厢内,不停地传来低声的咳嗽声。 赶车络腮胡须汉子听得心疼,轻轻拉住缰绳,停稳马车,然后从自己怀里取出一个捂着的皮口袋,笑着着递进了车窗,“喝点水吧,润润嗓子。前面就是黄堡镇了,里边应该能找到客栈。” “嗯!”马车内,传出非常粗的鼻音。随即,一双白皙的手接过了皮口袋。 咳嗽声稍缓,不多时,窦蓉的声音,又在车厢内响了起来,带着明显的愧疚,“韩大哥,我拖累你了。我,我没想到,我身子骨如此不结实。” “说什么呢,谁还没个头疼脑热的时候?”把自己打扮成了络腮胡子的韩青,笑着将水袋接回,再度塞进了自家的衣服之下。“别多想,咱们先去客栈里弄些姜汤来喝,然后再去请个郎中给你开副药。边走边喝,三天之内,你就会好起来。” 开水被凉成了温吞水之后,其实很难喝,但对于生病之人来说,却远比直接喝冷水要安全。这点,韩青比大宋任何一位郎中都清楚。所以,不需要任何人提醒就知道该如何去做。 而这般举动落在窦蓉眼里,则又多出一层体贴之意。让少女内心深处,愈发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正确无比,同时,也愈发地感到内疚。 在她想来,如果不是自己忽然发起了烧,此刻韩青应该已经平安抵达了京西北路。 而离开永兴军路之后,就脱离了当地官员和红莲教的势力范围,韩青就可以大摇大摆地沿着官道返回汴梁,托庇于其祖父的羽翼之下,再也不用天天冒着生命危险与永兴军路的黑白两道周旋。 如果想让韩大哥不再受自己拖累,最好的办法,就是两人就此分开,各走各路。因此,在车厢内缓了片刻,窦蓉强忍心痛,柔声提议: “我,我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记得,有个远房姑姑家,就在黄堡镇。你到了那里,就把我留下,自己走吧。我在客栈里住两天,等你走得远了,就去她家养着,然后让他写信给我舅舅,派人来接我回去!” 韩青想都不想,立刻笑着否决,“别废话,我不是早就跟你说了么?咱们往东去,是虚晃一枪。正所谓灯下黑,如今就最安全的地方,反而是坊州和定安。” 唯恐窦蓉依旧心里不安,笑了笑,他继续柔声补充,“前者,有你舅舅和外公在,他们想把咱俩藏起来,或者绕路送我去河东路,都轻而易举。后者,你没见官府的通缉文告上说么,我逼死了张县令。而被咱们抓到那个家伙还说,周主簿也自杀了。眼下的定安县,县令和主簿都没了,全县的官差,谁还认真干活?” 这话其实是没错了,窦蓉理解起来也毫不费力。但是,于少女心里,灯下再黑,也不如离开永兴军路安全。 因此,抬手偷偷抹了抹眼睛,她又小声求告,“那你就把我送到我姑姑家门口,然后看着我走进去,你立刻离开。去找我舅舅帮忙,让他想办法送你丹州去河东。你一个人走,肯定比拖着我这个累赘走得更快。” “我把你从你舅舅家带出来,如果不亲自把你送回去,他肯定当场拔刀子跟我拼命,才不会送我去河东!”韩青听了,只管笑着摇头。“别多想了,你不是累赘,反而是我的福星。你仔细想,这回如果不是你突然生了病,说不定此刻咱们俩此刻已经一头扎进了官府布下的天罗地网了。” 这话,也有很大一部分属于事实。 二人是在敷水镇闯关之时,出了一头热汗,然后又被秋风吹,才双双染上了感冒。 韩青身子骨结实,穿越以来又每天练武不辍,所以随便扛了扛,就把感冒给扛了过去。而窦蓉,却因为身子骨相对单薄,又是第一次长时间在外边风餐露宿,导致寒气入了肺,发起高烧。 这年头,可没什么抗生素能用。 寒气入肺如果不及时治疗,很容易要了人的性命。 所以,韩青不敢继续拖着窦蓉上华山,或者带着对方继续向东闯。只能悄悄买了一辆马车,将窦蓉放进车里,一边养病,一边寻找靠谱的郎中。 如此,二人也算因祸得福,竟然避开黑白两道乃至夏州细作,认定他们会通过的那些水路关卡。 随后,窦蓉的病情时好时坏,韩青不敢再拖,干脆赶着马车,重新登船渡河,折向了坊州。 按照上辈子道听途说的经验,他相信肺病关键在于养。 把窦蓉送回坊州李家,即便找不到更好的郎中,至少在保暖、休息和饮食方面,都能得到大幅度改善,不像跟着他时这样,每日吃饭冷一顿,热一顿,睡觉也经常要在荒郊野外找山洞。 沿途自然危险重重,但是比起黑白两道重点封堵的灵宝,平陆、卢氏和石壕镇等地,却又低了很多。 而韩青自己,上辈子为了帮客户在离婚官司中,拿到有利于分割财产的凭据,可是没少干易容盯梢的事情。 因此,无论给自己化妆,还是将红马刷成黄马,黑马刷成灰马,他都手到擒来。 将自己化妆成络腮胡子,将窦蓉打扮成孕妇,又伪造了一套公据(路引)。二人这一路上,倒也算顺利,很快就重新进入紧邻坊州的耀州。 “韩大哥,我知道你是想让我尽快好起来。”连续两次提议,都被韩青否决,窦蓉心里,又是感动,又是负疚,“但是,只有你安全了,我才不用再为你担心。这些日子,跟着你看了以前从没看到的风景,做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我已经非常知足了。如果因为我的病,拖累你迟迟无法离开险地,我,我宁愿自己……” “嘘!”韩青迅速扯开车帘,笑着拉住对方的手,“不准说傻话,再说,我可真生气了!我答应过,走到哪里都带上你的,你总不能害我失言。更何况,咱们才走了半个永兴军路。大宋有十四个路,上百个州呢,咱们总得找时间都去转转才行。” 顿了顿,他又看着对方眼睛补充,“到了你舅舅家,你安心养病。我绕路从河东走,未必比从京西北路回汴梁慢。并且,还能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等你病好了,我再回来接上你。然后,咱们再一起,继续做一对雌雄大盗,如同唐传奇中的李靖与红拂!” “嗯!”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被韩青将手握在掌心,窦蓉的脸,却慢慢又红了起来。心中也充满了柔情蜜意。 在她看过的传奇本子中,可没仔细写红拂和李靖夜奔之后的事情。想必,二人也如自己和韩大哥这般,幸福甜蜜,终日形影不离吧。 这样想着,把自己放下的话,她便再也说不出口。笑了笑,轻轻点头,“嗯,韩大哥,那我听你的。我……” 正欲说几句体己话,却忽然看到,前方窜出了数道黑影。带头之人,单手持刀,笑着向马车拱手,“车上可是韩巡检伉俪?在下京兆府左军巡司使王全,找得二位好苦!” “王捕头稍待!”韩青反应极快,迅速松开窦蓉,关紧车窗,转身与来人相对。同时,单手抄起了挂在车辕上的长枪。 既然对方叫破了自己的身份,肯定是有备而来。所以,他也不打算否认了,干脆直接用兵器杀开一条血路再说。 没等马车开始加速,那王全,却纵身跃向路边,同时从怀中摸出一面明晃晃的银牌,“韩巡检且慢动手,先看一眼这是什么?你杀了京兆府左军巡司使,以殿前韩老都虞侯的人脉,可能遮盖得住。你若是杀了王某,恐怕你们整个韩氏家族,都要受到牵连!” “什么?”听出对方话里有话,韩青楞了楞,目光迅速扫向银牌。 只见银牌表面,雕刻着一只秃尾巴,大脑袋,长喙怪鸟。双翅屈伸,凌空向下作势欲扑。 “大宋控鹤司都头王全,这厢有礼了!”那王全,迅速将银牌收起。双手抱拳,刀尖向下,“还请韩巡检行个方便,跟我一道返回控鹤司京兆府分衙,接受询问。王某和麾下弟兄们,愿意拿自己性命担保,没人能在路上碰你一根寒毛!” 正文 第61章 一号预案 “控鹤司?”韩青听了,又是一愣,嘴巴不受控制地喃喃自语。 看那王全的模样做派,其真正身份,应该是朝廷派在永兴军路的一位秘谍头目。 可在韩青上辈子看过的小说和影视作品里,大宋类似于锦衣卫的机构却是皇城司,与控鹤司两个字,根本对不上号! 下一个瞬间,有关控鹤司的介绍,自行出现于他的脑海。 原来这控鹤司,前身可以追溯了到女帝武则天时代。 为了控制太子,武则天特地将太子左右监门率府改为左右控鹤禁率府。里边担任官职的,要么是武则天的绝对心腹,要么是武则天喜欢的美少年。 这些人平素闲得蛋疼,不仅监视太子的一举一动,捎带着,把文武百官的动静,也向武则天做了详尽汇报,令百官人人自危。 武则天死后,控鹤司因为名声太差被废。但是,其部分功能却保留了下来。 五代时期,控鹤司屡设屡废,功能不定。到了后周柴荣做了皇帝,干脆将禁卫亲军,命名为控鹤军,规模庞大到有四五万人,战斗力当世第一。 柴荣死后,赵匡胤黄袍加身,控鹤军都检点韩重赟“奉旨”迎其进入汴梁。 大宋立国之后,赵匡胤重新梳理禁军,控鹤军名号遂成为历史。但是,其中部分精锐,却被太祖的亲弟弟,也就是后来的大宋太宗皇帝赵光义,保留了下来,安置于单独设立的控鹤监。 控鹤监不再参战,其具体职责是,探查北辽、北汉和南唐各国军情。 其第一任监正为赵光义,平时负责管理内外事务的,则是都虞侯韩重赟。 赵光义即位之后,控鹤监又改称控鹤司,功能传承至今! 毫无疑问,是寄居在韩青心脏中那个残魂又醒了,将身体前主人所掌握的,有关控鹤司的知识,又强行塞给了他。 关于皇城司的介绍,“残魂”也顺手塞进了他的脑海。原来却是一群由太监掌握的机构,主要针对的是国内官员,而不是境外之敌。 “韩巡检没听说过控鹤司?”不愧为控鹤司的细作头目,王全的观察能力非常强,从韩青喃喃自语的模样中,立刻猜测出他对控鹤司非常陌生。“那可不应该啊。你伯祖父侍中重赟公,曾经担任过第一任控鹤司都虞侯,控鹤司中几乎所有规则,都是由太宗皇帝假他老人家之手所定!”(注:都虞侯,类似于参谋长。又即:控鹤司在大宋叫控鹤监,职能不详。本书为小说家言,非正式历史。) “我伯祖父?”韩青第三次发愣,随即,赶紧笑着拱手,“原来是伯祖父的当年曾经任职的控鹤司,怪不得在下听着如此耳熟。实不相瞒,在下半年之前,曾经生过一场大病,很多事情,都记得模模糊糊!” “原来是生过病,怪不得下官检视公子履历,发现公子现在的行为举止,与以往大相径庭!”王全对韩青的解释,将信将疑,却又笑着拱手,“不过,公子还能记得自己是汴梁韩氏子孙就好。” “王都头此话何意?”韩青的心脏猛地一跳,愤怒不受控制地溢于言表。 还没等他弄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愤怒,那王全已经再度躬身施礼,“韩公子,勿怪在下出言得罪。令伯祖父,当年也曾见疑于太祖陛下。他当时,身居殿前亲军都指挥使和控鹤监都虞侯两大要职,却选择了闭门不出,静待太祖皇帝处置!而太祖皇帝,也很快打消了对他的怀疑,对他重新委以重任。” 顿了顿,他忽然变得语重心长,“令伯祖父重赟公过世那会儿,在下当然才入控鹤监。当年的很多情况,都历历在目。记得太祖皇帝,曾经亲笔手书“忠武”两个字,追谥令伯祖父。而晋王,也就是后来的太宗皇帝也亲临韩家,为令伯祖父送葬。” “太宗皇帝北征,在高粱河畔,数千遇到契丹铁骑杀透我军大阵,直扑御撵,是令祖父重贵公,舍命带领侍卫,挡在了契丹铁骑面前。过后,重贵公铠甲上拔下来的箭蔟,足足有半斗。” “如今,公子的伯叔父尚云阳长公主,封高州团练使者。公子的堂兄,为内殿承制,朝夕追随官家左右,前途不可限量。而公子自身,前一段时间,当街殴打的夏州使者,辱骂满朝文武尸位素餐,朝廷却将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还授予了公子一个九品官职。” “公子不思报效,却以一己之力,将永兴军路,搅了个鸡飞狗跳,人人自危!”长长叹了口气,王全轻轻摇头,“若是李继迁趁机打过来,令环、庆十六州沦为党项之手,公子,你届时将情以何堪?” “你说什么,敢情韩某有这么大本事,一个人就葬送了整个永兴军路?!”韩青听得怒火中烧,反驳的话脱口而出。“那你,也太瞧得起韩某了。韩某从始至终,都没动用大宋一兵一卒!” 心脏处,疼痛一波接着一波,让他手臂都开始颤抖。但是,他却咬着牙,苦苦忍耐,“如果韩某单枪匹马,就能葬送整个永兴军路。如此的永兴军路,又怎么可能挡得住李继迁的兵锋?莫说他带着党项鹞子打过来,恐怕随便一个土匪流寇,登高一呼,就能将其席卷而下!” “如果永兴军路,如此羸弱不堪,那紧邻着的河东路,京西南北两路,又能好到哪里去?我大宋,还奢谈什么重现汉唐盛世,光复燕云十六州?大伙趁早洗干净了脖子做韭菜,等着契丹党项轮番来收割便是,好歹还能死个痛快!” 所离婚咨询师,嘴巴功夫肯定不能差。而对大宋朝廷,韩青心里也没有当世人那么敬重。所以,反驳的话宛若连珠炮般朝着王全砸去,将后者砸得晕头转向 而话音落下,韩青自己也觉得,瞬间心脏一轻。疼痛的烈度,至少降低了五分之四! 很显然,刚才他的情绪变化,很大一部分,是受了残魂的影响。而此刻,残魂也被他的话,砸得体无完肤,所以,不得不放松了对他心脏的控制。 “韩公子不愧为太学出来的英才,舌辩之术,屈某佩服!”眼看着马车又要开始向前移动,王全身边跟着的一名青袍弟兄,果断拦了过来,“但是,公子再说得天花乱坠,却改变不了,绑架殴打主簿,逼死县令的事实。所以,还请……” “住口!”韩青将长枪快速转向对方,枪锋处冷光闪烁,“尔等既然为控鹤司的精锐,应该知道,那周主簿都做过什么事情?那匪首白连城,又是谁的爪牙?至于张县令,他死的时候,韩某已经离开了定安小一个月。怎么能赖在韩某头上?” “白连城的事情,我等的确略有耳闻。但是,大宋有大宋的律法,你怀疑周主簿与土匪勾结,可以上报州府,却不该直接闯入县城将其掠走!”青袍子摇摇头,顶着韩青的枪锋继续向前走。 “站住,再向前,韩某就当你想要动手!”韩青毫不犹豫将枪杆抖了一下,血红色的枪缨,瞬间绽放如花。 青袍子被扑面卷来的枪缨吓了一跳,本能地倒纵闪避。双脚还没等落地,便又听见了韩青的冷笑着回应,“韩某可是金牛寨巡检,那白连城也是韩某亲手格杀。主簿周崇与他勾结,恰恰在韩某管辖范围之内。” “当时的定安县,韩某又怎么知道其他人是否有嫌疑?” “而将他抓出来之后,审讯完毕,韩某就将他交给了坊州官府,未加任何私刑。这般做,又有哪里不够妥当?” “即便韩某行为有失妥当,按你刚才所说,你也该上报州府才对,又为何要在此地挡住韩某去路?” “这……”青袍人以前抓人,只要亮出控鹤司招牌,对方无论是通判,还是县令,立刻乖乖束手就擒。何曾遇到过韩青这种敢拎着长枪乱捅,还振振有词的?顿时,就有些手足无措。 而其上司王全,却又缓过了精神,笑着朝韩青再度拱手,“韩公子,你误会了。我等不是要抓你。而是想请你去控鹤司在京兆府的地盘上小住几日。” 随即,干脆将唐刀插回腰间,他空着手向韩青示好,“你是被冤枉的,王某对此深信不疑。张县令、周主簿和刘司仓三人的死,也有许多蹊跷。但是,永兴军路官府,却已经对你下了海捕文书,无数黑道头目,此刻也等着拿你的脑袋去领那一万吊赏金。你单枪匹马,还带着一个病人,身手再强,能支撑到几时?” 这回,他说的都是实话,尤其是最后一句,不由得韩青不认真倾听。 “韩公子,控鹤司不受地方官府辖制!”看到韩青似乎被自己说的态度松动,王全精神大振,赶紧趁热打铁,劝告的话一句接一句,说个不停: “如今控鹤司上下,还有不少人,记得令伯祖父的余荫。你到了控鹤司在京兆府的衙门,住上几天,岂不好过东躲西藏?” “你到了那边,黑道白道,谁有胆子去控鹤司杀人?” “至于尊夫人,自然也能有个地方安心调养身体,不必跟着你,每日再受颠簸!” “而你若是一意孤行,非要跟我等动手。我等自问武艺不及,却不得不以血直谏。届时,朝廷追究下来,非但你韩氏一门,都要因为你的行为蒙羞。你让韩老都虞侯,九泉之下看到他的侄孙屠戮他的手足,又岂能心安?” …… 他说一句,韩青的心脏就沉一分,渐渐沉得让人几欲窒息。 一半儿原因,是窦蓉的确需要个地方安顿。而这群控鹤司密谍的出现,意味着他的前进方向已经暴露,即便他成功将王全等人杀散,马车也必须改道。 如此耽搁下去,窦蓉恐怕凶多吉少。 另外一半儿原因,则是心脏处的残魂,严重影响了他的正常思考。 身体你的前主人是忠良之后,对家族,对大宋的归属感极强。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杀害韩重赟的旧部,令整个家族因为自己的行为而蒙羞! “放下枪,跟他走吧,控鹤司是伯祖父亲手打造,里边的人应该不会害你!” “祖父好歹救过太宗皇帝的命,当今皇帝不能让他绝后!” “你又没犯罪,怕什么?控鹤司都介入了,朝廷那边肯定已经知道了情况!” “等上几天而已,朝廷那边,怎么可能任由地方官吏和士绅勾结?大宋没有这么烂……” 一时间,无数念头,在他脑海里轮番出现。 仿佛是有一个人,与王全里应外合,对他循循善诱。 而心脏处,也越来越闷,越来越痛,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握枪的手不断颤抖。 就在此时,有个声音,却如闪电般,直接刺入了他的脑海。 “韩大哥,一号预案,走!” 这是他跟窦蓉两人约定的暗号。 在窦蓉生病之前,二人曾经约定听到暗号之后,立刻携手闯关。并且成功闯过黑白两道布下的重重关卡,彼此之间早已形成默契。 所以,此时此刻,韩青听到熟悉的暗号,不经思考,身体立刻做出了本能反应,提枪、抖动缰绳,双腿和腰部同时发力。 而与此同时,窦蓉也推开车厢前门,坐在了马车另外一侧车辕位置,手中飞刀伴着话语急挥而出,“别听他的。进了控鹤司,你就等于把性命交到了别人手上。” “让开!”韩青的双目,瞬间恢复了清明,将长枪前伸,左右猛拨。 王全明明已经看到韩青被自己说服了,正准备上前去拉马车。猛然发现马车加速,长枪朝着自己砸来,顿时措手不及。 “啊——”好在韩青在枪杆上,拿捏了分寸,才让他被拨得只是踉跄着让开了道路,没摔个狗吃屎。 而另外那名青袍人,则被拨出了足足半丈远,摔了个鼻青脸肿。 其余控鹤司密谍,作势欲扑,却发现飞刀直奔各自面门而来,不得不先行闪避,动作立刻慢了半拍。 “吱吱呀呀……”木制的车轮,呻吟着从众人眼前加速冲过,溅起石子无数。 正文 第62章 大宋控鹤司 “站住,韩公子,你想让家族蒙羞么?!”王全重新站稳了身形,立刻去拉自己的战马,同时,面朝着马车大声叫嚷。 一支模样古怪的暗器,应声而至。准头却差的厉害,完全不像江湖传闻中那样,百发百中。 王全见暗器的飞行方向跟自己足足歪出了三尺多,连格挡都懒得格挡,叫嚷着翻身上马。才上了一半儿,却又赫然发现,那暗器竟然自动转了个弯子,掉头朝着自己的脊梁骨扎了过来。 “啊!”他吓得头皮发炸,果断跳下战马,快速前扑。 “噗!”回旋镖贴着他后脊梁飞过,正中马鞍! “唏嘘嘘嘘——”战马受惊,抬起四蹄,大声悲鸣。 待王全和其麾下密谍,将战马重新控制住,韩青的马车,已经在前面拐弯上了岔路,眼看着就要消失不见。 “追!”青衣人大急,替代王全下令,随即翻身跳上自家坐骑。 “追个屁!”王全一把将对方从马背上扯了下来,抬手又补了一记脖搂儿,“这次是马鞍,下次,就是你的哽嗓!” “可,可他们一旦有了防备,下次再想像这回一样将他们堵个正着,就不容易了!”青衣人知道上司是为了自己安全着想,捂着火辣辣的脖子,低声提醒。 “那就让他们跑呗!反正案子原本就不是他做的,他也不会跑到夏州或者大辽去!”王全白了对方一眼,慢吞吞地从马鞍上拔下回旋镖,放在眼前反复揣摩。 作为控鹤司的老将,他曾经多次潜入夏州或者吐蕃等地执行任务。沿途携带长兵器会有诸多不便,因此对容易隐藏的暗器很有研究。 然而,他却是平生第一次,见到还能在半空中拐弯儿的暗器。 此物虽然射程不远,威力也不见得有多大,却令人防不胜防。短兵相接时抽冷子甩出一枚,肯定能收到奇效。 正研究得兴致盎然间,却又听见那青衣人小声提醒,“属下不是说,他会跑到夏州去。属下的意思是,此人身上牵扯的秘密极多,万一被永兴军路转运司的人提前一步给灭了口……” “就那帮废物,也就会在背地里玩玩阴招!”一句话没等说完,王全已经撇着嘴打断,“真刀真枪,他们连韩公子的屁都闻不到!” 说罢,又看了青衣人一眼,低声补充,“我等身为控鹤使,有些职责,不能逃避。但是,也不能光顾着做事,就忘了人心。” “今天若是将韩公子全须全尾地劝回去,控鹤司里的老兄弟们,虽然心里嫌咱们多事,表面上,也不能说咱们不该咱们履行职责。可若是真动手把他给打成重伤然后再抓回去,你说上头是会给咱们请功呢,还是找机会把咱们全都送到幽州去跟大辽的刺事人过招?”(注:刺事人,是正史记载的辽国间谍组织,隶属于辽国南面司。正史上被大宋活捉并且公开处理的有名有姓的刺事人,就有十五六个。) “嘶——”青衣人倒吸一口冷气,果断闭上了嘴巴。 作为一个经验丰富老牌控鹤使,他当然知道,整个大宋控鹤司,都是太宗皇帝赵光义和韩重赟两人联手打造。 并且,当时太宗皇帝还没从太祖那里接过皇位,很多事情都需要避嫌。控鹤司的真正主事者,就是韩重赟一个人。 如今韩重赟虽然死去多年,韩家也为了避嫌,主动将族中子弟从控鹤司中剥离。可控鹤司上层的一些老人,却仍旧念着韩重赟当年的点拨提携之恩。 在这种情况下,自己抓了韩重赟的侄孙。上司们出于大局,口头上,肯定会给予表彰。暗地里,却不知道会对自己恨成什么样。 下回轮到需要死士前往辽国,肯定想都不想,就让自己来充当。 “咱们都知道,海捕文书上罗列的那些罪名,是怎么一回事!”唯恐青衣人再想不开多生事端,王全扫了他一眼,又扭头扫了扫其他密谍,继续补充,“既然发现了他的踪迹,出手意思上一下,就算尽到职责了。至于没拦住,乃是本事不济,并非没有尽心。” 又耸了耸肩,他撇嘴冷笑,“前几天京兆府有人给老子挖坑,让老子日夜兼程赶去定安给张县令收尸的事情,老子还记得清清楚楚呢!老子当时不想暴露控鹤司都头的身份,只能吃了那个哑巴亏。但是,老子却不能让他们继续由着性子胡来!” “那倒是,京兆府那边,欺人太甚!”青衣人和其余几个密谍,都知道王全以左军巡司使的身份,去“请”县令张威,却“恰巧”赶上县令张威举火自焚的事情,一个个咬着牙点头。 作为密谍,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对付辽国的刺事人和夏州的飞龙卫。然而,却不代表他们对发生在大宋内部的龌龊事情,必须要冷眼旁观。 而县令张威自焚这件事,以密谍们的眼光来看,可谓漏洞百出。 偏偏京兆府的某些官员,还自以为得计,拿一位隐藏于京兆府军巡司的控鹤司都头,当做了整个事件的见证者和过后抛给经略安抚使张齐贤处置的“擦桌布”! “有关韩公子化了装,赶着马车送她媳妇的事情,只留在控鹤司内部,谁都不准外传!”见青衣人和其他几个密谍,明白了自己的想法,王全笑了笑,开始着手做下一步安排。 “是!”青衣人和其他密谍们,齐齐拱手。 “老余!你擅长辨识踪迹,给我码着车辙和马蹄印,带领大伙跟着韩公子!”王全冲着众人轻轻点头,然后继续发号施令。 “是!”青衣人拱手领命。随即,又迟疑着问,“跟上韩巡检?都头,您刚才不是说,咱们意思一下就行了么?” “蠢货,老子让你跟着他,又没让你抓他!”王全把眼睛一横,低声呵斥。 不待对方讪笑着谢罪,他又迅速解释,“这会儿,永兴军路内,不知道多少人想要抓他。咱们跟着他,什么黑道白道,谁跟谁是一伙,哪个又跟夏州那边早有勾结,就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猛地将拳头当空抓紧,他做了将一切握在掌心的手势,“官场上的事情,咱们没权力管,只向上头如实汇报即可。可若是夏州的那群泥鳅卫,也自己主动跳出来,咱们就刚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作者有话说】 三大间谍组织都出来了:辽国南面司刺事人。大宋控鹤司控鹤使。夏州飞龙司飞龙卫。大幕彻底拉开,且看韩青如何叱咤风云。 正文 第63章 黄金时代 一口气驾车跑出了足足二十余里,韩青才将马车在远离山路的一处树林里停了下来。 虽然先前差一点儿被心脏处的“残魂”给带进沟里去,但是,此时此刻,韩青却没有功夫跟“残魂”去算账,而是立即转身钻进了车厢。 窦蓉是在甩开追兵不久之后,就在他的勒令之下,返回车厢避风的。此刻看起来,仍旧满头大汗,头发一缕缕黏在了前额上。 看到韩青满脸紧张地用手摸向自己的额头,少女甜甜一笑,柔声安慰:“韩大哥不要着急,我已经好很多了。刚才出了一身汗,反倒鼻子通了气,胸口感觉也不像先前那般闷!” 韩青眼前,迅速闪过刚才窦蓉拖着病体投掷飞刀的英姿,心中顿时涌满了感动和怜惜。 伸手替对方擦干了额头,理顺了头发,他笑着呵斥,“别胡说!哪有生了病不吃药,颠出一身汗就能好起来的?那样的话,全天下郎中就都得去喝西北风了!” “我真的感觉好多了。不信,我现在就下车打一套拳给你看!”窦蓉又笑了笑,挣扎着就准备下车。 “别胡闹,刚出完了汗,小心又受风!”韩青大急,连忙把对方的胳膊扯住。谁料窦蓉此刻四肢乏力,竟然被他扯得应声而倒。 “哎呀——”少女猝不及防,嘴里发出低低的惊呼。 本以为,这次肯定会被摔个眼冒金星,却不料,脊背处,竟然凭空感觉到一道温暖有力的支撑。侧头看去,却是韩青补救及时,直接伸开胳膊接住了她的身体。 顿时,窦蓉面红过耳,赶紧用胳膊撑住车厢底部,试图将身体重新坐起来,然而,却越忙越乱,才撑到一半儿,胳膊突然一软,上半身又重重地跌了回去。 “小心——”韩青再度及时伸出手臂,将窦蓉抱了个紧紧。 这回,窦蓉连再次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直羞得两眼紧闭,久久不敢睁开。一张因为生病而瘦削发黄的面孔,也红得几乎滴下血来。 而韩青,也迅速发现,此刻自己和窦蓉的姿势,非常暧昧。想要将手臂松开,左顾右盼,却找不到将窦蓉放在哪合适。干脆把心一横,直接将对方靠在了自己怀里。 刚刚赶车颠出了一身大汗,此时此刻,他身上还溅满了尘沙,说实话,味道不可能好得起来。然而,却给了少女窦蓉一种特别的安全感。 少女迅速放弃了挣扎着做起来的念头,索性温柔地将脑袋枕在了他的胳膊上,眼睑紧闭,睫毛微微抖动,双唇炽烈如火。 韩青心里,也迅速涌起了一股湿热且炽烈的冲动。熟练地低下头,他轻轻吻住了窦蓉的双唇,随即,一股上辈子和这辈子都没体验过的感觉,电流般涌遍了他的全身。 按理说,上辈子的花丛老手,不该有初吻的感觉。然而,韩青却没有觉得任何奇怪。毫不犹豫地,将其归咎于身体前主人缺乏相关经验。 本能地将窦蓉抱紧,他低着头,继续用双唇吸住对方的双唇,如啄一只刚刚成熟的仙桃。温柔,且坚定。 窦蓉慌乱地回应,身体微微战栗,脸上甚至还露出了几分害怕。虽然此时此刻,韩青根本不可能看见她的表情。 然而,很快,窦蓉的心态就放松了下来。开始小心试探着给出回应,从忐忑不安,羞不自胜,慢慢变得热烈如火。 韩青的手,开始缓缓移动,一如上辈子般熟练。 当他的手掌,轻轻地捂住了某处柔软的隆起,窦蓉的身体明显地一僵,随即,战栗得无法抑制。 刹那间,风停,云静,秋日的阳光温暖而明亮。 几十片黄叶,从临近的枝头落了下来,被阳光一照,缤纷如晚春时节落英。 落光叶子之后的树枝,犹如长矛,一根根刺向天空,刺向流云,仿佛刑天在持干戚而舞。 流云仿佛被吓到了,快速向远方移动。将斑驳的影子,不断投向地面。 地面上的荒草,在流云的影子里迅速变成灰色。很快,又因为流云飘走,在阳光下变成耀眼的金黄。 临近地面的树干,这一刻也是金光色的,不知道是被荒草沾染,还是被阳光鎏镀。 天上落下来的树叶,亦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黄色。与金黄色的草地,金黄色的树木,将金黄色马车包裹起来,极尽温柔。 金色的阳光照进马车,照亮一对相拥的身影。 忽然,韩青将头抬了起来,轻轻将窦蓉放在了自己的腿上,然后抬起右手按住了自己的左侧胸口。 心脏处,疼痛宛若潮水。 残魂又来捣乱了,将另一个少女的身影,和一份婚约,从记忆深处翻出来,强行塞进了他的脑海。 “滚蛋,不关我的事情!”韩青在脑海里呵斥,义正辞严。“我已经替你做得够多了,别再打扰我!否则,身体你拿走,咱们一拍两散!” 另一个少女的身影和婚约迅速散去,心脏处的疼痛也迅速减轻。很显然,残魂自知理亏,不敢做得更过分。 然而,韩青的双目,却渐渐恢复了清明。心中的湿热,也缓缓归于宁静。 “韩大哥……”躺在他怀里的窦蓉,已经软得如同丝绸。感觉到了韩青的异样,她没胆子睁开眼睛,只是嘴里发出梦呓般的呼唤。“抱紧我,就,就像刚才。我,我喜欢……” “嗯!”韩青温柔地领命,将窦蓉重新抱紧。然后轻轻地帮对方扯平已经被自己解了一小半儿的衣衫。 残魂不再干涉他的行为了,然而,迅速恢复的理智,却清晰地告诉他,眼下不是贪图一夕之欢的时候。 王全等人乃是资深密谍,没那么容易被甩开。 他不能在树林中停留得太久,否则,对方一定会循着马车留下的车辙印记追上来。 窦蓉大病未愈,也承受不住自己折腾,除非,自己像上辈子三十岁之后对待别的女子那样,只想要她的身体,从未想过将来。 韩青知道,窦蓉在自己心里,跟上辈子经历过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 她是老天爷,看在自己上辈子因为救人而死的份上,给予自己的真正恩赐。 如果自己不懂得珍惜,必将留下永远的遗憾,生生世世。 “我先送你回家,然后自己给自己做媒人,让你阿爷把你许配给我!”唯恐少女胡思乱想,他将手臂又紧了紧,温柔地解释。“王全能想到在黄堡镇堵咱们,坊州肯定去不得了。刚好,定安县现在群龙无首,咱们悄悄溜回去,等你身体好了,再一起行走江湖!” “嗯!”少女窦蓉听了前面半句,再度羞不自胜,只管红着脸地点头。 已经不需要说得更多,韩青将对方轻轻放在枕头上。随即,蹑手蹑脚爬出车厢,重新坐上车辕,抖动缰绳。 车轮缓缓转动,碾过遍地鎏金。 落叶缤纷,遮住越来越远的背影。 【作者有话说】 这样写,不知道有没有人喜欢。我知道现在不是讲究笔法的时代,但总觉得,人世间有一种温柔,值得浓墨重彩。 正文 第64章 父女 四天之后的前半夜,被韩青用木炭和泥土改变了颜色的马车,停在了窦家堡窦里正家的侧门口。 那窦里正因为女儿被人拐走,小舅子又跟定安县第一大户周家结了仇,正烦得天天摔杯子砸碗,忽然听家丁前来汇报,有远房侄儿带着妻子前来投奔,顿时火冒三丈。 “到管家那支一百个钱,打发他们走。就说老夫不在家。老夫又是什么豪门大户,哪里来的那么多远房侄儿?” “东家,那,那人说有个信物,让给您看一下。以验明他的身份不是冒充!”家丁被喷了满脸吐沫星子,却不敢躲闪,低下头,将一个紧密包裹的布包,小心翼翼地交给了窦里正。 “信物?”窦里正久居乡间,难得听到这么文雅的词,愣了愣,迟疑着接过布包。随即,三下两下拆开了缠在布包外的绳索。 一把三寸长,尾部系着红缨的飞刀,迅速出现在了他眼前。刀刃在油灯下,闪闪发亮。 窦里正的眼睛立刻也亮了起来,赶紧命人打开侧门,将“远房侄儿夫妇”和马车一道引入了院子深处。 家中很少来客人,因此,窦里正的妻子和小妾,也很快被惊动了。迟疑着走到窗前,从窗子缝隙偷偷向外观望。 待看到窦蓉挺着大肚子,被一个满脸胡子的男子从车厢中扶了出来。没等窦里正开口说话,他妻子已经放声大哭,“我的女儿啊,你可受苦了!” “娘,阿爷,女儿不孝,让你们担心了!”平生第一次离开父母这么久,忽然重逢,窦蓉的感情也控制不住。踉跄着向前跑了几步,双膝软软跪倒。 “起来,起来,有话进屋去说!”窦里正注意到了女儿的肚子之时,原本还怒火中烧。待看到女儿双膝及地,心中的愤怒立刻变成了怜惜。 上前几步,他双手拉住窦蓉的胳膊,就往屋里扯,“窦庄,窦亮,去关门。传我的命令,谁也不准靠近这边。今晚的事情,也不准任何人往外传,否则,我请族老们一起,将他开除族籍,死后也不准入祠堂!” 后半句话,是对管家和家丁头目喊的。被点到者,立刻明白,窦里正需要封锁消息。因此,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一声,分头去将命令付诸实施。 说话间,那窦里正的妻子,已经从屋里冲了出来,抱着女儿,哭成了泪人儿。 窦里正想要安慰妻子和女儿几句,却插不上话。想要问女儿这些天去了哪?也不知道该跟谁问。急得搓着手东张西望。 转头间,恰看到同样闲在一旁,没有人搭理的韩青,顿时再度怒火上撞。 “姓韩的,老夫一直当你是个饱读诗书的正人君子,还让儿子将来学你。”不顾自己身体老迈,他一个箭步窜过去,劈手就抓韩青衣服领子,“你,你居然拐走我的女儿,还,还欺负她!你,你简直就是一个衣冠禽兽!” 以韩青的身手,想推开他轻而易举。却因为他是窦蓉的父亲,不便动手,只能一边解释,一边连连后退,“世伯,窦世伯,您误会了,您听我说!” “我误会什么,你这个缺德的王八蛋!你,你……”窦里正连抓几次没抓到目标,当着如此多人的面儿,又不好明说女儿的肚子已经大了起来,直气得胡须飘飘乱颤。 “阿爷,没有,韩大哥没有欺负我!”好在窦蓉及时听到了父亲的咆哮,赶紧挣脱了母亲的拥抱,起身过来拉着父亲的衣袖劝阻,“韩大哥是个好人,阿爷,你先住手,哎呀……” 不小心,又被窦里正带了个趔趄,她站立不稳,藏在外衣下用来欺骗沿途关卡的枕头,瞬间掉落于地。 这下,不用任何解释,误会就自行消失了。 院子里的家丁看得两眼发直,想笑又不敢出声,想离开也不合适,一个个将头转到旁边,憋得好生难受。 窦里正肚子里的怒火,瞬间就没了一大半儿。愣了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般,上上下下重新打量窦蓉。 待发现自家女儿身材毫无变化,只是脸瘦了一些,皮肤晒黑了一些,扭过头,继续对韩青怒目而视,“姓韩的,别以为老夫不知道你打什么鬼主意。你这种人,老夫当年见得多了……” “老爷,孩子刚进家,连口热水都没喝呢。”窦蓉的母亲担心丈夫下不了台阶,赶紧走过去,轻轻扯住窦里正的胳膊,“先安顿下来,有事慢慢说。小蓉娃能全须全尾的回来,已经是老天开眼了。你还想怎么样?” “嗯,你说得对,老夫先安顿女儿,改天再跟他算账!”窦里正也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没资格教训韩青,皱了皱眉,嘴硬依旧。 硬气话说过之后,却又吩咐管家,将韩巡检领到西跨院专门招待亲戚的正房,洗澡休息。并吩咐人准备饭菜,给女儿和送女儿回家的“义士”垫肚子。 转眼间,从衣冠奇兽、王八蛋,又变成了义士。韩青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然而,念在对方是窦蓉的父亲份上,他也不便较真儿。因此,笑了笑,先向窦蓉投了一个放心的眼神,然后快步跟着管家离开。 那窦里正家,在定安县也是数得着的大户。所以,用来专门招待亲戚的跨院,收拾得非常干净。 跨院的正房,陈设也颇为体面。桌椅橱柜,茶几书案,一干生活用具,样样不缺。 正房的左侧,是一间书房。正房的右侧,则是客人的卧室。在卧室背后,还有一个专门开辟出来的浴室,通过过道与书房和卧房相连。只要客人想要洗澡,随时可以请仆人帮忙用热水灌满安置在浴室中央的巨大方形木桶。 韩青自打放孔明灯以来,难得有机会洗一次舒服澡。因此,听管家介绍完了客房设施,立刻顺水推舟地提出了洗浴的要求。、 在他想来,即便窦里正再不喜欢自己,看在自己千里迢迢把窦蓉送回家的面上,也不至于趁着自己洗澡的时候,召集家丁把自己抓了,当做礼物送给周家。 更何况,周家自打周崇死后,走下坡路乃是必然趋势。以窦里正的精明和人生阅历,不会看不出来。 所以,这个澡,韩青泡了个舒舒服服。只是泡的时候,习惯性地将唐刀放在了木桶旁边,以备不时之需。 一直紧绷着的精神,终于得到了片刻放松,待洗漱完毕,又吃了些管家派人送来的宵夜,韩青的眼皮,便开始打瞌睡。 刚刚准备起身去栓了屋门,回卧房休息。屋门却忽然无风自开,有个酷似李源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探了进来。 “小圆子,你好了?”韩青顿时又惊又喜,一个箭步窜过去,拉住了对方手臂。“赶紧进来,小心外边露水重!” 李源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第一个“铁粉”。前一段时间还因为他,差点被刺客一箭射死。 虽然韩青为了给李源报仇,掏了周主簿的老窝,跟张县令等人拼了个鱼死网破。但是,在内心深处,韩青仍然觉得自己亏欠了李源很多。 如今忽然看到李源又活蹦乱跳,韩青岂能不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然而,在将对方拉进门来的一刹那,他却的脸上,却又涌满了失望。 来人不是李源,比李源高,也比李源瘦。好像还练过武,肌肉硬硬的,远不如李源胖乎乎抓起来顺手。 “姐夫,轻点,轻点,疼,你手劲儿太大,抓得我胳膊疼!”来人至少还有一点,跟李源相像,那就是,性子是自来熟,一见面,就开始叫韩青姐夫。 “你是窦蓉的……”韩青被叫得满脸尴尬,松开手,低声试探。 “我是窦蓉的弟弟,我叫窦沙!”来人笑了笑,然后操着江湖口吻,大模大样地向韩青行礼,“姐夫威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小弟倍感荣幸!” 看到他这般模样,再想起窦蓉平时跟自己聊起过的家庭成员形象,韩青立刻相信他不是假冒了。赶紧笑着侧开身子,还了个半礼,“别学这些!我一个逃难之人,能有什么威名?大晚上了,你不睡觉,找我有事么?你姐姐呢,他现在可好?” “我三姐很好,刚吃过了宵夜,被我娘拉着问东问西呢!”窦沙非常机灵,立刻按照问题的主次回应。 “我姐怕你担心,让我过来跟你说一声。她真的不咳嗽了,应该三两天之内就能重新骑上马背。” “我自己也想找你。姐夫,你可能不知道,你的威名,早就在定安县传遍了。大伙都说你会飞檐走壁,翻城墙如履平地。还说你是当世虬髯客,专门杀贪官污吏。周主簿遇到了你,是遇到了天生的克星……” 没想到,自己被官府和黑道通缉,在普通百姓眼里,居然成了与虬髯客齐名的大侠。韩青顿时觉得心中发暖。笑了笑,摇着头打断,“传言当不得真。我哪会什么飞檐走壁的功夫?更不是什么大侠!我抓姓周的,是被他给逼急了,还误以为他派刺客射伤了李源。” “知道,姐夫,你不用解释。大侠都是这样,得饶人时且饶人。”窦沙显然跟她姐姐窦蓉一样,读唐传奇入了迷,所以,毫不犹豫地点头,“实在被逼到了绝境,才会奋起反击,让恶人死有余辜!” 韩青顿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犹豫了一下,干脆将话题直接岔开,“李源恢复得怎么样了?你最近有他的消息么?” “差不多大好了。我前天还接到了他的亲笔信!”他不问还好,一问,窦沙愈发兴致勃勃,“他还跟我约定,等他的伤完全好利索了,就跟我一起去找三姐和你。然后,咱们四人,一道闯荡江湖,行侠仗义,提三尺剑,荡尽天下不平!” “要去你们俩去,别扯我和你姐姐!”没想到,自己费尽心机想把话题岔开,却又被窦沙轻而易举地将话题又兜了回来,韩青气得鼻子冒烟儿。 那窦沙,却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语言行为幼稚。猛地向后退了半步,撸起袖子,露出一条颇为粗壮的手臂,“姐夫,我知道你嫌我本事低微,怕我拖你和姐姐后腿。实话跟你说,我练得可是世间少有的铁布衫。虽然暂时还没炼到刀枪不入的地步,寻常棍子拳头打在身上,却休想把我放翻!” “我又不是想跑江湖去表演胸口碎大石!”韩青翻了下白眼,没好气的数落。 正准备想办法打消对方心中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屋门口,却又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韩巡检睡下了吗?在下里正窦尚,有事情想要跟韩巡检当面说!” “您老请,不必如此客气!”韩青闻听,赶紧丢下窦沙,起身迎出了门外。 而窦沙,则一改先前顽皮胡闹。如同见到猫的老鼠一般,贴着墙根儿溜出了门外。还没等窦里正问他来贵客房间的目的,猛地双腿发力,刹那间跑了个无影无踪。 “犬子有失管教,让韩巡检见笑了!”窦里正气得直皱眉,又不好立刻追过去教训儿子。只好陪着笑脸,向韩青拱手。 “窦沙兄弟胸无尘杂,晚辈跟他很是投缘。见笑两个字,真的提都不敢提!”听窦里正说得客气,韩青也只好文绉绉地回应。 二人之间,立刻好像刮起了一阵秋风,吹得彼此脸上的笑容,都开始发僵。 然而,却依旧互相客套着,分宾主走入房内。 待落了座,还没等韩青询问对方来意,窦里正又抢先一步站起身,再度向他拱手,“路上的事情,小女都跟老夫说过了。韩巡检果然是正人君子,老夫刚才误会巡检了。还请巡检念在老夫爱女心切份上,宽恕则个!” 说罢,长揖及地。 “世伯这是哪里话来!”韩青被拜了个措不及防,连忙侧身闪避。随即,又赶紧规规矩矩地还礼,“送蓉妹回来,乃是晚辈应尽的职责,当不起世伯如此大礼。还请世伯,不必客气!” “应该的,应该的!”窦里正收起身形,笑着补充,“你先救了小女的命,又带着她见识了世面,还为了她的病情,甘冒奇险送他回家。老夫,老夫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 说着话,他用右手在左侧衣袖里掏了掏,小心翼翼取出一卷纸状物品。然后,双手捧到了自己齐眉高,“此乃宝大行的兑换凭据,永兴,河东,京西南北两路,还有汴梁,只要见到宝大行的绸缎铺子,都可进去兑取铜钱五百吊,或者等值绢布。只认兑据,不认人。还请巡检笑纳!” 以韩青的两辈子做人经历,在他掏出兑票那一瞬间,就心里立刻亮如明镜。 只是,仓促间,不知道该如何打断,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而随着窦里正的介绍,一股凉意,缓缓笼罩了韩青全身。 他每说一句,凉意就增加一分。 刺透韩青的衣衫,刺透皮肤,刺透血肉,一直刺到骨髓深处! 正文 第65章 传说中的爱情 如果此刻韩青真的只有二十岁,恐怕会一把抓过兑票,狠狠甩在窦里正脸上,然后拂袖而去! 这才是一个年轻人应有的作为,热血、冲动、爱和恨都极为纯粹。大多数情况下,做事只凭本心,却不会考虑并顾及其他。 然而,对于三十六岁,并且经历过一回死亡的灵魂来说。窦里正的话让韩青觉得心寒,却不足以让他失去理智。 “窦里正不必如此!”深深吸了一口气,韩青笑着向窦里正摆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包含任何情绪,“钱财我还不缺。救蓉妹性命和送她回家,都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不需要您的感谢。麻烦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又快速摆了摆手,制止了窦里正的争辩。他坚定且柔和地补充,“蓉妹风寒入肺,急需静养,还请窦里正暂且不要让她知道你的打算。至于韩某,马上收拾东西,今晚就可以离开。” “你,你……”窦里正先前准备了一肚子的语言和策略,全都失去了用场。登时瞪圆了眼睛,不知所措。 按照他原本的打算,无论韩青肯不肯接他的兑票,他今晚至少都要跟韩青大闹一场。哪怕撕破脸皮,也得划清界限。 否则,一旦韩青今晚曾经来窦家的事情传开。非但他跟定安周家没法交代,站在周家背后的那个势力,还有永兴军路官场中很多人,也会不停地找他的麻烦。 然而,他却打破脑袋都没想到,看上去二十岁还不到的韩青,居然表现得如此冷静,如此配合。根本不用他多费一个字,主动答应立刻走人。 “窦里正如果还怕受到牵连的话,等会儿还可以派几个家丁,装模作样地追杀韩某一番!”轻轻摇了摇头,韩青一边快速收拾衣物和兵器,一边低声补充,“但是,依旧别让蓉妹知道实情。你可以对她说,你是故意做给外人看的。而我之所以急着离开,是因为行踪已经暴露,不敢再多耽搁。” 说罢,也不理会窦里正如何反应,只管将唐刀挂在腰间,将半路上找人打造的,里边塞了竹片的丝棉马甲,重新套上肩头。 他原本的打算,就是让窦蓉在娘家休养一段时间,自己先独自离开。等到自己把缠上的麻烦事,解决得差不多了,再偷偷回来将窦蓉接走。 如今,窦里正赶他走,不过是将计划加快了一些而已。因此,心寒归心寒,想明白之后,韩青却不至于手忙脚乱。 那窦里正,将韩青从容不迫的模样尽数看在眼里。顿时,心中就升起了一股悔意。 如果韩青没被通缉,而是继续老老实实在金牛寨做巡检。自家女儿嫁给他,不失为一桩好姻缘。 毕竟戴罪立功的官员,也是官员,将来未必不能复起。并且朝中有人罩着,升迁的速度会远远超过小地方考取功名的穷书生。 更何况,那汴梁韩家,也曾经是一等一的豪门。即便现在日渐衰落,烂船也有三斤钉! 可韩青却闯下了泼天大祸,并且成了通缉犯。作为父亲,窦里正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女儿往火坑里头跳,进而拖累整个家族了。 不过,作为精明的老乡贤,窦里正也知道,做事不能太绝。 因此,迅速压下心中的悔意和其他乱七八糟想法,他向韩青身边凑了两步,可怜巴巴地解释:“韩公子请恕罪。派人追杀你,小老儿是万万不会做的。小老儿也知道,你跟蓉娃是两情相悦。可是,您是豪门公子,一个人单挑整个永兴军路官场,可以无所畏惧。小老儿却没这个胆子。” 说道可怜处,他又朝着韩青背影连连作揖,“我们窦家是小门小户,没资格跟在您身后,与整个永兴军路的官员对着干。偏偏我们窦家,一时半会儿还不能搬走。所以,这些兑票,还请公子……” “跟你说了,我不需要!”韩青心中,已经连寒意都没滞留多少了,笑了笑,背对着窦里正摇头。 对方不解释,他也能理解对方的选择。 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人见人爱,并且都愿意为其付出一切的“杰克苏”,与“玛丽苏”一样,只存在于的电视剧中。 而窦里正和他一样,都需要吃饭、喝水、呼吸、赚钱支撑一个家。 “那,那,韩公子需要什么,尽管跟小老儿吩咐。小老儿能拿出来的,都尽量满足!”窦里正也知道韩青不缺钱,但是,他自己却想求个心安,如同先天性驼背一般躬着身子,继续询问。 “拉车的骡子,需要寄养在你家,麻烦窦里正派人照顾一下。”韩青明白窦里正的心思,干脆将对方当成了陌生人,笑着低声吩咐。 “哎,哎……”看韩青模样,不像是记恨自己。窦里正心头一松,连声答应。 “蓉妹的那匹枣红马不错,暂时借我用几天,或者卖给我,价钱随便你开。另外,麻烦您再派人给我牵一匹备用坐骑,和三天的精料。现在就去,准备好之后,我就离开!” 关于自己路上吃的干粮,韩青只字未提。 一来是他已经习惯了路上打到什么吃什么,随时补充荤腥。而干粮,却只能果腹,难以维持充沛的体力,并且不容易携带。 二则,是不太放心窦里正的人品,怕其在干粮中使坏。所以,干脆不给对方使坏的机会,以免自己将来跟窦蓉不好相见。 而那窦里正,急着送他离开,根本没留意他所提要求之中,忽略了什么,只管有求必应。 眼看着二人就要击掌成交,屋门忽然被人用力推开,窦蓉风风火火地冲进来! 一进屋,就迅速拉住了韩青的手臂。随即转过头,对着自家父亲红着眼睛质问:“阿爷,您到底想要干什么?如果不是韩大哥救了我的命,您现在连我的尸体都找不到!他冒着性命危险送我回家,您不感激他也就罢了,怎么还要赶他走?!” “我……”窦里正被问得脸色发紫,又觉得在外人跟前,下不了台。把袖子一挥,板着脸训斥:“我干什么,用得了你来过问?大姑娘家家,拉着外来男子的胳膊,像什么话?松开,滚回你自己屋里去睡觉!这个家,还轮不到你来做主!” “我没有要做主,我只是说事实!”窦蓉从小到大,还没被父亲如此凶的对待过。一时间又是生气又是伤心,眼泪在眼眶中不停地打转。 然而,她却不肯丝毫退让,像只护巢的母鸡般,将比自己高了一头半的韩青,紧紧护在身后,“海捕文书上那些事情,哪一件,真的是韩大哥干的?官府分明在冤枉他!他对我,对咱们家有恩!我帮他,又有什么不对?有恩必报,还不是你曾经说过的话?” “滚回你自己屋里去,我再说一遍!”窦里正自知说不过女儿,却不能让步,指着窦蓉的鼻子,声音越来越高,“有恩必报,也不能搭上你,搭上全家。” “怎么搭上全家了?”窦蓉也犯了倔脾气,一边流着泪,一边梗着脖子辩解,“我们今晚就走,还不行吗?至于我自己,是我愿意。我愿意跟他一起亡命天涯,我不在乎!” 眼看着父女两个,就要彻底闹翻,而窦里正那边,将巴掌都举了起来。韩青赶紧闪绕过窦蓉,卡在了父女两个之间,“窦里正息怒!蓉妹,你也少说两句,令尊没赶我走,你误会他了!” 窦里正原本也舍不得打女儿,又不想与韩青把关系闹得太僵,导致双方刚才说好的事情变卦。因此,皱着眉头放下巴掌,呼呼大喘粗气。 窦蓉见自己把父亲气成了这样,心中也很不是滋味。躲在韩青背后,泪如泉涌。 “蓉妹,令尊刚才真的没赶我走。是我自己,怕控鹤司的人跟上来,所以急着离开。”偷偷给窦里正使了个眼色,韩青转过身,用双手大拇指擦掉窦蓉脸上的眼泪。 “你听话,在家里养病。等我摆脱了控鹤司的人盯梢,就回来接你。别误会你阿爷,我们俩刚才谈得很好,他很通情达理。” 如果有一个女孩,为了你跟他父母起了争执,你这辈子,一定要好好地珍惜。 上辈子,韩青就看到过这句话。但是,从没有一个女孩如此待他,他也没机会去弄懂这句话背后包含的意思。 而这辈子,真的有一个女孩,为了他跟父亲吵了起来。他立刻就懂了,刹那间,心中又暖又疼。 这一刻,残魂也仿佛懂了事,没有再跳出来对他施加任何影响。 任由他,将前世的老练与成熟,尽情发挥。 “蓉妹,别哭!不过是几天的事情,这辈子,我们俩在一起的时间长着呢!别误会你父亲,他也是为了你好……”他声音极尽温柔,双手捧着窦蓉的脸,宛若捧着稀释珍宝。 “你看,是你误会我了吧!”窦里正人老成精,怒火稍稍平息了一些,立刻明白,韩青的安排,才是最佳选择。“我分明什么都没干,刚才只是在帮他安排路上所需要的东西而已。” 当然,前提是,韩青不会再回来接自己的女儿。他也不相信,韩青能有多少机会,再活着回来。 “阿爷,你,你别赶韩大哥走。我求你,求你了!”窦蓉虽然没看到韩青给自己的父亲使眼色,却本能地感觉到,父亲前后的态度变化太快。因此,哽咽着低声祈求。 “不赶,不赶,我本来建议,他明天早晨再走。”窦里正接过话头,满脸慈爱。“并且,刚才还跟他建议,走之前要好好跟你告个别。” “嗯,令尊的确这么说的!”不想让窦蓉为了自己,失去了亲情,韩青索性笑着替窦里正圆谎,“但是,蓉妹,我真的不能耽搁了。否则,一旦控鹤司的人码着车辙痕迹过来,我跟他们厮杀,必然连累窦家。” “那,那我跟你一起走!”窦蓉知道父亲和韩青之间,刚才说的事情,肯定不是如此简单。却找不到任何证据反驳。因此,果断擦干眼泪,低声回应。 “那可不行,万一你途中病得厉害了,我还得再送你回家,太危险了!”韩青心中充满了暖意,笑着摇头,“乖,好好养病。我骑着马走,他们就不容易追上我了。等我把他们甩掉,就立刻回来看你!” 他知道自己说的不是真话,至少,自己不可能回来的那么快。 但是,他却知道,自己必须这么说。 为了窦蓉的安全,为了心中的那股暖意。 为了她,刚才不顾一切地站在自家父亲面前! 如果有一个女孩,为你跟他父母起了争执,你这辈子,一定要好好地珍惜。 因为除了你,她将一无所有。 正文 第66章 兄弟 一直到离开窦家堡几十里远,韩青的心里头依旧流淌着融融暖意。 残魂也难得地老实了一次,没有再拿汴梁的婚约来提醒他。仿佛也明白,窦蓉在他心里的位置,已经无可撼动。 实话实说,窦蓉并不符合韩青上辈子最后那几年的审美标准。 他喜欢风情万种,妩媚且透着一点点邪气的女子。 他喜欢胸前有容,臀部浑圆,细腰长腿,床上能劈一字马的女子。 而窦蓉,除了长腿和身高之外,其他条件好像都不具备。 但是,韩青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窦蓉。 自己上辈子暗恋、明恋和滚过床单的女子,没有任何一个,在自己心中的地位,能跟窦蓉相提并论。 那些女人浓情也好,薄情也罢,都不会在他被通缉的时候,陪着生死与共。 那些女人也不会用比他低了一头,窄了半尺的身材,努力将他护在身后,甚至为了他,不惜挑战父母的权威。 所以,他在心中暗暗发誓,自己将来一定会返回窦家堡,将窦蓉接走。 哪怕最终都无法摆脱被官府通缉的窘迫处境,哪怕依旧被不明势力悬赏万吊,他也必须回来。 因为,他知道,如果他不回来,窦蓉就一定会等下去。 哪怕天地相合,海枯石烂。 他知道并相信,以窦蓉的性格,一定会说到做到! “我尽量不耽搁太久!”在距离窦家堡十里外的山顶,他扭头回望,低声做出承诺。 夜已深,窦家堡的灯光,已经与天上的星光融为一体,无法凭借肉眼分辨。但是,韩青知道,有一盏灯,今夜会一整夜为自己点亮。 “唏嘘嘘嘘——”胯下的大黑马,嘶鸣着用前蹄刨打地面,仿佛也在抒发心中的离愁别绪。 这匹马,是窦蓉给他的又一份礼物。比起他想要借走的枣红马,更高,更结实,也跑得更快。 如果沿途不小心与控鹤司的人相遇,韩青只要在二十步外及时拨转马头,就有七成以上的机会,将对方甩开,根本不需要以寡敌众。 “唏嘘嘘嘘——”大黑马再度用前蹄刨打地面,头颅左右摆动。 韩青的目光,迅速从窦家堡方向收回,俯身抽出了挂在马鞍下的长枪。 大黑马不会无缘无故地摇头摆尾,附近,肯定有危险存在。与窦蓉结伴而行时,大黑马就不止一次为二人示警,这次,想必也是一样。 果然,还没等他把身体重新坐直,身边的树林中,已经响起了清脆的掌声,“好一匹有灵性的畜生,可是比你韩小二强多了。如果不是他,恐怕直到我走到你身后,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你还在继续发春!” “季明?你怎么来了?”韩青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将抽在手里的长枪笑着戳在了地上,“我打死都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当然是主动请缨,前来抓你归案来了!”杨旭快速从树林里策马而出,声音却远不像韩青这般热情,手中的长枪,也一直遥遥地指着韩青的胸口。“你是自己放下兵器,让我绑了带走?还是放手一搏?尽管自己选!” “你,主动请缨来抓我?!”韩青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记忆中,身体前主人与杨旭,好得恨不能天天同榻而眠。而数月之前,他自己也跟杨旭一道喝酒唱歌,相交甚欢。 “当然!”杨旭手中的长枪抖了抖,枪锋和他的脸色一样冰冷,“我不能容你,犯下了大罪以后一走了之!也不能容你,再继续糟蹋太学的名声!更不能容你,像只狗一样死在别人手里。所以,在将李师兄送到长安之后,干脆主动向经略安抚使张齐贤请缨,亲自来抓你归案!” “如此说来,我倒是要感谢季明用心良苦了!”韩青拔起长枪,与杨旭遥遥相对,脸上的笑容好生苦涩。 如果把穿越以来,他感觉亲近的人排个座次。杨旭恐怕只位于窦蓉之后,排在第二。 然而,对方终究是个纯粹的宋人。对朝廷的忠心,对荣誉的珍视,都远远超过了跟他之间的友情。 “用心良苦不敢,等你等得很辛苦倒是事实。”比起数月之前,杨旭唯一没变的,就是话多。 一边絮絮叨叨地啰嗦着,他一边策马跟韩青拉开足够相对冲刺的距离,“我知道,你肯定不会拖累一个无辜女人。发现自己无路可逃,肯定会把她送回家。所以,我就一直带领弟兄们,在窦家堡附近等着。今晚,终于把你等了个正着!” “你还带了人?”韩青闻听,又是一愣。举目四望,果然发现夜幕下,有很多人影缓缓向自己包围了过来。 转念间,想到对方的家世,以及现在的官职。他心中又迅速明了如镜。 身为镇、定、高阳关三路后阵钤辖杨嗣的嫡亲孙儿,杨旭出来执行任务,怎么可能没百八十名军中精锐贴身保护? 而身为从七品翊麾校尉,护送右巡使前往夏州宣旨,杨旭更得摆足了排场。不挑选一等一的好手跟在身边,岂不落了大宋脸面? 只是如此一来,自己想要脱身,就难比登天了。 打赢了杨旭,那些人肯定要一拥而上。而打输了,更是无路可逃。 “你果然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正琢磨着,现在逃走,凭借大黑马的速度,能否还来得及的时候,他耳畔,却又传来的杨旭的声音。 冰冷,愤懑,隐约还带着几分不甘。“把你的真本事使出来。从小到大,每次跟你较量,你都藏拙。让杨某堂堂正正赢你一次。被杨某抓住,你好歹还能活着被押回汴梁。如果不幸死在杨某手里,你也能落个痛快!” 说罢,又将长枪一摆,举目四顾,“都让开些,谁都不准插手。我今天要让他输得心服口服!” 最后这句,却是对试图围拢上前的军中精锐们所说。后者闻听,立刻停住了脚步。却没忘记弯弓搭箭,以防韩青的抵抗太激烈,伤到了杨旭,或者突然策马逃走。 韩青见到此景,知道恶战已经不可避免。索性不再做回应,只管轻轻用靴子磕打马镫。 大黑马极有灵性,立刻知晓了主人的心意,毫不犹豫张开四蹄冲向对面,眨眼间,就将速度加到了极致。 对面的杨旭,也端枪策马加速,将自己与韩青之间的距离,高速拉近。枪锋如霜,倒映起寒光无数。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着双方已经近在咫尺,韩青毫不犹豫持枪直刺,蛟龙出水! “叮!”枪锋在半途中,被杨旭手中的长枪撞歪,错失目标。而杨旭手中的长枪,却贴着枪杆刺了过来,毒蛇般,直奔韩青小腹! “啊——”韩青的招数虽然练得熟,却根本没掌握韩家祖传枪法的精髓。惶急中,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拆解,只能凭借本能,迅速侧身。 大腿根偏左外侧位置,迅速一凉,紧跟着,衣服也是一紧,布匹撕裂声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朵。 却是杨旭的枪锋,从他的大腿和外袍之间直穿而过,挑起碎布数片。 “滚开!”韩青心中再不存半点侥幸,将最近跟人厮杀所领悟的招数,果断施展了出来。枪纂借着二马错镫的瞬间回转,呼啸着砸向杨旭的后背。 “啪!”杨旭仿佛后脑勺长着眼睛般,迅速拧身,手中长枪借着身体的扭动,高速斜扫,不偏不倚,正砸中韩青的枪杆。 巨大的力气,将韩青手中的长枪砸歪。没时间再做任何变招,他果断俯身于马鞍,单手提枪,凭着直觉甩向半空。 “啪!”杨旭的枪锋,果然从背后追刺过来,恰恰被他用枪杆甩了个正着。 两匹马狂奔着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令各自背上的主人,避免再遭受对方的偷袭。大约奔出三十米之后,又主动放慢速度,等待主人的下一步指示。 韩青毫不犹豫用另外一只手拉动缰绳,示意大黑马转身而回。随即,继续单手提枪,刚刚空出来的手从大腿边的袋子中,摸出一支回旋镖。 这是窦蓉的杀招,他在逃亡途中,发现效果不错,也跟着学了一手。虽然准头远不如窦蓉,突然施展出来,却也能够打乱对手的节奏。 没等他做好准备,两匹马已经相对着,再度发起了冲刺。杨旭依旧平端长枪,抢先发动攻击,枪缨抖出了一团巨大的云雾。 这一招唤做雾里看花,韩家枪法中,也有类似招数。原理是利用枪缨的抖动,隐藏枪锋的真正位置,让人防不胜防。 防不胜防,索性就不防。韩青毫不客气地挥动手臂,甩出了回旋镖。 杨旭果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不得不拧枪横扫,试图将回旋镖砸飞。谁料,后者在半空中却忽然拐了个诡异的弯儿,带着风声扎向了他胯下的坐骑。 “当!”千钧一发之际,杨旭右手,忽然从枪杆附近,分出了一支钢鞭。狠狠砸中了回旋镖,将其直接砸落于地。 两次出招,他已经耽误了足够多的时间。而韩青,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小心!”嘴里习惯性地发出一声提醒,他趁机将长枪刺向了杨旭的右侧肩窝,动作干净得宛若行云流水。 这是韩家枪中的杀招之一,名为斜指夕阳。利用的是常人右手掌握兵器,对身体右侧保护不够灵活的缺陷,刺穿对方的右胸。 韩青在逃亡途中刚刚领悟没多久,但已经不止一次在实战中使用,每次都能收到奇效。 这次,效果依旧好得出乎意料。 杨旭招数已经用老,来不及格挡,只能尽力将身体向左侧快速倾斜,希望能躲开枪锋攻击范围。 他躲得还算及时,枪锋几乎贴着他的肩膀掠过。然而,就在两匹战马交错的瞬间,韩青猛地一收胳膊,手中枪杆,又迅速回拨,径直压向对方脊背。 如果被压中,即便不会直接受伤,杨旭也得被压下马背。匆忙中,他根本无暇多想,果断将钢鞭上扫。 “啪”钢鞭砸中枪杆,将后者砸得高高地弹起。 两匹战马再度拉开距离,带着各自的主人脱离对方的攻击范围。随即,放慢速度,调转身形,熟练地重新加速。 虽然前后只交手了两个回合,韩青的脸上,却已经淌满了汗水。他的呼吸也变得急促,大臂和小臂上的肌肉,都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这是长期奔波得不到休息的后果,今晚虽然在窦家堡泡了个热水澡,他的体能却远远没有恢复。而杨旭,却是有备而来,以逸待劳! 眼看着双方之间的距离再度变得越来越近,韩青咬着牙,抢先将长枪刺向对方胸口,双蛇吐信。 “啪!”枪锋被杨旭用枪杆砸歪,招数半途而废。巨大的力气顺着枪杆传入他的手臂,让他半边身体都感觉又酸又麻。 “看鞭!”杨旭又立刻用钢鞭展开了反击,带着风声,砸向他的脑门。 “啪!”韩青勉强举枪遮挡,双臂都被震得开始发麻,呼吸声沉重得宛若风箱。 “还有!”二马交错,杨旭猛地拧身,丢掉钢鞭,双手持枪刺向韩青的后心,“吃我一记回马枪!” “完了!”韩青知道自己已经来不及躲闪,只能尽力甩开左侧马镫,将身体坠向战马右侧。 这一招,只能避免他被捅个透心凉,却无法保证他的大腿不受伤。 事实也是如此,大腿外侧,再度传来一阵金属的冰冷,布匹碎裂声比先前还要清晰。他强忍恐惧,挣扎着将身体转回马鞍,一边调整坐姿,一边快速检查伤势。 却愕然发现,自己的裤子和外袍下摆,全都被枪锋齐着大腿根处撕碎。而大腿本身,却毫发无伤。 还没等想明白,是自己运气好,还是杨旭故意放水。身背后,已经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却是杨旭利用他调整坐姿,忘记及时兜转坐骑的机会,抢先将其自己胯下的战马调了头,从后方向他发起了进攻。 再拨马迎战,已经来不及。韩青只好磕打马镫,命令大黑马赶紧带着自己逃走。 然而,还没等大黑马重新加起速度,数支利箭,已经在他面前呼啸而过,“嗖,嗖,嗖——” 没有一支,射在了他本人身上,却让大黑马受到了惊吓,悲鸣着高高扬起了前蹄。 “别怕,别怕,赶紧跑,再不跑,就来不及了!”韩青心中暗暗叫苦,慌忙安抚坐骑,费了好大力气,才让大黑马重新恢复了平静。 然而,杨旭的枪锋,已经近在咫尺。 “韩小二,如何?”稳稳地用枪锋顶住韩青的后心,杨旭歪着头,满脸骄傲地询问。 “韩某技不如人,认栽!”再挣扎下去,已经毫无意义。韩青只好放下长枪,任人宰割。 本以为,对方肯定会命令下属一拥而上,将自己绳捆索绑。谁料,杨旭却再度骄傲地歪头而笑,“你发誓,通缉令上写的那些勾当,都不是你干的!” “发誓?”韩青被弄得满头雾水,扭过头,愣愣地询问。 “快发誓,如果你盗卖了军粮,杀害了刘司仓,栽赃给了周主簿,你就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杨旭手中的长枪向前递了递,满脸凶狠地逼迫。 到了此刻,韩青如果还猜不到杨旭想要干什么,就白穿越一回了。 因此,他毫不犹豫地举起右手,高声发誓:“我发誓,没有盗卖军粮,没有杀害刘司仓。周主簿所犯的罪,也件件属实。如果我今日有一句谎话,就让我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尔等都听见了?”杨旭如愿以偿,立刻收起了长枪,扭头朝着麾下弟兄们询问。 “听见了!”其麾下的弟兄,强忍着笑意,乱哄哄地答应。谁都不上前劝阻他放弃胡闹,赶紧履行职责。 “既然你们都听到了,就行了!”杨旭笑了笑,一边拨转坐骑,一边高声说道,“老子相信他是被冤枉的。老子不想冤枉好人。收队,回家!” 说罢,看都不再看韩青一眼,抖动缰绳,缓缓令坐骑加速。 “季明——”融融暖意,刹那间再度传遍了韩青全身。策马追了几步,他哑着嗓子呼喊。 “我相信你,别人却未必。你赶紧自己想办法洗清嫌疑,否则,下次来追杀你的人,肯定不是我!而你,也总不能一辈子东躲西藏!”杨旭依旧没有回头,丢下几句话,策马如飞而去。 正文 第67章 原点 他麾下全是精锐,动作极为干脆利落,纷纷策动坐骑跟上,转眼之间,就像潮水般走了个干干净净。 四下里,顿时变得一片静谧。 晚秋的月光如霜,给地面和树梢,都镀上了一层明亮的白。 淡淡的雾气,在林间涌起,与头顶的月光和星光一起,将整个世界,装扮得如梦似幻。 然而,韩青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做梦。 好兄弟杨旭主动请缨前来捉拿他归案,亲手击败了他,然后又以开玩笑一般的方式,放了他一马。 好兄弟杨旭刚才亲口提醒他,保持警惕。能猜到他躲向何处者,大有人在。 好兄弟杨旭带着这么多人,不可能保得了密。回去之后,必然会受到他的拖累。 而杨旭之所以甘愿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只是为了给他多争取几天证明自己清白的时间! “而你,总不能一辈子东躲西藏!”杨旭最后那句话,依旧在韩青耳畔回荡! 如果韩青此时此刻,仍旧是一个人,他未必听得进去。 他对大宋没多少归属感,对高官厚禄,也没多少渴望。 在他眼里,世界上也不只有大宋一个国家可以容身。 如果选择躺平的话,向东有新罗,向西有欧洲。大宋商贩与这些地方都有来往。 他的华夏人面孔,在这个时代的国外,非但不会受排斥,而且会被因为物以稀为贵的原因,得到超过当地人的礼遇。 但是,韩青现在,却已经不是一个人。 他可以选择四处流浪,却不能让窦蓉也跟着他居无定所,跟着他在异国他乡举目无亲。 他可以选择逃避,却不能让杨旭为了他,彻底断送了前程。 所以,尽快洗清身上的罪名,此时此刻,已经是他唯一的选择。 可是,从哪里着手,才能将别人故意加在自己身上的罪名洗清呢? 策动坐骑,一边走,一边冥思苦想。从皓月当空,一直想到月亮西坠,韩青都没想出任何头绪来! 上辈子不是没见过社会的黑暗和官场的腐败。但是,他打破脑袋都想不到,被无数地摊历史学家推崇备至的大宋,才到了第三任皇帝之时,就已经黑暗腐朽到了如此地步。 上辈子不是没见过黑白两道勾结。但是,他打破脑袋都想不到,被无数历史地摊学家推崇备至的大宋,黑白两道居然配合得如此默契! 上辈子不是没见过邪教如何谋财害命,但是,他打破脑袋都想不到,在大宋,有人居然放着好好的官员不做,去做邪教的舵主、骨干,自毁前程。 上辈子不是…… 总之,他上辈子见识过的所有黑暗和腐败,加起来,都不及穿越以来这几个月的零头。 他上辈子做金牌离婚咨询师,赚钱手段虽然黑心,实际上却仍旧依靠的是法律。而在大宋,或者至少在大宋永兴军路,法律形同虚设! 在法律不起作用的地方,韩青上辈子的大部分与人斗争经验,都不好使。 而想要动用人脉,且不说身体前主人已经跟家族闹翻。即便没有闹翻,以大宋的通讯方式,等汴梁韩家接到消息之后做出反应,恐怕韩青的尸体早就凉了。根本就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救火? 猛然想到了“救火”两个字,他的眼神忽然一亮。 导致他想躺平而不能的最大缘由,就是被身体原主人的残魂逼着,去救火! 结果,火没救下来,却无意间发现了官粮被盗卖的事实,进而彻底被卷入了漩涡! 而当初起火的地点,距离窦家堡其实没多远。 迅速抬起头,韩青想要看看,永兴军路转运司第四粮草库,如今到底怎么样了?里边会不会有兵丁进驻,以免自己不小心一头闯入。 却愕然发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金牛山下。 金牛山叫山,实际上只是一个非常平缓的土丘。而金牛寨巡检所衙门,就坐落于在土丘顶部,正对着通往夏州的商道。 一种温馨且荒诞的感觉,迅速从韩青心头涌起,让他忍不住苦笑着连连摇头。 两个多月前,他就是从这里挂印而去。 现在,他又鬼使神差地,自己走了回来! 老天爷似乎不想让他逃避,所以,切断了他离去的所有道路。让他兜兜转转走了绕了个大圈子之后,又回到了开始出发的原点。 让他从哪里躲开,就回到哪里,面对更大的压力,和更多的麻烦。 “算了,来都来了,不妨偷偷进去找点东西吃!”知道金牛寨的弟兄们,平素都懈怠到何等地步,韩青心中突发奇想。 结果,念头刚起,他的肚子,就“咕咕咕”地开始叫唤。再回头想到,自己从昨晚到现在,打了一架,走了几十里山路,却只在窦家堡吃了一点儿宵夜,愈发觉得饿得厉害。 怕因为一时饿晕了头,断送掉自家小命儿。韩青紧了紧腰带,咬着牙停住坐骑,躲进一处树林中,反复推演自己进入金牛寨后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 最终,却发现,除非官府在那里埋伏下了重兵,否则,自己连五大弓手都未必能遇得全,更没有多少被昔日的下属抓起来,送去黑道堂口领赏的可能。 所以,他干脆牵着坐骑,走出了树林,借着黎明前黑暗的掩护,悄悄地来到了金牛寨巡检所的后门。随即,熟练地拿出一支回旋镖,拨开门闩,进入院子之内。 比他离开之时,金牛寨巡检衙门的后院,明显破败了许多。 地上横七竖八地丢着他昔日练武和打熬体魄的各种器具,没人肯收拾。角落里枯草,也有齐腰高,不见任何人打理。 如此,韩青愈发觉得安心。干脆将大黑马和备用坐骑,全都直接牵入了马厩,放上精饲料和清水,让两匹畜生吃个够。 待两匹坐骑都安顿好了,他才蹑手蹑脚地摸向厨房,准备给自己寻找一些腌肉风鸡之类,做路上的给养。 厨房距离他以前处理公务的地方非常近,看着熟悉的一砖一瓦,韩青心里禁不住涌起几分唏嘘。 天可怜见,他当初只想老老实实做满三年任期,攒够了钱就去江南快活,根本没想管别人的闲事。 而闲事,却主动找上了他,将他拖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光顾着感慨,却忘记注意脚下。不小心踢到到一个破水瓢,刹那间,重物在台阶上滚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谁?”靠近厨房的某间屋子内,立刻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紧跟着,便是火镰打火声和悉悉索索的穿衣服声。有个熟悉的身影,也迅速被火光映上了窗纸。 是张帆!韩青皱了皱眉,随即,心中刚刚涌起的懊恼,尽数变成了喜悦。 三步两步走上台阶,他将身体贴向房门。抢在张帆将门拉开,向外探头的瞬间,抬手捂住了对方的嘴巴,迈步而入。“别叫,是我!如果是歹人,你已经死了三回了!” “你,你……”张帆的眼睛瞪得滚圆,满脸难以置信,心中再也生不起任何抵抗之意,任由韩青将自己推向了床榻。 直到韩青松开手,转身去关住了屋门。他才终于缓过神来,一跃而起,“我的老天爷啊!你怎么还敢回来?!你不要命了!整个永兴军路的黑白两道,都在四处找你!” “路过,顺便进来找点儿吃的!”韩青笑了笑,低声解释,“我也不相信,金牛寨的弟兄们,会害我。” “那可不一定,一万吊钱呢,够花好几辈子了!”张帆显然被吓得够呛,手捂着胸口,喘息着催促,”赶紧走,赶紧找了吃的走。趁着今晚我当值,弟兄们都睡下了。我去给你把风!” “不用把风,你继续睡觉,就当没看到我就行了!”韩青也不想拖累别人,笑着吩咐。随即,转身准备离开。 “巡检,巡检等等!”还没等他重新将屋门拉开,张帆却又快步追了过来,“我跟你一起去厨房,然后送你下山。你以前带着大伙腌制的东西,都被我们几个弓手分掉了。不过昨天从路过的商贩手里,大伙又白拿了一些咸蛋和肉干,刚好全给你带上!” “分掉了?”韩青听得微微一愣,随即,脸上不由自主地又涌起了几分苦笑。 因为打到了猎物太多,根本吃不完。而巡检所又缴获了许多私盐。所以,他在春天和夏天,带着弓手和乡勇们,足足腌制了上千斤野味。没想到,才短短两个月过去,就已经被五个弓手,给瓜分殆尽! “定安县被您老搅了个天翻地覆,上头根本顾不上,委派新的巡检下来。”张帆难得老脸一红,压低了声音解释,“而我们五个,因为跟您走得近,也注定做不成巡检。所以,大伙一合计,干脆把好东西全分掉了,以免便宜了别人!” “是我连累了你们!”闻听此言,立刻体会到了张帆等人心中的失落。带着几分歉意,轻轻拱手。 “可不敢受巡检的礼!”张帆又被吓了一跳,果断侧身闪开,随即,长揖相还。“说实话,俺老张做弓手这么多年,也就跟在巡检身后那段日子,才扬眉吐气。您这一走,大伙就又回到了老样子,吃卡拿要,破罐子破摔。钱不少捞,在乡亲和族人眼里,却不受待见!” “可别这么说,你们都是好人!即便我不在,你们也不会做太昧良心的事情!”韩青听得心中难受,却强装出笑容,低声为对方辩解,“只是别人因为其他官吏做的坏事,对你等多有误会而已!” 说罢,又停住脚步,郑重向张帆行礼,“上次的事情,多谢了。青枣和水龟,还有树下指路之恩。无论别人怎么误会你,在我心中,你们都是义薄云天的英雄好汉!” “巡检——”张帆被拜了个措不及防,侧着身子,眼睛快速开始发红,“我们,我们其实啥都没干。您误会了!” “嗯,我误会了,我肯定不会对任何人再说!”知道对方在担心什么,韩青果断承诺,“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发誓!” “相信,相信!”张帆立刻将头,点得如小鸡啄米,“巡检的话,在下绝不怀疑。您敢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不顾性命潜入周家。就不可能出卖我们。这点,我跟老王早就核计过,心里一清二楚!” “有空见到他,也替我跟他道声谢!”对方的话,肯定有什么误会,但是,韩青也没功夫解释。想了想,低声请求。 “嗯!”张帆低声答应,随即头前带路,迅速将韩青领到厨房。将头天敲诈勒索来数十斤的肉干和咸蛋,尽数打了个包,一并给了韩青当干粮。 韩青也不客气,将干粮袋子拎到马厩,收拾好的马鞍和行礼,转身牵着缰绳离去。见弟兄们都没被惊动,张帆又壮起胆子,悄悄将他送到了巡检衙门之外。 一路送上了门前商道,双方挥手作别。那张帆忽然又朝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询问,“巡检,接下来您老打算去哪?” “还没想清楚呢。官府把通往汴梁的道路都卡住了,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韩青也不隐瞒,将自己面对的情况如实相告。 “巡检,实在不行,您往北走吧。到了夏州,好歹是条活路!”张帆又四下看了看,把心一横,低声建议。“通往沿着这条商路一直走就行,沿途遇到卡子,您就说去进货。卡子上的弟兄们都是商贩喂熟了的,给钱就能通过!以往有人被官府逼得走投无路,都是这么跑!” 正文 第68章 弓手张帆 “什么?你让我去投党项?!”明知道张帆是一片好心,此人的话音未落,怒火却已经从韩青的心脏处冲天而起。 不只是残魂对他的影响,韩青自己虽然对大宋没任何归属感,却也从没想过,去做汉奸! 此外,据他仅有的那点儿历史知识,宋、辽、西夏三国当中,也是以西夏最为不堪! 除了铁鹞子曾经逞凶一时之外,西夏的政治、经济、文化全面落后。对于治下百姓的残暴,也堪称当世之最! “巡检,巡检小声啊。你可坑死我了。”被韩青剧烈的反应,吓了一大跳。张帆苦着脸,连连拱手,“我求您了!万一被别人听见,不光我一个人得死。我全家老小,都甭想落到好!” “抱歉了,我刚才不该这么大声!”韩青虽然恼怒,却仍分得清楚知道好歹。拱了拱手,向对方赔罪。 “我刚才不是让您去投党项。党项鹞子,去年进攻环州之时,不知道杀了多少宋人?我虽然只是个小弓手,却也没那么贱骨头!”张帆又是害怕,又是委屈,惨白着脸低声解释。 快速四下张望,再一次确定周围没有第三个人。他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地解释:“我的意思是,您可要从夏州党项的地盘绕路,穿过银州,前往河东。然后再掉头返回汴梁。” “大宋的海捕文书,党项那边肯定不认。而那边为了获取大宋的物产,对商贩向来优厚。您只要入了夏州边境,以前在大宋干过什么,根本没人过问!” “多谢了!”韩青闻听,再度拱手行礼。 对方的主意,倒不失为一个好选择。前提是,汴梁韩家能认他这个孙儿,并且他不会穿帮。 然而,以目前的情况看,他回到韩家之后,穿帮的概率几乎是百分之一百。 毕竟,身体前主人被赶出太学之前,曾经是个货真价实的学霸。其诗词策论水平,都在良好线之上。 而他,如果被考校诗词,也许搜肠刮肚之后,勉强还能再从上辈子的课本中,抄到一两首。如果被考校策论,保证半句都写不出来! 所以,张帆的主意,只适合身体的原主人,却不适合穿越过来的金牌离婚咨询师。 他想摆脱困境,就不能指望身体原主人的家族,而是独自去面对。 “韩巡检,你俺老张我一句话!”听出韩青言不由衷,张帆又犹豫着四下看了看,声音变得更低,“您是个大英雄,这点我们都承认。您老做的那些事,大伙表面上不提,内心里,谁都偷偷挑大拇指。但是,但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 “这红莲教,在宁州、庆州和耀州等地,经营了不知道多少年了。历任官员,无论从哪里来的,都会让他们三分。您何必非要跟他们斗?根本没有赢的可能!” 唯恐韩青不听劝,犹豫了一下,他又絮絮叨叨的补充,“您是拼掉了周主簿,还活活逼死张县令,可是在红莲教中,他们两个根本不算什么大人物。” “现在,连官府都公开帮助他们对付您了。您单枪匹马,还能拼到几时?” “巡检,听俺老张一句,您走吧!走得越早越好。留下来,只会让更多的人,集中力量对付您一个!” “您出身高贵,到哪不能补给肥缺呢,非得在这个泥坑里打滚儿!您即便最后赢了,又能怎么样?永兴军路跟红莲教暗中往来的那么多官员,朝廷不能全都撸掉。” “而您,初次上任,就把永兴军路给搅了个底朝天。今后,哪个上司,还愿意用您?” “走吧,越早越好。把自己摘出来,别在泥坑里打滚。输了,赢了,都难逃落得一身脏!” 他是真心,将韩青当成了自己人,所以,每句话,都掏心掏肺。 而韩青,却听得脑海灵光乍现。皱了皱眉,试探着询问,“红莲教?他们的势力真的有这么庞大?他们……” “韩爷,韩爷,别问了,别问了!求求您,饶我一命。”一句话没等说完,张帆已经吓得脸色惨白如雪。 一边后退,他一边连连作揖,“您问了,俺也不能告诉您。您的家远在汴梁,俺的家人,却就在定安。一旦被红莲教发现我给您通风报信,我全家就都没了活路!” “这么厉害?好,不问了!”韩青知道张帆胆子小,果断停止了从对方口中探询红莲教情况的打算,“张兄,咱们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说着话,他从怀里摸出一小袋银豆子,笑着丢在对方怀里,“给两个侄子买点书,让他努力读。长大之后好离开这里。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你一辈子担惊受怕,别让孩子也跟着你过同样的日子!” 随即,也不管张帆肯不肯收,一翻身跳上了马背,轻轻抖动缰绳。 大黑马接到指令,立刻迈开了四蹄。还没等加起速度,张帆却又喘息着追了上来,一把拉住了马的缰绳,“巡检,巡检,这钱,我没脸收。巡检,您自己拿着,穷家富路!” “别拉拉扯扯,小心有人看见你跟我勾结!”韩青无奈,只好停下坐骑,笑着数落。“收下吧,你帮了我不止一次,我总得表示一下心意。” “不敢,真的不敢!”张帆却死活不肯听从命令,喘息着,将银豆子塞进韩青马背上的褡裢。随即,停下脚步,朝着韩青再度作揖,“巡检,您别怪我胆小。我是见过他们怎么处置那些得罪了他们的人的。全家老小,都死得惨不忍睹!如果真的不是怕得厉害了,张县令也不会自己把自己给烧喽!” “嗯,我明白!”韩青认真地点头,随即,再度策动坐骑,缓缓加速。 张帆站在路边,默默送他离开。几次想要提醒他,方向不对,此刻掉头向西北,才是正理。然而,直到他的背影,彻底被黑暗吞没,却都没有说出口。 “嗨——”当马蹄声彻底听不见,张帆对着漆黑如墨的旷野,长长叹气。然后,佝偻得像只虾米般,蹒跚着返回了金牛寨,每一步,都走得好生沉重。 “老哥,谢谢你了!”黎明前的黑暗中,韩青从疾驰的马背上转身,对着金牛寨方向遥遥拱手。 他知道张帆已经不可能看得见他。但是,他仍然想要表示一声感谢。 因为,张帆虽然自认胆小,不敢帮他。事实上,却已经告诉了他很多,很多! 正文 第69章 突破口 上辈子做金牌离婚咨询师,韩青被锻炼出来的真正看家本领,不是像某省狗仔那样盯梢偷拍,而是从一大堆看似无关紧要的消息中,以最快速度,抓出最有用的那几条。 上辈子,凭借此本领,他曾经在一名少妇长达半小时对丈夫的控诉中,敏锐地发现了其实少妇自己也另有新欢,将自己咨询服务费果断要出了一个天价。 上辈子,凭借此本领,他曾经在另外一名委托人提供的上万条微信记录中,挖掘出了最关键了几条,进而证明其丈夫已经跟别人另外筑就了爱巢,并且距离她的家,只有不到两百米。 上辈子…… 上辈子种种,都已经成了过去。 这辈子,他不再需要再赚黑心钱。但被别人黑到头上,也不妨碍他凭借同样的本事翻身。 将上辈子赖以吃饭的本领发挥到最大,从张帆刚才好心的提醒中,韩青至少发现或证明了四件事。 第一,红莲教在永兴军路树大根深,不仅仅把持了区区一个定安县官府,其他州县以及转运使衙门里头,也渗透进了很多他们的人。 第二,所谓黑道对自己悬赏追杀,必然来自红莲教。自己掀翻了张县令和周主簿,虽然没有令红莲教伤筋动骨,却已经激怒了它,让它必杀自己而后快。 第三,红莲教教规之森严,远超过大宋的律法。县令张威自杀,并非畏惧朝廷对他的处置。而是触犯了教规,或者耽误了红莲教的大事。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永兴军路,很多高官,甚至知州、转运使、经略安抚使这一级别当中,都有人知道红莲教的存在。 而这些官员为了保证自己任期之内不出现“大篓子”,都对红莲教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如此,问题就变得“有趣”了起来。 官府之所以先在暗中,后来又公然通缉韩某人。一方面,是因为永兴军路各级官府,早就被红莲教渗透成了筛子。 另一方面,则是为了解决韩某这个提出问题的人,进而继续遮掩红莲教于永兴军路的存在。 如果当日不是窦蓉反应及时,韩某人跟着王全去了控鹤司设立在京兆府的据点。即便王全这个控鹤司的小头目,真的像他自己所说那样,只想将韩某人保护起来。韩某人肯定也难逃一死! 而大宋朝廷既然在永兴军路,设置了控鹤司分部,就不可能对红莲教的存在一无所知。 无论与公还是与私,朝廷派出来的控鹤使,或者大宋另一个秘密部门皇城司派下来的探子,多年来都会不断将红莲教的消息向上汇报。 朝廷一直没有任何表示,是根本没拿红莲教当一回事?还是有人故意压下了这些消息? 以韩青两辈子的生活经验,他不相信,任何政权,能容忍红莲教与自己共同控制数省之地。 华夏这片土地,自古以来就不存在政教合一国家。任何想要染指世俗政权的宗教,肯定会遭到仁人志士的迎头痛击。 如今,遍地无主佛寺,就是明证! 所以,无论是大宋朝廷还没拿红莲教当回事,还是朝廷中有高官故意压下了红莲教于永兴军路存在的事实。对韩青摆脱眼前困境,都是好事! 张帆有一句话,其实说得没错,韩青单枪匹马,不可能斗得过整个红莲教。 但是,张帆却没意识到,韩青可以借力打力。 方法很简单也很直接,就是让大宋朝廷,迅速意识到红莲教的真实情况,将地方官员们试图捂住盖子,彻底掀个底掉。 而在永兴军路,找到某个具体的人很难,找到一个庞大的邪教组织,却容易得多。 树大必有枯枝。上辈子的经验早就告诉过韩青,越是庞大的组织,其内部越容易混进蠢货和投机者。而这些蠢货和投机者,就是构成了组织自身的无数把柄和漏洞。 只要韩某人将红莲教的把柄和漏洞,给暴露出来。某些地方官员们就必须想办法遮盖,红莲教就必须像处置主簿周崇那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壮士断腕”。 无论是遮盖,还是壮士断腕,都必然造出动静。 永兴军路这边造出的动静越多,汴梁朝堂上的高官,越难把事情压下去。大宋朝廷那边,越会提前做出警觉和反应。 虽然在这个过程中,某些地方官员和红莲教,必然会加大对韩某人的反扑力度,让韩某面临更多的危险。 但是,再凶险也不过是血溅五步。 韩某人即便从现在开始什么都不做,红莲教和地方上的那些贪官污吏们,也不会停止对韩某人的追杀。 既然前进后退都是死路一条,韩某当然要挥舞起兵器继续前冲! 一边策动坐骑,远离金牛寨,一边快速地开动脑筋。 随着晨光出现,韩青眼前和心中的道路,都渐渐清晰。 大的方向找到了,接下来,就是如何具体实施的问题了。 这点,对上辈子当过金牌离婚咨询师的韩青来说,好像也没多难想。 据他所了解到的情况,刘司仓是因为分赃不均,被周崇派人所杀。 因为担心转运司衙门,从刘司仓之死,查到第四粮草库中存粮,大部分都已经被盗卖的事实,周崇派去的人,又画蛇添足放了一把大火,将粮草库烧成了白地。 当晚值班的粮丁,并没有全部葬身火场。几个逃出来的家伙,被金牛寨的弟兄们找到,送进了定安县衙。 后来没多久,定安县就被韩某人给搞了个天翻地覆。县令张威,未必顾得上将所有粮丁杀掉灭口。 而张威死后,至今还没有新县令上任。那些粮丁,就暂且没有性命之忧。 此外,周崇和刘司仓联手盗卖官粮,必须能找到下家。 定安县并非什么大州大城,有实力且有胆子,将那么多官粮吃下去的,恐怕还是非红莲教的人莫属! “如此,就先从那几个粮丁,和存粮去向查起好了!”对着初升的朝阳,韩青缓缓握紧了拳头。“尔等想要韩某的命,尽管放马来战!” “姐夫,姐夫等等,等等我们——”还没等他将拳头放下,身背后,忽然传来了一个稚气未脱的声音。 “窦沙——”韩青愕然回头,恰看见,窦蓉和窦沙姐弟俩,各自乘着一匹骏马,风驰电掣般朝着自己追了过来。 正文 第70章 聪明人 最近几天,定安县尉陈东的心情颇不宁静。 按理说,张县令自焚而亡,主簿也稀里糊涂死在了赶往京兆府的囚车中。如今,偌大的定安县,他陈县尉大权独揽,并且还有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补上县令的实缺儿,他理应非常振奋才对。 然而,陈东每当看到被大火烧塌了一小半儿县衙,和各房书办那如丧考妣的脸孔,心里的烦躁,就压抑不住。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陈东宁愿张县令和周主簿还活着,还在狼狈为奸地把持全县大小事务,将他这个县尉当成泥塑木雕。 虽然,那时候,他心中充满了怨气,甚至恨不得张县令和周主簿二人双双马车翻掉摔死。 可那时候,他可以拿一份安稳俸禄,每天从早混到晚,啥都不用操心。 而现在,在新的县令人选确定之前,全县的大事小情,全都堆在了他陈县尉头上。 偏偏他既没有张县令的圆滑,也没有周主簿的霸气,所以,说出去的话和发布出去的命令,根本得不到贯彻执行。 要是从上到下,都彻底不把他陈东当一回事也好,他乐得清闲。 偏偏县里遇到麻烦,还得由他来最后拍板。并且,定安县今年该承担的赋税徭役,也着落在他身上来完成。 说了不算,还得担责任。这种上压下挤的豆饼子官儿,陈东做的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所以,每天上午进入那烟熏火燎,后面还被烧坍了一小半儿县衙,陈东就盼望太阳早点儿落山。 太阳落山之后,就意味着又一天被他给成功混过去了。 所有麻烦,就可以留给明天上午。包括红莲教新任定安舵主谭博通过刑房书办邹庆之递过来的拜帖。 对方的意思很明白,接了拜帖,双方到牡丹阁中喝一顿花酒,从此就可以相安无事。 红莲教不会找他的任何麻烦,相反,还会出钱出力帮他疏通,让他早日坐上县令的宝座。 “喝不得!此酒,喝了等同于服毒!”回到家,坐在自己宽大空旷的书房内,陈东摇着头,自言自语。 他现在可以完全确定,为啥张县令最近几年,都能一步一个台阶往上走了。与红莲教背后对此人的支持密不可分。 他现在也可以确定,为何周主簿做了那么多坏事,并且几乎每一件坏事都做得极为粗糙,留下了明显的首尾,这么多年来,却从来没有被追查了。 是红莲教的人,从上头,把所有对周主簿的控告全都压了下来,让此人在定安县几乎做到了只手遮天。 如果接了谭博的拜帖,陈东相信,凭借自己的多年的为官经验和红莲教的支持,自己很快就能成为张县令和周主簿两人的结合体,在定安县范围之内,言出法随。 可问题是,张县令和周主簿,原来在红莲教的支持下,有多风光。死的时候,就有多凄凉。 特别是后者,恐怕在前往京兆府的囚车当中,仍旧坚信,红莲教不会放弃他,一定有办法让他重罪轻罚,甚至化险为夷。 却没料到,红莲教在关键时刻,来了个壮士断腕。而他周主簿,就是被断掉的那个“腕”。 所以,这杯花酒,陈东无论如何都是不敢喝的。 他宁愿继续受夹板气,宁愿自己忙碌一个秋冬,最后县令位置还归了别人,自己被上头勒令主动请辞回家。也不想风光一时,最后死得不明不白。 但是,一直拖着不答复对方,或者奉还拜帖,陈东又没那份勇气。 他不敢保证,当自己明着告诉邹庆之,不想跟红莲教扯上关系之后。红莲教那帮疯子,会怎么对付自己。 县令位置,肯定要归别人了,红莲教再有钱有势,也不会扶植一个不肯跟他们交往的人登上县令宝座。 如果只是这样的后果,陈东也认了!谁让他胆小怕事,连顿花酒都不敢去喝呢! 怕就怕,红莲教因为他不肯喝这杯花酒,就将他当做敌人。 那样的话,也不是没有先例在。最近十年,县里暴病身亡的巡检、书办、捕头加起来有五六个。每个人的死,都充满了疑点。 但是官府验尸,得出来的结论都是各种疾病,包括拿不上台面的“马上风”。 “吃柿子,专找软的捏,奶奶的,一群怂货,装什么大尾巴狼!”想到继续不回拜帖,可能面临的后果,陈东刚刚平缓下来的心情,就又烦乱不堪。 一时忍不住,他一边拍打桌案,一边低声唾骂。“有本事,尔等倒是把拜帖送到姓韩的手上去,看他怎么拿鞋底子抽尔等的大嘴巴!” 在陈东的印象里,最近十年来,唯一成了红莲教的敌人,还能全身而退的,就只有正在被黑白两道通缉的韩青了。 对这个性格张扬的年轻人,他原本印象非常不好。(画外音,韩青:我张扬啥了,我都躺得脊梁骨贴地了!”) 但是,现在,陈东却有些羡慕此人,能够一脚踹翻桌子,跟红莲教的人斗得痛痛快快! 那是年轻人才能有的锐气,陈东自问,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拥有。 此外,对方还有一个强大的家族为靠山。他陈东,也同样不具备! 所以,羡慕归羡慕,陈东却清醒地知道,自己做不了第二个韩青。 当然,如果韩青能掉头杀个回马枪,帮他对付红莲教那些人,他也求之不得。 前提是,别牵连他,最好连他家墙头上的瓦片,都别碰掉! 冥冥中,仿佛有神仙听到了他的心声。 就在他想起韩青独自一人斗倒张县令和周主簿的壮举,并且偷偷羡慕不已的时候,书房的门,忽然无风自开。 一个他最不想见到的身影,笑呵呵地走了进来,“陈县尉别来无恙?韩某这厢有礼了!“ “快来人,啊——”陈东吓得寒毛根根倒竖,果断扯开嗓子呼救。才喊了一半儿,一把明晃晃的唐刀,就直接戳在了他的喉咙之上。 “饶命,韩巡检饶命!”好汉不吃眼前亏,县尉陈东果断停止呼救,双膝跪地,“我跟你无冤无仇。上头下令抓你,我这边也连一个弓手都没往外派。我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母,十八岁的儿子……” “行了,别啰嗦了。你陈县尉,没那么怂!”韩青听得不耐烦,将刀尖向前戳了戳,沉声命令。 “呃——”陈东吓得两眼一翻,当场软倒。常服下,瞬间湿了一大片。 “真是个废物,怪不得张威和周崇两个,能跟你相安无事!”韩青替他觉得丢人,快速收起刀,拎着此人的脖领子将其拎向窗口,“冲着外边解释一下,甭管你用什么方法。今晚如果韩某陷落在你府上,肯定第一个要拉你垫背!” “饶,饶命,韩爷饶命。”县尉陈东脸色煞白,四肢发软,求饶声也有气无力,“我,我真的从来没对付过你。当初张威和周崇喊我帮腔,我也只出了个一个人场,没有出力!” “我知道,否则我也不会凭空送一场大富贵给你。赶紧解释,否则,我先砍你一条大腿!”韩青狠狠踢了他一脚,低声命令。 “是,是!”陈东知道,此刻自己的小命儿在对方手上,不敢耽搁,将脑袋贴向窗户,高声吩咐,“没啥事了,一只老鼠,吓死老夫了。都回去睡觉,关上家门,不准任何人进出!” “这——,是!”几个听到动静跑来的家仆,迟疑着答应。然后互相看了看,悄然退下。 他们不相信,自家老爷,会被一只老鼠吓得尖叫连连。然而,他们却听懂了陈东最后那句,“关上家门,不准任何何人进出。” 很显然,自家老爷,不想让事态扩大。 或者说,不想逼得贼人铤而走险。所以,只能先将对方稳住,然后再想其他办法脱身。 “别指望有人能出去搬救兵,我好歹是将门之后,虽然不怎么受长辈待见。大老远跑到定安县历练,家中长辈,也不可能不派几个军中精锐暗中保护!”仿佛能猜到陈东怎么想,韩青将他拎回到椅子上,半真半假地威胁。 “不会,不会,我的家仆跟我一样,胆小,全都胆小!”陈东毫不犹豫选择了相信。惨白着脸,继续连连点头。 以他的人生经验,顶尖豪门大户子弟出来历练,家族中肯定会派一两个帮手。韩青独自一人到金牛寨赴任,原本就不对劲。 而韩青在永兴军路,都快把天捅出窟窿了。两个多月来,黑白两道,包括手眼通天的红莲教,竟然连他一根寒毛都没碰到,其中缘由,更是值得人深思。 现在,答案彻底揭晓了。韩青身边跟着军中精锐,根本不惧追杀。 汴梁韩氏家族,从最开始,就没放弃这个子弟。只是行事低调,没有给别人看见而已! “我查过了,你跟张威、周崇他们,不是一伙。换句话说,你是定安县衙中,唯一没有跟红莲教勾结的官员。”此时此刻,韩青哪里想得到,自己随口编造的谎言,居然起到了决定性效果?兀自按照行动之前制定的计划,低声补充。 “不是,我不是。韩巡检英明,我早就看他们不惯了,只是人微言轻!想管也管不了!”陈东的胆子,忽然就变得大了起来,回应得连个磕巴都没打。 “朝廷不会容忍,永兴军路变成红莲教的天下,我想,这点你也明白!”韩青愣了愣,皱着眉补充,“所以,我想请你帮个忙。如果你做得好了,将来肯定少不了一场大富贵。如果你不做……” 没等他把威胁的话说出口,陈东已经再度出人意料地点头,“做,我做,韩巡检,你尽管吩咐。我愿意唯您马首是瞻!” “嗯?”见对方答应得如此干脆,韩青心中反而起了疑。实在想不明白,对方先前分明还怕得要死,此刻反而有些跃跃欲试。 然而,很快,陈东的话,就让他心中疑虑尽消。 “我早就想为朝廷除害了,可是,人微言轻,也没法将消息送到汴梁去。”望着韩青坚毅的面孔,想着自己将来的出路,陈东迫不及待地表态,“既然韩巡检跟汴梁那边已经联系上了,又瞧得起我,我陈东。我肯定竭尽全力,哪怕死在红莲教歹徒手里,也对得起身上这件官衣!所以,富贵两个字,还请巡检休要再提!” 正文 第71章 出击 不得不说,当老实人发起狠来,往往会迸发出超出他自己想象的力量。 定安县尉陈东,就是这种“老实人”。 他不想加入红莲教,以免自己被利用完了之后,落到和县令张威同样的下场。 但是,他又不敢明着拒绝对方的拉拢。 而韩青的出现,却让他看到了另外一条路。 一条同样充满了危险,却能看到希望的路。 既能抱上汴梁韩家这条大粗腿,还能向朝廷证明自己的忠心,万一走通了,前途就一片光明。 所以,第二天早晨,他就以修整水利为名,将关押在县衙大牢中的所有轻刑犯和若干案情悬而未决的暂押犯,全都组织了起来,由他的一个铁杆心腹领着,去了自家在城外十里远的庄子。 在职官员利用犯人做免费劳力干私活,乃是地方上的传统。在大宋所有州县,都司空见惯。所以,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而这批囚犯之中,包含数名在粮草库失火案中弃职逃走的倒霉蛋,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关注。 第三天,县尉陈东又抖擞精神,开始带着六房书办,去逐个拜访定县境内的几个乡贤,安抚人心。 这也是县令自焚之后,官府原本就该提上日程的事情。并且他身边的六房书办,至少有三个是红莲教的信徒,因此,个别人虽然为陈东忽然变得勤快了而感到惊诧,却也没做太多联想。 而陈东这一走,就是七八天。待他把需要安抚的乡贤们,都安抚完了,时间也就入了冬。 红莲教新任定安分舵的舵主谭博,早就等得不耐烦,立刻通过刑房书办邹庆之向他发出了最后通牒。 是一起去牡丹阁喝酒“赏花”,还是永远抽不出时间来,只求一句准话。 谁料,这回,陈东答应得非常痛快。从现在起,每个晚上都有空。 于是乎,当天傍晚,在邹庆之的安排下,陈东与谭博两人,就在牡丹阁喝了一个酒酣耳热。虽然彼此都没直接说出各自的目的,但是,都认为对方已经心知肚明。 “韩巡检,在下可是受了你的请托,忍辱负重跟他们周旋。你将来一定得给老夫作证!”从牡丹阁返回的马车上,陈东对着车厢的角落,反复强调。 “老兄尽管放心,韩某肯定会为你作证。并且,你也不需要忍辱负重太久!”韩青笑着接过话头,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自信。 这些天,在陈东的全力配合下,该审问的嫌疑人,他都审过了。该调查的线索,他也从头到尾调查了个遍。 此外,在陈东带着各房书办出城安抚人心期间,他还根据目前大宋所能达到的科技和生产力水平,安排窦沙易容出马,分头委托县城里的铁匠,悄悄打造了一些“小东西”。 这些“小东西”,像他以前托人打造的拒马钉,回旋镖等物一样。威力不怎样,但关键时刻使出来,绝对能让对手“耳目一新”。 如今,该收集整理的信息收集整理完毕,该打造的保命之物打造齐全,窦蓉的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韩青就不能再耽搁了。 此外,他对县尉陈东的人品,也着实不怎么放心。 作为一个成年人,韩青其实清楚地知道,陈东之所以如此卖力地帮助自己,一方面是被红莲教逼得太狠了,走投无路。另外一方面,则是寄希望自己身后“韩家”。 而一旦被陈东发现,自己身后的“韩家”,根本没空管自己的死活。恐怕此人立刻就会倒向红莲教那边,带头对自己反戈一击。 所以,在陈东与谭博“把盏言欢”的第二天早晨,韩青就与窦蓉、窦沙姐弟俩,乔装打扮混出了县城。随即,策动坐骑,直奔城西北七十里董志寨。 在董志寨随便找个农家,休息了一个晚上。第三天早晨,他又掉头向东而行,当天踩着冰面,过了马莲河。 十月的风,其实还不算特别地冷。但是,仍旧像钢针般,扎得人脸上生疼。(注,农历十月)。 韩青和窦蓉两个,都习惯了野外奔波,对扑面而来的寒风毫不在意。第一次出远门的窦沙,却有些扛不住。 在“行走江湖”的兴奋感支撑下,开始他还能咬着牙坚持。但是,很快,兴奋感就抵挡不住脸上的疼,一边打着哆嗦,一边向韩青求救:“姐夫,姐夫,咱们下一站去哪啊?我不冷,就是,就是怕我三姐身体刚刚好起来,万一又受了寒……” “管好你自己就行了!”窦蓉抬起手,就给了弟弟一个“暴凿”。“当初说不要你来,你非得跟着。现在知道了冷了吧?忍一忍,到了下个寨子,就找个农家把你寄养在那里。然后托人送信给阿爷,让他来接你!” “没良心!”窦沙闻听,立刻开始高声抗议,“那天要不是我帮你偷马,你根本不可能离开家。现在病好了,也找到了姐夫,就想过河拆桥!” “你才没良心。我是怕你脸上生了冻疮,留下一个大疤瘌!”窦蓉被说得脸红,坐在马背上张牙舞爪。 “我练的是铁布衫,才不怕冷。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万一脸上烂个疤瘌出来,就嫁不出去了!哎呀,不对,你现在是有恃无恐……” “我打死你个铁布衫!” “我躲,我躲,你打不着……” 姐弟俩在马背上隔空打打闹闹,很快,就忘记了冷。 韩青看得有趣,笑着摇头。 跟窦蓉在一起,还有个不容易察觉的好处。那就是,他的心态越来越年轻。 越来越不像穿越前那个三十六岁的金牌离婚咨询师,反而渐渐朝着身体年龄靠拢。 “再走三十里,咱们今天下午,去庆州金柜镇官驿投宿。”年轻人行事,自然应该有年轻人的风格。看着窦蓉、窦沙姐弟俩闹了一会儿,韩青笑着做出安排。 “去住官驿?姐夫,你不怕他们抓你?”窦沙被吓了一大跳,质问的话脱口而出。 “不怕,我现在是定安县陈县尉的幕友,带着妻子和书童前往保安军公干。”韩青笑了笑,信手从怀里摸出了一叠公据。(公据:宋代路引) 这可是陈东亲自给他签发盖印的正品,根本不用担心被人质疑造假。而大宋的官方驿站,虽然只接待来往的在职官员,但给自己人行方便,却早已成了行规。 所以,当天下午,紧邻宁州的庆州金柜镇官驿,就迎来了三位来自定安县的客人。虽然主客的身份,只是定安县尉陈东的幕僚,不算是正式官身。但是,打赏给的却极为大方,谈吐也风趣幽默,让驿站的管事和伙计,迅速就放下了心中最后一丝芥蒂,将最好的两间上房安排给了他们。 “醒醒,星星,赶紧起来换衣服!”当夜深人静,官驿内所有人都酣然入梦之时,窦沙却又被韩青轻轻推醒。 “姐夫,啥事情啊——”半大小子睡得沉,窦沙揉着眼睛,嘴里发出不满的抗议。“不能等到明天吗?” 然而,韩青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困意顿消,“红莲教的环州分舵,就在十里外的卧虎岭上。我带着你和你姐姐,去一把火烧了他!” 【作者有话说】 周六周日都是一更。其他时间两更。 正文 第72章 第一滴血 “太好了,我起,我这就起!”窦沙一跃而起,光着脚站在床边找衣服。然而,衣服刚刚穿到一半儿,他却又迟疑着扭头,“姐夫,就咱们仨?” “怎么,你怕了?”明知道窦沙爱面子,韩青却故意问道。 “怕?我自打从娘胎里出来,就不知道一个怕字!”窦沙立刻挺胸抬头,将还没发育完全的手臂,在韩青面前屈屈伸伸,“我这是谨慎,毕竟咱们三个在这里人生地不熟!” “小声,你再喊几句,就把伙计吵醒了。我可不敢保证,这里边没有红莲教的人!”韩青白了他一眼,低声提醒。 随即,又想了想,用同样低的声音解释,“红莲教不是军队,即便是分舵,平时也没几个人常驻。大部分教徒,平时都要各做各事,各回各家。包括他们的舵主,平时也不在。只是在教中有大事要宣布的时候,才会把他们召集起来!” “嗯,我明白了。周主簿就是定安分舵的舵主,他家却不是分舵!”窦沙一点就透,再度兴奋地挥拳。“大冷天,他们肯定想不到,有人会打他们分舵的主意!” 然而,韩青的下一句话,却又兜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你的任务是保护你姐,听到没?” “噢!”窦沙立刻又开始发蔫。然而,没等他将脑袋耷拉下去,耳畔却又响起了韩青的声音。 “你练的是铁布衫,虽然还没练成,可寻常匪徒,休想伤得到你分毫。而你姐就不行了,她是一介女流,原本力气就小。又是大病初愈。” 顿了顿,韩青继续低声安排,”你负责保护她,她负责放飞刀和冷箭掩护我。这样,咱们三个配合起来,就能当一支军队使!” “嗯!”窦沙听了,眼睛又开始闪闪发光。韩青却仍不放心,又将自己在定安县找人订制零件,悄悄组装的粗布插竹板折叠盾和铁管突火枪,翻出来给此人背在肩膀上,才算准备停当。 而住在隔壁的窦蓉,也悄悄地钻了过来。在韩青的提醒下,三人又各自披了一件由靛蓝和黄土染色的披风,随即,快速奔向马厩。 驿馆如果放在二十一世纪,就相当于官办的招待所,里边伙计,自然不可能勤快到哪去。 所以,韩青和窦蓉、窦沙姐弟,顺顺利利就取到了坐骑,从后门出了驿馆。从始至终,都没惊动任何人。 三人策马风驰电掣,半个时辰之后,来到了一片荒凉的山区。 四下里一片漆黑,而头顶的星星,却一颗颗明亮得宛若蜡烛。 在漫天星斗之下,不远处的山巅之上,隐约有几点萤火中尾巴大小的亮光,闪闪烁烁。 不用猜,窦沙也知道,萤火中尾巴的位置,就是红莲教设在庆州的分舵。顿时,心脏紧张得砰砰乱跳,呼吸声也变得又粗又重。 “暗处往亮处看容易。而在明亮处的人,看暗处,却是两眼一抹黑!”韩青的话,又及时响了起来,让窦沙的心情,瞬间就变安稳了许多。 “山中一到夜里,兔子,獾、狐狸等野兽,就会出来觅食。红莲教分舵的贼人,也分辨不出哪些动静来自咱们。”在金牛寨积累的狩猎经验,又派上了用场。韩青一边介绍,一边跳下坐骑,拉着缰绳绕向远处的山巅侧后。 窦蓉反应迅速,立刻也跳下了马背。窦沙稍稍慢了半拍,但是,很快也默默地选择了见样学样。 “这边的地形,我也不熟。但是,选山寨,肯定需要易守难攻。上山的正路,相信贼人肯定会盯着,咱们想办法从侧面摸上去。今天不行,就明晚再来,不急于求成。”韩青回头看了看,然后一边找路,一边低声介绍。如同一位带领学生出来训练的老师。 干这种事情,其实最好的选择,是他一个人出马。但是,将窦蓉和窦沙姐弟俩丢在馆驿,他却无法安心。 以他当兵时受到的那些训练,和眼下这幅结实的身板,即便被红莲教徒发现,也不难脱身。而将窦蓉和窦沙丢在驿馆,姐弟俩最后肯定却要落在贼人之手。 所以,还不如干脆将姐弟俩都带着。虽然未必能给他帮上什么忙,至少逃走之时,不会丢下任何人。 窦蓉和窦沙两个,却不知道韩青的良苦用心。全都为能够与他并肩作战,而感到兴奋且紧张。 二人跟在韩青身后,亦步亦趋,呼出的水气,被夜风吹成了一团团白雾。 因为对地形不熟,有好几次,韩青都把二人带到了绝路上。但是,夜很长,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掉头而回,从上一个拐弯处重新开始。 不知不觉间,子时就过去了。后半夜的山风更大,掠过赤裸的岩石,发出的声音如同鬼哭狼嚎。 偶尔稍不留神,三人踩松的石头,就会顺着山坡滚下去,声音落在耳朵里,宛若一连串闷雷。然而,却始终高不过风声,并且在转眼间,就与后者彻底融为一体。 “是老天爷在保佑咱们!”窦沙紧张的心情,渐渐平复。望着头前探路的韩青,斗志昂扬。“保佑咱们行侠仗义,除暴安良!” 唐传奇中,大侠通常都会得到老天爷的庇护。他相信,此时此刻,自己、姐姐和姐夫,也是一样。 夜幕为他们提供了最好的掩护,风声遮住了一切动静,而山巅上的红莲教徒,却轻敌大意,根本意识不到,有人胆敢趁着夜黑风高,来摸他们的老巢! 至于寒冷、疲惫和危险,窦沙强迫自己将它们一起忘记。 做大侠肯定有代价,否则,人人都成了大侠,大侠就不再值钱了。 而他今夜所付出的代价,不过是被寒风吹得脸上生疼,被山路累得腰酸背痛而已,实在不值得一提。 如是想着,他就越发精神抖擞。跟在韩青和窦蓉身后,从山前绕向山后,在没有路的地方寻找道路,曲折,蜿蜒,忽上忽下,有时候,还不得不掉头而回。 但是,距离山巅上那萤火虫屁股般的灯火,却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前方的韩青,忽然停住了脚步,轻轻举起了右手。 窦蓉和窦沙两个,立刻也止步不前。随即,迟疑地举头四下张望。下一个瞬间,惊喜就涌遍了他们全身。 他们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一座孤零零的山寨脚下。距离山寨的木头围墙,只隔着一段陡峭的岩壁。 那段岩壁,大约三丈多高,斜着向外探出,底下完全可以藏住五六匹马和七八个人。在岩壁的中央处,隐约还有数道风化而成的缝隙。数棵三尺多高的柏树,倔强地从岩缝中长出,就像一只横着伸出来的巴掌。 “我先上,你们姐弟俩帮我拉绳子!”韩青低声吩咐了一句,随即从马鞍旁取下一个装满长钉的背包,从里边抽出一支长钉,站在马背上,将其狠狠插进了岩缝。 随即,他将绳索一端系在自己腰间,中央绕过长钉,另外一端,则交给了窦沙。“拉紧绳子,看我的手势,我让你放松,你就放松!” “嗯!”窦沙看不懂韩青要做什么,只管用力点头。 韩青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又冲着满脸紧张的窦蓉笑了笑,将一个装着七八根长钉的背包背在肩膀上,纵身扑向岩壁。 他的双手和双脚,与岩壁一接触,立刻变得无比灵活。以窦沙和窦蓉姐弟俩无法相信的速度,抓住岩石凸起部分,不停地向上移动。 转眼间,两条腿就超过了刚刚插进岩缝的长钉。他向下打了个手势,示意窦沙将绳子放松数尺。然后将身体舒展,从背包里,抽出第二根长钉,深深地插进自己头顶上方的石头缝隙中。 对韩青来说,比起徒手攀岩,有绳索和长钉帮助,向上攀爬要简单很多。他真正需要注意的是,避免长钉插得不够牢固,无法在关键时刻,为安全绳提供支撑。 那样的话,他肯定会被摔个筋断骨折。窦蓉和窦沙姐弟俩,也肯定应付不了他受伤后的严峻情况。 所以,韩青不敢有丝毫的大意。每次挪动安全绳的位置,都要反复拉扯几次。确定绳索和长钉的组合,能提供为他提供足够保护,才继续攀援而上。 这样做,他的攀爬速度难免会变慢,甚至因为长钉偶尔被拔出掉落,发出了吓人的声响。然而,小心和谨慎的态度,却让他收到了足够的回报。 直到他整个人站在了断壁之上,都没遇到任何真正的危险。而长钉落地的声响,也没引起山寨内贼人的任何关注。 红莲教终究只是十一世纪的“古老”组织,其内部结构,远不如二十一世纪的军队精密。纪律和人员训练,跟后者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寒冷的天气,陡峭的地形和平素与官府勾结所带来的优越感,令留守在庆州分舵内的每一位教徒,都相信自己绝对安全。原本就粗糙的哨位,也形同虚设。 当韩青用绳子将窦蓉和窦沙姐弟俩,拉上绝壁,山寨中的教徒们,还在呼呼大睡,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已经近在咫尺。 三人又用同样的手段,悄然翻越过由树干钉在一起制造的简陋寨墙。然后绕过几间黑漆漆的茅屋,直奔山寨中央唯一亮着灯的大堂。 “展开盾牌,保护你姐姐,然后,一起掩护我!”在大堂门口,韩青低声朝窦沙吩咐了一句,随即,从腰间拔出唐刀叼在嘴里,猫着腰直奔透着光的窗子。。 由竹板和粗布制造的简易折叠盾牌,在他身后快速撑开。窦沙双手抓住支撑盾牌横梁,将自己和窦蓉挡了个结结实实,同时目不转睛盯着韩青的背影。 窦蓉则从背上解下了弩弓,单脚撑开弓臂,快速装填弩箭。然后同样紧张地盯着韩青的一举一动。 姐弟俩看见,韩青如同一只狸猫般,俯身在窗子下。随即,单手探过窗台,轻轻将窗纸戳出了一个小洞。 窗子内,没有任何反应,只有雷鸣般的呼噜声,透窗而出。 姐弟俩看见,韩青将身体探过了窗台,用唐刀沿着窗框缓缓拨动,拨动。随即,窗子被他轻轻拉开,他的身影,在窗口处一闪而消逝。 “噗——”兵刃砍入身体声,令窦蓉和窦沙姐弟俩,心脏同时发颤。 下一个瞬间,有股鲜血冲天而起,将窗纸染得如同火焰般红。 正文 第73章 杀伤力不大 “哗啦!”桌椅倒地声紧跟着传了出来,两道人影被烛光迅速投上了红色的窗纸。 “救命,救命,来人啊!”前面一道身影大叫着逃窜,身体绕过倒地的桌椅,奔向门口。随即,来不及开门,快速折回,继续绕着桌椅转圈儿。 后面一道身影,提着刀紧追不舍。却被脚下的障碍物阻挡,一时间,竟无法奈逃命者分毫! “救命,救命,来人啊,来人啊,有人来挑堂口啦!” “救命,救命!刺客把赵舵主杀了!” “救命——” 声音不停地透窗而出,在夜空中显得格外凄厉。 隔着窗子,窦蓉也能清楚地分辩出哪道身影是韩青。然而,她却不敢冒着误伤情郎的风险放箭帮忙。只能一眼不眨地盯着窗纸,心脏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钻出来! 站在她身侧的窦沙,心情更为紧张,握着折叠盾的手臂,不停地颤抖,颤抖。 他感觉到,刺骨的夜风好像突然停了,四下里的狼嚎声也消失不见。头顶的星光迅速变暗,而窗子内的烛光,忽然如太阳般明亮。 窗纸上的人影,忽然变得无比清晰。并且动作好像变得极为缓慢。 窦沙能清楚地看到,韩青刀锋贴着对手砍过,但是,连续三次,都只差了半寸。 他本能地想冲过去助战,却发现自己的双腿抖得无法挪动。他想要催促自家姐姐赶紧放箭,却发现自己上下牙齿在不断相撞,根本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语。 就在他紧张得几乎要窒息的时候,韩青手里的唐刀,终于砍在了对手的后背上。血光再度喷了满窗,沿着窗纸,淅淅沥沥往下淌。 窦沙的心情猛然放松,终于可以正常呼吸。而此时此刻,周围的茅屋里,也终于有红莲教徒冲了出来,咆哮着扑向仍然亮着灯的大堂。 因为置身于黑暗之中,窦蓉和窦沙姐弟两个,被那些教徒彻底忽视了,谁也没注意到他们的存在。 而窦蓉却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机关,用弩箭将冲得最快的一名红莲教头目,从侧前方射了个对穿。 “帮我上弦!”她毫不犹豫丢下弩弓,从腰间拔出两把飞刀。 一名红莲教徒怒不可遏,大吼着向她扑了过来,被她当头一刀,射在了鼻梁上。后者立刻惨叫着倒了下去,双手捂着鼻梁骨满地打滚儿。 另外一名红莲教徒举起刀,在自己面前左右摆动,试图阻挡暗器。窦蓉又一刀甩过去,正中此人子孙根。 “哎哎——”窦沙这时才做出了回应,手忙脚乱地去张开弩弓。没等他将弩箭装填到位,数支羽箭已经呼啸而至,刹那间,将姐弟俩身侧砸得泥土飞溅。 “砰!”窦蓉及时用脚勾起了折叠盾牌,挡在了自己和弟弟身前。 更多的羽箭飞来,将竹板和粗布组装成的盾牌表面砸得“噗噗”作响。然而,却没有一支羽箭,成功突破盾牌的防护。 土匪们手中的弓太软了,射出的箭矢力道不足。而竹片和粗布的组合,又能卸掉箭锋上的大部分冲击。 “嗖!”窦沙终于装好了弩弓,却忘记了交给姐姐,而是自己瞄着越来越近的一名红莲教徒射了过去。 结果,弩箭射空,对方吓得大声尖叫,一个箭步藏到附近的碾台背后。 “射他,射他!”叫喊声此起彼伏,更多的红莲教徒从茅屋中冲出,用竹子或者白蜡木做的猎弓,隔着老远朝窦蓉和窦沙姐弟招呼。已经在大堂内杀了他们舵主和总坛巡查使的韩青,却被他们集体忘记。 那些羽箭穿透力很差,准头也不怎么样,却数量众多。顿时,压得窦蓉和窦沙姐弟俩,藏在盾牌后无法露头。 “他们只有两个人!” “抓住他们!” “抓住他们点天灯!” 一些胆子大的红莲教徒,也迅速发现了姐弟俩身边没有其他同伴相助,胆气陡增。叫嚣着从两侧包抄过来,试图将二人大卸八块。 “用突火枪!”就在此时,一只火把,忽然打着旋子甩向了姐弟俩脚下,同时,夜空中也又传来了韩青的声音,温暖且镇定。 “哎——”窦沙立刻又有了主心骨,冒着被羽箭射中的危险,从背后的褡裢里拔出一根铁管,凑在火把上点燃了捻子。 随即,他又按照韩青在定安县时对自己的训练标准,努力将铁管的口部对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红莲教徒。 “轰!”一声闷雷忽然在他手中响起,吓得他打了个哆嗦,将铁管直接丢在了地上。 而那名红莲教徒和他身边的另外一名同伙,则双双捂着脸,蹲了下去,惨叫声无比凄厉,“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啊——” “妖法——”其余红莲教徒纷纷停住脚步,愣愣地看着地面上的火把和盾牌后的窦蓉、窦沙姐弟俩,不知所措。 “轰!”窦蓉手中,也有一支突火枪响了起来。铁砂伴着火星和浓烟,喷出了两丈多远,烫得几名红线教徒,满脸都是血泡。一个个相继倒了下去,捂着脸满地打滚儿! “妖术,妖术!”其余红莲教徒,大声尖叫,脸色煞白,手臂大腿同时打起了哆嗦。 突火枪内装的宋代原产黑火药,配比明显有问题。喷射出来的铁砂和弹丸,杀伤力不足以击穿人身上的厚衣服,有效射程也只有三丈。(注:突火枪正式出现于南宋后期,威力相当于手持烟花。) 然而,贸然使出,却一锤定音。 众红莲教骨干们,平素打着捏造出来的“红莲圣母”名义大肆敛财,吓唬百姓。自己心里难免有鬼。 大半夜忽然听到两声闷雷,还看到同伴捂着脸满地打滚的凄惨模样,顿时,他们就将突火枪跟传说中能施展妖术的“法器”联系了起来。 妖术,自然非人力所能抗衡。他们都是凡夫俗子,哪有胆量,继续迎着“天雷”往前冲?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匪徒们吓得两股战战之际!韩青已经冲到了他们身侧。刀光闪烁,将三名手持弓箭者,接连砍翻在地。 “大宋控鹤司剿匪,只诛首恶,胁从不问!”扯开嗓子高喊了一句,他提刀迈步,奔向第四名手持弓箭的红莲教匪徒,迎头就是一记力劈华山。 “饶命——”那名匪徒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尖叫着举起木弓格挡。刹那间,弓断、弦断、刀光不停,沿着脖颈砍入了他的身体。 “饶命——”另外一名匪徒,与韩青之间距离不足三尺,只要将手中刀锋向前一捅,就能让韩青血溅五步。 然而,他却大叫转身,丢下兵器,落荒而逃。 对于逃命者,韩青不闻不问,只管举着血淋淋的刀,奔向另外一名匪徒。 那名匪徒,也是在刀光即将砍到头皮之际,才勉强做出了反应。被韩青第一刀将兵器劈飞,紧跟着又一刀开膛破肚。 “大宋控鹤司剿匪,只诛首恶,胁从不问!”鲜血溅了满脸,韩青却顾不上擦。像个杀红眼睛的魔鬼般,迈动大步,扑向下一名匪徒,手起——刀落。 他这边只有三个人,真正有战斗力的,其实是一个半。所以,他坚决不能给匪徒们回神的时间,也没资格对任何匪徒手下留情。 第三名匪徒,勉强格挡了两招,又被他放翻在地。 紧跟着,是第四名。 “大宋控鹤司剿匪,只诛首恶,胁从不问!”窦沙终于再次回过了神,大叫着抓起一支突火枪,点燃顶部的捻子,然后平端着枪口指向几名战战兢兢的匪徒。 “饶命——”“轰!” 那几名匪徒毫不犹豫转身逃走,任由铁砂喷得自己满后背都是破洞。 没有人受伤,但是,他们却谁都不敢回头。只当“妖雷”劈歪了,让自己逃过了一场死劫。 窦沙愣了愣,丢下冒着烟的铁管,伸手去抓第四支突火枪。 他已经没有机会浪费来之不易的火药了。 四下里,众匪徒全都彻底失去了抵抗意志,丢下兵器,乱哄哄地冲向寨门。连系了死扣的裤带跑断了,都顾不上去接。 而韩青,终于也可以停止杀戮。拎着血淋淋的刀,追向跑得最慢了数名匪徒。一边追,一边反复发出强调,“大宋控鹤司剿匪,只诛首恶,胁从不问!” “我是胁从,胁从!官爷饶命,官爷饶命!”两名四十多岁的红莲教匪徒,实在跑不快,喘息着蹲在了地上,哭喊求饶。 韩青愣了愣,迈步从他们身边绕了过去,继续追向其他匪徒。却悄悄调整了速度,避免追得太急,抓到更多俘虏,反而给自己这边带来没必要风险。 从山寨中央,他大叫着一路追到山寨大门口,又沿着山路追出了两里远,才停住了脚步,快速折回。 待他重新进入山寨,窦沙已经将两名投降的俘虏,用绳索捆成了粽子。 而窦蓉,跟他心意相同,趁着红莲教匪徒被他追得亡命逃窜的机会,进入了山寨正堂。将正堂里里外外,全都给翻了个底朝天。 “韩大哥,你赶紧过来看看,我在尸体旁边发现了这两本册子!”看到韩青终于折回,窦蓉不炫耀堆成山的银锭,铜钱和绢布,而是将两本麻线装订,表面带着血迹的皮纸册子,快速递向了他。 “什么东西,难道是账本?”韩青接过册子,快速翻动,随即,两只眼睛瞪得宛若灯泡。 不止是账本,还有一份花名册! 先前被他杀死的两名红莲教头目,显然在教中地位显然不低。 昨夜二人在灯下整理环州分舵的成员名册和今年的收支账册,疲劳过度睡着了,才被他在半梦半醒之间直接摸进了屋子。 “韩大哥,俘虏交代说,他们的总舵就在环州,距离这边只有七八十里远!”还没等韩青从惊喜中回过神,窦沙也一头冲进了屋子内,挥舞着手臂大声汇报。 “窦沙,你把俘虏押到山寨外面,捆在树上。”韩青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不敢再做丝毫耽搁,果断朝着自家小舅子吩咐。 随即,快速将目光转向窦蓉,“你跟我一起四下点火,把所有房子都给点了。一个别落下!然后,咱们汇合上窦沙,从原路返回!” 说罢,想了想,他又一把拉住了正在往门外跑的窦沙,将账册直接塞进了对方手里,“这个,放俘虏怀里,让他们收好。告诉他们,大宋控鹤司已经抵达环州。识相的,磨断绳子之后赶紧回家,不要跟着红莲教,自寻死路!” 正文 第74章 坑 当火光在卧虎岭上跳起来的时候,大宋控鹤司都头王全和他麾下的弟兄们,正在金柜镇官驿附近的百姓家酣睡。 自打半个月之前与韩青相遇那时起,他就一直带着麾下几个弟兄,在暗中追踪韩青。 虽然无法做到像后世电影里的超级特工那般,将韩青的每一步举动,包括吃饭上厕所都看在眼里。至少,他将韩青最近这段时间都去了什么地方,见了哪些人,掌握了个七七八八。 包括韩青与县尉陈东暗中勾结,在后者的掩护下,于定安县追查军粮库失火真相的举动,他们也追踪并观察到了大部分过程。并且,对年轻人的冷静和大胆,甚感佩服。 “这小子不愧是韩忠武的侄孙,简直天生就是做控鹤使的料!” “别扯了,人家是太学生,即便进了控鹤司,至少也是校尉起步。怎么可能从寻常控鹤使做起!” “够胆儿。要是我同时被黑白两道通缉,跑路都来不及,哪敢掉头杀个回马枪!” “他也是被逼急眼了。原本是想带着媳妇回去见家人的。结果向东的大小道路,都挂满了对他的悬赏!” “妈的,悬赏党项飞龙使和辽国刺事人之时,可没见各级官府如此认真过!” “偌大的永兴军路,就没一个官员想着,把军粮库失火的案子仔细查查。却上下齐心遮盖消息,跟一个后生小辈为难。唉……” “怪不得我大宋十几万大军,打不过两万党项鹞子。身后都是这种王八蛋,我要是在战场上,也不可能安心。” “汴梁那边到底怎么回事?咱们都递了多少密折上去了。为何至今没半点儿反应?” “不光咱们,其他各地的控鹤使,这两年也没少往上递密报。可上头不知道啥心思,竟然始终置之不理!” “唉——” 佩服之余,众人难免会将自己,带入韩青的位置,去推测下一步即将出现的情况。越想,却越觉得心里发沉。 满朝文武都“睡着”了,这么久,居然都没对永兴军路发生的事情,做出任何反应。 汴梁韩家,也不知道遇到了什么大麻烦,这么久,竟然对永兴军路上下合伙追杀自家子侄的行为,无动于衷! 不对劲儿,非常不对劲儿。 即便韩家已经放弃韩青,朝廷也不可能放任永兴军路一直糜烂下去! 官家据说做太子之时,就英明睿智,想必不太可能被奸臣蒙蔽到如此地步。 宰相吕蒙正乃是状元出身,在先帝时代就曾经入主中枢,想必也不可能是个昏官。(注:吕蒙正的官职是中书侍郎兼户部尚书、同平章事。相当于宰相。) 他们两个既然知道永兴军路糜烂如此,却没有及时采取动作,想必是在下一盘大棋吧! 可作为整个大宋的两位当家人,你们只管自己下大棋下得爽,却迟迟不给底下人做事的人一句准话,岂不是让大伙儿寒心? 毕竟,人不是棋子,都有七情六欲。你不可能随便从罐子里掏出来摆在棋盘上,又随便将他喂给对手,却丝毫不用考虑他们是否心甘情愿! 心里觉得不舒服了,大伙做事难免就提不起精神。所以,无论王全怎么鼓劲儿,出了定安县城之后,他手下的一众控鹤使们,就有些跟不上韩青的脚步了。 好在韩青要顾忌窦蓉的身体情况和窦沙这个半大孩子的承受力,一直走得不快。并且大部分时间里,走的都是官道。王全等人,才勉强没有跟丢。 但是,弟兄们的反应速度和手脚动作,却越来越慢,甚至每天王全不催,大伙就不想动弹。 今天夜里,虽然王全事先已经猜到,韩青故意住进了只接待来往官员的驿馆里,肯定别有用心。但是,负责在夜间偷偷盯着驿馆的控鹤使张世贵,还是在寒风中打起了瞌睡。 直到刚才,火光忽然照亮了窗户! “怎么回事儿,哪里起火了?”王全警惕性甚高,睡梦中感觉到了窗口变亮,猛地坐起了身。 “是山火吧!” “大冷天,烧不起来。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寒风吹灭掉!” “也就是烧两三座山头的事情,火光看起来距离这边很远。” …… 其余几个跟他一同在农家投宿的弟兄,被他的动作惊醒,挣扎着坐起身来,一边打哈欠,一边低声嘟囔。 “这火,恐怕未必是山火!算了,明天早晨再说!”王全心态,也被下属们影响得有些懈怠了。没有立刻催促大伙起身,而是皱着眉头,又缓缓躺倒。 然而,还没等他的脊背贴上地铺,房门已经被人用力推开。当值的控鹤使张世贵,带着寒风冲了进来,“都头,都头,不好了,韩青,韩青和他媳妇、小舅子全都不见了!” “你说什么,不见了?不是让你盯着官驿么?”王全激灵灵打了哆嗦,刹那间困意全无。 “属下,属下的确一直盯着官驿。可韩青,身手非同寻常!”张世贵不敢说自己刚才也睡着了,低下头,满脸委屈地解释,“他以前就经常高来高去,摸进别人家如同赶集。属下今夜连眼皮都没敢眨……” “他去哪了?什么时候走的?你怎么发现他走的?”王全知道,此刻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一边快速收拾行头,一边沉声喝问。 话音落下,他自己已经有了大部分答案,“我的老天爷!他去放火了。山头的火是他放的。那边,怕不是红莲教的地盘!” “他们从后门走的,什么时候不清楚。属下是看到的火光,然后又听到官驿里一片大乱。就趁机摸到里头去,检查了马厩。发现他们的坐骑全都不见了!”张世杰不敢一错再错,连忙哑着嗓子快速汇报。 这下,整个事件的轮廓,就在王全脑子里完美呈现。 是韩青,在定安县探听到了红莲教的一些消息,所以特地跑来对红莲教展开报复。 白天之时,他以伪造的官吏身份,住进了官驿,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而半夜,趁着没人注意,他带着媳妇和小舅子,直接挑了红莲教的一处山寨,并且在事后又放了一把大火。 这小子,够种! 吃了红莲教的亏,不借助家族的力量,照样一拳打了回去! 天亮之后,红莲教设在庆州的各堂口,肯定又要倾巢出动捉拿他。(注:最近两章出现了笔误,将庆州写成了环州。三天后才能修订,特此告知并请读者原谅。) 而他,却可以利用红莲教规模庞大,各地堂口消息传递不够及时的弊端,掉头跑到其他州县,继续捣乱放火。 正钦佩的暗自点头之际,耳畔却又传来了清脆的锣声,”走水了,卧虎龄走水了。各家各户小心!天干物燥,火势很容易蔓延过来!” 却是金柜镇巡检所的弓手和乡勇们,开始提醒百姓提高警惕,防御火灾。 王全不知道,镇子里有多少人是红莲教的信徒。所以,为了避免暴露身份,他不敢立刻带领麾下弟兄,离开投宿的农家,继续追踪韩青。 但是,他也没心思继续呼呼大睡。干脆爬起来,装作受到惊吓的模样,到街头观察火势。 火光蔓延得很快,说话功夫,就已经照亮了半边天。 虽然跟卧虎岭隔着十多里远,金柜镇的大多数百姓们,仍旧担心火星会被山风吹过来。纷纷打出井水,冒着寒风泼湿自家的茅草屋顶。 少量大户人家,住的是瓦屋。但是,也不敢掉以轻心。各自派遣仆人用井水沿着院子周围乱泼,以免邻近的小门小户房子失火,拖累自己遭殃。 还有一些身体强壮,面色沉重的男子,没有管自家房屋,而是持着棍棒朴刀,牵着马匹和骡子、叫驴,三三两两走向镇外。 不用问,王全也知道,这些人,肯定是红莲教的信徒。 但是,金柜镇的弓手和乡勇们,却对这些举止明显异常的家伙,视而不见。任由他们大摇大摆地出镇子,直扑卧虎岭。 观察到这些细节,王全心中顿时有了数。 悄悄返回投宿的农家,又多等了片刻,估计着先前那波红莲教信徒已经去得远了。他带着大伙,牵了马匹快速出了门。 也学着那伙红莲教徒的模样,板着脸,大摇大摆穿过街道上乱哄哄的人群,直奔镇外。 沿途多次与金柜镇的弓手和乡勇们相遇,对方试图上前拦路。却被他直接用目光瞪了回去,谁也不敢“多管闲事”。 待出了镇子,王全立刻带着几个属下,策马直奔火光起处。 根本不用担心走错路,火光为他清晰地指明了方向。 而此次时刻,大路小路,也全被火光照得通亮。一草一木,看在人的眼睛里,都像白天时同样清楚。 沿途,多次与赶去救火的其他红莲教徒相遇。因为来自不同的村寨,教徒们彼此之间并不熟悉,所以,王全等人也不用担心身份暴露。 艺高人胆大,都头王全和他手下的控鹤使们,一直走到了火场边缘,才偷偷停住了脚步。 火场周围,已经到处都是人。粗略一数,数量不下五百。而通往周边村寨的山路上,还不断有红莲教的信徒,骑着马匹,骡子,毛驴赶来,试图结伴扑灭火头。 待他们看到,半座山都已经烧成了“蜡烛”,曾经的山寨早已被火海吞没,众教徒也死了心。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互相打听起火的原因。 “好像是被人半夜杀进来放的火。对方兵强马壮,直接斩杀了舵主和储巡查使。然后又放了一把大火!” “好像有近百人,一起杀了进来。弟兄们根本挡不住!” “那群人可真够狠的,把当值的弟兄,给砍死了一大半儿!” “据逃出来的弟兄说,带队是个得道的高人,会用掌心雷!” “舵主没来得及请神上身,就被雷劈了!” …… 有信徒赶来的时间稍早,七嘴八舌地,传播着道听途说来的消息。 “小子,有种!”王全听到了教徒们的议论,虽然不会完全相信,却又忍不住又偷偷挑起了大拇指。 事到如今,他越发相信,自己当日故意放韩青一马的决定,无比正确了。 那小子,绝对是天生做控鹤使的料。说不定,哪天就成为控鹤司的人。 以前辈听别人夸赞自家晚辈的心态,王全继续偷听教徒们的议论,越听,越是得意。 就在此时,三个熟悉的字,忽然传入了他的耳朵,“……控鹤司……” 迅速扭头,他朝声音来源处看去。只见一个矮个子,短胡须,容貌猥琐的男子,正在满嘴白沫地跟同伴透漏,“我肯定没听错!冯副堂主刚才审问那几个被绑在树上的家伙了。他们全都一口咬定,是朝廷派遣控鹤司出的手。并且,控鹤司的人还劝还劝他们……” “妈的,上当了!这小子,心肠真他妈的黑!”王全的心情,顿时急转直下。没功夫再细听究竟,转头拉起自家弟兄,趁着没人注意,仓皇策马远遁! 正文 第75章 黑洞 “奶奶的,这是人干的事儿?”一口气跑出了三十余里路,王全等人才在某处树林里跳下坐骑,手扶着树干大口喘气。 众人的坐骑,也累得浑身是汗,站在料峭的晨风中大喘特喘。而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却从云彩缝隙中照了过来,照亮大伙黑一道白一道的面孔。 到了此时,众人如果仍旧猜不到韩青早就发现了他们,并且拿他们吸引红莲教的仇恨,就对不起大宋控鹤司的名头了。 然而,他们却既拿不到韩青故意“嫁祸”的证据,也拿对方没办法。 第一,是他们先存了利用韩青钓鱼的心思,跟踪了对方,还自以为做得高明,没有被对方发现。 第二,像红莲教这种渗透进地方官府,居心叵测的势力,原本就应该是他们的调查目标。即便韩青昨夜不故意“嫁祸”,他们也不可能跟红莲教成为朋友。 第三,从始至终,韩青都没露出半点儿已经发现被他们跟踪的迹象,也没有对他们的行为表达过任何敌意或者不满。 他们即便打上韩家门去理论,也无法证明韩青的昨夜行为到底是不是有意为之。 …… “我现在有点儿怀疑,他是不是真的为韩忠武侄孙了?”喘了片刻之后,控鹤使张世贵咬牙切齿地说道,“如果他当初真的有如此心计,也不至于受人煽动,当街殴打党项使节,自毁前程!” “可不是么?你瞧瞧这小子最近几个月干的事情,哪像是个豪门子弟所为?放着那么深的家世背景不用,非得学市井无赖,一言不合就掀桌子!”擅长辨认车辙踪迹的控鹤使老余,揉着肚子在旁边帮腔。 “我怀疑韩公子嫌辛苦,在赴任的半路上就跑了。找了个长得像自己的家丁前来顶包!” “我要是有那么多长辈在汴梁做官,绝对不会跟一个县上的主簿死磕。写封信给家里告一状。家里随便使个法子,就能把那姓周的拍死!” …… 其余几个控鹤使,也陆续开口。在发泄不满之余,对此韩青是不是彼韩青,都深表怀疑。 “行了,别说这些没用的了。大伙赶紧把刚才听到的话,都重复一遍,汇总起来。我感觉,这红莲教,好像图谋不小!”唯一没被怒火烧晕的,只有都头王全。狠狠朝着路边的松树上踹了一脚,厉声吩咐。 “砰!”树干发出一声闷响。刚刚开始融化的霜渣像沙子般簌簌而落,转眼间,就洒了大伙满头满脸。 众人被霜渣冰的“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赶紧停止对韩青的谴责。进而开始七嘴八舌地汇总先前各自混在红莲教徒当中探听到的消息。 不汇总则以,一汇总,大伙发现形势果然非常严峻。 红莲教如今在庆州和宁州交界处,已经是公开的存在。昨夜被韩青放火烧毁的,只是红莲教的庆州岭南分舵。 然而,光是这样一处分舵,其名下的骨干教徒,就有数千之众。 先前众人在火场附近看到的那五六百人,只是庆州岭南分舵中的精锐。而因为路远,或者有家有业脱不开身,没及时赶来救火的教徒,数量至少是火场附近的五倍。 类似的分舵,在庆州、环州、甚至京兆府的那边,还有好几处。每一处的规模,都比庆州岭南分舵只大不小。 此外,昨天韩青之所以能轻松偷袭得手,实际上很大程度占了灯下黑的便宜。 那红莲教的总舵,好像也设在庆州。跟庆州岭南分舵之间的距离不足百里。 所以,庆州岭南分舵之中,红莲教的大小头目才都不会想到,有人竟然敢在总舵的眼皮底下杀上卧虎岭,将他们挑翻在地。 “七八座分舵,每个分舵都有四五千骨干,其舵主哪天登高一呼,恐怕立刻能聚集起数万兵马来!”张世贵胆子最小,一边拿着碳条帮王全做记录,一边倒吸冷气。 “可不是么?我记得,姓韩的前几天在定安那边,偷偷审问粮丁,是在追查第四粮草库被盗卖的那批粮食的去向。现在看来,恐怕那批粮食的真正买家,是庆州红莲教总舵!”另一名叫贾强的控鹤使,咧着嘴补充。 “是分舵出马,替总舵购买,估计没有支付足够的钱。所以,刘司仓才认为周崇私吞了卖粮钱,跟周崇起了冲突。周崇怕刘司仓发现粮食的真正去向,干脆派白连城做了他,然后又放火烧掉了粮草库!”控鹤使老余,咬着牙低声分析。 这样一来,粮库失火案的脉络,就越来越有迹可循了。 唯一令人不解的地方,就是那周崇派人杀了刘司仓,烧掉永兴军路转运司第四粮草库之后,为何不小心翼翼蛰伏一段时间,反而立刻开始伙同张县令一道,找韩青的麻烦? 按理说,他们两个既然是红莲教骨干,又都在官场混迹多年,应该明白,这种时候少惹事,少吸引上头关注才是最佳选择。 联手排挤韩青,引发后者反扑,绝对是下下策。 ”我明白了,姓韩的小子曾经带人去救火,可能发现了什么!”张世贵猛地一拍大腿,连声叫嚷。“周崇和张威,不知道他是否发现了什么,所以想通过打压的方式,试探他到底发现了什么?” “结果,却试探出,姓韩的真的发现了什么。然后,姓韩的也知道自己的发现很危险,所以才赶紧逃走。” “结果,他这一逃,周崇反而更相信他发现了什么。所以又派人一路追杀他去了坊州!” 他则一连串“什么”,如果落在不相关的人耳朵里,肯定听得满头雾水。而落在王全等控鹤使耳朵里,却恰恰能解答出最后一个疑问。 至此,韩青与周崇、张威两人冲突的前因后果,彻底呼之欲出。 只是冲突双方,恐怕当初谁都没想到,自己的行为,会引起一连串反应,以至于将整个永兴军路,都搅得风云突变。 “咱们不是吏部员外郎,不管这官场中的是非!”还是控鹤司都头王全,听张世贵和老余等人又说跑了题,赶紧皱着眉头提醒。“红莲教买那么多粮食干什么?韩青想要报复红莲教,哪里不行?为何要冒险到红莲教总舵门口放这把火!” “刚才老贾说了,是庆州岭南分舵,出马替红莲教买了那批粮食!”张世贵想都没想,立刻开口回应,“至于红莲教为啥买那么多粮食,四五万教众呢,分到每人名下,实际二百斤都不到!如果他们的教主,真的哪天想要举事造反……” 话音说了一半儿,他的脸色瞬间又变得煞白,最后半句子卡在嗓子眼里,变成一连串急促的喘息。 “红莲教买粮食,不是哪天想要造反,而是最近就想造反!聚集粮草,以供造反之后所需!”其余控鹤使,不用继续听,也知道了答案。惊诧地以目互视,都发现彼此的脸色变得一片惨白。 “上马,走人,直接返回京兆府!写八百里加急向朝廷汇报!”王全反应最快,果断停止了消息汇总,纵身跃上马背,“赶紧走,姓韩的这把火烧过,红莲教即便准备不足,也必须反了。更何况,他放火之时,还打着咱们控鹤司的名义!” “哎呀,我的姥姥,姓韩的缺大德了!” “快走,别真的把红莲教的疯子招惹过来!” “这叫什么事儿,韩忠武那么厚道的一个人,其侄孙怎么一肚子坏水……” 众控鹤使也全都着了急,相继跳上坐骑,跟在王全身后风驰电掣。 沿途有官府的驿站,他们亮出控鹤司腰牌,就可以调用驿站中的备用马匹。而驿站中,即便有红莲教的信徒,仓促之间,也来不及阻拦他们,更来不及,向附近的红莲教堂口报信儿! 只要他们一路不停地换马,以最快进入京兆府境内,人身安全就有了保证。 红莲教的堂口,再大胆,也不敢在京兆府这种靠近长安城的腹心之地,公然截杀大宋的控鹤使! 王全的决策,不可谓不果断。 他的选择,也不可谓不正确。 然而,他却依旧小瞧了红莲教的反应速度和实力。 当天傍晚,他们在驿站换马的时候,一伙黑衣人忽然横在了驿站附近官道上。 “在下红莲教左护法谭渊,久仰王军巡使的大名。今日特地前来,请王军巡使到家中喝上几杯。还请王军巡使,赏在下几分薄面!”为首的黑衣人,刀尖向下,在马背上,向王全拱手行礼。 正文 第76章 圣女 “你,请我喝酒?”王全跑得筋疲力竭,却一纵身跳上了马背,拔刀冷笑,“敢问,谭护法可有功名在身?护法之职在朝廷官秩之中,又是几品几级?” “这……”谭渊本以为王全会破口大骂,或者见势不妙就顺坡下驴跟自己走。却没想到,王全居然问起了毫不相干的问题。顿时,皱了皱眉,耐着性子回答,“在下曾经被县上举荐参加州试。护法么?乃是我圣教中的职位,大概是第四等……” “哈哈哈,原来是个白衣秀才!”没等他问题回答完,王全已经大笑着打断,“哈哈哈哈,那你可知道,王某除了京兆府左军巡司使之外,还是大宋控鹤司驻永兴军路的都头?区区一个白衣秀才,你哪来的脸,请王某赏你薄面?”(注:白衣秀才。宋代没有秀才考试。凡是读过书的,都可以称作秀才。白衣秀才,特指参加举人考试的落榜者。) 这话,可就太损了。 登时,把谭渊羞得老脸几乎滴下血来。 而老余、张世贵、贾强等控鹤使,也趁着王全跟谭渊斗嘴的功夫,纷纷跳上了坐骑,一边向自家都头靠拢,一边大笑着拔出了兵器。 “住嘴!我家护法,就是知道你是控鹤司的都头,才给你面子请你吃饭。尔等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谭渊身边,也有机灵的。发现王全是在拖延时间,挥舞兵器高声威胁。 “那尔等可知,拦阻控鹤使办案,等同于谋反?”王全知道对方今天肯定不可能放自己平安通过,也扯开了嗓子,高声威胁,“尔等真的要谋反么?那可是灭族之罪!大宋边军,可就驻扎在不远处的环州!” “我等造反又怎么样!” “你吓唬谁!” “边军又怎么样?去年还不是被万把党项蛮子打得丢盔卸甲?!” …… 对面拦路的红莲教徒队伍中,立刻有人高声还嘴。然而,却也有很大一部分人,开始犹豫,抬起脑袋左顾右盼。 对于大多数红莲教徒而言,入教只是为了寻求神明庇护,或者在地方上少受欺负。却从没想过要跟着教主去造反。 而大宋官军虽然去年被党项鹞子打了个落花流水,在以往的平叛和剿匪战斗中,表现的却绝不含糊。 “等会儿打起来,我亲自拖住那个姓谭的,尔等分头突围。回到京兆府之后,务必把消息传回汴梁并且汇报给张经略知晓!”趁着红莲教众各怀心思的机会,王全迅速扭过头,朝着张世贵,老余、贾强等人吩咐。 “都头,我来断后,你走!”老余一边大喊着摇头,一边继续向他靠拢。 “不行,他的主要目标。你——啊!”王全心中好生感动,红着眼睛拒绝。然而,一句话没等说完,却发现老余手中的刀锋,已经径直刺向了自家心窝。 他想要躲,哪里还来得及。只觉得心口处传来一阵剧痛,紧跟着,大股大股的鲜血,从他鼻孔和嘴巴里涌了出来。 “姓余的,你好歹毒!”张世贵和贾强等控鹤使吓得魂飞胆裂,咆哮着挥舞兵器扑向老余。 而后者,则一边单手挥舞兵器从容格挡招架,一边将左手高高举起,半空中翘成一个兰花指,“红莲教气运使余得水,见过谭护法和各位弟兄!” “给我一起上!”左护法谭渊,立刻明白了自己该怎么做。大喊一声,挥舞着兵器,带头扑向了贾强。 “一起上啊,杀光了他们,就没人能将消息传出去!”二十几个教中骨干,立刻高喊着响应。其余教徒,也来不及仔细思考,被骨干们挟裹着,乱哄哄地扑向了对面。 那张世贵和贾强等人,跑了一整天的路,原本就已经成了强弩之末。再加上都头王全被刺杀,寡不敌众等因素,怎么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几乎是眨眼功夫,就被曾经的同伴老余,带着疯狂的红莲教徒们砍下了马背,然后一个接一个被乱刃分尸。 “谭护法,赶紧向总舵传讯,昨夜烧了庆州岭南分舵的,乃是韩青,不是控鹤司。”连脸上的血都顾不上擦,老余抬头冲着谭渊,高声吩咐,“他还带走了庆州岭南分舵的教众名册。如果让他逃出永兴军路,官兵肯定会蜂拥而至!” “气运使不必担心,法王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谭渊拉着战马缰绳,哈哈大笑,“并且,青莲圣女前天也亲自赶往了庆州那边。那小子,哪怕生出翅膀来,这回都必死无疑!” “青莲圣女亲自出马?”老余眼前,立刻闪过一张时而冷如冰霜,时而妩媚如花的面孔,放心地点头,“那也太给那厮面子了!这回,最好是生擒了他,押上总舵,在弟兄们的灵牌前三刀六洞!” “三刀六洞也太便宜了他,要我说,剐了他才解恨!”谭渊大笑着接过话头,“余气使,跟我到家中吃酒。姓王的不识抬举,但酒菜别瞎了!” “如此,余某就却之不恭了!”余得水笑着拱手,然后策动坐骑,跟谭渊并辔而行。 二人谈谈说说,给韩青安排了各种死法。仿佛只要他们口中的青莲圣女出马,拿下韩青,就容易如老鹰捉鸡! …… “你是莲花班的青莲大家?专程过来寻我?从长安到这里有六七八里路,你单身一个女子,怎么来到的这里,又怎么找得到韩某?”庆州城北方五十里,业乐镇外,靠近延庆河的一处鸡毛小店内,韩青右手握着刀柄,满脸警惕地看着对面的青衣女子,沉声询问。 窦蓉和窦沙姐弟俩,也悄悄将飞刀和突火枪抓在了手里,对着青女子,横眉怒目。 天寒地冻,鸡毛小店原本也没几个客人吃饭。此刻发现一个长相极为动人的女子,满脸幽怨地坐在了一对小夫妻的面前,顿时纷纷起身让出了足够宽的场地。然后又笑呵呵地扭头,看当事双方如何演绎爱恨情仇。 八卦之心,世人皆有。而拿颜值当饭吃,也是古今常情。 那韩青长得身材高挑,修眉郎目,牙齿齐整白净,身边还带着个“书童”。所以,在看客眼里,毫无疑问,他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 而此刻坐在他对面的青衣女子,虽然风尘仆仆,却丽质难掩,双目之中还充满了柔情和委屈。在看客眼里,也毫无疑问,是被公子哥始乱终弃的痴情女子一枚。 至于怒容满面,甚至随时都可能跳起来跟青衣女子拼命的窦蓉,在看客眼里,则必然是善妒的新婚妻子无疑了。 公子哥始乱终弃,娶了新婚妻子。在送妻子回门途中,被痴情女追上,询问自己到底哪里不如新人? 这戏码,简直老少皆宜。 至于韩青和那青衣女子此刻在说什么,大伙倒没怎么注意,也不关心。反正,无非是皮影戏里的那几句呗,从古至今,都万变不离其宗! “韩巡检果然狠心!”仿佛担心大伙对自己的误会不够深,青莲大家提起衣袖,掩面欲泣,声音柔媚哀怨,令人闻之心颤,“奴奴不远千里来寻你,你却不问奴奴这一路上如何辛苦,反而怀疑起了奴奴的清白?” “天呐!奴奴冤枉死了!早知如此,奴奴当初,还不如一根绳子自我了断了。也好过,此刻看到你明明是身边有了新人在先,反要掉过头来,泼奴奴一身污水,好为自己负情薄幸寻找借口!” 正文 第77章 青莲 当即,鸡毛店里所有客人,包括掌柜兼跑堂,都齐齐将眼睛转向了韩青,目光充满了愤怒和鄙夷! 这年头,婚姻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讲究门当户对。所以,有钱人家的公子哥把某个女子搞到手之后,始乱终弃的事情实在司空见惯。 世人虽然觉得那女子可怜,对此结果却勉强能够接受。 毕竟有钱人家的公子哥,也未必能做得了自家婚姻大事的主。具体娶谁当老婆,必须遵从父母的意见,并且要参照双方的家世。 但是,大多数公子哥,即便始乱终弃,也会给被抛弃的女子一个“交代”。比如给置办点防身的铺面或者田产之类,让那女子今后不至于为温饱发愁。 像大伙眼前这种,分明是自己辜负了别人,还倒打一耙,污蔑对方清白的。实在属于人渣中的人渣,让大伙无法不对他感到鄙夷。 正义愤填膺间,却看到韩青长身而起,一手拖起窦蓉,一手拖起满脸迷惑的窦沙,“咱们走!掌柜,五十个钱放桌上了。多出来的算给你的鞋底钱!”(注:鞋底钱。古代公差向百姓索贿,巧立的名目之一。韩青是巡检出身,所以给伙计的小费,习惯称鞋底钱。) “嗯!”窦蓉心中,既困惑又酸涩,却果断选择了遵从。 而窦沙,却踉跄了几步,迟疑着询问:“姐夫,你真不认识她?我看她模样满可怜的。天寒地冻,她千里迢迢来找你。虽然你一定会娶我三姐……” “蠢货!”知道窦沙年纪小,没吃过女人的亏,韩青抬手朝着他的后脑勺轻拍了一巴掌,“千里迢迢,你一个人走试试!甭说她一个孤身女子,即便是你,也得被人半路抓了去卖给党项那边做家奴!” 这句话,可比直接跟那女人争辩有力得多。登时,就让大部分看过来的目光,都为之一僵。 而鸡毛店掌柜虽然喜欢看热闹,却更喜欢黄灿灿的铜钱。立刻答应着跑了过来,冲着韩青连连作揖,“多谢客官,客官慢走。马都帮您喂好拴门口了!” 话音刚落,门外却忽然传来几声战马的悲鸣。紧跟着,一股新鲜的马粪味道,破窗而入。 韩青心道一声不妙,赶紧松开窦蓉和窦沙姐弟俩的手腕,大步冲出门外。 只见自己日常所骑乘的大黑马,卧在湿漉漉的马粪里,摇头摆尾。而大股大股的稀粪,则如泉水般,还在从马屁股后不停地向外喷射。 “不好?”韩青瞬间脊背处的寒毛根根发乍,一个纵身倒跃回屋子内,拔刀将窦蓉和窦沙姐弟俩护在了刀光笼罩之下。 “啊——”众客人没想到他二话不说就要行凶,吓得尖叫一声,跳窗的跳窗,钻桌子的钻桌子,刹那间,四尺以上高的位置,便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而那自称为青莲的青衣女子,仿佛早就料到韩青会有此反应。身体竟然端坐在长凳上,没有任何移动。 其含着泪的眼睛,则痴痴地看向韩青,目光温柔而又凄凉,“韩郎,你真的要杀我么?也罢,今生不能与你继续同床共枕,死在你手里,我也心甘情愿!” “你是官府的人,还是红莲教的人?想要找我麻烦没问题,切莫伤及无辜!”韩青知道,今日之事肯定无法善了,将唐刀摆了摆,用身体掩护着窦蓉和窦沙姐弟,缓缓退向门外。 “韩郎莫非真的不记得奴奴了。奴奴脊背上,分明还有你写过的墨痕!”青衣女子闻听,再也忍受不住,两行珠泪夺眶而出。 一边擦,她还一边倔强地摇头,“奴奴不信,奴奴坚决不信。是了,听过韩郎今年春天时大病过一场。想必是疫病攻心,将奴奴给忘了。不怕,奴奴不怪你。奴奴愿意跟你重新开始!” 这话说出来,迷惑力比先前“千里寻郎的故事”还强。定时,就让窦沙的动作,又是一僵。 “蓉娃,我绝对没见过她!咱们隐姓埋名,连沿途官差都能轻易骗过。她一个柔弱女子,怎么可能毫厘不差地把咱们堵个正着?!”感觉到了窦沙的失态,韩青却没有功夫再去管他。而是将目光快速转向窦蓉,柔声解释。 “韩大哥,我知道她是坏人!咱们走,大黑马先寄放在这里,你乘我的枣红马,我骑那匹备用的。”窦蓉心中的酸涩,刹那间,尽数变成了同仇敌忾,手握着飞刀轻轻点头。 大宋女子的地位,虽然还没像明清两代那么低微。但是,对于丈夫在外边沾花惹草,也没多少干涉的权力。 更何况,大宋官府,还有专用的公款,来支持官员们喝酒招妓。 所以,韩青身为巡检,在认识她之前,曾经有过一两个相好,再正常不过。虽然会让她心里难受,却远非不能容忍。 而寻常男子即便在外边沾花惹草,被妻子抓了现形,也只会在回到家后关起门来搪塞敷衍。在外人面前,绝对不会向妻子多说一个字,以免影响自己的“大丈夫”形象。 偏偏韩青,竟然当着桌子底下五六个瑟瑟发抖的看客,向她做出了解释。丝毫没有觉得这样做,会有损自己的男儿尊严。并且,拿出来的理由,还恰恰落在了最关键处。 如是种种,让她,怎么可能不选择相信自己的未婚夫?反而对一个陌生女子的话,不产生任何怀疑? “啪啪啪啪……”那青衣女子,显然也没想到,韩青居然对窦蓉“宠爱”到了如此地步,稍稍愣了片刻,才又缓缓地鼓掌。“好一个韩巡检,怪不得,紫菱姐姐对你一见之后就念念不忘。对外人下得了狠手,对自家老婆也弯得下腰!我要是早一步遇到上你,估计也会如此!” 随即,她又笑着轻轻摇头,耳坠处,两串金珠闪烁,衬托着她雪白剔透的肤色,让人目眩神移,“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了。姐夫,在下的确是莲花班的青莲。千里迢迢前来寻你,乃是是受紫菱姐姐所托前来送信。你有了新人就忘记了她,紫菱姐姐,近来可是伤心得很呢!” 说着话,她温柔地弯下蛮腰,从脚旁的褡裢里,缓缓取出了一个粉红色的鱼封,双手托着,递向了韩青眼前。 “咕咚!”被韩青半挡在身后的窦沙,本能地咽了一口吐沫,呼吸瞬间变得又湿又热。 虽然还是个小处男,作为窦里正的小儿子,他平素身边也不缺美貌丫鬟。可在他眼里,那几个美貌丫鬟,全加起来,都及不上眼前这位青莲的一根头发丝。 特别是青莲耳朵,鼻子和手指,竟然白得宛若玉石雕琢而成,隐约还透着光。让他第一眼看到,就想要伸手去摸上一摸,以感觉其中温润。 “咕咚!咕咚!”桌子底下,鸡毛店的掌柜,也忘记了害怕,不停地吞咽口水。 作为方圆五里内最见多识广的人物,按常理,他早就应该注意到,这位青莲身份,已经从被始乱终弃的可怜女子,变成了替朋友千里传书女侠。但是,此时此刻,他的大脑,却早已不会思考。 只觉得青莲姑娘说话的声音,是无比的动听。青莲姑娘的身段,是自己平生未见过的柔媚。青莲姑娘的托着信的手指,充满了诱惑…… 即便下一刻,这双玉手卡住了自己的喉咙,掌柜的也心甘情愿! 就在此时,两个干脆的声音,忽然传入了所有人的耳朵。 “姑娘,你还是没有解释,你为何孤身一人,能奔波千里却不出事儿?也没解释,你到底通过什么手段,追上了韩大哥!” “姑娘,退后,信放下。男女授受不亲!” 掌柜的身体一哆嗦,瞬间收回了落在青莲身上的目光,扭头看向韩青,困惑和愤怒,迅速写了满脸。 他困惑的是,天底下,居然还有如此不解风情之人,竟敢对一个绝代佳人,喊出男女授受不亲之语。 愤怒的则是,为何自己没有如此好运气?身边有个如花美妻毫不吃醋,外边还有绝代佳人紧追不舍。 整个鸡毛店中,此时此刻,只有两个人,没被青莲的动作和语言迷惑。一个是窦蓉,另外一个,就是韩青。 只见二人,互相掩护着,继续退向门口。同时还没忘记拉了神魂颠倒的窦沙一把,以免后者被那名为青莲的女子抓了去,成为威胁自己的人质。 “男女授受不亲?”连续向前走了两步,都无法靠近到韩青身前三尺之内。那名为青莲的女子,脸色又是一变,仿佛刹那间,换成了第三个人。 她依旧美丽,却一改先前柔媚。整个人冰冷如雪山,缓缓向前迫近,“韩巡检,你那晚趁着酒兴,拉着紫菱姐姐的手且歌且舞之时,可没这么说?如今既然你身边有了新人,至少给紫菱姐姐一句准话,让她不至于相思成疾,形销骨立。” “回句准话?容易!”脖子后,依旧感觉到了从门帘外吹进来的冷风,韩青用身体将窦蓉和窦沙推出门外,同时快速向前挥刀,力劈华山。 这一招,事先没有任何预兆,吓得掌柜和桌子底下的其他看客,齐齐闭上了眼睛,再度尖叫出声。 本以为,那绝代佳人,一定会血溅五步。却不料,好半晌,大伙的耳朵里,都没听到任何身体倒地声。鼻孔处,也没闻到任何血腥。 掌柜的仗着胆子,将眼睛重新睁开一条缝隙,偷偷观望。 发现绝代佳人和公子哥夫妻两个,都已经消失不见。而门外,则传来一声柔糯的嗔怪,“韩巡检好狠的心,居然砍了奴奴一刀,撒腿就跑。奴奴这辈子跟定你了,哪怕你跑到天涯海角!” 话音落下的同时,马蹄声交替而起,渐行渐远。转眼间,就消失在了呼啸的寒风之后。 正文 第78章 三面VS双魂(上) “乖乖,这都是哪来的神仙?”耳听着马蹄声和女子喊声一道远去,鸡毛店掌柜终于回过神来,小声嘟囔。 此刻看不到你女子楚楚动人的模样,他的头脑也终于恢复了几分正常。所以,本能地感觉到了刚才很多地方不对劲儿。 然而,到底哪里不对劲儿,偏偏他又说不出来。 只好四下看了看,然后对着桌子底下喊道,“行了,都出来吧,没死人。门口只有一匹马在拉稀……” 猛然间,想到这匹马属于那对儿带着“书童”的年青夫妻。顿时,他又彻底忘了心中的困惑。 赶紧去后院喊自家儿子过来帮忙招呼客人。随即,他自己三步两步冲出门外,拉着大黑马的缰绳,将其强行从地上扯起来,快速拉进自家后院的牲口棚。 以他的阅历,那对儿小夫妻肯定不是本地人。今后也未必会再有空回来找自己讨还大黑马。并且,即便小夫妻两个来讨还,他也可以推说大黑马早就拉稀拉死了,尸体不知去向。 如此,他就平白得了一匹好马。拉到集市换钱,能抵得上鸡毛小店好几个月的收入,真是赚翻! 无意间发了一笔“横财”,鸡毛店掌柜精神大振。立刻麻利地给大黑马安排清水,精料和干草,又将牲口棚顺手打扫了一番,以便大黑马能尽早痊愈。 待一切收拾停当了,再转回店里,客人们也早就走光了。只剩下自家半大儿子,拿着抹布在擦拭桌椅。 “那张桌子怎么还没收拾?”鸡毛店掌柜的为人挑剔,立刻发现有一张桌子上,还摆着残羹冷炙。皱着眉头,沉声询问。 “这桌酒菜还没怎么动过,我娘问,是直接施舍了给乞丐,还是咱们热热自己吃?”儿子抬眼看了看他,瓮声瓮气地解释。 “放木桶里,晚上拎到河边去施舍给乞丐!”掌柜的白得了一匹大黑马,心情正好,毫不犹豫地吩咐。 随即,又快速摇头,“酒留下,还能继续卖给下一位客人。” 说着话,他自己也来到了桌子旁。摸摸还带着余温的酒壶,又看看满满当当的酒盏,惋惜地摇头,“是刚才那对小夫妻点的,根本没来得及动,倒了糟蹋粮食。算了,老子自己喝。这份驴肉,也没动过几下。你拿去后厨,帮老子热热。” 最后一句,却是对自家儿子吩咐的。后者翻了翻眼皮,撇着嘴端起盘子离开。 掌柜酒瘾上头,等不及儿子把驴肉热好。就端起一盏酒,放在嘴边满嘬。 才嘬了两小口,忽然觉得舌头发麻,再低头看向酒盏,发现酒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五颜六色,无数个拇指头大的小人,正在酒盏边缘翩翩起舞。 “啪!”下一个瞬间,酒盏从掌柜的手中落地,摔了个粉碎。 ‘是那个倒追男人的美女在酒里下了毒!’迅速意识到了情况不妙,他想要呼救,嗓子却已经发不出声音。身体也无法再做出任何动作,眼睁睁地看着跳舞小人向自己走来,拉起了自己手。 好在那酒水中的毒药,效果虽然强烈,却不致命。鸡毛店掌柜睡了三天之后,第四天,又活蹦乱跳。 但是,他却知道,自己无意间卷入了一场大麻烦。不敢再继续留在老家。以最快速度,将店铺和大黑马,一并折价卖给了朋友。自己,则带着老婆孩子远远地逃去了河间。 数年之后,他又靠卖驴肉火烧攒起了不大不小的家业,一直活到了九十多岁才寿终正寝。如此,倒也算,因祸得福!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咱暂且不提。 且说当日,韩青带着窦沙和窦蓉姐弟啦,策马远遁。一口气跑出了二十余里,才重新在某处山坳前,停住了脚步。 “我不认识那个女人,跟她口中的紫菱大家,也只是在牡丹阁吃酒之时,遇到过一次。后来倒是通过三封信,探讨的都是诗词!”韩青身体内,装着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没有那么多男尊女卑概念,却很在乎恋人的感受。因此,不待喘息均匀,就又低声向窦蓉解释。 “韩大哥,我知道。她是故意来找你麻烦的。我能感觉得到。”见情郎如此在乎自己,窦蓉心里原本就不多的妒意,早就尽数变成了甜蜜。一边掏出手帕替韩青擦汗,一边柔声回应。 “姐夫,你春天时真的生过一场大病?”窦沙却仍旧对那女子的模样和话语念念不忘,迟疑着低声询问,“你不会是生病之前……” “不会!”韩青想都不想,一巴掌将窦沙拍出去了老远。“我在春天时,的确生过一场大病,却没有失去记忆。并且,她的话前言不搭后语!” 事实上,刚才如果不是那女子话语中暴露出来的疑点太多,脸色变得又实在太快。他真的曾经怀疑过,身体的前主人,与此女有过恩怨纠缠。 那样的话,他即便咬着牙不认账,心里也会觉得内疚。 然而,那女子,装完了他的旧情人,又自称是许紫菱的好姐妹,随即,又充当第三方,替许紫菱“讨还公道”。所切换的角色,就太多,太快了。 反而,让他坚信,自己最初的判断没错,那女子接近自己不怀好意。并且,跟身体的前主人也没任何关联。 所以,为了避免那女子还会有同伙陆续赶到,韩青果断虚晃一刀,带着窦蓉和窦沙仓皇远遁。 虽然,他并不知道,那女子已经在他和窦家姐弟俩正准备用来驱寒的酒水里下了毒。但是,却因为反应果断而逃过了一劫。 “姐夫,你说不会就不会,我相信你!”窦沙刚才也是皮痒,挨了一记“脖搂”之后,反而恢复了几分正常思考能力,再度凑上前,讪笑着问道:“那美女身上,的确疑点重重。可是,她终究是一个女人,即便有恶意,又能把你怎么样?难道她还身怀绝技,如同传说中的隐娘和红线?”(注:隐娘和红线,都是唐代传奇话本里的女刺客,能飞剑取人首级。) “她即便不是红线,身手也非同一般!”见小舅子终于说起了“人话”,韩青也换了一种态度,认真地回应,“我刚才劈她那一刀,虽然是吓唬她,刀刃却也不会距离她的鼻子太远。而她,身体稍稍向后退了一步,就让我那一招彻底对她失去了威胁!” “还真是一位练家子!”窦沙闻听,眼神立刻又开始闪闪发亮,“三姐,你能不能做得到。姐夫如果用虚招吓唬你,你……” “你姐夫不会吓唬我!”窦蓉翻了翻眼皮,没好气地回应,“倒是你,如果刚才不是你姐夫拉着,恐怕这会儿早就死在了那女人手里!” “我才不会!”窦沙自是嘴硬。然而,眼前却突然又浮现那女子凝脂般的肤色和水波一般的眼神,瞬间魂牵梦萦。 “你……”窦蓉恨其不争,咬着牙,用手指朝着他身上肉厚处狠掐。韩青却知道,这是懵懂少年见到美女之后的必然现象,所以,笑着对窦蓉摇头,“别怪他。赶紧检查一下牲口,咱们继续赶路。我估计,那女人不会轻易放过咱们。” 顿了顿,他又低声向窦沙解释,“你别忘了,我现在正被黑白两道联手通缉。那女人即便不是练家子,只要跟在咱们身后,就等于在咱们身上绑了一个大灯笼!” “呀——”窦沙瞬间又知道了害怕,惊叫一声,快速去收拾坐骑。 还没等他将马鞍、行李等物检查完毕,身后的山路上,已经又传来了那女子的声音,娇媚且充满了诱惑,“韩巡检,等等奴家。奴家心里还有许多话,要跟你说!” 正文 第79章 三面VS双魂(下) “姐夫,她,她又追上来了?”窦沙单手拉着刚刚整理了一半的马肚带,哭丧着脸汇报。 如果刚才没有听话整理坐骑,他还能立刻上马跑路。而马肚带松开之后还没来得及系,上马飞奔,就等同于自杀! “让开道路,你去一边收拾!收拾好之后,跟你姐姐立刻走!”韩青的乘具,也没整理完毕。但是,他却没有像窦沙一样沮丧。先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果断从马背上取下了角弓。 这回,他可不敢再留情。拉满弓臂,目光将尾羽、箭蔟与女子胯下的坐骑三者,快速成一条直线,捏着箭尾的四指同时放松。 “嗖——”羽箭离弦而去,直奔目标所在。 韩青对射击结果看都不看,一边迅速将第二支箭搭上弓臂,一边高声断喝,“姑娘,不要再靠近,否则,休怪韩某下手无情!” 话音未落,青衣女子已经快速俯身,手中一把形似狗腿的弯刀快速横扫,“叮”地一声,居然将凌空而至的羽箭给磕得倒飞而起。 这一手,可是太高明了。 韩青甭说自己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就连看,都是在上辈子的武侠片中才看到过。当即,他愈发相信,女子来意不善,果断将第二支羽箭射向女子高耸的胸口。 紧跟着,是第三支,第四支,第五支…… 虽然他的射术着实不怎么样,架不住平素经常锻炼,体力充沛。一口气,将壶中羽箭射了半空,双臂居然还有力气稳稳地将角弓拉满。 而那青衣女子,则果断双脚脱离了马镫。整个人如同一只青色的蝴蝶般,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以令人眼花撩的动作,将所有射向自己的羽箭,无论有没可能射中自己,都逐一避过。 一边如同跳舞般躲闪,她还有闲暇,一边娇滴滴地调侃,“哎呀,韩郎好狠的心。竟然拿狼牙箭射奴奴的胸口。奴奴到底哪里得罪了你,让你竟然忍心下如此杀手?” “韩郎,你如果真的恨奴奴,奴奴下马,让你生擒了可好?你把奴奴带回屋里,放床榻上去打,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奴奴保证连声求饶。” “哎呀,别射奴奴的脸。脸花了,你将来就没法带奴奴出门了。俗话说,女人的脸,是专门为了男人生的……” “下贱,不知羞!”明知道她说这些话,只是为了乱韩青的心,窦蓉依旧被气得脸色发黑。从马背后,取出韩青专门请工匠为自己打造的短弩,抬手就射。 弩箭虽然短,速度可是比弓箭快得多。登时,那青衣女子的动作,就再也保持不了先前穿花蝴蝶般的从容。不得不快速坠落,将整个身体藏到了马腹之下。 弩箭贴着她的马鞍掠过,带起一串木屑。青衣女子翻身而起,再度坐上了马鞍。先一刀劈飞韩青射来的羽箭,随即,朝着窦蓉迅速扬手,“该我了,吃我一颗鸡蛋!” “快躲!”韩青见势不妙,一纵身扑过去,将窦蓉扑倒于地。 有颗亮闪闪的暗器,紧贴着他的脊背飞过,“砰”地一声,正中路边树干,深入半寸。 “撑盾,保护你姐!”韩青根本没时间去看那暗器到底是什么东西,冲着愣在一旁的窦沙高喊。 随即,快速翻身,半跪在地上拉开角弓,将箭壶里的最后三支箭,连续搭上弓臂,从侧面射向那女子的坐骑。 战马的侧面作为目标,比横放的门板都大。而韩青的射术再差,在不到十五步的距离上,也没有射偏的道理。(注:二十五米射门板,喜欢玩弓的朋友可以试试。) 那女子心疼坐骑,立刻顾不上再拿暗器砸窦蓉。果断侧身,从马鞍后取出一件披风,奋力挥舞,“哗啦啦——”宛若凌空展开了一面锦旗。 三支羽箭先后飞至,从展开的旗面上直穿而过。然而,在贯穿旗面的瞬间,却被带歪了方向,最后竟无一支成功射中马身。 “又该我了!”青衣女子的脸孔,忽然又变得如同寒霜般冰冷。丢下被射穿了的披风,策马举刀,直奔韩青,“狗官,受死!” 仓促之前,韩青根本来不及换兵器,只能纵身闪避,同时将角弓奋力抽向女子的手腕。 “呛郎!”一声脆响在半空中传来,韩青手中的弓臂,被那女子用狗腿刀给砍掉了一半儿。 而那女子,在战马掠过韩青身侧的刹那,又迅速轮圆了手臂,奋力斜抽。身姿舒展,如白鹤在水中起舞。 “啊——”此时此刻,韩青可没功夫欣赏女子的身姿。大叫着仰身倒下,随即横向打滚,同时双脚将地上的干草树枝朝着半空乱踢。 这姿势,要多狼狈有多狼狈,然而,却救了他的小命。 那女子,一刀不中,身体下探,原本在双方拉开距离之前,还有再机会追砍一刀。却不料,韩青滚得太快,地面上飞起的枯草树枝和泥土,又严重干扰了她视线,只好低声骂了一句“无耻”,将身体重新端坐回马背。 “你才无耻,大姑娘家家,求着男人带你上床!”窦蓉急得,声音都带上了哭腔,一边向韩青飞奔,一边朝着青衣女子大骂。 那青衣女子,被坐骑带着跑出了四十步,快速拨马而回。一边重新将彼此之间的距离拉近,一边妩媚地摇头,全然不似,刚才挥刀砍人之时,那冷若冰山模样。 “妹子这话可就错了,那不是无耻,而是天地间最重要的事情。如果男人不带女人上床,家家户户早就断子绝孙了,哪有光屁股娃娃追着老妇喊阿婆?!” 这话,既粗俗,又生动,偏偏还完全站得住脚。登时,将窦蓉说得满脸通红,无言以对。 正羞恼间,却看到那青衣女子,又变成了冰山般高冷模样,将狗腿刀在胸前一横,沉声威胁,“你最好把飞刀放下,否则,下次我用铁鸡蛋砸你,可不会出言提醒。而姓韩的,也未必还来的及救你!” 没等窦蓉来得及还嘴,她的面容又变,眨眼间,从冰山美人,变成了娇憨少女,“姐夫,麻烦你让窦家妹子躲远一些。人家是替紫菱姐姐给你送信的,不想牵扯到她。” “她不会让我一个人面对危险,而你,也未必就胜券在握!”韩青听了,却毫不犹豫地摇头,“别扯许紫菱了,她做不了你的姐姐,也不会有你这样的朋友!” “韩郎不是轻易不肯回紫菱姐姐的信么?怎么现在竟然对她如此推崇?”青衣女子听了,迅速又从娇憨少女,又变成了邪恶妩媚的风尘妖姬,“奴奴知道了,你跟紫菱姐姐一样,都是嘴上不肯明说,心中却早已情根深种。哎呀,奴奴好苦,竟然跟紫菱姐姐一样,看了韩郎第一眼,心中就再也抹不去你的身影!” “怎么办呢?”她一边缓缓让战马加速,一边叹息着摇头,宛若海棠照水,丁香结愁,“只好亲手杀了韩郎,才能彻底解脱。” 说罢,浑身上下,又是一冷。策马抡刀,直取韩青脖颈。 韩青心中早有准备,毫不犹豫拉开与窦蓉的距离,然后双腿交替倒退,直接躲到了一个大树之后。 “咔嚓!”大树被青衣女子手中的狗头刀砍中,大块的树皮连着白花花的木屑倒飞而起。那女子一击不中,再度挥刀,寒光如电,直奔韩青脊背。 “咔嚓!”关键时刻,韩青又是一纵身,让另外一棵大树,为自己挡下了致命一击。随即,随即,借着大树的掩护,迈开大步,直奔自家坐骑。 “妖女,看刀!”窦蓉大急,将飞刀接二连三掷向青衣女子。然而,却被对方一一磕飞。 那女子,嫌她碍事,猛地又扬起了左手。刹那间,一道寒光呼啸着直奔窦蓉面门。 “砰!”窦沙及时撑开了韩青制造的竹片粗布软盾,将寒光遮挡在距离自家姐姐两尺之外。姐弟俩,全都被吓得脸色发白,冷汗乱冒。 “妖女,我在这儿。有本事冲我来!”唯恐那青衣女子伤到窦蓉,韩青扯开嗓子高喊。随即,俯身屈膝,从自家战马腹部快速钻过,右手握住挂在马鞍下的枪杆迅速前拉。 长枪顺利地被他拉出,青衣女子也绕过了坐骑,堵向了他的正面,再度挥刀斜剁。 以步对骑,韩青无论速度,还是高度,都不占据优势。转眼间,就被逼得险象环生。而那女子,却一刀快过一刀,刀刀不离他的脖颈。 眼看着,就要将他毙于刀下,忽然间,韩青的身体僵了僵,随即,以诡异的步伐,迎着刀光向前跨步。 “叮”地一声,枪锋恰恰磕在了狗腿刀上,将刀身荡开半尺。紧跟着,韩青右手横拉,腰腹大腿手臂同时发力,枪锋迅速回到正前方,被枪杆推着向前急刺。 “咦——”青衣女子,没想到韩青忽然间,竟如同换了一个人。惊诧地瞪圆了眼睛,侧身闪避。 枪锋贴着她的胸口位置刺空,枪缨甩起,抽在她身上,不重,却令她忍不住轻轻皱眉。还没等她来得及还招,耳畔忽然传来一声霹雳般的断喝,“嗨——” 紧跟着,韩青身体凌空翻滚。手中的长枪,如同活了一般向外画了条弧线。粗大的枪杆,在身体巧妙的配合下,狠狠扫向了她的马鞍。 人躲开,马必然受伤。青衣女子无奈,只好用狗腿刀格挡。“当啷”枪杆与刀身相撞,发出一声脆响,随即被弹开了半尺。而青衣女子手中的刀,竟然被砸得下坠了两尺余,差一点儿,就砍伤了自家坐骑。 “啊——”她嘴里发出一声惊呼,果断催促坐骑,与韩青拉开距离。然后,在四十步外,重新调头。一边调整方向和速度,一边皱着眉头,对韩青上下打量。 此时此刻,也许才是她的真正模样。既不像冰山般高冷,也不似风尘女子般妩媚,浑身上下,更没有半点儿闺阁少女的娇憨。 然而,韩青却根本无暇去仔细观察,这瞬间的变化。双手持枪,双腿反复调整步伐,鼻孔里的呼吸声粗重得宛若有人在拉风箱。 自打李源受伤那天起,他开始与各种来历不明的对手厮杀。如今虽然不能算是身经百战,但二三十战,肯定经历过。 可从没有一次,让他感觉如此紧张,如此狼狈。 如果刚才,不是忽然间身体被残魂接管,使出了韩家枪法中的杀招。眼下的他,很可能已经躺在了血泊之中。 而残魂在接管了身体的那短短的几个呼吸之间,仿佛就耗尽了全部精力。现在,已经将身体控制权又还给了他,并且,无论他怎么呼唤,求肯,都无半点动静。 “韩郎好身手,奴奴真的喜欢上你了。你说,咱们俩,算不算不打不相识?”青衣女子惊魂稍定,再度变成了青楼女子,娇笑着摆了摆狗腿刀,策马加速。 先前因为低估了韩青的身手,她才被逼得狼狈不堪。而这次,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右手中的狗腿刀,左手中的铁胆,背后的俯首弩,还有鞋子上的飞针,她一定要请韩青尝个遍。 无论其中,哪一个发挥作用,姓韩的今日,都在劫难逃! 眼看着,双方之间的距离,就又被拉到了二十步之内。青衣女子,迅速抬起左手。 “砰!”还没等她将铁胆砸出,斜刺里,忽然传来了一声霹雳。紧跟着,无数铁砂伴着硝烟喷射而至! 正文 第80章 都有 “啊——”青衣女子再见多识广,也没见过这种超越时代的武器。嘴巴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尖叫,身体凭借本能坠向马腹另外一侧,镫里藏身。 事实上,她不藏,突火枪也不可能伤得到她。双方距离超过了十五米,大宋原产黑火药威力又严重不足,待铁砂打到人身上之时,威力已经穿不透绸布。 穿不透绸布的铁砂,自然也穿不透马皮,只是徒劳地给马身染上一层黑灰。然而,青衣女子胯下的白马,却被突火枪发射时的轰鸣声,给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可怜的畜生,嘴里发出一连串凄厉悲鸣,猛地凌空窜起了半丈高,跟不顾不上藏向自家腹部的女主人死活,张开四蹄,夺路而逃。 “雪花,停下,停下!快停下!”青衣女子心理素质极强,转眼间已经从震惊中恢复。凭借过人的骑术和身手,她迅速坐回马鞍之上,单手抱着白马的脖颈,努力安抚,却迟迟见不到任何收效。 火光和巨响,都是牲畜最怕的东西。而越是宝马良驹,感觉越是灵敏! 更何况,铁砂虽然没有穿透马皮,却又热又烫,涉及面积又极为巨大。给白马带来的刺激,远超过了其承受范围。 “雪花,雪花,别怕,别怕!停下,快停下,小心地上的坑!”青衣女子,急得焦头烂额,声音里终于透出了几分正常女子所有的柔弱。 那白马,却依旧不肯听从命令,带着她,风驰电掣般越跑越远。 “哈哈哈……”韩青徒步追赶不及,无法趁机扩大战果,心情却比大夏天喝了冰啤酒还要舒畅。将长枪戳在地上,放声大笑。 眼前这个时空,虽然不存在武侠小说中那种绝世神功,但通常所说的武术,却是货真价实的存在。练武之人的身手,也远远超过了他上辈子所知道的那些“大师”。 自打离开定安县之后,他遇到的对手,本领一直在不断上升,令他应付起来越来越吃力。 照这样下去,早晚会有一天,他将遇到真正的武林高手。届时,恐怕支撑不了三五招,他就得被人刺翻在地,一刀砍了脑袋! 所以,这些天来,韩青甭看表面上轻松自如,内心深处所承受的压力却极大。唯恐没等离开永兴军路地界,就被某个武林高手追上。 那样的话,窦蓉肯定会选择留下来跟他同生共死。窦沙虽然跟他交情不深,恐怕也不会丢下其姐姐独自逃生。 好不容易才在大宋有了第二次生命,韩青不想这么早死掉,更不想拖累窦蓉和窦沙。所以,连日来,每天夜里几乎都愁得辗转反侧。 而现在,窦沙无意间的行为,却让他眼前豁然开朗。 武艺来不及提高了,他却可以利用上辈子掌握的知识来克敌制胜! 从十一世纪到二十一世纪,武术提高得再快,也受制约于人类身体的极限。而知识,却早已突破了不止一个层面。 事实上,他先前已经在无意间,开始利用上辈子掌握的一些知识来提高自己和窦蓉的生存能力。 比如四脚拒马钉,比如回旋镖,比如突火枪。 这些物件看似简单,却要么从没在大宋出现过,要么,之前还没在眼下的世界上诞生。而对于韩青来说,却是司空见惯。 现在,从无意间使用,到终于发现,上辈子掌握的那些知识,可以当做克敌制胜的保障。韩青眼前,相当于出现了一道门。 门背后,光芒万丈! 只要给他充足时间,去将上辈子掌握的知识,利用起来。哪怕日后遇到的对手,武艺比青衣女子高十倍。想要韩某人的性命,恐怕也得问问韩某手中的各种武器,答不答应! “韩大哥——” “姐夫——” 窦蓉和窦沙姐弟俩,被韩青的笑声吓得心里发毛,相继走上前,低声呼唤。 “聪明,刚才多亏了你。等今晚找到人家投宿,姐夫请你吃烤羊肉串儿!”韩青一把拉过窦沙,用手在对方脑袋上好一阵揉搓。 待揉搓够了,又赶紧与姐弟俩一道整理好坐骑,取道向北疾驰而去。 这回,他不敢再主动去找红莲教各地分舵的麻烦,而是翻山越岭,直奔环州。准备先依照张帆的主意,从党项人的地界绕个圈子,摆脱各路追兵,然后再悄悄返回河东。 待到了河东之后,是写信向汴梁韩家求助,还是先找个村子藏起来,打造各种防身武器,都可以根据情况再从容选择。 他现在,唯一缺的,就是时间! 只可惜,理想越丰满,现实越骨感。 才跑了一个白天,还没等他带着窦家姐弟俩找到可以安全投宿的村落。身后的小路上,已经又传来了青衣女子娇媚的声音,“韩郎等等奴奴,奴奴追你追得好辛苦!”“去死!”韩青大怒,从马背上转过身,单手端平一支突火枪,另外一只手迅速掏出火折子。 “蓬”青衣女子,抢先一步,撑开了一把巨大油纸伞,同时,果断拉住了坐骑,将双方之间的距离,保持在了二十步之外。 “糟了!”韩青心中暗道一声不好,已经打着的火折子,迟迟不敢去点燃突火枪的引线。 突火枪的威力,无论如何都达不到三十米。而那青衣女子,显然也发现了突火枪的射程有限,竟然不知道从哪弄了一大巨大的油纸伞来。 如此,突火枪所射出的铁砂,连迷人眼睛的能力,都不具备了。唯一起作用的,恐怕只剩下了声音。 而那女子,既然能想到用油纸伞遮挡铁砂,自然不可能想不到如何对付突火枪发射时的轰鸣。 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韩青迅速观察女子的坐骑。果然发现,白马的两只耳朵,都被绸布塞了个严严实实! “奴奴如此辛苦地追赶韩郎,韩郎却为何一见面,就要奴奴去死!”那女子心中好生得意,说出来的话,愈发销魂蚀骨,“韩郎,奴奴不想杀你了。奴奴想要你跟奴奴走。你想要的模样,奴奴都有!” 正文 第81章 争取 若是在上辈子,韩青听到有美女对自己说出这种话,肯定毫不犹豫地拉着对方去开房。 而现在,他却只感觉毛骨悚然。 要知道,眼下可是大宋,而不是开放包容的大唐。 在这个时代,理学虽然还没有开始吃人,却也日渐变得狰狞。 在这个时代的女人,如果长相不差,又没穷得活不下去,却满嘴让男人听了都脸红的疯话,肯定会被世人所鄙夷,甚至失去所有家人和朋友。 而一个女子敢如此做,说明她早已豁出去了一切。 而豁出了一切的人,无论男女,行事必然走极端。 既不会考虑道德和法律,也不会被任何感情所羁绊。为了达到想要的结果,他们可以采取任何手段。 被这种人盯上,结局只能有两种,要么杀死她,要么,自己被她杀死! 想到这儿,韩青轻轻叹了口气,随即,将突火枪的枪口压低,沉声说道:“姑娘还是将这一套收起来吧!你已经试过多次了,这一套对韩某没有任何作用!” “韩郎不喜欢?也对,韩郎是读书人,喜欢人前的贵妇,人后才是刚才那般模样。”青衣女子笑容一敛,浑身上下的妖媚之态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冰山般的高冷。“韩世兄请了,小妹仰慕……” “打住!”不待她入戏,韩青毫不犹豫出言打断,“姑娘,据韩某所知,你所在的红莲教,已经举事在即。在此紧要关头,你不回去帮助贵教整顿兵马,却把时间却浪费在追杀韩某上,未免舍本逐末!” 没办法,近战打不过。远了,突火枪的威力又发挥不出来。所以,他只能试试从最直接的利害得失方面着手,让青衣女子主动退走。 即便不能成功,至少,也能多少扰乱一下青衣女子的心神,让她没等交战,实力先打个折扣! 然而,那青衣女子的心神,却丝毫不为韩青的话语所动。眨巴了眨巴眼睛,忽然又变成了娇憨少女模样,“姐夫,你刚才在说什么?红莲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是来替紫菱姐姐送信给你的,你……” “姑娘又何必装傻?”韩青将突火枪的枪口抵在马鞍上,一边继续用语言跟青衣女子周旋,一边悄悄用马鞍的表面,将突火枪内装填的铁砂和火药等物,压得更为结实。“如今追杀韩某的,无非是两股力量,一股为永兴军路的贪官污吏,另外一股就是红莲教。” “据韩某所知,本朝从没有女子做过捕快和弓手。而以姑娘的本事,想必也不屑去做个四处讨鞋底儿钱的白员。那姑娘的来历,还用得着韩某再猜?”(注:白员,又名小牢子,野牢子。古代编外衙役。靠帮正式衙役做事,勒索百姓为生。) 话音落下,青衣女子立刻展颜而笑,刹那间,让头顶的阳光,都为之一亮。 窦沙立刻看得两眼发直,咬着牙掐自己大腿。窦蓉则悄悄拉出了弩弓,随时准备发射。 而那女子,对窦沙和窦蓉姐弟俩的动作,视而不见,只管笑着对韩青点头,“韩巡检果然聪明,怪不得姑姑为了拉你入教,竟然犯下了大错,以至于需要连续七日在圣母像前刺血赎罪。也罢,既然你已经猜到了,我便如你所愿!” 这一次,难得她没有再玩变脸游戏。而是始终保持着寻常神色,继续补充,“你才华难得,特别是你手中那东西,如果将制作方法献给圣教,非但能将先前诸多罪责一笔勾销,还能至少得到一个护法或者六使之位。” “嗯!”韩青早就预料到,那女子先前想要跟自己的谈的事情,肯定跟突火枪有关。笑了笑,不置可否。随即,又信手取出了一个弹丸,填进突火枪的管口,继续在马鞍上压紧。 先前为了避免炸膛,他对火药的装填份量和弹丸铁砂等物的压紧程度,都选了最低标准。而现在,为了杀死或者击退青衣女子,他就巴不得将火药和装填物塞得更紧一些,能够达到炸膛标准才好。 那自称为青莲的青衣女子,却不知道韩青之所以跟自己说话,是为了抽时间准备杀人的利器。犹豫了一下,继续招揽:“我知道你读的是圣贤书,让你真心信奉莲花圣母,有些勉强。所以,我可以答应你,只要献出你手中那东西的制造方法,并且能够通过验证。圣教就会给两万吊现钱。然后,再派人送你们夫妻两个,离开永兴军路。从此,红莲圣教与你再无任何瓜葛!” “嗯!”韩青又笑了笑,还是不置可否。然后,举起突火枪,对着日光,仔细检查引线是否结实可用。 “韩巡检,行与不行,还请你认真回答?”那青衣女子不满他态度敷衍,蹙了蹙眉,将未撑伞的手,按向了刀柄。 “姑娘,可知此物的名字和来历?”迅速察觉到对方的不快,韩青将目光从突火枪上收回,笑着询问。 “还请巡检指教!”青衣女子不明白韩青想要做什么,迟疑着松开刀柄,双手抱拳。油纸伞自然下垂,露出她半边身体和如花容颜。 韩青要的,就是这个机会。冷不防点燃引线,大喝一声,将突火枪朝着对方掷了过去。“此物名为突火枪!姑娘,千万别用手接!” 火枪冒着青烟,盘旋呼啸,直奔青衣女子头顶。那青衣女子愣了愣,侧身避让,随即,鬼使神差般抬起胳膊,一把抓在了突火枪的正中央。 “砰!”突火枪前方冒出一股数颗弹丸和大股的铁砂,尽数打向了地面。枪身虽然没有如韩青所愿爆炸,却在巨大的反推力作用下,从女子手中急掠而出,直奔天际,如同放了一颗超大号起花。 “唏嘘嘘——”那女子胯下的白马,虽然被堵住了耳朵,却能清晰地看到浓烟和地面上被烧焦的枯草,吓得大声悲鸣着扬起了前蹄。 “白雪,白雪,别怕,别怕!”青衣女子猝不及防,差点儿被甩下马背。顾不上再理睬任何事情,使出全身解数去安抚坐骑。 而韩青,则毫不犹豫地抖动缰绳,趁机又带着窦蓉、窦沙姐弟俩,逃了个风驰电掣。 这下,可是把那青衣女子的鼻子,都给气冒了烟。安抚住了白马之后,她立刻紧追不舍。 凭借着白马的出色脚力和她本人娴熟的骑术,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她终于又咬住了韩青的身影。当即,一言不发地取下弓箭,瞄准韩青的后心便射。 “砰!”韩青果断将竹片和粗布做的软盾展开,当做铠甲,披在了自己身后,不偏不倚,正好挡住了羽箭去路。 青衣女子恼羞成怒,一箭未能射死韩青,立刻将第二支羽箭搭上了弓臂。调转方向,瞄向窦蓉的后心。 还没等她松开弓弦,半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巨响,“砰”。紧跟着,烟雾弥漫,将她的视线尽数遮断。 却是韩青,怕她伤到窦容,将一支突火枪对着她点燃了引线。虽然隔得距离远,不可能伤到她分毫。但火药和铁砂带起的浓烟,却也令她无法继续放箭伤人。 “姓韩的,是男人你就跟我放手一搏!”青衣女子怕自己的白马受惊,迅速收起弓箭,一边用绸布去塞马耳朵,一边大声娇叱。 韩青却不答话,再度俯身,从马鞍旁取出一个褡裢,迅速扯开绑扎在褡裢口的绳索。 “叮叮当当……”伴着连串清脆的响声,数枚拳头大小的四角拒马钉,相继滚落于地。转眼间,就将山路给塞了个严严实实。 “唏嘘嘘……”白马甚为聪明,竟然意识到了前方山路上出现了危险,自行放缓了脚步。 而那青衣女子,也瞪圆了眼睛,快速侧身从马鞍上滑落,来了一记海底捞月。将一枚距离马蹄最近的拒马钉,稳稳地抄在了手中。 无论怎么抛,都是三只脚着地,一只脚向上。用来对付高速奔行的战马,再好不过! 如果不是她胯下白马聪明,这会儿,她早就与白马一道摔在了地上,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刹那间,青衣女子就认识到了拒马钉的威力。拉住坐骑,纵身落地。一步步慢慢向前,将所有拒马钉子收进随身褡裢之中,然后,咬了咬牙,调转马头,直奔距离自己最近的红莲教分舵。 独自一人,她已经没把握拿下韩青。 去找帮手,虽然会坠了她青莲圣女的威名。但是,却利大于弊。 只要把韩青抓获,押回总坛,肯定有办法让此人开口,说出突火枪、四角钉,以及他身上的所有秘密。 届时,红莲圣教,必然如虎添翼! 正文 第82章 绝境 “嘘嘘嘘……”枣红马嘴里发出一串虚弱的悲鸣,缓缓跪倒于地,宁可自己受伤,也不肯将背上的女主人摔个措手不及。 窦蓉挣扎着离开马鞍,用手掏出一把炒黑豆,放在枣红马的嘴边。然而,后者却连吃东西的力气都没有了,缓缓垂下头,红色的泪水,从干涸的眼角处缓缓滑落。 “我拉它起来!”韩青跳下马背,蹒跚着走到窦蓉身边,用手抱住枣红马的脖颈。“让它站起来活动一下,也许还能保住性命……” 话音未落,枣红马已经闭上了眼睛。身体缓缓向侧面翻倒,含恨而逝。 “大红——”窦蓉终于坚持不住,抱着马脖子放声大哭。然而,转眼间,她又果断将哭声憋回了嗓子里,一边默默地淌着眼泪,一边动手收拾马背上干粮口袋。 此时此刻,韩青的坐骑和身边的两匹备用骡子,也累得口吐白沫。只有窦沙所乘坐的黄骠马,还有精力用头顶着枣红马的尸体,试图帮助后者重新站起来。 然而,它的腿部、腹部和颈部的肌肉,都在不停地颤抖,很显然,也已经成了强弩之末。 “窦沙,你拉着黄骠马在附近慢慢走几步,然后给他喂点儿加了盐的黑豆。我去找个土坑,让枣红马入土为安。”韩青抬头看了看天色,沉声吩咐。 太阳距离西边的山顶,至少还有一丈高。以前每天韩青都觉得它落得太早,今天,却不明白,它为何落得这么迟! 只有太阳落了山,他们才能借助夜幕的掩护,找到山洞把自己藏起来,然后获得半天或者一整天的喘息时间。 连续四天,每天都是如此。 那个自称为青莲的女子,像阴魂一样缠着他,并且身边的帮手,越来越多。 双方前后已经又交了三次手,韩青这边无论人数,还是武艺,都远远落了下风。 之所以到现在还能继续逃命,一方面是靠以前在逃命途中,偷偷找人帮忙打造的突火枪,短弩和回旋镖等新武器,总能在关键时刻,杀青衣女子及其爪牙们一个猝不及防。 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那名青衣女子,一直想要将他们三个生擒活捉,然后从他嘴里掏出突火枪、回旋镖、拒马钉等利器的秘密,以供红莲教日后用来对付大宋官军。 对于青衣女子的打算,韩青心知肚明。 在前面两次交手中,他甚至有意利用了青衣女子的心思,给对方身边的红莲教徒,造成了一系列伤亡。 但是,最近这次杀出一条血路之时,他已经从青衣女子的叫骂声里,听出了明显的杀机。 他不敢赌,下次再被对方带领着红莲教徒追上,对方是不是还想活捉自己?!更不敢赌,对方会不会向窦家姐弟俩痛下杀手?! 所以,他只有尽可能地加快逃命速度。以期待能成功在每天的太阳落山之前,不被青衣女子追上。 只要能坚持到天黑,他的安全系数就会瞬间提高数倍。 夜幕会遮住他和窦家姐弟俩的身影,而这个时代的人因为营养摄入不均衡,夜盲症很普遍。青衣女子身边的帮手越多,到了夜间行动力就越差。 冬天的旷野,缺乏树叶和蒿草遮挡,人的视线在白天能看得很远。 只花了不到半柱香时间,韩青就找到了一处大树被狂风连根拔起后遗留的深坑。砍下两根手臂粗的树枝做滑轨,他将枣红马尸体绑在滑轨上,沿着山坡缓缓推下,一直推入树坑当中。然后,又取了一些枯树枝盖在树坑上,以免枣红马曝尸荒野。 整个过程之中,窦蓉都在旁边默默地帮忙。而窦沙,则乖巧将剩余的两匹骡子和两匹马,都喂了咸黑豆和清水,并且赶着四匹牲畜一起在周围活动血脉。 姐弟俩谁也没催促韩青继续赶路,因为他们都知道,如果勉强支撑下去,余下的四匹牲口,很快就都会步入枣红马的后尘。 “等会儿如果红莲教的人再追上来,你带着窦沙先走。咱们今晚,在通山堡附近汇合。”将最后一段树枝,盖在了枣红马的坟塚上。韩青扭过头,低声对窦蓉吩咐。 “小弟自己会走。”窦蓉立刻猜到了他的心思,果断含着泪摇头,“你答应过,无论什么时候,都跟我一起!” “我不是要留下来单独断后!”韩青皱起眉头,认真地解释,“我是担心,他们抓了你和窦沙,来威胁我就范。另外,交手之时,我一个人,也不会分心。” 这话说得很绝情,却基本符合事实。窦沙和窦蓉跟他在一起,能帮上的忙非常有限,却经常需要他分神提供保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严重拖了他的后腿。 然而,窦蓉却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他。又固执地摇摇头,柔声说道:“我会想办法骗小弟自己离开,我留下来帮你。你不用分神照顾我,我还扔得动飞刀,也挥得动宝剑。真的到了没有力气的时候,我绝不会让他们捉住。” 说话间,她抬手擦干了眼泪。抬起哭红的眼睛,认真地看着韩青,目光里没有半丝畏惧。 韩青从她的眼睛里,读懂了她的内心。笑了笑,伸手将她揽在了怀中,不再多说没意义的废话。 窦蓉愣了愣,偷偷看了看窦沙,随即干脆地闭上了眼睛,将头舒舒服服地靠在了他肩膀上,缓缓调整呼吸。 冬日的阳光,从西边的天空洒落。给二人的身影,镀上一层暖暖的金。刹那间,风停,云静,旷野美丽的宛若一幅水墨丹青。 韩青知道,老天爷对自己着实不薄。 自己上辈子一直渴望,却从没拥有的爱情,老天爷在这辈子加倍补偿给了自己。 怀里这个女孩,不仅仅可以跟自己双宿双飞,而且,还可以,并且愿意跟自己生死与共。 韩青在心中默默发誓,自己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杀出一条血路来。因为,自己在这世界上,早就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当人和坐骑的体力,都稍稍得到了恢复。韩青和窦蓉、窦沙三个,拉着牲口继续前行。 太阳依旧挂在天边,迟迟没有落山。空气依旧冷得刺骨。然而,韩青心里,却充满了暖意,且无所畏惧。 大约又走了半个时辰,背后的山路上,又传来了马蹄声,焦躁而又凌乱。 至少有三十匹马!在长时间的躲避追杀过程中,韩青已经学会了通过马蹄声,来判断敌人的大致数量。 “咱们三个都上马,等会儿打起来。窦沙先走,你和我一起最后。”笑着看了看窦蓉,他柔声命令,随即,飞身跳上一匹骡子。 “姐夫,要走一起……”窦沙本能地高声抗议,却被窦蓉一巴掌,将抗议声拍回了肚子里。 “小孩子必须听话,否则,过后立刻让你一个人回家!”摆出一副大人面孔,她竖起眼睛呵斥。紧跟着,也跳上了一匹骡子,手持短弩,与韩青并肩而立。 “我不是小孩子。你也比我没大多少……”窦沙梗着脖子,不服气地争辩。然而,话刚出口,他就又果断闭上了嘴巴。 他不用抗议了,因为,前方的山路上,也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一大群黑衣人,伴着马蹄带起的浓烟,将他们的去路,堵了个结结实实。 “我负责冲阵,你用弩箭和飞刀,帮我干扰左右两侧的敌军。窦沙,你负责保护你姐姐!”韩青显然也发现了情况的变化,笑了笑,迅速改变了决定。 既然走投无路,那就放手一搏! 哪怕今晚血染黄沙,至少,比起上辈子,自己已经少了许多遗憾! “韩郎,别跑了。奴奴追你追得好辛苦。”青衣女子的声音,很快就从马蹄声中脱颖而出,听起来依旧充满了诱惑。 深吸了一口气,韩青将长枪稳稳擎住了长枪,转头,将枪锋指向身后。 正准备用语言刺激对方,让对方跟自己来一场单挑,以便试试自己能否创造出奇迹,进而给窦蓉和窦沙姐弟俩,争取出一线生机。 从他马头所对的方向,却又传来另外一个女子的声音,听上去成熟且浑厚:“韩巡检勿慌,在下白泽,奉我家二公子之命,特地前来助你脱困!” 正文 第83章 选择 “二公子?”韩青又惊又喜,却警惕地横起了长枪,暗示窦蓉和窦沙姐弟俩不要靠来人太近,“多谢白姐姐雪中送炭,却不知道你家二公子是哪个?请告知韩某他的名讳,也好韩某日后当面答谢救命之恩!” 不怪他多疑,近三个月来,他一直被黑白两道追杀,从官方到民间,都没得到过一次正式帮助。 弓手张帆、王武等人,只敢偷偷暗示他尽早离开永兴军路。 他的好朋友杨旭,虽然背后有一个做三路后阵都钤辖的祖父撑腰,也只敢找借口放他一马,却不敢明着为他出动一兵一卒。 而现在,忽然冒出来一个什么二公子,派遣一位陌生的女将率领几十员精锐前来帮他脱困,韩青怎么可能不怀疑,对方是另外一伙红莲教徒假冒,想把他骗过去一举成擒? 更何况,来人的打扮,跟追兵还非常相像。 除了带队的头领之外,其余所有将士全都从头到脚一身黑。既看不出隶属于哪支军队,也看不出是官差还是匪徒。 “韩巡检不必客气,当日牡丹阁中,我家二公子与韩巡检一见如故!”正惊疑不定之际,那自称为白泽的女子,已经笑着拱手,“韩巡检那首《临江仙》,我家公子派人抄下来带在身边,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每看一遍,都恨不得取出酒来,与韩巡检对面举杯痛饮!” “你说的是李德昭?你家二公子是李德昭?!”韩青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更顾不得任何礼貌,追问的话脱口而出。 话音落下,他忽然又觉得一阵悲从心来,忍不住仰起头,放声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想他韩青,最近几个月来,被非但被大宋黑道视为眼中钉,悬赏万吊。被大宋官府,也视为肉中刺,恨不得立刻连根拔除。 整个永兴军路,上至一路经略安抚使,下至县衙小吏,要么将错就错,要么同流合污,谁肯替他喊一声冤枉? 反倒是被他瞧不起,并且曾经拿着抄来的古曲当面打脸的党项王子李德昭,竟然一直惦记着他的安危!竟然冒着被大宋朝廷事后追究的风险,主动派遣一支精锐前来相助! “正是!”白泽以为韩青是由于忽然转危为安而开心的难以自抑,笑着轻轻点头。随即,策马向前走了几步,再度柔声解释:“我家二公子,听闻韩巡检有难,立刻将我派了出来。只是韩巡检一直行踪不定,我才始终没能找得到巡检……” 才解释了几句,耳畔却传来了一声断喝,“来者何人?麻烦行个方便。姓韩的身上,背着我红莲教数十名兄弟的血债。在下今日,必须叫他血债血偿!” 却是那自称为青莲的女子,主动将队伍停在了五十步外,准备先弄清楚对方是敌是友,再做打算, “你又是何人?红莲教又是什么玩意儿?”不满对方打断了自己的话,白泽皱起眉头,高声呵斥,“从小到大,没人教过你礼貌么?别人说话之时,不要胡乱插嘴!” “你……”青衣女子被呛得怒火中烧,然而,比较了一下双方人数之后,却又强压下了怒气,笑着拱手,“刚才的确是在下得罪了,还请姐姐原谅则个。在下叶青莲,奉我红莲圣教法王口谕,捉拿歹徒韩青。而我红莲圣教,上上下下全是莲花圣母的追随者……“ ”知道了,你们拜的是莲花老母,准备找机会推翻大宋朝廷,建立地上天国。”白泽是有备而来,又怎么可能不了解红莲教的情况?所以,只听了一半儿,便不耐烦地摆手,“我以前曾经听说过,没怎么关注。麻烦妹子回头跟你家法王说一声,韩巡检是我夏国公府的贵客,让他别再找韩巡检的麻烦。至于他杀了你们几个人,是要牛羊还是金银精盐,我们夏州愿意替韩巡检加倍赔偿!” 这态度,要多嚣张,有多嚣张。仿佛死在韩青手里那些红莲教徒,全是随便买卖的牲口一般。当即,青衣女子叶青莲就变了脸色,手按刀柄,沉声警告:“姐姐话好没道理?切莫说夏国公管不到永兴军路,即便永兴军路也归了夏国公治下。我红教中兄弟,也不能随便被人屠戮!” “他们是坐在家里,被韩巡检打上门去杀死的么?”白泽翻了翻眼皮,满脸不屑,“如果不是,就只能怪他们自己本事太差。总不能,他们追杀韩巡检是天经地义,被韩巡检给反杀了,就天理难容吧?这种道理,大宋也许有,我夏州,却绝对容它不得!” “你……”叶青莲被再一次,被气得火冒三丈。然而,却忽然换了一种娇媚的语气,跟对方商量,“姐姐口齿伶俐,青莲自叹不如。可姐姐应该明白,我红莲教与夏州,理当同仇敌忾才对。若是为了一个小小的巡检……” “不要废话,没的商量!”白泽微微翘了翘下巴,满脸不屑,“小妹子,要么动手,要么你自己带着人马退走。大冷天,别啰里啰嗦。” “那姐姐是不惜任何代价,也抢走他喽!”叶青莲心中杀气四溢,语言、表情和肢体动作,却愈发妖媚入骨。 “是啊,姐姐就是喜欢抢你的男人。”白泽立刻接过话头,用更加妖媚的语言回应,“你想抢他回去么?无论是动刀子,还是脱衣服,姐姐劝你,都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正应了那句老话,恶人自有恶人磨。 叶青莲平素拿妖女面目来示人,不知道曾经令多少对手心神恍惚,进而被她杀了一个措手不及。却不料,白泽在妖里妖气这方面,道行比她高了不止一筹。 当即,就令她的表情全都僵在了脸上,身体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切换才好。 而那白泽,却没心情再跟她斗心机。笑着将面孔转向韩青,如同个知心大姐姐般,温柔地提议,“这里的确不是什么说话的好地方,如果韩巡检有什么疑问,咱们不妨边走边听我解释。总之,一句话,我家二公子,对韩巡检仰慕已久。如果韩巡检在大宋无处容身,不妨去我们夏州。二公子交代,侍卫亲军都虞侯之下位置,韩巡检可以随便挑!” 话音落下,韩青心中又是一痛。 据他所知,夏州名义上是大宋臣属,实际上却是如假包换的割据势力。 李继迁表面答应大宋,主动放弃王号。实际在夏州内部,却始终都以夏王自居。 而侍卫亲军,则是诸侯的近卫军。其都检点和都虞侯,要么是自诸侯的儿子,要么是诸侯的亲弟弟。 李德昭答应给侍卫亲军都虞侯之下的位置,他可以随便挑。已经是拿出了最大的诚意。而他,在大宋这边,却连一个从九品巡检,都无法做得安稳。 一边是侍卫亲军都虞侯之下,都虚位以待。一边是连个从九品,都不肯给。 一边是听闻他有难,立刻派遣心腹前来相助。一边是跟黑道一起,想要解决他这个提出问题的人。 该何去何从,换了任何人处在韩青的位置,好像一点儿都不难选。 然而,此时此刻,韩青却有点儿分不清楚,到底是自己在心痛,还是身体原主人在心痛。 他对大宋,毫无归属感。 然而,他却始终无法否认,自己根在华夏,生生世世。 这一点,无论穿越与否,都无法改变,他也从没想过改变。 既然如此,该如何选择,对他来说,其实也不难。 “多谢姐姐了!”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痛楚与苦涩,韩青礼貌地拱手,“在下的确,曾经想过去夏州一游。不过……” 他本想说,不过不是现在。然而,回头看了看蠢蠢欲动的追兵,又看看白泽身后那些满脸桀骜的夏州精锐,他忽然间却灵机一动,“不过,还得麻烦姐姐先为我挡住追兵。我现在去的方向,正是夏州!” 说罢,转身朝正等着自己坐定的窦蓉和窦沙姐弟俩喊了一句,“五号预案!”,拨转坐骑,就冲下了山路。 窦蓉和窦沙两个,早就跟他将各种预案,演练过多次。想都不想,立刻策马跟上。冒着随时被树根土坑绊倒,摔个粉身碎骨的风险,跟在他身后顺着山坡加速狂奔。 “给我追,死活不论!”事发突然,青衣女子叶青莲来不及多考虑,果断发号施令。 “拦下他们!让韩巡检走!他早晚会明白二公子的诚心!”白泽也被韩青的举动,弄了一个措手不及。却牢牢记得李德昭的叮嘱,带领身边的数名飞龙使和一众鹞子,扑向了红莲教徒。 两支人马在狭窄的山路上,拔刀厮杀,互不留情。转眼间,鲜血就染红了半边山坡。 而谁都没注意到,不仅仅是韩青和窦家姐弟俩跑没影了,叶青莲和白泽两个,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脱离了战场,不知去向! 正文 第84章 走投无路 “姐夫,那位白姐姐头发是卷的,眼睛又黑又大!”当胯下的坐骑,又开始呼哧呼哧地喘起了粗气,窦沙从马鞍上扭过头,大声汇报自己的发现。 “注意骑马,小心被摔下来,屁股摔成八瓣!”韩青气得扬起长枪,恨不得朝着窦沙后背上用力来几下。 先前他和窦蓉,默契地选择了骡子,而把跑得相对比较快的战马,留给了窦沙。为的就是,在关键时刻,让窦沙能把他们两个甩开单独逃生,而他们则留下来给窦沙断后。 谁料想,窦沙非但迟迟没加起速度,并且还对白泽的长相和发型念念不忘! “她是西域胡种,当然长得和咱们不一样!”窦蓉显然早就习惯了自家弟弟的心大,一边策动骡子避开旷野中不时出现的土坑,一边高声解释。 这句话里头,包含的敌意非常明显,以至于韩青听到之后,都为之微微一愣。 按道理,白泽刚刚率领其属下,为三人挡住了追兵,窦蓉应该对她心存感激才对。 而按照韩青上辈子看过了网络历史学家之言,公元十一世纪,现代民族观念还没形成,宋朝人对于胡汉之别,并不是非常在乎! 还没等他想明白,窦蓉对白泽的敌意,究竟从何而来。对方已经将头转向了他,目光里充满了祈求,“韩大哥,咱们不能去夏州。党项人已经知道你要去了,他们肯定千方百计把你留下!如果,如果那样……” 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里滚落,滚在她日渐瘦削的脸上。 而她的脸上,除了祈求、害怕之外,还带着韩青从没见过的决绝,“如果,如果韩大哥做了党项人的官,我,我就不能嫁给韩大哥了。党项人去年杀了那么多人,我,我不能让我跟韩大哥的孩子,将来去杀我爹娘!” “不去,肯定不去!”韩青心中豁然开朗,一边笑着点头,一边柔声解释,“我刚才跟白泽说,咱们去的方向是夏州。不是说去的是夏州!赶紧把眼泪擦擦,窦沙在呢,小心他笑话你!” “我才不会笑话三姐!”窦沙从骡子上转过身,气喘吁吁地宣布。“我只会佩服她。党项人是一群强盗,走到哪抢到哪,肯定没啥出息!不过,我刚才听出去夏州方向,和去夏州的区别了,知道韩大哥实在骗白泽姐姐!” “就你聪明!”发现自己差一点儿误解了韩青,窦蓉顿时觉得好生尴尬。瞪着泪眼,朝着自家弟弟张牙舞爪。 “三姐比我聪明,但是三姐关心则乱,我是旁观者清!”窦沙怕时候遭到报复,赶紧笑着拍窦蓉的马屁。 待看到窦蓉脸上的尴尬,尽数变成了羞涩,他又赶紧将话题岔开,“姐夫,不去夏州,接下来咱们去哪?” 这话,可是把韩青给问住了,半晌,都给不出一个确定答案。 正如窦蓉所说,夏州肯定去不得了。如果李德昭不知道自己偷偷溜过边境,准备从夏州绕路前往河东还好。自己扮作商贩,沿途拿铜钱开道,基本上能够畅通无阻。 而既然李德昭知道了自己可能逃往夏州,并且心里存了千金买马骨的念头,自己再进入夏州,就是送货上门了。 只要李德昭一声令下,想把自己给拦住,易如反掌。届时,以高官厚禄拉拢,再以窦蓉和窦沙姐弟俩的性命安全为要挟,自己就只能任人揉捏。 “韩郎,韩郎,等等奴奴。奴奴追了你上千里路,你好歹也跟奴奴说几句体己话儿!”身后的旷野中,忽然又传来了青衣女子叶青莲的呼唤,依旧柔媚入骨。 韩青立刻顾不上去想接下来去哪的问题,带着窦蓉和窦沙姐弟俩,随便找了一个顺风的方向,仓皇远遁。 如是一路你追我赶,又跑了一个多时辰。他始终都没办法将叶青莲甩下。但是,凭借手里仅剩下的几支突火枪和回旋镖,也让对方始终都没办法靠近自己三十米内。 眼看着,天色已经全黑,而自己胯下的骡子,也再次跑得筋疲力竭,韩青禁不住心里着起了急。咬了咬牙,轻轻拉住了缰绳,沉声吩咐:“窦沙,你先走。我看西北方向有灯火,应该是个村子,你先过去,买些食物和马料。” 随即,朝着窦蓉点点头,柔声补充,“咱们俩,想办法打那女人一个伏击。我看了,她为了避免被突火枪轰到,每次都必须腾出一只手撑伞。我先布置几个陷阱,然后长枪对付她,你趁她不注意,用暗器射瞎她的坐骑。” “好!”窦蓉毫不犹豫地点头。 而窦沙,却也拉住了战马,笑着摇头,“姐夫,三姐,我年纪比你们小,却不比你们笨。要么咱们三个人一起埋伏敌人,要么一起逃命,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先走!” “你……”韩青和窦蓉双双气得咬牙切齿,却拿窦沙毫无办法,只能任由他按照他自己的愿望,留了下来。 三人开始忙碌地布置陷阱,准备武器。然而,还没等将第一个陷阱布置完毕,夜幕下,却已经又传来了剧烈的马蹄声,“的的,的的,的的的……” 紧跟着,则是叶青莲冰冷的声音,“韩巡检,别跑了,出来吧,我知道你就在附近。你跑不掉。这里到处都是我们的教中兄弟,而你,甭指望还有第二队党项鹞子前来帮你!” “韩巡检,明人不说暗话,你交出突火枪的秘密,圣教跟你之间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 “你家在汴梁那边,据说也是一等一的大户。跟咱们合作,总好过你去投奔党项杂胡,辱没祖宗!” “韩巡检,你的本事,大伙佩服。识时务者为俊杰,千万别一条道走到黑……” 几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也陆续响起,在空旷的野地里,听起来格外清晰。 “走,悄悄走,稍微远一些再上马。追兵太多,刚才的谋划作废!”韩青果断停止动作,压低了声音向窦蓉和窦沙命令。 姐弟俩同时点头,然后跟他一道,拉起坐骑,悄悄撤离。 为了避免弄出动静,被追兵听见,三人都尽量不说话,大部分时间,都用手势来交流。对坐骑,也尽量迁就,以免牲口在疲惫和饥饿的双重打击下,发出抗议的嘶鸣。 如此一来,速度当然不可能太快。好在夜色足够浓,倒也严密地掩护住了他们的行藏,没有让他们落入追兵的视线。 不过,百秘终有一失,走着走着,韩青就发现自己脚下的道路忽然变得清晰。愣了愣,凝神四顾,愕然发现,自己竟然在仓促之间,被坐骑带到了先前看到那个有灯火的位置附近。 不是村落,也不是城寨,而是一片绵延五六里的临时营帐。 营帐区内,火把灯球亮如白昼。 一队又一队士兵,举着兵器,顶着夜风,往来巡视。将整座营帐保护得泼水难透! “遭了,是军营!”刹那间,韩青的心脏就开始往下沉。 上辈子当兵的经验告诉他,军营重地,擅自闯入者,可以直接击毙。 而军营附近,除了明哨之外,肯定布置有大把的暗哨。他如果不赶紧离开,万一被暗哨当做奸细,恐怕下一个瞬间,就得被射成靶子。 想到这,冲窦蓉和窦沙姐弟俩打了个手势,果断转身。然而,还没等迈开脚步,旷野里,却隐约又传来叶青莲的呼唤声,婉转而又焦灼,犹如刚刚吵过架的新婚妻子,急着跟丈夫和好如初,“韩郎,韩郎,别走!奴奴求你,别走,天黑了,赶紧跟奴奴回家!” “妈的,老子不信,大宋边军,也都成了红莲教的爪牙!”把心一横,韩青冲窦蓉和窦沙又打了手势,再度转头,牵着坐骑,直奔灯火最耀眼之处。 如果大宋边军,也归了红莲教。那大宋,恐怕早就被颠覆了。 但是,在他所知道的历史,北宋却至少在一百年多年之后,才亡于女真人的铁蹄之下。而红莲教,在历史中,却连个浪花都没翻起来! 他不敢保证,自己所知道的历史,在这个时空,到底还准确不准确。 但是,他却知道,此时此刻,除了眼前这座军营,他已经无路可走! 正文 第85章 闯营 “什么人,速速停步!”正如韩青所料,他刚刚开始向军营靠拢,黑暗中,已经有人高声断喝。 “停步!大宋镇戎军临时驻扎于此。警示三遍仍然不止步者,格杀勿论!”第二声断喝,紧跟着从另外一个位置传来,比前一声还要响亮。 而正途经营门附近的两支巡逻队伍,也齐齐停住了脚步。随即,将士们竖盾、架矛、张弓,行云流水般摆出了两重防线。堵死了任何人通过大门直冲中军的可能! “谁说宋军不堪一击来着?这反应速度和动作熟练程度,不比二十一世纪某些南亚大国的军队差到哪去啊!”韩青果断停住脚步,同时对着灯光方向,将手臂张开,示意自己没有携带任何武器。 随即,他又双手抱拳,扯开嗓子高声回应道:“在下金牛寨巡检韩青,有紧急军情想要面见贵部主将,烦劳哪位兄弟代为通禀!” 俗话说,外行看热闹,行家看门道。 虽然上辈子他只当了短短几年兵,可接受的训练,却是按照二十一世纪最专业的步兵标准。因此,有些知识,早就刻进了他的记忆深处,根本无法忘记。 而即便按照当年他所接触到的专业标准,刨除武器因素之外,眼前这支镇戎军,表现也可圈可点。 至少,应该属于冷兵器时代的专业精锐,而不是随便拉人头凑数的厢军!(注:宋代每逢灾年,会征募一部分受灾百姓吃军粮,名为厢军。所以北宋灭亡时,还有厢军上百万,只是一触即溃。) 既然是精锐,就让韩青更放心了一些。至少,杀良冒功这种鸟事,越是精锐部队,越不屑去干 而即便这支部队,也被红莲教严重渗透。韩青至少可以保证,领军的主将,不会明着把自己交出去。 而据他所知,窦蓉和窦沙,还有一个姐夫,在永兴军路转运司衙门做官。二人只要亮出那个姐夫的身份,照常理,军中将领,不会跟两个官员的亲眷为难。 至于其他,眼下韩青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随机应变。 正在大脑中高速琢磨着相关利害得失以及下一步动作,营门中,有一位虞侯打扮的军官,已经在两名盾牌手的保护下,阔步而出,隔着二十步远,便正色询问:“来者何人,为何夜半闯我镇戎军行营?!”(注:宋军分为以军为名,军下又分为厢、军、营、都四级。营设指挥使和虞侯,军设都指挥使和都虞侯。厢也设都指挥使,都虞侯。) “太学上舍弃徒,金牛寨巡检韩青,有紧急军情,求见贵部主将。”韩青再度抱拳行礼,将自己想得到的两个可能有用的头衔,一并说了出来。 果然,听到“太学”两个字,那名都头的神色明显一愣。随即,上上下下打量韩青和紧跟在韩青身后,满脸紧张的窦蓉、窦沙姐弟,迟疑着追问,“你是太学生?怎么又成了金牛寨巡检?此乃环州与庆州的交界,既不靠近党项,又不靠近吐蕃,你从南面过来,又有什么军情需要面见我家都监?”(注:都监,即兵马都监,为某一方面军主帅,或者某一路厢军的主帅。) 话音刚落,就听见不远处,有一名女子焦急地喊道:“韩郎,韩郎,你怎么跑到军营去了?赶紧回来!你想纳那个狐狸精为妾,奴家随你了。千万不要撒谎骗人,给咱们家招灾惹祸!” “哈哈哈……”军营附近,立刻响起地低低的窃笑声。很显然,在将士们耳朵里,那女子的话,比韩青刚才的话,可信度更高。 “胡闹!”那名虞侯也将女子的喊声,听得一清二楚。皱着眉头扫了韩青和窦蓉一眼,沉声呵斥,“赶紧带着你的小妾滚蛋,否则,休怪老子将你拿下了,军棍伺候!” “我没胡闹,刚才叫喊的那个,是红莲教的骨干!她一直带人在追杀我,想要我的命!”韩青大急,扯开嗓子向对方解释。 他不解释则以,一解释,对方愈发不信。头都懒得回一下,只管向后随意摆手。 那虞侯身边的两名盾牌手,则双双上前,宛若赶牲口般,用盾牌推向了韩青胸口,“快滚,快滚,别不识趣。也就是到了我们镇戎军门口,让你捡了一条小命。换做别的军伍,光擅闯军营重地这一条罪名……” “在下韩青,曾经在太学上舍就读。年初因为当街殴打了党项使节,被打发到金牛寨做巡检,将功赎罪……”韩青大急,双手各自抵住一面盾牌,高声解释。 他这具身体的前主人,从小衣食无缺,还打下了扎实的武术功底。再加上他自己穿越以来,每天练武不辍,因此力气远超常人。 哪怕是在又累又饿之时,单手都足够挡住一面盾牌,并且推得持盾者连连后退。 “嗯?”那虞侯打扮的军官闻声转身,恰看到韩青将自己身边两名刀盾手推得踉跄后退。刹那间,眼睛就开始闪闪发亮。 要知道,他麾下的这些弟兄,都是百战精兵。在沙场上一对一与党项步卒交手,力气方面都不会落于下风。 而眼前这个被老婆追入军营的公子哥,明显没使出全力,就推得两名刀盾手连连后退。一旦其使出全力的话,岂不是连一匹骏马都能直接推翻在地? 在冷兵器时代,军队向来是最认可个人勇力的地方。所以,那名虞侯果断上前,伸出左右手各撑住一名弟兄的后腰,同时高声命令,“住手!都住手!否则,老子才不管你是不是太学生,直接让人放箭射翻!” “承让!”韩青缓缓收力,笑着抱拳。 “你有这把子力气,倒是像个巡检了!”那虞侯知道他给自己手下的弟兄留了面子,笑着抱拳还礼,“不过,军营重地,如果随便一个人进来,都要求面见我家都监……” “在下韩青,曾经于太学就读,因为当街殴打党项使者,被赶到定州金牛寨为巡检。追杀我的人,乃是红莲教骨干,绝非我的妻子。”韩青果断站直了身体,正色重复,“而在下求见都监,乃是因为紧急军情。这些话,将军尽管上报并核实。如果有半句虚假,韩某愿领军法!” “韩郎,韩郎,你又在胡闹什么?赶紧出来啊,不要打扰军爷们休息!奴奴知道错了,你想纳哪个就纳哪个,奴奴不管了!”焦急的女声再度从黑暗处传来,充满了委屈和关切。 “姑娘,你可愿意到近前说话?”那虞侯虽然依旧对韩青的话将信将疑,却同样不相信女子的话。灵机一动,扯开嗓子询问,“你不要担心,我镇戎军纪律严明,绝不会伤害你们夫妻分毫!” 话音落下,女子的喊声,噶然而止。 很快,又有马蹄声响起,由近及远,渐远渐低,转而消失不见。 正文 第86章 逐客 听到马蹄声远去,那虞侯立刻知道,女子先前的话,没一句是真,脸色立刻变得寒冷如冰,“呵呵,都监才离开几天,这环庆各州,居然什么野鸡狐狸都往外蹦了!莫非地方官员们,都是摆设么?” ‘不是摆设,只是蛇鼠一窝而已!’韩青心中暗自冷笑,表面上却没有戳破,只管再度轻轻拱手,“此女来历复杂,还请将军帮我通禀……” “不急,不急!”那虞侯冷笑着摆手,“再稍等片刻。另外,在下姓张,只是一名校尉,不是什么将军,军营不比地方,可不敢随便僭越。” “见过张校尉!”韩青碰了了软钉子,却没办法跟对方争执。只好再次行了个礼,于旁边耐着性子等待。 也没用他等得太久,顶多三十几个呼吸之后,就有一小队兵卒,从夜幕之中钻了出来。带队的伙长先向那张校尉行了礼,随即高声汇报,“启禀都虞侯,一共十三个人,领队者是一名女子。全都携带了战马和兵器。” “知道了!你继续带人暗中布防!”张校尉拱手还礼,笑着吩咐。 话音刚落,又有两小队兵卒从附近急速返回,向那张校尉禀告了差不多同样的内容。并且汇报,有一名姓武的都头,已经带着二十名弟兄悄悄跟了上去。 那张姓校尉一一做答,然后迅速调整暗哨的位置,以免有新的陌生人靠近军营,汲取了前一波陌生人的经验。 待一切安排妥当,他才又将目光转向韩青,笑着吩咐:“你们夫妻先随我进营内稍候。都监应该还没睡下,但是,他肯不肯见你,张某可不敢保证。” “多谢张校尉!”能进入军营,至少窦蓉和窦沙两个的安全,暂时有了保障。韩青精神一松,赶紧躬身道谢。 随即,不待那张校尉还礼,他又小心翼翼补充道:“张校尉莫嫌在下多嘴!那女子身手极好。她带在身边的随从,也个个都是杀人越货的老手。” “无妨,武都头身经百战。”张校尉对自家麾下弟兄的本事,非常有信心。摆了摆手,笑着回应。 然而,转念想起韩青刚才一只手挡住一个刀盾兵场景,他又轻轻皱眉。果断从近处喊过来一名刘姓都头,让此人点齐五十名弟兄,去支援袍泽。(注:都头,宋代军队中,都头名义上管兵一百,实际上会有空额。) 韩青见他行止有度,也就不再多事。只管带着窦蓉和窦沙两个,进入军营,到此人指定的帐篷里休息。 不过,为了避免有什么意外之事发生,言谈间,他还是隐约地向对方透露,自己出身于汴梁韩家,祖父致仕之前,曾经做过殿前都虞侯。 这还是他自打穿越以来,第一次扯汴梁韩家的虎皮做大旗。自己从头到脚,都觉得无比别扭。然而,效果却立竿见影。 那张姓校尉听了,态度立刻不像先前那般高高在上。主动拱起手,满脸堆笑地自我介绍,“原来是韩将军的后人,失敬,失敬!在下张环,久仰忠武公和殿帅的大名。没想到,在这边陲之地,还有机会见到殿帅的后人!” 赵匡胤黄袍加身之后,殿前都检点的职位就空了下来。实际上负责皇宫禁卫的官员,就是殿前都虞侯。 因此,张环称韩重贵一声殿帅,丝毫不为过。 但是,也不知道是因为过于敏感,还是因为受到了自身心态的影响,韩青却从张环热情的问候中,感觉到了几分疏远之意。反而不如先前的高高在上,让人感觉舒服。 然而,大旗已经扯起来了,想收,也来不及。况且那校尉张环,虽然在暗中果断跟他保持了距离,表面上,却给予了他足够的礼遇。 原本只是准备给他安排一间接待寻常访客的帐篷,最后,却改成了接待贵客的豪华大帐,旁边还有两个稍小的偏帐,与大帐篷相连。 帐篷之内,桌椅床榻,炭盆手炉,一应俱全。连洗脸水都有人提前给打好了装在铜盆里,随时可供客人使用。 其周到程度,令韩青甚至怀疑,如果自己想洗澡,也会立刻有人抬来浴桶,烧好热水。 “韩巡检应该还没吃饭吧,刚好伙房那边,有为当值弟兄们准备的宵夜,在下去安排一些过来。方便你边吃边等!”亲自带着韩青熟悉了大帐的情况之后,校尉张环笑着补充。 不待韩青客气,他已经迈步出了帐篷门。须臾之后,便有热乎乎,香喷喷的饭菜,被几名手脚麻利的士兵,轮番抬了进来。 连续多日被人追得雁不下蛋,韩青此刻也是又累又饿。所以,顾不上再去想,为何张环听了自己出身于汴梁韩家之后,态度反而变得疏远,只管拉着窦蓉和窦沙姐弟俩坐下,先填饱了肚子再说。 待肚子里有了食物,身体也暖和了起来,韩青大脑,又开始高速运转。 从进入军营前后观察到的景象来看,镇戎军肯定是一支非常专业的正规军。 而张环在得知他出身于汴梁韩家之后,立刻给予了他足够的礼遇,说明身体前主人的伯祖父和祖父兄弟俩,也就是韩重赟和韩重贵,在军中,依然有一定影响力。 如此,他和窦蓉、窦沙姐弟俩的安全,应该是有了一定保障。至少,窦家姐弟俩,不用再担心被红莲教徒的追杀。 但是,为何张环给了自己足够的礼遇,却又暗地拉开了彼此之间的距离,就令韩青百思不得其解了。 人吃饱了,就容易犯困。特别是在极度劳累的情况下,瞌睡虫几乎接踵而至。 想着想着,韩青的眼皮就开始打架,头也不停地往胸前坠。 正迷迷糊糊之际,却忽然感觉到了一股冷风。紧跟着,大帐门口,便又传来了张环的声音,“韩公子请了,我家都监最近偶感风寒,不便见客。这里是两百贯铜钱和十天的干粮,请公子收好。明日一早,在下会派几个兄弟,送韩公子去临近的定边军。” “嗯?”韩青被破门而入的冷风,吹得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刹那间困意全无。 迅速站起身,他向着张环拱手,“张校尉,在下前来军营,并非想讨要盘缠和干粮。在下先前说过,有紧急军情……” “我家都监感染了风寒,不便会客,还请公子见谅!”张环的态度依旧礼貌且恭敬,却拒人于千里之外,“保安军乃是边军,兵强马壮。韩公子去了那里,一样不用担心被人追杀。” “张校尉,有话还请明说!”韩青又是失望,又是困惑。拱了拱手,沉声补充,“韩某虽然囊中羞涩,却也不缺二百吊铜钱救急。而贵部既然为大宋精锐,应该有守土护民之责……” 没等他把话说完,张环已经冷笑着打断,“韩公子不愧为太学生,说出话来一套接一套!在下佩服!只是,你做下了什么事情,莫非自己不清楚么?我家都监又是何等身份,岂能随便往你挖的坑里头跳?” “这其中有很大误会,地方官员当中,有人与红莲教暗中勾结,一手遮天!”韩青心中立刻犹如明镜,果断收起怒气,冷静地解释。“至于你家都监,韩某到现在,都没问过他的名姓!” “你好歹也是将门子弟,听到了镇戎军三个字,竟然还说不知道我家都监名姓?!”那校尉张环,脸色却变得愈发难看,一边冷笑,一边连连摇头。“韩公子,我家都监,不立刻将你拿下,交给永兴军路经略安抚衙门处置,已经是给韩殿帅留了颜面。你自己,切莫再胡搅蛮缠,免得自取其辱!” ‘我怎么会知道镇戎军都监是谁?’韩青心中大叫冤枉,然而,嘴上一个字都却说不出来。 如果站在身体原主人角度,作为大宋将门子弟,他的确不应该不知道,镇戎军主帅是哪个?问题是,他偏偏是个西贝货!而此时此刻,身体原主人的残魂,正在沉睡! 就在他进退两难之际,大帐外,忽然传来一阵乱哄哄的脚步声。紧跟着,先前被派出去支援袍泽的刘姓都头,带着一身血迹,快步闯入,“报!都虞侯,武都头他们遭遇了埋伏。卑职赶过去的太晚,来不及相救,只抬回了武都头一个!” 正文 第87章 再扯虎皮做大旗 “你说什么?”校尉张环大惊失色,顾不上再搭理韩青,一个箭步冲出帐篷之外,“武都头在哪里?对方有多少人?其他弟兄们呢?他们……” 话问到一半儿,戛然而止。 不用再问了,他的眼睛已经告诉了他全部答案。 武都头被刘都头麾下的四名弟兄,用马皮做的简易担架抬着,正经过帐篷前。浑身上下,都染满了血。 一支足足五尺长的弩箭,就插在武都头的肚子上,没人敢往下拔。而弩杆附近,被弟兄们用衣服裹了一层又一层,却仍然有血浆在不停地往外滴。 武都头麾下的弟兄,也被绳索绑在战马身上,带来了回来。一个个身上也沾满了血,两眼圆睁,死不瞑目! “都虞侯,卑职,卑职给镇戎军,丢,丢脸了!”那武姓都头生命力堪称强悍,流了那么多血,竟然还没有陷入昏迷状态。听到张环的声音,艰难地睁开眼睛,断断续续地汇报。 抬马皮的四名弟兄,迅速停住了脚步。张环三步并做两步冲上去,单手按住了武都头的肩膀,刹那间,虎目含泪,“兄弟,别这样说。不是你给镇戎军丢脸,是我,是我粗心大意,断送了你们。” 追悔莫及,这四个字,用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再恰当不过。 在小半个时辰之前,韩青就提醒过他。对手来自红莲教,武艺极为高强。而他,却没怎么当回事儿! 虽然,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大意,特地调遣了另外一队弟兄,去支援武都头。但是,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强调支援任务的紧迫性。 总想着,以镇戎军的本事,面对面跟党项铁鹞子硬撼,都丝毫不落下风。今晚以多追少,对手还是一群江湖无赖,即便没有支援,肯定也稳操胜券。 却万万没料到,江湖无赖们,真的像韩青所说那样,个个身手高强。并且,江湖无赖们,竟然敢袭击大宋官军,并且还动用了民间严禁拥有的强弩! “虞侯,不,不怪你。他们,他们不止十二个!”那武都头自知难逃一死,强撑着,继续汇报,“他们,他们靠近军营的是,是十二个,陆续,陆续追上来的,应该还有二三十个。卑职,卑职光顾着,追,追那十二个,没想到,还有二三十个贼人在路上,路上设伏。” “你,你别说了。是我的错,我马上去自请军法处置。”张环听了,心中愈发难过,扯开嗓子,高声叫喊,“来人,赶紧送武都头去郎中那里。叫郎中不惜任何代价,也给我把他的命抢回来!” “来了,来了……”一名随军郎中应声而至,借着火把的光亮,低头检查武都头肚子上的箭矢。随即,脸色变得一片灰败。 “怎么样,能拔出来么?我这里有上好的金疮药,还有,还有官家赐下来的大理国田七粉。”张环见了郎中的脸色,就知道情况不妙,却仍然不死心,伸手将郎中拉到一旁,低声询问。 “是破甲弩,弩簇前面是铲子形,后边还带着倒钩。”郎中悄悄向武都头那边看了看,压低了声音,用手比划,“即便先前,肠子没被弩簇切断,往外拔时,在下也不敢保证不会钩到他的肠子。都虞侯,请恕在下学艺不精……” 张环听了一半儿,心里已经彻底凉透。扭过头,看了看脸色已经苍白如纸,却始终咬着牙不肯呻吟出声的武都头,眼泪再度滚滚而落。 抬手快速朝自己脸上抹了抹,他转身回到马皮做的简易担架前,柔声说道:“武二,郎中说,你屁事都没有。箭拔出来,敷上药,过几天就能活蹦乱跳。可是,为了避免疼,我得先把你打晕过去,他才方便施救!” 武都头眼神迅速一亮,随即,又慢慢黯淡了下去。 久经战阵,他岂能不知道,自己中的是什么弩?能活着将消息带回来,已经是老天爷给脸。根本没胆子,指望更多! “张环,送,送我一程!”直接喊着对方的名字,他低声乞求,“你,你我,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别婆婆,婆婆妈妈,老子不想,不想再受活罪!” “嗯!”张环也知道,瞒武都头不过。含着泪,将手伸向了腰间刀柄。 正想着,先送走了武都头,再自杀谢罪。握刀的手,却被人死死按住,紧跟着,一个陌生的声音,就在他耳畔响了起来,“你要干什么?他分明还活着!” “不要你管!”张环扭过头,对按住自己手背的韩青怒目而视。 武都头和另外十九名弟兄的死,按说无论如何都怪不到韩青头上。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无法让自己,不迁怒于韩青。 原因很简单,如果不是韩青把贼人引向了军营。武都头就不会去追,更不可能中了对方埋伏。 而在大宋,到目前为止,还没听说过哪支土匪流寇,敢直接冲击军营! “让我试试,总比你直接断送了他的性命为好!”韩青却丝毫没为张环的失礼而感到生气,笑了笑,柔声说道,“他刚才说话之时,嘴巴和鼻孔里没有血,说明他肠子未破。眼下又是冬天,伤口没那么容易感染。” 不是他为了获得镇戎军的庇护,非要硬逞能。而是上辈子当兵之时,他学过简单的战场急救和伤势判断。 如今,他手头虽然没有标准的“一四型”单兵急救包,但是,当年学过的基本常识却还在。从武都头的生存时间和口鼻状态,就能知道此人非常幸运地没被弩箭伤到内脏。 “你真的能救?”听韩青说的话,好像句句都非常内行,张环迟疑着松开了刀柄。 还没等他决定,是否让韩青试试,那名随军郎中,已经低声抗议,“你是何人?没本事,千万不要逞能!否则,只会害得他受更多的罪。” “把他抬到大帐里头去,替我准备开水,精盐,短刀,钳子,绷带,就是干净的白布条!”韩青白了对方一眼,沉声吩咐,“另外,钢针准备两根,肠线,算了,估计你们没有,拿干净的白线,用烈酒洗了。烈酒估计也没有,那就用剑南烧春,那个也凑合!” “快,快,按照韩公子的吩咐去做。”张环根本听不懂韩青在说什么,却知道,这是武都头活下来的唯一希望,因此,迫不及待地命令。 刘都头麾下的弟兄们,也不想眼睁睁地看着武都头死掉。因此,本着赌一把心思,手忙脚乱地将担架抬进了韩青刚才栖身的大帐。 窦蓉和窦沙姐弟俩,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赶紧告了罪,一起躲进了偏殿。而韩青,则回忆着电视剧里看过的情景,迅速开始洗手,换外套,为自己准备口罩。 他刚才已经从张环的逐客令中,听出来了,镇戎军的都监身份特殊,不想掺和他跟整个永兴军路官员之间的冲突。 但是,镇戎军都监,跟身体前主人的祖父和伯祖父,似乎都有那么一点儿交情。所以,也没想把他交给永兴军路经略安抚使衙门。 所以,此人干脆一脚把他踢去了保安军那边。由后者再决定他的去留。 而可以预见,保安军那边的主将,也会跟镇戎军做一样的选择。打赏他几百吊钱,然后又客客气气地,把他送到下一座军营。 韩青不想像球一样被踢来踢去,也不敢保证,接下来,在自己被“踢”的过程中,所有领兵的武将,都与永兴军路黑白两道,毫无瓜葛。 所以,他只能试试,救下武都头的性命,让镇戎军先欠自己一个人情。 此外,上辈子的军旅生涯虽然短暂,却让他对所有保家卫国的男儿,都在心里头感觉亲近。不想明明还有希望被救活的情况下,让那武都头被自己人含泪结束痛苦。 “这位公子,老夫不知道你的来历。但是,老夫却提醒你,那是带倒刺的破甲弩。弩簇前头好似一把铲子,弩簇后头,还带着倒钩!”正忙碌间,却又听见那随军郎中,非常不服气地地提醒。 “我刚才听见老丈说了,多谢!”韩青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做的事情,大宋的随军郎中们,听没听说过,能否接受得了。所以,努力跟对方保持良好沟通,以免对方在关键时刻添乱。 “老丈,麻烦你也换身干净衣服,用白布掩盖口鼻!”指了指武都头的肚子,他快速补充,“晚辈姓韩,家住汴梁仁寿巷。祖父和伯祖父,都曾经追随太祖太宗皇帝上过战场。他们曾经传下了一些救命的手艺。晚辈虽然学了一些皮毛,但是,此刻救命要紧,只能硬着头皮往上冲!” 扯虎皮做大旗这种事,总是一回生,二回熟。 先前为了取信于张环,韩青拿身体前主人的家世来说话,还有些尴尬。此时此刻,却驾轻就熟。 短短几句话,不但点明了他自己的出身,还把救命的本事,说成了祖传绝技。让那随军郎中,立刻改变了态度,满脸都是震撼。 大宋的汴梁城,比大唐的长安城小得多。靠近皇宫的那几条巷子,都大大的有名。凡是去过汴梁的人,基本都能知道。 而有资格住在那几条巷子里的,要么是追随太祖太宗皇帝打过江山的老将,要么是当今朝堂上的重臣。 所以,“姓韩,住在仁寿巷”,这七个字一出,随军郎中立刻就知道了,眼前的年青人,是谁家儿孙。 至于祖传医术,更不容置疑。韩重贵当年,曾经舍命为太宗皇帝挡箭,过后却又被救了回来。本身就是一件很传奇的事情。 那郎中虽然不知道其中经过,但是,既然胸口中箭都能救活。武都头肚子上中了弩,想必也不在话下! 正文 第88章 救命 正应了那句俗话,十分疗效,七分在于忽悠。 当韩青把“战场急救术”给说成了祖传绝技,被忽悠住的可不止是随军郎中一个。 当即,在场其他人,包括躺在担架上等死的武都头自己,都振奋了起来,看向他的目光当中充满了期待。 “除了武都头之外,其他人,都用白布掩盖住口鼻。以防你们身上的杀气,加重武都头的伤势!”韩青也没时间和能力,跟大伙解释清楚,什么是细菌,伤口为何会感染。索性继续信口开河,“另外,这位老前辈,麻烦您一会儿给我搭把手!” “哎,哎!”所有人都答应着点头,而那位随军郎中,非但不觉得被一个年纪能做自家孙儿的小辈指使来去是冒犯,反倒满脸感激地躬身,“在下姓张,可不敢在公子面前妄自尊大。公子就喊我一声张大夫,或者老张即可。有什么事情,您尽管吩咐。” “那我就不跟您老客气了!”韩青想了想,轻轻点头。随即,开始指挥张郎中配合自己,布置简易手术床,准备相关手术用品,清理周围环境。 周围原本还有几个低级军官,对他的话持保留态度。见他将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顿时,心中的怀疑也尽数消散。纷纷行动起来,张郎中打起了下手。 正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 在大伙的全力协助之下,韩青只花了小半柱香时间,就准备好了手术之前所需要的一切。而大坛子大坛的烈酒,也被张环从临时仓库里调了出来。 虽然那烈酒不是传说中的剑南烧春,但已经具备了后世白酒的雏形。韩青不放心,还特地用嘴巴抿了抿。最终确定,其酒精浓度至少在百分之四十以上。 四十度的酒,做医用酒精肯定效果不足,但总比没有好。更何况,这个时代的病菌,也没啥抗药性。眼下季节又是初冬,病菌很难活跃得起来! 不过,为了预防万一,韩青想了想,又命人在门外架起锅灶,蒸了数叠白布,两根拔毒用的空心针和三双筷子备用。然后,才开始用烈酒反复洗手。 剩下的,就看武都头身体强壮程度了。 韩青可以判断出此人内脏,特别是消化器官,没有受伤。却不敢保证此人能扛得住手术期间大量失血,以及无麻醉手术所带来的剧痛。 但是,比起眼睁睁看着此人被张环一刀解决痛苦,总是多了一个希望。 因此,洗过手之后,韩青快速又回忆了一遍上辈子学过的战场急救知识和影视剧中的手术画面,果断抬起右臂,一记手刀砍在武都头的后颈上。 除了随军郎中之外,在场所有人,全都被吓了一大跳。然而,看到武都头哼都没哼,就昏了过去,又纷纷赞叹了“韩公子”的手段高明来。 这个时代,麻醉剂远远没有普及。麻沸散,也不是所有郎中都懂得配制。 将士们如果不幸被箭矢射中躯干或四肢,只要伤势不致命。随军郎中在战后,都会帮他们先剪断箭杆,再挖出箭蔟,处理伤口。 而并非人人都是关云长,撑得住刮骨疗毒之痛。所以,做手术之前将患者打晕,也是常见举动,大伙并不觉得稀罕。 只是,大伙以前见过的随军郎中,用包了皮革的木头锤子打晕伤号,却从没见过郎中直接用手砍。更没见过,有一个郎中下手像韩青这般干净利索。 而那韩青,则把众人的反应,都尽数忽略。先指挥着张姓郎中跟自己一道,将武都头剥成光猪,将此人的胸毛和腹部的体毛尽数刮净,然后,又用白布沾了烈酒,将此人从头到脚,给擦了个遍。 待“消毒”完毕,他跟张郎中借了一把短刀,先用火烧了,再用烈酒快速冲洗。 紧跟着,命令张姓郎中帮忙扶住弩杆,他自己,贴着驽杆位置,一刀划开了武都头的肚子表皮。 “嘶——”饶是见惯生死,在场众人,也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然而,韩青却丝毫不为伤口处血肉模糊的样子所动,继续又将伤口扩到了半尺长,随即,果断改变下刀方向,顺着肌肉纹理,将腹部肌肉缓缓撕开。 就在众人目瞪口呆之际,他又快速取出了一双提前蒸好的竹筷子,借着灯光,配合手中短刀,缓缓打开了武都头的腹腔。 更多的血流了出来,内脏特有的臭味,刹那间也飘满了帐篷。 几个主动请缨帮忙的低级军官,顿时觉得五腑六脏一阵翻滚,手捂嘴巴,夺门而出。 “门关紧,不要进风,以防吹动了烛光!”韩青终于开口,话语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那校尉张环听了,立刻抬起脚,把帐篷内其他几个帮忙的兵卒,全都“踢”到了角落位置。勒令他们,不准再看,更不准发出任何声音。 紧跟着,他自己,也把脸转向了帐篷壁。背对着韩青,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向上苍祈祷,“老天爷,您行行好,千万让韩公子把武二哥给救回来。我愿意用我的命,换他的命。如果您肯答应,我下辈子,轮回到牲口道都成。” 也许是老天爷真的听到了他的祈祷,也许是那武二命硬。还没等他重新将眼睛睁开,背后已经传来了“当啷”一声,紧跟着,就是张郎中悠长的吐气,“呼——” “嘴巴不要对着伤口。”韩青的声音,紧跟着传来,带着一股难以掩饰的欣慰,“没伤到肠子和其他内脏,也没碰到动脉和脊柱。屏住呼吸,帮我把他肚子里的血,用白布吸出来。然后,帮我缝合伤口。” “哎,哎!”张郎中听得似懂非懂,却连声答应着,去准备蒸过的白布。 校尉张环又惊又喜,转过脑袋,偷偷观瞧。只见一根巨大的弩箭,被丢在了事先准备好的木头盘子里。精钢打造的箭蔟,正如张郎中预先判断,顶部为铲子形,尾部带着锐利的倒钩。 如果直接往外拔,倒钩肯定会把武都头的肠子钩个稀烂。而开膛破肚,挪开肠子找箭蔟的这一系列本事,却绝非寻常郎中所能掌握。 所以,在张郎中眼里,武二已经必死无疑。 而在真正的“神医”眼里,武二完全可以被他从鬼门关前拉回来! 不知不觉中,在张环眼内,韩青就套上了神医的光环,一举一动,都充满了玄妙味道。 而韩青,却知道,赌局刚刚进行了一半儿。想要彻底赢回那武都头的命,还要看下半场,武都头和自己,会不会拥有跟上半场同样的好运气。 用蒸过的白布,擦掉了额头上汗水。他开始耐心地,对伤口进行分层缝合。虽然水平,实在不敢恭维,但是,仍然让张郎中看得眼界大开。 大宋军中处理伤口,也早已经开始使用缝合之术。但是,此刻却仍停留在连皮带肉,一股脑缝起来的阶段。从没有人想到过,还可采用多层缝合这个办法,让伤口更容易恢复。 而当那张姓郎中,看到韩青用空心竹管,将肚子里新产生的血水引出,更是佩服得无以复加。 如果不是怕耽误了武都头的性命,他甚至恨不得当场跪地拜师。好让韩青准许自己日后将这一套秘技用到更多伤号身上,救回更多弟兄的性命。 “还没完,他失血过多。接下来,还要看他的造化!”仿佛猜到了张姓郎中的心思,韩青忽然沉声解释。 身体前主人的家世背景,只能让镇戎军的那位都监,不将他交出去。却不能让他得到镇戎军的更多帮助。 而韩青,却依旧厌倦了被人终日追杀。 他想反击。 他需要人给予足够的支持。 他不想灰溜溜地逃回汴梁,从此彻底成为身体前主人家族的寄生虫。 所以,他只能抓住眼前的机会,让镇戎军上下,看到帮助自己,能获得什么样的回报。 所以,他现在想到的,已经不只是如何救回都头武二的性命。而是,将一整套急救过程,完完整整展示张环和随军郎中看。 如果那位镇戎军都监,真的是久经沙场的老将。 如果都虞侯张环,真的在乎他身边弟兄们的性命。 韩青相信,他们会意识到,这套救命术的价值。 “武二一直命硬,应该能熬过这一劫!”张郎中对韩青的话,似懂非懂。用手背探了一下武都头的呼吸,低声回应。 “希望如此!”仿佛互相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般,韩青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点头。随即,取出一根刚刚蒸过的,平素郎中们专门用来拔毒的空心针,利落地刺进了武都头的手腕静脉。 没等张郎中惊呼出声,他又抓稳空心针中央,将自己的右手腕也靠了上去,血管对着针尖快速斜向下压。 空心针无声的刺入他的手腕,将他与武都头,连在了一起。 整个大账内,刹那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目光都落在那根,足足有手背血管粗的空心针上,目瞪口呆! 为了保证自己的血液压力,高于伤患,韩青也选择了静止不动。 他是O型血,理论上,在紧急情况下,可以输给任何人。出现问题的概率,不会超过百分之五。 他希望,武二不在那百分之五范围之内。 正文 第89章 李都监 那都头武二,也是天赋异禀。被韩青这种只学过两周战场急救,实际上半点医术都不会的傻大胆如此折腾,居然没有当场丧命。反而脸色以肉眼可见速度在恢复红润。 韩青压根儿不知道,脸色红润是紧急输血之后最常见的现象,其实什么都代表不了。顿时,又松了一大口气。伸出左手食指和中指,按住自己的右手腕脉,开始默默计数。 没有测量仪器,他无法准确计算自己到底给武二输了多少血。所以,只能依靠统计心跳次数来估测个大概数值。 这个动作落在张郎中眼里,却立刻又被神秘化。易脉换血,一门传说中才有的“奇术”名字,也迅速涌现在张郎中的脑海。 刹那间,张姓郎中激动得浑身打起了哆嗦,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只觉得今夜能看到如此神奇的医道手段,哪怕明早就死,也心满意足! 韩青一心想着证明自己的价值,哪会想到,用力过猛也会吓到人?兀自按着自己的腕脉,数足了四百下,才将空心针从自己和武二的血管上拔出。随即,又抓起蜡烛,仔细观察武二身上,是否出现了异型输血引起的过敏反应。 翻来覆去,足足观察了半柱香时间。他也没看到有任何异常情况。反倒听到了武二粗重低沉的呼噜声。 韩青知道,自己的胜算,又添了两成,精神顿时为之一松。紧跟着,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便倒。 “恩公小心!”张环反应迅速,扑上前,双手紧紧抱住了韩青的腰。 “没事!”韩青疲倦地摆了摆手,重新将身体站稳,笑着吩咐,“我只是有点儿累了而已。武都头性命,应该保住了七成。别动他,让他今晚就睡在这里。等他醒了,只给他喂水,不要给他吃东西。什么时候,他能放出屁或者拉出屎来,再给他吃粥和鸡汤。” “是,是,恩公放心,我等一定照顾好武二,不让他辜负了恩公的心血!”张环等人,都如同小鸡啄碎米般连连点头。甭管自己理解不理解韩青为何要这样吩咐。 “我去旁边的偏帐睡一会儿,有情况叫我。顺便,麻烦你让弟兄们,帮我弄一桶热水洗澡!”韩青又想了想,有气无力地补充。 连续数日逃命,又忙活了大半夜,他的确累得有些惨了。此刻脸色苍白如纸,走路摇摇晃晃,宛若醉汉。 那张环见了,连忙亲手扶住了他。将他小心翼翼地,送到了与大帐篷相连的侧帐之中。待扶着他在床榻边上坐稳了身体,又迅速转到了他面前,双膝跪地,重重叩头:“恩公在上,请受张某一拜。武二乃是我的结义兄弟,你用心头血救了他的命,大恩不敢言谢……” “医术就是用来救人的,总不能看着他死在我面前!”韩青累得都有些睁不开眼睛了,没力气跟张环客套,摆摆手,低声道。“麻烦你找人帮我弄一桶热水洗澡,否则,明天早晨,我恐怕没力气赶路!” “恩公——”张环的脸,瞬间涨得比猪肝还红。然而,他只是个中级都虞侯,做不了整个镇戎军的主。所以,只能又给韩青重重地磕了个头,随即站起身,亲自去抬洗澡水。(注:厢,军,营三级,都有都虞侯职位。) 还没等他的双脚迈出帐篷门,那张姓郎中,却又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双膝往地上一跪,朝着韩青连连叩头,“韩公子,小老儿斗胆,请韩公子准许小老儿用今晚所见的神技,日后去救其他伤号。小老儿知道,这个要求实在唐突,小老儿愿意拜您为师。今后,凡是小老儿所有之物,师父可以随便取用。” “你说什么?拜我为师?”韩青费了一些力气,才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疲倦地笑了笑,轻轻摆手,“那就不必了!既然让你看了,就没打算再藏私。你随便用,但是,治死了人,千万不要赖在我头上!” 他是累到了极点,口不择言。那张郎中,却理解成了,韩公子担心自己学艺不精,败坏了他的名头。因此,果断再度重重叩头于地,“师父放心,弟子一定小心行事,不胡乱出手。万一治出了麻烦,也是弟子学艺不精,绝非师父您所传的神技不够好用。” “你不用拜我为师,咱俩年龄差得太大了!”韩青愣了愣,哭笑不得地摆手,”你记得,施救之前,检查对方内脏是否已经受伤。你自己的手,用具,以及对方的伤口和身体都要用烈酒清洗,灭菌消毒。然后,缝合之时注意留口子引脓,就行了。至于输血,那个你千万别随便学。人的血浆分为A、B、O三种型号,即便同型输血,都会引起危险。万一型号不匹配,你等于直接杀了他!” 张郎中连ABC都没机会听说,哪里懂得什么ABO?对于灭菌消毒等术语,也勉强只能听明白三成。但是,他却将韩青的每一句话,都奉为圭臬。一边重重磕头,一边将韩青刚才说过的话,一字不差地重复。 就凭这份记忆力,此人放在二十一世纪,也是能考入重点医科大学的料子。韩青听了,立刻大为放心,笑着挥了挥手,示意张郎中自便。随即,身体往床上一歪,再也没有力气多说一个字。 须臾,张环跟刘都头两个,小心翼翼地抬着洗澡用木桶入内。紧跟着,又陆续进来几个士兵,将一盆盆冒着白雾的热水,倒入了木桶。 韩青挣扎着起身,赶走众人,钻进木桶里,草草地洗了一下。然后,返回床榻,倒头就睡。 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 窦蓉和窦沙姐弟俩,已经在临近的寝帐中,用过了早饭。听到他这边终于有了动静,赶紧前来询问下一步的安排。 韩青人睡饱了,脑子也恢复了清醒。知道送上门的货,卖不出好价钱的道理。因此笑了笑,柔声说道:“你们俩先去把各自的行李收拾好,然后请当值的弟兄,把咱们的坐骑给牵过来。等我洗好了脸,咱们就走!” 说罢,立刻去洗漱。然后,又去大帐检查了一下武二的情况,确定对方已经没有了性命危险,便着手准备出发。 至于张环昨晚专门送来的铜钱和干粮,则丢在了帐篷的角落里,连看都没多看一眼。 这下,一夜都没合眼的张环,可是着了急。三步两步追到韩青身旁,长揖及地,“恩公,恩公且稍等,在下已经将昨晚之事,尽数汇报给了我家李都监。他现在应该是有公事需要处理……” “昨晚之事?”韩青故意皱了皱眉,装出一副健忘的模样,“你说的是帮武都头处理箭伤么?举手之劳而已!况且,如果不是我跑到贵部大营门口来,武都头也不会受伤。” “恩公,你这样说,可是羞死了在下!”张环再度面红耳赤,弯着腰不敢与韩青直面相对。 昨晚打发韩青走的主意,虽然不是他出的,却是由他出面来执行的。 此刻欠了韩青天大的人情,又岂是一句软话,就能让韩青留下来,接受他的歉意? “没什么羞不羞的,我能理解贵部上下的难处!”既然做戏,韩青索性做全套,大度地将张环的身体搀直,笑着补充,“毕竟韩某是上了海捕文书的人,贵部如果收留韩某,等于同时要得罪永兴军路经略安抚衙门和转运司衙门,麻烦着实不小!” 这是昨晚张环赶他走时,说的原话。尽管他重复得轻描淡写,却让后者,愈发感觉无地自容。 正恨不得找个树洞钻进去之际,不远处,却传来一声咆哮,“麻烦个屁!老夫从小到大,最不怕的就是麻烦!老夫只是觉得你太能惹事,想替你祖父敲打敲打你而已。既然你已经反省过了,老夫不妨原谅你这次。来人,把他的骡子,给老夫牵到辎重营里去。殿前都虞侯的孙儿,却整天骑着骡子东奔西跑,他自己不嫌丢人,老夫却不能看着他继续把他们老韩家的脸,往阴沟里丢!” 正文 第90章 语重心长 这话说的,道理全都让他一个人给占了,顺带还把他自己摆在了长辈的位置上。而如果韩青继续揪着昨晚的“逐客令”不放,便成了不理解长辈的良苦用心! “老狐狸!”韩青在心中偷偷骂了一句,转过身去,一边偷偷打量说话之人模样,一边向他抱拳行礼:“卑职金牛寨巡检韩青,见过李都监。冒昧前来打扰,还请都监……” 一句话还没等说完,对方已经勃然变色,“你叫我什么?李都监?来人,给老夫把他乱棍打出去。老夫堂堂正三品行营兵马都监,没功夫搭理一个从九品芝麻巡检!”(注:行营兵马都监,相当于方面军副司令,而在宋代,司令,即“兵马都部署”通常由枢密使遥领。) “是!”张环等人轰然响应,却没人上前推搡韩青,只管拼命地给他使眼色。 以韩青的聪明,岂会猜不到,这位李都监是在挑自己的理儿?赶紧从身体前主人的记忆中,快速查找李都监的形象。 对方长得很帅气,是那种虽然老迈,却风采不属于年青人的帅气。丝毫不亚于二十一世纪某位绰号“丁蟹”的影视明星,并且比后者,还多了几分英武和阳刚。 这么帅的形象,在身体前主人的记忆里找起来,非常容易。韩青几乎在短短几秒钟之内,就将其跟记忆里的一个名字对上了号。 姓李,名继和,表字周叔。其父亲李处耘,曾经在殿前军中,与自己身体前主人的祖父韩重贵共事,关系算得上亲密! 而此人的亲妹妹,嫁给了宋太宗赵光义。虽然不是现任皇帝赵恒的亲生母亲,早年却曾经将现任皇帝视为己出。因此,被现任皇帝赵恒,尊为明德皇太后! 因为明德皇太后这层关系,现任皇帝赵恒,对李继和也极为宠信。 非但私下里,称其为“二舅父”,在公开场合,也从不直接呼他的名字。并且,还屡屡对其委以重任! 不过,李继和本人,也非常知道进退。平素从不以国舅自居。与同僚起了争执,也总是主动退让。久而久之,同僚参照古代著名的实在人羊祜,送其绰号为“李叔子”…… “怎么,你还敢不服气?”没等韩青在脑海里,将李继和的资料翻完,对方的质问声,已经又传到了他的耳畔。 ‘老狐狸,我想不服,也得有那资格啊?’韩青在肚子里,又偷偷嘀咕了一句。表面上,却赶紧摆出一幅毕恭毕敬模样,重新跟对方见礼,“世叔息怒,晚辈刚刚睡醒,有些糊涂。晚辈韩佳俊,拜见世叔。昨日不知道世叔做了镇戎军的主帅,未能尽早向世叔问安,还请世叔原谅则个!” “嗯!算你聪明!”李继和手捋胡须,满意地微微点头。 随即,又将脸一板,沉声补充:“你昨日即便知道老夫在此,老夫也不会见你。不长记性的东西!在汴梁闯下那么大的祸,全仗着韩世叔舍了老脸去官家面前求告,才没被深究!这才刚刚来永兴军路几天?竟然又把天给捅出了窟窿,名字还上了海捕文书!” 骂声虽然声色俱厉,然而,口气却全然是长辈在教训晚辈,不包含丝毫的恶意。 韩青听了,只能替身体前主人接下这份人情,第三次毕恭毕敬地长揖及地,“世叔教训的是,晚辈的确做事有失仔细考量。晚辈……” “口是心非!”白胡子老帅哥李继和撇了撇嘴,冷笑着点评。 笑过之后,却又叹了口气,低声道:“罢了,有你祖父在,倒也轮不到老夫来教训你。吃过朝食没有?若是还没吃过,就去陪老夫吃一些。老夫倒是想要听听,你究竟干了哪些十恶不赦之事,竟然让那老好人张齐贤,都恨不得将你抓起来大卸八块?” “世叔,晚辈其实非常冤枉!”韩青闻听,立刻知道,自己昨天救武二所施展的那套医术,起了作用,赶紧拱着手表态。 ”冤枉不冤枉,不能由你自己来判断!”李继和摆出一幅公事公办模样,板着脸强调,“走吧,咱们爷俩边吃边说。放心,如果你真的是被冤枉了,老夫带着你回边梁,去跟那张齐贤打御前官司!” 说罢,又扫了一眼红着脸低头不敢插嘴的窦蓉,和满脸好奇的窦沙。摇摇头,沉声补充,“你们两个,先去帐篷里歇息片刻。放心,既然进了老夫的军营,就谁也不敢再动你们半根寒毛!” “多谢世叔!”窦蓉立刻顾不上再害羞,拉着自家弟弟向李继和行礼。 “你这女娃,倒也爽利!”李继和笑着点头,随即,拉起韩青,快步离去。 不多时,二人来到了中军大帐。早有亲兵提前预备好了早饭。虽然看起来非常简单,却也有鱼有肉,荤素全都不缺。甚至还提前温好了两壶黄酒。 韩青看到此景,顿时就明白,李继和邀请自己一起吃“朝食”绝非临时起意。因此,也越发相信,真正导致李继和决定出手帮助自己的,是自己昨夜展示出来的那套战场急救术,而不自家长辈跟对方之间的交情。 既然彼此之间,都有需要对方之处。韩青举止,就轻松自如了许多。只是在表面上,一直保持着足够的礼貌,内心里,却权当对方是自己的一位客户。 而那李继和,也如传说中一样厚道。以长辈对待晚辈的姿态,招呼他吃了一些酒菜,又随便闲聊了几句之后,就非常坦诚地说道:“昨晚打发你走,是老夫的主意。老夫不是不顾咱们两家的交情,而是老夫身份实在特殊。毕竟,官家还尊称老夫为“舅父”。老夫自己,眼下又手握重兵!” 如果韩青是个真正的热血少年,听了这番话,心里肯定会偷偷冷笑。然而,作为一个精神上的成年人,这番话落在韩青耳朵里,反而让他心中对李继和多了几分尊敬。 长辈们之间的交情,是长辈们的。李继和本人,并不欠自己任何东西。 而李继和即便不解释,自己也不能再为昨晚他打发自己走的事情,耿耿于怀。况且,自己也没有耿耿于怀的资格, 如今,李继和主动解释了,就说明,此人是真正把自己当成了一回事儿。而不是想要装模作样糊弄一番,带起手下的郎中学会了急救术之后,立刻抽身。 “是晚辈考虑不周,让您老为难了!”想到这儿,韩青举起酒盏,真心实意地向对方赔罪,“另外,晚辈昨晚被红莲教追杀,误打误撞才来到行营这边,实在也不知道他们口中的李都监是您!” “你不知道老夫是镇戎军兵马都监?”李继和听得微微一愣,皱着眉头质疑,“不应该啊,年初之时,朝廷是发了邸报的。” “晚辈到了金牛寨任上之后,大病了一场。躺了三个多月才又好起来。而金牛寨地处偏僻,想看邸报,得去六十多里之外的定安县城。”韩青苦笑着摇摇头,也将自己的一部分情况,坦然相告。 “病了三个多月?你没有写信告诉家里么?按说,他们如果知道,早就该想办法把你弄回汴梁去了!你父亲虽然英年早逝,可你的两位堂叔,还有你祖父,却都不是凉薄之人。”李继和听得又是一愣,皱着眉头继续询问。 “晚辈,晚辈怕祖父担心,没敢写信告诉他老人家!”韩青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哪敢随便返回汴梁?苦笑着摇摇头,低声解释。 “你被定安县的官员欺负,是不是也没告诉家人?”李继和非常聪明,立刻举一反三。“你说你,干的这叫什么事儿?明明写一封信给你祖父,他就能帮你收拾那些不长眼睛的家伙,你为何非要自己动手,把事情越搞越大?” “若是刚刚挨了欺负,你就写信告状,再不济,你家长辈也能想办法将你调至别处。而现在,整个永兴军路,都被你搅成一锅粥了。你家长辈再想帮你,得花费二十倍,甚至上百倍的力气。眼下又不是先帝在位之时,会时时刻刻念着你祖父替他挡箭之恩。唉!糊涂!我看你啊,纯粹一个小糊涂虫!” “世叔教训的是,晚辈的确糊涂了!”韩青红着脸,拱手认错。 既然借用了别人的身体,别人的社会关系,恩怨瓜葛,他就没法不承认。而李继和的话,从身体前主人的角度看,也的确句句在理。 整件事,回头细看,关键还是在于,他虽然接管了别人的身体,却打心眼里,不愿意跟别人的家族,再扯上关系。 结果,遇到事情,就想着自己单枪匹马去解决,不到最后关头,不愿劳动汴梁老韩家。 而当他意识到,自己是在跟整个永兴军路官场作对,还同时挑战了永兴军路黑道之时,再想去借用身体前主人的家族力量,却已经来不及。 通往汴梁的道路,全都被黑白两道堵得结结实实。他只要一露面儿,就肯定面临一场追杀。想寄信回去,那边也没有收到的可能! “你不是糊涂,你是年少意气!”李继和继续传来,竟然从另外一个角度,替韩青的所有行为,找到了一个最合理的借口,“你是急着想做几件大事,给你祖父和叔父们看。向他们证明,你已经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儿了!甚至,想要向他们证明,当初你在汴梁闯的祸,并非你的错!” 不待韩青否认,笑了笑,他继续摇着头补充,“这点,老夫明白得很!谁没年少过?老夫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心思也差不多。总认为自己文武双全,无所不能。直到闯下了大祸,才发现,原来离开了家人,自己屁都不是!” 正文 第91章 老狐狸 正应了那句老话,有叫错的名字,没叫错的外号。 镇戎军都监李继和的推测,虽然不符合韩青的实情,但是,放在穿越之前的他身上,却严丝合缝。 并且,在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长者对晚辈的关切之意。仿佛是一位经历坎坷的叔叔,在教训自家的顽皮侄儿,希望他不要走自己年青时的弯路一般。 而韩青两世为人,早就明白,这世界不是围着自己转的。自己的事情,先前对方帮忙,是人情,不帮忙,也是本分。 按照二十一世纪的标准,李继和眼下所处的位置,就是一个野战集团军的副总司令兼总参谋长。的确需要尽量避免,甚至完全避免,插手地方上的事务。 否则,无论对于他本人,还是对于整个国家,都绝非好事。 而当李继和见了他展示出来的“医术”之后,迅速改变主意。在韩青看来,也算不得什么市侩。 镇戎军隶属于禁军序列,随时都可能调往不同的前线,面对不同的敌人。 一套能将腹部中箭的弟兄,从鬼门关前拉回来的“医术”,对镇戎军的战斗力和弟兄们的士气,所具有的价值都不可估量! 所以,见了可以救下成千上万弟兄的“医术”,李继和无动于衷才是怪事。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将这门神奇本事拿到手,才是正常。 而换一种角度,谁家长辈,不喜欢有出息的孩子? 晚辈们有本事了,长辈替他出头,也出得硬气。 晚辈除了招灾惹祸啥都不会,长辈们也没底气替他撑腰! 少年人热心热血,敢作敢为,但是,却缺乏站在不同角度看世界的智慧。更缺乏理解并体谅别人想法与难处的练达。 而这两点,拥有三十六岁灵魂的韩青都不缺。 所以,感觉到李继和是真正想帮忙之后,他也不多说矫情。 先寻了个机会,主动将话题引到了针对自己的海捕文书上,紧跟着,就将粮草库失火当晚自己所发现的异常情况,以及随后自己参与和围绕自己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合盘托出。 李继和最开始,还笑呵呵地听着,准备找个恰当的切入点,向经略安抚使张齐贤写信求情,让对方卖自己一个面子,撤掉对韩青的通缉。 而听到韩青在粮库失火现场,发现了没烧完的油罐子,他的脸上的笑容就收了起来。待听到盗卖官粮的疑犯之一主簿周崇,另一个身份竟然是红莲教定州分舵的舵主,他的神色则变得愈发凝重。 待又听到红莲教对韩青的通缉在先,官府对韩青的通缉随后。他忍不住用手力拍桌案,“混账,真以为山高皇帝远,就可以无法无天么?!这群王八蛋玩意儿,难道全都被猪油蒙了心?还有那张齐贤,精明了一辈子,怎么临到老,竟然也糊涂到了如此地步?” “然后,晚辈就只能掉头向北,回到了定安县。本指望能够利用灯下之黑,躲一躲风头。却发现,那些被晚辈从失火现场附近找回来的粮丁,竟然一直被押在监狱里无人审问。”韩青早就感觉不到愤怒了,笑了笑,继续低声补充,“晚辈就只好故技重施,胁迫了县尉陈平,让他帮忙把粮丁从监狱里弄了出来,严加审讯。然后,晚辈就发现了,失窃粮食全都流向了红莲教在庆州的总舵!” “你是说,红莲教造反在即?”李继和又用力拍了下桌案,长身而起。“这怎么可能?地方官员眼皮子浅,吃人嘴短,又欺负你是戴罪之身,老夫还能相信。整整一路官员,都合伙包庇反贼,他们图什么?我大宋地方上,如果真的糜烂如此,五代十国早就重现了,怎么可能一直拖拉到现在?” “晚辈也不清楚,晚辈只能保证,自己所说的话句句属实!”韩青叹了口气,苦笑着回应。 凭心而论,他也无法理解,永兴军路那些官员的奇葩行为。 按道理,行贿受贿,官商勾结,官员给地方黑恶势力充当保护伞,自古以来,历朝历代都无法杜绝。 可黑恶势力都要造反了,官员还不肯主动划清界限,还努力替他们遮掩,又是图啥? 难道红莲教造反的成功率,在官员眼里就那么高? 难道红莲教造反成功之后,还会让那些官员,个个的连升三级? “永兴军路,应该不会糜烂如此?”正困惑间,却听到李继和的声音,已经迅速平缓了下来。 老帅哥重重地坐回了椅子上,抬手给自己倒了杯黄酒,一饮而尽。随即,叹息着摇头,“我不是不相信你。红莲教如果不是已经有恃无恐,绝不敢伏击老夫麾下的弟兄,还动用了官府严格禁止的弩箭。” 不待韩青回应,他迅速又低声补充,“张齐贤去年才到永兴军路,是替朝廷收拾战后的烂摊子而来。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也没办法跟红莲教勾结。他已经是该乞骸骨的人了,应该也没那么大野心!妈的,不好,我知道了,这老东西,真他妈的缺德!” 猛地又拍了下桌子,他眼中精光四射,“老东西在顺风放火,他知道自己在永兴军路,孤掌难鸣,所以干脆顺着某些人弄出来的态势,将火烧大。以便让朝廷注意到这边的情况,不得不早下决心。” 随即,一连串的分析,从他嘴里脱口而出:“能把他逼到这个份上的,恐怕至少得是个知州!” “一个知州都不够!得两个以上!并且,永兴军路转运司各衙门,恐怕也早就失了灵!” “地方官员们,未必个个都跟红莲教有勾结。但在关键位置上,王八蛋却肯定不会太少。” “这些王八蛋,也未必都是想要跟着红莲教一起造反。最开始,不过是习惯性地,想要捂盖子。结果,捂着捂着,发现事态就失去了掌控。就像你一样,最开始,不过是想把那个姓周的主簿拉下马,却没想到,麻烦越扯越大,最后扯动了整个永兴军路官场!” “前辈分析的极是,晚辈茅塞顿开!”韩青拱起手,真心地对老帅哥李继和表示佩服。 从头到尾,李继和都没参与过他说的这些事情,然而,就凭着他的描述,便推测出了一系列事情的大概轮廓和前因后果。让他不得不承认,此人是块如假包换的“老姜”。 而推测出事态大致轮廓和前因后果的老帅哥李继和,脸上却没有露出任何得意的表情,神色反而比先前还要凝重十倍。 “红莲教被你这么一折腾,即便没准备好,也必须得反了!否则,他们就不仅要担心官兵的征剿,还要担心平素跟他们有瓜葛,但牵扯不够深的官员们,为了划清界限反咬一口。”长长吐了口气,老帅哥摇着头推测,“眼下永兴军路大多数跟红莲教有过来往的官员,恐怕都是如此。而张齐贤这狗东西,又在顺风放火,巴不得红莲教立刻造反。“ 顿了顿,他一边用手指轻敲桌案,一边沉吟着说道:“镇戎军乃是禁军,老夫可以拿你是栋梁之才为借口,暂时保下你。没有圣旨,却不能随便出兵去剿匪。而老夫如果不及时出兵的话,万一红莲教反了,就凭永兴军路这群王八蛋,肯定会被打得落花流水。届时,李继迁趁机扯了和议文书,挥师南下……” “呼——”他大声吐气,随即,又无奈地摇头。 如果李继迁趁着红莲教造反的时机,率领党项铁鹞子大举南侵,大宋失去的,恐怕就不止是一个永兴军路了。临近的秦凤璐,甚至河东路,都得被战火烧掉一大半儿。 而大宋北方,还有一个厉兵秣马,虎视眈眈的大辽。 所以,他必须出兵,并且出兵越早,越容易将灾难控制在大宋可以承受范围之内。 但是,既没有圣旨,也没有地方官府的求救文书,他擅自出兵平叛,哪怕他是官家的舅舅,后果对他个人来说,也同样不堪设想! 从黄袍加身那一刻起,大宋历任皇帝,就没完全信任过任何领兵的大将。 所以,韩重赟和韩重贵兄弟俩,才一步步放弃了控鹤司和殿前军,宁愿培养自己的儿孙去做文官。 所以曹彬才会晚节不保,大贪特贪。 所以,石守信家的儿孙,才不要脸到去做粮食贩子,把持漕运。 所以…… “老夫不能出兵,否则,就是坏了规矩。”沉吟半晌,忽然抱歉地看了韩青一眼,李继和大声苦笑,“你这小兔崽子,老夫真该昨天晚上,就把你给赶走。” 不待韩青询问个中难处,他又收起笑容,轻拍桌案,“老夫不会坏朝廷的规矩,但是,别人到老夫军营门口,杀了老夫麾下的弟兄,这口气,老夫却不能忍。张环……” “在!都监!”一直站在中军帐外的张环,答应着大步进入,躬身听命。 “点五百的弟兄,去替武二讨还公道!老夫从今天起,以每天五十里的速度,取道长安,返回汴梁。在老夫登船之前,必须要看到凶犯及其背后正主的脑袋,否则,唯你是问!”挥拳砸在桌案上,李继和沉声吩咐。 刹那间,桌上的盘子酒盏碗筷尽数跳起,“哗啦啦”落了满地。 正文 第92章 狐假虎威 “得令!”张环等的就是这个机会,立刻大叫着肃立拱手,然后转身飞奔。 还没等他的双脚迈过门坎儿,身背后,却又传来了李继和的声音,“且慢,你对凶犯不熟悉,老夫给你找个帮手!” 说罢,李继和快速将面孔转向韩青,眉头轻挑,“韩家儿孙,可有胆子亲手去给你自己讨还公道?” “多谢世叔!”韩青喜出望外,赶紧站起身,学着先前张环的模样,抱拳肃立。 “嗯!”李继和欣慰地点点头,顺手摸出了一根令箭,郑重其事地交在了他手中。 “金牛寨巡检韩青,熟悉环庆各州地形。老夫,镇戎军兵马都监李继和,征召你入军协助前锋左营都虞侯张环,追查我部前锋左营第二都弟兄昨晚遭到土匪伏击一案。任务未完成之前,不得擅自离开镇戎军前锋左营。此令,乃为凭据!” “得令!”韩青再度肃立拱手,同时,对老帅哥的佩服溢于言表。 所谓人老成精,恐怕说的就是老帅哥李继和这种。做事情那叫一个滴水不漏。 既没有圣旨,也没有地方官员的请托,他不能主动出兵平叛。但是,只派区区五百兵马,去给昨晚被杀的弟兄讨还公道,却是天经地义。 哪怕言官的嘴巴再犀利,也不能指摘他此举有什么不妥。 可那五百兵马身后,却还跟着上万大军。所谓一天行军五十里,就意味着沿途方圆五十里范围之内,张环可以随时请求支援。 而红莲教如果不将力量集中起来,单独哪个山寨,能挡得住五百精锐边军全力一击? 若是红莲教敢于将力量集中,去跟张环所带的那五百人死磕,就等于已经竖起了反旗。届时,老狐狸带着整支镇戎军压上去,便是尽职尽责,更没人能挑出毛病来。 ”去吧,老夫让张医官,带着他的徒弟们跟着你们!”李继和的老辣,远超过韩青预料。将令箭交给他之后,立刻顺口补充。 为啥要派张郎中带着徒弟跟着,他没有细说。但是,韩青心里头却明白,这是老狐狸之所以全力帮助自己的条件之一。 自己昨夜展示出来的那套“战场急救术”,放在前世,纯属草菅人命。放在十一世纪的大宋,则是如假包换的“神技”。 李、韩两个家族之间的交情,只能让李继和想办法送自己离开。而老狐狸带着镇戎军替自己出头,心照不宣的交换条件则是,自己将那套“神技”,对镇戎军的随军郎中们,倾囊相授。 “老狐狸!”韩青原本就没打算藏私了,心中偷偷骂了一句之后,抓起令箭,跟张环一道告退。 五百人,按照大宋此时的编制,刚好是一个营。而都虞侯张环,平素恰恰带的就是前锋左营,熟悉到能叫出里边每一个士兵的名姓。 如此一来,出征前准备工作,大为减少。只用了一个多时辰,前锋左营就携带着足够的战马,器械和粮草,风风火火地杀出了辕门之外。 张环麾下,自有经验丰富的老斥候,踩着昨晚武二等弟兄遭到伏击位置附近的马蹄印,去追查敌踪,随时汇报。当天下午未时,就将前锋左营,带到了一处名为胡家堡的寨子之前。 环、庆两州靠北的地带,胡汉混杂,百姓们都习惯于结寨而居。一方面可以对抗马贼和土匪,另外一方面,也方便家族之中长辈出面,代表全族与各方势力打交道。 发现有一哨兵马,气势汹汹地停在了自家堡寨门口。那胡家堡的堡主胡老七立刻带着管家和仆人,抬了一口猪,五头羊和两大筐绸布,主动迎了出来。 见到张环,先以里正的身份,上前行礼。然后,恳请张将军将猪、羊、绸布等劳军物资笑纳。并且信誓旦旦地保证,无论张将军还有什么所需,只要言语一声,胡家堡一定竭尽全力满足将军的要求! “要求只有一个,麻烦胡里正听仔细了!昨晚埋伏我麾下兄弟的,都有谁,让他自己绑了,出来领死。否则,休怪张某不给你胡里正面子!”张环早就料到,对方会故意装糊涂,把手中钢刀一摆,沉声命令。 “这,这是何等话来!”那胡老七立刻踉跄后退几步,连连摆手,“卑职,草民,草民敢拿性命担保,我胡家上下,全都对大宋都忠心耿耿。怎么可能,有人去埋伏张将军麾下的弟兄?” “点香!”张环才没工夫跟对方耍嘴皮子,扭过头,冲着都头刘鸿吩咐,“一炷香烧完之后,若是胡家堡不交出凶手,就说明,此堡上下,全都是凶手的同伙。” 说罢,也不理睬那胡老七的哀求,只管摆开阵型,准备发起雷霆一击。 那胡老七见了,脸色愈发苍白。小心翼翼地蹭到张环面前,双手举上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将军开恩,将军开恩。小老儿,小老儿家里,也有人在转运使身旁效力。这几枚银锭,请将军给弟兄们买点茶水解渴。我胡家堡,世代都对大宋忠心耿耿……”“我只要真凶,不问其余!”张环瞪了对方一眼,沉声强调,“红莲教造反在即,如果你觉得,跟着他们继续搅在一起有前途,你不妨就死撑到底。万一他们开了国,说不定会赏你一个身后哀荣!” “这,这……”大冬天,胡老七脸上的汗珠,却一串接一串往下淌。 张环也不理他,只管又叫过两名能说会道的弟兄,吩咐他们直接进寨子,宣告自己要求。一炷香时间之后,若是还没有歹徒主动出来领死,就将整个胡家堡,以通匪罪论处。 这一招,可太狠了。 胡家堡上下,虽然有不少人都是红莲老母的信徒,但是,真正铁了心要造反的,终究是极少数。 而为了这极个别不孝子弟闯出来的祸,就拉着全堡寨的人去陪葬,如何能够让人心服? 随着那两名士兵的身影进入寨内,哭声和骂声,立刻冲天而起。紧跟着,胡家堡的后门大开,三名神色慌张的壮汉,骑着骏马疯狂远遁。 这种情况下,如果还让他们逃掉了,镇戎军早就该解散了。 当即,数名提前撒出去的斥候,就策马包抄了过去,将逃命者夹了个紧紧。随即,数根套索从斥候手中奋力抛出,转眼间,就将逃命者,全都套下了马背! 正文 第93章 草民 “将军开恩!”在逃命者被套下马背的刹那,里正胡老七好像被人打断了脊梁骨一般,快速瘫在了地上,叩首乞怜。 如果全堡上下齐心协力死撑到底,他还有勇气赌上一赌,官军不敢屠村。而现在,逃命者的行为等同于不打自招。他如果继续硬撑下去,官军就有了足够的理由,将胡家堡杀个血流成河。 “开不开恩,在于你,而不在于我!”张环鄙夷地看了胡老七一眼,叹息着回应,“别跟我说,他们的行为你一概不知。有关红莲教的事情,你如实招来。你招得越多,我才越好看在你那位在转运司当差的族人面子上,对胡家堡手下留情。” 说罢,又快速将目光转向身边的都头刘鸿,沉声吩咐,“把俘虏分别押下去审问,告诉他们,戴罪立功的机会只有一个。谁招得越快,越多,越准,谁就可以脱罪。过后,我保举他换个地方去做捕快!” “是!”刘鸿答应一声,立刻组织人手去分头审问俘虏。而那胡老七,闻听张环之言,心里则愈发地感到绝望。 作为一个大家族的族长,他岂能不知道那几个策马逃命的晚辈,都是什么成色?听到有戴罪立功机会,还能去别处做捕快欺负人,肯定个个都招得飞快。 包括他这个族长,以前跟红莲教到底有何往来,都保证被掀个底掉。 正绝望得已经了无生趣之际,忽然又听见有人柔声劝告:“老丈,你当初之所以跟红莲教往来,不过是见他们势力大,想求个举族平安而已。未必是真心相信他们推出来的那什么圣母。更未必是想跟着他们一起造反。如今,既然他们的野心已经败露了,你何必还要跟他们一条道走到黑?早点把你知道的说出来,我等自然带兵离去,不会动你胡家堡一根指头。” “不信,你想想,其他兵马来这里,可会像我们一样,到现在连你的寨门都没进?”仿佛担心胡老七不信,那个声音继续补充,“你今天即便不招,下一个堡寨的族长,能会也像你一样么!而如果改天换了当地的衙役带着弓手过来,叫你去县令那边问话,他们会连口水都不喝么?” “我招,我愿意招!”胡老七如果再不懂得把握机会,就白做一回族长了。抬手擦了把脸上的冷汗,果断回应,“请两位将军,也给小老儿一个,戴,戴罪立功机会!” “都虞侯,你看……”几句话破了胡老七心里最后的防线,韩青将目光转向张环,低声询问。 “问案你比我在行,按你说的来!”张环笑了笑,毫不犹豫地点头。 韩青立刻借来纸笔,将胡老七领到一旁单独审问。凭借上辈子做金牌离婚咨询师的经验,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诱导着那胡老七,就把红莲教距离胡家堡最近一处分舵的位置,给招了出来。 恰好那几个被抓到的胡氏子弟,也都招供完毕。韩青和张环两个,将所有供词放在一起对比,迅速判断出了哪些是真,哪些是胡老七等人为了给自己脱罪,故意拖别人下水。 二人稍事商量,迅速决定了下一步行动目标。随即,带领兵马,扬长而去。 把胡老七和他麾下那几个不成器的晚辈,全都丢在了胡家堡门口,没碰一根手指。甚至连先前胡老七主动拿出来的猪、羊等劳军物资,也如数奉还。 “这,这……”劫后余生,胡老七感觉好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张开嘴巴,不停地咬自己的手指头。 俗话说,“匪过如梳,兵过如篦”,以往胡家堡这里,无论过兵还是过匪,少不得都会被扒掉一层皮。 而这回,胡家堡明明有把柄被“兵大爷”们抓在了手中,到最后,却没损失分毫。这,让他如何敢相信,自己刚才的经历不是在做梦? 但是,很快,手指头处传来的剧痛,就让他彻底恢复了清醒。 不是在做梦,而是那些“兵大爷”们,真的放过了胡家堡!但是,接下来,胡家堡的日子,恐怕也不会好过。 那群“兵大爷”,如果能把整个红莲教,连根拔起还好。胡家堡今后花钱打点一下,还能让地方官府不把自己当成红莲教的余孽处理。 如果那群“兵大爷”,只是走个过场。或者不幸打输了。红莲教的人找上门来,胡家堡可没这么容易脱身! 想到即将面临的血腥报复,胡老七禁不住“激灵灵”在寒风中打起了哆嗦。 这一刻,他是真心实意,希望官兵能打赢。真心实意,希望官兵能将红莲教从上到下,犁庭扫穴,千万不要放过一个! “七爷,要不要抄小路给屈舵主那边送个信儿?官兵不熟悉……”见胡老七迟迟不说话,一名族人上前扶住他,低声请示。 “送个屁!”胡老七猛地扬起巴掌,朝着对方脸上抽了过去,“你想断送全族老小的性命么?他们都跟你何怨何仇?来人,把他给我绑了关菜窖里,一个月之内不准出来!” “七叔息怒,息怒!”几个刚刚从堡里出来探听情况的中年人,赶紧上前将胡老七抱住,同时,用目光暗示周围的年青人,把挨打者架走。 “你们不想惹上灭族之祸,就按照我说的做!”胡老七却不肯给众人颜面,一边挣脱,一边厉声咆哮,“把胡满堂给我绑了,关菜窖里去。把其他几个跟着红莲教一起去伏击官兵的,也绑了关起来。从现在起,堡寨大门关好,任何人不准进出。今天的事情,谁要是敢对外说一个字,我就开祠堂,将他在祖宗面前乱棍打死!” “哎,哎,七叔息怒,七叔息怒,我们听您的,听您的!”几位中年人不敢再劝,连声答应着,去执行族长的命令。不多时,胡家堡就紧闭了大门小门,彻底与世隔绝。 “老十三,你挑几个年纪小的。今夜出发,去蓟州那边投奔亲戚吧。去了那边,就别回来了!”当晚,胡老七又把自己的一位族弟叫到身边,沉声宣布决定。 “七哥,那边可是辽国!”被称作老十三的胡家族老,大惊失色,提醒的话脱口而出。 “辽国又怎么样,好歹能活着!”胡老七叹了口气,沉声补充,“咱们不能,干等着被人灭族。红莲教从我二十多岁那会儿,就已经开始广收门徒了。官兵这回,未必能把他们怎么样。万一他们缓过这口气来,肯定会找到咱们胡家头上。” “这……”胡十三说不出话了,含着泪点了点头,转身下去挑选子侄,收拾行李。 “这就是命,谁叫咱们是平头百姓来呢。”胡老七又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希望官兵认真点儿,别留下什么尾巴吧!” 环、庆两地,各族混杂,信奉各种神仙的教派,以及山寨中的土匪,也多如牛毛。所以,自从大唐灭亡之后,就没安宁过几天。 像他这种大家族的族长,早就总结出了一整套生存智慧。 兵是火,匪是沙,老百姓永远都是草。 一年到头,野火烧,风沙埋,可草只要把根扎在土里,悄悄分散开去,就不会真的死掉。 火灭后,沙停后,来年又是一片郁郁葱葱。 正文 第94章 一鼓 “张校尉,使不得,使不得啊!”距离窦家堡二十里的官道上,青马寨巡检夏俊才一边抹着脸上的冷汗,一边苦苦哀求,“这边胡汉混居,民风彪悍,百姓们误信谣言,以为官兵要来强征牲口粮食,才聚集在一起寻求自保。下官花上十天半个月,就能安抚住他们,让他们明辨是非……” 在他背后二百步外,数千来自不同堡寨的男丁,举着弓箭和刀矛,将官道堵了个结结实实。 几名带头的族长,全都披着猩红色的披风,并排站在大队人马的正中央,手持长枪,满脸愤怒。 在族长们身后,则是三百多名全副武装的壮汉。个个都有八尺高,穿着染成黑色的皮甲,顶着狐狸皮帽子,骑着高头大马,手中兵器映日生寒! “你管这个叫自保?”张环低头看了夏巡检一眼,冷笑着反问,“除了没扯反旗,他们还缺什么?况且本官是为了追捕昨夜冲击军营,杀我兄弟的歹徒而来,沿途没拿过一粒米,一头羊,他们又凭什么要听信谣言?” “这,这,他们,他们是被歹人蒙蔽了。被歹人给蒙蔽了。请给下官点儿时间,给下官点儿时间去解释。”巡检夏俊才,也知道自己刚才的理由不成立。然而,却不忍心看到事态变得不可收拾,继续抹着冷汗,请求张环不要发起进攻。 他管辖范围内,有红莲教徒在公开活动,这一点,他早就知道。 他麾下的弓手和乡勇们,也有不少人信奉红莲圣母,这一点,他其实也心知肚明。 边塞疲敝之地,文教自古以来就不兴旺。老百姓信拜火教,信黄大仙,信胡二姐(狐狸),信苍狼和白鹿的,都比比皆是。 甚至连山上某块石头生得奇特,都有人去烧香祈福。 这种情况下,再多一些信红莲圣母的,在夏俊才看来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更何况,他的职责是追奸捕盗,打击走私,维护治安。也管不到百姓信什么不信什么。 但是,如果今天红莲教的信徒,跟官兵直接起了冲突,性质可就彻底变了。 即便官兵成功击败了红莲教徒,他这个巡检,过后也难逃“地方不靖”甚至“知情不报”之责。 而万一官兵被或红莲教徒给击败了,麻烦就更大了。发现大宋官兵不堪一击的红莲教徒们,肯定会趁势席卷州县。 届时,他夏巡检,就只剩下了战死或者从贼两个选择。 所以,从他的角度,由他出面做个中人,双方各退一步,才是最佳解决方案。 如此,张环等人,不必冒着全军覆没的风险。红莲教的信徒和各堡寨被煽动来的青壮们,也不用一条路走到黑。 至于张环所提出的要求,其实很容易解决,无非是个面子问题。 各堡寨的私牢里,肯定都关着不听话的族人,或者还不起债的佃户。堡主们随便砍几颗脑袋上缴,就能让张环找回面子,满意而归。 然而,他的一番“好心”,却被张环全都当做“驴肝肺”。 没等他话音落下,后者已经冷笑着挥手,“也罢,你好歹也是地方上的父母官,这点儿面子,张某不能不给。来人,点香,让夏巡检去斡旋。一炷香时间内,张某要看到昨天杀我弟兄的歹徒。” “张校尉,开恩!张校尉,刀兵一起,事态就更加难以收拾啊!”那夏俊才是个从九品芝麻官,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威望和权势,让各堡寨的当家人们,在一炷香之内,就接受张环的要求?因此,根本不敢动身,只管继续拦在张环的马前,连连作揖。 “下马,披甲列阵,时间一到,立刻听中军鼓声行动!”张环根本不肯跟他多废话,撤出一面令旗,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得令!”都头刘鸿、楚光、高安世等人,齐声答应。随即,带领各自的属下,纷纷跳下坐骑。从备用马鞍上,取下各种甲胄,快速穿戴。 没等一炷香燃尽,将士们已经收拾完毕。随即,有专门的辅兵,将马匹,全都拉到了一旁。战兵们,则快速在原地整队列阵。 竟然不是骑兵,而除了少量斥候之外,其余全是骑马步兵! 队伍中,韩青登时看了个瞠目结舌。 在身体前主人的记忆里,有不少关于宋代战阵的知识。但是,穿越以来,他根本没兴趣去“复习”,也看不明白那些复杂的战阵,到底能有什么鸟用! 而此刻,看到足足三百名战兵,在自己眼前披甲列阵,他才赫然发现,自己原来的想法,错得有多离谱。 只见那三百名战兵,至少分成了五个兵种。 一部分个头最高,最强壮的长斧兵,排成长三角形列在了军阵最前方,人人都是铁盔铁甲铁护面,看上去,简直就是数十只长着腿的钢铁堡垒。 四十余名顶着宽沿盔的长矛手,则分成左右两队,呈燕尾形,接在了三角形阵列的两个底角。 而紧跟在三角形战阵底边后,则是三十余名弩手,皮盔皮甲,手里提着一把六尺高的擎张弩。 弩手队伍之后,则是弓箭手,人数最多,足足占了整个队伍的一大半儿。他们的穿着也最简单,只有一顶宽沿盔和一件露着胳膊的皮马甲。 弓箭手之后,还有一队头顶铁盔,身穿皮甲,手拿皮盾和长刀的壮汉。数量只有三十几人,露出来的杀气却最重,让旁观者无论间隔多远,都能感觉得到。 …… 张环自己,则跳上一辆由人力推动的四轮车。 车身上,有两面大鼓,高高地架起。 鼓身旁,数面战旗随风招展,猎猎作响。 “韩巡检,跟我一起登车,看弟兄们如何破贼!”张环信手抓起鼓槌,随即,扭过头,向韩青发出邀请。 “我?好!”韩青正不知道自己该往哪站,愣了愣,答应着一跃而上。 站在张环身边,他将战场上的情况,看得愈发清楚。 对面被红莲教煽动而来的青壮们,队伍明显出现了骚动。 有些人在互相推搡着缓缓后退,有些人在东张西望寻找逃走的机会,还有些人则举着长矛和草叉等物,跟队伍中的骨干争论不休。 披着猩红色的披风的族长们,也明显分成了两派。一派已经将坐骑拨歪,看样子随时准备离去。另外一派则举着兵器,冲着准备离去的人比比划划。 只有族长们身后那三百多黑甲壮汉,始终保持着镇定。一个个将兵器端平,身体前压,战马的缰绳拉紧。只待队伍中某个真正的头领一声令下,就立刻发起冲锋。 三百步兵对三百骑兵,有胜算么?韩青在心里,迅速将双方实际战斗人员做了一个对比,眉头不知不觉间皱了个紧紧。 他上辈子兵役到期之后,没考上军校,所以退役之前,只学过火力掩护和小组配合之类的基本战术。对于成规模的战斗指挥,根本没机会涉猎。 因此,这会儿看敌我双方的情况,他只能做简单的战兵数量比较,对于其他,都一窍不通。 而按照上辈子网络上看到的地摊历史,大宋步兵对上骑兵,可只有挨打的份儿。万一打输了,就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 正忐忑不安间,却看到青马寨巡检夏俊才又扑了过来,双手扒着四轮鼓车的边缘,高声威胁:“张校尉,你真要激起民变么?万一周围的百姓,都闻讯而起,你,你肯定担当不起!” “张某担当不起,自然有人担当得起!”张环低头看了对方一眼,冷笑着摆手,“来人,请夏巡检一旁掠阵!” “是!”几名辅兵快速上前,将夏巡检拖到一旁,不准他再靠近鼓车。而张环,则又看了一眼已经燃尽的线香,深深吸了一口气,举起鼓槌,奋力敲向了鼓面,“咚咚,咚咚,咚咚……” 刹那间,雷鸣般的鼓声响起,顺着秋风响彻四野。 天空阳光瞬间一暗,乌云翻滚,遮住所有人的头顶。 正文 第95章 破骑 刹那间,韩青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寒毛,都根根竖立而起。 以往他也算是见过血光的人,在逃命途中,还经常以少敌多。然而,却没有任何一次,感觉如此紧张,又如此振奋。 那闷雷般的战鼓声,宛若有魔力一般,让他肾上腺激素分泌严重加快。而掠过耳畔的寒风,又让他感觉肋生双翼。 还没等他想清楚,产生这些感觉的具体原因?脚下的四轮车,已经开始向前缓缓移动。紧跟着,他发现,整个军阵,都在向前缓缓推进。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像他一样东张西望。 此时此刻,军阵中,每一个人,仿佛都变成了一个机械的零件。 而所有零件,则组成了一辆庞大的战车。伴着鼓声,伴着风声,轰隆隆向前推进,推进,势要将所有障碍,碾得粉身碎骨。 对面的红莲教信徒们,表现愈发慌乱。 那些缓缓后退的人,忽然转过身仓皇逃走。那些东张西望的人,也立刻丢下兵器,加入了逃命队伍。 一些红莲教的骨干,挥动兵器向逃命者发出威胁,试图将他们赶回队伍,然而,却无济于事。 还有少数狂信徒,则挥动兵器砍向了逃命者头顶。 但是,逃命者的数量却太多,周围的地形也太空旷,他们顶多只砍倒一两个人,四周围就变得空空荡荡。 分成两派的族长们,迅速各奔东西。 大多数族长,都选择了离去,只剩下少数几个,决定留下来跟红莲教精锐共同击退。 而那三百名骑着马的红莲教精锐,则果断选择了跟镇戎军前锋左营展开对攻。 他们是骑兵,只有跑出速度,才能发挥出冲击力和威慑力。如果继续站在原地不动,等同于坐以待毙。 “呜——呜呜——呜呜——”凄厉的牛角号在骑兵队伍中央响起,低沉而悠长,还带着明显的异域旋律。 骑兵们立即呐喊着开始加速,马蹄带起的烟尘,如同龙卷风般扶摇而上。 还没有决定是否逃命者,和一部分逃命者,纷纷扭过头观望。刹那间,心中忽然又充满了勇气。 在他们眼里,三百骑兵的所造成的声势,无疑比对面缓缓压过来的三百步卒,高出许多。 而如果红莲教打赢了此战,难免不会对临阵脱逃者秋后算账。 既然如此,再多等片刻,等双方分出输赢也无妨。 反正官兵总计只有五百来号人,对周围的地形也不熟悉。即便红莲教打输了,大伙只要随便找个山沟一钻,就能让他们如同大海捞针。 抱着这样想法的人,很快就变得越来越多。包括一些已经决定离开的族长们,也在远处纷纷带住了坐骑。 一时间,上千双眼睛,都盯向了战场中央,盯向了两支快速相互靠近的队伍,任寒风吹得眼泪狂流,都不肯将眼皮眨上一下。 战马只要开始跑动,速度就远比人腿快。短短七八个弹指之后,红莲教精锐们,已经将自己跟对手之间的距离,拉近到了一百步之内。 “呜呜呜呜呜——”号角声越来越凄厉,伴着高亢的叫喊声,刺激得人耳朵阵阵发疼。而马蹄落地的声音则宛若潮水,一波接一波,让人的心脏不停地颤抖。 “咚咚咚咚……”对面传来的战鼓声,仿佛被激怒了,也变得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激越,与号角声、呐喊声和马蹄声交织在一起,填满天地间所有空隙,让人避无可避。 “前锋的铁甲长斧兵,到底能不能挡得住战马的全力冲刺?”站在四轮鼓车上,同时受到各种声音折磨,韩青紧张得连手指都变成了苍白色。 他现在,非常后悔,自己穿越以来光顾着练武,却忽略了身体前主人记忆里的其他学问了。 如果在做金牛寨巡检期间,他多少翻一翻身体前主人记忆里有关兵法和战阵内容,哪怕只是一点点皮毛,他现在,也不至于如此紧张。 然而,临阵磨枪,肯定已经来不及。 他现在,只能期待张环这个都虞侯,不是缺乏实战经验的赵括。更期待,等会儿敌军骑兵冲到自己身边之时,自己还能有力气,拔出腰间的唐刀。 就在他紧张得几乎窒息之际,身边的鼓声戛然而止。紧跟着,一记清脆的哨子声,顺着他的耳朵,钻入了他的脑海。 韩青的眼前瞬间开始发亮,先前的所有嘈杂,都被这声哨子,搅得支离破碎。 下一个瞬间,他眼前的世界,再度开始变暗。耳畔,弓弦弹动声宛若急雨,“铿,铿,铿,铿……” 上百支羽箭,在他周围腾空而起,与天空中的流云一道,遮住了头顶的阳光。 紧跟着,又是上百支。 对面冲来的骑兵,速度明显一滞。两波羽箭从半空中落下,如冰雹般,将他们的队伍覆盖了一大半儿! 中箭者并不多,直接落马者更少。 大部分羽箭,都落在了骑兵们彼此之间的空地上,让地面上仿佛忽然长出了无数颗白色的蘑菇。 因为铠甲的作用,骑兵即便不幸被羽箭射中,也不会受到致命伤。倘若掉下马背去,反而会被自己人的坐骑,给活活踩成肉酱。 所以,大多数中箭的骑兵,都努力将身体保持在了马鞍上。其胯下的坐骑,则凭借牲畜合群的本能,继续跟着大队人马向前飞奔,在身后留下一串串殷红色的血滴。 血滴迅速被马蹄带起的黄土盖住,消失不见。 事实上,韩青很是怀疑,自己根本没看到任何血迹。所谓红色,完全是因为紧张而产生的幻觉。 此次时刻,他真正能够看清楚的,并且有把握的,只是敌军的整体规模和行动。 缩减了不到一成,速度稍微停滞之后,又重新开始提高。 而敌军的叫喊声,则越发地高亢,用鬼哭狼嚎来形容,也绝不为过。 “吱——”又是一声哨子响起,让韩青耳畔,又是一静。 紧跟着,又是两波羽箭,凌空砸向了迎面冲过来的骑兵。效果却比上一次还要不如。 敌我双方之间的距离,已经不到六十步,对战马来说,只需要十秒左右。 韩青果断停止观看对面的情况,快速拔刀,准备接受一场恶战。然而,才拔了一半儿,耳畔又传来了第三记哨子声,“吱——吱——” 这一记,远比前两声悠长。 韩青下意识抬头,却没看到羽箭腾空的盛况。 天空中流云高速移动,阳光亮得刺眼。 目光快速下挪,他看向自家军阵的前方,却发现,整个军阵竟然停止了前进。 而走在队伍最前方的那些浑身包裹着铁甲的壮汉们,则一个接一个半蹲了下去,手中的斧枪由竖转斜,枪纂戳地,枪锋和斧刃,斜斜地指向了对面。 “这样就能挡住骑兵,就凭着区区四十名铁甲长斧兵?”刹那间,韩青心中充满了怀疑。 然而,没等他将目光转向张环,又是一声哨子响起。紧跟着,鼓车前的弩手们,齐齐扣动了扳机。 “绷!”数根弩弦同时弹合,清脆宛若爆竹。 锐利的弩箭,掠过刚刚下蹲的铁甲壮汉们的头顶,平着射向了骑兵们的战马。 迎面冲过来的骑兵队伍,猛地向内崩塌。十余名冲在最前方的红莲教精锐,同时跌落于马下。 红色血光冲天而起,这次,韩青可以确信,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觉。 骑兵追求速度,人和马通常都不会披挂重甲。 而红莲教目前,也没有能力,打造出一支人和马都披挂重甲的骑兵。 弩箭的破甲能力,又远远超过了弓箭,特别是在近距离上,几乎能把皮甲和人一道射穿! 高速奔跑的战马中弩倒地,其背上的主人肯定会被摔下。 而落马者,必死无疑。 即便没有当场被摔死,也逃不开自己人的马蹄。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号角声及时地响了起来,提醒骑兵们,不要忘记他们的任务。 明显出现混乱的队伍,以肉眼可见速度开始恢复。红莲教的精锐们,策马踩过同伴的尸体,第三次加速。 他们损失不大,到目前为止,都没超过五十人。 他们距离官军只剩下的四十多步,战马几个纵跃,就可以将他们连同他们手中的兵器,一道送到官兵的头顶。 然而,这短短四十多步,却忽然变得无比漫长。 “吱——”伴随着凄厉的哨子声,上百支羽箭,再度覆盖了骑兵们所在区域。 这一次,效果竟然远超过前面几轮! 紧跟着,又是一轮! 比羽箭盖头更恐怖的是,官军队伍中的弩手,竟然在他们眼皮底下,从容弯腰,用脚踩向了弩臂,用全身力气,重新拉开了擎张弩! “绷!”第二轮弩箭直射,迅速施展。 二十几名骑兵,应声落马。红莲教精锐的冲锋速度,再度放缓,几乎停滞。 大部分精锐,都本能地拉歪马头,试图绕向官兵队伍的侧面。少数勇气过人者,策马踩过袍泽的尸体,继续冲向官军,却又遇到了新一轮羽箭。 当羽箭尽数落下,他们距离官军,已经不足十步。 无论是新一轮羽箭覆盖,还是第三轮弩箭平射,都来不及阻挡他们的脚步。马背上的红莲教精锐们,咆哮着举起了兵器。 然而,让他们无比惊讶,又无比失望的是,他们胯下的战马,面对那一个个静止不动的铁甲长斧兵,竟然纷纷主动放慢了脚步,甚至自行调整了方向。 除非经过长时间严格训练,否则,野兽对尖利物品的害怕,就是难以克服的本能。 而作为牲畜中的高智商,战马能够判断出,一旦自己跟那“铁坨坨”相撞,会是什么结果。 所以,它们果断地带着背上的主人躲避危险。 战场上,决定生死的时间,往往就是短短几个弹指。 就在红莲教的精锐,被自家坐骑带着纷纷停步或者转身的刹那,半跪在地上的铁甲镇戎军步卒,已经双手抡起了长斧,奋力横扫。 “咔嚓!”血光飞溅,数十根马腿随着斧影腾空而起。 正文 第96章 碾压 “唏嘘嘘……”战马的悲鸣声,瞬间压过了呐喊声和弓弦弹合声,在战场上此起彼伏。 冲在最前方,最勇敢,骑术同时也是身手最好的二十余名红莲教精锐,有一大半儿都摔在了地上,筋断骨折。 少数几个在最后关头,控制坐骑避开了战斧,却不幸被后面冲过来的自家袍泽撞在了一起,双双从马背上坠落。 还有极个别人,其胯下战马没有躲避利斧,而是直接撞了上去。结果马肚子被斧头上的尖刺刺穿,人和马一起轰然倒地。 官军队伍中的刀盾手,立刻快步冲上前。不待摔下马背者挣扎着爬起身,就一刀砍向了他们的脖颈。 红莲教精锐的冲锋,戛然而止。 正前方的道路,被人和马的尸体塞满,还有利斧当头。后续冲上来的骑手们强行压住各自心中的恐惧,拨转战马绕向官军的两翼。 他们试图从两翼寻找破绽,冲散官军。然而,在两翼,他们面对的是一排整整齐齐的长矛。 每一根都长达两丈六以上,超过了战马的体长。精钢打造的矛锋,如同猛兽的牙齿般,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熟铁打造的矛纂,则和先前的长斧尾部一样,斜着插入了地面,与持矛者的双腿,组成三角形的两个底角。 “唏嘘嘘……”战马悲鸣着,不肯以血肉之躯去冲击长矛。马背上红莲教精锐们,举起兵器左砍右劈,将矛杆劈得木屑乱飞,却根本够不到持矛的镇戎军士卒。 而镇戎军的弓箭手和弩手们,则放弃了齐射,开始自行寻找目标。瞄准战马,从容放箭。 不到二十米的距离,即便射术再差,两箭之中也能有一箭命中。更何况,镇戎军前锋左营,全是百战老兵! 战斗迅速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红莲教精锐胯下的坐骑,一匹接一匹中箭倒地,血流成河。 因为战马的移动速度已经接近于零,马背上的红莲教精锐,大部分都在坐骑倒地之前,提前跳了下来,避免了被压断骨头的命运。然而,等待着他们的,则是另外数支羽箭。 大宋官军因为缺乏足够的良马,在与骑兵的对抗中,已经慢慢摸索出了一些经验。队伍中,弓与弩的配备,超过了六成。 一百七八十张弓与弩,在近距离对准二百多目标发射。即便不主动追求覆盖效果,也密集得令对方防不胜防。 转眼间,落马的骑手,就纷纷倒地。很多人身上都插了不止一支羽箭,单薄的皮甲,根本提供不了足够的防护力。 侥幸没有被摔伤,又躲过了箭矢补射的骑手,转身就逃。 仍骑在马背上的红莲教精锐,也迅速拨转了坐骑,尽一切努力脱离弓箭和弩箭攻击范围。以免成为对手的活靶子!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的……”战鼓忽然又被张环敲响,宛若平地上响起一串炸雷。 镇戎军前锋左营的阵型,瞬间又是一变。 长斧手们迈开沉重的脚步,开始缓缓前推。 半蹲在左右两翼的长矛手,从地上站起身,向距离自己最近的目标,发起了最后的进攻。 弓箭手和弩手们停止射击,大口大口地喘起了粗气。 刀盾手们结成三人一组的小阵,联袂冲出队伍,扑向徒步逃命的红莲教徒,或者落单的骑马精锐,疯狂砍杀。 没有悬念,没有反扑,三百红莲教骑兵,在折损了将近一百人之后,彻底崩溃。 号角声消失不见,呐喊声也消息不见,所有侥幸没落马的红莲教精锐,都慌乱地调转坐骑,朝着四面八方逃窜。 镇戎军的斥候们,则三个一群,五个一组,盯住某几个逃命的目标,紧追不舍。 先前负责照看牲口,保护辎重的辅兵们,也成群结队进入战场。搀起受伤的同伴,拉住无主的战马,遇到受伤倒地的红莲教精锐,则毫不犹豫地上前补刀。 “不要杀,俘虏他们,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来自二十一世纪的观念,让韩青瞬间大喊出声。 没有人理睬他的叫喊,战场上过于嘈杂,他的喊声传播距离超不过十米。 而他的身份再“高贵”,也是临时被征召入伍,在军中没有任何官职。镇戎军的将士,不需要听从他的命令行事。 “别杀了,留下他们的性命,将来还能指证红莲教!”韩青大急,扭过头,冲着张环疾呼。 后者楞了楞,很给他面子地举起了一面暗黄色的令旗,在半空中来回舞动。 四轮鼓车附近,几名亲兵立刻迈开双腿,四下跑开,同时扯开嗓子,将都虞侯的最新命令,传进所有弟兄的耳朵,“刀下留人,抓活的。都虞侯要求留活口!” “刀下留人……” “留几个活口,都虞侯今天不想杀戮太重!” “抓……” 杀戮迅速停止,但是,军阵周围,侥幸被留下来的受伤红莲教精锐,已经寥寥无几。 更远处,还有听不见命令的斥候们,陆续追上逃命的红莲教徒,将他们一个接一个砍下马背。 “两军阵前,不敢轻易留手!”体谅到韩青是个太学上舍出身,难免有妇人之仁,校尉张环看了看他的脸色,低声解释。“特别是这种信了怪力乱神的,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忽然垂死反扑?并且,倒在战场上,没办法逃走的,大多数伤势都很重,留着他们,也不过是多受几天罪。” “能留下几个,就留下几个。他们大多数,都是受了红莲教蛊惑,未必是十恶不赦之辈!”敏锐感觉到了张环目光里的轻视,韩青叹息着补充。 他知道错的是自己。不该以二十一世纪的道德水准,来要求十一世纪的古人。 况且哪怕是在二十一世纪,真正能善待俘虏的军队,也没几支。大多数军队,所谓优待俘虏,只会发生在摄像机前。 “那些先前没等打起来就逃命的,肯定是受了蛊惑的胁从者,我肯定不会对他们紧追不舍!”对韩青的意见,张环不敢苟同。想了想,继续耐着性子补充。“但是,敢策马冲阵者,肯定已经中毒极深,你即便饶了他们,他们也不会回头。” 话音未落,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串怒骂。却是一名刚刚被放过的红莲教伤号,挣扎着从地上捡起了一把刀,扑向了奉命放过自己的两名官兵。 那两名官兵被砍了个措手不及,全靠着训练有素,才没有受伤。一边破口大骂,一边苦苦支撑。 周围的其他镇戎军兵卒,立刻咆哮着赶过去,乱刃齐挥。眨眼间,将那名冒死反扑的红莲教精锐,给砍成了碎块。 韩青彻底无话可说,只能叹息着摇头。 而张环,心里对他的评价,迅速又下调了许多。笑了笑,跳下鼓车,大步走向了站在马匹集合处,瑟瑟发抖的夏巡检,“如何?此战过后,还有几人,会跟着红莲教蜂拥而起?” “你,你……”青马寨巡检夏俊才,几时见过如此惨烈的景象?哆哆嗦嗦半晌,才艰难地回应,“你,你就小心文官的弹劾!” “弹劾我什么?被人堵着门杀了麾下弟兄,难道还不准我追查凶手?”张环歪了歪头,笑着反问。“倒是你,该好好想想,如何跟上头解释,自己治下怎么会有这么多敢策马主动向官军发起进攻的匪徒?” “你,你……”夏巡检闻听,身体抖得愈发厉害,说出来的话,也愈发不成句子,“你是禁军,不该,不该管地方上的事情。哪怕,哪怕是有理由,也,也免不了,免不了过后麻烦,麻烦一场。” “那是过后事情了,张某现在管不得!”张环又笑了笑,低声回应,“我要是你,就不会继续在这里啰嗦。而是赶紧去自己治下那些堡寨里,要各家堡主寨主,约束子弟,主动跟红莲教划清界限。还是那句话,他们把昨夜袭击我部弟兄们的罪魁祸首交出来,张某就不会上门找他们的麻烦。” 顿了顿,他又故意强调,“张某此行,原本也不是为了剿灭红莲教。那是地方上的事情,张某根本管不着。张某只是,为了给我麾下弟兄,讨一个公道。而红莲教的本事,他们今天应该都看到了。即便没看到,也很快就能听说。一千七八打我三百,还打成这般模样,即便造反,又能成什么大气候?他们都有家有业,何苦跟着红莲教一条道走到黑?” “下,下官……”夏巡检听了,身体依旧抖如筛糠。然而,眼神里的惊恐,却迅速消失不见。“下官,下官自然会去。还请,还请张校尉,说,说到做到。“ “你尽管去,张某原本目标就不是他们!”张环笑了笑,不耐烦地挥手。 夏巡检顿时有了精神,踉跄着奔向自己的坐骑。在两名同样脸色惨白的弓手搀扶下,努力爬上了马背。随即,风驰电掣而去。 “都虞侯,这人先前明显在帮红莲教说话!”都头刘二不甘心,凑到张环身边,低声提醒。 “先前是先前,今后是今后。我保证,从今天起,他对红莲教徒,比咱们都狠!”张环笑了笑,不屑地摇头。 随即,又看了看跳下了鼓车,无所事事的韩青,将声音陡然提高,“刘都头,传令整队,咱们直接去攻打红莲教小黑山分舵。今晚日落之前,必须在小黑山下,扎好营寨!” 正文 第97章 离心 红莲教庆州小黑山分舵大堂,副舵主傅修文、堂主郝杰、龚书等人,焦头烂额。 有关锐士营在青马寨附近战败的消息,一个时辰之前就由溃兵传到分舵来了,然而,直到现在,陈恒等人仍旧没弄明白,为何一千五六百人,在熟悉的地形上以逸待劳,围攻五百官军,竟然会输了个落花流水。 官军不堪战,在今天下午之前,乃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否则,去年五路大军伐夏,也不至于被两三万党项铁鹞子,杀得大败亏输。 然而,同样是大宋官军,区区几百人,居然就把一千五六百红莲教众,其中还包括三百精挑细选出来的护教锐士,给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这岂不是说明,红莲教众的战斗力,更是不堪一提?! “情况很是不妙,胡老七那边,是铁了心要跟圣教划清界限了。胡家堡的几个拜圣母最为心诚的后生,都被他开革出族。几个参与伏击官军的,也被他派人直接绑了,自己送去了县衙。”坏消息向来不会单独出现,舵主陈恒铁青着脸进入大堂,先抓起茶壶嘴对嘴狂饮了几口,然后喘息着向众人宣告。 “这老东西,早晚他会后悔!” “等官兵走了,我带几个人去端了胡家堡!” “做了这老东西,扶胡老三当堡主!” …… 副舵主傅修文、堂主郝杰、龚书等人心脏俱是一沉,咬牙切齿地痛骂。 锐士营吃了败仗,固然是一个坏消息,却没给小黑山分舵这边造成什么直接损失。 然而,随着锐士营吃败仗消息的传开,原本跟红莲教眉来眼去的各家堡寨,开始离心离德,却会动摇小黑山分舵的根基。 毕竟,红莲教旗下,特别是庆州和环州这边靠近边境的数个分舵旗下,能赚到钱的产业很少。各分舵的运营,全靠周围堡主、寨主、以及普通信众们的“奉献”。 如果周围的堡主、寨主和普通信众们,因为红莲教吃了败仗,纷纷改变了信仰。那样的话,各分舵就只剩下两条路可走了。 要么做土匪打家劫舍,要么散伙各回各家,除此之外,不可能还有第三条路可供选择。 “张家庄,刘家窑,孔家堡、廖家寨子的情况,也跟胡家堡差不多。”仿佛唯恐大伙还不够沮丧,舵主陈恒喘了几口气,继续补充。“郑家堡倒是好一些。郑堡主的儿子就在锐士营做都头,今天当场战死。郑堡主已经派人送信过来,愿意舍家护教。只求我等能替他儿子报仇! “郑堡主高义!” “郑堡主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等过些日子,咱们去总舵那边,给郑堡主的儿子请个封号。好歹也算给活人一个交代!” …… 副舵主傅修文、堂主郝杰、龚书等人再度开口,对郑堡主的行为大赞特赞。然而,却谁也没接给此人儿子报仇的茬儿。 方圆百里之内,实力最强的锐士营都被官军打残了。小黑山虽然号称分舵,真能拉得出去的弟兄数量,却远不如锐士营。 如果官军来攻山,大伙凭着险要地形,或许勉强还能支持一番。如果倾巢下山去跟官军野战,恐怕结果比锐士营还要惨上十倍! “我刚才忙着去联络安抚周围的堡寨,不知道锐士营战败的具体细节。所以,虽然承诺郑堡主帮他报仇,却没跟他约具体时间!”敏锐地感觉到,麾下的大小头目们,已经起了畏战情绪。小黑山分舵主陈恒,快速补充。 他的话,立刻又引来无数附和声。上到副舵主傅修文,下到青木堂香主黄豹子,都纷纷表态,报仇不急于一时,要将眼光放长远。 “也就只能这样了,希望那伙官军,打败了锐士营之后,已经出完了气。不要再继续没完没了!”将大伙的态度,摸得真切,分舵主陈恒叹了口气,低声决断。 话音落下,快速看了一眼坐在窗口,始终默不作声的圣女叶青莲,他又小心翼翼地补充,“并非我等不肯为圣教死战,而是敌情不明。贸然出击,恐怕要重蹈锐士营覆辙!” “陈舵主自管做决定,我这次只是奉命下来追杀韩青。无权干涉各分舵的具体事务!”叶青莲轻轻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柔声回应。 她的声音很平和,既不带大伙听闻锐士营战败消息后的气急败坏,也没对小黑山分舵的畏敌行为,露出任何失望。 仿佛她只是个过路的看客,眼前这一切都与她无关。而事实上,她偏偏又是红莲教的护教圣女,在教中的地位,仅次于教主和护教法王。 分舵主陈恒的心脏,立刻打了个哆嗦。赶紧向四周看了看,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我一直在忙着安抚周围的堡寨,还没来得及了解官军的情况。如果官军在战斗中,跟瑞士营拼了个两败俱伤,未必不是咱们出手之机。你们谁知道的多一些?今天下午,可有新的消息传过来?” “有个锐士营的队正,姓何,特地跑来分舵报信。我们刚刚安排他下去休息!”副舵主傅修文是个秀才,素以心思缜密著称。察觉到叶青莲可能已经心生不满,赶紧在旁边帮陈恒竖梯子。 陈恒闻听,立刻命人将那姓何的溃兵队正,又请回到了大堂上。不顾自己如何疲累,认认真真地询问,“何队正,麻烦你再说一遍,官军总计多少人马?今天损失几何?可用了什么特殊兵器,比如圣女说过的突火枪,就是会发出闷雷般声响的兵器?” 同样的问题,其他人已经问了不止一遍。然而,溃兵队正何常在却不敢嫌烦,整理了一下思路,用沙哑的声音汇报:“启禀陈舵主,官兵出动了五百人,一个营!顶多,顶多再加上两三百辅兵。损失,损失很小。” 回答到一半儿,他偷偷看了一眼坐在窗口,冷着脸一言不发的圣女叶青莲,愈发小心翼翼,“具体随时多少,属下没看清楚。但是,肯定不到一成!属下,属下敢保证,没有听到任何特别声响。” “没动用突火枪,那他们如何挡得住战马冲击?带队的将领是谁,你可知道他的名姓?”饶是途中已经听到了一些消息,此刻又从当事人嘴里,得到了确定,陈恒依旧被震惊得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们,他们动用了铁甲兵。挡在了锐士营的正面。此外,还有长矛手和弓箭手,弩手。带队的是个校尉,姓张,叫什么我没打听到。陈舵主恕罪,当时败得太突然了,属下根本来不及看清敌将长什么样,只能看到他的认旗。”何常在想了想,认真地回应。 “你刚才说,他们出动了铁甲兵!”舵主陈恒眉头迅速紧皱,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 “是,出动了铁甲兵,但是数量很少,顶多五六十人!”队正何常在点点头,决定继续实话实说,“长矛手也不多,也就两百人上下。但是,他们队伍里有很多弓手,还有弩手。射出来的羽箭密密麻麻,弟兄们没等靠近,就被射下马来好几十个。” 从战场上撤下来,又赶了三十多里路,他早就累得筋疲力竭。然而,出于对“圣教”的忠诚,还有对圣女本人的敬仰,他却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将战场上的情况尽可能地汇报给小黑山分舵这边知晓。 至于小黑山分舵这边知晓后,会如何应对,就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了。他只希望,青莲圣女能及时离开小黑山,返回总舵。否则,他即便战死沙场,也无法瞑目。 “官军无胆硬碰硬,全靠弓弩。”堂主郝杰用手拍了下桌案,瓮声瓮气地评论。 这也是众所周知的常识。问题是,以往大宋官军作战,拥有同样数量的弓弩,却没发挥出如此实力。所以,郝杰的评论,纯属浪费口舌。 “那支官兵叫什么名字,你总知道吧?你刚才不是说,看到了主将的认旗么?”舵主陈恒,扭头瞪了郝杰一眼,继续询问。 这句话,终于问到了点子上。何常在搜肠刮肚想了好半天,才终于给出了答案,“叫,叫什么镇戎军左营。不对,是镇戎军前锋左营。好像姓韩的也在队伍里,给他们当军师!” “我就知道是姓韩的!” “早就该把他杀掉。当初圣姑一时糊涂,竟然想拉他入伙!” “那厮也忒狡猾,在金牛寨时,不显山不露水。” “不显山不漏水,就坏了圣教的大事。若是显山露水,岂不把天捅出窟窿来!” …… 议论声轰然而起,在场大多数堂主、香主们,都把目标指向了韩青。恨不得用口水,将此人活活喷死。 “原来是镇戎军!”一片乱哄哄的唾骂声中,小黑山分舵主陈恒话语,忽然又响了起来,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锐士营今天,其实输的也不算冤!” “什么?”众人齐齐扭头看向他,叫骂声戛然而止。 “我说的是,锐士营输得不冤!”陈恒叹了口气,将目光转向叶青莲,向对方,同时也向在场所有人解释,“镇戎军乃是前朝羽林大将军李处耘一手打造,算是天底下数得着的强军。李处耘死后,他的两个儿子,先后接掌了镇戎军。大宋上一任官家,正是看中了镇戎军的强悍,才取了李处耘的女儿。顺带着将镇戎军,拐成了他的嫡系。” 这下,大伙全都明白了,倒吸着冷气点头。 而分舵主陈恒,却继续用眼睛看着叶青莲,沉声补充,“据我所知,现任镇戎军的都监,乃是李处耘的小儿子李继和,也以骁勇善战闻名。去年五路宋军伐夏,镇戎军乃是其中一路。虽然宋军整体大败亏输,但是,镇戎军在党项人手上,其实没有吃什么亏。完全是受了其他四路的拖累,才不得不撤兵。” “大宋官家为了防止党项人趁机大举进攻,特地将镇戎军留在环州前线。这回,不知道怎么,竟然从环州撤到了庆州,还被锐士营给遇上了!” “是咱们的人,先杀了镇戎军的巡夜兵卒!”堂主郝杰是个如假包换的莽夫,再度瓮声瓮气地插嘴。 刹那间,在场其他人全都不说话了,一个个低头看向脚下,仿佛各自的鞋子尖上,都长出了蘑菇来。 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已经很清楚了。 夏王李继迁去掉了王号,重新对大宋称臣了。镇戎军自然也不需要继续驻扎在环洲,按照惯例,得撤回汴梁修整,顺带接受现任皇帝的赏赐和慰问。 偏偏在撤军的半路上,自家圣女叶青莲带着几十个弟兄,追杀韩青,追到了镇戎军的行营门口,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偏偏自家圣女引起了镇戎军的注意还不算完,还半途伏击了前来追查自己行踪的镇戎军兵卒,将对方屠戮殆尽! “说啊,怎么全都不说了,哑巴了!”叶青莲的声音,很快在大堂内响起,就像晚风一样冰冷,“是我,被人引去了镇戎军的大营门口。是我,设伏杀了前来追踪我的镇戎军兵卒!没错!” “你们想怎么办?把我抓起来,交给镇戎军谢罪?这样他们就能放过你们,放过圣教?” “咱们圣教,这些年来发展信徒,为的是什么?就是收敛财物,供你等肆意挥霍,置办田产宅院?还是为了你等的亲戚儿孙,更好地在大宋朝廷那边做官,步步高升?” 众人不敢接茬,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宛若木雕。 “惹祸上门之事,我会向教主自请惩处!”叶青莲撇了撇嘴,用手轻拍桌案。“但是,尔等最好想想,如果官军继续不依不饶,到底该怎么应对! “今日,圣教损失了一个锐士营,至少探明了,大宋官军的实力,不像传说那样不堪!”又拍了下桌案,她继续沉声补充,”我等将来举大事之时,杀过来的官兵可就不只是一个营,而是几万十几万。届时,如果我教部众,还是如此不堪一击,还是各怀心思。折损的,可就是各位身家性命!” “圣女所言甚是!” “圣女英明!” 陈恒等人,激灵灵打了哆嗦,纷纷躬身谢罪。无论心里服不服气,至少,表面上,不敢再抱怨叶青莲做事莽撞,惹火烧身。 “将分舵中老弱疏散,留下青壮。那些怕死不敢与官军交手者,也让他们自行离去!包括尔等,想要离开分舵去别处躲风头,也请自便。”叶青莲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我不圣明,但是,至少我不会等死,也不会光坐在这里抱怨。我会使出全部手段,跟官兵血战一场,让他们知道,我教并不可欺。” “是!”陈恒等人齐声答应,心中充满了无可奈何。 就在大伙,准备散去之际,大堂外,忽然又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当值的香主方大同急冲冲闯入,冲着叶青莲和陈恒两个躬身行礼,“报,圣女,舵主,山下来了一位女侠,姓白,自称是圣女的姐姐。说有办法,可帮咱们化解眼前危机!” 正文 第98章 招揽 “谁?”叶青莲眉头紧皱,满脸困惑。 作为一名钦犯的女儿,她刚刚记事时起,就被送入了教坊。父亲的族人和故旧避之不及,哪里会有什么人肯认她做姐妹? 而被上一任红莲教圣女余柏莲搭救,并收为亲传弟子之后。她在红莲教地位就变得极为超然,更不可能有人敢以她的姐姐自居。 倒是前段时间,在莲花班做歌姬历练之际,有一位过了气的头牌白藕,在不知道她真正身份的情况下,曾经跟她以姐妹互称。 可那位白藕大家,是出了名的胆小,平素连门都不敢出,又怎么可能千里迢迢跑到庆州和环州的交界处,为她排忧解难? 正百思不解间,却又听到方大同小心翼翼补充,“她,她说,是圣女的姐姐。年龄大概三十出头,头发弯弯的,眼睛很大。嗓音,嗓音很粗但是又很好听!” 同时,看向她的目光里充满了期盼。 “是她?”叶青莲心中怒火熊熊而起,右手本能地握住了剑柄,“带她进来,下了她的兵器。我正要找她,却没想到,她竟敢主动前来领死!” “是!”方大同被吓了一跳,赶紧答应着小跑而去。不多时,就将一位身材前鼓后凸,头发卷曲,眼睛又大又蓝,还顶着浓浓黑眼圈的少妇,给带了进来。 “啊——”饶是在场的舵主、堂主们,以前都没少见过美女。猛然看到来人的模样,眼神也俱是一荡。 媚!深入到骨子里的媚。 虽然叶青莲在想要祸害人时,也会表现出一种非常诱人的妩媚姿态。可那种妩媚,却可以用言语形容得出。 而刚刚进来的这位少妇,全身上下所散发出来的媚态,却是浑然天成,深入骨髓。让人看了之后,根本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只是恨不得立刻将她抱进怀里,生吞活剥。 “夏州飞龙司判官白泽,见过青莲圣女,见过诸位当家!”就在众人两眼发直之际,少妇大大方方地向所有人行了个江湖罗圈揖,声音果然如方大同所描述的那样,浑厚沙哑,却极为好听。 “你居然敢来见我?想找死么?”唯一不受白泽的妩媚姿态影响的,只有同为女子的叶青莲。猛地拍案站起,厉声喝问。 “妹子何必这么大火气?咱们俩又没什么揭不开的过节。并且,咱们俩的目标,都是干翻大宋。理应同仇敌忾才对!”白泽笑了笑,柔声回应。 “谁跟你同仇敌忾!”叶青莲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我红莲教志在拯救天下万民,岂会跟你们党项杂胡同流合污?” “妹子可别这么说,党项人怎么惹你了?我们党项人,可没杀了你的父亲和哥哥,还把你送入了火坑替他们赚钱。”被人骂做杂胡,白泽却不生气,而是笑着道出了一个事实。 “你——”叶青莲最提不得的,就是自己全家被赵光义坑害的过往,心中瞬间疼如万针攒刺。 然而,她的脸色,却迅速变得冷艳无比,“你倒是会说话。可是,我今日绝不上会当。前几天,如果不是你从中作梗,我早就把那姓韩的砍成肉泥了。今日,既然你主动送货上门,就休想再活着离开!来人——” 说着话,就想喊人进来,将白泽拿下。却不料,后者立刻笑着摆手,“且慢,妹子,姐姐已经送到你嘴边上了,你早砍一刀,晚砍一刀,不是一样的么?何必不多等等,让姐姐说出如何帮你化解眼前危机,再做决定?” “你嘴里,还能吐出什么象牙来!无非是叫我,带着弟兄们去夏州,为李继迁效力而已!”叶青莲闻听,冷笑着摇头,“我圣教子弟,看不上大宋朝廷,却不会辱没自己的祖宗,去给党项人当狗。所以,你还是死了这条心,直接去下十八层地狱去做你的春秋大梦才好!” 说罢,又用力一拍桌案,喊人进来将白泽推出去斩首了事。谁料,四下里,却没任何喽啰回应。 “圣女,她终究远来是客,并且出自一番好心!”小黑山分舵舵主陈恒咳嗽了一声,笑着向叶青莲拱手。“并且,眼下大敌当前,圣教也不便再跟夏州李家结仇!” “是啊,圣女,她还没说她的办法。” “圣女息怒,在推翻大宋这件事上,她的确跟咱们算是同仇敌忾!” …… 其他几个堂主,香主们,也纷纷开口。说辞各有花样,实际意思却只有一个。不要杀掉白泽,为大伙留一条后路。 “你们,好,好!”叶青莲气得火冒三丈,却只能冷笑着点头。 她是红莲教圣女不假。她地位远远高于陈恒这个分舵主也不假。可是,小黑山却是陈恒的地盘,对方不肯点头,她就无法调动一兵一卒。 并且,眼下小黑山分舵,也不是陈恒一个人在跟她对着干。而是所有大小头目,在斩杀白泽这件事上,都不肯听她的指挥。 “妹子不要生气,姐姐这条命,你随时都可以拿走。”眼看着叶青莲与陈恒等人,为了是否杀自己起了争执,白泽反而笑着做起了和事佬,“你本事那么高,又手段变化多端,想杀死姐姐,不是动动手指头的事情么?何必非要在今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杀?” 顿了顿,她又妩媚地向陈恒等人拱手,“多谢各位了。不过,各位刚才却是误会了。青莲妹子,只是想吓唬我一番,不会真的杀我。毕竟,前几天,我曾经坏了她的大事。她如果一点儿惩罚都不给我,也不应该!” 两头的好,都被她给买了。顿时,陈恒等人,全都哭笑不得。 而那白泽,却仍旧嫌自己不够受欢迎。想了想,又笑着补充,“其实妹子刚才还有一个误会,姐姐必须说清楚。姐姐的确想要邀请各位去夏州,却没想让各位,给我家主公效力。只是官军来势汹汹,而贵教眼下,还没做好起事的准备。仓促之间,与其与官兵硬碰硬,不如暂避其锋芒,以图将来!” 话音落下,陈恒等人,顿时眼睛发亮。快向将目光转向叶青莲,期待她接受对方的邀请。 与叶青莲不同,生于边塞之地的他们,对胡汉之分,原本就不怎么在乎。 而分舵中很多人,虽然都是汉姓,往上推两代,却都属于沙陀族,血缘关系与党项没差多远。(注:沙陀族,大唐的从属,曾经建立了后唐。) 眼下大宋官兵时刻会打上门来,能前往夏州暂避,肯定比跟官兵硬碰硬要好。更关键是,刚才白泽说得一点儿都没错,不光小黑山分舵,眼下整个红莲“圣教”,都根本没做好起兵的准备。 “此事,我做不得主!”叶青莲心中丝毫都不为白泽的话语所动,然而,面对众人的目光,却只能先行退让,“去不去夏州避祸,我得请教法王和教主。而你,只是一个小小的判官,也未必能替李继迁做主!” “我们夏州那边,和大宋不太一样!”白泽笑了笑,非常耐心地解释,“夏国公虽然是我们党项人的王,却不会管每一个部落的具体事情。而我,既是飞龙司的判官,也是党项白马部族长的女儿。你们去了夏州,尽可前往白马部做客。除非你们做出了什么让威胁我夏州生存的事情,否则,夏国公,不可能越过我父亲,直接发布对你等的命令。” 这完全是实话,叶青莲和陈恒等人,只要对夏州那边的情况稍作探听,就能了解得清清楚楚。 党项人的首领李继迁,其实属于一大堆党项部落的共主。此人能调集党项各部,跟他一起作战。却无法对每个部落内部的事情,做过多干涉。 甚至有些党项部落,一直在大宋和夏州之间反复横跳。李继迁也不敢,对这些部落逼迫过甚。 如果白泽,真的如她自己所说,是白马部族长的女儿。红莲教前往白马部避难,的确可以不接受李继迁的调遣。 退一万步讲,红莲教整体,去了白马部避难,可能会引起李继迁的窥探。小黑山上这几百号人马,去了白马部,绝对不会被李继迁看上眼。 当即,陈恒等人,看向叶青莲的目光,愈发热切。如不不是耐着教主和法王的权威,简直恨不得一拥而上,强按着叶青莲点头接受白泽的邀请。 “妹子不用现在就做决定,你还有时间!”白泽心态,却远比陈恒等人从容,又笑了笑,继续补充,“我来的路上,看到官军奔着小黑山杀过来了。但是,他们需要携带大量的粮草辎重,走得很慢,天黑之前未必能到达山脚。眼下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你可以慢慢跟他们商量。” 说着话,她慵懒地打了哈欠,然后又笑着提出要求,“我这一路上,也跑累了。麻烦妹子给我安排个房间,洗漱休息。最好,再送我一壶酒。嗯,妹子如果想杀我,尽可在酒里放毒药。嗯,还有,我其实也被姓韩的小子给骗了。本以为,他答应去夏州,才帮他拦着你。谁想到,他说话不算数,转过头就直接去了镇戎军!” 正文 第99章 草菅人命 她将话说得如此直接,叶青莲反而不好立刻对她痛下杀手。而分舵主陈恒等人,都惦记着今后的退路,也不会给叶青莲下手杀她的机会。 于是乎,白泽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又喝了一壶酒,酣然入睡。 待她醒来之时,太阳已经西坠。还没等她判断出具体时辰,小黑山分舵主陈恒,已经在屋外轻轻敲响了窗棱,“白姑娘可是醒了?官军距离此地已经不足十里,为了安全起见,还请白姑娘尽早从后山小路离开。” “无妨,夏州现在也归属于大宋的治下,按理说,我还是大宋的官员,他们即便抓到我,也不会把我怎么样!”白泽有恃无恐,笑了笑,低声回应,“倒是尔等,可想好了,是否跟我一起走?” “不瞒姑娘,我等已经商量好了。分舵中的老幼,都跟着白姑娘一起走。不过先不去夏州,而是去环州分舵那边,看看风声。若是将来情况不妙,还请白姑娘照顾一二!”陈恒有求于人,不敢绕圈子,将自己和几个堂主商量出来的对策,如实相告。 按照他的想法,原本想要让山寨中大部分人,都跟着白泽前往夏州躲避。然而,终究当着叶青莲这个“圣女”的面儿,不方便表露出,自己根本不看好“圣教”前途的意思。所以,才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那就是,先将老幼送往临近的环洲。 反正,环洲距离夏州,只有一山之隔。若是将来红莲教事败,遭到大宋朝廷的追杀。老弱妇孺们再往夏州那边逃,也不为迟! 那白泽以一介女儿身,能做到党项细作机构,飞龙司的女判官,当然无比的聪明。眼皮轻轻眨了眨,就将陈恒等人的想法和难处,都猜了个通透。 因此,笑了笑,她柔声道:“也好,反正这边去环州的路,我也很熟。沿途还有飞龙司的弟兄接应。你叫需要离开的人,马上跟着我就是。到了环州之后,我会给他们留下信物。他们日后无论什么时候到了夏州,只要亮出我的信物,就会立刻得到夏州飞龙司的照顾!” “如此,陈某就愧领了!”陈恒也不敢客气,立刻隔着窗子,躬身向白泽行礼。 既然双方达成了协议,接下来的动作就迅速了许多。还没等天色擦黑,两百多名老弱妇孺以及三四十名没勇气留下来守卫小黑山分舵的红莲教青壮,已经跟在白泽身后,一起踏上了前往环州的小路。 而那红莲教圣女叶青莲,虽然对陈恒等人的决定非常不满,却也不能强行把所有人都留下来与分舵共存亡。因此,只好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好在如此一来,小黑山分舵中红莲教众,也纯粹了许多。并且因为暂时解决了后顾之忧,士气比下午刚刚听闻锐士营惨败那会儿,还略有提升。 分舵主陈恒,多少也懂得一些兵法。发现麾下弟兄们士气可用,立刻趁热打铁,开始调兵遣将,布置防御,将山前山后的两条道路上所有易守难攻的险要地点,都堵了个结结实实。 他这头刚刚准备完毕,前山脚下,就传来了人喊马嘶声。镇戎军前锋左营,已经浩浩荡荡杀到。 后者先在山脚下方便取水且林木相对稀少处,扎下了营盘,随即,便有一小股精锐,试探着向山上发起了进攻。 陈恒不敢怠慢,立刻亲自前往一线督战。在他的带领下,留守小黑山的众红莲教众们借助地形优势,将石头,滚木,箭矢,不要钱般朝官军头上砸。转眼间,就让试图强攻上山的官军,狼狈而退。 小黑山上,欢呼声立刻响成了一片。所有选择留守的红莲教众,都士气大振。只觉得官兵其实也没多可怕,锐士营打输了,也许是出于轻敌大意。只要大伙严加防备,守上一两个月,都不成问题。 而小黑山下的镇戎军前锋左营里,气氛却有些凝重。 虽然第一次进攻,只是试探,输了也不代表什么。但是,红莲教徒表现出来的顽强,仍然有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特别是都虞侯张环和几个带队的都头,看着曲折陡峭的山路和山路上那些易守难攻的据点,愁得直抓各自的后脑勺。 此时此刻,受试探进攻失败结果影响最小的,反而那一小队实际参战者。从山路上退下来之后,他们立刻抬起了所有轻重伤号,直奔韩青所在了后营,一个个眉宇间,充满了期待。 韩青毫无准备,被弄了个满头雾水。直到张郎中带着其徒子徒孙们,也匆匆赶至,才终于明白了其中究竟。 原来,他将都头武二从鬼门关前拉回来的事迹,早已传遍了整个前锋左营。弟兄们都坚信,韩巡检懂得“剖腹取箭,易脉换血”等诸多异术。 只要没有当场战死,送到他这里,便能救活。所以,先前向山头发起进攻之时,才个个都争先恐后。 而现在,虽然试探性进攻以失败告终。但是,却没有任何弟兄当场被石头、滚木砸死,也没有任何弟兄,当场被山上射下来的羽箭,夺走性命。 所以,弟兄们将轻重伤号,全都抬到了他这里,就等着亲眼见证,他如何再度施展妙手,从阎罗王手边,抢回人命! 韩青闻听,鼻子都差点儿给气歪了,指着前来送伤号请自己救治的朱姓队正,大声咆哮,“胡闹,我能把武都头救回来,他本人身体强壮,至少占了一半儿功劳!尔等的身子骨,远不如武都头,怎么能随便去找死!” 然而,骂过之后,他又不忍心看着受伤者等死。只好再度请张郎中帮忙,腾出干净帐篷,准备工具,为受伤者处理伤势。 好在那些伤号,情况严重的只有三个。其余绝大多数,都是轻度砸伤或者胳膊大腿等处中了箭。 而这种伤势,张郎中和他的徒子徒孙们,比韩青更有经验。根本不需要韩青亲自出手,就主动给处理了个七七八八。 待开始处理那三个重伤号,韩青就犯了愁。 其中有两名是被羽箭从铠甲缝隙射伤了小腹,表面情况跟武二当初差不多,嘴角却出现了血迹。还有一人,则是被石头砸在头盔上,脑袋受伤,口吐白沫。 无论前两个受了箭伤者,还是后一个被砸成了严重脑震荡者,韩青都没任何把握救治。然而,他没把握,张郎中等人,更是束手无策。 无奈之下,韩青只好再度赶鸭子上架,指挥着张郎中等人,先将重度脑震荡者,洗净擦干,放床上躺平了静养。随即,又在此人脖颈下,垫了两层麻布,外加一块寒冰,缓解其颅内压力。 至于这样做到底管用不管用,他也不知道,只是本着做点什么,总比什么都不做强的原则,先尽人力,后听天命。 待把严重脑震荡者处理完毕,韩青又命人将两名腹部中箭者,挨个抬上病床,照着先前救治都头武二的办法,开膛破肚。 第一个人内脏已经被羽箭射穿,腹部充满了血浆和体液,腹腔压力极大,在腹膜被剖开的刹那,就气绝身亡。 第二个人情况稍好,内脏只是受到了箭蔟的挤压,没有破裂。但是手术过程中失血过多,伤口缝合后,始终昏迷不醒,脸色惨如白蜡。 张郎中见此,立刻想要用空心银针,将自己的血浆输给对方。亏得韩青阻拦及时,才没让伤号被此人直接“谋杀”。 “我跟你说过,血不能随便输给别人。分为A,B,O,和AB四型。输错了,当场就死。不信,你可以拿大牲口去试,别用活人来做验证!”狠狠瞪了张郎中几眼,韩青低声怒吼。 吼过之后,也知道让一个十一世纪的郎中,理解血型分类和交叉输血的危险,实在是强人所难。只好凭着上辈子的记忆,将可能有用,却不保证有用的,血型是否匹配的原始检测方法,仔细告知。 那张郎中听了,如获至宝。立刻交代自己的徒子徒孙们,去找大牲口做实验。 如此一来,随后连续数日内,不知道多少大牲口,稀里糊涂就死于非命,成了将士们餐桌上的肉食。 但是,好在张郎中等人,不再拿受伤的将士做验证,也算韩青无意间又救了许多人的性命。 说来也是侥幸,细菌在冬天原本就不活跃,再加上伤号们自身,对韩青的医术,有着近乎盲目的信任。第二天上午,重度脑震荡者和腹部中箭没有死去者,先后恢复了清醒。 而其余轻伤号,情况也大为好转。因为采取了烈酒消毒,竟然没有一个,伤口出现严重感染,和其他军中常见并发症状。 顿时,韩青的“神医”之名,再度不胫而走。所有将士都相信,只要不战死沙场,就能被韩神医将性命从阎罗王手里抢回。 至于不幸死于手术中的那位袍泽,镇戎军前锋左营所有将士,则将其自动归类为当场战死,根本没人认为,此人之所以死去,与韩青的“医术”有关。 也不怪将士们对韩青盲目推崇,这年头,腹部中箭者,三十个里头都未必能救回来一个。 而韩青总计给三个人施展妙手,却救回来了两个,救治成功率,超过了原来二十倍。被视作“神医”,自是理所当然。 接下来三天,韩青又被赶鸭子上架,带领张郎中以及后者徒子徒孙们,施展“妙手”救了十几个重伤号和一大堆轻伤号。拜天气所赐,挺过了手术被他当场治死的重伤号,始终保持在了六成以上。 以至于,韩神医的名声愈发响亮。走在军营里,无论到了哪,都有无数弟兄,主动上前问候,态度比对待营中的都头们,还要恭敬十倍。 不过,韩青这边救人救得顺利,张环那边攻山,却遇到了麻烦。 小黑山虽然不太高,地形却颇为险峻。上山和下山的道路,一共才有两条,一条在山前,一条在山后。 两条道路上,都有四五处天然形成的巨石关卡。守山一方只要派出四五个人,就能将关卡堵住,让进攻方付出极大的代价,却始终无法越过半步。 “为何不将羽箭,抛射到岩石后,去杀伤敌军?”韩青天天看着张环每天指挥弟兄们攻山,制造出一大堆伤兵,却没看到任何实际进展,忍不住找了个机会,低声提醒。 “羽箭仰射之时,威力会大减,也很难保证恰巧落在那几块如同大门般的岩石背后。而敌军只要支起几根木板,就能让羽箭毫无建树。”念在他辛苦救治麾下弟兄的份上,张环耐着性子解释。 自打二人相识以来,韩青在对方眼里,形象就忽高忽低。 最开始,张环得知他的名字和过往事迹,本能地就将他归类于啥屁本事没有,只凭着祖辈余荫混日子,还特别能闯祸的纨绔。 待韩青出手,救了都头武二的性命,张环眼里,他又瞬间成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将门虎子,少年英杰。 而紧跟着,韩青在战场上,多次展露出了妇人之仁。张环眼里,他的形象就一落再落,到现在,俨然已经成了除却医术精悍,其他啥都不懂的书呆子。 好在眼下张郎中等人,都需要韩青手把手指导医术,并且远没有将韩青所传授的本事吃透。所以,张环才依旧对他保持着尊敬。 否则,张环才没功夫,回应他刚才的那些一听就知道是出自外行之口的废话。 而韩青,自己却不觉得自己外行。 望着半山腰处,敌军防守森严的天然关卡,想了片刻,他又笑着说道:“羽箭的确不行,威胁不到岩石后面的死角。但是,可以用火箭。能发毒烟的火箭。” “火箭?”张环听得新鲜,本能地询问。 “就是把能发烟的火药,绑在箭杆上那种。”韩青没想到,对方居然连火箭都不知道。皱着眉头,用手比比划划,“先点燃了引线,然后抛射。岩石背后地形闭塞,只要烟雾起来,就肯定无法再藏住人。届时,弟兄们用湿布掩了口鼻攻上去,便能趁机将其一举拿下!” 正文 第100章 克星 这本是他上辈子当兵之时,学过的对付恐怖分子的招数,只是到了退役,都没有机会付诸实战而已。 眼下将反恐用的催泪弹和烟雾弹,换成了发烟黑火药包,解释起来轻车熟路。 然而,张环却依旧听得两眼发直,半晌,才喃喃地询问:“发烟的火药?你是说,做药发傀儡的那种东西么?这荒山野岭的,你叫我到哪去找?” “你到底是不是大宋的将领啊。黑火药用于实战,可是你们大宋写在兵书里公开印刷发行的!你这里竟然告诉我手头没有火药?”韩青闻听,忍不住在心中吐槽。 但是,转念想到,北南两宋加起来有三百余年,原始黑火药可以在期间任何时候被大规模应用于战场。而现在,才是大宋第三任皇帝当政,他也就释然了。 因此,叹了口气,他低声给出了替代方案,“没有黑火药的话,咱们可以自己配制。我给你一个方子,然后你再发动几十个弟兄,帮我挖一些断肠草之类的毒物根茎磨碎了混进去。” 说罢,提笔将二十一世纪只要读过初中的人,都能知晓的黑火药成分写了出来。只是忘记了到底是摩尔比,还是重量比,需要计算出来后,再各自配制一份出来,通过实战验证。 然而,张环看了,却依旧满脸歉然地摇头。原来,军中不缺木炭和硫磺,硝石却非常备之物。一时半会儿,也没地方可买。 好在前来请示的刘都头机灵,听二人发愁没有硝石,赶紧小心翼翼地插嘴:“启禀都虞侯,硝石,好像郎中那边就有。前一阵子有弟兄身上生了疥疮,张郎中就给了他硝石粉去涂!” 这下,可是解决了大问题。 当即,张环就将派人张郎中叫到身边,向他索要硝石粉。而因为要对付军中颇为常见的各种疥疮,张郎中手头的备用硝石还颇为充足,随便凑了凑,就拿出来四五十斤。 在宋代,攻打一个山头,耗上十天半月,乃是常见的事情。因此,张环也不急着建功,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调给韩青五十名士兵,让他放手施为。而张郎中,闻听“师父”有事,也带着一大堆徒子徒孙,前来帮忙。 韩青实在不想,天天继续手术,草菅人命了。果断使出全身本事,带领着一队郎中,称量木炭、硫磺、硝石等物,配制黑火药。然后,又将弟兄们挖来的断肠草根茎,以及张郎中提供的其他一大堆毒物,全都研磨成粉末加了进去。 他不追求爆炸威力,只追求发烟效果,配制起来当然也不用多精确。因此,当天下午,就做出了上百斤加了料的黑火药。 为了确保一击成功,韩青又带着人,将黑火药用厚纸裹成了二两左右的圆球,装好引线,套在箭杆上,去野地里反复试验了几次。待确定了最佳引线长度和用药量,才又做了一大堆成品,向都虞侯张环缴令。 张环在韩青做试验时,就已经见识过了火药箭的放毒能力。因此,毫不犹豫地点起了两个百名弟兄,亲自领军,向小黑山发起了进攻,并且主动邀请韩青随行。 这回,他放下了身架,完全按照韩青先前的谋划来做。有不明白之处,便当场出言请教。 而韩青,向来懂得掌控分寸。也不抢主将的风头,只管将自己知道,并且有七分以上把握的,如实相告。 参照他的建议,张环命人先在山路上距离第一道天然关卡五十步处,竖起了一座盾墙。然后集中了整整三十名弓箭手,推进到盾墙之后,每组十名,梯次列阵。 待所有人都准备就绪,张环一声令下。三组弓箭手点燃火药箭,轮番发射。每次十支,鼓声不停,箭矢绝不间断。短短七八个呼吸时间,就把上百支火药箭,射到了第一道天然关卡之后。 箭杆上增加了火药包,严重影响羽箭的射程和准头。但是,在不追求精确打击的情况下,对五十步外的区域进行覆盖,却仍旧可以轻松做到。 结果,没等韩青想好,该不该让张环将鼓声停止。加了料的火药燃烧引起的毒烟,已经将第一道关卡彻底笼罩。 躲在岩石之后,本以为还会像前几天一样轻松将官兵击退的红莲教徒们,被毒烟熏得头晕眼花,鼻涕眼泪齐流。甭说再往下射箭、丢石头和砸滚木,就连站立,都成了问题。 以张环的用兵经验,哪里还用别人来提醒?果断放下鼓槌,用提前准备好的湿布盖住口鼻,持刀扑向了由两块巨大岩石形成的天然关卡。 跟在张环身边的弟兄,除了弓箭手之外,全都有样学样。用湿布盖住口鼻,一拥而上。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前几天始终打不下来的关卡,轻松拿下。 看看装了火药包的羽箭,还有三四百支没用。张环索性带领着麾下弟兄,继续向前推进。 遇到有红莲教徒把守的险要之处,他立刻不由分说,命令弟兄们拿火箭去覆盖。前后总计花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又将第二,第三,第四道天然关卡,也顺利攻克。 眼看着天色开始发黑,而剩下的火药箭也没几支了。张环不敢大意,下令停止进攻。在已经得手的几道关卡处,留下了足够的弟兄警戒之后,将其他人撤回军营中,继续赶制火箭。 当天夜里,小黑山分舵主陈恒,多次组织反击。然而,在失去了地利优势之后,他麾下的红莲教徒,装备低劣,缺乏训练和战斗意志薄弱等诸多缺陷,俱被暴露无遗。 虽然队伍中,各香主、堂主都堪称身手高强,但是,跟久经沙场的镇戎军老卒相比,在厮杀经验方面,却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而镇戎军中的老卒,也从不跟红莲教头目们单打独斗。每次至少都是三五个结阵迎敌,并且在阵后还安排有弓箭手和弩手,随时提供掩护。 结果,一夜交手下来,红莲教徒没能如愿夺回任何天然关卡。却平白折损了两名堂主,三个香主和若干弟兄。 宋军那边,损失则完全以个位数计算,堪称微乎其微。 “走吧,圣女,趁着宋军人数单薄,没有将后山的道路也堵死!”分舵主陈恒知道继续坚持下去,已经毫无意义,带着几个还没战死的堂主,一道向叶青莲请求。 “是啊,圣女,再不走,弟兄们就全都得被毒烟给熏死了!”向来对叶青莲无比崇拜的锐士营队正何常在,也丧了气,站在陈恒身边,低声帮腔,“咱们走了,好歹还能将官军的情况,告知各个分舵,并且一直传回总舵那边。让其他分舵的舵主,还有教主和法王,及时寻找对策。如果不走,下几个分舵的弟兄,肯定还会吃同样的亏!” “是啊,圣女,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我等死不足惜,可是,不能让圣教再稀里糊涂地吃败仗!” …… 其他几个堂主,也纷纷开口。将叶青莲包围在中间,手握刀柄,劝其带领大伙撤离。 此次此刻,号称足智多谋的红莲教圣女叶青莲,也彻底没了办法。 火药箭的爆炸声,她昨天下午听得一清二楚。火药箭的毒烟,也曾经将她熏得头晕脑涨。 她知道火药箭,肯定又是出自韩青之手,并且道理跟突火枪差不多。然而,却跟当初遇到突火枪一样,她根本不知道如何才能破解应对! “撤,陈恒,你带着弟兄们从后山走,去环州分舵暂避。待摆脱了官军追杀,立刻将这边遇到的情况,派人如实向总舵汇报!”眼看着再不顺应大伙的要求,自己就要成为所有人的攻击目标,叶青莲不敢耽搁,果断做出了决定。 “圣女英明!”众堂主、香主们如释重负,欢呼着一哄而散。 小黑山分舵主陈恒,却从叶青莲的话语里,听出几分决然之意。停住脚步,低声劝告,“圣女,你也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宋军来势汹汹,您身手再好,也不能一个人,同时对付几百个。” “我也走,不过,不跟你们一起!”叶青莲笑了笑,镇定地点头,“我一个人,对付不了几百个。但是,却对付得了一个。我必须尽早将那姓韩的除掉,否则,说不定下次,他又拿出什么恶毒手段来针对圣教!” “这……”陈恒想了想,犹豫着叮嘱,“圣女千万小心。” “你也小心!”叶青莲叹了口气,低声回应。 眼下韩青藏在镇戎军中,想要杀死他,谈何容易? 然而,她却必须去,哪怕搭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那姓韩的,仿佛红莲教的克星,从数月之前,就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圣教带来巨大灾难。如果不早日将其除掉,叶青莲相信,红莲圣教肯定会彻底毁在此人的手上,永无复兴之日! 正文 第101章 爆炸 三天后,镇戎军行营。 “预备,点火,放!”随着张环一声令下,五百名弓箭手齐齐将火箭射向了七十步外的靶区,刹那间,爆炸声此起彼伏,烟雾弥漫。 不待爆炸声停歇,镇戎军兵马监李继和,就一把推开了试图拦阻自己的亲兵,纵身跃下了点将台。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靶区。白发飘飘的身影,看起来比年轻人还要利索。 “都监小心!可能还有火箭没烧完!” “都监小心脚下!” “都监,小心被牲口撞到!” …… 一大堆指挥使、都虞侯们,赶紧拔腿跟上,唯恐保护得不够及时,让自家都监遇到危险。 也不怪他们紧张过度,谁也没想到,五百支火箭齐射,威力竟然宛若雷霆落地。 提前竖在靶区内的草人,没有一只能够保持完整,要么已经冒烟起火,要么被无形的力量,扯了个七零八落。 而预先放在靶区内的畜生,无论是战马,牦牛,还是骡子、骆驼,全都被吓得发了疯。顶着一身焦黑四处乱窜,任冲过去的随军马夫们使出全身解数都控制不住。 “这是火药,这他妈的是火药!”镇戎军张继和像是疯了般,从地上抓起一把被熏黑的泥土,对着跟过来的指挥使、都虞侯们大声叫嚷。 像是询问,又像是在强调,且不听任何人的回应。 “这是火药,放药发傀儡的火药。汴梁街头是个杂耍摊子都有!你们这群蠢材,就是谁都没想到把他用纸包起来绑在箭上!”随手丢下焦土,他又抓起一支被烧断了的箭杆,高举在手里,继续大声嚷嚷,两行老泪,顺着眼角滚滚而下。(注:药发傀儡。用黑火药推动的木偶或者竹筒。现代二踢脚的鼻祖,宋代已经发明。) “五百支,就能吓得所有牲口都发了疯。若是老子拉三千名弓箭手临阵而射,还怕什么党项铁鹞子?还怕什么辽国铁骑?你们这群蠢材,居然谁都没想到!” “老夫比你们还蠢,老夫玩药发傀儡的时候,你们全都还没出生!” “这是火药,老夫玩了几十年,就没把它用到正地方……” …… 众指挥使和虞侯们,纷纷侧转头,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痛苦和负疚。 去年那场大败,实在太刻骨铭心了。 虽然镇戎军一枝独秀,顶住了党项铁鹞子的进攻,并且成功掩护了其他溃退的四路友军,但是,那尸山血海般的场景,到现在还经常出现在大伙的梦中。 五路大军,战兵和辅兵加在一起,近二十万人。去的时候,士气直冲霄汉。回来的时候,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那一战,直接死于沙场者超过一万人。受伤者,是战死者的三到四倍。而被俘者,比受伤逃回来者更多。 大部分死伤,都发生于溃败之后。 大部分死伤,都是由于没有逃过党项铁鹞子的尾随追杀。 而大军的崩溃,却起源于前锋没顶住党项铁鹞子的第一轮正面冲击! 从去年战败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一年有余。至今,大宋将士,还没几个人,敢再提与党项竞逐沙场。 除非也能拥有同样数量和训练程度的骑兵,或者配备十万名的重甲步兵。否则,正面与党项铁鹞子硬撼并且将其击败,在大宋很多文臣和武将眼里,就是白日做梦。 辽国和西夏都禁止向大宋贩卖马匹,大规模重甲步兵的造价,又高到了大宋国力难以承受. 所以,镇戎军中很多将领,心中其实已经认命。 大伙都已经认定了,自己这辈子,不会有向党项人讨还血债的可能。 大伙都已经确信,自己这辈子,不会再见到,宋军的旌旗,悬挂于夏州城头。 而现在,眼前的事实却告诉他们,以步破骑的手段早就有,并且非常容易实现,造价比起铁甲步卒,也堪称低廉。只是,只是他们没想到而已。 “世叔,世叔,黑火药其实没那么厉害!”整个镇戎军内,此刻仍旧保持着头脑清醒的,只有韩青自己。发现李继和激动得随时都可能脑淤血,他赶紧冲上去,轻轻拉住了老将军的手臂,“畜生只是以前不习惯听爆炸声,才会被吓到。如果针对性地做一些训练,或者把它们的耳朵塞住,就能让火药箭的威慑力大幅降低。” “我在路上,用黑火药对付过红莲教的追兵。他们吃了第一次亏之后,就学会了用丝棉塞住战马的耳朵。”唯恐老将军听不进去,想了想,他又举实例为证。“如果黑火药能无往不利,晚辈先前就不会被人追得走投无路了!” “那是你笨,没用对!”老将军李继和挥舞着半截烧黑的箭杆,高声咆哮,“药丸子大的纸包,他能把马耳朵塞住来防。你弄拳头大的,丝棉还能管用?你如果弄成甜瓜大的,即便他把战马耳朵刺聋。火光和浓烟,也照样能把战马吓得屁滚尿流。难道他们还能把马的眼睛也蒙上?” 这话可是太有道理了,让韩青根本无法反驳。 他相信,如果自己再敢贬低黑火药的威力,老将军就敢不惜血本弄出一整车黑火药来,直接点燃了炸给自己看。 为了避免被无任何安全措施的试验误伤,也为了避免,老将军激动出个好歹来,韩青只好顺着对方的意思点头,“对,您老说得对,是晚辈当初钻牛角尖儿了。只想到了黑火药箭威力有限,却忘记了加大剂量。” “你路上匆忙,也的确没办法弄到大量的火药!”老将军李继和虽然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却理智没有完全丧失。看了他一眼,低声点评。 随即,抬手快速擦了一把眼泪,咬牙切齿地吩咐:“但是到了老夫这里,就不用再省着了。老夫决定了,镇戎军就停在庆州这里,等你带人配制好了足够多的黑火药再走。老夫不但要将其用在箭杆上。擎张弩,伏远弩,还有八牛弩,都要试试。老夫就不信,上万斤火药一起砸过去,烧不死他几千铁甲骑兵!” “行,行,您老说怎么办,晚辈就怎么办。您老先回帐篷里歇歇,这边风大,小心着凉!”韩青只求老将军别因为激动过度而病倒,连声答应着,将对方朝点将台方向搀。 最早见识过火药威力的张环等人,也陆续回过心神。纷纷凑到韩青身边,帮他一道劝告并搀扶李继和。 老将军李继和心里头愤懑发泄得差不多了,头脑也慢慢恢复了冷静。冲着众人摆了摆手,瞪着眼睛呵斥,“搀什么搀?老夫又不是七老八十。更何况,即便到了七八十岁,老夫也照样策马冲杀,斩将夺旗。” “是,是,都监乃是大宋的廉颇,老当益壮!”张环等人讪讪退开半步,笑着回应。 “哼,至少现在,还能骑马挥枪,与尔等杀个难分高低!”李继和撇撇嘴,满脸骄傲,“行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围着老夫。把吓死和吓疯的牲口宰了,给弟兄们加餐。把草人的具体情况,也做个记录,看看是被震碎了的多,还是烧掉的多。还有,下次准备八牛弩和甜瓜大小的火药包,老夫要看看能不能吓住马群冲锋!” “是!”众人听老将军说话条理分明,纷纷躬身领命,随即放心地离去。 “你留下,替老夫写份奏折。把攻打小黑岭的过程,以及今天所见,都写进去,八百里加急送进皇宫。”李继和想都不想,又一把扯住了张环,“还有,把火药箭准备五十支,一并送到皇宫里头,请官家亲自验证。告诉他,此物乃是金牛寨巡检韩青进献,可让我大宋儿郎,从此直面任何骑兵!” “遵命!”张环不敢怠慢,再度躬身行礼。 “韩家小子,别怪老夫问都没问你,就替你将火药箭献给了官家!”李继和冲他挥了挥手,随即,将头转向满脸关切的韩青,“没见到这个之前,老夫只敢保证,你最后不至于丢了小命。而现在,有了这个东西,老夫却可以保证,官家一定会将永兴军路曾经发生的事情,派人下来查个一清二楚!” “晚辈明白,多谢世叔!”毕竟两世为人,韩青明白政治这玩意儿有多肮脏。因此,笑着拱手道谢。 “你是个聪明后生,比我以前见到过的任何后生都聪明。”见他悟性如此高,李继和欣慰地点头,“最近就留在军中,专门指点老夫麾下的工匠,配制火药。找红莲教报仇的事情,让张环替你出马就好。” “是,世叔!”韩青原本对杀戮也不是很感兴趣,再度笑着拱手。 他本以为,李继和留自己在军中,是对其他工匠配制黑火药的水平不放心。却没想到,老将军的用意,远不止这些。 就在当天晚上,庆州知州刘德昭,带着七八个地方官员,联袂找到了军营。跟李继和稍作寒暄之后,就义正辞严地要求,对方不要因为小事儿过分报复,以免激起民变。并且,恳请李继和将在逃要犯韩青交给地方,以便地方官府将以往的几桩悬案尽快了结。 “你让他们变给老夫看。老夫的镇戎军就在这里等着。谁先变,老夫就先派兵去剿灭了他,永绝后患!”李继和听罢,毫不犹豫就力拍桌案。 “还有!”根本不给对方退而求其次的机会,老将军将眼睛一横,继续高声说道,“韩佳俊是殿前兵马都监韩重贵的孙儿,也是老夫的晚辈。只要老夫还活着,别人就休想冤枉了他。尔等若有真凭实据,尽管向朝廷那边去控告,将他和老夫一起告。如果没有,就摸摸自己的良心,问问自己到底是大宋的官,还是红莲教的官!来人,给老夫送客!” 说罢,站起身,拂袖而去! 正文 第102章 震荡 那刘德昭等官员既然敢登门找李继和要人,事先肯定并不可能一点准备都不做。包括对韩、李两家的交往程度,李继和以往为人处世的习惯,都了解得非常清楚。 本以为,此番即便不能成功让李继和将韩青交出,至少,也能让老将军将韩青送往别处,他们也好再另寻机会。 谁料想,老将军竟然一改以往不问军外之事的习惯,摆明了车马,要给韩青撑腰。 这下,刘德昭等人可为了难。 有心再多啰嗦几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奈何李继和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 有心在沿途粮草供应上制造点儿麻烦,逼李继和多少做一些让步。看看营区内那一个个刚刚从环州前线退下来的将士,顿时,又赶紧熄了这层心思。 一行人灰头土脸地离开了军营,结伴返回了州衙所在地安化城。还没等缓过一口气来,就听底下人汇报,通判许绍来访。 那通判许绍,是个难得的老好人。到任以来,跟刘德昭两个关系算不得十分默契,却从来没对他做个任何掣肘之事。因此,刘德昭想都不想,立刻亲自将对方迎到书房上茶。 “不瞒通正兄,许某今日,乃是为了辞行而来。许某任期马上满了,想趁着年前,赶赴汴梁!”半盏茶喝过之后,通判许昭,立刻将来意直言相告。 “任满?不是明年三月份的事情么,怎么现在就要去汴梁述职?”刘德昭听得微微一愣,心中立刻涌起了几分不舍。 许绍早就猜到对方会有此一问,立刻笑着做出了解释,“通正兄有所不知,在下有位同年,就在吏部任职。据他信中所说,苏州和扬州两地,明春就会知州的位置就会空出来。在下提前去汴梁做一些准备,也许就能补上其中的一个!” “那我就要提前恭喜希哲了!”刘德昭听了,顿时觉得好生羡慕,叫着对方的表字,轻轻拱手。 比起紧邻党项,又民生凋敝的庆州,苏州和扬州,简直就是天堂了。 关键是,做那边的知州,进项也远比庆州这边多,一任知州做完,两辈子都吃穿不愁。 “就借通正雄吉言,希望这回能如愿以偿吧!”许绍心中有事,站起身,叫着对方表字行礼,“许某已经请人看过了历法,后天就方便出行。在许某不在期间,通判衙门的大事小事,还通正兄帮忙照看一二。” “分内之事,希哲不必挂怀!”明明接下来有好几个月时间,可以大权独揽。刘德昭却觉得心里乱乱的,干笑着起身相送。 待将许绍送上了马车,转身返回书房。望着对方没来得及喝完的茶水,他忽然眼皮一跳,咬着牙咆哮,“直娘贼,见势不妙就开溜!还拿谎言来欺骗老夫!” 都是官场中的老狐狸了,谁能骗得了谁太久? 姓许出身巨富之家,哪会缺苏州知府任上那点儿油水? 此人放着可以直通中枢的通判不做,却去谋看似比通判高了半级的知州。所图的,恐怕就是尽早从永兴军路这个烂泥坑里抽身。 而他一走,今后庆州地头上,任何事情都是知州一言而决了。接下来,出了任何麻烦,肯定也得知州一人来扛! 朝廷再追溯,也不能追溯到已经离任的许绍身上。 “直娘贼,现在撒腿跑!当初跟刘某保证,说汴梁韩家已经自顾不暇的时候,你又是怎样拍的胸脯?”一边不顾读书人身份,破口大骂。知州刘德昭一边快速琢磨,许绍走了之后,自己该何去何从。 作为庆州知州,他比金牛寨从九品巡检韩青高了无数级,以前跟此人毫无往来,也根本没有结仇的机会。 先前他之所以一直努力想把韩青捉拿归案,乃是受了同僚所托,并且韩青本人,也的确曾经在汴梁城内犯了大错,这辈子翻身的希望微乎其微。 并且,官场中一直有传言,当今天子,很不喜欢包括韩宝贵在内的“前朝”老臣。在其即位之后,一直在努力消减老臣们手中的权柄。 如此一来,汴梁韩氏自顾不暇,当然不可能再顾得上管韩青这个惹祸精。 而现在,韩青忽然变成了李继和一定要保护的晚辈,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官家再不喜欢先帝留下来的那些老臣子,也不会把他的舅舅李继和也给闲置起来。否则,万一某地发生叛乱,他手头就没一个能让他本人放心且经验丰富的老将可用。 为了帮同僚出头,去挑战官家的舅舅,并且这个舅舅还手握重兵,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智者所为! 此外,刘德昭扪心自问,自己以前虽然收过一些来历不明的贿赂,却跟红莲教那边,没有太深瓜葛。 无论升迁,还是转任,都没让红莲教的人帮忙。 转运司和京兆府那边的同僚,请自己帮忙捂盖子,自己先前已经竭尽全力。 现在,既然李继和已经站在了韩青身后,盖子肯定已经捂不住了。自己再去找韩青麻烦,岂不是画蛇添足? 还有,同时也是最关键的一点。 以前自己最担心的,也是永兴军路大部分官员最担心的“民变”问题,现在看来,好像忽然就没以前那么危险了。 以前只要发生“民变”,像自己这样的地方官员基本就是死路一条。 留下在衙门地恪尽职守,难免被乱民割了脑袋。弃岗潜逃,过后被朝廷追究,也少不了发配去岭南徒手捉大象。 而现在,红莲教的战斗力,在镇戎军面前,好像有点儿不够看。 最近外边纷纷传言,八百镇戎军,白天野战打垮了有备而来的上万红莲教徒。到了晚上,又顺手端了红莲教在庆州和环州交界处的小黑岭分舵。 即便传言不靠谱,大伙将当日出战的镇戎军数量增加三倍,将被击溃的红莲教徒打个三折,那也是两千四百镇戎军先碾压了同样数量的红莲教徒,又顺势端掉了其一个巢穴。 镇戎军乃是禁军中的精锐,去年虽然在战场上有过一些折损,如今总兵力也没低于两万。 两千镇戎军,就能以完全碾压的态势,击败同样数量的红莲精锐。李继和如果把所有兵力集中起来,红莲教的那些堂口舵口,又经得起镇戎军几次碾压? “知州,知州,大事不好。凤川那边,凤川那边,有乱民造反;了!”正瞻前顾后的想着,书房外,忽然传来了都辖梁泉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紧张,“打的是红莲圣母的旗号,先杀了凤川镇知寨王尊翰,又攻向了华池寨!” “啊——”刘德昭激灵灵打了个哆嗦,瞬间汗流浃背。 然而,下一个瞬间,他却又大笑着抚掌,“反了,好,好,反得好。反得正是时候!来人,传老夫命令,全州厢军携带干粮,到安化集结。老夫要带领尔等,出师讨贼!” 正文 第103章 日子 “姐夫,为啥你总是在火药前面,加一个黑字?难道火药还有白的不成?” “姐夫,为啥你做出来的火药,威力好像比我以前玩过的药发傀儡大了许多?” “姐夫,你什么时候学的医术?太学里还有专门的课程,教人怎么做郎中么?” “姐夫,为啥用烈酒清洗伤口,就可以避免流脓?” “姐夫……” 身边跟着个好奇宝宝是什么滋味,最近几日,韩青算是尝了个够。 然而,每当他准备对窦沙提出的问题,敷衍了事。却又看到同样满脸好奇兼崇拜的窦蓉,心脏就不由自主地发软。 所以,他只能耐着性子,将窦沙的疑问,一一解答。哪怕自己脑子里,并没有具体答案,也会想办法找出一个合适的答案出来,以满足对方的好奇心。 每当他替窦沙解惑的时候,窦蓉就安安静静地在旁边倾听。既不插嘴,也不被周围的任何动静所吸引。仿佛这样,就非常满足。 偶尔起身,则是替他和窦沙两个,倒上热茶。然后又继续坐下,静静地看着他,眼睛又大又亮,就像两颗纯净的宝石。 上辈子面对如此纯净的眼神,还是在高中毕业之前。 韩青不敢不辜负这份纯净,也不敢辜负对方脸上的崇拜,因此,在解释问题的时候,难免又要添加上一些上辈子记忆里的基础科学知识。 他知道,窦蓉虽然没有主动提出过任何问题,其实听得比窦沙还要认真。 他知道,窦蓉最近心情有点紧张,不是因为所处的环境危险,而是因为危险已经在一步步远离。 当初两个人一起逃命的时候,除了怎么隐藏行迹,躲避追杀,其他什么都顾不上去想。 而现在,当日子渐渐恢复正常,两个人之间差距,就一点点展现了出来。 作为穿越者,韩青知道自己无论怎么掩饰,都会显得与众不同。因为他上辈子看过的世界,掌握的知识,跟周围所有人都不一样。 这种与众不同,落在陌生人眼里,可以被视为古怪,可以被视为特立独行,可以被视为恃才傲物。 但是,这种与众不同,落在亲近的眼里,却会变成一种疏离,甚至让亲近的人感觉陌生。 换句话说,现在的韩大哥,比起先前逃命中的韩大哥,让窦蓉感觉到陌生了。 二人之间的差距,在身边环境变得安全之时,迅速展现,并且被迅速放大。 这种明显的差距,让窦蓉失去了安全感。 而窦沙,之所以变成了好奇宝宝,一方面是因为求知欲旺盛,另外一方面,则是心情受了自家姐姐的影响。 好在韩青的心理年龄,是身体年龄的两倍。上辈子做金牌离婚咨询师,又将他揣摩人心的本事,锻炼得颇为强大。 否则,任由这种不安全感积累下去,肯定会让他和窦蓉两人之间的关系出现裂痕。 所以,在发现了窦蓉心情紧张之后,韩青果断采取措施,消减彼此之间的差距,坚决不准其继续扩大,也不准许其被环境无限放大。 而具体办法就是,通过满足窦沙的好奇心,把自己上辈子掌握的一部分常识性知识,用宋代人能够接受的方式,一步步传授给窦蓉。 每次不需要太多,一两个知识点就已经足够。 也不需要太深,小学常识课水平就适合。再深了,非但窦蓉、窦沙姐弟俩听不懂,韩青自己其实也没记得太多。 关键是,得理论结合实际,做到随时能在身边找到实例,进行验证。不至于讲课者自己吐沫横飞,而听课者大眼瞪小眼,满脸茫然。 这样下来,虽然无法立刻就将他和窦蓉之间的差距找平,至少,可以不让骤然出现的差距,继续扩大。 这样下来,虽然难免会带出更多的困惑,让窦沙问出更多的问题,无意间,却让韩青对自己上辈子掌握过的知识,进行了一次梳理。 并且,还让他在日后遇到别人问到同样的问题之时,解释起来更轻而易举。 日子在提问声与耐心的回答声中,一天天过去。 韩青原本就不是个心怀大志的人,对于建功立业,也没多少渴望。 每天在军营里,除了偶尔指导一下工匠们如何配制黑火药,再去郎中那边转一圈,防止后者利用自己传授的半桶水医术去草菅人命之外,其余大部分时间,他都跟窦蓉和窦沙姐弟俩腻在了一起。 而因为他不是将校,不准携带家眷入营的军规,也对他无效。 在老将军李继和的默许下,每次扎营,他的大帐篷旁边,都会竖起属于窦蓉和窦沙姐弟的小帐篷。 紧紧挨着的三个帐篷,和帐篷里不时传出来的提问和解惑声,在戒备森严的军营里,很快就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不过,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特别是在老狐狸李继和这里,韩青甭想占到任何“便宜”。 发现韩青在向媳妇和外人传授“绝学”之后,老狐狸先是痛心疾首。随即,果断将自己的侄儿李昭亮和小儿子李昭逊派了过来,让他们跟随韩世兄增长见识。 韩青原本就没有将上辈子的知识,当做独门绝学,只传授给自家儿孙的想法。也正发愁,如何回报老狐狸对自己的全力维护。 发现老狐狸的派儿子和侄儿前来“偷师”,他干脆直接跟对方约定了每日授课时间,让李昭亮,李昭逊兄弟俩每天都可以按时过来旁听。 李昭亮和李昭逊兄弟两个,年纪跟韩青差不多大。但是,都是自打十二岁便进入军营历练,属于货真价实的将门虎子。 向同样年龄,官职不如自己,战功不如自己,武艺也未必赶得上自己的人学习,任何年青人,恐怕都不愿意。 只是迫于老狐狸的积威,李昭亮和李昭逊兄弟俩,才不得不拧着鼻子遵从。 本打算,装模作样听上一两次之后,就找几个机会出去剿匪,然后逃之夭夭。谁料,第一天授课完毕,兄弟俩就果断改变了主意。 韩师兄嘴里没有“之乎者也”,讲的也不是诸子百家,而是另外一种“道”。 韩世兄用几块磁铁,几片木头,两三张纸,一壶开水,就在他们眼前揭开了一个他们俩从没注意过的世界。 那个世界里,箭蔟可以不射而飞,木片可以自己行走,纸糊的灯笼可以飞上屋顶,水壶可以将木塞喷出一丈之外! 如果能够弄明白其中道理,并像火药那样,用在军中,必然让弟兄们如虎添翼! 正文 第104章 扩散 孟子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 不过,韩青却觉得,当老师挺有成就感的。 特别是在学生个个聪明绝顶且求知欲旺盛,并且从来都不会质疑老师所讲的东西是对是错的时候,那种感觉,简直让人飘飘欲仙。 不过,距离韩青所在帐篷周围的镇戎军将校们,最近这些日子,感觉就没那么享受了。 非但从帐篷不时传出来的各种怪异声响,搅得人心神不宁。天空中忽然飞过的灯笼、火球,木片石块,也让人头大无比。 而突然发出的爆炸声,更是令人无法忍受。 无论是正在核算粮草辎重的文职,还是正在推演战术的武将,猛然间听到一声“闷雷”,紧跟着发现身边的茶杯烛台被震得来回晃动,都会刹那间紧张得寒毛倒竖。 待他们好容易回过神,先前正在做的事情,已经忘了个七七八八,不得不重头再来。 若是各种声音和异常景象,每天在固定时间发生也罢。大伙想办法避开就是。 偏偏韩青那边,捣乱捣得毫无规律。基本就是抽冷子就来一次,抽冷子就响一下,让人防不胜防。 最开始,有文职在李继和面前抱怨,被老狐狸打哈哈搪塞了过去。 很快,又有武将在李继和面前抗议,被老狐狸皱着眉头,强行给压了下去。 最后,李继和自己也受不了了,亲自来到韩青的帐篷附近,检查后者,这些天来到底教了自家侄儿和儿子什么古怪本事。 待他看见,韩青指挥着自家侄儿、儿子,还有窦沙,用几根木头和草绳捆成的简单架子,把一块足足有西瓜大的石头,给扔出了三四十步远的时候,他立刻就改变了主意。 当场传令,凡是距离韩青帐篷的一百步之内的,除了自己的中军帅帐之外,全都搬离。并且补充命令,此后扎营,都以此为定例。 即,韩参军一家人的帐篷,紧挨着自己的中军大帐。自己的中军大帐周围一百步之内,除了韩参军的帐篷之外,不准再有其他帐篷。 “多谢世叔提供方便!”对于李继和忽然给自己安了个参军头衔,韩青没啥感觉。但是,对于李继和主动给自己腾出了足够大的试验场地,他却非常感激。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的理科水平,早就退化到了与二十一世纪初中毕业生仿佛。除了数学之外,基本传授不了窦沙、李昭亮等人太多抽象的理论。 他现在基本上能教给窦沙、李昭亮等人的,就是各种物理、化学现象的试验演示。以及对这些现象的简单实际应用。 比如利用杠杆原理丢石头,利用滑轮原理吊重物,以及利用液压和气压原理,喷水喷沙子之类。的确需要的场地比较大,远非帐篷内的那点儿空间所能满足。 此外,把其他人的帐篷挪开,也可以有效避免误伤。 毕竟他这个当老师的都是半桶水,就别指望才从他这里学了一点儿皮毛的学生,能控制住各种试验物品的方向和准头了。 “贤侄不必客气!你肯将学问倾囊相授,该道谢的是老夫才对!”仿佛早就料到,韩青会对自己临时起意安在其头上的参军官衔,毫无感觉,李继和摆了摆手,笑着说道。 恰恰李昭亮、李昭逊和窦沙三人,又调整好了木头和绳索捆扎成的古怪架子,前来请求韩青检查并指导。他索性跟了过去,亲眼观察了整个调校过程,然后又推开自家儿子,亲手拉动了控制架子上投石臂的机关。 “呼!”机关打开,释放了已经蓄满了力气的投石臂。后者呼啸着弹起,将一块西瓜大的石头,直接推上了半空。 这次,因为角度调校得好,石头飞了足足六十步远,才轰然下落,砸得地面泥土飞溅。 “比石砲强,关键是,拆卸方便,分量还轻。”李继和皱着眉头,反复查看了架子的构造和材料组成,内行地点头,“攻城用的石砲,能打到一百二十到一百五十步。但是分量是这个的几百倍。如果这个能够找工匠做得大一些,把石头打了一百步之上。以后作战,就不用费劲巴累地砍伐木材,打造石砲了!” “您老说得没错,道理是一样的,只不过这个增加了弹性蓄力和可调节的配重筐。”韩青也不藏私,指着架子前边的竹篮和白蜡木制造的投石臂,笑着介绍,“做大一些,也没问题。如果材料合适,工艺也过关的话,最终放大十倍的成品,应该能把五十斤的石头,投到三百步之外。” “多远?”李继和被吓了一跳,本能地高声追问。 “三百步吧,最低也能到两百步,好一些,能到四百步以上。”韩青想了想,回忆着以前电影里的扭矩式投石车,低声回应,“不过晚辈不敢保证,毕竟晚辈也是第一次做,最后成不成还是两说。” “如果能到两百步,老夫亲自向官家为你请功。以后你只要不犯下谋反的错,大宋就没人动你一根手指头。”李继和一边揪住韩青的胳膊,老脸因为兴奋和紧张,而变得一片赤红。 大宋军中早有投石车,他少年时跟着父亲和兄长远征南唐,没少看那东西将城池砸得百孔千疮。 然而,大宋的投石车,射程最高不会超过一百五十步,重量高达数万斤。 眼前的木头架子,即便放大十倍,顶多两三千斤就到了头。却能将射程提高到超过羽箭。若是大量制造出来,并配发军队,今后宋军再攻打敌国城池,对方有怎么可能招架得住?(注:扭矩式投石车,可将上百斤重的石头投射到五百步之外。是宋末的发明。元军曾经大规模使用。) “两百步应该没问题。”已经向对方展示过火药的威力,韩青心里,真的没觉得投石车有啥值得大惊小怪。笑着挣脱李继和的拉扯,随即,叫着李昭亮和李昭逊兄弟俩的表字,继续补充,“我跟晦之,谦之的打算是,不做那么大。能将七八斤重的石块,投到二百步之外就算成功。我们将来,也没打算投掷石块,而是把火药装在酒坛子里,朝敌军大阵中砸。” “投啥,火药坛子?”李继和又被吓了一跳,再度紧紧拉住了韩青的手臂,“七八斤重的火药,你们试过威力有多大了么?” “还没试,没找到合适地方。昨天下午试了个半斤装的,能掀翻二百斤重的水缸!”李昭逊怕把自家祖父激动出好歹来,走上前,拍着对方的脊背,柔声汇报。 李继和迅速恢复了心神,先左顾右盼,随即高声吩咐,“来人,传老夫命令,刚才的将令作废。今后扎营,给韩参军在大营背后,再单独立一个营寨,李昭亮和李昭逊兄弟俩,负责带兵保护。营寨大小,也由他们兄弟俩说的算!” “是!”亲兵都头李贤不明就里,快步上前,接令而去。 “以后张郎中,不准再随便带着他的徒子徒孙前来打扰韩参军。实在有解决不了的麻烦,也只准他一个人来!”李继和的脸色,却越来越郑重,想了想,继续吩咐。“另外,韩参军这里做的所有事情,都严禁外传。否则,让老夫知道,肯定要他全家的性命。” “是!”又有亲信上前,躬身领命。 “呼——”李继和再度举头四顾,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用手臂将韩青揽在怀里,向对待自家亲生儿孙般,柔声询问:“这些,都是你们老韩家的家学?老夫以前跟你祖父共事之时,可没见他展示过。你当初在汴梁,如果将这些献给官家,甭说打翻几个党项使者,就是打了官家的亲儿子,他都绝对不会跟你生半点儿气!” “这些不是家学!”类似的问题,窦沙早就问过,所以,韩青第二次回答,轻车熟路,“晚辈打了党项使者之后,一直在琢磨,自己到底错在了哪。琢磨来琢磨去,还是觉得关键在于,我大宋官军,对阵党项铁鹞子胜算太小。所以……” “岂止是胜算太小,根本就是毫无胜算!”没等他把话说完,李继和就松开了胳膊,悻然打断。 “所以,晚辈在前往金牛寨赴任期间,就一边走,一边琢磨,拿什么来对付大群骑兵。”韩青笑了笑,非常平和地补充。“见到了药发傀儡,就开始琢磨火药。见到了废弃的投石车,就想着如何改进它,摈弃把火药朝党项铁鹞子头上丢。最好距离还得足够远,让党项和大辽的骑兵,都没办法发起冲锋!” 既然已经托庇于李继和的保护之下,韩青知道,自己先前所坚持的,远离身体前主人家族和以往生活圈子的规划,已经彻底行不通了。 当永兴军路的麻烦解决之后,他肯定得面对身体前主人的祖父,堂叔父们,以及一大堆堂兄堂弟,亲朋好友。 与其那时候,再绞尽脑汁去想办法解释,火药等东西到底从何而来,不如现在就给李继和一个先入为主印象。 届时,有老将军无意间帮忙背书,他解释起来,就容易得多。 “你是个有心的孩子,朝廷当初辜负你了!”李继和却不知道,韩青是在为今后的日子铺路。听了他的解释,喟然长叹,“官家的性子,原本就有些,有些……” 本想替自家做皇帝的外甥,向韩青表达一下歉意。然而,话到嘴边,终究碍着君臣之礼,又叹息着吞了回去。 “古人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对身体前主人受到的那些委屈,韩青原本就不怎么在乎,甚至有些认为,是身体原主人自讨苦吃。因此,又笑了笑,低声补充,“晚辈倒是觉得,没有这次契机,晚辈很难脱离太学的框架。更难从书本中抬起头来,看看我大宋到底是什么模样!所以,也算是因祸得福。” “你真这么想?”李继和第三次发愣,随即,笑着追问。 “除了被通缉的时候之外,其他时候,真的这么想!”韩青犹豫了一下,果断做出微调。 “你啊……”李继和指了指他,笑着摇头。随即,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讨好的姿态商量,“你也知道,我们李家是个大族,子侄众多。老夫安排昭亮和昭逊跟着你学本事,却没安排其他子侄。难免会被人抱怨厚此薄彼。如果这些都不是你的家学,你又愿意传授给外人的话……” “您老尽管安排人过来,一起旁听就是。不过,能学到多少,晚辈可不保证!”韩青立刻接过话头,笑着承诺。 他知道,无论如何隐藏,自己都会或多或少,显示出一些与众不同来。 想解决这个麻烦,光是自己努力学着做一个宋人,已经不够了。所以,最好的辅助措施,就是制造出更多的另类出来。 如此,站在一大堆另类中间,自己纵使某些地方露出一点特别,也不会太扎眼。 如此,无论自己将来是继续留在永兴军路,还是返回汴梁,才都有可能过上期待中的安宁生活。 这个计划,他经过深思熟虑。一旦付诸实施,就轻易不会改变。 正文 第105章 风暴 青烟缭绕,将端坐在香案后的佛陀,映衬得慈悲而又庄严。 大宋永兴军路经略安抚使张齐贤,放下高香,双手合十,再度鞠躬行礼。然后,倒退着走出大雄宝殿。 虽然眼睛没法向后看路,每一步,他却都走得四平八稳。 “恩相,小心台阶上有霜!”侍卫梁晓担心他跌倒受伤,连忙一个箭步窜上前,轻轻扶住了他的胳膊。 “无妨,老夫心中有数!”张齐贤却不肯领情,转身轻轻摆脱了梁晓的搀扶,笑着摇头。 清晨的阳光从佛寺的屋檐处照下来,恰好照亮他雪白的胡须和满是皱纹的面孔。刹那间,竟然显得有些意气风发。 “是!”梁晓后退了半步,却尽量跟张齐贤保持着一只胳膊远的距离。以便随时能够施以援手。 “走,登车,去华清池。老夫要去泡个温泉!”张齐贤的心情,跟他脸上的阳光一样亮堂,笑着吩咐了一句,大步流星向寺院外走去。 从背后看,根本让人无法相信,他已经到了上书乞骸骨的年纪。(注:乞骸骨,古代高官想要告老还乡,叫做乞骸骨。) 人逢得意精神爽,说得就是他这种状态。 出任永兴军路经略安抚使一年多来,只有最近几天,他才终于找到了替天子牧守一方的感觉。 原本对他恭敬有加,却很少私下往来的京兆府尹贺君宝,最近忽然递了帖子,登门求教。原本见到他就能躲就躲的转运司副使陈有亮,最近几天,也想方设法往他面前凑。 至于其他同知、判官、军巡使等五、六品官员,更是在他的临时府邸侧门外,排起了长队。 甚至连距离经略安抚使衙门上百里路的商州、陕州和耀州,其知州和判官都寻找借口,相继赶了过来,希望能当面聆听张相公的教诲。 张齐贤以前做过一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自然当得起被人称呼一声“相公”。然而,他对最近登门拍自己马屁的官员们,却提不起任何“教诲”的兴趣。 这些人,当初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或者所谓的“同僚之谊”,联合起来捂盖子的时候,可没想过听一听他这个正二品经略安抚使的教诲。 如今,盖子捂不住了,眼看着还有火苗窜上了灶台,这些人忽然全都又想了起来,他张齐贤才是永兴军路当家人,不嫌太晚了么? 张齐贤是个圣人子弟,同时,还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最看不起的就是那种“平时不烧香,临难抱佛脚”的行为。 永兴军路的这群糊涂官,先前没给过他张齐贤应有的礼敬,现在,也别指望他张齐贤站出来,替所有人补窟窿。 并且,眼下永兴军的窟窿,也没那么好补。 无论是官粮被盗卖,却长时间无人过问。还是地方豪强公然发布悬赏,调动衙门里的差役帮忙追杀朝廷在职官员,都不是随便找几个倒霉鬼顶缸,就能解决的事情。 更何况,那红莲教打的什么心思,如今已经昭然若揭。 他张齐贤先前对转运司衙门,对地方州府,步步退让。是希望保持永兴军路在大战之后的稳定,不辜负官家的信任。 而既然永兴军路,已经不可能稳定了。从转运司到地方的各级主官,还把他张齐贤当傻子耍。那么,他就没必要再当老好人了。 在镇戎军马上从环州前线撤回,马上开到了长安城的情况下,不破不立,才是现在的最佳选择。 “恩相!”判官梁颢策马飞奔而至,赶在张齐贤登上马车之前,将一份装着公文的锦盒,双手递到了他的面前。“朝廷传下来的紧急文书,请恩相阅过之后,再交由永兴军路转运司,以及各州县主官传阅!” “嗯!也该来了!”张齐贤原本礼佛之后,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自己的嫡系亲信梁颢。然而,今天看到对方,脸上却露出了几分欣慰,“你看过了么,上面什么内容!” “恩相没看之前,下官岂敢僭越?”梁颢心情也是大好,笑着摇头。随即,却又快速补充,“但是,传送公文的信使,却跟下官透露过几句。不知道恩相想要先看,还是先听?” “你先说吧,在大宋,公文根本不用打开,没出汴梁,里边写的是什么,有心人就能探听得一清二楚!”张齐贤笑了笑,接过锦盒,随手丢进了车厢之内。 梁颢以前跟着他在中书省为官,自然知道大宋朝廷任何政令,都没有秘密可言。因此,笑了笑,轻轻拱手,“那下官就道听途说了。据说,朝廷要彻查永兴军路定州粮仓失火一案。担心恩相这边人手不够,特地派了参知政事寇准,带领开封府北院判官折惟忠前来协助恩相。” “谁?”张齐贤愣了楞,本能地追问。 “参知政事寇准,寇老西儿和武判官折惟忠!”梁颢笑着点头,将来人的名字和绰号,都重复得清清楚楚。 “寇老西儿?”张齐贤放声大笑,雪白的胡须在风中乱颤。“哈哈哈,看来,官家这次,是要动真格了。梁晓,赶车,咱们不去华清池了,马上返回老夫的行辕。” 说罢,又笑着向梁颢吩咐,“太素,你随老夫上车。老夫眼花,还有劳你帮老夫将公文读上一遍!” “遵命!”梁晓和梁颢一武一文,答应着分头展开行动。前者跳上马车的车辕,主动担任了车夫。后者,则扶起张齐贤,一道进入了马车。 二人若久在张齐贤身边,耳濡目染,都养出了足够敏感的政治嗅觉。 朝廷对于永兴军路的决策,虽然太慢了一些。然而,却明显准备动真章了! 这点,从朝廷派寇准前来协助查案这个安排上,就能推断得一清二楚。 那寇老西,眼下虽然没有入主中枢,却是官家最信任的人之一。 先帝当初对立太子之事,犹豫不决,也是人家寇老西伏阙进谏,才令先帝下定决心,将江山传给现在的官家。 “恩相,恩相请慢行!”正当二人也跟着觉得扬眉吐气之际,不远处,又传来了一连串呼唤。却是转运使宋守正身边的判官陈可立,顶着满脸的灰尘和汗水,飞马而至。 人没等离开马鞍,双手已经拜了下去,“恩相,宋司使特地派遣下官,前来求教。他已经避嫌在家多日,积压下来的政务甚巨。可否准许他先返回转运司衙门,一边做事,一边待参!” “嗯?宋司使病好了?”张齐贤推开车门,眉头紧皱,明知故问。 “好了,已经好了!”转运判官陈可立脸色微红,喘息着回应。 “嗯……”张齐贤低声沉吟,心中同时冷笑不已。 那宋守正,显然已经听闻了寇准带着折惟忠前来协助查案的消息,所以,知道他自己在这轮博弈败局已定,干脆选择了主动认输。 不过,到底接不接受此人的认输呢?张齐贤却有些犹豫。 按照他原来的性情,肯定能放对方一马,就放对方一马。 毕竟,双方彼此之间也没什么大仇。并且,宋守正去年的确保证了各路伐夏大军的粮草辎重补给无忧,没功劳也有苦劳。 但是,想到宋守正在关键时刻,给自己来了个“避嫌不出”,张齐贤心中就难免有些发堵。 要不是此人与地方官员沆瀣一气,永兴军路的乱子,也不至于出得那么大,红莲教更不至于发展到尾大不掉地步。 要不是此人不知进退,自己也不至于,差一点儿就晚节不保,无法顺利荣归故里。 正犹豫不决之际,耳畔忽然又听到了一阵马蹄声,紧跟着,数名背上插着旗子的信使,急匆匆冲至。连马鞍都顾不上下,就拱着手向他汇报,“经略,大事不好。红莲教反了!攻破庆州治所安化。庆州知州刘德昭,力战殉国!安化县令刘琼,城破之时,举火自焚而死!” “啊?”张齐贤大惊失色,顿时顾不上再理睬陈可立。 还没等他做出应急决断,车厢中的梁颢,却已经轻轻扯动了他的官袍,“恩相,莫急。莫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正文 第106章 局外人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聚将鼓,在镇戎军的中军大帐敲响,哪怕是隔着四五里远,也能被听得清清楚楚。 正在韩青帐篷中听课的一众李氏子弟,毫不犹豫丢下手头纸笔,拔腿就往中军帐方向跑。 韩参军讲的东西固然令人着迷,可是,少听一节课,大伙却不会有什么明显损失。 而军令如山,三鼓不到者,哪怕是李继和的亲儿子,至少也得被军棍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床。 “那今天就到这儿吧,窦沙,你把东西收拾一下。咱们等会儿出去试试那个特大号孔明灯,到底能带起多重的物件。”韩青知道肯定有紧急军情,所以也不怪大伙失礼。放下手中的碳条,笑着吩咐。 话音刚落,却看到李昭亮、李昭逊兄弟俩掉头而回。一人拉住自己一只胳膊,高声提醒,“世兄,赶紧跟我们一起去。你现在是录事参军,鼓响三次不到,一样要被军法处置!” “啊——”韩青只知道李继和为了让自己在镇戎军中行走方便,给了自己一个录事参军的头衔。却以为只是个表面称呼,心里根本没把这个头衔当回事,甚至连录事参军的职责是什么,几品几级都没去研究。 如今忽然听到,顶上了录事参军头衔,就得受军法约束,顿时,惊得两眼滚圆。因此,顶着一脸的茫然,任由李家哥俩,将自己拖入军营,一路拖进了中军大帐。 待他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站稳,李继和已经开始解释擂鼓聚将的原因,“红莲教正式造反了,昨日攻破安化。知州刘德昭战死,县令刘琼自杀。” “天!安化可是个一等一的大城!” “两丈四的城墙,防守设施俱全。咱们镇戎军都不一定能顺利拿得下来。红莲教神什么时候有了如此实力?“ “怎么回事?刘德昭一个文官,怎么会战死沙场?” “红莲教到底出动了多少兵马啊?不是前几天还被张环赶着满山跑吗?” …… 刹那间,议论声就纷纷而起。在场所有将领和文职们,都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他们印象中,红莲教也就是表面叫嚷的响亮,实力却不堪一击。张环只带了一个营,就连挑了红莲教的七八处堂口。并且每次都是以少击多,大获全胜。 而安化城防备再疏忽,也是庆州的治所。城池是按照防御党项人围攻的标准修建,还有上万厢兵在城内常驻。 通常这种城池,想要将其攻克,进攻方的兵力,至少是防守方的三倍。 而三万以上的兵马聚集,根本不可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只要刘德昭那边,或者刘琼那边得到消息,恐怕立刻就会将警讯八百里加急送往长安。甚至直接派遣心腹,就近向镇戎军请求支援! 眼下大伙根本没听到任何警讯,也没看到有信使前来求救,庆州的治所安化,却说丢就丢了,肯定是哪里出现了大问题! 如果不把这个问题弄清楚,镇戎军即便立刻扑过去,也没把握将安化城夺回来。甚至可能因为未查明敌情而吃上一个大亏。 唯一没有参与议论的也没觉得震惊的,只有韩青一个。 不是因为他心理素质比其他人高,而是,他对古代战事一窍不通。 在他当兵那些年月,战争早就进入高度信息化、自动化的时代。导弹、飞机、坦克、装甲步兵车才是战场上的主宰,城墙已经完全不存在,敌我双方的兵力对比,通常也起不到决定性作用。 所以在场其他人关注的东西,韩青根本没有感觉。 在内心深处,他反而认为,以永兴军路各级官员的昏庸糊涂,以及地方官府被红莲教渗透的程度。红莲教到现在才只拿下了一座安华城,战略上实在过于保守。 如果换做历史上那些著名的义军领袖,如李自成,张献忠,甚至宋江、方腊之流,恐怕永兴军路早就遍地烽烟了,哪会等到镇戎军从前线返回,才忽然想起来动手? 正在心里碎碎念间,又听见李继和用手指敲了下桌案,继续补充:“老夫也是刚刚接到急报,所知并不详细。但是,安化城陷落,是确认无疑之事。此外,庆州、环州、宁州、耀州,都有异动。各地红莲教徒,要么趁机起兵攻城略地,要么大张旗鼓赶往安化。” 中军帐内,议论声戛然而止。所有武将和文职,都闭上了嘴巴,静待李继和的进一步安排。 安化城的陷落,出乎他们的预料。但是,各地红莲教徒受到拿下安化的鼓励,陆续起兵,以及起兵之后的红莲教徒大举向安化城聚集,却没超过他们的判断能力。 很明显,接下来红莲教徒,会以安化城为他们老巢。然后利用城墙和充足的防御设施,跟赶来平叛的各路官军周旋。 而安化城的地理位置,人口数量以及繁华程度,也能给红莲教提供一定的底气和必要的财源。 “朝廷已经派遣参知政事寇准,前来彻查粮库失火一案。红莲教赶在这个时候造反,也不完全是坏事。”见众人都安静了下来,李继和想了想,继续说道,“至少,永兴军路的这帮混账玩意,得现在做出决定,是继续跟红莲教勾勾搭搭,还是赶紧一刀两断,或者反戈一击!” “恐怕一刀两断者居多!” “这时候,反戈一击,倒也能证明自己先前只是受到了歹人蒙蔽!” “实在牵扯过深的,就只好彻底投向红莲教了。” “的确是好事,至少能让敌我分明许多!” …… 武将们大多数仍然保持了沉默,个别文职,却笑着点头附和。 凡事必有正反两面。红莲教起事,固然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但是,也让原本错综复杂的形势,瞬间变得分明。 包括李继和最近替韩青出头的举动,原本即便他深受官家信任,也会对其前途多少造成一些不良影响。而现在,随着红莲教造反,不良影响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朝廷进一步决策,肯定还得半个月到一个月,才能下来。”向文职们做了个手势,示意大伙稍安勿躁,李继和笑着补充,“但是,老夫预计,我镇戎军,不会承担平叛任务。而是肯定又得调头返回环州,以防备李继迁那厮借机毁约入侵!” 这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换了谁站在党项首领李继迁的位置上,也不会放弃如此大好时机。更何况,李继迁现在以蛮夷自居,连姓氏都打算改成拓跋。而签了约不算数,对于蛮夷来说,乃是家常便饭。 当即,众武将和文官们互相看了看,心中默默叹气。谁都不敢保证,这次掉头开往环州前线,能不能还有机会活着返回汴梁,再次与妻儿相聚。 “老夫之所以下令擂鼓聚将,是为希望大伙有个准备!”将众人的表情看在眼里,李继和在心中叹了口气,声音迅速变得柔和,“老夫知道,这样对各位来说,有点残忍。但是,我等既然披甲从戎,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党项鹞子打进来,祸害我大宋百姓。所以,还请各位,回去之后,使出全身解数,安抚麾下的弟兄们。另外,这个月,下个月,军饷都加倍发放。肉食每三天保证一次!” “都监放心,我等分得明白轻重!” “都监放心,我等肯定会努力保证士气不坠!” “都监放心,即便没有双倍军饷和肉食,弟兄们也不会过于沮丧!” …… 回应声轰然而起,所有武将和文职,都陆续高声承诺。 大宋执行的是强干弱枝政策,目前禁军的战斗力远远超过地方兵马。并且,禁军完全执行的是募兵制,军饷颇为丰厚,兵源也大多数来自河南、河北的富庶之地。 这样做的好处是,极大降低了地方官员起兵叛乱的可能。然而,同时坏处也极为明显。 那就是,禁军一旦开赴边疆,士气就会明显下降。执行任务时间越久,士气就越低! 而镇戎军已经在前线顶了一年多,上个月才刚刚奉命返回汴梁修整。结果半路上又掉头开往环州前线,弟兄们的士气,可想而知。 增加军饷和肉食供应,只能起到缓解士气下降速度作用,却解决不了弟兄们的思乡之情。安排武将和文官们下去做动员,也只是尽人力而已,能不能管用却很难说。 但是,除了这个两个措施之外,一时半会儿,李继和也拿不出更好的方法来。因此,又叹了口气,轻轻点头,“如此,就有劳诸位了。情况随时都会变化,还请诸位,最近几天打起精神,勿坠了我天下第一强军的名头!现在,先下去尽力安抚弟兄。如果情况变化,老夫会随时擂鼓聚将!” “遵命!”众人齐齐行礼,然后快速转身离去,每个人心里都觉得沉甸甸的,脸上的神色也极为凝重。 没有士气,战斗力就会大打折扣。 而去年五路大军伐夏,都被李继迁打了个大败亏输。 一旦人带着党项鹞子毁约入侵,与红莲教里应外合。镇戎军独自一支,前面迎虎,身后迎狼,能有多少胜算?! 此次时刻,整座中军帐内,唯一一个,脸色没有变得凝重的,仍然只有韩青。 不是因为对镇戎军的战斗力无比信任,而是跟大伙根本没有共同感觉! 在他那个时代,军人舍小家为大家,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而每逢边境上有异动,“首战用我”呼声,就会一浪高过一浪。 此外,别人都恨不得插着翅膀飞回汴梁,与家人团聚。而他,则巴不得自己距离汴梁越远越好。 特别是刚才听李继和说起,朝廷已经派遣寇准带队,前来彻查粮库失火一案。以他上辈子的阅历,立刻就明白,自己马上就要从旋涡中爬出来了。 因此,他就更不愿意回汴梁,去面对身体前主人的家族。 至于开赴前线,好像也不关他的事情。 当他从旋涡中爬出来之后,李继和应该立刻就会把录事参军的头衔收回去。届时,他就是草民一个,愿意去哪去哪,根本不需要再跟着大军一起行动。 正一边没心没肺地想着,一边迈步离去。身背后,却忽然传来了老狐狸李继和的声音,“韩参军留下。老夫有话问你!” 正文 第107章 时间差 “是,都监!”韩青愣了愣,答应着停住脚步,掉头而回。 “老夫已经修书给张齐贤,请他撤销对你的海捕文书了。按目前情况,应该半个月之内,就有结果。”李继和看了他一眼,话语里隐约露出了几分不满。 韩家小子什么都好,并且还带着其他年青人身上根本看不到的沉稳。唯一的毛病,就是稳得有些过了头,好像永远是个局外人一般,让自己看了就忍不住想要踹他两脚。 “多谢世叔!”韩青丝毫没感觉到自己屁股已经面临着挨飞脚的危险,双手抱拳,向李继和躬身道谢。 “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实在受不了他的平淡,李继和皱了下眉头,故意说道:“那寇准可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他来了,固然会将粮库失火的事情查个清楚。可如果你在定安县做的事情,有违法乱纪之处,少不得也要被他狠狠收拾。” “晚辈明白!”韩青历史学得再差,好歹也能记住寇准这个大宋名臣。笑了笑,轻轻点头,“晚辈自问,没有做过什么太出格的事情。即便有,也是被逼无奈之下,不得不反击。” “包括半夜摸进城里去,绑架在职主簿?!”李继和狠狠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提醒,“大宋律例,可没说过,巡检发现主簿犯罪,可以不向上司弹劾,就直接抓他。” “他先派死士去坊州子午寨刺杀我!”韩青赶紧拱起手,小声为自己辩解。 然而,话说出口,却禁不住有些心虚。 他抓到周主簿之后,严刑逼供。姓周的吃不住苦,把自己在红莲教的身份,以及红莲教在定州的布局,都给招了出来。却唯独不肯承认,射伤李源的刺客,是周家所派。 后来遭到追捕,忙着逃命,韩青就没顾上调查,到底是谁派遣了刺客,还携带了民间严禁使用的弩弓。 而现在,最危险时刻已经过去,韩青的心情开始放松,就立刻又想起了这个疑点来。 不过,即便刺客不是周主簿所派,他也不会再节外生枝了。 把罪名直接推给已经死去的周主簿,他当时潜回定安县抓了对方,然后又大放孔明灯等举动,便事出有因。 毕竟,在性命受到了严重威胁的情况下,于情于理,都不能禁止他对周主簿等人进行报复。 但是,如果他实话实说,告诉别人刺客有可能来自第三方,他的报复就有些不占理儿了。 官场的事情,向来错综复杂,一旦被别人揪住这个抓手,再做出新文章来,他又要面临一大堆麻烦。 “你能有充足理由就好。”正忐忑不安间,又听见李继和笑着补充“老夫只是给你提个醒。寇准在你这般年纪之时,便中了状元。随即便被先帝看中,作为宰相之才培养。他可不像别人那么好糊弄。虽然……” 抓起桌子上的茶,轻轻润了润嗓子,他的声音稍稍转低,“虽然凭着你后来给朝廷贡献破腹取箭之术,以及火药箭、神臂车等镇国利器,可以将功抵过。但是,能没有过错,肯定还是没有任何过错为好。否则,哪天被别人翻扯出来,难免会成为你仕途上的羁绊。” “多谢世叔,晚辈会加倍小心应对。绝不因为海捕文书被撤,就掉以轻心!”虽然对做不过官,持无所谓的态度,韩青仍旧感谢李继和的提醒,再度向对方行礼。 “你明白就好!”李继和终于心满意足,笑着点头,“寇老西儿这个人,怎么说呢?嗨,反正很难对付。也不会像老夫这样,看你是个将门之后,就多少留些情面。” 这是他第三次,提醒韩青小心应付寇准了。让后者无法不往心里头去。然而,脑海里刚刚开始回忆上辈子有关寇准的那些历史描述和文艺作品,韩青的心脏,就忽然猛地一抽。 “晚辈明白,多谢世叔!”强忍心脏的不适,韩青再度向李继和行礼。同时,心情不知道是该郁闷,还是欢喜。 身体前主人的残魂上次出现的时间,还是在二十多天之前。 当时,他差点就死在了叶青莲之手。多亏残魂在关键时刻,重新接管了身体,将韩家祖传枪法的威力发挥了个十足十,才让他侥幸逃过了一劫。 而在那之后,残魂好像就因为用力过度,油尽灯枯,长时间没有再对他施加任何影响。以至于,他都以为,残魂彻底消失了,心里还隐约觉得有些不适应。 没想到,今天听李继和反复提起寇准的名字,残魂竟然又醒了过来。可见,身体的前主人,跟寇准渊源极深。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是继续留在老夫军中建功立业,还是想返回汴梁,继续完成学业,然后等待吏部另行选拔委派?”看到韩青表情终于有了几分凝重,李继和还以为是自己的提醒起了作用。便不再多啰嗦,笑着进入下一个话题。 “晚辈……”韩青犹豫半晌,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干脆坦然承认,“晚辈没想到,事情变化得这么快。所以,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这是一句实话。 无论留在军中,还是返回汴梁,在他心里,都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他武艺只学了一个皮毛,军略方面,虽然不能算一窍不通,至少他上辈子当兵时学的那些东西,在宋代还能适用的极少。 而返回汴梁继续完成学业,对他来说更是一个笑话。 除了字写得不错之外,那些诗词歌赋,经世文章,他样样都不会。只要进了太学上舍的门,三天之内就得穿帮。 至于太学上舍毕业之后,再经过一次吏部选拔去做官。总得太学上舍毕业之后,再去考虑。如果连太学那一关都过不了,还提什么吏部选拔? 如此想来,实际上他最喜欢也最适合的地方,仍旧是金牛寨。 在做巡检那段日子,虽然干活有一搭,没一搭,却是他穿越以来最轻松,最快乐的时光。 “那就先留在老夫身边吧!有老夫照应着,总比你四处乱闯,被人算计了强!”不知道韩青的真实想法,李继和误以为,年青人真的是在仓促之间,没想好该如何选择。笑了笑,干脆直接替他做出了决定。 既然他已经替韩青做了主,后者也不好拒绝,干脆笑着拱手,“晚辈听从世叔的安排!” “老夫知道,你祖父希望你由武转文。不光你们老韩家,如今,很多将门,都在这么做。”对他的回应还算满意,李继和想了想,又笑着说道:“但是,做文官这条路子,未必适合所有人。做武将,有没有真本事,上阵打几仗就能得到验证。做文官,却不但要会做事,还要懂得耍心机。有时候,会耍心机比会做事还吃得开。久而久之,心就变脏了,很难再活出一个人样来!” 他确实打心眼里欣赏韩青,所以在不知不觉中,就拿后者当自己的晚辈教育。而韩青,又是两世为人,极知道人情冷暖,立刻把感激显露在了脸上。 “算了,不提了。反正,做武将的危险,大多数来自胸前,做文官,却大多数来自背后。”见韩青听得认真,老将军又担心,自己的话,让年青人失去锐气。随口总结了一句,再度转换话题,“庆州的情况,你都听到了吧?红莲教真的反了,党项人不可能不放着现成的便宜不占,信守和约。过几天,老夫少不得要带着你,掉头返回边关。” “晚辈听到了。”韩青想都不想,坦诚地回应,“您老担心,弟兄们因为回不了家,士气大降。” “光听到没用,你有办法替老夫解决这个麻烦没有?”李继和又看了他一眼,笑着追问。 他只是顺口一说,其实内心里,并没真的指望,韩青能替自己想出什么有用的对策。 士气这东西,想提起来,要么靠军饷翻倍给,要么靠连续打胜仗。除此之外,很难玩出新花样来。 果然如同他的意料,韩青搜肠刮肚想了好一阵,却只是轻轻摇头,“世叔见谅,晚辈对军略几乎一窍不通。对于如何提高士气,更是摸不到任何头绪。” “嗯!无妨,老夫只是随口一问!”李继和收起笑容,轻轻摆手。正准备再换一个话题,却又听见韩青低声询问,“既然镇戎军就在庆州,为何不直接剿灭了红莲教再走。这样,至少可以避免腹背受敌?” “哪那么容易?”李继和立刻相信,韩青对军略真的是一窍不通了。叹了口气,苦笑着摇头,“除非城里有人里应外合,否则,想攻下安化这种大城,没三五个月时间,根本不可能。而红莲教刚刚起事,从上到下心气正足,不会这么快就有人想接受招安。” “需要这么久?”韩青眉头紧皱,快速回忆自己路过安化城之时,看到城墙模样,“不过是一座土城……” “如果没人里应外合,要么豁出去弟兄们性命,派他们爬云梯。要么豁出去时间,打造攻城器械。”李继和知道他真的不懂,所以也不生气,只是叹息着解释。 “另外,红莲教闹得再欢,对朝廷来说,都没有党项人趁机入侵威胁大。镇戎军是禁军中的精锐,不可能不去边关抵挡铁鹞子,而把时间和体力,都浪费在庆州这边。老夫估计,朝廷会另外调派大军前来平叛。而咱们,则是好钢,必须用在刀刃上。” 镇戎军总计才两万多弟兄,他当然豁不出去,用人命去堆城墙。而打造攻城器械,光是准备木头,就得十天半个月。等一切都准备好了,党项人恐怕早就破关而入,直接杀到大伙身后了,情况反而更加危险。 再者,就是朝廷的统筹部署问题。 朝堂上无论换了谁做主,都不可能,把战斗力最强的镇戎军,浪费在平叛上,却派战斗力较差的其他兵马,去驻守边关。 道理很简单,而韩青只是缺乏经验。李继和相信只要自己略加解释,后者就立刻能想明白。 谁料,他的话音落下,韩青却仿佛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而是皱着眉头,继续低声反问:“只是担心时间上来不及么?如果赶在党项那边有所动作之前,就把安华城夺回来,是不是党项人就不会轻易再毁约入侵了?那样的话,就能打个时间差出来。发现红莲教已经灭了,党项人想必……” “当然!”李继和没好气的打断,“党项那边,知道消息再做出决策,的确至少也需要花费一个月时间。问题是,安化是一座大城,里边的粮草辎重,尽数便宜了红莲教。城墙又是为了防备党项人围攻所建。一个月时间,老夫不可能……” 话说到一半儿,他的眼神却忽然大亮。抬起手,一把抓住韩青的手臂,“你,你小子有办法潜入城内?就像你当初去抓周主簿那样?赶紧说出来,办法如果有用,老夫,老夫保你今后无论闯了什么祸,都由老夫替你担着!” “晚辈对安华城不熟悉,没办法潜入城内!”韩青笑了笑,轻轻挣脱老将军的拉扯,“不过,安化城的城墙,晚辈也许能有办法将其弄塌。问题是,如果城墙塌了,接下来的战斗,您老有几成把握?” “十成!”李继和拳头紧握,用力挥舞,“城墙垮了,老夫还能怕一群疯子?要怎么弄,你赶紧说,哪怕你要老夫把所有弟兄,都归你指挥,老夫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正文 第108章 临战 “不需要所有兄弟,都监给我拨五十名木工和铁匠……”韩青笑着接过话头,低声提出要求。 “没问题!”没等他把话说完,李继和就迫不及待地回应。 然而,话音刚落,他却又皱紧眉毛连连摇头,“莫非你要用神臂车发射火药罐子?不成,肯定不成。这个办法,老夫先前就想到了。但是,安化城的土墙足足有一丈厚,火药罐子不可能将它炸垮。并且打造神臂车,也需要足够的时间。” 所谓神臂车,就是韩青前几天演示给老将军看的半扭矩式投石车。为了取悦皇帝,给韩青争取更大的功劳,老将军才给其取了个更好听的名字。 在老将军看来,此物如果真的像韩青说的那样,能够将五十斤重的火药罐子,投掷到两百步之外,肯定是一等一的破敌利器。然而,单独使用,却未必能发挥出其全部威力。 而批量打造的话,则需要足够的木料,工匠和时间,并且培训士兵进行熟练操作,也不是一两个月能够做到的事情。 所以,自己刚才恐怕是空欢喜一场。 “我不需要用投臂车,打造那东西太费功夫。您把木工,铁匠给晚辈找来,再让昭亮、昭逊和张环三个,各带五百精锐归晚辈指挥就行。”韩青笑了笑,脸上带上了几分神秘,“剩下的事情,就是将镇戎军开到安化城下,并且保证红莲教不敢出城野战了。晚辈不懂怎么做,您老……” “好,剩下的事情,交给老夫!”李继和听得眼神又是一亮,再度爽快地挥手。 在他看来,反正朝廷调动镇戎军返回环州前线的命令,再快也得七八天才能下达。而眼下镇戎军大营距离安化城却只有一百里出头,慢走三天也能抵达。 眼下自己带着镇戎军杀过去,即便没有足够时间破城,也能杀一杀红莲教的威风,又何乐而不为? 若是韩青没吹牛,真的能把安化城的城墙弄垮。红莲教那伙刚刚集结到一起的乌合之众,既缺乏训练,又没有名将指挥,怎么可能挡得住镇戎军全力一击?! 他年青时就以勇毅果决而著称,如今年纪大了,虽然做事喜欢多看数步,决断力却丝毫没有减退。当即,就开始着手兑现承诺,吩咐人将随营工匠全都集中起来,供韩青挑选。 而韩青,有心回报老将军对自己的支持和保护,也不多啰嗦。立刻带着窦沙、李昭亮、李昭逊三个,将工匠们精挑细选。 最后,挑出了身体强壮,干活利索的五十名木匠和五十名铁匠,单独立营,打造破城利器。 趁着韩青在做准备的功夫,老将军李继和,又将大量斥候派了出去,打探红莲教的动向和有关安化城的消息,很快,各种情报,就流水般送到了他的案头。 原来,那庆州知州刘德昭,数日前从老将军这里告辞之后,仔细权衡利弊。毅然决定,做一些事情,与红莲教彻底切割。 恰好有消息传来,一伙红莲教徒,在数十里外“起事”。刘德昭毅然决定,召集全部厢军,前去平叛。 本想借助那群红莲教徒的脑袋,向朝廷证明,自己先前只是受了蒙蔽,并非红莲教的同伙。却不料,麾下的几个厢军干将,竟然全都是红莲教的爪牙。 结果,大军前脚出城,后脚,奉他的命令留在城里坐镇的厢军指挥使廖永全,就把城池献给了红莲教法王史德熙。 刘德昭大怒,立刻带领兵马掉头回扑。没等走到城门口,他麾下兵马就散掉了八成。 剩下两成,全是红莲教徒。趁着他欲哭无泪之际,一拥而上,将他连同他身边的侍卫,一道给剁成了肉泥。 这下,庆州城的粮草、器械,包括刘德昭临时从民间征用的牲口,全都归了红莲教。 红莲教立刻兵强马壮,其法王史德熙,干脆下令各分舵一道起事,并且将总舵直接设在了安化城内的知州衙门。 ”这个废物,真是死不足惜!恐怕到了临死之前,都没弄清楚,自己手下到底有多少人,早就成了红莲教徒!”李继和将消息汇总之后,气得连连拍案。 然而,气归气,老将军却愈发明白,眼下庆州,虽然还归属于大宋。自己所面临的情况,却跟深入敌国境内作战差不多。 无论在物资供应,军情了解,民心支持,以及地形熟悉等方面,跟对手比起来,他都不占任何优势。因此,愈发地不敢急于求成,只管紧闭了营门,静等韩青那边做好准备。 而韩青也没让他等得太久,到了第三天头上,就做出了十几套攻城利器。 为了保证不让镇戎军在坚城之下,碰个头破血流。李继和带着少数几个心腹,特地就近找了处废弃多年的堡寨。 他先亲眼看着,韩青带领自己的两个儿子,将打造好的攻城利器施展了一遍,确定了其效果。然后,才下令大军开拔,气势汹汹扑向了安化城! 此时此刻,红莲教上下,最忌惮的便是镇戎军。因此,早就在军营四周围,撒下了无数眼线。发现镇戎军前进的方向是安化,立刻将消息飞马送到了其法王面前。 而那红莲教法王史德熙,也曾经做过几天厢军指挥使,粗通军略。知道自己麾下虽然人多势众,却没有经过严格训练。各分舵弟兄之间,配合也很难达到默契。因此,果断下令,沿途各分舵和山寨不得浪战,若是遭到镇戎军攻击,各舵主、寨主只管将山寨和舵口放弃,带领麾下弟兄向总舵靠拢。 于是乎,镇戎军一路顺顺当当,没遭到任何阻拦和骚扰,就杀到了安化城外。 而安华城内,红莲教徒的数量,也与日俱增。几乎是在转眼间,被迫临时撤过来的和各地主动赶过来的教徒总数,就超过了十万。 坐拥十万部众,红莲教法王史德熙,无法选择继续隐忍。响应麾下左右护法,四大使者和众多分舵主的呼吁,亲自带领十余万教众,出城迎战。 双方稍一接触,人数超过镇戎军三倍的红莲教徒们,立刻被杀了个溃不成军。 亏得史德熙提前留了一手,在东西两个城门,各自布置了下了一支队伍接应。还在城头上,布置人手用强弩和羽箭掩护,才在溃败之际,将七八万教徒,都成功撤回了城内。 这下,红莲教内部的骨干们,都认清的现实,不敢再呼吁史德熙,带领大伙在野外“消灭”镇戎军。 而史德熙,也借助镇戎军已经杀到城外的契机,连夜整合队伍,梳理并收拢指挥权,淘汰老弱。 七八万教众,来自不同堂口,想要快速拧成一股绳,就避免不了流血。 好在左右护法,四大使者都“深明大义”,而众多分舵主,也被镇戎军表现出来的战斗力给吓住了,知道不整合到一起,早晚就会被官兵消灭。所以,当晚流的血并不算多。 饶是如此,史德熙也足足忙了一夜没合眼,才勉强将队伍梳理出了一个大概框架。 直接命名为红莲救世军,下设左中右三厢和护法队一部。 每厢之下,又设左中右三军。而每军之下,则设了左中右三个营。营下又设了五个都,每都教众一百。 七八万教众,只留下一万五千,其余全要淘汰掉作为辅兵,一夜之间肯定来不及。 但是,既然框架已经搭好,各军、营的指挥使,也有了着落。接下来怎么淘汰,自然有各级指挥使去负责,用不到法王史德熙亲力亲为。 看看天色将明,而日出之后,镇戎军肯定会试探着向城头发起进攻。史德熙不敢继续强撑,下令左、中、右三军轮流守城,每四个时辰轮换,然后赶紧去后堂小睡,养精蓄锐。 谁料,还没等他将脑袋放在枕头上,卧室之外,就传来了一声亲卫的报告,“报,法王,青莲圣女回来了,有紧急事情需要当面向您禀告!” “什么事情,告诉她,等老夫一个时辰!”史德威与青莲圣女,虽然都是红莲教中的核心人物,却不属于同一个体系,因此,他非常不耐烦地吩咐。 谁料,他的话音刚落,卧室的门,竟然被人直接推开。 红莲教护教圣女叶青莲,带着一股子冷风,径自闯到了他的床头,“法王,别睡了,趁着此刻人心未散,赶紧下令撤退。否则,教中兄弟,恐怕要尽数葬送于此!” 正文 第109章 炸了 “撤退?”史德熙累了一天一夜,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听叶青莲回来二话不说,就要让自己将先前取得的所有成果尽数放弃,登时就怒火上撞,“圣女,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可知道多少弟兄不惜性命,才换来的眼下的局面?” “撤退,趁着现在官军还没发起总攻!”叶青莲也是赶了一整天的路,风尘仆仆,后退半步,沉声解释,“官军手里有一种利器,可以让城墙垮塌。我看过他们偷偷弄垮的堡寨,无论多厚的墙,都是一样!” “怎么可能?”史德熙根本不相信叶青莲所说的话,脸色愈发难看,“圣女休要危言耸听!除非镇戎军中真有人会施法,否则,怎么可能把好端端地城墙随便弄塌。更何况,安化城头,各种防御设施齐全,官军轻易也靠近不了城墙。” “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弄塌的。但是应该与火药有关!”叶青莲急得直跺脚,却无法拿出任何有力证据。 最近这段时间,她一直在镇戎军大营周围转。原本打算,只要找个机会,就送韩青一命归西。 谁料想,李继和将韩青保护得那叫一个严密。 哪怕是韩青后来单独立营,每天也至少五百兵卒跟着,外人连靠近的他机会都没有,更甭说下手刺杀。 而叶青莲又是一个不达到目的,坚决不肯罢休的性子。所以无论韩青去过什么地方,她过后都会跟过去看上几眼,以便能从其中发现防御细节方面的疏忽,为下次动手做充足准备。 结果,在镇戎军拔营杀向安化之后,她便在韩青向李继和曾经去过的废弃堡寨遗址处,发现了大量寨墙被弄塌的痕迹。甚至发现了一座临时堆砌的土丘,被拦腰弄成了两截。 联想到红莲教总舵最近迁往了安化,她立刻明白,李继和准备将安化城的城墙弄塌,然后将所有红莲教弟兄一网打尽。所以,才不顾一切跑过来向史德熙示警。 沿途既要躲避官府的差役,又要尽量避开镇戎军的斥候,这一路上,所付出的辛苦可想而知。 然而,让她无论如何都预料不到的是,她历尽艰辛带回来的情报,史德熙居然一个字都不肯相信。 “火药,我上次就听你说起过!”只见此人,先不屑地摇了摇头,然后又冷笑着说道,“你派人送来的那个突火枪,我也找铁匠仿制了几支。除了能将战马吓得到处乱跑之外,根本没啥威力。甚至在十步之内,都穿不透单衣!” “姓韩的亲手配出来的火药,威力远比外边买的大!”叶青莲又气又急,跺着脚说道,“前面已经有无数弟兄,伤在他打造的火药箭下。我还亲眼看到过,他用装满火药的小罐子,把地面炸出了一个深坑!” “火药箭里头,放了断肠草。只是熏人熏得厉害,但是用湿布掩盖住口鼻就能对付。”史德熙闻听,愈发不把她的话当做一回事,“至于你说的火药罐子,老夫没看到过。等天亮之后,找人做几个验证一下,如果真的威力巨大,我红莲救世军,倒也可是利用起来守城。” 叶青莲大急,红着脸眼睛催促,“别守了,真的守不住。我亲眼看到……” “圣女,不要说得太轻松!”史德熙瞪了她一眼,浑身上下,忽然王霸之气四射,“连弟兄带家眷,有近二十万众,你让我带他们去哪?除了安化城,眼下又有哪里,能提供如此多的房屋,养活如此多张嘴?若是连如此坚城,都守不住,哪个山寨,又能抵挡镇戎军倾力一击?古语云,士气可鼓不可泄。咱们主动撤了,这口气就泄了,今后甭想还能登高一呼,应者云集!” “可是,可是……”叶青莲只想着不能让弟兄们留在安华城内等死,却还没来得及去想,弃城而走的连带后果,顿时,一句话都回答不上来。 看到她哑口无言模样,史德熙无奈地挥手,“圣女下去休息吧,守城的事情,交给老夫。老夫知道你对圣教尽心尽力,可是,如果忙的不是地方,你越忙,就会把事情弄得越乱。” 这话,打击力度就有些重了。 红莲教上下,一直有人认为,大伙之所以被迫如此仓促地起事,就是因为前任圣女余柏莲和现任圣女叶青莲两个,没事儿找事儿,非要去撩拨那个姓韩的。 否则,姓韩的老老实实做他的巡检,红莲教安安静静地积蓄实力,原本井水不犯河水。 姓韩的家在汴梁,说不定哪天就走门路高升了,根本发现不了红莲教的存在。 而红莲教不急着去寻姓韩的晦气,也不会被此人放火烧了分舵,拿走了善男信女名册,更不会引来镇戎军! 造反不是儿戏,总得先准备好能够一年吃的粮草辎重,然后再等待一个有利时机。 党项李继迁早晚还会再跟大宋打起来,那时候,大宋官兵全都被党项人牵制。红莲教趁势扯起义旗,才有希望大业可成。 而被前后两个圣女这一折腾,大伙没准备好,也得反了。 原本想借党项入侵的机会,现在,反而成了大伙拼着性命,去替党项人创造机会入侵。 …… 类似的抱怨,还有很多,未必都不占理。 只是,这些话,红莲教的核心人物们,以前私下里议论归议论,却谁都没有挑明。 而史德熙今天又累又烦,顺口就将其意思表达了出来。 没等他的话音落下,叶青莲的脸上,已经凝满了寒冰。一双美目当中,隐约也有泪光闪烁。 “法王如果怪我,日后尽管开香堂,咱们在圣母面前,一五一十把话说明白。”贝齿轻咬红唇,她的声音低沉且沙哑,“但是,你今天必须想办法,让大伙分批撤离。可以先去环州,然后再去夏州。我带人留下来,为你们断后,吸引官军注意力。” “就你……”史德熙既然把话说了,心里反而没了顾忌。笑了笑,不屑地摇头,“圣女累了,下去休息吧。是战是撤,总得打过了再说。” 说罢,又摆了摆手,倒头便睡。 叶青莲有心硬揪他起来,却终究顾忌着彼此的身份,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而就在此刻,卧房窗外,又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有人扯开嗓子,高声汇报:“法王,不好了,不好了,圣母,圣母在天上,在天上显灵了!” “你说什么,圣母显灵?”史德熙翻身坐起,一把推开了窗子。 圣母显灵,是他们这些红莲教绝对核心人物,用来愚弄教众的手段。就算底下的分舵主,堂主,都不知道如何施展。 眼下天色将明未明之际,忽然有人弄出圣母显灵的景象,不用问,肯定是在图谋不轨。 然而,下一个瞬间,他却两眼圆睁,大张着嘴巴,说不出任何话来。 只见黎明前的天空中,一尊两丈大小红莲圣母,飘飘荡荡,朝着总舵上空飞来。衣衫,打扮,动作,与平时教徒们跪拜的圣母像,别无二致。 只是此刻的红莲圣母,脸上没有半点慈悲,却双目圆睁,怒容满面。仿佛有人犯下了大错,惹得她不得不现身施加惩处。 “圣母在上,请保佑弟子平安富贵!” “圣母在上,请保佑弟兄打退官兵!” “圣母……” 跟着史德熙等人造反的教徒们,有不少都是狂热分子。平素恨不得将全家人的性命,都献给所谓的红莲圣母。此时此刻,看到圣母降临,立刻什么都顾不得了,丢下兵器,对着天空納头便拜。 而半空中飘来的红莲圣母,却对所有人的动作,都视而不见。径直掠过了众人的头顶,掠过了红莲教总舵,掠过了大半个安华城。 随即,忽然在空中晃了晃,“轰隆”一声,化作了一团烈焰! 正文 第110章 用魔法打败魔法 “啊——”史德熙的身体晃了晃,差点一头栽倒。 天空中炸碎的那个圣母,肯定是假的! 作为红莲教的几个核心人物之一,他从来就没相信过,红莲圣母的存在。 问题是,他却不知道,该死的镇戎军,怎么让一个假的圣母,在天上飞。 他更解释不了,为何圣母飞着飞着,就会轰然炸碎。 “假的,大家不要慌,天上的圣母是假的。红莲圣母发怒,施展法术击碎了她!”同样作为红莲教的核心人物,叶青莲的反应速度,要比史德熙快得多。一个箭步窜出了卧房,紧跟着,又三纵两纵,登上了房顶,手做喇叭,放在嘴边,使出全身力气叫喊。 哪里还来得及? 只见安化城中,无数红莲教信徒,对着半空中落下来的火焰,跪拜嚎啕,一个个如丧考妣。 红莲圣母炸了! 他们信奉了很多年,在心里认为无所不能,可以给他们带来今生和来世幸福的红莲圣母,炸了! 在炸碎之前,红莲圣母很生气,对他们当中每一个人,都非常生气。 红莲圣母刚刚飞过总舵上空不远,就炸得粉身碎骨。 谁做了错事,不问可知! 俗话说,能打败魔法的,只有魔法。 此时此刻,安化城内,以前对红莲圣母信得越深,越痴迷的人,心中越是绝望。 甚至不少狂信徒心中,充满了恨意。不是恨城外的镇戎军,而是恨带他们造反的法王、四使和各分舵主。 很显然,是造反的行为,违背了红莲圣母的本意。进而导致圣母亲临安化城上空,自毁分身以表达愤怒。 “不要慌,假的,圣母法力无边,才不会碎掉!” “不要慌,天上的圣母是假的,是官兵的障眼法!” “不要慌……” 此时此刻,头脑仍然能够保持冷静的,也不只是叶青莲一个。还有不少舵主和堂主,也纷纷挺身而出,尽可能地呼吁身边的教众,擦亮眼睛,分辨真伪。 然而,几十个人的喊声,如何比得了上万人亲眼所见? 这个年代,在寻常人眼里,能飞上天空的,只有鸟雀和神仙。 那么大一个圣母,从众人头顶上飞过,说不是神迹而是障眼法,有谁肯信。 当即,便有狂信徒便跳了起来,对分舵主们的话语,高声驳斥。 紧跟着,更多人跟随在了狂信徒身后,对分舵主们咆哮,怒骂,甚至恨不得动手将其大卸八块。 而个别昨晚在史德熙辣手整军过程中,受到了委屈的人,或者看到亲朋好友如何被杀的人,更是果断抓住机会,推波助澜。 不多时,整个安化城内,就乱成了一锅粥。任史德熙麾下昨晚刚刚建立的护法队倾巢出动去弹压,都无济于事。 “上城,赶紧带人上城。官兵打上来了,打上来了!”史德熙终究是做过指挥使的人,从最初的震惊和慌乱中缓过神之后,立刻下达了最新命令。 想解决内乱,最好的办法,是借助外部威胁。 所以,官兵发起进攻的消息,是此刻让所有人恢复冷静的,最佳药剂。 “官兵,官兵攻城了!” “官兵攻城了!” “官兵——” 仿佛与他的命令声相呼应,慌乱的叫喊声,猛然在城墙上响起。紧跟着,号角声响成了一片,“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伴着清晨的寒风,直接刺入每个人的心窝。 城内混乱仍在继续,但是,有不少清醒者,立刻意识到的孰轻孰重。拎着兵器,奔向马道,登上城墙,坚决不给官兵可乘之机。 借着晨曦,他们清楚地看见,大队的镇戎军,正在向安化城西墙缓步推进。长矛和钢刀上闪烁的寒光,宛若一波波海浪。 走在整个军阵最前方的,是三支小队伍,规模、兵器和装扮,都与其同伴截然不同。 每支队伍只有五百人上下,没有甲胄,没有兵器,手里推着永兴军路民间最常见的独轮车,车前方,则高高地竖起了一面木盾。 因为车上的载重不大,他们的脚步很轻松。甚至,很快就脱离了镇戎军本阵,推进到了距离城墙一百五十步之内。 一百五十步,已经是城头上床弩的有效攻击距离,然而,他们却仍然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继续推着独轮车,快步急行,转眼间,就又向安化城的西侧城墙,靠近了一大截。 “放弩,放弩,别让他们靠近!”史德熙与叶青莲两人,同时冲上了城头,朝着城墙上还能保持头脑清醒的弟兄们,高声命令。 “是!”回答声稀稀落落,不少弟兄们,甚至连动都没动。 大伙之所以上城抵抗官兵,是为了避免城破之后,玉石俱焚。可不是继续听法王和圣女作威作福。 这两个人的行为,已经给红莲教上下带来了巨大灾难。谁再昧良心支持他们,就是自己找死。 然而,终究是积威日久,仍然有少部分弟兄,按照史德熙和叶青莲的吩咐,扣动了床弩上的机关。 “呼——” “呼——” “呼——” 两丈多长,成年人手臂粗细的弩箭,陆续飞出,直奔一百二十多步外的独轮车队。 大部分,都没有命中目标,只有两三支,正中高高竖起的盾牌。 盾牌立刻四分五裂,独轮车也瞬间倾覆,里边的木杆子,铁零件儿等物,洒了满地。 然而,借助盾牌的缓冲,藏身于独轮车后的官兵,却及时丢下车把,跳向紧邻的盾牌之后,根本没受到任何伤害。 “弓箭,用弓箭朝他们头上招呼!”史德熙一看,就知道继续用床弩射,纯属浪费。因此,果断更改命令。 “嗖嗖嗖嗖嗖……”稀稀落落的羽箭,从城头上腾空而起,掠过一百多步远,掉头扎下。 “举盾!”独轮车后,有人高声命令。 一面面盾牌,从车顶举起,与车前方树立的木盾一道,组成了一个个简陋的窝棚。 半空中落下来的羽箭,大部分都错施目标。少部分成功落向了独轮车,却被两面盾牌阻挡,毫无建树。 “继续射,继续射,不要让他们靠近城墙!”史德熙心中暗叫一声不好,扯开嗓子高声招呼,“先射三波,然后换成火箭。用火箭烧了盾牌,让他们无处藏身!” “是!”回答声仍旧稀稀落落,射向独轮车的羽箭,也丝毫不见增加。 很多教徒,奔向敌楼,从取暖的火盆中捡来燃烧的木材。然后将绑着油脂球的火箭点燃,朝着独轮车发射。 因为油脂球影响了射程,大部分火箭,都没等抵达独轮车上空,就落向了地面。零星几支命中了盾牌,被藏在车后的镇戎军老兵用刀一拍,立刻灰飞烟灭。 “我在这里指挥,你去喊人。喊所有能喊动的人,上城墙。否则,城破之后,咱们全都得死!”到了此刻,史德熙也顾不上再怪叶青莲惹祸上门了,铁青着脸,朝对方叫嚷。 七八万弟兄,眼下站在西侧城墙上的,还不到七百。这样下去,官兵不用想办法弄塌城墙,直接竖起云梯,都能将安化城一鼓而克。 所以,必须招呼更多的弟兄参战,甭管他们现在还信不信红莲圣母,也甭管他们心中是否存着怨气。 “好”叶青莲也知道,即便史德熙采纳自己的意见,也来不及组织撤离了。咬了咬牙,转身就走。 还没等她的两脚重新踏上通往城内的马道,半空中,忽然传来了急促的呼啸声,“嗖嗖嗖嗖……” 愕然扭头,她看见数十支手臂粗,两丈多长的弩杆,从官军的本阵中腾空而起,直扑而至。弩杆前部,一个个甜瓜大小的圆球,红光闪烁。 “轰隆!”一支巨弩命中敌楼,轰然炸响,炸得敌楼内外浓烟滚滚。 “轰隆,轰隆,轰隆,轰隆……”响声连绵不断,四十几支巨弩,或者命中垛口,或者命中城墙,相继炸裂,将更多的火光和浓烟,送上城头。 眨眼间,安化城的西侧城墙和敌楼,就彻底被浓烟所笼罩,伸手不见五指! 正文 第111章 凿墙 安化城头的红莲教信徒,原本士气就因为亲眼目睹了“圣母”爆炸,而变得极为低落。忽然听到身边巨响声不断,紧跟着鼻孔里就吸进了一股令人头晕脑涨毒烟,顿时溃不成军。 一个个丢下兵器,你推我搡,争先恐后奔向通往城下的马道。结果在转眼之间,就又将马道给堵了水泄不通。 “不要慌,不要慌,弩箭威力不大,用湿布堵住口鼻,就能对付烟熏!用湿布堵住口鼻,咳咳,咳咳咳,咳咳……”整个安化城头,此时此刻,唯一头脑还保持着清醒的,恐怕就是红莲教法王史德熙。只见他果断拔出佩刀,一边疯狂挥舞着,一边高声叫喊。 他的话大抵没错,如果城头上的教徒们,肯静下心来仔细看看,就会惊讶地发现,那些会爆炸的弩箭虽然来势汹汹,可除了被其直接射中的倒霉鬼以外,几乎对周围的人造不成任何杀伤。 而浓烟虽然令人头晕脑胀,咳嗽不止,却没有直接晕死任何一个人。甚至在城头上,连把人直接熏晕倒的情况都没有出现。 只是毒烟看起来规模庞大,恨不得将整个安化城包裹在里边一般。 只可惜,此时此刻,史德熙的话,又有几个人听得进去? 他徒劳地驱赶了半天,结果却是赶过来这个,又逃了那个。最后,身边总计纠集起来不到五十个人,连安化西侧城墙的每个垛口分配一个人,都做不到 “圣女已经去喊人了,咳咳!咱们坚持一下,咳咳。待打退了官军,咳咳,仓库的金银,我拿出一成来,给大伙分,咳咳咳……”眼看着,再不派人反击,官军就可以直接爬云梯进城了,史德熙把心一横,带领仅有的四十几名红莲教精锐,掉头扑向敌楼。 敌楼一层空旷,毒烟聚集得少。并且还有两座巨大的床弩。区区四十几个人,刚好可以招呼得过来。 在他的带头之下,红莲教精锐们十七八个人负责一架床弩,冒着中毒的危险,终于将两座床弩重新张开,填装好了巨大的弩箭。 然而,低头再看,却已经找不到瞄准目标。 镇戎军的本阵将士释放了一轮弩箭之后,又退到了二百步外,正在重新装填弩车。而先前推着独轮车那三个营的官兵,竟然已经走到了城墙之下,彻底进入了床弩的射击死角。 “他们要干什么?”史德熙手把敌楼垛口,从侧面向左右两侧城墙根处张望。目光透过渐渐薄下来的烟雾,他能看到一个个用湿布蒙住口鼻的身影,却根本看不明白,对方此刻忙忙碌碌究竟为了哪般? 不是在架云梯,作为曾经的厢军指挥使,史德熙清楚地知道,云梯底座是啥模样。 也不是在架井栏,弓箭手用来登高压制城头同行的井栏,长度和宽度,都有最低要求。而城墙下的官兵,搭的架子只有五尺宽的一个长条! “这边,用弓箭从侧面招呼!”说时迟,那时快,看不懂官兵在干什么,史德熙却知道自己必须阻止对方。果断挥舞佩刀,招呼敌楼中的同伙帮忙。 “射,射死他们!”其他冒死留在城头上的红莲教精锐,借助凸出来的敌楼和马脸等防御设施,也从侧面发现了官兵的作为。纷纷大声响应着,开弓放箭。 然而,没等羽箭从侧面射到城下,正在忙碌的官兵,忽然将盾牌放在了正在搭建的架子顶。登时,三处盾牌为瓦的“长廊”,就在紧贴着安化城的西墙根儿出现,将城头上射下来的羽箭,尽数阻挡在外。 “不要慌,咳咳,继续搭,搭到一人半高。然后增加支撑脚防备滚石和擂木!咳咳……”站在“长廊”之下,韩青一边咳嗽,一边高声督促。 不得不承认,宋代人非常聪明。 韩青先前只是戳破了可以用火药制造火箭和毒烟这层窗户纸,而李继和与镇戎军内的郎中和工匠们,立刻就举一反三,并且将火箭和毒气弹的威力,推向了一个高峰。 刚才镇戎军用弩车发射的弩箭,每一支的头部,都绑了二斤重的木球。木球内部,七成是火药,三成是各种天然毒草。 结果,弩车直接变成了弩炮。四十门“弩炮”一轮齐射,登时就将安化城的西墙,完全用毒烟给包裹了起来。 韩青虽然提前做了充足思想准备,并且用湿布捂住了口鼻。依旧被毒烟熏得鼻涕眼泪直流。 好在那毒烟虽然浓,却比空气略轻,大部分头都飘向城头区域。否则,韩青真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被亲自发明的毒烟熏吐。 借助毒烟的掩护,他和张环两人,将镇戎军前锋左营成功推进到了安化城西墙根儿偏南位置。 与此同时,李昭亮和李照逊兄弟俩,也将镇戎军亲军左营和亲军右营,给推进到了安化城的西墙根儿偏北和靠近城楼的死角。 接下来,就是验证他前几天向李继和展示的那套破城利器的时间了。 将独轮车放平,将轮子一抽。然后竖起来两相对,就是一组三角形支架。 将独轮车上的木头杆子,搭在支架边缘,形成十字。然后,将预先制造好的铁制扣件朝十字上一扣,就可以将其与支架牢牢地固定在一起。 几根木头杆子、支架与铁制搭扣组合,速度快得令人目不暇接。 站在敌楼上的史德熙怎么看,都看不明白官兵在做什么。 而任何一个在二十一世纪华夏有过生活经验的人,都能直接叫出那东西的名字,——脚手架! 赶在城头上的烟雾散去之前,脚手架已经搭建到了七尺高。 紧跟着,将巨大的木盾覆盖在脚手架顶部,盾牌下,就形成了一个安全长廊。虽然狭窄,却足以容下上百人,贴着城墙下蹲或者站立。 “上滚石,上滚石和擂木,上滚石擂木!”城头上,史德熙的声音再度响起,连站在脚手架下的韩青,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几名红莲教精锐,合力抬起一根三尺长,一尺粗的擂木,大叫着将其推出城墙。 “轰隆!”擂木砸在脚手架上方的盾牌上,将盾牌砸得四分五裂。 然而,脚手架的多支撑结构,却将擂木的冲击力瞬间分散承担。整体上只是微微晃了晃,就又安然不动。 那粗大的擂木,停止滚动之后,反倒取代了盾牌,在进攻方头顶,形成了一道更坚固的屏障。 “上滚石,上滚石!”史德熙看得两眼欲裂,扯开嗓子继续高声叫喊 他现在,终于有点儿理解,前任圣女余柏莲和现任圣女叶青莲师徒两个,为何都跟韩青纠缠起来没完没了了。 此人就是个妖孽,你如果不尽早除掉他,说不定他就会立刻使出什么世间从没出现过的阴招来。 搭建城墙下那道古怪长廊,姓韩的总计用了不到半柱香时间。而城头上的守军想要将长廊砸烂,恐怕得将储备的滚石擂木消耗掉一大半儿。 “砰!”“砰!”“砰!”巨大的撞击声,接连在城墙下传来,令人心惊胆战。然而,连续二十几块滚石和擂木落下,“长廊”只是变得丑陋了一些,仍旧巍然不动。 这下,史德熙可是彻底急红了眼睛,三步两步冲进敌楼,抄起一根燃烧的木柴,就往城下丢。 “放火,放火,木头怕火!”其他教徒也大叫着,有样学样,将火把乱纷纷地丢下。 还没等他们来得及看清楚,火攻是否有效,城墙外,却又传来了弩箭破空的呼啸声,“嗖嗖嗖……” 镇戎军本阵那边,又发出了一轮齐射,四十余支粗大的弩箭,尽数砸在敌楼和敌楼附近的城墙垛口处,轰然炸裂。浓烟翻滚,再度笼罩了整个敌楼。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史德熙等人被熏得睁不开眼睛,自然也无法继续往城外丢滚石擂木或者火把。 就在他心急如焚之际,耳畔忽然传来一连串清脆的声响,“叮,叮叮叮……” 刹那间,他便不再着急了。一边抹着被熏出来的眼泪,一边放声大笑。 什么百战百胜的镇戎军?什么三代名将李继和!名头听起来响亮,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 三招使过,接连,便已经黔驴技穷。 那“叮叮当当”声,分明是用凿子凿东西时所发出。 城外官军在凿城墙! 他们费了这么大力气,制造出这么大的响动,竟然就是为了搭出一个安全的空间,方便动手凿城墙! 而安化城的城墙,越往下越厚,最底层足足有三丈宽。并且是用加了糯米浆的黏土夯实建造,硬度堪比石块! 即便他不派人干扰,放任官兵随便凿,没两个月时间,官兵也休想在城墙上,凿出足够宽,可供队伍通行的破洞。 而城内,他还可以派人用瓦缸听声辨位,提前预测出破洞即将出现的位置,在相应位置附近布置下重兵。 届时,只要官兵敢钻洞而入,他史德熙就保证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保准让官兵有来无回! 正文 第112章 拆迁 “快,快上来帮忙守城。咳咳,快。官兵心黑手狠,城破之后,大伙的妻儿老小,咳咳咳咳,肯定遭殃……”笑声未落,叶青莲的声音已经在马道上传了过来。 “这么快,就召集好人手了?”史德熙又惊又喜,迈开大步穿过烟雾,亲自前去迎接对方归来。 只见足足有上千名年青的红莲教弟兄,跟在叶青莲背后冲上了马道。将正顺着马道朝城下逃的那帮胆小鬼,羞得一个个无地自容。 “弟兄们,官兵心思歹毒,弄了个妖孽冒充圣母。圣母法力无边,才不会当空炸碎!”叶青莲来不及向史德熙汇报,扭过头,继续挥舞着手臂高呼。 她的脸,被黑烟熏得黑一道白一道,眉梢处,带着明显的擦伤。平素干净顺滑,宛若流瀑般的青丝,此刻也挂满了泥土,又脏又乱。 然而,此时此刻,她所展现出来的面容,却比平时刻意装扮出来的任何一种面容都美丽。并且,不带丝毫的妖异之气。 “果然天生就是做圣女的料,教主的确有眼光。”没想到,在军心溃散之际,叶青莲还能轻而易举地召集到如此多的追随者,史德熙心中暗自赞叹。 正准备上前说几句褒奖的话,却看见叶青莲猛然将头转向自己,高声询问:“史法王,官军在做什么?我怎么听见有凿东西的声音?” “官军在凿城墙!”史德熙想都不想,高声汇报。话说出了口,才意识到自己在教中的地位比对方高,不该如此轻易回答对方的提问。 然而,既然都说了,他也顾不上再计较对方失礼了。顿了顿,又带着几分庆幸补充,“镇戎军主将李继和徒有虚名。居然打算将城墙凿穿。安化城的城墙,底下那部分,足足有两丈半宽……” “快,快想办法阻止他们。他们不是在凿墙,还是在准备别的杀招。我看过他们弄塌的堡寨,废墟上都有凿子的痕迹!”叶青莲大急,挥着手臂打断。 说罢,也不管史德熙如何回应,绕过对方,直接钻入了毒烟当中。 恰恰这一波毒烟,已经被风吹淡。目光透过烟雾,她看到三座模样怪异的长廊,紧贴着安化城的西墙竖立。长廊下,隐约有上百道身影在闪动,不停地将从城墙上凿出来的土块,抛向长廊之外。 “这三座长廊不知道是用什么办法所建,滚石擂木砸不破它,也经不起如此消耗!”史德熙快步跟上,念在对方刚才辛苦替自己拉人的份上,低声解释。 “那就一把火烧了它!”叶青莲急得心头火烧火燎,挥舞着手臂大声提醒。 “扔过火把,没起作用!除非可以找到足够的油脂,先泼上去,再放火!”史德熙涵养甚好,强忍不耐烦,继续低声解释。 事先没有预备,现在去百姓家搜刮油脂,肯定来不及。 叶青莲当机立断,扭过头,冲着身边跟过来的年青教徒们振臂高呼,“谁跟我扯着绳子坠下去,一起放火烧了它。有男儿血性的就跟着,没有的,也不勉强!” 说罢,从城头抓起一根拉钉拍的铁链,先试了试另一端是否固定得牢固,然后解掉钉拍,一手拉着铁链,一手拉着钉拍,纵身而下。(注:钉拍,一种防御设施。砸下去之后,可以再拉回城头反复使用。) 这一下来的太突然,城头上的其他红莲教徒,根本来不及跟上。而在城下凿墙的镇戎军将士们,也几乎毫无准备。 结果,叶青莲双脚稳稳落在了“长廊”顶部,然后又纵身而下。手中钢刀快如闪电,将两名正在低头倒土的镇戎军兵卒,当场砍翻在地。 “敌袭,敌袭!”长廊中一部分镇戎军将士,不得不大叫着转身迎战。用钢钎,长锹,以及模样怪异的钻头,朝着叶青莲身上乱捅。 叶青莲寡不敌众,又一纵身上了长廊顶,单手拉紧铁链,双脚斜踩在城墙表面快速移动。 如同画像中飞天一般,快速跑出了三十几步,转眼间,她就又来到了另外一个长廊旁,纵身跃下,手起刀落。 又有两名镇戎军弟兄受伤倒地,其余的弟兄受到干扰,不得不分出一部分人来,用凿子和长锹抵抗。 就在此时,更多的红莲教青壮,也学着叶青莲的模样,扯着绳索或者铁链,从城头跃下。随即,从不同方向和角度,向长廊内的镇戎军将士发起了决死反击。 “不要出去,将钢钎对外,结阵迎战!”关键时刻,还是张环经验丰富,果断吼了一嗓子,为所有人提供了对策。 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镇戎军将士们,纷纷调整战术。不走出长廊主动迎战,而是藏身于长廊之下,将原本用来凿城墙的钢钎,盗墓长锹,以及手摇大钻头,一致朝外。 转眼间,整个队伍就跟头顶的简易长廊一道,变成了一个带壳的刺猬。 这下,红莲教青壮就不方便再偷袭了,围在长廊外用兵器乱拨。 而就在不远处掠阵的李继和,哪里会容忍红莲教徒偷袭自己的弟兄?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之后,立刻调遣五千兵马蜂拥而上。 叶青莲寡不敌众,也不让红莲教的青壮们平白牺牲。大声叫喊着,催促众人跳上长廊顶部,拉着铁链和绳索,快速向上攀爬。 佩服她的勇气和决断力,史德熙主动带领其余弟兄,在城头上拉扯铁链和绳索。赶在镇戎军大队人马冲到城下之前,将叶青莲和尽可能多的红莲教青壮,给拉回了城头。 随即,城头上的红莲教徒,动用弓箭,弩箭,朝着城下的镇戎军大队人马猛射。城下的镇戎军大队兵马,也不再后退。举起角弓和硬弩,全力反击。 红莲教这边守城的人少,射出的羽箭密度远不如镇戎军,却占了居高临下的便宜,且有城垛口藏身。而镇戎军,则仗着人多势众,射出羽箭宛若冰雹。 双方你来我往,各有伤亡。但整体上,守城一方的伤亡,远远低于进攻一方。 “弩车准备好了没有,准备好了,就给老夫对准城头,来一次轮射!”李继和吃不得亏,咬着牙,向身边的亲兵询问。 立刻有亲兵小跑着去催促,不多时,镇戎军所携带的弩车,再度集体出动。隔着二百多步远,将绑了火药盒子的长弩,轮番射向了城头。 “轰!”“轰!”“轰!”爆炸声此起彼伏,转眼间,安化城的西侧城墙,便又被毒雾笼罩。城头上的红莲教徒,被熏得睁不开眼睛,射向城下的羽箭,顿时变得稀稀落落。 “好,分成三组,轮流射,不要让烟雾停下来!”李继和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吩咐。 作为一名身经百战的老将,他早就看出来,弩炮气势惊人,实际杀伤力却非常有限。 但是,此时此刻,他需要达到的目的,却不是消灭敌军,而是让敌军没有办法干扰自己的儿子和心腹爱将们凿城墙。 所以,就不用考虑什么杀伤效果,只要让城头上始终浓烟滚滚,就算达成目标。 这种心思,肯定不可能长时间将别人蒙在鼓里。前后没花费一刻钟功夫,史德熙和叶青莲,就将李继和的阴谋,猜了个洞穿。 二人都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立刻想方设法,组织人手冒着浓烟发起反击。甚至多次亲自扯着绳索,带领红莲教中的敢战之士凌空而下,试图将正在凿城的镇戎军官兵,再度杀个措手不及。 然而,在李继和的全力应对之下,史德熙和叶青莲两个的所有手段,都距离预期效果相差甚远。反倒又折损了不少的教众,让鲜血直接染红了城下的长廊。 “大伙继续挖,不要分心。你们挖得越快,外边伤亡的弟兄越少!”长廊下,韩青亲自扶着一杆七尺多长,手臂粗,末端带着摇柄的钻头,牢牢地顶在了距离自己最近的城墙上。 四名精挑细选出来的镇戎军壮士,齐心协力转动摇柄。 “嗤嗤嗤,嗤嗤嗤,嗤嗤嗤”摩擦声此起彼伏,很快,钻杆就进入了城墙五尺多深。暗黄色的泥土,像流水般顺着钻杆的尾部汩汩下淌。 “凿,顺着这个孔凿,将它扩大到人腿粗细为止!”双手拔出钻头,他喘息着吩咐,随即,又在距离钻孔三尺外的位置,将钻头重新扶稳。 张环带着两名弟兄,抓起凿子和铁锤,将他刚刚在城墙上钻出来的圆孔,迅速加粗。另外四名精挑细选出来的镇戎军壮士,则接替前一组弟兄,再度上前转动钻杆的摇柄。 又一个手臂粗的钻孔,迅速出现。韩青深吸一口气,将钻孔交给张环,再度奔向下一个钻点。 在他身侧,数十个钻孔密密麻麻,排成三排。远远看去,就像一座巨大的蜂巢。 时间在爆炸声和喊杀声中,匆匆而过。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上百个钻孔,先后被打在了镇戎军前锋左营所对的城墙段,每一个,都被扩到了人腿粗细,又深又长。 韩青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随即,从地上抓起一个被弟兄们保护得严严实实的布包,将布包连同里边的黑火药,一道塞进了正对着自己的钻孔。 又深吸了一口气,他用泥土将钻孔重新填死,外边留出长长的引线。 张环等人学着他的样子,如法炮制,很快,一个又一个火药包,就被塞进了不同的钻孔里。 所有钻孔,都被泥土重新封堵得死死。所有钻孔,都有引线被拉出。每十条引线搓成一股,向外延伸,最后再度被捆在一起,捆成一根胳膊粗的巨大药捻, “联系李昭亮和李昭逊,无论他们那边准备好与否,都立刻分组撤退!只留下点火的勇士!”韩青又深吸了一口气,高声吩咐。 “呜呜,呜呜,呜呜呜——”号角声响起,贴着城墙,快速传遍城下所有人的耳朵。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李昭亮和李昭逊兄弟俩,用号角声回应。随即,开始组织各自麾下的弟兄,分批次举着盾牌撤退。 镇戎军都监李继和那边,立刻派出弓箭手进行掩护,只花了很小的代价,就让三个营的弟兄,大部分都撤回了本阵。 “吹角,命令勇士点火后迅速脱离!”韩青也在十名盾牌手的保护下,退到了距离城墙一百步之外。回头望了望仍旧被浓烟笼罩的城头,他哑着嗓子发布命令。 “呜,呜呜,呜呜……”传令兵用号角,将他的命令传出。 留在他正对的那座长廊下的张环,以及留在其他两个长廊下的镇戎军死士,听到号角声,立刻点燃了药捻,随即丢下火折子,狂奔而出。 城头上不停地有羽箭射下,稀稀落落砸在张环等人的身侧和身后。但是,他们却躲都不躲,哪怕身上中了箭,都只管拼命迈动脚步,远离城墙。 药捻无声的燃烧,随即,分散出上百团跳动的火焰。 火焰以人肉眼可见速度,靠近城墙,钻进墙内,消失不见。 起初没有任何反应,令镇戎军上下所有人,都心中为之一紧。 然而,就在下一个瞬间,闷雷般的爆炸声,从城墙根部距离地面七尺高的位置响起,连绵不断。 “轰!”“轰!”“轰!”“轰!” …… 持续的时间不久,也就是两三个呼吸,却给人的感觉,仿佛没完没了。 在没完灭了的爆炸声中,安化城的城墙,开始不停地落土,一边落,一边像病人般哆嗦,摇摆,前后晃动。 最后,竟然以肉眼可见的缓慢速度,缓缓塌了下去,如同被洪水浸泡过的农家土屋般,瘫成了三座暗黄色的废墟。(注:多点爆破。实际操作远比这个复杂。此为小说家夸张,行家不必较真。) 正文 第113章 官家 “轰!”“轰!”“轰!”“轰!”东京汴梁,闷雷般的爆炸声连绵不断,从金明池畔,一路传入大宋皇宫深处的文德殿。 文德殿内,大宋官家赵恒,烦躁地丢下朱笔,皱着眉头抓向书案上浓茶。 都说天子乃是天下至尊,言出法随。然而,谁坐在这个位置上,谁知道这个差使有多难。 偌大的江山,就没几处安稳地方。 每年不是这里发洪水,就是那里闹旱灾。好不容易遇到一年风调雨顺,党项头领李继迁,又率领铁骑叩关。 好不容易把李继迁那老王八蛋给顶回去了,这红莲教,又在西北造了反…… “哗啦!”茶盏落地,摔了个粉碎。 赵恒愣了愣,迅速意识到自己走神,失手将茶盏给碰到了地上。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特别是在西北出现紧急军情,庆州的治所安化城已经被贼人占据的情况下。 当即,他的脸上就乌云翻滚。 “圣上,大吉,大吉啊!”右班都知,伺候过太祖,太宗和赵恒连续三任皇帝的老宦官刘承珪反应敏捷,抢在赵恒迁怒于人之前,果断高声祝贺。 “大吉?”赵恒的怒火被打断,迟疑着低下头,沉着脸追问。“你说朕失手打碎的茶杯,是大吉之兆?!” “圣上,岁岁平安,碎碎平安呐!”刘承珪人老成精,满脸堆笑地躬身回应,“老奴闻听,圣明天子身边,就是一片树叶,都意味着一州一郡。如今,逆贼刚刚占了点便宜,您这边茶杯就自己碎了。说明逆贼气运已断,早晚必将粉身碎骨!” “胡说,这哪扯得上关系?”赵恒被气得摇头而笑,但是,心情却瞬间舒畅了许多。 天子身边一片树叶代表一个州郡,出自周成王用梧桐树叶子封自家弟弟叔虞为唐侯的典故。所以,真的算不上胡说。 而碎碎平安,乃是老百姓失手打坏了碗碟之后的口头禅。意思是厄运也随着破碎的碗碟而去。 对于赵恒而言,无论是贼人气运碎了,还是厄运离自己远去,都是一等一的吉祥话。 所以,他明知道刘承珪是信口开河,心中却巴不得,此人的话能真的附合几分玄妙之理,也好让自己在接下来能在咸平四年没剩下多少的日子里,都过得顺风顺水。 而那刘承珪,接连伺候过三任皇帝,岂能不懂得揣摩帝王心思? 听赵恒随便骂了自己一句,就不再说话。赶紧又上前半步,躬着身子补充:“圣上,您是把心思都放在了天下万民身上,所以没空留意这些杂七杂八的小事。刚才窗外雷声滚滚,随即,茶杯应声而碎。说明是天雷劈碎了那妖邪的气运。那红莲教装神弄鬼,最怕的就是雷声……“ “你这老东西,还越说越来劲儿了!”赵恒瞪了刘承珪一眼,笑着打断,“大冬天,哪来的雷声?那分明是皇城司的儿郎们,在试验李都监派人送回来的火药配方?皇城司就归你管,你这老东西,别告诉朕你不知道!” “圣上明鉴,老奴当然知道是火药爆炸声。可是,那些装神弄鬼的红莲教歹人,未必知道啊。”刘承珪又躬了下身,脸上笑容愈发的谄媚,“您想想,他们正在装神弄鬼,欺骗百姓之际。忽然听到天雷阵阵,肯定三魂六魄都吓没了,哪里还哄得了人!” “他们连造反都敢,胆子怎么会那么小?”赵恒又瞪了他一眼,低声反驳。 然而,随即又摇头长叹,“希望如此吧,他们听到雷声,能吓得任何骗术都施展不出。唉,朕本以为,答应了李继迁议和之后,永兴军路那边能有几天时间休养生息,谁料想,红莲教的妖人,又跳了出来!” “疥癣之疾而已,圣上不必挂怀!”刘承珪蹲下身子,一边亲手收拾地上的碎瓷片和茶叶,一边笑着安慰。 “希望如此吧!”赵恒又叹口气,眉宇之间的忧虑,始终聚而不散。 几个小太监和宫女,到了此刻,才壮着胆子上前,七手八脚地帮助刘承珪将碎瓷片和茶叶收进木制的簸箕里。然后又快速取来新的杯子,重新为赵恒倒满茶水。 大宋官家肚子里的无名业火,已经被刘承珪化解掉了一大半儿。因此,也没心思再找太监和宫女们撒气。 端起新换过的茶杯,他轻轻抿了几口浓茶,然后柔声吩咐,“好了,让他们忙碌,你年纪大了,以后这种事情,就别亲自动手了。” “谢圣上挂怀,老奴愿意亲自动手伺候圣上。每天不在圣上身边干点儿活,老奴心里头就不踏实!”刘承珪笑呵呵地站起身,拱着手解释。 “那你有空,就去替朕看看,火药配制得怎么样了?具体威力如何?然后顺便吩咐皇城司的儿郎们,以后试用火药的时候,去远的地方,不要总是在金明池那边折腾。”赵恒知道,能跟在自己身边伺候,对刘承珪意味着权力和信任,所以,笑了笑,继续吩咐。 同为大宋皇家看中的细作机构,皇城司的人员选择,却远不同于控鹤司。 其内部,乃是清一色的太监。所以,素得赵恒信任。一些神兵利器,最早也由皇城司秘密试验过了,才会决定是否配备到军队当中。 火药的配方,由镇戎军都监李继和派八百里加急,送到赵恒案头之后。他一直安排皇城司在试制。包括火药的一些具体应用,也是由皇城司来负责摸索。 而刘承珪作为赵恒的绝对心腹,一直负责皇城司。此人不但有眼色,干正事也是一把好手。听了赵恒的吩咐,立刻笑着向他汇报:“启禀圣上,火药按照李都监送回来的秘方,冒毒烟的和不冒毒烟的,已经各自配制了三千多斤。火药箭,也造了五百多支。奴婢下午时去看过一次,一直没来得及跟圣上汇报。” “已经配制了这么多?试过威力了么?”赵恒反正也没心思再批阅奏折,干脆把注意力转移到了火药上。 “试过了火药箭,的确如李都监所说的那样,几十支火药箭齐射,没有任何战马不被吓得东奔西窜!”刘承珪想了想,压低了声音补充,“事关重大,老奴没敢让人找太多的马匹来试。但是,老奴相信,李都监在信中说的都是真的。此物如果使用得当,无论是党项鹞子,还是辽国骑兵,今后都很难再向我大宋军阵,策马冲锋!” “真的?”赵恒喜出望外,瞬间忘记了先前的烦恼,“如果那样,朕,朕就不用再担心李继和言而无信了。” “老奴从禁军那边,借了一百匹最好的战马。火药箭只发射了第一轮,就把所有战马都吓破了胆子。无论马夫如何招呼,都无法让其再服从命令!”刘承珪拱起手,正色回应,“更多火药箭和马匹,老奴没敢试。总觉得如此镇国利器,总得等官家哪天有空了,亲自到郊外画个地方,看上几眼才好!” “嗯,你想得周到!”赵恒欣赏的,就是刘承珪这份谨慎,笑了笑,低声夸赞。 “眼下皇城司那边的儿郎们,正在按照李都监前几天刚刚送来的密信,试验如何用火药摧毁城墙。”刘承珪脸上,不见半点儿得意,又拱了下手,继续低声补充,“但是操作实在过于复杂,暂时还不得其法。不过,老奴以为,李都监肯定是亲自验证了之后,才写家书汇报给圣上的。所以,便叫儿郎们继续慢慢摸索,只要有了结果,立刻汇报。” ”嗯,理应如此!”赵恒想了想,轻轻点头。 然而,紧跟着,他又突然将一对肉眼泡瞪了个滚圆,“你说什么?用火药摧毁城墙?国舅在哪封信中写过,朕怎么不记得了?” “就是三天前傍晚用八百里加急,直接送进宫里的那封。当时,圣上还说,这等大事,国舅应该上折子,而不是写家书。”刘承珪记忆力甚好,立刻给出了具体时间。 听他一说,赵恒立刻想起来了家书的内容。 里边的确提到过,火药可以摧毁城墙,并且李继和还在信中,非常仔细地汇报了具体办法。 但是,他当时更关注的是,自己的舅舅,手握重兵的镇戎军都监李继和,不等他的圣旨,就率部扑向了安化城。却没心思,仔细去看具体如何用火药去炸土墙。 所以,他就随手把家书丢给了刘承珪,让后者去验证相关火药的内容。然后,自己把自己关在文德殿里,生了整整一晚上闷气。 作为大宋官家,而不只是李继和的外甥。比起火药到底能不能将土墙摧毁,武将无旨出兵,在赵恒眼里,才是一等一的大事。 不过,第二天,李继和的请战奏折,就通过枢密院转到了他的案头。 看有司接收时的标注,显然是跟家书同时抵达汴梁。只是,奏折要走相关流程,才比家书晚到了他的案头。 所以,让他立刻就忘记了对李继和的不满,同时,也将家书中的其他内容,给尽数忘在了脑后。 眼下,刘承珪向他汇报,金明池那边的烦人声音,乃是皇城司的小太监们,在按照家书中的描述,尝试如何炸毁城墙。赵恒心里,就立刻将出兵和炸城两件事,快速联系了起来。 如果火药真的能将城墙炸毁,那红莲教夺取了安化城,又能守得了几天? 一群临时汇聚起来的乌合之众,没有坚城可守,怎么可能挡得住镇戎军的全力一击? 而如果党项人那边,没等召集起足够的兵马,红莲教便已经被镇戎军剿灭。以李继迁的老奸巨猾,又怎么可能会冒险毁约。 如此一来,所有麻烦,恐怕真的会像他刚才失手碰到地上的茶杯那样,瞬间粉身碎骨! “圣上乃是真命天子,自然有太上老君庇佑。那些装神弄鬼之徒,在您治下,根本翻不起风浪!”敏锐地猜到了赵恒在想什么,刘承珪笑了笑,又深深地俯首,“老奴提前恭喜圣上了。只要安化城一破,所有麻烦,都必将迎刃而解!” “希望如你所说!”赵恒听得心情舒坦,笑着挥手。 “老奴相信,圣明天子在位,任何宵小之徒,都成不了事!”刘承珪想了想,继续拍赵恒的马屁,“那红莲教的头目,也不知道脑袋被驴踢过几回,居然敢在圣上治下谋逆!并且,他早不反,晚不反,偏偏赶在镇戎军奉旨班师路过永兴军路的时候造反,还偏偏在寇参知奉旨前往永兴军路的时候反。” “他不是偏偏赶在这时候反,而是被朕的舅舅,抓住了谋反的真凭实据,不得不提前发动!”赵恒摆了摆手,笑着纠正。 然而,在内心深处,他却隐约觉得,自己的确是有气运加身。否则,一切都不会赶得如此之巧。 “具体细节,老奴就不清楚了。反正,在老奴眼里,这都证明,圣上乃天命之子。全天下,任何胆敢跟您作对的人,都不会好下场!”刘承珪是真的会说话,每一句,都拍得赵恒从骨头里都觉得舒坦。“原本有李都监和寇参政这一武一文,已经能把红莲教压制得死去活来,结果,老天又为圣上,赐下了可摧毁坚城的火药!” “如果火药真的能摧毁坚城的话,就的确是天佑大宋了!”赵恒这回,没有继续谦虚,而是笑了笑,带着几分期待说道。 “坊间买来的那种,肯定不能。但李都监献上了这种,老奴相信它肯定能。”刘承珪点点头,信誓旦旦地保证。随即,又满脸遗憾地补充,“只是儿郎们操作始终不得其法,若是李都监的信上,能说得更仔细一些,或者派个人前来指点一二……” “朕的舅舅,也未必知道得仔细。火药是韩重贵的孙儿韩青献给他的,摧城之法也是。”赵恒心情正好,想了想,笑着解释,“你也不用着急,既然舅舅在信上向朕汇报了此法,想必他在攻取安化城时,会直接用上。再等上十天半月,估计就有消息送过来了。届时,朕再让他安排韩重贵的孙儿回来,手把手地指点皇城司的那些儿郎。” “韩重贵的孙儿,圣上说的是前殿前司都虞侯韩重贵?他那个孙儿,听说可是个惹祸精。”刘承珪直接忽略了赵恒后面的承诺,只盯着前面两句不放。 ”可不是么,就那个惹祸精。他去年惹了大祸,被贬谪到永兴军路的一个小寨子做巡检。没想到,他去了没多久,便跟红莲教的人起了冲突!”赵恒越想,越觉得自己是老天在照顾自己,笑着继续说道。“红莲教那群人,也是倒霉透顶,招惹谁不好,偏偏要去招惹他。结果,被他反咬了一大口,又顺藤摸瓜,拿到了盗卖官粮,图谋不轨的证据。所以,才没等准备充足,就提前造了朕的反。” “圣上果然洪福齐天!”刘承珪闻听,立刻将头躬到了地上,“老奴听人说,良才有良才的用途,庸才有庸才的用途。那韩重贵的孙儿,原本是个惹祸精。而被圣上这么一用,却化腐朽为神奇……” “你这老东西,嘴上越来越没把门的!朕当初只是想敲打他一番,派他去永兴军路那边做知寨这等小事,哪需要朕亲自来决定?!”赵恒翻了翻眼皮,笑着摇头。 “那也是。不过,老奴仍然认为,是老天借他的手,来为圣上铲除隐患!”刘承珪却不改口,继续笑着大拍特拍。 “行了,朕饿了,去给朕传一份晚膳来!”马屁话听够了,赵恒就不想再听下去了,摆了摆手,笑着吩咐。“朕还有一大堆事情,需要在饭后继续处理。” “老奴遵命!”刘承珪又行了个礼,快步离去。在走下文德殿的台阶瞬间,却笑着,将手摸向了袖子里的一双玉璧。 韩都虞侯,老哥哥可没白收你的礼。接下来,你那惹祸精孙儿,到底能不能返回汴梁,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正得意地想着,却忽然看到有一道熟悉的身影,从远处快速奔至。见了自己连招呼都顾不上打,直闯文德殿的正门。 “站住,曹殿直,你要哪里去?”刘承珪大急,从衣袖里伸出手,以与其年龄极不相衬的敏捷,一把抓住了来人。 “大捷,大捷!”右班殿直曹利用猝不及防,差点儿被拉倒在台阶上。踉跄了数步,不待身体站稳,就哑着嗓子叫嚷,“刘都知快松手,末将有捷报,要面呈圣上。安化大捷,镇戎军一鼓破城,红莲教二十万反贼,俱做鸟兽散!” 正文 第114章 去留 “姐夫,你想好了没有,接下来到底准备去哪?”窦沙放下纸笔,眼巴巴地看着韩青,低声询问。 “还没顾得上想。这几天每天都累得要死。你问这个干什么?”韩青放下炭笔,顺口回应。然而,扭头看到低头不语的窦蓉,立刻明白窦沙是帮谁问的问题了。 因此,他笑了笑,又快速补充道:“不过,无论去哪,都会跟你姐姐在一起。如果你想跟着,也可以带上你!” “愿意,愿意!”窦沙立刻眉开眼笑,答应的那叫一个迫不及待。 跟在韩青身后这一个多月,他经历的事情比前面十四年加起来都多。无论视野,精神,还是身体,都受到了极大的锻炼。 所以,有机会继续跟着,他当然舍不得回窦家堡去关起门来读书练字。 而窦蓉,却立刻霞飞满面,默默地站起身,一头扎回了属于自己的小房间。 对自家姐姐的行为,窦沙好生不解。 明明是她自己忐忑不安,患得患失,巴不得从姐夫这里问一句准话,怎么自己帮她把准话问到了,她反而害起羞来。 不过,对于自家未来的姐夫,他是越看越崇拜。想了想,带着几分讨好意味说道:“姐夫,我发现你跟我以前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韩青愁的就是,自己无论怎么掩饰,都无法做到泯然众人。皱起眉头,低声追问。 “我说不清楚,反正就是不一样。”窦沙想了片刻,沉吟着摇头,“我另外两个姐夫,也是读书人。但是,他们说话却绕来绕去,猜起来很费劲。而你,却总是直接告诉我,你的真正想法和目标。” “他们是文官吧,我是巡检,按道理算是武夫!”韩青明白,宋人当中,性子阴柔者居多。特别是读书人,说话向来委婉。自己恐怕没有一年半载,很难学会这种跟人交流的方式。所以,干脆把自己归入武夫队列。 “可他们学问都不如你,字也写得不如你好看!”窦沙却不认同这个说法,摇头晃脑地反驳,“至于作词,他们更不灵。我虽然不懂,但他们写的东西,跟那首《临江仙》比,却宛如麻雀比老鹰。” “那是曲,不是词。”韩青笑了笑,低声纠正。随即,又猛然想起一件正事,快速转换话题,“你那两个姐夫,跟红莲教往来得深么?还有令尊,他跟红莲教应该没啥瓜葛吧?朝廷最近一段时间,肯定会清算红莲教,若是他们……” “没有,我阿爷肯定没有!”窦沙闻听,立刻将头摇成了拨浪鼓,“我那两个姐夫,应该也没有吧。我不确定。不过,那俩人狡猾着呢,应该不会自己往火坑里头跳!并且,知道你在李都监这里能说得上话,他们如果跟红莲教有瓜葛,早死皮赖脸来求你帮忙说情了,才不会因为以前没帮过你,就不好意思找上门。” “我能说得上什么话,我这个录事参军,是糊弄事的。马上就该还给人家了!”韩青看了他一眼,笑着摇头。 “还给人家,为啥?”窦沙的眼睛立刻瞪了个滚圆,稚嫩的面孔上也写满了不解,“李都监不是很欣赏你么?你在他帐下做参军,将来肯定升官升得飞快。而你,又刚刚立下那么大的功劳?” 跟窦沙交谈,韩青没啥需要忌讳的。笑了笑,低声解释道:“我不太喜欢长久留在军中,太受约束。按道理,你姐和你,都不能进入军营。眼下我这个录事参军只是挂个名头,别人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做了真正的参军,一切就必须按照军纪来了!” 他上辈子就不是个喜欢受约束的性格,穿越之后,更不愿意循规蹈矩。而对于功名富贵,他也没太大渴望。 总觉得,人生不过百年,自己好不容易才重活了一次,岂能再于忙碌中迷失自我? 不如趁着年轻,手头还算宽裕,带着喜欢的人四处转转。看看原汁原味的扬州二十四桥,看看没被污染,也没被治理过的苏州和杭州,顺路,再吃吃全天下的各种美食。 至于匡扶大宋和争霸天下,那是有大胸怀,大毅力的人才能做的事情。自己上辈子就不是个能做大事的料,这辈子更不是,所以,最好还是不要误人误己。 “我知道了,你是舍不得跟我三姐分开。”窦沙恍然大悟,悟出的结果,却跟韩青的真实想法,差了十万八千里,“亏得你是跟我说,若是被我阿爷知道,他肯定会说你……” 忽然装出一副老气横秋模样,他哑着嗓子模仿自己父亲的声音,“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贪妻恋子,不求上进……” 一句话没等模仿完,隔壁窦蓉的房间里,忽然传来书本敲打桌案声,“啪,啪!” 窦沙吓得一缩脖子,赶紧改口,“姐夫,两位小李将军说,他们今天要拿安化城的北墙做验证,重复那天炸塌安化城西墙的步骤。我跟他们说,想过去开开眼,他们已经答应了。” “想去就去!”韩青知道像窦沙这种年纪,根本不可能坐得住,果断笑着点头。 没等窦沙起身道谢,他又快速补充了一句,“但是,不准靠得太近,不准亲自去点引线。看到别人跑,你也马上跑,越远越好!” “哎,哎,哎!”他叮嘱一句,窦沙答应一声。待答应到第三声之时,整个人已经到了门外。 “总之,安全第一,小命要紧!”韩青又追着叮嘱了一句,摇摇头,转身去收拾屋子里的纸张和笔墨。 自打那天将安化城的西墙,用火药炸出了三个巨大的豁口之后,他就基本没什么正事儿可做了。 李继和年青之时,曾经追随曹彬横扫南唐,对于破城后该做什么,早就轻车熟路,根本不需要他这个挂名参军来出谋划策。 红莲教那边,先是看到“红莲圣母”当空爆炸,随后又发现赖以阻挡镇戎军进攻的城墙塌成了土堆,士气彻底崩溃,根本组织不起任何有效抵抗。 至于李昭亮、李昭逊等跟在他身后学习的李氏子弟们,对于使用火药炸毁城墙的技巧,痴迷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每天只要有空闲,就带着凿子,钻头,长锹,钢钎,去城墙上挖洞,根本没心思再学其他新内容。 今天,连最后一名好学生窦沙都坐不住,跑去看别人炸城墙了。韩青干脆,也给自己放个假。 正准备收拾好的东西,就喊上窦蓉,一起去外边走走。却看到,对方已经抢先一步,来到了自己面前。 “韩大哥,我,我……”窦蓉的脸很红,眼睛也有点红,声音哑哑的,好像感冒了一般,“我是不是拖累了你?你,你如果想马上博取功名,尽管,尽管留在镇戎军里。我,我会自己回窦家堡,然后,然后等你哪天有了空,过来,过来娶,过来看我!” 两个人一起逃难之时,她没感觉到双方之间的家世差距。甚至还偷偷想过,等哪天风波过去了,找地方安顿下来,她可以从家里要一点钱财,让韩大哥跟自己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 然而,当危险渐渐远去,她却忽然发现,原来自己的家世,跟韩大哥的家世,差距居然如平地和高山。 自己父亲和姐夫们,见到后都要仰视,甚至连面都没资格见的镇戎军都监,竟然会拉着韩大哥的手,亲亲热热地叫世侄。 李都监随便丢给韩大哥一个官职,就是从七品录事参军。自己的两个姐夫,一辈子千方百计,都未必能得到。 这种差距,让她心里很不踏实。哪怕刚才听韩青亲口重申,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跟她在一起,仍然让她患得患失。 而刚才窦沙模仿自家父亲那句,“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贪妻恋子,不求上进”,则成了压在她心头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瞬间就感觉,也许没有自己在身边,韩大哥会活得更好,更精彩。 “你在说什么啊?”被窦蓉忽然露出来的紧张模样,逗得莞尔。韩青走上前,轻轻捏了捏对方的脸,“什么马上博取功名?这又不是立国之初?哪有那么多功名可博?你如果想家了,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刚好可以再跟令尊谈谈,该怎么迎娶你的话题!” “韩大哥,我,我知道,你,你家世好,本领又强,文武双全。原本应该娶一个,娶一个门当户对的……”窦蓉又是感动,又是不安,红着眼睛,继续低声补充。 “我是巡检,娶里正的女儿,不算门当户对么?”光捏脸已经没有效果了,韩青干脆双手搬住对方的肩膀,强迫对方转向自己,看着对方的眼睛郑重宣布,“你想改主意了?门都没有。告诉你,你这辈子,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想要毁约,我就,我就……” 本想说几句威胁的话,却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干脆低下头,用力吻向对方的双唇,“我就先亲了再说,直到你求饶为止!” “我,我没有,我才没有改主意。我是说,唔。”窦蓉被亲了个猝不及防,解释声直接给憋回了肚子里。 起初,她还试图挣扎几下。结果,发现无论如何都逃不出韩青的掌控,并且嘴唇处传来的感觉,令全身麻苏苏的好生舒服,干脆,直接选择了投降,任君采摘。 “我想好了,不留在军中!”半刻钟之后,韩青心满意足的抬起头。看看已经羞得不敢睁开眼睛的窦蓉,笑着说道:“我不喜欢杀人,也不喜欢被人杀。肚子里这点儿存货,也被李都监给掏得差不多了。与其留在军中被人看笑话,不如回我的金牛寨。” 开始,他只是为了让窦蓉宽心。然而,说着说着,他的思路就变得无比顺畅。 “对了,他们把我的海捕文书取消了,却仍然未曾收回我的金牛寨巡检印信。那我就还是金牛寨巡检,可以堂堂正正回去了。刚好,那里距离你家也不算远,咱们一起回,然后还能天天见面。” “嗯!”窦蓉心里又是甜蜜,又是满足,像小猫般缩在韩青怀里,轻轻点头。 “你等着,我这就去跟李都监辞行,反正接下来也没仗可打了。安抚地方的事情,也用不上我!”韩青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可行。放开窦蓉,笑着吩咐。 还没等他来得及起身,屋门外,却忽然传来了低低的咳嗽声,“咳咳,咳咳,韩参军可在里边?我家都监和参知政事寇准,有事情想要问你,请你去临时中军行辕一趟。” 正文 第115章 升官 “呀——”窦蓉嘴里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推开韩青,撒腿就逃回了自己的房间。从耳朵到脖颈,都红得如同煮熟了的螃蟹。 韩青上辈子所生活的城市,地铁站里当众接吻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所以,才不觉得有何尴尬。笑了笑,抬手拉开屋门,“是张兄么?麻烦稍等片刻,我换了衣服就过去。” 说罢,自管去卧室里,更换会客的衣着。然而,才换到一半儿,却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又开始沉甸甸往下坠。 不是因为与窦蓉接吻受到了外人打扰,而是因为听到了寇准这个名字。 数日之前,当他第一次听到朝廷派寇准过来收拾永兴军路的烂摊子,他的心脏出现过同样的状况。 然而,过后翻遍身体前主人的回忆,他却都没找到后者与寇准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 偏偏他又无法跟残魂进行真正的交流,所以怎么推测揣摩,都猜不出身体前主人残魂,为什么会对寇准如此反感,所以,只好将这件事先放到一边。 反正,按照历史,人家寇准迟早都会做大宋的千古名相。而他,却没想过去做帝王臂膀或者帝王师。所以,双方今后打交道的机会少之又少,他弄不清楚身体前主人与寇准之间的纠葛,也没啥太大的影响。 谁成想,他不打算去招惹寇准。那寇老西儿,却没忘了他。居然才到永兴军路,就急匆匆地找上门来。 “能不能过多给点提示啊。寇老西到底怎么着你了?”趁着周围没人,韩青用手揉了揉自己的左胸,自言自语。 身体前主人的残魂,依旧拿不出双方曾经有过冲突或者直接交往的任何画面。只是,让有关寇准的履历,在他脑海里快速浮现。 寇准,字平仲,京兆府渭南人士。二十多年前,被大宋太宗皇帝钦点为状元。如果不是因为家中已经娶妻,就差点做了驸马。 虽然没做成寇准的岳父,太宗皇帝依旧为寇准青眼有加。而寇准,也天生是个做名臣的料,无论被指派去干什么,都能得到上上下下的一致称赞。 结果,寇准三十一岁那年,就担任了枢密副使,正式进入大宋中枢。 三十三岁那年,做了参知政事加给事中,权力和地位,等同于副宰相。 三十五岁那年,寇准又当众直谏,请求太宗皇帝立太子,一手将现今的皇帝,推上了储君之位。 虽然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当今官家即位之后,却始终无法忘记寇准当初对自己的拥戴之情。所以,在逐步建立自己的班底之时,仍然让寇准做了参知政事。 每当哪里出现了别人束手无策,或者影响到大宋安危的情况,寇准便是当今官家心中第一个救火人选。 所以,此番永兴军路出了大乱子,官家又将寇准派了过来。 “你说你小胳膊小腿儿,跟个副宰相较劲儿,无论有理没理,也不可能占到便宜啊!”快速翻阅了一遍脑海里出现的履历,韩青再度自言自语。 在他心里,身体前主人,顶多是个官三代,还是退休厅局级官员的三代。而人家寇准,则是杠杠的副国级,甚至半步正国。 双方根本不是一个数量级,冲突起来,已经不是毫无胜算的事情了。人家寇准根本自己不需要动手,轻轻咳嗽一声,便会有无数聪明人冲上来,将身体前主人直接“拍死”。 故而,无论身体前主人对寇准有什么成见,他都不想再理睬了。对着镜子苦笑着咧了咧嘴巴,随即,转身出门。 张环在门外,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见韩青终于露了面儿,赶紧低声提醒,“佳俊,寇参政的性情,可不像我家都监那般随和。等会儿去见了他,你可千万不要过于恃才放旷。” “多谢张兄!”双方已经不止并肩战斗过一次了,韩青知道张环性子里有些小傲娇,却不会害自己。所以,笑着向对方拱手。 “开封府北司使院,武判官折惟忠也在。他出身于府州折氏,是跟你一样的将门之后。年纪也跟你差不多。这次来追查粮库失火的案子,具体应该是他来主持。寇参政主要负责,梳理永兴军路官场。”张环极为细心,一边带着他前往临时行辕,一边继续低声介绍。 “多谢张兄,我仔细应对便是。”知道张环是一片好心,韩青再度笑着拱手。 按照他在二十一世纪的眼光,先前永兴军路各级官府,在红莲教这件事上盖子捂得多用力,此番红莲教造反失败之后,受到的清算就会有多严重。 短时间内,恐怕上到经略安抚使,下到各县主簿和各寨巡检,得挨个过筛子。相比起来,金牛寨的粮库失火案,反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儿。 毕竟,该案从头到尾,证据链都保存得极为完整。查案的官员只要不想捂盖子,花上十分钟时间,就能将其梳理得一清二楚。 “最近几天,我反复琢磨火药的用途,发现此物不仅仅可以用来制造毒雾和炸墙。”将想要传达的信息,都已经传达完毕,张环迅速将话题转向自己的兴趣所在,“如果把弩枪前方罐子里装的毒药,全都换成箭头和铁钉等东西。其炸开之后,方圆五尺之内,岂不是留不下任何活物?” “张兄不妨试试,我以前只用过铁砂,效果只能算一般。”韩青听了,顿时眼神一亮,笑着怂恿。 “具体加多少为好,两成,还是三成?虽然红莲教覆灭太快,党项鹞子来不及趁虚而入了。但是,张某总觉得,早晚他们还会再打过来。所以,想用弩车和羽箭配合,拦截他们的骑兵。毕竟,弩枪的射程,比羽箭远了两倍还多。”听韩青支持自己的想法,张环立刻来了精神,将自己遇到的问题和希望达到的目标,如实相告。 “你的意思是,分段打击。先用火药弩枪拦截一部分,然后用火药箭对付剩下的那一部分。”韩青好歹是当过兵的人,立刻就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佳俊兄目光如炬,在下正是如此设想。”张环立刻找到了知音,拱着手回应。 战马奔行起来速度极快,一百五十米远,也就是七八个弹指时间就能冲过。而两国交兵,不同于征剿红莲教。前者的战斗规模,要高于后者数倍,甚至数十倍。 一旦党项铁鹞子,发起大规模冲锋。镇戎军的弓手,顶多能释放火药箭拦截三轮。未必能将所有战马,都吓得落荒而逃。 并且万一党项人学会了用丝绵塞住马耳朵这招,火药箭对战马的威慑力,就又要再多打几个折扣。 如果用弩枪提前在二百步远,先拦截上一轮。然后,由火药箭负责对付一百步之内的目标,拦截效率就会成倍地提高。 毕竟,弩枪前部的木头罐子里,能装两三斤火药。爆炸之后造成的动静和威力,都远非火药箭能比。 “我也没有相关经验,不过,可以做起来试试。先装一成,然后再一成半,两成,三成,反复验证,记录下最好结果。然后按照最好结果去装药。”见张环说得坦诚,韩青想了想,将自己知道的试验手法,如实相告。 不待张环回应,他又快速建议,“此外,在弩枪和弓箭之间,最好再安排一层拦截力量。射程在一百五步左右就足够了。” 如此,两层火力拦截网,就变成了三层。哪怕党项铁鹞子再勇悍,恐怕能靠近宋军本阵的,也剩不下几个了。 “你意思是,小号的弩车?不用弩车,神臂弩的射程,就差不多。”此时此刻,张环全部心思,都在对付西夏人上,立刻皱着眉头回应。(注:神臂弩,也就是神臂弓,一种擎张弩。宋军和西夏交战时,双方都曾经采用。) “神臂弩装填起来,还是太麻烦。需要用脚踩。并且能够绑在弩杆上的火药分量,比火药箭多不了多少。”韩青想了想,摇头否决。 “以前军中有过一种伏远弩,其实就是小号弩车,需要四个人操纵。倒是符合你的要求。但是,因为其威力不足,已经很少再配备了。这次有了火药,倒是可以再造几辆出来试试。”张环在作战方面,很是专业,迅速又提出了一个备选。 “关键是装填要方便,并且射击速度快!”韩青不太了解伏远弩的模样,皱着眉头提出自己的选择标准。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接连提出了好几样备选武器,都因为各种缺陷,又相继否决。 结果,不知不觉间,就已经来到李继和的中军行辕门口。 所谓中军行辕,其实就是原本的州衙。 原庆州知州刘德昭,性喜奢华,将州衙弄得如同小号的行宫。结果,没享受几天,就便宜了红莲教。 而红莲教将州衙夺取之后,也当成了自家的总舵,好一番收拾整理。结果没等将里边的陈设布置齐整,总舵就又变成镇戎军都监李继和的行辕。 马上就要带着韩青去拜见当朝参知政事了,张环不敢再继续拉着对方探讨火药。赶紧停住了话头,先请当值的弟兄,入内通报。然后趁着这个功夫,示意韩青重新整理衣着,收敛心神。 待二人重新收拾整齐,负责通报的弟兄,也走完了过场。笑着上前,将二人领入了行辕正堂 ”卑职韩青,奉命前来听候都监差遣!”韩青头上,还顶着一个录事参军的临时头衔,所以,进入正堂之后第一时间,就向李继和行礼。 他本以为,接下来会有一大堆官场上的繁文缛节要走,也做好了回应寇准问话的准备。谁料想,李继和只是笑着摆了摆手,随即就直奔正题。 “免了,佳俊不必多礼。今天找你过来的,主要是寇参政。他想要请你再回定安县一趟,暂代几天县令。老夫拗不过他,只好让他直接问问你自己的想法。却不知道,佳俊你自己,到底意下如何?” 正文 第116章 香饽饽 “什么?”刹那间,韩青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询问的话脱口而出。 前一阵子,李继和询问他今后的打算之时,他就想过,自己可能会升官。 然而,按照他所理解的大宋官职体系,他即便升官,也是从金牛寨巡检,升为上一级的州都巡检。或者留在李继和的麾下,把录事参军的职位转了正。 而现在,他却即将出任定安县的代理县令,实在跟他预料之间差距太大,让他一时半会儿,很难相信李继和不是在跟自己开玩笑。 “怎么,嫌县令的官职太小么?也对,你识破红莲教的图谋在先,献开腹取箭奇术与火药于后,前几天,又献妙计破了安化坚城。只让你做一个定安县令,的确对不起你的功劳。”没等李继和出言确认,坐在此人对面的寇准,已经笑着接过了话头。 “不敢,在下不敢!”受残魂影响,韩青心中,警兆陡然而生。礼貌且认真地朝对方躬身,“在下韩青,见过寇相。寇相误会了。在下并非嫌弃县令官职太小,而是事先没有任何准备,乍一听闻,难免吃惊。” 几句话,既依足了礼数,又没显得太于弱势。顿时,让寇准的眼神就是一亮,“没准备,这个理由倒也充分。那老夫就正式通知你,永兴军路现在,官员不够用了。所以,老夫希望你去暂且做几天定安县令。协助折判官查案。这是老夫职权之内,便能决定的事情。至于朝廷对你的正式封赏,还需要一些时日。待其下来之后,你可以随时向老夫请辞。” ‘你是当朝副宰相,朝廷怎么封赏我,怎么可能不征求你的意见。到时候,恐怕也只是将头上那个权字去掉而已!’韩青闻听,立刻在心中小声嘀咕。(注:权,宋代是代理,临时的意思。权知某州,就是代理知州。) 若是李继和举荐他去做代理定安知县,说不定他就答应了。反正他心里有点儿不愿意面对身体前主人的家族,能晚去一天汴梁,就想多拖一天。 并且,他也不敢保证,窦蓉跟自己去了汴梁之后,能够过得开心。 毕竟,身体前主人还有一个未婚妻在那边,肯不肯退婚,都是问题。 然而,同样的安排,由寇准来做,韩青就本能想要拒绝。 一则是因为,身体前主人对寇准的抵触,不会没有缘由。万一双方曾经有过节,他可保证自己不去主动招惹寇准,可不敢保证寇准能够不计前嫌。 二来,则是受上辈子的阅历影响。 上辈子,凡是被媒体称颂为千古名相者,必然是六亲不认,杀伐果断之辈。韩青可不敢保证,寇准这当口把自己塞到定安县令位置上,是不是把自己当成了一粒棋子。 于是乎,稍微斟酌了片刻,韩青再度认真地拱手,“不敢欺瞒寇相,在下最近一段时间托庇于李都监羽翼之下,深受军中义气感召,正打算投笔从戎。所以,实在不敢奉召,还请寇相见谅则个!” “我就说么,他天生就是个做将军的料。”李继和不知道韩青在短短几个呼吸时间里,心中已经转了无数个弯子,立刻在旁边大笑着帮腔。 老将军是打心眼儿里,希望把韩青留在自己麾下。 自从韩青逃入镇戎军中之后,给他带来的惊喜便一桩接着一桩。让镇戎军的整体实力,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升。 如果照这种势头下去,老将军李继和相信,用不了两年,镇戎军就会彻底脱胎换骨。 到那时,朝廷还用担心什么党项头领李继迁带着铁鹞子入侵? 镇戎军不打上门去,找那李继迁讨还血债,对方已经得烧高香! “李都监不要胡乱打岔!”寇准显然早就料到,韩青未必愿意听从自己的安排,横了李继和一眼,笑着出言抗议,“他想要做武将,他祖父,叔父,哪个不能给他在军中谋个好职位,哪里需要到你这里?更何况,他以前在太学读了五年多书,学的可不是什么兵法战策!” “他祖父和叔父,能帮他谋的,都是殿前军中的职位,一辈子都上不了战场。哪有在我镇戎军中,真刀真枪上阵厮杀过瘾。”李继和却不肯让步,手捋胡须,笑着摇头。 “那也得问问他祖父,是否答应!”寇准无奈,果断将前殿前都虞侯韩重贵给搬了出来。“他们韩家长房子侄众多,二房这边,这一代可就他一根独苗。” “我让他留在军中,做个参军,判官,又不用他亲自上阵跟人拼杀!”李继和立刻给出了解决方案,然而,说话的语气,却比先前弱了很多。 他和寇准两个争来争去,反而把韩青这个当事人,给丢在了一边。而韩青,也不觉得冷落,只管笑呵呵地在一旁看起了热闹。 正看得开心之际,忽然感觉似乎有一道目光盯着自己。赶紧收起笑容,快速扭头。却发现,开封府北司使院,武判官折惟忠,不动声色地将头偏了开去。 “这个折惟忠,莫非也跟以前的我有过冲突?我这具身体的前主人,可真是个货真价实惹祸精。怎么走到哪,都能遇到仇家?”韩青愣了愣,赶紧在记忆里寻找有关折惟忠的线索。 然而,令他非常失望的是,身体前主人的记忆里,没有任何关于折惟忠的印象。仿佛跟此人从没有过交集,甚至他连对方的名字都未曾听说。 “这就怪了?莫非姓折的是红莲教的暗子?”韩青愈发满头雾水,不由自主地就皱起了双眉。 不是他谨慎过度,而是曾经有过同样的感觉,他没当回事,结果吃过一次大亏。 那是在数月之前,他跟杨旭一道在牡丹阁赴宴。当晚,他就曾经在周主簿身上,感觉到过类似的目光。 而他那天晚上,他认为自己从没得罪过周主簿,所以就一笑了之。谁料,很快,周主簿就开始朝他磨刀霍霍。 “喂,韩巡检,老夫刚才跟李都监的话,你可听清楚了?实际上,老夫安排你做地方官,也有令祖父韩老将军的意思。”正忐忑不安之际,耳畔却又传来了寇准的声音,听起来竟然带着几分以长辈自居的味道。 ”若是祖父请托寇相为在下安排官职,照理,在下不应该推脱!”韩青的心神,迅速从折惟忠身上收回,再度礼貌且认真地回应,“不过,在下本领有限,万一有负寇相的信任,反而会令祖父颜面无光。所以,还请寇相包涵一二。” “这……”自打七八年前出任参知政事以来,寇准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年龄二十出头,官职低到从九品的下属反复拒绝,顿时,脸色就变得有些难看了起来。 然而,终究是宰相度量,他也犯不着跟一个后生小辈过不去。因此,很快就又笑了笑,沉声说道:“也罢,你既然坚持要投笔从戎,老夫也不勉强。” 没等韩青来得及道谢,他又摇了摇头,快速询问,“你可知道,老夫为何非要你来做这个定安县令?!” “多谢寇相,晚辈先向寇相赔罪了!”听闻对方终于不再要求自己去做代理县令,韩青偷偷松了一口气,赶紧先敲砖钉脚。 待行礼完毕,才又堆起笑脸补充,“请寇相明示,晚辈愚钝,猜不到寇相的良苦用心!” “你倒是变得会说话了,也变得聪明了。早知道这样,老夫真的该跟太学郑祭酒说,让他把他的得意弟子们,每一个于毕业之前,都先打发到偏僻之地,去历练番。”寇准笑了笑,低声点评。 韩青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索性笑而不语,静待对方下文。 那寇准见了,愈发觉得,眼前的韩青,比印象中的那个狂生,变化巨大。因此,又笑了笑,柔声说道:“老夫想要你去临时做一阵县令,一方面是手头缺人,而你又恰恰熟悉定安县的情况,适合在红莲教被连根拔起之后,出马安抚民心。” 稍稍停顿了一下,给了韩青留出了足够长的思考时间,他继续补充,“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红莲教败得太快太急。” “败得太快太急?”没等韩青做出反应,老将军李继和已经怒气冲冲地出言打断,“此话怎讲?难道老夫应该留着他们,等他们跟党项人里应外合,祸乱我大宋江山么?” “并非如此,李都监误会寇某的意思了!”寇准叹了口气,脸上浮现了几分凝重,“李都监果断出兵平叛,抢在党项人做出反应之前,扑灭红莲教,可谓不世之奇功。然而,因为红莲教败得太快,很多与其早有勾结的官员,都没有来得及自己跳出来。如今,他们想方设法毁灭证据,隐藏自己,寇某再想要将他们一个个挖出来,恐怕难比登天。” 又顿了顿,他的声音变得更低,更沉重,“李都监可能无法相信,红莲教在永兴军路,已经可以卖官鬻爵,而非但张经略被蒙在鼓里,朝廷派往永兴军路的控鹤使,竟然一份密报,都未能成功送回汴梁!包括韩巡检被冤枉之事,从始至终,老夫在汴梁都没有任何耳闻。直到你派遣亲信,将奏折直接送到了官家案头!” 正文 第117章 何处容身 “不可能。永兴军路这边,不可能一份密报都没送出去,问题要么出现在传递密报的驿路上,要么出在控鹤司的几个主事人身上。”李继和闻听,立刻皱着眉头给出了结论。 “李都监这话应该没错!”寇准沉着脸,轻轻点头,“控鹤司的王司使,今年五月份就病故了。接替他的司使刘文和,对永兴军路这边的情况,一问三不知。而负责整理归档各地密报的徐孔目,就在你的八百里加急抵达汴梁的当天失踪,又过了两天,开封府的差役,才在汴河里捞到了他的身体。” “你说什么?控鹤司孔目,可是正六品,有资格参加廷议,直接向官家进谏!”李继和大吃一惊,疑问的话脱口而出。“在汴梁城内让一名正六品失踪,得多大的胆子和实力?开封府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为何不继续追查他的真正死因。” “老将军可能没注意到,寇某从今年五月起,奉旨权知开封府事。”寇准拱了下手,低声解释。 “这么说,从今年五月起,开封府就归你来管。那开封府,平素岂不是没了府尹?”李继和又是一愣,皱着眉继续追问。 在他看来,寇准这个参知政事,远比其他几个副宰相受皇帝倚重。每天光是帮助皇帝处理朝政,就已经足够忙得脚不沾地。哪还有空,去管开封府的具体事情? 而开封府长时间没有正式府尹,底下的官吏做事就难免懈怠。无论对于皇家安全,还是对于汴梁城的治安,都绝非一件好事。 “寇某举荐王曙,担任了开封府南司使院。而折惟忠,则担任北司使院。他们两个一文一武,配合默契,平素倒也不需要寇某多操心!”寇准涵养甚好,被李继和当面质疑管不过来开封府的事情,也不生气,笑了笑,低声解释。 李继和这才意识到,开封府的北司院使折惟忠,就坐在寇准身边。也赶紧笑了笑,轻轻摇头,“是老夫糊涂了。有折判官和状元王曙帮你,的确不需要中间再硬放一个尸位素餐的开封府尹。” “老将军盛赞,晚辈愧不敢当!”先前一直默不作声的折惟忠迅速站起身,向李继和拱手,“徐孔目落水之事,已经查明是他杀。凶手是弥勒教的人,当晚逃出了汴梁。王使院正在追查此案,已经率部去了河北东路。开封府的左军巡使张文恭,则去了京东东路!” “弥勒教?不是红莲教么?怎么又出来个弥勒教?”李继和忽然觉得自己耳朵可能不够用了,皱着眉头刨根究底。 “弥勒教是最近两年,在河北东西两路兴起的势力。除了拜的是弥勒佛之外,其他各方面,都跟红莲教类似。也是先想方设法在官场发展实力,然后再大肆卖官。”折惟忠想了想,低声解释。 “还有一个纯阳教,供奉的是吕洞宾。主要在两淮和京东路发展自己的信徒!”寇准忽然接过话头,叹息着补充。“这三个教,除了供奉的主神略有差异之外,其他各方面,都像一个模子里头压出来的一般。寇某很是怀疑,三个教背后的主使者,是同一个人!” “另外两个教,也没有任何消息送到汴梁控鹤司?”李继和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皱着眉头低声询问。 “有,不多,都是寻常小事,和民间比比皆是的狐仙狼精类似。”寇准叹了口气,回答声里充满了疲惫,“所以,控鹤司那边根本没当回事。直到徐孔目被杀,而红莲教在永兴军路又闹出这么大动静,刘文和才想起来,把这两个教也查上一查。结果,不查则以,一查就给吓了半死。连夜跑到寇某家中,搬兵求救!” “如果真如你所说,三教背后是同一个人,恐怕此人所图非小!”李继和缓缓坐直了身体,手按剑柄,沉吟着道。”必须将此人尽快揪出来,否则,迟早会引发大乱。” “寇某的想法,与老将军不谋而合!”寇准轻轻点头,随即,又叹息着摇头,“然而,到目前为止,却半点头绪都没找到。反倒越查下去,发现的麻烦越多!” “此话又是怎讲?”李继和警惕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刨根究底。 “还是让折判官给你说吧,开封府这边,是他和王曙两人在负责。”寇准将头转向折惟忠,下巴轻点。”不过,此事涉及的机密甚多……” “无关人等退下,以免惹麻烦上身!”李继和心领神会,果断下令。 “是!”在场的文职和武将,答应一声,纷纷起身告退。 韩青不知道自己到底该走,还是该留下,稍作迟疑,也悄悄迈动了脚步。 一个人掌控三个不同教派,还能随便动动手指,就让控鹤司负责掌管文件往来和归档的孔目官,死得不明不白。此人所图恐怕除了大宋的江山,不会再有其他了。 这种事情,谁沾上谁倒霉,所以,他还是躲得远一点最好。 然而,还没等他溜出五步远,寇准的目光,已经快速向他扫了过来,“韩巡检留下。这里边也有你的事情!” “卑职遵命!”韩青的身体僵了僵,悻然转身。 “不要以为你能置身事外!”仿佛能猜到他刚才是故意开溜,寇准看了他一眼,沉声提醒,“如果三教本为一家,你就是另外两家的眼中钉。哪怕躲在家中闭门不出,都未必能保证自己平安无事。” 顿了顿,他又继续补充,“此外,你可能还不知道。永兴军路这边的一个控鹤司分衙,因为你而全军覆没。都头王全以下,活着逃过党项飞龙使追杀的,只有一个姓余的队正!” 韩青的眼睛,瞬间睁大。紧跟着,嘴巴也张了张,最终,却一个字都没有说。 控鹤司都头王全,曾经在他逃命途中将他堵了个正着,随即,又故意放他离去,以图通过跟踪他,来钓别的大鱼。 而他,为了摆脱王全的追踪,也曾经将后者故意引到了红莲教的一处分舵附近,并且放火烧毁了那个分舵。 本以为,凭借王全等人本领和警觉,即便跟红莲教之间起了冲突,也能从容抽身离去。却万万没想到,王全等人,竟然被党项人给杀了个全军覆没。 不对劲,这里边肯定不对劲。 韩青分明记得,党项飞龙使的女头领白泽,曾经为了带自己去夏州,跟红莲教的人白刃相向。 如果党项飞龙使,与红莲教早就暗中勾结,白泽当日根本不可能与叶青莲冲突,双方联手将自己先拿下,才有再商量“猎物”归谁,才是正经! 姓余的队正在撒谎,寇准被他骗了! 下一个瞬间,韩青心中已经有了肯定结论。然而,他却仍旧将嘴巴闭拢,不打算做任何提醒和反驳。 想要拆穿余队正的谎言,他就必须告诉寇准,党项飞龙使司的判官白泽,为了保护他,曾经率领其手下的党项细作与红莲教的人恶战。 然后,他就得解释,白泽为何会如此。以及,他跟党项飞龙使那边,到底有什么关系! 告诉寇准,是李继迁的二儿子,李德昭欣赏自己的才华,想要拉自己去给李继迁效力,恐怕这话,很难让寇准相信。 “怎么,你认识王全都头?”以寇准的敏锐,岂能看不到韩青表现不对劲儿。立刻皱了皱眉,沉声追问。 “启禀寇相,在下见过王都头。他还念在伯祖父的情面上,故意放了在下一马。”韩青迅速意识到自己失态,叹口气,进而说出一部分事实。“在下原本还打算,待洗清冤屈之后,当面向他道谢。却万万没想到,竟然永远失去了这个机会。” “他念在你伯祖父的情面上,放过了你?”寇准将信将疑,低声重复。然而,却没有继续追问具体细节,而是又将目光转向了折惟忠。“好了,你先说吧,把你目前调查的结果,全都说给李都监听。” “是!”折惟忠认认真真地行礼,然后清了清嗓子,朗声陈述,“李将军,韩巡检,在下大约是半个月多月前,在开封府,接到控鹤司徐孔目在失踪一案。随即,发现其是被弥勒教的某个头目,下毒杀死,然后推入水中。而弥勒教主要活动范围,却不在汴梁……“ 他年纪看起来跟韩青差不多大小,却是一把查案的好手,并且口齿也极为灵活。三言两语,就将自己掌握的情况,向众人介绍了个一清二楚。 原来,就在他追查徐孔目被杀一案之时,控鹤司的现任司使刘文和,找到了寇准,将弥勒教、纯阳教在河北、京东、两淮的情况,如实相告。 而寇准,也刚好领了圣旨,前往永兴军路,彻查红莲教的案子。发现三个教派模样路数相似,所以,干脆就又去了皇宫讨了一份圣旨,将折惟忠带在了身边。 到了永兴军路之后,折惟忠明察暗访,发现红莲教非但通过蛊惑,贿赂,逼迫,以及帮忙活动升迁等诸多手段,将永兴军路各级官府,给侵蚀了个百孔千疮。 并且,红莲教还在暗中,还跟党项的细作老巢飞龙司,有个千丝万缕的关联。 而就在此时,前往河北和京东调查弥勒教和纯阳教的开封府官吏,也送来急信。弥勒教暗中勾结大辽南面安抚司。纯阳教背后的支持者,则隐隐指向了新罗! ”不可能,新罗乃是弹丸小国。胆敢在我大宋境内生事,我大宋随便派一支兵马,就能让其国主悔不该当初!”李继迁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用手拍了下桌案,沉声打断。 “老将军慧眼如炬!”折惟忠立刻钦佩地向他拱手,“所谓背后有新罗国支持,显然是个幌子。在下甚至认为,西夏飞龙司和大辽南面安抚司两者之间,也有一个是幌子。这三家教门,实际上是一家。而危险也就在这里,红莲教仓促造反,已经被老将军剿灭,另外两家却至今毫发无伤。” “派兵一家家剿过去就是了!”李继和又拍了下桌案,冷笑着说道。 话音落下,他却知道,自己的话,根本不可能实现。 如果弥勒教和纯阳教不造反,朝廷就很难定他们的罪。 而更关键是,这两个教派也跟地方官员牵扯极深。朝廷不下重手,地方官员为了自保,也要包庇这两教的信徒。 朝廷如果下重手,河北,京东,两淮,六路之内,又得乱成一团糟。 “如果有谋反的确凿证据,提前剿灭弥勒教和纯阳教,自然是应该。”折惟忠的观点,显然跟李继和的想法差不多,点点头,郎声回应,“但是,难处在于,目前开封府还没查清楚,这两个教派,到底发展到了什么地步。另外,如果不把这两个教派的真正教主揪出来,即便剿灭了他们,恐怕也只是剥去了两个空壳。用不了多久,便有新的教派,换个名字东山再起。” 稍稍给了李继和、韩青两人一些时间去理解自己的话,他又继续补充,“这次红莲教造反,没等到党项兵马跟他们里应外合,就被李都监出手击溃。而下次,李都监却不可能又恰恰班师经过。更为难测的是,万一不是他们先造反,而是党项铁鹞子,或者辽国兵马大举入侵在先,两教造反响应于后。我大宋,恐怕会生灵涂炭!” “这……”李继和面沉似水,握在剑柄上的手掌,不停地开开合合。 如果红莲、弥勒、纯阳三教,真的像折惟忠分析那样,实际上是一家,并且其背后还站着辽国或者党项,对于大宋来说,可就是疾生腹心! 如果不尽早将这三个教派的幕后主使者找出来,并且斩断其与辽国、党项之间的联系。三教与敌国里应外合,便是早晚必成之局。 “李都监,寇某知道你欣赏韩参军的才华,想把他留在帐下听用。寇某也知道,他都在你军中,远比去定安做县令安全。”寇准的话忽然响起,每一句,都直指李继和内心,“可是都监想过没有,如果不挖出三教背后那个教主,对韩参军的报复,就永远不会结束。他除非这辈子不出军营,否则,早晚会被对方抓到可乘之机!而都监你,即便是廉颇第二,又还能护得了他几天?万一将来你乞骸骨回乡,继任的镇戎军都监,可会像你一样不遗余力保护于他?” “这——”李继和低声沉吟,却迟迟说不出任何反驳之言。 “还有你,韩家小儿。”寇准忽然又将头转向了韩青,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与愤懑,“老夫知道,你心里还憋着一股子气,所以,不愿意听从老夫安排。老夫也承认,年初的时候,朝廷对你的处置过于严苛了一些,甚至可以说对不起你等的一腔热血。可咱们大宋打输了,短时间内也没力气跟党项人打第二场,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不待韩青回应,他又快速补充,“老夫知道朝廷让你失望了。老夫不想勉强你,去做诱饵,帮老夫和折判官去把红莲教连根拔起。但是,老夫却希望你有空想想,你有没有可能,置身事外?” “还有,大宋毕竟是你的父母之邦,你伯祖父,你祖父,你父亲的心血和功业,尽在于斯。当然,这些你也可以都不在乎!不过,如果大宋哪天毁于内贼与敌国里应外合,这天下虽大,可有寸土片瓦,供你安身?” 正文 第118章 补锅 “没有!”猛然间心头一阵滚烫,韩青抱拳躬身,高声回应,“前辈所言甚是!韩某生于斯,长于斯,有些事情乃是责无旁贷!” ‘该死!你这厮,真是光吃亏学不会乖!’下一个瞬间,他迅速意识到自己又受了残魂的影响,恨不得蹲到外边去挠墙。 这寇老西儿,明摆着要拿自己当诱饵,吸引红莲教以及另外两个什么教派的火力,以便他找出三个教派的背后支持者,永绝后患。 而身体前主人的残魂,明知道寇老西儿摆下的是个大火坑,却毅然就往里头跳。 真是要命!自己刚刚一不留神,就让这残魂主导了身体。 而上一次,若不是残魂多事儿,非逼着自己去救火,自己也不至于连续好几个月,被人追得东躲西藏! “老夫知道,让你去做定安县令,要承担很大风险。”将韩青的表情尽数看在眼里,寇准犹豫了一下,又斟酌着补充,“这样好了,老夫再多安排一些人手,暗中对你施加保护。断不会再像前一段时间那样,让你独自一人,去单挑整个红莲教。” 作为大宋朝排得上前四的实权高官,最近十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对一个二十出头的年青人,用商量的口吻说话。 并且,他之所以这样做,并非看在汴梁韩家的颜面上,而是韩青本人的表现,让他感觉心里非常不踏实。 寇准甚至怀疑,如果自己不将话提前说清楚,对方即便一时热血上头,答应去做定安县令。待离开自己视线之后,立刻就会再给自己来一个主动请辞。 偏偏按照大宋的规矩,拒不接受上司的提拔安排,主动回家赋闲,还会被视为志向高洁。无论自己本人,还是朝廷法度,都对这种行为无可奈何! 然而,韩青的主意,改变得却比他预料中还快。居然没等离开他的视线,就开始反悔 只见这个年青人,缓缓躬身下去,向他深施一礼,“请寇相恕罪,在下刚才的意思是,在下既然身为大宋子民,为它出力尽忠,责无旁贷。但是,出力尽忠,却不一定非得去做定安县令。” “韩家小子,差不多就行了!寇参政也是你的长辈!”这下,连李继和都看不下去了,赶紧在一旁出言替双方打圆场。 “晚辈知道!”韩青明白李继和是怕自己把寇准得罪的太狠,所以,笑着又朝对方拱手,“正因为晚辈将寇相当作自家长辈,所以,才把自己的想法,坦诚相告。” 说着话,他又快速将头转向寇准,柔声补充,“前辈勿怪,晚辈不是出尔反尔。也不是舍不得这条性命。而是,晚辈认为这一招太简单了,未必能起到什么作用。那些蛰伏起来的红莲教余孽,个个老奸巨猾,即便再恨晚辈入骨,也不会在您老和李都监两个没离开永兴军路之前动手。” “嗯——”寇准脸上,乌云翻滚,偏偏又发作不得。 韩青的行为固然让他恼恨,然而,韩青的话,却说得非常在理。 既然红莲教的余孽选择了蛰伏,就没那么容易上当。 特别是那些蛰伏永兴军路官场中的红莲教余孽,原本个个都是人精。如此简单的钓鱼之计,他们未必就看不穿! ‘妈的,以后你少出来揽事。老子改口,改得真累。’偷偷看了一眼寇准的表情,韩青迅速在自己心中对残魂警告。 随即,他又果断堆起笑容,低声向寇准提议,“寇相,您老和折判官刚才的话,晚辈听得一字未落。晚辈知道,您老是想尽快为大宋解决隐患。但是,想要揪出红莲教的余孽,光是让晚辈充当诱饵,肯定不够。晚辈以为,您老得想办法,逼他们不得不自己往外跳!” “嗯?你有更好的方略?”寇准的眉头微微一挑,目光开始快速闪烁。 韩家小儿的刚才反应,固然令人搓火。但是,此子行事,从来就不肯按常理出招,也是事实。 以前哪怕是被红莲教追杀得东躲西藏,此子都能使出各种别人预料不到的招数反击。如今,此子若是肯出手帮自己对付红莲教,恐怕招数更会令对方防不胜防。 “晚辈以为,与其充当诱饵等待对方上门,不如主动出击,逼对方不得不垂死挣扎。”韩青果然没让他失望,笑了笑,继续说道。 “主动出击,他们死的死,藏得藏,老夫连他们到底是谁都不知道,如何主动出击?”寇准眉头轻皱,沉声询问。 “寇相勿怪,晚辈以为,寇相只看到了红莲教渗透于官府,却没看到红莲教还有一条根,深扎于江湖。”韩青又笑了笑,低声提醒。 被身体前主人的残魂横插了一杠子,此刻他再想彻底置身事外,已经是完全不可能了。然而,他却不愿意作为别人的棋子,哪怕执棋之人是千古名相寇准。 作为棋子,随时都可能成为弃子。 韩青不是不放心寇准的节操,而是经验告诉他,越是高明的政治家,越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任何代价。 他不想成为那个代价,又无法将残魂主导身体时,说出的那几句话收回。就只能努力让自己成为下棋的一方,而不是棋子! “深扎于江湖?此话怎么讲?”寇准哪里知道,韩青只是表面看起来年青,实际上年龄没比自己小很多,并且接受过信息大爆炸时代的熏陶?因此,思索了片刻,带着几分有枣没枣先打三杆子再说的心态询问。 “晚辈前一阵子,是先受到了江湖人的通缉,然后又才上了官府的海捕文书。官府和江湖联手追杀同一个人,也算是一桩千古奇闻!”韩青轻轻吐了口气,笑着回应。 寇准的老脸,顿时有些发红。点了点头,低声许诺,“此事,老夫肯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我大宋官府再不争气,也不应该跟土匪蟊贼互相勾结!” “晚辈不是要交代,而是想要提醒寇相,那些江湖人物,无论这次跟着没跟着红莲教一起造反,也都跟后者羁绊颇深。既然寇相奉旨前来整顿永兴军路,不如顺手,来一次扫黑除恶!”韩青笑着接过话头,再度快速补充。 “扫黑除恶?”寇准的眉头立刻又皱了个紧紧,刹那间,目光凌厉如电,“你是建议老夫,打草惊蛇?” “寇相目光如炬!”韩青笑着轻声恭维,“也可以说,是打草惊蛇。把永兴军路的土匪,山贼,地痞恶棍,狠狠清理一番。肯定能抓到一些跟红莲教平素往来多的。对其严加审讯,说不定能找到一些有用线索。而平素在背后包庇他们的官员,即便不是红莲教的人,一个个也是城狐社鼠,早点儿除掉,对大宋有百利而无一害!” “嗯——”寇准的嘴里,发出一声长长的沉吟,“你这是让老夫,把永兴军路官员和吏员,从上到下清洗一个遍了!本来这里的官府,就已经运作不灵。你这一招下去,恐怕更是要将其彻底瘫痪。” “反正您老原本也得从他处调人过来。”韩青只求能解决自己的麻烦,才不会考虑永兴军路各级官府,还能不能正常运转,拱了拱手,继续补充,“当然,这只是晚辈的一个建议,具体能否实施,最终还得寇相定夺!” “嗯,也罢,重疾猛药,不破不立!”寇准向来就不是一个瞻前顾后的人,略加斟酌,便果断点头,“还有呢,光是扫黑除恶?这招有效,却不足以解决我大宋心腹之疾。并且,光有这招,很容易让你落下公报私仇的口实!” ‘老狐狸,你怀疑我公报私仇就直说,何必绕这么大圈子!’韩青偷偷腹诽,脸上的表情却忽然变得郑重,“的确不够,所以,晚辈这里,还有第二招,与其相辅相成。晚辈刚才说了,自己德行和才能,不足以担任定安县令。但是,晚辈对于如何做巡检,却颇有几分心得。所以,晚辈斗胆,向寇相讨一个都巡检之职,协助您老,彻查最近四年发生于庆、宁、耀三州的所有疑案!” 正文 第119章 讨价还价 “什么?”先前还在懊恼韩青拒绝担任县令,却不料,对方竟然转头讨要起比县令更高的都巡检职位。寇准顿时觉得自己的耳朵不太好用,才四十出头的老腰,也好像被闪了一样隐隐作痛。 而那韩青,却丝毫不觉得,主动讨要官职这件事,跟大宋的主流风气,有多不相符。兀自振振有词地解释,“寇相先前也说过,反正是暂代,待朝廷对晚辈有了正式封赏之后,可以随时请辞。而寇相还说过,一个县令,不足以酬晚辈的功劳,晚辈原本就是个巡检,上升一级,刚好是都巡检!” “妙极,妙极。做县令,手头没有一兵一卒,睡觉都不安稳。做都巡检,手底下原本就有千八百号弟兄,老夫再借给你一个营头。看哪个王八蛋还敢对你轻举妄动!”李继和好像唯恐天下不乱,明知道韩青所讨要的都巡检,比他原来的巡检职位跨了不止一个大级,却故意大笑着帮腔。 “李都监,你别跟着瞎捣乱!”寇准被气得鼻子都快歪了,狠狠瞪了李继和一眼,低声打断,“能管三个州,那已经不是定州都巡检,而是永兴军路巡检司的都巡检,至少是永兴军路巡检司的副都巡检了。而巡检衙门,什么时候管起了查案的事情?” “原来巡检不管查案啊,不瞒寇相,晚辈在金牛寨担任巡检时,可是查过很多案子。”韩青忽然又做起了“老实”人,主动向寇准汇报。 “你那是……”寇准瞪了他一眼,本能地想要呵斥他多管闲事。然而,话到了嘴边,又无奈地摇头,“你那是地方上没有把职责理顺。巡检,理应只管追凶捕盗外加稽查逃税走私,审案自有县令和刑房。” 话音落下,他自己却再度无奈地摇头。 大宋的官制,一部分继承于后周,一部分则是在逐步将地方权力收归中央时形成。非但名称混乱,职责也纠缠不清。 像韩青原本担任的金牛寨巡检,就是前代遗留的混乱职务之一。 在京东、京西这些腹心之地,早已撤销不置。在河北与河东,则完全成了武职,平素负责震慑土匪,战时则接受前线将领的统一指挥。 而在永兴军路,巡检却要接受县令和州一级巡检衙门的双重管辖。说是武将,却负责一部分文官的事情。说是文官,却要带领乡兵们与土匪作战,完全两头忙活。 所以,韩青先前汇报说,他在做巡检之时,查过很多案子,一点儿都没有错。而寇准说地方上没有把职责理顺,就有些宰相眼高,看不到地方官员的辛苦了。 “呵呵,呵呵,如何,老西儿,我就说,韩重贵这个孙儿,与众不同吧!”难得见寇准也有主动闭嘴的时候,李继和在旁边幸灾乐祸。 “郑长风教出来的弟子,有几个好相与的!”寇准翻了翻眼皮,没好气地回应。随即,又对着韩青微笑摇头,“虽然是权宜之计,老夫委派你做都巡检,终究不够妥当。并且,你也出师无名。不如这样,朝廷有意将提点刑狱司从转运使下面分出来单设。提点刑狱按察使照例由中枢派人来担任。但下面具体做事的六品判官,老夫却可以暂且委托于你。如此,你和折惟忠,文武两判官,配合起来也方便许多!” “不妥,不妥,折判官可是开封府的判官,正五品实职。”没等韩青在脑海里弄清楚,提刑司判官到底是怎样一个职位,李继和已经又在旁边敲起了边鼓。 “周叔,见好就收,不要贪得无厌!”寇准迅速扭过头,叫着李继和的表字抗议,“提点刑狱判官,可文可武,而提点刑狱司,又是官家锐意要重新从转运司下分设的新职司,前程比随时都可能撤并的都巡检,要好上太多。” 顿了顿,他又换了相对柔和的语气补充,“况且有老夫在此,朝廷一时半会儿怎么可能再派个提刑按察使过来。他以六品提刑判官身份,行使四品提刑按察使职权。做错了,有老夫给他担着,做好的,功劳却是他的,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那还差不多!”李继和悄悄向韩青使了个眼色,然后继续说道,“不过,终是单枪匹马,难以做事。不如老夫从军中给他派一些帮手……” “你不怕言官弹劾,尽管派!”寇准横了他一眼,冷笑着说道。“另外,提刑司单列,底下做事之人,自然也要重新安排。他自己报上名字来,老夫照准就是!” “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拜谢寇相公的知遇之恩?”李继和终于心满意足,故意板着脸对韩青呵斥。 “多谢寇相信任!”以韩青的成熟,岂不知道这已经是可以讨价还价的最后底线,立刻后退两步,先站直了身体,然后长揖及地。 “罢了,罢了!”寇准忽然意识到,有可能最开始,李继和就没打算真的把韩青留在镇戎军里,只是故意帮晚辈在跟自己抬价,横了二人一眼,悻然摆手。“官职乃是公器,并非寇某私相授受。你若谢,就先谢官家不再计较你当初举动鲁莽,再谢你祖父对你这个惹祸的孙儿念念不忘,就好!” “晚辈知道!”韩青对大宋皇帝毫无感觉,对身体前主人的祖父,也非常陌生。然而,他却仍旧有模有样地朝着汴梁方向遥遥行了两个礼。随即,再度向寇准躬身,“晚辈仍要感谢,寇相度量宽广,不计较晚辈先前推三阻四!” “你只要认真做事,别辜负了老夫的信任就好!”寇准是怎么看,怎么觉得眼前这个年青人别扭,摇了摇头,低声道。 不待韩青表态,他又把脸一板,高声补充,“记住,是检校永兴军路提刑司判官,不是本职。老夫没资格直接授予你官职。至于什么时候,把检校俩字去掉,要看你是否能成事!”(注:检校,在宋代,最初有名誉或者临时代理的意思。但后来渐渐演变为实际担任。) “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情!”韩青心里嘀咕,却再度毕恭毕敬地行礼,“下官明白,下官多谢寇相信任!” 对他而言,“检校”也罢,“权知”也好,都是一样。反正只要尽可能地把主动权抓在自己手里,不做别人的棋子就好。 至于将来是干得好升官,还是干不好滚蛋,都是将来的事情,眼下他根本没功夫去考虑。 正文 第120章 未雨绸缪 “今天晚上,三位都不需要去巡营么?”已经到了掌灯时分,李昭亮、李昭逊、张环三人,仍旧赖在韩青的房子里,谈天说地,丝毫看不到准备离开的意思。 韩青被众人闹腾得头大,忍不住开口逐客。而李家兄弟和张环,却毫无自觉,先小心翼翼地朝窗外看了几眼,然后笑着说道:“不用,我们三个都跟我父亲告了假,这几天全都跟在你身后,好趁你没去上任之前,多学一些本领!” “韩世兄,不瞒你说。从我记事以来,只听说过寇老西儿让别人吃瘪。能在寇老西儿这里讨价还价还最后占到了便宜的。你是第一个!” “张某刚才听别人说你跟寇参政讨价还价,差点没吓死。今晚,无论如何也得在你这里多坐一会儿,长长胆气。” “他想拿我当诱饵,我趁机给自己要点儿好处,不是很正常么?”韩青跟着哥三个也是熟了,因此,将自己的想法坦然相告,“总不能,因为他是寇参政,让我干什么,我就必须答应吧。我以前又不欠他的人情。” “行,行,就凭这几句话,张某今后对你心服口服!”张环闻听,立刻佩服地连连拱手,“换了我是你,当朝宰相说有用到我之处,甭说还给个县令做,哪怕是乔装打扮让我去讨饭,我都绝不皱一下眉头。” “所以你注定没法跟韩世兄相比!”李昭逊笑着推了他一把,低声插嘴,“无论对着当朝参知政事,还是对着守门的老卒,态度一模一样。” “阿爷说了,就冲这份气度,也值得我们兄弟俩跟你多学学。见贤思齐……” “行了,别拍马屁了。如果真的想见贤思齐,三位可以跟我一起去提点刑狱司!”韩青翻了翻眼皮,打断了对方话,顺势向三人发出邀请。 “按道理,你去做提刑司判官,我们兄弟俩是应该鼎力相助的!”李昭亮立刻收起了笑容,郑重解释,“然而,我们走了,阿爷这边就缺了帮手。另外,我们兄弟俩现在的职位,终究太高了些,真的去了你那,反而会降低你说话的份量!“ “虽然说是打仗亲兄弟,但是,我们兄弟俩反而不适合去你那。此外,你组建自己的班底,应该是让对方高升,而不是低就。否则,时间久了,大伙做事就难免失去耐心!” “张某也是这个意思。想帮你,却不适合过去。但是,张某麾下的弟兄,随便你抽调。特别是武二这种,以前受过你救命之恩的。你带过去,他们做事肯定会尽心尽力,并且身手也足够。” 三个人说法各不相同,但是,所表达的意思,却差不太多。都是自己不方便过去帮忙,却可以推荐合适人选。 以韩青的阅历,怎么可能想不明白,他们三人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自己骤得高位,需要对付的敌人,又隐藏得极深。所以,必须在提刑司树立起绝对的权威,才方便做事。 而李昭亮、李昭逊兄弟俩的原本官职,就比他这个提刑判官高。即便哥俩愿意降级到他麾下听用,也不可能降得太多。 如此,提刑司就出现了三位上司,即便彼此之间关系再亲近,也很难避免底下人投机取巧,各自向其中一位努力靠拢。 如此,时间久了,兄弟之间难免会起冲突,进而伤了交情。反倒不如开始就别往一起凑。 这个道理,放在张环身上也同样适用。 虽然张环只是个校尉,但是,却深得李继和赏识。在镇戎军中的前途一片光明。 真的去了永兴军路提刑司,前途未必比得上军中不说,韩青也很难安排他的位置。 “三位所言在理!”既然知道三人说的是肺腑之言,韩青也不绕圈子,向李昭亮、李昭逊、张环三人拱了拱手,笑着要求,“但具体如何凑人手,还请三位多帮忙。说实话,虽然跟寇相讨价还价之时,我心里不虚。现在真的把价钱抬了上去,我心里反倒虚得很。若是找不到合适的人手帮衬,甭说辜不辜负寇准和李都监的期待,能不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儿,都很难说。” “我们不能去,但是,前一段时间跟着我们一起旁听的族人,你可以随便挑。” “我把他们在军中职务,给你誊抄一份。你尽量从官职低的挑起,这样,他们去了提刑司,便是高升。心里还会念你的情。” “俗话说,打仗亲兄弟。你们韩家虽然人丁不旺,但家中肯定有一些亲戚还未出仕。或者长辈身边有一些老成持重之人,可以过来帮衬你一二。这个时候,你不能再想什么避嫌。赶紧写信,让令祖父帮忙。” “都头武二受过你的救命之恩,一直念念不忘。此外,都头周庸,邵俊两个,前一段时间也受过伤,不适合再上战场。他们三人给你做亲信,抓个山贼,对付个草寇,肯定比寻常捕快得力。” …… 李昭亮、李昭逊、张环三人,之所以留在他房间迟迟不走,原本就有给自己人谋出路的打算。因此,也不跟他客气,直接开始列名单。 但是,最关键几个位置,却全给空了出来,留待韩青自己把握。 此外,虽然朝廷的安排是,将提点刑狱司从转运司下面重新拉出来,另起炉灶。但是,提刑司在此前,就跟转运司分分合合过好几次,不能完全视作新衙门。原本也有一些负责刑狱官员,韩青也不能将他们一脚踢开。 所以,李家兄弟和张环,还得替韩青谋划,该如何将这些官员体面地架空。让他们既不会失去官位,又无法再干扰新班底的日常运作。 如此,一边忙碌,一边商量。兄弟三个,足足忙活到了亥时,才终于帮韩青弄出了一个大致框架。 为了避免韩青去了提刑司后,遇到危险。李昭亮干脆又拍板做主,将前一段时间作战受伤,却没导致任何残疾的老兵,抽了一百多人去永兴军路提刑司,充当最底层捕快和弓手。 这样,哪怕有人在被韩青查到头上时,铤而走险。一时半会儿,也难杀到韩青身边。 而镇戎军在返回汴梁之时,肯定也会打着战后稳定地方的名义,留下一部分将士驻扎于京兆府的大营里,随时接受寇准的调用。 如此,只要老兵们能保证,提点刑狱司衙门,别在一个时辰之内就被人攻破。镇戎军将士就能策马赶到,将铤而走险者一网打尽! “你先别忙着上任,等寇相返回京兆府之时,你跟他一起走。他是带着朝廷的安排而来,刑狱司具体该如何运作,心中自有一番考虑。你沿途多向他讨教,总不会错!”眼看着窦沙已经带着仆人进来给大伙续了四回茶水,并且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了,李昭亮不愿意再耽搁韩青跟家人庆祝的时间,笑着丢下一句叮嘱,带领李昭逊和张环两个告辞而去。 待回到镇戎军设在庆州的临时行辕,时间已经是半夜。张环可以直接回房休息,李家兄弟两个,却强忍疲惫,又来到了他们的长辈,兵马都监李继和面前。 “怎么样?韩家小子可如老夫所料?”已经等了一晚上,老狐狸看到自家侄儿和儿子,立刻放下茶水,满脸严肃地询问。 “一点都没错,他甚至比您预料的还老成持重。丝毫没有得意忘形。”李昭亮想了想,钦佩地回应,“甚至给我感觉,他比原来做参军之时,还更小心翼翼。” “韩世兄对我们给他提供的帮手,照单全收了。其他建议,也如数采纳!”李昭逊年纪略小,带着几分不满,低声回应。“但是我心里感觉很尴尬,好像在偷他的东西一般。” “他有表露出任何不耐烦没有?”李继和看了自家儿子一眼,笑着追问。 “没有!”李昭逊想都不想,老老实实地回应,“所以我才感觉更不舒服。他分明拿我们当了兄弟……” “你给他提供人手,也不是没拿他当兄弟。”李继和抬手给了自家儿子一个暴凿,低声打断,“而是真心实意在帮他。只要你今后,不随便找那些族人帮你做事,对他来说,就不算是胡乱安插私人。” 知道自家儿子不懂,顿了顿,他继续补充,“我跟他祖父,是老一辈的交情,到老一辈为止。即便我们愿意交情世代继续下去,到了你们这辈,也会大打折扣。而你们和韩青之间,则是新一辈的交情。他不在乎接纳咱们李家子侄,就说明,韩家与李家,到了你们这一辈儿,仍然可以共同进退。而接下来你们需要做的,不是如何去撇清,却是帮他将第一步走稳,将彼此之间的关系越拉越近!” “不要担心这样做,会伤了彼此之前的情分。对此,他心里比你们有数。”又顿了顿,老将军继续补充,早就不再年青的脸上,写满了欣慰,“我本来还担心,咱们几家将门每一辈儿,要么出单纯的武夫,要么出纨绔,今后的路,肯定不好走!如今终于有一个心机足够深,并且还知恩图报的。你们跟他做了兄弟,我心里也踏实了许多。行了,滚去睡吧,老夫还得给韩重贵写一封,聊聊以后的事情!” 说罢,一手一个,将李昭亮和李昭逊,给拎出了书房。然后把门一关,大笑出声! 正文 第121章 新官上任三把火 人性便是如此,如果看谁顺眼,无论对方做什么事情,肯定都要直接贴上一个优秀的标签。 而李继和看韩青,又岂止是顺眼? 若不是窦蓉跟韩青终日形影不离,而俩年青人又曾经患难与共。李继和甚至会将自己的孙女、外孙女们翻检一遍,从中找出一个合适者来,直接许给韩青做老婆! 如今,让韩青做自己的孙女婿或者外孙女婿,肯定是不成了。 以李家的地位,即便是庶出的孙女,也不可能给人去做妾。所以,老人家就干脆在延续李、韩两家的“世交”上下功夫。 在他看来,以韩青的本事和心计,出将入相是早晚之事。甚至有可能不比寇准更晚。而官家对自己再敬重信任,镇戎军下一任主将,也不可能再出自李家。 所以,趁着自己眼下说话还有一点儿分量,手中还有一点儿权力,轻轻“推”韩青一把。顺便让昭亮、昭逊兄弟俩,跟韩青结成能够“互通有无”,互相扶持的好哥们。 等将来自己老得不能再带兵打仗了,或者被官家嫌弃了,上书乞骸骨。李昭亮和昭逊兄弟俩,即便不带兵,由韩青照应一下,或者有韩青在背后帮忙出谋划策,也能让兄弟俩不失四品实权之位。 结果,接下来几天,在他老人家的全力照顾下,韩青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一帆风顺。很快,就完成了由一个挂名参军,向实权提刑判官的身份转换。 相应的临时帐篷、日常用具,下属幕僚等,也以肉眼可见速度配备到位。待寇准处理完了庆州地区的琐事,取道转向长安之时,新的永兴军路提刑司,已经有了一个五脏俱全的雏形。 寇准年青之时,就以实干著称。如今年过不惑,做事愈发看重结果,不愿意考虑各种鸡零狗碎的小节。 所以,明知道永兴军路提刑司,是李继和一手帮忙打造,他却也不在乎老将军多管闲事。反而对提点刑狱司这么快就能搭起架子,大感欣慰。 反正在他看来,只要永兴军路提刑司从转运司下面拉出来单列,就肯定有官员大肆向里边安插私人。与其让永兴军路的其他人安插,还不如让李继和去占这个便宜。 好歹李继和是当今官家的舅舅,再怎么糊涂,也不会做出危害大宋江山社稷的事情。 并且李继和信任的人,要么是军中立过战功的老卒,要么是李家嫡系子弟,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跟红莲教没任何瓜葛。 而以永兴军路目前情况,却不敢保证,哪个官员及其举荐过来的亲朋好友,以前真的都跟红莲教没任何来往。 至于除了李继和安插过来的人手之外,韩青专门请求调入提刑司的几个低级官吏,则被寇准忽略不计。 任何官员想要做实事,手底下都得有一批靠得住的臂膀。比如他现在,无论走到哪,要么带上王曙,要么带上折惟忠。 韩青初次担任要职,除了接受李继和帮忙安排过来的官吏之外,还没忘记提拔他自己旧部。一则说明此人还没因为升了官,就忘乎所以。 二来,也说明此人的确打算在提刑判官的任期内有所作为,而不是像别的读书人那样,将事情全都推给下属,自己袖手清谈。 半个月之后,寇准终于回到了长安坐镇,继续处理红莲教被剿灭之后,遗留下来的一系列问题。 朝廷的正式旨意也抵达了永兴军路。 韩青因为最早觉察红莲教盗卖官粮,挺身而出。献剥腹取箭,移脉过血等奇术拯救将士性命,献火药配方助大军斩杀强敌,以及献巧计助李继和攻取安化城,平灭叛匪等诸多功劳,被授予正六品承值郎的散职。 具体实授职位,待吏部考核之后,令行安排。 在此之前,他留于参知政事寇准身边听用,权任正六品提点刑狱司判官。 至于提点刑狱司,大部分果然都如寇准事先所说那样,被朝廷下令,从转运司下面分割出来,由中枢直接掌控,不再受转运使约束。 与寇准先前的说法唯一略有出入的是,提点刑狱司的主官,名为提点刑狱公事,而不是提刑按察使。 不过,寇准是一个多月前离开的汴梁,圣旨在他自庆州返回长安当日才到达。前后差了这么长时间,官家又在名称上做出微小的调整,根本不足为怪。 反倒更见证了李继和曾经说过那句话,寇准深得官家信任,权力大得寻常人难以想象。 提点刑狱司固定官员人数十八人,主官和相应下属的级别,都比转运司低,然而,却可以将奏折送到中枢,足见朝廷对这个新设机构的重视。 所以,一时间,无数双眼睛,都盯上了永兴军路提点刑狱司衙门。从汴梁到长安,数以百计的官员,都想调入这个衙门,一展身手。 然而,各双眼睛的主人经过仔细打探和活动之后,却全都被兜头泼了一瓢冷水。 永兴军路提点刑狱司在圣旨抵达的当日,居然就正式开始处理公事了。 除了正副提点刑狱公事还空缺之外,下面的判官,知事、主簿、检校、司狱等位置,已经全都有了人。 而有寇准在永兴军路坐镇,专门负责提点刑狱司从转运司分列之事,“正副提点刑狱公事”这两个要害职位,哪里还需要其他官员? 即便需要,又有哪个官员,敢托关系把手札递到寇准眼皮底下,请他安排一二? 于是乎,接下来的提点刑狱司的运转,也完全按照寇准当日所说。韩青以临时六品判官的职位,全权负责了整个提点刑狱司。 大事小情,全都由他直接拍板。实在决定不了,或者招惹不起的,才会再送到寇准案头。 而寇准,也会参考他的建议,来做最后决定,很少驳回,或者对具体细节刨根究底。 如此一来,韩青所承受的压力,可就大了。 好在李继和派来的几个族中子侄,无论做事还是做官,经验都堪称丰富。而他自己,从永兴军带来的老兵武二等人,对他也忠心耿耿。 所以,盯着提点刑狱司的眼睛虽然多,却一时半会儿,谁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又过了七八天,韩青经寇准审核,从金牛寨调来的张帆,王武,以及窦蓉的舅舅李遇也到了。三人熟悉地方情况,让韩青做起事情来,更是得心应手。 按照韩青的安排,提点刑狱司上下齐心协力,将永兴军路受到红莲教波及最深的几个州,最近四年的重大案件,都挨个重新梳理,很快,就查出了许多问题。 那红莲教既然连帮县令安排升迁的事情,都能办得到。平素怎么可能不在地方官府负责的各种案件中,上下其手? 像徇私舞弊,收受贿赂,颠倒黑白,谋人田产的罪行,简直比比皆是。 甚至屡屡偷梁换柱,将监狱里准备秋后问斩的十恶不赦之辈,换成骗来的乞丐,或者走投无路情愿替人去死的穷汉。 这些案子,以往因为永兴军路官场,从上到下都钻满了红莲教的信徒,并且很多身居高位的官员,也拿了红莲教的大笔好处,总能被遮盖得严严实实。 但是,细节处,却根本经不起认真推敲。 偏偏韩青上辈子做离婚咨询师的时候,最擅长的就是从细节上刨出真相。在他眼里,宋代人舞弊的手段,跟二十一世纪相比,实在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结果,他稍加用心,就能将整个案子,从头到尾给捋个水落石出。 每查清一个案子,他就会将所有相关文件,归类整理,直接移交给寇准。自己不做任何判断。 寇准那边,则是根据涉案官吏的罪行严重程度,大笔一挥,该问斩的问斩,该发配岭南的发配岭南,无论文武,绝不姑息。 这下,永兴军路官场,很多人可真是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甚至,比当初听闻红莲教扯旗造反,还急了好几倍。 红莲教扯旗造反消息传来之时,官员们如果不看好红莲教的前途,还能悄悄地做个切割。 而现在,四年内的大案挨个查,哪怕查不到他们跟红莲教的人勾结,他们也无法保证自己当初处理案件之时,没有昧了良心! 人着急了,自然要反扑。 这个腊月,永兴军路许多官员,难得勤快了一回,到处搜集新任提点刑狱司判官韩青的过错。 结果,搜来搜去,众人却惊愕地发现,后者以前总共只做了半年的从九品巡检,在任期间,最喜欢干的事情,除了打猎之外,便是处理鸡毛蒜皮的小案子,调节村寨之间的纠纷。 并且,每个案子,都处理得足够公道。 哪怕个别案子,处理手段不符常规。但是,案子涉及的金额,最高都没超过五贯钱。对当事人的伤害,最严重不过是打了几板子屁股。 想凭借这些鸡毛蒜皮的小案子将韩判官搬倒,或者赶走,难比登天。 “这寇老西儿,真阴险呐!”发现新任判官韩青干净得像一张白纸,很多官员都把怨恨,直接转到了寇准身上。 按照官场常理,寇准不可能任用一个没有任何刑狱经历的新手,担任如此重要的职位。既然用了,肯定是别有图谋。 而现在,寇老西儿的图谋已经昭然若揭。 他当初启用姓韩的,看中的就是姓韩的做官时间短,还没机会贪赃枉法。 而现在,姓韩的身上越是没有任何把柄可拿,查案之时,就越会毫无忌惮。 “这寇老西儿,可是缺大德了!”骂声伴着官员家眷的哭声,从长安城最核心位置传出,整个腊月,都连绵不断。 正文 第122章 孤臣 转眼到了年关,各衙门照例封印放假,休沐十天。 永兴军路的大小官员们,这才松了一口气,赶紧各自施展本事,请托在汴梁城内的至交好友,或者师门长辈,想办法将寇准弄回朝堂,或者想办法将韩青换掉,以免永兴军路,被这一老一小搞得官不聊生。 结果信送出去了,随信的年礼分量也足够重。甚至转着弯子,说动了前朝老相国吕蒙正出马,在过了年的第一场朝议上,就上书谏言官家召回寇准,以应对开春之后每年必有的黄河汛情。 然而,结果却适得其反。 大宋第三任皇帝赵恒,是恨极了永兴军路官员与红莲教纠缠不清,并且胆敢遮断消息,让朝廷长时间对此事一无所知。 所以,难得干脆利落一回,直接“恩准”了永兴军转运使宋守正去年递上来的乞骸骨折子,让此人回乡养老。 随即,将永兴军路经略安抚使张齐贤,也调回了汴梁。委派张齐贤的好友,同平章事向敏忠前往永兴军路,担任经略安抚使。 这下,所有人就都明白,赵恒是准备对永兴军路下前所未有的重手了。 两位宰相出镇地方,自大宋立国以来,还是第一次出现。 虽然寇准和向敏忠,都不可能在永兴军路停留太久,但是,有二人联手坐镇,朝廷即便把永兴军路所有官员全都换掉,地方上都不可能再翻得起什么风浪来。 于是乎,在汴梁有门路的永兴军路地方官员,赶紧寻门路调离。没有门路的,则只能退而求其次,看看有没有办法换掉韩青,哪怕是花钱帮姓韩的高升,也能降低自身所面临的风险。 然而,没等他们开始动作,赵恒忽然又通过吏部,正式授予了韩青永兴军路提点刑狱司判官的职务,以表彰此子先前立下的那些功劳,以及权任提点刑狱判官这段时间里,做事勤勉认真,卓有成效。 消息传开,永兴军路官场又是一片哀叹之声。 汴梁城内,前任殿前都虞侯韩重贵的门口,前来恭贺的老友旧交,则络绎不绝。 随着太祖和太宗两位马上皇帝陆续归天,大宋将门之后由武转文,已经渐渐成了风潮。 基本上各家将门的第三代,都在苦读诗书,走太学毕业、同进士出身,下去担任地方文职官员这条路。 但是,很多第三代将门子弟,都是读着读着,就又回到了马背上。偏偏还吃不了军中的苦,只能在殿前禁军里头挂个七品或者八品的虚衔,然后回家混日子。 结果,最近十多年下来,由武转文成功,并且没怎么靠家族背后用力,就做上正六品文官的,屈指可数! 像韩青这种,明明已经犯下大错,前途无望。却忽然又峰回路转,或者“浪子回头”者,更是凤毛麟角。 所以,韩青在一群老将军眼里,就是“别人家的孩子”,绝对值得学习取经。 特别是在李继和回到汴梁,将韩青在军中和寇准面前的表现一番吹嘘之后,各位望孙成龙的老将军们,愈发认为,自己的孙儿们,当以“韩家师兄”为楷模! 前殿前都虞侯韩重贵原本就是个爽利人,有故友们登门来拜访,岂能不设宴款待?结果,接连好几天,都喝得酩酊大醉。 然而,当客人走后,韩重贵在仆人的伺候下,又喝了一碗醒酒汤,脸上便开始愁云密布。 “官家和寇老西儿,是拿佳俊当孤臣用呢!唉——”手拍桌案,韩重贵趁着周围没有外人,低声长叹。 作为亲身经历过“陈桥兵变”和“武功郡王之死”等诸多大事的老将军,他对帝王心思,已经揣摩得再清楚不过。(注:武功郡王之死。赵光义继承了皇位之后,封赵匡胤的儿子为武功郡王。后来,他当众训斥对方窥探皇位,导致对方自杀以证清白。) 所以,前几年新皇帝赵恒刚刚即位,他就以旧伤复发为由,主动告老回了家。 如今,他唯一的孙子,因为替朝廷做事成绩斐然,从临时的提点刑狱司判官,变成了正式判官,还有了正六品承值郎的虚职,按道理他应该高兴才对。 然而,正因为熟悉帝王心术,在高兴之余,老将军却忍不住为自家孙儿的未来担忧。 永兴军路,既然能让转运使宋守正晚节不保,让同平章政事张齐贤束手无策,水岂是一般的深? 寇准想要将盘根错节的永兴军路官场,梳理干净,就必须快刀斩乱麻。而自家孙儿韩青韩佳俊,现在明显就是寇准手里那把快刀。 在韩重贵老将军熟悉的面孔中,凡是做了当朝宰相或者皇帝手中快刀的,最后罕有好下场。 道理很简单,刀用完了,早晚会被放进刀鞘里,或者直接扔掉。 朝廷不可能将永兴军路所有官员全都赶尽杀绝,留下来的肯定是七成以上。而这七成官员,没胆子恨大宋官家,也未必有胆子去恨寇准,却可以报复官家和寇准当初拿来砍他们的那把刀! 如此,哪天官家准备收刀入鞘了,老将军的孙儿韩青,立刻要面临群狼反噬的险境。 除非在担任永兴军路提点刑狱判官之时,韩青任何错误都不犯。否则,哪怕是芝麻大的小错,都会被人无限放大,然后上纲上线,成为他“居心叵测”,“欺君罔上”的铁证。 “来人,拿纸笔来,老夫要给佳俊写信!”思前想后,老将军最终决定,一边写信提醒孙儿注意官场险恶,一边在背后替他继续偷偷堵窟窿。 因为去年韩青当街殴打党项使者被惩处那件事,老将军跟他爷孙俩之间,关系其实有些僵。 凭借直觉,韩重贵认为,即便自己写了信,孙儿也不会认真读。 儿大不由爷,乃是人世间常态,更何况是又隔了一辈的孙儿。 做长辈的,总是希望,把自己一辈子的经验教训,都传递给晚辈。希望晚辈们汲取这些经验教训,不要待到撞了南墙,才知道回头。 然而,做晚辈的,却从来不会领情,直到真正撞上了南墙。 但是,哪怕被孙儿暗中偷笑迂腐,能提醒一下,韩重贵仍旧觉得自己多提醒一下为好。 万一这个孙儿,把自己的信看进去了呢? 自家这个孙儿,从小就特立独行,做事不喜欢按照常理。 说不定,看了信之后,他又特立独行一次。 此外,既然做了提点刑狱判官,老将军就希望自家孙儿,能做满一任再回汴梁。或者,在地方上,多干几任不同的官职,以回报官家的“以国士相待”之恩。 ”不急着回来,家中反正无事。而你的两位堂兄,也能照顾全家。好男儿志在四方……”在信的结尾,老将军像寻常人家的祖父一样,啰啰嗦嗦地叮嘱。 然后放下笔,对着窗外偷偷叹气。 窗外又起风了,狂风夹着雪粒子,砸得窗棱啪啪作响。 最近两年,汴梁的“气候多变”,真不是一个适合居住的地方。 正文 第123章 新一年 当韩青接到身体前主人祖父的书信,已经是正月二十六。 尽管韩老将军在信里,将话写得很委婉,甚至到了晦涩难懂的地步。但是,对于真实年龄已经三十七岁,又曾经长时间从事离婚咨询师的韩青来说,信里的那些暗示,简直像黑夜中的探照灯一样明显。 这让他顿时长出了一口气。 有这一封信在,至少两年之内,他不用回汴梁去面对身体前主人的亲朋好友,不用担心穿帮问题。 然而,当穿帮的压力,瞬间消失之后,他却对身体前主人的祖父韩宝贵,写这样一封信的原因,大感兴趣。 按道理,大宋即将步入历史上最安稳的时代。 吕蒙正,吕端,寇准三大名相,相继登场。而大宋太宗皇帝赵光义,在将去世之前,也将大部分内乱的隐患扫平。 武将篡位犹如喝酒掀桌子般常见的时代一去不复返。 文官治理国家,已经渐渐成为共识。外患虽然存在,却远远威胁不到社稷存亡。 这种时代,身体前主人韩重贵却暗示自家孙儿不要返回汴梁,实在不合常理。 而联想到,自己出任提点刑狱司判官以来,汴梁韩家的反应,韩青就越发觉得奇怪。 如今他身边,有李继和推荐来的英才,有张环推荐来的亲卫,甚至连差点跟窦蓉决裂的老泰山窦尚,都曾经打着探望女儿的名头,前来试探,能不能将他另外两个女婿,调到提点刑狱司帮忙。 而唯独汴梁韩家,竟然没有主动向他手下安插任何族人。 哪怕他曾经按照李继和的指点,写了信回去,请身体前主人的祖父,派几个能干的族人过来,老人家的回信之中,也只有鼓励的话,对于推荐人才的事情,半个字都没有提。 在宋代,有人做了官,家族却不趁机让他提携后进,通常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族中人丁过于单薄,堪用的早就被别的做官者挑走了,实在拿不出像样且赋闲在家的人才来。 第二,整个家族,都不看好他的前程。认为派人跟着他出仕,也干不长久,反倒会错过其他机会。所以,干脆就等等再说。 据韩青所知,汴梁韩氏家族的确人丁不旺,却也没单薄到连像样的旁支子侄,都挑不出来的地步。 他的两个堂兄,虽然早就出仕为官,深受皇帝信任。但是,也没把整个家族的年轻人全都带入仕途。 这样算来,韩氏家族不看好他的前途,已经是唯一的答案。 “你瞧瞧你这人缘混的!”想明白了答案,韩青找了个没人的机会,冲着自己的心脏悄悄嘀咕。 心脏猛地一沉,随即,又迅速恢复了平和。 经过九个多月的磨合,身体前主人的残魂,似乎已经认可了,韩青在为人处世方面,远远超过自己的事实。所以,即便被韩青出言打击,也不会反应太激烈。 “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咱们慢慢一件件去完成。除了娶你那个未婚妻过门之外,其他,我都可以帮你试试。”欺负一个不还手的人,向来不是韩青的爱好。因此,待心跳彻底恢复正常,他又低声许诺,“就算我使用了你身体的租金。但前提是,具体怎么办,你得听我的。不能像上次面对寇准时那样,又跳出来自作主张,过后害我出马替你补锅!” 心脏又剧烈地跳了几下,随即,缓缓恢复平静。 韩青认为,双方算是达成了协议,笑着摇摇头,信手去翻看张帆等人帮自己挑选出来的可疑卷宗。 永兴军路提点刑狱司衙门,就设在长安城内。距离陈抟老祖曾经隐居的华山云台观,已经没多远了。 换句话说,他现在随便抽几天时间,就可以前往云台观,请陈抟老祖的大弟子张君来,替自己看看,心脏处到底是不是寄居者一个残魂,或者直接施法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然而,他却忽然又不想去找道士帮忙了。 不是彻底又变回了唯物主义者,而是觉得,日常有这么一个残魂为伴,其实也不错。 至少,能让自己偶尔也感觉一下,少年热血,到底是什么样子。而不是总披着少年的皮囊,骨子里却充满了两辈子积累下来的暮气。 “姐夫,你现在忙吗?”才将卷宗翻了几页,屋门口,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不忙,什么事情?”韩青连头都不用抬,便知道来人是窦沙,笑着询问。 如今他身居正六品,又实际上掌控着整个永兴军路提刑司,身上的威仪在不知不觉间,就与日俱增。敢连通报都不通道,就直接闯他书房的,只剩下了窦沙一个人。 其余如窦沙的舅舅李遇,还有他在金牛寨带过来的张帆和王武等人,虽然私底下,偶尔还会与他嘻嘻哈哈。一进入提点刑狱司衙门,却立刻都变得规规矩矩。唯恐自己开了个坏头,导致其他同僚竞相效仿,让韩判官失去了权威。 “没啥大事,马上又要月底了,三姐让我问问,月底休沐那天,能不能带她去街上走走。”窦沙其实也渐渐感觉到了韩青的官威。只是仗着自己年纪小,所以硬着头皮保持原来的交往模式而已。 “又要到月底了?可真快,一晃之间,正月就过去了!”韩青愣了愣,放下卷宗,低声感慨。 对于宋代官员来说,正月一整月,都是长假。 虽然初十起,各衙门就开始重新处理公务,可大伙都心照不宣地能拖就拖,把并非十万火急的事情,一律拖到二月初三之后。 受穿越之前的生活影响,韩青对于正月里加班工作,毫不介意。然而,他却不能不考虑窦蓉的感受。 想到小姑娘一个人,整天蹲在衙门后院,哪也去不了。而此时此刻,天气已经日渐暖和,梅花盛开如雪,他心中顿时觉得有些内疚。 虽然自己做提点刑狱判官,是为了不成为别人的棋子。可给老赵家这么卖力气打工,甚至委屈了身边的人,也实在不该。 “我这就去告诉姐姐。姐夫,记得早点去后宅吃饭,姐姐亲手给你做了肉羹。”窦沙的声音再度传来,竟然带上了几分雀跃。 很显然,最近这段时间,他也有些憋坏了。感觉远不如当初在军营时那般自由自在。 “嗯!”韩青笑了笑,将卷宗迅速推开,“等等,我跟你一起走。顺便跟你商量一下,三十那天去哪玩。这里好歹是长安城,大过年的,总应该有一些热闹可看!” 正文 第124章 引蛇出洞 正月三十休沐,韩青便乘坐马车,与窦蓉、窦沙姐弟俩一道出了门,直奔长安西东两市。 长安城地理位置优越,虽然在五代之时屡屡遭受战火。但是,经过大宋建立之后四十多年的修生养息,已经渐渐恢复了几分繁华模样。 特别是其城市规模,堪称当世第一。而其人口数量,在世界上也仅次于东京汴梁。 韩青见惯了二十一世纪的高楼大厦,车河人海,再看到长安城的繁华景象,并不觉得如何惊奇。 而窦蓉、窦沙姐弟,还有随行的张帆、王武,却是难得看到如此盛世美景,一个个很快就两眼放光,脸上写满了兴奋。 依照盛唐时代留下来的传统,长安西市,所卖仍以珠宝、首饰、字画,以及海外奇珍等高价物品为主。因此,店铺装潢每家都极尽奢华,门窗桌椅,也都擦得一尘不染。让腰包不够鼓的人,走到台阶前,就望而生畏。 韩青自问在金牛寨巡检位置上,捞了不少外快。升任提点刑狱司判官之后,他每月正式俸禄再加上各种名目的补贴,至少都有三十吊。(注:宋代六品官月俸折合是二万钱外加五石米以及各种补贴。粗略折算人民币,大概三万左右。) 然而,随便一家铺子进去看了看,他就发现自己如果不受贿的话,一个月的俸禄,也就勉强能给窦蓉买两件首饰。并且上面的红宝石还只有米粒儿大的一小块,无论成色,还是分量,都有些拿不出手。 好在窦蓉也不是追求豪奢的,见韩青拿着红宝石步摇朝自己头上比,反而劝他没必要花这份冤枉钱。最后实在耐韩青不过,才自己挑了一件八分金的镶红珊瑚的,又将价钱还到了一千二百文,才让伙计包好了,欢天喜地带上了马车。 韩青见了,心里头难免又是温暖,又是酸涩。 温暖的是,老天爷开眼,让自己这辈子,竟然遇到一个真心相待,又温柔体贴的爱人。 而酸涩的则是,自己上辈子最后那几年,收入远超过了大宋六品官,名牌包包首饰,随手往外送,却从没遇到过一个,想替自己省钱的女子。 马车走走停停,将西市的各色店铺逛了大半儿。然后又穿过长街,直奔东市而去。 比起西市,东市无疑更热闹,店铺里卖的东西,也以日常所用物品居多。偶尔有一两个卖头钏耳环镯子的,也以银器、铜器和镀金为主、价钱极为亲民,做工却一点不输于西市那些高档货。 此外,各种衣物,鞋袜,布匹、丝带,也在东市敞开了卖。客人想要试穿,直接跟伙计打声招呼,就有人前来带领去专门隔出来的房间。并且,领路的伙计,还有男有女,让客人感受到了店家的体贴之余,还避免了许多尴尬。 窦蓉和窦沙姐弟俩,都正是长身体的年龄。先前跟着韩青东躲西藏,根本顾不上收拾打扮。而眼下马上春暖花开,二人先前的衣物,也都不太合和季了。 所以,到了东市,二人如鱼得水。很快,手里就各自提上了大包小裹。顺带着,给韩青也买了好几身成衣,又扯了几大卷各色布匹,才心满意足。 大宋的官员待遇优厚,韩青上任之后,光是六品官服和常服,就公费订做了好几身。所以,对置办衣服布匹,他并不是很感兴趣。 然而,见到窦蓉和窦沙姐弟俩,逛得如此开心。韩青也不愿意扫了二人的兴。只管笑呵呵地在旁边陪着,顺带付钱拎包。 宋代的其他男人,可没有陪妻子逛街且帮忙拎东西的习惯。所以,很快,窦蓉就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小声提议,“韩大哥,要不你自己也去逛逛吧,让王武叔跟着我们就是了!” “也好!”韩青朝周围看了看,恰看到有一间卖琉璃的铺子,笑着点头。 琉璃和玻璃,乃是同一种物品。这东西,如果不追求透明度的话,制造起来极为简单。 而如果此物在长安城的东市上,能卖出一个像样的价钱,韩青也不在乎,偷偷派人去开个作坊,专门挖沙子烧杂色玻璃。 心中有了发财大计,韩青顿时就来了精神,招呼上亲卫武二,快速穿过街道,直奔琉璃铺。 然而,进门之后,他却大失所望。里边所有物品,都美轮美奂,工艺精湛。却只能用来做玉器的替代物,无一实用。并且,价钱也低得有些令人发指。 韩青不确定如果自己派人烧玻璃的话,成本是多少。但是,按照琉璃铺子中各种物件的标价,恐怕利润远不如他最初的想象。 转身出门,正打算回去跟窦蓉汇合。他的脚步,却突然停住在了台阶上。双眼对着挂在门口的一个防风灯笼上下打量。 因为是价格亲民的大众货,灯笼的造型极为简单。只是在正方形的木头底座四周,竖着镶嵌了四片巴掌大小的杂色琉璃,上面又罩了一个铁皮灯罩而已。 借助杂色玻璃表面的反光,韩青能非常清楚地看到,有三个身穿不同肤色的壮汉,也停住了脚步,悄悄朝自己张望。而其中两人,腰间都别着朴刀,另外一人,手里则握着一根长长的扁担。 大宋官府禁止百姓携带弓弩上街,但是,只有二尺长,巴掌宽,可用来剁骨头和切菜的朴刀,却不在禁止范围之内。 而扁担,无论多长多粗,都是挑夫们谋生的必备之物,官府更不可能禁止。 所以,黑道人物,最喜欢的武器就是朴刀和扁担。前者既然能剁骨头,就能用来砍人。而后者,套上个铁枪头,便是七尺枪。 上辈子做离婚咨询师的感觉,瞬间就涌遍韩青全身。 跟踪盯梢这种事情,他是绝对专业,并且经验丰富。与上辈子的他相比,那三名汉子,根本就是小儿科! 借助灯笼表面的反光,他又迅速扫了一眼窦蓉和窦沙姐弟来所在的成衣铺子。确认王武、张帆和另外几个军中带过来的亲信,可以将姐弟俩保护得安然无恙。于是乎,笑着问了问价钱,买下灯笼拎在手里,拔腿便走。 借着光滑的琉璃灯笼表面,他能看到,那三名壮汉立刻悄悄地跟了上来。其中一名眼角有痦子的,已经将手悄悄地摸向了腰间。 然而,因为街头上行人摩肩接踵,“痦子眼”很快就又不得不将手放下。以免发动得太早,没等挤到目标身边,就被目标发现,进而逃之夭夭。 “判官,蛇出洞了。要么不要给折判官发信号?“亲卫武二,也早就凭借战场上养成的直觉,发现有人对自家上司虎视眈眈,悄悄走到他身边,低声请示。 “不急!找个宽敞地方。方便他们下手。”韩青笑着轻轻摇头,带着武二,继续信步慢行。 每到一个稍稍与众不同的铺子前,都停下来扫上几眼,或者问问某件货物价钱,或者抓着某件货物把玩一番,然后继续东游西逛。 连续查了一个半月案子,他相信某些人早就如坐针毡了。 所以,才提前四天,就将自己休沐时的行程,借助窦沙的嘴巴,嚷嚷得满衙门人尽皆知。 今天,他就主动做一回饵。 看看能钓出几条毒蛇? 正文 第125章 杀权奸啊(上) 引蛇出洞,需要一些耐心。而两世为人,韩青最不缺的,恐怕就是耐心。 沿着东市边走边逛,悠哉游哉,很快,他手里就又多了一卷据说是“柳公权之六世孙”亲笔书写的卷轴,还有一盒丹州产的端砚。(注:端砚是端州特产,在宋代为砚台中的极品。丹州位于陕西。) 眼看着东市就到了尽头,周围的人流迅速变得稀稀落落。临街的店铺里,所卖的东西也越发亲民。 从赶车的长鞭,到扁担箩筐,再到头巾,布鞋、米面油盐之类,价格全都低得令人咋舌! 而永兴军路用来赈济百姓,平衡粮价的常平仓,则正坐落于东市出口处。院墙高达一丈四尺,大门紧闭,门板上的镀铜钉子闪闪发亮。 “这里好宽敞!”韩青怕自己逛得太久了,窦蓉和窦沙姐弟俩不听张帆了劝阻,硬要冲过来找自己汇合。所以,悄悄给武二做了个手势,笑着说道。 “是啊,判官,咱们衙门那边,都没这敞亮!”武二憨憨地附和,上前接过韩青手里的灯笼,“要不要进去歇歇脚儿,我帮您提着灯笼。” 说话间,他忘记看脚下,居然被地上的砖头绊了个趔趄。连忙伸手去扶路边的柳树。结果,不知道哪里又碰到了腰间的刀鞘,“叮”的一声,随身携带的唐刀跳出了半尺余。被太阳一照,寒光四射!让周围所有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一直偷偷跟在韩青身后,寻找机会行刺的“痦子眼”及其同伴们,顿时被吓了一跳。本能地就举起了手里的家伙。 然而,亲卫武二,忽然抬手把唐刀按回了鞘中,讪讪地挡在韩青面前连声赔罪,“判官勿怪,勿怪,小的第一次逛长安,刚才有点看花了眼,没注意脚下。” 被武二生硬的演技,逗得摇头而笑。韩青却不得不跟着他,一起往下演,“无妨,这东西你帮我拿着。咱们赶紧往回走。再不回去,怕是夫人要着急!” 说罢,将灯笼柄倒转过来,递给了武二。自己一边把玩着装端砚木盒,一边施施然转身。 如果让他再返回人流密集处,刺客们就不方便下手了。因此,“痦子眼”果断跟同伴打了个手势,分成三个方向,朝他快速靠拢。 而其余扮做百姓,悄悄跟过来的刺客,也自动分成了三组。掏匕首的掏匕首,拔刀的拔刀。 还没等他们开始动手,街道上,忽然传来一声惊呼,“韩巡检小心——” 紧跟着,一个头戴淡紫纱笼帽的女子,从甩开她身边的伴当,拼命朝着韩青冲了过去。一边冲,一边用尽全身力气摆手,“他们暗算你,莲花班就是红莲教的窝点。快逃,快逃,这附近全是他们的人!” “紫菱——”韩青惊得两眼滚圆,回应声脱口而出,“站住,不要过来!我看到他们了!” 正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在布置陷阱之时,他千算万算,几乎考虑到了动手之前的每一步具体细节,甚至连对手最方便的行刺地点,都是他亲笔对着长安城的街市简图圈出,并且提前派武二和李遇两个悄悄勘察了不止一回。 然而,他却打破脑袋都想不到,只跟他有过一面之缘,通过四五封信,信上还以谈论诗词八卦为主的许紫菱,竟然在关键时刻冒死向他示警。 这下好了,非但他被弄了个措手不及。提前扮作购物百姓,隐藏在各杂货铺子里的镇戎军老兵们,也顿时都不知道该拿这个刚刚冲出来的美貌女子,如何是好。 武二刚才的暗示,给的很清楚,让他们准备保护韩判官。 但是,武二却没告诉他们,要不要,保护这个刚刚冲出来,舍命向韩判官示警的女人? 正惊疑不定间,却听见“痦子眼”等刺客,齐声高呼,“杀权奸为民除害!”,随即,又分出了第四路人手,直奔许紫菱,举刀便剁。 “小心——”韩青想要冲上前救人,却已经来不及,没奈何,只好将砚台从盒子里掏出来,朝着距离许紫菱最近的刺客头上丢了过去。 “砰!”一斤多重的花岗岩冒牌端砚,凌空命中刺客的脑门儿,瞬间将后者砸得血光飞溅,惨叫一声,仰面就倒。 “啊——”许紫菱终于也发现,自己成了别人的行刺目标,吓得停住脚步,扯开嗓子凄声尖叫。 而其余几个向她冲过来的刺客,却不管她是什么大家小家。稍作迟疑,旋即再度将钢刀举过了头顶。 “杀权奸啊——”更多的刺客,大叫着扑向韩青,恨不得立刻将他大卸八块。 “紫菱,快跑,朝店铺里跑!”韩青大急,挥舞着手里卷轴,高声提醒。 “保护判官!” “无关人等躲开!” “无关等人躲进店铺里不要出来!” …… 临近的几处杂货铺子里,镇戎军老兵们,再也顾不上多想,大叫着蜂拥而出。举起藏在箩筐、扁担、鸡公车里的兵器,在韩青身前组成人墙,与刺客们战作一团。 “嗖嗖嗖——”数支羽箭忽然从一处窗口飞出,直奔韩青胸口。 早有准备的武二,将背上的披风接下,奋力一卷。竟然如大旗般,将所有射向的羽箭,尽数卷了个七零八落。 “判官进粮库,这里交给我!”担心韩青的安危,武二一边挥动披风阻碍羽箭,一边头也不回地高喊。 这是他们原本引蛇出洞计划里的步骤。只要刺客开始动手,韩青就直接躲入常平仓的院子,紧闭大门。 然后,武二和李遇两个,就带领着从镇戎军过来的老弟兄们,堵着门口阻挡刺客。 而折惟忠,则带领一队开封府那边悄悄过来的好手,将附近的街道和坊子彻底卡死,将所有刺客一网打尽。 迄今为止,引蛇出洞计划的每一步,都执行得相当完美。然而,让武二既想不到,也无法理解的是,韩青居然在关键时刻,又改了主意。 只见他,非但没有立刻逃入常平仓,却嫌半空中的披风,阻挡了自己的视线。竟横向跨出数步,拿柳公权手里六世孙亲笔书写的卷轴,当做兵器,高高举过了头顶,“别伤她,你们要找的是我。” “姓韩的,让你的人放下兵器,否则,这个小娘们就死在你面前。”有人高声威胁,仿佛已经胜券在握。 “判官小心!”武二才不相信,韩青会为一个女子,牺牲自己和所有弟兄们的性命,一边大叫着将韩青挡在自己的披风保护范围之内,一边快速扭头。 一个跌倒在长街上,浑身是血的女子,立刻进入了他的眼帘。 原来,就在刚才他和韩青招架冷箭的时候,这个不知道跟韩青有什么关系的女子,已经被刺客砍中。 只是因为冬天衣服厚,所以伤势没有立刻致命。 而砍伤她的那几名刺客,也发现韩青这边似乎早有准备。所以果断改变了主意,要拿她的性命要挟韩青投降。 正文 第126章 杀权奸啊(下) “别杀她。她跟你们家青莲圣女情同姐妹。你们要找的是我,她跟我没任何关系!”虽然跟许紫菱只是有过几封书信往来,韩青却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挥舞着卷轴,再度高声咆哮。 “不杀她,可以!你自己走过来,跟我们一起走!”刺客们听到“青莲圣女”四个字,架在许紫菱脖子上的刀,立刻稍稍挪开了数寸,然而,他们却无论如何不肯相信,贵为六品判官的韩青,会为一个跟他不相干的女子如此着急,继续阴恻恻地威胁。 “韩判官不要上当!”武二急得两眼冒火,一个箭步横过来,用身体挡住了韩青的去路,“你过去,他们也不会放了那女子。反而枉自送了性命!” 在他想来,大丈夫何患无妻! 以自家判官的长相和本事,想要女人,天底下啥样的找不到?怎么可以为一个连家门都没进过的女人,不顾自己的安危? 更何况,自家判官的妻子,如今正在绸缎铺子那边,被张帆和王武等团团保护着。眼前这个女子,即便进了韩家的门,恐怕连妾都算不上,更不值得自家判官为她冒险! 然而,话音未落,却看到那女子挣扎着抬起头,冲着自家判官用力摆手:“韩巡检不要过来,他们说话从来不算数。你能为奴家着急,奴家已经心满意足!” 说着话,另外一只手臂猛地在地上一撑,身体竟然主动撞向了刀锋。 “呀——”用朴刀挟持她的刺客没想到她会主动寻死,连忙将刀锋后撤。然而,终究慢了半拍,眼看着她的左半边粉颈与刀刃相碰,刹那间血流如注。 “拿下他们,如果有反抗者,格杀勿论!”韩青也没想到,许紫菱行事会如此决绝,刹那间,心中痛如刀刺。红着眼睛,高声断喝。 不用他吩咐,武二等人,也不可能放过一个刺客。怒吼着结阵发起反击,转眼间,就令四、五名刺客横尸当场。 他们衣服底下,都提前穿上了牛皮硬铠,即便被射上一箭,或者砍上一刀,只要没伤到要害,也不会致命。 他们久经战阵,厮杀经验无比丰富,互相之间的配合,也非常默契。看着人数不多,连三个人组合在一起,却锐不可当。 相比之下,刺客那边的劣势就太明显了。 非但缺乏足够的铠甲保护,彼此之间也严重缺乏配合。 单打独斗,刺客们也许个个身手都不能算差。面对老兵们结成的战阵,平时的本领就连一半儿都发挥不出来。 结果,不到半柱香功夫,刺客们就已经被干掉的一大半儿。包括负责远距离压阵的两名弓箭手,都被李遇抢到近前,一一格杀。 剩下一小半儿,见势不妙,叫嚷一声,撒腿就逃。 本以为仗着对长安城的街巷熟悉,可以摆脱武二等人的追杀,谁料想,才逃出十几步,临近的街巷和坊子口,就冒出了一大堆陌生的面孔。 只见这群陌生面孔,手持挠钩、罗网,长枪,铁尺,将街巷坊子,给堵了个水泄不通。甚至房顶上,也爬上去了十好几个,弯弓搭箭,严阵以待,以防有刺客跳墙逃命。 “跟他们拼了!” “杀权奸!” “杀权奸啊——” 众刺客见逃命的道路被断,嘴里发出一连串绝望的大叫。掉转头,再度扑向韩青,一个个舍生忘死。 先前人数占据上风的时候,他们都没机会冲到韩青近前。此刻狗急跳墙,更没任何可能。 转眼间,就又被武二带人堵了回去,尸体倒了个七零八落。 “许姑娘,许姑娘——”看到大局已定,韩青丢下卷轴,迈步冲向血泊中的许紫菱。希望凭借自己的半吊子急救术,还能将对方从鬼门关前拉回来。 身体才冲出去三五步,临近的店铺内,忽然传来一声沙哑的断喝,“小心背后,趴下——” 年轻时当兵训练出来的成果,这一刻再度得到了体现。几乎没有做任何停滞,韩青猛地一个斜扑,身体改变方向,与原来的路径偏出一个六十度夹角,卧倒于地。 “嗖嗖嗖——”数支弩箭擦着他衣袖急速掠过,将街道对面的墙壁,射得砖屑乱冒。 “杀权奸——”十多名小吏打扮的刺客,推开大门,从常平仓院子里冲了出来。直奔卧倒在地的韩青。 武二等人距离稍远,想要回撤已经来不及。眼看着韩青就要落入刺客的包围,先前声音传出的那间店铺里,忽然又飞出了一张方桌,打着旋子从韩青身体上掠过,径直砸入了刺客的队伍。 “砰——”两名刺客被砸了个措手不及,仰面朝天栽倒。其余刺客受到惊吓,本能地放慢了脚步。 说时迟,那时快,飞出方桌的屋子里,迅速又飞出了一根长枪,不偏不倚,正落在韩青身侧。 “接枪,不用管弓箭手。别让刺客靠近你!能坚持五个呼吸你就赢定了!”没等刚刚站起来的韩青,将长枪抄在手中,屋子里,沙哑的声音再度传出,听起来却让人感觉无比舒服。 “多谢白姐!”韩青立刻知道是白泽在关键时刻,又仗义援手,高声道谢。随即,双手握紧枪杆,跨步,拧身,就是一记乌龙摆尾。 一名刺客正准备举刀从他背后偷袭,没想到韩青的枪法如此出色。仓促间,却根本挺不住脚,几乎是将自己的身体,主动撞到了枪锋上。 ”噗——”锐利的枪锋,将刺客捅了个对穿。韩青红着眼睛拧腰沉臂,将尸体甩向其余几名刺客的同伙,动作没有任何停滞。 两名刺客躲闪不及,被尸体砸倒。其余几名刺客,嘴里继续高声呼喝,“杀权奸啊——”然而,气势却跟先前不可同日而语。 “嗖嗖嗖——”又有数支利箭,从常平仓的院子里射出,然而,因为刺客们与韩青距离太近,没射中韩青,却误伤了自家同伴。 韩青没功夫,管利箭射在了谁身上。更没功夫,去想一个六品小官,怎么就成了权奸。迈开双腿,主动迎上众刺客,将一把长枪使得如同蛟龙出水。 这是他第一次,没去想韩家的枪法,自己到底掌握了多少?只想着,将刺客们尽快打发干净,以便有时间去救许紫菱。 结果,手中长枪,威力竟然远远超过了他以往任何一次出招。转眼间,就又有两名刺客,被他给捅了个透心凉。 第四名刺客见势不妙,立刻向旁边窜出数尺,准备在同伴配合下,从侧面向他发起迂回包抄。然而,还没等刺客双脚落地,韩青身体已经快速转向,手中长枪化作一条巨蟒,呼啸着砸向了刺客脊梁骨。 “砰——”又是一声闷响,刺客被砸得张嘴吐出一口鲜血,踉跄着扑倒。 “杀权奸啊——”其余几名小吏打扮的刺客扯开嗓子高喊,随即向韩青发起了最后的冲锋。然而,只是徒劳地变成一具具尸体,始终无法靠近后者身前三尺之内。 武二和李遇,带着镇戎军的老兵们迅速返回,一部分冲入常平仓内,清剿弓箭手。另外一部分,则将刺客分割包围。 折惟忠担心韩青的安全,也亲自拎着两支短枪冲了过来,与他并肩而战。 不多时,从常平仓内冲出来的刺客,也被杀的杀,擒的擒,无一漏网。 开封府好手和武二等老兵,唯恐再生变故。留下二十几个人保护韩青和折惟忠,剩下的,结队冲进常平仓内,挨个房间开始搜索。 韩青累得气喘如牛,却顾不上休息,三步两步冲到许紫菱身边,从血泊中将对方拦腰抱起,“许姑娘,许姑娘——” “韩巡检——”许紫菱脸色已经苍白如霜,却仍然能够开口说话。含情脉脉地看了一眼韩青,她低声解释,“我,我跟青莲不是一伙。她,她跟我也从没做过姐妹。” “我知道,我知道,我刚才是为了骗他们才这么说!我刚才是在骗他们!”韩青心里头,又是刺痛,又是内疚,含着泪用力点头。 先前在他眼里,许紫菱只是一个不那么令人讨厌的女文青而已。 他喜欢读对方写给自己的信,从里边寻找心理上的满足。从没想过,跟对方发生过多瓜葛。 他知道,许紫菱对自己的好感,是因为距离产生了误会。 他更知道许紫菱身边,以往不缺一掷千金的公子哥。而自己,每月做巡检捞到的那点儿外快,都不够给许紫菱买一件上档次的首饰。 这样的落差,注定让两人,只能保持一点点暧昧,却不可能更进一步。 否则,无论最初如何互相欣赏,早晚必成怨偶。 他是一个离婚咨询师,上辈子看尽了有情人如何被生活的落差,生生折磨成仇敌,他不想明知故犯。 “韩巡检,你终于肯来看我了。我,我很高兴,很开心。”分明已经失血过多,许紫菱却不肯合上眼睛休息,恋恋不舍地看着韩青,继续柔声补充,“你知道吗?给你的信,后面几封的内容,都不是我想写的。我,我其实只想,只想你,你路过长安的时候,偶尔也能过来看我一眼。” 他知道有关婚姻和爱情的一切一切。 然而,却不知道,许紫菱却为了他,可以不惜付出所有,包括性命! “知道,知道,我早该来,早该来!你不要说话,我想办法救你。我一定会有办法!”韩青的声音,变得又哑又涩,含着泪再度点头。 随即,迈开大步,直奔常平仓内,“来人,来人帮忙腾间屋子!我要救她,帮我救她!” “杀权奸啊——”常平仓内,有个别被武二等人搜出来的刺客同伙,再一次大叫。声音不停地在院子内回荡,回荡! 正文 第127章 双刃剑 一场虎头蛇尾的刺杀,以十七名刺客被当场格毙,三十二名刺客被活捉而收场。 镇戎军老兵和开封府赶来的禁军弟兄,付出的代价则是重伤两人,轻伤六人。(注:开封府北院下设左右军巡司,里边的将士也被称为禁军。) 大宋参知政事寇准震怒,当天就命令北院判官折惟忠对落网的刺客严加审讯。凡是供词之中,牵扯到哪位地方官员,甭管是不是刺客信口胡咬,全都先抓到衙门里软禁了再说。 结果,随后的短短三四天功夫,永兴军路竟然有二十四位官员落网。其中甚至还包括一名正五品转运司同知。 然而,这些落网的官员,却众口一词地咬定,他们与红莲教无关。之所以联手花钱雇佣刺客刺杀韩青,原因有三。 第一,韩青原本为被通缉的要犯,前任经略安抚使张齐贤没给出任何理由,就取消了对他的通缉,视大宋律法为儿戏。 第二,寇准将一名通缉犯,直接委任为正六品提点刑狱司判官。让寒窗苦读十多載才考取进士功名,又在主簿、县尉、县令岗位上兢兢业业苦干数年却不得提升的大伙无法心服! 第三,则是韩青出任提点刑狱司判官之后,大翻旧账,罗织罪名,让永兴军路上下人人自危。而寇准先前对犯错官员的处置,又丝毫不念大伙历年来替朝廷治理地方兼阻挡党项入侵的苦劳! 所以,众官员们出于义愤,才决定买凶除掉韩青这个胡作非为的权奸。至于凶手为何是红莲教的人,则不受他们掌控! 这等胡搅蛮缠的说辞,当然无法骗过任何人。但是,却让参知政事寇准,隐约感觉到了一丝山雨欲来的味道。 从政二十余年,他深深知道,自己背后的大宋朝廷和当今的大宋官家,到底是什么样子。也深深知道,政治斗争的险恶。 大多数情况下,官场上都没有绝对的正义和绝对的公平。输赢完全依赖于双方的力量对比,以及官家本人最后的取舍。 被牵扯进刺杀案中这批官员的说法,明显是背后经过高人的指点。而其中高明之处就在于,将韩青和他,放在了整个永兴军路官场的对立面。 作为大宋的实际上的副宰相,甚至半只脚已经踩到了宰相位置上的寇准,当然是无比希望将红莲教、弥勒教和纯阳教这三家邪教连根拔起,为大宋谋取三十年以上的内部平安。 然而,大宋官家,却未必跟他的想法一样。 大宋官家,其实更希望看到的是永兴军路迅速恢复稳定,开始正常运转。 至于官员们屁股底下那些龌龊事情,除了做着大宋的官儿却向红莲圣母效忠之外,其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甚至包括拿乞丐和穷人替换死刑犯,和勾结地方豪绅坑害无辜百姓。在官家眼里,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儿。 大宋官家是跟士大夫一起治理天下,而不是跟穷苦百姓一起治理天下。而十个士大夫里头,至少九个出身于地方豪绅之家。 被治理的百姓,无论在哪朝哪代,都免不了有被官府和豪绅联手坑害。拿无辜者替换死囚的恶行,历朝历代也从来都无法避免。 只要官员们的行为,都能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不影响地方稳定,官家通常都不愿意深究。 所以,如果不能迅速掌握一个更有力,更直接的证据,挖出真正的大鱼,寇准相信,自己被召回汴梁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而自己一走,有关对红莲教的追查,肯定会不了了之。 当然,以官家的仁德,他肯定不会用完了韩青之后,就将他抛给永兴军路的官员们,以平息众怒。 但是,寇准相信,照这样发展下去,官家最后肯定会“和稀泥”,找个借口,将韩青也从永兴军路提点刑狱判官的位置上调往其他各路。或者在将作监,钦天监等地方,找个品级足够高,还不用干活的位置,让韩青荣升! “折判官,韩判官最近在忙什么?在调查积年旧案方面,可有新的进展?”想到自己的一番努力,可能会付诸东流,哪怕以寇准的沉稳,也难免觉得气浮心躁。放下官员们的供状,沉声询问。 “回禀寇相,韩判官最近几天没有查案。他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为受伤弟兄们的治疗上。”折惟忠非常会说话,笑了笑,低声回应。“他的医术极为高明,两个受重伤的开封府弟兄,全都被他从阎王爷手里给抢了回来。剩下的轻伤号,伤势也无一人恶化!” “哦?”寇准皱了皱眉,低声沉吟。 提点刑狱判官不去查案,却干起了郎中的活,在他眼里,肯定是不务正业。 然而,他现在还兼着开封府尹的职,无论实际上在开封府露过几次面儿,开封府的禁军,都得算是他和折惟忠两人的嫡系。 所以,当着折惟忠的面儿,寇准即便再不满意韩青的作为,也不能说,他不该把本来用在查案的时间和精力,用在救人上。 不过,只是短短几个弹指之后,寇准就意识到,韩青恐怕真正想救的人,并非开封府弟兄。 因此,看了折惟忠一眼,他再度沉声询问:“他救下受伤的弟兄们,恐怕只是顺手为之吧!这几天衣不解带,伺候的可是他的那位红颜知己?” “寇相慧眼如炬!”折惟忠笑了笑,轻轻拱手,“反正,人是他救的,无论是不是顺手而为,咱们都得承他的情。至于那位紫菱姑娘,的确也被他救回来了。此女应该知道一些红莲教的内幕,但是,最后肯不肯出面指证那些人,却不太好说。” “如果她不肯,也不好太难为她。毕竟,此女也算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奇女子!”寇准倒是通情达理,沉吟了一下,低声为许紫菱的事情做了定论。 “有情有义的,却不止她一个!”折惟忠又笑了笑,低声补充,“韩判官托我,向您带句话。当日还有一位姓白的女子在场,出手帮了他的大忙。这位姓白的女子,来历比较特殊。还请寇相看在他的份上,暂时不要追查此女的下落。等到了结了红莲教的事情,他自然会设法给寇相一个满意的交代!” 正文 第128章 双刃剑(下) “还一个姓白的女子?来历怎么个特殊法?这韩判官,身边女子怎么一个接一个,还没完了?”寇准难得八卦了一次,皱着眉头询问。 “刺客有两路,一明一暗。明的在街道上,试图将韩判官逼入常平仓躲避。而暗的那路,则打扮成了仓库小吏,躲在常平仓内。”折惟忠整理了一下思路,缓缓解释。“当日亏了那位白姑娘也在场,隔着数丈远,掷了一根长枪给韩判官。才让韩判官施展看家本领,反将第二波刺客给杀了个落花流水。” ”有人走漏了消息!刺客明知道是局,干脆将计就计!”寇准的注意力,迅速从八卦上,转移到了刺杀案本身,“如果当日按照原来的谋划,韩判官退入常平仓,无异于自投罗网!” “寇相说得没错!”折惟忠正色点头,“这就是最麻烦的地方之一。永兴军路,从上到下,布满了对手的眼线。咱们防不胜防!” “那位白姑娘,恐怕不是恰好在场吧?她也提前知道了消息!”寇准目光闪烁,沉吟着继续推测。 “应该是如此!”折惟忠叹了口气,轻轻点头,“一个外人,都比咱们消息灵通。” “好在她是友非敌。”寇准也叹了口气,非常无奈地摇头。 永兴军路不是敌国,却让他感觉如同身处敌国境内。四周围,除了自己从开封府带来的弟兄之外,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相信的人。 如果当日那位白姓女子,也对韩青心怀歹意的话。非但整个引蛇出洞计划会彻底弄砸,恐怕韩青本人也在劫难逃! 眼下虽然引蛇出洞计划成功结束,并且收获颇丰,韩青本人也安然无恙。可问题却变得愈发复杂。 那女子非官非吏,靠什么手段,对红莲教的安排,提前了如指掌? 那女子帮了这么大的忙,按道理,韩青应该替她表功才对。为何要请求自己暂时不要追查此女下落? 此女,身份究竟是怎样一个特殊法,竟然让韩青不敢本人过来向自己为她求情,还要辗转托上折惟忠? “寇相勿怪。她恐怕只是韩判官一个人的朋友。韩判官跟我说过她的身份,也不想将此事瞒着您!”仿佛能猜到寇准心里在想什么,折惟忠又拱了下手,硬着头皮补充。 “此话怎讲?”寇准听得眉头迅速骤紧,低声追问。 “据韩判官推测,这位白姑娘,可能来自党项飞龙司!”折惟忠想了想,尽可能将语气放得平和,以免寇准受到的刺激太大,对韩青产生什么负面印象。 “党项飞龙司,控鹤司的人呢?为何毫无警觉?”果然如他先前预测,寇准听到“飞龙司”三个字,目光瞬间就变得凌厉了起来。 “此女已经不是第一次救他,说是奉了夏国公家二公子李德昭的命令。所以,韩判官眼下,也不方便对其公事公办。”折惟忠早有准备,继续低声补充。”至于控鹤司,寇相莫非忘记了,那位姓余的副都头说,王全都头及其麾下的弟兄们,数月之前全都死在了飞龙司之手。” “噢——,你不提,老夫的确差点儿忘记了。”寇准缓缓点头,随即,又快速摇头,“眼下控鹤司在永兴军路这边,人手严重不足。而那位余副都头,说的未必是实话!” “的确,这也是属下,为何不想现在就打草惊蛇。”折惟忠想了想,认真地补充,“而如果她真的出身于飞龙司,却屡屡出手破坏红莲教的好事。先前在下有关红莲教背后站着党项飞龙司的推测,就有可能是误判。” “噢——”寇准再度低声沉吟。 站在他和折惟忠的位置上,都不会考虑那么多小节。 只要怀疑白姓女子是党项飞龙司的细作,即便没有确凿证据,也可以下令将此女抓了再说。 至于此女曾经出手救过韩青的命,那是她跟韩青之间私交,不应该影响国事。 然而,如果此女是飞龙司的细作,却多次坏了红莲教的好事。接下来该如何做,他和折惟忠,却不得不斟酌一二了。 这可能意味着,他和折惟忠显得对红莲教做的很多判断,都得推倒重来。 还可能意味着,党项那边,对红莲教持着两种不同态度。一部分人,是希望支持红莲教,在大宋境内制造混乱,以便党项铁鹞子能抓到可乘之机。 另一部分人,则不希望红莲教的势力继续做大,以免烧到党项境内,让他们无法应对。 在这种情况下,他和折惟忠与其派遣差役大张旗鼓去抓白姓女子,还不如交给韩青,继续跟此女接触,摸清飞龙司与红莲教之间,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 想到这儿,寇准反倒不觉得像先前那般烦躁了,笑了笑,沉声询问:“此女眼下身在何处?据你判官,她只是单纯奉命,去帮韩判官。还是,还是……” 后半句,他觉得有失身份,所以,只开了一个头就又把话咽回了肚子。 然而,折惟忠却心领神会,先想了片刻,然后才低声回应,“此女当日趁着我等忙着对付红莲教的人,帮了韩判官一次之后,就悄悄溜走了。眼下不知道去了何处。至于她到底是因为奉命,还是自己也想帮韩判官,下官以为,可能兼而有之吧。毕竟,单纯是奉命的话,没必要让她自己置身险地!” “嗯,老夫的想法,也是如此!”寇准吐了一口气,轻轻点头。 如果白姓女子没有躲起来,而是大摇大摆的出入提点刑狱司衙门,即便再为长远打算,他也无法对此女视而不见。 而既然此女躲了起来,他就可以顺水推舟,迟上十天半个月,再考虑抓不抓人的问题了。 “你去通知韩判官,关于白姓女子,老夫可以给他半个月时间。”忽然又抬头看折惟忠一眼,寇准快速做出有决断,“半个月之后,老夫要看到他的交代。他终究是大宋的提刑判官,不能永远将私交置于公事之上!” “是!”折惟忠站起身,郑重拱手。 “早点去吧,免得他心里头也不踏实!”寇准看了他一眼,轻轻挥手。 不待他的两脚迈出门外,却又将他叫住,皱着眉头补充,“等等,再替老夫提醒他一声。年少风流,乃是正常之事。但是,凡事都要讲究个度。切莫落下一个“孟浪”名声,今后追悔莫及!” 正文 第129章 我来了 “年少风流?”半个时辰之后,韩青站在折惟忠面前,苦着脸抗议。“折兄,你看我哪里有年少风流的模样?” “我不知道,反正,没有哪个女子为了不拖累我,宁愿自己往刀刃上撞。”折惟忠上下打量韩青,满脸幸灾乐祸。 从他的角度上看,韩青比他还要大好几个月,自然算不得年少。 至于风流,汴梁城内随便拉出一个三代将门的公子哥,恐怕家中的娇妻美妾都有七八个,平素自己还是青楼楚馆的常客。韩青到现在老婆和小妾一个都没有,也没功夫去青楼,自然也算不上什么风流。 不过,“年少风流”这四个字是从大宋参知政事寇准嘴里说出来的,就相当于定论了。可以预见,在今后四五年的时间里,韩青都很难摘掉这顶帽子。 而汴梁城内那些公子哥身边再美女如云,美的却是千篇一律。哪如韩青,身边出现的女人,一个比一个有性格。 “我简直比窦娥都冤!”韩青那边,显然也知道,寇准的评价影响力会有多大。苦着脸,继续替自己申诉。 “窦娥?韩兄此语出自何典?”折惟忠听得满头雾水,忍不住低声询问。 “窦……”韩青愣了愣,忽然间意识到,窦娥最早出现于元代杂剧,而此刻,还是北宋。 顿时尴尬地直挠头,“就是窦蓉他们家的一个远亲,无兄弟姐妹。因为父亲出门游学未归,母亲也去世了。族中便有轻浮浪子窥探她家的田产,污蔑她与佃户偷情。窦娥百口莫辩,想自杀以证清白。好在她父亲归来得及时,才制止了她,又想办法在族长那边为了讨还了公道。” 憋了一脑门子汗,他总算把话给圆了回来。而那折惟忠却听得意犹未尽,笑着询问,“这就完了,按照大宋律例,诬告他人,应该反坐。他父亲即便不在乎诬告者的赔偿,至少,也得将官司打到底,以维护女儿的名声。否则,光是族长那边裁断一下,恐怕很难让流言断绝。” “后来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我遇到了麻烦,被迫离开了金牛寨!”韩青对大宋律例,始终是一知半解,笑了笑,心虚地摇头。 “你这个巡检,倒是走得轻松!”折惟忠翻了翻眼皮,意兴阑珊。 话音刚落,却看到韩青的亲信张帆,满脸神秘地走到了门口,探头探脑地向内张望,“判官,在下有要紧事,需要当面汇报。” “进来说罢,折判官不是外人!”韩青正愁无法将话题转移开,果断笑着吩咐。 “是!”张帆答应一声,快步入内。然而,脸色却愈发神秘,声音也小得宛若蚊子哼哼,“判官,有位姑娘,送,送了手帕给你。是,是当天扔给你长枪的那位。属下,属下没有命令,不敢随便拦下她……” “拿过来吧!”刚刚还说自己与“年少风流”四个字不符,便有美女主动上门以手帕相赠。韩青心里,顿时涌起了一股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的感觉。 然而,他又无法责怪张帆,做得不对。 后者也是做过多年弓手的人,凭借经验,就能判断出白泽当天出现于刺杀现场,绝非巧合。 偏偏那白泽,还是个胆子大得没了边的,哪怕是明知道其身份已经引起了别人怀疑,竟然还敢找上门来。 “既然韩判官这里有事,折某就先行告退!”将韩青脸上的表情,全都看在眼里,折惟忠心中偷笑,表面上却一本正经起身告辞。 “不必,折兄坐下一起看。她无缘无故,不可能送我一块手帕。可能上面会写一些东西,具体如何应对,还需要折兄帮忙!”如果让此人这就走了,韩青更是全身上下长满了嘴,都说不清跟白泽之间的关系了。因此,索性出言留下对方,将手帕直接铺在桌案上展开。 那是一幅很寻常的手帕,质地优良,四周和表面,却没有任何装饰。非常符合白泽讲究实用的性格。 而手帕上,也正如韩青所料,写了一行小字:明日下午酉时三刻,曲江,牡丹舫。 “曲江刚刚解冻,倒是可以看看池边刚长出新芽的柳树!”折惟忠立刻收起了玩笑面孔,低声说道,“问题是,眼下昼短夜长,酉时三刻,天已经快黑了。万一这位白姑娘心里忽然起了什么歹意,你一个人在船上,可是想逃都没地方逃。” 顿了顿,他又快速补充,“韩兄,莫怪我多嘴,党项人无论男女,都是虎狼之性。看你顺眼之时,什么都好。若是翻了脸,恐怕立刻就会咬你一大口。” “我知道,多谢折兄提醒。不过,这上面,没说限制我带几个人去。画舫之上,恐怕也容不下太多帮手。”韩青想了想,笑着回应。 白泽多次出手相救,肯定不是看上了自己。对此,韩青非常有把握。 虽然身体前主人这副皮囊,长相非常不错,且阳刚之气十足。可也不足以让韩青自恋到,认为自己是杨过第二,天下女子一见之后,便终身难舍。 既然白泽不是看上了自己,那么,她两度出手相救,便都有原因可寻了。 第一次,乃是奉了其二公子李德昭的命令,想趁着自己被大宋通缉的机会,把自己弄去夏州,为党项人效力。 这一次,恐怕是退而求其次,看上了自己献给镇戎军的那些东西。 而无论其看上的是火药,还是军中急救之术,都是对自己有所求。 既然对自己有所求,给与不给,主动权就在自己这边。双方一言不和,立刻翻脸的可能性就极低。 “你的意思是,准备前去赴约?你准备带几个人上船,岸上呢,可需要我带人支援?”折惟忠身上,带着西北折氏子弟特有个干脆,听出了韩青的意思,便不再劝阻,而是立刻想方设法帮他将准备做得更充分。 “我带武二,周青,李方锋、刘英,他们四个,都是镇戎军老兵,遇事足以保护我支撑半柱香时间。另外,我水性尚可,只要跳入曲江,轻易便不会再被人找到。”韩青也不再解释其他杂七杂八,笑着给出答案。 顿了顿,他继续补充,“曲江不大,北岸人家多,南岸荒凉。为了以防万一,麻烦折兄带足人手,在南岸接应。” 【作者有话说】 家中长辈仙逝,心情很差,所以最近更新得少。待振作起来,一定会补。酒徒 正文 第130章 我来了(下) “好,我带人埋伏在南岸!”折惟忠想了想,爽快地点头。 眼下长安城,虽然防御设施和驻军数量,比起唐代不可同日而语。但城墙基本修补工作,早已完毕。大体上,把整个曲江池都包在了城内。 如果党项细作想对韩青不利,除非事后他们立刻驾船冲击曲江池通往城外的水关。否则,很难离开长安城。 而冲击水关的话,恐怕没有上千熟悉水战兵卒,根本无法做得到。 偏偏党项鹞子的长处在于弓马娴熟,却不熟悉水战。即便李继迁想要训练一支水军,也得在夏州那种干旱之地,找得到足够大的湖泊才行。 所以,折惟忠带人在曲江池的南岸严密布防,就等同于断掉了党项人翻脸之后,立刻弃船登岸,集体从陆地上冲出城外的可能。 而曲江池以北,则是青龙、教化、修政等大大小小的坊子,街巷又窄又长。京兆府的左右军巡司随便派两支人马,就能将图谋不轨者困死在这里,让他们插翅难飞 在内心深处,韩青其实并不认为,白泽的邀请,是一场鸿门宴。只是出于谨慎,才提前做一些准备,以防万一。 然而,窦蓉的想法,却跟他截然相反。听闻他要去曲江池赴约,紧张得根本睡不着觉。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她就开始张罗贴身穿的软甲,可藏在袍子里的袖箭,可塞进靴子里的飞刀,可插进帽子里的钢针,零零碎碎,加起来十三四样。 甚至恨不得自己也乔装打扮一番,与武二一道侍卫在韩青左右。直到被韩青严词拒绝了,才噘着嘴,又去研究曲江池周围的地形。 “你放心,白泽如果想杀我,上次就不会故意拆红莲教的台。而她既然不想杀我,去船上赴宴,对我来说,远比在酒楼中容易脱身。”韩青知道她是为自己担心过度,所以,笑着交代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语可信,随即,他又特地拉来张帆和王武两个作证。 那张帆和王武,在金牛寨时,都亲眼见识过韩青水性。因此,立刻一起拍胸脯向窦蓉担保,自家巡检水中本事天下第一,党项旱鸭子想在水里跟巡检斗,来一百个也是白搭。 然而,前脚帮韩青安抚住了窦蓉,后脚,老哥俩就一身弄了一身铁甲,套在衣服底下,向韩青主动请缨。 “武二他们四个人,一个护住我,另外三个,正好可以结成一个小阵。你们俩去了,反而是添乱!”韩青无奈,只好耐着性子向二人解释,“如果真的担心我,你们俩不如乔装打扮了,去青龙坊和修政坊那边去踩点儿。比起长安城内左右军巡司的人,你们俩是生面孔,不容易被对手认出来。而万一船上有事,你们俩,也能及时向寇相告急,让他立刻关闭长安城的四门!” “那,那我们俩,上午先去踩点儿。下午,就多带点弟兄一起去那边埋伏着。到时候,好歹也能抢一条船杀过去,分一下党项细作的神。“张帆看了看王武,试探着说道。 “我们俩去年跟着巡检,也学了一点水性。游过半个曲江没问题!”王武立刻拍着胸脯,高声帮腔。 二人现在的身份,虽然还是弓手。可永兴军路提点刑狱司的弓手,和金牛寨巡检所的弓手,差距却是天上地下。 且不说薪俸和各种补贴,比以前都翻了好几倍。就是人前人后的地位,也截然不同。 大年三十前后,张帆和王武二人抽空回了一趟定安。那叫一个风光。甚至有人请新任县令赴宴,都让二人一道坐陪。 而这一切变化,都来自于韩青。 所以,王武和张帆两个,早在心中发下重誓,这辈子哪怕拼掉性命不要,也必须先护得自家巡检周全。 以韩青两辈子做人积累的智慧,岂能不明白王武和张帆此刻的心态?因此,笑了笑,命令二人自管放手施为。 反正哪怕最后证明,二人是白忙活一场。至少也能让二人有点儿事情做,不会觉得,跟在自己身边什么忙都帮不上,进而心生去意。 结果,好不容易打发走了张帆和王武,李遇又带着窦沙走上前来。也是各自拿出一套说辞,非要随行保护他的周全不可。 韩青想了想,干脆也在曲江周围,给二人也画了一块活动区域,任由二人由着性子去折腾。权当锻炼身体。 如此,一波接一波,把简单的赴宴,弄得竟然如同关云长单刀赴会一般。 好在从接到手帕做的请柬,到宴会正式开始,只差了一天。如果差的日子再多些,韩青甚至怀疑,自己身边这些人,能把曲江池给翻个底朝上。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午酉时,韩青简单收拾了一下,直奔曲江池而去。结果,待登上了牡丹舫,他才愕然发现,偌大的画舫上,只有自己和武二,周青,李方锋、刘英五名男子。而剩下的半船人,包括艄公、厨子在内,全都是莺莺燕燕! 这下,韩青可是感觉有些尴尬了。 他身边的武二等人,更是措手不及,一个个恨不得赶紧找个没人的空船舱,把套在罩袍下的铁甲,扒下来偷偷丢进水底。 “如何,这下韩判官可放心了?如果放心了,白某便请画舫的女主人下令开船了?”而那白泽,不着痕迹地就成功捉弄了韩青一次,心中好生得意。一边笑着请韩青喝茶,一边抿着嘴询问。 “白家姐姐胆略,韩某自愧不如!”反正已经被人看低了,韩青索性光棍地拱手,“早知道船上全是女子,真的该把内子带来,一起拜谢白姐的两度相救之恩!” “一口一个姐姐,你倒是嘴甜!”白泽放下茶盏,摇头而笑,举止间,竟然有些须眉英气,“好了,不逗你玩了。掌柜的,开船,找四个最会喝酒的姑娘,伺候这四位兄弟到隔壁喝酒。再找两个最漂亮最有眼色的,过来伺候白某和韩判官!” “哎,哎,开,开船——”没想到前来赴宴的,是最近传闻中逼得永兴军路官不聊生的活无常韩青,女掌柜吓得说话都不利索了,结结巴巴回应了一句,撒腿就往船尾跑。 结果,一不小心,自己踩到自己裙子脚,被绊得踉跄而倒。亏得武二反应及时,冲过去拦了一把,才避免了她的头撞到甲板上,被磕个头破血流。 正文 第131章 我不满意 那武二常年在军中摸爬滚打,这辈子除了自家老婆之外,几乎没碰过任何异性。将牡丹舫掌柜拦腰搂住,避免了对方摔倒之后,才忽然意识到,对方是个女子,立刻又果断收手。 结果,女掌柜身体没等站稳,却瞬间又失去了支撑,脚步踉跄,双手本能地四下乱抓,又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恰恰画舫被风吹得晃了晃,船身起伏。武二慌乱之间身体失去平衡,竟然被拉了一个趔趄,跟着女掌柜一起倒向了甲板。 “小心——”周青,李方锋、刘英三个,赶紧冲过去帮忙。扯胳膊的扯胳膊,拉腰带的拉腰带,好歹让武二重新将身体站稳了,顺便将面红耳赤的女老板,也搀扶到了一边。 女老板羞不自胜,蹲身行了个礼,小跑着去通知人去开船。武二也窘得手脚都没地方放,像个桩子般戳在了原地。 韩青见此,少不得笑着吩咐周青、李方锋、刘英三个,拉着武二到隔壁船舱吃酒。待把四个侍卫都打发走了,他心中的尴尬,也已经被搅得烟消云散。 “内子没来,但救命之恩一直未敢忘。今天,就由韩某代替内子,谢白姐上次出手相救之恩!”快速给自己倒了盏酒,韩青笑着说道。随即,将酒水一饮而尽。 “这么着急作甚?你就不怕我在酒里下毒!”白泽翻了翻眼皮,没好气地质问。然而,随即便也举起了面前酒盏,笑着一口喝干。 “白姐如果想要杀我,我已经不知道死了几回了!何必等到现在?”韩青笑了笑,轻轻摇头。 “那为何又带上四个贴身侍卫,还在南北两岸都藏了眼线?”白泽横了他一眼,满脸不屑。 “总得做做样子,让内子和其他人安心!”韩青笑了笑,低声解释。 随即,他又倒了一盏酒,轻轻举至眼前,“第二杯,是我自己敬白姐。救命之恩不敢言谢,日后白姐若有需要,尽管言语。” 刹那间,白泽脸上的怒容尽去,眉开眼笑。然而,没等她举杯回应,却又听到韩青快速补充,“只要不损害大宋利益,不违背良心道义。即便赴汤蹈火,韩某也绝不敢辞!” 说罢,将盏中酒水一饮而尽。 “你……”白泽准备好的话,尽数憋在了嗓子里,气得银牙紧咬,杏目圆睁。 “白姐见谅,这杯,韩某自罚!”韩青却笑着,给自己倒了第三盏酒,“生为宋人,韩某无法选择。所以,只能把丑话说在前头。” 说罢,又将第三盏酒,鲸吞落肚。 他现在是想明白了,自己上辈子不过是个离婚咨询师,从蛛丝马迹中寻找真相,是自己所长。但是,耍弄阴谋诡计或者玩弄权术政治,自己却未必比得上古人。 而党项飞龙司,再原始简陋,也是专业的谍报机构。白泽能以女子之身,统领飞龙司在大宋的重要分支,其本领、心计和经验,肯定都不会太差。 如此,与其跟白泽去斗心机手段,不如直接将自己的底线挑明。 斗心机手段,自己未必能占多少便宜,并且多少都会因为曾经欠了对方的救命之恩,影响判断力和决断力。 而直接将底线挑明了,就可以不管对方如何出招。反正在底线之内,自己会尽量满足对方的要求。超出了底线,自己想都不用想,只管拒绝。 “你……”白泽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真恨不得举起酒杯,先砸韩青一个满脸开花。 然而,终究还是先咽下了一口恶气,冷笑着道:“我现在算终于明白,那叶青莲为何非杀你不可了。如果不杀了你,早晚会被你活活气死!” “如果今日设宴的是她,韩某决不会跟她说这些话!”韩青也不生气,笑着低声回应,“她是韩某的敌人,何必假惺惺地坐在一起喝酒?见了面,直接动刀子就是。死在她手里,是韩某本事不济。一刀砍翻了她,韩某也不会觉得内疚!” “这么说,如果将来你我为敌,你会不忍心拿刀子砍我喽?”白泽的脸色,瞬间缓和了许多。笑了笑,故意娇滴滴的询问。 “白姐不必如此。你的救命之恩,小弟没齿难忘。将来真的成了敌人,凡是白姐出现之处,小弟肯定先躲得远远的。”韩青既然斗心机没把握斗得赢,干脆实话实说,“实在躲不开了,也是能逃就逃,尽量不跟白姐交手。” “你倒是有良心!”白泽翻了翻眼皮,冷笑着摇头。 最终,还是将第二盏酒举了起来,缓缓喝尽。 待二人将酒盏各自放下,画舫也离了岸,缓缓驶向了曲江池中央。 乐声渐起,两个淡施脂粉,身材不高,胸脯却极为饱满的妙龄女子,在丫鬟的簇拥下,小步入内。先向二人行礼通名,然后分别坐在了二人身边,帮忙斟酒布菜。 韩青上辈子最后几年,已经在离婚圈里闯出了名头,收入颇丰。平素经常出入各种会所,左拥右抱。 所以,此刻身边坐的女子再娇媚,都不至于让他意乱神迷。权当又回到了上辈子最后那几年的荒唐岁月,寻个解压而已。 但是,他却无法不为白泽的举止,感到惊讶。 对方分明从头到脚都女人味道十足,却比自己还会玩儿,毫不客气地上下其手。转眼间,已经将前来赔酒的小姐,逗得面红过耳,双目流波。 “看什么看?你们男人摸得。我跟她同为女子,摸一摸有何大不了?”正惊诧间,却又听白泽簇生粗气地问道,话里话外,充满了不服。 “白姐巾帼不让须眉!”忽然间想起来,这位白姐开起大车,能令红莲教圣女都甘拜下风,韩青果断端起酒杯,主动认输,“小弟佩服,这杯,敬白姐美若木棉树,千年不老!” “木棉树?木棉树是什么树?棉花不是草么?”白泽眉头轻皱,故意找茬。 “木棉树是岭南那边的一种树,又叫英雄花,高达五六杖,枝头开花红似火焰,大若碗口。并且年年开花,树龄千年不老!”韩青终于不用再听对方开车,赶紧笑着解释。 “奴家就是岭南人,的确有这种树。不过,通常叫吉贝!”坐在韩青身边陪酒的女子,心思甚为机灵,立刻笑着主动帮腔。 “哦?”白泽眉头轻皱,随即,又缓缓松开。“这个树,倒是有趣。可惜在永兴军路这边看不到。我说,你们大宋好东西真多。可惜就是官府不咋地,配不上这些好东西!” 她嗓音原本就有些粗,又故意憋出一幅男儿腔调,因此听起来竟然有些“烟熏嗓”味道,登时,就让韩青心里隐隐发酥 不过,只是短短一瞬,韩青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来得及变,心神就又恢复了理智。笑了笑,轻轻点头,“的确,白姐这话甚对。大宋官府真的不怎么样,我有时候看着都来气!” “兄弟这话,可是说到姐姐心里去了!”白泽闻听,立刻找到了知音。将怀中女子轻轻推到一边,端起酒盏,向韩青相邀,“来,姐姐敬你一杯。大宋官府不怎么样,不过你却对姐姐脾气。特别是你最近这一个多月,把那么多狗官送进了监牢里,让姐姐感到无比痛快!” “抓不胜抓,但总是抓一个,就会让地方上干净些时日!”韩青笑着举杯,与白泽对饮。 大宋朝廷讲究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难免就会纵容官员贪赃枉法,甚至荼毒百姓。 而韩青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来客,虽然也见过各种腐败现象,他的内心深处,却从不认为,贪赃枉法和荼毒百姓等行为,存在就是合理。 所以,在奉寇准之命彻查永兴军路最近四年积案的这一两个月,虽然他的主要目的是对付那些跟红莲教有过勾结的官员,顺手,却也将几个民愤极大的狗官,给送进了监狱当中。 “你就不怕犯了众怒?”白泽见他喝得痛快,故意歪了歪头,笑着询问。 “没想过,大不了,我不做官就是。”韩青想了想,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反正不做官,也饿不死我。反而可以到处走走。” “痛快!所谓视功名如粪土,应该说得就是兄弟!”白泽听得眼神发亮,大笑着抚掌。随即,又端起刚刚被斟满的酒杯,遥遥相敬,“怪不得会有女子,宁愿舍了性命,也要冲出来为你示警。兄弟,姐姐如果不是心里早已有了人,说不定也会喜欢你!” 说罢,没等韩青举杯,就一饮而尽。 韩青笑着赔了一杯,却没有做任何回应。 上辈子经验告诉他,当一个女子,说喜欢他,而两人却永远没有走在一起的可能之时。无论那女子说的是真是假,他什么话都不说,才最妥当。 “怎么不说话,觉得姐姐配你不上?”然而,白泽却没想放过他,斜了他一眼,瓮声瓮气地追问。 “怎么可能?”韩青被逼无奈,只好出言自辩,“是姐姐说心里已经有了人。况且小弟再贪,也不可能把全天下的好女子,都一个人霸占了。所以,今晚能跟姐姐把盏言欢,已经心满意足!” “真的?”白泽闻听,再度展颜而笑,随即,又温柔地摇头,“你这张嘴啊,这辈子不知道要哄多少姑娘,为你神魂颠倒!” “别,一个就足够了,两个就会让我头大如斗。千万别再多了,再多,就是不福气,而是麻烦了!”韩青的脸,却立刻变成苦瓜,随即,连连摇头。 “怎么,你那个会扔飞刀的小美人打翻醋坛子了?为了那个紫菱姑娘?”白泽终究是个女子,八卦之火,立刻在心里熊熊而起。 “那倒没有,只是韩某心里觉得过意不去而已。”韩青想了想,再度摇头。 “你会心里觉得过意不去?你们男人,不都是希望身边的女人越多越好么?”白泽听得微微一愣,无论如何眨巴眼睛,也无法相信,世间竟然还有这样的男人,被两个女子同时喜欢,就会心里不安。 “那是种马!”韩青翻了翻眼皮,没好气地回应,“我是人。总得有个人样!” “嗯——,这话,似乎也在理。虽然姐姐听不懂!”白泽也难得坦诚了一次,笑着回应,“反正,我们党项那边,越有本事的男人,身边的女人越多。你们大宋这边,正妻虽然只有一个,但是,只要有点儿钱,或者做了官的男人,小妾全是一大群!” “可能是,我跟他们,不尽相同吧!”韩青笑了笑,低声感慨。 穿越以来,能让他直吐心扉的机会不多。哪怕跟窦蓉在一起之时,很多话,他也不是可以随便说出口的。 一则,窦蓉终究年纪太小,根本听不懂他说什么。 二来,窦蓉从一开始,心中就对他产生某种盲目的崇拜。无论他说什么,通常都会立刻点头。 而今天,跟白泽画好了界线之后,再把盏叙话,他却找到了一种难得的放松感觉。 反正,无论他说什么,对方都不会发现,他其实是个取代了别人灵魂的冒牌货,真的韩青,早就在去年春天一命呜呼。 而有些话,他哪怕说得不对,也不会对白泽产生什么严重误导,或者重大影响。 后者完全是个成年人,甚至比他做事还老练。听了他的话,顶多就是反驳几句,或者乐呵一会儿。待今晚之后,就会统统遗忘。 如是想着,他的举止就愈发放松。嘴里说出来的话,也越来越随心所欲。 而那白泽,原本就是个党项酋长的女儿,对大宋各种习俗规矩不屑一顾。 哪怕韩青的话,对这个时代来说,再超前,再离经叛道,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甚至,偶尔还会放下酒盏,大笑着为韩青抚掌。 二人边喝边聊,越聊,越是投机, 最初,白泽还有故意迁就韩青的意思。而韩青,也因为感谢白泽的两度相救之恩,估计说好话,哄对方开心。 然而,说着说着,二人便都不再刻意对考虑对方的感受。各自按照真实想法,直抒胸臆。 偶尔一些观点,彼此之间无法认同,还会争执上几句。然后,又哈哈一笑,相对着举盏。 如此一来,时间过得就快了。 几乎三杯两盏淡酒刚刚喝完,时间就已经到了深夜。 白泽终于想起了自己邀请韩青的目的,先把酒盏往面前矮几上一放,示意陪坐女子替自己倒满。然后,又将酒盏抓在手里,醉醺醺地询问:“韩兄弟,你跟姐姐说一句实话,你做了快两个月判官了,觉得永兴军路这边的官员,是不是一群王八蛋?” “这么跟姐姐说吧!”韩青其实喝得也有些高了,笑着抓起酒盏,连连摇头,“我们老家那边有句话,如果真的按照律例来,把主簿以上的官员,俩里杀掉一个,肯定有冤枉的。三个里杀掉一个,恐怕就有漏网之鱼!” “痛快,这话痛快!”白泽听了,立刻又放下酒盏,大笑着抚掌。“问题是,你杀得完么?大宋其他各路,是否也是一样?” “杀不完!”韩青想了想,轻轻摇头,“也没资格杀。不过,小弟刚才就说过了,能够抓起来一个,总会让地方上清净一段时日。或者,让百姓出一口气!” “那过一段时间呢,岂不是又变得不清净了?就像风沙天你打扫屋子,转眼间,屋子里就又到处都是土!”白泽笑着看了他一眼,继续柔声询问。 “总归比放着不扫强!”韩青笑了笑,自我安慰。 他所在的那个时空,总有人把宋朝夸上天。简直是中国历史上的黄金时代。 而他到了这里才发现,所谓黄金时代,只是针对少数士大夫而言。对于寻常百姓,甚至包括底层官吏,这个时代,则是比煤炭都黑。 士大夫那边每多一分法外优待,寻常人身上,就多一层压迫。 某些人眼里只看到了金字塔顶端那一小块黄金,却从看不到压在黄金下的累累白骨! “扫不干净的,除非你有办法,换了老天爷,让他别再乱刮风沙!”白泽双手支撑矮几,身体缓缓坐直,“韩兄弟,听姐姐一句话,大宋配不上你。即便是寇准,也不过是拿你当刀子使而已。去我们那边吧,我们党项人最佩服英雄豪杰,无论他出身何处。我家二公子,可以拜你为师!我家夏国公,也亲口说过,愿意以国士之礼相待!” 正文 第132章 我来改变他 心脏处猛地一抽,紧跟着如同被绑上了一大块铅,骤然下坠。 被压抑得几乎无法呼吸,韩青却没有怪心脏中的残魂又跳出来给自己添乱。 先笑着抬起右手,轻轻敲了敲左胸,然后轻轻摇头,“白姐莫非忘了,咱们刚才的约定?不损害大宋利益,不违背道义良心……” “那是你自说自话,我可没答应!”白泽翻了个白眼儿,冷笑着回应,“况且,你刚才也说过,大宋的贪官遍地,杀都杀不完。” “可我终究是个汉人!”韩青笑了笑,坦诚地回应,“大宋虽然有诸多不好,终究是我祖先所居之土。” “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更何况,大宋对你也不怎么样?先是无缘无故,把你当成江洋大盗通缉。而现在,换了寇准,也不过拿你当刀!”知道韩青没那么容易被自己说服,白泽坐正了身体,柔声补充,“大宋配不上你。我也能看出来,你心中对大宋,也有诸多不满。既然如此,何不换个地方,夏王胸怀广阔……” “白姐说得没错,我的确对大宋很不满意!”韩青也迅速坐直了身体,正色打断,“从我来这里第一天,我就没满意过!” 有些酒精上头,更大原因是,他难得能找个人,说一说自己的心里话。所以,索性将自己连日来所思,所想,和盘托出。 “但是,大宋不只有贪官,有朝廷。还有内子,还有李源、窦沙、王武和张帆他们。我只不过为了自保,顺手救下了内子,她就愿意跟我生死与共,哪怕一路风餐露宿,也从没露出半点悔意。” 摆了摆手,示意白泽不要打断。他继续朗声说道,“我只不过做了些分内的事情,金牛寨的弟兄,便将我视作自家人。发现红莲教准备对我不利,宁可冒着全家受牵连的风险,也要用各种方法提醒我早日离开!” “我从定安一路逃到华州,又从华州一路逃到安庆,人生地不熟,却始终没被黑白两道抓住。是亏了许多认识的人和不认识的人,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者偷偷出手相助。” “我对大宋很不满意,可以改变它,也可以浮槎海上,却不是毁灭它的理由,更没资格,将它出卖给异族。”又抬起手,安抚了一下自己无法平静的心脏,他缓缓站起身,大声宣告,“我所爱的人,所想要保护的人,还有敬我爱我的人,全都在这里!无论谁想伤害他们,破坏他们原本的安宁日子,都必须从我的尸体之上先跨过去。此为韩某今生的选择,虽百死而不易!” “你,你……”没想到,韩青回答的如此坚决。更没想到,看似随和洒脱,甚至有些放任不羁的韩青嘴里,竟然会说出如此掷地有声的话来,刹那间,白泽肚子里预先所准备好的全部套路,尽数落了空,半仰着头愣愣半晌,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酒喝得差不多了。咱们该回去了!”不指望白泽能听懂自己的话,也不指望白泽能理解自己的选择,韩青低头笑了笑,柔声跟对方商量。 隔壁吃酒的武二等人,始终竖着耳朵。此时此刻,个个热血沸腾。果断推开怀里的温香软玉,长身而起,快步来到韩青所在的船舱口,手按刀柄而立。 “也罢,好言难劝寻死鬼!”白泽从震撼与失望之中,迅速缓过了心神,笑着拍手,“掌柜,调转船头,返回西岸。我们准备下船了!” “是,是,这就去,这就去!”早就被惊呆了个女掌柜,提着裙子角跑上前,连连躬身,随即,又飞一般奔向了船尾。 如果事先知道,花五倍价钱包下自家画舫,还勒令任何男子不得登船的白姑娘,是个党项人,并且所宴请的是韩无常,打死她都不会做这笔买卖。 而现在,既然买卖已经无法改变,她只求白姑娘和韩无常两个早点下船。千万别在自家画舫里动刀子,血溅当场。 “怎么,对付我一个柔弱女子,还用得着你麾下的四员虎将?”目送女掌柜的身影离开,白泽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笑着奚落。“你一只手,便能擒下我。从此无论做什么,姐姐我都只能随你。” “武都头,你们继续去隔壁坐一会儿。”韩青不肯跟对方开车,笑了笑,轻轻摆手。 武二等人恶狠狠地看了白泽一眼,相继奉命离开。韩青自己,也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举在手里向白泽遥遥相敬,“白姐,我没想过对付你。不过,你最好早点离开京兆府。这里,可不是韩某一个人能说的算的地方。” “不离开又能把我怎么样?我家二公子,可是奉了官家圣旨,来大宋读书的。我不过是他身边的一个使唤丫鬟而已。”白泽翻了个白眼儿,满脸不服。 “这话,又能骗得了谁?二公子眼下在汴梁,你是他的使唤丫头,却在长安!”明知道白泽不会听自己的劝,韩青依旧好心提醒。 “那又怎么样?你别忘了,夏州如今依旧归附于大宋治下。我是夏州军巡司的女孔目,自然也是大宋的孔目官。我奉命来京兆府查案子,大宋官员总不能砍我的脑袋。”白泽又翻了翻眼皮,振振有词。 不待韩青回应,她又笑着摇头,“至少,官面上,谁都不能把我怎么样。哪怕寻到了我的错处,也只能把我遣送回夏州,交给夏国公处置。至于私下里玩阴招,呵呵,又不是没人试过。” 这话,说得足够有道理,也足够直白。韩青听了,便不再相劝,只管低头抿酒。 白泽见他无言以对,总算心情舒坦一些。也低头抿了口酒,然后再度展颜而笑,满脸柔媚,“也罢,冲你对我一片好心的份上,姐姐先听你一次,明天就返回夏州。不过,姐姐带不走你的人,跟你要点东西,你可千万得答应。否则,姐姐回了夏州,就没法跟上头交差了!想必你也不忍心,看着姐姐因为辜负了夏国公的期待,被拖出去打个皮开肉绽,对吧?” 正文 第133章 火药时代 “白姐姐言重了,!”韩青听了,只是笑着摇头,“你可是野利氏白马部族长的唯一女儿,夏国公怎可能,冒着失去贵部支持你的风险,当众责罚于你?!” “你暗中调查过我?”白泽脸上的妩媚迅速消失,代之的是一层寒霜,“我一直拿你当兄弟……” “白姐姐勿怪。你前一段时间,哄了成千上万的红莲教众去白马部安置,其中总会有几个半路改了主意又跑回来的。而小弟我,偏偏又是专门追查红莲教一案的提刑判官!”韩青脸上,却不见任何愧疚,非常坦然地解释。 “养不熟的白眼狼!”以白泽的聪明,岂能推测不出,他说的完全是事实。银牙轻咬,低声咒骂。 骂过之后,却又将目光转向韩青,同样坦诚地补充,“算了,既然骗不了你,姐姐也不费力气装可怜了。但是,姐姐的确需要拿出点东西,向夏国公交待。否则,他即便不责罚我,等我跟二公子成亲之后,他也不会给我这个儿媳妇好脸色看。” “你是李德昭的未婚妻?”韩青大吃一惊,瞪圆了眼睛追问,“那你还能看着他……” 本来想问一句,还能看着李德花钱去捧歌姬。转念一想,此刻即便是大宋,妻子也管不了丈夫去逛青楼,白泽当然更不可能管得了李德昭。 更何况,从今晚白泽的表现上看,她自己也没少在青楼中玩耍。想必也不会在乎李德昭沾花惹草。 “未婚妻,之一!”白泽想都不想,笑着点头,“我们党项那边,不像你们的大宋,男人只准有一个正妻。我们那边,越是有力量的男人,妻子越多。所以,我要做二公子最喜欢的那个妻子,就得给他别人给不了的帮助。至于我漂亮与否,温柔体贴与否,倒是无关紧要。” “这……,姐姐自己喜欢就好。”刹那间,韩青心中觉得白泽好生可怜。然而,转念一想,自己心中那一套男女平等理念,在大宋都得不到任何人认可,更何况是党项?顿时,心境又迅速恢复了平和。 他知道自己不是白泽,所以,无法替白泽拿主意,更无法替白泽做选择。 而看白泽提起党项二公子李德昭时的眼神,分明跟窦蓉看自己之时有七八分相似。想必,白泽心中,也是爱煞了那李德昭,不在乎对方身边还有多少其他女人吧! “所以,帮姐姐一个忙可好?姐姐求你。”正在心中偷偷感慨之际,耳畔却又传来了白泽的声音,很粗,却充满了成熟女性特有的温柔。 “姐姐说吧,你到底想要带什么回去?”韩青知道,对方这次没有欺骗自己,叹了口气,正色回应。“只要不危害大宋……” 没等他把条件说出来,白泽已经迫不及待地打断,“火药的配方!不是市面上的药发傀儡所用,而是你亲手配制的那种。我可以替我家二公子发毒誓,日后断然不会用此物对付大宋。” “姐姐,很抱歉,此物我不能给你!”韩青心里早有准备,果断摇头,“你只能做你自己和二公子的主,而党项那边,现在的当家人是夏国公!” “哪怕是夏国公做主,也威胁不到大宋。双方都有火药在手,你们大宋工匠多,地盘大,造火药速度肯定是党项的十倍,甚至百倍!”白泽的眼泪,立刻在眼眶里开始打转,哽咽着抗议。 韩青的心脏,微微发痛,却仍旧叹息着摇头,“姐姐,你知道帐不能这么算。夏国公跟大宋之间,早晚必有一战。我把火药给了你,等于亲手递刀给党项铁鹞子,让他们屠戮我的族人。” 不待白泽继续辩解,又叹了口气,他继续补充,“况且,姐姐恐怕不会想到,我若是真的把火药配方给了你,最后倒霉的,未必是大宋,而是你们党项!” “不给就不给,何必找理由?”知道自己再装可怜,也无法使得韩青让步。白泽迅速收起眼泪,不屑地撇嘴。 “姐姐,据我所知,李继迁虽然做了夏州的主人。但是,你们党项那边,遇到大事,还是八姓长老共同做决定吧?”韩青既然前来赴宴,当然会提前做一些准备,笑了笑,低声询问。 “正是,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白泽立刻如同受惊的猫一样,将眼睛竖了起来,反问声又快又低。 “李继迁所在平夏部,属于拓跋氏。而姐姐所在白马部,属于野利氏。拓跋氏以男子骁勇善战而闻名,野利氏以女子柔美善于治家理财为荣耀。”韩青刚才能够直抒胸臆,心里痛快,所以此刻头脑也变得格外清醒,条理分明地将自己的观察结果和想法,缓缓道出,“拓跋氏与野利氏世代联姻,才保证了李家,从黄巢造反以来,在夏州的近百年统治。” “然而,拓跋氏和野利氏的人丁,总计加一起也没超过十万众。高于赫连、睡泥、泥中、达吉、杀牛、盐池六氏中任何三氏之和,却与四氏之和勉强持平。如果其他六氏联手,拓跋氏和野利氏,在人口方面,立刻落了下风!在八姓议事之时……” “那又怎么样?拓跋氏各部的铁鹞子最多,男子最善战。一个能打其他各氏三个!”白泽越听越吃惊,忍不住出声打断。 “这正是我替姐姐担心的。”韩青也不着急,抓起茶盏慢慢喝了两口,才笑着反问,“如果其他六氏各部的男子,有火药在手呢?不必制造火药箭,或者火药弩,只要将火药绑在身上,策马与拓跋部的健儿对冲。拓跋部的健儿,一个还能对付几个?” “这……”白泽立刻回答不上来了,脸色瞬间变幻不定。 “同为党项男儿,彼此之间在体型和胆色方面,能有多少差距?拓跋氏各部的男子,之所以能一个打三个,是因为他们占领的草场最多,物产最丰,不缺乏食物、盐巴和奶豆腐。而其他各氏,丰年勉强能吃饱,荒年就要饿肚子,还要依照惯例,拿钱粮出来支持党项公库。”韩青越说,思路越清晰,每一句话,都直指要害。 “其他各部,甘心永远这样么?以前不敢反抗,是因为族中男子吃不饱饭,甲胄不也如拓跋部精良,却不是人丁比拓跋部少。如果他们手里有了火药,可以一个换一个,或者两个换一个,白姐姐能保证,他们不造反么?” “即便他们自己不想造反,大辽和大宋,不会派细作煽动他们造反么?” “特别是大辽,对李继迁不满已久,估计乐不得看到夏州赶紧换个主人。如果只要出几万石粮食,和几千头牛羊便可以达到,大辽那边,会舍不得么?” “话又说回来。即便白姐姐能保证,不把火药用于进攻大宋。能保证,李继迁把火药配方拿在手里,不给其他党项六姓分享么?” “而据我所知,党项现在,还有很多人是奴隶,性命和财产,都可以被主人随意剥夺。如果一个妻儿被主人霸占的奴隶,手里恰恰拿到了火药,白姐姐,你猜猜他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 一句接一句,他侃侃而谈。 根本不用他费多少力气去编造,按照历史发展,实话实说即可。 历史上,火药的出现,直接埋葬了欧洲骑士制度。 常年食不果腹的农夫,手里有了火枪和原始手榴弹,训练三个月,轻松就能猎杀从小肉食不断,且经过十年严格训练的骑士。 而党项铁鹞子,地位跟欧洲的骑士非常类似。党项各氏的部落头领,也类似于欧洲的封建领主。 火药能摧毁埋葬欧洲的骑士,当然,也能轻而易举地埋葬党项! 那白泽一开始,还能硬着头皮跟他争论上几句。但是,很快就彻底无言以对。 而白泽的脸色,也越来越白,越来越白,到最后,隐约好像挂上了一层青霜。 直到韩青将自己的理由,阐述完整,并且再度低下头去喝茶。白泽才终于喘过了一口气,反复咬了几次牙,硬邦邦地说道:“你不想给就算了,何必编造这么多故事吓唬我?火药落在我们党项手里,会带来灭顶之灾。落在你们大宋,又能好上多少?你自己也说过,你们大宋遍地都是贪官。万一被坑害的百姓,手里有了火药……” “大宋很大,经得起折腾。朝廷心里有了顾忌,也会多少对百姓好一些。”韩青笑了笑,再度实话实说,“而党项,经不起任何一次。白姐姐不信,可以去看夏州之西,可还有突骑施和吐谷浑?!” “这……”作为细作头目,白泽岂能不知道,突骑施和吐谷浑这两族,最后因何销声匿迹?脸色变得更白,呼吸声也变得愈发沉重。 以部族联盟为基础的国家,一直便是如此。其兴也勃,其亡也乎。 一次大的内乱,或者大的战败,就能葬送整个国家。 所以,大宋爆发一次大型内乱,还有机会恢复元气。而夏州,如果出现大规模奴隶造反,或者部族内战,肯定就是第二个突骑施。 “姐姐救我两次,我不可能让你空手而归!”知道自己的话,在对方心里已经起了作用,韩青放下茶盏,笑着改口,“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姐姐,输给德昭兄身边的其他女人。不如这样……” “你不给我火药,还说什么风凉话?”白泽抬手抹了一把眼睛,抽泣着抱怨。这一次,眼泪是如假包换。 正哀怨之际,却听见韩青笑着补充,“姐姐且听我把话说完。我不能给你火药,却把军中急救之术,誊抄了一份给你带了过来。火药乃杀人之术,军中急救术乃活人之术。姐姐如果用得好了,将来就不是你担心德昭兄最喜欢的人,是不是你。而是轮到德昭兄担心,你到底还在不在乎他!” 正文 第134章 灯火 “真的?”那白泽心中原本已经绝望,却没想到,韩青舍不得给自己火药,却打算把传说中可以让勇士重伤不死的急救术传授给自己,顿时破涕为笑。 结果,刹那间竟然“乐极生悲”,眼泪混着鼻涕从鼻孔里掉了出来,在嘴唇上拉出透明的两根“粉条儿”。 “都怪你!”饶是白泽久经沙场,也受不了自己如此丢丑。一边扭头用手帕擦鼻涕,一边哑着嗓子抱怨,“逗人哭好玩是么?你要早点儿把那个,把那个军中急救术给我,我也不会哭着求你讨火药。” “姐姐先前可是没给我拿出来的机会!”明知道西夏早晚还会叛乱,韩青心里,对白泽却生不出丝毫恶感,笑着将装着事先誊抄好的战场紧急护理救治手术方案的锦囊从衣袖里取出,双手递到了对方面前。 白泽立刻顾不上再擦鼻涕,一把将锦囊抢过,塞进了自己的胸衣之下。仿佛动作稍慢,韩青就会反悔一般。 “记住我上面写的每一句话,特别是其中的输血之术,非到紧急关头不得动用。并且必须提前验证血型是否相合。否则,等同于草菅人命!”亲眼看到过张郎中问都不问,就向伤号静脉上插空心针输血,韩青对党项郎中的水平,深感担忧,连忙在一旁絮絮叨叨地提醒。 “如何才能知道,血型是否相合?”白泽知道,韩青不会害自己。用手捂着藏锦囊的位置,快速询问。 “血型通常分为甲、乙、丙、甲乙,四种,下面还有更细的分法,我也不懂。但不同血型之间,不能随便输血。你让郎中找干净瓷片,将两人的血滴在一起,不立刻产生絮状凝块,就算相合。这是目前唯一的法子,却不能保证完全准确,也就是五成左右。”韩青想了想,耐心地解释,“这些,我也誊抄给你了,你千万让郎中读懂了再动手。另外,注意施术之前和之后,都用清水和烈酒处理伤口!” 输血和配型,其实还有很多注意事项。问题是,韩青自己也是一知半解,所以,只能盲人指路一般,将自己知道的那部分,尽量解释清楚。 白泽瞪圆了水汪汪的泪眼,一字不漏地倾听。待韩青终于停了下来,才松开手,敛衽下拜:“白泽替我党项四十万男女,多谢恩公了。有了此物,不知道多少党项健儿,能多出一条性命。” “白姐不必如此,你救过我不止一次!”韩青却不肯居功,笑着伸手搀扶。 白泽以江湖儿女自居,所以也不拘泥这些虚礼。顺着他的搀扶力度,迅速站直了身体。随即,抬起头,看了看他干净英俊的面孔,笑着说道:“我救你两次,抵不上你活我党项万人。终究还是我从你这边得到的回报更重一些。不,重了百倍,千倍!” 她身材极好,稍一仰头,就让双方之间失去了间隙。韩青隐约感觉到了一丝柔软,愣了愣,连忙悄悄向后挪动脚步。 敏锐地察觉到了韩青的窘迫,白泽愣了楞,再度眉开眼笑。随即,又柔声补充,“我夏州的官职,你肯定看不上,姐姐也不勉强你。铜钱金银这等俗物,想必你也不缺,并且会让人怀疑你跟我党项勾结。你说,姐姐该怎么谢你呢?” 说着话,她示威一般,向前踏了半步。高耸的胸口,瞬间又顶在了韩青厚厚的胸大肌上,相映成趣。 “不用,不用。白姐救我在先。没有白姐相救,我说不定早死于红莲教之手了!”韩青吓得接连后退三步,高高地举起了双手。 结果一不留神,碰翻了身后的矮几,“哗啦”一声,杯碗碟盏,满甲板乱滚。 武二等人正在隔壁全身戒备,听到动静,立刻拔刀冲过来相救。待发现倒在地上的是韩青先前用的矮几,而船舱里非但没有动刀动枪,反而好像是有人在主动投怀送抱。顿时,一个个尴尬得进退两难。 好在那白泽也“闹”够了,笑着缓缓后退,“好了,我野利氏白马部,不仅仅有美女,还擅长养马。回头,我派人送一百匹良驹给你,公母各五十。至于能不能繁衍得起来,看你们这边马夫的本事。如此,你也不算亏得太多!” “多谢白姐!”韩青知道,夏州和辽国,有禁止向大宋出口战马的默契,立刻抱拳行礼。 白泽这回没有客气,而是站直了身体,受了韩青全礼。随即,不知为何,又笑着轻轻摇头。 旋即,她用力挥了下手臂,高声说道:“走吧,船快靠岸了。咱们一起走,然后,你做你的提刑司判官,我做我的飞龙司判官,从此永不相见!” 打心眼里,她不想跟韩青为敌。 然而,今夜拉拢不成,双方就彻底站在了敌对的位置。作为飞龙司的女判官,她不可能躲回夏州之后,再也不来大宋。 而作为大宋永兴军路提刑司的判官,甚至今后位置还会更高,韩青也不可能,永远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以,永不相见,才是对双方都最好的祝愿。 韩青心中,虽然对她没有任何男女之情。然而,听了她的话,心中却忽然涌起一股涩涩的滋味。于是,也笑了笑,轻轻拱手,“相交贵在相知,不见胜过相见。白姐,一路顺风。” “嗯!”白泽点点头,转身先走。待来到甲板之上,才发现,船身距离曲江池西岸,还有三四丈距离。 轻轻吐了一口气,她将心中百般滋味,尽数吐入夜空。随即,披好侍女递过来的斗篷,扭头四望,只见曲江池北与池西,万家灯火闪烁,宛若漫天繁星。 这是在党项,无论如何都看不到的风景。 党项各部人口,全都加起来也不过五十万出头,还都分散在广袤的原野里。平素居住在夏州城内的,不过两三万。 而此刻的长安城虽然已经远远比不上唐代繁华,城内人口加在一起,却仍有六七十万之巨。假设男女各半,按照党项那边四男抽一为兵,顷刻间,就能抽出八万大军。 想想八万被火药箭,火药弩,火药弹武装起来的大军,白泽就无法不替党项人的未来而担忧。 因此,咬了咬牙,扭过头,她再次对跟上来为自己送行的韩青说道:“你想改变大宋,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光是永兴军路,此刻就不知道多少贪官污吏,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那天的刺杀,不过是第一次,将来,肯定还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乃至第一百次。而这些,还都是明的,官场上暗的伎俩,更会让你防不胜防!” “总得有个目标,才好前行!”韩青何尝不知道,自己跟白泽说的那些话,实现的可能性非常低。却笑了笑,丝毫不为对方的劝说所动。 “值得么,就为你父母将你生在了汴梁?”白泽不甘心,上前拉住韩青的手臂,轻轻摇晃,“别犯傻了!大宋早已定了型,你改变不了它。不如跟我去夏州,那边如同一张白纸,你刚好可以放手施为。” “多谢白姐,我知道很难。但是,我仍旧想试试!”韩青听得心里暖和,果断忽略白泽拉拢自己的意图,笑着摇头。 “你不会成功的。甚至可能为此粉身碎骨!”白泽急得轻轻跺脚,一半是为了党项的未来,一半是为了韩青本人。 韩青的心脏,又开始隐隐发沉,然而,他却没去考虑,这些是不是因为残魂所致,只管笑着轻声回应,“白泽,多谢了。但是,我不怕。哪怕能改变一点儿,总比一点儿都不该好。” 不待白泽再劝,他又笑着补充,同时,回应自己心脏处那个不安的灵魂,“其实在我眼里,夏州也好,大宋也好,都是华夏的一部分。我以前读书时,记得几句话,今晚作为临别之言,送给白姐。” 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站直了身体,对着漫漫长夜,缓缓念诵,声音不高,却足以让船上每个人,包括自己的心脏处的灵魂都能听见:“愿华夏儿女,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这段用二十世纪初白话写就的文字,落在宋代人耳朵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感。落在党项人白泽耳朵里,也非常生硬艰涩。 然而,白泽却听懂了话中的每一个字,并且,感觉到了那字里行间的赤诚。 此时此刻,韩青自己心头,何尝不是一片火热? 来大宋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去检视自己内心深处的感受和想法。第一次,毫无顾忌地直抒胸臆。第一次,发现自己其实也一样,热血未冷! “咚咚,咚咚,咚咚……”他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心脏的跳动声,沉稳且有力。 这一次,没有任何刺痛,也没有任何沉重和压抑。 残魂消失了! 像热水中的冰块一样,忽然融化得无影无踪。 没有任何预兆,也没留下任何标记或者提醒。 他知道,残魂不会再回来了,或者,有可能从来就没存在过。 他知道,那个热血少年的血浆,流淌在自己身体里,温暖了自己灵魂深处的每一处创伤。 “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习惯性地用手揉了揉自己的胸口,他喃喃念诵。为自己,也为那逝去的少年韩青。 船稳稳靠岸,曲江池畔,万家灯火,宛若繁星般灿烂。 正文 第135章 喋血 “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直到韩青跳上坐骑,背影渐渐远去,白泽依旧在嘴里喃喃重复。 这句话,没有引用任何经典,也没有任何文采可言。然而,却像炭火一样,烧得她心头发烫。 她知道,韩青想要做的事情,非常不容易,稍不留神,就有可能会落到一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她也知道,如果韩青能完成他的目标,哪怕有生之年,只能完成一小部分,大宋就必将脱胎换骨。届时,党项立国,与大宋、大辽三足鼎立的梦想,就会彻底成为泡影。 然而,她却不想再阻止韩青。 甚至,她心中对韩青的成功,隐约还有几分期待。 虽然,这种期待,严重有违她的原本立场。但是,人世间有些美好的东西,原本就可以超越族群。 比如说,理想和友谊! “韩兄弟,如果你哪天累了,不妨来白马部坐坐——”心中猛然涌起一股冲动,向前追了两步,她轻轻挥舞手臂,“姐姐这里,有好酒好肉,还有加了精盐的奶茶!咱们只求一醉,绝不提天下大事!” 她的嗓音很粗,却很好听,被夜风轻松地送出老远。 刚刚准备加速的韩青显然听到了,轻轻拉住坐骑,在马背上笑着转身挥手,“多谢白姐,我记在心里头了,咱们山高水长……” “小心,俯身,拉缰绳——”白泽的话继续传来,却带上了几分凄厉。 正在挥手的韩青,想都不想,果断将身体趴向马背,同时用力拉紧了坐骑的缰绳。 “唏嘘嘘——”刚刚停住脚步坐骑,嘴巴被嚼子勒痛,本能地伸直脖颈,扬起前蹄,咆哮抗议。 两点泛着蓝色幽光,呼啸而至。正中坐骑被拉直的脖颈。 咆哮声瞬间变成了悲鸣,可怜的坐骑踉跄着跪倒,致死,也不肯摔伤背上的主人。 侥幸逃过一劫的韩青来不及为坐骑伤心,纵身斜扑于地。另外十余支泛着蓝色幽光的毒箭,紧跟着飞来,将坐骑的尸体射成了刺猬。 “有刺客——” “保护判官——” 武二等人反应迅速,纷纷策马而回,用坐骑干扰刺客的视线。随即,纵身跃下马背,一手提刀,一手持盾,半躬着腰,在战马的身体后结成了一个简单的三才战阵。 “杀狗官——”一声轻叱响起,紧跟着,二十余道黑影从临近的坊子跳出,直奔韩青所在。每道黑影,手里都持着一把标准军中制式唐刀,刀刃处,寒光闪烁。 “判官,往船上退!”发现刺客数量众多,武二果断脱离三才阵,一手举盾护住自己的上半身,另外一只手扯住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韩青,撒腿就跑。 堪堪才跑出了五六步,第二轮羽箭已经兜头而至。虽然大部分都跟他和韩青,偏得很远。却仍有三支羽箭,恰恰射在了盾牌上,发出了恐怖的巨响,“砰!”“砰!”“砰!” 唯恐韩青有失,武二果断又拉着对方的胳膊,返回了三才阵之后。而就在这一去一返之间,扑过来的持刀刺客,已经兵分三路,一路从三才阵正面发起进攻,另外两路,绕过三才阵,从两翼展开了包抄。 “放开我,你注意弓箭!”韩青的话,迅速在他耳畔响起,带着一丝紧张,却坚定无比。 “是!”武二习惯性地答应着松手,随即才意识到,这个时候,自己应该把保护韩判官的周全放在第一位,而不是服从命令。 但是,想要再改主意,哪里还来得及? 摆脱了他拉扯的韩青,如同豹子般扑到了死去的战马身侧,俯身,抽枪,撤步,横扫,四个动作一气呵成,竟然赶在刺客发起最后进攻之前,将挂在马鞍下的长兵器抓在了手里。 两名刚刚从左侧迂回过来的刺客猝不及防,被突然横扫到自家面前的长枪,逼得踉跄后退。而韩青趁此机会,迅速返回到武二身侧,紧跟着,又来了一记拧身旋刺,将一名从右侧绕过三才阵的刺客,给戳了个透心凉。 “护住我的后背!”将刺客的尸体奋力甩上半空,他扯开嗓子高喊。随即,双手持枪主动扑向三才阵右侧的另外一名刺客,迎面就是一记金鸡点头。 “当啷!”刺客舞刀招架,刀身与压下来的枪锋相撞,溅起一串凄厉的火花,随即,快速下坠。 再看韩青手中的长枪,居然像活了一般,猛地又往下沉了半尺,快速前探。贴着下坠的刀身,刺进了对手的胸膛。 “噗——”鲜血喷射而出,将枪缨染了个通红。雪亮的枪锋,在刺客的胸口抽离,猛然化作一道闪电,画向另一名黑影的大腿根儿。 “呀——”黑影没想到韩青的枪法如此娴熟,尖叫着试图停住脚步。身体却在惯性的作用下,继续前冲,直到堪堪与横向画至枪锋,贴成一条直线。 “嘿!”韩青嘴里发出一声暴喝,迈步拧身,枪锋再度转向。从黑影两腿之上三寸处快速刺入,直接将此人开膛破肚。 血光飞溅,黑影惨叫着倒地,死不瞑目。 韩青踏过他的尸体,扑向下一道黑影,丈四长枪寒光吞吐,将对方的喉咙刺了个对穿。 说时迟,那时快,前后不过头五六个弹指功夫,他已经从三才阵的右侧,逆着杀到迂回过来的刺客队伍中央。除了后心被跟上来的武二舍命护住之外,身前,身左,身右,全是陌生的黑影。 而他,却丝毫没有感觉到畏惧,隐隐约约,甚至还感觉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兴奋。 记忆里的韩家枪法,根本不用想,就自动跳入他的脑海。而刺客们全身上下,尽是破绽! 他知道,自己今夜,与宋代的热血少年韩佳俊,已经彻底融为了一体。对方十多年的勤学苦练,在这一刻效果尽现。 一名刺客高高跳起,大喝着挥刀力劈,试图将他迎头劈为两片。但是,在他眼里动作明显过大,胸前空门大露。 不用想该如何还击,凭着肌肉记忆,他抢先一步将长枪刺了过去,直接捅穿了刺客的小腹。紧跟着双臂同时发力,将尸体挑起,狠狠砸向了另外两道黑影。 那两道黑影躲闪不及,被尸体砸得踉跄后退。 韩青正面,短时间内,立刻不再有任何危险。 抢在这个空当,他咆哮着转身,挥枪横扫,将自家身体左侧的一名刺客砸得大口吐血。紧跟着,又是一记拧身斜刺,将自家身体右侧的黑影,挑飞到了半空当中。 “嗖嗖嗖——”又一轮羽箭射至,却被结成三才阵的周青,李方锋、刘英三人,驱赶战马,挡在了安全距离之外。 “杀狗官——”从三才阵左侧迂回过来的刺客,再度咆哮着发起进攻,却被武二用钢刀和盾牌死死顶住,迟迟无法靠近韩青的后背。 而韩青,则对半空中和身后的威胁,看都不看。怒吼着扑向被先前尸体砸得脚步踉跄的两名刺客,一挑一刺,将二人送回了老家。 “干掉弓箭手,保护客人!”没等第四轮箭矢射至,白泽的命令声,已经在码头上响起,带着如假包换的果决。 “判官——”两名在码头附近暗中保护他的党项飞龙使大急,高喊着向她发出提醒,“此人不除,早晚……” “他今晚是我野利氏的客人。”白泽狠狠瞪了二人两眼,高声打断。 她何尝不知道,眼下是除掉韩青的最好机会?甚至,能让她手上不用沾半点儿血迹,就替党项解决这个未来的巨大隐患。 所以,刚才她出言示警之后,她一直在犹豫,在后悔。 然而,最终,她还是决定再出手救韩青一次。 “野利氏不会眼睁睁看着客人被杀死在自己面前!”扯开嗓子,她用党项语又补充了一句,为自己的决定,寻找充足的理由。随即,拔刀冲向弓箭手藏身的屋顶,再不反顾。 正文 第136章 长缨在手 野利氏与拓跋氏(李)的联姻,乃是党项各部能够凝聚在一起的基础。 所以,留在码头附近接应白泽的十几名党项飞龙使,即便心里头再不愿意,也不敢让她死在刺客们的箭下,纷纷大叫着跟上,举刀的举刀,举盾的举盾,团团护住她的前后左右。 刺客中的弓箭手们,哪里能想到,中途还会杀过来一支生力军?登时就乱了阵脚,仍然能坚持继续向韩青瞄准者,十不存一。 登时,韩青所面临的压力大减,一杆长枪,使得愈发虎虎生风。三下两下,将从三才阵右侧迂回而至的黑影,彻底杀散。 紧跟着,他果断持枪转身,迎向从左翼迂回而至的另一组黑衣人,“咔嚓”一声,将其中最为健壮的一个,给钉在了枪锋上。 “杀,杀狗官——”那几名黑衣人,迟迟无法突破武二的拦阻,原本就已经气势大衰。看到自己这边眨眼间就被刺穿了一个,叫喊声顿时变得断断续续。 “蠢货,光上当不长记性!老子做好了陷阱就等着你们!”韩青大骂着拔出长枪,再度出招,将另外一名黑衣人砸成了滚地葫芦。 其余几名从三才阵左侧迂回过来的黑衣人,个个心惊肉跳,纷纷叫骂着四下张望,查证官府是否在周围布置下了埋伏。 韩青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转身向武二打了声招呼,带着后者,直奔三才阵的正前方。 从三才阵正前方杀过来的刺客数量最多,却没占到丝毫的上风。反而被周青等人,发挥出结阵而战的优势,给干掉了五六个。 剩余的刺客,被吓得心惊胆战,攻势顿时难以为继。 偏偏韩青带着武二,又在这个时候赶了过来。枪到,声音也紧跟着钻入了他们的耳朵,“包围他们,这次一个也不准漏网!” “糟了,又上当了!”众刺客早就察觉到有人向弓箭手发起了冲击,顿时将韩青的话信以为真,也纷纷停住脚步,东张西望。 “包围他们,封锁所有路口和坊子!”韩青虚张声势的企图得逞,干脆再接再厉,朝着四下里高声叫嚷。 恰恰白泽已经带领一众党项飞龙使,攀梯子上了屋顶,将埋伏在那里的弓箭手们,砍得惨叫着四下逃窜。众刺客,愈发相信自己落入了陷阱,干脆转过身,仓皇后退。 “别上当,狗官向来狡诈!”没等韩青来得及松上一口气,轻叱声再度响起。一道矫健的身影,逆着溃退下来的弓箭手急冲而上,手中长剑化作一道闪电,直刺他的胸口。 “当!”韩青迅速收枪横拔,将刺向自己的长剑荡开半尺。紧跟着,挺枪急刺,被人血染红的枪缨,瞬间绽放开一团火焰。 来人侧身躲闪,随即,斜行两步,从侧翼再度向他发起进攻。长剑宛若蛇芯,围着他的脖颈、肋下和小腹等处,不停吞吐。 “叮,当,叮叮……”金铁交鸣之声不停响起,韩青挥舞长枪,将对方的进攻逐一化解。 来人正是叶青莲,韩青以前,曾经跟她交手过数次,每一次,都必落下风。全凭着各种别出心裁的暗器和歪招,才勉强从此女手下逃出生天。 今日此女再度出现,韩青心中暗暗叫苦,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迎战。然而,很快他就发现,对方的武艺似乎下降了许多,至少,让自己应对起来,已经不至于手忙脚乱。 “不对,不是她身手变差了,而是我自己放开了心境,不再受双魂所扰!”下一个瞬间,韩青就明白了,今天自己能挡住叶青莲的真正原因,精神立刻大振。 “当啷!”手臂突然发力,他将叶青莲刺向自己的长剑,砸开数尺。紧跟着,就还了一记拔草寻蛇。 “姓叶的,你比他们还蠢。老子以身为饵,钓的就是你!”枪到,他的声音也到。比刚才更为犀利。“否则,老子到哪里吃饭不行,非要来曲江池!” “狗官,你休想骗到我!”叶青莲不得不撤剑自救,同时,本能地分神向远处观望。 并非她相信韩青的话,而是前面数次交手,韩青的狡诈,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所以,嘴里喊着不信,心中却余悸难消。 结果,不观望还好,一观望,心中更乱。 只见黑漆漆的巷子里,不知道多少人举着刀枪和火把冲了出来。将红莲教布置在周围,原本为了阻拦韩青逃走的弟兄,转眼间就给冲了个七零八落。 “抓刺客,不要放走了一个!” “判官勿慌,我等来了!” “放下兵器投降,否则格杀勿论!” …… 叫喊声,也紧跟着在四周围响起。原本被韩青随意安排在周围的王武、张帆、李源、窦沙等人,带着从镇戎军和开封府借来的弟兄们,潮水般涌至。数量足足是刺客的二十倍! “姓韩的,受死!”叶青莲大急,高喊着出招,逼韩青回枪招架。随即,转身便走。 韩青的反应极为灵敏,发现对方试图逃走,立刻迈步持枪,冲着对方后心猛刺,“留下,有本事别跑!” “当啷!”叶青莲不得不转身遮挡,拨歪韩青发起的致命一击。没等她在还招和撤离之间做好选择,韩青跨步拧身,长枪化作一条大棍,带着风声砸向了她的粉颈,“呼——” “当!”叶青莲竖剑格挡,同时闪身后跳,化解手臂上传来的巨力。没等她的双脚落地,韩青的长枪再至,三尺枪锋,直奔她的小腹。 “叮!”危急关头,叶青莲挥剑砍向枪锋,借着反推之力,向左侧躲开半尺。 锐利的枪锋,贴着身体掠过,将她胸前护甲,直接撕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别跑!弃剑不杀!”韩青一击得手,再接再厉。追上前,双臂抡枪,又是一记巨蟒缠腰。 “叮!”叶青莲力气没有韩青大,手中的长剑,也比长枪短,只能一边招架,一边躲闪。 而那韩青,却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一枪接着一枪,或刺或砸,招招不离她的细腰和小腹。 单纯论武艺,叶青莲的身手,其实仍然远在韩青之上。然而,慌乱之际,却大打折扣。 偏偏韩青又是个极为聪明的,发现自己膂力大占上风,索性放弃了其他招数,专门捡着劈刺、横扫,斜砸之类的猛招施展。 说时迟,那时快,才三五招过去,叶青莲的额头上,就已经见了汗珠。喘息声,也越来越急,越来越重。 而韩青,却将手里的长枪,愈发使得虎虎生风。只要能砸中叶青莲一下,肯定会让后者筋断骨折。 “抓刺客,别走了一个!”王武、张帆等人,趁机发起最后的进攻,将码头附近的刺客,砍得砍,俘得俘,坚决不放任何人漏网。 叶青莲心中又气又急,手臂和身体的配合,立刻出了问题。韩青趁机上前半步,又是一记老树盘根。 “啊——”叶青莲及时纵跃,却稍慢了半拍。小腿边缘处,被枪锋扫中,血光飞溅。 身体一个踉跄,她用长剑戳地,才勉强站稳。韩青见状,果断变招,长枪化作一条游龙,直扑她的小腹。 “啊——”就在此时,白泽的惊叫声,忽然在远处的屋顶上响起。不高,却令韩青目光,迅速转向。 只见一个四十多岁女子,挥舞着一把宽刃弯刀,跟在白泽身后紧追不舍。而白泽,正耷拉着一条手臂,慌忙逃窜。 几个男子的身影,拼命上前阻挡,却被那女人一刀一个,砍翻在地。紧跟着,那女子咆哮着跨过倒地的男子,再度追向白泽,弯刀对着后背不停挥落。 “韩某在此!老太婆,休要伤害无辜!”韩青大急,果断放弃了对叶青莲的追杀,高喊着扑向那名四十多岁的女子。 四十多岁,无论如何也不该被叫老太婆。那手持宽刃弯刀的女子,立刻放弃了对白泽的追杀,掉头迎向韩青。 还没等二人交手,附近的街巷中,又传来一阵大叫,“杀狗官,杀狗官——”,紧跟着,数十名黑衣人快步冲至,挥刀的挥刀,放箭和放箭,将王武等人逼了个手忙脚乱。 那手持宽刃弯刀的女子,冲着韩青诡秘一笑,瞬间转头,直奔杀过来的黑衣人。而趁着这个机会,叶青莲也一瘸一拐地冲破包围,迅速遁入刚刚杀到的黑衣人队伍。 “放箭,放箭还击,小心那个老太婆!”韩青立刻明白,自己中了围魏救赵之计,高喊着向张帆等人下令。 码头上的镇戎军老兵和开封府将士,有不少人都携带了弓箭。听到命令,立刻挽弓与黑衣人展开了对射。 黑衣人在转眼间,就被射倒了十三四个。然而,侥幸没有被射中者,却对倒地惨叫的同伙视而不见。丢下弓箭,用身体保护着那名手持宽刃弯刀的女子和叶青莲,仓惶远遁。 不多时,就彻底消失在临近的街巷之中。 正文 第137章 红颜 韩青追之不及,对长安城街巷也不够熟悉,只好选择放弃。 待他转身回来,试图给白泽处理一下伤口,却发现后者早就在党项飞龙使的保护下,悄悄溜走了,只留下了偌大的牡丹舫和满船脸色煞白的莺莺燕燕。 牡丹舫的女掌柜,知道自己贪财惹上了大麻烦。没等韩青发问,就跪在地上,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将自己跟白泽打交道的经过,招了个干干净净。 原来,因为官府追查历年积案,最近两个月,曲江池上各家画舫的日子都大不如前。突然有人肯出五倍的价格包船,哪怕提的要求再古怪,女掌柜也乐不得答应。 于是乎,牡丹舫上的厨娘、伙计、艄公、帮闲,就全换成了女子。整个牡丹舫,今晚没有一个多余的男性登船。 至于出钱请客的白姓女子是谁,今晚被请的客人是谁,在韩判官到达之前,女掌柜一概不知。倒是对于后来出现的叶青莲,以及那位手持宽刃弯刀的中年悍妇,女掌柜知道得清清楚楚。 “判官,冤枉,民妇真的冤枉。那叶青莲是莲花舫的四大头牌之首,余柏莲是莲花舫的教习。民妇以前就经常被她们欺负。两个多月前,看到莲花舫被官府给抄了,民妇拍掌称快,当晚还和其他好几个画舫的掌柜,给登船的酒客都打了七折。判官您如果不信,可以传唤临近的梨花舫,白云舫和翡翠舫掌柜——”为何证明自己跟红莲教不是一伙,女掌柜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行业内部的江湖恩怨,都给和盘托出。 莲花班是长安城青楼之首,莲花舫则是莲花班为了招待贵客专门而设。生意之兴隆远超其他画舫,能有资格登船者,也都是长安城中的头面人物。 所以,莲花舫的人,平素行事,难免霸道。而莲花舫因为沾上了红莲教造反的案子,被官府给抄了,其他各家画舫非但没有兔死狐悲,反而个个都觉得扬眉吐气。 至于莲花舫被抄的时候,叶青莲和余柏莲在不在船上,二人后来怎么成了漏网之鱼。今晚又如何得知韩青来牡丹舫赴宴,并且组织起一场刺杀,就不是牡丹舫女掌柜能说清楚的了。 反正,归结来去,就只有两句话:第一,同行即冤家。第二,牡丹舫与莲花舫不熟,今晚的刺杀,与牡丹舫上下无关。 韩青原本也没有找弱者撒气的习惯,又拐弯抹角问了几句,发现牡丹舫女掌柜的确跟叶青莲等人不熟,并且女掌柜本人也不是牡丹舫的真正东家,也就悻然作罢。 然而,没等他起身离开,折惟忠已经带着开封府北院的一众军兵,匆匆赶到。紧跟着,京兆府左右军巡司的兵卒,也在厉以贤的率领下闻风而至。 按规矩,折惟忠和厉以贤两个,都对刺杀案有管辖权。作为被刺杀的“苦主”,韩青少不得要走一下过场,将今晚遇刺,以及击退刺客,还有涉案各方情况,向二人如实描述。 好不容易将过场走完了,重新上马返回提刑司衙门,没等他坐下来把气儿喘匀,参知政事寇准,已经到了门口儿。 受上辈子和这辈子的双重影响,韩青对凡是沾上“千古名相”四个字的人,都本能地想要距离远一点儿。 但是,寇准终究是他的顶头上司,并且是前来慰问。他总不能以疲惫不堪为由,拒对方于门外。所以,只能强打精神去迎接对方,然后请对方落座喝茶。 平心而论,寇准其实对韩青相当不错。体谅到他今天的辛苦,只是简单了解了一下事情经过,然后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就起身离去。 并且,在离开之前,还主动向韩青透露,鉴于他前一段时间做事用心,以及火药箭、弩炮等利器配发到军中之后的效果,朝廷已经打算再次对他进行封赏。 “多谢寇相提携,晚辈日后,必不负寇相期待!”两世为人,即便心中对寇准再有疏离感,表面文章,韩青还是会做的。连忙躬身下去,长揖为礼。 “你才华,做事,都是一等一。锥处颖中,早晚脱颖而出。与老夫是否提携,关系不大!”寇准笑了笑,侧身避让。然后抬起手,用力拍了拍韩青的肩膀,“官家心里,如今对你也期许甚高。” 顿了顿,他一边继续往外走,一边继续补充,“老夫在汴梁城的家,与你家距离不远。今后若有遇到什么疑难,无论公私,都可过来找老夫咨询。虽然老夫未必比你聪明,终究经历的事情多一些。” “多谢寇相,晚辈巴不得有机会登门求教!”韩青听了,再度郑重行礼。 寇准的行事原则是,跟聪明人,不多说废话。笑了笑,上马车而去。 而韩青,也的确如他预料的一样聪明。送走他之后,返回书房,浑身上下,半点儿困意皆无。 寇准要回汴梁了,而朝廷对自己的封赏,应该也不是简单地官升半级,或者一级,却是调回汴梁,另有任用。 这个消息来得很突然,令韩青完全措手不及。 虽然,他现在与热血少年的韩佳俊,已经彻底合二为一。但是,他仍然没把握,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应对,那些远在汴梁的亲人。 此外,如果寇准和他,先后离开永兴军路。对于红莲教的追查,岂不是要无果而终? 只要红莲教不继续明着造反,新来的提刑司判官和提点刑狱公事,怎么可能愿意继续理睬前任留下来的烂摊子? 而以红莲教对永兴军路各级官府的渗透程度,只要不被继续追着打,应该用不了多久,便可以死灰复燃。 甚至说,会浴火重生。 只不过,这一次,红莲教会藏得更深,手段更隐蔽,并且随时都可能,趁着他不防备,向他发起致命一击! 有千日抓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这点,韩青上辈子,就总结的一清二楚。 问题是,继续按照原来方式,梳理永兴军路官场积案,虽然会逼迫“贼人”不断自己往外跳,却需要足够长的时间。 而现在算算,韩青知道,自己能有的全部时间,恐怕加起来都不会超过两个月了。 汴梁距离长安不算太远,彼此之间还有非常齐整的官道相连。圣旨和公文往返,即便按照最慢速度,也不会超过十天。 一旦接到朝廷将他调往汴梁,另行委以重任的圣旨,即便他耍赖,摆开架势三辞不就,顶多也只能拖延一个月。 更何况,三辞不就这种风雅游戏,乃是人家寇准,王安石这等大贤,才有资格玩的。根本轮不到他这个六品小判官。 并且,从他接到第一份圣旨那天起,理论上,他就不再是提刑判官,没资格继续查永兴军路的案子! “这寇老西儿,真是坏透了。”想到时间紧迫,韩青忍不住伸手挠头,“他哪里是来慰问我,分明是变着法子,催我加快速度干活呢!” 问题是,寇老西的心思,他能猜得到。有关红莲教的案子,处理速度却怎么可能说快就快得起来? 如果让寇老西儿失望,韩青自问不在乎做大宋的官儿。可是整天被当朝宰相惦记着,同样会让他想想,就头皮发乍。 跟更何况,即便寇老西儿本人不找他的麻烦,红莲教一日不除,对他的报复,就一日不会停下来。 “判官,吃点儿宵夜吧。窦家姐姐和我今晚亲手做的。”正愁得在书房内来回转圈儿之际,许紫菱的声音,忽然在他耳畔响了起来。 紧跟着,淡淡的药香和食物香味儿,一并钻入了他的鼻孔。 “你,你已经能下地走动了?”韩青又惊又喜,停住脚步,柔声追问。“蓉娃呢,她睡下了么?” “窦家姐姐等到丑时,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奴奴没敢叫醒她。”许紫菱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回应,“奴奴的伤,已经不妨事了。多谢判官,前一阵子将奴奴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你不要自称奴婢。”韩青觉得全身上下都别扭,想了想,轻轻摇头,“也不要急着走动。你失了太多的血,没那么容易康复。一旦坐下病根儿,可是大麻烦。” “不自称奴婢,那按照判官的规矩,奴奴今后如何自称?”许紫菱抬头看了他一眼,故意柔声追问,“奴奴已经没事了。奴奴身体里,流着判官输给的血。如果不能替判官做些事情,反而心里头无法安宁。” “称我,或者自己名字就是。至于做事,也不用着急,总得将身子先彻底养好了再说!”韩青叹了口气,抬手轻轻揉自家的太阳穴。 许紫菱的年纪,比窦蓉大四五岁。然而,却叫了窦蓉姐姐。 窦蓉那边,恐怕也默认了这个称呼,并且跟她一起亲手为自己做了宵夜吃。 如此算来,有些事情,恐怕已经轮不到自己做决定了。人家姐妹俩,私底下已经达成了协议,排好了座次。 “判官头疼么?奴奴,紫菱来帮你按一下。紫菱虽然没学过,可是以前看别人做过。”许紫菱心中,其实也充满了忐忑。看到韩青的动作,立刻踮起脚尖,将手指探向他的头颅两侧。 然而,她的身高,终究跟韩青差距大了一些。虽然能摸到韩青的太阳穴,整个人,却好像在投怀送抱。 “我还是先坐下,你再来帮我按吧!”虽然上辈子经验丰富,可对于真正亲近的人,韩青反而不敢太轻薄。又叹了口气,低声吩咐。“刚好,我有些事情,也需要向你了解。” “嗯!”许紫菱只求韩青不赶自己离开,哪敢奢求更多?低低答应了一声,红着脸,走到了椅子之后。 韩青也的确累了,干脆闭着眼落座,任由许紫菱替自己按摩。才享受了没多久,就又闻见了一股熟悉的药香。 “是军中的金疮药吧,这个药,性子太猛。你的伤在脖颈上,用它恐怕会落下大疤。”轻轻皱了皱眉,他低声询问。 大宋镇戎军中的疗伤药物,对伤口的愈合效果很好。但是,却会在伤口表面,留下非常丑陋的疤痕。 他记得,自己昨天就已经吩咐郎中,给许紫菱换了相对柔和一些的方子,却不知道,为何到了今天晚上,自己的命令还没得到执行。 “是奴奴,是紫菱让郎中,不要换的!”许紫菱停止按摩,低声解释,“紫菱想好得快些,不在乎留下疤痕。这样,紫菱就能早些帮到判官,将那些人全都抓出来。而如果将来,如果将来……” 抬手揉了下眼睛,她的声音变得更低,“如果将来不能留在判官身边,紫菱变得丑一点儿,反而安全。” 她原本为莲花班四大家之一,长安城内无人不知。而那莲花班,又是已经被官府查抄了的,红莲教巢穴。 如果没有一个强大的男人庇护,她离开提刑司之后,肯定会引起无数豪强和无赖的窥探。的确是脖子上的疤痕越小,反而越不安全。 “如果你真的想留下,就留下吧!”听她越说越可怜,韩青摇了摇头,叹息着回应。 “真的?”许紫菱喜出望外,停下手,大颗大颗眼泪顺着两腮淌了下来,一不小心,就滴在了韩青的头顶。 “你都跟蓉娃以姐妹相称了,我还能赶你走不成?”韩青抬手抹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无可奈何地说道,“行了,希望你将来别后悔就是!” “不会,紫菱不会。这是我自己求来的,肯定不会!”许紫菱的小心思被戳破,却顾不上尴尬。摆着手,继续补充,“我,我可以做很多事情。我会唱歌,做饭,跳舞,持家。我,我还能帮你抓出仇人。那个叶青莲,是红莲教的青莲圣女。她师父余柏莲,是红莲教前任圣女,现在叫圣姑。圣姑之下,还有财、运、福、寿四使。你原来的那个顶头上司知县张威,就是红莲教的财使!” 正文 第138章 猛药 二月十四,金牛寨巡检所的弓手牛巨一大早就爬了起来,带着乡勇们,将衙门里里外外,收拾得纤尘不染。 新任巡检傅弘年一个月之前就已经到任了,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跟在新任巡检一起调来的,还有两位姓王的弓手。按道理,金牛寨这一亩三分地,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牛巨向乡勇们发号施令。 然而,巡检傅弘非但不怪他僭越,反而亲自挽起袖子,一边装模作样地帮忙,一边小心翼翼地向他请示,“牛兄,要不要把前面的空场,也派人用铺上一层黄土,然后用碾子压平了。等韩判官来了,也知道咱们没忘记他留下的勤政爱民传统?!” “不用!”牛巨站直了身体,举目四顾,随即,大咧咧地摆手,“韩巡检当年,最不喜欢做的,就是表面功夫。况且韩巡检今天早晨才到县城,要过这边来,至少也得是后天,大后天的事情了。而明天就有大集,新土被人踩马踏,看起来更脏。还不如原来被踩实了的硬地平整!” 新任巡检傅弘甚会做人,立刻用力点头,“好,牛兄说不用就不用。麻烦牛兄让弟兄们再多费点心思,把空场打扫得干净一些。今晚,我掏钱买口猪,给大伙加餐!” “巡检放心,都包在属下身上!”牛巨笑了笑,将自家胸脯拍得啪啪作响。“您老是时间宝贵,别花费在此等小事上,院里院外的杂活,也都交给在下就好。” “有劳牛兄了!”傅弘听闻,便不再客气,堆起笑脸轻轻拱手。 牛巨侧开身子,毕恭毕敬地还礼,“折杀了,折杀了,小的难敢跟巡检以兄弟相称。您老放心,小的包管把所有事情,弄得妥妥帖帖!” 话虽然说得谦恭,待傅弘刚刚返回二堂,他就将腰挺得笔直。微微翘着下巴,开始向其他乡勇们吆五喝六。看模样,活脱一只巡视领地的公鸡。 “德行!”有乡勇偷偷撇嘴,然而,却不敢骂得大声。 弓手牛巨,乃是永兴军路提点刑狱司判官韩青的心腹爱将,此乃小半个定安县都人尽皆知的“事实”。 虽然牛巨因为家室所累,没有像王武、张帆两个那样,接受韩判官的邀请,前往提刑司帮忙。可从王武和张帆两人上次回来,跟牛巨称兄道弟的模样上看,很显然,牛老大在韩判官眼里的分量,并没有因为他拒绝了对方的邀请,而变轻丝毫。 至于当初,牛巨和王武两个一道,奉县令张威之命,暗中监视韩判官的过往。所有人都选择了忽略不计。 当初都是没办法的事情,一个小小的弓手,哪里敢抗拒县太老爷的命令? 更何况,牛巨和王武,当初肯定对县太老爷的命令,选择了应付了事。否则,韩判官也不会念着他们俩,升官之后,立刻写信前来相邀。 所以,眼下的牛巨,虽然身份还是弓手。在金牛寨这一亩三分地上,说出来的话,分量并不比新任巡检傅弘轻多少。 甚至,在大多数情况下,傅弘遇到事情,还会先征求他的意见。 而牛巨,虽然喜欢摆谱,做人和做事,却还算懂得分寸。 从不因为新来的巡检对自己客气,就真的以为自己可以跟对方平起平坐。几次给新来的巡检出谋划策,也以公平为主,兼顾稳妥,算是很好地保留了韩判官的遗风。 “赵松,刘二子,你们俩,去找人家买口活猪。傅巡检说了,大伙今天辛苦,他自掏腰包,请大家吃肉。”虽然没有听见乡勇们在偷偷骂自己,牛巨却意识到了,有人会心生不满,及时地将傅弘的承诺,高声宣布了出去。 “巡检英明!” “多谢巡检!” “牛哥放心,我们一定挑膘厚的买!” 欢呼声,立刻响彻整个金牛寨。弓手、乡勇和帮闲们,听说有大块肉加餐,顿时忘记了劳累和不满。 “请山下的周屠户杀猪之时,把肠子洗得干净一些,用精肉灌了,盐巴调料使足。咱们今晚架在铁锅里熏上,说不定还能赶上后天判官回来吃。他当初,可是就好这一口儿!”不待欢呼声落下,牛巨再度高声补充。 “好嘞——” “牛哥放心,判官爱干净,咱们都知道!” 赵松,刘二子两个,迫不及待地答应。随即,摇头晃脑,快步而去。 “猪和杀猪的钱,给足。别败坏了判官的名声!”牛二快速追了两步,不放心地叮嘱。 身边这帮弟兄都是啥德行,他心里最清楚不过。 包括他自己,原先也是吃卡拿要,雁过拔毛。 此乃做官差的福利,全国各地都如此。否则,谁还会打破脑袋,抢着做弓手和乡勇? 也就是韩巡检在的那段时间,金牛寨的弓手和乡勇们,不用勒索百姓,便能赚得腰包鼓鼓囊囊。 可天底下只有一个韩巡检,随着他离开金牛寨的时间越来越久,很多“传统手艺”,都被弟兄们慢慢捡了回来。 想到这儿,牛巨就又开始怀念跟在韩青身后的那些日子了。 这辈子,也就是那几个月,他活得干干净净,扬眉吐气,人站着就能把钱赚了。 如果不是以前跟红莲教牵扯过深,他真的想如同王武和张帆两个那样,接到邀请之后,立刻赶赴韩判官身边,誓死追随。 然而,理智却告诉他,自己不去,才是最好的。 甭看红莲教眼下被韩巡检打得溃不成军,顾不上再管自己这种小角色。可只要教里的那些大人物缓过一口气来,肯定还会想方设法反咬。 届时,如果自己在韩判官身边的话,少不得又要被他们威逼利诱,替他们做事。 还不如现在,远远地看着韩判官风光,自己偶尔狐假虎威一番。虽然得不到太多好处,至少,将来不会被红莲教利用,也不会昧了良心去坑害韩判官。 “牛哥,牛哥,判官过几天,真的会来金牛寨么?”正于心中感慨万千之时,弓手刘鸿的声音,忽然在他的耳畔响了起来,带着明显的期待。 “那是肯定的啊!”牛巨迅速忘掉心事,满脸自豪地回应,“当初他就是在这里,被张县令给逼走的。如今他高官得坐,当然要回来一趟,才算是从哪跌倒,又从哪爬了起来,并且走得更稳!” “嗯,牛哥说得对,就这么个道理!”刘鸿心中,没牛巨那么多想法,笑着点头。随即,却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问,“牛哥,你说判官身边还缺人不?当初他在寨里,坐骑都是我替他照顾。也不知道,现在的马夫,合不合他的心。” “等判官来了,你毛遂自荐啊!光在这里瞎想,有个屁用?”牛巨立刻明白的刘鸿的真实想法,笑着替对方出主意。 “判官当初那封信,就点了牛哥,张帆和王武你们三个的名字。没提我!”刘鸿目光,立刻黯淡了下去,叹了口气,不甘心地解释。 “判官是不好意思,一下子把金牛寨的五个弓手全拉走!”牛巨想都不想,就替韩青解释,“并非看不上你。后天见了判官,你尽管放心大胆去问。判官这个人,最念旧情。肯定巴不得你去跟他做事。” ”哎,哎!“刘鸿立刻有了信心,高兴地连连点头。 王武和张帆过年回来之时的风光,他都看在了眼里。若说不羡慕,肯定是自己骗自己。所以,今天听闻韩青有可能回来看看,心思立刻开始活跃。 ”牛哥,你咋不去追随判官啊。当初判官最喜欢用的人,可就是你!”当心中的兴奋劲稍稍平缓,他又忽然意识到好处不能光自己独占,再度凑到牛巨身边,小声提议。“是因为嫂子舍不得离开家么?那就把她和孩子托给娘家,你先去长安呗!等将来有了头脸,在长安置办了宅院,嫂子肯定就会改了主意!” “我啊,年纪大了,懒得动弹了!”牛巨笑了笑,摇着头解释。 话音刚落,却看到一串烟尘,由远及近。 紧跟着,很久不见的王武,就出现在了大伙面前。不待下马,就高声喊道,“老牛,刘鸿,跟傅巡检汇报一声,然后带起全寨弟兄,跟我走。韩判官需要人手帮忙。” “哎,哎!”弓手和乡勇们,个个喜出望外,底下笤帚,簸箕,就去后院牵牲口套车。 牛巨做事稳当,立刻小跑着,去向傅弘汇报。 刘鸿却心痒难搔,快步迎向王武,压低了声音询问,”王哥,判官要干啥大事儿啊,还得专程派你来金牛寨调人。县衙里的人手,不够用么?“ “你啊,就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啥都爱打听!”王武低下头,没好气地数落。 说罢,却终究念着昔日的袍泽之情,将声音压低了一些,快速补充,“巡检怀疑张县令没死,明天一早,要开棺验尸。县衙的人手,很多都跟张县令和周崇两个,不清不楚,他不敢用。” “啊——”刘鸿愣了愣,刹那间,嘴巴长大得能塞进一只鹅蛋! 正文 第139章 金蝉 “一个秘密如果被三个以上的人知道,就会被全城的人知道。”这句话,在大宋,乃是颠扑不破的绝对真理。 尽管王武只是把韩青调金牛寨弟兄帮忙的缘由,告诉了刘鸿和金牛寨现任巡检傅弘两人。尽管刘鸿只将从王武那里听来的话,告诉了自己岳父和小舅子。 有关韩判官怀疑前任县令张威假死脱身,准备打开棺材核验的消息,当天晚上,就传遍了整个定安。 “我就觉着么,张县令那么贪财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舍得一把火把自己和县衙一块烧了。原来是他妈的金蝉脱壳!”立刻有聪明人,开始恍然大悟,在酒肆或者茶馆里,咬牙切齿地将失火前后的经过,重新复盘。 “他是县令,从大牢里找个身材差不多的囚犯,还不容易?放火一烧,模样就全然看不出来了。然后,他带着贪来的脏钱跑路,几辈子都吃喝不愁!” “怪不得年前看到张县令的儿子去青云寺给他守灵,脸上不见半点儿悲伤,原来他就没死!” “高明,真高明。人死债销,红莲教也好,朝廷也罢,从此哪一边都没法再找他的麻烦。” “再高明,也没高明过咱们韩巡检。单枪匹马斗倒了他和周崇两人,回过头又挑了整个红莲教!这回,如果能发现他真的跑了,哪怕是逃到天涯海角,少不得也要把他给抓回来明证刑典!” “那是,也不看看,韩巡检是谁的子孙?祖辈父辈,可都是皇上最信任的镇殿将军!” …… 人多了,话题转移得就快。说着说着,街头巷尾的议论主题,就从县令张威是否假死,转移到了现任永兴军路提刑司判官韩青身上。 虽然大多数定安百姓,跟韩青都没直接打过交道。然而,他在定安县境内,口碑却不是一般的好。 原因很简单。 第一,主簿周崇以前在定安一手遮天,不知道害了多少人有冤难申。 韩青凭借一己之力,将黑心主簿周崇和贪财县令张威一块拉下了马,等于还了定安县一片晴天。那些大仇得报的人家,无不对他心存感激。 第二,则是韩青在金牛寨巡检任上,做过的事情的确让人心服。 虽然韩青用二十一世纪公务员的标准来看自己,是典型的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然而,对于习惯了官员不干正事,干正事就搂钱的定安县百姓来说,定期会干一些正事,并且不直接搜刮百姓,处理案子时不“吃了原告吃被告”的韩巡检,却是一等一的清官! 第三,则属于他斗垮红莲教的附带效应了。 以一己之力,挑战扎根于当地若干年的红莲教,同时还对抗整个永兴军路官府,这件事,本身就具备极大的传奇色彩。而以弱战强,最后还能大获全胜的故事,向来也是百姓们喜闻乐见。 所以,韩青在大多数定安百姓眼里,是如假包换的英雄,并且还是属于自己摸得到,看得着的英雄。凡是跟英雄作对的,则必然是蠢货加坏蛋。无论其曾经多狡诈,最终都得被英雄识破,送上西天。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 在定安县,一些原本跟张县令交情不错,或者曾经在衙门里任职,却因为跟主簿、县令两个关系过于紧密受了二人牵连的小吏,则对“开棺验尸”一事,嗤之以鼻。 “人都死了快半年了,早就烂得只剩下骨头架子了。他又不是神仙,还能让骨头架子站起来,自报名姓?” “这姓韩的心思真够歹毒啊。哪怕张县令已经死了小半年了,他也要将张县令从棺材里拉出来,当众羞辱。以报去年张县令打压他之仇!” “现在说这些没用!关键是,明天不能让他在尸体上做手脚。咱们都清楚,把张三的尸体说成李四,对仵作来说一点儿都不难!” “咱们明天都去现场看看,他敢玩花样,就让他知道知道,什么是多年老刑名!” “对,即便奈何不了他,也得让他丢个大脸!” …… 小吏们都是造假的行家,对于验尸过程的那些猫腻,个个门清。 想要确认一具尸体是不是其本人,眼下在大宋,唯一的办法,就是取其亲生子女一滴血,滴在他的尸骨上。 血能入骨,则认为双方是血脉至亲。血液无法入骨,则认为双方没有血缘关系,尸体必然为假冒。 然而,事实上,血能不能入骨,全靠仵作耍手艺。 仵作事先揣摩清楚审案官员的想法,顺着上司的意思来,就保准不会错。 想要让血液入骨,不过是在去除骨头上的腐烂之物时候,加一点药剂的事情。想要不入,则加上另外一种药剂,或者偷偷朝骨头表面涂一层胶。 “那张财使,到底死没死?”与小吏们存心要让韩青出丑不同,定安县内,还有另外一伙人,为即将到来的“开棺验尸”,彻夜难眠。 “应该是死了吧,我当初亲眼看到,他被烧得身体蜷在一起,就像只大马猴一样。” “问题,人烧焦了,都那样子啊!” “唉!当初咋就没人会想到,他是假死脱身呢!” “是不是假死,把他儿子抓来,问问不就行了么?他儿子被官府赶出四门学之后,一直借住在青云寺里呢!” “现在怎么能抓?姓韩的说不定就盯着张威的儿子,等着咱们自投罗网呢!” “姓韩的,可真是歹毒!” “可不是么?我都怀疑,这厮当初被贬谪到金牛寨,就是个幌子。朝廷早就盯上红莲教了,特意派他来做卧底!” “你是说,他实际上,一开始就控鹤司的人?“ “有可能,否则他凭啥升官升得那么快!” …… 相对于街头巷尾的喧闹,定安县的县衙,反倒成了最安静的地方。 虽然去年那把大火,将县衙给烧塌了一半儿。可剩下一小半儿,经过修补之后,也远远比寻常富户家的宅院繁华。 定安县的新任县令,就是原来的县尉,好好先生陈东。 此人在韩青落难之时,就审时度势,偷偷帮他对付过红莲教。因此,在寇准着手清理永兴军路官场之时,没有受到丝毫波及。 反倒顺利补上了县令的缺,并且正式进入了当朝副宰相了法眼,未来可期。 以陈东的老到,当然明白,自己的好运是因何而来。所以,得知韩青即将返回定安县查案,提前五天,就将县衙里里外外,给收拾得一尘不染。 待韩青一到,陈东立刻将县衙让给了对方做临时提刑司衙门。而他自己,则带着麾下的各房书办,捕头弓手,大小帮闲,集体去了被官府抄没的周家大宅。 如此,韩青身边,就没有任何定安县的“老人”,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不必担心走漏风声。而他,却可以在晚上,亲自过来聆听韩判官面授机宜。 不过,让陈东约略有些失望的是,虽然韩青对他,仍然像当初落难之时一样礼貌。却没有交代任何“机宜”让他去做。 甚至,当他隐晦地提出,寻常仵作那些手段很容易被人抓到破绽,自己还有其他绝招之时,韩青也只是微微一笑,就婉言表示了拒绝。 “老兄不必担心,我开棺验尸,只是临时起意。无论最后结果如何,都不会耽误寇相交代下来的大事!”唯恐陈东好心帮忙,最后反而给自己添乱,在送对方出门的时候,韩青终于低声叮嘱了一句。 “这,这,下官莽撞了。莽撞了!”陈东立刻如释重负,接连做了两个揖,然后迈着四方步离去。回到家中之后,倒头便睡,养足了精神,等着明天看好戏登场。 那前任县令张威举火自焚之前,就已经卷入了盗卖官粮的案子。所以,只要案子一天没彻底了结,他的尸体就一天无法下葬,只能寄放定安县城外的青云寺里。 而没等其家族想办法,将他从盗卖官粮的案子里摘出来,红莲教的案子,又扯上了他。所以,他入土为安的时间,只能一拖再拖。 如今韩青要开棺验尸,倒也不用担心破坏对方的坟墓风水。直接派遣金牛寨的弟兄,套车将灵柩从青云寺,再拖回县衙即可。 然而,事情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充满了变数。 第二天上午,张县令的灵柩刚一抵达县衙,还没等韩青下令打开棺材,大堂门口,就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师兄垂怜,请念在师弟也曾在太学就读的份上,放过家父的尸体。无论他生前犯下何等罪孽,师弟都愿意替他承担!” 紧跟着,一个年龄和韩青差不多大,全身缟素的年青男子,跌跌撞撞地冲上台阶,跪在地上,用力磕头,三下两下,就把额头磕出了血来。 “是张县令的儿子张君宝,去年刚刚为了他父亲的事情失去了学业,如今又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死都不得安生,唉……” “要说,人死债销。那张县令生前纵然有种种过错,一把火也烧差不多了……” 大堂门口,立刻有几个模样斯文的人,叹息着带起了节奏。一个个,仿佛全成了张县令的孝子贤孙一般。 周围看热闹的百姓,原本对开棺验尸的场景翘首以盼。听了他们的话,也觉得心里多少有些不落忍。 那张县令虽然又贪又坏,刮地三尺。可是也已经遭到了报应。 如今他儿子非但自己被逐出了太学,为了早日让他入土,把他当初贪下的家财,也耗得七七八八。这时候,有人再去动他的尸体,的确有些太过于心狠。 正议论纷纷之际,却看到韩青从桌案后站起身,快步来到县衙门口,亲手将张县令的儿子从地上给扯了起来,“张师弟快快请起!你既然曾经在四门学就读,韩某也不跟你绕什么弯子。今日开棺,乃是为了早日让令尊入土为安。若里边的尸体是令尊本人,韩某答应你,验过之后,立刻让你扶柩还乡。而如果尸体不是令尊,韩某自然不算惊扰了他。你也不必,从此再对着一个陌生人的尸骸,日日焚香叩拜!” 那张县令之子,读的是太学里最低的四门学,无论学识、眼界还是能力,照着上舍毕业,两世为人的韩青,差了都不止一个档次。听韩青说得条理分明,立刻开始怀疑,自己最近这几个月来,是不是孝敬了一个冒牌货,于是乎,哭声立刻难以为继。 “放心,我跟令尊没有私仇。而我,也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情!”察觉出对方已经动摇,韩青拍了拍此人的肩膀,继续柔声安抚,“马上天就要热起来了,你继续将棺材摆在寺院里,才是对令尊最大的不孝。” “这,这……”张县令的儿子张君宝,越听越没主意,沉吟着左顾右盼。 “定安县的仵作何在?”韩青也没功夫多浪费,见他不再坚持拦阻,立刻冲着堂下询问。 “小的,小的在?”定安县仵作姓辛,本以为今天不会有自己什么事情,所以一直躲在当地差役的队伍里看热闹。猛然间听韩青找自己,吓得激灵灵打了个哆嗦,赶紧上前行礼,“判官,小的随时听您吩咐。” “本官身边没有仵作,你准备一下。然后,负责验尸!”韩青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沉声命令。 “啊,是,小的,小的这就去准备,这就去准备!”辛仵作又惊又喜,一边作揖一边点头哈腰。 惊的是,韩判官胆子真大,竟然不查查自己的底细,就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了自己。而喜的则是,尸体是不是张县令,今天全凭自己一手操弄。如果操弄得好,自己以后少不得,也有机会跟着韩判官去京兆府见见世面。 “陈县令,麻烦您找几个力气大的衙役。先把棺材开了,当众查验尸首的身材与衣着,与入殓之时是否相符!”仿佛故意要证明自己公事公办,韩青放着那么多嫡系不用,再度点了定安县令陈东的将。 “下官遵命!”陈东昨天晚上,就已经认定了,韩青必然藏着后手。所以,果断起身,向韩青抱了抱拳,然后又迅速将面孔转向自己的班底,“王翰,马铁,你们俩各自带两名弟兄,一起去把棺材打开!” “是!”两名定安县的捕头,此刻心里无论有多少的想法,也不敢公然跟提刑司判官和县令作对,答应一声,立刻带人走向了棺材。 “且慢,韩判官,那张县令好歹也是儒家子弟。虽然犯下的大错,却不至于死后还要被当众羞辱!”还没等他们走到棺材附近,大堂外,已经又响起了声嘶力竭的劝阻。 却是定安县的两家有名的书香门第,一家姓朱,一家姓程,各自派了一名族老,前来替张县令说情。 “人都死了小半年了,居然还不放过尸体,太小肚鸡肠了吧!” “公报私仇,这分明是公报私仇!” “快来看啊,提刑判官公报私仇了!” “老少爷们,张县令好歹也是我等的父母官……” …… 没等韩青来得及回应,叫嚣声已经轰然而起。七八个地痞无赖,站在程、朱两位族老之后,合伙起哄。 “王武,刘鸿,去把起哄的全都拿了,拖出去,每人二十板子!”韩青闻听,索性还不回应了。直接用手朝桌案上一拍,冷笑着吩咐。 “是!”王武和刘鸿两个,齐声领命。立刻带领各自麾下的弟兄,扑向了大堂门口。 他们两个,还有前来帮忙的金牛寨弟兄,都是当地人。自然知道,那些起哄闹事的地痞无赖,都是什么货色。因此,扑上去之后,一抓一个准儿,转眼间,就让县衙大堂门口,重新变得井然有序。 打板子的声音,很快就在门外响起,夹杂着地痞无赖们的惨叫,让看热闹的百姓,觉得心里好生痛快。 唯独不痛快的,只有程、朱两家书香门第的族老,见韩青当众打地痞们屁股,简直比打了他们自己的脸,还叫难受。仗着自己年纪打,又是读书人身份,手指韩青,喘息着咆哮,“你,你,你这是防民之口。你,你好歹也是个读书人,跟张县令乃儒林同脉……” “怎么这里还剩下两个?”韩青眉头一皱,扭头朝着张帆询问。“谁给他们的资格,带头咆哮公堂?” “判官,属下理解错了。属下这就把他们拖出去!”不待张帆回应,王武已经带着几个弟兄冲上,将两位老年读书人倒拖出去,按在门外空地上,大板子伺候。 这下,县衙大堂门口,彻底安静了。 哪怕是几个暗中串联准备落韩青面子的前任书办,都心里敲起了小鼓。开始担心万一韩青恼羞成怒,自己会落个什么下场。 而那韩青,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不待外边的板子打屁股声停止,就命令两名定安县的捕头,打开棺材,先当众验证尸体的身材和衣着,与入殓之时是否相符。 两名定安县的捕头,没有机会推辞,只能命人取来凿子和铁棍。先除掉灵柩上的长钉,然后将棺材盖子缓缓推开了一条缝。 虽然刚刚开春,天气还没热起来。但是,放了小半年的尸体,味道也肯定难闻得狠。所以,两位捕头和几名捕快,立刻用衣袖掩盖住了口鼻。 然而,让他们,和周围提前做好思想准备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是,棺材里,竟然没传出任何尸臭味道,相反,却有一种劣质佛香气息,瞬间飘进了所有人的鼻孔。 怎么回事?众人齐齐伸长脖子,向棺材里张望。两名捕头,也赶紧用撬棍,将灵柩盖子彻底推开。 “啊——”下一个瞬间,惊呼声在大堂内此起彼伏!在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棺材里,哪有什么尸体?只有厚厚的半棺材香灰。 青色的香灰之上,一个密封着的红色盒子,格外醒目。 “怎么回事?”韩青仿佛也被棺材里的情况,给惊到了。愣愣半晌,才快步上前,拖着张县令儿子的手,沉声追问,“令尊哪里去了,这红色盒子,又是什么?” “我,我不知道,不知道!师兄,我真的不知道啊!我可以对天发誓!”原本已经做好了扶尸痛哭一场的张县令之子,惨白着脸拼命摆手。“我,我来定安县的时候,家父的灵柩,已经摆在青云寺了。我,我整天对着,对着灵柩,却,却不知道,里边根本没有尸骸!” “陈县令,让人把盒子打开!”韩青又气又急,甩开张县令之子的手,咬着牙命令。“本官今天倒是要看看,棺材里到底藏着什么猫腻?!” “是!”县令陈东顶着满脑袋的雾水,上前数步,亲手抓起凿子,撬向红色盒子。 盒盖很松,他轻轻一撬,就打开了。一个厚厚的书册,立刻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这是……”陈东顾不上犯死人的忌,抓起书册,举在眼前快速查看,“好像是个名册,是张县令亲手写的名册!法王……” “住口!”韩青一把抢过账本,不由分说丢进盒子里。随即,将盒盖牢牢扣紧,双手递给了身边的李源,“李佥事,加封条当众密封,然后立刻召集弟兄们,随我返回长安。事关重大,没面呈寇相之前,这个盒子,谁也不能打开!” 说罢,又一把抓住了已经惊诧得说不出话来的前任县令之子张君宝,“你跟我一起去,令尊留下这个名册,足以将功折罪。你继续留在定安,随时可能遭到红莲教贼人的报复!” “哎,哎——”张县令之子瞬间又回过神,迫不及待地答应。随即,不用韩青再拖,逃一般钻到了王武等人身后。 正文 第140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我的手,怎么这么欠呢?!”看着韩青在一群镇戎军老兵的团团保护下,登上了马车,迤逦而去。再看看自己刚刚抓过书册的手,定安县令陈东欲哭无泪。 花名册!那卷书册,居然是红莲教的花名册!缺德带冒烟儿的前任定安县令张威,假死跑路还不算,居然还把他所知道的红莲教核心人物的名姓,籍贯,现在身居何地,给录了一份,放在了棺材之中! 而他,现任定安县令陈东,则是全天下第一个翻开了花名册的人,并且当众读出了上面名姓! 如果刚才不是韩青抢得足够快,他差一点儿就成为,第一个将红莲教的教主、法王、圣姑、圣女等人的真实身份,公之于众的“英雄”! 如果刚才“英雄”被他当成了,估计今后红莲教的首要刺杀目标,就不会再是韩青,而是他陈东。 不过,眼下虽然“英雄”没当成,他的日子也未必好过。刚才,可是有无数双眼睛看到,他把花名册的第一页给翻开了。 陈东可以想象,今晚日落之后,会有多少心怀叵测的人,上门来找自己“求教”。而其中绝大多数,恐怕都跟红莲教有解不开的牵连。 “我的手,怎么这么欠呢!”想到自己即将遇到的麻烦,陈东就忍不住用左手比成刀状,在自家右手腕子处反复下剁。 然而,此时此刻,哪怕他将自己的双手剁掉,也来不及挽回刚才的错误了。剩下的路,只有硬着头皮走到黑。 想到这儿,他干脆把心一横,果断行使起了县令职权,“王翰,马铁,你们两个去备车,跟本官一道,护送韩判官回长安。事关重大,本官必须跟他共同护送那份名册!” “是!”捕头王翰和马铁,隐约也感觉到了危险的临近,果断答应一声,小跑着去安排车驾。 将目光从二人身上收回,陈东迅速扭头,开始为全家安排退路,“陈福,你通知夫人,赶紧收拾一下,带着孩子去我父亲那里。” “陈树,你回去通知老老爷,让他接上我夫人之后,立刻带领全家,前往丹州我弟家暂避风头。我从京兆府回来之前,千万不要回来!” …… 他不是韩青,没有后者那么好的身手,也没有一个带过兵,远在汴梁的祖父。所以,为了自己和家人,不成为红莲教的报复目标,只能举家离开定安县这个是非之地再说。 至于事情过后,他会不会因为胆小怕事,丢了刚刚到手没几天的县令位子。此时此刻,陈东已经完全顾不上考虑了。 官,是活人才能当的。钱,也是活人才能花的。 丢了县令的官职,他还可以回家做个乡贤。而丢了命,眼下他所拥有的一切,就都得便宜了别人! 不得不说,有些人对危险,天生就具备预知能力。 当天夜里,便有一伙来历不明的黑衣人,从定安县不同的街巷中冒了出来,袭击了刚刚修好没几天的县衙。 然而,县令陈东不在,县尉和主簿岗位还都空缺,黑衣人除了顺手抄了一些陈东来不及带走的细软之外,一无所获。 担心受到官兵的围剿,他们也不敢占据定安县城太久。天亮之后,又洗劫了几处金铺和粮铺,便扬长而去。 “前任县令没死,棺材里根本没有尸体!” “张威恨红莲教拖自己下水,把红莲教的花名册,留在了棺材里!” “红莲教的人想要抢回花名册,却扑了个空。” “花名册落在了韩判官手里,他要亲手交给寇老西儿!” …… 恐怕带头袭击定安县衙的红莲教头目也想不到,他们的行为,从侧面,彻底证实了那份花名册的真实性,和重要性。 随着黑衣人离开,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从定安县城向四周围快速传播。 能让韩判官放弃追查张威的去向,掉头星夜折返长安。 能让县令陈东放弃职责,主动跟韩青一道护送。 能让红莲教的人冒着被官兵追杀征讨的风险,连夜袭击定安县衙。 那份花名册,还岂能有假? 至于前任县令是死是活,眼下身在何处,反而没有人再关心了。 整个永兴军路,凡是关心过一点儿时事的人都知道。花名册送达寇老西儿手中那一刻,就是朝廷对红莲教骨干,展开最后清算之时。 以寇老西的决断能力和行事风格,肯定不问真伪,先按照花名册,将上面的人全都抓了再说! “这回,永兴军路,恐怕真的要变天喽!”有人审时度势,综合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叹息着感慨。 红莲教在永兴军路大肆发展信徒,敛财害人,不是最近一两年才发生的事情。 历任经略安抚使和转运使,也不是个个都愿意对红莲教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不是个个,都愿意跟他们同流合污。 以往,朝廷派来的经略安抚使和转运使当中,肯定也有人试图割除红莲教这个“毒疮”。 然而,红莲教对官府渗透太深,势力盘根错节。经略安抚使和转运使,不拿出壮士断腕地狠劲儿,根本无法令其伤筋动骨。甚至会引起疯狂反噬。 非但如此,几个红莲教的核心骨干,藏得还都极为隐蔽。朝廷派来的经略安抚使和转运使,都不了解地方情况。想要将这个红莲教的骨干找出来,一个任期之内,根本不可能做到。 所以,即便有经略安抚使和转运使,试图“动一动”红莲教,最后的结果,肯定也是不了了之。 如此,那些做上一任经略安抚使或者转运使就得离开的二品,三品大员们,干脆就对红莲教选择了视而不见。 反正,红莲教看起来,并不像有造反的打算。而朝官府安插人手,干涉朝廷对官员的考核和任命,放眼大宋,也不只是红莲教在干,一些地方上的豪门望族,干起来更肆无忌惮。 不过,那都是以往的老黄历了。 今天,随着红莲教花名册的暴露,情况与以往就大不相同。 寇准不需要花费一两年时间,去慢慢摸清永兴军路中,到底有多少官员同时在为红莲教做事。 也不需要再花费力气,将红莲教的骨干,一个个地给挖出来。 他拿到名册之后,只要有胆子冒着让永兴军路官府彻底瘫痪的风险,照着名册去抓人,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而寇准,最不缺的就是胆子! “未必,定安距离长安远着呢,谁知道姓韩的,最后有没有命,将名册交到寇准手上!”还有人经历的大场面多,一针见血地,就找出了红莲教能够化解危局的关键所在。 让韩青和所有接触过花名册和人,连同那份花名册一道消失! 虽然,杀死一个正六品判官,朝廷一定会震怒,一定会按照谋反案追查到底。可红莲教原本就已经造过一次反了,还会在乎多造一次么? 况且杀了韩青,毁掉花名册,便可以将红莲教中大多数骨干的真实身份,重新掩盖起来。过后哪怕朝廷再度派遣李继和率领重兵前来围剿,红莲教随便丢几个舵主、香主出去,就能丢卒保帅! “判官,韩兄弟,咱们能不能走快点儿。小心夜长梦多!”旁观者能找出红莲教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作为官场老油条,定安县令陈东当然也能想到。因此,一路上,他不停地催促韩青加快速度。 “着啥急,花名册咱们都拿到了。寇相那边得到消息,肯定会派人来接应。”而韩青,却无论他怎么催,都不慌不忙。 每天最多走六十里,每走二十里,还让身边的弟兄们停下来休息半个时辰。悠哉游哉,比外出打猎还要轻松。 “韩兄,韩判官,我的韩大爷,我求求你了,别让我活活吓死行么?”定安县令陈东,每天急得夜里都无法入睡,很快,两眼就顶了一圈儿黑框。 不顾官职尊卑,他再度找到韩青,苦苦哀求,“红莲教肯定不会等着寇准按照名册去抓人,他们肯定要想方设法抢走名册,顺手再把你我灭口。你晚到长安一天,咱们俩就多面临一倍的风险。” “我知道啊,所以我才不着急赶路!”算算路程,再有半天就要进入京兆府地界了。韩青终于不忍心继续看着陈彤愁的形销骨立,笑了笑,低声给出答案,“我等的就是他们。否则,我何必大老远跑一趟定安县?!” 正文 第141章 上钩 “等的就是他们?”陈东听得满头雾水,本能地重复。随即,两只眼睛瞪了个滚圆,“你,你是在以身为饵?莫非花名册是假的?你,你打开的根本不是张威的棺材!” “棺材是你派人打开的,我的人从头到尾都没碰过。花名册也是你亲手拿出来的。”韩青看了他一眼,笑呵呵呵地强调,“至于是真是假,就看红莲教的人,到底沉得住沉不住气了。” “你,你提前派人将棺材给调了包。你,你,你把所有人都蒙在了鼓里。你,你是利用我给你背书!你,你骗得我好苦!”毕竟是官场老油条了,陈东得到一点提示,立刻就猜出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抱歉,我不是故意要骗陈兄。而是如果提前把真相告诉了你,怕被旁观者看出端倪来!”韩青笑了笑,轻轻拱手。 “你,你可是把我给害苦了!”陈东以手扶额,欲哭无泪。 事到如今,他哪还有抽身的可能。只好陪着韩青继续做诱饵了。只盼寇准派来接应的人,能及时赶到,别给红莲教匪徒可乘之机。 仿佛听到了他的期盼,通往前方渡口的官道上,很快就出现了一哨人马。规模大概在两百上下,打着明晃晃的官府旗号。 隔着老远,便有人加速迎向了韩青这边,在马背上双手抱拳行礼:“对面可是韩判官,我家都辖,奉寇相之命,特地带领京兆府弟兄,驾了大船,前来护送您和花名册过河!” “正是!”不用韩青发号施令,武二就策马上前,替他向对方还礼,“却不知道贵都辖名姓,可曾带了信物?” “我家都辖,姓厉,名以贤,曾经在京兆府与韩判官有过数面之交。这里,是他的印信花押。来时匆忙,寇相只给了他一道口谕。”来人口齿灵活,一边低声解释,一边快速从怀中捧出一张盖着官印的字纸。 武二上前将字纸接过,策马返回韩青身边,请后者核验印信花押。 待韩青这边点过了头,才又策马迎向来人,笑着说道:“有劳厉都辖和各位兄弟了,官道狭窄,贵我双方都不便停下来。请贵部先护送我等到码头。待到了码头空阔处,我家判官,再与厉都辖相见,一道商谈接下来结伴返回长安的事宜。” “那是自然,我部头前开路,请贵部缓缓跟上!”来人非常干练,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然后,策马离去。 不多时,京兆府的兵马吹响了号角,缓缓调头。然后摆出一个燕尾形军阵,沿着官道快速向远处的渡口推进。 沿途无论是商贩,还是过往行人,尽数被赶离官道,站在了旷野中等候。哪怕是一只麻雀,都休想再靠近韩青等人半步。 定安县令陈东见此,顿时长长松了一口气。 韩青身边的镇戎军老兵,有整整一百人。他身边的捕头捕快,也有二十出头。再加上厉以贤从京兆府带来的这两百多弟兄,队伍整体规模已经超过了三百。即便红莲教派遣大队兵马前来截杀,一时半会儿,也休想攻破大伙的防线 而临近的州县,得知韩判官和厉都辖遇袭,肯定会派兵来救。届时,红莲教派来截杀大伙的匪徒,肯定会铩羽而归。 心情一放松,他立刻有了闲暇,打开车窗,观看沿途的景色。 只见官道两侧,刚刚长出麦苗和黍苗的农田,一块块翠绿如锦。头顶之上,蓝天如碧,白云胜雪。而稍远处,一条黄河从西向东,滔滔滚滚,一去不返。 “虽然这次又被韩判官给利用了一回,但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哪怕最后分不到半点功劳,至少寇相那里,也会又听到一次陈某的名字。”望着气势磅礴的黄河,陈东浑身上下,隐约竟然有几分意气风发。 春风得意马蹄疾,说的就是他这种心态。不知不觉间,他就随着大队人马,一道抵达了黄河渡口。 刚刚将马车停稳,还没等他下车,就听见对面,传来了一串爽朗的大笑,紧跟着,有位蜡黄色面孔,身高八尺,虎背熊腰的武将,大步走了过来,朝着坐在马背上的韩青拱手,“韩判官,咱们又见面了。可真有你的,随便去了趟定安,就把红莲教的命脉,给抓在了手里!” “托官家的福,韩某不过是误打误撞而已。”韩青笑着跳下马背,拱手向对方还礼,“此等小事,还要劳烦厉都辖亲自带着兵马来接,真是惭愧,惭愧!” “这可不是小事,寇相接到了你的信,高兴得差点没起身而舞!”厉以贤身上,武夫之气很盛,笑呵呵摇头。“来,咱们去船上说,带着你的收获,先上船。末将为你头前带路。只要船到了黄河南岸,任务就算完成了一大半儿。厉某不信,还有人敢在京兆府的地盘上,截杀六品高官!” “厉都辖稍等,且容韩某将收获,以及其他物证,派人从马车里取出来!”韩青笑了笑,轻轻拱手。 随即,立刻招呼王武、张帆两个,带人去卸车。 不多时,便将大大小小十余个木头箱子和先前装名册的那口棺材,统统给抬下了马车,一件件摆在笕桥附近。 那厉以贤,原本以为韩青只取一个装花名册的盒子,就可以跟自己登船。却没想到,物证居然能装满好几辆马车,忍不住轻轻皱眉:“这么多?都跟花名册一样重要么?里边装的是什么,可否打开给厉某先瞧瞧。” “掩人耳目而已。”韩青笑了笑,低声解释,“哪怕路上有贼人窥探,韩某不说,他们也不知道韩某将花名册,放在了哪个箱子里。” 说着话,快步走向最靠近马车的一个箱子,笑着打开,“真正需要当面交给厉都辖护送的,只有这个锦盒……” “韩判官谨慎!”厉以贤恍然大悟,快步跟上前,伸手去拿韩青刚刚取出来的锦盒。 说时迟,那时快,没等他的手指与锦盒接触,韩青抬起胳膊,一记肘锤,狠狠砸在了他的太阳穴上,“狗贼,想得美!韩某等的就是你!” 正文 第142章 神罚 那厉以贤,凭借身上的京兆府都辖官皮,不知道坑害了多少同僚和下属,此番也算报应临头,被砸得闷哼一声,软软栽倒。 “都辖!救都辖!”跟在厉以贤身后的四名亲兵果断拔刀,齐齐扑向韩青。拼着自家性命不要,也准备把韩青拿下做人质,换回自家上司的安全。 哪里还来得及? 李遇、王武、张帆等人,齐齐举刀迎上。转眼间,就将厉以贤的四名亲兵,给砍了个身首异处。 “救都辖!” “姓韩的谋害都辖,大伙一起做了他!” “杀了姓韩的,为民除害!” 码头上,叫喊声此起彼伏。却是厉以贤带来的那些部属,在两名军巡使的率领下,果断向韩青所在位置发起了进攻。 武二这边,早有准备,立刻结阵以待。双方转眼间,就在码头上战到了一处,刀光闪动,血流成河。 “这,这,这,韩判官,这姓厉的,莫非,莫非是红莲教的人!”到了此时,定安县令陈东,才做出反应,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结结巴巴地向韩青询问。 “我跟寇相,早有约定,除了折判官之外,其他前来接应者,必为假冒!”韩青笑着回应了一句,将厉以贤从地上拖起来,丢给亲信去“伺候”,顺手从马车上,抽出了长枪。 “寇,寇相知道,知道花名册是假的?寇相跟你,跟你一起设了,设了这个套……”陈东的脑子有点儿不够用,继续结结巴巴地追问。 话音未落,就听见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叮——”。紧跟着,一支羽箭在他身前不到四尺处,软软掉在了地上。 “你是文官,赶紧躲马车上去!”都头武二,一边用盾牌挡住自己和陈东的身体,一边没好气地命令。“判官,果然如您所料,船上有埋伏!” 后一句,显然是对韩青说的。然而,没等韩青做出回应,新的咆哮声,已经在官船上轰然而起。上百名身穿黑衣的红莲教精锐,手持长枪短刀,沿着笕桥和船舷之间的木板,杀了下来。 还有数十名红莲教精锐,站在官船的二层,居高临下地开弓放箭,为正在冲下船的黑衣人提供掩护。虽然数量不多,却给镇戎军老兵们,造成了巨大的压力。 而原本被镇戎军老兵杀得连连后退的“厉家军”,骤然得到了强援,士气大振,再度怒吼着,向韩青所在位置发起了新一轮猛扑。 “通知弟兄们,收缩阵型,全退到第七辆马车之后。”早就料到厉以贤不可能单独来对付自己,韩青笑了笑,低声吩咐。 随即,一手持枪,一手扶住已经紧张得无法挪动脚步的陈东,拔腿便走。 镇戎军老兵们训练有素,立刻在武二的指挥下,收缩防线。 总计才一百来弟兄,互相配合起来极为默契,转眼间,就远离了官船上羽箭的射程,将一堆大大小小的箱子,和六辆马车,全都丢给了“厉家军”和从船上扑下来的红莲教徒。 “追上去,别让他跑了!”官船上,迅速闪出叶青莲的身影,挥舞着宝剑,高声断喝。“不杀了他,圣教就难得安宁!” “杀贪官,为民除害!” “杀贪官,卫护圣教!” 黑衣红莲教徒和“厉家军”残部,迅速填补了镇戎军老兵留下的空地,虽然攻势算不得如何猛烈,叫嚣声却一浪高过一浪。 “你藏在马车里,小心羽箭!”单手将陈东推进一辆空着的车厢,韩青再度返回防线最前方。挥舞长枪,与武二并肩而战。 他的身手,未见比武二高明多少。但对士气鼓舞作用,十个武二也比不上。 原本因为防线被迫收缩,而士气下降的老兵们,见六品判官竟然有胆子冲在队伍最前方,顿时重新振作起了精神,咆哮着挥舞兵器,顶住红莲教徒的攻势,令对方无法继续向前推进半步。 “县尊,后面,后面有个小树林儿!”定安县捕头王翰和马铁,惨白着来到定安县令陈东身边,用极低的声音提醒。 二人虽然不是红莲教徒,对大宋朝廷,也没啥忠心,更跟韩青没任何交情。眼看着红莲教的人成群结队从船上往下扑,而韩青这边却没有任何援兵赶到,难免就起了开溜的念头。 “不,本县不走。你们两个,如果聪明,也千万别走!”腿肚子还在打着哆嗦的陈东,却忽然变得硬气无比,咬着牙,低声警告,“韩判官自从以来,就没吃过什么亏!今天他既然敢以身做饵,怎么可能没留后手?咱们现在跑了,即便他不在乎,咱们的前程也全毁了。坚持一会儿,再多坚持一会儿,咱们跟他就是生死之交!” “嗯!嗯!”王翰和马铁互相看了看,相对点头。 能不成跟韩青成为生死之交,他们不在乎。但是,韩青自打出道以来,没吃过亏却是真的。 以前大伙以为他翻不了身的时候,他都能将周主簿和张县令两个弄得一死一逃。而现在,他只是故意做饵骗红莲教上当,怎么可能真的连援兵都没预备? 想明白了此节,王翰和马铁两个,便壮起胆子,留在陈东身侧。其余定安县的弓手,捕快们,见县令、捕头都没有逃跑,也纷纷打消了立刻撒腿逃命的念头,硬着头皮继续死撑。 他们没经过战阵配合训练,根本帮不上镇戎军老兵们的忙。所以,没有立刻逃走,已经是对老兵们的最大支持。 韩青和都头武二,也没把定安县这群弓手、捕快的战斗力,计算在内,未曾给他们下达任何命令。 但是,短短半柱香时间之后,定安县的捕快、弓手们,就又开始犹豫了起来。原因无他,韩青的援军,依旧迟迟没有露面。而四下里,却有更多的红莲教徒,打着不同的旗号,朝码头这边蜂拥而至。 镇戎军老兵再厉害,以一当十,也是极限了。眼看着周围的红莲教匪徒越来越多,隐约已经上了千,王翰和马铁两个,急得脸上冷汗直冒。猛地将头又探进陈东所在的车厢,再度低声央求,“县尊,走吧,再不走,咱们可就被贼人包围了。” “没,没事!”陈东脸色煞白,却再度坚定的摇头,“包围,就,就给他们来一个中心开花。韩,韩判官心中肯定有数。寇,寇相跟他,跟他预先商量好的。寇相肯定也不准他出事!” “这,凡事难免有个万一。寇相毕竟远在长安!”王翰大急,伸手一把拉住陈东的衣袖。 “先躲进树林里,看情况。如果援军来了,咱们再掉头往回杀,不算临阵脱逃!”马铁也立刻抓住了陈东的另外一只胳膊,低声帮腔。 二人正准备联手,架起陈东逃命。忽然间,却看到,韩青手提血淋淋的长枪,快步从军阵前方折回。远远地,就将枪锋高高地举上了半空。 “窦沙,点火!”人未到,他的喊声先到。紧跟着,王翰和马铁两个,就又看到窦沙在临近的一辆马车里,纵身而出,将早就预备好的火把,快速探向了地面一根粗绳。 “嗤——”粗绳顶端,冒起一股青烟。有火苗闪了闪,迅速钻进地面。 “武都头,结阵,向我靠拢!马上!”韩青的声音,再度响起,瞬间传遍周围所有人的耳朵。 都头武二闻听,果断带领弟兄们再度收缩防线,退向韩青的身侧。而红莲教匪徒们,则士气大振,咆哮着又发起了新一轮进攻。 还没等王翰和马铁,弄清楚韩青的葫芦里,到底准备卖什么药。数道晴天霹雳,在笕桥附近拔地而起。“轰!轰!轰……” 二人脚下的地面,开始像马背一样起伏,将周围猝不及防的弓手,捕快,已经从侧面包抄而至的红莲教徒们,全都震了个东倒西歪。 再看笕桥附近,原本被镇戎军老兵们抬下去的十几个箱子,竟然同时变成了迸射的火球。浓烟卷着泥沙和残破的肢体,四下飞溅! 黑火药爆炸的威力,远不如后世的黄色火药。 可两吨多黑火药同时被点燃,其威力,也远非血肉之躯所能承受! 凡是不幸位于那十几个箱子附近的红莲教徒,全都被炸得尸骨无存。 稍远处的红莲教徒,也被浓烟推倒了一大片,生死未卜。 更多的红莲教徒,则在闷雷声和地面的晃动的双重攻击下,一个个虽然没有受伤,却东倒西歪,失魂落魄! “呼——,呼——,呼——”河风好像突然变大,吹散半空中的浓烟。 原本笕桥所对的位置,已经没有任何活人,只留下了一个黑漆漆的巨坑。 木头打造的笕桥,也只剩下了水中的一半儿。原本搭在岸上的一半儿,彻底消失不见。 原本被红莲教徒占据的官船,被硬生生推离了两丈多远。船头被浓烟熏得漆黑,隐约还有火星乱溅。 “尔等拜祭乱神,已经被上天降下旱雷所罚!再不迷途知返,更待何时?”饶是早有准备,镇戎军老兵们,也被爆炸声和眼前的惨烈,惊得目瞪口呆。好半晌,队伍中的几个都头、队正,才将预先背了无数遍的说辞,齐声吼了出来。 “尔等拜祭乱神,已经被上天降下旱雷所罚!再不迷途知返,更待何时?” “投降,只诛首恶,胁从不问!” “投降,再不投降,天打雷劈!” 其余镇戎军老兵们,也瞬间恢复了心神,扯开嗓子,一遍遍高声重复。 只有一百来号弟兄,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上千红莲教徒尽数俘虏。所以,此时此刻,当然选择攻心为上。 “别打雷,别打雷,投降,投降!” “投降,投降,我是胁从,我是胁从!” …… 红莲教徒中,有一些人也瞬间恢复了心神,丢下兵器,跪地求饶。而更多的人,则哭喊着丢下兵器,四散奔逃。 转眼间,千余人马,还能坚持站在叶青莲和一个中年悍妇身后的,就只剩下了两百出头。并且其中绝大多数,都面如土色,两股战战,完全是硬着头皮在苦撑。 也不怪红莲教徒们胆子小,这千余教徒之中,经历过安化之战者寥寥无几。 剩下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受到教中骨干欺骗而来市井百姓。先前既缺乏战斗经验,又对火药一无所知。 骤然间,听到平地起了惊雷,又亲眼看到数十名同伴,被炸得死无全尸。这群乌合之众,怎么可能,还有勇气继续跟镇戎军老兵交战? 更何况,他们所信奉的红莲圣母,在两军交战的关键时刻,一次灵都没有显。而对手,却轻松地就请下了一连串旱雷助战? 此时此刻,千余红莲教徒之中,唯一没有被惊雷完全吓丢了魂魄的,恐怕只有叶青莲一个。 发现身边的教徒逃得逃,降得降,她气得两眼含泪。果断纵身而起,手持宝剑直扑韩青所在,“狗官,我跟你拼了!” “杀贪官,杀贪官为弟兄们报仇!”跟在她身边的那名中年悍妇,虽然惊魂未定,却不肯让她一个人去跟韩青拼命,也立刻高举着宽刃弯刀,呐喊着跟上。 “杀贪官,杀贪官为弟兄们报仇!”码头附近,仅剩的两百多名红莲教铁杆信徒,被两个女子的行为感动,也高喊着,向镇戎军老兵组成的军阵,发起了最后的冲锋,一个个,宛若飞蛾扑火。 然而,还没等带头的叶青莲冲到军阵近前,更远处,忽然又传来了一串高亢的画角声,“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紧跟着,一队规模上千的轻装骑兵,呼啸着冲向了河畔。马蹄带起的烟尘,遮天蔽日。 正文 第143章 猛进 红莲教造反被扑灭之后,在大宋境内,能调动上千骑兵的,不可能是任何江湖势力。 而个人武力再强,也挡不住成建制的骑兵结队冲杀。 跟在叶青莲和那名中年悍妇身后的红莲教精锐,哪怕再迷信再狂热,也明白自己一方已经无力回天。当即,无声无息地就又散掉了三分之二以上! 剩下的六十几号人,如何还冲得动镇戎军老兵组成的军阵?反倒被武二抓住机会来了一次反推,转眼间就又倒下了一小半儿。 “圣姑,圣女,上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官船上的红莲教头目见势不妙。赶紧带领身边喽啰扯开嗓子高喊。 随即,他又逼迫船夫操动木桨,将官船重新贴近河岸。同时组织喽啰开弓放箭,掩护叶青莲率领残部登船逃命。 “师父,你先带大伙登船,我来断后!”那红莲圣女叶青莲,也知道继续坚持下去,只会令自己一方徒增伤亡,咬着牙举起宝剑大喊,且战且退。 “好,这笔账,咱们以后再跟姓韩的算!”中年美妇反应很干脆,答应一声,转身就走。 她身侧红莲教的最后三十几名精锐,也纷纷迈步跟上,抢在镇戎军老兵们展开大举反攻之前,快速退入了官船上弓箭手的保护范围之内。 那官船上下共有三层,最顶层位置远远高出河岸。官船上的红莲教弓箭手们,站在顶层居高临下,一时间,竟然令镇戎军老兵们无法靠河岸太近。 然而,因为笕桥先前已经被炸毁,退入弓箭保护范围之内的红莲教残部,在官船完全贴上河岸之前,也登不了船。只能一边焦急地等候,一边背对着黄河,持械而立。 就在双方相互忌惮,僵持不下之际。一辆马车,忽然顶着半空中落下的乱箭,直奔河岸。敞开的车厢口处,窦沙单脚踩着一个巨大的木头箱子,手中的火把格外醒目。 “不想死的让开!”没等众人看清楚,他到底想干什么。一声大吼,已经从他嘴里冒出。紧跟着,他用手中的火把,将木头箱上的一根粗绳引燃,随即,又一脚将木头箱子踹下了马车。 这下,可是捅了马蜂窝。刚刚在木头箱子上吃过一次大亏的众红莲教残部,尖叫着四散奔逃,谁也不敢继续留在岸边等死。正在努力向河岸靠拢的官船,也瞬间停止了移动,紧跟着,船桨竹篙齐下,以更快速度拼命远离。 然而,几乎然让所有人始料不及的是,那口硕大木头箱子,竟然迟迟没有化作一团烈焰。而是在河滩上打了一个滚,四敞大开。箱子内部,竟然空无一物。 “哈哈哈,老子吓死你们!”窦沙图谋得逞,从车厢里探出半个身子,放声大笑。 “杀那两个娘们,别让她们跑了!”都头武二等人愣了愣,立刻做出了正确反应,指挥着镇戎军老兵们,向红莲教残部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官船离开了河岸,再想返回,至少也得花费小半柱香时间。而先前与河岸还有一段距离的骑兵,此刻却已经近在咫尺。 河岸上的红莲教残部,再也组织不起有效抵抗。一个个迈开脚步,四散奔逃,彼此之前各不相顾。 “小贼,我先宰了你!”中年悍妇这才明白,窦沙只利用一口空箱子,就瓦解了自己一方最后的斗志,气得两眼冒火,大骂一声,提着阔刃弯刀直奔马车。 本以为,凭着自己的武艺,能抢在那支骑兵合围之前,杀了马车中的少年泄愤。谁料,还没等她扑到马车附近,一杆长枪已经迎面而至。 “老太婆,别欺负小孩子!”明知道对方应该就是红莲教的圣姑余柏莲,韩青却偏偏不叫对方名字,大喊着迎上前,当胸便刺。 中年悍妇顿时被气得火冒三丈,放弃追砍窦沙,举刀拔开枪锋。紧跟着,一个跨步拉近自己跟韩青之间的距离,举刀就剁。 韩青默不作声地闪身跨步,让开刀锋。随即枪锋斜刺,直奔悍妇的肋下。 悍妇对韩青的印象,还停留在数日之前。没想到他的灵魂融合之后,武艺竟然突飞猛进。待发现枪锋刺到,随意竖起刀身横推。 “当啷!”刀身和枪头相撞,溅起一串火星。韩青紧跟着向前跨了半步,看都不看,拧身就又是一记回旋刺。 “当啷!”中年悍妇被迫挥刀拨开枪锋,同时加快脚步,试图拉近双方的距离,发起反击。而韩青,却不肯给她任何机会。猛地向侧面跨出一大步,将长枪化作大棍,又是一记横扫。 “当啷!”中年悍妇不得不竖起刀身,阻挡横扫而至的枪杆,手臂却被震得又酸又麻。没等她缓过一口气,韩青的长枪又到,这回,却是由上而下,当头来了一记泰山压顶。 “当啷!”中年悍妇仓促举刀阻挡长枪,刀身却被砸得脱手而出。她踉跄后退几步,脸色瞬间变得红中透紫,转过身,仓皇逃窜。 “哪里跑!”韩青双魂合一,出招再无任何迟滞。迈开大步追上去,一枪刺向悍妇的后心窝。 眼看着就要给对方来个透心凉,半空中,忽然传来一声怒喝,“姓韩的去死!”,紧跟着,一把湛蓝色的飞镖呼啸而至。 “嗯!”嘴里发出一声闷哼,他不得不停步俯身,躲开毒镖。还没等重新抬起头,耳畔寒风大作,却是一支袖箭,紧贴着他的头皮掠了过去,深深没入了不远处的地面。 “判官小心!”张帆和王武两个大急,举着盾牌冲上,牢牢护住韩青的身体。 趁着这个机会,叶青莲扶起吐血的余柏莲,撒腿就跑。 “别管我,抓住这两个女人,永绝后患!”韩青推开面前的盾牌,一边持枪追杀,一边向策马而来的折惟忠,高声提醒。 后者眉头挑了挑,迅速拨转坐骑,带着七八名亲信,咬住叶青莲的身影紧追不舍。 人跑得再快,也不可能快过战马。短短七八个呼吸之间,叶青莲已经被折惟忠追上。眼看着,她和中年美妇,就要丧生于折惟忠的双枪之下,半空中,忽然又响起了一声凄厉的哨子声,“吱——” 一支尾羽火红色的鸣镝,凌空而至,正中折惟忠胯下坐骑的脖颈。 正文 第144章 师徒 “唏嘘嘘……”可怜的战马悲鸣一声,踉跄着停住脚步,缓缓栽倒。 抢在战马倒地之前,折惟忠甩开马镫,纵身跃下。还没等他双脚落地,更多的羽箭沿着鸣镝的路线,冰雹般朝着他砸了过来。 “保护判官——” “判官小心!” 折惟忠的亲兵们大吼着加快速度,用坐骑和自己的身体,替他遮挡凌空来袭的羽箭。转眼间就有三个人相继落马,鲜血如喷泉般四下喷涌。 “贼子,还我兄弟性命!”折惟忠又气又痛,两眼发红,双脚刚一站稳,就立刻拉过一匹失去主人的坐骑,翻身跳了上去,一边策马疾驰,一边从马鞍下取出骑弓和三支羽箭,朝着偷袭者的方向引弓便射。 这张弓比他平素用的弓,要软很多。然而,却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准头。 转眼间,三支羽箭就飞至了一艘顺流而下的渔船上,将两名躲闪不及的灰袍和尚,直接推进滚滚黄河之中。 另一支羽箭,原本射向的是一名黄袍僧人。然而,后者却早有准备,抢先一步将身体缩进了船篷当中,再也不肯露头。 “折兄,小心!船上僧人很多!后面还有两艘!”韩青徒步追不上战马,又不放心折惟忠的安全,只能一边加速奔跑,一边扯开嗓子提醒。 他刚才虽然没法助折惟忠一臂之力,却看清楚了偷袭者的全貌。 是近百名光头僧人,分别乘坐三艘渔船,贴着黄河北岸顺流而下。 大部分僧人,都身穿灰袍,只有最先发出鸣镝给其他僧人指引方向,并且最早将身体缩回船篷那个,才身穿黄袍,并且多披了一件赤红色的袈裟。 “你继续追红莲教的圣女和圣姑,这群秃驴不是正经和尚,是弥勒教信徒!”折惟忠的声音,很快传了过来,让韩青眼前豁然开朗。 早在数月之前,折惟忠向他和李继和介绍情况之时,就曾经提起过,河北东西两路与永兴军路这边情况类似,有一伙自称是“弥勒教”的信徒,大肆向地方官府渗透,勾结贪官污吏横行不法。 当时,寇准就有所怀疑,红莲教、弥勒教以及流行京东和两淮的纯阳教,实际上属于“一家人”,只是打着不同的旗号。 现在看来,寇准当时的推测,恐怕是一语成谶! “姐夫,上车,车厢可以挡住冷箭!”没等他想到更多,身背后,已经又传来的窦沙的呼唤声。却是小家伙担心他受伤,又强逼着车夫刘二,赶着马车追了上来。 “嗯!”韩青原本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果断听从劝告,纵身跳上了马车。随即,一边吩咐车夫继续带着自己去追杀叶青莲,一边站在车厢口朝着折惟忠张望。 只见后者在短短几个呼吸时间之内,已经又与其他策马赶来的开封府将士汇合在了一起。一边策马向河滩飞奔,一边引弓还击。 马背颠簸,除了折惟忠这种从小就接受骑射训练的将门子弟之外,其他人,很难保证羽箭的准头。 而河面上的渔船,同样是被水流推得起伏不定,船上的光头们,除了那个躲起来的黄袍之外,同样保证不了羽箭的准头。 双方不约而同地,采取了靠羽箭数量弥补准头不足的覆盖战术。也不约而同地,利用战马和船只的移动速度,来躲避对方射过来的羽箭。结果,自然是哪边人数多,哪边最终会占据上风。 不多时,第一艘顺流而下的渔船甲板上,就再也看不到一个站着的灰袍子。船上的弥勒教徒,要么死于羽箭攒射之下,要么就钻回了船篷之中,再也不肯露头。 恨这伙人偷袭,折惟忠立刻带领弟兄们,调整目标,对第二艘顺利而下的渔船,发起了羽箭覆盖。转眼间,又将上面的灰袍僧人,射得死伤惨重。 发现他那边大局已定,韩青便不再关心第三艘渔船有没有机会翻盘。果断将目光撤回来,转向前方正在搀扶着余柏莲逃命的叶青莲。 对方从第一天与他相见,就想方设法害他。各种歪招,斜招,匪夷所思的招数,出个没完没了。让他和窦蓉两个,吃尽了苦头不说,还几度被逼到了生与死的边缘。 而就在半个多月之前,叶青莲还组织了一场针对他的刺杀。虽然没有成功得手,却打伤了他的救命恩人白泽。 所以,眼下叶青莲和她师父成了丧家之犬,韩青绝不肯因为她们都是女人,就手下留情。相反,趁她病,要她命,才是韩青眼里的最佳选择。 “狗官,受死!”听到身后马车声越来越近,叶青莲忽然放下自家师父,转身就是一记毒镖。 嘴里喊的是“狗官”,然而,她发镖的方向,却是马车前方的车夫刘二。吓得后者尖叫一声,丢下挽绳,就朝马屁股后面藏。 “砰!”毒镖贴着刘二的头顶飞过,射到车厢上,入木半寸。 马车晃了晃,车身开始歪歪斜斜。拉车的挽马,无法及时得到刘二的指令,自行改变方向,远离河道。 “小心!”好在韩青反应足够快,并且以前带着窦蓉一道逃难的时候,赶过马车。及时从车厢跳到车辕上,拉住了挽绳,才避免了一场车毁人亡的事故。 而趁着他努力控制马车的机会,叶青莲再度搀扶起她师父余柏莲,转身跑进了河道当中。踩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了浑浊且冰冷的水面。 “姐夫,拿箭射她,箭比马车快!”窦沙心中,对曾害得自家姐姐大病一场的叶青莲,恨意丝毫不比韩青少。从车厢中抓起一张弓,一壶箭,递到了韩青身边。 刚好车夫刘二,也惊魂初定。红着脸重新接过了缰绳,驱赶着坐骑,再度向河道靠拢。 韩青毫不犹豫接过弓箭,拉满弓弦,朝着叶青莲后心就是一箭射了过去。然而,他射箭的准头,却远不及枪法。羽箭在距离对方至少四尺远位置掠了过去,徒劳地在河面上溅起了一串水花。 他以前打猎之时,就经常射歪。所以也不气馁。继续张弓搭箭,一箭接一箭朝着对方射去,不射空箭壶,绝不罢休。 叶青莲的双脚,已经走进了河道浅水区,行动原本就大受影响。肩膀上还架着自家师父,更是步履唯艰。 耳听着羽箭从身边呼啸而过,一支比一支距离自己近。她心中立刻有些着了慌。一不小心脚下打滑,“噗通”一声,与自家师父一道,跌进了齐腰深的河水当中。 韩青见状大喜,跳下马车,迈步追到河道旁,引弓再射。这回没有马车颠簸,他的准头立刻大幅提高。 第一箭,距离叶青莲半尺处,射入水面。 第二箭,贴着对方手臂掠过,带起了一串血珠。 第三箭更准,不偏不倚,直奔对方后心窝。 眼看着,就要将此女毙于箭下,却不料,中年悍妇竟然猛地从水中站了起来,合身扑到了叶青莲背后。 “噗!”原本应该射入叶青莲后心的羽箭,射入了中年悍妇余柏莲肩膀上,深入数寸。 “师父——”叶青莲大惊失色,哭喊着抱住余柏莲的身体。 后者却忽然来了力气,挣扎着用另外一侧肩膀将叶青莲撞歪。随即,再度横跨半步,张开双臂,像老母鸡般,将叶青莲牢牢地护在了自己身后。 韩青已经将弓臂拉得宛如半月,然而,在松开弓弦的瞬间,他的心脏中,却忽然涌起一股酸涩。 不是因为残魂捣乱。 残魂早就跟他的灵魂,和二为之一。 这次,完全是因为他自己。 羽箭歪了歪,贴着余柏莲的头顶飞过,再度于河面中掠起一串水花。 箭壶未空,仍有剩余的羽箭,韩青犹豫着取出一支,迟疑了几个弹指,最终,还是咬着牙,将其搭上了弓臂。 “师父——”还没等他将弓臂拉满,叶青莲嘴里忽然又发出了一声尖叫。拦腰抱起已经半昏迷状态的中年悍妇,向前狂奔了数步,随即,一头扎进了水面之下。 正文 第145章 情话 “大哥别担心,你单枪匹马的时候,她们都不能拿你怎么样?更何况,红莲教都被你一锅端了,她们现在只剩下师徒两个人!”窦蓉用托盘端着一盏茶,缓缓而入。一边将茶盏递向韩青,一边柔声宽慰 已经回到长安城好几天了,每当想到自己竟然一时心软,放跑了仇人,韩青仍然懊恼不已。这种心态,自然瞒不过身边的人。所以,原本该被丫鬟和小厮承担的琐事,就都被窦蓉亲自给承担了下来。 “我不是担心,我只是觉得可惜。”看到窦蓉,韩青脸色,立刻变得明朗,笑着接过茶盏,轻轻点头,“当时我反应再稍快一点点,就能将她们师徒两个全都射死在河里。” “姓厉的招供之后,红莲教的骨干,这几天差不多都被折惟忠带着人给抓完了。她们师徒即便没被淹死,也成了没牙的老虎。”窦蓉想了想,声音变得愈发温柔,“大哥你自己也曾经说过,凡事尽全力去做就好,不求结果完美。” “这话是我说的?”韩青停住茶杯,轻轻皱眉。随即,笑容就涌了满脸。 很显然,窦蓉今天是有备而来,刚才的话,都是别人先教过之后,再由她背熟了的。但是,他却不准备戳破。 窦蓉是在努力,想替他分忧。而身边的其他人,也全是出于一番好心。 他只要能体味到这些善意,并且欣然接受就行了,没必要对善意吹毛求疵。 此外,以窦蓉的年龄,放在二十一世纪,顶多读高二或者高三。 要求一个读高中的女生,以成年人思维考虑问题,学着成年人样子说话,原本也不现实。 “当然是大哥你说的。莫非大哥你已经忘了?”看到韩青脸上终于有了笑容,窦蓉立刻如释重负,扬起头,笑着帮他回忆,“就在咱们折返定安的路上,你刚刚摆脱红莲教妖女的追杀……” “不是我自己,是咱们俩。”韩青瞬间就想了起来,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多了几分温暖,“以前我也不是单枪匹马,而是身边还跟着你这个女侠,时刻跟我并肩而战。” “大哥——”窦蓉被夸得小脸儿发红,垂下头,声音迅速变低,“大哥别这么说。我,我当时不知道天高地厚,没,没拖你后腿,就好。” “当然没有拖我后腿。我当时能逃过她的追杀,全凭你的飞刀!”韩青放下茶盏,轻轻拉起窦蓉的手,“我现在明白过来了,前几天之所以没能将叶青莲师徒俩干掉,是因为没带你在身边帮忙。如果当时,你在我身边,狠狠扎她两飞刀,她即便有九条命也得完蛋,根本没机会潜水逃走!” “我,我……”窦蓉的手,本能往回收了收,却没有能挣脱,只好认命地被韩青握在掌心里。随即,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轻轻战栗。 “怎么了,你?”感觉到窦蓉身体的情况,韩青诧异地抬头。待看到对方的脸,已经红得快滴出血来,瞬间又恍然大悟。 迅速左顾右盼,他确定书房内外,都没第三双眼睛。果断用力,将窦蓉拉进了自己怀中,轻轻抱了个紧紧。 窦蓉的身体,颤抖得愈发厉害,头垂在韩青肩膀上,根本没有力气往起抬。而她的呼吸,却滚烫如火,一下又一下吹在韩青的脖子上,让后者心里很快也冒起了火苗。 细算下来,二人如此紧密地相拥,还是在返回窦家堡的路上。 自那之后,一方面是身边多了一个窦沙碍事,另外一方面,则是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紧张,二人连独处的时间都没剩下多少,当然无法做太多亲密举动。 在韩青洗脱了冤枉,被授予官职后,更是忙得每天脚不沾地。而窦蓉,也因为二人之间的地位相差越来越大,变得小心翼翼。 如此,二人之前的关系,反倒变得疏远了。比起共同逃难之时,差了不止一点半点。 以韩青上辈子的阅历,当然能感觉到自己跟窦蓉两个关系的淡化。但是,前一段时间红莲教带给他的压力实在太大,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去想办法弥补。 而现在,红莲教已经处于覆灭的边缘,收尾的工作,也用不到他本人出马。他立刻意识到自己需要做一些什么,以维护自己跟窦蓉之间来之不易的情分了。 又警觉地朝四周看了看,他快速低下头,用额头将窦蓉的轻轻顶起来。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咬住了对方的红唇,宛若饮酒般轻轻吮吸。 窦蓉是典型的西北人,嘴唇很薄,但是很柔。吻起来,就像在吃果冻。而窦蓉的身体很软,很细,抱在怀里,轻盈如羽。 男女之间的感情,可以迸发于一时,想要其保持长久,却需要耐心地去维护。这个道理,上辈子韩青一开始也不懂,待他懂的时候,却已经找不到那个合适的人。 这辈子,在与窦蓉相遇的时候,他就已经懂了。 他很感谢老天,安排自己与窦蓉相遇,并且提前赐给了自己这份成熟。 春日的阳光,透过蚌壳磨制的窗瓦,照进屋子,温暖而又明亮。 书桌、橱柜、椅子、白纸,都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鎏金,华丽而又温馨。 两只南归的燕子,在屋檐下刚刚筑好新巢。相互依偎着将头探过窗棱,随即,快速又把头转开,嘴里发出两串低低的鸣叫。 此起,彼伏,相伴、相和,含情脉脉。 远处,长天流云,一双白鹤比翼而过。 当太阳慢慢移动到屋脊上方,韩青松开手臂,将窦蓉抱在自己的膝盖上,笑着打量对方,越看,越是心满意足。 “大哥……”窦蓉被看得羞不自胜,抬起手,快速整理领口扣绊。 “不管别人怎么样,咱们自己,得先过好自己的日子。”韩青又低头啄了一下她红色未褪的耳垂,没头没脑地说道。“总不能因为某件事没做好,就连日子都不过了!” “嗯!”窦蓉的脸,又快速发红,这回,却没有躲闪或者挣扎。低低回应着,抬起眼睛,看向韩青,目光中充满崇拜和幸福。 “这些日子,让你担心了!”韩青不敢辜负这份崇拜,想了想,低声补充,“不过,以后别多想,我自己应付得来。你只要,记住我曾经答应过你的那件事就行了。无论将来,咱们遇到什么麻烦,或者,外边又起了什么变化。” “哪件事情啊?”窦蓉听得心中发暖,却记不得韩青答应过自己什么事情,用猫叫一样的声音询问。“我,我不记得了。” “就是咱们俩,一起抓了周主簿,在定安县城外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的那个早上。”韩青又笑了笑,非常清晰地回忆,“你说,这辈子我不管去哪里,希望都能带上你,不离不弃,福祸与共!我答应了,我永远都记得。” 正文 第146章 变局 “寇相,下官想跟您讨支令,不回汴梁,直接前往河北!”就在韩青忙着跟窦蓉两个卿卿我我之际,经略安抚使行辕里,折惟忠却已经向寇准主动请缨。 “怎么,你担心王曙一个人应付不过来?”正在翻看卷宗的寇准抬起头,脸上的表情非常凝重。 折惟忠想了想,轻轻点头,“王使院目光敏锐,肯定不会怕别人玩弄鬼蜮伎俩。但是,王使院终究是文官,陪他一起巡查河北两路的于哲,武艺上乘,身上的江湖气却太重。万一弥勒教情急之下,铤而走险,下官怕王使院招架不住。” “谁敢——”寇准眉毛倒竖,不怒自威。 然而,下一个瞬间,他自己就开始叹息着摇头。 根本没有敢不敢的问题,如果弥勒教的势力,也发展到红莲教这般庞大。发现王曙摸到了他们命门上,铤而走险将王曙灭口,就是必然选择。 而王曙,却是实打实的文官,手无缚鸡之力。不像折惟忠和韩青这两个将门之后,拔出刀来,四五个壮汉近不了身。 弥勒教只要像前几天在黄河北岸那样,派出一群死士,就能威胁到王曙的性命。 而王曙身边的副手于哲,正如折惟忠所说,武艺的确一等一,行事却过于江湖气,缺乏基本的防人之心。很容易就被刺客摸到身边,杀个措手不及! “厉以贤的供状,已经核对得差不多了。方以势、茅升等拿着朝廷俸禄却为红莲教做事的昏官,也都陆续落网。永兴军路这边,其实大局已定。短时间,不会再有更多的麻烦。”看了看寇准的脸色,折惟忠继续低声陈述自己准备离开的理由。 “嗯,的确如此。只是……”寇准眉头紧皱,低声沉吟。 永兴军路这边,有关红莲教的案子,到目前为止,可以说基本上已经厘清了。 京兆府兵马都辖厉以贤这辈子害人无数,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软骨头。被韩青和折惟忠两个联手押回经略安抚使行辕之后,没等寇准威逼利诱,就竹筒倒豆子般,将他自己所知道的有关红莲教的情况,招了个一干二净。 随即,寇准拿着厉以贤的供词,按图索骥。抢在消息传开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几个领着大宋朝廷俸禄,却同时在红莲教中担任要职的家伙,给抓了起来。 如今,除了红莲教的真正教主身份还不明确,圣姑余柏莲和圣女叶青莲落水后生死未卜之外,其余骨干,要么已经战死在安化,要么被生擒活捉。 即便其教主,最后侥幸能逃脱法网,想要再恢复先前的实力,不花费十年以上苦功,肯定是白日做梦! 没有红莲教在大宋内部接应,党项酋长李继迁想要扩张地盘,攻打大宋的州县,难度便要成倍增加。 而随着火药源源不断被送入大宋边军,各种用火药武器对付骑兵的战术,也不断被开发演练,下一次党项鹞子与大宋健儿在沙场相遇,在双方都没有后顾之忧的情况下,谁输谁赢,未必那么容易预知。 既然形势一片大好,按道理,大宋参知政事寇准,应该暗松一口气才对。 然而,事实恰恰相反,虽然红莲教被连根拔起,他心中的忧虑,却远远超过了从前。 从前他长时间辅佐两任皇帝于中枢,两脚基本不出汴梁,所以,即便知道大宋个别地区,政事糜烂,也不会认为,能糜烂到足以导致社稷倾覆的地步。 而现在,看了红莲教在永兴军路的作为,再看过红莲教对永兴军路官府的渗透程度,大宋参知政事寇准,却觉得不寒而栗。 一个兵马都辖,一个知州,做了红莲教的左右护法。两个通判,做了红莲教的气运使和福禄使。还有一个通判,三个县令,五个主簿,做了红莲教的分舵主! 至于主簿以下的小吏,以及地方“乡贤”,暗中加入红莲教,为其提供各种方便者,更是数以百计。 可以说,大宋永兴军路,红莲教已经能做一半的主。其教主的一道法旨,有时候甚至比官家的圣旨还好用。 而官员加入红莲教的收益,也远远强过恪尽职守。 在永兴路官场,恪尽职守者,未必能够有机会升迁。加入红莲教者,却会得到全教势力的帮助,从此前途一片坦荡。 如果不是韩青这个愣头青受不得委屈,遭到县令张威和主簿周崇两个联手排挤打压之后,立刻掀了桌子,将周崇身为主簿却担任红莲教舵主,盗卖官粮的恶行用孔明灯公之于众,红莲教不知道还要暗中发展多久,才会被朝廷注意到。 倘若真的让其再发展个三年五载,恐怕永兴军路官场,超过半数的官员,都得成为红莲圣母的信徒。届时,其教主振臂一呼,少不得就是李继迁第二。 这种情况,还不算最糟糕。 更糟糕的情况则是,红莲、弥勒、纯阳三教,乃由同一位教主所掌控。那样的话,三教在永兴军路,河北东西两路和京东、两淮同时造反,转眼间,就能让大宋失去半壁江山! 而万一党项或者大辽,再跟三教里应外合,才安定下来几十年中原大地,恐怕又一次要经历一次血流漂杵的惨祸! 如果那样,他寇准,就是亡国之相! 非但对不起先帝的至于提拔之恩,也对不起大宋的千家万户百姓。数十年后,在史书上,也会留下可耻的骂名! “寇相可是担心,下官和王使院两个都不在,开封府那边会有疏漏?”折惟忠非常聪明,见寇准迟迟不开口,立即意识到了对方在担心什么,压低了声音向后者寻求确认。 寇准一直拿折惟忠当自己的晚辈,笑了笑,将自己的想法如实相告,“嗯,的确如此。开封府担负着维护京师治安和皇城安全之责。老夫平时未必顾得过来,如果你和王曙两个都不在,万一被不法之徒看到可乘之机……” 他故意没有把话说完整,但折惟忠却一点就透。笑了笑,轻声补充,“卑职倒是不担心寻常宵小之徒,他们顶多是偷偷溜进皇宫,顺手牵羊,然后出去好跟同行吹嘘。卑职担心的是,有人站在更高处,图谋不轨!” “你可有真凭实据?是谁?如果有,哪怕只是发现了一点点蛛丝马迹,老夫拼着留下骂名,也必须防患于未然!”寇准听得一惊,追问的话,脱口而出。 “没有!”折惟忠想都不想,干脆利落地摇头。 随即,却又长长叹了口气,继续补充,“但是,下官不相信,区区一个孔目,就在整整两年时间里,将控鹤司送到汴梁的所有消息,全都截留并销毁得毫无痕迹。更不相信,除了韩判官之外,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官员,曾经上奏折提醒管家,注意永兴军路这边的情况。” “你说的有理,老夫也有所怀疑,红莲教的那个教主,跟朝堂上个某个高官有密切来往。但是,眼下老夫连丝毫的线索的没有,总不能像在永兴军路这边一样,拉着官家,将所有三品以上官员和皇族男子,挨个过筛!”寇准也跟着叹了口气,悻然点头。 在永兴军路,他可以放手施为。可回到汴梁,他再做任何事情,却都要受到许多掣肘。 甭说将有嫌疑的官员和皇亲国戚,挨个查个遍。就是想查一个六品监丞,拿不出足够理由,都要面对其他同僚的质问和言官的弹劾。 “所以,下官才想,先从外边动手,挖了他的根。”折惟忠忽然拍了下桌案,但是,说话的声音,却压得更低,“开封府北院的事情,寇相可以安排杨文广暂代。他武艺不输于下官,也甚受官家信任。只要下官将弥勒教和纯阳教,也如同红莲教这样给连根拔掉。隐藏在朝堂上那位官员,以及三教的教主,便成了无根之木!哪怕其所在的位置再高,手中掌握的权力再重,其图谋也休想得逞!” “嗯,的确如此。”寇准想了想,轻轻点头,随即,又快速将目光转向折惟忠,“你准备什么时候前往河北?” ”宜早不宜迟,下官带来的这批禁军,都是骑兵。从长安前往大名府,十天就可抵达!”折惟忠心中早有准备,迅速给出了答案。 “那本相给你三天准备时间,此番追查红莲教,所有缴获和抄没的马匹,你随便挑。”寇准行事非常果断,理清了思路之后,立刻尽全力为折惟忠提供方便,“对弟兄们的犒赏从优!你自己从抄没所得中划拨。此外,你走的时候,尽量沿着官道。这样,老夫今天向官家递折子举荐你去河北,官家的圣旨下来,刚好你能在路上接到。” “多谢恩相!”折惟忠喜出望外,立刻起身行礼。 “刚好圣上准备在各路,重设提点刑狱司。老夫就举荐你,以开封府北司使院本职,权知河北东西两路提点刑狱公事。”寇准笑着坐直身体,不客气受了折惟忠的礼。随即,又皱着眉头询问,“你现在手头事情,可有合适移交人选?老夫带来的人不多,而永兴军路这边剩下的官员,对落网的那些家伙,难免会念着一些香火之情。” “有个人,本事一等一,却缺乏上进心。他最近的日子过得很悠闲。跟永兴军路这边的官员,也没什么牵扯。”折惟忠笑了笑,低声提醒。 “你是说……”寇准立刻哑然失笑,低声追问。 下一个瞬间,他和折惟忠,同时说出一个名字,“韩佳俊!” 正文 第147章 早春 早春二月,汴梁城内,却已经繁花似锦。 大宋第二任皇帝赵光义是个喜欢园艺之人,即位之后,就开始命人按照自己的喜好,在皇宫内栽种各种名贵花木。持续二十余年下来,将整个皇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花园。 第三任皇帝赵恒,虽然不像赵光义那样痴迷于花草,却更不喜欢在无关紧要的小事儿上变来变去,所以,皇城内的花草树木,就日益繁茂了起来。 今年是咸平六年,也是赵恒成为大宋皇帝的第六个年头,皇城之中,百花开得格外旺盛。 特别是赵恒平素处理政务的文德殿外,梅花、迎春、海棠、雪缨,一束束姹紫嫣红,争妍斗艳。 而开春以来,好消息也一个接着一个,比着赛往文德殿里送。 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好消息,是金明池引水繁衍的占城稻种,育秧顺利,并且没因为汴梁的天气比占城冷,就出现大面积冻死现象。 这样,再经过一到两代繁育,待新稻种完全适应了中原的天气,就能向河北、京东四路分发。 如果推广成功,大宋的粮食亩产,就能轻易突破三石不说,还可以将黄河北岸的大量种植麦子的旱田,直接变成种植水稻的方塘。 当成千上万的方塘,连接在一起,便是一道平地长城。辽国骑兵再想如同五代时那样直扑汴梁,就成了白日做梦。(注:开稻田抵御骑兵,是宋太宗的发明。宋真宗时期发扬光大,并且令水稻亩产超过了三石。) 第二个好消息,则是弼琶罗人不远万里来朝,并且献上了金沙十斗。虽然大宋对弼琶罗的回赐之物,远远超过了十斗金沙所值。然而,却让赵恒看到,其父亲和伯父当年重现汉唐盛世的梦想,正在自己手里一点点变成现实。(注:弼琶罗,即现在的索马里。) 第三个好消息,就是红莲教被寇准给连根拔起了。 虽然红莲教去年暴露之初,所表现出来的影响力和实力,令赵恒和满朝文武,都大吃一惊。然而,随着寇准抵达永兴军路,红莲教竟然如枯草遇到了火焰一般,迅速灰飞烟灭。 红莲教对大宋造成的破坏力,远远配不上其规模。甚至给人感觉有些徒有虚名。朝廷在没大举调动军队的情况下,就轻而易举地剪除它。甚至连永兴军路,都没遭受太沉重的损失。 最近几天,不少臣僚送上奏折,称赞赵恒知人善任,福德深厚。赵恒虽然知道这些人都是在拍马屁,笑容却跟此刻文德殿外的春花一样灿烂。 “知人善任”这四个字,他认为自己多少还是当得起的。 虽然永兴军路转运使宋守正和经略安抚使张齐贤两人,在处理红莲教一事上,都有点令他失望。可接下来他果断派出寇准出马,却力挽狂澜。 至于福德深厚,赵恒自以为,比起父亲,他肯定略有不如。但或多或少,也算是一个“有福”之君。 否则,红莲教就不会没等做好准备,就被一个随手贬到金牛寨的小小巡检逼得不得不提前造反,随即又遇到了奉旨班师的镇戎军了! 按照陈抟的关门弟子火龙真人所说,有“大福德”的天子,都是天上神明转世。赵恒现在,多少有点相信这个说法了。 他从生下来那天夜里,天上就有大星忽然变得异常明亮,因此,被其伯父赵匡胤看中,从小就可以随便出入皇宫。 他非常羡慕伯父赵匡胤的几个亲生儿子,可以成为皇帝的继承人,而自己虽然受宠,却没有资格。谁料,就在他八岁那年,赵匡胤去世,他父亲赵光义竟然成了大宋皇帝! 他在兄弟几个当中,原本不是最受父亲宠爱的那个,他的母亲,也不是皇后。原本太子职位,仍旧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他头上。然而,他的长兄赵元佐因叔父之死,抑郁成疾,卧床不起。他的二哥,也因为打猎时坠马摔伤了头,英年早逝。 他被父亲立为太子之后,因为偷偷喜欢上了当时还是别人的妻子刘娥,差点被废。就在此时,他父亲最喜欢的儿子,翼王赵元份却因为服用了太多的丹药,性命垂危。 而当他父亲为了大宋江山考虑,放弃了改立太子的念头之后,赵元份的病情,竟然立刻转危为安…… 他做了皇帝之后,连续四年,风调雨顺,国库和官仓,以肉眼可见速度充盈…… 再加上红莲教羽翼未成,就被韩青揭露,进而被李继和、寇准两人全力扑灭这件事。可见,冥冥之中,老天对他有多眷顾了。 唯一让他感觉美中不足的是,他的两个儿子,都先后病故。导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办法册立太子。 不过,赵恒也不着急,他今年才三十六(虚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只要在后宫多努力一些,早晚会有龙子降生。 想到晚上要加倍努力,他的心头便立刻涌起一片湿热。迅速从御书案后抬头四顾,只见窗外春光无比明媚。 “圣上,下午酉时了,请用些茶汤提神,然后再继续操劳国事。”还没等他决定,今天是否偷个懒,提前离开文德殿,去后宫转转,身背后,已经响起了一个温柔的女声。 紧跟着,一股熟悉的幽香,就钻入了他的鼻孔。 不是加了龙涎的熏香,也不是百花之精,而是才人刘娥特有的体香。 寻常人根本闻不到,而他,当年做太子之时,微服在街市上闲逛,第一次看到卖镀银首饰换钱给银匠丈夫治病的刘娥,就闻了个清清楚楚。 虽然当年因为沉迷于对方的体香,逼迫银匠卖妻,而引得太宗皇帝大怒,差点废了他的太子之位。但是,赵恒却从没感觉到后悔过。 而刘娥,也没辜负他的长情。 无论是当年被迫与他分开,还是后来被他下旨偷偷接入皇宫,都始终拿他当神明一样崇拜。无论他说什么,或者做出什么安排,都百依百顺,从不询问他原因,也不争一时风头。 “你怎么来了?朕这边,又不是没有宫女和宦官?”迅速将目光转向香气起源处,赵恒笑着询问,眉梢眼角,都写满了宠爱。“万一被言官们知道,又得找你麻烦!” “圣上恕罪,臣妾刚刚熬好了小龙团。怕宫女们走得太慢,路上就冷了。所以才亲自给圣上端了过来!”刘娥自幼生长于蜀中,皮肤极为白净,身材却娇小玲珑。虽然今年已经二十六岁,看上去却跟刚及笄的少女仿佛。 双手将沉重的托盘举在眉梢处,她缓缓蹲身,一双美目忽闪忽闪,“至于弹劾,反正只要圣上肯饶恕臣妾,言官说得再多也没有用!” 说着话,她又俏皮地吐了下粉舌,顿时,让赵恒愈发目眩神摇。 正文 第148章 突变 “文德殿又不是禁地,朕当然不会怪你!不过,今天能不能饶恕你,可要看你自己的表现。”说话的语气忽然一变,赵恒伸手接过茶盏,嘴角轻挑。 话音落下,他又迅速把脸板起,轻轻咳嗽,“咳咳!” “圣上小心呛到!”刘娥立刻放下托盘,快步绕到他身后,抬手轻轻敲打他的脊背。 “圣上,奴婢去皇城司那边看看,火药箭造得如何了?”右班都知刘成珪丝毫不担心赵恒的健康,果断找了个借口,躬身而退。 其他大部分宦官和宫女,也非常有眼色地向赵恒行了个礼,快速退出了文德殿外。 转眼间,偌大的文德殿里,就只剩下了赵恒、刘娥,以及两个平素伺候赵恒最细心,也最受后者喜欢的后宫女官。 “行了,别捶了,就你那点儿力气,还不如给朕挠痒痒!”赵恒心头火热,迅速放下茶盏,回手就把刘娥从后背拉到了身前,轻轻放于膝上。 “圣上,臣妾亲手熬制的茶汤,你还没喝完呢!”刘娥小时候练过杂耍,身材虽然娇小,柔韧度却极高。以一个常人无法做到的角度,将身体向上弯成了弓形,仰着头,依恋地看着赵恒的眼睛,声音里充满磁性。 “不急,不急!让茶再凉一凉。”赵恒嘴里喊着不急,动作却非常迅速,转眼间,已经将头低了下去,狠狠吻上了刘娥的红唇。 刘娥婉转相迎,莲藕般的双臂,轻轻环绕住了赵恒的脖颈。二人如初次偷情时那般,长长相拥,仿佛在一瞬间,就回到了十年之前。 片刻之后,赵恒终于恋恋不舍地将刘娥放下,重新端起茶汤,一饮而尽。 二人的脸色,都有些潮红,心脏之中,也都是一片滚烫。然而,终究都知道,文德殿乃是一国之君处理政务的所在,不敢做得更进一步。 “臣妾回居所去,亲手烧几个小菜,等着圣上。”眼波流转,刘娥大胆地替赵恒做出决定。 因为出身寒微,并且还差点害得赵恒失去太子之位。所以被接入后宫之后,赵恒几度想册封她为贵妃,都被老臣吕蒙正和明德皇太后阻止。 如今,她的封号仍旧是才人。所居之地,也只是后宫之中的一处偏殿,大小与汴梁城南的寻常百姓家仿佛。 然而,就是这个狭小的偏殿,却被她收拾出了几分“家”的味道。令从小就进出皇宫的赵恒,每次走进去,浑身上下的疲惫和压力,就消散一空。 “嗯,朕等会儿就过去,好歹真的过了酉时,免得被太后知道,又要唠叨朕怠政!”赵恒今天虽然不累,却仍旧想尝尝刘娥及其亲手所做的饭菜滋味,点了点头,笑得就像一个逃课的顽童。 刘娥踮起脚尖,如同小鸟般轻轻啄了一下赵恒的脸。随即,雀跃着走向文德殿的后门。还没等她的双脚跳过门槛,身后却已经传来了赵恒的声音,“等等,朕反正已经将该处理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干脆给你一起走。” “这……”刘娥回过头,脸上的表情除了惊喜之外,还带着几分忐忑,“圣上怜惜臣妾,臣妾心里知道就行了。还是处理完了手头上的事情再去吧,否则,被外边的老臣们知道,又要怪到臣妾身上。” “管他呢,他们愿意进谏,朕左耳朵听,右耳朵冒就是了!”赵恒想了想,不屑地摆手。 做了六年皇帝,他权力渐渐稳固,已经不需要再像刚刚即位时那样,哪怕臣子们无理取闹,也尽量能忍则忍。 而那些能让他忌惮的老臣,也没剩下几个了。包括吕蒙正和吕端,如果他想要罢免,也只是在恰当机会,皱皱眉头的事情。 不过,吕蒙正已经连续两次上书乞骸骨,被他驳回。这个月再上一次书,就可以走完君臣之间心照不宣的过场,回老家颐养天年了。故而,他也不需要再费神去赶对方离开汴梁。 至于吕端,向来是“大事不糊涂,小事儿看不见”。更不会干涉他的家事。他也乐得将对方留在朝堂上,做个君臣相和的象征。 “终究,终究还是,还是不让他们说闲话才好。”刘娥自己,却不敢像赵恒一样嚣张,犹豫再三,依旧咬着嘴唇轻轻摇头,“臣妾先走,到御花园门口那边等着圣上。圣上再处理两份奏折,就跟过来。这样,咱们便是巧遇,而不是一道离开的文德殿。任何人,都无法再从鸡蛋里挑骨头。” “嗯……”明知道刘娥是在为自己着想,赵恒却觉得心里头隐隐发堵。 无法给自己最喜欢的女人一个贵妃封号,已经让他心里觉得非常歉疚了。如今,想一起从文德殿返回后宫,却还要像偷情一样,分开了走,更让他觉得难以忍受。 “圣上,文德殿到御花园,不过二百二十步而已。从御花园到臣妾所住的地方,却有一千五百七十多步呢!咱们俩今后的日子,也长着呢,何必争这一时?”刘娥非常聪明,瞬间就猜到了赵恒在想什么,笑了笑,带着几分感动劝告。 “嗯——,也罢!”赵恒虽然性子轻佻,却能听得进去劝,略作沉吟,随即缓缓点头。 今后的日子长着呢,他才三十六,刘娥比他小了整整十岁,没必要争一时意气。只要他肯坚持不懈,早晚都能把刘娥扶上贵妃之位。 想到国事和家事,最终还是要按照自己的想法而行,他心情就又愉悦了起来。快步返回御书案,装模作样地处理了两份奏折,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便在太监和宫女们侍奉下,快步走向了后宫。 才到御花园门口,刘娥已经款款迎了上来,先蹲身施礼,随即,主动落后一个身位,与他结伴而行。 这样走,其实不是很方便,赵恒每次想看刘娥,都需要轻轻回一下头。但是,后宫之主如今还是郭皇后,赵恒所尊敬的明德太后,也素来注重规矩,所以,二人既然假装是巧遇,在刚刚开始之时,便不敢做得太“过分”。 不过,又走了三百余步之后,周围的闲杂眼睛越来越少,二人就变成了并肩而行。就像寻常百姓家的夫妻一样,走在暮色与花海之中,宁静且祥和。 “是臣妾不好,让圣上分心了。”刘娥忽然轻轻吐了下舌头,柔声致歉。“臣妾不该去打扰圣上的,但是,这几天不知道为何,只要见不到圣上,臣妾心里就慌得厉害。” “你我之间,还说什么打扰不打扰?”赵恒笑了笑,满脸怜爱地摇头,“刚过完年,朕手头也没啥大事需要处理。” “那臣妾要恭喜圣上了。古人说,只有太平盛世的时候,天子才啥都不用干。如今圣上需要做的事情越少,太平盛世就距离大宋越近了。”刘娥迅速接过话头,眼睛里写满了崇拜。 赵恒不在乎外边的臣子,如何拍自己马屁。却非常享受刘娥的崇拜。笑了笑,故意谦虚地摆手,“还早着呢,总得再努力上些年月。” “前一段时间,看圣上把眼睛都熬红了,臣妾却什么忙都帮不上,真的很恨自己没用。”刘娥低下头,语气里带上了几分自怨自艾。 “你帮过朕啊。御膳房里的东西,朕未必都吃得合口。倒是你做的,朕每次都能吃许多。”赵恒很又笑了笑,伸手揉乱了刘娥的秀发。 也就是在刘娥这里,他随时都能找到寻常夫妻之间的感觉。换了别处,则永远是君臣。包括他的皇后郭氏,与他赤裸相对之时,都像是在上朝。 “臣妾也就会这些了。不过,如果圣上喜欢吃,臣妾可以天天换着花样做。”刘娥低低低感慨了一句,旋即,又笑着挥舞小巧的拳头,斗志满满。 “那倒是不必,你太累了。也会遭到别的妃子的忌妒。”赵恒笑了笑,轻轻摇头。 “臣妾不累,也不在乎别人忌妒。谁越忌妒,臣妾就让她更忌妒。”刘娥笑着摇头,脸上写满了少女才有的倔强和顽皮。随即,却又收起笑容,柔声劝告,“倒是圣上,要多注意身体。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别让自己太累了才好。” “朕也不累。”赵恒心里受用,伸了个懒腰,笑着回应,“累的日子,已经彻底过去了。红莲教在永兴军路那边闹事,被寇准给连根拔了。” “寇参政可真厉害!”刘娥瞪圆了眼睛,轻轻拍手,“圣上更厉害,知人善用,药到病除!” “当然,他可是先皇特地为朕培养的左膀右臂。”赵恒手捋胡须,骄傲地点头,“并且,朕还是太子之时,就跟他相知相得,联手处理过很多大事!” “那臣妾更是要恭喜圣上了。”刘娥听得高兴,提起裙子,飘然下拜,“圣上与寇参政,就像唐太宗与魏征,刘备与诸葛亮,还有,还有……” 想再举几个君臣相得的例子,她的脑袋里,却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对象。顿时,声音难以为继。 “唐玄宗与姚崇,齐桓公与管仲,汉高祖与萧何……”刘恒也不嫌她读书少,笑呵呵地接过话头。 “圣上知道的真多!”刘娥顿时,又是满脸崇拜。然而,转瞬之后,却又眨巴了几下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道,“不过,臣妾听人说,圣明之君,身边不能只有一个贤臣,否则,很容易造成贤臣跋扈越权,导致君臣最终失和……” 这话,可不符合她平时的风格,因此,从她嘴里说出来,显得无比生硬。顿时,赵恒就敏锐地皱起了眉头,“谁教你跟朕说这些的?寇准得罪过你么?” “圣上息怒,臣妾知罪!”刘娥吓得打了个哆嗦,果断跪倒在地,不敢抬头再看赵恒的眼睛,“臣妾,臣妾是听太后说的。臣妾不知道对不对,但是,但是臣妾相信,太后绝对不会加害圣上。” “是太后,让你来劝告朕,不可凡事只依仗寇准一个人的?”赵恒愣了愣,心中刚刚涌起的怒火,顿时就熄灭了一大半儿。隐隐约约,还涌起了一丝轻松。 “臣妾,臣妾不知道,是否转述得准确。臣妾,臣妾只知道,太后不会加害圣上。太后难得跟臣妾说几句话,臣妾不敢辜负她,她老人家……”刘娥抬手,抹了几下眼睛,回答得越发小心翼翼。 “太后不会害朕!你说的没错!”赵恒心里觉得刘娥可怜,伸手将她缓缓拉了起来,“不过,以后你再转述她的话,直接跟朕说,不要绕弯子,免得朕误会了你。” “嗯!”刘娥抽了抽鼻涕,低声回应。旋即,又抬起头,用泪水未干的眼睛,看着赵恒,“圣上,你真的不生气了。你要是生气,臣妾就再跪一会儿也行。要不,臣妾拿个板子,让你施家法!” “胡闹!”赵恒被逗得摇头而笑,“朕怎么舍得打你板子!况且,朕也没生气。朕是奇怪,太后怎么会突然想到了你。” “应该,应该是见圣上,始终对臣妾宠爱有加,所以,所以她改主意了吧。”刘娥抬手又揉了下眼睛,含泪而笑。“做娘亲的,终究拗不过儿子。” 后半句话,正是合理解释。 李太后再不喜欢刘娥,时间这么久了,也只能接受她的存在。所以,才开始主动与对方接触,并且手把手教导她,如何辅佐丈夫。 而赵恒迟迟无法立刘娥为妃,最大的两道阻力,一道来自于太后,另外一道来自于吕蒙正。 吕蒙正马上就告老回家了,太后也认可了刘娥。接下来,他就要如愿以偿。 “就是这样!”想到这儿,赵恒心花怒放,“太后终于认可了你。朕马上就要兑现当年的承诺,封你为妃了。朕答应你的事情,从来都不会反悔。” “真的?”刘娥的眼睛一亮,欢喜瞬间也了满脸。然而,下一个瞬间,她又笑着摇头,“其实只要能留在陛下身边,臣妾,臣妾永远做个才人,也无妨。臣妾喜欢……” 迅速朝周围看了看,她脸色微红,声音西弱蚊蚋,“臣妾喜欢陛下,从第一眼看到时就喜欢。跟陛下在一起,臣妾曾经很害怕,但是,但是,从不后悔!” “朕也是!”赵恒轻轻环住刘娥的迁腰,仿佛抱着一件无价之宝。 正柔情蜜意之际,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紧跟着,先前找借口避开的右班都知刘成珪,大步流星地追了上来,不顾赵恒和刘娥的脸色,躬身汇报:“圣上,京东东路出了点事情。前去追查纯阳教的开封府左军巡使张文恭,前天傍晚在城门口遇刺,他本人和随行二十余亲兵,无一生还!” 正文 第149章 旧时恩怨 “什么?哪里?刺客多少人?当地知府和兵马都辖是谁?”赵恒的心脏瞬间抽紧,却强装镇定,沉声询问。 刘娥拿他当神明一般崇拜,这种时候,他不仅仅是大宋的皇帝,还是别人的丈夫。所以,哪怕天塌下来,都必须死死撑住。 右班都知刘成珪,也迅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些失态,赶紧整理了一下思路,逐条汇报,“开封府左军巡使张文恭遇刺,在就在京东东路的治所,青州城门口。” “青州知府名为吴谦,进士出身。兵马都辖名叫许文运,在追随已故鲁王曹彬平定南唐时,立下过奇功!” “刺客具体数字,还没调查清楚,据皇城司派往那边采办硫磺的太监送来的密报,应该超过了一百人。但是,皇城司的消息,未必准。具体,还要等飞龙司的密报,和地方官员的奏折,才能相互验证!” “贼子敢尔!”赵恒咬牙切齿,低声怒骂。心脏一阵阵狂跳,脸色青得宛若霜打过的松针。 刺客在示威!通过杀死前去查案的开封府左军巡使,向他这个大宋皇帝示威!不准他继续追查那个狗屁纯阳教,到底在做何种阴险图谋! 如果他再派人追查下去,被杀的也许就不是一个正五品军巡使。整个京东东路,所以效忠朝廷官员,都可能成为刺杀目标。 届时,京东东路,必然一片大乱…… 右掌处,忽然传来一股柔软坚韧。是刘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赵恒心脏频率,迅速减缓,同时,一股豪气,缓缓涌上了他的胸口。 他虽然自幼没出过汴梁城,终究是太祖皇帝赵匡胤的侄儿,太宗皇帝赵光义的儿子! 如果被一伙来历不明的刺客吓得乱了方寸,就不仅是丢自己的脸。也说明了他的伯父和父亲,都没有眼光! 所以,无论于私,还是于公,他都不能表现出半点儿软弱。必须派遣重臣,以最快速度赶赴京东东路,让刺客和背后指使刺客的人,血债血偿! 想到这儿,他果断做出决定,“不必再等控鹤司的密报和地方官府的奏折了,差别只是刺客数量以及张文恭的遇刺过程而已。总不可能,说刺杀案根本没有发生,把张文恭再给朕全须全尾地送回来!” “奴婢遵命!”右班都知刘成珪躬身行礼,然后又低声询问,“圣上,可要宣吕蒙正和吕端两位重臣,立刻入宫?” “不必!”赵恒想都不想,用力摆手,“直接传朕的中旨,给寇准。要他立刻将手头事,移交给新任经略安抚使王旦。然后赶赴青州。具体正式圣旨,朕明日朝会之后,再……嗯——” 话说了一半儿,他忽然顿了顿,随即,便陷入了沉思。 寇准胸怀沟壑且杀伐果断,赶赴京东东路坐镇,肯定能将所有宵小之徒,压得不敢动弹。然而,李太后刚刚通过刘娥之口,带给他的提醒却没错,圣明太子,不能只依仗一位贤臣! 立志做一个千古名君,赵恒自认为,自己从没怀疑过寇准的忠诚。 然而,想当年柴荣也没怀疑过他伯父赵匡胤。结果,柴荣一死,他伯父就被“黄袍加身”。而柴荣的几个儿子,都没机会长大成人。 呼——,春风出过,乍暖还寒,漫天花瓣落如飞雪。 发现赵恒给自己下命令下了一半儿,就陷入了沉思。右班都知刘成珪果断紧闭双唇,眼观鼻,鼻观心,做起了泥塑木雕。 接连伺候了大宋三任皇帝,他至今既没有稀里糊涂死掉,也没有死里糊涂地获罪,所凭借的不是聪明,而是懂得什么时候应该闭嘴。 官家不想事事都依仗寇准,这点,刘成珪轻而易举就能看得出来。从旁观者角度,他也认为官家做得无可厚非。 正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 寇准再忠心耿耿,掌握的权力太大,或者被官家过分依仗,对双方都不是一件好事。 君臣以相知开始,以相疑相忌为终的例子,刘成珪看得太多了。 远的不说,近的,比如死后被谥号忠武的韩重赟。想当初,曾经是大宋太祖皇帝的生死之交,凡是太祖皇帝不想亲自做,或者不方便亲自做的事情,几乎全都交代给他出马。 结果,他后来却差点儿死在了太祖皇帝的刀下。亏得赵普在关键时刻,替他说了一句话,才让他得以全身而退。 再比如,韩重赟的弟弟韩重贵。那可是曾经在高粱河之战,用身体替太宗皇帝挡过箭的人。 结果呢,太宗皇帝到了晚年,他却成了最难以放心的人之一。亏得此人惊醒,及时地交出了殿前司,才终于得以回家颐养天年。 “传朕口谕,参知政事王钦若,兼任京东西路巡检安抚使,前往青州,彻查张文恭遇刺一案。着他接到口谕之后,即刻动身,正式圣旨,容朕在明天廷议之后再补。”正呆呆地回忆着往事,赵恒的声音,又传到了他的耳畔。 这回,彻底没寇准什么事情了,换成了另一位参知政事王钦若。而后者,能力比寇准差了不是一点半点,最大的长处,则是揣摩圣意。 “奴婢遵命!”心里对赵恒的决定,半点儿都不看好,刘成珪却果断答应一声,随即小跑着离去。 发生了正五品官员遇刺案,赵恒自然不可能如同不关自己的事情一般,继续前往刘娥那里,体味寻常夫妻之乐了。将目光快速转向后者,他满脸歉然地解释,“朕得返回文德殿一趟,吕端、毕士安等人,听闻青州之事后,今晚肯定会联袂入宫……” “圣上尽管去,臣妾准备好了宵夜等官家来用,无论多晚!”刘娥非常知冷知热,不待他说完,就笑着点头。 “嗯!朕一定会来吃,无论多晚!”赵恒心里觉得舒服,毫不迟疑地答应。随即,越发觉得自己当年的选择没错。 偌大后宫之中,不缺比刘娥漂亮的美人,不缺比刘娥聪明的贵妃,然而,却没有第二个女人,愿意亲自下厨为他做宵夜。 他有时候在文德殿处理一整天政务,到了入夜,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去某个妃子那边。后者见了他,要么紧张得像个木偶,要么使尽浑身解数想要怀孕。再没有第二个人,像刘娥这般,关心他肚子会不会饿,然后哪怕他一整夜什么都没力气做,也搂着他的胳膊,满脸欢喜。 想到对刘娥的种种好处,赵恒就打算给对方一些回报,笑了笑,柔声询问,“朕记得,你从小被寄养在舅父之家,有两个表兄,他们如果愿意出仕……” “圣上鸿恩,臣妾感激不尽!”刘娥闻听,立刻敛衽下拜,“但是,我那两个表哥,都文不成,武不就,且容易被小利所动。倘若出仕为官,最后肯定会辜负圣恩。所以,圣上还是让他们,继续做个乡贤为好。” “哦?”没想到刘娥拒绝得如此果断,赵恒愣了愣,旋即摇头而笑,“那朕就赐他们一些土地和财帛……” “圣上平素赐给臣妾的,大部分都已经便宜了他们!”刘娥再度行礼,拒绝得像先前一样利落,“他们无尺寸之功,受赐过多,反而未必是好事。” 顿了顿,她抬起头,两眼弯弯如同月牙,“如果圣上一定要赐,不如赐给当初对臣妾有恩的丁王氏。臣妾初到汴梁之时,衣食无着,亏得出租宅院给臣妾的丁王氏娘子心善,着令下人饶了臣妾三个月的租金,才使得臣妾避免了露宿街头。” “丁王氏,她家在什么地方?她丈夫还活着么?除了出租房子之外,以何为生?”赵恒闻听,立刻起了好奇之心,低下头,柔声追问。 “她丈夫当时在夔州做官。据说曾经立下过平叛之功。后来因为母丧回家守孝。然后,臣妾就不知道他做什么了。”刘娥的眼睛又大又亮,仿佛两颗星星在闪烁。 “朕知道了,她丈夫叫丁谓,当年是夔州转运使,平定了叛匪王均,并且瓦解了溪州蛮之乱。功劳显赫!”赵恒记忆里甚好,立刻将刘娥说的人,跟朝廷的官员对上了号。“你不说,朕还不知道,他的妻子居然帮过你。” “臣妾也是刚才见圣上忧心青州那边的乱局,才想起恩人的丈夫,曾经立下过平叛之功。”刘娥抬头看了看赵恒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解释,“臣妾不是要干涉朝政,臣妾如果僭越了,圣上千万要提醒臣妾,并且宽恕一二。” “你知恩图报,算什么干涉朝政?况且,丁谓也的确有平定叛乱的功绩在。”赵恒伸出手,爱怜地在刘娥头上揉了揉,笑着说道。“按道理,朕还应该谢你为国举荐贤能之功呢。只是,被外边的人知道,又会恶语中伤于你。所以,这个功劳,朕就记在心里了。” “臣妾不敢,能帮圣上分忧,是臣妾平生所愿!”刘娥低下头,娇羞脉脉。 赵恒收回手,笑着补充,“你回头派人,给丁王氏传个口信,让她明白,是你在还她当年的旧情。朕这去文德殿,让人拟旨。王钦若本事不差,性子却终究软了一些,也没经历过武事。刚好,朕派丁谓去做京东东路转运使。他们两个配合,一定能把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说着话,他心中再度豪情万丈,转过身,大步流星走向了文德殿。 太监、宫女们,赶紧跟上,唯恐大宋官家走得太快,失足跌倒。 刘娥却含情脉脉地,目送赵恒远去,直到对方的背影消失,才缓缓收回目光,贝齿轻轻咬动红唇。 有恩,她一定会报。 有仇,她也不会忘。 当年赵恒与她私通事发,是谁劝赵恒始乱终弃,她可清楚地记得呢!这辈子,她一定会让此人付出足够的代价! 正文 第150章 铸剑 寇准能干,好用,但是,并非无可替代。 至少,大宋皇帝赵恒,就一直这么认为。 哪怕今晚李太后没有通过刘娥之口,婉转对他发出提醒,他在紧张心情过去之后,也会意识到,自己最近一段时间,对寇准过分依赖了。 意识到之后,他就会疏远寇准一段时间,想办法分对方的权。无论对方是否犯错。 这,乃是作为一个帝王的基本素质,他早就无师自通。 然而,站在臣子角度,大宋参知政事毕士安,却与赵恒的观点大相径庭。 得知赵恒竟然不与中枢官员商议,就直接将王钦若派去了青州,临时担任经略安抚使,处理张文恭遇刺一案,并且还打算委任吏部侍郎丁谓,担任京东东路转运使。参知政事毕士安立刻急得长身而起,“官家何必如此着急?张文恭已经遇刺,而京东东路又没有发生民变,与臣等谋划过后,再派经略安抚使,应该不会耽误事。” “这……”赵恒的脸上,立刻浮现了几分尴尬,想了想,笑着给自己找理由,“朕曾经见过张文恭,是个难得的干才。贼人当街刺杀了他,着实令朕心痛。” “心痛,也不该如此!”毕士安眉头紧皱,不依不饶。“否则,还要臣等何用?” “朕只是一时心急,过后不是立刻请诸位到文德殿来商量么?”赵恒的脸上,愈发挂不住,皱着眉头反问。“总不能让朕,再派人将王钦若追回来!” “能追回来,当然追回来为好。十个王钦若,也比不上一个寇准!”毕士安心里着急,一点都没考虑赵恒的面子,皱着眉头补充。 “圣上息怒,毕参政,你也不要老揪着寇准一个人使唤!”大宋实际上的宰相,知枢密院事王旦,发现赵恒的脸色不对,赶紧站起来,替双方打圆场,“王钦若多谋,却不善断。一遇到大事,就经常自乱阵脚。毕参政担心他去了之后,处理不当,乃是为大宋的江山社稷着想,虽然说话语气硬了一些,却忠心可嘉。” 不待赵恒回应,他又迅速补充,“不过,圣上既然已经准备加派丁谓去辅佐他,倒也能够补全他的短处,令京东东路那边,不至于出现大的变故。况且寇准远在永兴军路,现在调他去京东东路,未免远水难解近渴。” “朕没有动怒,朕只是被毕卿说得有些心急!”赵恒迅速收起怒容,笑着摇头。 凡是担任知枢密院事和参知政事的官员,都有权当面反驳皇帝的决定,甚至联手封驳圣旨。此乃他伯父赵匡胤当年设立的规矩,轻易无法更改。 哪怕皇帝再恼恨担任这两个职位的高官,不给自己面子,可以想办法降他们的职,可以赶他们回家养老,却不能因为他们的话,不中听,就治他们的罪。更不能,将他们踢开,一言九鼎! 到目前为止,大宋在这个规矩下,国力蒸蒸日上。 所以,赵恒哪怕此刻心中对毕士安再恼火,也只能顺着王旦给的坡下驴。 “臣刚才失礼,请圣上勿怪!”参知政事毕士安,也知道刚才自己的态度过于生硬,却不似王旦这般,懂得进退,快速向赵恒道了声歉,随即又继续补充,“但是,王钦若和丁谓二人联手,微臣却不认识为是个恰当安排。那吏部侍郎丁谓,最擅长做表面文章。当年在夔州便是如此。用钱财和官职,收买叛贼和诸蛮,把当地官场弄得乌烟瘴气。结果他前脚离任,后脚,叛贼和诸蛮,就又开始聚啸山林!官家此番让他去帮助王钦若查案,恐怕很快就能交出一堆刺客的脑袋。至于刺客是真是假,幕后受何人主使,却永远都甭指望能查得清楚。” “丁谓居然做过这等事情,朕怎么不知道?”赵恒听得心中一惊,立刻顾不上尴尬,皱着眉头向王旦求证。 “丁谓对待乱民和诸蛮,一直力主怀柔,倒也不是存心给继任者挖陷阱。”王旦曾经担任过吏部尚书,不便过分指责自己的下属,想了想,换了种说法回应。 这种说法,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替丁谓做出了辩解。然而,却同时证明了毕士安的论断,丁谓喜欢做表面文章,不擅长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因此,赵恒闻听,心中顿时又打了个突。然而,他却没忘记,自己答应替刘娥偿还人情在先,于是乎,皱着眉头三思之后,再度笑着替自己找理由,“诸蛮也是朕的子民,如果能用怀柔的办法,让他们服从官府政令,倒也没什么不好。至于京东东路的事情,让王钦若和丁谓两个,先联手去将局面稳定住,然后朕再与三位卿家,商量一个更合适的人选,去接管张文恭遇刺一案,各位以为如何?” 王旦闻听,立刻猜到,赵恒恐怕早就答应别人,要启用丁谓。叹了口气,退而求其次,“官家这个办法,虽然慢了一些,倒也不失稳妥。只是,今后再有类似事情,还望官家先召集臣等商量,再做决定。” “朕一定记得!”赵恒担心被臣子们咬住错处不放,果断答应。”毕参知,你可有合适人选,可以推荐?” “回圣上,微臣需要花点儿时间仔细斟酌,不敢贸然推荐,以免荐人不当,耽误国事!”毕士安对王旦的软弱,非常不满意。然而,却没办法独自继续跟赵恒硬顶,也叹了口气,绕着弯子提醒。 “此乃老成谋国之言!”赵恒心里,立刻松了一口气,一方面,因为逃过了毕士安的纠缠,另外一方面,也因为没辜负刘娥的崇拜。 “官家前一段时间,力主将提点刑狱司,从转运司下分出。微臣以为,此乃良策。不妨,再派一个人去京东东路,担任此职。”王旦虽然保全了赵恒的面子,却没忘记履行宰相职责,想了想,在一边提议。 “此言甚是!”赵恒立刻将目光转向他,笑着抚掌,“先让王钦若和丁谓,去稳定局面。朕再委派一人,去担任提点刑狱公事,负责彻查张文恭遇刺一案,三位卿家以为如何?” “圣上英明!” “此乃良策!” 王旦,毕士安想了想,秉公回应。 在场当中,还有一位重臣,名为吕蒙正,先前始终坐在椅子上没说话。此刻终于听到赵恒询问,先睁开昏黄的老眼看了看,然后轻轻拱手,“圣上英明,老臣以为,此乃良策。并且,天下各路,都理当尽快推行。” “吕卿可有合适人选推荐?”赵恒在发问之前,就料到吕蒙正会如此回答,笑了笑,故意再度向对方垂询。 “身上请恕臣老迈,一时想不起什么人来!”吕蒙正果然又如赵恒所料,没有给出任何有用答案。 “那朕就只能,耐心等待王卿和毕卿的举荐了。”赵恒笑了笑,柔声做出决定,“两位卿家,还请早些把人选报给朕知晓才好。” “微臣遵旨!”王旦和毕士安,都明白这是赵恒在变相弥补过错,双双躬身行礼。 “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终究不是办法!”吕蒙正忽然又睁开老眼,带着几分感慨点评。 赵恒的目光,立刻被他吸引了过去。愣了愣,低声询问,“吕卿可是说设立提刑司之事?吕卿刚才,不是说此乃良策么?” “此乃良策,但是,只适合事情出了之后,查缺补漏!或者令地方官员,不至于过分贪赃枉法,坑害好人。”吕蒙正忽然坐直了身体,沉声说道,“但是,想要避免张文恭遇刺这种事情发生,想要避免这个教,那个教野草般四处乱冒,就必须防患于未然。” “防患于未然,当然是好!”王旦皱了皱眉,低声结果话头,“只是,仓促之间,又该如何防备得起来?” “我大宋原本就有控鹤司!”吕蒙正看了他一眼,摇着头补充,“只是里边的人,不干正事。导致控鹤司形同虚设。” “这……”王旦立刻无言以对。 控鹤司糜烂,作为实际上的宰相,他岂能不知道? 可控鹤司乃是前任皇帝赵光义和已故忠武公韩重赟联袂创立,又在赵光义晚年,被其亲手削弱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作为侍奉过太宗皇帝赵光义的老臣,他实在不方便,对其晚年的决定,随便指摘品评。 “控鹤司,乃是一把利剑。太祖皇帝晚年,怕其不受控制,才下狠心将其砍了个七七八八。”吕蒙正早就知道王旦性子绵软,撇了撇嘴,笑着补充,“但是,官家正值春秋鼎盛(年富力强),自然可以将这把剑重铸,然后将剑柄握在手里。否则,被党项飞龙使和辽国刺事人弄得处处烽烟,我大宋却无力还手,岂不是郁闷至极!” “重铸宝剑?”赵恒感觉,吕蒙正简直把话说到了自己心里头,笑着低声重复,“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只是不知道,该从何铸起?吕卿可愿为朕点拨迷津?” “哪里需要,就先从哪里开始。先在地方上尝试,然后于中枢整理归纳经验,再推广到其他地方。已经烂掉的架子,就直接砍了,另外搭建。如果发现问题,再一步步完善。太宗皇帝,当年就是这么做的。圣上查一查有司存档就好,倒也不用询问老臣。”吕蒙正一改先前昏昏欲睡模样,迅速给出了答案。 正文 第151章 千里驹 “人生就像一盒五香花生豆,你永远猜不出,下一粒是什么味道。”这句话,韩青现在赞同至极。 前脚,他刚刚被寇准通知,准备以永兴军路副提刑的身份,全盘负责有关红莲教谋反案的收尾事宜。后脚,他就接到了圣旨,直接升任京东东路提点刑狱公事,兼领京东东路控鹤署判官,协助经略安抚使王钦若和转运使丁谓,彻查开封府左军巡使张文恭遇刺一案。 ‘这和寇老西先前说的,也差得太远了。’听完了右班都知刘成珪宣读的圣旨,韩青足足有四五个呼吸时间,没缓过神来。 他很怀疑,大宋皇帝在选拔京东东路提刑官之时,是不是直接写了一堆名字,做成纸团放罐子里,然后随手抓出一个纸团儿,就算完事! 但凡找个吏部官员商量一下,或者走个正常的组织程序,也不该如此荒唐。 按照二十一世纪行政区域划分,京东东路在山东,永兴军路在陕西!两地隔着两千四百余里,坐高铁都得五个多小时。更何况,这年头,号称百里不同音! 韩某人既不熟悉京东东路的情况,也不熟悉自己两位新上司,还不会说山东话。千里迢迢去青州(现山东潍坊)赴任,去了就变成瞎子和聋子。能把事情干好了,才怪! …… 好在寇准目光敏锐,发现韩青又在发傻,果断瞪了他一眼,沉声怒叱,“没出息的东西,喜欢得傻了么,还不拜谢圣恩?!” “微臣,叩谢圣上鸿恩!”韩青激灵灵打了个哆嗦,迅速停止对大宋皇帝腹诽,俯身下拜。 大宋官员地位高,接旨不需要焚香叩拜。而韩青自己,也不是第一次接旨了,因此,恢复了心神之后,倒也没闹更多的笑话。 然而,还没等在旁边观礼的寇准,暗自松掉一口气。却又看见韩青,笑呵呵地跟前来传旨的右班都知刘成珪套起了近乎,“钦差千里迢迢来传旨,路上一定辛苦得很。晚辈不知道如何相谢,刚好最近得了几匹良驹,就斗胆献与前辈做个脚力。” “你要送我好马?”右班都知刘成珪传了半辈子圣旨,各种厚礼明着暗着收了无数。可像韩青这种,当着参政知事的面儿给自己送礼,并且送两匹好马的情况,却是头一遭经历。因此,愣了愣,笑呵呵地问道。 “晚辈看您老身体强健,想必也是练过武的,那两匹骏马肩高都有七尺半,寻常人未必驾驭得住,送给您老骑正合适。”韩青是存心想跟对方搞好关系,所以话尽捡好听的说,“而眼下天气渐渐回暖,骑马,也远比坐车舒服!” 后两句,却完全是他自己的亲身体验。 这年头,马车既没有充气橡胶轮胎,也没有弹簧减震,车身颠簸得厉害。特别是在路况不太好的时候,简直能把乘客给颠散了架子。 而骑马,好歹还有马的肌肉和骨骼提供缓冲,在不急着赶路的时候,远比坐车安稳,还不会觉得气闷。 “越说越不像话了,刘都知与令祖父平辈论交。你让他骑马赶路,他的身子骨怎么可能受得了?!”寇准在旁边听得着急,连忙又皱着眉头插嘴。 也不怪他多事,韩青平素跟别人没大没小,也就算了。反正看在他祖父韩重贵的面子上,一般人也不会跟他较真。 而刘成珪,却是从大宋太祖,太宗,一路伺候到当今官家的老宦官,徒子徒孙满后宫,并且甚得太后和官家信任。 若是不小心让他挑了理儿,甭说韩重赟的面子不好使,即便寇某人的面子,都未必管用。 然而,令寇准倍感意外的是,右班都知刘成珪不知道为何,竟然与韩青看对了眼儿。非但没觉得他举止言语唐突,反而笑着频频点头,“嗯,的确如此,这个季节,骑马可是比乘车舒服得多了。咱家跟你祖父,也是一起上过战场的好兄弟,就不跟你这个后生小辈见外了。把你说的骏马,让人拉过来给咱们瞧瞧。如果真的雄壮,咱家就轮番当作脚力,一路骑回汴梁去!” “您老稍等,晚辈这就去给您牵马!”韩青的态度,恭敬里透着随意,答应一声,转身就走。 “寇相果然厉害,这小子当初在京师,恨不得能捅破天!到了你手里,随便打磨一番,就居然成了栋梁之才。”刘成珪越看他越顺眼,目送他的背影出了门,才将头又转向了寇准,如同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般,笑着感慨。 “是他自己体味到了圣上对他的磨砺之意,在寇某抵达永兴军路之前,就痛改前非了。寇某可不敢随便贪功!”寇准闻听,立刻笑着摇头。 自己已经将王曙、折惟忠两人的身上,打上了“寇系”的标记,无论如何,都不能再顺着刘成珪的说法,将韩青也收归门下了。 否则,“寇系”的势力,就横跨了开封府、河东折氏,以及禁军韩家。让官家想不忌惮都难。 而一旦引起的官家的忌惮,对自己,对三个年青人,都绝不是什么好事儿。特别是对韩青,简直就是遭受了一场无妄之灾! “他痛改前非,挺身而出揭露红莲教群贼之事,咱家在宫中,也有所耳闻。”刘成珪跟寇准没任何矛盾,听出对方的言外之意,果断笑着改口,“不过,终究是寇相,知人善任,才让他有了施展才华的机会。不说这些了,他能痛改前非,最开心的是韩重贵。最近这段时间,那老哥哥,可是没少在一众故交面前,给他自己脸上贴金!” “韩都虞侯只有一个孙儿,换了谁跟他易位而处,恐怕也是一样!”寇准立刻顺着对方的话头,将关注点转移。 二人都足够聪明,并且足够经验丰富。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各自心中都有分寸。所以,你一句,我一句,如同老朋友般,聊得好生热闹。事实上,却全是套话,废话,一句有用的都没提。 正说得高兴之际,韩青已经拉着两匹骏马,返回了经略安抚使行辕。 两匹马,都果然如他先前说的一样高,不算头颅和脖颈,光是身体长度,就有七尺半。一匹通体雪白,从头到脚没任何杂毛,看上去如同一团白云。另外一匹,则通体金红,看上去宛若一团跳动的火焰。 这两匹马,若是上了战场,肯定会被弓箭手当成最佳瞄准目标。所以,任何知兵的将领,都不会选择它们为坐骑。 而用来摆排场,彰显身份,却是最好不过。 刘成珪隔着窗子,看到两匹骏马,就立刻无法再将目光挪开。不待韩青进来献宝,果断向寇准告了声罪,大步流星冲出门外。 待走到两匹马近前,看过了岁口,再用手指量过了身长和肩高之比例,刘成珪的眼睛,更是高兴的眯缝成了一条线。拉着两根缰绳,就要求寇准安排地方,让自己试马。 担心他乐极生悲,从马背上掉下来摔伤。韩青少不得,又向寇准告了假,然后亲自带着他来到了校场。一边向他介绍两匹马的脾性,一边缓缓松开了缰绳。 刘成珪立刻骑着红马,在校场上兜起了圈子。最初还能注意控制速度,避免发生意外。待发现,红马跑起来,竟然比在金明池乘船都稳当,他索性放开到了缰绳,将速度直接催到最大。 转眼间,他就围着校场跑了三大圈,却意犹未尽,又换了白马,风驰电掣。 直到两匹马身上,都见了汗珠,他才返回韩青身侧,一边轮番抚摸两匹马的脖颈儿,一百年迫不及待地询问,“这两个宝贝,你是从何处得来的?可有名字?老夫可真不跟你客气了,这马,若是放在汴梁,恐怕千金难求!” “不瞒前辈,这两匹马,都是从红莲教贼人手里抢来的。”韩青笑了笑,如实相告,“原来什么名字,晚辈嫌晦气,没有问。新名字,也没顾上取。您老若是喜欢,从今天起赐了它们名字便是。” “好,好,咱家想想,好好想想,再找个道士帮忙参详一二。宝马的名字,可是不能随便取。”刘成珪听了,愈发眉开眼笑,捋着马鬃毛连连点头。 “不瞒前辈,这两匹马,好处是耐看,跑起来又稳又快。”韩青见他是真心喜欢良马,忍不住又低声提醒,“但是,耐力却远不如辽东马,并且吃得极为挑剔。若是骑着上战场,肯定耽误事,并且容易被敌军盯上。若是养在家里,偶尔骑着兜风,却是再好不过。” “老胳膊老腿了,上不得战场喽!”刘成珪闻听,立刻笑着摇头,“更何况,有你们这些年青人在,哪用得到我们这群老家伙,再上战场!” 看看左右没什么人,他忽然将头低下,声音也迅速转低,“去了京东东路那边,一定要干出点名堂来。是官家亲自点了你的将,你可千万别让他失望。” “多谢前辈!”韩青又是揣摩对方心思,又投其所好送宝马,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因此,果断躬身行礼。 “王钦若是个厚道长者,只是有时候会拿不定主意。丁谓本事很大,心眼稍微有点窄。不过,如果你用心做事,并且不故意触他们的霉头,以他们两个的年纪和身份,应该都不会故意难为你!”念在他态度恭敬,又从始至终,将自己看成寻常长辈,而不是太监的份上,刘成珪犹豫了一下,再度用极低的声音补充。 说罢,翻身跳上白马,牵起红马的缰绳,得意洋洋而去。 正文 第152章 继承(上) “大宋皇帝居然是亲自点了我的将,而不是随便抓阄抓到了韩某……”拍打掉被马蹄溅在身上的尘土,韩青一边信步返回经略安抚使行辕,一边在心中悄悄嘀咕。 实话实说,虽然对大宋没多少归属感,对皇帝也没多少忠心。但是,能这么快就得到大宋皇帝的认可,并且被当成“救火队员”使用,依旧让韩青心里有些小小的得意。 这说明,是金子到哪都能发光。他在二十一世纪做离婚咨询师的那些本领,在大宋,也能用来安身立命。 并且,如果想改变这个世界,当然是站的位置越高,见效越快。 想到正月底时,借着三分酒意,在白泽面前吹下的牛皮,他脸上又隐隐发烫。 自己居然夸下海口,要改变整个世界!并且把鲁迅的话,一字不落地给背了出来! 当时背的时候,那叫一个热血沸腾。可酒醒之后,却有些追悔莫及。 他对这个世界不满意。 国家对士大夫阶层太优厚,对百姓又太刻薄。官员们习惯性的贪腐,并且以不干正事儿为荣。 军队外战外行,内战如狼似虎。朝廷反应迟缓,并且动作笨拙可笑…… 然而,该从哪改起,他却很是茫然。 甚至,他自己都不清楚,以眼下的生产条件和人们的认知水平,到底什么样子的世界,才算完美! 他现在唯一能兑现的,恐怕就是“有一分热,发一分光”了。 在自己看得到,并且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尽自己最大努力,让环境变得更好,更公平一些。将自己知道的知识,尽可能地向外传播。至于效果,也只能且走且看…… “你怎么知道,刘都知喜欢骏马?”正天马行空地想着,耳畔却忽然传来了寇准的声音。 “寇相,您怎么……”韩青愣了愣,本能地询问。待仔细看,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经略安抚使行辕正堂门口,赶紧又躬身行礼,“晚辈见过寇相。圣旨调晚辈去京东东路,永兴军路这边的事情……” “交接的事情不急,官家既然下旨调你去京东东路,自然会叮嘱吏部,尽快给这边安排一个提刑官来接替你。也就是最近十天半个月之内的事情!”寇准挥了下衣袖,非常干脆地打断,“老夫是担心刘都知从马背上摔下来,所以才出门看上一眼。没想到,他年近古稀,竟然依旧能策马如飞!” “刘都知的身架很展,腹部却不见任何隆起,晚辈一看就知道,他练过武,并且至今都没有停下来。”韩青知道对方的关注点在哪儿,不待对方再次询问,就迅速给出了答案。 自打穿越以来,除了生病和逃难的那些日子,其他时间,他从没放下过练武。所以身体看上去如松树般挺拔,腹部也没有任何赘肉。 而寇准听了他的解释,再拿他的身体外形与他的话两厢对照,也立刻就明白,他所言非虚。 那右班都知刘成珪,虽然位高权重,却远不像其他位高权重者那样,大腹便便。而跟此人年龄差不多的吕蒙正,王旦,则都是货真价实的“宰相肚子”。 又点头看了看自己小腹上的“板油”,寇准笑着摇头,“老夫原本还有点儿担心你,送错礼,触了他的逆鳞,却没想到,你竟然比老夫考虑得还仔细。刘都知素得官家倚重,你能交好与他,今后倒也能避免很多麻烦。” “也不是刻意交好,而是在接旨之前,听他说与家祖相识,所以拿他也当自家长辈对待。免得他将我接旨时发呆的模样,说给外人听。”韩青想了想,继续将自己的心思如实相告。 他丝毫不担心,寇准斥责他公然行贿。 据他所了解,在大宋,也就是立国之初那十几年,皇帝和开国重臣们,还讲究一下“吃相”。而随着赵匡胤等人先后故去,大宋官员收受下属的礼物,渐渐就成了传统。 包括寇准自己,按照二十一世纪标准,都算不得清廉。只是大事上从不糊涂,大节上没有什么亏欠罢了。 果然,听了他的解释,寇准立刻微笑着点头,“你能拿他当自家长辈,而不是太监,这份眼力和心思,都着实难得。所以,也难怪他会在老夫这边,把你夸到了天上。” 说罢,不待韩青谦虚,又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继续说道,“分明是个难得的机灵鬼,分寸,进退,都把握得妥妥帖帖。去年却为何会做出当街殴打党项使者的蠢事?老夫真是百思不解!” “这……”韩青又愣了愣,刹那间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性格、举止,与原来的韩佳俊差别之大,已经引起了别人的困惑。不过,好在太学生韩佳俊,原来没什么机会能近距离接触到寇准,而他现在的他,跟韩佳俊也已经彻底融合,难分彼此。 “寇相和刘都知,都是宋人,晚辈自然可以拿你们当长辈!”下一个瞬间,他迅速给出了解释,“而党项人却是寇仇,晚辈岂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肆意践踏我的父老乡亲?所以,当初拼着受罚,也要将他们拉下马来!” “好,好一个岂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践踏我的父老乡亲?”寇准闻听,先是眉头轻皱,随即,用力抚掌。 “只是当初冲动了一些,不该明着下手。打过之后,也不该站在那里,等着朝廷来夸我打得好。”韩青笑了笑,低声自谦。 ”嗯?”寇准被他的话,又弄得微微一愣。旋即,再度摇着头抚掌,“你能不忘当初的心思,并且知道,自家行事手段粗陋,这个京东东路提刑官,倒也能做得安稳了。老夫急着返回汴梁,就不等你了。等永兴军路新任提刑官到任,你自己跟他交接,然后抓紧时间赶赴京东。” “寇相要走?这么快?”韩青听话听音,立刻诧异地瞪圆了眼睛。 受原来的那个自己影响,他跟寇准之间的关系,一直算不上太亲近。但是,彼此之间,在做正事之时,配合的却极为默契。 所以,乍一听闻寇准要返回汴梁,还不会跟自己同行,他心中惊诧之余,难免会涌起几分失落。而稍稍转念,却又立刻意识到,寇准极有可能是故意提前离开,以免给外界留下结党营私之嫌。顿时,心中又好生感慨。 “老夫乃是当朝参知政事,还兼着开封府尹,当然不能一直留在永兴军路!”看不得他这种一惊一乍的模样,寇准轻轻翻了白眼,低声补充,“倒是你,去了京东东路之后,做事一定要用心。否则,万一被人弹劾了,老夫作为参知政事,也只能秉公处理,半点儿都包庇你不得!” “寇相放心!”韩青心里,隐约涌起一股热流,躬身下去,郑重行礼,“晚辈定不辜负寇相的期待。” “嗯!”寇准这次没有照例避开,而是挺着略略隆起的油肚,心安理得地受了他一礼,随即,又伸手搀住了他的胳膊,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笑着补充,“还不到二十,就做到正五品提刑官,放眼大宋,大宋恐怕都找不到第二个了。即便老夫,号称仕途一帆风顺。当年进士及第,也是花了整整六年时间,才做到跟你同样的级别。” 再度不待韩青回应,他忽然又促狭地笑了笑,松开手,快速补充,“你现在,也算少年得志了,该成家了。人家周郡侯的女儿,还在汴梁城内,眼巴巴地等着你呢。这次去京东东路赴任,路过汴梁,顺路让你祖父派遣媒人,去周府把婚期敲定下来。你不是大禹,别学他,三过家门而不入!” 说罢,转过身,倒背着手,施施然而去。只留下韩青自己,在春风和落英中,无比凌乱。 正文 第153章 继承(下) “这老头,肯定成心的,就是看不得穷人家过年!”等脸上的尴尬,被春风吹散,韩青气得咬牙切齿。 他现在已经与愤青韩佳俊完全融合,身体和灵魂,都不再受任何困扰。但是,有一些事情,他却仍然没考虑清楚,该如何去面对。 那幢在幼年就定下来的婚约,便是其中之一。 当暂时摆脱了红莲教的威胁之后,韩青曾经努力回忆过“自己”跟未婚妻之间的种种。然而,除了一张八九岁时的女娃娃面孔和几封信之外,其余几乎全都是空白。 而那几封信,还是他被踢到金牛寨做巡检时,周敏通过官驿寄给他的。 后来,一方面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回信,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他开始逃命,居无定所,双方之间,连书信都断了来往,更甭提有进一步了解和交流。 更让他感到郁闷的是,周敏给他的信中,从头到尾,几乎全是鼓励之语。 鼓励他不要因为一次打击,就自暴自弃。鼓励他即便到了偏僻之地,也莫忘记修身。 鼓励他找机会参加科举,考取进士,补全太学未能毕业就被赶出来的遗憾。 鼓励他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 总之,如果在脑子里给现在的周敏画一张相。韩青肯定画的是红楼梦里的薛宝钗。 薛宝钗能力强,擅长持家,目光长远,学问深厚,家世显赫,各方面都完美无缺。 问题是,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偏偏就喜欢动不动就发脾气,掉眼泪,跟他同样没有独自生存能力的林妹妹。 不是因为贾宝玉太贱。当选择权握在其他男人手里,结果大抵也是一样。 韩青上辈子,少年时不懂贾宝玉不喜欢薛宝钗的缘由,三十岁之后,却豁然开朗。 男人想要找的,是妻子,不是商业合伙人。而薛宝钗这种条件的女子,适合做业务伙伴,远远超过做寻常夫妻! 所以,当重新安定下来之后,韩青最不愿意听到有人提起的,便是有关未婚妻的事情。 身边多出一个女文青许紫菱,已经让他觉得很是对不起窦蓉。如果再来一个周敏,还理所当然地要做他的正妻,他恐怕会内疚得无地自容。 “这老东西,坏得很!怪不得李继和对他,尊敬且疏远!”嘴里低低又骂了一句,韩青心事重重地往自己处理公务的所在走去。 他知道有些事情,自己不想面对,早晚也必须面对。 既然自己继承了韩佳俊的身体,韩佳俊的人脉和家世,并且享受到了这具身体以及人脉、家世,所带来的便利。就有义务,继承对方的责任。 而完美结束这场婚事,便是责任之一。 思前想后,韩青发现,也许自己像寇准所提议那样,在前往青州赴任的途中,顺便回一趟汴梁,是最好的选择。 一方面,可以见一见身体前主人的祖父,尽一份作为别人孙儿的孝心。 另一方面,也可以试试能不能托李继和老将军出马,跟未婚妻的家人那边提一提,让那边主动退婚。 据他了解,眼下的大宋,礼教刚刚开始萌芽。官方和民间,对于女方曾经定亲,却最终又退婚这种事,都不是很在乎。 很典型的例子,当今大宋官家,就娶了一个银匠的前妻。还是在双方已经成亲之后,又和离的情况下。 高官之中,也有好几个,娶的是“和离”过的中年美妇。 而他,只是自幼跟周敏被两家大人定下了婚约,成年之后发现双方不合适,由女方主动提出放弃,应该对女方的负面影响很小。 “姐夫,姐夫,大事不好了。有个姓周的女人来找你,自称是你的未婚妻。我三姐、还有紫菱姐姐,马上就跟她打起来了!”就在韩青心里拿准了主意,准备着手实施退婚的当口,他身后,却忽然响起了窦沙着急的叫嚷声。 “什么?”韩青的双腿,猛然一软,整个人差点摔成滚地葫芦。 他终于明白,为何刚才寇准转身离开之时,眼神那么古怪了。恐怕老家伙,先前就听说了,自己的未婚妻周敏,千里上门寻夫! “姐夫小心!”窦沙手疾眼快,一个箭步上前,托住了韩青胳膊。却不待韩青站稳,又快速补充,“那个女人看起来很凶,还带着丫鬟和家丁。你赶紧过去,否则,我怕我三姐和紫菱两个,要在她手上吃亏!姐夫,你不会辜负我三姐吧!我三姐,可是把性命都给了你……” “不会!”韩青努力稳住身形,认真地摇头,“我答应过你三姐的事情,绝不会反悔!” 说罢,甩开窦沙的胳膊,他大步流星冲向自己在长安城内的临时居所。 本以为,等自己到家之时,里边即便没有动起手来,肯定也吵得不可开交。谁料想,人都冲进了院子里,却仍旧没听见任何争执的声音。 “老爷!”临时请来的丫鬟和家仆,一个个陆续上前打招呼,然后急匆匆闪避。唯恐不小心,遭受到池鱼之殃。 韩青略微稳了稳心神,冲着丫鬟和家仆们轻轻点头,然后顺着对方的眼神暗示,快步走向了家中的正堂。 还没入夏,春风里也隐约带着几分清凉。然而,正堂的门,却四敞大开着。以至于双脚刚刚走上台阶,韩青就将里边的情况,看了个一清二楚。 窦蓉、许紫菱,还有一个身材比窦蓉略矮,模样却丝毫不输给许紫菱的少女,呈品字型,在一张方桌周围端坐品茶,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警惕的笑容。 天可怜见,韩青上辈子,连个正式老婆都没有。此番一下子有了三个,并且每一个看上去都不好惹,他怎么可能不瞬间头大如斗? 然而,事到如今,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心里即便再犯怵,也只能继续迈步向前。 先冲着窦蓉投过去一道温柔目光,以示意歉意。然后站稳身体,将目光迅速转向陌生的女子,礼貌地拱手,“在下便是韩青,敢问……” “周敏见过韩世兄。我前后一共给你写过九封信,但是你一封都没有回!”陌生女子笑着站起身,敛衽还礼,“所以,我就只好自己寻过来了。不过,你不必担心,我跟她们两个,刚才已经达成了协议。” 不待韩青表态,快速向窦蓉和许紫菱看了看,她又笑着补充,“我知道,你心里已经没有了我的位置。所以,我问你三个问题。你如果能回答上来,我掉头就走!回到汴梁之后,立刻说给父亲,让他帮我退婚!” “这?也好!”没想到对方爽利到如此地步,韩青肚子里准备的所有说辞和套路,瞬间全都失去了用场。愣了足足有七八个呼吸时间,才郑重点头,“就依姑娘,抱歉,韩某并非有意辜负。” “没什么可抱歉的。当初写信来鼓励你,是不想让人说我,落井下石!也不想让我的家人,平白背上一个恶名。”周敏笑了笑,淡然摆手,“问题我已经写在纸上了,还请韩世兄过目!” 说罢,她转过身去,大大方方地,取出一个信封,双手递到了韩青面前。 ‘只需回答三个问题?就能退婚?’前后转折太剧烈,韩青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内心深处,隐隐约约,觉得类似的场景,好像在那部电视剧中见到过。然而,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来。 “也许,她原本就不喜欢我吧!毕竟我们长大之后,就再没见过面。”偷偷在肚子里,给自己打了打气,笑着接过信封,快速抽出了里边的“考卷”。 当看到第一个问题,他的身体,便瞬间又晃了晃,如遭雷击。 “滚滚长河东逝水,把河改成江,是不是更妥帖?” 稍稍稳了一下心神,他抬头向周敏看去,恰好周敏也笑吟吟地看向了他。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随即,又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几分期待。 快速低头,看向第二个问题。韩青的心脏,瞬间又狂跳如鼓。 那问题,赫然竟是,“黑火药的配比,可为一二三?” 刹那间就意识到,对方跟自己有可能是同类。他努力保持镇定,将目光投向第三个问题,双手,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第三个问题,更简单,却分为前后两个部分,“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丛林尽染,下一句是什么?” “世兄来时,九州可圆?!” 正文 第154章 凡夫俗子 头疼,非常非常疼,比喝了朋友送的假茅台之后还疼十倍。 天光大亮,韩青双手抱着脑袋,在床上翻滚,却迟迟不愿意睁开眼睛。 他隐约记得,自己昨夜好像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从部队回家探亲,出了高铁站,正好与大学放寒假归来的高中同班女生相遇。 家门近在咫尺,他们都不急着回家,对坐在一个小酒馆里,喝到打烊,才挥手各自散去。 那天晚上,他们聊人生,聊理想,聊毕业两年来各自的人生经历,聊各自听说和见到的一切新奇事情,聊朋友,家人,世界,以及想聊的一切一切,除了爱情! 他和她都非常聪明,知道彼此人生轨迹从今往后,只会越离越远,所以,都果断选择了回避。 他们努力向对方展示各自最优秀的一面,然后努力互相忘记,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既然注定走不到一起,不如远远地欣赏对方的身影,并且默默给予最诚挚的祝福。否则,勉强为之,必成怨偶! 他和她当时都年青,都懂得不多,却都做出了,当时最好的选择! …… “郎君醒了,喝点儿醒酒汤吧,紫菱一大早起来特地为你熬的!”窦蓉的话,在他耳畔柔柔地响起,让他从梦境,再度回到现实。 挣扎着坐起,他冲着窦蓉投以歉意的笑容。还没等开口,许紫菱已经轻轻扶住了他的肩膀,顺势将一个靠枕,塞到了他的背后。 好像情况有点儿不太对劲儿,从前,窦蓉和许紫菱,很少同时出现在他眼前。更甭说,一起跟他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虽然,虽然二人号称,已经情同姐妹。 韩青心中的警惕陡然而生,睁开眼睛四顾,却看到了两张如花笑脸,和一只已经送到自己嘴边的汤匙,“郎君,你先尝尝,合不合口味?以后,可不敢喝这么多的酒。” “嗯!”韩青带着几分歉疚地张开嘴巴,将汤匙里的醒酒羹一口吞下。 味道相当不错,眼前的窦蓉,也赏心悦目。 她刻意收拾打扮过,身上明显少了几分少女的青涩,多了几分当家大妇的雍容华贵。虽然给人的感觉有点儿突兀,却不可否认,她练习得很努力! 心中的歉疚更深,韩青张开嘴,将窦蓉送过来的第二勺,第三勺醒酒羹,也接连吞落于肚。 宿醉之后,喝点带酸味的羹汤,让人的食道和胃肠,都感觉很是慰贴。于是,他用目光发出信号,让窦蓉喂自己更多。 这个眼神,看上去有点儿无赖。但窦蓉却非常受用。一勺接一勺,继续伺候他喝汤。目光里,充满了纵容与温柔。“郎君慢点喝,一会儿还有蒸饼和卤味,都是郎君平素喜欢吃的。紫菱亲手为你做的。” “嗯!”韩青温柔地答应,随即,把目光转向许紫菱,朝着对方也投过一份感激。 许紫菱的脸,立刻红得宛若朝霞。胸口却依旧轻轻顶着他的肩膀,坚决不肯挪开。仿佛失去她的支撑,韩青立刻就会摔倒一般。 韩青心中叹了口气,只好让她继续撑着。虽然保持这个姿势,比将上半身全部重量落在靠枕上,对他来说,要辛苦得多。 “郎君别动!”窦蓉的声音再度传入他的耳朵,同时,一只手帕,轻轻掠过他的嘴角,“妾身帮你擦干净。” “嗯!”韩青努力憋住笑意,轻轻点头。 窦蓉将对他的称呼,从韩大哥改成了郎君。许紫菱也从不知道该如何跟他和窦蓉两人同时相处,变成与窦蓉一起来给他喂醒酒汤。 这一切变化,都是因为昨天下午,周敏的出现。 而现在,周敏却应该已经踏上了返回汴梁的归途。 “我昨天喝醉了酒,没胡乱说话吧?”带着几分不确定,他将目光再度投向窦蓉,柔声询问。 “没有,郎君是个守礼的君子,周家姐姐则是女中豪杰。你们两个对着喝酒喝到半夜,我和紫菱,还有周家的丫鬟,都在旁边陪着。没听到郎君有任何不妥当的言语。”窦蓉犹豫了一下,斟酌着回应,每一句话,却都带着警惕。 韩青理解窦蓉的警惕,也理解窦蓉和紫菱两人的变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继续询问,“我不是问,言语间可曾对她失礼,而是问,我昨晚说没说什么大逆不道,或者你听起来觉得很不妥当的话。比如,比如对大宋朝廷或者官家?” 喝醉了酒,就容易口不择言。 他上次在白泽面前吹的大牛,至今还不知道该如何兑现。如果昨晚在周敏面前,又犯了老毛病,可就丑大了。 后者可不是白泽,会对他说的话,无条件地选择相信。后者估计会记在纸上,然后等到将来某一天重逢,再一字一句地读给他听,好欣赏他会怎样的无地自容。 “没有,郎君一向有分寸,肯定没有。倒是她,说了什么女子亦当自强自立,什么征途是星辰大海,还有什么,碑上无字,千秋留名之类。反正昨晚周围除了咱们,就是她自己带来的丫鬟。倒也不怕有人故意挑刺。”知道窦蓉肯定不清楚夫君在担心什么,紫菱迅速接过话头,替她回应。 “倒是郎君跟她吃酒之前,还回答过一句诗词,万类霜天竞自由!”窦蓉略微感觉到了一点儿压力,眨巴着明亮的眼睛,快速补充。 “嗯,那就好!”,韩青微微一愣,笑着点头。脑海里,瞬间就又想起了更多。 周敏跟他是同类,但严格上说,却又不太相同。 他们都来自共和国,所以,都学过开国者在少年时代所做的那首《橘子洲头》。 但是,韩青上辈子穿越之前,九州未圆,海上仍有强虏虎视眈眈。 而周敏穿越之前,九州已经在两岸人的大智慧下,顺利融合为一体。海上强虏,已经内乱频繁,自顾不暇。 韩青上辈子胸无大志,做了金牌离婚咨询师,赚了一些钱财就心满意足。 而周敏上辈子的目标,却是做一个宇航员,探索星辰大海。 “郎君跟她,还说了什么鹦鹉国的话,我们更听不懂,所以,郎君更不用担心。”许紫菱的话,再度传来,让韩青终于暗暗松了一口气。 没吹牛,就好。免得日后相见之时,被人当面笑话。 至于星辰大海,以及“碑上无字,千秋留名”之类,乃是周敏的志向,与他关系不大。(注:碑上无字,说的是武则天。) 他现在,倒是有些明白,为何自己被“发配”到金牛寨期间,周敏写来的信,读起来枯燥无味,并且特别像薛宝钗了。 人家根本就没打算嫁给原来那个韩青,只是替原来的那个周敏,尽一个未婚妻的义务。在其未婚夫落难之时,给予勉励。 而听说了自己抄的那首《临江仙》,又听说了黑火药,以周敏的聪明,立刻猜到了,此韩青早已不是彼韩青。 恰好,她也不想替原来那个周敏,兑现婚约,所以,干脆千里迢迢寻了过来,当面跟自己做个了断。 了断的结果,自然是双方都满意。 韩青自己,穿越之前胸无大志,穿越之后,志向也没多大。想改变这个世界,也只打算从自己身边做起,做多少算多少,从没想过指点江山。 而周敏,穿越之前立志做一个女宇航员,穿越之后,目光依旧盯的是星辰大海。 周敏没时间像他一样,把难得的一次重生机会,浪费在儿女情长上。 周敏以前受到的教育,也无法接受,她将来的丈夫,左拥右抱。 所以,他和周敏,虽然是同类,虽然彼此之间,可以无话不谈,却注定走不到一起。 所以,他们只能一醉之后,就此挥手告别,从此为各自为对方,遥遥地喝彩。 说昨晚没有任何遗憾,那是自欺欺人,毕竟,穿越这种事概率低于小流星撞地球。他和周敏,很难再找到第三个同类。 但是,他们都是成年人,都有足够的理智,去压制住这种遗憾,以免造成悲剧的结局,将来追悔莫及! “郎君,感觉好些了吗?如果好些了,妾身就去安排人打热水来,给郎君洗脸。”发现韩青魂魄好像飘到了几十里外,窦蓉轻轻放下汤碗,柔声询问。 昨天,她感觉到的压力,远远超过了当初许紫菱的到来。 幸好,那个女人自己走了。否则,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嗯,好多了,我自己起来洗!”韩青在肚子里悄悄叹了口气,起身,下床,笑着走向脸盆架。 自有婢女拎着陶壶入内,帮他兑好洗脸水。许紫菱默默跟上,替他拿起毛巾。窦蓉则不放心地扶住了他的胳膊。 娇妻美妾,左拥右抱。 这样的日子,还有啥好遗憾的? 韩青摇摇头,然后笑着左顾右盼,张开手臂,将忐忑不安的窦蓉和许紫菱,一并揽入自己的怀中,“别担心,星辰大海是别人的,我更在乎眼前!” 正文 第155章 家事 “郎君,有人在呢?”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被韩青抱在怀里,但是,与别的女子,同时被抱,却为平生以来头一遭。窦蓉顿时笑脸涨得几乎滴血,用求饶般的声音提醒。 另一侧,许紫菱则全身紧绷,挣扎着想要站起来逃走,然而,她的两条腿,却抖得根本无法站稳,想了想,只好又闭上了眼睛,听天由命。 “让她们回避便是,谁家夫君不抱自家婆娘。”韩青在窦蓉脸上轻轻啄了一下,柔声说道。随即,又看了看像煮熟了的虾米一般的许紫菱,将双臂抱得更紧。 丫鬟和仆妇们,有非常有眼色退下,顺手,帮自家老爷,关好了房门。 大户人家,荒唐事多,丫鬟们早就见怪不怪。其他像韩提刑这般年纪的公子哥,通常家里妻妾成群,孩子也早就生下一大堆了。而韩提刑到目前为止,却只有一妻一妾,儿女未见到半个,日夜加倍努力,也是应该。 然而,令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接下来,韩青却没有任何动作。轻轻抱着窦蓉和许紫菱二女左看右看,便已经心满意足。 二女原本已经做好了准备,豁出去一切陪着他荒唐一回,以抚慰他送走周敏之后心中的遗憾。然而,却迟迟没等到风雨的来临。先后偷偷睁开眼睛,偷偷向他脸上打量,却看到,他早已将目光投向了窗外。 “郎君怎么了—”窦蓉的心情,顿时又变得忐忑不安。轻轻挣扎了一下,柔声询问,“是不是还头疼。我去让人再给你端一点儿醒酒汤过来。” “不疼了,早就不疼了!”韩青笑着松开手臂,低声解释,“我在算,时间还来不来得及?” “什么来不来得及?是去青州赴任么?郎君需要准备什么?妾身这就去做张罗。”听韩青好像要开始跟窦蓉说正经事,许紫菱赶紧也脱离了韩青的掌控,扬起一张红晕未褪的脸,柔声追问。 “去窦家堡,提亲。先把跟蓉娃的婚事确定下来。不能老让她没名没分。”韩青想了想,满脸郑重地回应。 “郎君,郎君自己做主就行了。妾身,妾身派人去通知我阿爷!”窦蓉闻听,心中的忐忑顿时变成了欢喜和娇羞,手捂着脸,转身就逃。 “妾身帮忙去准备上门礼!”许紫菱羡慕得两眼放光,却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争不过曾经跟韩青同生共死的窦蓉,想了想,蹲身行礼告退。 “你别急着离开。”韩青却笑着上前一步,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臂,“你在这边,可有什么亲人?马上咱们都得去青州了,你既然决定要这辈子跟着我,咱们总得也把礼数走个周全才好。” “这,这……”许紫菱的眼睛,立刻开始发红,眼眶之内,珠泪盈盈。“多谢郎君怜惜。妾身是自幼被人贩子拐走卖给扬州那边的养母,然后又被养母转手卖给莲花班的。亲人应该有,但是妾身却记不得他们长什么模样,姓什么,住在哪里,妾身……” “那就让窦蓉的父亲,认你做个干女儿,可好?”韩青听得微微叹气,然后柔声询问。 “窦,窦堡主如今乃是地方名士,我怕,我怕他嫌我出身轻贱。”许紫菱愣了愣,更多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的卖身契,早就被有眼色的地方小吏,从一大堆抄没而得的物件中找出来,主动送到了韩青手上。 而韩青,也早就将卖身契,归还给了她。 所以,按大宋律法,如今她现在已经是如假包换的自由身。然而,在世人眼中,她却永远摆脱不了风尘女子印记,无论她卖身契,掌握在谁人之手。 “没事,我亲自写信给他。如果他不愿意,我就去问,张帆和王武,愿不愿意认你当个干妹子。”韩青稍加斟酌,就明白许紫菱心中悲从何来,笑着抱了抱她,柔声承诺。 许紫菱闻听,顿时控制不住自己感情,索性将头抵在了韩青肩膀上,泪流滂沱。待将心中所有委屈都发泄了出来,才忽然意识到,自家丈夫还没吃饭。赶紧又站稳了身体,擦着一双哭肿的眼睛谢罪,“郎君,刚才妾身欢喜得糊涂了。妾身这就收拾朝食,还请郎君和窦姐姐,原谅妾身失礼。” “让丫鬟们把朝食端到二房,咱们三个一起吃。边吃边商量,具体细节。正式婚礼肯定得等周敏那边,把退亲文书送到。但定亲礼,却可以先操办起来。”韩青笑了笑,一边抓起毛巾擦拭自己湿漉漉的肩膀,一边柔声吩咐。 许紫菱见状,心中愈发愧疚。赶紧又低低道了一声歉,小跑着冲出门外,却差一点儿,又跟站在门外的窦蓉,撞了个满怀。 “我跟我阿爷去说,你放心,他巴不得你我变成姐妹。”窦蓉练过武,反应敏捷,轻轻扶了许紫菱一把,用极低的声音承诺。 “嗯,多谢姐姐!”许紫菱知道,自己刚才趴在韩青肩膀上,嚎啕大哭的模样,肯定都被窦蓉看了去,却顾不上害羞,快速蹲身行礼。 窦蓉轻轻托住了她的手臂,随即,又用更低的声音吩咐,“走吧,我跟你一起去厨房,安排朝食。顺便在路上,商量一下如何置办衣装。很多事情,我一点儿都不懂……” “我也不懂。不过,我可以和姐姐一起商量。”许紫菱红着脸,轻轻摇头,随即又轻轻点头。然后跟着窦蓉,快步走远。 二人默契地,不再提昨晚的事情。 权当周敏,只是旅途中遇到的一个陌生人。跟自家丈夫聊得投缘,喝得尽兴,酒席散后,就永远不会再见。 其实,昨晚,周敏和韩青之间,还发生过几句争执。韩青忘记了,她们两个,却清楚地记得。 当时,周敏已经喝高了,拍打着桌案,笑韩青是刘景升之子。 韩青当时好像很生气,还跟她斗了几句嘴。然然,转瞬却又笑着说道:“刘景升之子,也没什么不好。韩某乃是凡夫俗子,只求对得起自己所爱的人,俯仰无愧。至于天下姓刘姓曹,韩某不关心,也管不着。” 周敏当时一定非常非常失望,以至于,争执后没多久,便意兴阑珊地准备告辞。 而她们两个,那一刻,悬着的心,却立刻放了下来,并且充满了欢喜。 正文 第156章 白纸作画 职业前景不错,收入丰厚,还没有失业之忧。 家世背景雄厚,身体前主人的灵魂也不再成为困扰。 还有两个如花似玉,且轻易不会吵架的媳妇。 这种日子,韩青上辈子做梦都不敢想。 如今,切切实实享受到了,他又怎么可能轻易舍弃? 对于周敏的理想与热情,他理解并表示佩服。然而,他却不会因为对方理想远大,就愿意成为对方的得力臂膀或铁杆追随者。 相对于打碎万恶的旧时代,重新塑造一个新世界。他更愿意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修修补补。 相对于热心热血的理想主义,他更愿意仔细观察,并且小心接受一部分现实,尽可能地享受眼下的生活。 所以,送走了周敏之后,韩青立刻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自己的小家庭建设上。 趁着眼下自己人还在长安,他先请媒人,正式向窦家求婚。同时将许紫菱的身份问题,彻底解决掉。 因为没有爵位,他只有资格娶一个正妻。不过,却可以给许紫菱安排一个娘家,让后者也有个根。 眼下永兴军路,刚刚经历了一轮动荡,长安城内的房价和周围的地价大跌。他刚好花钱买上几栋宅院和几百亩田皮。(注:田皮,土地经营权。各朝各代,开国之初,都明令禁止土地兼并。所以民间购买土地之时,通常只买田皮,田骨还归属于原主人。以绕过这条政令。) 大宋如今是第三任皇帝当政,而据他所掌握的历史知识,至少要到第四任皇帝仁宗当政之时,盛世才真正来临。 届时,哪怕不当官,告老还乡,他仍旧凭借房价和地皮的飞涨,稳稳地做个富家翁。 …… 快乐,满足,且享受,用这三个词,形容眼下韩青的心情,再恰当不过。 然而,好景不长,寇准前脚刚走,他就立刻快乐不起来了。 原因无他,寇准在时,无论遇到任何解决不了的事情,他都可以向寇准请示。拼着被对方斥责几句,也能落个一身轻松。 而现在,寇准走了,他再遇到麻烦,立刻没地方可以请示了。而折惟忠在上个月离开之时,还把一大堆事情推到了他头上。 结果,他现在遇到事情,既不能指望有朋友帮忙,也找不到高人指点,只能硬着头皮自己解决,每天都累得形神俱疲。 俗话说,屋漏必逢连夜雨。 原本他还指望耍个赖,把所有不容易处理的事情,封存入档,等新任的永兴军路提点刑狱公事周可望一到,立刻全都推给后者解决。 结果,没等他把手头事情,分出轻重缓急。噩耗先一步传来,新任永兴军路提点刑狱公事周可望在赴任途中,遭了雨淋,不小心寒气入肺,性命垂危! 这年头,没有任何抗生素,得了急性肺炎,基本只能靠汤药调养,一时半会儿很难痊愈。 而只要周可望自己不主动请辞,按照大宋的惯例,朝廷也不能因为他生了肺病,就换个人接替他的职位。 结果,姓周的一日不来,韩青就无法将手头事情交接,只能顶着京东东路副提刑的职位,继续替永兴路干活。 而京东东路,因为前期派去的王钦若和丁谓两人,配合默契,倒也成功抑制住了局势糜烂。暂时,并不急着有一位副提刑官兼控鹤署判官,前去帮忙。 “既然不需要韩某,当日何必急着调韩某去京东?”发现自己一时半会儿,不去京东东路,也不会耽误那边任何事情,韩青忍不住在肚子里偷偷嘀咕。 然而,腹诽归腹诽,他却不得不耐着性子,把寇准和折惟忠两个,联手留给自己的坑,一个个填平。 时间在忙碌中,过得飞快,转眼间,夏天就过去了一半。 到了六月中旬,韩青手头的活,也差不多处理干净了,调养好了身体的永兴军路提刑官周可望,也终于姗姗前来赴任。 待二人照章办事,循规蹈矩地将工作交接完毕。也就到了七月。韩青恼恨周可望故意等自己收拾完了烂摊子,才赴任,干脆借口天气炎热,又带着窦蓉、许紫菱,回定安县去住几天,熟路看了看窦蓉的父母,然后才慢吞吞地前往青州。 这回,他可不再是只身赴任。而是利用京东东路提刑司,还是一个空架子的机会,将愿意跟着自己走的弟兄,如李遇、张帆、王武、刘鸿等人,全都调去了那边。顺手,将都头武二等镇戎军老兵,也给塞进了京东东路控鹤署,成了控鹤署的指挥和虞侯。 这样做,也算不得胆大妄为。 大宋控鹤司,虽然与辽东南面司,党项飞龙司齐名。但是,控鹤司以前在大宋地方上,只有一些秘密据点,根本没有正式官署和分支机构。 而各路提刑司,以前虽然存在过,但是存在时间非常短暂。很快,就在太宗皇帝赵光义的力主之下,并入了转运司,成为了后者的一个子部门。 如今,大宋官家赵恒,汲取永兴军路红莲教作乱,汴梁这边却后知后觉的教训,将提刑司从转运司之下独立了出来,又在各路开设了控鹤署,明显带着几分“改革试验”的意味。 既然是“试验田”,提刑司和控鹤署这两个部门,就不可能有什么完整的架构和章程。特别是后者,简直就是一张白纸,韩青无论怎么“作画”,都没人能指责他出格。 当然,如果控鹤署做不出任何成绩,或者拖了其他部门的后腿,到头来,这个责任,也得韩青自己来背。 甭指望还像永兴军路这边,干好干坏,都有寇准帮忙补窟窿。 人越多,事情就越杂,赶路的速度,就越不可能快得起来。 韩青自己,也不想走得太快。穿越到大宋一年半了,他都没来得及,仔细看看周围的风光。此番前去京东东路赴任,要横穿半个大宋,刚好可以趁机一饱眼福。 于是乎,车队走走停停,原本一个月就能抵达青州,结果从长安出发走了半个月,才来到了永兴军路东南部的华山附近。 上次一次韩青路过华山,原本打算拜见陈抟的嫡传弟子,请对方帮自己解决心脏里的残魂问题。然而,没等进山,他就遭到了黑白两道的联手通缉,只能抄小路落荒而逃。 这次,他虽然不再受残魂困扰,却仍旧想着,去跟陈抟的嫡传弟子火龙真人见上一面。转弯抹角问上一问,灵魂穿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并非他迷信,从科学角度,这个问题肯定荒唐无比。但事实上,却发生在了他身上。所以,他只能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从玄学角度,看看能不能找到答案。 谁料,车队刚刚走上通往华山的岔路,还没等重新加速,身背后,就有一辆双马拖曳的轻车,风驰电掣般追了上来。 车辕上,有个满身是尘土的男子,叫喊得声嘶力竭,“前面可是韩判官的座驾,麻烦各位兄台通禀一声,夏州李德昭,特地前来求救!请韩判官,务必救我家娘子一命!我家娘子是白泽,韩判官认识她,李某愿意拿出任何代价!韩判官,救命——,救命——” 正文 第157章 风云突变 “停车!”听到白泽两个字,韩青果断下令。 虽然白泽最开始出手帮忙,和后来跟他交往,都带着很强的目的性。但是,对他和窦蓉两个的救命之恩,却不可否认。 所以,眼下白泽有难,他出手相助,也是义不容辞。 “吁——”车夫刘永是个老手,大喊着缓缓拉紧缰绳,让马车减速。车队中的其他车辆,也陆续放缓速度,转眼间,就在岔路口停成了一条长龙。 “韩判官,救命,救命。我娘子白泽受伤了,腐气入体。全天下,只有你可以救她。如果你能治好他,李某愿意为你做牛做马。”后面追上来的男子也拉紧挽绳,不待轻车停稳,就纵身而下。高举着双手,冲向韩青所在的车队。 恰好韩青推开车门,与窦蓉联袂而出。看到求救者的模样,顿时又大吃一惊。“李德昭,真的是你?” 记忆里,李德昭是个略黑微胖的公子哥,浑身上下,富贵气无法掩饰。 而眼前求救之人,黑得像个木炭,眼窝深陷,两颊瘦若刀削,全身上下挂满了尘土和泥浆。如果寻常人没注意到其衣服的质地和手上的羊脂玉扳指,肯定会将其直接当成乞丐。 “是我,是我。韩判官,冤有头,债有主。当初害你,是我派的人,与白泽无关。求你千万救救她,千万救救她!”李德昭立刻停住脚步,连连作揖,声音中,隐约已经带上了哭腔。 “怎么回事,带我去看!”韩青不知道李德昭什么时候派人害过自己,却也不相信李德昭为了除掉自己,肯以命换命,皱了皱眉,纵身跳下马车。 “哎,哎——”李德昭如蒙大赦,转过身,连滚带爬地朝着自己的轻车跑去。看模样,哪里还有半点儿西夏世子气度?分明就是一个因为妻子生病而急疯了的丈夫。 韩青见状,眉头立刻就是一皱。脚步本能地放慢。看到他忽然提高了警惕,紧跟上来的窦蓉,武二、王武等人,也同时将手按向了腰间兵器。 不是韩青多疑,在他的记忆里,李德昭可不是如此专情之人。甚至在前往汴梁“就学”的路上,这厮还没忘记了花钱捧那个红莲大家的角。 而那位红莲大家,当时也对李德昭动了心,双方眉来眼去,情意绵绵的模样,当晚所有人都能看得见。 倒是白泽,每次提起李德昭,眼睛里都放着崇拜和幸福的光芒。很显然,对李德昭情根深种。 在跟白泽吃酒之时,韩青好几次,试图提醒对方,李德昭花心。然而,看到对方提起李德昭之时的眼神和表情,又不忍心让她难过,只好将已经涌到嘴边的话,又悄悄咽回了肚子里。 如今白泽受伤,李德昭忽然变成了一个专情的好丈夫,前后落差未免太大! “她全是为了我,为了我!”根本没留意到身后的变化,李德昭一边头前领路,一边念经般补充,“我不该回夏州的,我不该回夏州的,如果我继续在大宋做人质,什么事情都没有。我……” “二哥,不怪你,是我自己大意,低估了大哥的胆气和手段!”一个粗哑却非常好听的女声,忽然从轻车内传了出来,有气无力,却是白泽无疑。 “白姐,你受伤了?为何不早点儿来找我?”韩青闻听,又皱了一下眉头,双手抱拳,快速询问。 那辆车很小,充其量只能坐两个人。而凭借李德昭夫妻外加一个帮手,即便拼上性命,也不可能行刺之后,全身而退。 “我,我原本以为,是小伤。”轻车的门动了动,却没有打开,白泽的回应声,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二哥,帮我开门,我想透透气。” “哎,哎!”李德昭答应着上前,将车门拉开。阳光照入车内,立刻照亮了白泽的身型和面孔。 车厢里只有她一个人,没隐藏着任何帮手。天气炎热,她穿的都是单衣,然而,却有一股臭鱼烂虾的味道,滚滚涌出。 “白姐——”韩青虽然上辈子只学过几天急救术,对于这种味道,却不陌生。本能地向前冲了几步,一把抓住了车厢门框,“你伤在哪里了?为何不用我教你的医术,用烈酒清洗伤口。来人,把她抬出来,抬到我的马车中去。这么热的天气,把你闷在如此狭窄的车厢里,简直就是谋杀!” “我,我可是党项飞龙司的判官啊,怎么,怎么可能宝马高车?”轻轻翻了眼皮,白泽主动替李德昭辩解,不肯因为有求于韩青,就让自家情郎受到丝毫委屈。 “来人,换车,下换了马车再说。蓉娃,你去让紫菱换辆车,把咱们的车腾出来。”韩青吃了被瘪,却拿对方没办法。摇摇头,继续高声安排。 武二立刻带着三名老兵来到车厢门口,试图抬白泽下车。李德昭却轻轻推开了众人,苦笑着说道:“我自己来吧,她的伤在后背上。我背着她,比抬着她强。” “二公子如果背得动她,也好。”韩青想了想,轻轻点头。 他现在可以确定,李德昭是真的很在乎白泽。但是,心里有了在乎的人,居然还能在外边寻花问柳,如此矛盾的行为,实在又令他无法理解。 虽然他上辈子也荒唐过,但是,他上辈子之所以荒唐,是因为找不到一个可以真心相爱的人。而李德昭和白泽两个…… “我现在不是二公子了,跟你当初一样,是夏州的通缉犯!”正感慨间,却听见李德昭叹息着解释,“我们夫妻两个,都是!” 说着话,此人已经将白泽背在背上,踉跄着走向了韩青的座驾,“夏州请求大宋协助缉拿我们夫妻俩的公文,应该不日就到。届时,还请老兄代为遮掩一二。” “通缉,为何?”韩青听得两眼发直,追问的话,脱口而出。 “我,我把你的救命秘法带回了夏州,救,救了很多人。”趴在李德昭背后的白泽,轻轻扭过头,有气无力地解释,“夏王六月份征讨吐蕃,中了箭。郎中用同样仿佛给他输血,他却伤势加重,当场就回归了天国。” “大哥说我和白泽,联手谋杀的父王。”李德昭接过话头,苦笑着补充,“八个大族长老,有四个支持他,一个卧病在床,剩下三个则将信将疑。我们夫妻俩百口莫辩,被大哥派兵杀上了门。亏得白泽手下的飞龙司弟兄,舍命相救,才突围而出,一路逃到了大宋!” 正文 第158章 越权 “你们直接就给夏国公输血了,没有配型?”韩青被震惊得脑子嗡嗡作响,将李德昭的话完全忽略,只揪着白泽的陈述追问。 如果事实没超出他所预料的话,党项大酋长,将大宋边境杀得十室九空的夏国公李继迁,恐怕是这世界上,第一个有明确文字记载的,死于异型输血反应的患者。 而输血术,却是年初的时候,被他作为战场急救术的一部分,抄录下来送给的白泽! 这样算下来,李德昭的大哥李德明,将夏国公死因,算成白泽和李德昭两个联手谋杀,其实也不算错! ”没,没有,我们没有草菅人命。我们按照你讲的道理,专门配过血型。夏王还给每个将军和各族长老,另外配备了三到五名血奴!”担心白泽劳累过度,李德昭一边将她送进韩青的马车,一边主动替她辩解。 “血奴?”韩青听得似懂非懂,眉头迅速骤紧。 “就是专门养着,关键时刻给大人物输血的奴隶!”李德昭急着求他出手救自家妻子的性命,不待他追问,就主动解释,“白泽将你的战场急救术带回夏州之后,父王,抱歉,我习惯了。按照大宋规矩,应该叫他夏国公。我父亲谨慎,专门找了死囚,砍伤之后输血。结果只要按照你说的方法,配好血型,十个受重伤的里头,输血之后能活下六个来。所以,就给族中每个重要人物,都提前预备好了血奴,以防万一。” “我们那边,和大宋不一样,给族长和将军们做奴隶,是一种出路,甚至很多人以此为荣!”熟悉韩青的性子,白泽低声在旁边帮腔。 “因为受伤之后死去的危险大幅降低,父亲开春后,才领兵跟吐蕃人争夺大非川。原本大获全胜,唯一意外,就是他自己不小心中了流箭。” “血型,血型是提前配好了的,血奴长得强壮。” “本来不需要输血,但父亲年纪大了,身体虚。才在大哥和郎中的联手撺掇下,输血补血。” …… 他们夫妻两个一唱一和,总算向韩青解释清楚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白泽在年初带着战场急救术回到夏州之后,党项大酋长李继迁,却不相信传说中可以起死回生的“神术”,这么容易到手。 担心韩青在战场急救术里埋陷阱,他召集郎中,拿死囚做实验,反复验证。最终,确定了输血术有效,并确定了血型的正如韩青所写,分为甲、乙、丙、甲乙四种。 党项实行的是半奴隶制,民风受吐蕃影响,甚为野蛮。所以,李继迁为了避免今后自己和族中重要人物受伤施救不及,就根据族中重要人物们的血型,提前给他们配备了三到五个身强力壮的血奴。 与此同时,因为烈酒和战场急救术的推广,党项人在征服周边其他游牧部落之时,将士们的战损率大幅降低。不仅极大地鼓励了党项铁鹞子们的士气,同时,也令李继迁的野心迅速膨胀。 为了避免吐蕃人威胁到自己的侧翼,今年四月中旬,李继迁带领八千党项铁鹞子直接杀上了高原,一举将大非川拿到了手里,将来不及组织抵抗的吐蕃人,杀了个血流成河。 随即,暴怒的吐蕃王以倾国之兵来战,又被李继迁给杀了个落花流水,不得不向李继迁割地纳贡,以示屈服。而李继迁,所付出的代价不过是,一千出头铁鹞子的伤亡,和他本人被流箭所伤。 原本这点小伤,不算啥大事儿。大非川附近气候寒冷,伤口很难化脓。 而党项所造的铁甲,也是出了名的结实,即便恰好被流箭射在了两片甲叶的拼接处,也无法对穿戴者造成致命伤。 偏偏李继迁自己犯了糊涂,见给伤号输血总能收到奇效,便起了以血补血的念头。在其长子李德明和郎中的话,大量从血奴身上抽血,输入自己体内。 结果,虽然血型相符,仍然造成了重大医疗事故。李继迁当场惨死,为他输血的两名血奴,也被暴怒的李德明亲手大卸八块! “要么是你兄长,勾结郎中,偷偷将血奴换了人。要么,是输血太快太多所致。”听完了李德昭和白泽两个人的解释,韩青心中立刻就有了答案。 人的血型远非四种,并且每种之下,还能继续多次细分。哪怕是他穿越之前的医院,都不敢随便给病人输太多的血。而李继迁却拿着人血当补品,出事故只是早晚的问题,根本不可能避免。 “我怀疑是大哥偷偷换了血奴,然后栽赃于我和白泽!”李德昭的需要,却跟韩青的推测不太一致,直接忽略了他后半句分析。“只是苦于没有证据,又被他先下手为强。” “让我洗干净了手,先看尊夫人的伤吧!其他事情,不妨以后再说。”韩青没心思,跟李德昭去讨论到底哪一种原因,导致李继迁死亡的可能性更大,摇了摇头,果断转移话题。 已经走在了前往青州上任的路上,党项那边的事情,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来管。而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李继迁什么时候亡故,因何而死,他也不太清楚。 反正,对韩青来说,李继迁这个时候死掉,肯定不是什么坏事。 在李德明完全确立起绝对权威之前,夏州肯定不会轻易再叛出大宋。让大宋朝廷也能暂时缓一口气,集中精力,对付日渐强盛的辽国。 “伤在背后,我按照你教的办法,反复用烈酒清帮她洗过了。可是伤口还是很快就开始腐烂流脓!”李德昭也知道,韩青不可能帮助自己争夺夏州的继承权,果断跳上马车,去解白泽的外袍。 “先等一下,我得准备场地,和热水,刀子,烈酒,白布等物,还有止血的药!”被李德昭的急性子,给吓了一跳,韩青赶紧摆手阻拦。 党项民风彪悍,李德昭为了救白泽性命,不在乎白泽当众裸露身体。但是,作为白泽的朋友,韩青却不能不主动替对方着想。 此外,作为一个只学了几天战场急救术的外行,韩青也不敢轻易打开白泽的伤口,重新处理。总得多做一些准备工作,以免手术失败,反倒令伤势更重。 因此,不管李德昭如何着急,韩青都先命人取来蜂蜜和清水,让此人喂白泽吃下,以便有足够的体力,应付接下来的救治。 随即,他又命人于旷野中的空地上,临时扎下了一个巨大的帐篷,作为手术室。 紧跟着,又分别安排人手,去最近的集市上购买烈酒,精盐。准备热水,白布。并且就地采集蒲公英,小蓟、鱼腥草等药物,用清水冲洗干净,绞制汁液,以备不时之需。 并非因为白泽是他的朋友,导致他准备得格外仔细。而是因为对方的情况,远比表面看到的糟糕。 根据李德昭的描述,和白泽身体上正在散发出来的气味来判断,韩青认为白泽极有可能,是中了游牧民族常用的“毒”箭。 这种毒箭,于箭头的所抹的毒药,却不是什么蛇毒或者有毒矿物。而是人或者动物的粪便,或者动物死亡腐烂之后,留下的高浓度浆液。 换句话说,白泽当时中的那支箭,箭蔟上沾满了各种致命细菌。 甭说李德昭这种没学过任何医术的人,无法用烈酒彻底将细菌清理干净。就是换做韩青本人,将当年学到的战场急救术,发挥到百分之一百,也很难保证,白泽的伤口,不会进一步感染。 更何况,从夏州逃到长安,又从长安追到华山附近,少说也得花费十天。再加上李德昭发现伤口恶化所需要时间,恐怕白泽受伤的具体日期,至少是在半个月之前。 “提刑,我有几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讲。”就在韩青忙得脚不沾地之际,窦蓉的舅舅李遇,忽然上前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请示。 “说罢,你跟我还有什么客气的。”韩青放下正在过滤蒲公英汁的白布,笑着点头。 在他逃离定安之初,李遇曾经收留过他和窦蓉两个,并且跟他谈的颇为投缘。李遇的儿子,还为此被刺客所伤 所以,当他洗清冤屈,出任永兴军路提刑司判官之时,便在寇准的允许之下,举荐李遇,做了提刑司的七品知事。 此番他高升京东东路提点刑狱公事,自然又把李遇当做心腹,带在了身边。而后者,无论出于亲情,还是为了个人前途,都会竭尽全力辅佐他。 这回,李遇显然发现了一个合适的机会,四下看了看,迅速补充,“提刑,官家委你兼任京东东路控鹤署判官之时,似乎没有言明,控鹤署的管辖范围。” “本身就是一个空架子,里边加上你我,总计踩十来个人,还能管到哪去?能将张巡使遇刺一案,捋清楚了,就已经得烧高香了!”韩青对于到任之后,该怎么做,根本还没顾上仔细去想。因此,笑了笑,顺口回应。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被韩青的迟钝,气得胸口发堵,李遇努力调整了几次呼吸,才以更低的声音,继续补充,“我想向你请支令箭,去夏州彻查李继迁的死因!如果能证实,他是被李德明所害……” “什么?”韩青手一哆嗦,差点儿将刚刚过滤出来的药汁打翻在地。 受上辈子学过的历史知识影响,他一直没把党项人,当成大宋的心腹之患。所以,刚才听到李德昭怀疑,是李德明串通郎中,故意害死了夏国公李继迁,也立刻选择了袖手旁观。 而李遇,在担任子午寨巡检期间,却切实感觉到过夏州对大宋的压力,并且多次听闻过边塞各地,遭受党项铁鹞子屠戮的惨状。所以,恨不得抓住一切机会,让党项人血债血偿! “我想去证明,李继迁是被李德昭害死的。”唯恐韩青听不明白,李遇索性把话说得更为直接。“若成,至少能保证我大宋西北,二十年内再无边患。若是不成,我顶多是死在那边,后世自然会传颂,我李遇孤身入夏之壮举,让我青史留名!” “这……”韩青听得心头热血滚烫,却无法立刻做出决定。 李遇是窦蓉的舅舅,他真的不愿,让对方只身去执行这种九死一生的任务。此外,虽然朝廷没有明文规定,京东东路控鹤署,不可以管其他地区的事情。但是,夏州距离青州,终究隔着三千余里。这个节骨眼上,他把李遇派去了夏州,过后,很难让言官不在距离上做文章。 正犹豫间,忽然又听见一声焦急的呼唤,“韩判官,韩判官,救命,救命!我娘子晕倒了,我娘子晕倒了!请你快点救她,快点儿救她。” 紧跟着,李德昭疯子一样冲到了他面前,双膝跪地,納头就拜! 正文 第159章 未来 韩青闻听,立刻顾不上考虑其他,拉起李德昭,撒腿就往自己的马车方向跑。 待跳入了车厢,定神细看,只见白泽双目紧闭,面色青灰,气若游丝。 很显然,前些日子,她完全是凭借着意志力,才强撑着没有倒下。此刻终于走到了能救自己的人面前,心态一放松,无论精神和体力,都迅速难以为继。 “白姐——”韩青看得心中发痛,低低呼唤了一声,不再顾忌男女之嫌,抱起对方就往刚刚支好的大帐冲去。 李德昭满头大汗地跟在他身后,脚步踉跄,明显也是到了强弩之末,随时都可能垮掉。 韩青没工夫管李德昭的死活,将白泽脸朝下平放在帐篷内临时支起的床榻上,立刻转身又冲出了门外,调兵遣将,“蓉娃,紫菱,你们两个,用盐水洗了手,用白布遮了口鼻,进来帮忙!” “武二,带人在帐篷外生一堆火,用开水煮我救人用的刀具!” “张帆,去催烈酒,烈酒到了,立刻拿进来!” “王武,把绞好的草药汁,给我端到门口……” “嗯!”窦蓉、于紫菱等人,也从李德昭的表现上,意识到情况不妙。答应着分头开始行动,很快,就将韩青指派下来的任务,一一落到了实处。 “蓉娃,你练过武,去把白姐后背处的衣服剪开,把包扎物和药物去掉。” “紫菱,你用盐水清洗伤口周围。” “李德昭,你也别光着急,你去除了白姐的鞋袜,用手指按压她脚心处的穴位。还有,肩甲两侧,后腰两侧,也需要按压。具体位置,这张纸上有,等会儿让我夫人指给你看。” 重新进入帐篷,顺手拉紧了充当帐篷门的布帘,韩青继续发号施令。 去年在向张郎中等人传授急救术之时,有感于止痛和消炎手段的贫乏,他曾经跟对方探讨过一些可行性方案。原本是为了有备无患,实际效果也有待验证,却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用到了朋友身上。 “嗯!”窦蓉、许紫菱和李德昭三人,手忙脚乱地执行命令。很快,就将白泽背部的衣服,包扎物和药物,以及血迹、脓液,清理干净。将伤口重新暴露于阳光之下。 韩青用白布捂住口鼻上前细看,顿时,又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白泽整个脊背,都已经肿成了乌青色。肩胛骨之间的伤口,虽然只有筷子粗细,却不停地在向外溢出黑灰色脓液。越是靠近伤口周围肌肉和皮肤,肿得愈发厉害,已经黑中透亮。 “怎么样?你能治好她,对不对?我知道,你连肚子被射穿的人,都能救回来!”还没等他将一口凉气吞完,李德昭的声音,已经又在他耳畔响起,隐约带着哭腔。 “你先别急,我想想,让我想想从哪里开始!”抬手擦了下额头上渗出来的汗珠,韩青咬着牙回应。 这种程度的感染,恐怕他上辈子三甲医院的外科主刀,见到之后都会感觉头疼。他光凭两周战场急救培训,怎么可能有任何把握? 然而,白泽的情况,已经耽误不起。如果他不动手施救,恐怕没等李德昭找到更合适的大夫,白泽就已经香消玉殒。 想到这儿,他干脆把心一横,低声说道,“先想办法除脓,把伤口里的脓液都除掉,以免情况继续恶化。然后……” “我来!这个我会!”话音未落,李德昭已经主动请缨,随即将嘴凑到了白泽伤口上,奋力猛吸。转眼间,就吸了满满的一大口脓液,扭头吐在了地上。 “往盆子里吐!”韩青阻拦不及,只好将提前准备好的木盆,放在了李德昭脚下。紧跟着,又迅速命令窦蓉,出去准备瓷杯,或者拳头大小的酒盏、罐子,最好是瓷的,没有的话,木头的也行。 因为知道旅途漫长,所以,窦蓉提前准备的随行物资当中,倒是不缺茶杯、酒盏、罐子等物。很快,她就按照韩青的描述,将差不多大小的瓷器,全都命人找了出来,送进了帐篷。 而李德昭嘴里吐出来的脓血,也渐渐变成了鲜红色,很明显,他在途中,不止一次采取过类似手段,从伤口处吸脓,早已驾轻就熟。 韩青将李德昭的动作,以及脓液的颜色,都看了个清楚。虽然对此人仍旧没任何好感,却也不觉得像原来一般讨厌。 人的唾液,本身就有溶解细菌的作用。李德昭如果先前就多次如此尽心地,替白泽吸出伤口的脓液,白泽身体内部的感染情况,就有可能,不会像外表看起来这么严重。 “你先歇一歇吧,我用火烤了瓷罐,给她伤口拔毒!”看看伤口处,已经不主动往外溢脓血了,韩青推了李德昭一下,带着几分希望低声吩咐。 “嗯!”李德昭现在,对他言听计从。立刻停止了吮吸,坐在病榻旁的椅子上,气喘如牛。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却继续盯着白泽,仿佛自己只要一眨眼,对方就会化作蝴蝶飞走一般。 “二哥,是你吗?”被他折腾了这么长时间,白泽又从昏迷中痛醒了过来,艰难地歪了歪趴在床榻上头,柔声问道。 “是我,是我!韩判官也在,他让我帮你处理伤口。”李德昭立刻又跳了起来,一个箭步冲动床头,蹲在白泽的面前,大声汇报,“他说,一定能治好你。你别怕,可能会有点儿疼。我会帮你按摩穴位止痛。他的两个夫人也在,会一起帮忙。” “二哥,辛苦你了!”白泽脸上,不见半点羞涩,看向李德昭的目光中,也尽是温柔,“从小的时候,就是你护着我。没想到长大之后,我还是要让你护着。” “我愿意,我愿意!”李德昭红着眼睛,不停地点头,“你别说了,也别担心。保留点体力,韩判官说了,你需要足够的体力。才能支撑得住。” “嗯,我知道!”白泽温柔地笑了笑,脸上写满了新婚妻子般的幸福。随即,又艰难地将头转向韩青,“韩判官,是我硬拖着二哥来找你救命的。我知道,人力有时而穷,所以,你尽管放手施为。二哥肯为了我,离开夏州,我已经没有遗憾。” “你……”韩青瞬间,就明白了白泽的意思,心中顿时又闷又疼。 这个聪明的女人,知道李德昭继续留在夏州,必死无疑。所以才以寻找自己给她治伤为借口,将李德昭硬是从漩涡里拖了出来。 如今,李德昭已经到了华山脚下,距离夏州千里之遥。她已经放了心,所以,死而无憾。 “我要治好你,我一定会治好你!”借着低头用烈酒灼烧瓷罐的机会,他偷偷擦掉了眼角的泪水,咬着牙承诺,“白姐,你放心,治不好你,我绝不会放李德昭独自离开!” “多谢。”白泽瞬间也明白了韩青的承诺,笑着回应。随即,闭上眼睛,努力喘息。片刻之后,又再度将眼睛睁开,柔声询问,“韩判官,我心中有一件事,一直想问你?不知道,你能不能解释给我听。” “白姐尽管问,能回答的,我肯定不隐瞒。”韩青吹灭瓷罐中的酒精火,将瓷罐紧紧扣在了白泽后背的伤口之上。 白泽疼得身体一僵,额头上瞬间跳起了青筋。然而,她却努力让自己不陷入昏迷,咬着牙,断断续续地追问,“韩判官,你那天说,你想做一支火炬,改变大宋。但是你只说了一半儿。其实,我也想,改变党项。我跟你一样。只是,我嘴笨,无法像你,说得那么清楚。我也不知道,党项将来应该是什么样子……” 受伤势和剧痛的双重影响,她无法完全集中起精神,说出来的话,也无法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意思。而韩青,却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一边手把手,指导李德昭替白泽按摩穴位止痛,他一边努力思考,赶在白泽再度陷入昏迷之前,终于给出了答案。 “我心中的大宋,应该是老有所依,幼有所养。贪官不再理直气壮,百姓受了委屈,不再忍气吞声。” “我心中的大宋,律法能约束并保护所有人。人和人之间,能有最基本的公平。凡是努力劳作者,都不再有冻饿之苦。凡是以善良对待他人者,不再遭受恶意的回应。” “我心中的大宋,军队用来保护自己的百姓,而不是替官员和皇帝,看家护院。读书是为了造福世人,而不是用来作恶和获取不义之财。权力必然获得监督,而不是为所欲为,直到被更大的权力碾得粉身碎骨。” “我心中的大宋,没有奴隶,没有贱籍。无论穷人,富人,官员,还是百姓,都可以生活在阳光之下,自由地呼吸,都能有机会发出自己的声音。” “我心中的大宋,人们受到尊敬,是因为他的学问,品行,以及所作所为,而不是因为其是谁的儿孙。” “我心中的大宋,人生而平等……” 他知道,白泽已经听不见了。即便听见了,也未必听得懂。 然而,他却含着泪,继续补充,“白姐,你的党项,也可以一样。你不会说,但是你一直在努力。我知道,我看得清清楚楚。” 正文 第160章 为朋友做一些事情 四天后,韩青与李德昭一起,将白泽安葬于华山之畔。 这是他穿越以来,第一次目睹朋友死亡,却无能为力。 尽管当时他使出了浑身解数,甚至连续两次将自己的血,输给了白泽。却仍旧无法阻止后者的病情继续恶化。 人力有时而穷,白泽生前的话,为救治失败找到了最好的注解。 她是那样的聪明,提前就想到了,自己的伤可能无法医治,所以,主动替韩青找到了理由,以免朋友会因为治不好自己而内疚。 她以生命为代价,将李德昭拖出了夏州,避免情郎死于兄长的屠刀。并且将情郎的安全,托付给了韩青。 她想得很周到,谋划得很仔细,几乎安排好了身后的一切一切。 然而,她却万万没想到,在她下葬的当晚,韩青就将满身酒气的李德昭,从她的坟墓前拖到了华山脚下的一处无名河畔,直接用冷水浇成了落汤鸡。 “是男人就别哭哭啼啼!”拎着李德昭的脖领子,韩青怒吼着发出命令,“否则,你就配不上白泽。洗干净了自己,上马,带我去夏州。我要去宰了你哥,给白泽讨还公道。” “杀我大哥?你疯了,整个夏州现在都是他的。”李德昭接连打了好几个哆嗦,不是因为河水太冷,而是被韩青的话所惊吓,“你身边充其量只能凑出一百个弟兄,我能找到帮手,不会比你多。万一行事失败,你我连逃命的地方都没有。大宋肯定会把你我交给夏州,避免我大哥一怒之下,带着铁鹞子杀向长安!” “王八蛋,你装醉?你想逃避?”韩青眉头紧皱,上下打量李德昭,无法相信一个醉得走不动路的人嘴里,竟然能说出如此清醒的话来。 “不是装,正因为没喝醉,我才想把自己喝醉啊!”李德昭抬手抹了把脸上的冷水和眼泪,身体又开始左摇右晃,“我们党项,和你们大宋不一样。我父王不会提前立好世子。我跟我大哥,从小的时候,就被他逼着互相争斗。赢的那个继承一切,输的那个去死。现在我输了,就这么简单。我哥请求大宋皇帝册封的使者,这会儿估计都到汴梁了。你们大宋皇帝,也只会顺水推舟!” 他的话,显然经过深思熟虑,听起来句句在理。然而,换回来的,却又是数瓢冷水。 韩青一边拿着水瓢舀水,朝他身上泼,一边继续破口大骂,“王八蛋,你就这点儿出息?白泽真是瞎了眼睛,否则怎么会看上你?既然是胜者通吃,李德明死了,夏州不就是你的?大宋官家,只管册封一个人来继承你父亲的职位,又岂会在乎到底是册封你,还是你哥?” “白泽看上我,是因为她从小就跟在我身后,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李德昭可以忍受,韩青对自己的羞辱,却无法忍受,对方对白泽有半点儿不敬,立刻挥拳朝着韩青脸上猛砸。“她看上我,是因为看到了我,这些年都为党项做了什么。啊……” 第一拳落空,第二拳被韩青挡开。没等他将第三拳打出,韩青已经飞起一脚,将他整个人踹进了河水里,“她现在仍在看着你,看你怎么辜负她舍命相救,坐在这里等死!你哥只要坐稳了国公之位,肯定会向大宋发文,请求朝廷将你这个杀父之人押送回去受审。到那时,你想反抗,连韩某这一百多个人,都找不到!只能乖乖坐进囚车,回去被你哥以杀父的罪名,五马分尸!” “救命,救命……”李德昭不通水性,努力试图将脑袋探出河面,却一次又一次,被河水没过了嘴巴和鼻孔。“救命,救命,我不会水,我要淹死了……” 韩青冷笑着袖手旁观,直到对方接连喝了几大口河水,被呛得脸色发紫。才迈步走上前,用力扯住了对方的手臂,“蠢货,不想死,你就自己站起来!” “救——”李德昭本能地将另外一只手也伸过来,抓住了韩青的胳膊。随即,因为韩青的拉扯,成功站直了双腿,将小半截身体探出了水面。“你差一点儿淹……” 抱怨的话,只说了一半儿,就被他自己吞回了肚子中。紧跟着,他面红耳赤。 河水只有齐胸高,流速非常缓慢,想淹死一个成年男子,非常困难。除非后者,自己迟迟不肯将身体站直。 “我答应过,治不好白泽,不会让你一个人回夏州。但是,我却可以陪你一起去!”韩青松开他的手,转过身,迈步走向河岸,“我还答应过他,保你性命无忧。但是,我身为大宋的提刑官,庇护不了你太久。如果日后有圣旨让我把你交出去,我只能遵旨。所以,为了不违背对她的承诺,我只能趁着现在朝廷还没做出任何反应之前,去夏州把你大哥干掉。” 不需要李德昭回应,他又继续说道:“你可以不给我带路,也可以怀疑我没安好心。你继续在白泽坟前喝酒,等死,让她看看自己,究竟有多瞎。但是,你最好期待我能成功,否则,我一死,你立刻就无处容身!” “你……”李德昭站在河水里,身体不受控制地打起了哆嗦。 韩青懒得再理他,上岸之后,立刻走向了自己的坐骑。 李遇、武二、王武,还有近百镇戎军老兵,都在等着他。每个人都手挽缰绳,腰挎战刀,随时可以陪着他冲锋陷阵。 白泽的去世,对他打击很沉重。 他在这个世界上,能称为知音的好友不多,白泽恰恰是其中最懂他的那个。 他跟白泽之间,没有男女之情,却都在对方身上,看到了人性和爱情的美好。 他欣赏白泽的美丽,欣赏白泽的智慧,欣赏白泽的成熟与温柔。哪怕,从某种意义上,白泽会是他的敌人! 现在,白泽于没有来得及正式成为他的敌人之前,就被李德明杀死了。他心里却不会对李德明,有任何感激。 他要去为白泽,做一件朋友应该做的事情,哪怕事后被大宋言官弹劾,被白泽的在天之灵,认为不怀好意。 “等等……”在他抬脚踩上马镫之前,李德昭终于踉跄着追了上来,“我可以替你带路,并且尽最大努力,说服支持我的人配合你一道行事。但是,事成之后,我仍旧做大宋的夏国公,不能做夏州节度使,或者让步更多!” “随便你,反正,朝廷总得有个人,去统治党项各部,换了谁,都一样!”韩青迅速扭头,冷笑着答应。 见他答应得如此干脆,李德昭反而有点不敢相信他的诚意。又犹豫再三,主动让步,“我可以发誓,有生之年,不会背叛大宋。” “我,我……”发现韩青仍在冷笑,激灵灵又打了个哆嗦,李德昭继续补充,“不,不是我想耍赖。而是党项和大宋不一样。我管得到自己生前,却管不了身后!” “那我就希望你,长命百岁!”这回,韩青不再冷笑,而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缓缓伸出了手掌。 正文 第161章 草台班子 李德昭见状,也赶紧伸出手,跟他当空三次相击,二人便算定下了盟约。 至于盟约能维持多久,双方其实心里都不怎么有谱。然而,此时此刻,双方却都相信,在最近几个月之内,这份盟约不会被推翻。 原因很简单,抛开白泽的情面不算,干掉新任夏国公李德明,对双方都有利。 只要李德明一死,李德昭就成了李继迁的唯一继承人,彻底摆脱了被追杀的风险不说,从此还可以关起门来称孤道寡,一呼百应! 而经过父子相残的党项,没三年五载的休养,肯定凝聚不起足够的人心和力气,大举南下侵宋。作为宋人,韩青当然是功在社稷。 不过,盟约定立起来容易,具体如何完成,就没那么简单了。 首先,得掩人耳目,不能让任何外人知道,韩青和李德昭两个,又掉头去了夏州。 其次,不能让大宋册封李德明的使者,抵达的太早,否则,韩青和李德昭的举动,就是在跟大宋官家的圣旨对着干。过后李德昭可能没事,韩青却会面临着没完没了的麻烦。 再次,需要切实掌握李德明的行踪,知道他本人在哪,以求一击必中。 第四,需要取得党项八部中,一到两部长老的支持。在李德明死后,立刻出来帮忙稳定局势,否则…… 总之,杂七杂八一大堆,没有一件,是可以轻松完成的。 有道是,三个臭皮匠,胜过诸葛亮。韩青如今麾下谋士没有半个,胆大包天的“臭皮匠”倒是一大堆。 众人坐在一起,反复商量,倒也商量出了一些看上去不那么高明,却切实可行的办法来。 于是乎,窦沙就在多次抗议无效之后,被他姐姐窦蓉亲手打扮成了韩青的模样,坐在马车里,在张帆、刘鸿等人的团团保护下,继续迤逦向东。 他只要按照先前的速度,一路游山玩水。细算下来,等他到了青州,韩青本人差不多也从夏州返回了。届时,韩青再全速去跟他汇合,既能掩人耳目,又不会耽误走马上任。 与窦沙同时出发的,还有两名镇戎军老兵。二人负责星夜兼程,将韩青的一封亲笔信,送到寇准手中。 以寇准的眼光,得知韩青已经与李德昭联手前往夏州之后,肯定能看出来,此举对大宋有百利而无一害。 届时,寇准虽然来不及调遣兵马前去接应二人,却有足够的能力,将大宋册封李德明的诏书,晚发十天半月。 如此,韩青帮助李德昭夺位之举,便更名正言顺。并且,也能提前预防很多后患。 此外,韩青还写了一封信,派人星夜送到老将军李继和手上。请求后者动用边军中的人脉,在大宋和夏州交界处,制造一些“麻烦”。 这些麻烦不用太大,只需要让党项那边,误以为大宋朝廷,有可能要趁火打劫就好。如此,李德明的注意力,必然要分很大一部分到边境上,对其自己眼皮底下,反倒容易疏忽。 …… 一桩桩,一件件,韩青和身旁的朋友们,一边朝夏州走,一边商量。每当商量出一个眉目来,就立即就付诸实施,倒也越来越有条不紊。 相比之下,李德昭那边,就有些掉链子了。 后者跟他一样,也是一边掉头向北走,一边谋划布置。然而,这么多天来,收效却微乎其微。甚至连白泽安插在大宋境内的飞龙使,都没能成功没招揽到几个。 “这也太少的点吧,当初白姐哪次出马,不是几十名飞龙使前呼后拥?”实在忍受不了李德昭做事的低效,韩青皱着眉头质问。 “你不懂,你根本不懂我的难处。我们党项人的传统,就是追随胜利者,不问是非。眼下李德明占据了绝对上风,自然大多数飞龙使都会主动倒向他。”李德昭被问得脸色发红,却振振有词,“不过,我招揽来的人马虽然少,却忠诚可靠。不至于把我再卖给李德明。“ “你就吹吧!”韩青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也懒得反驳,皱着眉头奚落了一句,随即将话头转入即将面临的麻烦,“过了前面那座山,就进入夏州地界了。那边没人认得我,我扮作商贩,倒也能蒙混过关。你是夏国公府二公子,你哥也会防着你再掉头杀回去,万一在关卡那里,被人认出来……” “没事,我手头有盐池部开具的鹿皮飞票!”李德昭的脸色,立刻变得生动了起来,眉飞色舞地炫耀,“我随便用姜黄在脸上涂一下,让守关卡的兵卒能跟上边交代就行。“ “鹿皮飞票?”韩青听得满头雾水,忍不住低声追问。 “就是盐池部开出来,交割青盐的凭证。用火烫在当地特有的白鹿皮上,还有特殊的暗记。无论谁拿着鹿皮飞票,都可以按照上面的数字,去盐池部的地头上,兑换青盐!”终于轮到韩青向自己请教了,李德昭满脸得意地解释。 “这么简单?”韩青本以为,李德昭在途中招募的飞龙使,肯定能使出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手段,或者找到一条不为人知的秘密通道,帮助大伙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夏州。却没想到,竟然是直接拿盐票开路,顿时,质疑的话又脱口而出。 “有效的办法,就是好办法。无论是否简单。”李德昭摇头晃脑,继续回答。“这一招,不但在党项好用,在大宋也是一样。实不相瞒,去年我就是凭着二十多张鹿皮飞票,一路从汴梁,买回了夏州。” “什么?!”韩青又是失望,又是生气,却不知道一肚子邪火该向哪里发。 数日之前,他在第一次听闻李德昭是从夏州逃命而来之时,就非常奇怪,此人明明在汴梁做人质,什么时候又被悄悄放了回去? 只是那时白泽伤重,他不方便当面追问。过后,看在李德昭为白泽之死伤心欲绝的份上,也没有再翻旧账。 却不料,今日李德昭竟然主动“招供”,是用钱买通了监视他的人和沿途关卡,大摇大摆地返回了夏州! 然而,转念一想,他又苦笑着摇头。 腐败,在大宋乃是制度性的顽疾。从上到下,几乎无官不贪。即便是寇准这种千古名相,都收礼收到家里放不下。又怎么可能要求寻常小吏,洁身自好,不被财帛所动? 况且即便李德昭不逃走,大宋拿着他也没啥用。无论李继迁,还是李德明,都不会因为自家儿子,或者弟弟还在汴梁,就放弃个人野心,永远做割据一方的国公。 至于党项飞龙使行事粗糙,居然连个秘密“交通站”都不会建设,则纯是他自己想得太多。 眼下,才是公元十一世纪初。党项飞龙司也好,辽国南面司也罢,甚至包括大宋的控鹤司,严格地说,都只是间谍机构的雏形,跟后世影视作品里的各国情报部门,不可同日而语。 飞龙使、刺事人和控鹤使们,既没有多少前人的经验可以借鉴,也没有各种先进设施可用,当然不可能像后世谍战剧中的王牌间谍那样,行事专业且高效。 “白泽的父亲,是野利氏白马部的酋长,也是整个野利氏的大埃斤,我已经派人将白泽的死讯,告诉了他。”不愿意让韩青继续鄙夷自己,李德昭主动向他表功,“他前一段时间借口生病,两不相帮。这回,至少能保证,他仍旧不站在我哥那边。” “赫连、睡泥、泥中三部,原本就倾向于我,先前迫于形势,才倒向了我哥。只要我这边发起反击,他们乐见其成。” “盐池氏,靠向大宋这边出售青盐赚得满嘴流油,最怕跟宋国开战。而我哥野心勃勃,一直想要继承我父亲的未竟之志,让党项立国。与盐池部的利益相悖。所以,只要你能向盐池部的长老承诺,帮他们增加向大宋供给青盐的份额,他们肯定会考虑自己该支持谁……” 二人,谈谈说说,偶尔斗几句嘴,各自心怀戒备。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好像两个话题都没谈完,就翻过了脚下的界山。 不远处,一座孤零零的堡寨,拔地而起。寨墙下,数个身披铁甲,满脸横肉的兵卒,将鞭子舞得呼呼作响。 夏州,到了。此地风物与人,都与大宋其他地方,极不相同。 正文 第162章 行刺 接下来发生的事实,正如李德昭所料。 针对他和白泽两人的通缉令,就贴在堡寨门口的告示栏里。然而,身披铁甲的党项兵卒,连仔细比对一下的心情都没有,只管向过往商贩和行人伸手要钱。 自有沿途招募来的飞龙使,拿着盐池部的鹿皮飞票走过去,替李德昭和众人交涉。站在厘卡旁的党项官吏和兵卒,见到盐票,立刻眉开眼笑。对李德昭临时为大伙编出来行商身份,尽数接纳。随即,连大伙的随身行李都没翻检,就开卡放行。 “早知道这样,我还把兵器藏到货物底下作甚?”李遇看得目瞪口呆,前脚刚刚踏上大路,后脚就小声嘀咕。 “我手下的人,跟他们说的是党项语。他们自然会检查得宽松一些。换了宋人,就会严格。此乃人之常情。”李德昭一改在大宋境内的神不守舍模样,笑了笑,从容地解释,“另外,大宋那边有句话,水至清则无鱼。大宋和党项之间,不止一条路可走。他们这边如果检查得太严,过往客商就都走别的路了,反而得不偿失。” 李遇无言以对。韩青听了,也只能佩服地点头。 正所谓,世态人情皆学问。这李德昭以前表面上整天东游西逛,不务正业,对党项和大宋其他地区的底层情况,掌握的却不是一般的深。 不过这样也好,李德昭对党项和大宋了解越深,越会明白,双方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 尽管大宋内部存在许多问题,却也不是一个小小党项所能够取代的。拓跋氏想要图谋中原,最后的下场肯定是自取灭亡。 另外,李德昭越是通人情世故,大伙此番干掉李德明的胜算也就越大。不会因为其头脑简单,凡事总是想当然,而受其拖累。 既然拿盐票开路的办法好用,接下来的路,大伙就越走越顺利了。遇到城池,也不用再绕着走,而是大摇大摆进去,该吃就吃,该住就住,权当自己是真正的行商。 如此走了五天,终于来到了夏州城外。李德昭跟大伙约定了碰头时间和地点,带着沿途收拢来的飞龙使,偷偷去联络可能支持他的部族长老。而韩青,则带着李遇等勇士,直接进城找了个专门接待商贩的官办客栈住了下来。 夏州半农半牧,盛产骏马、牛羊、皮革等物,却缺乏瓷器、针线、葛布、茶叶等日常生活必须品。所以,李继迁生前极为重视贸易,对肯千里迢迢前来夏州贩货的行商,无论其来自桃花石,还是来自大宋,都给予各种礼遇和优待。 韩青和窦蓉等人,此刻都做商贩打扮,自然也享受到了这条政策的好处。所居住的官办客栈高达三层,站在窗口,能将全城的景色一览无余。 其内部,非但房间宽敞明亮,陈设用具,一如大宋境内无异。店家所能提供的吃食,也尽量照顾客人的口味。而不是像党项人一样,除了肉食便是各种奶酪、蘑菇,常年不见一片绿色菜叶儿。 待大伙用过饭,也梳洗完毕。便又有操着流利大宋官话的客栈管事,登门嘘寒问暖。顺便将一张写着夏州最近常见货物价格的纸张,留在了客人的案头。并且主动提醒,若是遇到有人强买强卖,可去城西的市易署投诉。无论对方是谁,官多大,都会有夏王的亲信,出面秉公而断。 “怪不得党项李家,能崛起得如此迅速。”见了客栈掌柜和伙计的作派,韩青忍不住低声感慨。 在二十一世纪,任何城市的官员,能把招商引资工作,做到如此细致地步,都会令城市变得繁荣。 夏州位于丝绸之路的关键点上,拓跋氏又如此重商,想不发财都难。 而有了钱,党项铁鹞子就能配备更好的兵器铠甲,享受更充足的食物,接受更严格的训练。无论对上宋军,还是辽军,都有一战之力。 “人少,粮价贵,物产匮乏,终究都是难以弥补的缺陷!”不愿听韩青总是夸赞党项,李遇在旁边小声嘀咕。 这也是事实,在另一个时空历史上,党项全盛时期,是在被称为西夏之后。那时,其将盛产粮食的河套地带,也抢在了手里,才有机会,跟宋、辽两国称兄道弟。 而此刻,党项还只能既对大宋称臣,又对辽国低头做小,通过在宋辽之间反复横跳,给自己换取生存和发展时间。 正议论得热闹之际,耳畔忽然传来一串人喊马嘶。韩青站在窗口向外看去,只见数十名鲜衣怒马的侍卫,簇拥着两名身穿锦袍的大人物,从街道上疾驰而过。 沿途百姓,无论是党项人,还是往来的宋人,回鹘人,大食人,全都被巡街的士兵,用棒子提前推到了街道两边的柳荫下,以免耽误了大人物赶路。 “什么人如此招摇?看打扮,不像是党项的官员。”韩青眉头轻皱,本能地嘀咕。 在前来夏州的路上,他一直努力补课,对党项人的官袍服色,以及等级制度,早就有了一些初步了解。 此刻街道上横冲直撞这两名大人物,身上所穿的衣服,既不是大宋规定的地方官员着装,也不是党项李家自己创造的“夏国”官袍,无法不让人好奇。 “辽国人,至少是个四品,北面官。”李遇比他年纪大,阅历也更丰富。立刻小声给出了答案,“应该是辽国的使者到了。夏州这些年来,一直在大宋和辽国之间摇摆。哪边让他感觉到了威胁,他就倒向另一边。李德明看样子,是准备又倒向辽国了!”(注:北面官,辽国契丹族做北面官,管理汉人的官员,或者汉族官员,做南面官。) “那样,麻烦可能就大了。”韩青闻听,眉头立刻皱得更紧。 辽国使者的到来,无疑会让李德明的位置变得更加稳固。那些原本还在李德昭和李德明之间持观望态度的部族长老,恐怕不得不加快速度做出最后的选择。 换了韩青自己做部落长老,也不会选择李德昭。所以,无论如何,也得想办法将辽国使者干掉。只是,身边带着那么多侍卫,还有党项的兵卒头前开路…… 正努力琢磨,有几分可能,干掉辽国使者之后,还保证自己全身而退。忽然间,韩青却看到对面的某座屋子顶上,有个熟悉的身影快速闪过。紧跟着,两枚带着火星的铁疙瘩,就砸向了辽国使者的身侧。 “有刺客!”辽国使者身边的侍卫反应极为迅速,立刻拔刀在手,高喊着劈向半空中落下来的铁疙瘩。同时,迅速用身体,将使者的前后左右,挡了个严严实实。 这一招,对付凌空射来的羽箭,无疑再恰当不过。然而,用来对付陌生的铁疙瘩,却差了太多。 只听“轰隆”一声,铁疙瘩凌空炸裂。刹那间,就将两名使者的脑袋,全都笼罩在了浓烟之下。 正文 第163章 贼喊捉贼 “啊——好狠,好身手!肯定有人给刺客提前通风报信。” “霹雳弹,她哪里来的霹雳弹?!” “叶青莲,怎么会是她?” 爆炸声尚未消散,三道截然不同的惊呼声,从李遇、武二和韩青的嘴里,同时响起。 作为前子午寨巡检,李遇惊诧的是,刺客的行事狠毒,身手巧妙,并且将时间拿捏得毫厘不差。 作为镇戎军的前都头,武二惊诧的则是,刚刚有汴梁皇城司试制成功,连大宋边军都没配上多少枚的霹雳火药弹,居然会落在刺客之手。 而对大宋朝廷保密工作完全不寄任何希望的韩青,却只惊诧,来人为何是半年之前就了无音讯的红莲教圣女叶青莲! 下一个瞬间,三人又齐齐闭上了嘴巴,迅速关紧门窗,拉好窗帘,以免遭受池鱼之殃!同时,亦在心中叫苦不迭。 乱套了,彻底乱套了。 接下来,无论辽国使者死没死,新任党项首领李德明,恐怕都得给辽国一个交代。全城大搜捕,势在必然。 李德明的注意力,也肯定从大宋与夏州的交界,转回夏州城内。韩青先前委托李继和所做的疑兵之计,完全成了白费功夫! 而李德昭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继续联系党项各部长老,也难上加难。 党项首领李德明担心自身安危,短时间内,恐怕轻易不会离开他的王宫半步。仅凭着百余名弟兄,大伙想要直接杀进王宫里,将李德明干掉,基本就是痴人说梦! “这个姓叶的,老子上辈子莫非欠了她高利贷没还?”想到自己只要一遇到叶青莲,准没好事儿,韩青便恨得牙根儿都痒痒。 “好歹此人没有易装,身材也十分明显。否则,咱们肯定更加难把自己摘清!”李遇的声音,再度于他耳畔响起,却是从另外一个角度,为他提了个醒。 叶青莲出现之时,虽然穿着一身黑衣,并以薄纱蒙面。任何有眼睛的人,却都能看出她乃是女儿身。 韩青这边,许紫菱不堪长途跋涉,已经被他勒令提前去了庆州。此刻,队伍中除了窦蓉之外,其余全都是大老爷们。而窦蓉的身材,与叶青莲的身形,彼此之前差别又非常明显。 换句话说,只要追查刺客的党项官吏眼睛不瞎,肯定不会把大伙和叶青莲当成一伙。但是,韩青却不敢掉以轻心,沉吟片刻,本着有备无患的原则,开始调整部署。 “武巡使,去通知所有弟兄,把长兵器藏好,短兵器随身携带。遇到党项兵卒检查,就按照先前统一的说法,告诉对方是我请来的刀客!” “是!”武二答应一声,迅速去执行命令。 韩青迅速又将目光转向李遇,让他带领人手,把提前购买的货物,从马车上搬一批样品下来,放在客栈大堂里公开展示。 随即,又去隔壁叫来平素用得最顺手的王武,命令此人待街道上的混乱稍稍平息,就赶紧借联系货物买家为名,去与李德昭约定的接头地点,留下暗号,请此人前来客栈商议下一步如何动作。 他是打定了主意,如果情况不妙,立刻带领大伙撤出夏州城。哪怕放弃这次机会,也不能让大伙做无谓的牺牲。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变化,却远出乎他的预料。 没等外出给李德昭留记号的王武回来,窗外,忽然又传来一阵人喊马嘶。紧跟着,两千多名全副武装的党项兵卒,在一个络腮胡子武将的带领下,将整条街道上的大小客栈的前后门,全都堵了个结结实实。 立刻有商贩,试图结账离开夏州,以免遭受池鱼之殃。结果,好话说尽,甚至搬出夏州的某位官员的担保文书,都无法令门外的兵卒放行。 有一伙来自桃花石的商贩胆子大,交涉不成,便开始对拦路的兵卒推推搡搡。本以为,可以试探出禁令的底线在哪。却不料,那络腮胡子武将立刻就翻了脸。当场拔出刀来,亲手将闹事的桃花石人砍翻了四五个,剩下全都交给麾下兵卒绳捆索绑,直接当做刺客的同伙,押去了州城的监牢。 “这李德明,恐怕是不惜任何代价,也要给辽国一个交代了。”将络腮胡子的行为,全都看在了眼里,韩青心中,愈发焦虑不安。 叶青莲身手高明,又是孤身一人。想要抓到她谈何容易。然而,想要给辽国人一个交代,却不一定非得交出真凶。 只要动静足够大,杀的人足够多,受到牵连的官员足够分量,自然能减轻辽国皇帝的愤怒。如果能再交上一大批财物,便愈发能体现党项这边诚意。 仿佛冥冥中,有人要验证他的推测,不多时,街上又来了另外一队党项将士。规模也是两千出头,将整条街愈发封锁了个水泄不通。 紧跟着,便有几个文职小吏,拿着算盘,账册,纸笔,开始挨个客栈,登记住客的姓名,来历,所携带货物数量,价值。并吩咐所有登记过的商贩,准备好沿途的厘金交纳凭据,以便来日与货物互相比对,核实查验。(注:厘金,各种税费。) 商贩们都是一路依靠行贿通关,怎么可能按照货物实际数量缴纳厘金?如果按照凭据查验,恐怕个个都得因为逃税而遭受重罚。当即,便有机灵者,将小吏分头拉到一旁,偷偷塞上金锭,银锭等物,请求指点明路。 而后者,却一改平素收了钱就给办事的“优良传统”,竟然当场就将金银还了回来。直到最后,被商贩们哀告不过,才有个别心肠软的小吏,四下看了看,用极低的声音提醒,“你等既然都是常走这条商路的,在夏州自然不会举目无亲。赶紧想办法去找贵人疏通关系,先离开这里要紧。两位辽国来的使者,今日都横死街头,夏王怒不可遏。如果到了明天早晨,还抓不着真凶,所有外地来的人,无论哪国,都得受其牵连。” 消息传开,客栈里立刻响起了哭声。特别是一些本钱小的行商,如果失去了货物和收益,恐怕回到故乡,也无法面对父母妻儿,更是绝望欲死。 然而,哭过之后,商贩们也只能认命。抹着眼泪,堆起笑脸,跟堵门的党项兵卒商量,放个别人出去向城里的亲朋好友报一声平安。 那些党项兵卒,也早就得到了指示。立刻回应,去找人报平安可以,货物、随身钱财、代步的牲口,全都得留下。并且每五人为一甲,互相担保,每次出一留四。如果外出寻亲戚者逃走,留下四人直接视为刺客的同党。 商贩们闻听,再度落泪哀求,同住一家客栈者,彼此之间未必熟悉,短时间内,很难找到其他四人作保。而党项兵卒们,却又冷了脸,将手摸向了腰间钢刀。 商贩们无奈,只能再度选择屈服。然后寻找同伴,或者同乡,凑足五人,自行结甲。互相担保着领取出入木牌,轮番到城里找贵人帮忙说情。 不多时,彼此之间关系的亲疏远近,都暴露了个一清二楚。 “提刑,怎么办啊。再这样下去,等不到明天早晨,咱们就得暴露。”都头武二看得心急如焚,忍不住又摸到韩青身边,低声催促。 “无论如何,都得等到天黑。李德明身边有高人,这条计策一石三鸟,实在歹毒!”李遇以前在官场中混得久,经验丰富,立刻又出言,提醒韩青再着急,也不能轻举妄动。 “表面看起来简单的一招结甲互保,却将所有商贩打成了一盘散沙。”唯恐韩青阅历浅,弄不明白其中弯弯绕,稍作斟酌,他又快速补充,“李德昭答应了那些贵人的请托,自然就让那些贵人,念了他的情。而商贩们找地方上的贵人帮忙的,总不能空口白牙。” “如此,李德明收获了人心,城里的党项贵胄收获了钱财。商贩们虽然遭受了损失,却有惊无险,还得感激城里的党项贵胄肯帮忙。”韩青远比李遇想象的成熟,不仅秒懂,还顺着他的话头补充,“而能跟城里党项贵胄搭上关系的,基本上也都是真正的商贩。像咱们这种假冒的,还有叶青莲的同谋,最后肯定要被剩下来!” “剩下来,剩下来的,除了咱们和刺客,肯定还会有其他人吧。要是有人找不到党项贵胄帮忙说情,岂不是要被白白冤枉?!”窦蓉第一次听到如此复杂的阴谋,忍不住瞪着眼睛追问。 “那就宁可错杀,不能错放了。货物财产,刚好归了李德明。让他用来打点辽国朝廷中的重臣,或者收买人心。而这些冤死者的脑袋,则可以作为辽国使者遇刺的交代!”武二终于恍然大悟,接过话头,恨得咬牙切齿。 “啊——”窦蓉的额头上,立刻出现了汗珠。不是因为受到惊吓,而是没想到,堂堂“一国”之主,行事手段竟然如此肮脏。 “能把李德昭逼得落荒而逃,他当然不可能是个善茬。”韩青的表现,却既不像窦蓉这么惊诧,也不像武二这么义愤。笑了笑,顺手替窦蓉理顺了鬓发。“不过,这样也好,如果叶青莲的同伙,真的藏在附近的客栈当中,这会儿肯定比咱们还难熬。只要他们跟外边的官兵动起了手,咱们就可以趁机杀出去,混水摸鱼。” 说罢,又将目光转向武二和李遇,“你们两个,通知大伙下填饱肚子,养足精神和体力。天黑之后,即便红莲教的人不跟外边的官兵打起来,咱们也烧了客栈,然后集体突围!” “是!”武二和李遇等人,答应一声,立刻着手做最坏的准备。 还没等他们的脚步声去远,客房的门忽然被推开,有个全身披着铁甲,下巴上留着一缕短胡须的党项都头,铿锵而入。将手中弯刀朝韩青一指,厉声喝问,“你是何人?为何与别的商贩互相担保,然后去城里寻找贵人帮忙作证?却在这里,鬼鬼祟祟?” 韩青心中早有准备,拱手行了个礼,从容不迫地解释,“在下姓韩,来自长安,贩卖丝绸为业。货物脱手之后,想要替求购一批牛羊。第一次来夏州城,不知道……” 话才说了一半儿,忽然感觉好像哪里不对。本能地抬起头,却看到那党项都头,用后脚跟轻轻踢上了房门,同时手中弯刀高高地举起,“姓韩的,吃我一刀!姑奶奶正愁没地方找你,你竟然自己送上门来!” 正文 第164章 敌人的敌人 以韩青现在的身手,怎么可能被人轻易砍到?轻轻一拧身就避开了刀刃,同时嘴里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呼,“叶青莲?你疯了,杀了我,你也跑不掉。” “跑不掉你拉着你一道进火狱!”来人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随即再度挥刀扑上。“叶某心甘情愿。” 为了掩人耳目,她特地找了一套铁甲套在了身上。的确达到了遮挡身材曲线,男女莫辨的效果,然而,却严重影响了她的动作速度。全力劈出的第二刀,又被韩青非常容易地避开,连衣服角都没碰到。 窦蓉在旁边大怒,拔出宝剑,就要加入战斗。韩青看了,却笑着用身体挡住了她,随即顺手将一张木头椅子拎起来横在了自己胸前。 叶青莲的第三刀转瞬又至,却怕砍在椅子上发出的声音太大,惊动了外边的党项士兵。半途中不得不撤回,随即改劈为刺。 然而,刀身太短,椅子竖躺着又足够长。她连刺三刀,都没碰到韩青一根毫毛!反而被韩青用椅子腿儿,逼得踉跄后退。 韩青自问,即便跟窦蓉联手,也无法在不惊动外边党项兵卒的情况下,将叶青莲除掉。所以,化解了对方的攻势之后,索性用椅子腿对准此女,笑着摇头,“差不多就行了,你若真想跟我拼个玉石俱焚,又何必担心撞击声?” 叶青莲闻听,顿时有些恼羞成怒,咬着牙将钢刀举过了头顶。不待她发起新一轮攻击,韩青又迅速补充,“你还有很多同伙被困在了附近吧,你身手高强,杀了我之后还有机会逃走。他们呢,全要因你的莽撞而死?” “你……”叶青莲被他戳中了痛处,手中钢刀顿时劈不下去,两眼之中,却有泪水滚了出来。 “你是来找我帮忙的?想找我帮忙就直说,没必要动刀子。”韩青见状,愈发坚信了自己的判断。索性又找了把椅子坐了下去,将手中的椅子依旧横在身前,“我这人软硬都不吃,不想做的事情,你拿刀子逼我也没用。想做的事情,你不用刀子逼,我也会竭尽所能!” “姑奶奶宁可死,也不会求到你这个狗官头上!”叶青莲闻听,气得又含着泪举刀。然而,看到韩青将椅子腿儿又对准了自己,只能半途而废。 “你如果不是需要我帮忙,又怎么可能冒险来找我?”韩青自打两个灵魂融合之后,心思就变得极为通透,笑了笑,摇着头反问,“这身铠甲从哪里弄来的?正应了那句老话,灯下黑。扮做党项军校,的确不容易被发现,然而却非长久之计。一旦对方的将领开始点卯,你就立刻得露馅儿!” “无非一死尔,用得到你来管?”叶青莲无法反驳,抬手快速擦去眼泪,气咻咻地回应。 “不用死,你可以穿着这身铠甲,偷偷混出城外。你为什么不走呢,让我想想。你师父,还有那些帮手,都在这条街上吧。你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揪出来杀死。”韩青又笑了笑,低声推测。 叶青莲身体晃了晃,却不肯承认他的猜测正确。咬着牙,将刀插回刀鞘,随即,轻轻拱手,“姓韩的,你不用说那么多废话。姑奶奶承认,今天杀不了你。但是,你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 “一世的话,还是等你我都从这里脱身再说吧!”韩青撇了撇嘴,冷笑着打断。 “嗯——”叶青莲被噎得喘不过气,后半句话,也全都卡在了嗓子眼里。而韩青,却丝毫不怜香惜玉,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眼,再次强调,“求人,就拿出点求人的态度来。看在你今天舍命刺杀辽国使者的份上,韩某不会轻易拒绝你。但是,想拿韩某的性命来威胁韩某,呵呵,我劝你还是省省吧。韩某当初夫妻两人被官府和黑道联手追杀之时,你都碰不到韩某半根寒毛。更何况是现在!” 他上辈子做金牌离婚咨询师,察言观色并且跟客户讨价还价,乃是基本功。而叶青莲虽然学了一大堆歪门邪道,在这方面,却跟他差了不止一点半点。 此外,叶青莲再阅历丰富,年龄不过二十上下。而他,两辈子加起来却有五十开外,心理成熟度,也具备碾压性优势。 故而,几句话,他就完全占据了“谈判”的主动。令叶青莲除了瞪圆了眼睛喘粗气之外,拿不出任何招数来还击。 “今天你手雷丢得不错,准头,时机,都掐拿得恰到好处。”谈判时打击对方,是为了降低其心理预期,并主动提价,而不是为了将客户赶走。所以,几句话击碎了叶青莲心中的如意算盘,韩青笑了笑,又主动开始夸赞对方,缓和气氛。 “那原本是为了你这狗官预备的。却便宜了辽国人!”叶青莲立刻缓过来一口气,再度张牙舞爪。 “你别忘了,手雷乃是韩某所创。韩某既然把它交给了朝廷大量制造,怎么可能没有破解它的办法?”韩青听了,也不生气,只是笑着提醒。 这完全是吹牛皮,哪怕是到了二十一世纪,遇到近距离凌空爆炸的手榴弹,再训练有素的士兵,都必死无疑。 然而,亲眼看到韩青不停拿出突火枪、弩炮车、简易投石车等物,并且将偌大的城池炸成废墟的叶青莲,却没勇气选择不信。 因此,将眼睛瞪了又瞪,半晌,她才又气鼓鼓地回应了一句,“你有本事,我信!然而,却全用在了为虎作伥,残害百姓上。” “这话可就没良心了!”韩青笑了笑,不紧不慢地反驳,“你摸着自己的胸口想想,韩某几个月在永兴军路除掉的贪官污吏,是不是比你这辈子都多?反倒是你们红莲教,口口声声说要济世救民,实际上,却与贪官污吏狼狈为奸,并且,卖官鬻爵,包娼庇赌,甚至拿没犯过任何罪的好人,去替江洋大盗上法场受死,只因为他穷!” “你,你胡,胡说!”叶青莲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红着脸反驳。然而,反驳的声音,却又小又弱,并且气力很快就难以为继。 身为红莲教圣女,她怎么可能不知道,教中高层做的很多事情,都与教义所说背道而驰? 只是,她原本一直相信师父余柏莲的话,认为这些都是权宜之计,等到红莲教推翻了赵家,教主自己做了皇帝,自然会按照教义,将以往的错误,一一改正。 然而,此时此刻,被韩青当面将红莲教所犯下的恶行抖出,她却没勇气拿“权宜之计”四个字来争辩,只能低下头,任由对方羞辱。 好在韩青也没力气多翻红莲教的旧账。据他上辈子所见,用炸弹炸平一个国家,来宣扬“教义”的行为,可比眼下的红莲教恶心多了。照样不耽误人家,天天自诩为人类文明的灯塔。 所以,笑了笑,他就又将话头转回了正题,“说说吧,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只要你们能拿出让韩某满意的条件,韩某肯定会考虑。” “不是让你帮,而是联手自救。”叶青莲已经被他打击得没了脾气,却仍旧嘴硬,“我们的人,被困在这条街上了。你们夫妻两个和手下的人,也被困在这里了。单独往外闯,咱们双方都没把握,所以,需要互相合作。” “合作?既然你想合作,为何上来就动刀子?”韩青看了她一眼,冷笑着反问。 ‘当然是拿下你,让你听命行事,更方便一些。’叶青莲心中有清楚的答案,嘴巴上却不肯说出来,只管装聋作哑。 她不开口,韩青也能猜到答案,摇了摇头,笑着进入下一个话题。“怎么个合作法,你先说说,也许我会考虑。” “我们的人,已经来夏州有一段时日了,对城内城外情况都很熟悉。但是,我们缺乏兵器,特别是那种霹雳弹。而你们,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人手也不多。”叶青莲没有力气再争上风,想了想,如实回应,“所以,你出霹雳弹和各种趁手兵器,我们出人。联手杀出一条血路,并肩出城。此事过后,以往恩怨,一笔勾销!”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要我提供手雷?”韩青立刻从她的话里,找到了最关键内容,皱着眉头追问,“你怎么知道,我会带着手雷。” “你武艺不行!”叶青莲想都不想,直接回应。话说了一半儿,又讪讪改口,“你武艺不差,却不喜欢冒险。所以,既然来了党项,一定会带上各种利器。霹雳弹,就是你说的手雷,威力巨大,你不可能不带。” 韩青听了,忍不住哑然失笑。 果然应了那句老话,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敌人。 放眼世界,恐怕连杨旭、张环和折惟忠,都不会去想,他会随身携带大量黑火药手雷。但是,叶青莲却猜了个正着。 不过,韩青却没兴趣,跟叶青莲惺惺相惜。笑过之后,就再度摇头,“我的确带了很多手雷,但是,却不能给你们。否则,谁敢保证,哪天你们红莲教的人,不会拿手雷来炸我?” “你刚刚说过,你有破解的办法!”叶青莲大急,张牙舞爪地反驳,“你不把手雷给我们,万一冲不出去,就得落在党项人手里。” 韩青不跟她争论,只管继续笑着摇头。叶青莲又反驳了几句,便意识到,自己是在枉费力气。因此,把牙咬了又咬,低声说道:“我可以发誓,在红莲圣母像前发誓。” 忽然又意识到,韩青根本不会相信什么红莲圣母,再度用力咬牙,“我可以交出兵器,让你绑了,扣押在身边当人质,直到你返回大宋。” “你做人质?”没想到,叶青莲竟然肯拿她自己来换手雷,韩青愣了愣,质问的话脱口而出,“你就不怕我杀了你,永绝后患?” “我是红莲教的圣女,殉教而死,是我的荣耀。”叶青莲心中早有准备,笑了笑,轻轻放下了手中钢刀。“你要是不放心,现在就可以杀了我。只要你答应为我教提供一千,不,五百枚手雷!你把手雷交给我们的人,我死而无憾。” 说着话,她脸上的笑容尽去,代之的,则是圣洁与骄傲的表情。比起韩青以前见到过的任何一张她的面孔,都要真实。 然而,韩青却丝毫不觉得感动,想了想,再度摇头,“我现在不想杀你。五百枚手雷,你们要的也太多了。党项人以前从来没见过手雷,夏州城的城墙也没多高,如果光是为了杀出一条血路,几十枚手雷就足够。” “我们要杀李德明!”叶青莲知道,继续用谎言欺骗韩青,双方肯定会谈崩,想了想,将红莲教的意图,如实相告,“我们必须杀了他,给白泽姐姐报仇,也给我们自己寻找出路。否则,当初逃到夏州的数万教中老幼,全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正文 第165章 联手 “你要杀李德明,给白泽报仇?为何?”韩青心中惊喜莫名,却皱着眉头低声追问。 事实上,早在去年冬天,他就通过俘虏的口供,得知了白泽偷偷收拢红莲教老幼,前往夏州“避难”的详情。 然而,他所接触的红莲教骨干,以贪官污吏和人渣居多。所以,在白泽去世之后,他不认为逃去夏州的那些红莲教徒,会因为感激白泽昔日的救助之恩,为她打抱不平! 此刻听到叶青莲亲口说出要替白泽报仇,他也不敢轻易相信,此人说的就是实情。 “明知故问!”叶青莲无法忍受他的态度,刹那间又火冒三丈。“去年要不是白泽给了大伙一条生路,不知道多少老弱妇孺,会死在官兵和小吏之手。如今她被李德明给害死了,我当然不能置身事外。” “你刚才说找出路,又是怎么一回事。”韩青没有跟她做任何争论,继续刨根究底。 以他的经验,任何宗教的信徒,当虔诚到一定程度之后,身上的“神性”,都会盖住“人味儿”。 他们会把外界的帮助和恩惠,认为是神明所赐,而不会对具体的人心存感激。对于不信教者或者持不同信仰者,则全都恨不得亲手杀死。 韩青不能排除,个别红莲教中的骨干,良心未泯。却不会轻易相信,一个教派,会因为感激白泽当初的收留,便将所有教众置于险地。 “李德明认为,是从大宋传来的医术,害死了他父亲。所以迁怒于在居住在夏州的所有汉人。勒令大伙要么在两个月内离开夏州,要么自动落入奴籍,无论男女老幼。”知道没那么容易取信于韩青,也不隐瞒,叶青莲强压怒气,将红莲教与李德明之间的冲突和盘托出。 韩青闻听,心中顿时就一片了然,随即,苦笑着连连摇头。 夏州现在,明显是走上了历史中很多高速扩张的游牧民族都走过的老路。为了强行维持自身传统,而迷失了发展方向。 铁鹞子在战场上屡屡获胜,不仅给夏州带来了大量和土地和财富,也给夏州带来了大量人口。而这些人口,又以宋人,也就是华夏西北地区的汉人居多。 比起还处于半奴隶社会的党项,汉人带来的中原文化,肯定要复杂得多,也先进得多。久而久之,两种文化,便会产生极大的冲突。 面对这种冲突,党项内部,肯定要分为两个派系。一派强调自己血统和原始文化的纯正,另一方则主张主动吸收中原文化的先进一面,重塑自身。 常年跟大宋争斗,又懂得见好就收的李继迁,因为知道夏州与大宋的差距,肯定倾向于后一派。而整天在大宋四处乱窜的李德昭,还有长期负责刺探大宋情报的白泽,显然也属于后一派中的领军人物。 但是,从小就被养在州城,很少外出的李德明,却属于前一派。或者为了争夺继承人之位,暗中与前一派结成了同盟。 如今,李继迁稀里糊涂死去,李德昭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狼狈出逃。夏州的统治者当中,自然是前一派大占上风。 前一派占了上风,为了维护血脉的“高贵”,或者说党项原始文化的纯正,出台官方政令,大举奴役汉人,或者强行改汉为胡,便是必然。 据他所知,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以“笔画多于汉字一倍”而为荣的党项文字,以及后来消失于历史中的蒙古大字,便都是这种政策的产物。 而这种政策的后果,无一不是以失败告终。带来的只有国力的大幅衰退和各种灾难。 “我说的都是事实,不信,你可以把伙计叫进来,跟他们打听。”见韩青只管摇头冷笑,却不说话,叶青莲忍不住心情烦躁,瞪了他一眼,低声强调。 “信,我信,我刚才不是笑你,我是笑李德明不知死活!”韩青迅速从沉思中回转心神,先叹了口气,然后轻轻点头,“不用打听了,谁知道伙计里头,有没有其他人的眼线?我相信你,也可以给你五百枚手雷。但是,我的人,不会跟你们一起离开。” “我出去叫我师父安排人来拿手雷,然后回来给你当人质。”叶青莲顿时长出了口气,转过身,直奔屋门。 还没等她的手把门打开,韩青的话,已经从背后又追了过来,“且慢,此刻距离天黑还有点时间,你身上有党项人的铁甲,刚好出去帮我做点事。做好了,我非但不会扣你当人质,还另外加送五十枚手雷给你师父!” “什么事情?”叶青莲亲自用契丹使者的脑袋,验证过手雷的威力。听闻自己替韩青做一件事情,就能赚到五十枚手雷,果断停住脚步。 “我麾下的弓手王武,你原来见过的。现在被党项兵卒挡在了外边。你想办法,将他带进来见我。如果可能,帮我也弄几套党项兵卒的盔甲。”韩青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补充。 “人我可以帮你弄进来。但是,铠甲不太好弄。”叶青莲想了想,低声答应。随即,又皱着眉头追问,“你要铠甲做什么?你刚才说,你的人,不会跟我们一起往外闯么?” “和你一样,我要给白泽讨还公道。”韩青迅速收起笑容,将自己的打算,正色相告。 ”你来夏州,也是,也是为了给白泽报仇?“叶青莲立刻瞪圆了眼睛,一边打量着韩青,一边低声追问。 ”否则,我何必乔装打扮成商贩?如今夏州名义上,还是大宋的地界。我作为大宋的官员,前来拜祭夏国公李继迁。李德明即便不欢迎我,表面上,也会对我客客气气!”韩青也回敬了她一眼,冷笑着解释。 “白泽,白泽可是,可是党项飞龙司的判官。”叶青莲仍旧无法相信韩青冒死前来夏州,是为了白泽。然而,直觉却告诉她,韩青没有撒谎。 “白泽从你们师徒手里,不止一次救过我们夫妻的性命。她带回夏州的急救术,也是我亲手誊写给她的。”韩青又叹了口气,低声补充。“她救我之时,便已经是飞龙司的判官。我给她急救术之时,也知道她要把此术带回党项。” “这,这……”叶青莲的思维,有点跟不上趟了,嘴里不停发出毫无意义的声音。 白泽多次出手救下韩青和窦蓉的事情,都是她曾亲身经历。而韩青给她的印象,恶虽然恶,却是恩怨分明。 从江湖道义上,白泽遇害,韩青不远千里前来为她报仇,的确毫不令人意外。然而,把双方的官职再综合考虑进来,则怎么想,怎么都感觉毫无可能。 党项的飞龙司女判官,被党项人自己害死了。大宋永兴军路的提刑判官,不拍手称快便罢了,却前来替她讨还血债!(注:叶青莲不知道韩青升官了。) “我不需要你相信。也不需要你帮更多的忙。等你交割了铠甲,你和你师父拿着手雷,尽管走就是。”韩青的话继续在她耳畔响起,很慢,却每一句都非常清晰,“我会用剩余的手雷,一路炸进李德明的王宫里,用他的血,告慰白泽的在天之灵。” 说罢,韩青抓起叶青莲的兵器,亲手将刀柄交到了对方手里。然后耐心地等待对方的最新回应。 他知道,自己在赌。 赌叶青莲身上,人性暂且还高于神性。赌这个拥有七八张面孔的女人,良心未泯。 这个决定,做得非常仓促。 但是,以目前的情况,即便赌输了,他所面临的麻烦,也不会变得更大。 非常幸运的是,他赌赢了。 七八个弹指之后,叶青莲接过钢刀,缓缓插入了腰间刀鞘,“我先帮你接王武回来,然后让我师父带人离开。我自己,陪你去给白泽报仇。” “好!”韩青脸上,立刻绽放出了真诚的笑容,同时干脆地抬起了右手。 叶青莲咬着牙,跟他击掌,同时,随即,郑重宣告:“杀完李德明,送你离开夏州之后,我还会找你报仇。咱们俩之间的账,一笔是一笔!” 正文 第166章 趁火打劫(上) “随便!”韩青先是皱了皱眉,随即,展颜而笑。 敌人的敌人,可以作为盟友,却不能作为朋友。前者有时效性,后者相对长久。所以,当解决掉李德明之后,叶青莲跟他刀剑相向,一点都不奇怪。而他,也不会再对叶青莲手下留情,直接杀掉才能一劳永逸。 聪明人之间,向来不用多废话。两人默契地互相看了一眼,然后立刻分头开始行动。 客栈虽然被全副武装的兵卒堵住了所有出入通道,但内部却不禁行商们自由活动,互相组甲担保。 所以,韩青带着武二、李遇等人,以清点货物为名,很容易就将成箱的原始黑火药手雷,都陆续抬进了客房。将回旋镖,吹针、突火枪和拆成零件分头存放的简易投石器等物,也都悄悄准备停当。 时间在忙碌中匆匆度过,转眼间到了傍晚,叶青莲也平安返回。一道带进客房的,不但有王武,还有李德昭本人。 “你怎么自己来了?手下没人可用了么?”虽然李德昭穿上党项人铠甲之后,与门口的党项士兵,几乎没任何差别,韩青依旧被吓了一跳,皱着眉头追问。 “辽国使者遇刺的消息刚一传开,我知道事情不好,便亲自到约定的地点等着跟你联络。遇到了王武之后,想跟他一起进来找你,却苦于这里被团团包围。正准备天黑之后,打晕几个士兵,扒了他们的铠甲混进来,却又碰到了青莲大家。”李德昭口齿伶俐,几句话,就将三人能够遇到一起的缘由,解释了个清清楚楚。 随即,不待韩青发问,他开始介绍夏州城内的情况。 眼下,大部分党项常备兵马,都被李德明派去边境上,防备大宋和辽国趁火打劫。留在夏州城内的将士,只有六千出头。 这六千兵马,由三个指挥使带领。一人出身于赫连氏,单名一个兴字,乃是李德明的心腹。今天带兵包围客栈所在这条街的络腮胡子主将,便是他。 第二名指挥使,出身于盐池氏,名獾,平素自称姓严,名世泽。为人阴险狡猾,贪财好色。原本在李德明与李德昭兄弟俩之间左右逢源,如今却已经彻底倒向了李德明。今晚让行商们结甲互保,并轮番出去寻找党项贵胄担保说情的主意,便出自此人。 第三名指挥使,出身于拓跋氏,也就是李家。汉名李继岱。乃是李德明和李德昭二人的族叔。率领其麾下两千禁军,保卫王宫。 李德明能够在李继迁去世后,抢先一步登上了王位,并且将李德昭打得毫无招架之力,主要依靠的便是以李继岱为首的一群党项老人。 “我联络了白泽的娘家野利氏,他们已经答应暗中为我提供支持。但是,李德明提前防备了一手,将野利氏的兵马,全都调去了西北镇压回鹘人。眼下野利氏在城内只有百余名家丁。而野利氏族老的宅邸对面,便是赫连氏。”介绍完了城中基本情况,李德明又开始介绍自己所做的准备工作与收获。 “睡泥氏将我派去联系的人,直接杀了。但是,却没立刻向李德明汇报。泥中、达吉两姓的长老,给了我的人一百两金子,让他们传话给我,不要再回夏州。杀牛氏没让我的人进门,说他是骗子。” “这四姓,暂时仍旧视作中立。我现在能调动的,仍旧只有途中收拢的那些飞龙使,以及散落在城内的一些嫡系。总计只有三百人出头,眼下都藏在我另外一个族叔的宅子里。” “三百人,虽然少了点,但是,在恰当时机保护着你登高一呼,也能打李德明一个措手不及。”叶青莲显然在路上,跟李德昭已经做过初步交流,笑了笑,主动开口替他解围。 随即,又快速将面孔转向韩青,“我先前不知道他已经返回了夏州城内。如今既然他在,咱们就又多了一个选择。” “盐池氏的那个指挥使,严世泽贪财。盐池氏也不赞同党项倒向辽国。”李德昭也将目光转向韩青,快步补充,“在路上,我跟韩兄提起过,只要你能给出盐池氏足够好处……” “所以,你混进来,是为了跟我一道说服严世泽!”韩青立刻明白了李德昭的意思,向门外看了看,低声询问。 “主要还是跟你碰面,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李德昭的脸上,立刻涌现了一丝尴尬,随即,快速补充,“刺杀案发生之后,李德明肯定会从边境上调动兵马回来。所以,我们只有今天,和明天两个晚上时间。无法再慢慢寻找其他机会。” “他是白泽的丈夫,我以前见过他。我刚才也答应了他,红莲教众,全力支持他登上王位。”不想让韩青心中生疑,叶青莲主动解释。“而他,承诺登上王位之后,便取消李德明颁布的政令,让红莲教的人可以在夏州安居乐业。” “你能做得了整个红莲教的主?”没想到李德昭跟叶青莲两个,这么快就结成了盟友,韩青皱着眉头追问。 “拜你所赐,教中能管到我的人,如今只剩下教主和师父了。恶教主常年不在,师父受打击太重,有些心灰意冷,把教内大小事务,基本都丢给了我。”叶青莲翻了个白眼,气哼哼地解释。 “我还答应她,红莲教可以在夏州随便传教。待遇跟拜火教,大食教、佛教一样。”李德昭想了想,继续补充。 这个回报,的确足够优厚,即便换成红莲教的教主在场,恐怕也无法拒绝。 而能够将红莲教从地下,带到地上,叶青莲的功劳也无人能敌。此后,位置和声望都会越来越稳,不受其他任何骨干的挟制。 眨眼间,理清了利害关系,韩青便知道,哪怕自己表示反对,李德昭和叶青莲两个,也不会放弃联手“谋逆”的计划了。 而他也看不出来,李德昭和叶青莲两人所代表的势力联手,对自己和大宋,有什么危害。因此,笑了笑,迅速点头,“好,我来负责劝说严世泽,让他改换门庭。问题是,如何才能约他见面,却不惊动赫连兴?” 李德昭早有准备,立刻给出了答案,“还是从财和色两个字上入手。他给李德明出主意,让客栈中的行商结甲互保,并寻找城内贵人担保的时候,就给自己留了发财的口子。你装作初来乍到,找不到人担保,却很有钱的样子,向客栈掌柜诉苦。姓严的肯定很快,就会派人来趁火打劫。” 正文 第167章 趁火打劫(下) 来夏州城的途中,韩青曾经多次亲眼看见,李德昭用盐票开路,畅通无阻。因此,笑着点了点头,便依计去拜访客栈掌柜。 那客栈掌柜,原本就受当地望族委托,担负着在外来行商和当地坐商之间穿针引线的任务。(注:坐商,当地商人。) 今天眼看着李德明杀鸡取卵,正心中郁闷。听了韩青的申诉,立刻拍着胸脯保证:“兄台放心,你和尊夫人今天才到,门都没出,怎么可能与刺客有牵连?我这就帮你引荐跟严指挥认识,只要你真是来做生意的,肯定能让你带着家人和伴当平安离开。” “还劳掌柜的多费心!”韩青满脸感激,立刻又从衣袖中,掏出一袋小小的银豆子,偷偷塞进了掌柜手里。 他以前在金牛寨做巡检,因为“抽水”相对合理,并且还带领麾下弟兄们清理了周围几十里内的猛兽,得到了过往行商的衷心感谢。而行商们表达谢意的方法,便是在赠送各种地方特产之外,又偷偷再塞上几颗或者十几颗银豆子。 这些银豆子,个头虽然都不大。但是每一粒,都可以换到一百枚足色通宝。甚至可以在进行大宗交易之时,直接用来付账,因此,最受“内行”欢迎。 而今天,他把银豆子朝掌柜手里一塞,对方立刻眉开眼笑,更相信他是货真价实的行商,否则,绝对不会如此“懂规矩”。顺带着,在心里将他的请托,优先级提高了三倍。 自古以来,“贪腐”都是一个政权的顽疾。同时,也是官场与商场之间的桥梁。纵使刚刚崛起的党项割据政权,也不例外。 韩青回到自己的房间才半柱香功夫,客栈掌柜就又带着一名生着中原面孔,却做党项官员打扮的小吏找上门来。后者自称是严世泽帐下的参军张辉,受其主将委托,请韩公子携夫人前去问话。 韩青闻听,立刻轻轻皱起了眉头。还没等他想好,如何找个借口,避免窦蓉遭到那严世泽的窥探,已经恢复了女子装扮的叶青莲却从套间里,款款走了出来,“夫君,走吧,别让严将军等得太久。咱们早点儿证明了自身,也好平安离开。” “对,对,就是这个道理!”那张辉的眼睛,立刻开始发亮。盯着叶青莲的身体,连连点头。 ‘果然是自己人最懂自己人,所以,李德昭先前才说,从财色两个字入手。’韩青心中暗暗感慨了一句,拱手领命,带着叶青莲和礼物,随那张辉而去。 那张辉也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一边头前领路,一边不停地向叶青莲暗示,自己在严指挥使面前,是如何的重要。很多事情,严世泽其实根本管不过来,自己便能替他做主。 叶青莲还没会说话之时,就被卖入了妓院。长大后,又被余柏莲收为徒弟,每天除了练武之外,学的就是各种对付男人的本事。岂能听不懂这个色胚的在说什么?于是乎,迅速切回自己好久没用过的妩媚娇弱面孔,几个眼神,就让张辉色迷心窍。 待双方来到了严世泽的房间,张辉心里已经有十足的把握,今夜就将“韩小娘子”弄上自己的床。因此,替双方介绍之时,格外卖力。恨不得亲自画押担保,韩公子是清清白白的生意人,与刺客没有半点儿牵连。 严世泽跟张辉乃是一丘之貉,见了叶青莲,眼睛里顿时长出了钩子。直到韩青再三行礼问候,才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韩夫人”身上挪开,搓着手,笑呵呵地回应,“小事儿,小事儿,我听金掌柜说了,你们今天才到,怎么可能不熟悉一下周围情况,就能出手行刺,并且将时机拿捏得毫厘不差?” “严指挥目光如炬!”指望着说服他配合自己攻打李德明的王宫,韩青强忍心头不快,笑着拱手。 “货物清单你可带来了,给我看上一眼,然后你按照市价的三成,直接找张辉交割便是。”严世泽根本没心情,搭理一个中原来的商贩,摆了摆手,继续说道,“明天一早,你就可以带着钱离开。尊夫人先留下,她跟你一起来,想必熟悉中原那边的情况,刚好本指挥使有些事情,需要找个人了解……” 这已经不是趁火打劫,而是吃人不吐骨头了。韩青听罢,心中忍不住怒火翻滚。然而,却依旧陪起笑脸,从怀中掏出李德昭给严世泽的亲笔信,当作账单,双手递到了对方面前。 严世泽顺手接过“清单”,一边用目光快速扫视,一边继续顺口说道,“我也不是占你的便宜,大宗交易,肯定要比市面上的价格低。换了别人,未必能这么快让你将货物脱手,还帮你证明……” 忽然间,他闭上了嘴巴,右手迅速摸向腰间弯刀。然而,手掌却僵在了刀柄上,不敢再移动分毫。 韩青不知道从哪抽出了把匕首,抢先一步横在了他的脖颈上。而叶青莲手中寒光闪烁,将正在做春梦的张辉,给戳了个透心凉。 “来——”屋内的一名亲兵反应快,扯开嗓子便想呼救。叶青莲一支毒镖射过去,直接将其送回了老家。 “让你的人闭嘴,否则,我先宰了你!”韩青将匕首快速压下,瞬间就令严世泽脖子上冒出了血珠。后者又疼又怕,脸上油汗滚滚。然而,却干脆利落地发出了命令,“不准叫,不准叫。关门。我跟韩公子谈笔生意。谁敢惊动了外人,我先宰了他!” 屋子里另外一名亲兵,到现在还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听到严世泽的吩咐,愣了愣,赶紧松开刚刚抓住刀柄的手,同时紧紧闭上了嘴巴。 也不怪他反应慢,铁鹞子一年之前刚刚将五路宋军,杀了个落花流水。导致所有党项人,面对宋人之时,心中都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而严世泽和他的亲信们,平素见到的宋人,又多是张辉这种出卖祖宗的汉奸,因此,更不怀疑一对商贩夫妻,敢反抗指挥使大人的淫威。 结果,谁也没想到,原本该任其宰割的商贩夫妻,竟然是两个杀星。转眼间,便反客为主,将严世泽给生擒活捉。 “姓严的,你看看这是什么?”叶青莲唯恐严世泽仍旧心存侥幸,快步走到桌案旁,将韩青带来的礼盒,用力掀开。将四枚用绸缎包裹着的手雷,给亮了出来。 ”火,火雷弹?女侠饶命,我有眼无珠,有眼无珠……”严世泽看过辽国使者,被火药弹炸得残缺不全的尸体,也听说过,当时的场景。此刻又看到传说总会炸的铁疙瘩,再联想到动手行刺之人是一名身材极好的女子,顿时两股战战,差点没当场尿了裤子。 “只要我动手打碎油灯。让火星溅到这霹雳弹上。”叶青莲却不肯轻易放过他,故意将手雷向灯下推了推,冷笑着补充。 “别,千万别。女侠,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我这就命人,命人送你们夫妻俩出城,你们的货物,我全包,全包,按市价,不,按市价翻倍!”严世泽连连摆手,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他自认为并不怕死。但是,按照党项萨法的灌输,死后尸体不全者,下辈子就不能托生为正常人。所以,他宁愿被人一刀捅死,也不愿意被手雷炸得粉身碎骨。 “我们不是来卖货的,李德昭给你的信,你仔细看个清楚!”叶青莲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冷笑着提醒。 “看,看清楚了,已经看清楚了啊。可,可我做不到啊!我,我只有两千弟兄,也未必都肯听我的话一起造反。动起手来,肯定打不过赫连兴。他手下的人装备比我这边精良,还都是从铁鹞子里挑出来的精兵。”严世泽苦着脸,结结巴巴地解释。 “那就先把赫连兴干掉!”叶青莲想都不想,便给出了答案。 “他,他跟我向来不合。我请他过来,他肯定会心生警觉。带兵直接去打,也打不过他。只要时间一长,王宫里的李继岱,就会杀出跟他前后夹击!”严世泽哭丧着脸,继续解释。唯恐韩青和叶青莲分不清形势,逼着自己去冒险,“你们可以去问二公子,我原本是跟着他干的。但是,形势不由人啊。另外,即便干掉赫连兴,咱们没三五天时间,也打不进王宫里。而最近一支铁鹞子,半天时间就能赶回来。” 他陈述的都是事实,但是,韩青只用了两句话,便将他所说的不利条件,尽数推翻。“我带了十二车手雷,就是你说的这种火雷弹。安化城,也是我带人炸开的,只用了两个时辰。” “这,这……”好歹也是一名禁军指挥使,严世泽岂能没听说过,大宋镇戎军只用了不到半天,就用秘法炸塌了红莲教占据的安化城? 而党项刚刚崛起不久,所谓王宫,只是原来的节度使行辕,其外墙再高大结实,也比不上一座屹立多年的州城! “我叫韩青,不知道你听说过我的名字没有。我是大宋的提刑官,奉旨前来查办逆贼李德明杀父篡位一案。盐池部如果能提供协助,我回去之后,会请求寇准帮忙,将每年允许夏州这边,贩给大宋其他各路的青盐,增加一到两倍!具体是几倍,要看贵部提供的协助多少。如果我此行失败,朝廷暂时奈何不了整个夏州,却可以让贵部今后,休想再运送一两青盐,进入大宋!”韩青的话继续传来,声音不高,却每一句,都敲在了他的心脏上。 正文 第168章 杀王(上) 党项八部,拓跋部(李氏)最强,盐池部(严氏)最富,野利部读书识字的人最多。 如果大宋取消了夏州向中原输送的青盐配额,光凭借走私,盐池部的收益至少要降低一半儿。届时,非但部族中的贵胄们,生活品质会大幅下降,部族的整体实力和凝聚力,也会一落千丈。 没有实力做后盾,盐池部的大长老在“朝堂”上议事时,说话就硬气不起来。而大长老硬气不起来,盐池部后辈们,就无法在“国”中担任要职。 在“国”中担任要职的人少了,分配利益时,盐池部就要吃亏。 利益分配上吃了亏,部族的实力和凝聚力,就会继续下降…… 这是一个肉眼可见的死循环,严世泽再笨,也知道必须从源头上避免其发动。所以,权衡再三,长叹着说道:“我当然听说过韩判官的威名,也知道火雷弹的厉害。可我麾下的弟兄,先前都没摸过火雷弹,你现在发给他们,他们也未必打得过赫连兴的“兴”字营……” 没时间听他啰嗦,叶青莲抓起一枚火药弹,厉声打断,“别废话,你就说,肯不肯跟我们一起干?” “肯,肯!姑奶奶,别点火,别点火。我只是说,得先想办法解决掉赫连兴!另外,我手下的都头,不能保证个个都忠心。”严世泽被吓得亡魂大冒,不顾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匕首,低声叫喊着朝韩青身后躲。 “你既然肯,就听我们的安排便是!”韩青一把将严世泽揪住,狠狠按回了椅子上,“打败他,没那么难。” “是,是,我听,我听,姑娘,姑奶奶。你把火雷放下,放下,有话好说,好说!”严世泽连声答应,眼睛却始终盯着叶青莲手里的火药弹,轻易不敢眨上一下。 叶青莲不屑地撇了撇嘴,放下手雷,将目光转向韩青,“韩判官足智多谋,接下来就交给你了。我只负责盯着他,随时点火。” 凭借以往在韩青手下吃亏的经验,她丝毫不怀疑,韩青会有办法解决眼前的难题。而后者,也的确不辜负她的期待,稍作斟酌,就对严世泽吩咐,“你喊一个对你最忠心的心腹,跟着叶姑娘去叫我手下的弟兄。对外就说,我把手头货物都打折给了你,需要喊些伙计过来,安排如何交割。” “是!是!”严世泽猜不出韩青要干什么,却没勇气拒绝,点着头答应。随即,干脆利落地打发屋子里的最后一名亲兵,让他听韩判官和叶姑娘吩咐。 那名亲兵亲眼目睹了严世泽被劫持的整个过程,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关系后者生死。果断解下佩刀放在地上,随即,又从桌上抓了一根令箭做信物,乖乖地跟在了叶青莲身后。 不多时,叶青莲带着李德昭和三十名镇戎军老兵,抬着七八个巨大的箱子,返回了严世泽的“中军”。 一进屋,武儿等镇戎军老兵,立刻从箱子里取出兵器,守住了门窗。而李德昭,则笑呵呵地走向严世泽,伸手按住了此人的肩膀,“獾子,别担心。从小到大,你跟着我做事,什么时候我让你吃过亏?今日之事,若成,你以后就是我的亲军都指挥使。若败,你也可以说,是被我劫持,你手下的人,都可以作证。” “青狼——”听李德昭喊起自己的乳名,严世泽心中,也动了几分兄弟真情,红着眼睛,用力点头,“我不是不跟你,族里的事情,我说的不算。另外,我手下的都头,有七个是李德明新换进来的,我控制不了他们。” “韩判官?”李德昭迅速将目光转向韩青,同样相信韩青能解决这个难题。 “那就先把你控制不了的那七个都头,分三批喊进来。说分好处给他们!”韩青果然不负他的期待,立刻给出了答案。 “獾子,听他的。他办法多,白泽生前最佩服的人就是他!”李德昭再度将头转向严世泽,柔声要求。 “嗯!”不知道是真的回忆起了跟李德昭之间的友谊,还是认了命。严世泽点了点头,非常顺从地按照韩青的布置行事。 须臾,有三名刚刚调入他麾下没多久禁军都头,奉命而至。刚一进门,立刻被武二带着镇戎军老兵们,无声无息地拿下。 韩青没时间耽误,直接下令将三人杀了。随即,又让严世泽继续调人。 这回,严世泽也明白了,该怎么办。又将剩下的四名刚被安插到自己麾下没多久的都头,分两批喊入“中军”所在。 武二带着镇戎军老兵,严格执行韩青的命令。将第二批入内的两个都头,也乱刀砍死。将第三批入内的都头,则全部活捉了,堵住嘴巴,捆翻在地。 “把忠于你的其他都头,一起喊进来,让他们杀人立誓!”不敢开窗,屋子里血腥味很浓,韩青却深吸了一口气,低声吩咐。 到了此刻,严世泽已经无路可退,也深吸了一口气,立刻按照其吩咐行事。 不多时,剩下的十三名都头,全部被亲兵喊到了严世泽面前。不待韩青下令,严世泽就将李德昭介绍给了众位都头,宣布夏王李继迁,乃是被李德明害死。自己要跟二王子一道,为夏王报仇,拨乱反正。 十三名都头听得将信将疑,然而,却都认出了李德昭,也看到了地上的五具尸体,所以,硬着头皮相继表态,愿意跟着二王子和严指挥使,为国除奸。 “地下捆的这两个家伙,是李德明安插来的眼线,你们一人捅他一刀,以消平时被他们欺负之恨!”严世泽点点头,无师自通地下令。 那十三名都头,都知道如果不照着做,下一个被捅的,肯定是自己。答应一声,立刻拔出佩刀,将地上的两名俘虏,乱刃分尸。 韩青强忍对血腥味道的不适,点点头,继续发号施令:“严指挥,派人去取一百套党项人的铠甲,给我麾下的兄弟换上。叶青莲,你跟武巡使回去,取六百枚手雷,交给你师父,然后带着你的人,去封锁通往党项王宫的道路。武巡使,你先带着叶青莲去取手雷,然后把其余弟兄,全都带到这边来换铠甲……” 众人领命,分头行头。韩青自己,披了铠甲,取了趁手的长枪,把自己武装整齐。同时,在脑海里快速思考下一步动作。 论行军布阵的本事,李德昭、严世泽,甚至叶青莲,都未必会输给他。可组织政变,上辈子看过那么多版本和色彩“革命”的他,却远比李德昭等人内行。 因此,将上辈子看到某个版本,稍加改头换面,他就对李德昭提议,“德昭兄,弟兄们每天阵前出生入死,好处却全归八部长老,大事小事,也都有长老们说得算,这个规矩,实在太不公平了,我作为宋人,都看不下去。你继位之后,最好尽快改掉,让勇敢者有机会出头,让聪明者,不总是屈居垂垂老朽之下。” “嗯——”李德昭愣了愣,旋即,眼神一亮,用力点头,“理当如此,多谢韩判官提醒。但具体怎么做,在下却毫无头绪。还请韩判官不吝指点一二。” “还能怎么办,按照大宋的模式,把夏州分为十五到二十个县。以后施行双轨制,涉及到对外战争和各部之间的冲突,这等大事,还是八部长老共议。但具体日常事务,却是由夏国公府分派给各县,再由各县的县令去执行。”韩青笑了笑,目光从十三名都头的脸上缓缓扫过。 “此外,今后向西,向北,拓展的地盘,也全都划分为县。谁功劳大,就派他去做县令,县丞。地方上的事情,由他做主,然后上报你这里审核。你有最后决断权,却不必每一件事情,都自己去管。” “每年税收,六成上缴公库,四成留给各县。其他收获,也照此办理。你负责派人定期考核麾下官员政绩,凡是战场有功,或者治理地方有功的,都升官重奖,不管他出身哪个部族,年龄大小。哪怕他以前是个奴隶,都有资格做你的左膀右臂!” “还有,做官要发俸禄,而不是靠部族里长老的施舍……” 一口气,说了十几条,每一条,都是由上辈子新闻中综合而来。 在他上辈子,那些各种“革命”,如果不能提出一个符合实际且行之有效的政治纲领,最后,都会沦落到分权,分钱,以新寡头取代旧寡头的结局。 所以,他干脆跳过所有噱头和步骤,直奔最后。让李德昭现在就给追随者们分权,分钱,以州县制,挤压八部长老制的生存空间,制造新的寡头。 这个制度,能不能给党项带来好处,目前谁也无法预料。然而,却切实,让在场的十三名都头,看到了事成之后的巨大个人利益,一个个热血沸腾。 以李德昭的聪明,看了众都头的脸色,岂能猜不出,韩青是在诱之以利。因此,想都不想,将他的提议,全部照单笑纳。 当即,严世泽和他麾下都头们,士气暴涨。一个个擦拳摩掌,恨不得立刻就动手,杀进夏王府,将李德明拖出来,大卸八块。 而韩青,却没有立刻满足大伙的愿望。先耐心地等武二将窦蓉和其他镇戎军老兵全带了过来,换上了党项禁军的铠甲。然后又等叶青莲那边,也做好了准备。最后,才命令各都头回去,召集兵马,每人以手臂缠绕白布为标记,准备行动。 涉及到两千人的行动,怎么可能完全保密?没等那十三名都头,将各自手下的弟兄,带到严世泽面前,另一位禁军指挥使赫连兴,已经敏锐地察觉到情况不对。果断下令集合兵马,以备应对不测。同时,派遣心腹,去王宫向李德明示警。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迅速。然而,却低估了对手的本事。 派出去示警的人,才离开客栈,就被叶青莲带着一群亡命之徒,射下坐骑,当街砍成了肉酱。紧跟着,严世泽就指挥着自己的亲兵,向他所在的中军位置,发起了强攻。 双方都没做好充足准备,如果按照主将平时展示出来的指挥水准和两个营兵马的正常战斗素质,赫连兴这边应该稳操胜券。 然而,两边的亲兵,还没等正式发生接触,武二已经带着一百换了党项铠甲的镇戎军,从侧翼杀至,连招呼都不肯打一个,抬起手,就是一轮手雷弹! 刹那间,爆炸声响彻天地,浓烟滚滚,血肉横飞。 赫连兴仓促集结起来的亲兵队,连敌军的脸孔都没看清楚,伤亡就超过了三成半。剩下的六成多,不待第二波手雷砸至,惨叫一声,撒腿便逃! 正文 第169章 杀王(中) “不要跑,死战,死战!夏王马上就会派兵来支援!”赫连兴不愧为李德明的心腹,亲眼看到自己麾下的亲信,被手雷炸得血肉横飞,仍旧不肯放弃职守。大吼着砍翻两名溃兵,带头扑向都头武二。 他是看到了手雷点火需要时间,想趁着两波手雷的投掷空档,凭借个人武艺杀死带队的武二,力挽狂澜。 然而,同样身经百战的镇戎军退役都头武二,哪里肯给他这种机会?把手奋力向下一挥,当即,十名蓄势已久的镇戎军弩手,同时扣动了扳机,“嗖嗖嗖——” 不到二十步的距离上,弩箭直射,任何人都来不及闪避。那赫连兴脑门、脖颈、前胸、大腿同时被弩箭射中,身体晃了晃,圆睁着双眼栽倒。 “救指挥使!” “救指挥使!” 奉命前来继集合的“兴”字营精锐终于赶至,不知道赫连兴已死,从四面八方向赶来支援自家主将的“泽”字营精锐发起攻击。双方在狭窄的客栈中,白刃相向,转眼间便杀得难解难分。 说时迟,那时快,严世泽虽然胆小,反应却不慢。三步两步冲到盒赫连兴的尸体旁,挥刀将后者的脖颈一分为二。紧跟着,单手举起赫连兴的头颅,跳上拴马的石头墩子,高声断喝,“赫连兴谋逆,已经被严某奉旨诛杀。尔等速速退下听候处置,违者株连九族!” “赫连兴死了,赫连兴死了!” “赫连兴谋反被杀了!尔等速速放下兵器,听候处置!” “赫连兴死了,今晚只杀他一个,不牵连无辜……” 严世泽身边的亲信们,也赶紧扯开嗓子,放声高呼。同时尽量举起火把,照亮自家主将手中的人头。 “兴”字营党项兵卒,先前听到连绵的爆炸声,本来就猜到事情不妙。此刻,看到赫连兴的脑袋,已经被严世泽拎在了手里,悲鸣一声,溃不成军。 一小部分将士相信了严世泽的胡说,怕受到牵连,当场放下了武器,蹲在墙根儿听候处置。其余大多数,则乱哄哄地撤离了客栈,准备先找地方避一避风头,再做打算。 叶青莲奉命带领红莲教的精锐封锁街道,没听见韩青的命令,哪肯让溃兵离去?当即,堵着路口,又是一通弓箭和手雷,将毫无防备的“兴”字营溃兵放翻了上百个,余者又哭喊着掉头而回。 “大伙不要慌,听我一句话,我是李德昭。我是夏王小儿子李德昭!”正在溃兵们惶惶不可终日之际,一匹白马忽然冲上了街道,马背上,二公子李德昭头戴银盔,身穿镔铁战甲,却空着两手,向着他们振臂高呼。 这厮原本长得就帅,此刻通过精心打扮,愈发显得玉树临风。而跟着冲过来的几名镇戎军老兵,早已得到了韩青的指示,果断将手中灯笼高高举起,将李德昭照得宛若走入人间的神明。 “我是李德昭,李德明那厮说我跟我妻子白泽两个,谋害的夏王?我今夜就问大伙一句,这话,你们信还是不信?”李德昭本事不如韩青,却远远超过了大多数同龄人。冒着被冷箭直接射死的危险,在白马的背上坐直了身体,高声询问。 街道上的“兴”字营将士,虽然大多数,都是李德明的嫡系。却心里头都明白,所谓李德昭和白泽两个联手害死夏王的罪名,纯属栽赃! 此刻走投无路,又被李德昭当面质问,顿时,谁也没勇气再朝李德明头上泼脏水。 等了七八个呼吸,听不到回应。李德昭再度高高举起手臂,含泪追问,“那我再问一句,我妻白泽冒死从大宋带回来的急救术,到底管不管用?除了我父亲之外,放眼夏州,是否还有第二个人,因为补血而死?” 这其实是两个问题,但是,在场的“兴”字营将士,却谁都顾不上计较。陆续红着脸低下头,不敢与他的目光相对。 事实上,在党项各地,特别是军队当中,凡是心里多少还有点儿良知的,都明白,正是白泽带回来的急救术,令许多原本不可能再活下来的伤兵,起死回生。 而过去半年多来,虽然不止一个人,因为输血事故而死。但是,那些被输血的人,原本就身受重伤,郎中为了推卸责任,无论如何,都不肯承认,他是死于输血。 死去的人无法开口说话,被救活的人,却记得输血的作用。所以,此时此刻,大部分党项将士,包括“兴”字营的人,都认为白泽从大宋带回来的急救术,乃是救命宝典,绝非杀人的阴招。 先前李德昭和白泽两个不知所踪,大伙当然是李德明怎么说,就怎么听。此刻,李德昭当众询问,急救术管不管用,众人当然没勇气否认? 再联想到,这急救术在半年多来,活人无数,却唯独杀死了夏王一个。谁是真正谋杀夏王的凶手,已经呼之欲出! “我最后问一句,我为了大夏,两度潜入吐蕃刺探情报。一度前往大宋充当人质,到底是有功还是有罪?我妻白泽,冒死带回急救术,又犯了什么错?而我父亲尸骨未寒,李德明就把屠刀砍到了我夫妻两个头上,他到底有没有良心?!一个连自己父亲都敢害死,对亲弟弟和弟媳功劳,都视而不见的家伙,会不会记得,你们今日为他拼死苦战?” 李德昭红着眼睛,第三次举起手臂,说是一句,却将一连串问题,接连吼出。 这都是他先前憋了一个多月,却找不到任何人倾诉的心里话,此刻,变成了问题吼出来,可谓直抒胸臆,不知不觉间,已经带上了哭腔。 所有“兴”字营将士,无论已经投降的,还是打算继续观望的,全都低下了头。个别人,想到自己未来的前途,眼睛里也迅速泛起了泪光。 “我今天,要找李德明算账。是为自己,也是为白泽和我父王!尔等愿意助我一臂之力,事成之后,我绝不会忘记尔等的功劳。尔等如果不愿意助我,也请看在我和我妻子,曾经为大夏做的那些事情份上,暂时回到客栈里安心等待。用不了等太久。天明之后,是我死,还是李德明死,自见分晓!”抬手抹去脸上的眼泪,李德昭高声提出自己的要求。 随即,策马冲向路口,朝着叶青莲抱拳,“麻烦叶大家命人让开道路,我党项男儿,个个顶天立地。绝不会明知道李德昭是条毒蛇,还眼巴巴地跑去王宫拍他的马屁!” “好!”叶青莲曾经受过白泽的恩惠,正不知道如何报答。想了想,用力点头。 众红莲教骨干,早就从叶青莲的师父余柏莲嘴里,得知李德昭承诺,事成之后,准许红莲教在夏州公开传播,也纷纷收起兵器,让开道路,以最快速度为李德昭提供方便。 李德昭本人,则既不看严世泽的“泽”字营弟兄,也不看“兴”字营溃兵。继续骑着白马,在李遇和其他十多名镇戎军老兵的簇拥下,向远处的“王宫”奔去。穿着镔铁铠甲的身躯,被李遇等人手中的灯笼,照得流光溢彩。 “尔等犹豫什么?如此英主,是我所有党项人之福。跟着他,岂不比跟着那六亲不认的李德明,强上十倍!”严世泽既然铁了心要做从龙的功臣,岂肯错过任何表现机会?立刻扯开了嗓子,大声招呼。 几个原本对李德明就心存不满的党项将士,缓缓挪动脚步,跟在了李德昭马后。很快,就又有十几个原本打算回家的将士,也小跑着跟上。 其他大多数溃兵看有人带头,把心一横,也咬着牙,加入了“复仇”队伍。转眼间,两千余人的“兴”字营,就有一千三百多将士,临阵倒戈,变成李德昭的“嫡系”。 剩余数百人,虽然不愿意现在就做出选择,却也不想继续去给李德明当爪牙。按照李德昭的吩咐,交出兵器,进入了客栈,随便找空房,倒头便睡。宁可睡梦中,被稀里糊涂杀死,也不想再同室操戈。 如此一来,李德昭身后的兵马,就膨胀到了三千余众,再加上韩青带来的镇戎军老兵,叶青莲带来的红莲教骨干,总数远远超过了“王宫”内的守军。 而李德昭,也是天生一个造反的料。沿途凡是看到党项各部长老的高门大院,立刻派人上前询问,是支持自己,还是继续跟李德昭一条路走到黑。 支持自己,就派遣子侄带领部曲加入。一条路走到黑,就休怪自己不念旧情。 那党项各部长老在夏州城内的私宅里,按照传统,都配备了两到三百嫡系部曲。然而,骤然被李德昭率领兵马堵了家门,却毫无反抗的能力。 而那八部长老当中,野利部的长老,一直就在偷偷支持李德昭,当即就让自己的长子,带领部曲到李德昭身边听候命令。 剩下五个部族长老,其中有三个,先前表态支持李德明,乃是迫于形势。此刻见野利部和盐池部,都倒向了李德昭。赫连部留在夏州城内的兵马,也有一大半儿成了李德昭的手下,顿时,也果断将部曲交出,追随李德昭一起去王宫“平叛”。 很快,赫连部因为主心骨被杀,无力反抗。泥池部则看到独木难支,其部族长老,也不得不选择了顺应形势。 如此一来,李德昭身后的队伍,竟然如滚雪球般扩大。待来到“王宫”之外,已经膨胀到了五千余众。 队伍中,野利、盐泽、杀牛、睡泥、泥中、达吉、赫连,七面带有部族标识的认旗,高高飘扬。只剩下了代表李德昭的本族,拓跋氏的旗帜,仍旧插在“宫门”的敌楼上,被火光照得格外孤独! 正文 第170章 杀王(下)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夏州城内,哭喊声响成一片,今夜,不知道多少户人家遭受了池鱼之殃。房子被点燃,财产被掠走,家中男丁被忽然闯进来的乱兵砍翻在了血泊当中。 李德昭武力逼迫表态的对象,只限于八大部族的长老。然而,他的命令在执行过程中,必然会走样!紧邻着八大部族长老宅邸附近的官员和大户人家,难免会受到波及。 而城中李德昭的潜在支持者,对李德明心怀不满者,还有许多地痞流氓,也纷纷趁乱而起。杀人,抢劫、放火,为所欲为。 夏州城内拥有豪宅的人家,非富即贵。今夜遭此浩劫,不知道多少人要稀里糊涂死于非命。而大批精英人物枉死,肯定会导致整个党项政权元气大伤。没有十年之功,很难恢复李继迁在位时的强盛。 不过,在李德昭这等枭雄眼里,背后的火光和哭声,都是不得不付出的代价之一。 如果今夜成功将其兄长李德明干掉,他自然会调遣兵马,尽快恢复夏州城内的秩序。如果今夜攻打王府失败,自然万事皆休。城里死多少人,烂成什么样,都与他无关。 同样作为枭雄,李德明的心理素质,可比李德昭差了不止一点半点。 站在宫城的敌楼上,看到城内到处都是火光,而党项八部,有七部都被“叛军”挟裹,他气得直接流下了眼泪。愣愣半晌,才指着城下,大声喊道:“让李德昭出来见朕。让李德昭出来见朕。他既然敢做,就要有胆子承认!” “李德昭,夏王叫你出来说话!”拓跋部的大长老,禁卫亲军都指挥使李继岱闻听,立刻命令几个大嗓门的亲信,将李德明的话,高声重复。 同时,他又暗中布置射雕手和床弩,做好准备。只要李德昭敢上前回话,就争取将其一击而杀。 李德昭于前一段时间,差点没把小命丢在自家哥哥和族叔手上,岂能不吃一堑长一智?听到叫喊声,非但没有冲动地上前跟李德明答话,反而将身体缩得更远了一些,哑着嗓子吩咐:“告诉他,李某不承认,害死我父亲的奸贼,可以窃据夏王之位。那李德明想跟我说话,就乖乖打开宫门,自己绑了双手出来。李某自然会给他一个申辩的机会!” “二殿下说了,害死他父亲的奸贼,不可以窃取夏王之位。让李德明自己绑了出来,他会给你们一个申辩机会!”李德昭身边的飞龙使,立刻纷纷扯开嗓子,朝着敌楼上的对手高喊。 “你胡说,父王分明是被你妻子带回来的输血术害死。”李德明闻听,又气又急,再度扯开嗓子争辩。 他的话,又一次被李继岱的亲身高声重复。而李德昭,却巴不得趁机动摇对方的军心,果断命人,将自己质问的话,用最大的声音传遍了全场,“谁胡说,谁心里清楚!夏州之大,你可找得到第二个人,死于输血之术?” 这一招,可太狠毒了。 当即,王宫内外,数以千计的党项儿郎,都满脸震惊地以目互视。甚至包括先前听李德昭问过一次同样问题的“兴”字营将士,也又一次于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 李德明可以对天发誓,他没有谋杀自己的父亲李继迁。然而,却找不出任何证人,更找不到第二个输血而死的先例。 顿时,他急得语无伦次,“你胡说,你撒谎,父王分明就是和白泽联手害死的。宋人最是狡诈,如果不是跟你暗中勾结,怎么舍得把救命的奇术,送给咱们党项!” 这话,跟李德昭的质问比起来,实在太缺乏力度,说了还不如没说。被李继岱的亲信们齐声重复之后,反而令王府内更多的将士,开始惊疑不定。 “床弩可准备好了,给我照着宫外喊声最大的位置射!”李继岱知道,再争论下去,李德明讨不到任何便宜,反而会令麾下军心一片大乱,顾不上请示,就果断下达命令。 设在敌楼和临近马脸上的床弩,立刻展开齐射。七支两丈长,手臂粗的弩箭呼啸着射向先前替李德昭喊话的飞龙使们,顷刻间,带起了数团血雾。 惨叫声冲天而起,紧跟着,则是更大声音和叱骂,“李德明,你竟然想杀人灭口!还说夏王不是你谋杀的。弟兄们,你们可都看清楚了!” “我没有,没有!”李德明气急败坏的叫嚷,声音却被四下里轰然而起的喝骂彻底吞没。 所有跟在李德昭身后的党项人,包括他沿途挟裹而来的各姓私兵,都认定了夏王李继迁是被李德明害死,一个个义愤填膺。 “射雕手,射雕手,可发现李德昭了?射死他,射死他,封食千户!”李继岱被山呼海啸般的骂声,惊得心脏发颤,铁青着脸高声催促,“床弩,床弩重新装填,快点,发现李德昭的踪影,立刻给我射死他!” 几个临时被拉上城头的射雕手,苦笑着松开弓弦,让羽箭射向王府外的人群。却谁都知道,这种情况之下,自己的箭根本不可能碰到李德昭一根寒毛。 而王宫内外的其他将士,听不见李德明辩解,只看到弩枪和羽箭乱飞。愈发相信,夏王李继迁乃是李德明亲手害死,他登位之后,针对李德昭的一连串行为,是杀人灭口。 当即,宫门外的将士,正义感和士气双双暴涨。都相信自己今夜,乃是为了已经死去的夏王李继迁报仇,为党项族除奸。不待李德昭下令,就拉开角弓,将羽箭冰雹般射向了宫墙和敌楼。 而宫墙上的禁军将士,原本就因为自己这边兵马少,士气低迷。此刻怀疑李继迁乃是被李德明谋害,愈发不愿意为他拼命。射向宫外的羽箭稀稀落落,有气无力! “守住,守住。只要守到天亮,白羽军就能赶回来,将叛军一网打尽!”李继岱身经百战,很快就发现局势急转直下,扯开嗓子,高声鼓舞士气。“如果守不住王宫,大伙全都死无葬身之地,李德昭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人!” 前一句话,被其麾下将士直接当成了耳旁风。后一句,却多少起了点儿作用。 他麾下的将士们,虽然不相信,李德昭获胜之后,会将大伙斩尽杀绝。却知道自家以前获取胜利之后,如何胡乱叫砍杀投降的对手。所以,强打精神,继续开弓放箭,阻止“叛军”宫墙和宫门靠近。 “夏王,请回寝宫休息,这里交给老臣。您放心,有老臣在,叛军休想跨过宫门半步!”见麾下将士,终于打起了几分精神,李继岱又快步冲到李德明面前,低声请求。 他现在是看出来了,李德明留在敌楼中,只会给自己帮倒忙。而躲回寝宫,反而省得自己分神再派人保护他,甚至给他“擦屁股”。 “三叔,能,能守得住么?白羽营最迟几天能赶回来?”李德明玩弄阴谋诡计是一把好手,对军略却一窍不通。顶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低声向李继岱寻求确认。 “夏王尽管放心,王宫防御设施齐全。哪怕叛军人数再多一倍,没有半个月,也休想爬过宫墙。”李继岱自信地笑了笑,故意回答得特别大声。 这句话,也不完全是吹牛。 党项将士擅长野战,却不擅长攻城,打只有几百个宋军据守的堡寨,只要对方咬着牙不肯投降,都得花费三到五天时间。 而夏王宫,规模远远大于堡寨,里边守军规模超过两千,粮食补给能用半年。宫墙上,各类防御设施还应有尽有。 可以说,只要宫内无人偷偷开门,哪怕李德昭带的是一支精锐之师,想要打进来,至少也得花费大半个月。 更何况,李德昭所部叛军,乃是仓促拼凑而成。跟“精锐”两个字,无论如何都搭不上界。 只可惜,他的话音刚落,敌楼外,就传来一串闷雷般的声音,紧跟着,脚下的宫墙开始摇摇晃晃,头顶上,也有灰尘簌簌而落。 “火雷,火雷——”不用李德明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敌楼窗口附近的禁卫,已经尖叫着喊出了答案。 原来,趁着敌我双方党项将士们挽弓对射的机会,韩青已经悄悄命人将六架简易投石机组装完毕。随即,指挥着镇戎军老兵,瞄准敌楼来了一轮齐射。 那黑火药手雷,威力其实远不如传说中一般大。爆炸之时,通常也只能形成两到三瓣破片。杀伤范围,不超过三步,并且六枚里头,至少有两枚哑火。 然而,李继岱麾下的党项将士,以前却从没见过手雷。只是在当天下午,才第一次听闻,有刺客用“火雷”,将辽国使者炸了个尸骨无存。 此时此刻,听到爆炸声在自己身边响起,看到有人被炸得血肉横飞,原本所剩无几的士气,顿时就被清了零。一个个丢下弓箭,抱着脑袋,东躲西藏。 “火药车,上,炸门!”韩青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果断下达了最新命令。 “是!”武二答应一声,带领四名身强力壮的弟兄,推着一辆装满了黑火药的马车,快步奔向王宫正门。 李德昭立刻命令自己麾下的儿郎,向城墙发起佯攻,分散守军的注意力。叶青莲见状,也果断带领十多名红莲教骨干,快步冲到宫墙下,点燃手雷,奋力丢上了墙头。 宫墙上的守军,顿时秩序更乱,任李继岱如何招呼、鼓励,甚至挥刀杀人立威,都控制不住。 说时迟,那时快,短短二十几个呼吸之后,武二等人,已经将装满火药的马车,顶上了夏王府的正门。随即,向韩青这边打了手势,快速拉出导火索,用火把点燃后,撒腿就跑。 “鸣金,让你的人后撤,远离宫门,能跑多快跑多快!”韩青立刻扯开嗓子,高声提醒。 “撤,后撤,鸣金,让弟兄们赶紧撤!”李德昭想都不想,果断下达命令。 清脆的铜锣声此起彼伏,担任佯攻任务的党项将士们,不明就里,却看到了正在快速燃烧的导火索,赶紧掉头远离宫墙。 个别胆子大的,却一边跑,一边频频回头。心中暗自纳闷,那马车上既没有干柴,也没有牛油,怎么可能烧得穿半尺厚的宫门? 还没等他们互相交流自己的疑问,马车忽然化作了一团烈焰,耀眼夺目。紧跟着,霹雳声震耳欲聋,附近的地面,如海浪般上下起伏。 待大伙的视觉恢复正常,众人定神再看。厚重的宫门,早已不见踪影。 连带着宫门正上方的敌楼,都被震塌了小半边,数名被震晕了王府太监,搀扶着一个满身泥土的男子,跌跌撞撞地敌楼中钻出来,没头苍蝇般四下乱窜。 正文 第171章 大宋王玄策(上) 连续三天,大宋知枢密院事王旦,都感觉自己的右眼皮跳个不停。 党项人前来请求册封李德明为夏国公的使者,已经抵达汴梁快半个月了。而官家至今对此事都没有给予正式答复。 若是大宋的军队,此刻还如太祖皇帝在位时那样骁勇善战也好。趁着李继迁横死,李继明位置不稳之时,挥师西进,一举将党项叛匪犁庭扫穴,未尝不是一件痛快事。 作为大宋实际上的宰相,他王旦虽然开口必谈孔圣,却也不至于迂腐到,认为大宋不可伐蛮夷之丧。(注:古代春秋时道德标准,认为趁着别的国家举办丧事发动战争,不道德。) 然而,此刻大宋的军队,数量虽然比太祖皇帝那会多了五倍,战斗力却远远不如。真的把李德明惹毛了举兵入侵,西北各州又得被打个稀烂。 即便宋军仗着刚刚问世的火药箭、霹雳弹等武器,勉强稳住阵脚,到最后,战事顶多还是跟上次一样的结局。 即:大宋只落一个名义上的宗主权,默认党项人割据夏州的事实。并且还得付出数个州县的地盘以及若干金银玉帛,化解党项人的愤怒。 弄不好,甚至可能让党项人直接跟辽国联手,从河北与永兴军两路,同时向大宋发起进攻。那样,后果将不堪设想! 作为文臣里边,少见几个“知兵”之人,王旦坚决不认为,跟此刻跟党项人翻脸,对大宋来说是个明智的选择。 虽然那党项使者态度无礼了一些。虽然党项新首领李德明在写给官家的信中,僭越以小弟自居,而不肯称官家为叔父。但是,与两军交战,尸横遍野比起来,这些口舌之争,真的都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儿。 作为天朝上国,大宋应该有气度,包容党项人的无礼,而不是争一时之意气。因为李德明也跟他父亲李继迁一样,称大宋官家为兄长,而不是自称为侄儿,就拒绝对他的册封。 事实上,无论大宋册封不册封,李德明都是党项八部的共主,夏州的土皇帝。身份地位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并且,辽国听闻李德明即位,肯定会对其百般拉拢。万一李德明恨大宋故意怠慢,又倒向了辽国。后者就可以用夏州为筹码,逼迫大宋在河北做更多的让步。 细算下来,大宋非但颜面没争到,利益上也会承受巨大的损失。 …… 以上这些,大宋知枢密院事王旦认为,只要有点头脑的人,除了那些沽名钓誉的言官之外,都应该能看得到。 因此,最近每次廷议,他都会建议并催促官家,对李继明的无礼,一笑了之。且莫作意气之争。 然而,每次,他的建议,都遭到了言官们的疯狂反驳,最后,只落个“延后再议”的下场。 若只是言官们看不清形势捣乱,王旦也能理解并化解。言官以喷人为职业,喷的目标越大,名气上升得越快。跳出来胡搅蛮缠,再正常不过。 凭借以往的经验,王旦自有一套办法应对,让自己的建议最后顺利被官家接纳。 然而,这次,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一向沉稳务实的寇准,这次竟然也站在了言官那边!根本不去考虑,如果大宋跟党项人斗得两败俱伤,最后究竟会便宜了谁?! “这寇老西儿,莫非私底下另有图谋?”想到寇准举止失常,王旦的右眼皮便又开始疯狂地跳动,同时,一个不祥的念头,也迅速在他心底涌现。 以他对寇准的了解,王旦坚信对方不是一个意气用事的人。否则,寇准前年和去年,也不会顶着全天下的骂声,坚持让大宋接受了李继迁提出来的议和条件。 那么,事情就有些玄妙了。寇准可以不在乎上次大宋战败之后,党项使者登门羞辱。这次却忽然在乎起了李德明在信中没称官家为“叔父”,前后变化,未免太大。 毫无疑问,寇准在私底下,另有谋划。并且,所图之事非小,否则,也不至于瞒着他和满朝文武! “来人,备车,老夫要进宫面见官家!”想到寇准有可能在私下里谋划一件大事,王旦快速抬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右眼,同时扯开嗓子高声吩咐。 寇准刚刚从永兴军路回来,那边距离党项人所占据的夏州,没多远! 寇准从出仕那天起,就不是个肯吃亏的主儿。上回在主持跟夏州议和这件事上,闹了个灰头土脸,这次,他不想办法报复回来才怪。 如此一路捋下来,先前王旦百思不解的事情,瞬间全部通顺。 言官咬人,从不白咬,每次背后肯定占着某个身居高位的主使者。 这次,他们背后站的就是寇准!而不是寇准因为一时头脑糊涂,被言官们的话带入了歧途! 寇老西胆大包天,折腾事情时,谁都敢瞒。但是,王旦却相信,寇准无论如何不会瞒着官家! 以官家与寇准之间的默契,迟迟不给予党项使者答复这件事,从最开始,便得到了官家的默许。 最近十几天来,官家根本就是在配合寇准做戏! “这寇老西儿,真是狼心狗肺!”越想,王旦越生气,在马车上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自己性子过于软弱,王旦对此心知肚明。而寇准性子刚毅果决,王旦对此也清清楚楚。 所以,他才认为,自己和寇准两个搭档,互相取长补短,才是国家之福。平素在朝堂上,无论大事小事,对寇准也百般容让。 他没想到,自己百般容让,换回来的竟然是,寇准和官家联手,将自己蒙在鼓里! 既然如此,自己何必还做这个大宋知枢密院事?将位置尽早交给寇准,岂不是更符合官家的心意? 从今往后,国事就由着官家和寇准两人私下勾兑,再也不用管太祖皇帝留下来的制度章程。其余几个参政知事也尽数裁撤掉,别再多嘴碍事…… 正恨恨地想着,该如何向大宋官家赵恒表明态度,逼着对方迷途知返。并且狠狠给寇准一个教训,让后者不要认为,满朝文武,就他一个聪明,别人都是泥塑木雕。几匹骏马,忽然从他的车队旁快速超过,马蹄带起泥浆,将镶嵌着明瓦车窗,溅得一片模糊。 “什么人如此无礼?!”王旦正在气头上,立刻火冒三丈。 他再不喜欢摆架子。但是,他好歹也是大宋实际上的宰相!每次出行,都有御赐的仪仗头前开路。 纵马冲撞宰相车驾,对方究竟是没长眼睛?还是觉得,开封府的差役和军兵,全是睁眼瞎? 然而,下一个瞬间,他肚子里的所有怒火,都变成惊诧。 车门被他的亲信王庚,用力拉开。后者满脸狂喜,语无伦次,”恩相,恩相,是信使,报捷的信使!直奔皇宫去了!” “报捷,报什么捷?最近朝廷分明没向任何地方用兵?”王旦皱起眉头,无法相信对方说的每一个字。 “好像是夏州!”王庚调整了一下呼吸,大声补充,“恩相刚才没听见么,信使一路都在喊。“夏国公世子李德昭,平定叛乱,特来遣使告捷!并向官家,献上户册和舆图!” 正文 第172章 大宋王玄策(下) “谁?谁向官家献上户册和舆图?”王旦闻听,愈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德昭,夏国公的二世子李德昭!去年在汴梁做人质的那个。”王庚看了又看,才确定王旦刚才在马车中神游天外,的确没听见信使的喊声。赶紧低下头,快速补充,“他平定了党项内部叛乱,向官家献上舆图和户册,以表忠心!” “嗯——”王旦低声沉吟,心中瞬间惊涛骇浪翻滚。 李德昭这个人他知道,去年李继迁按照和议,送到太学读书的二儿子。从夏州走到汴梁,花费时间足足五个月。抵达汴梁之后,一天书都没认真读,反倒将青楼楚馆逛了个遍。 当时,王旦听闻李德昭的种种劣迹,还曾经连连摇头,感慨李继迁虎父养了一个犬子。 然而,他心里头却明白,所谓“读书”,其实就是人质。换了谁,都肯定将家中最没出息,最没用的那个,给送出来。 然而,王旦却万万没想到,这个最没出息,最没用,天天蹲于赌场妓院结交下九流的李德昭,在红莲教造反,大宋急需拿捏一个把柄,以防李继迁趁虚而入之时,突然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更是万万没想到,消失了数月之久的李德昭,竟然能一举制服党项八部所有反对力量,成了实际上的新任夏国公! 至于平叛的目标是谁?那还用问?前几天趾高气扬,跟官家称兄道弟的表文,还在大宋礼部放着。而今天,李德昭却又来了一个“献上户册和舆图”。 虽然献上户册和舆图,只是一个表面文章。以大宋目前的人口数量和军事实力,哪怕李德昭直接请求内附,朝廷最后仍旧得把夏州交给他。否则,根本找不出第二个人来,约束党项各部。也没有能力迁徙大量百姓,去填补夏州以西的广袤且贫瘠的土地。 然而,比起跟官家称兄道弟,摆出一副你不册封我,我就找辽国要册封的李德明,献上户册和舆图的李德昭,肯定更受大宋欢迎! 随着李德昭继承夏国公之位,短时间内,大宋西北方向爆发战争的风险,也要大幅下降,可以调动更多的兵马和物资,去应对虎视眈眈的辽国! “该死的寇老西!”转眼间,就从夏州正在发生的事情,推测出寇准为何会阻挠朝廷册封李德明,王旦再度气哼哼地唾骂。 刚刚干掉了自家兄长,就主动向大宋献上了户册和舆图,李德昭背后,没有大宋官方的支持才怪! 可大宋什么时候派遣细作去的夏州?身为使相的自己,为何毫无所知?(注:使相,大宋没有宰相官职,行使宰相职责的人,私下被尊称为使相。) 暗中在别国推动内乱,这种事情,做成了还好说,自然是一本万利。若是败了,岂不是让大宋颜面尽失,并且引火烧身? “继续赶路,加快速度,老夫今晚必须跟官家问个明白!”当震惊和欣喜尽数散去,王旦脑海里,便又涌起了深深的担忧。 这种事情,决不能做第二次。即便不得不做,至少也得跟知枢密院事和参知政事商议之后,才能进行。 否则,大宋周边各属国,如新罗、大理、占城,就要个个自危,甚至背叛而去。 大宋官家行事,也愈发随心所欲。碰到当今官家这种圣明天子还好,若是碰上一个好大喜功的,社稷必危! “是,恩相!”王庚不明白,为何听到喜讯,自家东主的心情反而变得更糟。谨慎地答应一声,跳下坐骑,轻手轻脚替王旦重新关好车门。 还没等他命令车夫,重新驱赶挽马迈开脚步,身侧又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扭头看去,却是参知政事,开封府尹寇准,在开封府左军巡使杨文广等人的护送下,风驰电掣地奔向了皇宫。 “寇参政慢行,等等老夫!”这回,不用他再汇报,王旦自己就推开了车门,怒气冲冲地朝着寇准的背影高喊。“寇参政,老夫今天有要紧事,必须跟你当面说个清楚!” “王相……”众目睽睽之下,参知政事寇准没法装听不见,也不忍心把王旦气出病来,只好笑着拉住了坐骑。“王相恕罪,寇某刚才神游天外,没看出是您的车驾!” “哼,莫叫老夫王相!在你寇参政面前,哪个敢以宰相自居?!”王旦闻听,气更不打一处来,跳出马车,冷笑着向寇准拱手。 “子明兄何出此言?”发现王旦已经处于爆发的边缘,寇准赶紧跳下坐骑,侧身还礼,“有你在,寇某等人,才敢放手施为。倘若哪天你不在朝中,寇某和他人,必然觉得身后空空,无所凭依。” 这话,可是给足了王旦面子,直接将他夸成了大宋朝廷的定盘星。也恰恰符合,王旦如今的使相地位。 然而,王旦却不肯领情,将袍袖一甩,侧着脸冷笑,“罢了,你还不如说,王某就是个泥塑木雕。摆在那里,早晚享受香火即可,千万别出来跟你寇某人捣乱!” “王相说的可是,最近党项之变?”寇准热脸贴了冷屁股,却也不生气。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直接把二人之间的矛盾摆在了台面上。“王相可能误会了,此事,绝非寇某主谋。寇某甚至,事先都不知情。寇某之所以瞒着王相,乃是为了以备不测!” “你还狡辩?如果不是你的主谋,何人能调动起如此大的力量,直接颠覆一国?!”王旦先入为主,才不相信,寇准真的事先不知情?声音立刻又提高了好几度。 “王相可是要入宫面见官家?”寇准四下看了看,再度笑着摇头,“有些话,不宜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具体此事的来龙去脉,寇某会在官家面前,给王相一个交代。此外……” 顿了顿,他再度轻轻向王旦拱手,“敢让王相知晓,寇某瞒着王相,并非存心怠慢。而是准备万一事败,寇某自当去岭南走一遭!届时,好让王相以局外人身份,出马收拾残局!” “你准备贬谪岭南?”王旦的脸色,比先前听到李德昭献舆图和户籍册子还要震惊,追问的话脱口而出。 “嗯!”寇准笑了笑,轻轻点头,“所以,寇某从那日起,就开始骑马上朝。为的就是提前熟悉一下,不至于到了没路的地方,只能靠双脚。” “你——”王旦忽然说不出话了,心中的怒气瞬间消失了个七七八八。 以他的经验和智力,当然能分辩得出,寇准的话是真是假。 大宋轻易不杀士大夫,只要后者不犯下谋反之罪,顶多也是贬谪岭南。(注:前提是的混入士大夫阶层,普通人还是算了。) 当朝几个重臣,吕端年纪已老到不能上朝,王钦若出镇京东东路,张齐贤成功乞骸骨回了家,如果寇准也离开,可供官家朝夕垂询的,就只剩下了他和毕士安两人了。 而根据王旦自己观察,毕士安最近每次廷议,都在催促官家早点回应李德明的请封,切莫节外生枝。很显然,毕士安和他一样,被寇准蒙在了鼓里。 如此算来,寇准真实想法,就呼之欲出了。 他准备独自一人,扛下所有责任。事成,大宋西北,至少能得到十年安宁。 事败,他被推出去谢罪,平息李继明的怒火,大宋也不至于立刻与夏州兵戎相见,而朝廷的动荡,也不至于过于强烈! “敢教王相知晓,夏州最近发生之事,与寇某所持理念格格不入。寇某一直坚持,不能将国事寄托于一场赌博!”稍微给了王旦一些反应时间,寇准笑着继续解释,“然而,当时箭已离弦,不可追回。寇某就只好,先上奏官家,然后准备将此事一个人担下来。” “平仲真豪杰,王某自愧不如!“心中最后一丝怒气,也变成了佩服。王旦上前两步,拉住对方手臂,“上车,上车,今日事情已经成了,你还骑马作甚?上车,王某今日亲自为你执鞭。” “子明兄要折杀寇某么?”寇准大笑着摇头,同时用手拉住了战马的缰绳,“寇某何德何能,敢教当朝使相驾车?倒是这马,寇某长久不骑,这几天重新跨上鞍子,快哉如犹如乘风!让人瞬间想起,先帝在位之时,春秋两狩,对满朝文武的嘱托。” “你啊,真应了那句话,人心不足,得陇望蜀!”王旦愣了愣,也不再坚持,笑着摇头。 然而,松开寇准的衣袖之后,他却没有立刻返回马车上。却让亲信王庚,将坐骑让给自己,跨上马鞍,与寇准并辔而行。 寇准得陇望蜀,此时此刻,他又何尝不想! 想当初,他和寇准,都是被先帝赵光义亲手提拔起来,辅佐当今大宋官家的宰相储备人选。所以,即便赵光义已经去世多年,他仍旧无法忘记此人的音容笑貌。 而赵光义生前,最遗憾的事情,就是伐辽失败,让大宋文武,失去了重整九州山河的那口锐气。 所以,每年春天和秋天,赵光义都会效仿战国时期的赵武灵王,带着文武大臣们,外出狩猎。 一方面,是通过娱乐放松,增进君臣之间的感情。另外一方面,则是希望文武大臣们,不要被太平生活,消磨光了斗志,有朝一日,再次陪着自己挥师北伐,光复燕云十六州。 只可惜,直到太宗皇帝赵光义驾鹤西去,也没等到一个非常有利的伐辽机会。而大宋的兵马数量虽然日渐庞大,战斗力却每况愈下。 到了去年,甭说北上烟云十六州,西北党项豪强李氏继迁,都震慑不住。需要靠重金安抚,才能让此人勉强承认大宋的宗主权,而不去追求宋、辽、夏三足鼎立! 如今,李继迁稀里糊涂地死了,李德昭在大宋的支持下,取代了他兄长李德明,成为新的一代夏国公。为了权力稳固,向大宋献上了户籍册和舆图! 大宋五路大军伐夏失败的耻辱和阴影,自然一扫而空。 大宋眼前的敌人,又变成了只有辽国一个。寇准提起了太宗皇帝的生前遗愿,他王旦,怎么可能不热血沸腾? 时令正是初秋,天气凉爽,小风徐徐。 王旦和寇准位宰辅,策马急行,衣袂飘飘,峨冠高耸,不知道吸引了汴梁城内多少目光。 “王相和寇参政,今天好像都变年青了许多?” 几个巡街的禁军将佐,不知道为何两位“宰相”都选择了骑马,却明显感觉到了二人身上的精神气儿,与以往大不相同。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胡说,寇参政才四十出头,王相也不到五十,原本就不老!”立刻有人出言反驳,目光中隐约带着几分期待。 王旦不算老,寇准还年青,大宋也刚刚立国四十几年。 整个国家,都还没到垂垂迟暮的时候。从头到脚,还有可能重新焕发出生机。 此时此刻,从头到脚,最生机勃勃的,恐怕就是大宋官家赵恒。 最近连续十几天,他几乎每天早晨醒来,都把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儿,唯恐西北方传来噩耗,让自己颜面尽失不说,并且还得仓促去应对党项人挑起的战争。 而刚才,随着捷报的传来,压在他心脏上的石头,瞬间化为青烟飘散。他只感到,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畅,眼前天空地阔。 他父亲交给他的江山,终于没有因为他应对失措,而缺了西北一角。 并且,这个角,还远比他刚刚即位那会儿牢固,短时间内,不会再扯整个大宋的后腿。 而为了补全这一个角,他所付出的全部代价,不过是提心吊胆数日,和两个空架子地方官衔!京东东路提点刑狱公事和京东东路控鹤署判官! “臣妾恭贺身上,未发一兵一卒,便将夏州重新收归版图!”刘娥最为消息灵通,亲手拎着一壶酒,几个小菜,款款闯入文德殿,蹲身行礼。 “有酒?”赵恒正遗憾无人分享快乐,猛然间问道了黄酒的味道,立刻眉开眼笑。快步上前,亲手搀扶住刘娥,“有劳爱妃了,咱们刚好,一起喝上几杯。” “多谢圣上。”刘娥半点都不客气,顺势站起身,快步上前,将赵恒的御案,直接布置成了餐桌,“都是圣上最爱吃的,仓促之间,来不及准备更多。圣上先小酌几杯助兴,等今晚,臣妾再给圣上准备庆功宴。” “这些就好,庆功宴该为寇准,还有那胆大包天的韩佳俊准备,朕可不敢贪他人之功!”赵恒高兴之时,就愈发没有架子,笑呵呵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臣妾听闻,先有唐太宗,才有魏征和李靖。所以,臣妾只管为圣上贺!”刘娥轻轻摇头,随即,笑着替赵恒斟满酒杯。 这个马屁,拍得可真让赵恒舒服,当即,一口就将杯中酒吞了个干净。 “圣上的魏征,臣妾经常见到。却不知道圣上的李靖,生得什么模样,臣妾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人的名姓。”笑着替赵恒喂了几口菜,刘娥有心哄对方高兴,继续柔声提问。 好不容易不战而胜,她相信,赵恒一定会迫不及待地想找人分享喜讯。而她自己,是最合适的听众。所以,主动替赵恒开了个头,然后就静待下文。 “爱妃有所不知,你把寇准比作魏征,还算贴切。将韩青韩佳俊比作白胡子李靖,可是大错特错!”果然,赵恒立刻有了倾诉欲,顺着她的话头,眉飞色舞地回应,“他啊,今年才二十出头,乃是韩重贵的亲孙儿。以前是个惹祸精,没想到从去年开始长了出息…” “才二十出头,那臣妾刚才的比方,的确略有偏差。”刘娥反应极快,立刻笑着出言补救,“寇准好比陛下的魏征,李靖换成李继和,而这位小韩将军,恰恰在唐太宗帐下,也出过类似的一个。” “哪个?”赵恒听得浑身山下都舒坦,带着三分酒意,笑着追问。 魏征、李靖都出来了,自己岂不是可与李世民比肩。贞观之治啊,想想都令人心动。 “臣妾听闻,当年大唐太宗帐下,有个年青人,姓王名玄策。单枪匹马,就替唐太宗讨平了天竺!”刘娥虽然出身寒微,却博闻强记,立刻笑着给出了答案,“请容臣妾,再次为圣上贺。贺我大宋,贤臣良将辈出,贞观之治重现!” 正文 第173章 回家(上) 凡是做皇帝的,就没一个希望自己是昏君。 而自唐之后,千古明君的最好榜样,便是李世民。 所以刘娥左一个魏征,右一个李靖,中间再加一个贞观之治,让赵恒飘飘然宛若肋下生云。恍惚间,自己真的成了李世民第二,即将带领大宋,迈入前所未有的盛世。 他心情高兴,耳朵就顺,无论什么话,都能听得进去。 哪怕王旦与寇准联袂而至,对他大泼冷水,告诉他插手属国权力更迭之事,只能有此一次,绝不可再二,否则肯定得不偿失。他也立刻笑着接纳,心里头,直接把王旦也归入魏征一类诤臣。 当寇准提出,要借此良机,在永兴军路设立马场,大力购买党项战马加以繁育,以尽快弥补大宋战马的短缺,他则答应得愈发欣然。 不过,当君臣三人,谈到该如何嘉奖有功之臣时,彼此之间就没那么投机了。 按照赵恒的想法,韩青接到李德昭的请求之后,果断前往夏州,击杀李德明,为大宋消除了隐患,还说服李德昭在夺位之后,主动献上户籍册和舆图,功劳之追张骞、班超,封开国县公也不为过。(注:北宋爵位体系中,开国县公是第八等,比较低。) 寇准接到韩青的汇报之后,勇于任事,给予了年青人极大的支持,并且提前做好了失败后的补救方略,充分展示出了贤臣风范。升任同平章事(宰相)理所当然。 然而,无论是对韩青的封赏,还是对寇准本人的奖励,却都遭到了王旦的坚决反对。 特别是对于前者,王旦认为,没加请示就擅自前往党项,插手属国权位更迭,已经犯下了“慢君”,“擅专”,“好战”,“乱政”等数条重罪。朝廷念在其是为国而谋,准许其功罪相抵,已经是从轻发落。切不能再给予额外的封赏,鼓励其他人竞相效尤。 至于寇准,身为参知政事,前一段时间所作所为,不过是在尽分内之责。可以升任同平章事,却不应以此番大力支持韩青搅乱党项为理由。以防大宋的其他属国,闻讯之后个个自危。 “臣附议!”王旦的话音刚落,寇准立刻对他表示了支持。丝毫不因为,对方贬低了自己,而感到羞恼。 同平章事这种头衔,他还真不怎么在乎。表面上比参知政事高了一级,实际上,权力却没增加多少。而皇帝无论下任何旨意,包括册封个妃子,都需要跟同平章政事商量。 若是皇帝少不更事,或者年老体衰,精力不济,同平章事的话,大多数情况下,他还能听得进去。 可如今大宋官家,才三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野心勃勃的时候。同平章事这活,根本就是费力不讨好。远不如寇某人的参知政事外加开封府尹来得实在! “寇卿附议什么?你不愿意做朕同平章事?还是希望朕下旨三请之后,才勉强赴任?”赵恒心情正好,一点儿都没因为王旦反对自己的意见,而感到气恼,反倒开起了寇准的玩笑。 “臣不敢!”寇准愣了愣,连忙拱手解释,“臣才德皆不足以担当同平章事。且认为王枢密所言在理。” “卿的才能与品德如何,父皇和朕都看得清清楚楚。朕期待卿做同平章事已经很久了,卿切莫再推辞。”赵恒摆摆手,权当寇准是在谦虚。 “如此,臣谢圣上隆恩。”寇准闻听,只好躬身下拜。心中却快速开始盘算,该把开封府尹的职位,交给谁合适。 说实话,前任开封府尹留下的“烂账”极多。在没将“烂账”清理完毕,将汴梁城内的隐患消灭干净之前,寇准真的不愿意将开封府尹位置交出去。 然而,做了同平章事,他再兼任开封府尹,权力就太大了。 今天赵恒心情正高兴,不在乎他权力太大。哪天赵恒冷静下来,帝王的天性就会立刻发作,肯定要怀疑他,把持着开封府不放,到底有何图谋。 还没等他想出来,谁能接替自己做开封府尹,才能保证开封府发挥其应有的作用,却又听见赵恒说道:“韩青乃是控鹤署判官,对外用间,正为他分内之责。说他“好战”,“乱政”,未免过于牵强。至于“慢君”,“擅专”,当时那种情况,也不容他向朕请示。王卿担心他人东施效颦,而朕,担心却是,有如此奇功却不赏,将来遇到类似情况,无人再愿意为国挺身而出。” “大宋周边,并无第二个党项。京东东路控鹤署,也不该管到永兴军。”王旦想都不想,再度出言反驳。“况且,大宋讨伐不臣,应派良将精兵,堂堂正正克之。不宜因为这次弄险成功,就守株待兔!” “朕并非守株待兔,朕希望,我大宋能多几个王玄策!”连续两次被反驳,赵恒多少感觉到有些扫兴,皱着眉头强调。 “以王玄策之功,不过是封为从五品朝散大夫。而韩青,如今已经是正五品提点刑狱公事。”王旦的性子摇了摇头,继续劝谏。“我朝进士及第,不过才授一县主簿。他以戴罪之身立尺寸之功,就超过进士及第者二十年兢兢业业,传扬开去,谁还愿意认真读书,走科举之路?” 这话,说得倒也没错。韩青最近立功频繁,官职一升再升,已经超过了很多进士出身的二十年努力。引起官员们的非议,乃是必然。 如果赵恒还要赐予他开国县公的爵位,或者继续更高的职位,肯定会令更多的读书人不满,也与大宋以文取士的国策不符。 只是,赵恒正立志做第二个唐太宗,大展拳脚。却连想提拔个年轻官员,都接连受到王旦的阻挠,心中顿时觉得好生烦躁。迅速皱起眉头,冷笑着道:“二十年兢兢业业,呵呵,若官员个个都兢兢业业,如何会放任红莲教做大?如何会让朕的开封府军训使,在光天化日之下遭到刺杀,背后主使者却至今查不清楚?若是有哪个进士能替朕在半年之内干掉弥勒教和纯阳教,朕肯定不会吝啬让他也来做正五品提点刑狱公事。若是有哪位进士能让新罗或者大理,主动献上户籍册和舆图,朕也不吝啬让他功封开国!” “圣上恕罪,微臣并非为进士们争。”王旦的性子终究还是有些柔,听出赵恒的不快,主动将语气放缓了一些,低声解释。“而是担心,他木秀于林。更何况,他今年方才弱冠,将来还有大把的立功机会。若是每年都连升数级,将来必然封无可封!” “圣上欣赏他,可以多给他做事的机会,慢慢堪磨。如此,他才能走得更稳。”寇准早就知道,王旦给韩青扣的那些罪名,根本不可能被赵恒接受。笑了笑,在帮忙给双方找台阶下。“当年先帝,也是如此勘磨于臣。臣现在,心中对先帝只有感激。” “微臣也是如此。”王旦在心中叹了口气,顺着寇准的话补充。 他对韩青并未恶感,甚至心中还有几分欣赏。然而,韩青的所作所为,在他看来,却只会给大宋带来短期利益,长远可能还是害。 只是,今天官家对他的话,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而寇准又开始在旁边和稀泥。他继续坚持阻拦韩青升官,除了引起官家的愤怒之外,不会有任何作用。 所以,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从爱护人才角度,让官家打消对韩青从厚奖赏的念头。 “嗯,两位说的,也有道理!”听寇准和王旦以各自的仕途经历为例子,并且搬出了自己的父亲,赵恒心头怒气迅速降低。想了想,强笑着补充,“弱冠之年,给他封侯拜相,的确容易木秀于林。但他平定西北边患,也的确功不可没。干脆如此安排,他父母都已经过世多年,能立下奇功,全赖他祖父教导有方。而他祖父,又立过救驾之功,却因为受伤耽搁了仕途,临到告老,才封了开国郡公。朕升他祖父为开国公,别人总不能说出话来。而他,暂且封为开国伯,加食五百户,等今后有了新功劳,朕再另行补偿。”(注:宋初,爵位分十二等。第六等为开国公,第七等为开国郡公,八等为开国县公,第九等为开国侯,第十等为开国伯。) 正文 第174章 回家(下) 臣子立下大功,朝廷褒奖其父母教导有方的先例,在大宋比比皆是。虽然韩重贵是韩青的祖父,将原本该给予韩青的奖赏,分给他一部分,也说得过去。 另外,那韩重贵已经回家养病多年,朝廷给他再高的封爵,也只是多支出一部分钱粮而已。不会影响当下各方势力的平衡。 因此,王旦和寇准,都没了反对的动力,双双拱手称颂官家英明。而大宋官家赵恒,心里却觉得有些对不起自己的“王玄策”,想了想,继续补充,“原本朕还担心韩青阅历不足,只让他权任提点刑狱公事和控鹤署判官,如今看来,却是朕多虑了。将两个权字直接去掉吧,否则,有功不赏,难免让其他年青人失了进取之心!” 在大宋,临时担任某职,和正式担任某职,其实区别不大。所以,赵恒这个提议,寇准和王旦也都没有反对。只是再度强调,党项之事,成功的非常侥幸。换了个时机和地点,换了其他人去执行,失败几乎是必然。 赵恒听了,心中不以为然,表面上,却又笑着点头。 君臣之间的气氛,又恢复了和谐。很快,就商议好了对韩青以及其他有功人员的赏格,写成圣旨,与对李德昭的册封,一起交给有司去下达执行。 为了避免辽国趁机生事,寇准和王旦两个出宫之后,立刻安排人以最快速度,将圣旨送往了夏州。同时,传令给驻扎在府州和延州的两支大宋边军,厉兵秣马。万一夏州遭到辽军进攻,就直插云内,切断两军后路和粮道。 大宋朝廷,根本没有秘密可言。圣旨还没离开汴梁,辽国南面司的刺事人,就将内容探听了个一清二楚,随即,以更快的速度,送回了上京。 彼时辽国仍为太后萧绰摄政,此女英明不输于武曌,却无武曌之狠毒。原本已经派出了一支精兵,准备趁着李德昭位置未稳,将其废黜,另立对辽国“恭顺”者为党项各部之共主。听闻宋军已经枕戈待旦,果断下令,将这支兵马召回。 是以,李德昭接到大宋的册封和辽国撤军的消息,心中十分感激。立刻又写了谢恩表,派自己年幼的弟弟李德馨,亲自送往汴梁。同时,还送上了骏马一百对,青盐五百车,为大宋官家赵恒贺寿。 虽然按照惯例,赵恒的回赠,肯定会是贺礼的双倍。但是,自打二十多年前,李继迁在辽国的支持下割据以来,这还是夏州之主,第一次向大宋皇帝送寿礼,其象征意义远超过礼物的实际价值。对军心和民心的振作,也不可估量。 所以,细算下来,大宋还是稳赚不赔! 至于李德昭在谢恩表中,请求增设交易场所多处,以党项的精盐和牲畜,换大宋的瓷器、漆器、粮食等生活必须物资,大宋官家赵恒,没怎么犹豫,就欣然“恩准”。 只是在具体形成圣旨之时,又被寇准将每年铁器出口数量,加上了限额。不过,以大宋商人的走私能力,这个限额,基本上是形同虚设。 当“恩准”双方增设交易场所的圣旨送达夏州之时,韩青也带着窦蓉和许紫菱,悄悄返回了汴梁。 虽然头上多了一个开国伯的爵位,他的正式官职,却仍旧是京东东路提点刑狱公事和京东东路控鹤署判官,所以,此行的最终目的地还是青州,原本不需要绕路来汴梁一趟。、 然而,他现在心结已经彻底打开,认为自己继承了热血书生韩佳俊的身体,又受惠于其人脉,便不能假装对方以前的家人,与自己毫无瓜葛。 所以,干脆顺路回家见一见祖父韩重贵,尽一次别人孙儿的义务。 哪怕不小心露出了马脚,凭着自己对大宋立下的功劳,也能跟老人认真地谈上一谈,想出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解决方案。 事实证明,他的担心纯属多余。 韩重贵一见面儿,二话不说,拎着拐杖劈头盖脸地就打了下来。一边打,一边骂道:“你个孽障,竟然还记得有家?!老夫以为,你早就不认为自己是韩家子孙了呢!快滚,快滚,去做你的提刑官,去做你的开国西平伯,老夫没你这么一个不孝的孙儿!” 骂的声音虽然大,打下来的拐杖,力气却连给韩青挠痒痒都不够。 韩青先还是硬着头皮准备挨上几下再躲,待感觉到老人拐杖下的那份舔犊之情,心中顿时一酸。抬起头,哽咽着求饶,“祖父,我知道错了。您千万不要生气。我也是想,做出点人样,再回来见你!” “你现在就有人样了?我看,你还是原来那个德行,根本不知道天高地厚!”老人闻听,将拐杖顿在地上,咚咚作响。 “祖父息怒,韩郎也是听奉您老教诲,以身许国,不敢分心回顾。”窦蓉怕老人气出病来,赶紧上前,跪在韩青身边,替他辩解。 “你就是窦家那个姑娘?”韩重贵将目光转向她,立刻换了另外一幅表情,“起来,起来,不要陪他一起跪着。他一去年余,信都懒得给老夫写几封,老夫不狠狠罚他一回,难出心中之气。而你,陪着他出生入死就够了,没必要陪着他受罚!” 说罢,立刻命令身边的仆妇,替自己将窦蓉搀起。随即,上上下下打量对方,越看越是满意,“路上累了吧,赶紧去西院歇歇去。这小子好歹在回来之前,还记得写信告诉了老夫一声。让老夫专门把跨院,给你们腾了出来。” 随即,目光再度转向韩青,抬手又是一拐杖,“是不是如果不为了你媳妇,就连最后这封信,都不给老夫写了?你这个孽障,老夫当初就该把你直接扔到汴河淹死!” “媳妇”两字一出,窦蓉立刻羞得无法抬头。好在旁边有韩青的婶母在,上前拉住了她的手,将她带去西院安顿。 窦蓉一走,许紫菱立刻变得突兀。犹豫再三,她也硬着头皮上前,以韩青妾室的身份,向韩宝贵见礼。 韩宝贵早就从寇准等人口中,得知了她和窦蓉两个的来历。赶紧笑着吩咐仆妇,将她也搀扶了起来。安慰几句之后,一并送往专门为自家孙儿韩青腾出来的西跨院。 待两个女子都离开了,他也失去了再敲打韩青的兴趣。用拐杖于地上顿了顿,皱着眉头质问,“还不滚起来,难道要老夫亲手扶你么?你这个孽障,干别的不行,哄女人的本事,却一个顶仨!” “多谢祖父!”韩青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快速站起来,伸手扶住韩宝贵的胳膊。 他不知道,自己跟对方,到底该算怎样的关系。然而,他却能清楚地感觉到,韩宝贵对于自己,那份发自内心的舔犊之情。 所以,刚才那几下“挠痒痒”,他挨得心甘情愿。此时此刻,扶着韩宝贵的胳膊,也如同扶着自己前世的亲人。 “哼!老夫还没到走不动路的时候!”韩宝贵狠狠瞪了他一眼,却没有将胳膊甩开,而是任由他搀扶着,回到了座位之上。 待屁股坐稳之后,老人又一边上上下下,反复打量着韩青,一边迫不及待地质问,“你这孽障,急着回来作甚?老夫不是在信中叮嘱过你么,近期不要返回汴梁。你怎么又将老夫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正文 第175章 爷孙 您不希望我回来?”听祖父语气中带着几分责备之意,韩青诧异地询问。 旋即,他就又想起来,当他刚刚洗脱罪名那会儿,韩重贵写给自己的家书。里边的确很郑重地劝他,以国事为重,不要老想着返回汴梁。 他当时只以为,那是长辈对晚辈的鼓励。并且还曾经为自己不需要急着返回汴梁,避免了身份穿帮而高兴。 现在想来,祖父在那个时候,便已经在用非常隐晦的方式,向他示警。 “怎么,你没仔细看老夫的信?!”韩重贵的声音里,隐约带上了几分失望,皱着眉头询问。 如果没将对方当一家人,韩青肯定随便找个理由,就敷衍了事。而此时此刻,他却知道,自己不该辜负祖父的一片苦心。 因此,笑了笑,韩青压低了声音解释,“看了,也想了。可寇相说,既然我没大禹那本事,就别学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我自己,也很久没聆听您的教诲了,非常想您。” “寇老西儿让你回来的?”韩宝贵闻听,眉头立刻皱得更紧,“这厮,可真不仗义!” 骂过之后,却又笑着点头,“你的确长大了,还记得回来看看祖父。我还以为,你上次走了之后,就不想再回来了呢!” ”怎么会呢,孙儿当时是在使小性子。没出走到陈桥驿,其实就开始后悔了!”韩青的情商,可比以前那个自己高出太多,立刻做出一副尴尬模样,红着脸承认。“只是没有脸立刻回头。一路磨磨蹭蹭到了金牛寨那边,却又病了一场。然后,病刚好,就卷入了红莲教的案子!” 有关这段经历,他跟李继和与寇准两人都说起过。而李继和跟韩重贵算是一起上过战场的老兄弟,寇准对韩重贵,也颇为尊重。 这两人提前一步回到汴梁之后,少不得会在韩重贵面前,说起韩青的事情。有了二人的介绍作为铺垫,韩青再解释自己于外边的经历,就容易得多,也可信得多。 当即,韩重贵就顾不上再抱怨他不听自己劝告,非要返回汴梁。而是迅速拉过他的手腕,一边把脉,一边紧张地追问,“现在呢,病去根了吗?你这孽障,既然后悔了,又何必非要继续去赴任?你回来躲进自己屋里去,祖父还忍心再把你揪出来,让人押着你上路!” “其实也是想出去躲一阵,避免见了太学的同窗尴尬。”韩青笑了笑,轻轻摇头,“您看,我这不是因祸得福了么?至于生病,早好利索了。否则,我不会逃过红莲教的追杀。” “嗯!”韩重贵根本不懂医术,把脉也是瞎把。但是,却仍旧反复用手指按着韩青的手腕,直到确信脉搏没有异常,才沉吟着点头,“也是,你早就该出去历练一番了。否则,也不会给老夫带两个文武双全的孙媳妇来!你那个小妾,祖父不管,你自己喜欢就好。窦家的父母那边呢,你可曾经遣媒人送了聘礼?他们的意思如何?” “回来之前,就派人下聘了。他父母已经点头,所以,才带回来,让祖父准许我们成亲。”听韩重贵不问自己的急救术和黑火药从何而来,却关心自己跟窦蓉的婚事。韩青的心态愈发放松,赶紧笑着向老人解释。 “少哄祖父开心!你分明是,自己舍不得把她留在娘家!俗话说,儿大不由爷!难道老夫说不行,你就肯不娶他过门?”韩宝贵立刻看穿了他的小心思,撇了撇嘴,笑着数落。 “总之,能让你老开心就好!”韩青被戳破了小心思,却丝毫不觉得尴尬,而是继续笑着拍韩宝贵马屁。 “开心,开心,祖父当然开心。除了我家孙儿,别人谁能给他祖父挣回一个开国公封爵?”韩重贵眉开眼笑,连连点头。“不过——” 忽然间,他语锋陡转,看着韩青的眼睛问道:“周郡侯家的女儿,怎么算?你现在,还没资格娶平妻吧。那周郡侯的女儿,虽然未曾陪你同生共死,却也不是肯做妾的。” “不是已经退婚了吗?我在信中跟您汇报过。”韩青被问得满头雾水,皱着眉毛询问。 退婚这件事,他记得分明是周敏主动找他提出来的。双方并且击掌为誓。按道理,以周敏的性格和抱负,绝不会再反悔才对。怎么祖父这边,好像亲没退成,双方还要继续纠缠个没完? “胡闹,退婚这么大的事情,哪能由你们两个小娃娃自己做主!”韩重贵立刻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数落,“我不知道,那女娃怎么想的,居然千里迢迢去找你退婚,却不让他父亲替她做主!” “我也不太清楚。当时见了她,光顾着觉得愧疚。没敢细问!”韩青笑了笑,顺口说道。 ”你会愧疚?你若是愧疚,身边就不会有别的女子!并且还是两个!”韩重贵才不相信自家孙儿如此有良心,撇了撇嘴,继续说道,“她从外边回到汴梁之后,立刻被他父亲关在了家中。前一阵子,听闻你被升任京东东路提刑。周郡侯还特地前来向祖父道贺,并替他女儿表示歉意。希望咱们两家,将婚约继续!” “那您答应他了!”韩青紧张得寒毛倒竖,追问的话脱口而出。 他很欣赏周敏,也知道对方才华、品行、能力、魄力都是一等一。然而,即便穿越回二十一世纪,他也不喜欢娶个领导回家。更何况,娶了周敏,就要辜负窦蓉和许紫菱。 “放心,祖父还没那么糊涂!”见韩青紧张得脸色都变了,韩重贵大乐,摇头晃脑地向他保证,“虽然周郡侯从没跟我提退婚的事情,但是,她家女儿的主,又岂是他能做得了的?老夫只跟他说,强扭的瓜不甜,让他先等你回到汴梁再说。结果,没等你回到汴梁,那周家的女儿已经给父母留书一封,偷偷离开了家。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至今音讯皆无!” “呼——”韩青闻听,立刻长长地吐气。 他丝毫不担心周敏的安全。虽然同为穿越者,对方上辈子生活的年代,却比他还要晚。掌握的科学知识和各种本领,也超过他数倍。 当初能跋山涉水跑到长安找他退婚,却毫发无伤。现在离家出走,也轻易不会着了歹人的道。 然而,想到对方的远大理想,他佩服之余,心中却又隐约涌起几分惭愧。 周敏巾帼不让须眉,而自己么,相比之下,就太容易满足了。若是哪天周敏真的组织起一群志同道合者,以暴力手段去实现她的理想。韩青不知道,自己身为大宋官员,是该阻止她,还是该推波助澜! “好了,现在你可以彻底放心了!人家根本不想嫁给你!”将他的表现全都看在眼里,韩重贵误以为他想左拥右抱,忍不住又笑着摇头,“换了任何聪明的,也不会嫁过来。郡侯的女儿,不可能做妾。而即便做了正妻,如果不受丈夫喜欢,同样要受小妾的欺负。还不如,事先躲出去远远的,别往火坑里头跳。” “我倒不至于让人欺负她。只是……”韩琴结果话头,想解释几句,却发现用一两句话,把自己的感觉说清楚。 “懂,祖父都懂,谁还没年轻过?”韩重贵翻了翻眼皮,满脸不屑。“那窦家的女娃,能舍了性命陪着你,肯定是个能一辈子跟你福祸与共的。你选择她,也是应有之义。既然她父母都点了头,祖父这边,当然乐不得你们早日成亲!” “多谢祖父。”韩青如蒙大赦,赶紧起身行礼。 “你夏天时就升任京东东路提刑,这都入冬了,还没去赴任,也太不像话!”韩宝贵摆了摆手,笑着补充,“虽然官家不会责怪,但你自己,还是不要留话柄给言官为好。所以,这次,祖父就不帮你操办婚礼了。等你在京东东路安顿下来,祖父再和你叔父一道,去那边帮忙张罗。” “嗯!全凭祖父做主。”韩青只求跟窦蓉的婚事,不要节外生枝,才不在乎婚礼什么时候举办。想了想,笑着点头。 “那就不要在汴梁逗留了。今天去看看你的恩师郑山长。明天去看看寇准和李继和,然后明天晚上再跟你以前的狐朋狗友聚上一聚。后天,最迟大后天,起身赴任去吧!”韩重贵收起笑容,正色补充,“汴梁这地方,风景都是你从小看到大的,没什么新鲜。你早点儿去京东东路赴任,也省得又被言官揪住,泼一身脏水!” 如果韩青仍是原来那个韩青,肯定会因为刚进家门就被祖父反复赶着离开,心中郁闷。而现在,他却敏锐地察觉到了情况不对,当即眉头轻皱,用极低的声音询问,“最近汴梁城内是不是要有大事发生?祖父,您千万别再拿我当小孩子,否则,我无论走到哪,都会掉头折返回来!” “就你聪明!”没想到韩青反应如此灵敏,韩宝贵愣了愣,不高兴地数落,“没事情干,别瞎想。汴梁城内文有寇准,武有李继和,能出什么大事?!” 韩青既不点头表示相信,也不反驳。只管笑着看向自家祖父,目光中充满了期待。 “你们如果没事,也都下去吧。佳俊,给你的两位婶娘行礼。你不在家,多亏她们将打着下人,老夫照顾得舒舒服服。”韩宝贵不肯回应韩青的期待,顾左右而言他。 韩青奉命,立刻上前,给两位叔伯婶婶行礼。后者也算都是看着他长大的,当即客客气气地将礼还了,又以长辈身份叮嘱了他几句,笑着起身告辞。 待正堂中,只剩下祖孙两个,老将军韩重贵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息着道:“你大可放心,最近汴梁,不会有任何大事发生。祖父之所以催着你去赴任,是担心你年少冲动,最近一年来又崛起得非常迅猛,难免有人想拉拢于你。这种情况,你答应,不答应,都得罪人。不如早点去青州,落个置身事外!” “我最近几天,闭门谢客就是!”知道老将军没完全说实话,韩青想了想,笑着说道。“况且别人拉我,我就把寇相推出来。他们总不可能,当面去问寇准,我是不是他的嫡系?” “这倒是个好办法。就怕那寇老西知道之后,跟你没完!”韩宝贵闻听,立刻笑着抚掌。 “他可是宰相,按理说,肚子里能跑马!”韩青想了想,笑着补充,“更何况,他如果想收拾我,多少也会看看我祖父是谁,板子落得轻一些。” “那倒是。老夫的面子,寇老西儿多少也会给一点儿。”韩宝贵被拍得心里舒坦,手捋胡须,轻轻点头。然而,很快却又笑着摇头,“不过,仍旧不如你早点离开汴梁!” “不如一起走,您反正也已经致仕在家。跟我一起去青州住几天,我如果有什么不懂之事,也好朝夕请教!”韩青想了想,退而求其次。 “我,跟你一起去青州?”韩宝贵听得怦然心动,随即,再度笑着摇头,“算了,天气马上就凉了,我老胳膊老腿,可受不了冒着北风赶路的辛苦。” “那您等开了春再过去!刚好为孙儿操办婚事。否则,蓉娃整天跟在我身边乱跑,容易招人闲话。我们俩早点儿成亲,您老也能早点儿看到曾孙!”韩青听了,立刻又退了一步,笑着要求。 “行!我明年开了春之后,就去青州。”韩宝贵一听,涉及到自家孙儿的终身大事,立刻不再推辞。手捋胡须,用力点头。 话音落下,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上了当。最终,还是被韩青给骗着离开了汴梁。顿时,又迅速抄起了拐杖,“小兔崽子,长本事了。连你祖父都哄……” 这次,韩青没有老实等着挨打,而是笑着撒腿就跑。“您老可是做过将军的,令出无悔。明年开春如果等不到您老,我就没办法成亲。我如果成不了亲,您就看不到曾孙。咱们这支,人丁原本就单薄……” 一边逃,他一边用话语敲砖钉脚。很快,整个院子里,都响起了久违笑声。 正文 第176章 送行 以韩青的聪明和阅历,几乎不用怎么费神,就能猜到,汴梁城内,可能会有政治漩涡。所以,自家祖父韩宝贵才千方百计赶自己尽快前往青州。 然而,到底是什么漩涡,接下来连续两天,韩青无论如何努力,却都触摸不到半点头绪。 原因很简单,他虽然聪明过人,上辈子却连个保卫科长都没当过。在政治斗争方面,可谓毫无经验,当然察觉不到汴梁城内的暗流藏于何处? 此外,现在的他,虽然也是正五品高官,还封了开国县伯。然而,却属于快速崛起的官场新秀,所熟悉的同僚和朋友,大多数都是白身,平素根本接触不到大宋政权的核心区域,当然也给他提供不了什么有用且可靠的信息。 更何况,韩青也不能明着询问昔日的同窗们,大宋朝堂上,眼下到底分成了哪几派,彼此之间是不是终日争斗不休? 那样的话,他就跟上辈子帝都的出租车司机没了区别。说起国家大事来头头是道,却没有一句可以当真! 不过,虽然调查得毫无头绪,韩青心中却没多少挫败感。 受上辈子影响,他对家族的观念极为淡薄。在内心深处,真正认为跟自己有关系的,只有窦蓉、许紫菱、韩宝贵三个人而已。 能借着筹备婚事的由头,将祖父韩宝贵从汴梁城内拖出来,他就感觉心满意足。至于其他人如何斗来斗去,谁技高一筹入主中枢,谁棋差一招贬谪海南,他根本不在乎。 转眼到了第三天头上,韩青再不愿意,也被老将军韩宝贵逼着前往青州赴任。祖孙两个,约好了开春之后相见,然后在城门处,挥手告别。 向前又走了五六里,自有昔日的太学同窗,来长亭送行。只是此番前来同窗的数量,比上次韩青被赶去金牛寨做巡检那会儿,多出了足足四倍。韩青两世为人,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感慨。 倒是已经做了枢密院副承旨的大师兄李昇,担心韩青怪脾气发作,又写出诗作来奚落大伙。赶紧找了个机会,举着酒杯跟他碰了碰,低声开解,“佳俊勿怪大伙只爱锦上添花。这么多同窗,似你我这般能遇到伯乐,并且家中还能提供助力的,十里挑一。而太学毕业,被赐予进士出身之后,大多数同窗,都要从下县主簿干起。如果没有同门师友看顾,即便做得再尽心尽力,恐怕也得苦熬十年才得出头!” “多谢师兄指点!”韩青心里,对于李昇既没有什么好感,也没什么恶感,然而念着此人在前往夏州宣旨的途中,还特地到绕路定安县来探望自己的份上,笑着道谢。 “上次从党项回来,听闻你被地方官府追缉,我立刻开始想办法。只是我人微言轻,在永兴军路那边,没人肯给情面。”李昇仍旧像去年一样,做事八面玲珑。想了想,又笑着解释,“等我返回了汴梁,将你的受到冤屈的事情,汇报给了郑山长、四贤王和家父,他们还没来得及想出办法帮你,你已经揭破了红莲教谋反的事实,为自己争回了清白!” “无论如何,我都承师兄的情!”韩青又笑了笑,举起酒杯,与李昇轻轻相碰。 以大宋的通讯水平和交通水平,李昇从长安返回汴梁,再想办法托关系帮他,前后的确至少需要一个多月。跟杨旭找到他,到红莲教正式竖起反旗的时长间隔差不多。 所以,他可以认为,李昇说的全是实话。 即便不是实话,也无所谓。内心深处,他虽然不拿李昇当朋友,却也没必要拿此人当敌人。 双方之间,远近都没有任何利益冲突。并且,李昇的父亲,乃是言官之首。而李昇本人,位置在朝堂上也很关键。韩青犯不着,没事儿非要表示出对此人的敌意,给自己找麻烦。 “你的提刑司和控鹤署,都是在官家的极力主张之下,才设立的新衙门。”李昇也不多表功,端起酒杯抿了抿,迅速转入另一个话题,“虽然说,白纸好作画,但是,也千万小心。朝野内外,不知道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虽然才华本事都是一等一,却也得提防别人使坏。毕竟,做好一件事情不容易,想捣乱下蛆,却是举手之劳!” 这话,就有些推心置腹的味道了。若不是拿韩青当自家兄弟,绝不会说得如此仔细。 当即,韩青就再度举起酒杯,向李昇致谢。并且拜托对方,发现自己那边有什么做得不妥当之处,立刻修书来提醒。 毕竟,师兄在官家身边,深受器重。站得高,看得远,消息也远比自己灵通。 在场众同窗,官职级别以韩青为最,岗位显赫以李昇为首。因此,二人举着酒杯私语,其他人,都自觉地稍稍走远了一些,以免落个偷听的嫌疑。 如此一来,李昇就有了更多的时间和机会。想了想,又将日常与上司、下属们,打交道的关窍,低声交代。 有些关窍,韩青早已掌握。有些关窍,韩青不以为然。但是,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关窍,是韩青不熟悉,也没注意到的。听了大师兄的指点,顿时觉得如醍醐灌顶。 而那李昇,也极为懂得把握分寸。用最简练,最快速的语言,在短短半刻钟之内,将自己想要交代的东西,交代完毕。就笑着举起酒杯跟韩青碰了碰,又去寻找其他同窗交流。 韩青感谢对方不吝指点,心中对此人好感度节节攀升。本想再多讨教几句,却被另外四个马上临近毕业,以前跟他关系就不错的同窗给围了起来。 那四位,年龄都比他大上五六岁,却都还没出过太学的大门。所以说话做事,远不如他成熟,更比不上已经在官场中打了四年滚儿的大师兄李昇。 一开口,四人就直接挑明的来意:毕业之后就得下去历练,顶多是中县八品主簿。如果留在汴梁,则最多是六监九寺的九品承务郎。(注:承务郎,古代京官,相当于现在中直机关的科员。) 所以,如果韩师兄在青州那边还缺人干活,届时务必照顾兄弟们一下。弟兄们虽然笨手笨脚,毫无经验,终究是太学生,学什么都比寻常人能快一些。 这种举动,跟韩青上辈子见到的战友转业,找混得好的老排长安排工作,属于一类。韩青听之见之,顿时心中感觉好生熟悉。想了想,压低了声音说道:“位置肯定有,只是将来的前途如何,我自己也说不准。所以,你们想要去青州,自己考虑清楚,将来千万别后悔。” “不后悔,肯定不后悔。即便后悔了,也不能怪师兄!”四人闻听,喜出望外,立刻拱着手连声答应。 “另外,我这边只负责留位置,具体毕业之后,怎么才能走通吏部那关,把你们安排过来,你们还得去托李师兄!”韩青想了想,又笑着补充。 “明白!师兄放心,我们多少也能找到一些门路!”四人闻听,再度笑着拱手。 正说得热闹之际,长亭外的官道上,忽然有一队马车,快速驶过。本来是应该直接奔向汴梁,然而,最中央那辆马车上,却忽然有人低声吩咐一句,紧跟着,所有车驾,都缓缓停了下来。 “前面可是李承旨,我家主人旅途劳顿,想过来讨几盏酒喝。不知道李承旨可否给我家主人留个席位?”一名侍卫,飞身跳下坐骑,三步并作两步奔向长亭。身体没等站稳,就拱起双手,高声询问。 正文 第177章 四贤王 这个时代,距离崖山之战还非常遥远。中原文化还没有沾染太多胡风。除非是签了卖身契的奴隶,通常侍卫、亲随,都不会称雇佣自己的东家为主人。 所以,那侍卫的声音刚落,凉亭中的学子们,就都诧异地将目光转向了他。心中充满了困惑。 “几杯水酒而已,你家主人如果愿意过来小酌,我等欢迎之至。却不知,令主人怎么称呼?”正在大伙惊疑不定之际,李昇已经笑着做出了回应。 “回李承旨的话,我家主人,乃是雍王。奉旨去巡视黄河归来,为了避免惊扰百姓,所以,没携带仪仗!” “原来是雍王殿下!快请,快请,能得到雍王当面指点,我等不剩荣幸!”李昇又惊又喜,立刻向对方的主人发出了邀请。 随即,快速转头,向在场所有同门师兄弟高声宣布:“四贤王要来跟大伙喝一杯!他礼贤下士,今日路过这里,估计是看到了我等皆身着儒衫……” “四贤王?“ “怎么可能?四贤王居然要跟我等一起吃酒?” “哈哈,今天是什么日子,我等居然能当面聆听他的教诲!” “我等何德何能,居然有幸与四贤王共饮!” …… 他的话,没等说完,就被淹没在惊叹声中。长亭内的一众学子们,端着酒杯连声欢呼,比韩青上辈子看到的追星族还要狂热。 唯独感觉不到半点儿狂热的,只有韩青老哥一个! 在他上辈子看过的文艺作品里,大宋八贤王可是大名鼎鼎。但四贤王是哪个,他却闻所未闻。 此外,李昇刚才的表现,也太假了一点儿! 几分钟之前在还说,曾经到四贤王那里,为自己寻门路。转眼,就连四贤王的亲信侍卫都不认识了。这里边没猫腻,才怪! 然而,即便能看出四贤王的到来,必有猫腻!韩青也没办法立刻起身告辞。 长亭的践行宴,是昔日的同窗和太学的学长们,专门为他举办的。他现在撒腿跑了,得罪的就不止是四贤王和李昇两个。而是让所有前来送行的师兄弟们,心里都落下疙瘩。 所以,韩青只能一边在心中提醒自己,接下来务必小心应对,千万别被人带进漩涡之中。一边端着酒杯,主动寻找昔日的同窗们叙旧。悄悄拉开自己跟李昇之间的距离。 这个办法,效果有些差强人意。 那四贤王,乃是当今官家亲弟弟,名叫赵元份。自幼饱读诗书,才华横溢,十八岁之时,就曾经化名参加科举,高中一甲。因此,在大宋读书人当中,特别是太学的学子当中,影响力不亚于后世的当红歌星。 一进入长亭,此人就毫无阻碍地,成了今天宴会的主角。让在场大部分学子,都恨不得直接挤到此人面前,记住此人脸上每颗雀斑的位置,哪还有心思,陪着韩青东拉西扯? 即便个别人,碍于读书人的矜持,没立刻围拢过去。也不愿意站在外围跟韩青聊得太久,以免被视作自命清高。 无奈之下,韩青只好选择随大流。端着酒杯,站在人群最后一排。一边听四贤王对大伙的嘘寒问暖,一边偷偷地转身,向自己的马车招手、示意窦蓉和许紫菱两个,于马车中再多等片刻,稍安勿燥。 他去夏州给白泽报仇之时,原本是安排窦沙和许紫菱,先行前往青州。 然而,当他从夏州返回来的路上,却惊诧地发现,许紫菱就在距离华州没多远的一处官办馆驿里等着他,没跟窦沙一起走。 询问原因,许紫菱解释说,是身体单薄,感染得了风寒,所以让窦沙头前先走一步,自己先养好了身体,再慢慢追赶。 但是,据留下来伺候许紫菱的仆妇悄悄汇报。此女自从跟他分开之日起,就每天都在怀里揣着一把刀。随时准备,只要听到他和窦蓉两个,在党项失了手,就立刻赶过去,舍命相救! …… 都是个有主意的,就是不让人省心!想到许紫菱跟自己重逢之后,那小鸟依人般的模样,韩青忍不住轻轻点头。 转念又想到窦沙。按照时间推算,窦沙这会儿,应该已经快到了青州。 既然李德明已经被他和李德昭、叶青莲三个联手干掉,窦沙就不用继续扮作他的模样,掩人耳目了。 只是,以现在的通讯条件,他无法立刻将情况向窦沙告知。 而派去追赶窦沙的镇戎军老兵,是否能在窦沙进入青州城之前,将消息送到他手上,也很难说。 如果消息没及时送到,窦沙在王钦若和丁谓两人面前,肯定会露馅。过些日子,等韩青自己赶到了青州,少不得需要跟王钦若和丁谓两人当面赔罪,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 “却不知道王钦若和丁谓两个,脾气究竟如何,会不会像寇准说的那样好打交道。”思维跳跃到自己赴任之后的事情,韩青又觉得有几分头大。 转眼又跳到朝廷当初调自己出任京东东路提刑这件事上,他越发觉得晕晕乎乎。 朝廷是希望,他能再接再厉,像对付红莲教一样,尽快将纯阳教给连根拔起。但问题是,他自己对纯阳教一无所知。 当初他之所以能将红莲教打个落花流水,其实是占了红莲教没把他当回事的便宜。而现在,他也算名声在外,纯阳教的人,从五月份听说他要来,一直准备到十月,恐怕连跟头发丝,都不会让他发现。 他在永兴军路,关键时刻,还能遇到老将军李继和。去了青州,却不可能运气还会如此好。万一王钦若又不像寇准那样有担当…… “佳俊,佳俊,你发什么呆呢,四贤王喊你呢?四贤王邀请你一起就座。”正信马由缰地胡思乱想着,却感觉到自己的手臂,被人轻轻晃动。愕然扭头,又看见了大师兄李昇那张英俊的面孔。 “啊,四贤王,请我——”韩青努力收回飘在天外的心神,迟疑着确认。 “四贤王喊了几好几声。”李昇白了他一眼,无奈地摇头,“亏得他胸怀开阔,若是遇到个小心眼儿的,你已经得罪了他!” “抱歉,真的很抱歉!”韩青闻听,赶紧拱手谢罪。随即,又李昇领着,快步来到一个三十多岁,慈眉善目的中年人面前,躬身向此人行礼,“刚才不小心走神,没听见雍王召唤,回应不及时。还请殿下原谅则个!” “好说,好说!”雍王赵元份的脸上,看不到半点怒意,只管笑着摇头,“人这么多,你听不见我喊你,也是应该。更何况,这是同窗为你举办的送行宴,赵某不请自来,应该先向你道歉才对。怎么能反客为主,鸡蛋里挑起了骨头?!” “多谢四贤王!”韩青闻听,刚好顺坡下驴。 ”别提这个词,贤什么贤?我若是真的贤能,就不会看着民间纷乱渐多,却无法替官家分忧了?”赵元份笑了笑,轻轻摆手,“叫我雍王,或者四殿下均可。赵某真的当不起这个“贤”字。” “见过雍王殿下!”韩青也不坚持,立刻笑着改口。 “韩提刑不必多礼!”雍王赵元份笑着点了点头,和颜悦色地吩咐。随即,将手伸向对面,“韩提刑请入座。本王素来喜欢跟同龄人结交,刚才路过,看到长亭中儒衫飘飘,皆是少年才俊,所以才一时兴起,过来凑个热闹。没想到,大伙居然是在为你送行。” ‘你这话也就能骗个鬼!’韩青在肚子里悄悄嘀咕,脸上却堆起了笑容,“在下也没想到,雍王殿下竟然如此亲民,肯跟我等一起吃酒。所以,刚才的确有些受宠若惊!” “有什么受宠若惊的?韩提刑真是见外了。其实,本王在你痛打党项使者之时,就已经知道了你的名字。虽然于国而言,你当时的举动,有伤体面。但是,于私,本王却认为,打得好,打得痛快。换了本王在场,说不定也会冲上去,趁机打上几拳解恨!” “殿下——”纵使猜到,此人今日可能是为了自己而来。韩青仍旧为对方的话,心中甚觉感动。于是乎,再度笑着拱手,“多谢殿下夸赞。韩某,韩某去年捅下那么大的篓子……” “有什么好惭愧的。少年人做事,岂能如垂垂老朽一般畏首畏尾?打就打了,难道皇兄,还真的因为你打了当街纵马践踏我大宋百姓的党项使者,就对你严加惩处不成?”四贤王手拍桌案,笑着打断,“当时迫于将士们需要时间修整,才不得不做个样子给李继迁那厮看。过后没多久,就将你的另外几个同窗都追了回来。只有你,中间又出了一些波折。没等本王跟皇兄进言,把你从金牛寨调回京师,你已经上了通缉令。” 顿了顿,上下打量韩青,他又笑着点头,“不过,正应了太史公那句话,天欲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你受了许多委屈,也因祸得福。成了本朝最年青的开国县伯之一。名头之盛,连本王在黄河边的荒滩上,都能随处听见!” 正文 第178章 新罗婢 “在下只是侥幸做了几件分内之事,然后被官家当做榜样以激励同龄者而已,当不起雍王如此盛赞!”虽然明知道对方说的话有些浮夸,韩青依旧觉得心里头美滋滋的,笑着拱手回应。 “不是本王夸你,是天下黄河边上的士绅和百姓夸你。”四贤王赵元份摇了摇头,笑着强调,“而分内之事,如果全天下的官员,都肯将分内之事做好,我大宋国力,早就直追汉唐了。怎么还会至今无法收复烟云十六州?” 韩青笑了笑,沉默不语。虽然他心里承认,赵元份说的都是事实。 大宋官员光拿钱不干活,乃为常态。尤其是地方官员,大多数到任之后,都会将分内之事交给胥吏,自己整天忙着游山玩水,喝酒嫖妓。 能不换着花样刮地皮,就是好官。 偶尔有个别人能良心发现,替百姓做一回主,打压一次地方豪强。或者发动百姓兴修一下水利。便是青天大老爷。 问题是,赵元份是官家的亲弟弟,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谁也不会挑理。 如果韩青稀里糊涂接上两句,传开之后,全天下的庸官、昏官,不敢去找赵元份的麻烦,却有无穷的精力来给他使坏! “来,韩提刑,本王既然不请自来。干脆就凑个热闹,以这杯酒,替你践行!”赵元份非常懂得把握分寸,见韩青不接自己的茬,立刻改换了话题。“祝你一路顺风。到任之后,查验刑狱,让京东东路从此再无冤案!” “多谢雍王殿下。”韩青站起身,举杯与赵元份手里的酒杯相碰,“下官一定尽最大努力,不辜负官家和殿下的期盼。” 说罢,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本以为,喝完了这杯践行酒。赵元份就该把目光转向别的同窗。谁料,对方笑着将酒水喝尽,又命人给自己倒了第二杯,笑呵呵地举在了面前,“数日之前,从皇兄那里,得知韩提刑只身赶赴虎穴,与李德昭一道,将背信弃义的李德明诛杀,本王就恨不得能跟韩提刑共谋一醉。只是可惜,本王这次,奉命巡视黄河,竟然差一点儿就跟你失之交臂。来,咱们再饮一杯!盼韩提刑去了京东之后,再展虎威,令我大宋海上永无警讯!” “多谢雍王殿下鼓励!”韩青愣了愣,再度举起酒杯。 他对历史不算太熟,对当今这个时代的国际形势,也是个门外汉。只知道大宋面临的两个最大威胁,是辽国和党项,却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海上的警讯从何而来? ‘莫非因为韩某穿越了,引起了蝴蝶效应?或者还有其他穿越者去了辽国,帮辽国建设起了一支强大的水师?’ ‘如果那样的话,可就麻烦大了。黑火药的配方是初中课本内容。打造可以远航的战舰的相关,恐怕放在高中和大学的考卷里,都算超纲!’ …… 正心神恍惚之际,却看到雍王赵元份已经举起了第三杯酒,同时,慰勉的话,也再度传入了他的耳朵,“韩提刑,你可知,本王最赞赏你的是哪一桩?” “都是分内之事,受不起雍王殿下的称赞!”韩青迅速收回心神,用以不变应万变。 赵元份听了,也不介意。只管笑着继续补充,“本王最赞赏的,便是你只身赶往夏州,诛杀李德明,令我大宋西北,十年之内不会再有边患之忧。至于红莲教,本王以为,不过是疥癣之疾而已。即便你不去捅破它,它自己长得大了,也会破掉。届时,朝廷自然会下猛药医治。” “雍王殿下此言甚是!”韩青不知道对方的用意何在,只管笑着点头。 他被朝廷认可的两大功绩,第一就是及早揭开,并且辅佐李继和,解决了红莲教隐患,第二,才是秘密潜入夏州,干掉了李德明,辅佐亲近大宋的李德昭夺位。 今天,被赵元份动动嘴皮子,就否认掉了一个。若说一点儿都不在乎,乃是自欺欺人。 然而,上辈子,比赵元份更难缠的客户,韩青都见过。所以,越是在乎,反而越不会表现于脸上。 赵元份一拳打在了棉花包上,心中空落落的好生难受。却不气馁,喝了口酒,继续侃侃而谈,“本王并非信口胡说。那红莲教徒,又何尝不是我大宋百姓?我大宋官府,让他们失望了,他们才会去跪拜那个虚无缥缈的红莲老母!如果我大宋,官员小吏皆恪尽职守,没有徇私枉法之事,没有盘剥暴敛之苦,百姓老有所养,幼有所依,水旱饥荒皆有赈济。那些怪力乱神,呵呵,恐怕说得再玄,也没有几个人会相信。甚至刚一冒头,就被地方上的士绅们带头按死在地上,哪还用得着官府来操心!” ‘这话你该跟你哥去说啊。跟我这个下挤上压的五品烧饼官说,能有啥用?’韩青心中偷偷嘀咕,表面上,却作洗耳恭听状。既不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也不做任何反驳。 “雍王所言甚是!我等为官者,当不忘雍王今日教诲!”眼看着双方又要冷场,李昇赶紧笑着替雍王捧哏。 “雍王所言甚是!我等定不忘雍王今日教诲!”周围的其他学子得到提醒,也满脸佩服地拱手。 “多谢各位抬爱,本王今日只是有感而发,未必全对。具体,还需亲手处理过红莲教案的韩提刑来指正!”赵元份大气地朝着学子们拱了拱手,顺便将韩青“架”上了“火炉”。 “敢教雍王殿下知晓,下官总计为官才一年出头,其中还有三个月卧病在床,三个多月被官府通缉。”韩青无奈,只好放下酒杯,讪讪地解释,“侥幸处理红莲教案,不是下官主动招惹他们,而是不小心撞破了他们盗卖官粮,被他们视作了眼中钉,一路从定安追杀到华州,又从华州追进了镇戎军的行营。至于红莲教为何会坐大,不怕雍王殿下和各位同窗笑话,韩某真的还没来得及去细想!” “你没来得及去想?难道你这一年多来所建立的功业,全都是误打误撞?”赵元份习惯了被人捧着说话,一而再,再而三的,在韩青这里得不到明确回应,心中有些不快,冷笑着追问。 “雍王殿下目光如炬!”韩青终于说了一句夸赞雍王赵元份的话,却绝非他现在想要听到。“下官当时连写信到汴梁求救,都做不到,除了隐藏和逃命之外,哪还敢想其他的事情。待终于洗清了冤屈,又被寇相赶鸭子上架,去清理永兴军路三年来所有遗案,每天累得半死,更没功夫去想太多。下官这一年多来,唯一的清闲时间,就是移交了永兴军路的差事,前往青州赴任途中那几天。结果,还又遇到了逃难到大宋境内的李德昭,不得不与他一道去了夏州!” 宋代生活节奏缓慢,官府做事,向来以“月”为单位计算时间。与二十一世纪华夏各机关企业,以“小时”为单位处理问题,慢了何止百倍? 因此,韩青把自己过去的经历,一一列举,立刻令周围所有同窗学子,都有了一种目不暇接的感觉。大伙扪心自问,能做好其中一件,都会忙得脚不沾地。的确没功夫去想太多。 在场当中,唯独不相信他话的,只有雍王赵元份。皱了皱眉头,又换了个角度说道:“只管埋头做事,不想其他,倒也是一种为官之道。那韩提刑可知,青州的海上之患,到底由何而来?” “下官的确不知,还请雍王殿下指点。”韩青刚才心里就奇怪这件事,因此,果断拱手请教。 “十年前,契丹以鸭绿江以东五百里之地,赠与王氏高丽。高丽转向契丹称臣!”雍王赵元份终于找到了跟韩青的共同话题,点了点头,缓缓介绍。“从此,我大宋京东、淮南和两浙,便警讯不断。那些海寇,虽然没有明着打起高丽旗号。所获赃物和掠走的百姓,却全在高丽公开销售。先皇和圣上多次遣使警告,命令高丽伪王勿为海盗提供方便。高丽伪王,却都以高丽乃辽之属国,不肯直接奉诏!”(注:高丽是在公元993年投靠的辽国。辽国几次南侵,高丽都预先得到了通知,并且参与其中。) “该死,高丽伪王该死!” “大宋早就该东征,剿了他们!” “韩师兄,你若是有办法,一定要给高丽人一个教训!” …… 刹那间,群情激奋。所有学子,都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亲自乘坐楼船渡海,将高丽犁庭扫穴。 “不仅如此!”仿佛唯恐自己的话,不够挑动气氛,赵元份想了想,继续补充,“据本王查证,京东、淮南和两浙,许多官员和大户,都以家里养着新罗婢为荣。很多新罗婢,因为甚得主人欢心,被升为了宠妾。而那新罗国于数十年之前,便已经亡于高丽之手。所谓新罗婢,其实全都来自于高丽。其中不少新罗婢,并非为生活所迫,才卖身为奴。而是在来大宋之前,便背负着特殊使命,正如战国时的死间!” 正文 第179章 扯虎皮 刹那间,周围又是一片叫骂之声。学子们个个热血上头,恨不得将全大宋的新罗婢立刻都揪出来,亲手撕成碎片。 又是唯独韩青,静静而坐,表现跟周围的气氛格格不入。 原因无他,穿越前那个时代,跨国婚姻非常已经普遍。每年嫁入华夏的高丽人、越南人、乌克兰人,数以千计。 而嫁到国外的华夏女子,也是车载斗量。 他从没听说过,哪个国家凭着外嫁的女子,就影响了对方的大政方针。更没听说,这些女子能自发地组织起来,抢了美国人最擅长的生意,去颠覆所在的国家。 而嫁入大宋的新罗婢,最后能熬到官员侧室的位置上的,恐怕百里挑一。 如此低的成功率,还不能保证她爬上侧室位置上之后,会不会背叛故国。高丽掌管情报工作的官员,除非脑袋被驴踢过,才会在新罗婢中大肆发展间谍。 “京东东路有海船往来高丽,佳俊兼任控鹤署判官,不妨留心一些本王刚才所说。”仿佛猜到韩青没那么容易相信自己的话,赵元份将目光转向他,单独叮嘱。 不待韩青回应,他又快速补充,“本王并非无的放矢。在前几个月,本王曾经奉皇兄之命,梳理控鹤司以往存档的密报。至少发现了两起,辽国南面安抚司以高丽商贩为刺事人,潜入我大宋打探军情的案件。而为这两个刺事人提供方便的,正是两位县令的新罗爱妾!” “多谢雍王殿下点拨,下官赴任之后,一定调派人手,严防辽国和高丽的细作,刺探我大宋军情。”韩青想了想,郑重向赵元份拱手。 对方既然拿控鹤司的存档来做证据,想必不会是胡编乱造。 以他在党项的见闻,辽国之所以能在李继迁死后,抢在大宋做出反应之前,就向夏州派出使者册封李德明,便是依赖于刺事人及时提供的情报。 综合推算,潜入大宋北方其他地区执行任务的辽国间谍,应该大有人在。作为京东东路的控鹤署判官,他的确有责任对这些刺事人严加防范。 “佳俊不必客气,本王也是为国而谋!”见韩青终于接了自己的招,赵元份笑着点头。随即,又柔声补充,“相逢匆忙,本王也没礼物可以送你。这样吧……” 抬眼向官道上看了看,他笑着向自己的亲信侍卫吩咐,“赵俊,你去把本王那辆安放着炭盆的马车腾出来,送给韩提刑。马上入冬了,天气寒冷,他又带着女眷同行。有一辆暖和点儿的马车,路上也不必那么辛苦!” 话音落下,众学子,包括李昇在内,都羡慕得个个两眼放光。真恨不得一把将韩青推开,自己替他受之。 雍王亲赐座驾,这简直是国士之礼相待了。意味着受赐者已经进入雍王的法眼,从此只要不犯大错,仕途上就能平步青云! 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韩青却站起身,笑着摇头,“多谢殿下厚爱,只是下官所乘之车,乃是祖父所赐。实在不敢更换。此外,下官赴任之前,寇相曾经亲口叮嘱,切忌得意忘形,铺张浪费,否则,他绝不念旧情。下官刚刚离开汴梁不到十里,不敢这么快,就忘记了寇相的嘱托!” 大宋以仁孝治国,雍王再位高权重,也不能让别人忘了祖父。 而寇准在韩青赴任之前,能对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很明显,已经拿他当做了自己的门生! 所以,这两句话一出来,雍王赵元份脸上的笑容立刻开始发僵。迟疑再三,才于一片惋惜的目光之中,笑着摇头,“原来佳俊的座驾,乃是韩老国公所赐,本王不知,先前莽撞了。” “雍王殿下的美意,下官定然牢记于心。收与不收,都是一样!”韩青迅速躬身,长揖为谢。 “免了,免了!”不愧为人人佩服的四贤王,赵元份没把礼物成功送出去,却也不生气。仍旧气定神闲地笑着起身,“相逢匆忙,本王也拿不出其他东西来为你壮行。就再跟佳俊喝上一杯,祝你前去京东东路,大展宏图!” 说罢,缓缓端起了酒杯。 韩青笑着举起酒杯,跟赵元份碰杯,对饮。然后拱手作别。随即,又向所有前来送行的同窗,做了个罗圈揖,大步而去。 刚刚到家的那个晚上,他曾经对自家祖父说,如果有人拉拢自己,就拿寇准做挡箭牌。本以为,只要自己离开得足够快,这一招就未必能用得上。 却没想到,自己在“逃离”汴梁的途中,仍旧不得不将这一招祭了出来! 寇准如果听闻今日之事,会不会找自己算账,韩青无法保证。然而,他却知道,此招一出,赵元份和自己之间,立刻就画下了一道无形的鸿沟。 今后官场之中,凡是对自己有利之事,不用赵元份出面阻拦,此人手下的爪牙,自然会主动出马给自己使绊子,让自己知道什么是“轻重”。 而自己若是犯下什么错,赵元份那一系人马,恐怕也轻易不会放过。 只是,比起做不成大宋的官,他更在乎自己和家人的性命安全。 赵元份今天的表现,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愧一个“贤”字。说出来的话,更是令人热血沸腾。 然而,以韩青上辈子的经验,越是这样的官员,越需要敬而远之。 这种人嘴里喊着不惜代价的时候,往往将除了自己之外的所有人,都当成了代价。 这种人喊着不惜牺牲一切的时候,往往在他眼里,你就是那个“一切”! “郎君,刚才那个不速之客是谁啊?好像惹得你很不开心?”见韩青回到马车之中后,长时间沉默不语,许紫菱心中忐忑,轻轻拉住他的肩膀,柔声安慰。“没必要跟他生气,人生在世,谁都难免有踩到狗屎的时候!” “郎君,别生气。大不了,咱们不做朝廷的官了!你说过,以后可以带着我们一起泛舟海上!”窦蓉也敏锐地察觉到了韩青心情不好,笑着拉住了他另外一支胳膊。 “嗯!”迅速从沉思中回转心神,韩青笑着点头。“对,大不了不做这个官了。不跟他生气。” 说罢,张开双臂,将两女双双揽入怀中。“我还有你们!” 正文 第180章 兄妹 凡夫俗子就是这般矛盾,偶尔壮志凌云,偶尔热血上头,但是在大多数时候,却只愿意考虑自己的小日子,懒得管其他。 韩青虽然两世为人,本质上,却仍旧是个凡夫俗子。所以,凡夫俗子身上有的这些特性,他一个都不少。 发现粮仓失火,他犹豫再三之后,仍然要奋不顾身前去相救。 发现自家袍泽挨了异族欺负,他会挺身而出。 借着三分酒意,他会在白泽面前,大谈理想和志向。 但是,当热情和冲动冷却下来之后,韩青却更在乎和自己所爱的人,更喜欢过平静小日子,不想管世间风云变幻! 平静的小日子,也的确有滋有味。 在婉拒了赵元份的拉拢之后,他坐着马车迤逦向东而行,左拥窦蓉,右抱许紫菱,只觉旅途所见,处处皆是风景。 与所爱之人同行,长路也会变短。 没等韩青和窦蓉、许紫菱三个,将沿途的美景看够,他们的马车,已经进入了京东东路,也就是后世的山东半岛境内。(注:山东东部地区,宋代海岸线更靠西) 南北皆是大海,还有一条名为济水的大河横贯东西,这个时代的山东半岛,气候远比二十一世纪温暖潮湿。 眼下时令已是深冬,地面上却很少见到冰凌。而乳白色的雾气,却从早晨持续到中午,方才被阳光一寸寸驱散。 在中午之前,马车行走于旷野的官道上,就像行走于云端秘境。前后左右,能见度不超五丈,再远点的位置,便是一片浓郁的白。 无论是家在汴梁附近的镇戎军老兵,还是家在永兴军路的李遇、窦蓉等人,以前都没见过如此奇异的景观,一个个在兴奋得两眼发光之余,也用手紧紧握住了各自的兵器。 在如此浓的雾气里,如果有仇家提前藏下一支伏兵,大伙恐怕直到走入伏兵的弓箭射程之内,都无法察觉。 而朝廷先前派去京东东路追查纯阳教案件的开封府左军巡使,已经折在了青州城门口。大伙可不敢保证,纯阳教的人,不会对韩青下手。 事实证明,大伙的戒备并非多余。就在阳光渐渐走上头顶,浓雾开始一寸寸消退之际,官道右侧的旷野上,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跟着,一道臃肿的身影穿过雾气,直奔韩青的座驾。 “有刺客,列阵!”武二反应速度,果断下达了命令,同时抽刀拍向两匹备用战马的屁股。 “唏嘘嘘嘘——”两匹备用战马吃痛,悲鸣一声,撒腿前冲,恰恰用身体挡住了韩青的马车。 说时迟,那时快,冲过来的身影,已经距离马车不足一丈。却是两个衣衫褴褛人,同时乘坐于一匹枣红马背上。 “吁——”马背上位置靠前少年,发现情况不对,果断拉紧缰绳,随即,嘴里又发出了一连串的提醒,“小心!小心——啊!” “轰!”无论是减缓马速,还是提醒对方闪避,都完全来不及。他和同伴胯下的那匹枣红马,结结实实地与武二主动送上来的那两匹战马当中的一匹,撞了个正着。 武二主动送上来的战马,侧面受力,被撞得轰然而倒。冲过来的枣红马,也踉跄着倒地,将少年和他的同伴,摔成了一对滚地葫芦。 “抓刺客!”众老兵结阵而上,刀枪齐下,差一点就将落马者碎尸万段。 好在关键时刻,武二凭借直觉发现情况不对,果断高声补充一句”留活口!“。才令大多数兵器都停了下来,没有使出全力。 饶是如此,少年身上也受了伤,鲜血四下飞溅 而这个少年,却极为硬气,虽然疼得大声惨叫,却转过身,用自己的后背,死死护住了一道落马的同伴,没让对方受到半点儿伤害! “抓住他,带到后面的马车上裹伤,不准他靠近提刑!”人地两生,武二不敢给予对方半点儿同情,果断扯开嗓子,继续吩咐,“把他的同伴,分开关押审讯,核对口供!” “是!”老兵们干脆地答应一声,上前抓住受伤少年,抬起来就走。 被少年护在身下的同伴,到了这会儿,才终于缓过神来,立刻扯开嗓子凄声叫喊,“别抓我哥,别抓我哥。救命——!救命——!我们不是刺客,有坏人在追我们!”(注:宋代喊兄长不叫哥,本小说中为了阅读方便,直接采用了现代称呼!” “是个小姑娘?”众人愣了愣,手和脚的动作同时放慢。 刺客不可能带着个未成年的妹妹一道行刺,帮不上半点忙不说,反而会拖他的后腿。 而既然少年不是刺客,大伙就没必要过于紧张了。理应先把情况弄清楚,再进行下一步动作。 “我们不是刺客,我们不是刺客,救命!有坏人要抓我们!各位叔叔伯伯,求求你们救我妹妹一命!”抢在众人动作放慢的当口,那少年声嘶力竭的大叫。丝毫不顾及,自己接下来可能会流血而死! “把他抬到马车上裹伤,让他妹妹跟着他!”韩青在马车内,将少年和女娃的喊声,听得一清二楚。快速推开车门,低声吩咐。 随即,又仔细看了看少年和少女的打扮和面貌,将声音放得更柔,“其他事情,先裹了伤再说。光天化日之下,除了官差,没人能带走你们!” “多谢老爷救命之恩!”那少年闻听,立刻停止挣扎,任由老兵们将自己抬向了后面的马车。 那女娃却不放心,起身踉跄着跟了过去。一路跌跌撞撞,却寸步不落。 “提刑,这俩人来路不明,并且以前的出身不会太差!”不待兄妹俩进入马车,武二已经快速返回了韩青身边,压低了声音提醒。 “不会是探子!”韩青笑了笑,非常自信地说道,“俩人先前就挨过打,身上有鞭子抽的痕迹。手腕子上也有绳索留下的淤痕。” 上辈子做离婚咨询师,注意观察细节,乃是他的“专业”要求。所以,刚才三两眼,他就已经判断出,少年和少女,有血缘关系,并且是磨断了绳索逃出来的。 而少年和少女身上的鞭痕,也绝非可以轻易伪造。至少,那是一种恨不得将人直接抽得死去活来的打法,常见于二十一世纪的家暴。 上辈子当离婚咨询师的时候,韩青只要见到这种伤痕,就可以向客户保证,打赢官司的概率在百分之九十以上。 仿佛在印证他的判断,他的话音刚落,与少年少女闯过来的同一方向,就又传来了更激烈的马蹄声,隐约还夹杂着狗吠。 紧跟着,一大群人马,向车队快速靠近。 因为时间已经接近正午,晨雾迅速变薄,那伙人隔着十多丈远,就看到了韩青所在的车队和车队旁严阵以待的镇戎军老兵,愣了愣,纷纷拉住了坐骑。 “怎么停下来了,找到那俩小崽子的踪迹了?”一名锦帽貂裘的中年男子,从那伙人的最后方走出,冲着手里牵着狗的下属,明知故问。 “启禀严管事,那俩小崽子,应该进了这支车队。”牵着狗的人,明显是个家丁,立刻堆起笑脸,大声汇报,“大黄是搬山犬,从来追不丢猎物。他们偷走的枣红马,也在那边!” “嗯,明白了!”锦帽貂裘中年男子,鼓励地向家丁点头。随即,策动战马,缓缓靠近车队。一直走到了两丈距离之内,才在武二的呵斥与威胁下,不情不愿地拉住了缰绳。 “这位的贵人,草民打扰了!”不理会武二对其警告,停住战马之后,锦帽貂裘的严管事,立刻笑呵呵地朝着韩青拱手,“家中两位贱人,偷了主人的坐骑和钱财逃走。我家的搬山犬,已经嗅到他们,趁着您不小心,偷偷藏进了车队中。还请贵人派遣手下,将两个贱奴揪出来,交还草民。草民的东主青州严氏,必承贵人的情!” “不是,我们不是严家的奴仆。他撒谎!”没等韩青回应,少女已经从后面的马车内跳了出来,指着严管事厉声反驳,“我们是好人家的孩子。他害死了我阿爷和我娘,还想把我和我哥卖到辽国去给人做奴隶!!” “胡说!”严管事大怒,立刻将马鞭指向少女,“来人,将她拿下。不准他朝家主头上泼脏水!” “是!”跟他一起冲过来的家丁也是跋扈惯了,根本不问韩青是谁,答应着一拥而上。恨不得立刻将少女抓住堵了嘴巴,避免她败坏自家东主的名声。 此举,可太不把一干镇戎军老兵放在眼里了。根本不用韩青和武二下令,众老兵们果断就将刀拔了出来,当头就剁。 虽然使的是虚招,却也将众家丁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个立刻惨叫着掉头逃窜,回的速度比扑过去的速度,还快了两倍。 “你——”没想到韩青的随从们,光天化日之下敢拔刀劈人,那严管事又惊又怒。然而,终究是大户人家的顶级狗腿子,此子只用了短短两三个呼吸时间,就重新调整了心态,跳下坐骑,朝着韩青躬身行礼,“贵人不要误会,我等绝无冒犯之意。只是青州严家,累世簪缨,一门三公,断然不能由她一个贱奴随便污蔑。是以,还请贵人卖我家大郎君严府尊一个薄面,将这个贱奴连同她兄长一并交给在下带回。过后,青州严氏一定会承贵人的情!” 正文 第181章 青州严氏 为了避免韩青听不懂,“府尊”两个字,他咬得特别重。 大宋实行路、州、县三级行政划分,府属于特例。只有国都、陪都、国君出生地以及位于区域中心的州,才能称为府。 是以,全国上下有州二百余,府却只有十四个。能执掌一府的官员,级别至少四品起步,远远高于寻常知州。(注:宋代官制远比这个复杂。小说做的是简化处理。) 并且,被朝廷派出掌控一府的官员,往往在中枢还有一个非常高的虚衔,有权力直接给皇帝写奏折,而中枢各部门不得对奏折进行截留。 换句话说,青州严氏,在地方上乃是顶级豪门。稍微懂得官场规矩的,都不会轻易去招惹。 而韩青在严管事眼里,非富即贵,跟严氏的家主同属于士大夫,自己人。也犯不着为了两个萍水相逢的庶民,得罪自己人! 只可惜,严管事这番良苦用心,注定白费。在韩青眼里,根本没有士大夫和庶民的区别。 看在严管事礼数十足的份上,他耐着性子听此人把话说完,然后笑着摆手:“她污蔑严家,你们应该到官府告她,而不是直接将她抓走。否则,未免会影响你们那位府尊的名声。至于逃奴,这样吧,你把他们兄妹的卖身契拿出来给我核实一下,如果对得上号,我立刻让你把他们带走!” “这位贵人,你,你可是要戏耍严某?”原本就是临时编造出来的借口,严管事怎么可能有那兄妹两人的卖身契。哪怕现在就勾结官府去伪造,都来不及。顿时,心头一阵阵怒火翻滚。 “有事说事,我戏耍你干嘛?我跟你又不认识!”韩青翻了翻眼皮,冷笑着回应。随即,又快速将目光转向少女,柔声询问,“你可是本地人,这里距离青州城还远么?” “回恩公的话,奴家在距离此处不到三十里柳家庄。这里距离青州城的东门,还有五十里上下。”少女本能地将身体向后缩了缩,却很快就壮起了胆子,用非常标准的大宋官话回应。 “我要去青州,缺个向导,你们兄妹可愿意给我带路?”韩青友善地笑了笑,继续柔声询问。 荒郊野地,又失去了浓雾掩护,少女与其兄长如果离开车队,转眼就会被那严家抓回去。故而,韩青干脆找个由头,大大方方地将兄妹两个留在自己身边。 “愿意,我们兄妹愿意!”少女非常聪明,立刻知道这是唯一的脱身办法,果断敛衽行礼,“奴的兄长名叫柳慕白,奴叫雪儿,愿意为恩公的向导,随时听候差遣!” “那你就回车里去,到了岔路口,我会派人叫你出来指路!”韩青又笑了笑,轻轻点头。 脚下就是唯一的官道,只要沿着一直走,肯定能抵达青州,哪里用得到向导指路?但是,他雇佣了柳家兄妹,就连“窝藏”的罪名也省了,让那青州严家想做文章,都找不到抓手。 当即,少女感激地又行了礼,转身返回了马车。而那严管事,则被气得火冒三丈。 “这位贵人,你是存心要包庇两个逃奴了?”自觉实在忍无可忍,严管事向前走了几步,手指韩青鼻子质问,“要知道,这里可是青州……啊!” 一句威胁的话没等说完,武二已经扑了过去,抓住他的胳膊,就是一记大背摔。另外四名镇戎军老兵默契地扑上,将他压了个结结实实。 “放开他,没必要!”韩青的话,紧跟着传来,却不是回应严管事的质问,而是吩咐武二等人不要多事。 “遵命!”武二等人立刻闪身后退,将严管事丢在了地上不再给予任何理睬。李遇则指挥着三十余名弟兄,快速在马车旁列阵,以防严管事手下那些不长眼的家丁,冲过来威胁到韩青的安全。 事实上,李遇的担心,纯属多余。那些家丁虽然平时横行霸道,却认得武二等人手中的刀。因此,只是隔着老远,叫唤了几嗓子,胯下坐骑却一动都没敢动。 “你,你……”前后不过三四个弹指功夫,严管事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不敢再用手朝着任何人乱指,顶着满脸的困惑,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是谁,谁家的公子?可,可敢留下父辈的名号?我们,我们青州严氏,肯定要写信给令尊,告知,告知你今日所为。”、 也不怪他眼神差。韩青这辈子年方弱冠,面孔又生得嫩,怎么看,怎么都是一个大户人家出来游历的公子哥。 而韩青的五品官仪仗,前一段时间为了掩人耳目,又交给了窦沙。此刻车队前后没有任何身份标识,让人无论如何,都将他本人和传说中那个只身闯入虎穴帮李德昭夺位的韩判官,对不上号。 更何况,以这个年代的信息传播速度,夏州发生的事情,没有半年以上时间,也很难在青州传得人尽皆知。 “不用留下父辈,如果你家主人认为,是我羞辱了他,可以直接来找我!”韩青闻听,却立刻将严管事的小心思看了通透,冷笑着摇头,“我姓韩,单名一个青字,汴梁人氏。接下来会在青州城内,住很长时间。” 说罢,便不再理睬严管事,快速转过头,向武二等人吩咐,“走吧,三十里路,咱们加把劲,争取天黑之前在城里安顿下来!” “遵命!”武二等人答应一声,分散列队,护在马车左右。 紧跟着,车队缓缓启动,继续向东而去,将严官家和不远处的严氏家丁,全都当成了泥塑木雕。 “狂徒,大胆狂徒。青州严氏,绝不会容你如此羞辱!”眼看着车队,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严管事终于恢复了几分勇气,跳着脚,朝着车队扬起的烟尘叫嚣。 “二爷,二爷!别生气,别生气,此人嚣张不了几天!”其余家丁,也全都来了精神,争先恐后来到严管事身边,七嘴八舌地安慰,“一个外来的小兔崽子,根本不知道天高地厚。” “以为躲进青州城里,就能逃过二爷的掌心了。二爷,回去告诉老太爷,一个帖子递到太守那里,就让他乖乖地前来负荆请罪!” “对,给太守递帖子!”(注:太守,宋代民间,通常称知州为太守。) “让他知道知道,青州这边,到底谁才是天!” …… “管事,那柳家兄妹,可是知道咱们严家很多隐秘事情。此刻落在别人手里……”唯独有一个矮矮瘦瘦的家丁,心思相对缜密,压低了声音向严管事提醒。 “严十七,你回去向老太爷汇报,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如实说给他听!”严管事愣了愣,立刻顾不上再给自己找台阶下,皱着眉头开始“调兵遣将”。 “严五,你拿着我的帖子,去青州城内找王捕头,说发现两个纯阳教的信徒,藏进过路的一个公子哥车队里了。请他出手捉拿!“ “其他人,与我一起,跟上那个车队。我倒是要看看,他们究竟是什么来头,敢在我严家头上动土?” 正文 第182章 变脸 “是!”众家丁答应一声,按命令分头行动。 先前武二等人拔刀虚劈,把这群家丁给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出。如今,武二等人走远了,这群家丁的胆子,顿时就大了起来。 不行,这口气坚决得找平。否则,丢的就不是他们自己的脸,而是整个青州严氏。 而青州严氏,乃当地士绅楷模,就连知州赴任,都得先拜见了严氏老太爷,才会正式坐衙办公。 区区一个不知道哪来的公子哥,仗着手头带着百余兵痞,就敢当众羞辱严府二管事。严家不把他折腾个死去活来,岂不是鼓励后来者效尤? 至于这场冲突的起因,众家丁们谁都懒得去想。反正,在青州乃至京东东路,严家做事就没有错。哪怕草菅人命,也是对方找死在先,官司打到哪个衙门,都不会输! 也不怪他们如此有底气,大宋从开国之初,就声称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赵匡胤在世的时候,这个说法,还流于表面。 随着二代帝王赵光义稀里糊涂地即位,又无比惨烈地输掉了伐辽之战,为了皇权稳固,“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就从一句口号,渐渐落到了实处! 自古以来,当国家从政策到法律,都对某一个阶层或者某一类人倾斜的时候,就必然会造成该阶层或者该类人无法无天。十一世纪的大宋,自然也不可能例外。 青州严氏一门三公,还出了一个实权知府,即便在士大夫阶层当中,也位居上游。其家族子弟和爪牙,自然要为所欲为。 借着这股底气,家丁严五抄近路抢先一步抵达了青州城,一路畅通无阻见了都辖王德,将二管事严思仁的要求,如实相告。 “你说二十不到,还带着一百多名家丁?此人的父亲,至少是个现任团练使吧?”好歹也是正六品地方官,王德见识终究比管事严思仁强一些,皱着眉头,低声推测。 对于严氏指控柳慕白和柳雪儿兄妹为纯阳教余孽,他直接选择了忽略。最近这几个月,“纯阳教余孽”早就成了一个口袋罪,什么人都可以往里装,不在乎多装两个。真正的纯阳教徒,地方官府未必敢去捉,假的,脚下的监狱里却押着一大堆! “应该是个将门之后,但是马车的车顶上没包铜。口音也不是地道的汴梁口音,更像是来自陕州一代!”严五也是个机灵人,想了想,低声补充。 “嗯,既然严二爷都这么说了,王某肯定不会推辞。”王德注意到“马车上没包铜”这一描述,心态立刻放松不少。 虽然眼下朝廷对礼制要求没那么严格,但是,马车顶上包没包金属,却仍然大有讲究。 皇家饰金,郡王公主,国公饰银。侯以下为白铜。没爵位官职品级还在六品之上包红铜,再低则是青铜。寻常百姓,再有钱,顶多马车上包层铁皮,胆敢包铜,肯定会被官差找茬。 得罪严家的公子哥,身边家丁数量虽然多,马车的规格,却非常普通。说明其父辈官职不会比一州团练使更高,并且没有封爵。 如此,王德就不会担心踢了铁板,伤到自家脚指头。 “我家二爷,也没想把他怎么着,给他个教训,让他认个错便好。否则,随便一个外地来的公子哥,就欺负到我们严家头上,传扬开去,青州这边的士绅也跟着脸上无光!”为了给王德吃定心丸,严五继续低声补充。 “嗯!我知道怎么做了!”王德想了想,沉吟着轻轻点头,“你去跟二爷说,等会儿城门口见。我让手下人当着他的面儿,把柳家那两个贱种抓了。然后再吓唬那公子哥一番,说他窝藏逃犯。最后,则让二爷出来,为他求情。” “嗯,嗯,王捕头高明,小的一定原话带到!”严五立刻心领神会,笑着连连拱手。 “年轻人么,谁没有个胆大包天的时候。可终究也是官员子弟,他父亲弄不好跟你家大老爷,还是同僚。将来低头不见抬头见,所以,彼此间多少留个余地!”唯恐严思仁羞恼之下,不听自己的安排,王德又压低了声音向严五补充。 帮严家收拾个小老百姓,他不用这么啰嗦。可对方是官宦子弟,他就必须把握分寸。这就好比老虎吃羊吃牛,绝不会小心翼翼。可捕杀狼和豹子,却要时刻提防,遭到后者同伙的反击。 这个道理,严五也懂。因此,连声答应着,告辞出门,自管去向二管事严思仁缴令。 而王德,估算了一下大致时间,也点起百余捕快和弓手,浩浩荡荡杀向了青州城的西门。 由于半年前发生过纯阳教刺杀开封府左巡使的大案,青州城至今戒备森严。城西原本可以供三辆马车并行的正门,牢牢紧闭。只留下左右两个小门,一进一出。 王德对供百姓出城的左侧小门,不闻不问。在右侧小门之外,带领手下人拉开架势,对所有进城人员严加盘查。与此同时,也有数十名兵卒刀出鞘,听了他的招呼,箭上弦,在敌楼上向下虎视眈眈。 正准备进城的百姓,察觉不妙,纷纷转身绕向南北侧城门,以免遭受池鱼之殃。已经忙活完了当天需要做的事情,出了城的百姓,则三三两两站在稍远处的空地上,偷眼朝着城门口看起了热闹。 “王都辖这回又要找借口收拾谁?居然摆出了这么大的阵仗?”一位头戴儒冠,身边还跟着童子的读书人,胆子颇大。一边看,一边低声跟身边的同伴议论。 “不知道,看架势,对方来头也不会太小!”他身边的同伴,也是读书人,想了想,摇头晃脑地回应。 “我看到了,刚才严府的家丁,骑着马匆匆忙忙地出了城门。应该是有人招惹了严家!”临近处,一名商贩打扮的中年男子,忍不住低声插嘴。 两个读书人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将脚步挪远。以免沾上了铜臭气,让自己今后写的文章失去了清雅。 然而,当将双脚重新停下之后,二人却又顺着商贩的提醒,低声议论,“招惹了严家,哪个吃了豹子胆?这下好了,连青州城都不用进了,直接被王捕头拖了去吃牢饭。” “唉,无论是谁,都倒了大霉!这青州地头上,严家……唉” “唉……” 说到最后,二人忍不住同时叹气。既不满于严氏在青州一手遮天,又对现实无可奈何。 “来了,来了,五六辆马车呢。怪不得王德会摆出这么大阵仗。” “这不要脸的王德,堂堂六品都辖,去拍严府下人的马屁,就不嫌寒碜么?” …… 四周围,也响起了议论声。却是看热闹的人,发现了目标出现,一个个愈发兴致勃勃。 也有喜欢为虎作伥的地痞无赖,干脆拎着石头瓦片,凑到了王德身后。时刻准备看此人脸色,给捕快们呐喊助威,以壮声势。 一路遥遥跟在韩青所在车队之后的严府二管事严思仁,早就得到了严五的汇报,知道自己该如何跟王德两个相互配合。此刻看见王德亲自带队堵了城门,装模作样地对每个进城者严加盘查,心里顿时有了数。当即,策动坐骑,超过车队,遥遥地向王德拱手:“王都辖,好久不见。您老近来可好?” “劳严兄挂念,还好,还好!”王德笑着还了个半揖,紧跟着又给严思仁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稍安勿躁。 做戏做全套,虽然打定了主意,要找“外乡公子哥”的麻烦。他却不会直接就命人搜查车队。而是将排在车队之前入城的百姓,挨个过一遍筛,才指挥着手下的弟兄,将车队团团包围。 期间武二几度试图上前,表明身份,都被王德以没空为由,给晾到一旁。此刻,终于到了该收拾正主的时候,王德立刻手按刀柄,居高临下地朝马车断喝:“来者是什么人?可携带了公据?队伍里边,可曾收留了陌生人?如果有,尽早交出来,免得殃及自身!”(注:公据,宋代身份证。) “嗯,咳咳,咳咳!”严思仁也挺胸拔背,马上端坐着连声咳嗽。就等着看马车之中,那个莽撞少年,如何被王德整治得灰头土脸。然后,自己再去高抬贵手。 然而,事情接下来的发展,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马车中的少年,竟然连车帘都没挑一下,端起了偌大的架子、 少年的心腹家将,则冷笑着从自己腰间解开一块铜牌,直接砸向了王德胸口,“公据没有,这是武某的腰牌。收起你那套花样,否则,后果自负!” 好大的威风!严思仁也算见多识广了,却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在都辖王德面前如此嚣张。顿时,心中就起了同仇敌忾之心,手提马鞭,随时准备冲上去给对方以教训。 然而,本该勃然大怒的王德,接到腰牌之后,却立刻滚下的坐骑。三步两步冲向马车,朝着车厢长揖及地,“原来是提刑驾到!下官刚才有眼无珠,耽误了提刑进城,绝非有心怠慢。得罪之处,还请提刑原谅则个!” 说罢,赶紧又将头转向身边的捕快和帮手,非常夸张地叫嚷,“还愣着干什么,还不通知城门校尉,赶紧开了正门?一个人扫平了永兴军路红莲教的韩提刑来了,这回,咱们青州,可不用怕那纯阳教再四处生事了!” 正文 第183章 死人告状 “哎吆!我的老天爷!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严思仁闻听,立刻后悔得恨不能以头抢地。果断拨转坐骑,趁着没人注意到自己,溜之大吉。 “谁,哪个韩提刑?” “还有哪个,半年前就该来上任的那个。据说才弱冠年纪!” “嘿,严思仁眼瞎啊。竟然去找提刑官的麻烦!” “估计是看韩提刑年纪轻,还是外地人,就想欺负一下!” “哈哈,姓严的这回可是踢到铁板上了,我看他怎么收场……” 四下里,听到了王德叫嚷声之后,立刻猜出马车中人身份的看客,可不止一个。大伙立刻幸灾乐祸地交头接耳。 韩青在夏州与李德昭、叶青莲两人联手,干掉夏王李德明这事儿,眼下还没在京东东路传播开。然而,韩青协助李继和,扫平永兴军路红莲教的消息,在青州地界却早已不是新闻。 韩青早在小半年之前,就被朝廷擢升为京东东路提点刑狱公事兼控鹤署判官,有关他的任命,也早就在京东东路官场中传得人尽皆知。 因为他迟迟没有上任,京东东路的很多富贵闲人,私底下都在猜测,他可能根本不会前来“接印”,就会被朝廷另行委以其他重任。却万万没想到,他竟然赶在年底之前,以这种方式出场! 不过,令很多看客非常失望的是,韩青并没有当场收拾严府管家的兴趣。只是隔着车门,跟王德寒暄了几句,就命令亲兵们赶着马车,径直进了青州城。 而原本咋咋呼呼的严府家丁们,见势不妙,也立刻效仿严思仁,转眼间,就溜了个干干净净。 城门口没啥热闹可看了,大多数凑热闹者,就各回各家。但是,也有个别心有不甘,或者怀着特别目的者,悄悄地跟在了车队之后。 提点刑狱司刚刚从转运司下面独立出来,控鹤署则是朝廷刚刚设立,这两个新部门的出现,肯定会给京东东路官场带来一些变化,甚至冲击原本的上层权力瓜分。 因此,有关韩青的任何一手消息,包括他的长相、年龄和饮食出行爱好,都有收集价值。 特别是对于京东东路的纯阳教骨干来说,早点摸透韩青,就能多一分对付他的把握。 永兴军路的红莲教在谁手里遭受的重创,纯阳教这边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纯阳教从上到下,没有任何一位骨干,敢再对韩青掉以轻心。 “武兄,先去官驿,然后你立刻派人去找到窦沙,让他过来跟我汇合!”坐在马车中的韩青,没工夫计较周围窥探的目光,皱着眉头,低声吩咐。 “遵命!”武二答应一声,立刻给身边的弟兄布置任务。 接到任务的弟兄,领命而去。其他弟兄,则警惕地将手按在了兵器上,四下张望,心情竟然丝毫不比大伙上个月扮成商贩潜入夏州之时轻松。 韩青又皱了皱眉,悄悄将身体向前挪了挪,挡住了昏昏欲睡的窦蓉和许紫菱。 不舒服,此时此刻,他感觉非常不舒服。 令他产生这种感觉,并非由于严府管家的挑衅,也不是由于都辖王德为虎作伥。 经历过了永兴军路的风浪,韩青对大宋地方士绅的节操,和大宋官员的品行,早就不敢再做任何高估。 像严府这种地方豪强,不仗势欺人,才是稀罕事。 夺人田产,抢人妻女,对豪强来说,乃是家常便饭。不光是在京东东路,在其他大宋任何州县,都司空见惯。 而严府之所以敢派遣家丁在光天化日下为非作歹,头上没有地方官员做保护伞才怪。 六品都辖(总捕头)王德,不过是跟严府勾结的诸多官员当中,比较小的一个角色。根本不值得韩青给予他太多关注。 韩青之所以感到不舒服,是此时此刻,马车外的环境。 已经快到年底,时间又是下午末时(三点左右),按道理,像青州这种大都会,街道上应该非常热闹才是。 虽然百姓畏惧官府,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阻挡他的马车。但至少街道两旁,此刻应该人声鼎沸。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几乎是鸦雀无声。 隔着镶嵌有明瓦的车窗,韩青能清楚地看见,街道两旁,大多数临街店铺,都已经关门落锁。偶尔还开张的一两家,也是门可罗雀。 除了靠近街道的巷子口,有不少乞丐缩头缩脑,整条大街上,都找不到几个活人。半空中照下来的阳光虽然明亮,却仿佛失去了任何温度。 风不算大,还时有时无。临街的树木,全都落光了叶子,灰扑扑的尘土沾满树干。偶尔风力忽然变强,便有树叶、草根、柴灰等垃圾,纷纷扬扬随风而起,在街角和墙根等处,形成一股股灰黑色的旋涡。 ‘如果放在二十一世纪,眼前的场景,特别适合拍恐怖片。再配上点恐怖音乐,效果能达到百分之一百。’忽然间,韩青明白,自己的不舒服感觉,究竟是从何而来了,忍不住苦笑着摇头。 并非四周围隐藏着什么危险,而是城内的景色,过于肃杀。 而改善民生,终究不是他一个提刑官所能管的事情。如实想来,他又只能无奈地叹气,“唉——” “冤枉——”没等他的叹息声落下,车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悲怆的叫喊,紧跟着,一道黑影忽然从侧前方的巷子里冲了出来,直奔车队。“青天大老爷,我冤枉,我冤枉——” “站住!” “什么人!” “冲击官车,你不要命了!” …… 叫喊声,很快就被呵斥声所淹没。 不仅是武二带着镇戎军老兵们向喊冤者围了上去。还有一大堆官差打扮的家伙,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提起锁链,朝着喊冤者脖子上便套。 事发突然,武二等人的主要任务是保护韩青的安全,竟然被官差们抢先一步抓住了喊冤者。用铁链拖着就往街道旁的巷子里走。 “冤枉,冤枉!韩提刑,我冤枉,我有冤难伸!”喊冤者是个五大三粗的乞丐,竟然用双手撑开了套在自己脖颈上的铁链,继续扯开嗓子大声叫喊,唯恐无法吸引传说中那个敢挑战整个永兴军路官场的青天大老爷关注。 听到他直接喊出了自己的官称,韩青顿时一愣。正准备命人停下马车,询问一下究竟,忽然间,车队另一侧,第二道身影急冲而至,“冤枉,冤枉,韩提刑,草民死不瞑目!” 正文 第184章 活死人 好一个声东击西! 官差和镇戎军老兵们,注意力都被先前那个五大三粗的乞丐吸引,根本来不及再阻拦第二个告状者。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此人冲到了韩青的马车前。 “吁——”车夫刘二怕碾死人,影响韩青的声誉,赶紧用力拉住了挽绳。 挽马嘴巴吃痛,嘶鸣着努力停住脚步。窦蓉的舅舅李遇则一纵身跃下坐骑,直接挡在了来人于马车的车厢之间,以防此人是弥勒教的刺客,杀韩青一个措手不及。 车厢内,昏昏欲睡的窦蓉瞬间醒来,果断抓起了身边的宝剑。许紫菱反应比她稍慢,也警惕地抓起了韩青专门为她配备的手弩。 马车摇晃着停稳,韩青眉头紧皱,手按刀柄向外观望。来人应该不是刺客,手里没有武器,身材也非常单薄。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耳朵和手背上,布满了冻疮。但是,眼神却非常明亮,里边充满了屈辱和不甘。 按规矩,提举刑狱司只有纠正冤案的职责,却没资格直接受理百姓的诉状。所以,明白看得出来,告状者受过很多苦,并且心怀委屈,韩青也没法出马为他主持公道。 “抓住他,抓住他!”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韩青瞻前顾后,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才更为妥当之际。周围的官差已经明白过味来,咆哮着一拥而上。 而那名成功拦下了马车的告状者,却果断打了滚,直奔挽马小腹之下,同时在嘴里再度放声高喊,“冤枉,韩提刑,我没死,我有张文恭遇刺的消息。你不接状子,我死不瞑目!” “全都住手!”韩青避无可避,果断推开车门,纵身而下,“武巡使,把人留下,送到控鹤署!” “遵命!”武二果断答应,带着几个镇戎军老兵走上前,推开一众犹豫不决的官差,从挽马肚子下,将告状者揪了出来,押向韩青身后的马车。 官差当中,一个县尉打扮的人大急,三步并做两步走到韩青面前,长揖及地,“来者可是韩提刑?在下张金宝。斗胆提醒韩提刑,此人乃是青州有名的地痞,专门告刁状为生。您初来乍到,千万别上他的当!” “你胡说,我才不是告刁状!”告状者将他的听了个真切,迅速回过头,高声反驳,“韩提刑,别相信他们。他们这群人,是专门堵老百姓嘴巴的。凡是敢告状者,全都被他们污蔑为地痞!不信,您问问他们,我是姓甚名谁?” “你张嘴就是谎话,我叫破你的姓名,你也不会承认!”县尉张金宝颇有几分急智,立刻揪住告状者的话语辩解。 “你叫得出来,我肯定承认!”告状者早有准备,再度高声反驳,“你们根本叫不上来。在你们的卷宗里,我今年夏天就被强盗杀死了。我姓骆,是东市高丽货铺子的东家。你们夏天时,就把我当成了死人,还帮助青州严府的大少爷的书童严无忧,谋夺了我的妻子、家产和铺面儿!” “啊?”周围许多捕快和弓手们,俱是一愣,两眼瞬间瞪了个滚圆。 东市高丽货铺子的东家骆怀生的被杀案,他们都有耳闻。个别人甚至去过验尸现场,帮助仵作核实过骆怀生的尸体。 后来骆怀生尸骨未寒,他的妻子王氏,就改嫁给了严府的书童,还让许多捕快暗中耻笑。却是谁也没料到,骆怀生在半年之后,竟然又死而复生,并且拦下了新任提刑官的马车! 不待他们从震惊中缓过神,那骆姓告状者继续高声补充,“韩判官,我不是要故意告刁状,而是以前根本不敢冒头。那严家手眼通天,我要是在您来之前敢告状,肯定得死第二回!我混在乞丐堆里做活死人,就是等着这一天!” “你胡说!你血口喷人!张某才没跟严府勾结。严府,严府家大业大,也不会看上你的破铺子!”县尉张金宝又急又怒,声嘶力竭地辩解。 随即,他把心一横,再度向韩青躬身,“韩提刑有所不知,青州这个地方,有地痞就喜欢冒充已死之人,好讹诈别人的遗产。那真正的骆掌柜……” “行了,本官自有分寸!”韩青不用仔细想,也知道究竟谁在撒谎,不耐烦地摆手打断,“他既然刚才提到了遇刺的开封府左巡使张文恭,这个案子,控鹤署就不得不接。你也不必为难,回去之后,如实向你的上司汇报就是!” “这……”县尉张金宝明显心有不甘,犹豫再三,又硬着头皮说道,“非下官故意顶撞韩提刑,然而,按道理,提刑司只负责纠正冤案,不宜直接受理诉状。” “我说过,是控鹤署接这个案子,不是提刑司!”韩青闻听,脸上立刻浮起了一丝冷笑,再度沉声强调。 “这……”县尉张金宝彻底没话说了,却仍然不愿意放弃,半躬身子站在马车旁,搜肠刮肚地想主意。 “先去馆驿,然后帮我换了衣服,去拜见王经略!”韩青没空等他,朝着武二吩咐了一声,转身返回了车厢。 武二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带领一干镇戎军老兵,将县尉、捕快及弓手们,全都推到路边。随即,簇拥着马车,直奔专门供赴任官员临时安身的驿馆。 告状者已经被韩青带走了,县尉张金宝及其麾下的爪牙们,也没有了需要防范的目标。凑在一起嘀咕了几句,怏怏收队。 说来也怪,他们的身影刚刚消失,肃杀的街道上,立刻恢复了几分人气。 很多躲在临街窗子后,和巷子口处的百姓,都探出头来,压低了声音交头接耳。一双双浑浊的眼睛里,既有怀疑,也有期盼! 而跟在车队后的各方眼线,也将刚刚发生的事情,全都看了个清楚。迅速抽身,将观察到的情况,汇报给各自的东主。 “东城海商骆怀生死而复生!” “张文恭遇刺,背后另有隐情!” “骆掌柜知道隐情。所以被韩提刑,以控鹤署的名义,留在了身边!” “姓韩的不太在乎严家权势,也不好对付!” …… 当晚,各种消息和推测,就以青州城为核心,向着京东东路各地迅速传播。 无论听到消息和推测者,持何种心情。所有人却都不得不承认,接下来几个月,京东东路,恐怕不会再像往常一样宁静了! 正文 第185章 泥潭 “终于搞定了,累死我也!”三天之后的早晨,韩青坐在控鹤署正堂里,打着哈欠感慨。崭新的五品官服,遮不住他脸上的倦意。 累,不是一般的累。 当初跟在寇准身边,韩青没觉得新官上任的礼节有多繁琐,如今换个了地方,换了个顶头上司,他才忽然发现,从抵达青州到正式行使权力,竟然有这么多手续要走。 虽然经略安抚使王钦若一直以老好人著称,虽然转运使丁谓笑呵呵地以他伯父右龙武军大将军韩崇训的朋友自居,虽然其他同僚,都听说过他在永兴军的做的那些事情,不愿主动给自己找麻烦。一整套赴任流程走下来,也足足花费了韩青三天时间。 所以,当他终于可以行使提点刑狱公事和控鹤署判官权力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第四天早晨。而需要做的事情却千头万绪,无论从哪里开始都是一团麻。 “判官,有个叫严希诚儒生,自称是您的晚辈,在侧门求见!”还没等他将第一个懒腰伸完,门忽然被推开,张帆拎着一个烫金的名帖,快步走了进来。 “晚辈?我在青州哪来的晚辈?直接打发他走!”不用猜,韩青也知道,这个叫严希诚的家伙,是为了缓和关系而来。因此,毫不犹豫地挥手。 “是!”张帆躬身领命,却没有立刻离去。而是又往前走了几步,用极低的声音补充,“他说他父亲也在太学读过书,和您一样,拜在郑祭酒门下。另外……” 犹豫了一下,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他把严府的二管家严思仁也用马车带来了,据他说是用家法打断了两条腿,以惩罚刁奴欺主!” “什么?!”韩青大吃一惊,旋即,将手掌缓缓撑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凭心而论,他一点都不同情那个二管家严思仁。光天化日之下强行绑架柳氏兄妹,被他制止后,还暗中勾结青州都辖王德,试图栽赃他窝藏逃犯! 当日也就是他,换成别的旅人,甚至是大户人家出来游玩的公子哥,恐怕也得被严思仁和王德,联手给折腾得死去活来,甚至还有可能摊上一场冤枉官司。 此等仗势欺人的恶棍,最后落个什么悲惨下场,都不值得同情。然而,有权力处置严思仁的,应该是大宋律法,却不应是韩府某位公子哥一句话! “我以前在坊州那边,也听说过类似的事情。处置了自家的恶奴,给对方看!”唯恐韩青缺乏经验,看不透严氏的花招。窦蓉的舅舅李遇站起身,低声提醒,“这么做的目的无非两个,第一,表示道歉的诚意。第二,呵呵,则是示威!” “示威?”韩青快速将头转向他,低声询问。 “先插自己一刀,让你看看有多狠,地痞混混的常用伎俩!换成豪门大户,改头换面一下,舍不得插自己,换成插底下的家奴!”武二接过话头,冷笑着解释。 这下,韩青就彻底明白了对方的用心,立刻冷笑着摇头。 而张帆,性子一如当初做弓手时谨慎,想了想,继续尽心地补充道:“属下打听过,严氏的祖上,曾经跟开国宰相赵普结拜。大宋平定南唐,严家祖上帮忙筹办粮草辎重,出力甚多。所以,封了开国县公。而严家的前任家主和家主的弟弟,都曾经在潘美帐下效力,因战功封侯,致仕时徇惯例加封为县公。严家的现任家主,曾经奉旨知河南府(洛阳),五年前致仕。现任家主的长子严德厚,曾经在太学就读,现奉旨知绍兴府!” 一门三公,还有一个现任知府,这实力,比起汴梁韩氏,丝毫不弱。 再加上“自插一刀”的这股狠劲儿,对韩青来说,此刻最好的选择,便是就坡下驴,派人将严希诚迎到二堂,然后再以其“师叔”的名义,装模作样地呵斥一番,双方从此便成了自己人! 有了青州严氏配合,韩青无论对付“纯阳教”也好,梳理京东东路的积年悬案也罢,都肯定如虎添翼。 三年任满,要政绩有政绩,要名声有名声,稳赚不赔。 只是如此一来,柳氏兄妹父亲的案子,以及商铺老板骆怀生指控严府书童霸占他的财产和妻子之案,就必须另行考虑了! 同为士大夫,韩青似乎没有必要,替几个素昧平生的草根,去硬撼青州严氏这棵参天大树。 他也未必撼得动对方,哪怕他能拿出严氏犯罪的真凭实据,对方都可以如今天这样,再找几个“刁奴”出来,往他的衙门口一抛,然后继续去做“一等良善人家”。 “提刑,属下知道您铁面无私!”王武跟张帆两人出身、阅历差不多,大多数情况下,看问题的角度也非常一致。想了想,主动提议,“但您毕竟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不宜现在就跟韩氏把关系搞得太僵。稍缓一些时日,等咱们在青州站稳的脚跟,再徐徐图之也不为迟!” “就怕姓严的,并不是真心想缓和关系。而是以退为进。如果提刑轻易就放过了他们,他们还有别的招数在后面等着!”李遇的观点,与张帆、王武两个不同,皱着眉头低声反驳。 “可提刑虽然说手握俩个衙门,麾下人马加起来,却只有咱们这一百来号。”张帆想了想,轻轻摇头,“并且,依属下之见,无论王经略,还是丁转运使,都不像是愿意为提刑撑腰的。特别是王经略,这几天提刑去拜访他之时,他话里话外,好像一直在叮嘱提刑,谨慎处置,切莫打破地方上的稳定!” “哼——”李遇鼻子中发出一声冷哼,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 张帆的话没错,作为韩青的嫡系部属和两个新衙门的骨干,他们这三天,一直跟在韩青身后,拜会上司和同僚。能清楚地感觉到,王钦若、丁谓等人,对韩青本人,以及提点刑狱司和控鹤署这两个衙门的态度。 不能说王钦若和丁谓,在给韩青下马威,但是,也别指望这两人,像寇准去年那样,给予韩青绝对的支持。 王钦若和丁谓,这几天在韩青面前,提到最多的词汇,就是稳定。哪怕韩青什么都不干,只要地方上继续稳定下去,就是大功一件! “人少又怎么样,想当初,韩提刑单枪匹马,不也照样杀得永兴军路那帮王八蛋人仰马翻!”整个大堂内,唯一毫无顾忌的,只有武二。见张帆、王武等人瞻前顾后,忍不住拧着鼻子说道。 话音落下,张帆和王武两个顿时着了急,齐齐将目光转向他,大声反驳,“那不一样?在永兴军路,我们巡检是被逼到了绝路上。而现在……” “姐夫,姐夫,我回来了。你赶紧跟我姐说一声,我不是乱跑。我是在全心全意帮你做事!”一句话没等说完,窦沙已经风风火火地闯入,不管都有谁在场,挥舞着胳膊向韩青请求,“我真的不是乱跑,我去微服私访了。前几天拦下你的马车告状那个骆掌柜没有撒谎,他的铺子的确是被严府大公子的书童给占了。他的老婆,也嫁给严府那个书童做了妾。他和两个心腹伙计,一起在野外遇到了袭击,尸首都被县衙核验过。所有邻居,都以为他死了,谁知道他竟然藏在了乞丐堆里,一直忍到了现在!” “行,我帮你作证,你的确是帮我做事!”韩青立刻站了起来,走上前,轻轻抚摸窦沙的脑门,“去洗个脸,吃点心吧。我一会就帮你作证。” “哎——”窦沙好生得意,拱了下手,撒腿就走。 望着他满是阳光的背影,韩青深深吸了口气,将头转向了大伙,不再做任何犹豫,“我刚刚到任,不方便现在与地方上的士绅往来。张帆,你替我去好言好语回了严公子。至于严府的管事,既然严公子把人都送来了,我也不能不承他的情。王武,你把他收到控鹤司衙门,请郎中好生照顾。刚好手头的案子,我需要找严管事核实一二!” 正文 第186章 规矩(上) “这韩佳俊,官儿不怎么大,架子却不小!”京东东路提点刑狱司侧门,乡贡举人严希诚嘴角挂着微笑,来回踱步。(注:乡贡,宋代特指地方推荐生。) 自幼锦衣玉食,他生得唇红齿白,仪表堂堂。而家中长辈的言传身教,又令他从头到脚养成一股雍容华贵气度。 哪怕今天是专程为了赔礼道歉而来,他也始终风度翩翩,仿佛只是过来随便探访至交好友一般。 相比之下,此时此刻,躺在马车里的严府二管事严思仁,模样就有些狼狈了。 此人两条断腿,呈钩子形歪在一旁,浑身上下,早就被汗水,或者估计泼上的冷水湿透。头发,胡须乱糟糟地缠成了疙瘩,上面还沾满了泥浆。原本又肥又宽的面孔,也因为强忍剧痛,抽搐成了包子状。 被折磨成了如此狼狈模样,那严思仁却丝毫不怪严府的主人心狠。听到严希诚好像有些不耐烦,赶紧哑着嗓子,在马车内低声提醒,“大公子,您别跟他生气。老爷在来之前叮嘱过,无论今天姓韩的怎么做,咱们这边礼数不能失!” “嗯,我明白。你少说话,再忍一会儿。等给了他交代,我立刻请最好的郎中给你治伤!”严希诚摆了摆手,背对着马车,低声回应。 “谢大公子关心,小人不疼,小人没事!小人有眼无珠给家里惹祸,活该遭此一劫!”严思仁立刻感激得眼眶发红,用哽咽的声音补充,“姓韩的少年得志,肯定有些傲慢。等会儿见了他,您再命家丁狠狠打小的几下,让他顺气。治伤不着急,小人知道老爷和您,不会亏待小人!” “你明白就好!”严希诚欣慰地点头,随即,再度将目光看向提点刑狱司衙门,气定神闲。 青州严氏之所以能成为京东东路士绅之首,一方面是由于家中出了三个开国公,另外一方面,便是因为严家与其他士绅打交道之时,向来守规矩,且礼数不失。 像这次,无论有心还是无意,严府的二管事冲撞了韩提刑的车队,错都在严家。所以,严氏直接打断了二管事严思仁的腿,并且派家中小辈中年龄最长,也是最有出息的他,亲自登门谢罪。 过后,无论韩提刑那边怎么回应,严家在礼数方面,都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京东东路的其他官员士绅听闻此事之后,也都会对严府挑一下大拇指,而不会因为严家主动向姓韩的道歉,就看低了他。 而那提刑韩青,在严家赔礼道歉之后,就应该立刻有所收敛,不能再故意针对严家。哪怕那些“鸡毛蒜皮”的案子,都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内。 否则,他便会落下一个心胸狭窄的名声,令京东东路的大多数有头有脸人物,都敬而远之。 这是世家与世家,豪门与豪门之间的交往规矩。有些话,根本不用直接挑明,双方都应该懂。 当然,如果那姓韩的在严家道过歉之后,仍旧继续咬住不放。严家无论使用什么招数反击,也都在规矩之中。 虽然姓韩的,是韩重赟的侄孙,其祖父最近还封了公。如果两大家族正面碰撞,青州严家还真未必会怕了他! 【作者有话说】 抱歉,孩子发烧,在医院折腾了一整天。没力气写了。春节期间尽量补。酒徒 正文 第187章 规矩(下) 凭心而论,严希诚根本相信,韩青会真的与青州严氏过不去。 他已经派人仔细核查过了,柳家兄妹的确是在逃命途中,一头撞进了韩青的车队。双方之间,无亲无故。柳家已经死去的那个书呆子长辈,跟韩青以前也没有过任何交往。 而东城海商骆怀生,跟韩青更是把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处。 此人之所以早不跳出来,晚不跳出来,偏偏等韩青到任才出来喊冤,完全是被形势所逼。冒死赌上一把。 哪怕当日前来赴任的提刑官不是韩青,而是任何一个朝廷派下来的人,只要被姓骆的抓到机会,他一样会冲出去,拦住对方的官车。 既然柳氏兄妹和骆掌柜,都与韩青素昧平生。按常理,韩青就不该听信他们的“一面之词”,更不该为了三个草民,坏了士大夫之间的规矩! “大公子,好像里边有人出来了?”随行的小厮忽然扭过头,用极低的声音提醒。 “嗯,嗯!”严希诚立刻停止了胡思乱想,清了清嗓子,然后将身体站直,下巴微微翘起,嘴唇闭拢,用嘴角挑起两丝神秘的笑容。 这是经过严格训练才能掌握的礼仪,可以充分展示出他不卑不亢的姿态。只可惜,他的一番努力完全白费。 院子里出来的人,越来越近,竟然是个三十多岁,五短身材的壮汉。虽然身后也跟着七八个随从,可无论长相,还是官服的颜色等级,都跟五品提刑韩青相去甚远。 ‘姓韩的好大的架子,竟然只派了个八品小吏出来应付严某!”当即,一股屈辱的感觉,就直冲严希诚脑门。 然而,转念一想,姓韩的少年得志,而自己目前虽然已经有了举人功名,却还没有出仕。似乎韩青派个八品官员出来迎接,也不能算刻意羞辱。 于是乎,他将下巴翘得更好了一些,假装观赏头顶光秃秃的树枝,静待出来之人,主动打招呼并向自己发出邀请。 “对面可是严公子?在下提点刑狱司都监王武,这厢有礼了!”王武做弓手之时,在人前点头哈腰惯了。哪怕现在做了正八品都监,浑身上下仍旧生不出半点儿官威。 严希诚见状,心中的愈发认定,面前这个八品官,是韩青出来给自己领路的。笑了笑,侧身还了个半揖,“正是,学生严希诚,见过王都监!”(注:半揖,长辈和上司,对晚辈或者下属还的礼。) “不敢!不敢,严公子不必如此客气!”不管严希诚身上流露出来的傲慢是有心,还是无意,王武都笑呵呵以礼相待,“王某乃是奉了我家提刑之命,特地来知会严公子。他初来乍到,眼下不便与当地士绅交往过密,所以,就不亲自出来与严公子会面了,还请严公子体谅则个!” “嗯?”听到“知会”两个字,严希诚就已经皱起了眉头。待又听到韩青根本就没打算见自己,更是心中怒火上涌。 然而,转念想到刚才严思仁的提醒,他又迅速将肚子里的火头压了下去。翘着嘴角笑了笑,故作大度地摆手,“王都监这是何等话来?韩提刑身受官家委托,前来青州梳理刑狱诉讼诸事,避嫌也是应该。倒是严某莽撞了,急着向韩提刑表达歉意,忘了考虑这一遭。” “多谢严公子体谅!”王武闻听,立刻向后退开半步,再度行礼,脸上的皱纹里都充满了谦卑,“严公子的来意,我家提刑已经知晓了。他说,树大难免有枯枝,无论以前发生过什么事情,他都会秉公而断。绝不会因为几个下人打着严府名义为非作歹,就怀疑严府的门风!” 严希诚最担心的就是,韩青顺着严府二管事和自己的前书童两人,找上整个严家。此刻从王武嘴里,听闻“树大难免有枯枝”,顿时就暗暗松了一口气。心中的火头,也迅速衰减。 于是乎,他将下巴稍稍往下压了压,笑着向王武拱手,“韩提刑果然慧眼如炬。我们青州严家有童仆近千人,家主的确有时候会约束不过来。但是,只要被家主发现,有人打着严府的旗号在外边招摇,肯定不会轻饶!” “嗯,严公子这话,在下绝对相信!”王武满脸堆笑,用力点头,“其实严公子没必要亲自跑一趟。派两个家将,把犯了事儿的那个下人送来就行了。我家提刑,并非喜欢挑理之人。大多时候,是职责所在,不得不为!” 说着话,就迈步走向了马车。 严希诚只当他是要走过场核实严思仁的伤势,眉毛挑了挑,笑着使了个眼色,示意随从们拉开车厢门,“下人犯错,终究是我们这些做主人的疏于管教。所以,回去之后,严某的祖父便当众对那个混账施行了家法。今天一大早,又让严某将那个混账送了过来,任由韩提刑处置!” 按照先前王武那笑弥勒般的做派和以往士大夫之间的交往规矩,接下来验伤,肯定随便扫两眼走个过场。然后,双方就可以握手言和,化干戈为玉帛。 谁料,王武扫了严思仁两眼之后,竟然大惊失色,“哎呀呀,怎么把人打成这样?严公子,贵府的家法,哎,怎么说呢,真的太严厉了些。” 严希诚光顾着按照常理行事,根本察觉到王武的表现有多夸张。抬头撇嘴,自卖自夸,“不严,无法以儆效尤。也无法表达对韩提刑的歉意!” “不愧是一门三公,家风果然清朗!王某佩服,佩服!”王武闻听,又陪着笑脸拱手,“刚好我家提刑官,有事要问这位严管事,王某就将他带进去了。公子尽管放心,提刑司有从军中退下来的郎中,治疗各种外伤,最为内行!” “王都监不必客气!”严希诚反应慢,兀自笑着摆手。 直到王武身后的亲信们,开始动手从马车中往下抬严思仁,他才终于感觉到事情没按照自己的设想走,愣了愣,本能地闪身挡在了王武面前,“王都监,你这是什么意思?” “公子刚才不是说,此人任由我家提刑处置么?”王武瞪圆了眼睛,满脸愕然,“公子这么快就忘记了?” “你,你……”严希诚以前,哪里遇到这种事情?当即,又是愤怒,又是迷惘,“我们严家,分明已经打断了他的双腿。” “对啊,所以王某才佩服,青州严氏家风清朗!”王武看了他一眼,继续装傻充楞,“我家提刑也说过,绝不会因为几个下人打着严府名义招摇,就怀疑严府的门风。但是,这位严管事犯下的案子,我家提刑不得不问。所以,既然严公子把他送来了,我家提刑,就不用再派人去抓他了,以免被乡邻们看见,令府上蒙羞!” “你,你……”没想到,对方根本不按常理接招并出招,严希诚又气又急,脑袋嗡嗡作响。 然而,他却找不到任何理由,阻止王武。只能抬手扯住王武的官袍大襟,咬牙切齿,“你欺人太甚,我们青州严氏,乃是世代簪缨……” “严公子,别扯在下的官袍,否则,在下即便不说话,别人也会笑严公子对朝廷有失尊重!”王武仍旧满脸堆笑,但是,说出来的话却又冷又硬,“为了一个恶奴,搭上你自己和严府的名声,不值!” “你,你好大的胆子!”严希诚愣了愣,这才意识到,对方好歹也跟县令平级。松开手,踉跄后退,“这可是你家提刑的意思?你休要自作主张!” “我家提醒说了,他会秉公而断,不会针对整个青州严家。”王武笑了笑,轻轻耸肩,“如果这句话你不懂,尽管回去转告你家家主。” 说罢,迅速将目光转向已经将严思仁从马车里揪出来的弟兄,沉声吩咐,“带走,先给他接好了双腿,然后等着提刑问案。” “你敢!”严希诚怒不可遏,再度上前拉住王武的胳膊,“京东东路所有士绅,很快都会知道此事!届时,我们严家,肯定会向韩提刑讨个说法!” ”韩公子,有一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王武轻轻一甩手臂,就从严希诚的拉扯中挣脱出来,然后挤了挤眼睛,满脸神秘地向对方透露,“前几个如此威胁我家提刑的人,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在永兴军路的大狱里蹲着。你若是不信,尽管去打听一番,然后再做主张。” 正文 第188章 上头有人 “什么?韩提刑非但没有准许严希诚入门相见,还扣下了严家自己打断了腿谢罪的二管事严思仁?!”大宋官场向来没什么秘密可言,上午在提点刑狱司侧门发生的事情,没等到中午,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有的官员瞠目结舌,有的官员暗自摇头,还有的官员,则偷偷地在没人的地方抚掌。心情就像大雪天里头围着炉子喝了老酒一般痛快。 “这韩家小儿,莫非是路过汴梁之时,又得到了谁的授意不成?!否则,光凭着鲁莽胆大,他又如何能活到今天?”同样的事情,落在京东东路经略安抚使王钦若眼睛里,却比其他地方官员眼里,又多了一层弯弯绕。 虽然说大宋读书人故意拖延不去赴任,乃是彰显清高的常用手段。但是,像韩青这般一拖就是六七个月的,却绝对是凤毛麟角。 而上任不到五天,就直接扫地方顶级豪门颜面,也绝非一般官员能做得到。 事物反常必为妖! 王钦若凭借宦海沉浮多年的经验,绝不相信韩青是因为缺乏头脑,才会做出这一系列违反常理的事情。 否则,此人早就死在九品巡检任上了,不可能屡屡化险为夷,还屡建奇功。在短短不到两年之内,跃升为一路提点刑狱公事! 既然韩青不是因为缺乏头脑,才一上任,就拿青州严氏开刀。那就可能是,此子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刻意为之。 而此子之所以敢不拿“一门三公”当回事儿,想必是有恃无恐,或者,是得到了某位大人物的暗中指示。 会是谁许诺给他撑腰呢?此举的目的又是什么? 手里捧着一盏信阳小龙团,王钦若站在窗口,眉头紧锁。 第一时间,他眼前闪过的就是寇老西儿。 可以说,韩青能有今天,与寇老西儿的提拔扶持,密不可分。如果寇老西儿想动一动京东东路官场,韩青将是他手中最好用的一粒棋子。 此外,开封府左巡使张文恭,也是寇老西儿直系下属。此人已经遇刺小半年了,真凶至今逍遥法外,也的确值得寇老西大动干戈。 然而,稍稍一转念,王钦若又轻轻摇头。 他跟寇准共事多年,熟悉对方,宛若熟悉自己。 寇老西行事杀伐果断不假,做出了决策之后,却喜欢先慢慢布局,然后才给对手致命一击。 放着严府当家老太爷和那位绍兴知府不动,却抓了一个无关痛痒的二管事,绝非寇准的行事风格。 此外,一门三公的严家,听起来挺吓人,却远远不配做寇准的对手。 以寇准目前的权势和受官家信任程度,想要拿下一个实权知府,只需要随便找个理由就能做到。根本不需要,专门派个人过来,先从严府的外围找由头。 如果不是寇准,事情就变得更复杂了。 王钦若脑海里,接连闪过吕端、王旦、李继和、韩重贵,甚至三朝老宦官右班都知刘成珪,却接二连三又被他自己否决。 这些人,都有给韩青撑腰的可能,却都不会指点韩青,像愣头青般行事。 这些人,跟青州严氏也没任何过节,更没针对整个京东东路官场的理由。 结果,想来算去,直到手里的茶水完全冷了,他老人家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反而平白感觉左右两个太阳穴,突突乱跳。 “恩相,丁枢直求见。”正头大如斗之际,判官林士奇快步走入,朝着他轻轻拱手。(注:林士奇,林特,字士奇。北宋前期著名贪官,孙女做了宋神宗的妻子。) 枢直,是“枢密院直学士”的简称。眼下而整个京东东路,还顶着枢密院直学士头衔的,只有转运使丁谓一个。 所以,王钦若想都不想,立刻笑着向林士奇点头,“请他进来,不是跟你吩咐过么?丁枢直来老夫这里,不需要通报!” “属下把恩相的话,跟丁枢直说过很多次。但是,他素来谦和守礼,不肯逾越半步!”林士奇笑着又拱了下手,低声解释。 “行了,让他进来吧。这个丁谓之,就是喜欢拘泥于繁文缛节!”王钦若闻听,又笑着轻轻摇头。然而,心里对丁谓的好感,却平添数分。 比起半年不到任,到任就乱打一气的韩青,转运使丁谓,可是让他省心太多。 最近几个月来,凡是他交代下去的事情,丁谓无不处理得妥妥帖帖。包括肃清纯阳教余孽,丁谓也没让他老人家废太多力气,独自一人,就挑起了大梁。 并且,丁谓做人,还甚守本分。该请示的事情,绝对不会擅自做主。 在大局观方面,丁谓也是一等一。看得清楚,纯阳教的余毒,非三五日便可拔除。需要花费足够的时间和耐心,一点点剥茧抽丝。 …… 唯一让王钦若有些遗憾的是,半年来,他和丁谓,将纯阳教的大小喽啰抓了几大车,却至今没找到,当日刺杀张文恭的主谋。 但这也不能说,丁谓在追查凶手一事上,没有尽心尽力。从张文恭遇刺,到他和丁谓联袂而至,前后差了十七天。 青州的官道四通八达,十七天,都足够真凶乘船跑到占城了。怎么可能,还留在青州等着他和丁谓来抓? “恩相,下官冒昧前来打扰,还请恩相原谅则个!”丁谓的声音,很快在门口响起。人却比声音慢了半拍,仿佛怕走得太快,会惊吓到比自己年龄大不了多少的上司一般。 ”谓之客气了。老夫正好也有事情,需要跟你商量。你若不是早来一步,老夫已经派士奇去请你了!”王钦若快步迎上前,笑着点头。 “恩相有事,尽管派人相召。下官单凭驱策!”明明只比王钦若官职低了一级,丁谓却谦卑得像个奴仆一般,笑着躬身行礼。 “你我之间,真的没必要如此客气。”王钦若笑着托住对方手腕,轻轻摇头,“谓之,官家半年前,之所以点了老夫和你前来坐镇,就是看准了,你我能互相扶持,还一方安宁。如果你事事都拘泥于虚礼,你我之间,反而显得生分了!” “既然恩相如此说,下官就僭越了!”丁谓这才顺势站直了身体,随即,就将话头转向了正题,“不瞒恩相,下官是听闻了韩提刑的作为,才特地前来向您讨教。” “怎么,你也听说他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就烧到严氏头上了?”王钦若顿时找到了知音,大笑着反问。 “恩相竟有未卜先知之能!”丁谓脸上,立刻露出了惊讶的表情,非常夸张地称颂。“下官一刻钟之前,才听闻此事,然后立刻赶了过来。” “除了这件事,还有什么事情,值得你来劳烦老夫?”明知道丁谓是在拍自己马屁,王钦若却非常受用,笑呵呵地再度低声反问。 “下官愚钝,遇事总希望从恩相这里找主心骨,这次也不能例外。”丁谓想了想,讪笑着回应。 “你啊,总是如此谦虚!”王钦若闻听,笑着摇头,“你是转运使,他是提点刑狱公事。虽然提刑司已经依照朝廷安排,从转运司中分离。可你资历,年龄,职位,都远高于他。他如果哪里做得不妥当,你尽管出言指点就是。难道韩重贵老将军,过后还能不领你的情?” “那倒不是!”丁谓的脸色一红,讪笑着继续补充,“不瞒恩相,下官跟韩重贵老将军,也有过数面之交。所以,看韩提刑之时,难免喜欢以半个长辈身份自居。他新官上任,一把火烧到了严氏头上,让下官始料不及。但是,下官又不忍心他在跟严氏的冲突之中吃亏,所以,才来您老这里,讨个章程!” “嗯,老夫刚才,也正在为此事感觉难做!”王钦若收起笑容,非常坦诚地回应,“他如果事先跟老夫商量一下,老夫肯定不会让他吃亏。而他问都不问,就自作主张了,老夫此刻,反而不方便再插手了。” “下官明白,下官的感觉,跟恩相一模一样!”丁谓立刻接过话头,低声强调。 二人都以韩青的长辈自居,话里话外,也都透着对晚辈的爱护。然而,真正想表达的,却与嘴巴上说的,完全是两个意思。 “下官听闻,韩提刑最近刚刚被封了开国伯。并且在前来青州的路上,特地回了一趟汴梁。”丁谓心中,大有知音感觉,笑着展开第二个话题。 “老夫知道,他偷偷去了一趟党项,帮李德昭杀掉了李德明。朝廷不能明着宣扬这件事,所以找别的由头,封了他开国伯!”王钦若笑了笑,低声解释,“如此厚赐,他去宫中向官家谢恩,也是应该!” “那下官就明白了,他为何一到青州,就将火烧到了严氏这条地头蛇身上!”丁谓迅速接过他的话头,作恍然大悟状。“官家待他以国士之礼,他当以国士报之!” “你是说——”王钦若反倒比丁谓慢了一步,先愣了愣,随即大惊失色,“你是说,官家——” “下官不敢乱猜!”丁谓先摇了摇头,很快,又轻轻点头,“但是,提点刑狱司从转运司分离,控鹤署重设,都是官家亲自提出来的。下官苦思冥想,那韩青乃是寇准看好的英才,也不应该是做事毫无章法的愣头青!” “嗯——”王钦若长声沉吟。 明白了,到现在,他终于全都明白了。 不是寇准给韩青撑腰,也不是韩重贵和李继和那俩老兵痞。 真正给韩青撑腰,并且有可能还对他面授机宜的,乃是官家。 官家无法忍受,开封府左军巡使,光天化日之下死于刺客之手。官家早就对京东东路的地方官员不满了,却不便亲自下手处置。 而韩青,刚好可以替官家完成心愿。 “恩相,下官不是故意拖沓,而是以前没能彻底明白官家的意图。”丁谓的声音再度传来,与其说是在自省,不如说是在找借口,“总想着,无论如何,不能造成地方动荡……” “官家派你我前来,本意就是安稳地方!”王钦若眉头轻皱,笑着挥手,“你不必自责,你做的每一件事情,老夫都看在眼里。” “那接下来……”丁谓立刻有了主心骨,振作精神,继续请教。 “你我负责稳定地方,韩提刑负责追查真凶,并且整顿吏治,清理积案,各司其职便是!”王钦若终究是做了参知政事的人,思路理顺之后,立刻有了决断。 丁谓立刻知道,王钦若打算袖手旁观一段时间,等韩青把事情彻底搞砸了,再出马收拾残局。 当然,如果韩青没有搞砸,也少不了王老狐狸这个经略安抚使,以及自己这个转运使的功劳。 因此,笑着拱手,“下官明白。下官会竭尽全力!” 两个老狐狸,相视而笑,都从彼此眼睛里,看到了“智慧”的光芒。 然而,没等二人脸上的笑容消失,屋门口,已经又响起了林士奇紧张的汇报声,“恩相,恩相,提刑司,不,是控鹤署,控鹤署那边出动兵马,堵了城内严氏的宅子,点名缉拿严府大公子的书童严无忧!严府的家丁不准控鹤署的人进入,双方正在持刀对峙!” “,这个愣头青!”王钦若和丁谓相顾失色,瞬间忘记了,刚才是谁在说,接下来要各司其职! 正文 第189章 强颈巡使 青州城内,十字街偏西北距离京东路经略安抚使行辕大约一百五十多步远的严氏大宅前,两支人马面对面拉开阵势,剑拔弩张。 “对面的刁奴听清楚,武某再说一遍,念在严氏那是官宦之家的份上,给你家主人半炷香时间,交出人犯严无忧。”京东东路控鹤署左军巡使武又(武二)手按刀柄,朗声宣告,脸上的几处伤疤,随着说话的声音,在阳光下缓缓跳动。“时间一到,休怪控鹤署不讲情面!来人,点香!” “是!”都头刘鸿等人答应一声,取出火折子,将插在陶土罐子上的礼香,当场点燃。 “姓武的,你不要欺人太甚!” “严无忧今天根本没来过我家主人府上!” “控鹤署算什么东西,竟然敢在开国公门前撒野!” “就不交,尔等若是冲击开国公府,我等就只好以死相拼!” “死战,死战,宁死不受辱!” …… 叫嚣声,刹那间响彻整个巷子。结阵堵住严府正门前台阶下的家丁们,挥舞着刀枪,义愤填膺。 武二既不生气,也不跟家丁们斗嘴。手按刀柄,双目半睁半闭,在腊月的寒风里,养起了精神。 他身后的控鹤署弟兄,皆为镇戎军退役老兵,同样不喜欢废话。只管结阵肃立,安静地等着礼香燃烧完毕。 斗嘴永远为双方的事情,缺少一方,另一方就成了独角戏。 很快,叫嚣声就难以为继。全副武装的严府家丁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来由地就感觉头皮一阵阵发乍。 对面好像是准备玩真的!而他们,卖身给严家只是为了求一口饱饭,怎么可能真的拼命? 更何况,来人要抓的,是大公子的书童严无忧。那厮再受大公子宠信,本质上也是个奴仆。凭什么为了保护他,让别的奴仆不惜一死? “这位将爷,小的给您行礼了!”眼瞅着自己这边士气一寸寸下降,三管事严思德咬了咬牙,堆起满脸假笑走到武二身边,长揖及地。 “嗯!”武二快速侧开身子,轻轻摆手,“不必客气,你是谁,准备叫严无忧出来投案了吗?” “将爷,小的是严府这间宅院的管事。您叫我严三就行。”严思德半躬着身体,继续套近乎,“您看看,这大冷天,让您和弟兄们为了丁点儿小事儿跑一趟,小的心里好生过意不去。小的让人在城中最大的酒楼定了几桌上等席面儿,要不,咱们先过去随便吃点东西,然后再说抓严无忧归案的事情?您放心,他是我们严府的人,如果真的犯了罪,我家主人,肯定不会包庇他。” “吃饭就不必了,既然你家主人不会包庇他,就烦劳严管事将他带出来。否则,待礼香燃尽,双方就都没了转圜余地!”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严思德将态度放到了地板上,武二自然也不会恶语相向,摆了摆手,沉声说道。 “呼——”白烟道道腾空而起,松气声此起彼伏。却是严府的家丁们,发现武二态度和蔼,立刻放下了警惕,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将爷,还请再多给些颜面!”严思德早就料到,武又(武二)不可能答应去吃酒席。但是,武二肯好言好语说话,对他来说,就是胜利。 严府,坐落于青州城核心位置,距离经略安抚使行辕,转运使衙门和州衙,都没多远。只要他能将控鹤署这群“兵痞”,拖上一刻钟时间。肯定会有官员出面,替严家做遮挡! 想到这儿,严思德笑了笑,赶紧再度拱手,“武将军,您老别生气,我家主人这边其实也很难做。我们严府好歹也是官宦之家,您带兵堵了门,家主如果立刻交人,以后如何在青州地面上立足?不如这样,您老先收兵,马上小的就把严无忧给您送过去。放心,严府就在这,严家的庄子,也在青州城外不足十里,俗话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不必如此麻烦,你送人出来,武某立刻走!前门还是后门,你随便选!”武二想都不想,再度用力摆手,“武某并非不给你家主人颜面,那人犯翻墙逃走。沿着这条街一路跑到贵府,弟兄们都瞧得清清楚楚。正是因为尊敬你家主人,武某才给出一炷香时间,没有立刻冲进去抓他!” “将爷,我家主人好歹也是个官身,跟你还算得上同僚。”严思德立刻又苦了脸,不停地作揖,“您这又是何苦呢,左右不过是差半个时辰的事情。小的不叫您为难,您先收兵,留几个心腹,等在前门和后门处。这样,我家主人保住了颜面,您也不用担心严无忧跑掉!” 说着话,他快速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布袋,悄悄塞向武二的官袍中。 这是他平素跟青州捕头、书吏们打交道,最常用的手段,几乎无往不利。谁料,武二竟然果断纵身后跃,将他差点儿闪了一个跟头。 “自己收着!”双脚刚一落地,武二就将刀拔了出来,防止严思德继续向自己靠近,“武某爱钱,自会到战场上砍敌军首级跟上头换,不需要勒索地方。” “这,这……”第一次遇到不肯收钱的官员,严思德踉跄着停稳脚步,不知所措。 四周围的门板后,墙角旁,无数双窥探的眼睛,也纷纷瞪了个滚圆。无论窥探者站在哪一方,或者为谁打探消息,也全都对武又(武二)的话语暗挑大拇指。 此刻大宋重文轻武风气才刚刚形成。唐人遗留的血性还没被消磨殆尽。功名但在马上取,还被视为男儿豪迈。 所以,武二的话,不止说到了一个人的心窝子里头。即便站在他对立面的众严氏家丁,也有不少人心中热血激荡。 冬天风大,礼香烧起来速度远比其他季节快。还没等严思德想好其他招数来继续拖延时间,香头上的火光,已经临近了陶罐上的插孔。 “严管事,让你的人闪开。否则,武某只能当他们是要犯的同伙!”看看限时已到,武二毫不客气地将刀尖前指,大声命令。 “别,别,别……”严思德头皮发乍,一边侧身避开刀尖所指,一边连连摆手,“武将军,手下留情啊!我家大老爷乃是绍兴知府,您不看他的面子,也看看朝廷……” 武二摇摇头,不再做任何回应。将手中钢刀缓缓举起,只待礼香头上的火焰一暗,就立刻发动进攻。 ”谁敢!”就在此时,严府大门忽然被人推开,上午刚刚在提点刑狱司侧门碰了一鼻子灰的严希诚,铁青着脸走了出来,“来人,门前列阵,敢踏过台阶者,杀无赦!“ “这,这,是!”家丁们犹豫着答应,重新振作精神,退到门前最高一层台阶上,摆出拼命姿态。 “弟兄们,听我号令!”武二看都懒得多看此人一眼,沉声吩咐,“掷弹手预备——” “住手,全都住手!”长街上,叫喊声此起彼伏,却是转运使丁谓带着若干麾下急匆匆冲了过来,强行要给冲突双方做和事佬。 严希诚听到喊声,也看到了丁谓的转运使仪仗,脸上顿时就涌出了得意的笑容。 这青州,终究还是在他严家掌控之下。 哪怕新来的提刑官是个愣头青,自有丁转运使主动出马替严家来收拾他。 然而,没等他的说出任何得意的话,武二手中的钢刀,已经从半空中挥落,军令,也瞬间传遍了所有人的耳朵,“破阵!” 三枚刚刚点燃引线的训练专用手雷,腾空而至,掠过二十余步距离,恰恰落在严府的最低一层台阶前。 “轰——”“轰——”“轰——”爆炸声,宛若霹雳。 下一个瞬间,最高一层台阶上的家丁们,全都丢下了兵器,一个个连身上是否受伤都顾不上看,惨叫着四散奔逃。 再看大公子严希诚,已经倒着跌回了院门内,身体抖若筛糠。 一行冒着热气的液体,顺着他瘫软的两腿之间,汩汩而流! 正文 第190章 美丽的误会 “唏嘘嘘嘘……”丁谓胯下的坐骑既没上过战场,也没专门接受过针对爆炸声的训练,哪里受得了这般动静?悲鸣着人立而起,前蹄在半空中上下乱踢。 “呀啊——,救命!”丁谓乃是文官,骑术非常平庸,瞬间被从马背上甩出了半丈远,摔成了一个滚地葫芦。 “救命——!”“保护转运使!”“火雷,小心火雷!”“唏嘘嘘嘘——” 大街上,人喊马嘶声,瞬间响成了一锅粥。丁谓的护卫和随从们,也尖叫着接二连三跌下坐骑,一个个摔得鼻青脸肿。 待众人爬起来找到丁谓,又扶着后者站稳了身体,控鹤署的行动已经宣告结束。 两名镇戎军老兵,像拖死狗一般,将严无忧从严府内拖了出来。一路上,全副武装的严氏家丁们,则躲的躲,藏的藏,没任何人胆敢上前呲牙! “收兵!”武二一声令下,镇戎军老兵们迅速整队,押着俘虏,扬长而去。四周围偷偷打探消息和看热闹的闲杂人等,也纷纷隐身匿迹,唯恐不小心惹恼了武二这个杀星,也迎头给自己来一记“流星霹雳”! “可,可是武巡使?本官转运使丁谓,请务必暂且留步!老夫,丁某有几件事情,需要向武巡使者求教一二。”别人都可以躲,转运使丁谓却没法躲,咬着牙快走了几步,朝着武二轻轻拱手。 他职位比武二高了整整四大级,话却说得谦虚无比,身段也放得足够低。顿时,武二就没办法再继续装着未看到他了,挥了挥手,吩咐麾下弟兄们押着要犯先走一步。然后,缓缓转过身,朝着此人肃立拱手:“卑职武又,见过丁枢直,常服里头套了铠甲,请枢直宽恕卑职无法行全礼!” “武巡使言重了,言重了。你我乃是同僚,这里又不是衙门,哪用在乎什么繁文缛节?”明知道武二前来抓捕一个书童,不可能在官袍下套铠甲,丁谓依旧笑呵呵摆手。 “多谢丁枢直宽容!”武二不想给韩青树敌,又躬了躬身体,才放下手,正色补充,“枢直有话尽管问,卑职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刚才,刚才那个看是火雷弹?”丁谓有一肚子怨气,需要发泄,却仍旧笑呵呵地东拉西扯,“好大的动静,就像晴天响起了霹雳一般。将丁某的坐骑,直接给吓得发了疯!” “回枢直的话,军中管此物叫手雷。刚才丢的,乃是专门为训练所造,减少了用料。只能吓唬人,两尺之外便没有任何杀伤力。”武二猜不出丁谓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拱着手,认真地向他解释。“此外,刚才卑职光顾着防备严府的人狗急跳墙,没注意到枢直路过,否则,卑职绝对不会下令投弹。鲁莽之处,还请枢直原谅则个!” 不愧为李继和亲手带出来的心腹,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刹那间,就堵死了丁谓所有找茬的可能。 “该死的兵痞!老夫就差直接让人喊你的名字了,你居然说没注意到老夫,谁信?”丁谓肚子里偷偷暗骂,表面上,却仍旧谈笑风生,“言重了,武巡使言重了。你刚才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甭说没注意到老夫,即便注意到了,老夫也没有怪你的理由。” 刚才被吓得直接从马背上掉了下来,到现在,肩膀、后背和屁股等处,还隐隐作痛。这个仇,他不可能轻易忘掉。 然而,冤有头,债有主。丁谓虽然心胸不怎么开阔,却也知道武又(武二)不过是奉命行事。今天没给自己面子,并且让自己当街出丑的仇家,乃是韩青。 所以,要报复,他日后也会报复到韩青的头上,不至于以堂堂正三品枢密院直学士的身份,去找一个七品控鹤署军巡使的麻烦。 “多谢枢直大度!”武二猜不出丁谓肚子里的花花肠子,只管礼貌地拱手。然后,静待对方继续发问。 “武巡使不必多礼!”丁谓再度笑着摆手,“你今天可是奉了韩提刑的命令?不知道如此大动干戈,抓的是何人?其所犯下的,又是何罪?” 态度很认真,事实上,他却全是明知故问。 首先,武二乃是控鹤署的武官,没有韩青的命令,怎么可能擅自展开行动? 其次,转运使衙门的眼线,早就把冲突双方今天对峙的来龙去脉汇报给了他。而他,也正是为了替双方转圜而来,怎么可能不知道武二刚才抓走了谁? 至于严无忧所犯何罪,更是韩青进入青州城的当天,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他耳朵再聋,公务再繁忙,也不可能半点消息都没听见! “回枢直的话,卑职今日正是奉韩判官的命令而来。”好个武二,人看着满脸伤疤,像个粗坯,心眼儿却丝毫不比读书人少,拱了拱手,就给出了恰到好处的答案,“所抓的,乃是东城海货铺子店主严无忧。他自称是青州严氏大公子的书童,躲进了严府。卑职才不得不追到此地,将他捉拿归案。至于此人所犯之罪,其他罪行,卑职没敢多问,目前仅仅知道,行刺开封府张左巡之案,此人曾经参与其中!” “哦,原来如此。老夫看来是多虑了。老夫还以为,是青州严府的主人不小心卷入了官司。”丁谓没从武二的回话当中,抓到任何有用的把柄,只能笑着点头,“那严府的少主人,刚才想必是受了案犯的蒙蔽,所以才试图拦阻武巡使进去抓他。” “卑职不知道那严府的少主人,为何要包庇案犯。但是,卑职既然已经把案犯抓到了,就没打算再追究他蓄意阻挡官差。”武二笑了笑,主动表态。“严府少东家那边,应该也只是受到了一点惊吓,没有任何实际损伤。” “嗯,老夫看到了!”丁谓想了想,轻轻点头。 他之所以急匆匆跑过来,是担心控鹤署与严府发生冲突,双方都难以收场。如今,既然控鹤署兵不血刃就打进了严府,抓走了要抓的犯人。而严府,却毫无还手之力,他就没必要,再节外生枝。 至于帮严府从武二手里,将严无忧抢回来,这个念头,他想都不会想。 首先,那样做,到最后很可能会引火烧身。 其次,他也不确定,韩青那厮,肯不肯让手下的兵痞们,给他一个面子! “卑职有个不情之请,若是改日,严府少东家指控卑职伤到了他,还请枢直替卑职分辩一二。”武二也是机灵,见丁谓话里话外,将严府的主人往外摘,果断拉对方下水。 “不会如此,应该不会如此。那严氏乃为官宦人家,真正做主之人,懂得什么是大局!”丁谓愣了愣,笑着摆手。肚子里,却将武二的祖宗八代问候了个遍! “卑职也相信不会,但是,总得以防万一。”武二继续笑着拱手,坚决不让丁谓蒙混过关。 “放心,真的有人不知道好歹,老夫一定替你作证!”丁谓无奈,只好点头应承。随即,又将声音放低了些,继续询问,“有关张文恭遇刺一案,你家韩提刑,竟然这么快就有了头绪?会不会有人胡乱攀扯?这严无忧虽然是个奴仆,但好歹也受过官宦人家的熏陶,怎么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这……”武二想了想,故意装作有些为难的模样,左顾右盼。 “嗯,你等暂且退到一边!”丁谓立刻心领神会,冲着自己身边随从和侍卫吩咐。 后者答应一声,立刻快步后退。待他们走到了二十尺之外,丁谓才又笑着向武二点头。 “其实枢直今日不问,改天也会从我家判官那里知晓!”武二拱起手,用极低的声音补充,“控鹤署的弟兄,比我家判官早两三个月,就到了青州。只是为了防备歹徒警觉,才没敢主动向官府报备。至于严无忧,他具体参与到什么程度,卑职还不太清楚。但是,我家判官,却早就拿到了真凭实据!” “啊——”丁谓嘴里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随即,轻轻挑起大拇指,“你家提刑,不愧是寇相看好的少年才俊,这一手果然高明!” 内心深处,他其实并未完全相信武二的话。 但是,正所谓,人的名,树的影。韩青在永兴军路所做的事,他早就探听得了如指掌。 见微知著,就不难推测出,韩青会在正式前来青州赴任之前,早就暗中派遣了心腹,开始着手调查张文恭遇刺迷案! “丁枢直可能还没听说,我家判官,刚刚被朝廷封了开国伯。”武二长了一脸络腮胡子,撒谎之时,根本不用担心被人看到自己的脸色变化,“判官感激官家的知遇之恩,自然会使出全身本事,尽快把案子查清楚,也好回报官家恩德万一!” “你家判官,最近朝见过官家?”丁谓听得又是一愣,内心早就猜到的“真相”,瞬间明朗。 果然是有恃无恐! 青州严氏的实力再强横,也强横不过大宋官家! 可怜那严府大公子严希诚,还指望着动用家族势力,报今天早晨受辱之仇。 如果他继续执迷不悟下去,恐怕严氏真正受辱的日子,还在后头! “我家判官,潜入夏州,巧计除掉了李德明。事先没来得及向朝廷请示,事后,总得向官家做个汇报!”武二的回答很含糊,却彻底将丁谓带入了歧途。 也不怪丁谓见了半辈子大风大浪,今天却阴沟翻船。韩青到来青州之后的作为,完全不符合常理。 而按照丁谓自己认定的“常理”,找京东东路头号豪门的麻烦,肯定是谋定而后动,并且反复权衡过双方背后的实力。 推己及人,韩青背后站着的那个撑腰者,一定要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不将一门三公放在眼内! 汴梁韩氏,实力肯定没这么强。 寇准实力足够,却不会允许韩青如此嚣张。 细算下来,实力不比寇准差,还有可能愿意支持蛮干的,恐怕也只有大宋官家! 他心中原本有了错误判断,自然,武二只要稍稍一引导,立刻让他“上当受骗”! 只是,丁谓千算万算,都算计不到,韩青身体里,住的根本不是宋人的灵魂! 韩青的思路,更是跟他这种官场老油条格格不入。 他忌讳青州严氏的实力,宁愿假装听不见平头百姓的哭声,也要维持地方上的绝对稳定。在韩青眼里,一门三公和贩夫走卒,却不分高矮轻重! 他眼里,士大夫才是自己人,平头百姓只是牛羊。而韩青,上辈子却就是个平头百姓,穿越之后,也无法把自己当成士大夫! 此外,丁谓打死也想不到,有人竟然敢扯虎皮做大旗,扯到官家赵恒身上! 而在韩青今天早晨,无意间却从窦沙拉自己作证这件事上,意识到了该如何制造对自己有利的误会。 窦沙只要打着为他做事的旗号,就能在窦蓉面前有恃无恐,哪怕细节上有出入,窦蓉也无法一一核实。 而他,原本就是为了大宋官家做事,扯一下赵恒虎皮,又能如何?! 正文 第191章 以讹传讹 世界上最难拆穿的谎言,就是当事人自己骗自己。否则,韩青穿越之前那个时代,也不会有人一边大骂警察多管闲事,一边坚持给骗子转账了。 丁谓现在,就是处于这种状态。 越琢磨,他越认定了韩青是得到了大宋官家赵恒面授机宜,所以才敢一到青州,就拿京东东路数一数二的豪门严氏立威! 既然是官家站在了韩青身后,他继续跳出来替严氏说话,就不明智了。 所以,稍加斟酌,丁谓就果断停止了在话语里继续给武二设套,笑呵呵地跟对方又东拉西扯了几句,然后拱手告辞。 武二脸上除了络腮胡子就是伤疤,模样颇为凶恶,在青州也没什么朋友。因此,以下属之礼跟丁谓作别后,立刻大步流星返回了控鹤署,沿途再也没遇到第二人追着他问东问西。 而京东东路转运使丁谓,却没他那么轻松。才跳上坐骑,没等抖动缰绳,就又被人拦了下来。 “丁枢直,丁枢直请为晚辈做主!”连衣服都没顾得上换的严府大公子严希诚,带着一身骚味儿冲到马头前,哭泣着躬身下拜,“晚辈可以对天发誓,绝无阻挡控鹤署办案的打算。只想跟他们商量,能否给我家留几分颜面,容我家的下人自己去投案……” “行了,老夫刚才都看到了!”平素一直以老好人和绍兴严知府好友面目出现的丁谓,却忽然成了铁面无私的清官,将手一摆,厉声打断,“控鹤署乃是官家亲自下令设立的要害衙门,其主事者乃为正五品高官,有事可以直接上奏官家。你刚才吃了豹子胆,竟然跟控鹤署的人讨价还价!” “这,这,丁枢直,丁枢直听晚辈解释!”没想到丁谓居然一点都不念旧情,严希诚被吓得倒退两步,再度躬身及地,“晚辈冤枉啊。晚辈不是想讨价还价,只是希望依照惯例……” “没有惯例,一切理应遵循官家旨意!”恨严希诚脑袋笨,丁谓又狠狠瞪了他一眼,再度厉声打断,“告诉你家老太爷,从今天起,闭门自查。凡是家中子侄和奴仆,有行迹不检点者,从严处置。树大难免有枯枝不假,若是放任枯枝不剪,早晚必伤及根本!” 说罢,一抖缰绳,直接用坐骑撞开了严希诚,扬长而去。 “哎呀……”严希诚被撞得踉跄数步,差点又一头栽倒。待他被仆人搀扶着站稳了身体,目光中,已经只剩下了丁谓那微驼的背影。 “狗官,当初收我家礼物的时候,你怎么说来?”从小到大,哪里被人如此冷落过?严希诚气得红着眼睛,用极小的声音唾骂。 骂过之后,他却也知道事情的变化,已经超过了自己的能力上限。连忙又派遣心腹,快马加鞭赶赴城外的庄子,将今天遇到的所有事情,添油加醋向他的祖父,严氏的现任族长汇报。 “姓韩的得了官家的密旨?你听谁说的?怪不得他如此有恃无恐!” “当然是丁谓亲口说的,很多人都听见了!” “官家这是准备做甚?京东东路的税赋,这几年可以年年都在上涨!” “老夫早就说,哪怕让纯阳教那边,随便交一个舵主出来顶缸,也必须给了朝廷这个脸。可是有人就是不听!这回好了,朝廷把姓韩的派过来了,看他们怎么收场!” “姓韩的这是杀鸡给猴看啊,嘶——” “从今天起,家中晚辈谁都不准进青州城。有敢再打着家族名义横行生事者,直接族谱除名!” …… 长街上,耳目众多。辗转听闻了丁谓那几句话者,可不全都蠢到严希诚那种地步。当晚,青州城附近大部分士绅之家,都果断采取行动,约束自家晚辈和奴仆,严禁后者进城内招摇。 一些行事谨慎的家族,干脆将朱红色的大门,连夜涂成了黑色或者青色。(注:古代一定品级的官宦之家,才能将大门涂成朱红色。但是规矩执行得不严格!) 甚至还有一些特别胆小的族长,开始主动着手梳理族中最近几年的作为。退还部分侵占的田产,缓和与佃户之间,以及乡邻之间的关系。 “姓韩的是带着尚方宝剑下来的!”消息明显远远偏离了事实,而所有采取了行动的士绅之家,都对此确信无疑。 通过韩青以往的行径,大多数士绅之家的族长们,还很容易就将他与张汤、周兴之流放在一起。 虽然那张汤和周兴,最后都不得善终。可在张汤、周兴风头正足的那些年,凡是被他盯上的,全都死无葬身之地。(注:张汤,汉代名臣,以敢于打击王公贵族著称,最后被逼自杀。周兴,唐代酷吏,武则天的刀。) 所以,各家族的当家族长,现在按照丁谓的暗示,自己清理门户,缓和跟乡邻的关系,损失好歹还在可控范围之内。而万一被姓韩的找上来,最后损失多大,却完全要看此人的心情了! 比各位家主更聪明的,则是州县两级衙门的官吏。特别是都辖、县尉、巡检这三类日常工作范围,涉及执法的官吏。 当晚开始,众人就一改先前退后观望的姿态,开始想方设法跟张帆、王武、刘鸿、李遇等人套近乎。接下来四五天,又纷纷主动前往控鹤署,拜见韩判官,请求指点! 结果,韩青这边还没开始动手调查张文恭遇刺一案,收到的各种消息和密报,就写了满满两大本。紧跟着,他所提出的任何配合查案要求,在州、县两级衙门里,都畅通无阻。 无论众人主动送来的消息,和控鹤署自己收集到消息,韩青都不敢立刻采信。 张文恭遇刺案已经过去了大半年,消息在传播过程之中,肯定会大幅走样。而州县两级衙门的官吏,在为他提供消息之时,也未必没有各怀肚肠。 但是,对于一个金牌离婚咨询师来说,将所有消息综合汇总,从中推测出幕后真相,或者最接近真相的轮廓,却是基本功。 其难度,不见得比从二十一世纪某个怒火上头的女子所提供的一大堆垃圾信息中,查出小三的身份和出行规律高多少。 “窦沙,你把柳氏兄妹带到控鹤署二堂来,我有几句话问他们”正式上任的第七天头上,终于不再有新的消息被主动送过来,韩青伸了懒腰,笑着吩咐。 “是!”窦沙立刻躬身领命,然而,出去之前,却又迟疑着询问,“姐夫,您不去找王经略调兵么?万一白马寨的贼人有了警觉,分散逃走……” 跟在韩青身边这么久,他的本事也大涨。早就从一大堆杂七杂八的消息中,得知距离青州最近的一个红阳教巢穴,就坐落于七十里外的白马山中。因此,巴不得立刻跟着自己姐夫带兵杀过去,将贼人犁庭扫穴。 “不急,饭要一口一口吃!”韩青笑了笑,轻轻摇头。“我最先遇到的他们,就先从他们兄妹俩的案子开始!” 正文 第192章 宫中见闻 “哎!”窦沙建功立业的愿望没有得到满足,答应一声,无精打采地去喊人。 两脚走到门口,他忽然又迟疑转了回来,低下头,用非常小的声音请求,“姐夫,官家给的尚方宝剑什么样子?能给我看一眼吗?你放心,我只看,保证不动!” “尚方宝剑,你听谁说的官家赐给我尚方宝剑了?我要是有那东西,还能瞒得过你?”韩青听得满头雾水,瞪圆了眼睛追问。 “外边,外边的人都这么说!”窦沙愣了愣,不甘心和不相信的表情,顿时写了满脸,“还说官家给了你密旨,上至二品经略安抚使,下至九品小吏,无论谁犯了罪,都可以先用尚方宝剑斩了他,然后再慢慢上奏!” “胡说!”没想到自己竟然稀里糊涂就“抢”了上辈子民间传说中包拯的活,韩青哭笑不得地摇头,“我按照高的那个职位算,才是正五品。五品官斩二品经略,不是造反么?更何况,官家如果真的想赐给我尚方宝剑,也理应赐在明处,让全天下都知道那东西在我手里。否则,偷偷摸摸给我一把宝剑,还不如给我把好刀实在!” “这,这……”窦沙无言反驳,又不甘心,眨巴了好一阵眼睛,再度用极低的声音询问,“那密旨呢,官家总给了你密旨吧?否则……” “没有!”韩青瞪了他一眼,果断否认。 “没有?那姐姐说你曾经进皇宫去拜谢官家?还得了官家的赏金!”窦沙彻底失望,瞬间惊呼出声。 “嘘——小声!”韩青将手指竖在唇边,低声吩咐。随即,又抬起手,笑着揉向窦沙的头发,“官家封了我的爵位,谢谢总要跟他说一声的。我不入宫,我祖父肯定跟我没完!但是,密旨真的没有。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官家,他再大气,也不会像信任寇准和王钦若那样,信任我。” “啊——”窦沙听得似懂非懂,咧着大嘴,无言以对。 他比韩青抵达青州早,认识了一大堆同龄官宦子弟。最近这几天,很多官宦之家找不到机会跟韩青本人套近乎,却将子侄派出来,跟他打得火热。 窦沙虽然聪明,终究年纪小。在那些官宦子弟的轮番吹捧下,难免会犯迷糊。不知不觉间,就将别人用来吹捧韩青的话,全都给信以为真。 而今天,他却从韩青嘴里得知,既没有尚方宝剑,也没有密旨。自家姐夫,完全是凭着一腔血勇在乱打。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 “不过,这话你千万别跟任何外人说。咱们不否认,也不承认,外人总不能写信去问问官家,当日可否对我面授机宜!”将窦沙的表现全都看在眼里,韩青又揉了一下对方的头发,满脸神秘地补充。 “哎,哎!我懂,我懂!”窦沙仍旧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只是习惯性地点头答应。然而,很快,他就彻底明白了韩青后半句话的意思,再度用力点头,“嗯,我知道了怎么做了。我们不否认,也不承认,让他们自己去猜!姐夫,我这就去喊柳家兄妹,您稍等。” 说罢,逃一般去了。 “这一招,还是你给我提的醒!”望着他的背影,韩青小声嘀咕。 扯赵恒虎皮这一招,灵感最初就来自窦沙。 只不过,窦沙扯他的虎皮,只需要对付窦蓉一个。而他,却需要糊弄住整个京东东路的官员和豪强。 到目前为止,这一招效果非常好。 非但京东东路顶尖豪门严氏被打懵了,其他官员和豪强,也全都坚信,他真的得到了大宋皇帝的授意,才敢如此嚣张! 整个青州城,到目前为止,只有李遇、武二、窦蓉等极少数人,知道他手里根本没有任何密旨。大宋皇帝赵恒,也没有明确表态会为他撑腰。 但是,李遇和武二,跟他利益完全一致。窦蓉又是他的妻子。所以,一时半会儿,他根本不用担心”虎皮“会被戳穿。 甚至,他有可能,永远都不用担心“虎皮”被戳穿。 除非哪天他在政治斗争中失败,现在的所作所为,被政敌翻出来充当把柄。否则,绝不会有任何人,去找大宋官家赵恒核实,当日接见他的时候,到底有没有“面授机宜”! “没办法,有点儿对不住你们夫妻两个了,谁让我官儿小了呢?况且,这江山,终究还是你们夫妻俩的不是?”眼前猛然闪过当日觐见赵恒时的场景,韩青又冲着汴梁方向,笑着拱手。 终日跟窦蓉、许紫菱和窦沙混在一起,他现在的心态,越来越年轻。一点都不像穿越前那个三十六岁的离婚咨询师。 而无论是当年的他,还是现在的他,都丝毫没觉得,自己扯赵恒的虎皮,算是“欺君”。 去觐见赵恒的时候,对方给他的印象相当不错。非常聪明,和气的一个老帅哥。说话做事,丝毫不像他上辈子在文艺作品中看到的封建皇帝,反而像是一个发誓要超越父亲的企二代。 生下来就享受到的富贵,令赵恒出手很阔气。得知他很快就要成亲之后,立刻吩咐身边的太监,从内库取了两千金,作为贺礼。(注:价值两千吊钱的金饼) 而因为被困在皇宫之内,轻易不能离开。赵恒对他的冒险生活,非常向往。明明已经收到过他的汇报,还又当面询问了他前去夏州的整个过程,恨不得弄清楚其中每一个细节。 以韩青的阅历和察言观色能力,甚至能清楚地感觉到,赵恒是把他,想象成了自己,恨不得亲自去夏州走一遭。 他甚至隐约还感觉到,赵恒身上,带着一点儿中年男人的闷骚。 在听闻白泽为了避免自己死后,李德昭失去理智,强撑着一口气,将后者扯离了夏州,赵恒的脸上,惋惜和羡慕的表情,交替出现,很难判断,到底哪一种感觉,在他心里更浓。 这个时候,赵恒身边那个娇小玲珑的女子,就轻轻拉住了他的手。而赵恒,则立刻将脸转向了这个女子,目光中尽是温柔。 事后,韩青才从自己祖父嘴里,悄悄打听到,那个女子,姓刘名娥,只是个才人。 然而,凭借上辈子做离婚咨询师的经验,韩青却清楚地知道,赵恒对这个名叫刘娥的才人,情根深种,甚至为她愿意付出一切! 【作者有话说】 倒叙一段,避免故事脱节。祝大伙春节快乐,万事如意。 正文 第193章 特立独行 上辈子做离婚咨询师,韩青看尽了人世间夫妻如何反目成仇,互相坑害,对婚姻和爱情,都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而这辈子,他却幸运地遇到的窦蓉。知道了真正的爱情,到底是什么样子。 所以,看到沉浸在爱情中的男女,他心中就难免多生出几分好感。 心中对“客户”有了好感,对方再问什么问题的时候,韩青难免就会说得更仔细一些。这也是上辈子养成了习惯,早已深入他的骨髓。 结果,从白泽去世,就又说到了他和李德昭联袂入夏州。然后又说起了如何分头行动,纵横捭阖,协助李德昭夺取夏王之位。 待说到李德明仓皇逃窜,被李德昭亲手斩杀,赵恒兴奋地连拍桌案。 待说到党项各部长老,在李德昭夺位成功之前,如何首鼠两端。夺位成功之后,如何竞相大表忠心,赵恒又忍不住连连撇嘴冷笑。 “终究是化外蛮夷,眼里只有输赢,不知亲情与礼法为何物!”刘娥听得比赵恒还认真,笑着在旁边点评。 “娘娘所言极是!”忽然意识到自己今天话说得太多,韩青立刻停止叙述,笑着回应。 他当时还不知道刘娥只是个才人,所以,本能地以娘娘称之。反正无论对方身为皇后,还是贵妃,娘娘这个称呼,都算适用。 结果,刘娥愣了愣,脸上立刻绽放出了友善的笑容。先对他轻轻点头,随即,又柔声向赵恒提议,“官家不动刀兵,就平了夏州,实在可喜可贺。时候已经不早了,不如让臣妾下去替你准备一些酒水,等会去长春阁……” “对,赐宴,赐宴!”赵恒毫不犹豫地接过话头,笑着答应,“如此喜事,怎能不喝一杯?你尽管去准备,朕今晚要亲自把盏,为韩卿庆功!” “微臣不敢!”韩青入宫之时,可没想过还要跟赵恒一起吃饭,立刻起身谦让。 然而,赐宴这种事情,哪由得了他做主?当即,就被意犹未尽的赵恒以命令口吻,强行给带到了专门生了地暖的长春阁。君臣两个,继续就着夏州的话题,聊得兴高采烈。 也不怪赵恒高兴起来,就忘乎所以。 自打他即位以来,边境上就没怎么消停过。无论对上辽国、党项、还是更弱的吐谷浑,宋军都是胜少败多。 五路大军伐夏那一战,更是输得无比惨烈。 虽然大宋依仗比党项高了足足三十倍的国力,在战败之后,顶住了李继迁的大举反扑。可军心,民心,乃至他这个皇帝的威信,都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而几乎是在一转眼功夫,李继迁就恶贯满盈,被老天给收了。大宋只出动了一个区区五品非正任提刑,就挑起了李继迁的两个儿子手足相残,将夏州搅了个稀巴烂。 经历了连续动荡的夏州,无力再去面对虎视眈眈的辽国,不得不彻底倒向大宋。 虽然短时间内,大宋还做不到改土归流,将夏州彻底纳入朝廷掌控。但战败之耻,却可谓尽数洗雪。 接下来,必然是军心大振,民心大振,连带着他这个皇帝,威望也如日中天! 按照赵恒的想法,夏州重归版图,他即便带着文武百官,祭告太庙,也不足为过。然而,无论王旦、寇准,还是老将李继迁,却一致劝他低调。 理由则为,趁李继迁刚死,挑动此人两个儿子自相残杀这种手段,实在不够光明,并且成功极为侥幸。既不该大肆宣扬,又不能指望于其他地方再来第二次。 至于夏州平定,是不是因为他这个做皇帝者本人受老天眷顾?王旦、寇准等人虽然一个个嘴上喊“官家洪福”喊得响亮,脸上的表情和身体的动作,却明显带着敷衍。 所以,在收到李德昭专门派人送来的夏州舆图和户籍册子之后,赵恒心里虽然乐开了花,却一直都没机会大肆庆贺,被憋得好生难受。 此番听韩青亲口讲述整个事情经过,又得到了刘娥的提醒,赵恒立刻就不想再继续强装淡定了。以酬谢功臣为由头,先关起门来,高兴个够! 当晚,君臣三个,边吃边聊,喝了个不亦乐乎。 席间,赵恒还问起了将夏州彻底变成大宋一个普通州的可能性。韩青也按照自己的观察和了解,如实作答。 困难不在夏州自身,而是在辽国。 如果大宋不能对辽国转守为攻,即便强行逼迫李德昭入朝为官,另外派遣能臣去夏州坐镇。党项各部,也必然会在辽国的明着支持下,发动叛乱,推出新的共主与大宋为敌。 而如果大宋能在战场上,连续击败辽国两至三次,哪怕不立刻出兵收复烟云十六州。党项、吐谷浑等西北部族,也会立刻消停下来。 届时,无论改土归流,还是继续奉行唐代的羁縻州政策,都事半功倍。 这番话,明显说到赵恒心里头去了。以至于,他竟然不顾韩青根本没带过兵的事实,跟后者探讨起了装备了火药弹等利器之后,宋军步卒,在野战中应该采用怎样的阵型和战术,才能正面击败呼啸而来的辽国骑兵。 韩青当时喝得酒意上头,顺口又胡扯了几句。无非是上辈子在网络里看到的那些纸上谈兵之言,反正听起来肯定很有道理,具体能否实施却根本不用考虑。 于是乎,这俩喝高了的外行,越聊越投机,若不是刘成珪老成持重,冒着被赵恒呵斥的风险,一再发出提醒,最后结局肯定是有人醉得当场不省人事。 即便如此,待韩青被刘成珪用眼神逼着主动告退之时,更漏也已经到了亥时。 非但创下了赵恒即位以来,与臣子交谈的最长时间纪录。他也成了第一个敢在御赐酒宴,敞开了吃喝的人。 让负责记述赵恒日常生活的“起居郎”,摇着头不知道该如何下笔。(注:起居郎,专门记载皇帝一举一动的史官。从晋到清朝,都有专职。) 只是,到了第二天早晨酒醒,韩青才想起来,整个一个下午外加半个晚上,自己都没找到机会,跟赵恒请示,去了京东东路之后,该如何展开工作。 而赵恒本人,对此也只字未提! 正文 第194章 先干正事 在皇宫里前后逗留了足足三个时辰,却只是跟大宋官家一起,像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宅男一样喝酒侃大山,旁边还有官家最喜欢的刘才人捧哏儿,这话要是从外人嘴里说出来,恐怕韩青自己都不会相信。 然而,这么“二”的事情,偏偏就是他自己干的。 并且,这厮酒醒之后,还非常无耻地,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理由:又受了身体前主人的潜意识影响。 不过,既然连他自己都不会相信,整整三个时辰,他都在跟赵恒东拉西扯。其他未在场的人,肯定更不可能猜测得到,当天下午和晚上他进宫谢恩的真实情况。 除非,这些人有本事买通刘成珪,或者刘娥二者之一。 这也是韩青受到窦沙的启示之后,立刻扯起大宋官家赵恒做虎皮的重要缘由。 他根本不怕青州这边有官员和豪强,通过各自的渠道,去汴梁打听消息。 事实上,那些人越手眼通天,越会容易被打听来的消息给误导! 而只要韩青能将这个“误会”,维持四个月到半年时间,就足够他在京东东路站稳脚跟,并且摸清楚纯阳教的大致情况。 届时,哪怕有人开始怀疑,他并没有像传说中那样“简在帝心”。也很难再阻止他,一步步将纯阳教连根拔起! “判官,去打探白马寨情报的两个弟兄都平安回来了,那边的确是个纯阳教的一处重要堂口。山寨的聚义堂,原本是座道观,供奉的就是纯阳真人吕洞宾!”门忽然被人推开,控鹤署左巡使武二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双手呈上一份密报。 “报,京东东路最近两年重大案件的卷宗,已经奉提刑之命调集到位。暂且存入了提刑司后堂书柜!”提刑司知事李遇,紧跟着也快步走入,拱手向韩青缴令。 “二位一个一个来。咱们有足够时间!”韩青闻听,赶紧将思绪从回忆中收回,先接过密报,然后笑着向二人点头,“都先坐下,喝点儿茶,谁都别急!” 虽然提刑司和控鹤署,都是新衙门,暂且还没多少职责从转运司那边分割过来。然而,同时掌控这两个衙门,仍旧让韩青感觉有些分心乏术。 所以,他暂时只能将两个衙门的事情,放在一起处理。一则省得每天两头跑来跑去,二来也方便两个部门之间的协调配合。 “是!”武二和李遇互相看了看,分头落座。随即,二人却又假惺惺地互相谦让了起来,用眼神示意来示意去,谁都不好意思抢先开口。 “提刑司的事情先放一放,武巡使先说!”韩青看得哑然失笑,匆匆扫了两眼密报,果断主动点将。“山寨里大约有多少纯阳教信徒,寨主的身份呢,可查清楚了?” “连老幼妇孺算上,在八百到一千之间,真正能拉出来作战的喽啰大概是两百出头。寨主叫梁满仓,原本就是个占山为王的蟊贼。据说是一次重伤之际,得到纯阳大仙的拯救。然后就带领全寨上下皈依了纯阳教!” 武二做事极为干练,三言两语,就将敌军的情况,总结了一清二楚。 “你信么?”韩青笑着放下密报,柔声询问。 “我信自己的弟兄,不会偷懒,也不可能被纯阳教买通!”武二想了想,瓮声瓮气地回应。随即,又笑着摇头,“至于大仙拯救,恐怕是个托辞。类似的套路,咱们在永兴军路见到不止一次。” “好熟悉的感觉!”李遇做过巡检,经验丰富,在旁边笑着摇头“这个梁满仓,恐怕早就入了纯阳教。假装重伤垂危,再从纯阳教那边找个擅长装神弄鬼的家伙,过来跳一次大神。既给红阳教造了势,还能把山寨中的大小喽啰,全都骗入了教!” “嗯!”韩青笑了笑,轻轻冲二人点头。 二人说得没错,纯阳教的这些手段,给他最直观的感觉,便是熟悉。 就像是同一位老师,拿着同一套教材培养出来的弟子,理论基础和实践结果,都大概差不离。 “如果以红莲教战斗力的为参照,拿下这个山寨,应该不用请经略安抚使那边调兵协助。判官给我一支将令,我带领控鹤署自己这些弟兄,就已经足够荡平了山寨,将梁满仓给你抓回来!”武二顿时大受鼓励,想了想,起身请战。 虽然粗中有细,他骨子里终究还是个武夫,最近几日依照韩青的指示,天天在外人面前说瞎话,早就让他觉得烦不胜烦。 既然白马寨距离青州只有一日路程,并且大致情况已经摸清。他就宁愿带兵进山剿匪,也不想继续留在青州城内,跟各种居心叵测的人周旋了。 然而,韩青回应,却很是出乎他的预料。竟然摆了摆手,直接拒绝了他的请求,“不急,山寨又跑不了。” “可梁满仓那厮发现情况不对,可能会丢了山寨逃跑!”武二顿时有些着急,红着脸提醒。 “跑就跑了,这么快就被人送到我这里来,未必是什么大鱼。”韩青看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回应,一改先前打击严氏时的风风火火。 “但是,可以从他嘴里,掏出纯阳教的真正骨干,然后分头去抓捕。”武二没听懂韩青的意思,粗声粗气地回应。”如此,一个摸一个,顺藤摸瓜……“ 话说到一半儿,他忽然又意识到自己事情说得太简单了,就皱着眉头,低声试探,“判官是担心,山寨那边有诈,故意布置下陷阱,骗咱们去上钩?!” “嗯!”韩青先是点头,随即,又轻轻摇头,“我不知道有诈没诈,但是,如果没了你和弟兄们,我在青州肯定寸步难行!另外,你不觉得,咱们最近太顺利了么?我这边刚刚把有官家撑腰的风放出去,有关白马寨是红莲教巢穴的消息,就接二连三被送到我的手上。而那个寨子,不大不小,刚好是咱们控鹤署凭借自己的实力,就能一口吃下!” “这——”武二低声沉吟,眉头越皱越紧。 作为一名百战老兵,他深知轻敌会造成的可怕后果。 而加入控鹤署这群老兵们,虽然都曾经发誓,愿意不惜任何代价,报答韩青昔日的救命之恩。但是,眼看着大伙日子越过越顺,并且其中很多人还有了官身,武二又如何忍心,轻易带他们去踩陷阱? “还有啊,如果那个梁满仓,被咱们擒获之后,拒不招供。或者一口咬定,他自己就是刺杀张文恭的主谋,咱们该怎么办?”冲着他又笑了笑,韩青继续询问,每一句,都让武二感觉自己的脑袋,又膨胀了一整圈儿。“结案上奏?然后将梁满仓当众处斩,或者大卸八块?然后,咱们功成名就,等着朝廷的赏赐。青州这边的地方官吏和豪绅,刚好也全都可以松一口气,皆大欢喜!” “提刑可是担心,这个粮满仓,其实是别人故意抛出来的饵料?”仿佛唯恐武二脑袋还不够大,李遇在旁边低声附和,“这代价也太大了些,山寨中还有八百人呢。咱们这个军纪再好,打仗的时候,终究刀剑无眼。” “以咱们在永兴军路的经验,红莲教那些头目,可曾有人把底下信众的性命放在心上?”韩青没有直接回答李遇的话,叹了口气,低声反问。 “这,这……”屋子里不算暖和,武二的额头上,却缓缓渗出了清晰的汗珠。 相比于后一种情况,倘若白马寨只是纯阳教布置下的一个陷阱,反而没那么可怕。 凭借手雷,掷弹索、简易投石车和弩炮等物,即便遭遇埋伏,他也能带着弟兄撕开一条口子,扬长而去。 但是,如果白马寨真的像韩青和李遇分析的那样,是别人抛出来的饵料,麻烦可就大了。 控鹤署只要出兵去剿灭,无论输赢,都会落入别人的掌控。打输了,控鹤署就成了空架子,没有一年半载恢复不了元气。 打赢了,则正如韩青刚才说的那样,抓到了一个别人想让抓到的“钦犯”。然后,按照对手安排的路数,一步步越陷越深。 “还有啊,白马寨距离青州城这么近,怎么以往路州县三级官府,就愣是没发现其存在呢?”韩青的话继续传来,每一句,都响若重锤。“按理说,青州好歹也是京东东路的治所。连家门口的贼窝都管不了,下面的其他各州县的治安,得烂成什么样?” “判官,属下心急了!”武二越想越觉得可怕,果断抬手抹了把汗,大声认错。“鲁莽之处,愿领判官责罚!” “责罚什么,罚你不该主动请缨?”韩青看了他一眼,笑着摇头,“那样,我就怀疑你不是武二,而是外人假扮了。” “嘿嘿,嘿嘿!”武二被说得脸红,讪讪地抬手挠头。随即,又长出一口气,再度请示,“判官,您知道我是个榆木脑袋。您说怎么办,属下照着做就是。以前在军中,属下跟张虞侯,也是这样。他负责动脑袋,属下负责动刀!” “白马寨早晚都要打,但是不是现在。”韩青抬手托了一下他的胳膊,不慌忙不忙地给出了答案。“现在,别人越希望咱们做什么,咱们就一定要反着来!” “嗯!”武二仍旧听得似懂非懂,却果断点头。 “你先多派人手,给我盯紧了白马寨。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上山和下山的人,尽量查清他们的行踪!”韩青知道武二的能力不在钩心斗角上,想了想,将任务补充得更为具体,“那么大个山寨,吃穿都得从外边运。日常开销,应该也不会太小。跟他们联系的,无论送货上山,还是帮忙销赃,就是咱们的重点关注目标。” “嗯!”武二终于明白了韩青的想法,再度用力点头。 “这个法子好,明知道是饵,咱们偏不上钩。顺着鱼线去摸渔翁!”李遇听得心领神会,在一旁笑着抚掌, 然而,话音落下,他却赫然发现,刚才说的全是控鹤署的事情,跟提刑司这边半点关系都没有,赶紧又低声催促,“提刑,不能厚此薄彼!咱们这边……” “既然卷宗已经调齐了,接下来,你就跟我一道梳理青州这边的积压案件。就像在永兴军路时一样!”韩青迅速将目光转向他,笑着打断。 “属下,属下遵命!”没想到,自己只捞了一个梳理积压疑案的活,李遇顿时好生失望。先是无奈地拱手领命,然后继续低声提醒,“同样的招数,恐怕用不了第二次。咱们在永兴军路,就是靠梳理疑难案件,揪出了大批与红莲教有勾结的官吏。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年,京东东路这边的贼人,肯定早就做出了防备。再用同样的招数……” “不是故技重施!”没等他把话说完,韩青已经轻轻摆手,“还记得给我送行的那个四贤王么?他未必安什么好心,但是,当时有句话,他却说得非常对。官府不干正事儿,才让红莲教横行无忌。我既然一时半会儿,无法对纯阳教的山寨动手,就干脆先把正事儿干起来!” 正文 第195章 隔空过招 上辈子连个保安科长都没混上,韩青不认为自己穿越了,权谋水平就能突飞猛进。可以将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王八,玩得团团转。 但是,作为一个凭空多出一千一百余年知识积累的穿越者,他却远比公元十一世纪的人,更懂得从过去的经历中,学习和总结。 而跟红莲教争斗的经验,恰恰告诉了他一个对付老王八们的思路。那就是,越是符合对方的期待和利益的事情,就越要反着来。 目前这种情况下,出手剿了白马寨,然后将梁满仓当成刺杀张文恭的主谋,显然最符合各方利益和期待。 朝廷满意,京东东路官场落个轻松,唯恐受到这个案子波及的地方士绅们,也能长出一口气。 至于张文恭和他的家人。死者不会从坟墓里爬出来,骂他“糊弄差事”。而仍旧活在世上者,此刻更在乎的是朝廷的抚恤和追封,不会在乎梁满仓到底是不是真凶。 所以,无论如何,韩青都不会立刻出手去荡平白马寨,捉拿梁满仓。 只有行非常之事,他才能避免被人牵着鼻子走。 也只有不按常理出牌,他这个官场新人,才有机会,打周围的老狐狸们一个措手不及。 事实证明,他的办法行之有效。 发现一到任就将地方豪门严氏的脸按在地上摩擦的韩判官,对摆在他眼皮底下的纯阳教分舵视而不见,却忽然关起门来去梳理陈年积案,京东东路很多官员和地方望族的族长,心里头立刻就敲起了小鼓。 “这姓韩的,究竟要玩哪一出?” “即便他背后真的有官家在撑腰,也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总得有个章程?” “梳理积案,这厮又要施展在永兴军路的故技么,谁傻啊,明知道他最擅长的就是这种事情,还故意留下尾巴给他抓?!” “这厮,查纯阳教就查纯阳教好了,梳理刑狱积案作甚?他还真的想做个青天大老爷啊!” “这厮,莫非铁了心,要跟全路官员为敌。他就不怕做第二个张文恭?” “妈的,本以为让他尽快破了张文恭的案子,尽快升官滚蛋,去祸害别人。这厮,居然不上当!” …… 惶恐不安之际,众人的目光,就本能地向青州严氏集中。原因无他,别人家无论干过什么违法乱纪之事,一时半会儿,都未必会被韩青查到头上。 而青州严家,此刻却有两个位置非常重要的恶仆,分别被关进了提刑司和控鹤署。 如果严家不想办法,将二人尽快弄出来,或者悄悄弄死。二人在里边待的时间越久,背叛严氏的可能性就越大。 青州城外八里,严家庄,严氏祖宅。 “严思仁和严无忧两人都招供了什么?给二人的密信,送进去了么?”前河南知府,现任青州严氏族长严文达,端坐在高背椅子上,面沉似水。 “回禀祖父,据提刑司的胡司狱透露,截止昨天晚上,姓韩的都没提审二管事和严无忧,始终将二人晾在提刑司和控鹤署共用的牢房里,一个遣郎中好生调养,另外一个不闻不问。”严府二公子严希哲上前半步,小心翼翼地回应,与严文达之间的关系,更像是上司和下属,而不是祖孙。(注:司狱,提刑司下设的官员,负责监狱内部事务。) 严家的其他几个孙儿,还有家族中的各房的主事者,则全都站在正堂两侧,一言不发。每个人的面孔,都被烛光照得忽明忽暗。 大户人家的内部争斗,不比官场差多少。 眼下大公子严希诚因为做事不力,遭到了族长严文达的冷落,二公子严希哲趁机努力表现,乃是理所当然。 但是,此时此刻,其他人无论说什么,都有落井下石和急着站队的嫌疑。所以,最好的选择就是不开口。 “嗯!”将几个晚辈和各房主事者的举动,都看在眼里,老狐狸严文达心中怒火渐起。然而,他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低低地沉吟了一声,表示听到了严希哲的汇报。 “给他们两个的密信,胡司狱也接了,但是……”二公子严希哲犹豫了一下,继续补充。“但是,胡司狱说,他无法保证能送到二人手上。” “为何?”严文达眉头轻轻挑了挑,双目之中隐约有寒光闪烁。 “原来的牢头被放了假,如今的牢头,都换成了姓韩的带来的亲信。白天晚上各一班。监狱里又只关了二管事和严无忧两个人。胡司狱说,他很难找到机会,跟二人独处。”严希哲早有准备,立刻低声给出了答案。 在场的其他几个严氏儿孙和各房主事们,互相看了看,仍旧没有说话。但是,每个人的脸上,都涌起了几分凝重。 长时间与府上隔绝,很难保证,严思仁和严无忧两个,心中不打各自的小算盘。而偏偏这两人,以前又极受信任,知道不少严家的内部秘密。 这些秘密,虽然与纯阳教无关,与张文恭遇刺案也扯不到一起。却未必符合大宋法度。 以前民不举官不究,严氏可以将这些违法之事,捂盖得严严实实。 如今姓韩的铁了心,要拿严氏立威,这些违法之事万一被严思仁和严无忧两人给招供出来,严氏即便凭借祖上遗泽和自身实力,渡过了接下来的难关,也难免要元气大伤。 “能托他请那两个牢头出来吃顿饭么?你亲自去做东?”正忐忑不安之际,严氏的老祖宗严文达已经有了对策,皱着眉头低声指示。 “孙儿已经跟胡司狱说了,并且许给了他二十吊钱的好处。”严希哲点了点头,再度低声回应,“他说尽量找机会带两个牢头之一,出来吃花酒,届时,安排孙儿去偶遇!” “那就尽快!两万吊之内,你可以自行决断。实在不行,就让胡司狱想办法,送严思仁和严无忧两个每人一瓶断肠散,并承诺重金抚恤其家小!”严文达皱了皱眉,声音陡然转冷。 灯火猛地一亮,又快速变暗。在场当中,很多人的眼睛被晃得发疼,心中寒气陡生。 两万吊钱,收买县令都绰绰有余了。更何况是一个刚刚上任的牢头。 姓韩的眼下简在帝心,严家无法通过正常途径向他施压,让他放了严思仁和严无忧。却不信,其手下的小卒,也全都不食人间烟火。 两万吊钱,够牢头赚上一千年。不可能买不到某个牢头借故离开半个时辰。 而有半个时辰的空当,就足够胡司狱亲自将密信和毒药,送到严思仁和严无忧两个手中,甚至,亲手将二人杀死。 “孩儿遵命!”与在场大多数人心态不同,严希哲的声音里,竟然充满喜悦。 作为严氏嫡支的二公子,两万吊对他来说,只能算零花钱。然而,不经请示就可以直接从公账上调动两万吊钱的权力,价值却远远超过了两万吊钱本身! 这意味着,从现在起,他的培养价值,在祖父的眼里,已经超过其兄长严希诚。 今后,严家的人脉和资源,都会不断向他倾斜。直到哪天不小心犯下了某个大错,或者已经牢牢地站稳了继承人之位。 “那就大胆放手去做!哪怕惹出麻烦来,也好过毫无作为。”严文达看了自家二孙子一眼,脸上故意露出了几分嘉许。 凭心而论,他并不希望几个孙儿们互相钩心斗角。严家乃是书香门第,传承讲究长幼有序。 长孙严希诚出生得早,获得家主的支持最多,学业上进步最快,将来站出来支撑门楣,理所应当。 至于其他几个孙儿,既然出生得晚了一些,就理所当然要先成为大孙儿的左膀右臂,然后再去做各房主事。兄弟们齐心协力,才能让整个家族越来越兴旺。 但是,一味地讲究长幼有序,也有很大的弊端。让过早锁定了继承人位置的长孙严希诚,做事严重缺乏热情,过早地失去了进取之心。 特别是这次,严希诚哪怕稍微认真一些,也不至于昏招叠出。而他,却一味地借助家族权势,根本没想过,针对不同的对手,要随机应变。 所以,虽然一眼就能看清楚,二孙儿严希哲的居心,严文达仍旧耐着性子,给予了明确支持。 哪怕最后,胡司狱和那位牢头根本没有办事,白拿了严家两万吊钱走。只要能激发出长孙严希诚的上进心,这两万吊钱,就不算打了水漂。 只可惜,他这一番苦心,根本不为孙儿们理解。 没等严希哲领命告退,三孙儿严希礼已经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祖父,孙儿有几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哦,你说?自家人面前,不必有任何忌惮!”严文达的眉头又挑了挑,笑着点头。 “孙儿以为,眼下形势不明,不宜过早决定严思仁和严无忧两个人的生死。更不宜,继续通过胡司狱之手。”快速组织了一下语序,严希礼朗声说道,“否则,万一失手,咱们严家,被人抓住的把柄就更多!” “那怎么办,就等着他们俩招供,把知道的事情,全告诉韩青?!”一眼就看出来,严希礼是存心要拖自己后退,严希哲不待自家祖父表态,就毫不客气地质问。 “二哥,请不要急着反驳我。且听我从头到尾剖析清楚!”严希礼只有十七岁,却毫不怯场,笑着向严希哲拱了拱手,柔声说道。 “你懂什么?你若是懂事,就不会在书院里打群架,被先生告上门来!”严希哲也没心情听一个半大孩子瞎扯,揪住对方短处,冷笑着呵斥。 “老二,你是兄长!”嫡支长孙严希诚终于找到机会,果断加入了战团。“三弟在书院里被人欺负了,咱们俩理当替他讨还公道,而不是站在这里奚落他。” “你现在倒想着给他讨还公道了。当时书院的先生找上门来,是谁按着老三向先生赔罪来着?”严希哲腹背受敌,怒火上撞,冲着自家兄长低声咆哮。 眼看着三兄弟就要当众吵起来,老狐狸严文达果断低声咳嗽,“咳咳,咳咳,咳咳……” 争吵声戛然而止,严希诚,严希哲,严希礼三个,齐齐将目光看向了他,期待他能秉公而断。 “让希礼把话说完,希哲,你作为兄长,理应有容人之量。”深深看了三位孙儿一眼,严文达沉声吩咐。 这一刻,他脸上没有露出任何怒气,但是,严希诚、严希哲和严希礼三个,却同时在心里打了个哆嗦,随即,赶紧快速向后挪动脚步。 待彼此之间的距离,重新拉到五步以上,严希礼缓和了一下心情,再度开口,“多谢祖父,孙儿不是想阻拦二哥。孙儿是想给祖父提个醒,那姓韩的,做事向来不按常理。明明柳氏兄妹和骆怀生,眼下都被他的人保护了起来,他却迟迟没有提审严思仁和严无忧,恐怕就是在等着咱们家忙中出错!” “嗯?你接着说?怎么个忙中出错法?他为什么要等着?”严文达的眉头又挑了挑,看向自家三孙儿的目光中,瞬间也多出了几分鼓励。 “如果祖父只是派人送了封信给他们两个,当然不算错。毕竟他们两个为咱们家效力多年,如今出了事,主家不闻不问,才不符合人情!”严希礼精神大振,躬着手回应,“哪怕姓韩的将信缴了去,只要上面的内容不太出格,他也无法拿那两封信做文章。而一旦咱们家决定壮士断腕,恐怕就正中他的下怀。” 故意顿了顿,他将声音陡然提高,“即便此事做成了,姓韩的也会抓住胡司狱,然后顺着胡司狱这条线,一路摸到咱们家。如果胡司狱不慎失手,严思人和严无忧两个,必然心灰意冷。届时,恐怕姓韩的让他们俩招什么,他们俩就会招供什么,再也不会记得咱们家的半点恩德!” “嘶——”话音落下,四周围,立刻就响起了低低的吸气声。各房管事者的目光,都快速看向严希礼,仿佛要重新认识他一般。 “此言有理!”严文达也对自家三孙儿,瞬间刮目相看,手拍桌案,笑着点头,“姓韩的迟迟不提审思仁和无忧,恐怕就是为了让他们两个对主家死心!” “不过!”没等严思礼来得及谦虚,他又笑着补充,“你看到其一,没看到其二。祖父只让你二哥,托胡思狱将毒药信和毒药,带给思仁和无忧。至于吃与不吃,什么时候熬不过酷刑了才吃,选择权在他们两个。他们如果吃了,咱们严家,自然不会亏待他的妻儿。他们两个如果心灰意冷反咬,咱们严家素来持家以正,也不怕他们俩信口雌黄。” “这……”严希礼的小脑瓜,根本理解不了自家祖父的话,瞪大眼睛,低声沉吟。 冲着他慈祥地带笑了笑,严文达继续说道:“你不用明白。你能站出来替家族着想,已经让祖父非常高兴。正好,祖父这里有一封信,需要送给你父亲。你明天早晨,就亲自跑一趟绍兴。家里这边的事情,不用再管。另外,你可以在账上支取一万吊,随便开销,无论花到哪里,祖父都不会过问!” “多谢祖父!孙儿一定尽快把信送到父亲手上!”严希礼要的就是这份重视,立刻喜出望外,果断躬身领命。 “下去休息吧!养足了精神,明天也好出发!”严文达笑着向他挥了一下手,随即,又将目光转向自家二孙儿严希哲,“你还是按照老夫先前的吩咐,收买胡司狱,将信和毒药,送到思仁和无忧手上。他们都是好孩子,知道该怎么做。” “孙儿遵命!”严希哲不理解祖父为何要奖励自家三弟,但是,看在自己并没有受到任何损失的份上,也再度躬身。 “下去吧,你长大了,老夫对你很是期待!”严文达笑着向他也挥了下手,两眼中,隐约竟然有了几分湿润。 孩子们长大了,知道为家族谋划了。 眼前这个坎儿,万一过不去,也需要有人站出来牺牲。 他原本不确定开选择谁,现在,心中却有了最佳人选。 “还有你!”目送严希哲离开,悄悄叹了口气,老狐狸严文达又将目光缓缓投向有些不知所措的大孙儿严希诚,“马上过年了,去你岳父家,还有朱伯父、于叔父、郑叔父那边,拜望一下。咱们严家虽然遇到点麻烦,但该有的礼数,不能忘记,也不能自乱阵脚!” “是!”严希诚发现自己地位,似乎仍旧非常牢固,欣喜地躬身。 “顺便跟你岳父,和几位叔伯说一声,后天老夫在家里宴请他们。马上年底了,海货的红利,也该让账房给他们各家结算了。虽然他们都不在乎这点儿,可咱们严家不能拖欠。”严文达点了点头,继续补充,声音里不待任何感情。“另外,青州这边的盐价和米价,已经三年没动窝了。老夫需要跟他们商量一下,开春之后,该是怎样一个章程!” “是!”严希诚再度躬身,答应得迫不及待。 正文 第196章 积善之家 好歹也是家族全力培养的接班人,严希诚在执行力和社交能力方面,还是出类拔萃的。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按照其祖父严文达的安排,将请柬依次送到了后者提到的几家族长手中。 杨、朱、于、郑四家的族长接到了请帖,并听严希诚转述了其祖父的意思,一个个毫不犹豫的当场表态,来日会准时赴宴,坚决不容忍一个莽夫,仗着有官家撑腰,就在京东东路为所欲为。 然而,前脚送走了严希诚,后脚,朱氏的族长朱宏瑞,就悄悄去了郑家。 “恰巧”于氏族长于文奎,也来找郑家族长郑百恩喝茶。三人随便东拉西扯了几句,很快,就默契地将话头,引到了严家即将举办的宴会上。 “老夫跟文达兄也算是总角之交了,他的面子,不能不给。”郑百恩放下茶盏,一边说,一边无奈地摇头,“但是,怎么说呢,老夫却不认为,他这次做得明智。那姓韩的,不过是急着建功立业,报效皇恩,你让他一步就是了。这种人,就像海上的风暴一样,来得急,去得也快。我等何必非要跟他争一时短长?!” “可不是么,姓韩的是风,咱们是草。他强且他强,等他走了,这青州,还不仍旧是咱们几家人说的算?唉——老严啊,也不知道抽了哪根筋,非跟他较起了劲儿?”于文奎不光在生意方面,与郑家合作密切。对眼前之事所持的观点,也跟郑百恩几乎一模一样。 “我跟文达兄念叨过,但是,他总觉得自己大儿子是实权知府,级别比提刑还高一些,不该轻易就低头服软,失了颜面。”朱宏瑞想法,跟二人接近,否则也不会专程过来找郑百恩商量,“可他也不想想,姓韩的眼下在官家面前正得势,他家大儿子距离汴梁又远!唉,他人就这样,倔劲儿上来,一百头牛也拉不回!” “那你们说,他提议涨米价和盐价,咱们三家跟不跟?”见于文奎和朱宏瑞的想法跟自己基本一致,郑百恩又将茶杯抓了起来,一边低头抿水,一边小声商量。 “肯定得跟啊!这才是让人难受的地方!”既然是为了商量对策而来,于文奎也不隐瞒,果断亮出了自己的观点,“严、杨两家不止一对儿晚辈结了姻亲。严家提议涨米价和盐价,杨修文那老东西,肯定第一个支持。而他们两家,把持了市面上米粮和粗盐的七成份额,咱们三家的店铺不跟,能坚持得了几天?” “关键是通往高丽那边的船只,一大半儿都听杨家的调遣。咱们三个如果不给文达兄这个面子,回头恐怕在海货上,就得损失一大笔!”朱宏瑞也苦着脸,怏怏地表态,“并且咱们如果现在就跟严氏划清了界限,肯定会助涨韩提刑的气焰。谁知道,那厮折腾完了严家,会不会又把刀子指向咱们?” “我也是这么想,总得让姓韩的知道,咱们这群人,被逼急了,也有的是办法,让他难堪。”郑百恩再度放下茶杯,轻轻点头,“常言道,树大必有枯枝。这么多年下来,谁家可以保证子侄辈和底下的奴仆们,没做过任何违背律法的事情!” “是啊,不查则已,若是仔细查,家家屁股下都有屎。所以,哪怕是为了自保,咱们也得跟严氏共同进退一回!”于文奎立刻接过话头,大声总结。 然而,稍作停顿之后,他却又快速补充,“但是,总怎么跟,却需要掌握个度。我的意思是,点到为止。开春后青黄不接,往年米价也得向上浮动三五成,甚至偶尔还会翻倍。咱们盐价可以跟严家保持一致,至于粮食,就以一倍为限,再高,就宁可关门不做生意,也不赚这份儿造孽钱!” “这话我赞成!”朱宏瑞想了想,用力点头。“家中有子侄和奴仆疏于管教,乃是无心之失,即便将来被人翻出来,咱们也有办法脱罪。可趁着青黄哄抬粮价,搁在哪朝哪代,都是重罪。咱们犯不着为了跟姓韩的治一口气,赌上整个家族的前程!” “嗯,二位的话有理!”郑百恩手拍桌案,高声总结。“人不吃盐,顶多没力气。况且青州距离大海不足两百里,买不起盐,弄点海水回家自己偷偷熬一熬,也能对付着过日子。可吃不上饭,肯定会饿死。严氏站出来挑头,咱们不得不跟。但是,咱们三家的底线是,不作恶!” “对,只跟一半,有底线,不作恶!” “不作恶。给子孙积德!” 听他总结得到位,于文奎和朱宏瑞,也双双拊掌。 三人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老狐狸,很快,就根据自身利益,达成了一致 “另外,我以为,咱们也不能一味硬顶,得想办法,探听清楚姓韩的,究竟想干什么?知己知彼,才好从容应对!”既然达成了一致,郑百恩就不在同一个话题上,继续浪费更多口水。想了想,低声提议。 “问题是,那厮做事根本不按常理。像这次,明明大伙都把立功的机会,送到他眼皮底下,他就是按兵不动!”朱宏瑞再度苦了脸,低声回应,“他手下那些大头兵,据说都欠了他的救命之恩,一个个油盐不进!我这些天,不是没想办法,可是,连足色的银豆子,都没人肯要!” “那厮又独,根本不相信提刑司原来的人马。如今整个提刑司,能跟他说上话的,只有他带来的那些个心腹,还有,就是他的小舅子窦沙!”于文奎想了想,也皱着眉头补充。 “那就想办法,先跟他小舅子先搭上线。无论女色,还是钱财,全都投其所好!”郑百恩咬了咬牙,低声做出决断,“钱我一个人出,你们两家帮忙出几个有眼力,会说话的晚辈,一起捧着他那个小舅子!” “难!”朱宏瑞依旧苦着脸,连连摇头,“我派人试过,韩青那个小舅子窦沙,甭看出身于小门小户,眼界却高得很。并且对他非常崇拜,宁可放着送到手边的好处不收,也不肯做对不起他姐夫的事情!” “咱们又不是想跟他姐夫作对!”郑百恩皱着眉头,低声补充,“咱们只是求一句准话。” “如果只求一句准话,不如放弃那些常规手段!”于文奎忽然眼神一亮,低声提议,“别急着送钱送女人,找几个年龄差不多的,陪着那个窦沙去玩。我听说,他只有十六岁,想必平时也闷得慌。有人跟他交朋友,带着他玩,他肯定求之不得!” “那就别忙着跟他打听消息,更不要隐瞒身份。干脆,派出家中的嫡支晚辈出马,就奔着跟他交朋友去!”郑百恩立刻得到了提醒,再度快速补充,“让韩提刑,看到咱们几家的善意即可。他如果不想把京东东路弄得人人自危,早晚会画出道道来,问咱们肯不肯接受!” “这个办法倒是不错!”朱宏瑞面色稍缓,轻轻点头,随即,又看了看郑百恩和于文奎,继续压低了声音提醒,“你们两家,跟纯阳教那边,没多少瓜葛吧?我感觉,在纯阳教的事情上,他不会给咱们任何商量的余地。只要沾上,就绝对会追杀到底。” “放心,好人谁入教?”郑百恩撇了撇嘴,冷笑着摇头。 “我们都是书香门第,族中子侄谁敢跟纯阳教不清不楚,老夫第一个打断他的腿!”于文奎咬了咬牙,低声发狠,“至于底下奴仆,老夫回去之后,立刻自己动手清理门户,发现一个,赶出去一个,绝不给他给家族招灾惹祸的机会!” “那就好,那就好,我们朱家,也只是被纯阳教勒索过几石粮食,族中没有任何嫡枝子侄跟纯阳教走在一处。”朱宏瑞长出一口气,连连点头。 三人相视而笑,又在第二个话题上,达成一致。随即,各自续了茶汤细品慢饮。 “我想起来了,杨家恐怕没那么容易把自己摘干净!”朱宏瑞显然是个悲观主义者,几口热茶喝过之后,又开始忧心忡忡。“他们家把持海上贸易多年,纯阳教最初,就是登州港那边流传起来的。” “提醒姓杨的那老东西一下,尽朋友之谊吧。至于他怎么做,咱们就管不到了!”郑百恩原本就跟杨氏的族长杨修文不睦,想都不想,就给出了答案。 “嗯,提醒他一下,咱们求个心安。至于听不听,在他自己!”于文奎立刻点头表示赞同。 朱宏瑞听了,也跟着点头。随即,就又开始为另外一件事操起了心来,“还有文达兄那边,他家的管事和书童,可是被抓进去有一段时间了。也得提醒他,早做切割,以免被人顺藤摸瓜!” “怎么,那俩恶奴已经招供了吗?”郑百恩显然是三人中的主心骨,立刻皱着眉头低声询问情况。 “暂时还没有,据说,姓韩的根本没提审这俩人。”朱宏瑞想了想,用更低的声音回应,“但是,柳家兄妹和骆怀生,都住在控鹤署,被姓韩的派人给团团保护了起来。有了柳家兄妹和骆怀生的指控,那俩恶奴,招供不招供意义不大。特别是严管事,如果严文达不尽快将有关他的事情切割清楚,早晚会落下大麻烦!” “大麻烦?”郑百恩眉头越皱越紧,声音也越压越低,“你是说,除了霸占柳家的田产,弄死了柳秀才之外,严管事还犯了其他重罪?他不会真的勾结了纯阳教吧,那样的话,咱们跟严氏共同进退的事情,可是得再商量一下了!” “不是纯阳教,老严自己是做过河南知府的人,纯阳教那点门路,他看不上!”朱宏瑞快速向四周看了看,声音变得细若蚊蚋,“你们俩没听说吗?最近这几年,严家最赚钱的进项,可不是海贸、粮食和粗盐。他们还卖人!” “不就是新罗婢么,有什么大不了的。严家从前朝就在做这个买卖。新罗女子吃不起饭,到咱们这边来,好歹不会饿死。虽然现在新罗改称高丽了,女人还不是都一样!”不喜欢他动辄就神神秘秘的模样,于文奎皱着眉头数落。 “啊呀,我的老哥哥,如果是新罗婢,我犯得着跟你们两个说么?”朱宏瑞闻听,立刻低声叫起了屈,“是反过来,卖大宋妇孺去高丽,甚至去大辽。特别是后者,据说做官的人家,以养咱们大宋的女婢和书童为荣。而燕云十六州的女娃和男娃,读书识字的少,长相也不如咱们这边的水灵。所以……” “嘶——”没等他把话说完,郑百恩和于文奎两个,已经双双变了脸色,一人抓住了他一只胳膊,“你听谁说的,这话可不能乱说。卖咱们大宋的人去给契丹人当奴仆,他不怕辱没祖宗?!” “辽国人给钱给的高啊!我的两位老哥哥。从登州出海,去新罗和去辽国,距离差不多。”朱宏瑞被抓得呲牙咧嘴,却仍旧用极低的声音补充,“开始只是从那些揭不开锅的穷人家买来儿女,胡乱教他们认几个月字,转手再卖去辽国,倒也算积德行善了,作婢女和书童,好歹也是给了孩子们一条活路。可后来,辽国那边的贵人们,给的价钱越来越高,并且在年龄,长相,琴棋书画方面,提出了各种条件。懂得越多,越能卖上天价。他们严家再买穷人家孩子,就很难合格了。所以,只能去扬州、杭州和苏州那边搜罗,那边读书人多,孩子长得也更水灵。至于孩子是被父母以为揭不开锅卖掉的,还是拐来抢来的,就很难说了!” “你到底听谁说的,严家,严家可是时代簪缨啊。这种缺德事情,也能干得出来?!”明知道朱宏瑞说的可能是真话,郑百恩和于文奎两个,却拒绝相信,铁青着脸连声追问。 “他家有个逃奴,去年逃到了我家。我见那个人可怜,将偷偷将他送到了河北去投军了!”朱宏瑞咬了咬牙,回应声里带着浓郁的担忧,“柳秀才的死因,未必是严家看上了他家的那几十亩水浇地。而是不小心,得知了严家的秘密,被灭了口。这件事,我不知道严管事主持的,还是严府其他人主持的,也不知道,严氏的嫡枝牵扯进去多少。但是,我敢保证,严管事当初绑了柳家兄妹,肯定打算送上船,卖去契丹!” 正文 第197章 倒春寒 “砰砰,砰砰,砰砰……”爆竹声连绵不绝,空气中飘满了硫磺的气味儿,新的一年转眼来到。 青州城内大小衙门,照地方上的惯例,在腊月二十六这天就放了假,官印账册封存,正堂落锁。 虽然朝廷规定,正月初十,所有官吏就必须回衙处理公务。但是,通常情况下,整个正月,衙门里都看不到几个人影儿。 除非发生了外敌入侵,或者土匪叛乱,大小官员们通常要混到二月初三,才会重新把心思转回衙门里。而百姓们,除了有不共戴天之仇,也很少在正月打官司。 可是今年,情况好像不太一样,才过了正月十六,京东东路经略安抚司衙门口,就停满了官车。上至转运使丁谓,下到各县前来送信的小吏,每个进出衙门的人,脸色都无比凝重。 出大事了! 凡是稍微有点儿眼光的人,看到这种情景,立刻就明白,接下来整个京东东路,恐怕都会面临一场巨大的风暴。 而个别消息灵通者,还很快就弄清楚了具体“祸事”的轮廓。 粮荒外加盐荒! 一场突如其来的粮荒和盐荒,已经席卷了京东东路的每一座州城。 从初六开市,到正月十五,总计不到十天功夫,市面上的米价,已经上浮了五次。 如今,下面的各州治所,米价已经从年底的六十文一斗,上涨到了九十文。而青州城的米价,昨天正式突破了每斗一百文,正朝着一百二十文狂奔! 至于盐价,更是涨得令人瞠目结舌。 虽然大宋盐铁是官营,但是,官府却只管核定食盐产出份额和抽税标准。具体运输和销售,还是会交给各家豪商。 而各家豪商,立春之后,就不约而同地宣布,粗盐短缺。在短短十天功夫,价格翻了一倍半! 这可是京东东路近二十五年来,罕见的情况! 京东东路虽然多山,粮食产出却基本能够自给自足。而临近京东东路的淮南东路,就是大宋最大的粗盐产地。 除了二十五年前,大宋伐辽惨败,皇帝做驴车逃命那会儿,其他时间,粮价和盐价,在京东东路都一直比较稳定。 纵使每年开春之后,青黄不接,会例行上浮,米价也很少出现超过一百文情况。 至于盐价,更是常年稳定在每斤四十到六十文之间,超过七十文的情况十年难遇一次。每斤超过一百文,更是闻所未闻。(注:宋代物价很贵。粗盐正常价格要每斤三十七文左右。明代通常是每斤两文钱。) “恩相,请恕下官失礼!事情紧急,粮食和盐巴,是老百姓的定心丸,这个涨势继续下去,早晚会出大乱子!”整个京东东路,眼下最着急的人,恐怕就是转运使丁谓。进了经略安抚司衙门之后,就直奔王钦若的日常处理公务的二堂,隔着门窗低声汇报。 也不怪他乱了方寸,转运使负有稳定物价之责。而米价和盐价,向来是地方物价的风向标。只要米价和盐价开始上涨,其他物品的价格,肯定很快就会“平步青云”! 一旦出现大批百姓逃荒或者饿死现场,朝廷肯定会追责。届时,无论是不是他这个转运使的错,他都会被推出来,以挽救朝廷的声誉,并且平息民愤! 那样的话,即便有刘才人在官家身边吹枕头风,他也难免要去岭南住上三五年了。而官运这东西,只要被打断了,很容易便一蹶不振。他想东山再起,恐怕还得十年苦功! “谓之,你来得正好!快快进来,你我之间,没什么失礼不失礼之说!”王钦若刚刚打发走青州知州黄宛,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听到丁谓的声音,立刻喘息着回应。 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能臣,本事虽然不如寇准、吕蒙正和王旦,但是,在大宋朝堂上,怎么算也能排得进前十。然而,在前线将士没吃败仗,当地也没有发生水旱蝗灾的情况下,粮价和盐价突然齐涨,却远远超过了他的经验范围! 所以,今天即便丁谓不主动前来找他,他喘息过后,也会直奔转运司。不图别的,至少先把常平仓内还有多少粮食,以及盐仓能调出多少粗盐,这两件事,先问出个实话。(注:宋真宗时期,常平仓还归转运使管。神宗时期开始单设常平司。) 不看账面,有过多年地方和中枢为官经验的他,早就知道账面上的数字,都是糊弄朝廷的。得把实际数字,先问清楚,他才能推测,动用常平仓和盐仓,能不能解决问题。 “多谢恩相体谅!”火烧眉毛的时候,丁谓也顾不上更多客套,立即自己推开了屋门,大步而入,“恩相,不能由着米价和盐价继续涨了。京东东路人丁颇为稠密,每座县城里都有两三万口,青州城的人丁,更是接近十五万。这些人可都不是农夫,家里没多少存粮。人不吃盐,好歹还能熬上三五个月。缺了粮食,十天……” “老夫当然知道,不能由着米价和盐价继续飞涨。刚才黄宛的话,跟你一模一样!”王钦若皱着眉头看了丁谓一眼,气喘吁吁地打断,“问题是,老夫自己变不出米和盐巴来。得问你,问下面的各个太守和县令,你们手中的大小仓库!” “常平仓里能吃的粮食,是账面上的六成半!粗盐有一百二十三万六千斤!”丁谓也算得上是个干才,立刻就给出了答案,“另外三成半,有两成只能用来喂牲口。一成半是虚账,按照惯例要用运输损耗来抵消!” “六成半是多少?”王钦若听得一喜,迫不及待地追问。至于另外那三成半,只当没听见。 “两百万石出头!一半儿为麦子,另外一半儿是粟米和高粱!”丁谓想了想,回答声里,除了焦虑之外,隐约还有几分自豪。 能保证常平仓的账本上,六成半粮食为真实数字,在大宋,已经难能可贵。换了其他转运使,恐怕连账面上的五成都拿不出。 然而,王钦若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立刻把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两百万石,京东东路眼下大约有丁口三百万出头吧。其中大部分是农夫,家中应该有存粮。实际需要卖粮度日的,也就二十万上下!把常平仓的存粮拿出一半来……” 当即,丁谓就顾不上再给王钦若留面子,苦着脸高声打断,“不能这么算啊,恩相!一百万石粮食,看起来很多,可放到市面上去,转眼就得被抢购一空。” “连一个月,都坚持不了么?这边天气暖和,再有一个月,运河就能解冻了。届时,江南的白米就能运过来!”知道丁谓做过其他地方的转运使,经验丰富,王钦若看了他一眼,用请教的口吻询问。 “恩相,眼下最大问题,是人心,人心不稳,您把常平仓的米粮全拿出来,都没用!”丁谓也是被逼得急了,咬了咬牙,干脆实话实说,“下官敢保证,眼下这种情况,官府卖出多少粮食,百姓就会立刻买走多少粮食。万一还有宵小之徒,趁机囤积居奇,不……” 话说道一半儿,他顿了顿,红着眼睛摇头,“是肯定有宵小之辈,囤积居奇。把官府放出平抑米价的粮食,大批买走存起来,坐等粮价再翻数倍。粗盐的情况,也是一样!下官敢拿自己的前程,向你保证,咱们坚持不到运河解冻!” 正文 第198章 示威 “贼子敢尔!”王钦若勃然大怒,伸手力拍桌案。刹那间,将桌案上的茶杯、茶壶、瓷盘等物,全都震落于地,摔了个稀里哗啦! 对冲进来收拾碎瓷片的下人们视而不见,他咬着牙在屋子内踱步,宛若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老虎,“你尽管开仓,平抑米价和盐价。其他事情,交给老夫。老夫这就下令,胆敢购买官仓粮食去囤积居奇者,以通匪罪论处!” “下官遵命!”丁谓闻听,立刻躬身答应,“下官回去之后,立刻开仓。只是……” 话说到一半,他再度闭口不言。双脚在原地,也没挪动分毫。 ”你担心老夫不敢杀人?”王钦若见此,心中怒火烧得愈发强烈,咬着牙,连声追问,“还是担心,老夫为人靠不住,不敢承担命令你开仓出粮和出盐的责任?放心,老夫……” “恩相何出此言?”丁谓被吓了一跳,赶紧拱手打断,“下官并非担心恩相不敢杀人,也绝非怀疑恩相的担当。而是,而是刚才在心中核计,需要怎样做,才能令恩相的一番苦心,不被他人所利用!” “嗯?”王钦若没听明白丁谓的意思,皱着眉头沉吟。 “恩相,重典的确可以吓住一部分宵小。但是,治标不治本啊!”丁谓知道王钦若缺乏做地方官的经验,硬着头皮继续补充。 在大宋的几位正副宰相里,王钦若是个著名的老实人。老实人被逼急了也会动刀子,这点儿,丁谓深信不疑。 但是,他不相信,光是一个通匪罪,就能把囤积居奇者吓住。 如果随便动动歪点子就能获取翻倍,甚至三、四倍的利润,青州城内,有的是不怕死者。更何况,那些悄悄推动米价和盐价一路高升的家伙,还有的是办法,绕过“囤积居奇”的罪名。 ”怎么个治标不治本法?难道还有人能够做到,既囤积了官仓放出去的粮食,还让老夫抓不到把柄?”王钦若依旧没听弄懂丁谓的意思,眉头皱得更紧。 ‘当然如此!你也不看看米价和盐价,到底是怎么涨起来的?’丁谓心中悄悄回应,然而,表面上,他却不敢将话说得如此直接。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低声解释,“恩相,还是下官刚才那句话,关键在于人心。米价和盐价一涨,百姓家家户户发慌。即便不缺粮食的,也会趁着米价和盐价才涨了一倍,赶紧屯上百十斤米粮应急。哪怕一家只屯一石,百万石米粮,转眼间也得被抢购一空!” “嘶——”王钦若闻听,顿时又倒吸冷气。 他久在中枢,缺乏处理地方政务经验。但是,对于百姓越是粮价飙升之际,越花高价屯粮这种行为,却不陌生。 甚至就在他少年时代,王氏家族中的长辈,就在水患之年,就做过类似的事情。 结果囤积的粮食没吃完,最后全都生了硬壳小虫,害得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每次吃米饭,都得小心翼翼地拿筷子将虫子尸体一粒粒往外挑。 推己及人,眼下京东东路的百姓们,家家户户抢购粮食放家里储备,也是有情可原。他不可能命令差役,将所有因为恐慌而多买了几十斤米的百姓,全都当土匪抓送入监狱。事实上,也抓不过来! “恩相,若是那些宵小之徒,先唆使百姓替他们买粮食,然后再加价从百姓手里求购囤积,事情就会变得更加复杂。”唯恐王钦若意识不到他刚才的想法根本不可行,丁谓想了想,继续硬着头皮补充。“而下官刚刚到转运司半年,不敢保证,将转运司尽在掌控,底下人令行禁止。也不敢保证,转运司内部,没有官员见利忘义!” “这……”王钦若听罢,心中的怒火迅速熄灭,代之的是一片寒冰。 他和丁谓都是去年五月临危受命来到青州,虽然分别担任了京东东路头号和二号人物。然而,手底下的官吏,却都是前任留下的人马。 短短半年时间,甭说掌控,就连将麾下大部分面孔全都跟名字对上号,都做不到。而以眼下朝廷对官员的纵容程度,他们两个麾下的官员们,能廉洁奉公才怪! 如此,他先前那个以常平仓和盐仓存储,来平抑物价,并且严刑打击囤积居奇者的计划,就变得更不可行。 命令恐怕没等出青州城,在执行过程中就得走样。 而州县两级官府的大小硕鼠们,发现官粮和私粮差价高达数倍,不趁机大捞特捞才怪! “恩相如果执意开仓以平粮价和盐价,下官回去之后,肯定会全力执行。但是,如何做才能保证结果不与恩相的本意相违,请恕下官愚钝,到目前为止,下官仍然想不出半点儿头绪!”看看道理已经揉得够碎了,丁谓故意叹了口气,躬身告退。 “且慢!”王钦若闻听,赶紧伸手拦在了他面前,“谓之且慢,一人计短,众人计长。具体该如何开仓,老夫还需跟谓之商量。” “下官遵命!”丁谓要的就是个效果,立刻停住了脚步。然而,却不说话,只管静静地等待王钦若指示。 “让各县拿出户籍册子,按照册子上的丁口,分发粮食……,不行,老夫这边发出十斤米,有三斤能落到百姓手中,都是幸运!“ “调集兵丁在粮仓口核验身份,让百姓凭公据来买粮,每人每天不准超过两斤。不行,公据那东西,随便一个巡检就能开。太容易伪造和滥发,并且很难核验,拿着公据来卖粮的,是不是本人?” “现在派遣人手,从淮南调米。也不行,运河冰封,走不得船。一来一回,少说也得俩月……” …… 王钦若倒背着手,在屋子内踱步。转眼间想出了七八个主意,却全都被他自己挨个否定掉。 想来想去,想不出任何结果。他未免气浮心躁,猛然间,发现丁谓像个木头桩子般在屋子里站着,眉头再度迅速骤紧,“谓之,不要看老夫的笑话。老夫记得,你以前就做过一州转运使!” “恩相恕罪,非下官不肯替恩相出谋划策,而是下官真的拿不出太好的主意。以前做转运使时的经验,在这里也未必行得通!”早就知道王钦若早晚会“赖”上自己,丁谓苦着脸拱手。 “为何?”王钦若却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一线解决问题的希望,立刻皱着眉头刨根究底,“为何行不通?有什么办法你尽管说来!老夫想办法让它行得通就是!” “恩相可知,米荒和盐荒因何而起?”丁谓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置身事外,又叹了口气,低声提醒。 “难道不是因为青黄不接?”王钦若被问得微微一愣,随即,双目之中,隐约聚起了两缕寒光,“是了,去年京东东路收成尚可,冬天下了好几场大雪,按理说,今年的年景应该也不错。再青黄不接,米价也不会涨起来没完……” 说着话,他又走向了刚刚被仆人们收拾干净的桌案,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打,“怪不得,老夫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原来是有人蓄意哄抬米价和盐价!是谁,谓之可查到了一些端倪?” “下官还没开始查,但是,据下官所知,青州城,甚至整个京东东路,米铺和油盐铺子,都掌握在严、杨、朱、郑、于这五大姓手里,其余零散也有一些商贩,却都不成气候!”丁谓又苦笑着咧了下嘴,将自己知道的答案,和盘托出。“这五大姓,都有子侄为官,平素彼此联姻不断,遇事则同气连枝,共同进退……” “贼子敢尔~”王钦若又一次力拍桌案,咆哮声直冲房梁,“老夫,老夫到任以来,对治下士绅优待有加,他们竟然如此回报老夫!老夫,老夫……” 接连拍了好几下,将自己手都拍疼了,他嘴里的狠话,却难以为继。 非大灾之年,也没有战乱发生,他不能因为商贩涨价牟取暴利,就治对方的罪。更何况,这五大姓,虽然联手把持了京东东路的粮食和粗盐买卖,其嫡支子侄,却不会下场做生意。通常站在前面的掌柜,都由旁支子弟,甚至家生奴仆充任。 他这边治罪,那边立刻就会跟粮铺掌柜做出切割。然后,把粮店和油盐店一关,瞬间就能掀起另一波物价飞涨。 “这就是下官以前的经验,在这里行不通的缘由。下官以前做夔州转运使,对付的是洞溪蛮酋。无论是镇压还是怀柔,都可以毫无顾忌。而现在,牵扯擎肘却极多。”知道王钦若的难处在哪,丁谓很是同情地在旁边低声补充。(注:州转运使,级别比路转运使低很多。) “嗯!”王钦若强压怒气,低声沉吟。 无法强力镇压,他就只能怀柔妥协。而严、杨、朱、郑、于五大姓忽然联手哄抬米价和盐价,肯定不是为了简单地牟取暴利。 想到这儿,他也苦笑着咧了下嘴,用很低的声音明知故问,“谓之,你可知道,这五家乡贤,为何要弄出如此大的风浪? 以他的智力、能力和阅历,既然知道了是五大姓联手哄抬米价,又怎么可能想不出事情的原因?然而,他却必须借别人的口,将这个原因说出来,才好做最后裁决。 果然不负他的期待,丁谓闻听,立刻正色抱拳,“恩相,请恕下官斗胆推测一二。那严家冒犯了韩提刑,心中惶恐。而韩提刑那边,又一直对严家不依不饶。双方之间的误会越来越深,所以,严家才联合了其他四姓乡贤,一起向韩提刑示威!” 正文 第199章 日出 “原来如此!否则非大灾之年,哪里可能粮价和盐价双双飙升?该杀,严氏的族长该杀!”天气乍暖还寒,天空中乌云低垂,屋子内,京东东路经略安抚使王钦若铁青着脸低声咆哮。 然而,还没等丁谓接茬。他忽然又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补充,“不过,当务之急,却是让米价和盐价,快速回落!以免伤及无辜,甚至酿成民变!林判官——” “恩相,卑职在!”一直在侧房候命的判官林士奇答应着快步入内,躬身候命。 “你去提点刑狱司走一趟,把韩提刑给老夫叫来!”王钦若的心思,在刹那间不知道转了多少道弯儿,声音听起来就像寒冬腊月里的窗子缝隙漏风。 “遵命!”林士奇再度躬身,随即匆匆离去。然而,才走了三五步,却又被王钦若低声喊住,“且慢,你拿着老夫的名帖,说是请他过来饮茶。他也是出于一番公心,只是做事手段毛糙了一些!” “是!”林士奇心领神会,又低低了答应了一声,堆起满脸笑容走出门外。 “哎,老夫还以为,今年夏天就能卸任返回汴梁呢。就没一个,让老夫省心的!”从门口收回目光,王钦若看了一眼丁谓,尴尬地以手抚额。 如果换做寇准与他易位而处,发现五大姓联手推高米价和盐价,肯定毫不犹豫先派兵将五大姓的庄子围了再说。 如果换成王旦,这个节骨眼儿上,也会捏着鼻子站在韩青背后,共同应对五大姓的“逼宫”。 然而,王钦若却既没有寇准的魄力,也没有王旦的担当,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逼韩青先退一步,换取五大姓停止联手推动米价和盐价。 但是,他又不愿把韩青打压得太狠。 早在过年之前,他就通过汴梁城内的门生故旧,探听清楚了韩青入宫觐见官家的大致情况。 虽然没有清楚到,能记录下官家当时跟韩青所说的每一句话,却可以确定,官家与韩青在一起聊了足足三个时辰,还在韩青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将其留在了宫中共进晚餐。 这足以说明,韩青在青州的出格举动哪怕没有官家暗中授意。至少,官家对他在永兴军路的所作所为,赞赏有加。 而韩青跟他王钦若之间,又不存在任何利益冲突。他王钦若,没必要把这样一个前途远大的晚辈,硬逼成自己的对手。 “恩相可是担心,韩提刑年少气盛,不肯顾全大局?”丁谓生就一幅九孔玲珑心,在旁边稍加察言观色,就猜到了王钦若为何抚额。 “是啊!”王钦若跟丁谓搭档这半年多来,甚为默契,所以也不隐瞒,只管干笑着点头。“与理与法,老夫都应该支持他。然而,为政之事,却不能只看道理和律法。那五姓联手,即便是老夫全力支持韩青,不花费三五个月功夫,也难分出胜负。而米价再上涨一个月,青州城内外,就得饿殍遍地!” “恩相以大局为重,韩提刑应该能够理解!一会儿等他过来,恩相不妨先旁观,让下官先跟他分说一番!”丁谓非常能体谅上司的难处,果断主动请缨。 “也好,你先把常平仓的存粮数量,以及你先前跟老夫说的那些难处,全都说于他知晓。”王钦若正愁该如何逼韩青主动向五姓退让,才不至于双方伤了和气。听丁谓主动替自己分忧,立刻笑着点头。 “若是一会儿,下官跟韩提刑话不投机,还请恩相在旁边及时斡旋。”丁谓想了想,继续说道。 他先前绕着弯子挑唆王钦若出马,逼韩青向五姓联盟让步,是为了避免酿成灾荒,牵连他这个转运使。但是,在内心深处,他也不希望跟韩青把关系弄得太僵。 首先,韩青背后,站着整个汴梁韩氏,实力强过他这个“寒门子弟”。 其次,对他有恩的那位刘才人,早在他写信回汴梁打听消息之时,就悄悄派人暗示过他,自己很看好韩青,希望能将其纳入旗下。 “嗯,此乃应有之义,毕竟,你、我和韩提刑,都是出于公心。彼此之间,并无私怨!”王钦若却不知道,自己稀里糊涂地就被丁谓当了枪使。听到对方的请求,立刻笑着低声承诺。 两只老狐狸,迅速做好了分工,只待林士奇将韩青请来议事,便联手施压。谁料,等来等去,却始终没见到韩青的人影。 直到新换上了茶水,都喝没了滋味,才终于看到林士奇一个人铁青着脸返回经略安抚使行辕。而后者,一进屋门,就气哼哼地开始告状,“恩相恕罪,卑职无能,请不动韩提刑的大驾!” 寒风跟着林士奇的身影破门而入,屋子里的温度瞬间降低,窗外也变得更暗。 “你可拿了老夫的名帖?”王钦若涵养再好,也忍受不了下属敢拒绝自己的召见。刹那间,脸色阴得宛若天空中的彤云。 “拿了,但是,卑职被他手下那个李遇带进提刑司二堂之后,左等右等,韩提刑却始终不愿折节相见!估计是觉得在下的官职太低,不值得他分神。”林士奇不知道是感觉受了羞辱,还是受人之托,说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恶毒。 “嗯——”王钦若闻听,脸色愈发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看了一眼丁谓,沉声说道,“既然如此,就不劳谓之跟他细说了。老夫这就写一道手令给他,让他放了韩家那两个家奴。身为五品提刑,却因为马车受到冲撞,就随意报复对方。如此公器私用,他自己不在乎名声,老夫却不能由着他,把京东东路,弄得乌烟瘴气!” “恩相且慢!”丁谓闻听,赶紧出言劝阻,“且容下官问林判官几句话。” “你要问什么?”王钦若微微一愣,旋即意识到自己是被气晕了头。于是,又强压下了怒火,低声吩咐,“你尽管问,老夫在这听着!” “多谢恩相!”丁谓抱拳施礼,一边在心中快速斟酌说辞,一边将面孔转向林士奇,“林兄,不知道那李遇,是否跟你说起过,韩判官迟迟没有露面的缘由。” “借口肯定会有!”林士奇很是不满丁谓横插一杠子,狠狠瞪了他一眼,哑着嗓子回应,“他说韩判官一大早就出城公干了,应该很快就能回来。但是,林某足足等了一个时辰,也没见到韩提刑的人影!” “会不会真出城去了?”丁谓心中牢记着刘才人的指示,所以,替韩青开脱起来,也不遗余力,“他身兼控鹤司判官,万一遇到紧急事情,难免要亲自赶过去处理。” “林某最开始,也这么认为!”林士奇撇了撇嘴,冷笑着补充,“然而,林某被带进二堂之前,分明看到韩提刑,就坐在正堂里跟人谈笑风生!” 这,就让丁谓没法再替韩青打圆场了。 人在提刑司大堂,却把经略安抚使派去相请的心腹林士奇,给晾在了二堂,既不过来问问对方为何而来,又不解释一下自己被什么事情缠住了无法脱身。等同于,根本没把林士奇当回事。 而常言道,打狗还得看主人。你韩青不给林士奇的面子,总不能连此人手里所持的经略安抚是名帖,也视而不见吧! 正尴尬间,却听到窗外远远传来了一阵喧嚣。紧跟着,喧嚣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坏了,百姓受不住粮价飞涨,起来闹事了!”王钦若和丁谓两个,立刻再也顾不上计较韩青的无礼,互相看了看,果断迈步冲向了屋外。 万一发生民变,再有纯阳教的骨干趁机登高一呼。后果将不堪设想。 哪怕最终,叛乱被镇压下去。经略安抚使和转运使,也逃不过朝廷的问责。那样的话,他们两个的仕途,便彻底走到了头! 正急得焦头烂额之际,却看到青州太守黄宛,单手提着官袍迎面冲了进来,一边跑,一边举起另外一只手,用力摇晃,“经略,转运使,粮车,粮车进城了。至少二百辆车,一眼望不到边!这下,青州有救了!” “刷——”随着他话音落下,半空的彤云,忽然开裂。 刹那间,阳光万道,撕碎所有黑暗! 正文 第200章 人心 “什么?他哪里弄来的粮食?你没看错吧?” “眼下运河上还结着冰,长江以北都正处于青黄不接之际!他怎么可能从外地买粮食过来?” 无论王钦若,还是丁谓,都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质疑的话双双脱口而出! 二人先前之所以坐困愁城,最大问题是运河结冰,无法直接从比较远的苏杭一带购买粮食北上。 而近处的淮南东西两路,节气跟青州这边相差不大,也都正处于青黄不接时候,市面上根本没有足够的粮食可供大宗采购。 “没看错,下官保证没看错!韩青亲自带队押运回来的糙米!刚才当街将每辆车的米袋子挨个捅破了给所有人看!”青州太守黄宛只管自家治下不会有大批百姓饿死,才懒得考虑韩青从哪里弄来的大宗粮食,一边用手抹脸上的汗水,一边哑着嗓子回应。 “呼——”话音落下,丁谓立刻长长吐气,脸上焦急之色快速变成了庆幸。 做过一任州转运使,他对地方上的事务非常熟悉。深知五大姓之所以能在短短几天之内,便将粮价炒得翻了倍,百姓们恐慌性囤积,在其中起到了极大的作用。 而韩青当街割破米袋子之举,恰恰是对症下药。 用不了半天时间,全青州城的百姓,就会知道外地的粮食已经运至自己家门口儿。原本不缺米粮,只是打算多储备一批应急的人家,肯定会等上几天,看看粮价的具体走向再做决定。 “好,好——”王钦若反应比丁谓慢了半拍,手捋胡须,喜形于色,“粮食到了就好,到了就好。谓之再把常平仓的粮食,调一部分出来应急。咱们内外双管齐下,就不信粮价打不下来!” 在场当中,唯一感觉不到丝毫喜悦的,只有经略安抚司判官林士奇。只见此人,红着脸向前凑了几步,拉住黄宛的衣袖反复确认,“黄太守,你刚才真的看到韩青押着粮车进了城?你不会认错人了吧!在下,在下刚才分明亲眼看到,韩提刑坐在提点刑狱司正堂与人谈天说地!” “士奇,你先前想必是看错了!”王钦若立刻又皱起了眉头,沉声得出结论。 先前急得焦头烂额,他没精力去仔细琢磨林士奇言行。此刻忽然松了一口气,立刻察觉出,林士奇先前,在故意给韩青“下蛆”。 如果没有粮车进城这件事,林士奇的挑拨言语,恰好能被他当做打击韩青的把柄。而现在,韩青运来的粮食,已经将粮价飞涨的麻烦化解于无形。林士奇继续睁着眼睛说瞎话,就有些超过他的容忍范围了。 “恩相,下官,下官……”林士奇闻听,脸色顿时变得红中透紫。想替自己解释几句,却发现,此时此刻,任何言语都苍白无力。 “我明白了!”丁谓在旁边看着林士奇可怜,非常仗义地替他解围,“并非林判官眼拙,而是他被韩提刑给蒙在了鼓里。从南方运粮,即便不过江,在扬州购买。来回恐怕也得小半个月。韩提刑想不让人知道,他离开了青州,肯定得找个人假扮他!” “丁枢直慧眼如炬!”林士奇感激地向丁谓行了个礼,立刻顺坡下驴,“下官,下官跟韩提刑只见过寥寥两三面,的确容易看错。若不是丁枢直一语道破,下官肯定到现在还弄不明白,为何会出现两个韩提刑!” 说罢,又赶紧将面孔转向王钦若,红着脸解释,”恩相,请恕下官刚才眼拙。实在,实在是没想到,韩提刑使了一招金蝉脱壳!” “无妨,你以后仔细就好!”王钦若一直拿林士奇当心腹,该敲打时敲打,敲打过后,依旧要给个台阶下,“韩提刑年纪轻轻,就能屡屡立下奇功。肯定喜欢不按常规行事。你一时失察,被他的障眼法骗了,也不奇怪。” “多谢恩相宽容!”林士奇知道自己顺利过关,赶紧又躬身行礼。 “韩提刑当初单枪匹马,都能把数万红莲教徒,耍得团团转。你这个当,上得不冤!”好人做到底,丁谓继续笑着替林士奇辩解。 “不冤,不冤!”林士奇红着脸,继续笑着点头。 正准备再自嘲几句,就将这事儿轻轻揭过。忽然间,却看到门房王直匆匆跑至。脚步都没停稳,就大声向王钦若汇报,“禀经略,韩提刑求见!” “进来,让他赶紧进来!”王钦若头顶的乌云散开,心情大好,立刻笑着挥手。 不待话音落下,他又果断迈动脚步,“不必了,老夫亲自去门口迎他。为了解决京东东路粮荒,他冒着倒春寒往返千里,老夫理当亲自为他牵马!” “下官与恩相同行!”丁谓想都不想,立刻拔腿跟上。 ”恩相,请容下官也凑个热闹!”青州太守黄宛又抬手抹了一把汗,也紧紧跟在了丁谓身后。 也不怪三人对韩青给予了过高礼遇,实在是,这批粮食,解决了整个京东东路官场的燃眉之急。 虽然二百车米,满打满算,也就是八十万斤左右,还不够给京东东路每家百姓分上一斤。然而,韩青能把第一批粮食运回青州,接下来就能运回第二批、第三批,以及第无数批。 京东东路再冷,气候也比河北暖和。最迟三月中旬,就有野菜可以挖。 总计只剩下两个月时间,只要外地运来的米粮不断,眼下京东东路当地的粮价涨势,就难以为继。 三人的年龄,在这个时代,都够资格自称“老夫”了。然而,三人的脚步,却迈得一个比一个轻快。转眼间,就已经来到了经略安抚司正门口儿。 早有底下人,告知韩青,经略安抚使会亲自出迎。而韩青,虽然表面年龄只有二十上下,内地里却是成年人,丝毫不居功自傲。 没等正门完全推开,他就果断迈步走入,冲着王钦若躬身行礼,“恩相,韩某何德何能,敢教恩相亲自出迎?折杀了,真是折杀了,恩相在上,请受下官一拜!” “你千里运粮,劳苦功高,老夫亲手替你牵马都心甘情愿,怎么算折杀?”王钦若心情正好,笑着伸手搀扶。“免礼,免礼,外边天冷,咱们进去说话!” 当掌心与韩青抱在一起的拳头相接触,他顿时又是一愣。定睛看去,只见对方的手,肿得宛若馒头一般。表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裂口。一些裂口处,隐隐约约,还有血水正在缓缓往外冒! 正文 第201章 借力 “佳俊,你受苦了!”刹那间,王钦若心中涌起了一股多年未见的感动,捧起韩青生满冻疮的手,低声安慰,“为京东东路百姓不挨饿,顶风冒雪奔波千里,这份功劳,老夫一定会如实上奏官家知晓!” “分内之事,不敢当王相如此抬爱!”韩青却丝毫不肯居功,笑着再度抱拳行礼,“倒是王相,临危不乱,坐镇中军,才令下官有胆子放手施为!” 没想到,传说中连四贤王的面子都不给了韩青,竟然主动分功劳给自己,王钦若又愣了愣,笑着摆手,“胡说,老夫哪里是临危不乱。老夫,老夫分明,分明是,还没来得及慌乱而已!” 话说得虽然谦虚,他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涌起了几分得意。好像韩青千里运粮,真的是奉了自己的命令一般。 “王相履平地若危,闻惊雷不惧,真是吾辈楷模!”好个韩青,浑身上下哪有半点儿传说中的傲慢,马屁话说出来一套又是一套。 这句话脱胎于明代的王瑄给《论语》的注释,演绎于明代万历年间思想家洪应明所著的《菜根谭》。兼具儒与禅的深意,用来夸王钦若这种平素喜欢端着的文化人,再合适不过。 当即,王钦若身上,就涌起了三分浩然之气。笑了笑,轻轻摆手,“老夫德薄,怎么当得起韩提刑如此盛赞?只是奉官家之命,经略京东东路。遇到麻烦,总得先沉住气,以免让一众同僚没了主心骨!” “正是如此,有您坐镇行辕,下官才有恃无恐。”韩青笑着接过话头,第三次抱拳,“王相,有一件事,下官斗胆,还请您再为我做一次主。” “你且说来,只要老夫是在老夫管辖范围之内!”刚刚平白捞到一份政绩,王钦若怎么也不能过河就拆桥,手捋胡须,笑着鼓励。 韩青也不客气,立刻大声说出了自己的请求,“不瞒王相,南边的粮食也不便宜,外加天寒地冻,下官所购这批老米,价格稍微高了一些。想恳请王相批准,照成本价收购入库,免得下官折了本钱!” “嗯——”王钦若稍作斟酌,就又笑着点头,“青黄不接之际,价格高一些也是应该。你算一下本钱,然后交给丁谓之。谓之,先将老米送入常平仓,无论本钱多高,你都再一成给他折算。老夫不能让他顶风冒雪奔波千里,到头来,还得把自己积蓄也搭上。” “下官遵命!”反正花的不是自己的钱,丁谓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立刻笑着答应。同时,看向韩青的目光充满了羡慕。 如今,青州城内的米价,已经超过了一百文每斗。如果韩青每斗都加一成利润,就是每斗可赚十文钱。 一石米就可赚一百文,一车米就是五千文。两百车米,利润最少也有一百万钱。折合白银一千余两! 然而,令他做梦都想不到的是,韩青竟然没有接受王钦若的好意。迅速摆了摆手,低声补充,“王相如此为下官考虑,下官感激不尽。只是百姓正无米下锅,下官岂敢从中再赚红利。这批老米,下官是四十五文每斗收购,加上路上损失以及给弟兄们的辛苦钱,每斗五十文便已经足够。再多,下官拿着昧心,也怕拖累了王相的英名!” “多少钱?”不待王钦若表态,丁谓已经惊呼出声。 据他所知,年前的时候,青州城内的米价,就已经达到了六十文每斗。而现在,米价每斗已经破百。 哪怕韩青按照如今的市价,要求常平仓按照每斗米一百文钱收购他运回来的粮食,只是拒绝王钦若刚刚答应的那一成利润,全京东东路的同僚,也肯定会赞他一声高风亮节。 而韩青,居然要求按每斗五十文入库。相当于挥手之间,就将五千两白银送了出去!这种义举,恐怕古往今来,恐怕只有圣人和傻子肯干! “五十文。之所以贵了些,是因为南边眼下也是青黄不接。新米要五月才能下来。”仿佛根本不知道丁谓因何而大惊小怪,韩青想了想,非常认真地解释。 “不妥,不妥!”丁谓眼睛中的羡慕,迅速变成了佩服,哑着嗓子连连摇头,“韩提刑高风亮节,丁某佩服。但是,你这么做,无异于子贡赎人。丁某无论如何,都不能赞同!” 这话,可是太有道理了,当即,就让韩青哑口无言。 子贡赎人,是个著名的典故。 当时鲁国有一道法律:如果鲁国人在外国见到同胞遭遇不幸,沦落为奴隶,只要能够把这些人赎回来帮助他们恢复自由,就可以从国家获得补偿和奖励。 子贡把鲁国人从外国赎回来,却拒绝了国家的补偿。孔子听闻,非但没有夸赞他,反而很生气地呵斥:“向国家领取补偿金,不会损伤到你的品行;但不领取补偿金,鲁国今后就没有人再去赎回自己遇难的同胞了。” 如今京东东路米价每斗早已突破百文,韩青千里运粮却以五十文卖给官府。与子贡赎人却拒绝国家补偿,又有什么区别?传扬出去,造成的后果肯定是,今后某地闹灾,没有任何人愿意主动运粮去救急。 “谓之所言有理!”王钦若年纪大,反应稍慢。仔细算了片刻,才终于算清楚了韩青放弃了多大一笔进项,赶紧手捋胡须,笑着摇头,“韩提刑终究入仕时间短了些,缺乏经验。你自己不把几千吊钱当回事,其他官员,可不像你一样家世显赫。而老夫这边,也不能让底下人白辛苦一场,还要倒贴上好几年的俸禄!” “王相和丁枢直说的是,下官的确想得浅了!”韩青好像终于认识到自己错在什么地方,红着脸虚心受教。 王钦若终于明白,为啥官家第一次见到韩青,就跟他聊得忘了时间,还当场赐下晚宴了。 换成自己,能有这样一个既不贪功,也不贪财,还有本事将事情办得又快又妥当的嫡系下属,也愿意跟他多啰嗦几句。 因此,又笑着捋了一下山羊胡子,他柔声做出决定,“老夫刚才听黄太守说,米价在年前就达到了六十文每斗。今日更是突破了一百。你千里运粮,顶风冒雪,纵使自己高风亮节,也不能让底下人跟着你白辛苦一场。这样吧,老夫做个主,你按照六十五文每斗的价格,将米入库。谓之安排人手,与常平仓的米粮一道,以七十文每斗卖给百姓。如此,你麾下的弟兄没白忙一场,常平仓这边也有了些许进项,让所有官吏都能落个茶水钱!” “理应如此!”唯恐韩青不知道好歹,把自己这边的收益也给推掉,丁谓果断高声附和。 “下官愿听王相安排!”韩青才不会像丁谓想的那么蠢,“勉为其难”地躬身。随即,稍作犹豫,又快速补充,“不过,如此算下来,下官那边至少能收入一千五百吊。实在太多了,愿意拿八百吊出来,由王相分给相关同僚买茶。” “进去说,其他细节进去说,老夫让士奇安排了茶水和点心!”王钦若眉开眼笑,拉着韩青的胳膊就往正堂走。 好歹也是做过参知政事的人,月俸不算各种折色和补贴,保底就有三百余吊,他当然不会因为韩青送了八百吊钱供自己支配,就心花怒放。 他高兴的是,韩青懂得做人,不辜负自己白支持他一场! 当然,这个支持,可以算在以前,也可以算在今后。 如果以前力度不够充足,他今后肯定悄悄给韩青补上。 转眼间来到正堂,分宾主落坐。王钦若少不得要收起笑容,仔细询问韩青如何能够做到未卜先知,提前出发去南方买来了如此多粮食。 林士奇听了,立刻在旁边悄悄地将耳朵竖了起来。 按照时间推算,韩青应该在过年之前就已经出发,才能在今天将粮食运入青州城内。而那会儿,粮价根本没有大肆上涨的迹象,怎么看都是正常浮动。 韩青早就知道王钦若会问,所以心中早有准备。假装思考了片刻,就笑着给出了解释:“如今圣明天子在位,既没有灾荒,也没有战乱,粮价飞涨,必是人为。而这种丧尽天良的勾当,肯定不得人心。毕竟赚到黑心钱的是东家,万一被王相发现后严惩,底下的伙计,掌柜们却要陪着一起吃挂落。所以……” “所以有人提前给你通风报信!”丁谓恍然大悟,笑着手拍桌案。 韩青想了想,笑着点头,“丁枢直所猜没错。但是,却不完全。那些人做事不密,控鹤司负责追查纯阳教余孽之时,也顺便能探听到了一些风声。两厢综合起来,下官就知道米价上涨不可避免。但是,又担心自己是在杞人忧天,误导了王相和丁枢直。所以,就自己先去买了一批米粮回来。反正,南方米贱,即便下官猜错了,顶多是损失一些精力和体力,未必就会折了老本儿。” “运河已经通航了么?如果光是凭着马车,这一路上,花销可就大了!也就是韩提刑有这魄力,换了下官,肯定得犹豫再三才行。”林士奇先前没听见韩青向王钦若汇报这批米的成本,故意皱着眉头,低声插嘴。 “运河上还结着很厚的冰。从高邮再往北,暂时还都没化冻。但是,韩某却有办法,让马车在运河上走,并且已经将这个法子,传了出去!”韩青警觉地看了他一眼,笑着解释。 “什么办法?”林士奇心中先是一喜,随即,又故作惊诧地追问。 “其实就是一层窗户纸。林判官可曾见过小孩儿玩的冰车?将马车的轮子拆掉,车轴处架上硬木条,就可以让马拖着车子在冰面上走。据说极北之地,冬天便是借助此物出行,叫做雪橇。这季节,马拉着雪橇走冰面,比拉着车走大路,还要快一些!”韩青用手指沾了些茶水,快速于桌面上勾勒出了一幅草图。 “妙,妙!由此一物,今后即便是寒冬腊月,南北货物,也一样可以通过运河往来!” “韩提刑果然生着九孔玲珑心,这种办法,也就是你能想得到!” 王钦若和丁谓,都是绝顶聪明,立刻看出了将马车改装成雪橇的好处,先后抚掌赞叹。 林士奇的眼力和脑力比二人都差了一些,但是,也很快弄清楚了雪橇价值。心脏迅速下沉,表面却装作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怪不得韩提醒将两百余车粮食,这么快就运了青州。其实韩提刑没必要自己跑,接下来如何还需要更多粮食,派些弟兄们带着钱去……” 他本意是想试探,韩青还有没有更多的粮食运过来,以便将消息及时传递给五大姓的人。然而,话还没等他把话说完,韩青却已经又站起了身,朝着王钦若拱手行礼,“不瞒王相,下官之所以亲自去跑这么一趟,一是为了及时运回第一批粮食,二则,是为了趟路!” “趟路?此话怎讲?”王钦若听得似懂非懂,迟疑着追问。 “就是亲自试试,用雪橇从冰面上走,能不能行得通。下官已经把雪橇的做法传了出去,也把京东东路米价即将飞涨的消息传了出去。有足够的利润可赚,相信南边的米商,不会视而不见。”韩青想了想,非常认真地解释。 不待王钦若回应,他又一次长揖及地,“所以,下官恳请王相,命令沿途厘卡,不准刁难任何运粮的商贩。如此,下官顶多再跑一趟即可。其他缺口,自然有闻讯而至的米商,全力填补!” 这才是他今天,反复拍王钦若马屁,并主动分功劳和钱财给此人的目的。 打经济战,五大姓联手也好,八大姓联盟也罢,对受过二十一世纪股票、期货蹂躏的他来说,都是插标卖首! 他唯一担心的是,五大姓输红了眼睛,利用家族的影响力,唆使地方胥吏,阻拦并拖延外地米粮运到青州的时间。 那样的话,他自己哪怕再去购买十倍粮食,也缓解不了眼前危机。 所以,韩青必须把王钦若这尊大佛搬出来,避免地方官员和胥吏们拖自己的后腿。 而王钦若再没担当,也应该知道,这种时候选择置身事外,等同于放纵猛兽吞噬百姓血肉。一旦有大量百姓饿死,他损失的,便不止是做官的名声,甚至有可能毁掉整个仕途。 “嗯——”果然,韩青的话音刚落,王钦若嘴里立刻发出了低低的沉吟。 作为十一世纪的副宰相,他不懂股票和期货,也不懂什么经济学。但是,他却远比韩青更懂得政治斗争。 稍加琢磨,他就明白,韩青担心地方官吏阻拦外地米粮运往京东东路,绝非杞人忧天。 而如果他不表态,五大姓即便无法让粮食价格继续上涨,却仍然有机会,跟韩青再斗数个回合,最后各退一步收场。 如果他按照韩青的请求下令,让沿途厘卡,不准刁难任何运粮的商贩。就等同于彻底站在了韩青这边,双方这一轮的胜负立判! “恩相,光下令给沿途厘卡还不够。下官请求,带领转运司的同僚,去监督沿途各厘卡码头,为粮食和盐巴运来青州护航!”正犹豫之际,丁谓的声音,却忽然在他耳畔响了起来。带着如假包换的决绝。 “谓之所言甚是!”王钦若器重丁谓,也相信丁谓的判断力,立刻笑着轻轻点头,“你尽管去,老夫这就写了手令,送往下面州县。若是有人,敢故意阻拦粮食北来,老夫拼着落个残暴之名,也有一个砍一个,绝不轻饶!” 正文 第202章 命官 “多谢王相,多谢丁枢直!”没想到丁谓在关键时刻,会站出来替自己说话,韩青惊诧地看了此人一眼,随即真心实意地躬身行礼。 “韩提刑不必如此客气,老夫既然受官家之命,做了京东东路的安抚使,便理应护得一方百姓周全!”既然已经决定支持韩青,王钦若索性好人做到底,摆了摆手,笑着补充。“而你,做事为公还是为私,老夫也看得清清楚楚!” “你自己也多加小心。免得有人这次推动粮价暴涨不成,又弄出什么新花样来!”丁谓侧了下身子,笑呵呵地提醒。 “下官明白!”韩青心领神会,轻轻点头。 “你赴任之初,便送上门来的那两个蠢货,可曾审出了结果?”王钦若声音再度响起,话里话外,透着长者对晚辈的关心,“无论案子大小,最好早些了结。毕竟官家对你的期待,是挖出张文恭遇刺案的真凶,并剿灭纯阳教。没必要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上,浪费精力。” “不瞒王相,其实那二人的案子早就结了。只是又牵扯到了其他案子,下官担心有人将-他们灭口,才对外使了个障眼法,宣称一直将二人关在监狱里没做任何审问。”韩青立刻明白了王钦若的意思,略作斟酌,然后笑着解释,“张文恭遇刺案,和纯阳教的事情,下官也一直在查。目前已经有了一些眉目,只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才迟迟没有采取行动。” “那就好,那就好。需要老夫调派人手帮忙,就尽管说。包括厢军,你手下虽然个个都是精锐,终究人数少了些!”王钦若眉头轻轻挑了挑,低声承诺。 “多谢王相!”韩青喜出望外,立刻躬身行礼。王钦若则笑着托起了他的胳膊,将他拉回座位上,勒令他坐下说话,不要再把力气浪费在繁文缛节之上。 聪明人之间打交道,就是省力气。短短几句话,彼此就在接下来要做的某件事上,达成了默契。 于是乎,宾主各自落座,边喝茶边聊天,气氛竟是前所未有的融洽。 经略司判官林士奇,却明显跟不上这三个人的思维节奏。在旁边陪着笑脸有一搭没一搭地插话,直到韩青告辞出门,他仍旧没想明白,为何丁谓和王钦若两人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大,在粮车进城之前和之后,几乎截然相反。 “士奇啊,老夫听说,你跟绍兴严知府,乃是同年?”正百思不解之际,他耳畔已经传来了王钦若的声音,隐约带着几分冰冷。 “啊!”林士奇激灵灵打了个哆嗦,赶紧替自己辩解,“不瞒恩相,属下的确跟严知府是同年考中的进士。但是,彼此之间却没什么交情,一直也没什么往来!” 无论如何,这个节骨眼儿上,他都不会承认自己跟严家有过交往。否则,所有在王钦若面前告韩青黑状的行为,就都有受严氏指使之嫌。 而严氏联合其他几家,哄抬粮价和盐价,他预先是否知情,也解释不清楚。 “抽空给严知府去封信,提醒他不要一心放在公事上,疏忽了约束家人。”能清楚地感觉到林士奇的慌乱,王钦若却懒得追究,笑了笑,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这,是!”林士奇的脸皮抽搐了一下,赶紧躬身领命。 随即,又快速解释,“恩相,属下跟那严知府,以前只有数面之交。追随您来青州之后,他曾经写信给属下,请求对其家人给予关照。但是,属下为了避嫌,却没有答应。只是逢年过节,他家派子侄送礼物过来,属下拉不下脸拒收而已。恩相放心,属下这就命令随从,把礼物按市价退给严家,从此……” “不必。他家的礼物,老夫也收到过。”王钦若看了林士奇一眼,轻轻摆手。“水至清则无鱼,这种礼尚往来如果王某也禁止,就太不近人情了。” “是,恩相!”林士奇闻听,立刻长出了一口气。堆起笑脸,试探着说道,“这严家的主事人也是糊涂。两个奴仆犯了罪,他不清理门户也就罢了,居然还联合其他几家弄出这么一出……” “他不是舍不得清理门户,而是无论怎么清理,都无法把自身从案子里摘干净!”王钦若撇了撇嘴,冷笑着摇头,“所以,索性借机立威,逼着韩提刑不要继续追查下去。却不去想一想,韩提刑当初被红莲教和永兴军路官府联手通缉,都没肯后退半步。” “啊——”林奇揣着明白装糊涂,低声惊呼,“难道他们还有别的把柄,被韩提刑抓到了?” “你刚才没听韩提刑向老夫汇报么?严氏那两个恶仆,早就招供了。只是他怕严氏杀人灭口,才对外宣称一直没审问那两个人!”王钦若又看了林士奇一眼,心中好生失望。 同样是副宰相,人家寇准麾下有王曙,张齐贤麾下有梁颢,很多事情根本不用吩咐,两人的心腹爱将就能提前考虑到,并且处置得井井有条。 而自己这边,却只有一个林士奇!人笨也就算了,还多事,贪财,喜欢背着上司搞东搞西! “原来如此!”林士奇根本没察觉到,王钦若已经对自己有了不良看法,兀自绕着弯子试探,“怪不得韩提刑宁可跟五大姓拼个玉石俱焚,也不肯退让半步,原来已经抓住了严家的大把柄。他也是走运,恰好恩相在这里做经略安抚使,只要他做得有道理,就全力支持于他。若是换了一个喜欢治下太平无事的……” “换了别人跟老夫易位而处,也是一样!”王钦若手扶桌案,郑重打断。 实在不想再听林士奇绕弯子试探,顿了顿,他干脆直接将态度摆明,“家族大了,难免有不孝子弟仗着家族势力胡作非为,这种事情,老夫早就见多不怪。” “族中子弟指使恶奴犯了错,被人抓到了把柄,做族长的舍不得壮士断腕,想凭借家族势力脱罪,而这种事情,老夫也早有耳闻。” “然而,为了给家中子侄脱罪,就联合其他豪强哄抬米价盐价,甚至不惜人为制造饥荒,就太胆大包天了。万一被他得了手,京东东路,多少百姓要生生饿死?老夫没直接下令厢军包围了他严家,抄没粮食出来救灾,已经是给了一门三公和严知府的面子。又怎么可能,再阻止韩提刑接下来将那严家所犯的罪行,一查到底?!” “是,恩相所言极是!换个别人,严家只会倒霉得更快,绝不像现在,恩相好歹给了他家一个机会悬崖勒马!”林士奇吓得又打了个哆嗦,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一片。 追随王钦若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对方如此声色俱厉。而王钦若刚才最后那几句,显然不能简单视为气话。 毕竟,王钦若好歹也是参知政事,在大宋皇帝面前,都能坐在椅子上奏对。他真的发了狠,想将严氏抄家灭族,不过一声命令的事情。 虽然王钦若过后有可能为此遭到政敌弹劾,提前回家养老。但青州严氏,特别是严氏嫡支子弟,最后能保住性命的,恐怕剩不下几个! “士奇啊!”王钦若非常懂得收敛,发泄了几句之后,便又笑着拍打林士奇的肩膀,语重心长,“虽然先皇曾经有遗训,要官家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可这天下,终究不是士大夫的。你我也终究,都是朝廷命官!” 正文 第203章 互利 天下,终究是赵氏官家的。 身为朝廷命官,受了地方豪族的好处,偶尔为其大开方便之门,或者站在其立场上说话,有情可原。 但是,如果地方豪族已经做出了格,威胁到了官员们的整体利益,甚至朝廷的安全。哪个朝廷命官再替他们鼓与呼,就是分不清立场了。 这种官员,朝廷也没留他的必要。 王钦若手上的动作很轻,然而,林士奇却像遭到了千钧重棒的迎头痛击一般,随着他的动作快速变矮,变弯,额头上,冷汗滚滚而出。 “恩相教诲的是,下官,下官一定牢记于心!请恩相,请恩相务必给下官一个机会,将功赎罪!”不敢再做任何辩解,他躬着身子央求,态度要多端正有多端正。 “罪就算了,老夫相信,你不会做得太出格。先给严知府写信去吧。然后,替老夫去巡视青州通往淮南的所有关卡!”王钦若笑了笑,收起手,缓缓在屋子内踱步,“有分不清自己应该替谁做事者,发现一个处置一个,从严从重,绝不姑息!” “遵命!”林士奇顿时又还了魂儿,抬手擦了一把冷汗,长揖及地。 “你处置不了的,或者官职太高的,及时上报老夫。老夫倒是要看看,这京东东路,还是不是朝廷的天下!”从墙上取下一把宝剑,王钦若缓缓拉剑出鞘,刹那间,寒光四射。 “遵命!”林士奇再度躬身,答应得坚决且响亮。 常言道,使功不如使过。王钦若深得此道精髓。 他把林士奇敲打了一番,然后放了出去,后者岂敢不使出全身解数?短短半个月之内,就将青州到淮南的水陆关卡,亲自跑了一个遍。 每到一处,林士奇都立刻召集全部官吏,将王钦若确保粮道畅通的指示,当众传达。并且反复强调,这是经略安抚司、转运司和控鹤署的一致立场,让相关人等务必慎重对待。 那些关卡的主事者和小吏,大多数都是人精,见经略安抚使的心腹,亲自前来传达命令,岂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见到有运粮食和粗盐的马车,或者雪橇通过,非但当场放行。甚至连正常检查和抽税都免除了,权当后者运送的是空气。 当然,无论什么时候,都不缺胆大包天的人。 个别官吏受了严、杨、朱、郑、于五大姓的好处,或者原本就出身于这五大姓之一,还试图阳奉阴违。结果,诸多阴暗伎俩刚刚使出,就被身边同僚,悄悄汇报给了林士奇。 转眼间,林士奇本人,就快马杀回。而转运使丁谓派下来的亲信,也星夜赶到。 双方联手办案,将故意拖延粮车通关者,当场拿下。紧跟着,就打入囚车,以通匪罪,押去青州由控鹤署查证处理。 这下,可是把五大姓及其追随者,彻底打懵了。 原本还有人试图将转运司那边低价发卖给百姓的粮食,偷偷收购回一部分来,继续推动粮价的上涨。发现王钦若已经站在了韩青身后,并且动了真章,赶紧停止全部动作,重新考虑自己接下来该如何选择。 而青州和京东东路其他各地的百姓们,发现有官府指定的店铺,接连数日,都以七十文每斗的价格卖米,心中的恐慌也渐渐平息。 虽然官府指定的店铺,给每个前来购买粮食者,都规定了两斗的限额。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百姓们排队买完了第一次,把粮食交给熟人送回家,再从队伍末尾重新排号,就可以轻松突破限额! 于是乎,大多数百姓宁愿天天冒着寒风排队购买官府出售的粮食,也不再去五大姓的店铺里,忍受高价盘剥。令那些联手涨价的店铺,迅速门可罗雀。 而随着第二批,第三批粮食,成功抵达青州城内。所有高价炒卖粮食的店铺,就全都明白大势已去。相继将自家的老米价格,也降到了七十文左右。 粮食和粗盐,走的是同一条商道。粮价一降,盐价紧跟着就一落千丈。 随着粮价和盐价的下降,其他趁机上涨的杂货,也渐渐恢复了正常。一场人为造成的危机,渐渐消散于无形。 转眼到了二月初,青州市面上的粮价,已经降到了每斗五十五文左右。比年底未暴涨之前,还要低上五文。 发现转运司指定的店铺里,没了顾客。转运使丁谓灵机一动,干脆命令底下人掉过头来,以五十文的价格,大宗收购余粮。 结果,后续运粮来京东东路的外地商贩,担心粮价继续下降,急着脱手求现。纷纷将粮食送到了转运司仓库门口儿。 一番操作下来,转运司下面的常平仓,非但没有变空,反而将以前的缺额,尽数补足。而在一卖一买之间,转运司自身,也赚得流油。丁谓大手一挥,每个下属官吏,都分到了一笔外快。 虽然分在每个人头上的外快,并不算多,也就是一两吊钱而已。但是,能在不贪污受贿的情况下,收到俸禄之外的钱财,对转运司大多数官吏来说,却是平生头一遭。 饮水思源,官吏们对转运使丁谓的尊敬和佩服,与日俱增。令后者的声望,如日中天。 而丁谓本人,却知道是谁替自己创造了积累声望的条件,跟韩青之间的关系日渐密切。有些韩青不擅长处理的官场问题,他随便出言指点几句,问题就迎刃而解。 如此一来,韩青反又欠了丁谓不少人情。双方之间,俨然成了忘年交。 丁谓那边,有些涉及到数字和账务方面的琐事,他本人看得头晕脑涨,拿到韩青面前,往往不用一刻钟就能梳理得清清楚楚。 韩青这边,一些涉及到官场规则,人情世故的琐事,他本人缺乏经验。向丁谓请教,后者三言两语,就能令他豁然开朗。 关系亲近了,双方之间交往之时,顾忌就越来越少。 作为过来人,丁谓看到韩青仍旧将大部分精力,都放在梳理地方往年遗留的遗案和各种案件的卷宗上,便忍不住出言提醒,“佳俊,别怪老夫多事。官家派你来青州,是期待你再接再厉,如同对付红莲教那般,尽快将纯阳教连根拔起。而你到任也有一段时间了,要么忙着对付严氏豪强,要么把精力放在梳理过往的疑案上,却对正事迟迟没有动作。万一哪天官家过问起来,未免会对你感到失望!” “丁枢直提醒我,是拿我当自己,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好歹!”韩青闻听,立刻笑着拱手。“只是先前初来乍到,对周围情况两眼一抹黑,我才不敢轻举妄动。今天既然丁枢直提起来了,在下刚好有件事情,想请丁枢直不吝援手。” 在来青州之前,无论从寇准嘴里,还是从自家祖父韩重贵嘴里,韩青都没听到对丁谓的正面评价。然而,两个多月相处下来,他却发现此人是个难得干才。只是功利心颇重,在上司面前喜欢表现而已。 这样的人,韩青上辈子见过很多。所以也谈不上如何排斥。而他自己因为去年升官太快,短时间内,无论立多少功劳也很难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所以,更跟丁谓不会产生什么利益冲突。 既然双方之间没有利益冲突,而丁谓还是大宋官场之中,难得能做实事之人,韩青就愿意跟丁谓联手做一些事情。 这样,双方都能各取所需,彼此之间的友谊,也能维持得更久。 “找我帮忙?”丁谓这边,也有心跟韩青成为政治上的盟友,听他求自己援手,立刻笑着回应,“你且说来听听,需要老夫如何帮你?只要老夫这边能做得到,肯定会全力为你提供方便!” “早在年前,我这边就得到消息,有一个纯阳教的分舵,就位于距离青州七十里远的白马寨。”韩青也不客气,立刻低声补充,“丁枢直也知道,我这边只有一百来号弟兄。带出去讨贼,未免让贼人看不起。所以,想跟丁枢直借两千粮丁,以壮声势。” 丁谓诧异地看了韩青一眼,眉头迅速紧皱,“借粮丁?两千人马,我这边倒是随便就能拉出来给你。只是粮丁干活凑合,却没怎么上过战场。另外,按道理,你既然知道纯阳教的巢穴在哪,应该请王经略那边调派厢军才是。” “不需要他们上阵杀敌,只管呐喊助威,并且帮忙封堵路口,捉拿逃命的贼人就行了。真正交手之时,有我麾下这一百镇戎军老兵足够。”韩青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笑着低声解释,“至于王经略那边,人多眼杂,又要处处符合规矩。等厢军召集起来,消息恐怕早就传到了贼人耳朵里。” 顿了顿,他挤了下眼睛,声音迅速变低,“并且,这种有胜无败的仗,韩某怎好劳动厢军那边的将领?丁枢直文武双全,在夔州那边就率部讨平过逆贼。有你在旁边坐镇,韩某才好放手施为!”(注:宋代初期,文武之间沟壑并没后来那么明显。丁谓做州一级转运使之时,就曾经指挥兵马平定过叛乱。) 正文 第204章 连环 以丁谓的聪明,岂能听不出来,韩青是存心送功劳给自己?当即,感动得心头发烫。拱了拱手,朗声承诺,“既然韩兄弟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老哥哥再推三阻四,就不近人情了。两千粮丁太少,我给你凑个四千。虽然没有战斗经验,保证个个身强力壮!另外,所有粮草辎重的开销,转运司这边全包了,你不用为此操心!” “多谢老哥!”韩青闻听,立刻从长揖及地。紧跟着,又低声补充,“不瞒丁枢直,贼人在城里耳目众多。此番出战,咱们还得严格保密。对外只能宣称,是去巡视各地的粮仓。” 丁谓笑了笑,非常自信地点头,“这个我省得,你尽管放心。我麾下的粮丁,眼下也不是全都驻扎在青州城内。得从不同的粮仓,往一起调动。我只要不告诉他们最终目的地是哪,他们就没地方打听,当然也不可能走漏风声。” 他以前做夔州转运使之时,就曾经指挥厢军镇压过土匪。虽然最后是靠砸钱,将匪首招安了事。但对于如何调动兵马,却轻车熟路。 因此,三言两语,就令韩青疑虑全消。 而韩青,也不跟丁谓客气,想了想,继续说道:“原本年前,我就该出兵了。只是当时担心白马寨那边有防范,才拖延到了现在。如今,那边见我迟迟不来,估计防备也懈怠了。咱们早点把兵马调集齐整,抽冷子杀过去,刚好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你给我五天时间,我尽量就近抽调粮丁。”丁谓经验丰富,略作斟酌,便有了计较,“另外,临朐县距离青州只有五十里,我让粮丁到那边集结。五天后,你我分头出城,在临朐汇合!” “如此,五天后,韩某就在临朐恭候丁枢直大驾!”韩青喜出望外,再度躬身行礼。 丁谓立功心切,笑着轻拍自家胸脯,“韩兄弟尽管放心,如果这点儿小事都做不好,老哥我也不用做什么转运使了。早点儿告老还乡,好歹还能落个善终。否则,早晚有一天稀里糊涂就去了岭南吃荔枝!” 他原本就得到过刘娥的授意,要尽力支持韩青。自身又正缺乏拿得出手的功劳,作为今后的升迁铺路。因此,承诺过后,便使出了浑身解数。 结果,原本答应韩青五天时间内集结起四千粮丁,只用了三天,就集结完毕。并且其中有五百粮丁,是从边军中退下来,有过战斗经验的老卒。虽然不似镇戎军那般勇悍,对付寻常土匪流寇,却绰绰有余。 到了第四天头上,韩青悄悄带着镇戎军老兵赶至临朐。二人合兵一处,立刻扑向了距离青州只有七十里的白马寨。 那白马寨的寨主梁满仓,脑部生了暗疾,只要发作起来就疼得生不如死。所以,在年前主动从纯阳教内接下任务,牺牲自己,换取全教上下顺利渡过难关。 他接下任务之后,立刻就着手进行准备。将山寨中骨干兄弟尽数打发到别处,只留下百十名平素不怎么受待见老弱,以及附近村子里的数百纯阳教信徒,跟自己一起坐等韩青前来征讨。 按照他的计划,只要韩青带着官兵杀至,他装模作样抵抗几下,就立刻跪地乞降。 然后,他就可以主动承认,自己是刺杀张文恭案的主谋,并一步步招供出教里边提前安排好的其他几名死士。 如此,韩青顺利抓到了刺杀张文恭的凶手,以及纯阳教“护法”、“舵主”若干,很快就可以回汴梁交差。 纯阳教真正的骨干,和刺杀张文恭的真正主谋,就可以逍遥法外。 而他本人,最后虽然难免于一死。他的两个儿子,却可以被教中骨干送到别处,去做一辈子吃喝不愁的富家翁。甚至可以隐藏出身,安排进入仕途,彻底成为人上人。 如此,便是三全其美,各得其所,他纵然在九泉之下,也会含泪而笑。 只可惜,从寒冬腊月就做好的准备,一直到第二年冰消雪尽,枝头出现隐隐绿意。梁满仓也没等到官兵的身影。 反倒是被他故意找借口打发出去的亲信兄弟,陆陆续续都返回了山寨。 那些人再笨,经过了这么久,也察觉到了情况不对,各自施展本事去仔细打听,再将找到的消息汇总,很快就发现自家寨主,竟然打算主动求死,立刻就联手劝阻。 山寨中根本守不住秘密,转眼间,梁满仓的两个儿子,也得知了父亲的打算。立刻哭喊着飞奔而回,宁可与父亲一起做强盗,也不改名换姓去外地当官。 梁满仓前功尽弃,揪着两个儿子破口大骂。转眼间,又悲从心来,父子三个抱在一起痛哭失声。 待哭过之后,他却又坚定地改了主意,无论如何要把两个儿子送走。自己脑疾难治,早晚是死路一条。并且发作时的痛苦,未必比砍头差到哪去。以将死之身,换取两个儿子的前途,这笔账,怎么算怎么合适。 所以,他干脆收拾了行李,准备第二天天亮之后,就亲自送两个儿子下山。待在外地将儿子们安顿好了,再继续回来等着官兵前来割自己的脑袋。 然而,梁满仓万万没有想到,第二天天还没亮,进山和出山的大小道路,就被一支官兵堆了个结结实实。预先承诺会向他示警的纯阳教友们,竟然全变成了瞎子和聋子,没有提前送来半点儿消息。 大难临头,怪谁都没有用。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之后,梁满仓立刻组织兵马,准备集体突围。 为了自家儿子能够逃脱,这次,他不敢再做随便打上几个回合就投降的主意。认准一个方向,使出吃奶的力气,带领麾下弟兄往外猛冲。 本以为,自己麾下可战之兵比年前多了一倍,官兵又是远道而来,怎么着,也能将自己的两个儿子送出去。谁料,官兵的数量,竟然高达四千,并且装备远比他所知道的厢军精良。 连续两次强冲,他都被官兵用弓箭给射了回来,平白丢失了五十余名弟兄。痛定思痛,梁满仓咬着牙,换个了个方向再寻突破。结果,迎面撞到了武二所率领的镇戎军老兵。 双方刚一交手,镇戎军老兵迎头就是数枚手雷,将梁满仓好不容易重新组织起来的队伍,前后炸成了两段。 紧跟着,武二带着数名弟兄,强行杀出一条血路,直接杀到了梁满仓的面前。后者原本就有病在身,胯下坐骑又受了惊吓,失去控制。结果,三招未过,就被武二打落马背,生擒活捉。 山寨中的大小喽啰缺乏训练,根本不懂得如何打逆风仗。突围接连碰壁,又失去了大当家,顿时士气崩溃,再也组织不起有效抵抗,一个只管四散逃命。 丁谓见状大喜,先跟韩青打了声招呼,随即指挥粮丁向山寨发起了总攻。一路势如破竹,抓获的大小喽啰和来不及逃走的普通纯阳教教徒数以百计。 待攻入聚义厅内,又缴获了整整一仓库贼赃和上千吊香火钱,着实发了一笔小财。 丁谓性子虽然贪婪,却懂得拿捏分寸。命人将香火钱和贼赃都如实记账,然后带着账本来找韩青,商量两家之间的分配比例。 然而,双方刚一碰面儿,还没等他把账本拿出来。韩青就已经大笑着拿出一份供状,“招了,招了,什么纯阳教大护法,梁满仓这厮,就是个分舵主。纯阳教特地安排他在这里等死,好掩护自身金蝉脱壳。为了他的两个儿子,他全都招了。还供出了纯阳教的另外一处分舵,就在七十里外的方山!” “方山?”丁谓又惊又喜,一把夺过了供状,快速浏览。 惊的是,方山距离昌乐县只有二十余里,而昌乐县城内,就有转运司的一座重要粮仓,里边的存粮,接近账面总数的两成。 如果梁满仓所招供的都是事实,等同于转运司的粮仓,就放在了纯阳教嘴边上。后者什么时候想造反,立刻就可以将粮仓攻破,补充军需。 喜的则是,方山距离白马寨,不足百里。他和韩青联手杀过去,肯定能趁着纯阳教总舵做出反应之前,将其方山分舵,一举拔除。 待将供状浏览完毕,他心中也有了计较。将目光转向韩青,试探着询问,“今日之战,我麾下粮丁折损甚微,将士们精神和体力都很充沛。既然已经知道方山上有一处纯阳教的分舵,你我何不……” “枢直之言,与下官不谋而合!”不待丁谓说完,韩青就大笑着抚掌。 二人一个贪功心切,一个胆大包天,当即就做出决定。由王武带领两百粮丁,押送俘虏返回青州城内,向经略安抚使告捷。剩下的将士,稍作修整之后,立刻昼夜兼程杀向了方山。 时间才到二月,方山分舵的纯阳教众,大部分都分散在各自家中过年未归。留守分舵山寨的,只有区区百十名无牵无挂的光棍儿。 忽然间,发现官军将山寨团团包围,众教徒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能关了寨门,蹲在主寨之中坐以待毙。 而丁谓和韩青,围困了山寨之后,却没立刻发起进攻。而是先花费了一天一夜,让将士们恢复力气,然后才从容展开行动。 结果,自然是一鼓而克,根本没有任何悬念。 更多的惊喜紧跟着到来,在攻破聚义厅之后。武二缴获了一张粗糙的舆图,在距离方山不到两百里的昌邑,纯阳教另一处分舵的标识,清晰可见。 正文 第205章 术业有专攻 四天后,韩青和丁谓各自带着麾下的弟兄,抵达了昌邑城外的乌龙山。 白马寨和方山两处纯阳教分舵接连攻破的消息,比他们先一步从传到了这里。乌龙山分舵的舵主姓魏名跃,做过一任水军都头,粗通兵法。听闻消息之后,相信官兵早晚会找上门来,立刻着手聚拢喽啰,“征调”物资,以免被官兵打个措手不及。 只是,他没想到官兵来得这么快。还没等他带着手下的喽啰们,将从周边大户人家“征调”来的物资,运回山寨,便被担任前锋的控鹤署军巡使武又(武二)给逮了个正着。 双方在距离乌龙山不远处恶战一场,未分胜负。 武又麾下的镇戎军老兵装备精良,战斗力强悍,人数却不到喽啰们的十分之一。依靠手雷硬炸出了一条通道,杀至运送物资的车辆旁,点起了数十个火头。然后,果断撤离战场。 魏跃凭借人数优势,屡败屡战,最终成功将官兵逼退。然而,却不敢继续于山外耽搁。胡乱从火堆中抢了一些粮食之后,迅速返回了主寨,凭险据守。 “咱们且围了山,然后你我联名写信给王经略,请他调厢军过来助战。”丁谓接连捞到了两场战功,心情大好,见乌龙山的地势颇为险峻,主动笑着提议。“不着急进攻,围困上两三个月,贼人肯定得断炊。” “这么大一点儿的山寨,没必要劳烦王经略。贼人坚守不出,已经是胆怯,咱们刚好打个痛快。”韩青想了想,笑着摇头,“丁枢直且安心休息,等弟兄们恢复了体力之后,我让他们演示一套新战术给你看。” “新战术?”丁谓闻听,两眼立刻开始发亮,“那老夫就不啰嗦了。打仗你比老夫内行!” “待攻破了山寨之后,如何收拾俘虏,安抚地方,还得仰仗丁枢直。说实话,这次如果没有您在,我真不敢一下子跑这么远!”韩青拱了拱手,笑着补充。 正所谓,花花轿子人抬人。 这趟行动,韩青把大部分功劳和好处,都让给了丁谓。丁谓帮助他,当然也不遗余力。 双方原本又是各有所长,彼此之间分工明确,配合也越来越默契,很多对各自来说的难题,交给对方都迎刃而解。 第二天下午,弟兄们的体力恢复得七七八八。韩青传下将令,把镇戎军老兵和丁谓所部的五百多名粮丁精锐拉出来,从山寨正面发起了强攻。 “你就这么直接硬打?这条山路,可是有七八个弯子。关键位置放上几支弩,便是一夫当关!”丁谓原本以为,韩青至少会拿出几条妙计,瓦解了土匪的斗志,然后才会发起进攻。却没想到,韩青竟然打算硬砸,顿时眼睛就瞪了个滚圆。 类似的战斗,他在夔州那边也经历过。带着上万官兵包围了一个土匪所在的山寨,前后攻打了两个多月,都没能如愿杀上山顶。 而土匪们却充分发挥地形优势,将石头,木桩,不要钱般往下砸。以极小代价,就给他所率领的官兵,造成了巨大杀伤。 最后,他发现继续攻打下去,自己的部下就有可能哗变。只好开出了非常优厚的招安条件,将那支土匪变成官军了事。 所以,凭借以往的经验,他认为韩青根本就是在蛮干。除了无端给自己一方增加伤亡之外,不会收到任何战果。 然而,韩青却忽然变得一意孤行,摇摇头,笑着低声说道:“丁枢直莫急,先看武又他们进展如何!放心,打不开土匪盘踞的那几个关键位置,我不会让你麾下的精锐跟着一起往上冲!” “我不是舍不得麾下弟兄,我是……”丁谓怎么可能不急?皱着眉头低声辩解,“我是担心伤亡过重,失了锐气,接下来更难办。除非,除非你准备声东击西!” “对付千把土匪,不用声东击西。我也不擅长那种精细办法。”韩青又摇摇头,继续补充,“铁锤砸鸡蛋,一下砸烂就好。” 说罢,亲手抓起一支令旗,高高举过了头顶。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张帆立刻带人敲响了战鼓,将主将的意志,迅速传入武二等人的耳朵。 后者闻听,果断加快了推进脚步。百十人队伍在山路上被迅速被拉长,短短七八个呼吸之间,前后就分成了十几段。 丁谓的嘴巴动了动,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镇戎军那伙老卒再骁勇善战,总得聚集成阵,才能发挥出最大实力。而如今,没等跟土匪交手,自己的阵型先散了。倘若魏跃瞅准战机,派遣一哨兵马沿着山路快速杀下,定然如沸汤泼雪。 非常幸运的是,他所担心的情况,一直都没有出现。 乌龙山分舵主魏跃,显然也没看懂韩青的招数,唯恐中了诱敌之策,坚决不肯打开寨门,放任何弟兄出来厮杀。只管命令第一道关卡的喽啰,沿着山路往下滚擂木。 那些擂木皆是用百年老树的树干锯成,根根都有水桶粗,从山上滚下来,落势甚快。万一有人被碰到,下场肯定是筋断骨折。然而,这个时候,队伍分散的好处,就显现了出来。 镇戎军老兵们,走得三一群,五一伙,稀稀落落。却从始至终,都没放松丝毫的警惕。发现有巨大的擂木,沿着山路呼啸而下。立刻挪动身体,躲向山路两侧。 结果,正因为队形松散,他才有了足够的躲避空间。而走在最前面的弟兄做出闪避动作之后,其他各组弟兄,便有了更充足的时间去应对。一组组,敏捷得宛若猿猴,让滚下来的擂木,连大伙的寒毛都没碰到一根。 “妙,妙!”丁谓看到弟兄们的情况,悬在嗓子眼处的心脏,终于稍稍回落。端着双手,在胸前轻拍,“这种办法,倒是可以最大程度上避免被擂木和滚石所伤。但是,等到了关卡附近之后,终究还是要重新集结在一起。而那时,土匪仍旧……” 一句话没等说完,山坡上的镇戎军老兵,推进的速度再度加快。左军巡使武又,竟然身先士卒,在两名亲信的保护下,头一个冲向了山坡上第一道天然关卡。 那道关卡,是一块巨大的岩石,横着从泥土里伸出来,宽七尺,高达两丈,将山路拦腰切做了两段。 岩石左侧为垂直的峭壁,右侧便是断崖,下面只有一个半人高的石洞可供通行, 关卡后的土匪见武又只带着两个弟兄,就敢发起强攻,顿时大怒,纷纷挽弓向他发起了攒射。 然而,因为地形狭窄,能摆开的人数有限,他们射出来的羽箭却显得稀稀落落。 大部分羽箭,没等射到武又身边,便被山风吹歪。零星三五支勉强接近目标,却被武又身边的亲信,用盾牌挡了个正着。 而经验丰富的武又,跑得又快又稳,几个起落,已经冲到了距离第一道关卡的二十步范围之内。只见他,猛地从身后的褡裢里,掏出一个带着兜子的皮索,紧跟着,便将一只手雷塞进了兜子之内。 一名亲兵竖起盾牌掩护,另外一名亲兵迅速打着火折子,点燃了手雷上的引线。而武又,则快速挥动手臂,将皮索高高地抡起。 “呼——”手雷冒着火星,凌空画出一道弧线,稳稳落进了充当天然关卡的巨大石块背后! “轰隆!”黑火药手雷爆炸,掀起一团蓝灰色的烟雾。巨石后,立刻不再有羽箭射出。十几个被爆炸声吓破了胆子的土匪,跌跌撞撞地爬起来,逃向更高处的关卡。 “呼——”武又唯恐土匪使诈,将第二枚手雷用投掷索再度甩入巨石之后。 又是一声巨响,碎肉伴着石子伴着烟雾腾空而起,然后又如冰雹般四散而落。已经逃出数步之外的土匪们,顿时倒下了四五个。其余人则双手抱头,加速逃窜。 黑火药手雷的威力并不大,以这个时代的工艺水平,更不可能让其与韩青“上辈子”所知道的手雷相提并论。 如果逃命的土匪当中,有哪个肯壮起胆子回头看上一眼,其实很容易地就能发现,两轮爆炸,只杀死了他们的一名同伙。四下溅落的血肉,也全都来自同一具尸体。 并且,所有及时逃离关卡的其他同伙,都没有被第二轮爆炸伤到半根寒毛。 那些在第二轮爆炸声中倒地的喽啰,全都只是吓破了胆子,腿脚发软而已。身上根本看不到半丝血痕。 然而,却没有任何土匪,在爆炸声响起之后,还能保持冷静,仔细观察身边情况。黑火药手雷威力不大,却超出了他们所有人的认知范围。 在这划时代的武器面前,他们唯一能想到的对策,就是加速逃命。 不管上头交代给自己的任务是什么,也不管逃到更高处之后,还有没有机会再活着走下山来! 事实上,担任前锋的武又,也不会给土匪们时间去仔细观察。不待第二枚手雷制造出的烟雾被山风吹散,他已经将手中套索换成了钢刀,迈动大步扑向了挡在路上的岩石。 正文 第206章 一鼓而克 “嗨——”武二双腿发力,身体腾空而起。转眼间,他肩膀的高度,就超过了岩石上边缘,两眼将岩石后的情况,看了个一清二楚。 不待他的身体开始下坠,紧跟在他身后的两名亲信,同时将盾牌举过了头顶。 “嗨!”武二嘴里又发出一声暴喝,两脚狠狠踩向盾牌表面,身体继续拔高三尺。随即,单手在岩石顶部借力,整个人如同鹞子般,翻越到天然关卡之内。 “已经没活人了,通知弟兄们,跟上!”短短一个呼吸之后,他的声音在岩石后传出。紧跟着,抬起左腿,将地面上唯一的一具尸体,踢下了山路另一侧的深谷。 “快跟上,武都头得手了!” “快跟着,以免贼人反扑!” “跟上!” “跟上!” 镇戎军老兵一个传一个,很快就将武又发出的命令,传到了每一名弟兄的耳朵。随即,大伙相继冲上前,从岩石下俯身钻过,于关卡内快速重新整队。 一面标志胜利的红色三角形旗帜,紧跟着在岩石上高高挑起。将第一道关卡被拿下的消息,送入山脚下每个人的眼睛。 山脚下,立刻欢声雷动。先前还因为山路陡峭而偷偷在心里敲小鼓的粮丁们,一边替武又等人呐喊助威,一边用钢刀,长矛,将盾牌敲得咚咚作响。 “手雷还能这么用?武又,武巡使手里的皮索,又是什么东西?最远他能投多远,他又如何保证的准头?”转运使丁谓,也兴奋得浑身发烫,用手扯了一下韩青的衣袖,连珠箭般追问。 韩青毫无防备,差点被他从马鞍上扯下来。稍微花费了点力气重新稳定住身体,他才看了一眼满脸歉意的丁谓,低声解释,“手雷是死的,人是活的。怎么用,看使用者的头脑和战场上的具体情况。不过,对付躲在院墙和石头后的敌军,手雷的效果肯定比弓箭好!至于武巡使手中的皮索,是羊倌用来丢石头的绳套,永兴军路那边乡下很常见。最远,他大概能将手雷投出五十步吧,一般人应该做不到。至于准头,都是练出来的,功夫下到了,换了谁都一样!” “如此一来,世间哪还有什么的险要之地?”丁谓兴奋地直搓手,嗓音也变得又尖又利,“哪怕贼人是躲在泰山之巅,几百枚手雷甩上去,也照样炸得他血肉横飞。”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当初他在夔州招安土匪,虽然迅速让地方恢复了安宁,却在他自己的履历中,留下了一个巨大隐患。 尤其最近几年,随着他的官职步步高升。拿当初招安土匪那件事做文章的人,就越来越多。 而他,却有苦说不出。如果湘军的战斗力,不是比土匪还差,他怎么可能打着打着,就半途而废? 如果不是土匪的山寨久攻不下,而他身边的厢军士气越来越低,随时有可能被土匪翻了盘,他怎么可能,冒着被乱刀砍死的危险,去跟土匪头子就招安之事讨价还价? 而现在,如果再遇到当初那伙的顽匪,他肯定不会给对方任何洗白机会。直接先派兵围住了山寨,然后命令亲信拿着手雷,从山下一路炸到山顶。管他什么绿林好汉还是强盗恶棍,都一律先炸死了再说! “其实主要是眼前这伙土匪,士气太低,又缺乏应对手雷的专门训练。”看到丁谓满脸跃跃欲试模样,韩青赶紧给他泼冷水,“哪怕是武又亲自出马,他的投掷距离,也不可能比弓箭射得更远。而如果是受过专门训练的敌军,也不可能躲在岩石后,老老实实挨炸。看到手雷落下,赶紧躲开。等爆炸结束,再杀个回马枪。如此……” 没等他把对策说完,半山腰上,却又传来了剧烈的爆炸声。却是武又等人,已经杀到了第二道上山的关卡附近,用皮索向关卡后的土匪头上,掷出了手雷。 浓烟再度翻滚,爆炸声在山间来回激荡。三十几名土匪,乱哄哄地从关卡后逃出,谁也不敢做任何耽搁。 而武又等人,则相互配合着,跳过石块垒成的矮墙,从墙后砍断门闩,打开了阻挡道路的铁门。接应自己家弟兄,蜂拥而入。 “武巡使固然英勇,他身边的弟兄终究太少了,当心贼人狗急跳墙!”丁谓再也不担心自己麾下那些精锐被韩青拿去送死,主动大声替他们请缨,“赵都头和王都头,也都是身经百战的,让他们带着各自麾下的弟兄去接应,以免贼人忽然冲下来反扑!” “丁枢直之意,与韩某不谋而合!”韩青正准备调人马上去配合武又,立刻笑着点头。 随即,他摇动令旗,吩咐丁谓挑选出来的五百名有过战斗经验的精锐,全部出动。而后者,早就等得心焦,听到命令之后,立刻呐喊着冲上了山坡。 恰恰防守第三道关卡的土匪头目,发现情况不妙,主动带着麾下弟兄和从前两道关卡逃回来的残兵,扑出了关卡之外。武又知道自己这边人少,立刻收拢队伍,结阵迎战。双方在半山腰上,举刀互砍,短时间内,竟然杀了个难分胜负。 丁谓手下那些精锐的到来,令局面迅速失衡。没等他们冲到武又身侧,土匪们已经失去了勇气,仓皇后撤。而武又,怎么可能让土匪们想走就走?立即调整战术,命令麾下弟兄挽弓攒射。 早春的阳光中,箭蔟闪着寒光,像流星般从背后追上土匪。 红色的烟雾快速在土匪们身上冒起,中箭者瞬间失去了全身力气,一个接一个倒地,骨碌碌滚下山坡。沿途的石块、枯草、残雪上,转眼间就染满了鲜血。 有股冷飕飕的感觉,突然从丁谓脚底下涌起,通过大腿和脊骨,瞬间直冲头皮。 他以前上过战场,也指挥兵马杀过土匪,甚至还亲手砍死过不服从号令掉头逃命的厢兵。然而,如此残酷的杀戮场面,却是平生第一次见到。 比起眼前的战事,他以往经历的剿匪场面,简直如同“过家家”。甚至包括前几天攻破白马寨和方山,也完全只能用“小儿科”三个字来形容。 然而,他却不敢指责武又残忍好杀。事实很简单,如果放任这伙土匪轻松逃回第三道关卡之后,非但接下来对第三道关卡的攻打难度会加倍,随后几道关卡的土匪们,也会受到鼓舞和启发,不再选择死守不出,而是抓住各种机会打反击。 有手雷在,土匪选择死守不出,很难阻挡住官兵的脚步。但是,如果土匪选择主动出击,虽然最终仍旧会被官兵击败,却能令官兵的伤亡成倍增加。 丁谓亲眼看到,攻打前两道关卡,武又这边连一个轻伤号都没出现。而在第三道关卡前,他虽然大获全胜,身边却倒下了不止十位弟兄。 虽然倒下去的弟兄,并不一定立刻就会死去。但是,武又身边的镇戎军老兵,总计还不到一百人。哪怕倒下去的,将来还有一半儿能够归队,用不了半年,他手下的老兵就会消耗殆尽! “罢了!慈不掌兵。”心中偷偷嘀咕了一句,丁谓振作精神,继续用目光纵览全局。 以往,他所理解的“慈不掌兵”这个四个字,是专门针对自己麾下的弟兄。有胆敢故意生事,不遵守号令者,绝不姑息。 而现在,他忽然发现,慈不掌兵,实际上针对的不光是自己人,对待敌人时,还要更狠得下心肠。 在他冷静下来的目光中,武又带领一组弟兄,冲到了第三道关卡附近。几个侥幸在羽箭追射中幸存下来的土匪,壮起胆子,提刀守住了门口。另外几十名土匪仓皇则砸动机关,射出两支粗大的弩箭。 武又等镇戎军老兵经验丰富,发现关墙上有寒光闪烁,立刻分散躲避。 巨弩呼啸而至,却没伤到任何人,徒劳地在地面上拖出两道沟壑。关墙上的土匪们,齐声喊着号子,试图重新张开弩臂,进行第二次射击。跟在镇戎军老兵身后冲过来的粮丁们,却不肯再给他们机会,纷纷拉开角弓,对空漫射。 “嗖嗖嗖——”上百支羽箭腾空之后,又落向了关墙,看起来甚为壮观。然而,却没有伤到任何土匪,只是逼得土匪们不得不将身体缩进了关墙之后的死角,无法继续重新装填巨弩。+ 而武又,要的就是这个机会。扯开嗓子冲着粮丁们道了一声谢,随即,从身边弟兄们手里接过皮索,将点燃的手雷,一颗接一颗甩到关墙背后。 “轰隆!”“轰隆!”“轰隆!”爆炸声接连响起,石墙在浓烟中微微颤抖,弩车粉身碎骨。土匪们被吓得魂飞魄散,丢下数具尸体,再度落荒而逃。 第四道关卡转瞬被夺下,很快,便是第五道关卡。 十几名胆子稍大的顽匪,从石后探出身体,将一波波冷箭射下来,却被老兵们用盾牌尽数挡下。 七八个呼吸之后,爆炸声再起,关卡内外各有三道烟柱,扶摇而上。土匪们伤亡很低,却受不了光挨炸不能还手的压力,哭喊四散奔逃。 另外一组镇戎军老兵,替换了体力下降的武又,继续朝着第六道关卡高歌猛进。陆续跟上来的精锐粮丁,不肯让镇戎军老兵们包揽了所有战功。也呐喊着扑到关墙附近,挽弓又是一阵箭雨。 第六道关卡后的土匪,更加无还手之力。不多时,就纷纷从藏身处跳出来,逃向最后一道关墙。 镇戎军老兵和粮丁精锐们,砸开关卡大门,继续向前推进,很快,最后一道关墙和山寨的聚义厅,便近在咫尺。 纯阳教乌龙山分舵主魏跃不肯坐以待毙,亲自带领百余名心腹,从最后一道关墙后冲出,试图做困兽之斗。 他的表现很勇敢,只是来得太迟。 已经杀出的气势的粮丁们,不用镇戎军老兵招呼,就挽弓齐射。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将三轮羽箭,砸到了魏跃的四周。 二十几名喽啰当场中箭倒地,其余大小喽啰心中害怕,脚步顿时变得拖沓。而武又身边的镇戎军老兵们,则在粮丁射出的羽箭掩护下,从容地摆出十几个小三才阵。每个小三才阵,不过由七八个人组成,威力却大的惊人。 凡是靠近小三才阵的土匪,都迅速被卷了进去。紧跟着,身上就出现了两三道血淋淋的伤口。 阵型迅速变化,将土匪的尸体“吐”出,紧跟着又主动贴向下一个目标,转眼间,就将其卷入阵中,变成另外一具尸体。 肉搏战持续了短短三十几个呼吸,就宣告结束。追随魏跃一道冲出来拼命的土匪,被杀死过半,剩余的要么掉头逃命,要么跪地求饶。 分舵主魏跃本人,凭着一身娴熟的武艺,杀死了两名粮丁和一名镇戎军老兵。却被两个小三才阵前后夹击,身上接连中了七八刀,鲜血流尽,气绝身亡。 粮丁们咆哮着冲入聚义厅,追杀残匪,收罗浮财。镇戎军老兵则在武又的指挥下,分头行动,查抄一切带有文字的东西,书信、账本、典籍、林林总总。 当丁谓与韩青两个,联袂走进聚义厅。搜捡工作,已经接近尾声。 军巡使武又,如同上次一样满脸欢喜地走上前,双手托起一封书信,“判官,八十里外的海仓镇,有纯阳教的另外一处巢穴!” “韩提刑,你想要打哪里,丁某陪你走一遭就是。没必要如此!”丁谓哪怕再立功心切,也终于感觉到了哪里不对劲儿,将衣袖一甩,收起笑容,正色,抗议。 正文 第207章 与奸臣相处的办法 “糟了,又低估了古人的智商!”韩青心中暗暗惊呼,然而,脸上却没有任何被阴谋被揭穿的羞恼。想了想,笑着拱手,“丁枢直这是哪里话来?此番你我联袂出兵,每战必克。短短十几日就拔掉了纯阳教三处重要舵口。倘若能够一直顺利如此,纯阳教覆灭指日可待。你我也能早日返回汴梁,向官家缴令谢恩!” “此番出战,仗打得的确势如破竹,丁某佩服!”丁谓也拱了拱手,冷笑着回应,“可每打掉一座纯阳教的分舵,就立刻出现另一座分舵的位置,实在也太巧了些。丁某又不是三岁小孩子,给只糖瓜吃,就会跟着你走!”(注:糖瓜,古代用黄米熬制的糖,做成小孩拳头大小的瓜形。) “问题是,丁枢直既然不是三岁小孩子,在下又能从你手里骗走什么?连日来,韩某可曾怠慢丁枢直,或者让丁枢直吃亏?”韩青不慌不忙,继续笑着反问。 来青州之前,无论从寇准嘴里,还是他祖父韩重贵嘴里,对丁谓的评价,都是负面远远高于正面。 贪功,贪财,势利,媚上欺下,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但是,无论是寇准,还是他祖父韩重赟,都不得不承认。丁谓虽然人品不怎么样,做事却是一把好手。只要上司给出目标,就会全力以赴去完成,甚至有时候不择手段。 所以,从相见的第一天起,韩青在内心深处,就没准备跟丁谓交朋友。而是按照上辈子的标准,将丁谓直接摆在了合作伙伴的位置上。 既然是合作伙伴,丁谓贪功也好,贪财也罢,对他来说,都无所谓。甚至,在他看来,有诸多缺点的丁谓,反而跟自己更有合作的基础。 因为去年升官太快,短时间内,韩青无论立下多少功劳,都不可能更进一步。将功劳多分一些给丁谓,对他来说,根本不是损失。 韩青想发财,合理合法的招数有的是,身后韩氏家族,又不需要他来赚钱支撑门楣。故而,战后的缴获,他也将大头给了丁谓。 此外,他跟丁谓之间,到目前为止,政治派系上也不存在冲突。 在以上种种有利条件之下,双方之间的合作只会越来越密切,怎么可能会突然就难以为继? 果然,当他把得失利害直接摆到了明处,丁谓脸上的怒色,立刻就消失了一大半儿。皱着眉头沉吟再三,才换了相对柔和的口吻说道,“的确,佳俊你没有从丁某这里拿走任何好处。相反,还让丁某收获颇丰。但是,既然你要跟我联手……” “韩某知道枢直心怀慈悲,不忍直面杀戮。如果已经厌倦了战事,尽管带着麾下粮丁返回青州!”韩青忽然摆了摆手,正色打断。 既然是合作伙伴,就不能一味迁就对方。该分给对方的利益要分,该维护自身利益之时,也不能腰软。 “丁某,丁某不是这个意思!”见韩青真的打算要跟自己分道扬镳,丁谓立刻着了急,摆着手,连声解释,“剿灭纯阳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丁某既然肯带兵跟你一起出征,自然要跟你同进同退。” “那丁枢直刚才为何发怒?!”韩青看了丁谓一眼,声音不软不硬。“如果枢直还有什么需求,不妨明言,韩某当尽量满足。” “丁某只希望你给我交个实底,咱们此番真正想要征讨的目标在哪?”知道自己虚张声势对韩青起不到作用,丁谓干脆也亮出了自己的底线,“你我好歹也算并肩而战,总不能,丁某只管从你手上分功劳和缴获,却对接下来的目标,不闻不问。” 韩青的脸上,立刻露出了一丝笑意,想了想,放软了语气解释,“丁枢直恐怕真的误会了,此行的具体目标,就是纯阳教的各处分舵。韩某一直没对丁枢直隐瞒。并且,您老麾下部属,是韩某这边四十倍。接下来是继续打纯阳教海仓分舵,还是班师返回青州,也可以由您老一言而决。” “老夫不信!”丁谓语气也很软,但是,却不肯轻易让韩青蒙混过关。 以他的智慧,当然知道,如果自己坚持要带着粮丁离去,韩青肯定拦不住,也不会阻拦自己。但是,就这样走了,他又非常不甘心。 万一自己怀疑错了呢? 万一海仓镇那边,藏着纯阳教的大鱼呢? 这次纯阳教毫无准备,官兵自然势如破竹。而下次,纯阳教怎么可能,不吃一堑长一智? 更何况,这次自己把粮丁带走,令对纯阳教的打击半途而废。下一次,姓韩的小子肯定不会再拉自己一道出征。那样的话,白捡便宜功劳的机会,岂不归了别人? 转眼间,丁谓在心中,已经将利害得失权衡了一个遍,越想,越觉得韩青这厮好生可恨。然而,同时,也越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加官进爵,就不能在此刻跟韩青各奔东西! 转念又想到刘娥对自己叮嘱,他把心一横,用手轻拍桌案,“老夫不信,你每次都这么幸运!拿下一座山寨,就立刻找到下一处目标。但是,老夫却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冒险。所以,老夫这里,只要一句实话。无论接下来你准备打到哪里,只要你给如实给老夫一个交代,老夫就与你共同进退,不离不弃!” “多谢丁枢直支持!”韩青要的就是这个态度,立刻笑着行礼,“下官接下来要打的,真的就是纯阳教海仓镇分舵。在这件事上,对您老没任何隐瞒。但是……” 看着丁谓又要变脸,他赶紧将话锋一转,快速补充,“但是,拿下海仓镇的纯阳教分舵之后,无论再得到什么新线索,下官都不会去攻打了。一则,师老兵疲,容易被敌军所乘。二来,下官还有一件要紧案子,必须去处理,不能顾此失彼!” “要紧案子?什么要紧案子,居然比征剿纯阳教还重要?”丁谓立刻敏锐地察觉到,此番出兵,韩青的真正目的极有可能是后者,皱着眉头询问。 “不瞒枢直,是张文恭遇刺案。”韩青再一次收起笑容,正色回应,“此案牵涉巨大。但是,还是那句话,选择权在丁枢直手里。丁枢直如果愿意帮我,韩某不胜感激。丁枢直如果想要带着粮丁返回青州,韩某也不会抱怨枢直分毫。” 正文 第208章 老狐狸看小狐狸 “你休要使激将法,老夫不会上当!”丁谓老手一摆,胡须在嘴唇上突突乱跳。 然而,话音未落,他却又快速补充道:“你且说说,到底是怎么个牵涉巨大法?否则,休想再骗老夫为你张目!” “青州五个最有势力的豪门,至少牵扯进去了两家。一家有儿孙做现任知府,另一家,则是登莱水师的四品都虞侯!”韩青知道火候已经到了,便不再故意卖关子。组织了一下语言,郑重补充。“此外,还牵扯到了登、莱、潍三州地方官员若干,具体多少人涉案,需要继续查证!” “嘶——”丁谓倒吸一口冷气,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京东东路治下总计才有八个州,韩青一口气,就把三个州官员纳入了涉案范围。万一对方联手反扑,力量怎么可能小得了? 韩青是开国元勋之后,官职来得容易,丢了也不会觉得可惜。而他丁谓,却是十年寒窗苦读外加十五年宦海沉浮,才爬到了四品转运使位置上。丢了,就可能再无复起之日。 可现在抽身而去,他又无法心安。 一方面,是因为觉得对不住韩青先前白送给自己的那些战功和横财。当然,这只占了原因当中非常小的一部分。 另一方面,也是最主要原因,则是他无法忍受,立大功的机会,白白从眼前飘走。 以丁谓的阅历,早就知道,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官场也罢,商场也好,风险越大,意味着红利也越丰厚。 而现在看来,韩青此番拉着自己出兵,表面上是征讨纯阳教。骨子里,肯定是奔着张文恭案的幕后真凶而去! 连破三座纯阳教分舵的功劳,跟抓获张文恭遇刺案真凶的功劳相比,恐怕抵不上后者一根脚指头! 想到这儿,丁谓脑海之中,忽然灵光乍现。 明白了,他全明白了! 为何每攻破一座纯阳教山寨,韩青立刻就能得到下一座山寨的线索? 姓韩的这几个月,根本没闲着。表面上,他跟严氏家族斗气,忙得脚不沾地。实际上,他早就派人,将纯阳教的几处分舵的位置,摸了个一清二楚。 他此行的方向,是早就定好了的。所以,无论攻破纯阳教的哪座山寨,他都能找到下一个分舵的线索。 这个线索,他根本不需要故意伪造。纯阳教各分舵之间,肯定有书信和人员往来。他手下的弟兄,只要耐下性子找,也肯定能找到一大堆不同的线索。 而具体采用哪条线索,就看韩青的真正需要。他先射箭,再画靶子,当然百发百中! 在丁谓看来,韩青的真正需要,肯定是一步步靠近潍州、莱州和登州。靠近刺杀张文恭的幕后真凶。 这一路上,攻打纯阳教的山寨,不过是韩青为了麻痹疑凶,所采用的障眼法,或者顺手搂草打兔子! 他就这样,一步步靠过去,趁着真凶还在看热闹,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丁枢直其实不必为难,你能借兵帮韩某征剿纯阳教的分舵,韩某已经非常感激。”正犹豫不决间,韩青的话却又响了起来,每一句,都让丁谓心中火苗翻滚。“枢直身为转运使,职责原本不包括追查张文恭遇刺案。打完了海仓镇分舵就收兵,理所当然。而接下来,韩某也不需要那么多兵马。韩某不信,在大宋的地盘上,有哪个官员,为了逃脱罪责,敢公开带兵截杀奉旨前来查案的提刑!” “那可不一定!”丁谓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自己不要冲动行事,“大宋立国以来,稀里糊涂死于非命的高官,可不止一个。张文恭就是前车之鉴。” “张文恭是在青州城门口遇刺,朝廷不可能让当时的经略安抚使来为此案负责。而韩某如果遇刺,至少登、莱两州的太守和都辖,要跟着吃挂落!”韩青笑了笑,满不在乎地摇头。 “你休要仗着自己身手好,就妄自尊大。须知,猛虎抵不住一群狼!”丁谓被他弄得心烦意乱,哑着嗓子敲打。 话音落下,又发现自己说的纯属多余。 韩青当初在永兴军路那边,被官府和黑道联手通缉,都不肯退缩半步。如今怎么可能因为对手可能狗急跳墙,就踌躇不前? 可不劝的话,万一韩青真的步了张文恭后尘。自己又带着兵马先一步返回了青州,届时,自己恐怕跳到黄河都洗不清嫌疑。 想到这儿,他咬了咬牙,低声提醒,“此事,你可跟王经略请示过?虽然他心胸开阔,不在乎虚礼。可你身为京东东路的提刑官,又查到了京东东路的地方官员头上,总得跟他打个招呼才好。” “不曾!”韩青想都不想,干脆利落地回应,“经略那边人多眼杂,如果向他请示,肯定会打草惊蛇。并且,此案背后,可能还涉及数十人,乃是上百人的性命。万一消息提前走漏,韩某担心真凶会杀人灭口!” “你一个字都没跟王经略提?”丁谓听得好生失望,却再度咬牙,“这不合规矩。韩提刑,丁某知道你此刻圣眷正隆。但该守的规矩,该走的过场总得走。否则,你我贸然带兵去抓那幕后真凶,就,就……” “丁枢直决定跟韩某一起?”韩青立刻从丁谓的话中,听出了最关键内容,刹那间,脸上的欣喜如假包换,“太好了,韩某就知道,丁枢直不会坐视韩某一个人去闯虎穴。而韩某这边,其实也正缺一个够分量的长者,为韩某作证。” “胡说,老夫什么时候说过,要跟你一起去了?”丁谓气得胡子上下乱抖,声音又尖又利。“老夫,老夫只是提醒你,做事要讲规矩。否则,老夫宁可现在就回头,也绝不,绝不再帮你半根手指头!” “多谢丁枢直!”韩青先站直了身体,随即,对着丁谓长揖及地,“您老提醒的极是,在下这就写信,向王经略汇报。反正咱们已经到了潍州,那边即便消息走漏,也不会耽误了咱们做事。” “谢什么谢,老夫是被你拖下了水。这笔账,老夫早晚会跟你算!”丁谓板着脸,毫不客气地受了韩青的全礼,随即,又高声数落。“老夫,老夫……” 原本想继续说几句狠话,发泄一下心中怨气。到头来,却化作了一声长叹,“唉——!算了,老夫恐怕是上辈子欠了你的。此事过后,老夫见了你就躲着走好了。以免让你再找到机会,骗老夫往你挖好的坑里头跳!” 正文 第209章 迟来的审判(上) “多谢枢直宽宏。”韩青再度躬身,态度要多恭敬有多恭敬,“此事,的确怪下官没跟您老把话说清楚。不过,下官绝不会让枢直平白方面付出。下官保证,如果接下来的行动顺利,枢直今后在京东东路百姓眼里,就是活菩萨。民间主动给您立庙,都有可能!” “你又胡说!”丁谓听得似懂非懂,笑着撇嘴,“哪有给大活人立庙的?老夫又不是鬼神,要那香火何用?” 脸上的表情虽然不屑,然而,在他的内心深处,却隐隐生出了几分期待。 路一级转运使乃是地方文官的顶峰,再往往上走,要么回朝出任一部尚书,遥领某路安抚使。要么成为参知政事,随时替君王出谋划策。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光靠着学识、政绩和人脉,便能够摸到门的。除了能被官家直接看中的好运气之外,自身在民间的声望,也必不可少。 论学识,丁谓乃是淳化年间一等进士及第,比寇准没差多少。(注:宋太宗年间,进士分等不分甲。一、二、三等赐进士及第。) 论政绩,无论在担任大理寺评事、饶州通判和夔州转运使之时,他的考绩都是全优。 论人脉和运气,他夫人早年无意间帮助过的女子,如今成了官家最喜欢的才人。经常在官家耳畔提起他的好处。 与寇准、王旦、王钦若相比,他丁谓差的,其实就是那点儿声望罢了。 而如果真的能被百姓当做活菩萨,无论立不立庙,他最后的短板也补齐了。接下来只要不犯大错,拜相封侯都水到渠成! “丁枢直有所不知。在下之所以要瞒过所有人,直到最后关头才向您和王经略汇报,第一,是为了避免走漏消息,打草惊蛇。第二,便是为了救人!”早就猜到,丁谓无法拒绝自己给出的诱惑,韩青笑了笑,用很低的声音补充。 “救人?”丁谓眼神一亮,皱着眉头询问。“救什么人,此人身份很重要么?竟然让你如此小心翼翼?” “不是很重要,但是,数量可能过百。大多是京东东路以及临近各地殷实人家的儿女。眼下全都关在同一个地方。韩某怕走漏消息之后,贼子杀人灭口,才不得不借着剿灭纯阳教的幌子,一步步向那边靠近!”既然丁谓已经做出决定要跟自己共同进退,韩青没必要再瞒着对方了,想了想,非常耐心地解释。 丁谓闻听,悚然动容,追问的话再度脱口而出,“过百,还都是殷实人家的儿女?贼人抓这么多殷实人家的儿女做什么?绑票索赎么?那也不可能一次绑架上百人?” “丁枢直可还记得,在下刚到青州之时,严氏有个管家,为了捉拿逃命的两兄妹,直接闯到了我的车队里?”韩青没有直接回答丁谓的提问,却小声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情。 “当然记得,老夫还几次劝你,早点结案。可你却说,已经问清楚了口供,正准备顺藤摸瓜。结果,到现在,也没见你把瓜拿出来!”丁谓眉头皱了皱,随即,又满脸警惕地看了韩青一眼,低声惊呼,“莫非,那严府的管家,跟贼子乃是一伙?他们捉拿那两兄妹,乃是为了送给贼子?” “枢直果然慧眼如炬!”韩青轻轻点头,脸色却变得极为阴沉。 “贼子要那么多少年男女干什么?难道要效仿徐福,出海求仙?”丁谓脸色也迅速阴沉了下来,皱着眉头刨根究底,“不对,如果求仙的话,他出钱征募愚昧男女同行就是了,根本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他,他们……” 猛然间,他脸色大变,叱骂的话冲口而出,“他们要将这些男女卖到外地去做为奴为婢!该死,他们在捉活人卖钱!老夫,老夫跟他们势不两立!” “枢直猜得方向没错,却仍旧差了一层!”韩青咬着牙,再度点头,“他们要把这些抓来的少年男女,卖去高丽和辽国!眼下北方海上还有浮冰,行不得船。只待海面重开,就会扬帆起锚!” “该杀,该杀,此事如果为真,老夫,老夫一定要上奏朝廷,诛其九族!”饶是见惯了人间黑暗的官场老油条,丁谓也无法容忍韩青所说的罪行,气得用手力拍桌案。”此事证据可否确凿?如果有确凿证据,不用再等王经略的指示了,老夫这就跟你去救人。也不用再去攻打什么海仓镇的纯阳教分舵,老夫这就跟你一起带兵直接去抓了正主,免得他有所警觉,抢先一步消灭罪证!” “下官悄悄将严府的管事、书童,都带在身边了。丁枢直,等会我当着您老的面儿,再提审他们一次。也请您老,替我做个见证!”韩青想了想,正色回应。 丁谓闻听此言,立刻就明白,韩青先前说的应该全是实话。然而,为了谨慎起见,他仍旧轻轻点头。 如果案情涉及大批量贩卖人口,参与者,就不可能只是几个胆大包天贼子了。 水师中其余将领,地方吏员、差役,甚至几个县的县令,州的太守,都有脱不开的干系。 换句话说,当地官场,已经彻底烂透,无药可救! 马上就要同时面对如此多敌人,他怎么小心谨慎,都不过分。 而韩青,也理解丁谓的苦衷。干脆命人将聚义厅收拾了一下,改做公堂。 第一个被带上堂来的,便是严府的二管事严思仁。虽然已经两个多月没有跟严府互通消息,此子却仍然坚信,自家的主人,能掌控得住局势。 上堂之后,此人如同以前一样,只招供自己当日有眼无珠,为了追捕逃奴,冲撞了朝廷命官。对于严府的其他事情,要么摇头否认,要么一问三不知! 丁谓也是做过地方官的,一看,就知道不动大刑伺候,此人绝不会招供出任何有用信息来。然而,韩青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就命人将严管事带到一旁,随即,又让张帆将柳家兄妹给领了进来。 那柳家兄妹,都甚为聪明。见韩青身边的位置上,还坐着一个身穿官袍的花白胡子老头儿,立刻猜到,今天真正想向自己问话的,应该是此人。故而,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回答相关问题,仍旧陈述得极为认真。 案情其实并不复杂。 柳家兄妹的父亲,乃是一名秀才,虽然还没有中举,在当地儒林中,却已经有了一些名声。特别是一手颜体字,极受同辈称道。 只是柳父不太会经营,所以家中虽然有数十亩田产,却总是入不敷出。恰好去年严府有一批家藏书籍,需要人整理誊抄,柳父为了补贴家用,便通过熟人介绍,接下了这个“雅差”。 结果,这一抄,便抄出了祸事来。 某日,柳父回家,忽然喝得大醉,对着满屋子的书籍痛哭流涕,说自己枉受圣人教诲,见到严家在光天化日之下作恶,也没勇气阻止。 而兄妹俩和他们的娘亲,问及到底是什么事情,其父一个字都不肯透漏。只说要去严府辞了抄书的差事,带着儿女去投奔远在江南的岳父一家。 第二天,柳家兄妹和母亲一边收拾行礼,一边等待父亲回家。从早晨等到日落,却迟迟不见父亲踪影。直到半夜十分,才忽然听闻噩耗,自家父亲居然酒醉后失足,掉进了严家后花园的池塘里,惨遭横祸。 柳秀才的妻子当场晕倒,兄妹在突如其来的打击下,也方寸大乱。将母亲救醒之后,兄妹俩交给邻居看顾,然后强忍眼泪,从借了马车,去严府接父亲的遗骸回家, 然而,却万万没想到,非但没能将父亲的尸体接回来,入土为安。自己却被严府强行扣留。 紧跟着,便是管事严思仁出马,声称柳父醉酒之前,不慎碰倒油灯,烧毁了严家珍藏的孤本。为了赔偿严家的损失,已经将家中所有田产,以及兄妹两人,一并卖给了严府。并且,拿出了柳父的签字画押。 兄妹俩当然不肯相信,要求去官府对画押做鉴定。二人的母亲,也去州衙击鼓鸣冤,请求官员为自家主持公道。 谁料,衙门里的书吏,却早就被严府买通,竟然出面确认,柳父画押为真。卖身契有效,柳氏兄妹理应在严府为奴十年,父债子偿。 二人的母亲不肯相信这个结果,上前争辩,被严思仁一脚踢在胸口上,当场吐血晕倒。醒来之后,又发现儿女都已经被抢走,悲愤之下,买了包砒霜吞落肚,挣扎着走到死严府大门口,含恨而死。 柳氏兄妹俩,则被严思仁带着恶仆关进了青州郊外的一处院子,接受另一位管事的调教。学习契丹语言和伺候贵人的礼仪。 起初,兄妹俩终日以泪洗面,不知所措。数日后,却又在院子之中发现,还有其他十几个年龄跟自己差不多的少年男女,全是父母欠了严氏的债,被迫卖身为奴。 而这些少年男女,情况也跟兄妹俩一样,个个粗通文墨,能够读书写字! 到了此时,柳家兄妹俩如果还猜不到,严家扣留自己原因,就白在父亲的教导下,读了那么多圣贤书了。 为了避免被卖去契丹,这辈子都无法回来为父母报仇。,二人千方百计寻找机会逃走。终于在某个冬日的早晨,借着浓雾的掩护,打晕了一名恶仆,抢了牲口,逃出了门外。 随即,便遭到了严思仁带领其余恶仆的围追堵截。兄妹俩慌不择路,一头扎进了韩判官的车队! “他们俩撒谎,他们俩撒谎。”严思仁从来没机会跟柳家兄妹对质,忽然听到兄妹俩的指控,立刻跳起来高声辩解,“韩提刑,小人有眼无珠,冒犯了您,小人罪有应得。但是,我的主人严家,却是书香门第,世代良善,绝不会伪造文契,逼人为奴!您不能由着他们,败坏我家主人的名声!” 正文 第210章 迟来的审判(下) “拖下去,掌嘴二十!”不待韩青发怒,丁谓已经拍案而起,指着严思仁的鼻子命令。 以他的经验,岂能判断不出来,柳氏兄妹所陈述的话,大部分都应该是事实?而这严思仁,明显属于伥鬼一类,活活打死了都不冤枉! “是!”立刻有临时充当差役的老兵,上前抓住严思仁,拖出门外,用大耳瓜子招呼。转眼间,就将此人打得口鼻出血,哭喊求饶。 韩青虽然不赞同随便对犯人用刑,却也不好当众驳了丁谓颜面。稍稍等了片刻,再度低声吩咐,“把严无忧带上来,让丁枢直听听他怎么说!” “是!”张帆答应退下,不一会儿,就将严府大公子的书童严无忧,给带入了临时充当大堂的聚义厅内。 比起执迷不悟的严思仁,严无忧显然聪明得多。早就发现自己距离青州越来越远,而如今所在的位置,明显是一处刚刚被攻破的山寨,立刻明白,严氏已经不可能再护得住自己周全。 因此,韩青这边刚刚开了个头,他立刻将曾经招供过的,和以前没招供过的,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出来。 他本人所涉及的案情,比刚才还要简单,甚至有些“委屈”。 原来,京东东路大部分海上来的货物,如珍珠、珊瑚、砗磲、象牙、北方皮毛以及高丽药材,都由严氏及其亲家杨氏垄断。寻常商贩,只能从这两家批发货物,然后再自行加工零售。 那海货掌柜骆怀生,则是从严家批发货物的商贩之一。 按道理,双方利益没有任何冲突,并且以骆怀生的身份,也很难招惹到严家的大人物,甚至连严无忧这等大人物的书童,都没机会“高攀”。 但是,那骆怀生千不该,万不该,娶了美貌娘子。 而严府的长公子严希诚,不知道受何人影响,竟然喜欢有夫之妇! 结果,去年春天严希诚与同学结伴踏青之时,偶遇到了骆怀生的夫人。随即,就魂牵梦萦。 偏偏严府老祖宗,对长公子严希诚又寄予厚望,不准许他身上出现任何影响前途的道德污点。 于是乎,严希诚就悄悄给严无忧下了一道命令,要求他代替自己,将骆夫人娶回家,以方便自己随时玩弄。 作为从小就陪着严希诚一起长大的书童,严无忧不敢违背主人任何命令。于是,他辗转托人,多次给了骆怀生暗示,要求对方与其夫人和离。 谁料,那骆怀生竟然不识好歹,迟迟不肯答应。 结果,拖来拖去,严希诚先等不及了。暗中花钱买通了盗贼,在骆怀生外出进货的路上,伏击了此人。 却不料,那盗贼做事疏忽,将骆怀生一刀砍进河里之后,就光顾着追杀骆怀生麾下的伙计灭口,根本没检查正主是否真的死掉。 而那骆怀生,也是个命硬的。挨了一刀落水昏迷,被河水直接冲出了数十里外,才又醒了过来。 他知道强盗来得蹊跷,不敢报官。在一个好心的农户家,悄悄养了一个多月的伤,才潜回了青州。结果,恰恰发现自己的妻子已经改嫁给了严无忧,店铺也归在了后者名下。 他以为,买凶截杀自己,并霸占了自己妻子和铺面的是严无忧。却不知道,严无忧也是替人顶缸,实际上,从始至终,都没机会碰到他夫人半根手指头! “提刑,还有这位老大人,请明鉴。草民真的没有主使歹徒谋杀骆掌柜。草民虽然甚得严希诚信任,却仍旧是个奴仆。哪里拿得出钱来买凶?”唯恐丁谓不相信自己的话,对着此人磕了个头,严无忧大声补充。 “嗯,老夫姑且信你!”对大户人家的龌龊事情,丁谓早就见怪不怪。也不敢对喜欢有夫之妇这个癖好,做任何批评。手捋胡须,快速将话头转向其他问题,“但是,你既然为严希诚的书童,可知道他们严家,抓来的那些少年男女,究竟要卖到何处?” “严无忧,你这没良心的狗贼,明明自己做下的恶事,居然攀诬大公子!你早晚必遭报应!”没等严无忧回应,刚刚挨了二十个耳光的严思仁,忽然挣脱老兵们拉扯,冲到门口,高声叫嚷。 严无忧的脸孔立刻抽了抽,面目变得好生狰狞。 恨此人多嘴坏事,张帆和刘鸿两个迅速冲上,架起他就往远处走。而那严思仁,却两脚拖着地面,一边挣扎,一边继续高喊,“严无忧,你拍拍胸脯想想,主家从小把你养大,供你吃,供你穿,还赐给你名字和姓氏,帮你娶媳妇。主人家哪里对不起你?你贪图美色,自己犯下重罪,自己认下就是。怎么能昧了良心胡乱攀诬!” “是啊,主家从小供我吃,供我穿,还让我也姓了严!”严无忧果然手捂胸口,说出来话语里,却充满了仇恨,“可主人家,什么时候那我真正当过人看。主人家给我娶的媳妇,却睡在了大公子床上。主人家犯了事,就要我出来顶缸。如果我有了孩子,生下来就是主人家的奴仆。主人家给他吃,给他穿,然后再赐他姓严,让他心甘情愿替主人家去死。他死了,就又轮到了我孙子。一辈儿接一辈儿,像牲口一样无穷无尽……” 猛地抬手抹了一把眼泪,他大声尖叫,“凭什么,严二,你说凭什么?一样是两条胳膊两条腿,凭什么我就不能活得像个人?凭什么?” 谁也没想到,看似胆小窝囊的严无忧,居然问出如此犀利的问题来。在场所有人,包括坐在堂上的丁谓,都愣住了,一时间,竟然没有出言喝止。 而二管事严思仁,也被问得目瞪口呆。好半晌,在赶在自己被拖出山寨之前,大声威胁,“严思仁,你个没良心的狗东西。别忘了,你还有家人…” “主人家帮我娶的媳妇么,在大公子床上。”严无忧又抬手抹了把泪,咬着牙回应,“我从没跟她有过夫妻之实。至于我自己,其实早就死了,在大公子把我按在床上侮辱那年,就已经死了。如果能拖着主家一起下地狱,我情愿永世不得超生!”。 随即,他将目光快速转向丁谓,大声补充,“两位大人问得事情,草民知道。严府每年搜罗识字的少年男女,无论是买来的,还是抢来的,全是交给他的亲家杨氏,用船送往辽国和高丽。那两国的贵人,喜欢中原女子皮肤水灵。杨家每年都有好多船只往来辽国和高丽运货,拿女子当礼物送给那边的贵人,疏通门路,百试百灵。至于识字的少年,送到辽国和高丽,要么充当娈童,要么培养成行人司的刺事人。” 正文 第211章 真凶是谁 话音落下,临时充当大堂聚义厅内外,又是一片寂静。半数人红了眼睛,紧握的拳头表面,青筋突突乱跳。 凡是有儿女的人,谁不盼着他们将来有个好出路。 而青州严氏,却将他们卖到异国,为奴为婢。 若是那严氏所卖的少年男女,都是无家可归的孤儿也就罢了,大伙也不至于如此愤怒。偏偏那严氏所卖的少年男女,还以读书识字者居多! 换句话说,即便是殷实人家的儿女,也随时都有可能成为严、杨两家的猎物。而在场官兵,家境能超过柳秀才的,能有几个? “你可敢跟老夫去汴梁,在官家面前,将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七八个呼吸之后,丁谓终于率先强行让自己冷静了下来,看着严无忧的眼睛询问。 “敢,老大人如果给草民这个机会,去告御状。草民感激不尽!”严无忧是彻底豁出去了,咬了咬牙,大声回应。 “你可知道,诬告官员,要反坐其罪?今日你所说,若是有半句不实之言。相应的罪名,就会落在你自己头上!”丁谓点点头,继续提醒。 “如果草民诬告严家,草民愿意下十八层地狱!”严无忧想都不想,回答得斩钉截铁。 “韩提刑,叫人将他带下去吧。看好了他,别出现任何闪失!”丁谓想了想,将面孔转向韩青,低声说道。 韩青轻轻点头,随即,吩咐李遇将严无忧带下去,严密保护。 “纯阳教的海仓分舵,自己不会飞走。早打晚打,都是一样。你刚才说,还有上百少年男女,关在同一个地方。”目送严无忧的身影出了门,丁谓深吸一口气,郑重向韩青提议,“老夫豁出去这身前程,带兵跟你走一遭。老夫,老夫……” 又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身体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老夫家中,也有孙儿孙女,跟那柳氏兄妹同样年纪。” 不是他同情心泛滥,做官做到了他这个级别,早已经不知道同情心为何物。 以他目前的权势和地位,他的孙儿孙女,也不用担心被贼人抓走卖去异国为奴。 然而,他所在的丁家,却无论如何都算不上豪门望族。 眼下,他的儿子们可以凭借他的人脉和影响力,陆续入仕为官。哪天他驾鹤西去,或者在权力角逐中失败,他背后丁家必然会被迅速打回原形。 届时,即便他的孙女和孙子都已经长大成人,曾孙子,曾孙女,也只能算是普通富裕人家的孩子,家境不会比那柳氏兄妹强得太多。 若是有第二个严氏恰好在他故乡附近出现,结果可想而知! “多谢丁枢直!”相比于丁谓的怒不可遏,韩青的反应,却平静得多。先向对方拱了下手,然后柔声提议,“贼人用来关押少年男女的黑庄子,就在登莱水师大营附近。距离此地大约有两百三十余里远。为了以防贼人狗急跳墙,咱们还是先让弟兄们在此地休整一夜,养足了力气,然后再悄悄扑过去!” “嗯!”丁谓曾经带兵剿过匪,知道“强弩之末难穿鲁缟”的道理。而杨家的那位都虞侯既然有胆子借助水师的船只贩卖人口,罪行败露之后,其的确也有唆使水师将士造反的可能。因此,略作沉吟,轻轻点头。 见丁谓已经跟自己达成了一致,韩青立刻着手安排将领们收拢队伍,以山寨聚义厅为核心,各自扎营安歇。 丁谓心事甚重,默默地在旁边看他放手施为。待他将军中事务安排得差不多了,才清了清嗓子,用极低的声音说道:“严、杨两家贩卖人口,掠百姓为奴,罪孽深重,即便被灭了九族亦不为过。然而,先皇终究有过不杀士大夫之遗命。当今官家,又是天性良善。万一这两家采取壮士断腕之策,随便抛几个族中子弟出来担下所有罪责,老夫担心,唉——” 说着话,他目光四下环视,脸上的担忧清晰可见。 “的确如此!”韩青听出丁谓话里有话,轻轻点头。随即,挥手命令身边的亲信全都退了下去,只留自己跟丁谓单独相处。 “老夫担心,打蛇不死,早晚会受其害。”看到聚义厅内已经没有了外人,丁谓脸上的担忧,迅速变成了狠辣,“这种家族,继续留在世上,是大宋之耻!老夫恨不得,立刻将其连根拔起来,挫骨扬灰,让其永远没有祸害人的机会!” “不瞒枢直,这也是晚辈所愿!”韩青明白,丁谓是担心严、杨两家恢复元气之后,报复到丁家或者丁家的晚辈身上,想了想,低声回应,“不过,晚辈这里还有一个证人,丁枢直不妨听听他的言语。” “嗯?”丁谓眉头上挑,目光中立刻充满了期待。 韩青笑着向他点了下头,随即起身走出门外,命令窦沙去将骆怀生带入聚义厅内。 作为苦主,骆怀生已经知道,指使人谋杀自己,并且霸占了自己妻子的真凶,乃是严府长公子严希诚。因此,一进门,他就“噗通”跪倒于地,朝着韩青重重磕头,“多谢提刑,让草民知道坑害自己的真凶身份。草民已经从新写了状子,要控告严希诚谋财害命,抢占草民妻子,恳请提醒继续为草民主持公道!” 说罢,跪直了身体,从怀中掏出一份血写的状纸,双手举过了头顶。 “这个状子,本官接了!”韩青很欣赏骆怀生这份聪明,立刻轻轻点头,“来人,把状子给本官拿过来!” 窦沙答应着,将状子接过,送到他的案头。骆怀生见报仇有望,再度用力叩头。韩青却没立刻看状子上所写的内容,想了想,沉声吩咐,“你先别忙着谢我。本官还有事情吩咐你来做。你是怎么知道,张文恭遇刺的真凶,并非受纯阳教指使的?把你先前跟我说的话,今日当着丁转运使的面儿,再重新说一遍。他职位在我之上,定能分辨出你所说的,是不是实情。” “肯定是实情,实情,草民敢拿自己脑袋担保!”骆怀生不明白韩青的用意,却知道,自己想要报仇,必须先过丁谓这一关。所以,先赌咒发誓,然后才整理了一下思路,大声汇报:“草民被人买凶截杀之事,两位大人已经知道,草民就不啰嗦了。” “草民中刀落水,逃过了死劫之后,假装乞丐,探查到底是谁要杀草民。结果,在乞丐堆里,结交了一个姓曹的老哥哥。他瞎了一只眼睛,还有一条腿是瘸的,抢饭抢不过别人,经常挨饿。” “草民心软,就经常把自己讨来的剩饭分给他吃。一来二去,彼此之前就有了些交情。” “他见草民总是偷偷盯着严氏在城里的那座宅院,询问究竟。草民瞒不过去,就赌了一把,将自己的冤屈告诉了他。他听了之后,便将自己知道的一件大秘密,也告诉了草民……” 原来,那姓曹的残疾乞丐,原本是大宋登莱水师的一个伙长。在保护杨家运送私货的船只之时,遭遇了海盗,身受重伤。 而那杨家,却丝毫不念他的忠心。竟然没等他伤势痊愈,就用十吊钱,将他打发出了军营。 对于缺了一只眼睛,还断了条腿的老兵来说,十吊钱,能花几天?很快,曹姓伙长就一贫如洗,沦为了乞丐。 青州的官员,嫌弃城内乞丐太多,影响他们的脸面。经常安排差役和帮闲,全城搜检,将抓到的乞丐丢出城去自生自灭。 而乞丐们却只有在城里的东西两市,酒楼,还有城门口附近讨饭,才有机会,得到好心人施舍。 一来二去,与官差捉迷藏,就成了曹姓乞丐的生存技能之一。 某日,他刚刚用积攒下来的铜钱,疏通了守门兵丁,成功混入城内。却恰恰看到一队行脚商贩,满脸厌恶地从不远处走了过来。 而其中几人,却是他以前在水师中的袍泽! 那些人没认出已经成为乞丐的他,而他,却忘不了那些人的模样,和自己当兵能吃饱饭的“好”日子。 所以,他立刻就想凑过去,表明身份,试试凭借昔日交情,能不能讨上几文铜钱买馒头果腹。 谁料,还没等他凑到近前,那些人竟然从行囊里拔出了兵器和弓箭,向一位正在进城的官员发起了袭击。 曹姓乞丐大惊失色,当即,果断掉转身形,钻进了路边的臭水沟。 过后,他才知道,那日遇刺的官员,乃是开封府派来查案的右军巡使张文恭!(注:开封府担负维护皇城和京城治安之责,右军巡使是正五品官,远高于地方。评书中展昭,实际便是这种职位。) 正文 第212章 变天(上) “的的的的……”七八名悍卒骑着高头大马,由远及近,直奔青州城的东门。身背后,马蹄掀起的烟尘如巨蟒般直冲霄汉。 “什么人?停下!”当值的城门尉乔文松大吃一惊,赶紧从敌楼中探出半个身子,高声询问。“路治所在,不得策马狂奔。” “控鹤司提辖王武,奉命向经略安抚使告捷!我部在两日前,已攻破纯阳教乌龙山分舵!斩首百二,生擒过千!”坐在第一匹骏马背上的汉子,抬手指了指自己后背上的认旗,满脸骄傲地回应。随即,策动坐骑加速从城门洞出直穿而过。 其他几名悍卒,也见样学样,速度没有因为城门尉乔文松的命令,减慢分毫。 而乔文松,却既不敢生气,也不敢命令麾下兵卒拦住对方。瞪圆了眼睛目送悍卒们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外,才低头朝着脚下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说道:“得意什么?不就是挑了教匪一座分舵么?那种乌合之众,老子去了,也一样能轻松拿下!” “可不是么?打纯阳教那群乌合之众,赢了有什么好得意的。有本事出海去打海盗!” “还提辖,提个屁。总计不到两百号人的衙门,提辖能管得了谁?” “不过走了一回狗屎运,跟对了人。换了老子跟在韩提刑身后,也一样将纯阳教的分舵见一个挑一个!” “可不是么,一群兵痞而已,嚣张什么嚣张……” 敌楼上,更多骂骂咧咧的声音响起。却是乔文松的部属们,见自家上司被王武扫了面子,纷纷开口替他鸣不平。 然而,骂归骂,所有人脸上,却都写满了羡慕。并且,谁都不敢把王武的行为,牵扯到其上司韩青头上。 那韩判官,虽然只来到青州短短三个月,在当地,声望却已经如日中天。 年前,他跟青州第一豪门相斗,寸步未让,亦寸步未输! 正月时,若非他顶风冒雪,从南方购来老米,并且用雪橇开辟出了一条商路。京东东路,不知道多少人会因为粮价飞涨而活活饿死。 如今,放眼京东东路,除了少数那几家炒卖粮食折了老本的豪门之外,谁人提起韩判官,不挑一下大拇指。 若是有谁敢指摘他的不是,哪怕周围的百姓胆小,不敢当面反驳,过后,少不得也要朝着此人的背影吐上几口老痰! 此外,这也不是一波回来报捷的信使。 在七天和三天之前,还有另外两波信使,已经骑着快马进了城。 虽然朝廷日渐重文轻武,剿匪的战功,也远不及边境上击败异族。可短短半个月不到时间内,连挑纯阳教三处分舵的功劳,摞在一处,也足够耀眼。 更何况,那韩判官,还是出了名的仗义。据最押着俘虏归来的弟兄炫耀,此番出征,无论是控鹤署下面的精锐,还是转运使下面的粮丁,拿的都是双倍军饷。 所有缴获,大头归丁转运使,造册上缴。小头,却折算了铜钱,平分给了参战的弟兄们。 如此一来,刚才入城的那几个信使,个个已经混到了丰厚的战功不说,腰包也鼓得几乎裂开。当然有足够的本钱,在天天看守城门的苦哈哈们面前嚣张! 正所谓,最郁闷不过人比人。 骂着,骂着,守门的兵卒脸上的羡慕,就变成了失落和不甘。 而他们几个,注定不是今日受打击最大的那伙。城门口,还有另外数人,听闻韩青带领麾下弟兄,又拿下了纯阳教第三处分舵,立刻郁闷得连城门都不想进了,拨转坐骑,就回了各家在城外的庄园。 ”祖父,祖父,姓韩的前日又拿下了乌龙寨。这厮,也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线索,居然将纯阳教的分舵,一抄一个准儿!”将坐骑丢给家丁,三步并做两步来到庄园主宅的后堂,严府二公子严希哲连气都顾不上喘均匀,就迫不及待地向自家祖父汇报。 “慌什么?他手头握着一百镇戎军精锐,身边还有丁谓借给他的四千粮丁,挑几座纯阳教的分舵,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现任族长严文达,正跟几个旁支的掌舵人,商量今年开春之后整个家族的分工和运作,见严希哲急得宛若火烧了屁股一般,只好先停止跟其他人的交谈,皱着眉头呵斥。 “二弟,镇定。君子修身,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变色!”正站在族长的椅子后,接受言传身教的严希诚,见严希哲遭到了呵斥,也皱着眉毛高声提醒。 “他,他……”严希哲想要说的话,全都被憋了回去,脸色涨红,手掌在身前乱挥。好半晌,才终于接了一句,”他根本没有按照咱们设想的那样去做啊。拿下了白马寨的梁满仓,又去挑方山和乌龙山。照这样下去,纯阳教的分舵,恐怕得被他挑个遍。而他本人的声望,也会越来越高。” “原本就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更何况,最初那个想拿一座白马寨满足他胃口的对策,也实在太小瞧了他!”严文达不愧是做过河南知府的人,这番养气功夫,让其孙儿生出翅膀都赶不上。只是轻轻笑了笑,便将严希哲带回家里的紧张感,化解于无形。 屋子里,严氏几个旁支的掌舵人互相看了看,心神大定。 多年来匍匐于族长的积威之下,他们早已养成了习惯,时刻都唯严文达的马首是瞻。既然族长严文达还沉得住气,就说明一切尽在掌控。 果然,严文达轻轻抿了几口热茶,就又将目光转向了他们,镇定自若地补充道:“希哲什么都好,就是遇到的事情少,需要多加历练。其实,只要姓韩的跟纯阳教打起来,挑一座分舵,和连挑三座分舵,没多少分别。纯阳教抛出白马寨,断尾求生不成,肯定要大举反击。只要他们双方斗在一起,咱们严家就能抓住机会,将严二和严无忧所牵扯到的那些事情,从容切割干净!” “伯祖父说的是!” “兄长所言极是!” “兄长高见,姓韩的和纯阳教,打得越激烈越好。” “若是姓韩的能将纯阳教逼得公开举起反旗,则最好不过!” …… 后堂里的大部分人,都长吐一口气,低声附和,每个人的脸色,都自信了许多。 唯独严希哲,总觉得自家祖父的说法,有地方不对劲儿。一时间,却不知道具体不对劲儿在何处。哭丧着脸,欲言又止。 “那今年的安排,就按照我刚才跟你等商量的,先确定下来。”严文达没功夫跟自家孙儿解释更多,想了想,将话头迅速转回正题。“希诚,你回头把今天大伙商量好的事情,抄录几份,给各院送去,以备随时对照。各位家主,仓促之间,今日的安排,难免有不周全之处,咱们什么时候发现,什么时候再商量着改。咱们严家,世代簪缨,总不能遇到一点小麻烦,就连正事儿都不做了,全都停下来等待结果!” “是!”严希诚立刻躬身领命。 “兄长所言有理,我等遵命!” “伯父之言,令侄儿茅塞顿开!” “就是,听到蝼蛄叫,难道还不种地了?咱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对付那个妄人,自有长房出手!” …… 几个旁支的掌舵人,也纷纷低声附和。随即,起身各自告辞而去。 严希哲心烦意乱,随便向自家祖父行了个礼,也跟着大伙一起往外走。然而,才走出了三五步,身后却又传来了自家祖父严文达的声音,“希诚,你替我送你的叔祖和叔父们。希哲,你留下等等你大哥。待他回来之后,老夫有几件事,需要安排你们俩去做。” 正文 第213章 变天(下) 严希哲犹豫了一下,忐忑不安地转身而回。祖父天威难测,他不知道自己被留下,到底是福是祸。 出乎他的意料,自家祖父却一改先前的严肃。上下打量了他两眼,笑着点头,“坐下说话吧,自己倒茶。商量家族要事的时候,我不想让仆人进来。” “多,多谢祖父!”突如其来的慈祥,让严希哲愈发感觉忐忑。赶紧给自己倒了半杯茶,双手捧着,坐在了与严文达斜对面的椅子一角。 “你得知韩青那边的消息,立刻回来向我汇报,其实做得没错。”严文达冲着他点点头,非常耐心地教诲,“但是,需要注意场合。长房是整个家族的主心骨,越是遇到麻烦事情,越不能乱。否则,整个家族就会乱成一锅粥,刚好让敌人抓到更多破绽。” “是,孙儿明白了!”严希哲很聪明,起身行礼,“多谢祖父教诲,孙儿下次一定先注意有没有旁支的人在。” “坐着说话!”严文达笑了笑,柔声吩咐,“也不算什么大错,你只是缺乏经验。祖父以前也没顾上像教导你大哥那样,手把手地教你。” “您忙不过来,孙儿知道。”严希哲心中发热,低声回应,“大哥将来要支撑整个家族,理应多学一些。” 严文达听了,立刻欣慰地点头,“你明白就好。手心手背都是肉,其实在祖父眼里,你们兄弟三个一模一样!不说这些了,你也长大了,以后祖父多抽些时间教你就是。胡司狱那边怎么样了,给你准信儿了吗?” “没,还没!”话题转换太快,严希哲有些猝不及防。先如实回应了一句,然后,才又红着脸低声弥补,“他答应孙儿,这个月底之前,一定把您给我的那两颗毒药,送到严思仁和严无忧手上。他说,主要是控鹤署的人天天盯着,他怕留下破绽,被人顺藤摸瓜牵扯到咱们严家!孙儿今晚就去催他,让他抓紧时间……” “不用催了!”严文达叹了口气,轻轻摆手,“你让他把毒药还给你吧。答应事成之后给他的钱财,一文不少给了他。就当跟他结个善缘。” “这——”严希哲没听懂自己祖父的意思,愣了好一阵,才喃喃询问,“祖父你是说,胡司狱会出卖咱们?” “出卖倒是不至于,但是,他如果真心愿意为你做事,早就做了。一直拖延到现在,肯定是心中有了别的打算。”严文达经验丰富,几句话,就将胡司狱的心态,剖析得一清二楚,“只是一时半会儿,很难权衡清楚厉害。你如果再去催他,或者让他退还先前给他的好处,反而会将他逼向姓韩的那边。” “贼子该死!”严希哲恍然大悟,旋即怒不可遏。 他终于明白,为何胡司狱最近越来越忙,连自己亲自去见他,都说不上几句话了。原来那厮,已经打算去抱韩青的粗腿! 可恨那厮,在收自己钱财的时候,却没露出半点儿迹象,并且每次都信誓旦旦拍打胸脯。 “附高踩低,人之常情而已,没必要生气。”严文达却早就见怪不怪,笑着摇头,“更何况,胡司狱原本就非常市侩。” “就怕胡司狱为了巴结姓韩的,主动向其汇报!”严希哲心中的怒火丝毫没有减少,咬着牙搓手。 “你不承认就是。并且,祖父给你那两粒毒药,原本就是面粉做的,根本没什么毒性!”严文达站起身,轻轻拍打自家二孙儿的肩膀。 “啊——”严希哲被拍得晃了晃,重重坐回了椅子里。 毒药竟然是假的!他前后忙碌了将近两个月,千方百计试图送到严思仁和严无忧两个手里的毒药,竟然是面团子! 既然吃了也不可能灭口,为何还要自己花费那么大力气?一旦严无忧和严思仁不肯服毒,为了活命倒向韩青那边…… “那是祖父给姓韩的设的套。”知道严希哲心中一定很困惑,严文达先喝了几口茶,然后笑着解释,“胡司狱不是他的人,他肯定会暗中提防。一旦胡司狱送药丸给思仁他们,十有七八会被他拿个正着。届时,姓韩若是拿着毒药,来找老夫的麻烦。老夫就可以抓住机会,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这,这……”严希哲没想到,自家祖父在算计韩青的时候,连自己也一起算计了。顿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已经过去了,胡司狱胆子太小,头脑又太聪明,至今没把药丸送到思仁他们手里,以后,更不会送了。以他的胆子,未必会去举报你。所以,这件事,就只能不了了之。”严文达冷笑着摇头,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来是失望,还是得意。 “可,可万一严管事和严无忧他们,以为您真的想要灭他们的口……”严希哲的脑袋,跟不上自家祖父的思路,结结巴巴地提醒。 “思仁是个忠仆,如果胡司狱真的把毒药给了他,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吃掉。事后发现自己还活着,就更会对咱们家更忠心。”严文达想了想,继续耐心地解释,“至于无忧那,大概是不会吃的,但是,他却能看到思仁吃了药丸之后,并没有死。他心思多,应该明白,老夫既然能把假药丸送到他手上,就同样能让他吃到真的毒药。” 难得有空闲亲自教导二孙子,所以他讲得很仔细。然而,一向自诩聪明的严希哲,却花费了好大力气,都没能彻底理解他的思路。眼神发直,嘴巴迟迟无法合拢。 恰巧严希诚送完各房长辈返回正堂,见到自家弟弟那呆呆傻傻的模样,立刻撇了撇嘴,低声说道:“祖父一步十算,又岂是你能学得到的?聪明点,照着祖父的话去做就是。自作主张,才是犯傻!” 严希哲闻听,顿时又气得两眼发红。正准备回呛几句,耳畔却已经传来了自家祖父严文达的声音,“希诚,不要这样跟你弟弟说话!兄友弟恭,才是一家人相处之道。” “是!”严希诚不敢顶嘴,躬身认错,“孙儿知道错了,祖父不要生气。孙儿以后一定会改。” “兄弟之间,彼此扶持,整个家族才能兴旺发达。孤树不成林,单根柱子,也支撑不起大厦。”严文达看了两个孙儿一眼,语重心长地补充,“咱们严家,一代代都是兄弟之间互相支持,家业才越来越兴旺。如果亲兄弟互相看不顺眼,甚至彼此争斗不休,还是早点分家的好。否则,争斗到最后,只会白白便宜了外人!” “孙儿知错了,祖父息怒!”严希诚闻听,赶紧再度乖巧地认错。 严希哲虽然对自己的哥哥不满,却也明白,祖父说的话没错,在旁边陪着行礼。 “思仁那处院子里的少年男女,可都处理掉了?”严文达也不多啰嗦,迅速将话头转回正题。 “处理掉了。大部分都被送到衮州那边山中。有三个中途试图逃走,被方管事在半路上埋了。”严希诚想都不想,非常熟练地回应,仿佛被“处理”的,是一批不值钱的杂货一般。 “我跟你十五叔说了,如果严思仁那边没撑住,他会出面把这件事担下来。今后,你十五叔的两个孙子,就由你来抚养。凡是你儿子有的,都不要缺了他们俩。他们今后的身份,也算作长房这边。”严文达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又快速补充。 “是!”严希诚不问缘由,只管大声答应。 严希哲又听得眼神发直,反复琢磨,才明白自家祖父是准备壮士断腕,让家族里的十五叔来做贩卖人口的主谋。 转念又想到,十五叔的父亲,其实跟自家祖父是亲兄弟。只不过隔了一代,就得主动成为家族的牺牲品。 而自己跟大哥关系从小就不和睦,恐怕数年之后,严家遇到祸事,自己的儿孙,就是第一个被大哥跑出去顶缸的那个,心中顿时就是一酸。 “这一招,未必用得到,老夫只是防患于未然。”不知道严希哲的思绪已经跑歪了方向,严文达想了想,又低声补充。“凡事多做一手准备,总比被人打个措手不及要好。” “祖父果然一步十算!”严希哲迅速回过神,强打精神低声称赞。 严文达却摆了摆手,继续语重心长地说道:“这就是老夫刚才跟你说的,彼此扶持。你十五叔肯为家族牺牲自己。家族也不会亏待他的儿孙。如此,咱们严家,才会无论经历什么风浪,最后都能化险为夷。” “希望十五叔也这么想!”严希哲心中嘀咕,脸上却不敢露出分毫的失落。 知道两个孙儿都年青,严文达也不强求,他们都能立刻接受自己的“道”,想了想,又转向了另一件事情,“希诚,你朱伯父、于叔父、郑叔父他们,有回应了么,开海之后船只去倭国,他们的货物这次准备好了没有?每家准备另外携带多少本金?” “朱伯父和于叔父说,今年手头紧,春天的海贸,他们就不参与了。郑叔父只备好了运去倭国的货物,没打算从倭寇带货回来。”严希诚眉头轻皱,迟疑着给出了答案。“孙儿正打算,再去见一见几位叔伯。如果他们手头不宽裕,咱们家可以为他们垫付一部分本金,利息让他们看着给就行。” 正月时五家联手推高粮价,试图逼迫韩青服软。却不料被韩青利用南方卖不出去的陈米,反手打了五家一记闷棍。虽然账面上,五家并没亏多少,他们的联盟,却明显出现了裂痕。 所以,在开春后例行联手派人前往倭国买卖货物的事情上,除了严家和严希诚的岳父杨家之外,另外三姓表现得都不太积极。 严希诚无奈,便打算多让一步利益给另外三家,以维持他们与严氏的联合。只是还没来得及将这个想法,向严文达请示。今天既然对方问到此事,便刚好征求一下他的意见。 “不必了,强扭的瓜不甜。”严文达皱了皱眉,快速摆手,“这当口,你借钱给他们生钱,他们也不会念咱们严家的好处。况且,他们根本不是缺钱。” “那五家联盟今后……?”严希诚愣了愣,犹豫着询问。 “各走各的路吧!他们被姓韩的打怕了,想要跟咱们划清界限!”严文达笑了笑,撇着嘴说道,“等咱们过了这关,把姓韩的弄走,他们三家肯定会找上门来寻求合作。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足为怪。” “这些人好生势利!”严希诚立刻竖起了眼睛,低声诅咒,“他们难道就不怕也有把柄被姓韩的抓住。眼下是咱们严家在前头顶着,轮不到他们。哪天姓韩的发现奈何咱们家不得,肯定会把目光转向他们!” “这样也好,只剩下你岳父家和咱们家,做事更方便。我就不信,他们能放得下海贸的巨额红利!”严文达又笑了笑,不屑地撇嘴,“你不用再找他们,明天就亲自押了货物,去登州……” 话说到一半儿,他又猛然将目光转向严希哲,“你刚才说,姓韩的把纯阳教哪处分舵给挑了?” “乌龙山分舵!”严希哲正愁插不上话,赶紧高声回应。 “潍州乌龙山,靠近莱州的海仓镇?距离登州多远?”严文达脸色大变,一连串追问的话脱口而出。 “应该,应该还有很远吧。我去查查舆图!”严希哲脑子里根本没有相应知识,皱着眉头回应。 “在潍州,距离莱州海仓镇八十里,距离登州,您老问的是登州城吗?”严希诚比他专业得多,但是,也只回答了一半而问题。 “距离咱们家那个私港多远?正对着芙蓉岛那处私港。”严文达急得脸色都变了,额头上冷汗清晰可见。 “大概二百里左右!”严希诚想了想,如实回答。随即,身体打了个踉跄,差点一头栽倒,“您担心,担心姓韩的会去抄咱们家的芙蓉港?” “不是会,是一定!他分明是在暗度陈仓!”严文达双手握拳,砸得桌案砰砰作响,“你立刻出发,带足了坐骑和家丁,沿途换马不换人,去把私港里的人和货物都装上船,去三山岛躲避。顺便提醒你岳父弟弟多加小心。哪怕最后是虚惊一场,也好过被姓韩抓个正着!” “是!”严希诚也急得心中火烧火燎,答应一声,小跑着出门。 无暇目送他离开,严文达迅速将目光转向自家二孙儿,“希哲,你去联系纯城中快活楼的方掌柜。告诉他,他先前提的条件,你全都答应了。请纯阳教立刻出手,诛杀韩贼!今后,凡是跟纯阳教这边有关的一切事情,由你全权负责,不必向老夫之外任何人请示!” 正文 第214章 芙蓉岛 芙蓉岛严格意义上来说,不能称为一座岛。 它原本是陆地的一部分,黄巢之乱那会儿,才被海水与陆地切割开来。其最西侧,距离海岸只有两百多步远。海水浅得可以一眼看到底部的泥沙。 每逢退潮,一部分海底都会暴露出来,像桥一样,将海岛与陆地链接在一起。宛若巨人用绳索牵着一只风筝。 而岛屿的形状,大抵呈花瓣形,那段露出水面的海底,此刻就成了叶子和花茎,因此,自打唐末此岛脱离陆地正式成形那会儿,便有人将其以芙蓉命名。 这样年轻的海岛,上面很难找到淡水。所以,此岛自打形成那会儿起,岛上就没有正经人家居住。除了被过往的海盗,或者流寇临时当做歇脚处之外,轻易见不到炊烟。 但是,大约在十多年前,情况却变了。大宋登莱水师,看中了芙蓉岛南部朝向陆地一侧的水面风平浪静,在那里修了一座港口,用来停泊战船。 随后,岛上就陆陆续续建起了一些房屋,围墙,整体变成了水寨。还挖出了一口淡水井。虽然每天能提供的淡水只够三五百人饮用,却让岛上渐渐有了几分生机。 不过,大宋向来不怎么重视水师,沿海也没有什么强敌。随着上一任水师都监王忠作古,人亡政息,水寨就被荒废弃了,岛上房屋,也快速破败了下去。到了每年春夏之交风暴来临,残破的门窗被吹得呜呜作响,远远听上去,宛若鬼哭。 所以,有关芙蓉岛闹鬼的传言,很快就不胫而走。刚开始,还有胆大的青壮,趁着落潮,结伴去岛上一探鬼哭的究竟。 后来,随着某次五名青壮尽数死在了半路上,尸体过了七八天才被海浪冲回了陆地,周围的百姓,就愈发坚信岛上闹鬼。无论出来赶海,还是捕鱼,大伙都会绕着芙蓉岛走,坚决不再跟它发生任何瓜葛! “你确定,严家和杨家,把掠来的男女,都关在这座岛上?”大宋京东东路转运使丁谓,身为儒家子弟,不信怪力乱神。然而,当半夜时分偷偷摸到岛屿附近,听到呜呜的风声,却也感觉有些心惊胆战。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前几天,他和韩青商量之后决定,将大部分弟兄都留在了海仓镇附近,做出一副准备攻击纯阳教海仓分舵的模样,掩人耳目。 他和韩青,则只带了六百多弟兄,日夜兼程杀向芙蓉岛。如果此刻岛上,有什么邪祟之物,区区六百多弟兄,可禁不起对方拍上几下。 “确定,我在刚开春那会儿,就派武二带人悄悄侦查过这里。可以肯定,所谓闹鬼,是杨家故意散布出去的流言。”距离很近,韩青能听出丁谓的心跳节奏不稳,想了想,低声开解。 “刚开春那会儿,你不是忙着从江南购买粮食,帮助王经略稳定米价么?怎么还有功夫,去彻查数百里外的荒岛?”丁谓听得心情一松,随即,就从他的话语里找到了破绽。 “就是趁着严家和杨家,把注意力都放在操纵粮价上,才好调查他们的巢穴。否则,很容易被他们发现。”韩青笑了笑,非常耐心地给出了答案,“况且我又不用亲自来,知道大致方向,安排给武又和李遇他们几个就行了。” “纯阳教的巢穴位置,你也是那会儿派人摸清楚的?”丁谓举一反三,带着几分钦佩继续刨根究底。 “差不多吧!”韩青笑着点头,随即,跳下战马。开始在张帆和王武的协助下,顶盔掼甲。 丁谓也跳下坐骑,在随从的伺候下,披甲戴盔。然而,他的目光却始终盯着韩青的身影,仿佛要看清对方的每一个动作。 太不可思议了,为官近二十年,见过形形色色的奇人异士,却没有任何一个,能像韩青这样,让他不断地感觉到震撼。 胆大包天,一上任就扫了地方上顶级豪强的颜面是一桩。 见微知著,猜到粮价即将上涨,暗中去南方购买粮食是一桩。 因地制宜打造出雪橇,将冰封的运河,重新变成输送物资的通道是一桩。 势若雷霆,打得纯阳教草寇毫无还手之力又是一桩。 …… 而先前的所有震撼,跟刚才韩青所说的话那几句话比起来,都相形见绌。 早在刚开春那会儿,就已经派人调查了纯阳教的分舵和严、杨两家的罪恶巢穴。 这说明什么?说明韩青在那会儿起,就已经稳操胜券。而他,却稳住了心神,没做任何动作。直到现在,一切准备停当,才忽然给了严、杨两天,最致命一击。 ‘这就是所谓的蓄势了!’丁谓轻轻吐了口气,暗中庆幸,自己从没给韩青使过绊子,而自己的恩主刘才人,对韩青也一直欣赏有加。 未出手之前,韩青看似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毫无章法,事实上,却是一直在蓄势。 当将他将势力蓄足,突然出手之时,胜负便毫无悬念! 作为政客,丁谓永远都不希望,遇上韩青这样的对手。太难斗,不到最后,判断不出输赢。一旦被他抓住破绽反击,自己未必招架得住! “嘎,嘎嘎,嘎嘎嘎……”远处的夜幕下,传来一阵海鸥的惊叫,将他的思绪迅速拉回现实。 “嘎,嘎嘎,嘎嘎嘎……”韩青身边,海商骆怀生也扯开嗓子,用同样的声音和节奏回应。 当海鸥的惊叫声暂歇,队伍还是缓缓向岸边推进。没有打任何火把,头顶的星光,却为他们清晰地指明了的道路。 六百多人同时展开行动,很难不发出任何动静。然而,连绵的海浪声,却完美地遮盖住所有嘈杂。 当鼻孔中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海水的湿气,整个队伍再度停住不动。一条若隐若现的通道,也在海岸与芙蓉岛之间,若隐若现。 韩青快速折返而回,将数面令旗,郑重交到了丁谓之手,“请枢直在这里坐镇中军,韩某带两百弟兄先攻上去,等会看到岛上起了火光,枢直再调遣其余弟兄过去支援。” “我不通军务!”丁谓大吃一惊,拒绝的话脱口而出,“并且,你带的弟兄太少了。万一岛上贼人势大……” “道路狭窄,人多了反而没用!”韩青拱了拱手,快速解释,仿佛身上的铁甲,根本没有任何重量。“另外,枢直没练过武,身边多一些弟兄,也更容易保护枢直周全!” “你……”丁谓的嘴巴又张了张,却没有再说出任何话来,几个呼吸之后,重重点头。 他知道,韩青是不放心自己的安危,才留了一大半儿弟兄在岸上陪着自己。 他知道,所谓坐镇中军,根本就是一个借口。韩青是怕自己不小心受伤,才找了这样一个既有面子,又不会少分功劳的由头,让自己留在了后方。 他知道,一旦韩青在岛上遇到麻烦,留在自己身边这些弟兄,很难及时为其提供支援。 他知道,这一趟自己不跟着来,韩青也同样能从白马寨,一路杀到芙蓉岛,中途绝不做任何迟疑。 他知道很多,很多,但是,此时此刻,却什么都忙都帮不上,只能用目光为韩青壮行。 韩青又向他拱了下手,转身而去。很快,整个队伍就又在他的带领下,缓缓向前推进,走过沙滩,踏过海中的通道,踏过没来得及退干净的海水,踏向黑漆漆的海岛。 “老天爷,请你务必保佑他平安归来!”望着还韩青的身影,与弟兄们一道融入夜幕,丁谓忽然对着天空拱手为礼。 他与韩青年龄相差甚大,性格相去甚远,所以,这辈子注定都不会成为朋友。 但是,此时此刻,他却真诚地希望,韩青能像以前一样,高歌猛进,身前没有一合之敌! 正文 第215章 夜袭 “老天爷保佑,最近别再出什么乱子!”芙蓉岛上,水师都头吴有德抬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皮,小声嘀咕。 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可左右眼皮轮流跳,就让他不知道到底预兆的是福还是祸了。 所以,他只能抽空对老天爷多祷告几次,希望后者看在自己做人还有底限,并没亲手处死过岛上任何一位不肯认命的少年男女的份上,保佑自己能挺过眼前这个月。。 到了下月初,北方辽国的迁民县那边的海面,就会解冻。关在芙蓉岛上的三百多名少年男女,就会与货物一起装船,运往辽国,去卖给那边的贵人。(注:迁民县,即秦皇岛。) 届时,他吴有德今年的苦日子,就又宣告结束。拿着上头赏赐下来的“封口钱”,就又可以逍遥快活大半年。 上头做事和做人都很大气,虽然吴有德每次只需要在岛上当三个月的看守,收到的“封口钱”却足以抵得上一整年的军饷。 所以,尽管知道,那些少年男女,大多数都来路不正。并且经常看到,有少年男女尸体被装进草袋,与石块一起抛入大海,吴有德却从没想过去举报自己的上司。 断人财路,等于杀人父母。去将上司的行为举报给更高位置的上司,等同于断了包括自己在内成百上千人的财路。 那些活着和死去的少年男女,跟他吴有德非亲非故。他不主动去祸害那些人,已经是善举。怎么可能想不开,为了这群陌生人,去跟同僚和上司结下不共戴天之仇? 而以前那些“想不开”者,也是他的前车之鉴。非但没成功将上司拉下马,反而稀里糊涂地就做了水鬼。 大宋江山姓赵,可芙蓉岛及周边二十里,却是姓杨。当兵吃粮二十年,吴有德早就把一切看清楚了,才不会为了注定没有效果的事情,去自己找死。 “好冷,这都快四月了,怎么风还扎骨头?” “太冷了,老子以后,再也不受这个罪了。宁愿干巴巴地回去拿死饷,天天拿海螃蟹当饭吃。”(注:在没冰箱的时代,海螃蟹不值钱,住海边的穷人才天天吃螃蟹。) “回去,回去升个火盆吧。把窗子关严点儿,别让人看到火光就是。” “关不严也没事儿,这么冷的天气,怎么可能有人出来赶海。” …… 议论声和抱怨声,在吴有德的身侧陆续响起。却是跟他一起值夜的弟兄,被海风吹得难受,想要早点儿躲回屋子里去烤火。 这些人,也都来自水师。大多数都跟吴有德一样,是光棍一条,自己吃饱全家不饿。 所以,才被上司挑选出来,轮流到芙蓉岛上充当看守,赚“老婆本儿”。 有时候,吴有德会怀疑,上司之所以挑选跟自己一样光棍儿来充当看守。是为了方便灭口。 但是,这个念头往往刚在脑海里闪现,就会被他快速捻灭。 水师当中,像他这样,知道岛上秘密的光棍儿,有五六百号呢。灭口一个容易,同时灭口五六百号,怎么可能? 除非上司的上司,要带着麾下的弟兄造反。 可登莱这片附近,既没高山,也没大泽,造反肯定是死路一条。 至于上司的上司带领水师去投奔辽国,更是想都不用想。辽国那边,水师比大宋还不受重视,军队也没有饷银。 上司的上司带着水师去了那边,恐怕很快就会沦为海盗和渔夫。 “都头,回吧。深更半夜的,怎么可能会有人过来?”发现抱怨声没起作用,一名伙长硬着头皮凑到吴有德面前,低声请示。“我们几个,藏了一坛老酒。用火温上,刚好能帮您解解乏!” “嗯,再向前走一段儿,到岛北就往回折!”见弟兄们如此上道,吴有德也不坚持要求大伙继续吹海风。扭头朝着陆地方向张望了一眼,轻轻点头。 话音落下,他却忽然停住了脚步。抬起手,快速又揉了几下眼睛,小声命令,“别急,你们往那边瞅瞅,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闪光。” “闪光?哪里?”众喽啰被他的话吓了一跳,纷纷停住脚步,朝着同样的方向踮起脚尖张望。 因为食物单一,喽啰们的眼神都不怎么好。尤其到了夜里,很难有人能看清楚三十步外的情况。 大伙努力瞪圆了眼睛,看来看去,影影绰绰,好像的确看到了一些光点,在脚下的岛屿与远处的陆地之间闪闪烁烁。 但是,那些光点却时有时无,让人很怀疑,其是不是真正存在。 “怕是鬼火吧,退潮时,经常有人在海底发现骷髅!”个别喽啰胆子小且嘴欠,哆嗦着小声推测。 当即,所有人,包括吴有德在内,都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脊背处,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上下抚摸。 海底的骷髅,他们每个人都看到过。并且,谁都能猜到,那些骷髅来自何处。 芙蓉岛周边水域,恐怕是整个京东东路怨气最重的地方。所以,每到夜里,海风才又冷又湿。 “别自己吓唬自己!”毕竟是一名老卒,当冷战打过之后,吴有德忽然又想起了自己的职责,用颤抖的声音呵斥,“老子不信,活着时只会哭哭啼啼的半大孩子,死后就能变成恶鬼!都给老子把灯笼放到十步之外去,然后回来再看一次。从明处往暗处看,越看越不清楚!” 这两句话,令整个队伍迅速有了主心骨。喽啰们振作精神,一只手按着腰间刀柄,将另外一只手里的灯笼,暂时放在了十步之外,然后迅速折返,再度向先前隐约有闪光的位置观瞧。 事实证明,吴有德的经验,非常有用。当身边迅速变暗,远处的闪光,就立刻变得清晰。 不是几点,而是一整片。 像长河般,从百余步之外,缓缓向岛上涌来。又冷,又亮。 “好像是兵器上的反光……”有喽啰小声嘀咕了一句,语气却不是很确定。“这大半夜的,哪支队伍会到岛上来溜达?” “你说啥?兵器?”吴有德一把抓住说话者的肩膀,大声质问。 没等被问话者来得及回应,四周围,尖叫声已经纷纷而起。 “是兵器,兵器!我听到了撞击声,我听到了铠甲撞击声!” “别胡说,这周围,除了水师,哪有别的队伍?”吴有德推开手里的弟兄,迅速抽出钢刀,“尔等结阵警戒,我去向余指挥使汇报!” 说罢,拔腿就走。 众喽啰俱是一愣,随即,不知所措。 都头吴有德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却把他们丢下,自己先跑了。如果他们不执行命令,过后肯定会被军法处置。 而如果他们执行命令,区区五十来号,对抗那片潮水般的闪光,根本不够给人塞牙缝。 “结阵,后退结阵,守住寨门!”一名伙长反应迅速,也猛地拔出刀,快速掉头逃走。“这里地形太宽阔,不利于死守,后退结阵!” “结阵,结阵!”叫喊声,再度此起彼伏。 刹那间,所有喽啰,都如同醍醐灌顶。拎着兵器,紧跟在了那名伙长之后,仓皇逃遁。连留在不远处的灯笼,都顾不上去捡。 正文 第216章 夜袭(中) 所谓后撤结阵,不过是给临阵脱逃,寻找借口而已。 退了五十步,就可能退一百步。转眼间,那名伙长和一众喽啰,都退到了寨子门口,却谁都没停下双腿,而是以更快速度,向军寨深处狂奔。 恐慌迅速随着他们的脚步声蔓延,已经睡着的喽啰们,陆续被脚步声吵醒,迷迷糊糊向窗外张望,看到几个影子狂奔而过,心里一哆嗦,赶紧翻身下床,拎着裤子往门外逃窜。 一队正在寨内巡逻的兵卒,发现情况不对,赶紧上前盘问。却没得到任何回应,被逃回来的乱兵们,强行推开,摔了个东倒西歪! “怎么回事,站住,不要跑。半夜惊扰同伴,营内狂奔者,斩立决!”指挥使娄壮皱着眉头冲出来,朝着乱跑的喽啰们大叫。 没有人给他任何回应,也没有人给他任何解释。四下乱窜的喽啰更多,只管尽可能地朝营寨深处躲藏,不问缘由。 贩卖同族这种事情,终究亏心。哪怕上头给的封口费再高,大多数兵卒,都知道,自己早晚会遭到报应。 所以,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起喽啰们心情紧张,更何况,刚才真的有人在大声叫喊:敌袭! 一片慌乱之中,站出来的指挥使娄壮跳上一块大石头,踮着脚尖,朝营寨门口张望。只见一哨兵马,踏着浅浅的海水,快速登上了海滩。带队的将领手持长枪,身穿铁甲,宛若闲庭信步! “敌袭——”指挥使娄壮终于明白,营寨内的恐慌从何而来了,扯开嗓子高叫了一声,纵身跳下石块,拔出佩刀,逆着人流而上,“敌袭,跟我去封堵寨门,不要跑,四下都是海水,你们能跑到哪里去?” 喝问声,来得太晚,却好过没有。几个拿过多年封口费的老卒,愣了愣,迟疑着转身,跟在了娄壮身后。 立刻,有更多喽啰凑了过来,在娄壮身后,聚集成了一团。挥刀举枪,朝着营寨门口推进。沿途遇到慌不择路的同伙,要么逼着对方转身加入自己,要么一刀砍倒。 血腥的味道,迅速在夜风中传播。 虽然还没有跟来袭者正式交手,军寨内,却已经死掉了七八个慌不择路的喽啰。剩余乱窜者,立刻被吓住了。纷纷停止躲藏,驻足观望。 “怕什么,他们还没有咱们这边人多!”娄壮又迅速朝外眺望了一眼,叫声中充满了蛊惑,“把他们赶下去,马上就会涨潮。海水会把他们全都淹死!” “赶他们赶去,赶他们下去!”几个老卒高声响应,更多喽啰,则挥舞着兵器自己给自己壮胆, 而营地核心处,大量灯球火把忽然亮起。被惊醒的管营都指挥使杨奇能,在亲信的帮助下,迅速收拢起所有能看到的兵卒,开始整理队伍。 指挥使娄壮,立刻心神大定。带领着身边的弟兄,加速堵向寨门口。 他需要支撑的时间不用太长,半柱香足够。半柱香时间之后,都指挥使杨奇能那边,就会组织起足够的弟兄,前来支援。 而敌军踩着海底泥沙跋涉登陆,靴子和裤腿尽湿,动作无法保持灵活。看到营内有了防备,也很难下定决心直接展开强攻。 这个判断,直接要了他的命。 两军相距还有五十步,没等他下令放箭,对面忽然响起了一声凄厉的哨子,“吱——” 紧跟着,二十余名弟兄脱离队伍,从头盔里取出一段绳索,一个火折子和一个铁疙瘩,一边跑,一边将铁疙瘩点燃,用绳索奋力甩动。 军寨内,零星的羽箭腾空,却无法阻挡前冲者的身影。 眨眼间,双方距离缩到了二十步,那些前冲者,忽然齐齐停止奔跑,绳索带着铁疙瘩同时脱手。 “呼——”铁疙瘩流星般掠过半空,狠狠砸在了指挥使娄壮的身前身后。 下一个瞬间,他听到了震耳欲聋的雷声,然后整个人飞了起来,在半空中四分五裂! 正文 第217章 夜袭(下) “雷神爷爷饶命!小的上有八十老母……” “雷神爷爷开恩,小的第一次上岛,以前从没来过!” “天雷劈死了娄指挥!” “娄指挥被雷劈了!” …… 爆炸声过后,拦在军寨门口的喽啰们,丢下兵器,再一次尖叫着仓皇逃命。 天雷!天雷劈碎了娄指挥!他生前做的全是天打雷劈的事情,死的时候活该留不下全尸! 而全岛上下的将士喽啰,又有哪个不是帮凶? 第一轮天雷,将娄指挥劈了个四分五裂,接下来,谁又能保证第二轮劈不到自己头上? “不是天雷,是火雷弹,火雷弹!”个别消息灵通的都头,挥舞着兵器,高声纠正,试图重新组织防线。 作为基层军官,他们隐约听说过,边军那边正在配发一种名为火雷弹的神兵利器。而先前敌军曾经在铁疙瘩上点火,也是他们亲眼所见。由此推算,将娄指挥炸上天的,肯定不是雷神爷爷,而是突然出现的敌军! 他们的纠正声,迅速被更凄厉的尖叫声吞没。 火雷也是雷,挨上一下,也照样让人死无全尸!喽啰们拿的是封口费,不是卖命钱。以前没有敌军来袭,上司又一手遮天,他们只能助纣为虐。 如今已经有人打上了门来,他们怎可能为了保住岛上的魔窟,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 “不是天雷,是火……”都头们又气又急,两眼发红,继续声嘶力竭地纠正。紧跟着,却掉转身,毅然加入了逃命队伍。 无论是天雷,还是火雷弹,都没有继续争论下去的意义了。攻击方的队伍,已经突破寨门,马上就杀到他们的面前。 冲在最前方的二十名勇士,暂且停止投掷火雷弹,重新举起了钢刀。每五个人就近结成一组,迈步追向营寨内的喽啰,凡是遇到敢于挡路,或者犹豫不决的,皆挥刀砍翻在地。 惨叫声迅速取代的尖叫声,连绵而起。 靠近寨门位置,所有喽啰,都加入了逃命队伍。一个个,唯恐自己跑得太慢。 而冲进营寨来的其他镇戎军老兵和粮丁精锐们,则在那二十名勇士身后,自动分散成四条长龙。结伴向营寨核心位置展开突击,推进速度之快,宛若沸水泼雪。 时间紧迫,必须以最快速度,碾碎岛上守军的抵抗。否则一旦战势陷入胶着,三山岛那边的大宋水师,当地官府厢兵,还有重新上涨的潮水,都有可能成为敌人。 所以,在登岛之前,韩青就给武又、李遇、张帆、刘鸿四人下了死命令,此战能打多快,就打多快。 在胜利被彻底锁定之前,不抓俘虏,也不管守军当中的逃散者。尽最快速度,突击到守军的主将面前,将其阵斩或者生擒! 这个命令,到目前为止,被执行得非常彻底。 武又、李遇、张帆、刘鸿四人,各自带领一条长龙,齐头并进,用钢刀和长枪,粉碎一切阻挡。士气低落的守军,根本组织不起有效抵抗。 纵使守军中,有个别冥顽不灵者,试图利用军寨内的建筑物和手中弓箭,给“长龙”制造一些障碍,也很快就被经验丰富的镇戎军老兵从藏身处揪出来,当众砍成了两截。 偶尔有冥顽不灵者,藏在了屋子内,用桌椅顶死了屋门。老兵们没时间破门而入,干脆点燃数枚手雷,一股脑从窗户丢将进去。 随着“轰隆,轰隆”几声巨响,门窗俱碎,屋子内再无动静,茅草做的屋顶,旋即冒起了滚滚浓烟。 大多数时候,老兵们不必这么大费周章。守军的抵抗意志,从整体上看,薄弱的就像一张草纸,有胆子给进攻方制造麻烦者,百里挑一。 清除了制造麻烦者之后,老兵们则迅速归队。与其他袍泽们一道,挥刀挺枪,继续大步向前。 浸泡了海水的战靴,踩在地上,发出“噗呲”“噗呲”的声响,沉重且荒诞。大伙身上的铠甲,则随着脚步移动,彼此撞击,发出整齐的哗啦声,宛若海浪拍岸。 “救命——,救命——”当四条长龙般的队伍,推进到军寨内部四分之一深度的时候,沿途的屋子内,开始传来一连串求救声。 声音很稚嫩,有男有女,明显发自半大孩子。数量却非常之多,几乎从沿途的每一间石头垒就的屋子里都传了出来。 那些石头垒就的屋子,造型非常古怪,看上去更像是契丹人的帐篷。 每一间屋子的窗户,全都被别木板钉得死死。厚厚的屋门上,全都挂着沉重的铁锁。 伴着求救声,还有哭泣声和尖叫声,也从屋门后传了出来,每一声,都令闻听者心如刀刺。 镇戎军老兵个个身经百战,分得清楚轻重,此刻哪怕心中再难受,也强迫自己不因为求救声和哭声分神。 而队伍中的个别粮丁精锐,却开始流泪。其中有十几个年纪偏大,家里已经有了孩子的,更是忍无可忍,竟然相继脱离队伍,冲向了紧锁的石头屋子。 “回去,不杀光人贩子,现在放他们出来等于害他们!”韩青反应迅速,果断挥舞长枪,用枪杆将第一个冲出来的粮丁,绊倒在地。 跟在他身边的窦沙和李源,也带领十余亲兵,挥舞着兵器挡住脱离队伍者的去路,同时将韩青的命令,一遍遍重复,“回去,不杀光人贩子,现在放孩子们出来等于害他们” “回去,不杀光人贩子,现在放孩子们出来等于害他们!” “回去,先杀光人贩子,再救孩子们!” …… 被哭喊声弄晕了头的粮丁们,瞬间醒悟,红着脸退回各自先前的队伍。随即,将手中兵器握得更紧。 登岛之前,谁也不知道岛上有多少守军,只知道,这里的守军是一群人贩子。 如果不将守军的抵抗彻底粉碎,就放孩子们出来乱跑,黑灯瞎火,肯定会有孩子死在躲藏起来的人贩子之手。 “张帆,你带本队留在这里警戒。窦沙,点火,请丁枢直增派弟兄上来。其他三队,加速前推!”韩青的军事指挥能力,其实非常一般。对人心的把握,却堪称一流。 阻止了粮丁们立刻救人之后,他迅速着手解决问题。将张帆及其所部的五十名弟兄留了下来,保护所有求救者安全。并命令窦沙,向丁谓发出了求援的信号。 张帆答应着,带领一条长龙留在了原地。 窦沙则冲向先前路过的一所空荡荡的茅草屋,用火折子点燃了屋檐处的茅草。 其余三条长龙中的老兵和粮丁们,心神大定,咆哮着再度加快脚步。转眼间,就又向营寨深处推进了十几丈远。 前方已经接近军寨的最核心处,周围开始出现小股守军。人数都不多,也不敢主动向三条长龙发起进攻,挥舞着兵器高声叫嚣,就像一团团讨厌的苍蝇。 韩青挥了挥手,窦沙立刻带着亲兵们冲向一股苍蝇般的守军,后者立刻转身逃命,却在二十步外,又停下来,重新聚集。 而其他几小股守军,也快速退开二十余步,与三条长龙保持足够的距离,以免成为一个被打击的目标。 他们在等,等最后的交战结果。 凭借两辈子为人经验,韩青迅速判断出了,周围这些苍蝇的真实想法。 如果自己这边战败,苍蝇们肯定一哄而上,表现得比野狗还要凶猛。 如果这边一直赢下去,苍蝇们就会越跑越远,或者找地方藏起来,永不出现。 这个判断,让他心生警觉,迅速将目光投向正前方。果然,在军寨中央偏后位置,一道临时由马车,树干和烂木板搭建的鹿柴,赫然映入了他的眼底。 鹿柴之后,则是两百余名守军,在一名营级都指挥使的调度下,摆出了一个中规中矩的山字阵。 从军寨前半部分逃过来的少量溃卒,没有被纳入这个山字阵中,而是被几组散落在山字阵外的守军拦下,迅速带去了四周围安置。 这就是周围那一簇簇“苍蝇”的由来,韩青顿时恍然大悟。随即就明白了,对手是个内行。 外行跟内行交战,时间拖得越久,对外行越不利。下一个瞬间,韩青毫不犹豫地迈开脚步,冲向了最前方,“跟着我一起上,杀光这群人贩子!” “杀光这群人贩子!”看到自家主将身先士卒,三条长龙般的队伍,立刻也发起了最后的冲锋。四名亲兵则毫不犹豫地举起钢刀和盾牌,一边迈步前冲,一边紧紧护住了韩青的左右两翼。 鹿柴后的守军将领,果断下令放箭。上百支羽箭腾空而起,落向韩青的前后左右。 前后两侧落下来的羽箭,被海风吹歪,左右两侧的羽箭,被亲兵们用盾牌挡住。第一轮羽箭过后,韩青毫发无伤,成功抵达鹿柴边缘。 随即,他猛地将长枪举过了头顶,手臂同时用力后拉,前挥。 这辈子的身体,自幼练武,远比他上辈子那具身体强健。手中的长枪,随着他的动作,腾空而起。 “呼——”长枪掠过二十余步的距离,随即,以更快速度冲下,正中山字阵中敌将的心窝! 正文 第218章 奸臣的决断 鹿柴之后,刹那间一片死寂。 谁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陆战有陆战的打法,水战有水战的战术,在此之前,岛上的守军之中,从没有任何人听说过,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有人居然能一枪戳翻对方主将! 而镇戎军老兵和粮丁们,则士气瞬间爆满。凡是携带着手雷的,一个接一个个相继从腰间或者头盔里拿出干燥的手雷,点燃后奋力向前投掷。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武二那样,将手雷投出三十步之外。 也不是所有的手雷,落地之后都能爆炸。 但是,十几枚手雷在不同位置爆炸之后,却让结成山字阵的守军,彻底崩溃。丢下尚未完全咽气的营级都指挥使杨奇能,一哄而散。 再看周围稍远去那一群群“苍蝇”,跑得更为果断。一个个连兵器、头盔和铠甲都不要了,唯恐这些东西的重量,拖慢了自己的逃命速度。 不待爆炸掀起来的烟尘散去,武又就带头爬过了鹿柴。李遇、刘鸿两个,则比他稍稍慢了半步。 三人互相看了看,不再管正在溃逃的敌军,而是果断丢下兵器,联手从内部,推开了一辆支撑鹿柴的马车。 更多的弟兄,翻过鹿柴,从内部开始拆除马车和树干。很快,鹿柴就被拆出了一个半丈宽的缺口。后续跟上来的弟兄们,不再翻越,而是鱼贯从缺口处穿过。 随即,大伙在武又、李遇和刘鸿的招呼下,打起火把,开始追亡逐北。 逃命的守军,则四处躲藏。海岛的面积非常有限,军寨更小,所以,很快便有守军,被武又和李遇麾下的弟兄追上。 逃命不及的守军们,相继选择了跪地投降。 几名镇戎军老兵却毫不犹豫地举起钢刀,将跪地求饶者砍倒。没被第一时间砍倒的守军,立刻又爬了起来,继续逃窜。粮丁们挺枪追上,奋力猛刺,将从背后将逃命者捅了个对穿。 “饶命——”有守军一边跑,一边放声大哭。却得不到任何怜悯。 镇戎军老兵和粮丁们搜索、追逐、堵截,将能找到的守军尽数杀死。武又和李遇两人看到了,也不加以任何劝阻。 人贩子及其帮凶个个死有余辜,杀掉他们乃是替天行道。留下他们的性命,难道还等着他们继续去祸害好人家的儿孙? 溃散的守军想投降都没人接受,为了活命,只能努力逃出军寨,逃向树林,逃向岛上最黑暗的角落。 一部分溃兵慌不择路,逃出军寨后沿着露出来的海底,逃向了岛对面的陆地,却被丁谓派过来支援韩青的粮丁堵了个正着,眨眼间,便被砍杀殆尽。 一部分溃兵被追得无路可逃,干脆跳进了大海,游向更远更深处。仲春的午夜,海水比冰块没暖和多少。他们游着游着,身体就彻底失去了温度,进而变成了鱼鳖的美食。 待韩青将被关押在岛上石屋里的少年男女们,尽数救出,想起来下令去抓活口。岛上来不及藏起来的守军,基本上已经被砍杀殆尽。 只有十来个先前躲在军寨前半部分建筑内的溃兵,因为直接逃到了韩青的视线范围之内,才侥幸留下了小命儿。 而他们的幸运,也没维持多久。 很快,便有几个刚刚获救的少年,从队伍里冲出来,抓住其中一个俘虏拳打脚踢。 几个年纪稍大的少女,不敢像少年那样直接冲上去打人,却互相拉扯着走到了韩青面前,“噗通”跪倒,哭着控诉某个俘虏昔日如何以折磨羞辱她们和她们的姐妹为乐。 “冤枉,冤枉——”当着韩青的面儿,俘虏们既不敢还手,也不敢还嘴,蹲在地上大声喊冤。 “你有什么冤枉?难道他们说的都是假的?还是你是被逼无奈才来做人贩子?”韩青有心留下几个俘虏,指控真凶,故意提高了声音,向喊冤者询问。 “我们是奉命行事,奉命行事!”俘虏为了活命,立刻以更高的声音回应,“是杨指挥使命令我们干的。杨指挥使命令我们干的。他说只有当众弄死几个肯定卖不上价钱的,才能让其他人好好听话!” “杨指挥使是杨都虞侯的侄儿,杨都虞侯是登莱水师的总都虞侯。将军,我们不敢不听啊!” “掖县的县令也姓杨。莱州的知府跟杨都虞侯是连襟。我们不听,死的就是我们啊!” “将军老爷,我们真的是被逼无奈,被逼无奈。在这里,杨都虞侯就是天……” 有人带头,其他俘虏们,立刻看到了活命的机会。纷纷哭喊着,将自己知道的秘密,尽数招供。 涨潮在即,韩青没时间仔细审问每一个俘虏。命令武又带人将俘虏们先一步押走,然后又让窦沙将岛上的建筑尽数点燃,最后,才跟李遇一道,率领其余弟兄,保护着刚刚救出来的三百多名少年男女,踩着已经到了腿肚子深的海水,返回了芙蓉岛对面的陆地。 芙蓉岛上严重缺乏淡水,杨家又派了四百多名兵卒,在军寨常驻。导致能分给少年少女们喝的饮水严重不足。 而为了防止少男少女们逃走,杨家每天为他们提供的粮食,也非常少。使得大部分少年少女,都严重缺乏营养。 因此,当绝处逢生的惊喜消散,一些体质稍差的少年男女立刻支撑不住,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进海水里。 亏得韩青反应及时,下令弟兄们有一个抬一个,将倒下去的少年男女们都抬了起来,才避免了掉队者出现。 饶是如此,待大伙全都走到了岸上干燥处,仍然有三名少女和一名男童油尽灯枯,圆睁着双眼死去。 “郎中,赶紧带他们就近寻找郎中!”转运使丁谓,虽然早就已经不知道“同情”两个字怎么写,看见有半大孩子,刚刚获救就死在了自己面前,也难受得心头发颤,哑着嗓子说道,“不然,接下来肯定还会有很多人会病死!” “去掖县,去掖县。掖县距离这里很近,城内郎中多,药材也全!”留在岸上保护丁谓的粮丁当中,立刻有人高声提议。 “对,去掖县,这就去!叫开城门,拿老夫的名帖重金聘请郎中。”丁谓闻听,果断点头。 “枢直,刚刚有俘虏招供,掖县县令,跟人贩子有可能是同伙。莱州太守,跟他们也联络有亲!”韩青听得心头一紧,连忙在旁边小声提醒。 即便没有俘虏的指控,答案也是光头上虱子,明摆着。 芙蓉岛距离掖县县城还不到二十里远。岛上的军寨,变成了人贩子巢穴,这么多年来,县令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大伙将刚刚救出来的少年男女,送到掖县城里去找郎中诊治。万一哪县令发狠将城门一关,又招来水师中的败类,大伙岂不是成了送货上门! “他已经不是县令了。老夫和你,一个转运使,一个提点刑狱公事,再加上一个控鹤判官,已经有资格直接拿下他!”若说官场门道,十个韩青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丁谓。只见此人想都不想,就咬着牙做出了决定,“然后关了城门,将咱们留在海仓镇附近的疑兵,尽快调过来协助防守。老夫再写一封信,给王经略请求援助!老夫不信,姓杨的贼子有胆子带他手下的喽啰,攻打县城!老夫也不信,大宋登莱水师,全都会跟着那贼子一起造反!” 正文 第219章 权衡(上) 当第一团火光在芙蓉岛上闪起,十五里外三山岛上,今晚当值的大宋登莱水师左军前营都头陆文,就立刻将情况汇报给了左军都虞侯杨行彦。 然而,待都虞侯杨行彦整顿好了兵马,乘坐战船杀到芙蓉岛。火势已经彻底无法控制,而动手端掉了芙蓉岛的那支兵马,也早已不知去向。 大宋的主要威胁来自塞外,对水师原本就不怎么重视。作为水师整体的一个细小分支,登莱水师更是被朝廷视为可有可无的存在。 所以,杨行俨心里头再着急上火,也无法让一群懒散拖沓的弱鸡变成反应迅速的精锐。从整队,登船,到启航,每个环节都需要大量的时间。待他终于抵达了芙蓉岛,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了,怎么可能再看到动手端掉芙蓉岛者的身影? “给我搜,沿着海滩搜,不用靠近火场。老夫就不信,将近一个营的弟兄,就没任何人能够活着藏起来!”杨行俨的心脏,立刻变得像铅块一样沉重。然而,他却不敢露出丝毫慌乱,板着脸,高声吩咐。 他必须知道,动手者的真实身份和目的。如果是一群绿林好汉,只为了救人而来,事情就还未脱离掌控。 绿林好汉不容于官府,也不可能将他劫掠人口,贩卖同族去辽国为奴的罪行,举报给朝廷。 即便举报,凭着杨、严两家的势力,也能迅速掩盖下去,让消息不出京东东路。 至于今夜被救走的少年男女,回头再抓一批回来补上就是。反正京东东路人口稠密,每年走失的孩子数以千计。他抓回来的这点儿,跟总数比起来微不足道。 如果动手毁了芙蓉岛者,拥有官方身份,那么,他想控制住影响,需要付出的代价可就大了。 即便最终,仍旧将事情在京东东路内部解决,恐怕没有十万吊的付出,或者两个县尉以上的空缺,满足不了动手者的胃口。 而万一动手者软硬不吃,非要跟他拼个鱼死网破,恐怕他就剩下了岭南摘荔枝一条路可走。(注:岭南摘荔枝,特指贬谪。在宋代,岭南瘴气泛滥,官员犯罪才会被贬到那里。) “都虞侯,前营陆都头找到了几个藏在礁石下的弟兄!”一个亲兵打扮的家伙,匆匆跑过来,朝着杨行彦躬身施礼。 “带过来,全都给老夫带过来!”杨行彦大喜,立刻挥着手吩咐。 七个全身被海水泡透的溃兵,打着哆嗦被押上前,接受他的问询。很快,杨行彦就弄清楚了芙蓉岛被拿下的整个过程。 据溃兵哭诉,是一伙外来人马,依靠当地人带路,利用海水退潮的时机,踩着露出来的海底,直接杀到了岛上。 岛上的弟兄拼死抵抗,但是奈何寡不敌众才吃了败仗。指挥使杨奇能当场战死,各都的都头也尽数殉难。 随即,进攻方在岛上就展开了疯狂屠杀,从军官到士兵一个不留。他们几个之所以能保全性命,是因为熟悉岛上的地形,躲在了靠海一处岩石下的天然孔洞内,才逃过了一劫。 “都虞侯,报仇,报仇啊。弟兄们死得太惨了,太惨了!”汇报完了战败的经过,七名溃兵放声大哭,仿佛死在岛上的,都是他们的亲娘老子一般。 然而,当杨行彦问起他们对手的身份,他们却全都回答不上来。只管一遍遍重复,对手见人就杀,根本不给他们盘根底的机会。 杨行彦听得好生不耐烦,立刻摆摆手,高声吩咐,“推下去斩了。吃了败仗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老夫留尔等何用?” “是!”周围的亲兵答应着扑上去,将七名溃卒拖起来就走。 后者登时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个将两只脚拖在地上,苦苦哀求,“饶命,饶命,不是小的不努力,是,是他们真的不给小的问话机会,真的不给机会啊!” “都虞侯饶命,小的这就去追查他们的身份,请准许小的戴罪立功!” “都虞侯饶命,小的尽力了,尽力了啊!” …… 哭喊求饶声此起彼伏,却无法让杨行彦放弃杀心。最终,溃兵当中有一个伙长灵光乍现,高声叫喊道:“都虞侯饶命,小的知道他们是谁了,小的知道了。他们是边军,边军,小的看到他们使了火雷弹!” “边军,他们是边军!” “不是小的不死战,是他们用了火雷弹!” …… 其余几个溃卒,立刻高声重复,也不管火雷弹到底是何物。 “嗯——”杨行彦立刻知道自己抓到了有用的东西,皱着眉吩咐,“押回来,待老夫问明白了再做发落!” “是!”亲兵答应着,又将几个倒霉蛋拖回。 这次,几个溃卒不敢光顾着求饶了。由那个伙长带头,打起全部精神,将对手大肆使用火雷弹开路的情况,以及火雷弹爆炸时的画面,如实汇报。 “带下去,先给他们换了干爽衣服,好生安置。不要让他们离开,老夫随时有话问他们!”杨行彦知道,已经逼问不出更多的东西,皱着眉头挥手。 亲兵们答应着,将溃卒带走。杨行彦本人,则坐在海滩上临时搭建的座位上,久久沉吟不语。 那几个溃卒,比起他本人来,终究见识短浅了一些。 火雷弹,乃是大宋朝廷去年秋末,才开始向军队配发的利器。然而,却不仅仅是装备了边军。事实上,眼下大宋各路禁军,才是第一时间装备火雷弹,并且装备了最多火雷弹的大户! 如果是禁军对芙蓉岛动了手,杨家对局势就彻底失去了掌控能力。接下来,是将他捉拿下狱,贬谪岭南,还是直接砍了脑袋,都要看朝廷上几位宰执的意思。 如果是边军,就有可能是他手下人劫掠来的少年男女里头,有某位边军的后人。那样的话,双方之间的梁子,恐怕也是不死不休! “都虞侯,可是在猜测,是哪个吃了豹子胆,竟敢对芙蓉岛下黑手?”一位幕僚打扮的人,忽然走上前,凑到他耳畔低声询问。 “云卿兄,你可是猜到了?还请不吝赐教!”杨行彦抬头看了一眼对方,立刻叫着此人的名字拱手。 对方也姓杨,跟他算是五百年前的本家。表面上,是个麾下的记室参军,实际上,是他跟辽国那边做生意的牵线人。 这些年来,杨云卿没少帮他赚钱,也没少帮他出谋划策,让他几次遇到麻烦,最终都化险为夷。所以,听了此人的话,杨行彦本能地就想,向其请教。 果然不辜负他的期待,杨云卿笑了笑,立刻给出了答案:“在下听说,有一哨兵马,前几日接连拔掉了纯阳教数座分舵,如今正在海仓附近,跟纯阳教对峙!” 正文 第220章 权衡(下) 这可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丁谓和韩青两个“狼狈为奸”,联手带兵挑了纯阳教好几处山寨,日前又杀到了不远处的海仓镇附近,这一点,杨行彦早就在家族送来的密报中,知道得一清二楚。 三日前,发现丁谓和韩青两人的下一处攻打目标,极有可能是纯阳教海仓分舵,他还非常“仗义”地派人给海仓分舵的舵主陈无忌提过醒,并且“遗失”了两万支羽箭在后者的舵口附近。就指望此人能带领纯阳教徒,跟韩青拼个两败俱伤。 而现在,纯阳教海仓分舵那边没有任何交战的动静,他这边的芙蓉岛却被人给端了,下手的是谁,岂不呼之欲出? 更何况,据杨行彦所知,有关火雷弹制造方法和图样,就是韩青献给官家的。如今官家那边已经命人按照图样和配方,制造出了火雷弹大量下发。韩青本人的嫡系手中,怎么可能缺得了此物! “都虞侯,有句话,不知道在下当讲不当讲?”见杨行彦如此快就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杨云卿想了想,低声询问。 “云卿兄不必客气!”杨行彦心里乱成了一团麻,正愁没人点拨,果断地拱手,“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讲的?” “韩青和丁谓两个,恐怕就是冲着你而来。并且,为此准备多时。否则,不可能下手这么准,这么快!”杨云卿见对方“上道”,立刻低声补充,“如果行彦老弟不早做准备,这次恐怕非但你本人,整个青州杨氏,都要大难临头!” “我当然要早做准备,问题是,他把人都救走了。我,我想要抢回来,只能跟他兵戎相见!”杨行延抬手抹了下脸,快速回应。 “那就跟他兵戎相见!”杨云卿毫不犹豫地替他做出决定,“否则,放任他把被救出来的少年男女带回青州城,你再做任何事情都来不及了。哪怕王钦若性子绵软,还想调查一番再做决定,那些少年男女的父母家人,也会联合起来,跟你不死不休!” “他们两人,一个路转运使,一个提点刑狱公事兼控鹤署判官!”晨风很凉,杨行彦脸上的汗水,却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我杀了他们,等同于公然造反!” “只要你做得干净,谁能认定是你下的手?”杨云卿撇了撇嘴,冷笑着反问。“直接推到纯阳教头上好了,大不了,过后你再带领水师,端了纯阳教几处分舵。向上次弄死张文恭那样,抓几个舵主、护法出来,让他们承认是自己截杀了韩青和丁谓!” “不稳妥,不稳妥!”杨行延越听越吃惊,摇着手拒绝。 去年五月,他之所以派遣麾下死士,打着纯阳教的名义刺杀了开封府左军巡使张文恭,便是因为后者发现了他贩卖人口去辽国,发誓要追查到底。 但是,这次的情况,远比上次要复杂。 上次张文恭是初来乍到,秘密查案,很多消息都藏在了他一个人肚子里。只要他死了,那些消息就全都可以随着他的尸体,永远地埋进坟墓。 而这次,发现杨家抢男霸女,贩卖百姓的,恐怕有五六百人。他得一口气将这五六百人全杀光,才能掩盖得住秘密! “如果行延老弟下不了这个狠心,就只能赶紧带着家人,驾船出海逃命了!”见杨行彦畏手畏脚,杨云卿又偷偷撇了下嘴,冷笑着提出第二条建议,“趁着抓捕你的公差还没有登门,你把带的走的细软收拾一下,然后带着弟妹和孩子,扬帆出海。高丽那边,恰好我也有些熟人,肯定能安排你平安做个富家翁!” “高丽?你是说过刚刚篡夺了新罗,又改了国名的那地方?”杨行彦犹豫了一下,旋即又快速摇头,“那地方穷得叮当响,每年大量男女自己卖自身,就为了能来大宋为奴为婢。我逃到高丽去,不是自己下地狱么?” “总比被朝廷一道圣旨,抓去砍了脑袋好!”杨云卿白了他一眼,大声提醒,“即便朝廷念你往日功劳,不将你处以极刑。举家发配岭南也是在所难免。那边还不如高丽富庶,而你的家产,少不得也要全部充公!” “云卿兄别催,我想想,请容我再想一想!”杨行彦头大如斗,哭丧着脸摆手,丝毫没察觉,杨云卿已经以他的兄长自居。 虽然做的事情禽肉不如,他骨子里,却仍旧有几分宋人的傲气。总觉得如果逃去高丽,是辱没自家祖宗。 然而,如果既不造反,也不去高丽,他剩下的,就是死路一条。 不对,还有一条路,杨云卿没提。猛然间,他抬起手,两眼之中寒光闪烁,“云卿兄,记得你跟我说过,你出身于幽州杨氏?” “是弘农杨氏,唐末时迁居卢龙,后来被大晋皇帝连土地一起割让给了大辽!”杨云卿绕来绕去,其实一直就是想将杨行彦朝着大辽引,发现他果然上当,顿时心中一喜。 然而,杨云卿的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丝毫得意,故意皱着眉头,低声提醒,“这都火烧眉毛了,老弟你不想着如何应对眼前危局,居然盘问起了我的家世?” “其实我们青州杨家,也来自弘农!”杨行彦脸色微红,态度恭敬地拱手,“咱们两个,应该算同宗。如果我想渡海前往大辽,不知道云卿兄,能否帮我向上面引荐一二!” “这……”杨云卿恨不得立刻点头,却装出满脸为难模样,低声说道,“不瞒老弟,那边我的确认识许多贵人。但是,老弟你在大宋这边,是水师四品都虞侯,而大辽那边,却至今还没有一支像样子水师。你去了,官职也许不会比现在低,却未必有用武之地,自身和儿孙们,今后也很难再出头!” “我可以把登莱水师左军的大部分弟兄和船只,都带过去。造船的工匠,我也可以强行掠走。如果大辽那边肯接纳,我保证,三年之内,为大辽打造一支水师出来!”杨行彦的眼神,又是一亮,迫不及待地自卖自夸。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水师到了陆地上,战斗力比厢兵好不了多少。所以,扯旗造反,肯定毫无成功的可能。 然而,如果事先寻好了退路,他就可以放手一搏了。大不了,打输了之后扬帆前去辽国,照样不失荣华富贵。 “这样啊……”见杨行彦彻底落入了自己布下的局中,杨云卿终于笑了起来,随即,轻轻点头,“这样,四品都虞侯,官职就小了。大辽那边,应该不吝千金买马骨。” “有劳世兄代我引荐。我这就去做准备!”杨行彦终于有了退路,整个人立刻精神了起来,笑着起身,随即,朝着杨云卿长揖及地。 “不急,不急!”杨云卿却后退半步,笑着补充,“既然你决定去投奔大辽,而附近又没有战舰能拦着你,咱们就不急着走。总得弄出点动静来,让世间传颂你的名姓!” “嗯,在下正有此意。姓韩的欺人太甚,我在之前,即便杀不起死他,总得狠狠让他栽个跟头,方消我心头之恨!”杨行彦跟杨云卿一拍即合,咬着牙大声回应。 “如此,在下就不能瞒着老弟了!”杨云卿对他的态度非常满意,又后退了半步,拱手行礼,“大辽南面司刺事判官杨云卿,拜见杨都虞侯。杨都虞侯肯弃暗投明,我大辽,必虚位以待!” 正文 第221章 合流 “你,你是辽国刺事人?”杨行彦本能地向后跳开了数尺,刹那间,语无伦次,“你,这一切都是你布置好的?我一直拿你当朋友看待,你,你……” “行彦老弟言重了!”杨云卿看了他一眼,不慌不忙地摇摇头,“我是辽国刺事人不假,但是,却没有对你做任何布置。你若是不信,尽管抓我去向大宋官家邀功便是。看在你我往日的交情上,愚兄愿意束手就擒!” 说罢,自己倒背了胳膊,只等杨行彦命令亲兵来捆。 “你,你……”此时此刻,杨行彦哪里还有别的退路?指着杨云卿的鼻子,喃喃半晌,最后,却又将手放了下去,叹息着重复,“你害得我好苦!” “行彦老弟,你又何必想不开。你祖上,为大宋官家拼命死战。然而到了你这代,看看还剩下点儿什么?”杨云卿跟他合伙做生意四五年,早就将他的脾气秉性摸透,笑了笑,开始“对症下药”,“不过是个四品都虞侯而已,这辈子前程早已经到了头。而你的儿孙,侄儿,前程势必还不如你。大宋官家不念旧情,顶多再有五十年,你们杨家,便成了寻常百姓。你的后人,甚至可能要自己下田种地,才能有食物果腹。” “反观大辽,却从来不忘功臣,无论是契丹人还是汉人,只要立下一次大功,就能永远推恩于儿孙。世代永为贵胄!” “老弟可知幽州韩氏,其祖上韩知古不过是大辽太祖皇帝身边的一名奴隶,因善于谋划而被太祖破格提拔。其父亲,则贵为秦王。而他,如今是我大辽的齐国王,我大辽皇帝,称之为“亚父”!“ 唯恐杨行彦想不明白,稍作停顿,他又用更详细的事实为证,“你今天不过抓了几个平头百姓的孩子,送他们去大辽谋出路,原本是积德行善之举。便有可能被大宋朝廷削去官职,贬谪到烟瘴之地送死。而在我大辽,平头百姓却是贵人们的庄稼,只要是在自己的地盘上,便可以予取予夺。看上谁家的儿女,一句话,他们就得乖乖送上门,还会对你感恩戴德!” 虽然自称为弘农杨氏之后,他一口一个我大辽,却说得无比顺口。而那杨行彦听了,也顿时心驰神往。 正如杨云卿所说,青州杨家的地位,是祖上拿性命换回来的。然而,却不得世袭罔替。传承五代之后,就彻底跟平头百姓无异! 这如何“公平”?开国元勋的子孙,怎么能跟平头百姓的子孙,同场考试,为了那八品主簿的位置,挑灯苦读十年? 反观大辽那边,皇家明显“仁义”得多。最明显的例子便是幽州韩氏,以祖上奴隶出身,却官至中书令。儿孙富贵绵延,甚至荣华富贵远远超过其祖。 至于他自己的才能,跟韩德让差距有多大,则根本不在杨行彦的考虑范围之内。 同理,因为自身不是平头百姓的缘故,杨行彦也不会考虑,被别人强迫献出儿女的百姓,心中有多悲苦。只觉得,自己不过是在自家地里,割了几株庄稼,就要受到大宋律法的严惩。哪如去了辽国那边做齐王、楚王,对治下一亩三分地内的百姓,想怎么收割就怎么收割? 凡事最怕对比。 跟辽国那边做王侯的待遇比较,在大宋这边做官,明显“吃亏”太多了。因此,杨行彦咬了咬牙,将心中最后一丝良知,也尽数捻灭。躬身行礼,高声表态,“是小弟错怪云卿兄了,还请云卿兄见谅。从今往后,云卿兄说一,小弟绝不说二!” “好说,好说,咱们以前有财一起发。今后,也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杨云卿早就料到,杨行彦会向自己服软,笑了笑,伸手扶住对方的胳膊,“咱们大辽,最重战功。如今高丽已经降服,夏州又过于遥远,你我想要出人头地,只能从大宋身上打主意。此番丁谓和韩青苦苦相逼,你也算师出有名,不如联合纯阳教,先做上一票大的。若成,青州杨氏,便是我大辽的第二个韩氏,裂土封王指日可待。不成,你我兄弟带着战利品渡海北去,也没人能够阻拦得住。待抵达幽州之后,你手里有钱,背后还有我大辽圣明天子的支持,放手施为,不难打造出一支天下无双的水军,从此子子孙孙,永镇我大辽海疆!” 不得不说,画大饼的本事,杨云卿比起二十一世纪那些专业间谍,也不逊多让。几句话,就把杨行彦说得心头火热。 而他的本事,还不止局限于画大饼。趁着杨行彦被自己忽悠得头脑不清醒的时机,开始主动替此人出谋划策。 首先,要保证登莱水师左军,完全跟着杨行彦走,从上到下,不能出现任何反抗的苗头。如果有,就必须立刻辣手剪除。 其次,京东东路原本是严、杨、朱、郑、于五大姓的天下,五姓向来同气连枝,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既然决定奋起反抗丁谓和韩青的压迫,不妨把另外四姓,一并叫上。如此,即便另外四姓手中没兵马,也能凭借各自的影响力,让京东东路人心惶惶。 再次,丁谓和韩青两个,先前连续挑了纯阳教多处分舵,与纯阳教已经结下了不死不休的仇恨。既然举大事,不妨拉上纯阳教入伙。那边虽然是一群乌合之众,用来充当前驱,却再合适不过。 第四,就是杨行延在掖县、莱州那些做官的亲戚和朋友了。既然是去大辽享受荣华富贵,这些人也不能忘了,能写信招呼就招呼一声。至于来不来,让他们自己选择。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则是师出有名。不能让人感觉是畏罪造反,而是要把丁谓和韩青两贼苦苦逼迫的事实,公之于众。然后,反奸贼不反朝廷,尽可能地混乱试听。 当然,这个檄文,自有杨云卿来代笔。怎么找理由,都不用杨行彦来操心。 如果不知道杨云卿是辽国的刺事人,以杨行彦又坏又怂的性格,也许还会瞻前顾后一番,再决定是否铤而走险。 而现在,即便朝廷对其劫掠百姓家儿女,贩卖同族的罪行从轻发落,光是他多年与辽国刺事人称兄道弟这条,也足够要了他的命。 所以,杨行彦根本没第二条道路可选,只能对杨云卿言听计从。 于是乎,收兵返回三山岛水寨之后,登莱水师就先关闭的营门。随即,杨行彦就亲自带领一伙死党,对营内进行了血洗。 凡是平素跟他合不来,或者不肯听从他命令的,全都直接杀死。对于不肯追随他投奔辽国的,也乱刀砍成肉泥。 一番血腥镇压之后,原本就只有三千人出头的登莱水师左军,人数只剩下了两千五百出头。但是,杨行彦的命令,却从此彻底可以畅通无阻。哪怕他立刻宣布带着大伙跳海自杀,从上到下,没有任何人,敢对他的命令做任何质疑。 在彻底掌控了队伍之后,杨行彦便着手,将杨云卿的谋划,一条条付诸实施。本以为,也同样会像自己掌握水师左军一样,顺顺当当,却不料,当天中午,就有两条坏消息传了回来。 掖县县令,被丁谓和韩青两人,联手逼迫停职待参,府邸被丁谓派了亲信团团包围,无法跟任何外人发生接触。 莱州知府,接到他的信之后,竟然扯书斩使,发誓与逆贼势不两立! 正文 第222章 心战 “狗贼,狗贼,不要落在老夫手里,否则,老夫必然将你挫骨扬灰!”第二天傍晚的掖县县衙,丁谓的声音在大堂内来回激荡。 这个时代,通讯基本靠吼。消息传播速度极慢。杨行彦昨天中午就在三山岛发起了《讨丁、韩檄文栽赃嫁祸羞辱功勋之后》檄文,过了一天半时间,才传到他的耳朵里。 而与此同时,周围各县发生陆续“民变”,纯阳教正式扯旗造反的噩耗,也正式送到了他的案头。 局势急转直下,并且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料。 在他的预想中,自己和韩青拿下掖县县令,就可以静待王钦若派遣厢军前来接应。然后,便可以凭借绝对优势兵力,堵住水师的营门,逼迫杨行彦主动走出营外,接受朝廷的最后裁决。 然而,丁谓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杨行彦竟然直接扯旗造了反,还拉上了纯阳教和严、杨、朱、郑、于五大姓联手。 虽然根据目前传来的消息,五大姓中已经有官员拒绝了杨行彦的拉拢,通过扯书斩使的方式,果断跟他划清了界线。但是,消息只来自距离掖县一日路程之内,更远的地方的其他官员如何选择,他根本无法预料。 而眼下他和韩青都不在青州,经略安抚使王钦若独自坐镇路治,四周围全是当地官员。王钦若能不能稳坐中军帐,不被那些人劫持或者蛊惑,也很难说。 万一王钦若不小心被五大姓的人劫持,或者为了换取整个京东东路的安稳,主动跟五大姓妥协。他和韩青两个,都有可能被抛出去平息五大姓的怒火。 届时,韩青凭着韩家长辈的遮挡,也许还能调往别处为官。他丁谓,恐怕就要前程尽毁! “枢直消消气,你现在就是把自己气死,姓杨的也不会悬崖勒马!”见丁谓方寸大乱,韩青亲手给对方倒了一盏茶,自己也捧了一盏在手里,边喝,边笑呵呵地开解。 与对方此刻的焦头烂额完全不用,自打率部进了城内,他就彻底放松了下来。除了呼呼大睡,就是带着窦沙去将救回来的少年男女按照姓名、籍贯、年龄登记造册,再也不管城外风雨。仿佛杨行彦如何反应,已经跟自己无关了一般。 “他当然不会悬崖勒马,但是,朝堂之上,却会有清流为他鼓与呼!”丁谓接过茶杯,狠狠灌了自己两大口,气喘吁吁地回应,“若是王经略那边没事还好,若是王经略那边顶不住,被五姓带着家丁联手劫持,朝廷肯定会想办法,先哄着杨行彦收兵,然后再问其他!” 唯恐韩青掉以轻心,顿了顿,他又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补充,“你别不当回事。到了一定级别,心里就没有什么是非曲直,凡事要先问,是不能对大宋江山有利。这种牺牲忠臣良将,去安抚奸贼的事情,老夫以往可是见得多。” 让他无法相信的是,韩青听了他的话,脸上却仍旧没有露出丝毫担心的表情。又慢吞吞抿了几口热茶,才笑着说道:“朝堂上诸公,不会那么快就做出决定吧?总得咱们先跟杨行彦等人打上一场,分出个胜负来再说!” “你自认为,就凭着咱们这三千来弟兄,可以打得过杨行彦和纯阳教联手?”丁谓愣了愣,眉头轻皱,“你骁勇善战,老夫承认。但咱们这三千多弟兄,如果出战,就得担心被人夺了掖县。如果闭门不出,杨行彦和纯阳教的反贼,只要将掖县团团包围,就可以分兵去别处攻城略地。届时,你我送不出任何消息,其他州县又处处战火,朝堂上诸公,又怎么可能静下心来等待。” “你我可以先上奏,请官家和王相、寇相他们做好准备。”韩青想了想,迅速给出了解决方案。 “那只能拖延一时。”丁谓看了他一眼,继续皱眉,“快去,你写,老夫联署就是。虽然老夫现在官职在你之上,但是,检举不法,侦知镇压叛乱,却是你的职责范围之内。” “已经写好了,只待枢直联署。”韩青不慌不忙地回应了一句,放下茶杯,顺手从身边拿了一份写好的奏折递了过去。 “你已经写好了?”丁谓又是一愣,追问的话脱口而出,“你早就料到姓杨的会勾结纯阳教造反?” “没料到,但是,我知道他不会甘心坐以待毙。那么,他就剩下了两条路,要么驾船出海,要么带兵造反。”韩青摇摇头,声音依旧不紧不慢。 “你……”丁谓上上下下打量韩青,越看,越觉得对方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你还提前做了什么准备?赶紧说出来,别让老夫着急。老夫现在,已经完全跟你绑在了一起!” “前几天按照枢直的命令,向王经略请示的时候,顺带让人提醒他,小心严家和杨家狗急跳墙。”韩青也不隐瞒,立刻笑着给出了回应。“另外,枢直也不用担心五姓联手。五姓当中,并不是每个家主都丧心病狂!” “你是说,五姓当中,有人不会响应杨家和严家?”丁谓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信息,顿时又惊又喜,“还是除了严家和杨家,另外三家,都不会跟他们同流合污?你怎么知道?你,你,你提前就跟另外三家,暗中通了消息!” 韩青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笑着反问,“枢直难道就没奇怪过,我为何于春节之前,就得知粮价即将暴涨,抢先一步偷偷去了南方购买陈米?” “五姓之中,有人出卖,不,有人暗中检举了严家要炒高粮价!”丁谓不愧为一等进士,立刻就猜到了幕后的真相,“他们暗中跟你联络,告知了严家的一举一动。所以,你才步步领先,让严家炒粮的行为,功败垂成!” “对,我还捎带着,让他们赚了不少钱。最后真正把粮食砸在了手里的,只有严家和杨家。”韩青笑了笑,继续轻轻点头,“而我之所以消息灵通,这么快就掌握了纯阳教的几处分舵位置,也多亏了那三家帮忙指路!” “他们,他们,他们为什么要帮你?他们这样做,求什么?”明知道韩青说的都是实话,丁谓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许给了他们什么好处?官缺?钱财?还是对其以往的罪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韩青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说出来的话掷地有声,“他们不想让纯阳教将地方上弄得一团糟。断了他们根基!他们也不希望永远被严氏踩在脚下。另外,他们也不看好,严家和杨家联手,能斗得赢我。更不觉得,劫掠自家百姓卖去辽国,能被天理所容!” “也是,拐卖同族,人神共愤!”丁谓终于窥探到了事情的全貌,心中的烦躁,顿时散掉了一小半儿。 然而,低头喝了几口水之后,他却继续忧心忡忡地说道,“只是这些,顶多能避免王经略不至于被严家和杨家的人联手劫持,却阻止不了纯阳教和杨行彦联手作乱。眼下杨行彦颠倒黑白,口口声声说他造反,是被你我二人所逼……” “写小作文么,这个我懂!”韩青的嘴里,忽然冒出了一句令丁谓很摸不到头脑的话。“嘴巴长在他身上,我一时半会儿也捂不住。” “不过……”稍稍顿了顿,他笑着摇头,“这世间,总得有个公道。枢直,我已经把那些获救的孩子们,都登记造册了。除了五十几个,是被亲生父母所卖,或者亲生父母已经不在人世。其余两百七十余个,在京东东路和临近的京东西路,淮南东西两路,还都有家人和族人。” “那有什么用?眼下兵荒马乱的,他们的家人,又不能前来认领?”丁谓听得满头雾水,皱着眉头说道。 韩青轻轻吐了口气,用很柔和,却非常坚定的声音说道:“我会将他们的姓名,籍贯,年龄,在城内和临近县城公开张贴,请其家族寻机前来认领。另外,我也会在城内搭个台子,每天放几个少年男女上去,讲述他们被掠走的经过和在岛上的遭遇!” “你,你……“丁谓再度恍然大悟,随即,震惊地指着韩青,许久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以他的冷硬心肠,听闻了柳氏兄妹的遭遇,还忍不住暗中抹一把同情泪。如果韩青将让这些孩子亲口当众讲述各自的经历,掖县城内,将有多少百姓会当场潸然泪下,进而义愤填膺。 大部分为父母者,都视自家孩子为心头肉。得知失去的了孩子,还活在人间。恐怕不少人会冒着被乱兵所杀的风险,前来掖县接孩子回家。 届时,他们走到哪里,杨家的罪行,就会传播到哪里。 而当百姓们一传十,十传百,将所经历和所听到的事实传播出去之后,杨行彦的话,还会有几人相信?严、杨两家,名声恐怕顶风都能臭出八百里,还能找到几人真心追随。 到最后,恐怕朝堂上那些有心替严氏和杨氏说好话的清流,都得乖乖闭嘴,或者反戈一击。否则,清流就成了浊流,今后再也甭想凭着一张嘴巴去蛊惑任何人! “纯阳教自称奉吕洞宾之命,扫荡邪魔,救世间一切苦难。这次我倒是要看看,他们怎么把杨行延劫掠拐卖同族的作为,洗成替天行道!”韩青试图达到的目的,却比丁谓想到的更多,笑了笑,非常平静地补充。 正文 第223章 又来 “你这人果然心黑,我就知道,纯阳教这边,没人是你的对手?”话音刚落,一个韩青最不愿意听到的声音,忽然在窗外响起! “叶青莲!”毫不犹豫拔出腰间佩刀,他将丁谓挡在了身后,同时大声呼救,“来人,有刺客!有刺客闯入了大堂。” “韩判官,你见过手无寸铁,并且还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的刺客么?”叶青莲的声音,却抢在亲兵们抵达之前,又传进了大堂之内,隐约还带着几分委屈。 对她的话,韩青一个字都不肯信。然而,他的目光,却迅速证明了一切。 只见叶青莲,双臂平端,掌心向上,空着手走了进了。在其身后半步,武又和李遇各自擎着钢刀,将刀锋对准了她的粉颈。 “枢直,提刑,她说有要紧事,需当面向您汇报。我们原本想先将她押到堂前,再入内通禀。谁料她耳力甚好,竟然隔着那么老远,就将您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武又窘得老脸通红,哑着嗓子,向韩青解释。 韩青一听,就明白,武又是上了叶青莲的恶当。 此女变脸功夫,堪比后世的川剧名角。想要装柔弱女子,就装得弱不禁风。想要装青楼名妓,就千娇百媚。武又去年在党项,曾经跟她联手对付过李德明,心中念旧,当然不会对她做太多提防。 而她,先交出了兵器,又温言软语请求武又带自己觐见。武又这个根本没见过几个女人的直男,心中即便有所防范,怎么可能硬下心肠来拒绝? 所以,韩青也没办法,责怪武又引狼入室。先收起了刀,然后摆了摆手,笑着安抚,“不要紧,这些话,原本也没什么不可告人之处。你和李兄先安排人,将丁枢直和我联署的这份奏折,速速送往汴梁。我且为丁枢直,引荐红莲圣女!” 武又低声称是,红着脸退在了一旁。手中的刀,却始终没有入鞘,随时准备应对任何不测。 李遇也知道,叶青莲狡诈多变,极难对付,所以也只是退开了数步,继续全神戒备。 倒是转运使丁谓,虽然是个文官,终究见过许多大风大浪。听了韩青的话,竟然主动从他身后走了出来,不慌不忙抓起桌上的笔,快速在奏折上签了名姓,然后亲手将奏折交给了武又。从始至终,都没多看叶青莲一眼。 即便韩青自己,都做不到如此有定力,禁不住心中暗生佩服。所以,干脆多等了片刻,待武又拿着奏折退下,而丁谓大模大样地落座。他才笑着走上前,低声引荐,“枢直见谅,这位乃是红莲教以前的圣女叶青莲,昔日曾经在党项,与下官一道帮李德昭夺位。今日前来找下官,想必是有一些要紧事,所以先前顾不上通禀,就直接闯了进来。” “嗯——”丁谓端着架子,轻轻点头。靠在椅子上的脊背,却早就湿漉漉一片。 “民女叶青莲,拜见丁枢直。方才唐突之处,还请枢直原谅则个!”大概是自己也知道自己做得有些过分,叶青莲难得没有捣乱,竟然规规矩矩上前,向丁谓蹲身行礼。 “免了!”丁谓稍稍欠了下身体,轻轻摆手,“你是江湖中人,不必拘泥这些虚礼。却不知道叶大家千里迢迢,从夏州来到青州,又所为何事?” “还不是因为他?”叶青莲的正经状态,总计也没维持够半柱香时间。听到丁谓发问,立刻就变成了一个深闺怨妇,红着眼睛看了韩青一眼,含着泪回应,“敢教枢直知晓,他曾经答应奴家,只要奴家帮他对付完了李德明,便带奴家脱离苦海。奴家舍命完成了他交代的事,却再也找不到他的人影,奴家只好,只好不顾羞耻,自己追了过来!” 嘿……,猝不及防,韩青差得没直接跳起来。“你别胡说,我哪里答应过你带你脱离苦海?你的好姐妹做了李德昭的妃子,李德昭还准许你们随便在夏州招收信徒,对你来说,那里又是什么苦海?” “你又怎知,奴家愿意做那劳什子红莲圣女?”叶青莲扭过头,满脸幽怨,“李德昭还许你做他的宰相呢,你不是也没做么?又怎知对奴家来说,夏州不是苦海?” “这……”韩青被弄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是好,只得红着脸向丁谓拱手,“枢直且莫听她的,她最擅长的便是说假话骗人。” “这是你们两个的私事,老夫无权裁断。”丁谓却非常不讲义气地端着茶杯,笑呵呵地起身。 刚才忽然被韩青舍命挡在了身后,他着实被吓了个半死。而当初红莲教将永兴路搅了个稀烂,他身居高位,也着实听闻过青莲圣女的恶名。 但是,作为花丛老将,丁谓却不相信,叶青莲话语里的幽怨,完全都是假装。所以,干脆来了清官难断家务事。 ”奴家几时骗过你来?答应你的事情,奴家哪一次,不是舍了性命也要做好!”见丁谓轻而易举地就上了自己的当,叶青莲越发来了劲儿,干脆抬手抹了抹眼睛,柔柔弱弱地辩解,“只是你这个负心的小贼,用完了奴家,立刻就不认账。害得奴家里外不是人,天下虽大,竟然,竟然无处容身!” 说着话,竟然真的淌出了两行清泪,慌忙去擦,却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整个人愈发显得宛若娇花帯露。 “咳咳!”丁谓见此,愈发觉得自己没有跟着掺和的必要,咳嗽一声,迈步走向后门,“年纪大了,管不得你们年青人的事情。老夫先去睡一觉,贼军不来攻城,不要烦老夫!” 说罢,看都不再多看韩青一眼,加快速度离去。 他带头一走,李遇也不好意思继续替韩青站岗保驾。拱了拱手,意味深长了看了对方一眼,也转身告辞。 他是窦蓉的亲舅舅。如果他也走了,韩青浑身上下,可真就长一百张嘴巴都说不清楚了。赶紧扯开嗓子,高声吩咐,“李都辖留下。也好帮我做个证人。” 随即,狠狠瞪了仍在假装抹泪了叶青莲一眼,没好气地质问,“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就算我把你们红莲教的事情给搅黄了,你们后来不是在夏州可以公然传教了么?远好过在永兴军路偷偷摸摸。” “韩郎不要生气,奴家再也不敢了!”叶青莲立刻一缩脖子,像个受气小媳妇般讨饶,“奴家只是很久没有韩郎音讯……” “打住。你再这么说,别怪我立刻让人叉了你出去。另外,有事情求我,就好好说,否则,恕难从命!”韩青立刻手按刀柄,竖着眼睛提醒。 “噗——”叶青莲立刻再也装不下去,笑着轻轻拍手,“好了,你说打住就打住。韩郎,奴家是不是对你百依百顺?” “滚!”韩青将刀抽出半尺,作势欲劈。 “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韩郎尽管放心,奴家才不会学紫菱那没出息的,被你几句话就哄得神魂颠倒,心甘情愿嫁给你做小老婆!”见韩青好像动了真怒,叶青莲赶紧退开数步,认真地保证。 “多谢圣女不嫁之恩!”韩青终于松了一口气,收起刀,走到桌前喝水缓神。 自打第一天遇到叶青莲时起,每一次与此女相遇,接下来肯定不会发生什么好事情。所以,哪怕此刻对方手里没有任何兵器,自称不怀任何恶意,他精神也难免高度紧张。 正文 第224章 国仇 “你谢我什么?”叶青莲显然没听过韩青所说的梗,困惑地追问了一句,随即怒目圆睁,“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嫁给你了?我就是眼睛瞎了,也不会嫁给你!我……” “在这点上,咱们的想法一致。就不用争论了!”韩青端起水,一边喝,一边慢条斯理地回应。 “你找死!”叶青莲终于忍无可忍,张牙舞爪地扑上前,欲给韩青一个教训。然而,还没等双方肢体发生接触,她又忽然意识到,这里是对方的官衙,自己只要十招之内无法成功将韩青打倒,接下来肯定会遭到围攻,顿时,又收起了招式,铁青着脸喘起了粗气。 虽然她生气的模样,远不如先前妩媚。落在韩青眼里,反而多了几分真实。因此,放下茶杯,笑着向她发出邀请,“想动手就去后院,刚好韩某也很久没跟人切磋了。需要实战检验一下最近锻炼的效果。” “去就去,提前告诉你,我可留不住手,你受伤或者被打死了,不要怪我!”叶青莲正恨不得将韩青打个鼻青脸肿,答应得干脆利落。 然而,当双方一起来到后院的校场,正式交上了手,她又立刻后悔不迭。 缘由无他,论武艺,她肯定仍旧在韩青之上,但双方之间的差距,却远不像她第一次见到韩青时那样悬殊。 而韩青的力气,却比她大了不止一成。双方既不是真的生死相搏,又不能动兵器,拳脚上的杀招和阴招,也不便使出。 光是寻常招数比试,她连续四五拳打过去,韩青只要竖起一只胳膊做盾牌,就能轻松挡下,身体还能保证纹丝不动。。 而韩青挥拳砸过来,她往往需要双臂招架,才能招架得住,还得快步后退卸力。 这么打下去,时间越久,她吃的亏越大。所以,十来招过后,她果断纵身后跳,连连摆手,“不打了,不打了,我又上了你的当。我没拿你的工钱,凭什么免费帮你喂招?” “我可以给工钱。月俸多少,你自己说。”好不容易才找到个身手比自己高,还肯在切磋中使出全力的,韩青哪能轻易放过,想都不想,立刻笑着承诺。 目前他的灵魂,已经跟大宋热血青年的灵魂彻底融合。后者从小练就的武艺,已经完全便宜了他。而他上辈子喜欢观察,善于总结的优点,也已经完全发挥在了练武一道之上。 所以,每一次跟强者交手之后,他都能让自己身手有所提高。倘若能请叶青莲做个陪练,相信几个月之后,在双方都不想拼命的情况下,三十招之内,他就能稳稳占据上风。 “真的?”叶青莲正累得偷偷抹汗,听了韩青的话,眼神立刻一亮。然而,话刚出口,她就立刻摇头反悔,“想得美,我拿了你的钱,岂不是成了你家的下属和奴仆?事事都得听你指挥?而你天生就不是个安分的,走到哪里把哪里掀个底朝天,我将来,免不了还得为你做保镖。天底下,便宜怎么可能都被你一个人全占了!” 韩青也只是随口一说,内心深处,还真不敢把这个有三四张面孔的女子留在身边。因此,立刻顺坡下驴,“好吧,算你这次聪明了一回!喝茶吗?想喝就自己倒。我这次是临时出来公干,没法太讲究!” 说罢,抓过李遇帮忙端过来的茶具,自己先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一边喝一边调整呼吸。 “像你这样不讲究的狗官,倒也不多!”叶青莲翻了翻眼皮,上前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声音中,却隐约带上了几分钦佩。 她以前接触过的官员,会摆谱儿的多,会做事的少。而韩青,却跟她所认识的大部分官员都恰恰相反。 然而,钦佩归钦佩,她却不能因为钦佩,就忘记了自己的立场和家仇。因此,慢慢喝了几口水之后,低着头说道:“你就不奇怪么,我千里迢迢跑来找你,究竟所为何事?” “当然奇怪!但是,我即便问你,你也没一句实话。如果你想说,早晚会告诉我听,我又何必费那个力气。”韩青心中一直保持着警惕,立刻笑着回应。 叶青莲被气得两腮鼓鼓,但是,却无法对韩青的话,做任何反驳。在以前二人敌对之时,她满嘴谎言,乃是事实。当然,现在也怪不得韩青对她心存偏见。 “吃饭了吗?刚才感觉你拳脚上很没力气,是不是路上没顾得吃饱饭?”毕竟曾经并肩战斗过,韩青也不愿意太让对方难堪,想了想,干脆换了一个话题。 “吃过了,多谢!”叶青莲咬着牙看了他一眼,冷冰冰地回应。随即,又皱了皱眉,将自己的来意如实相告,“我是奉命来劝你投降的,不过,看你这样子,估计劝也白劝!所以,就不说废话了。这是纯阳教法王吕子明给你的亲笔信,你想看就看一眼,不想看直接撕掉就是!” 说着话,从怀里摸出了一套鱼符,双手捧给了韩青。 “李都辖,帮忙替我撕了,然后一把火烧掉!”韩青果然如她所料,连装信的鱼符都没接,立刻高声命令。 “是!”已经确信韩青与叶青莲毫无私情的李遇,答应着快步走上前。接过鱼符,一刀砍做了两段。随即,将写满字迹的信纸,直接用火折子付之一炬。 虽然早就知道,韩青不会看纯阳教法王吕子明的信,叶青莲心中,仍旧好生失落。 强压着拂袖而去的冲动,一眼不眨地看着李遇将信烧完,她再度将目光转向韩青,歪着头询问,“你不怎么让喊人进来把我拿下,以便斩使明志?否则,将来狗皇帝知道这件事,岂不是怀疑你对他的忠心?” “你怎么又跑纯阳教来了?”韩青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好奇地追问,“难道真的如外边传闻的那样,纯阳教和红莲教,原本是一家?” “不是,不是,你别乱猜!”叶青莲被吓了一跳,连连摆手,“红莲教好不容易,才在夏州安顿下来,我拿自己的性命向你保证,他们不会再回大宋境内半步。” “你师父呢,她老人家近来可好?”韩青才不相信,红莲教与纯阳教之间没有任何瓜葛,然而,却不会逼着她承认,干脆主动又换了话题。 “还行吧。”叶青莲想了想,轻轻点头。随即,再度看了一眼韩青,低声试探,“你真的不抓我?不抓我,我可走了?你当面下令抓我,我不会恨你。如果我出了门,你再让人背后下手,我可是会跟你不死不休!” “就像我说抓你,就能抓住你一般!”韩青翻了翻眼皮,没好气地回应,“你要是没做好准备,才不会来见我。行了,要走就走吧,好歹你和我并肩作战过,我总不至于转过头就翻脸。” “算你聪明!”叶青莲立刻眉开眼笑,一抖手,变戏法般,左掌心处就多了一颗手雷。再一抖手,右掌心处,已经多了一个火折子,“这东西去年没使完,我偷偷留了几颗防身。你如果抓我,我就点燃它,然后追着你,跟你同归于尽!” “放久了会受潮,受潮就不好用了。另外,火药长时间颠簸,也会分层,导致威力大幅度减弱!”至少在大宋,韩青是玩火器的第一高手,翻了翻眼皮,不屑地提醒。 “火药会分层?怪不得你走之后,威力就好像减弱了许多!”叶青莲恍然大悟,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多谢了,我回去之后,就让人想办法把里边的火药倒出来,拌均匀了再灌回去。” 闻听此言,韩青立刻明白自己又上了当,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诅咒。“小心别溅上火星就是!否则,至少会烧得你满脸水泡!” “多谢提醒,我一定会小心!”叶青莲也不生气,笑着蹲身行礼。随即,快速将手雷和火折子藏起,欲言又止,“你……” 韩青笑了笑,低声吩咐,“想说就说,但是替纯阳教劝我投降,就算了。你也不打听打听,杨家干的好事?他们跟这种人同流合污,自己能好到哪去?” 叶青莲脸色一红,咬着牙说道,“人贩子的确罪该万死!我也不赞同纯阳教跟杨家联手。但是,不联手的话,他们就得等着你堵上门来,将他们斩尽杀绝!” 这倒是实话,韩青没必要反驳。笑了笑,只管继续喝水。 “大宋朝廷又好到哪去了?朝廷就不做人贩子了?教坊里那么多官妓,你别跟我说,都是自愿卖身的?”叶青莲自知纯阳教在道义上有亏,却不甘心被韩青嘲笑,贝齿轻咬红唇,随即,反问的话犹如连珠。 这话,韩青仍旧无法反驳。 大宋的确优待士大夫,但是,对于犯下谋反罪的士大夫,或者涉嫌谋反罪的是士大夫,处置却极为严厉。 非但其本人和直系儿孙会被斩杀,其女儿、孙女、妻子、儿媳等,也会被卖去教坊,成为官府蓄养的妓女,终生无法重获自由。 “你本事大,三招五式,就逼得杨家和严家无处容身。可你奈何得了赵家么?”见韩青不为自己的话语所动,叶青莲眼睛一红,声音忽然变得又尖又利,“他们家,才是最大的人贩子,当年宋军南下,在南唐、南汉各地,弄得多少无辜百姓,家破人亡。多少好人家的儿女,就因为父亲不识时务,挡了宋军的路,便被打入贱籍,世代为奴为娼?实话告诉你,严、杨两家跟他们赵家比,干净得如同白纸!” 正文 第225章 家恨 没想到,叶青莲对大宋的恨意居然如此之深,韩青顿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他两辈子记忆里的历史,宋灭南唐几乎都是兵不血刃。除了南唐后主李煜本人最后死得有点儿的惨之外,南唐官员和百姓,并没受到太多苛待。 他这辈子的两个叔父,也因为参与过这一场战争,获得了寻常人一辈子无法企及的荣华富贵。 所以,对他来说,南唐的存在,只是一段故事,一个符号。根本不值得花费太多精力去关注。 而现在,他才赫然发现,这个故事和符号,背后隐藏着无数血腥! 正在心中暗自唏嘘之际,耳畔却又传来了李遇的声音,不高,却极为犀利,“姑娘今年芳龄还不到双十吧?怎么会跟朝廷有这么大的仇?据李某所知,大宋灭南唐,距今已经快满三十年了。” “你问我?”叶青莲迅速扭过头,冲着李遇连声冷笑,“你说得没错,我的确还不到二十岁。但是我娘亲,却是被你们大宋掠去充当官妓的众多南唐女子之一。我出生在天下最肮脏的地方,记事之时起,就得学着看老鸨脸色,才能让娘亲和我不至于挨打。你们骂人最脏的那句话,对我来说,却是逃不掉的出身!” 抬起手到嘴边,她猛地咬了手指自己一口,迅速又将头转向韩青,含血而笑,“明白了,我为啥喜欢哄人?我要是不会哄人,早就死在妓院里了。我这么会哄人,也没哄得老鸨放我娘亲一条生路。如果不是我师父看我资质不错,在我六岁那年,出钱买下了我。我娘亲去世的第二天,我就得被老鸨送上你们大宋某位官员的床!” 这是她与韩青相识以来,第一次用自己的面孔,说了这么多的真话。然而,韩青却听得头顶寒气直冒。 以他一个二十一世纪穿越客的眼光,换了谁,与叶青莲易位而处。在有能力的情况下,也会想尽一切办法,与大宋为敌。 这种仇,根本无法化解,只能随着当事人死亡,或者大宋覆灭,才能宣告结束。 然而,偏偏他现在是大宋的官员,也享受着大宋统一半壁江山后带来的安宁。于公于私,他都应该站在大宋朝廷这边,与受害者刀剑相向。 “我知道你文武双全,看不起我们这些人。但是,你为赵家做事之时,也请想想,他们老赵家比我们这些人,能干净到哪里去?他们老赵家,到底值得不值得你把命搭上?”一口气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叶青莲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抬手抹掉嘴角处的血丝,笑着拱手,“我走了,你好自为之。纯阳教十万弟子,正朝着这边杀过来。你如果不想死在这儿,就趁早带着你救出来的孩子们离开。” “且慢!”韩青迅速闪身,一个箭步挡住了对方的去路。 “怎么?你改主意了,想要抓我么?”叶青莲飘然后退,手雷和火折子,再度出现于她的掌心。 “不是,我说过的话,从不反悔!”韩青来不及细想,迅速摇头,“只是,只是……” 拦住叶青莲,乃是他的一种应急反应。身体做这个动作之时,大脑只下了个指令,却没来得及考虑任何理由。 此刻面对叶青莲的质问,他才发现自己好像在出尔反尔,顿时,尴尬地抬手抚额。 然而,就在手指与额头相接触的瞬间,他的眼神,却猛地一亮。旋即,换了口气,沉声说道,“姑娘将身世坦然相告,韩某心中不胜同情。但是,韩某以为,大宋将你娘亲掠为官妓是罪恶,并不等同于,严氏和杨家,就有同样作恶的理由!” 快速将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叶青莲别忙着反驳,他又沉声补充,“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你恨大宋害死了你娘亲,找大宋皇帝报仇理所当然。但是,眼睁睁地看到,有人做下同样的恶行,非但不加阻拦,反而跟对方同流合污,未免过于荒唐!” “你,你……”没想到,韩青身为大宋官员,却认为她可以直接向皇帝寻仇,叶青莲震惊的大脑几乎无法思考,更无法反驳对方的每一句话。 “你如果真的恨大宋当年之恶,理应让这种罪恶,永远不再于你眼前出现才是。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辜的人,落入和你娘亲当年一样的境地,却为此拍手称快。甚至,助纣为虐!” “否则,岂不是等同于说,大宋当年做得没错,对待挡了自己路的人,就该这么干。哪怕他们只是一群孩子,根本没有任何抵抗之力!” “我没有,我没有拐卖别人的孩子。我没说严家和杨家做得对!”叶青莲终于缓过神来,大急,红着眼睛连连摆手,“你颠倒黑白,你血口喷人!” “有没有,你扪心自问便好。”韩青笑了笑,轻轻摇头,“韩某不会留下你,也不会逃走。纯阳教也好,杨家严家也好,想要取掖县,尽管来战便是。” “就为了赵家给你的官职和封爵?李德昭去年拿大相之位留你,你可是都没要!”叶青莲自知无论如何都说不过韩青,也不再争论到底是谁,才站在正义一方,干脆歪着头,换了个角度询问。 “为了让杨家和严家,为他们所做的恶,付出代价。也为让所有人看清楚,自诩替神仙普渡众生的纯阳教,到底是什么货色!”韩青偏偏不如她的愿,回应得义正辞严。 不待叶青莲反驳,他又快速补充,“此战之后,韩某会向官家请旨,赦免当年被打入贱籍的南唐官民之后。仇恨已经过去一代了,早就该放下了。如果官家能够答应,应该会有许多当年被打入贱籍的人,可以重新过上正常日子。” “你,你真的会这样做?”叶青莲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了双眼询问。 待看到韩青点头,她立刻后退两步,收起手雷和火折子,郑重下拜,“如此,小女子就代那些南唐遗民,多谢韩大侠了!” “不必,我只是说,尽我所能。此事具体是否能成,还得看朝堂上几位宰相,还有官家自己的意思。”韩青摆了摆手,正色强调。 “你有这份心思,叶某就感激不尽!”叶青莲心中约略有些失望,却坚持着又向韩青行了全礼,才缓缓站直了身体,“我在纯阳教中只是客卿,做不了任何人的主。但是,这个给你。” 说着话,她从自己腰间取出一块玉佩,双手递到了韩青面前,“这是我的私人之物,你拿着。万一,万一你打输了。就化了妆,一个人逃走。拿着这块玉佩,只要你不说你是韩青,就不会有人拦你!” “嗯?也好!”韩青根本不相信自己会输,却笑着接过了玉佩。随即,转头看了看,信手从桌子上抓了一支毛笔,作为回赠,“多谢姑娘了。这支笔,送你。哪天你走投无路,需要韩某帮忙,拿着这支笔来找韩某,韩某可以答应你一个请求!” 这本是热血少年韩佳俊性格影响,才突然生出来的举动。唯一的意义,恐怕就是向对方展示自己信心十足,不会输掉接下来的战斗。然而,叶青莲见了,却没有生气,而是郑重接过了毛笔,小心翼翼地收在了腰间荷包之中。 “多谢韩大侠,咱们后会有期!”抬头向韩青莞尔一笑,她转过身,快步离去。再不做任何无用的劝说和纠缠。 “此女虽然智计百出,刚才话,却未必是假。”警惕地“护送”叶青莲的身影消失在衙门之外,李遇快速转回后院,低声向韩青提醒。“纯阳教在京东两路,经营数年。真的下定决心扯旗造反,即便在短时间内凑不出十万之众,两三万人,肯定不成问题。” “没事,我已经跟丁枢直商量好了,坚守此城,等着那些孩子的父母或者亲人来认领他们回家!”韩青想了想,笑着回应。 知道自己和丁谓商议之时,李遇并不在场。他又耐着性子,将自己的诸多安排,逐一说给了对方听。 待李遇心神大定,才开始给对方布置任务,以便自己的安排,能更顺利地得到执行。 而老狐狸丁谓,也卡着时间,转到了衙门后院之中。看见李遇拿着将令匆匆离开,而院子之中,已经没了叶青莲的身影,老狐狸手捋胡须,笑得好像刚刚偷吃了鸡蛋一样得意,“哎,虽然说,人不风流忹少年,可处处沾花惹草,终究会影响少年的风评。特别是这花,来历还有些不明不白……” “她是纯阳教的说客,是来劝咱们自己弃城离开的。说马上会有十万教众,前来围攻掖县!”韩青才不会在乎这等程度的调侃,立刻将叶青莲前来拜访自己的原因,如实相告。 “这么多?”丁谓顿时倒吸冷气,再也顾不得跟韩青开玩笑,“你答应了?!千万不要上当,咱们出了城,主动走到旷野之上,才是找死!” “我说不服来战!”韩青笑了笑,轻轻摇头。 “说得好,说得好!”丁谓虽然不知兵,却有过跟土匪交手的经验,立刻笑着点头,“十万乌合之众,青黄不接之时,能找到一日两餐就不错了。哪来的粮食,长时间顿兵坚城之下?这么说就对了,老夫不信,他们有本事将掖县一鼓而克!” “我还答应,此战结束之后,上奏官家,赦免所有当年被打入贱籍的南唐罪民之后。”韩青想了想,主动向丁谓汇报。 “她是哪位南唐官员的后人?”丁谓立刻就猜出了叶青莲的出身,皱着眉头询问。 “我没问那么仔细!”韩青想了想,轻轻摇头,“我只是觉得,那些人都很无辜。而南唐已经灭亡了三十余年,朝廷没必要再揪着当年的事情不放。” “嗯——”事关重大,丁谓不敢立刻回应。沉吟良久,才缓缓点头,“好,此乃攻心之计,老夫可以跟你联署。官家以仁德治天下,总不能留着这么大一个把柄,任由反贼来抓!” 正文 第226章 道义无形 这就是丁谓的好处了,只要你还是他的合作伙伴,哪怕你杀人放火,他都能给你找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 至于ni偶尔对大宋官家和朝廷有那么一点点不敬,或者玩忽一下职守,他肯定会视而不见。 所以,跟他在一起做事,有时候给韩青的感觉,比跟寇准一起做事还要舒坦。 寇准既有担当,又有本事,为人却稍嫌方正。今天如果换了他老人家在场,韩青无论如何,都不敢公然将叶青莲请到后院切磋武艺,更甭提知道了此女是纯阳教的客卿后,还放此女顺顺当当地离开县衙。 而跟丁谓搭档,他却不会有这种忌讳。只要合作还能为双方带来好处,丁谓就不会干涉他具体怎么做。甚至还会主动出手,帮他弥补一些疏漏。 当然,如果惹出了大麻烦,韩青也不用指望丁谓能够像寇准一样,替自己遮风挡雨。双方都明白,彼此之间的合作界限在哪,所以心中也都不会对另一方,报以任何不切实际的期待。 不过,眼下所面临的麻烦,远远称不上一个“大”字,所以,韩青便能够放心地跟丁谓商量每一个细节。 而丁谓,也不愧为一等一的能臣,总是能根据大宋的具体情况,将韩青很多天马行空的想法,完美的付诸实施。 每天挑出十几个孩子,轮流到衙门前的空旷处,陈述自己被绑架的经历和在芙蓉岛看到的苦难,便是其中之一。 韩青原本只是想施展攻心计,让纯阳教的信徒们,知道他们这个节骨眼上跟杨行彦合伙攻打掖县,乃是为虎作伥。严重与他们平素所宣称的教义相悖。结果,被丁谓一番调整之后,俨然就成了一个公开的“诉苦大会”。 第一天,因为知道了消息前来寻找孩子的父母不多。诉苦大会的效果,还不算太成功。只是吸引了一些到衙门口打听“三山岛兵变”消息的读书人,和一些无所事事,什么热闹都喜欢往前凑的闲汉而已。 谁料想,到了第二天中午,衙门口丁谓专门请人搭起的高台附近,就被挤得水泄不通。非但住在县城和县城周边,最近一两年来丢了孩子的父母,拼了性命赶了过来,一些明明没有孩子都拐走,却生就一副热心肠的百姓,也纷纷闻讯而至。 当听到站在台上的孩子哭诉,自己根本不是被拐卖,而是被杨家的恶仆,当着其父母的面掠走,很多人都怒火中烧。待听闻,有孩子的父母,竟然被杨家的恶仆生生逼死,台上台下,哭声便响成了一片。 随即,又听到有孩子讲述,在芙蓉岛上,他们的某些同伴,因为模样不够周正,或者脾气太倔,便被看守打死打残,然后装进草袋子丢进大海。台下的百姓们,更是彻底炸了锅。很多人恨不得自己捡块石头起来,冲进三山岛的水寨,将杨行彦及其爪牙,当场砸成肉泥。 待后来又听有孩子哭着说,杨家派人专门教授他们契丹话,只为了卖去辽国给那边的契丹贵胄当通房丫头或者娈童,台下的百姓们愈发怒不可遏。 好在韩青反应及时,发现群情汹涌,立刻调来了大队的粮丁,负责沿街维持秩序。否则,县城内凡是姓杨和姓严之人,肯定全都得遭受池鱼之殃!至于跟杨氏和严氏有关的那些店铺,更甭想有一家能够不被愤怒的百姓直接拆成空地! 第三天上午,终于有几位道路稍远的,却足够幸运的父母,当场认出了自己孩子。全家人紧紧抱在一起,泣不成声。 周围的百姓们,已经不像昨天那样冲动,先一个个红着眼圈,为团聚者让出足够的空间。然后自发地走到负责维持秩序的张帆、牛巨等人面前,请求官府出手,剿灭三山岛上的那群禽兽,为民除害。 丁谓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立刻以大宋枢密院直学士,京东东路转运使身份,出来接受百姓们的请愿。并且毫不隐瞒地告诉所有人,三山岛上的禽兽,因为恶行败露,怕遭到朝廷的严惩,已经扯旗造反。 眼下,这群禽兽,正准备与纯阳教的人联手,攻打掖县县城,杀人灭口。自己和韩提刑手头这点儿的兵马,保住县城没问题,主动前去剿匪,却非常不够用。 “人手不够?我等愿意投军效力,听凭丁枢直调遣!”立刻有丁谓提前安排好的“托儿”,红着眼睛带头请缨。 “丁枢直不必担心人手不够,只要您老一句话,我等回去安顿了家人,便来效力!” “奶奶的,不杀了这群人贩子,大伙谁能保证,下一个被抢了孩子的,不是自己?”几个连续三天都来看热闹的闲汉,顿时就受到了“托儿”影响,扯开嗓子叫嚷。 杀了姓杨的,否则,家家户户谁都不得安生……” “剿了纯阳教,还济世救民呢,吕大仙才不会让他们拐卖孩子!” “人贩子不得好死!” “老天不收拾这群人贩子,咱爷们收拾!丁大人,只要您老一声令下!” …… 刹那间,衙门口人声鼎沸,几乎在场的一大半儿成年男子,都主动扯开嗓子承诺,愿意助丁谓一臂之力。 这其中,不乏丁谓提前安插的托儿。但是,大多数,却是发自内心地,希望官府能够带领他们,将人贩子们全都碎尸万段。 而一些丢了孩子,却至今都没能在官府提供的花名册上,找到自家骨肉的男子,从台上孩子们哭诉中,已经猜到了自家骨肉,应该就是被装进草袋子里丢入大海中的一个。更是豁出了性命,也要杀上三山岛,哪怕跟仇人同归于尽! 见民心可用,丁谓果断地以转运使身份下令,征募粮丁。结果,一下午功夫,就招募到了两千五百余人。 虽然其中有一千余人,身体条件很差,根本不适合上战场杀敌。但是,作为辅兵参与守城,却绰绰有余。 身为十一世纪初的官员,丁谓能将百姓发动到如此地步,让韩青看了之后,都在旁边暗挑大拇指。 而丁谓,给他的惊喜却远不止这些。竟然公开张贴告示,让百姓们提供城内纯阳教窝点的线索。 结果,当天下午,便有十几个纯阳教的信徒,被百姓们自发扭送到了衙门。剩下的一些漏网之鱼,发现事情不妙,立刻主动放弃了里应外合的打算,抢在自己没被挖出来之前,逃之夭夭。 于是乎,没等叶青莲所说的,纯阳教十万大军杀到,掖县小城,已经被丁谓经营成了铜墙铁壁。 一些住处距离县城比较近的纯阳教信徒,非但不敢替教中打探消息,反而悄悄地收拾了细软,带着全家远遁他乡。 大抵上,也是良心未泯,知道跟人贩子同流合污,早晚必遭天谴。干脆主动脱离纯阳教,从此再也不做糊涂虫。 但是,世间总有一些天生就没有良心的匪类,特别是官府之中的纯阳教信徒,还有得到过严、杨两家不少好处的贪官污吏。 他们并不愿意迷途知返,而是悄悄地将掖县城内正在发生的事情,写成密报,辗转送到了纯阳教法王吕子明的案头。 吕子明闻讯大怒,立刻顾不上再等更多的教众前来汇合。点起手头上的两万多兵马,直扑掖县县城。 唯恐自己再耽搁下去,身边的这些教徒们,也听到了严、杨两家的恶行,进而导致军心动摇,不战自溃! 正文 第227章 分道扬镳 “法王,叶客卿离开之前,曾经建议咱们跟杨行延各打各的,不要自己主动去踩屎坑!”纯阳教中,也不乏有远见之辈。左护法胡顺增便是其中一个。听闻吕子明不待人马聚齐,就带兵扑向了掖县,立刻从数十里外策马追了过来,低声劝阻。 “是啊,法王,咱们欠严家和杨家的人情,早还清了。何必非要跟人贩子往一起凑?”财使贾瑞,也匆匆忙忙追到,连气儿都顾不上喘匀,就低声给胡顺增帮腔。 两人入教之前,俱是当地的落魄秀才,读书颇多,深信“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道理。因此,对纯阳教与严、杨两家的合作,都颇有微词。 二人认为,“道义”这东西,虽然无形无声,却能决定一件事的最终成败。 严、杨等望族仗势欺人,原本在百姓中间的名声就不怎么样,此番向契丹贩卖人口的消息传出,更是会顶风臭出八百里。 纯阳教不与这两家合作,独自举起义旗,凭着往日积累的名声和对周边地形的熟悉,也许还有成就大事的希望。 纯阳教选择与严、杨两家合作,等同于自毁名声,道义上有亏。能坚持一段时间,求得朝廷派遣使者来招安,就已经是烧高香了。想要争夺天下,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然而,他们两个好劝歹劝,却无法令吕子明迷途知返。后者很快就竖起眉头,没好气地呵斥,“行了,别一口一个人贩子,你们怎么知道,那不是姓韩的狗官故意栽赃给杨将军?还有,别再跟我提那个姓叶的妖女,老夫才不认她这个客卿。老夫派她去给韩青下书,她这都走了多少天了,至今没见半个回音!“ “也许,也许被姓韩的扣下了吧!”胡顺增被骂得脸色微红,有气无力地解释。 对叶青莲了解不多,然而,他却知道,此女本事绝非一般。只要此女不主动束手就擒,任何人想要将她留下,都没那么容易! 此外,如果叶青莲真的被韩青扣下,无论是软禁起来,还是关入了牢狱,按道理,纯阳教秘密安插在官府中的眼线,肯定都会将相关详细送出来。 然而,直到现在,掖县那边还没有任何关于叶青莲的消息送出,恐怕问题此女就不是被韩青扣下了,而是中间又出了别的变故,令其迟迟不见踪影! “可教主分明有口谕,要咱们凡事多听听余圣姑和叶客卿的。”财使贾瑞心中也没了底气,却硬着头皮,把纯阳教的教主搬出来向吕子明施压。 “姓叶的妖女和她师父两个嘴里,没一句准话。咱们又怎么知道,教主的口谕,不是她们两个捏造的?”吕子明把嘴一撇,满脸不屑,“更何况,好端端的红莲教,都被她们师徒两个弄黄了。她们又有什么资格,跑到京东来对我纯阳教众发号施令?!” “可她们师徒两个,毕竟跟姓韩的交过手,彼此之间知根知底。”贾瑞被憋得喘不过气,黑着脸坚持。 “全都输了,然后便被姓韩的吓破了胆子。一个说去刺杀王钦若,然后就不见了人影。另外一个替老夫去下书,却趁机逃之夭夭。”吕子明继续撇嘴,脸上的表情愈发地不屑。 这下,胡顺增和贾瑞两个,都无言以对了。 当初红莲教在永兴军路起事,一举拿下州城,消息传到京东东路,曾经让包括二人在内的无数纯阳教徒欢欣鼓舞。 然而,紧跟着,他们就听闻了红莲教义军官兵剿灭的消息。当初受到的鼓舞多大,后来遭到的打击就有多沉重。 所以,吕子明拿余柏莲和叶青莲师徒两个过去的“战绩”来说事,胡顺增和贾瑞,一点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而余柏莲和叶青莲师徒两个相继消失,也是事实,他们更无法为其分辨。 “二位既然都赶过来了,就把各自手头上的其他事情先放一放。跟我一道带着弟兄们,先将掖县拿下,打出咱们纯阳教的名头!”吕子明虽然话说得很不客气,对胡顺增和贾瑞两个,却颇为器重。想了想,又换了相对温和的口吻吩咐,“俗话说,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老夫也不是非要跟严、杨两家合伙,而是不能让姓韩的继续积累声望,收买人心。否则,他打垮了杨行延,下一步肯定还是挨个去挑咱们的分舵。而那时,凭着救三百孩子脱离苦海的功绩,会有无数百姓,主动为他提供粮食,替他带路!” “属下遵命!”胡顺增和贾瑞二人互相看了看,相继拱手。 二人知道无法劝吕子明改弦易辙,也不敢再劝。又耐着性子,听吕子明分析了一番速战速决的好处,便相继告退归队。 两万多弟兄行军,队伍绵延十余里,并且不可能走得太快。当天又走了二十里,天色就已经擦黑。 虽然吕子明身边,也有几个粗通兵法的兄弟帮忙。可九成以上教众,却没受过任何军事训练。仓促成军,怎么可能做到令行禁止? 结果,大伙又折腾了足足两个时辰,才勉强在野地里,扎起了一座四处漏风的行营,几个主要将领全都累得筋疲,很快就钻进帐篷里各自沉沉睡去。 胡顺增甚为机灵,提前拿了块湿布,垫在了自己后脑勺之下。半夜天气转冷,湿布上泛起的一股股寒意,很快就将他从睡梦中冰醒。 看看吕子明派到自己身边的亲兵,还在脚下位置,抱着兵器呼呼大睡。胡顺增悄悄收拾好了行装,蹑手蹑脚出了寝帐。随即,胡乱抓了一匹坐骑,拉着缰绳,快步走向了军营之外。 他在教中的地位,仅低于法王。当值的教徒,哪个敢拦下他询问究竟去干什么?结果,一路畅通无阻,不多时,他就出了营门,将昔日的袍泽尽数甩在了背后。 “纯阳真人保佑!”抬手按住额头,轻呼吕洞宾的名讳祷告,胡顺增跳上坐骑,扬长而去。 本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料,才跑出百十步远,斜后方,却有另外一匹战马追了上来。马背上,财使贾瑞双手抱拳,“胡护法,胡护法等等我,贾某跟你一起走。今后山高路远,咱们俩好歹还能彼此做个伴当!” “你一直在监视胡某?”胡顺增大吃一惊,腾出右手,迅速按住腰间剑柄。 “没有,没有,胡老哥别误会。我只是跟你不谋而合!”贾瑞立刻改了称呼,用力摆手,“姓吕的想要找死,贾某却不愿意陪着他一起下阿鼻地狱。所以,刚才就没敢真睡着,用手掐着大腿上的肉,熬到现在!” “你不看好纯阳教的前途?我记得,你当初可是把整个家业,都舍给了教里!”胡顺增将信将疑,收起右手,笑着询问。 “此一时,彼一时!”贾瑞叹了口气,轻轻摇头,“当初我妻儿先后病故,一个人无牵无挂,看纯阳教的弟兄,还像一群做大事的人,就干脆舍了家业入教。而现在,教众的确越来越多,按人头算,已经超过了当初的百倍,可做的事情,却越来越不靠谱。我若是再惦记着当初舍弃的那点儿家业,早晚得把命给搭上。” “是啊!”胡顺增知道贾瑞说的不是瞎话,心有戚戚,“当初只有百十号人,教中却呈龙虎之相。而现在,空有数万大军,却挑着块尿布做战旗。没等跟官兵交手,自身就已经矮了对方三分,能成事,才怪!”(注:挑着块尿布做战旗,指领军人物形象太差,或者道义上过于欠缺。) 正文 第228章 冒险 道义”无形无声,却能决定一件事的最终成败。 当天夜里,不止是胡顺增和贾瑞两个,悄悄离开了纯阳教的行营。陆陆续续还有四五十名江湖豪杰,也不选择了不告而别。 他们不在乎跟官府对抗,也不在乎造皇帝的反,却在乎自己的名声。而为人贩子张目,无论从哪个角度说,都不好听。 比起两万大军,四五十人,只能算九牛一毛。然而,这四五十人给纯阳教所造成的损失,却比表面看上去沉重了不止十倍。 按照军纪,天黑之后,士卒便不得无故在军营内走动。能连夜逃走的,肯定曾经在纯阳教内担任一定职务。 没等跟官兵交手,将校先跑了四五十个,对纯阳军士气的打击,可想而知。 虽然第二天一早,法王吕子明就及时做出了补救,并且提前给每名教众下发了一千文的犒赏。纯阳教的军心和士气,依旧摇摇欲坠。 当天,从早到晚,只要遇到树林或者山坳,便有教众结伴开小差儿。害得吕子明不得不在下午申时,就将队伍停下来扎营修整。 回头算算,这一天只走了二十多里路。还不及寻常百姓春游走得远! 还有一些的影响,不止作用于纯阳军自身。 因为痛恨纯阳军与人贩子为伍,许多原本选择置身事外的百姓,都悄悄地改变了态度。其中一些胆子大者,发现了纯阳军的行踪,甚至立刻抄小路,将警讯送到了掖县。 还有一些心怀侠义之气者,则冒险靠近纯阳教的军营,观察其具体情况,然后星夜将观察结果,送到了丁谓和韩青的案头。 结果,纯阳教的兵马,距离掖县还有上百里路,其规模、行军速度、大致装备情况、士气高低等信息,丁谓和韩青两个,就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 “掖县城基本上是高枕无忧了!”丁谓不知兵,却凭借以往的经验,迅速推断出纯阳军徒有其表,手捋胡须,低声总结。“照目前速度,至少还得三天,他们才能走到城墙之下。而再有三天功夫,咱们的滚木礌石,钉拍、汤锅等物,也早准备停当了。想要破城,除非吕子明豁出去将两万人死掉一半儿!” “枢直高见!”被丁谓临时提拔起来的县令鲁直,立刻挑起了大拇指。“贼军没有任何损伤,就已经士气低落。若是攻城之时再死掉一大批,恐怕吕子明等不到杨贼前来汇合,就得主动撤军了。否则,此贼即便不为我军所斩杀,也得死在其自家喽啰的冷箭之下。” “的确如此,枢直和韩提刑的攻心之策,刚好打在了纯阳贼军的七寸上!”李遇闻听,立刻笑着附和。 刘鸿、张帆等人读书少,说不出那么多大道理来,却也纷纷微笑点头,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守城的官军,以粮丁和新招募的义士为主,战斗力其实也非常不靠谱。但是,此次时刻,却士气爆棚。 如果纯阳教贼军同样士气高涨,且训练有素,凭借其五倍于官军的人数,付出一定代价之后,还可能勉强将掖县拿下。 既然纯阳教贼军士气低落到出现了大量逃兵的地步,吕子明还想要迅速攻占掖县,就是痴人说梦了。 而眼下正值青黄不接时候,野地里根本收集不到多少粮食。纯阳教又是仓促起兵,手头粮草辎重都非常有限。 两万人马每天的口粮,是个非常庞大的数字。可以预见,一旦纯阳教叛军在十天之内拿不下县城,他们就会面临断炊的危险。 届时,吕子明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主动灰溜溜撤离,要么就地“征集”粮草。 选择前者,其原本岌岌可危的军心,恐怕会彻底崩溃。官军只要咬住其队伍的尾巴,不用发起进攻,就能让纯阳教叛军一败涂地。 选择后者,纯阳教以往宣扬的教义,就彻底成了笑话。士绅百姓,会愈发地支持官府。用不了多久,纯阳军就彻底成了过街老鼠。 “只可惜,咱们这边,能外出野战的弟兄太少!”人心不知足,确信掖县已经高枕无忧之后,很快,就有几个出身于镇戎军的官员,小声嘀咕。“否则,抽冷子杀过去,能让吕子明连掖县的城墙,都没机会看到。” “眼下,还是应该以稳为主!”有粮丁都头偷偷看了一眼丁谓,小声反驳。 “是啊,咱们只要守住掖县,就稳操胜券了,没必要节外生枝!”其他几个低级军官,也压低了声音附和。 凭借坚固的城墙和齐全的防御设施,非但可以更有效地杀伤敌军,也能让自家伤亡降低到一个非常小的数字。 而出城野战,即便大获全胜,也是杀敌三千自损八百。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大伙都不想去冒那个险。 “诸位别忘了,咱们除了纯阳教之外,还得面对水师的叛军。”武又看不起粮丁同僚的胆小,翻了翻眼皮,没好气地提醒。 几个粮丁出身的军官,立刻就闭上了嘴巴,脸上的轻松喜悦也迅速消失不见。 吕子明手下的纯阳教徒,是一群乌合之众。杨行延麾下的水师,却是受到过基本操练的官兵。 并且,杨行延造反之后,还得到了杨、严两大家族的背后全力支持。既不缺粮饷,也不却装备,只是麾下人数略显单薄。 若是纯阳教叛军与杨氏叛军在城外合兵一处,双方互相取长补短,对县城的威胁,就会成倍增加。杨行延可以借助纯阳教的狂信徒,弥补麾下兵马的不足。而纯阳教,也可以从杨行延麾下借来一部分军官,迅速补齐自身的诸多短板。 中军帐内又回复了沉默,像雷雨前的天气般的沉默。众人不再抱怨,而是绞尽脑汁地想破局之策。 可官兵自身的问题,却是明摆着。真正懂得野战,并且有勇气跟敌军野外作战的,总计就一百来号。出去之后一旦回不来,非但先前好不容易建立的优势尽失,对军心和士气,也会造成巨大的打击。 在指挥作战方面,大伙显然更信赖韩青。所以,一个个很快就将目光投向了他,希望他能像以往那样,拍拍脑袋,就智计百出。 然而,今天韩青的反应,却让大伙有些失望。只见他笑了笑,轻轻挥手,“既然兵力不足,就坚守待援吧。朝廷在河北东西两路,都有精兵强将在。只要咱们能守上一个月左右,援军怎么着也赶过来了。届时,纯阳教也好,杨家叛军也罢,自然灰飞烟灭!” “这……”武又大急,本能地想反驳。然而,话到嘴边,却又果断咽了下去。 自从他认识韩青那天起,后者就没等过死。这次,应该也是一样。所以,根本用不到他来提醒或者反驳。 在场其他想番队的人,见武又都不表态,也纷纷闭上了嘴巴。 在没有办法的时候,静观其变,也不失为一条良策。 韩青也不多啰嗦,随便给大伙交代了一下最近两天各自的任务,就宣布结束军议。然而,他自己却没急着离去,而是站在舆图旁,端着茶杯反复观摩。 舆图是从县衙的库房里翻出来的,不算太精确,只能勉强将登莱两州的山川、河流、道路情况,看个大概。 舆图上的敌军标记,则是控鹤署的弟兄们,想尽各种方法从城外收集汇总而来,也不是太准确,只能供决策者做简单的参考。 从舆图上看,纯阳军距离掖县,还有一百多里远。而三山岛上的叛军,显然是有意让纯阳教打头阵。上了岸之后,立刻径直扑向了东北方盛产金子的招远寨。对近在咫尺的掖县不闻不问。 “怎么,你想打叛军个出其不意?”见韩青没有急着离开,丁谓也悄悄地转了回来,站在舆图旁装模作样地看了片刻,压低了声音询问。 “我是怕消息走漏,所以刚才故意说,要固守待援!”韩青点点头,毫不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纯阳教那边,最大问题,其实不是士气低落,而是缺乏懂得作战的将校。而杨行延麾下的将校虽然本领一般,却不能算是外行!” “放心,杨行彦鼠目寸光,不会大方到,将自己麾下的将校,送给吕子明做臂膀。即便他舍得送,吕子明也不敢用!”丁谓对人心的把握非常准确,立刻撇了撇嘴,笑着安慰。 “我不是怕他们互通有无,而是怕他们当中的一方,直接吞了另外一方!”韩青摇了摇头,声音略显低沉。 这是他上辈子,在网上有关明末农民起义分析文章中,得到的经验。 义军开始规模虽然庞大,在官兵面前却不堪一击。但是,随着义军互相之间一次次火并,又汲取了大量逃散的九边老兵入伙,其实力就与日俱增,到最后,李自成带着六七万义军,就横扫沿途官兵,直接打到了北京城下。 “你是说,吕子明和杨行彦两部匪徒,会强行合二为一?”丁谓显然没想到韩青所说的情况,质问的话脱口而出。 话音落下,他的额头上瞬间就见了汗珠,提起手,一把抓住韩青的衣袖,“不能让他们合并,绝对不能。那样的话,他们即便打不下掖县,也会将登莱两州的其他县城,给打个稀巴烂。届时,在官家眼里,老夫与你,是有功还是有过,还很难说!” “的确,不能让他们合兵一处!”韩青笑着挣脱了对方的拉扯,轻轻点头,“所以,我才想跟您老商量,麻烦您老冒险守好县城,并且假装我一直在城内。” “你要去偷袭吕子明?你带多少弟兄走?老夫守住县城没问题,但是,你千万不能出事。否则,弟兄们肯定逃散一空。届时,老夫肚子里纵有千条妙计,也只能自杀以谢官家往日之恩!”丁谓瞬间就想明白了韩青准备坐什么,再度一把拉住了他,惨白着脸强调。 “不,我不去偷袭吕子明,那样,逃散的纯阳教徒,自然就会去投奔杨行彦!我等于帮了杨行彦的大忙!”韩青朝着丁谓的手背上拍了拍,笑着摇头,“我去袭击杨行彦。人马不需要太多,我这边一百,您老再借一百粮丁精锐给我就好。多了,反而容易被他察觉!” 正文 第229章 傀儡 “拿去,正副都头每人两锭、指挥和虞侯每人四锭、再往上官职每高一级多拿十两!”韩行彦伸手扯开蒙在托盘上的黑布,将数十锭刚刚铸造好没多久的足色金锭,明晃晃地摆在了灯光之下。 “谢大帅!” “大帅英明!” “我等愿为大帅肝脑涂地!” …… 官厅里,欢呼声立刻响成了一片。“讨逆军”的指挥使、虞侯、都头们,一个个眼睛里冒着金光,手舞足蹈。 足色的金锭,每锭都是标准的十两。十两黄金,放到市面上能换一百五十吊足色好铜钱,相当于县令一年的官俸和补贴!大伙不过才跟着杨行彦造了七八天反,就能拿到县令数年的收入,试问谁不觉得喜出望外?(注:宋代货币超发,铸钱含铅和铁量很高,成色极差。足色好铜钱不多见。) “弟兄们辛苦了,等拿下了州城,赏金再加一倍!”韩行彦气定神闲地挥了挥手,继续高声宣布。 “大帅英明!” “谢大帅!” …… 欢呼声一浪接着一浪,所有在场将校,都兴高采烈,仿佛州城已经对他们敞开了大门一般。 唯独杨行彦自己,脸上悠闲神色没维持多久,就悄悄收了起来,并且快速将目光转向了以参军身份站在自己身边的大辽南面刺事判官杨云卿,“云卿兄……” “大帅英明!”杨云卿快速皱了下眉头,果断躬身行礼,“属下以为,大帅此番出征,必然能够将州城一鼓而克。” “嗯?嗯——”杨行彦先是微微一愣,随即,意识到自己才是叛军的主帅,赶紧又挺胸拔背,做威风八面状。 “大帅,弟兄们作战颇为辛苦,接下来,属下以为不妨在招远寨休息三日,顺便征召一部分矿工入伍,补充折损掉的人手。”杨云卿天生懂得做戏,又毕恭毕敬地向杨行彦拱了下手,然后才低声提议。 “好,好,就依参军所言!”杨行彦想都不想,立刻笑着点头。随即,又将目光转向了底下正在分金子的将士,高声宣布,“好了,大伙先分了金子,然后各自回去约束弟兄,顺便招兵买马。放心,无论你招多少兵马来,老子都供得起他们的吃喝。” “属下遵命!”众将校早就知道天底下没有白拿的金子,收起笑容,抱拳行礼。 “还那句话,谁招来多少弟兄,就做什么官。能招五百过来,直接升指挥使。能招一千五过来,直接升管军都指挥使或者都虞侯。能招五千弟兄,我让他做左右两厢都指挥使。能招两万弟兄,我把讨逆军兵马都监的位置,直接让给他!杨某可以对天发誓,绝不出尔反尔!”在杨云卿的目光示意下,杨行彦抖擞精神,继续高声宣布。 “大帅说笑了,我等愿意誓死追随大帅!” “无论麾下招到多少人,我等都是大帅的爪牙!” “我等甘受大帅驾驭,无论麾下弟兄多寡!” …… 众将士乱哄哄地表态,然后按照各自的级别领了金子,各自散去。 杨行彦挺胸拔背,气度威严地目送所有将校离开。待最后一名将校的背影像是,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将头快速转向了杨云卿,长揖及地,“云卿兄勿怪,有些话,小弟不得不提个醒。州城的城墙甚高,还有一条护城河,就咱们手下这点兵马去攻打州城,恐怕……” “放心,我根本没想,让你带着弟兄们去撞城门!”周围没了外人,杨云卿不再故意装谦卑,笑着轻轻摆手。 “不想攻打州城,那你刚才为何宣告双倍的赏格?”杨行彦听得满头雾水,皱着眉头询问。 “行彦老弟有所不知,据我观察,你营中一些弟兄心中,乡土之情颇重!”杨云卿看了他一眼,带着几分敲打的意味补充,“只有拿金子一直吊着他们的胃口,他们才能暂且忘了自己是个宋人。而你也不要舍不得,与你我从招远官库抄出来的金锭数量相比,刚才给弟兄们分下去了,还不足半成!” “没,没舍不得——”杨行彦闻听,赶紧连连摆手,“云卿行不要误会,在下才不是舍不得那几十两金子,也不是还想做个宋人。在下,在下刚才只是觉得,攻打州城,我军力有不逮。” “对外肯定要宣布,马上去攻打州城。至于对内,先等等再说。”杨云卿笑了笑,仿佛自己早就胸有成竹,“现在金子有了,粮草也不缺,而附近很多人家的男丁,都靠着招远寨的官矿谋生。咱们杀了朝廷派来的矿监,毁了金矿,他们立刻失去了活路。等明天写一道招兵的榜文,派人贴出去,再编个恰当的说法,不告诉他们是造大宋朝廷的反,只说讨逆,矿工们肯定争先恐后前来应募!” 这才是他不允许杨行彦去攻打掖县,而是先拿下了招远寨的真正原因。 首先,招远寨最大的两处金矿,全属于大宋朝廷。每年开采提炼出来的黄金,就地铸造成金锭后,便会储存起来,待年底集中运往汴梁。 打下招远寨,叛军的军饷,就不再需要靠严、杨两家接济,更利于他来掌控全军。并且,对大辽行人司而言,还能收回一些当初为了拉拢杨行彦所付出的成本 另外,招远寨周围家家户户,都有男丁是矿工。这些人身强力壮,且老实听话。将他们拉入队伍,可比从乡间强拉农夫入伍要好得多。 农夫强拉入伍,没四五个月,连队列都站不齐整。而矿工入伍,只要杨行彦花费些心思进行训练,在一个月之内,就会将他们变成合格的兵卒。 届时,无论是攻打州城,还是回头杀向掖县,讨逆军都不必再为麾下兵力单薄而发愁。 “那纯阳教呢,我,我将来该怎么跟他们解释,不去掖县会合的缘由?”杨行彦原本就不是个聪明人,否则,也不会一直被杨云卿玩弄于股掌之上。皱着眉头琢磨了半响,又小心翼翼地询问。 “不解释!先送五百两黄金过去,比啥解释都强!”杨云卿撇了撇嘴,满脸鄙夷,“那群装神弄鬼的家伙,根本成不了气候。先前吕子明只拿了严家五百两银子,就卖个自家的白马寨分舵。如今,你拿五百两金子给他,就是没任何理由,他也会乖乖地按照你的指示,去跟姓韩的拼个两败俱伤!” “然后咱们就趁机杀过去,给姓韩的致命一击!”杨行彦终于开了窍,挥拳砸向自己的手掌心。 “姓韩的肯定要杀,但是,吕子明也不能留着!”杨云卿笑了笑,面容一点点变冷,“你身边不缺将,只是缺兵。吕子明一死,他麾下的那些教众,就全都可以抓了做你的属下。如此,你麾下兵马,瞬间就能高达三万。掉过头去,再攻打州城,定能一鼓而破之!” 正文 第230章 静夜人语 “哥,我打算明天去投军!”夜幕下,袁宝拉了一下身上略显破旧的棉袄,低声向自己的族兄袁坤汇报。 “投军!你媳妇答应了么?”正在对着路边树根撒尿的袁坤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差点儿把尿洒在了自己鞋子上。 他身上,也穿着一模一样的旧棉袄。 虽然天气已经渐渐开始回暖,但是,同族兄弟俩身上的棉袄,却得穿到四月中旬,才能换下来交给各自的婆娘拆洗。 否则,在这个乍暖还寒的时候,就至少每人得再添置一件夹衣。 而一件夹衣,连里带面少说都得七尺细布,折合四百余文钱。 兄弟俩以前在招远矿洞里,每天累死累活,顶多也就是三十文的进项。去掉大人和孩子的口粮,将将能免于借贷,怎么可能还有结余存下来添置夹衣? “她不准许,说宁愿跟我一起种地垦荒。”大抵是被身上的棉袄捂得有些厉害,元宝又用手沿着大襟将扣绊解开,露出自己汗津津的小腹,“可咱们招远这疙瘩,地无三尺平,除了那些家里有好几百亩地可以挑着种的财主,剩下的人,谁光靠种地能养活老婆孩子?” “那也是,不过,你可想好了,战场上,刀箭无眼。”袁坤打了哆嗦,慢吞吞地系好衣服。将手指在树干高处蹭了蹭,低声补充,“你媳妇,是怕你一去不回。另外,虽然张榜的军爷,答应入伍当天就给发八百钱安家费,可一旦他说话不算数呢,你还能再从军营里逃回家不成?!那位杨大帅,我看就不像个讲理的。周矿监都投降了,还被他一刀砍了脑袋。” 袁宝闻听,脑袋立刻摇得如同拨浪鼓,“怎么会,朱家庄那边的朱老四,今天下午就把钱带回来交给了他婆娘。杨大帅帐下的陆将军,为人很客气,还特地给他放了一天假,让他跟家人道别!” “可他们杀了朝廷派来的周矿监。据说……”袁坤年纪比袁宝稍大,为人也更谨慎,四下看了看,用极低的声音补充,“据说,他们是偷孩子往外卖,被人抓了个正着,怕朝廷处置,才干脆造了朝廷的反。如果传言靠谱,他们自己就是叛逆!” “朱老四说了,那都是别人栽赃给杨大帅的!”袁宝其实决心已定,只是想寻找人为自己提供一些支持。听袁坤越说,与自己期待的方向越远,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你想想,杨大帅出身于青州杨家,他可能缺钱么?卖孩子才能赚几个钱?怎么值得他去费那个功夫?” “这几年,咱们村子也有丢孩子的。前面六叔家的小十七,就是在街上走着走着,就被人拉上了马车,不知去向。”天黑,袁坤看不太清楚对方的表情变化,想了想,低声补充,“你要投军,怎么也得六叔从掖县回来。万一他们家小十七,真被找回来了呢。到底是不是有人栽赃杨大帅,还不是问问小十七就能知道?” “可,可朱老四说,杨大帅就招三天兵,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明知道对方的话有道理,元宝却不想错过发外财机会,抬手搓了一下脖子,犹豫着补充。 话音落下,他又苦笑着摇头,“八百个钱呢,能给我媳妇和娃,每人做一身夹衣了!如今矿上的活,又不能干了,我靠种地,得几年才能攒够这八百文?娃眼看着就大了,从没穿过新衣服。我媳妇自打嫁过来,也是补丁摞补丁……” 他说不下去了,低着头,用脚搓地上的尿泥。 其实袁坤先前所说的那些事情,他先前在心里怎么可能没考虑过? 可人这辈子,最怕的就是穷。 以前在矿上做工,虽然辛苦,日子终究还过得下去。午夜梦回,躺在床上,也能幻想一下,哪天自己闯了大运,挖到了一块狗头金,藏在裤子里偷偷带回家,便能带着媳妇孩子,悄悄去个没认识自己的地方做富家翁。 而现在,矿监被杀了,矿洞眼瞅着就荒废了。自己哪还有挑三拣四的资格? 能进讨逆军拿一份军饷,好歹是条出路,还能赚到八百文费用安顿老婆孩子。如果不去投军,恐怕到了明年此时,不用别人来拐,自己就得亲手把孩子卖掉,才能跟媳妇两个,熬过青黄不接! “那你跟你媳妇,再好好商量一回吧!唉——”见袁宝愁成了这般模样,袁坤也无法再劝。叹了口气,低声补充,“即便非得走这条路,至少走之前让她安心。否则,讨逆军一开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 “大哥,我求你个事儿!”元宝忽然抬起头,看着袁坤的眼睛拱手。 “啥事儿,你可别把媳妇和孩子托付给我。我,我自己家里也好几口子人呢!”袁坤自幼跟元宝相交,彼此知根知底,刹那间,就猜到了他的想法,果断表示拒绝。 “不是,不是托付给你!大哥别瞎猜!”元宝顿时脸色发红,赶紧连连摆手,“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万一我回不来了。麻烦大哥,让嫂子帮我媳妇说个好人家。不求别的,能对她好,给我娃一口吃的就行。如此,哪怕我死在了外头,也能闭上眼睛!” “呸,呸,呸!”袁坤闻听,立刻连连朝脚下吐唾沫。“哪有这样咒自己的!跟我一起吐,然后一起念,赶紧,天灵灵,地灵灵,坏的不灵好的灵……” 才念到一半儿,他忽然闭上了嘴巴。垫着脚尖朝村口张望,“二半夜的,怎么好像有马蹄声。狗子呢,村西头九叔家的大黄狗,以往叫得贼凶,怎么今夜听到动静也不叫唤了?” “哥,有人!好多骑马的人!”元宝眼神比他好,立刻揪住了他的衣服,蹑手蹑脚往后退,“赶紧躲回家里去,他们还带着刀!” “还,还用你说!”袁坤吓得脸色都白了,转过身,蹲在地上,手脚并用向远处爬去,“快,蹲下,别让他们看见,好像是过兵……” 他自己以为,藏得足够及时,说话的声音也足够低。但是,仍旧有一个斥候,策马快速冲了过来,将他和元宝两个,堵了个正着。 “饶命!”刹那间,兄弟俩再也顾不上考虑元宝投军之后的事情,齐齐举起手臂,跪地求饶。 本以为,这次十有七八,要被人灭了口。谁料,马背上的斥候居然向他们笑了笑,低声吩咐,“躲远点,回家之后关紧院门,今天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露头!听到没有?” “听到了,听到了,多谢将爷,多谢将爷!”袁坤和元宝如蒙大赦,赶紧向对方叩头。 后者却没有做任何回应,拨转坐骑,如飞而去。不多时,就与其余过路的将士,消失在夜幕之后。 “老天爷,你吓死我了!”足足又过了半柱香时间,袁坤才回过神来,先抬手擦了几把冷汗,然后,看了看同样被吓了个半死的元宝,忽然摇头大笑,“这回,你应该不用去投军了吧!你小子,就不是当兵吃粮的命儿!” “不去了,不去了,应该也赶不上了!”元宝也抬手抹汗,脸上的表情,分不清是在哭还是在笑。 “唉——”袁坤想了想,收起笑容,再度低声轻叹。 那支队伍,肯定是去偷袭讨逆军的。 讨逆军虽然规模远比那支队伍庞大,却未必是人家的对手。 而讨逆军没了,袁宝赚取八百文安家费的机会也没了。今年接下来的日子,还不知道要怎么熬。 正文 第231章 卖命 “的、的、的的!”正愁眉不展之际,二人耳畔,却又传来了低低的马蹄声。 登时,袁坤和袁宝兄弟俩就再也顾不上为将来的苦日子发愁,不约而同地撒开双腿,夺命狂奔。 刚才那名斥候放了他们一条生路,但是,那支队伍的主将,却未必跟斥候同样心怀慈悲。而听老辈人说,大兵过境,通常会将沿途遇到的百姓全都杀掉或者抓走,以免暴露其自身行踪! 哪里还来得及? 两条腿跑得再快,也不可能快得过战马。转眼间,袁坤和袁宝就被数匹快马追上。 兄弟俩的心脏,顿时被绝望所笼罩,再度双双踉跄着跪倒于地,“饶命,军爷,刚才你们的人,说要放草民俩一条生路的。军爷,您是大英雄大豪杰,不能说话……” “别怕,老乡,还是我!我说过的话肯定算!”马背上,再度传来先前他们曾经听到过的声音。却是那个斥候,又在几个同伴的簇拥下,策马调头而回,“我只是有些事情,需要跟两位核实!” 说着话,此人竟然跳下了坐骑,亲手将袁宝从地上拉了起来,“别怕,我说话算话。我便是韩青,讨逆军要讨的那个提刑官,就是我!” “您是韩青——”袁宝被吓得打了个趔趄,瞬间又跪了下去,“草民给您磕头了,草民,草民刚才瞎了眼睛,没认出提刑大人,死罪,死罪!” “死罪,死罪!草民有眼无珠,冒犯了提刑大人。求大人开恩,饶了草民不死!”袁坤头都不敢抬,瘫在地上小声重复。 在今晚之前,打死他都想不到,被讨逆军骂成魔王一样的权奸,竟然长得这般模样,打扮也如同一个寻常兵卒。 “起来,起来说话!”韩青手疾眼快,赶在袁宝瘫倒之前,将他又硬生生从地上拔了起来,“你不认识我,还不正常么?我以前又没见过你!张帆,刘鸿,你们几个也下马。把另一位老乡也给我扶起来,别吓到人家!” “是!”被点到名字的张帆等人,低声答应。然后干脆利落地跳下坐骑,从地上搀扶起已经吓得快晕过去的袁坤。 “给他们每人一枚元宝压惊!”知道这个时代寻常百姓最需要什么,韩青紧跟着低声命令。 “是!”张帆又答应一声,从马鞍的皮袋子里,取出两枚银锭,不由分说分别塞进了袁坤和元宝之手。 “折杀了,折杀了啊,提刑大人!”袁坤和元宝两个心中的恐惧,立刻消失了一大半儿,双手握着银锭,连连作揖。“草民何德何能,敢要大人的赏。折杀了,真的是折杀了!” 嘴里喊得客气,二人却谁都没有将银锭往回推。而是用两只手握得死死,唯恐稍不小心,银锭化作白光消失不见。 也不怪二人贪财,在大宋,虽然白银不是法定货币。但是,银子和铜钱交换比例,却非常稳定。通常一两白银,可以兑八百足色好钱。如果是不足色的杂钱,则能兑换一千两百文以上。 一枚银锭,标准是五两重,折好钱四千。先前元宝琢磨着将自己的性命卖给讨逆军,不过才想换八百文。 四千枚足色好钱,已经足够他卖命五回! 此外,既然韩青赏了银子,就说明不会杀他们两个。否则,将他们两个绑在树上狠狠打一顿,想问什么消息问不出来,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二位,这个村子是叫袁家村么,距离招远寨还有八里出头的袁家村?”见二人已经不再像先前那般害怕,韩青友善地笑了笑,开始发问。 “回提刑的话,是袁家村。方圆十里,就这么一个袁家村。”袁坤仍旧无法相信,眼前这个年青英俊,待人和气的斥候,就是传说中栽赃陷害忠良的权奸,犹豫了一下,以非常低的声音回应。 “回大人的话!”袁宝先偷偷打量了韩青一眼,随即,也学着袁坤的模样躬身行礼,“是袁家村。村子里大部分人都姓袁。” “看你们两个的身板,是在金矿做事么?”韩青友善地点点头,继续笑着询问。 “提大人猜得没错,我们俩以前的确是旷工。但是,现在不是了!”袁宝被问得心脏一沉,回应声里立刻带上了几分难过。 “为何?”韩青眉头轻皱,低声刨根究底。 “矿监和巡检都不在了。矿洞也被堵死了。”袁坤怕袁宝乱说话,抢着替他回答。 “不在了,是被杨行彦给杀了么?”韩青心中瞬间明朗,却仍旧顺口追问。 “嗯!”袁坤和袁宝的回应声变得更低,很显然,是担心自己的话被外人听见,再传到杨行彦耳朵里,给全家带来杀身之祸。 “那你们和矿上的人怎么办?以后靠什么过活?”韩青的话继续传来,却没问任何军情,而是关心起了袁宝和袁坤两人的出路。 “不知道!“袁坤和袁宝双双摇头,声音越发低沉。 “先等一段时间吧!实在过不下去,就去掖县。那边会提供一些机会,以工代赈!”韩青上辈子,知道失业是什么滋味,脸上立刻露出了几分同情。“其实应该不会等得太久,只要我跟杨行彦两个分出胜负来,金矿就能重开了!” 这是一句实话。 无论他跟杨行彦谁输谁赢,金矿不可能永远停止运作。 而只要金矿恢复运作,就需要旷工。 以袁坤和袁宝的身板,不愁矿上不招。 说罢,他又亲手从备用坐骑上,取了两袋干粮,大概十来斤的样子,送到了袁坤和袁宝手上,“好了,没事了,这两袋炒米,拿回去用应急。只要用开水泡了,就可以当粥喝。” 这个完全出于同情的举动,登时,又令袁坤和袁宝两个,双双将身体躬了下去,红着眼睛,连声道谢,“多谢提刑鸿恩,草民,草民……” 跟讨逆军为敌,他们是无论如何都不敢的。然而,除了此事之外,他们也不知道,还能拿出什么来报答韩青的善意。因此,道谢的话说了一半儿,就难以为继。 韩青也不计较,笑着拍了拍袁宝的肩膀,飞身跳上坐骑,“好了,我问完了。二位,躲回家里去吧。明天不待打出结果,不要出来!” “提刑大人!”袁宝听得心里发热,赶紧拎着干粮袋子追了过去,“草民,草民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您。袁家村距离招远寨八里路,说得是大路。如果走小路,能近许多!” “嗯?”原本已经打算离去的韩青,立刻拉住了缰绳,“许多是多少?怎么走?” “草民不清楚近多少!”袁宝壮着胆子,低声回应,”反正近得多。草民以前的确是在矿上做事,早晨起来,翻过村子前面那座山,再往下走一点就到了。总计只有半个时辰的路程。” “哪道山?”韩青迅速朝周围张望,却发现,村子两侧都是高低起伏的小山,根本分不清哪个算是村前,哪座算是村后。 “那个!”见韩青始终态度柔和,袁宝胆子变得更大。抬起手,指向月光下的一座不是很高的丘陵,“绵羊尾巴山。山下有条下路,爬到山顶往下看,就能看到招远寨金矿。” “招远寨的官厅呢?以前矿监和巡检住的地方?”韩青的眼睛开始闪闪发亮,夜幕下就像两颗星星。 “矿洞下面,就是官厅。以前的矿监怕我们挖到狗头金不上缴,用土墙把矿洞口和官厅围在了一起。”见韩青根本不像讨逆军在文告里宣称的那样穷凶极恶,袁坤的胆子也大了起来,想了想,继续补充,“那条山路不陡,马也能骑着过去。” “骑着马过去?”韩青听得怦然心动。 虽然连日来,武二一直在派细作暗中刺探讨逆军的情况,但是,细作终究不是当地人。只能摸清楚讨逆军的位置,规模,以及最新动向,却没发现,在袁家村这边,竟然有一条捷径可以直达招远寨官厅头顶。 如果走捷径的话,对招远寨的袭击,就比预计中能提大半个时辰。其突然性和隐蔽性,也能得到极大的提高。 只是临时改变计划,会带来很大的不确定性,并且风险性也会成倍增加。万一叛军在山顶某处,布置下了伏兵,大伙等同于自投罗网。 “提刑是要去打人贩子么?”袁宝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将韩青的思考迅速打断。 “嗯!”韩青毫不隐瞒,笑着点头。 “草民可以给提刑做向导!”袁宝狠狠捏了捏手里的银子和干粮袋,横下一条心,用颤抖的声音主动请缨,“草民路熟,以前人贩子没来的时候,每天都会翻山去矿上做工。您只要再给我一锭银子,草民这条命就是您的!” “草民也可以带路!”袁坤也咬了咬牙,果断跟上。“草民恨死了那群人贩子。愿意为您牵马坠蹬!” 正文 第232章 冲动 “贼人杀我乡邻,掠我侄儿侄女,袁某身为七尺男儿,岂能坐视不顾!”很多很多年以后,荣归故里颐养天年的前定州团练使袁坤,靠在高背椅子上,对着前来修地方志的秀才们,义愤填膺地说道。 “大哥说得对,强梁杀至门前,我辈男儿,理应挺身而出!”残了一条胳膊,晚年却仍然以辅国将军身份衣锦还乡的元宝,则在旁边笑着附和。 秀才们纷纷挑起大拇指,盛赞两位前辈高义。而袁坤和袁宝,则相视而笑,彼此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当年那个从入秋到立夏只有一身棉袄穿的自己。 ‘那晚不主动跟着韩提刑走,万一被他灭了口怎么办?’袁坤打死也不会向任何人透露,自己心中的真实想法。 ‘那晚已经说了那么多,万一韩提刑打输了,杨贼怎么可能放过我全家?’袁宝也不会向任何人说,自己当时为何忽然就主动请缨,为官军带路。 ‘其实还是个穷字闹的。提刑给了五两银子加一袋米。总比人贩子那边,八百文钱就让人卖命大方!’老哥俩只有在喝得半熏,且周围没有外人的时候,才会坐在一起低声感慨。 ”是啊,五两银子,当时都够买两头牛了。我跟提刑说,再多给一锭银子,原本是漫天要价。他即便不给,我也认了。谁料,他竟然真的又给了我五两!”每当说起这些,老哥俩眼睛就泛红,心中隐约有暖意流淌。 那天半夜,十两银子外加一袋米,他们俩,就把自己“卖”给了韩青。 这个价格,对当时的兄弟俩来说,都已经是大赚特赚。所以,他们俩当时,都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能活着返回故乡。 然而,兄弟俩在几个月之后,就已经知道,当时的决定,是自己这辈子最正确的选择。 十两银子一袋炒米,无论如何,都够全家人熬过眼前的青黄不接了,幸运的话,年底还能添置一头大牲口。 当夜,兄弟俩怀着同样的心思,将银子和炒米送回了各自的家。然后,在各自婆娘的泪水中,硬起心肠,大步离去。 家门口每天去上工的路,二人都熟得无法再熟,不用打起火把,就顺顺当当地,将韩青和两百多名官兵领上了山梁。 随即,二人同时用手朝另一侧的山坡下指,“提刑,就是那了,后墙那有一道柴门。以前草民去挖矿的时候,每天就是在那里领号牌和竹签,非常近……” “嗯!”韩青在马背上,轻轻点头,随即,轻轻地举起一条手臂。 武二、张帆带着镇戎军老兵在他身后快速整队。 李遇和刘鸿,则带着一百名粮丁精锐,默默地跟在了镇戎军老兵身后。 只有区区两百来人,却想要就偷袭数千敌军,这个举动,怎么看都是找死。然而,偏偏没有任何人做丝毫的犹豫。 从白马寨、方山再到芙蓉岛,眼前这个年青的控鹤署判官,已经通过一个又一个以少胜多的奇迹,树立起了绝对权威。 大伙相信,今夜之战,不过是以往的重复。两百弟兄和两千弟兄,其实没什么分别! 韩青也相信,弟兄们会给予自己绝对的信任与支持,迅速放下手臂,开始仔细观察敌军的情况。 招远寨的确如袁坤、袁宝兄弟俩先前说的那样近,距离他所在的位置,还不到三百步。借着头顶的星光和月光,韩青能隐约看到寨墙的轮廓。 只有四尺多高,还年久失修,多处都出现了坍塌。缺口位置,临时用木栅栏封堵。而那些木栅栏,也高的高,矮的矮,参差不齐。被月光一照,立刻露出白惨惨的原木颜色,给寨子平添三分阴森。 按照细作们冒险刺探回来的情报,招远寨的官厅,距离后墙只有五十多步远。而杨行彦和他的狗头军师杨云卿两个,这几天每晚都住在官厅内,守着上千两黄金睡觉。 因为补充了大量家丁和临时征募的矿工入伍,招远寨内的空间明显不够用。因此寨墙周围的山坡上,也东倒西歪扎了数百座帐篷。 这些帐篷彼此之间距离很近,几乎是紧挨着。站在山梁上,韩青很难看清楚帐篷与帐篷之间有什么等级和编制差别,只能看到高低起伏的一簇簇墨团儿。 这让他信心陡增,想了想,快速布置具体战术,“大伙先休息一刻钟,给马喂料,喂水,恢复体力。一刻钟之后,张帆带领五十名兄弟,跟着我一起直扑招远寨后墙,为其他的弟兄们打开通道!” “武又带五十名弟兄,在通道打开之后,直接冲进寨内官厅,取杨行彦首级。” “李遇,你带五十名弟兄,不进招远寨,在寨外营内践踏放火,尽最大可能制造混乱。” “刘鸿,你带其余弟兄,在山顶上准备火把。只要听到手雷声,就将火把点起来,越多越好!” “是!”回答声低沉而急促。 武又、张帆、李遇、刘鸿四位被点到名字的将领,叉手行礼,随即翻身下马,迅速从马料袋里取出加了盐巴的炒黑豆,用手捧着递到坐骑嘴边。 其余将士,也见样学样,取出精料和清水,优先供坐骑恢复体力。 刚刚爬过一段山坡,大伙的呼吸都有些凌乱,然而,一个个眼睛中,却写满了临战的兴奋和对胜利的渴望。 “喂过马之后,抓紧时间检查马具,检查手雷引线和火折子,然后,披甲待战。”韩青向着所有弟兄点了点头,再度低声命令。脸色平静且柔和,宛若在组织一场春游。 “是!”无论镇戎军老兵,还是粮丁精锐,都齐声答应。对所有安排,都毫无异议,并且习以为常。 只有袁坤和袁宝,刹那间,嘴巴又张得几乎能塞下一只鸭蛋。兄弟俩以目互视,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震撼。 不是震撼于,区区两百官兵,就敢向数千“讨逆军”发起进攻。这支官兵的具体规模,他们兄弟俩在路上就看清楚了,所以早就已经适应。 令他们感到震惊的是,这位韩提刑,竟然准备去替其麾下所有弟兄打头阵。而他麾下那些弟兄,竟然全都习以为常! 这可是袁家兄弟俩,从没听说过的稀罕事! 在此之前,亲自策马冲杀的无敌猛将,只是在折子戏里有过。在现实世界当中,无论大宋,还是北方的契丹,都从未曾出现。 “两位老乡,你们俩可以现在就回家了。今天的事情,多谢!”正面面相觑之际,韩青的话,却又传入了兄弟二人的耳朵。依旧像先前一样和气,仿佛兄弟俩今天帮了一个天大的忙一般。 “我们可以留下来帮忙!”袁宝忽然间热血上头,立刻低声说道。 “草民也可以。”袁坤也是看得热血澎湃,壮起胆子,低声补充。”草民可以帮忙点火把,照看战马,收集柴火。如果提刑大人给草民一把刀,草民可以跟在提刑马后一起杀贼,绝不拖大伙的后腿。” 话音落下,兄弟俩立刻又开始后悔。低下头,只敢看自己露在草鞋外的脚指头。 韩提刑身边的弟兄,哪个看上去不是虎背熊腰,训练有素,哪里需要他们两个跟着添乱? 韩提刑身边的弟兄,有高头大马代步,有厚厚的皮甲护身,而他们,却只有一件破棉袄。 韩提刑…… “那就留下!”出乎兄弟俩意料,韩青竟然毫不犹豫地表示了欢迎,“刘鸿,这俩人交给你,给他们每人发一把刀。等会儿,你带着他们俩与弟兄们一道,在山顶上点火制造疑兵!” 正文 第233章 菜鸟观战 “是!”刘鸿答应一声,上前拍了拍袁坤和袁宝的肩膀,示意对方跟自己退向后排。 袁坤和袁宝兄弟俩,心中的兴奋与紧张交织,乖乖地跟在了刘鸿身后。直到各自如愿以偿领到了兵器,才忽然想起来,忘记了跟提刑大人说一声感谢。 而他们周围的其他弟兄,却已经开始收集树枝和干草,制造火把。袁坤和袁宝二人,不敢再掉头折回韩青身边添乱,也只能将刚刚领到的刀别在裤腰上,也动手收拾柴火。 作为贫民百姓家的顶梁柱,他们干这些杂活轻车熟路,甚至比刘鸿手下的大多数粮丁都利索。不多时,各自就做好了七八支火把,整整齐齐码放成了一个方垛。 “够了!先做这些!准备好火折子,然后等着听我的命令。”刘鸿忽然又快步跑了过来,将两支散发着硫磺味道的火折子,塞进了二人手中。 袁坤和袁宝二人心脏一颤,瞬间意识到大战即将开始。兄弟俩手握着火折子,本能地向前张望。恰看到韩青又跳上坐骑,将一杆长枪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跟我来!”一个令人热血沸腾的声音,再度从韩青嘴里发出。他将举枪的手臂用力前挥,随即策动坐骑。 大黑马迈动脚步,沿着山坡缓缓加速,五十一名身披铠甲的勇士,策马紧随其后,在慢跑中,整个队伍形成了一个锐利的箭矢形。 马蹄声忽然变大,在寂静的夜里,根本无法掩饰。山坡也变得凸凹不平,让战马和马背上的人影,都摇摇晃晃。 有一瞬间,袁坤和袁宝,几乎认定大黑马和马背上的韩青会一起摔倒。然而,千钧一发之际,韩庆手中那杆长枪,却迅速戳向了地面,为大黑马和自己提供了稳定的支撑。 踉跄之后,人和马重新站稳,继续前进。整个队伍,速度也越来越快。 “老天爷,千万别让他们摔倒!他们是去杀人贩子的!他们在替天行道。”袁坤和袁宝不约而同地,将火折子按在胸口上,默默祷告。 “别让人贩子听见马蹄声!” “别让人贩子发现他们!” “别让人贩子醒过来……” 兄弟俩紧张得喘不过气,耳朵嗡嗡作响,然而,眼睛却一眨不眨,始终盯着大黑马和它背上的主人。 他们看到韩青忽然收起了长枪,从身侧某个位置,掏出了一支火把点燃了,举在了手里。 他们看到,韩青身后,五十一支火把相继点燃,刹那间照亮了整个山坡。 他们看到,五十二人的队伍,就像流星雨般,划破周围所有黑暗,砸向招远寨外围那些连绵的营帐。 他们看到,营帐中有人贩子及其爪牙被马蹄声惊醒,像炸了窝的苍蝇般,抱头鼠窜。 他们看到,有一个人贩子头目,试图收拢起爪牙,结阵抵抗。 他们看到,韩青忽然掏出一个绳套,用手中的火把点燃,奋力甩向了人贩子们的头顶。 “轰隆!”绳套前方的手雷凌空炸裂,无数火焰缤纷而落,绚丽得如同天女在散花。 人贩子头目应声而倒,其周围的爪牙争相逃命。而更多的手雷,紧跟着飞至,或者在半空中,或者于地面上爆炸,将一座座帐篷扯得支离破碎。 葛布或麻布做成的帐篷,被扯碎之后,就冒起了青烟,很快,青烟就变成火苗,快速向四下蔓延。 已经被惊醒的人贩子们,尖叫着四散逃命。还在帐篷里酣睡的爪牙们,忽然听到了雷声,迅速睁开眼睛,随即发现自己周围浓烟滚滚,火苗乱窜。登时,吓得魂飞天外,也尖叫着跳了起来,光着膀子加入了逃命队伍。 受打击的,只是招远寨后门的附近那片区域。然而,恐慌,却如同瘟疫般,迅速向周围蔓延。 短短七八个呼吸之内,招远寨外围,供家丁和新兵们居住的帐篷区,就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所有人都凭借本能,朝着自己认为可能安全处撒腿狂奔,根本无暇去观察打击从何而来,敌军人数几何? “呜呜,呜呜,呜呜呜——”仿佛担心他们逃得还不够果断,山梁上,刘鸿忽然命人吹响了号角。 “点火,点火,快点火……”号角声未落,命令声,就传进了袁坤和袁宝兄弟俩的耳朵。二人用颤抖的声音答应,然后学着周围其他弟兄的模样,用火折子点燃火把,又将火把一个个插在了地上。 数以百计的火把,让山梁顶部亮如白昼。刹那间,仿佛是上万大军。 强烈的对比之下,山坡上的战场,迅速显得阴暗。袁坤和袁宝兄弟俩,从亮处往暗处看,无法再找到韩青的身影,却仍旧能清晰地听见爆炸声和连绵不断的哭喊声。 爆炸声,出自韩提刑手中的那些“法宝”。袁坤和袁宝两人,不知道手雷是何物,本能地认为,那是一种仙家手段。 怪不得韩提刑只带着区区两百弟兄,就敢直冲数千大军。有仙家法宝傍身,人贩子那边兵马再多,也只能乖乖地送上人头。 忽然间,袁宝又觉得很庆幸。 庆幸自己今晚被婆娘拦住了,没有立刻为了八百文,将自己卖给人贩子。否则,现在自己就是在“法宝”下,哭喊逃命的一员! “一定是老天爷看在我平时不做亏心事的份上,让婆娘拦住了我。”手捂胸口,他心中充满了庆幸和感激。 “一定是老天爷,看不惯那些人贩子为非作歹,特地派了韩提刑来收拾他们。”抬头看了一眼星空,他愈发坚信自己的判断。 “老天爷,您保佑韩提刑长命百岁!”俯下首,他在心中再度祈祷。随即,便又听见了一阵连绵的马蹄声。 第二队和第三队官军,策马沿着山梁杀下去了。袁宝记忆力甚好,立刻判断出,马蹄声的来源所在。随即,停止祈祷,努力睁大被晃花了的眼睛,再度看向战场。 战场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变得亮如白昼。 无数帐篷被点燃,像火炬般,照亮了周围一草一木。 招远寨那年久失修的寨墙,变得非常清晰。袁宝甚至轻而易举地,就看到了自己以往上工时,必须经过的后门。 后门已经四敞大开,周围倒着七八具尸体。看打扮,袁宝相信肯定都是人贩子及其爪牙。 后门附近基础墙豁口处的木栅栏,也都被炸得东倒西歪。残破的木桩子上,还冒着滚滚浓烟。 一伙策马从山梁上冲下来的官兵,举着明晃晃的钢刀,冲进了招远寨的后门。紧跟着,又是一伙,嫌后门处过于拥挤,直接策马从燃烧的豁口处腾空而过。 “杀杨行彦,杀杨行彦!” “直诛首恶,胁从退散!” 更多的骑兵,抵达寨墙附近。却没有进入寨子,而是沿着寨墙两侧,驱赶那些家丁和新入伙的人贩子喽啰,顺手点燃更多帐篷。 火焰翻滚,烧红了整个夜空。 这一刻,整个世界都无比明亮。 正文 第234章 定局 烈火以令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在招远寨外围蔓延,比烈火蔓延得还快的是人心中的恐惧。 来自严、杨两家的家丁,个个身强力壮,却没受过多少军事训练。打顺风仗时悍勇无比,骤然遇到夜袭,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本能地选择了逃命。 那些刚刚被招募入伍没几天的矿工和农夫,反应更是不堪。大多数连衣服都顾不上穿,光着屁股朝着远离火光方向飞窜。 虽然杨行彦在外围营地里,安插了一批水师老兵充当军官。可这些老兵的数量,与新兵相比,终究太少了些。在新兵整体陷入恐慌的情况下,老兵们根本发挥不出什么作用。往往刚努力站出来,没等开口,就被周围的人推了个东倒西歪。 “先杀那些穿着整齐的,光屁股的不管!”唯恐叛军还有机会咸鱼翻身,李遇弯弓搭箭,将一名正试图组织抵挡的叛军老兵射了个透心凉。 “先杀那些穿着整齐的,光屁股的不管!”跟在他身后的粮丁们高声重复,或者用弓箭,或者用钢刀,将距离自己最近的叛军砍倒在地。 招远寨外围的叛军新丁,逃得愈发惶急。无论谁在耳畔大喊大叫,封官许愿,都坚决不予理会。 步兵遇到骑兵,原本就处于劣势。对方手里,还动不动就抛出那种声音震天的火雷。自己这边,很多人都空着双手,还有一部分人连衣服都没顾上穿,怎么可能抵挡得住? 况且人家喊得清楚,只杀穿着整齐的。这个节骨眼上,还能保持穿着相对整齐的,肯定都是杨行彦的嫡系。 杨行彦给他的嫡系分金子分银子的时候,可没想着大伙。大伙何必陪着他的嫡系一起去死! “站住,敌军没几个人!你们回头看看啊,看看啊!” “站住,杨家待你们不薄!” “站住,你们刚刚领了八百文呐……” 杨行彦派来做军官的老兵们,最开始还能硬着头皮高声呼吁新丁们奋起抵抗,很快,就主动闭上了嘴巴。一个接一个,在骑兵没注意到自己之前,撒腿加入逃命队伍。穿着靴子的双脚,跑得比周围的新丁还快。 “继续追,别让他们停下来。只杀拿着兵器的,不杀空手的!”发现招远寨外围的叛军,已经彻底撒了羊,李遇扯开嗓子,果断作出调整。 “遵命!”粮丁们答应干脆利落,举刀策马,沿着招远寨的后墙,向两侧追亡逐北。放过两手空空,魂飞胆丧的家丁和矿工,专杀手中还握着武器的叛军骨干。 总计才五十名粮丁,分成左右两队单独行动,兵力顿时显得愈发单薄。然而,招远寨外围漫山遍野的叛军,却没一人再敢回头迎战。 站在山梁上看去,袁坤和袁宝兄弟俩,就像看到两群豹子在追赶黄羊。 后者数量再多,头上的角再锐利,都不敢抵抗。哪个先成为豹群的猎物,哪个能侥幸逃脱死劫,完全看豹子们的心情。 “这一仗,咱们赢定了!”袁坤忽然吐了一口气,低声感慨。 从韩青带队向敌军冲锋,到现在,顶多是半刻钟时间。然而,他的全身上下,却已经被汗水湿透。此刻悬在嗓子眼儿处的心脏,忽然落肚,立刻感觉夜风凉得有些刺骨。 “赢,赢定了,咯咯,咯咯,咯咯……”袁宝也感觉到了夜风中的寒意,上下牙齿不停地相撞,“只,只可惜,咱们俩没资格上阵,咯咯,咯咯,只,只能站在这边,点火把!” 新兵的胆子,都是养出来的。 虽然先前紧张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但是,亲眼目睹自己这边几十名的骑兵,将数千叛军像赶羊一样追杀,袁宝心中,顿时觉得上战场其实也没多可怕。 当然,前提是跟着韩提刑这种主将。换了对面杨行彦那种,他还是宁愿站在远处帮忙点火把。 “下次,下次说不定,就轮到咱们上了!”袁坤的心情,本来还有几分轻松,听了袁宝的话,立刻变成了遗憾。 低头再向招远寨细看,他心中的遗憾,立刻变得更浓。 寨子后墙附近,已经看不到任何叛军的身影,只有一座座燃烧的帐篷,和上百具血淋淋的尸骸。 稍远处的夜幕下,不时传来喊杀声和求饶声。那是一部分骑兵,在继续驱赶叛军,避免他们重新集结起来反扑。 而寨墙内,大部分建筑顶部,也冒起了浓烟和火苗。哭喊声伴着浓烟和烈火此起彼伏。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叛军,正在光着屁股东躲西藏。 纵使一天学都没上过,也没读过半页兵书,袁坤也知道,叛军那边彻底没救了。 韩提刑已经亲自策马冲进了寨子,在他身边的,还有一百多名骑兵。 寨墙外,五十名骑兵,就能将上千叛军杀得抱头鼠窜。寨墙内,一百多名骑兵,还由韩提刑这样的猛将带领,叛军怎么可能有机会翻盘? “也不知道姓杨的死了没有?”袁宝与袁坤一样无所事事,瞪圆了眼睛朝着招远寨内看了片刻,再度小声嘀咕,“他干了那么多缺德事,若是被韩提刑一枪就戳死了,可太便宜了他。” “肯定死定了,他本事再大,在咱们提刑面前,也不够看!”袁坤想都不想,直接给出定论。 话音刚落,却发现身边好像多了几匹马。连忙抬头看去,恰看到刘鸿那略显市侩的笑脸。 “见,见过刘指挥!”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有多少落在了对方耳朵内,袁坤心里打了个哆嗦,赶紧抱拳行礼。 “自家兄弟,不讲究这些!”刘鸿倒是个没架子的,摆摆手,笑着吩咐。 随即,又在马背上弯下腰,用很小的声音询问,“你们俩,谁会骑马?” “我会!” “我也会!” 袁坤和袁宝两个,以为刘鸿要带自己去给敌军最后一击,立刻激动得红着脸拱手。 “王六、李十,你们两个,把马让出来。然后各自带着本伙弟兄留在山梁上,等候提刑的吩咐!”刘鸿大喜,笑了笑,高声命令。 随即,又快速将目光转回袁坤和袁宝身上,“上马,给我带路,去山前官道。我怀疑杨行彦见势不妙会跑路,你们两个路熟,咱们去寨子前面官道上通往三山岛方向堵他!” 正文 第235章 破贼 韩青策马持枪,在招远寨内左冲右突。 不断有刚刚从睡梦中被惊醒的叛军,从不同的房间里冲出来,挡在他的战马前,然后被他一枪戳翻。 跟身体前主人的灵魂彻底融合之后,他非但武艺突飞猛进,对杀人,也不像原来那样抵触。只要看到叛军出现在自己身边五尺之内,就果断一枪戳过去,甭管对方是否无辜。 事实上,寨内的叛军,也没有任何人敢说自己无辜。 杨行彦掠夺民间百姓子女,贩卖到辽国和高丽,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他的嫡系属下,或多或少,都从中分到了一杯羹。 而此刻能住在招远寨内,还靠近杨行彦的临时中军行辕者,都是嫡系中的嫡系。从杨行彦手里,分到了“羹”更多。 这些嫡系当中,很少人,会为杨行彦的罪行,感到愧疚。也很少人,觉得把百姓的子女掠走,像货物般贩卖,有什么不对。 严家一门三公,杨家也是如假包换的士大夫家族。朝廷重士大夫而轻草民,他们帮着士大夫祸害百姓,也不算什么错。 今天,他们终于为自己昔日的罪行,付出了代价。 第一波冲进寨子里的镇戎军老兵们,毫不犹豫地,将点燃引线的手雷,塞进了沿途看到的所有窗口。 很多叛军将士,刚刚被寨墙外传来的爆炸声惊醒,还没等穿好衣服就被手雷送上了西天。很多叛军将士,被困在了起火的屋子里,活活烧死。 更多的叛军将士,听到爆炸声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则跳床的跳床,砸门的砸门,乱哄哄地冲出了屋子。 还没等他们判断清楚,营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韩青和张帆,已经带着另外五十名镇戎军老兵杀至,枪刺刀砍马踏,将他们一簇接一簇,送回了老家。 因为是替武又所统帅的“斩首梯队”打开了通道之后,才进入的招远寨。而寨内的不少茅草屋顶,已经被“斩首梯队”用火把点燃。韩青的视野,远比武又清晰。所能看到的敌军,也更多。 所以,他并未选择带领身边的弟兄,去助“斩首梯队”一臂之力。而是冷静地选择目标,尽可能地寻找那些试图往聚集起来,反咬一口的叛军,将他们杀死或者冲散。 这令他的进攻,看起来很没有方向感。忽然向东,转而又掉头向西。此刻向前,俄顷便策马兜转向后。 哪里看起来敌人多,他就率部冲向哪里。第一时间,将聚集成堆的敌军冲散。 这种战术,对体力消耗极大。张帆和其余弟兄,不仅仅要随时跟韩青保持一致,还得提防有敌军,从侧翼或者某处房子背后,向韩青发起偷袭。 为了避免韩青被误伤,弟兄们不再敢大量使用手雷,而是尽可能地用钢刀和长枪解决敌人。对敌军的杀伤力和威慑力,都大幅降低。 很快,有人的呼吸声,就变得又粗又重。 头上的铁盔开始变沉,身上的铠甲,也渐渐显出了分量。而周围的敌军,数量却丝毫不见减少。才杀散了一批,就又在不远处出现了另外一批。 虽然叛军到现在为止,还没能组织起任何有效抵抗。虽然大多数情况下,只要弟兄们跟着韩提刑策马冲过去,刚刚聚集成团儿的叛军,就会如苍蝇般一哄而散。 但是,反复策马冲杀,仍旧让不少镇戎军老兵和他们胯下的坐骑,渐渐感到吃不消。手上的动作在不知不觉中就变慢,坐骑的速度,也在不知不觉中放缓。 比起寨墙外搭帐篷居住的家丁和新兵,住在寨墙里的叛军将士,训练度无疑要高出许多。 虽然不断有叛军将士,被韩青和张帆带着骑兵杀死,虽然大部分叛军将士,都选择了仓皇逃命。但是,仍旧有一小撮儿叛军精锐,在韩青的视线之外成功集结了起来。 他们的数量不多,也就是百十来号,却依旧是韩青身边镇戎军老兵的双倍。 他们没胆子直接向韩青所带的镇戎军老兵们,直接发起反击,而是隔着几座起火的房子,一边施放冷箭,一边大声叫喊,“别慌,别慌,向这边来,向这边来。敌军没几个人!” 一些没头苍蝇般乱窜的叛军,立刻找到主心骨,绕着圈子,向那些人靠拢。 一些已经逃到东西两侧寨墙下,正准备翻墙而出的叛军士卒,也迟疑地停住了脚步,扭头回望。 招远寨内,已经被燃烧的房屋,照得亮如白昼。因此,韩青等人的身影,瞬间就被叛军溃卒看得一清二楚。 总计五十来号,加上先前冲向官厅那些,也就一百余骑! 刹那间,不少叛军溃卒,都停住了逃命的脚步。迟疑着东张西望,就近寻找熟悉的将领,或者等待战局的进一步变化。 “跟我来,杀散他们!”韩青也迅速发现了那一小撮在远处高声叫嚣的叛军精锐,果断拨转坐骑,向他们发起了进攻。 这一次,他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激烈抵抗。 叛军发现了他掉头杀来,立刻停止叫嚣,七手八脚地将能找到了木制物品点燃,随即扔在了自家身前。 一道火墙迅速在两排燃烧的房子之间出现,战马畏火,立刻停下脚步,用悲鸣声,向自家主人发出提醒。 整个骑兵队伍,立刻无法继续向前推进。而藏在火墙后的叛军,则乱纷纷射出了羽箭。虽然大部分羽箭,都没什么准头,却骚扰得人心烦意乱。 “谁还有手雷,点燃了,把路炸开!”韩青眉头紧皱,举起左手向前挥动。 “提刑请稍稍后退,交给末将!”张帆立刻高声答应,同时将兵器收起,将一枚拴着皮索的手雷,抄在了右手。 七八名弟兄,策马跟上,冒着被乱箭射伤的危险,点燃手雷,用皮索甩向火墙。 “轰隆隆”巨响声此起彼伏,火墙碎裂,墙后的叛军,再度作鸟兽散。然而,更远处,却有另外一小撮叛军,在一名指挥使的组织下,再度聚集成团! “我去炸散了他们!”担心韩青又身先士卒,张帆果断请缨。随即,策马冲向远处刚刚聚集起来的敌军。 “轰——”一声巨响,就在他马蹄抬起的瞬间传来,眼前的世界,也变得如白昼般明亮。 哭喊声,紧跟着响起,一声比一声慌乱。 “官厅,官厅被炸了!” “杨都虞侯在官厅里!” …… “杨行彦死了,尔等不降,等着为他殉葬么?”张帆迅速勒住坐骑,扯开嗓子,高声断喝。 远处刚刚聚集起来的那伙叛军,像被雷击了般僵在了原地,随即,四散奔逃。 正文 第236章 金蝉脱壳 “总算把杨行彦狗贼干掉了!”张帆暗自松了一口气,刹那间,感觉全身上下的力气,都消失殆尽。 周围的弟兄们,也纷纷收起手雷,抬手背,用力擦汗。任由叛军越跑越远,没有兴趣追,也没有力气去追。 能跟着一个喜欢身先士卒的上司,既让大伙感觉幸运,又让大伙感觉肩头无比沉重。 幸运是因为,无论什么时候,大伙都不会担心被上司当做弃子。遇到敌军,上司永远是冲在最前方的那个,而不是远远地躲在后面,用军法逼着大伙跟敌军拼命。 沉重则是因为,大伙时时刻刻,都得担心上司的安危。万一上司受伤或者阵亡,先前大伙取得的所有胜利,都瞬间化作泡影。 最明显的例子就是今夜,如果韩青不主动去替武又开道,或者杀出一条通道之后,立刻抽身而去。大伙感觉就会比现在轻松得多。 哪怕武又在攻打官厅之时,花费双倍的时间,大伙也不用担心敌军还有机会咸鱼翻身。 而刚才,如果官厅那边的爆炸声,来得再晚一些。如果再出现第三处不甘心接受失败的顽敌,大伙真的不敢去想,会不会落到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还不到放松的时候,张帆,看看弟兄们谁还有力气喊,去告诉敌军,赶紧放下武器投降。只要手上没有血债,就既往不咎!否则,哪怕逃到天边,早晚也得被官府抓回去问斩!”韩青也累得筋疲力竭,强打精神来到张帆身边,喘息着嗓子吩咐。 “是!”张帆立刻放弃了肚子里的杂七杂八想法,在马背上肃立拱手。 “还有,找个人去通知李遇,别光顾着杀贼,把杨行彦刚刚招募的新兵,能留下的,尽量留下来。”不待他去执行任务,韩青想了想,又快速补充,“新兵手上没有血债,又身强力壮,刚好挑一部分出来,补充给控鹤署。” “是!”张帆恍然大悟,回答声中,立刻带上了几分兴奋。 韩青挥挥手,示意自己不会再安排新的任务。然后坐在马背上,一边调整呼吸,一边东张西望。 战斗已经基本结束,发现杨行彦的住处被炸上了天之后,再也没有任何叛军,试图聚集起来发动反扑。 无论是来自三山岛的前水师士卒,来自严、杨两家的家丁,还是刚刚被杨行彦挟裹入伍的青壮,全都知道大势已去,一个个逃得如同丧家之犬。 而接下来,原本持观望态度,或者对杨行彦恨之入骨,却没有力气反抗的地方官员,肯定会尽全力对溃兵进行缉拿,以证明自己跟叛军不是同党。 等待着大多数溃兵的下场,基本都是兜头一刀。 韩青不同情杨行彦手下那些水师将士,也不同情严、杨两家的家丁。明知道杨行彦是整个京东东路最大的人贩子,这些将士和家丁,却不选择偷偷逃走,而是继续为虎作伥,被地方官府抓了去割脑袋邀功,就没资格喊冤。 他唯独同情的是,受到了杨行彦的蒙蔽,或者被杨行彦拿八百文钱诱骗入伍的当地百姓。 这些人数量庞大,却还没来得及作恶,被地方官府抓了去,当作贼人的同党处死,未免可惜。 而一旦这些人发现各自没了活路,干脆去投奔的纯阳教。他今夜的战果,就要大打折扣。 所以,在彻底锁定胜局之后,韩青干脆及时法外施恩,给叛军中的新兵,专门留出一条活路来! “赶快投降,别跑了,跟人贩子在一起混不怕丢先人的脸么?” “投降吧,没血债的不予追究。你又没偷别人家孩子!” “别跑了,老婆孩子都在当地,你一个人能跑哪去?” …… 张帆武艺一般,执行力却极强。很快,就调遣了足够的人手,将韩青的命令贯彻了下去。 “老乡,别跑了。我家提刑说了,只诛首恶,新兵不问!” “冤有头,债有主,刚加入叛军的,投降免罪!” “手上没血债的不用怕,投降即可回家!” …… 很快,寨墙外,也传来一连串的劝降声。却是李遇,接到了韩青的命令之后,开始着手收拢叛军溃兵。 叛军的新兵之中,大多数都是招远寨当地人,原本就是冲着那八百文俺家费才入的伙。入伙的时间,总计也只有两三天,对自家队伍也不可能产生什么感情。因此,听到张帆和李遇等人的喊话,纷纷停住了脚步,跪地投降。 严、杨两家的家丁,比当地人忠诚度略高。然而,却还没来得及作恶。听韩青这边答应只要没欠血债就不予追究,也犹豫着站在了原地,观望形势。 甚至还有一部分水师兵卒,因为以往不是杨行彦的铁杆嫡系,没从其走私和贩卖人口两项“大业”中分到过好处,也犹豫着放慢了逃命的速度,不停地朝劝降声响起处回头。 “来人,去问问武又,杨行彦到底死了没有?告诉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韩青却没时间再过问溃兵的收拢情况,想了想,快速向身边的弟兄吩咐。 “是!”一名镇戎军老兵高声答应着策马离去,不多时,就跟武二一道,押着个披头散发的胖子走了过来。 “提刑,武某幸不辱命!”武二的铠甲下还冒着热气,脸上也被浓烟熏得黑一道白一道,却神采奕奕地来到韩青面前,拱手汇报。 “抓到杨行彦了,你没直接把他炸死?”韩青喜出望外,一把托住武二的胳膊,笑着询问。 “嗯,抓到了!”武又先用力点了下头,然后快速补充,“这厮用桌椅堵住了官厅的门,负隅顽抗。卑职怕时间拖久了耽误事儿,就把五十几颗手雷捆在一起,炸碎了半边官厅。本以为这厮肯定也被炸碎了,谁料,他的命还挺大,只是被震晕了过去。” 韩青立刻明白了整个作战过程,笑着向武又点头,“辛苦了,这次给你记首功。把杨行彦看好了,别让他被人灭了口。回头……” 一句话没等吩咐完,那被武又带过来的胖子,已经高声喊起了冤,“冤枉,冤枉,提刑明鉴,卑职不是杨行彦。卑职是大宋水师都头陆文!杨行彦跑了!卑职跟他关系不睦,他逃走之前,逼着卑职穿了他的衣服,与他的十来个家丁一道,在官厅里等死!” 正文 第237章 冰山一角 “贼子竟敢骗我!”武又的脸,顿时红得宛若猪肝,拔出钢刀,兜头就剁。 “饶命——”那陆文虽然胖得就像只狗熊,身体却颇为灵活,迅速在地上打了滚,躲开刀锋,同时嘴里继续高声叫喊,“提刑饶命,卑职有重要军情向您汇报。卑职跟杨行彦不是同党,他赚钱从来没分给过卑职!” 韩青才不相信,此人不是杨行彦的嫡系,却肯留下来舍命为他创造脱身之机。冷哼一声,拔腿便走。 武二见状,立刻纵身扑上,先一脚踩住了陆文的后背,随即钢刀高举,就准备将此人大卸八块。 “饶命——”陆文双手被捆,后背上还踩了一只大脚,挣扎不得,只能继续扯开嗓子尖叫,“辽国刺事人就在杨行彦身边,辽国刺事人就在杨行彦身边。他之所以走到今天这步,完全是上了辽国刺事人的当!” 他的第一句话刚刚喊出口,武又手中的钢刀就停在了半空当中。待最后一句喊罢,非但武又知道此人恐怕现在杀不得,原本准备离开的韩青,也迟疑着停住了脚步,“辽国刺事人?你怎么知道杨行彦身边有辽国刺事人?你刚刚还说,自己并非他的心腹!” “小人的确不是他的心腹。小人在大帅曹彬讨伐南唐的时候,就已经在水师服役了。到现在,仍旧是个都头。”陆文顿时悲从心来,鼻涕眼泪齐流,“杨行彦是登莱水师左军的都虞侯,都监被他架空了,躲回了家中,一年到头也露不了几次脸儿。小的只能听杨行彦的话。但是,小的跟他从来都不是一条心……” “别啰嗦,说重点,你怎么知道杨行彦身边有辽国刺事人!”嫌弃此人孬种,武又狠狠踹了他屁股一脚,厉声提醒。 “哎,哎!”陆文打了个哆嗦,赶紧停止哭诉自己的倒霉经历,将话头转向正题,“杨行彦一开始,只是仗着有船在手,打着出海巡视或者训练的名义,帮严、杨等豪门大户买卖私货去辽国和新罗。” “后来,他认识了一个辽国那边的坐商,名叫杨云卿。对方路子很广,他无论运什么货物过去,都能吃得下。” “再往后,杨云卿就跟他说,辽国那边贵人喜欢用大宋的孩子做丫鬟和小厮,可以用孩子做礼物疏通关节。杨行彦照着做了,果然在辽国那边,税金就少交了半成。” “然后,就有更多的关节需要疏通,他卖一个也是卖,卖两个也是卖,将孩子也当成了货物,一整船一整船地往辽国那边送……” 他只求活命,不敢再做任何隐瞒,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 韩青和武又听了,恍然大悟之余,忍不住又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怪不得严、杨两家明明光凭着海上走私贸易,就能赚出金山银山,却仍旧要赚贩卖人口的缺德钱。 原来,是辽国的刺事人以少交税的由头,勾着杨行彦一步步走上了这条路。 而辽国刺事人之所以拿巨额税金折扣,来换大宋的少年男女。恐怕为的就是,让杨行彦越陷越深,最终只能任其摆布! 上次韩青联合丁谓,攻上芙蓉岛,将岛上的孩子尽数救出。无疑给提前引发了辽国刺事人给杨行彦布置的陷阱。 所以,在辽国刺事人的唆使下,他干脆铤而走险,打着“讨逆”的名义造反。 如果杨行彦成功拿下登莱,就等于为辽国获得一个从海上夹击大宋的有利据点。如果他造反失败,也可以凭借熟悉海战的特长,退去辽国,为后者操练水师,补齐辽国人不擅长水上作战的短板。 “提刑明鉴,小的发现杨行彦已经投了契丹人,就一直想逃走。但是,小的一直没找到机会!姓杨的也看出小的跟他不是一路,所以今夜发现提刑率部打到了招远寨,才把逼着小的跟他换了衣服,与他的家丁一道留下来等死!”唯恐韩青仍旧不肯放过自己,招供过了杨行彦投靠辽国的始末,陆文继续哭喊着补充,看模样,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饶不饶你,不在我,在国法!”韩青听了,轻轻摆手。“带下去,将来统一交给朝廷处置吧。是死是活,看他的命数。” 对方骨子里未必有多坏,只是切身利益没受损失之前,便习惯于随波逐流罢了。而这种人,在大宋随处可见,无论落到什么下场,都不值得可怜。 “小的可以戴罪立功,戴罪立功!”陆文阅历丰富,知道自己这种人留在韩青身边,哪怕做一辈子苦役,都比被交给朝廷统一处置好,立刻又哭着叩头。 “戴罪立功,想得美,你会做什么?”武二听得心烦,上前拎着陆文的脖子,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拖走。 “小的知道杨行彦准备去哪,小的还知道辽国刺事人杨云卿,长什么模样!杨云卿跟杨行彦商量好了,要去投奔吕子明,然后夺了吕子明的兵权,攻打州城。他们仓促逃命,身边没几个人。您现在带着小的去追,肯定能将他们留下!”陆文脚跟拖地,大喊着补充,努力延迟自己被拖走的速度。 “武又,还能骑得动马否?”韩青听得怦然心动,立刻将目光转向了武二。 “末将能骑得动!末将以前追随李帅,最长在马背上趴过两天一夜!”武二想都不想,立刻高声答应。 “带上他,再带五十名弟兄去追杀杨行彦!”韩青点点头,果断命令。 不待武二答应,他又笑着补充,“追不上也没关系,别让你自己和弟兄们受伤就好。咱们能打败他第一次,就能打败他第二次。不急着今晚就宰了他!” “遵命!”武二朗声答应,随即,单手拎起陆文,快步去召集弟兄。 “来人,把俘虏全都押到招远寨中,帮忙灭火。”目送武二去远,韩青想了想,再度高声吩咐。 虽然没抓到杨行彦,但是,今夜的行动,仍旧非常成功。这让他对自己的领兵能力,增加了许多信心。 此外,他先前之所以不敢与敌军正面交手,只能一次次兵行险着,最大的原因便是麾下没有足够的兵马可用。 而眼下,却有大把的俘虏,可以供他挑挑拣拣。 正文 第238章 天网恢恢 “的的,的的,的的……”招远寨下前方三里远的土路上,十五六个骑着马的身影,仓皇逃窜。正是杨行彦,杨云卿,以及前者麾下的数名爪牙。 喊杀声仍旧停留在招远寨内部和寨墙周边,四下里也听不到其他马蹄声。很显然,金蝉脱壳之计,执行得非常成功。然而,杨行彦、杨云卿和二人身边的爪牙们,却不敢将逃命的速度减慢分毫。 官军来得太突然,攻势也太猛烈,没等杨行彦和杨云卿两个来得及招拢将士,就已经攻破了招远寨的后门。 二人夜晚下榻的官厅,距离招远寨后墙顶多一百三四十步远。如果继续耽搁下去,二人就得被对手堵在官厅里,瓮中捉鳖。 所以,杨行彦和杨云卿两个,都没顾上仔细考虑,就果断跟两个都头交换了衣服,逃之夭夭。 二人也来不及多带随从,只拉上了平时跟杨行彦形影不离的八个贴身亲兵。倒是前些日子缴获的黄金,一两都没落下,此刻全都被亲兵们用褡裢装了,背在身上。轻易不会脱离二人的视线。 沿途又有两名营级指挥使,一名都指挥使和三名虞侯,先后与逃命的队伍不期而遇。为了避免行踪被泄露,也为了不当光杆兵马都监,杨行彦大度地“赦免”了这六个人的弃军潜逃之罪,让他们跟自己结伴同行。 招远寨最初建立的目的,乃是为了就近保护金矿并监督黄金的如实上缴。所以,其位置远谈不上险要。 通往山脚下官道的路径有很多条,最近的小径,比运送黄金和生活物资的主路,至少能近三分之二。然而,杨行彦等人,却只能选择主路。 他们这样做的原因有两个。 第一,小路过于陡峭,且坑坑洼洼,不适合策马狂奔。除非有对道路非常熟悉的当地人带领,否则,难免会连人带马摔个筋断骨折。 第二,他们刚刚占据招远寨没几天,根本不认识那些乡民们用脚踩出来的捷径,只能选择人尽皆知,坡度缓和,同时也是最“绕远”的主路。 如此一来,虽然有战马代步,杨行彦和杨云卿二人,仍旧不时能看到有自家溃兵,连滚带爬地从临近主路的小径上出现,随即又连滚带爬地消失于夜幕之下。 这些溃兵,全都是衣衫不整,空空着两手。但是,身上却看不到半点儿伤痕。而溃兵们身后,也看不到任何追兵,甚至连喊杀声,听起来都极为寥寥。 好歹也是领兵多年的老将,杨行彦指挥作战的本事不怎么样,经验却颇为丰富。隐隐约约,意识到今夜从背后杀入招远寨的官军,数量应该在一千以下。否则,不至于腾不出任何人手来,追亡逐北。 这种感觉,随着他距离招远寨越远,就变得越强烈。甚至有好几次,他都想把马停下来,拉住一名溃兵,询问清楚对手的真实情况。 然而,每当这个念头在他心里闪起,就立刻被他自己果断捻灭。 事到如今,问不问清楚对手的真实情况,结果都是一样。 哪怕今夜来袭者的数量只有一个营(五百人),刚才如果他不及时逃走,也会被堵在官厅内,生擒活捉。 更何况,深更半夜,即便是营啸,都很难被迅速控制住。此时此刻,他麾下的将士,都已经被对手打崩,他即便现在掉头杀回去,也不可能再将弟兄们重新组织起来,力挽狂澜! “别,别想那么多了。你有金子,我有大辽国的空白告身,咱们只要今晚脱离了险境,不愁没机会东山再起!”杨云卿倒是比杨行彦豁达得多,看到后者在马背上频频回头,立刻喘息着开解。 ‘不是你的部属,你当然不心疼!’杨行彦心中偷偷嘀咕,然而,却苦笑着点头,“云卿兄所言极是,有你在,咱们兄弟俩肯定能卷土重来!” “咱们兄弟同心,早晚让姓韩的血债血偿!”杨云卿也点了点头,话语里露出了几分森然。 “嗯,一定!此仇不报,杨某誓不为人!”听到韩青的名字,杨行彦便咬牙切齿。 虽然到现在为止,他还没弄清楚,敌军怎么会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了招远寨背后。然而,他却可以肯定,带领这路兵马的,是提点刑狱公事韩青。 对方上次偷袭芙蓉岛,采用的也是同样的路数。半夜三更忽然发起进攻。并且一动手,就犹如雷霆万钧,不给他留半点儿挣扎机会。 所以对于韩青,杨行彦现在是既恨又怕。 恨的是,自己根本没主动招惹此人,却被此人逼得走投无路,只能投靠敌国。 怕的则是,此人总是在自己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施展杀招。上次偷袭芙蓉岛,让自己名声扫地。这次又差点把自己堵在招远寨的官厅里,大卸八块。 而下次再与此人交手,杨行彦真的不敢确定,自己能有几成机会报仇雪恨。却很担心,只要自己稍不留神,便又会被此人半夜掀了被窝儿。 “关键,关键是那个火雷弹。姓韩的没啥真本事,所凭不过是舍得扔火雷弹。如果你能通过严、杨两家的关系,弄到火雷弹和火药的配方,就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见杨行彦好像不再回头张望,杨云卿想了想,再度喘息着提醒。 这才是他没有立刻将杨行彦抛弃的最大原因。 策反了杨行彦之后,他立刻说服对方,将登莱水师的一批造船工匠,从海路押送去了南京(北京)。奉命同行前去辽国帮助大辽训练水师的低级将校,也有四五个。 眼下杨行彦的利用价值,已经远不如先前。特别经历了今夜的惨败之后,此人对辽国来说,更是可有可无。 但是,杨行彦背后的杨家和严家,却仍然是两处“金矿”。如果能通过这两个家族的大宋官员,得到火雷弹实物和具体的火药配方,杨云卿就为大辽立下了不世之功。回去之后,恐怕地位直追当年的韩匡嗣。(韩匡嗣,辽国的汉官。起初因擅长医术而得宠。后因攻打大宋有功,封燕王) “我,我已经努力去拿火雷弹了!”杨行彦也知道,经历了今夜惨败之后,自己必须展示出新的利用价值,才能有机会平安被辽国接纳。所以,一边策马加速,一边喘息着解释,“杨家和严家,如今都分成了两部。一部分准备走海路投奔大辽,另外一部分跟前者划清了界线,继续效忠大宋。为了取信大宋官家,他们还杀了两个嫡子明志。所以,即便留在大宋这支,现在能接触到火雷弹的秘密,也不敢轻易偷出来给我。” 这也是他的小聪明,不一次性把压箱底的东西全都交出去,以免被辽国行人司榨干指挥,立刻当成弃子。给杨云卿留一点念想,也给自己留一点儿依仗。 杨云卿把他玩在掌心这么多年,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小心思。当即,冷笑着撇嘴,“那你可得抓紧了。不瞒你说,大辽行人司派来南面公干的,可不止某家一个。万一被别人拔了头筹,你……” 一句威胁的话没等说完,斜刺里,忽然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却是七八名骑兵,沿着小路斜插而至,恰恰堵在了下山主路与官道的交叉口。 “整队,一起突出去,他们比咱们这边人少!”不用细看,杨云卿也知道来者不可能是杨行彦麾下的那帮废物,果断停止了威胁,扯开嗓子高声命令。 话音落下,他自己猛地拔出了钢刀,带头猛冲。杨行彦见了,也把心一横,举刀紧紧跟在了他的身后。 二人本以为,身边的弟兄和亲兵们,会一拥而上,凭借人数优势,杀开一条血路。谁料,身后却只传了寥寥两三声回应。 愕然扭头,却发现,八个背着黄金的亲兵,直接跑掉了五个。六名半路收拢的将校,则一个不剩,全都拔马冲向了黑漆漆的旷野。 五个打八个,怎么看都没速战速决的可能。然而,没等杨云卿和杨行彦两个改变对策,堵在交叉路口处骑兵,已经果断策马加速,迎面朝着他们两个冲了过来。“下马,投降不杀,只抓杨行彦一个,余者不问!” “军爷饶命,我不是杨行彦,我是他手下的都头李文斌!”杨云卿不愧为大辽行人司的精锐,谎话张口就来。 话音刚落,背后却忽然有刀光闪烁。同时,杨行彦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朵,“他就是杨行彦!军爷,我愿意弃暗投明!” “狗贼,啊……”杨云卿想要招架,哪里还来得及,马屁股上吃了一刀,被惊马带着,加速冲向了对面杀过来的追兵。 再看那杨行彦,一刀过后,果断拨转坐骑,在最后三名亲兵的保护下,冲进了黑漆漆的旷野。 唯恐追兵不放过自己,他紧跟着,又一刀割断了一名亲兵背后的褡裢,“军爷饶命,金子,杨行彦的金子全部归你。捡得晚了,肯定会便宜别人。” 正文 第239章 报应 “拦住他!”刘鸿根本不知道杨行彦长啥模样,也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被拦截的对象竟然还能使出断尾求生这一招,登时被弄了个措手不及。只喊出了一句话,就举刀跟冲过来的杨云卿战在了一处。 “拦住他,拦住他!” “别跑,再跑就放箭了!” “你就是跑到天边上,韩提刑也不会放过你!” 跟刘鸿同来追杀杨行彦的粮丁们,根本不知道他在命令大伙先拦哪一个,乱哄哄地大叫着兵分两路,两个人从侧面围攻杨云卿,另外三个人策马去追杨行彦。 而那杨云卿,身为辽国南面司的刺事判官,武艺当然不可能差。虽然胯下坐骑受了伤,自己也是以一敌三,仍旧丝毫不落下风。 “我不是杨行彦,我真是他麾下的都头李文斌。跑掉的那个才是,否则亲兵们应该与我同生共死,而不是跟着他!”一边挥刀厮杀,杨云卿还不忘一边高声替自己辩解。就指望对手能够“聪明”一些,赶紧去追杨行彦,好让自己趁机逃之夭夭。 然而,老天爷今夜却开了眼。正在他感觉到对手出招已经开始放缓之际,斜刺里,却又徒步绕过来两个壮汉,人手一块大石头,狠狠砸向他胯下的坐骑,“这个坏种是杨行彦的狗头军师,刘将军别上他的当!” 却是袁坤和袁宝兄弟,不懂得马上作战,特地跳下了坐骑,从路边捡了石头来帮忙。 “唏嘘嘘————”杨云卿胯下的战马屁股上刚刚吃过一刀,此刻又被砸得头破血流,顿时再也无支撑不住,凄声悲鸣着翻倒于地。 “啊——”杨云卿猝不及防,一条腿被马背压断,疼得厉声惨叫。 “袁坤,袁宝,他交给你们了!其他人,跟我去追杨行彦!”刘鸿根本没心思管此人的死活,丢下一句话,拔马追向黑漆漆的旷野。 凭着记忆中的方向,他很快就追出了半里多远。却愕然发现,最初分头去追杨行彦的三名粮丁,正挺着鼓鼓囊囊的肚子东张西望,而本该被抓获的目标,却踪影皆无。 “你们三个怎么停下来了,杨行彦呢?怎么让他跑了?”刘鸿的脑袋“嗡”地一声,刹那间,怒火直冲顶门。 作为金牛寨四大弓手之一,他跟韩青的关系不可谓不密切。然而,却因为当初胆子小,得知韩青当官之后,没第一时间前去投奔,结果一步慢,步步慢。 如今,王武已经凭借能说会道,成为提点刑狱司的正八品都监,张帆也因为忠心,做了控鹤署的正八品主事,而他,至今还是个从九品押司,正式场合见了另外两人,难免要拱手自称下官。 所以,此番追随韩青千里征讨叛军,刘鸿在心里憋着劲儿,要立一场大功。 今夜虽然被安排的任务是带领粮丁点燃火把制造疑兵,在胜局锁定之后,他却没向任何请示,就自作主张让袁坤、袁宝兄弟俩带自己抄近路,去山前围堵杨行彦。 刚才发现自己果然如愿堵住了“正主”,刘鸿心中喜不自胜。本以为,分出三名粮丁去追丧家之犬,哪怕不能将杨行彦当场擒获,至少也能牢牢地咬住此人的“尾巴”,等待自己赶过去支援。 却万万没料到,那三名粮丁,居然把人追丢了,让自己白忙活一场。 跟丢的原因根本不用问,刘鸿先前虽然被杨云卿缠住了,无法分身追杀杨行彦。却能听得见杨行彦逃命时所喊出的那句话。 金子!杨行彦丢了金子在地上。三个粮丁贪财,光顾着捡金子,所以耽搁了时间,任由杨行彦逃之夭夭。 “刘押司息怒!”那三名粮丁也知道自己因为贪财误了大事,每个人从怀里掏出两枚金锭,双手捧到刘鸿面前,“这些,是小的们孝敬您的。杨行彦坏事做绝,周围百姓肯定不会收留他。他光带金子不带干粮和马料,肯定跑不远!” “押司息怒,不是小的不追。小的本事低微,以三对三,追上去肯定全得死在杨行彦刀下!” “押司息怒,我们看清楚杨贼的去向了。咱们朝这个方向追,肯定还能咬得住他!” “尔等鼠目寸光!”哪怕是夜里,金锭表面的反光也很温暖,刘鸿握刀的手,顿时无法再抬起来,咬着牙,低声唾骂。 “押司,我们都是苦哈哈的粮丁,不像您老前途远大。当然只能看到眼前这一点点儿好处!”那三名粮丁见刘鸿脸上已经没有了杀气,立刻顺着他的话给自己找台阶,“您老收好。您老是官场中人,今后用钱的地方多,不像小的,自己吃饱全家不饿!” “把你们身上的金锭,全拿出来!”刘鸿狠狠横了三人一眼,沉声命令,“自己主动点儿,别逼老子派人搜你们的身!” 三名粮丁闻听,额头上立刻跳起了青筋。然而,看到刘鸿身边,已经又跟上来两名弟兄,互相看了看,慢吞吞地将手又塞进怀里,一锭接一锭往外掏金子。 “老子不贪你们的金子,老子是为了你们好。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果被提刑知道,尔等为了捡金子,放走了杨行彦。哪怕他心软放过尔等,军法不会放过尔等!”刘鸿也不敢将三个粮丁逼得太狠,想了想,低声解释,“除非你们三个,现在杀了老子逃走。不过,你们三个籍贯都在京东东路,自己跑了,家人肯定会受到牵连!” “不敢,小的不敢!”三名粮丁闻听,立刻流着汗拱手。 他们三个刚才的确已经起了杀心,然而,自问未必打得过刘鸿,又不确定另外跟过来的那两名粮丁的态度,所以才只能暂且服软。 此刻,听罢刘鸿的剖析,更是没勇气杀官潜逃,只能照着对方的安排去做。 “韩提刑仁厚,金子上缴了,至少有两成会赏回来,给咱们几个分配。届时,老子那份不要,全给你们哥仨。”见三名粮丁已经被自己吓住,刘鸿心中长长松了一口气,随即,又用相对柔和的声音承诺,“你们两个,届时也能分上一份。” “多谢刘押司!”五名粮丁全都喜出望外,齐齐躬身行礼。 刘鸿看了众人一眼,轻轻摆手,“不必谢我,现在,把金子点个数,用干粮袋子裹起来,背上。然后,跟我继续去追杨行彦。尔等别光看着金子,实话告诉尔等,杨行彦的脑袋,可比金子值钱!砍下来交给韩提刑,我保证,好处是尔等现在看到的三倍!” “是,押司!” “押司英明,我等愿效犬马之劳!” 粮丁们乱哄哄地答应,随即,当着刘鸿的面儿清点金锭,腾出干粮袋子装好。 先前那三个粮丁,怀里肯定还有私藏。刘鸿能猜得到,却不想将三人逼得铤而走险。所以,干脆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待粮丁们将金子收拾完毕,他立刻带着大伙,策马继续去追杀杨行彦。一口气追出了三十余里,眼看着东方的天空开始发亮,却连杨行彦的影子都没追到。 胯下坐骑受不了长距离高速奔跑,“哕哕”打起了响鼻。刘鸿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只能让大伙先停下来休息。 待给坐骑喂了黄豆和清水,再度翻身上马,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刘鸿这才意识到,自己和身边的粮丁,全都是外地人,根本不认识路。而袁坤和袁宝兄弟俩,先前奉了自己的命令,去收拾落马摔断了腿的狗头军师,自己忘了喊他们跟上来! “这下惨了!”刘鸿顿时欲哭无泪。 连路都不认识,当然不可能再追到杨行彦。 待找到当地百姓,问清楚了道路,灰溜溜地返回招远寨。那边估计战场都早已打扫完毕,不会再给自己留任何立功的机会。 若是没缴获黄金还好,自己只说没跟杨行彦相遇,便可以遮羞。偏偏手头,还有上百两金锭。 不上缴,日后万一被查出来,自己肯定前程尽毁。上缴,就得坦白黄金从何而来,自己就立刻成了老兄弟嘴里的笑柄。 正恨不得找棵大树撞头之际,远处却又传来了袁坤和袁宝兄弟俩的喊声,“姓杨的别跑,你报应到了!各位早起的叔爷,赶紧帮忙抓人贩子!” “抓人贩子,别让他跑了。哪天说不定就来偷你家孩子!” ”抓人贩子!” “人贩子站住!“ ”人贩子该千刀万剐!“ 更多的声音传来,却是当地早起的百姓,义愤填膺出手帮忙。 “这边!”刹那间,刘鸿高兴得眼前发黑,策动坐骑,直奔声音传来的方向。 刚冲上一个缓坡,他就看到有个披头散发的男子,在突然出现的村子口抱着马脖子逃窜。而袁坤、袁宝两兄弟,则手持钢刀,策马紧追不舍。 斜刺里,还有十几个早起给庄稼施肥的农夫,徒步拦向披头散发者的坐骑。将手中的粪叉、粪勺等农具举起来,朝着此人的身体乱砸。 转眼间,就将披头散发者砸下了坐骑。然后,又是十几粪勺砸下去,红红白白飞溅! 正文 第240章 墙倒 旭日初升,京东东路阳光明媚。 位于青州城五六里远的严家堡,同样被阳光笼罩。然而,院子内看上去却冷冷清清。 平素早早起来忙碌的丫鬟仆役们,少了足足七成。剩下的三成,走路时也低头耷拉脑袋,一个个宛若霜打过后的茄子。 平素趾高气扬往来巡查的大小管事,也没了一大半儿。剩下的一小半儿,全都尽量躲在屋子里不出头。直到万不得已,才把脸从窗口探出来,向仆役们吩咐几句。声音却能压多低就多低,仿佛怕吵醒沉睡的厉鬼一般。 “我的大郎啊,你死得冤枉啊——”一声悲鸣,忽然在冷清的院子深处响起,刹那间,让所有仆役,全都感觉头皮发乍。 然而,大伙却谁都不朝悲鸣声响起处多看一眼,继续低着头,有气无力地收拾院子,有气无力地为家里的主人们准备朝食,权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大郎啊,你别怕,娘亲给你请了法师。你喝过了孟婆汤,就能投个好人家。下辈子,千万别再姓严——”悲鸣声继续传来,一声比一声凄厉。吵得房顶上的乌鸦,呼啦啦飞起了一大片。 “来人,老太爷有令,请大夫人服药之后尽快安歇!”老管家严忠忽然端着一碗汤药出现,冲着几个看起来身强力壮的家丁吩咐。 几个家丁低声称是,随即,从严忠手里接过汤药,簇拥着此人,匆匆忙忙走向院子深处。不多时,就有鼻子被堵住的呜呜声传来,很快,整个院子就变得一片死寂。 仆人和丫鬟们,互相看了看,轻轻摇头。一个个,虽然不敢说话,心里头却难免涌起几分同情。 被堵了鼻子灌药的,是知府老爷的大夫人,也是严氏三个公子的亲娘。 前几天,杨行彦造反,严氏的家主立刻将整个家族分为了两支。一部旁系子侄、带着家丁和物资,投奔杨行彦。另外一部分,则毅然与前者划清界限,发誓生为宋臣,死为宋鬼。 这种行为,乃是世家大族的惯例,家主严文达做起来轻车熟路。并且,将已经被官府掌握了确凿证据的那些罪行,大部分都借机推到了投奔杨行彦的那伙族人头上。 只是,坐镇青州城的那位王经略,不太好糊弄。此人同样出身于豪门世家,对两头下注这一套,同样轻车熟路。 所以,为了给经略安抚使王钦若一个足够分量的交代,也为了保住远在绍兴为知府的长子和三孙。严氏家主严文达,又以“与杨氏走动过密”和“纵容恶奴欺压良善”,勒令包括自家长孙严文达在内的五名晚辈服毒自尽,然后将其尸体尽数开革出族,用草席包着送到了经略安抚使衙门。 这下,王钦若那边立刻没了话说。明知道,严家那么多被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罪行,不可能只有严希诚等区区五个人在背后做主。却只能先捏着鼻子接受了严家的“大义灭亲”。 据说,接到自家祖父严文达的命令当日,作为严氏的长房长孙,严希诚虽然是草包一个,却知道自己必须为了家族牺牲。并没有大哭大闹,先找了几个通房丫头胡天胡地了一番,随即,就将毒药混着酒水一饮而尽。 然而,严希诚的娘亲余氏,却受了极大的刺激。在儿子的被祠堂除名的第二天,就疯掉了。从此,只要找到机会,就哭喊着要给儿子做法事超度,并且大骂严氏家族上下全都是衣冠禽兽! 虎毒尚不食子! 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上,老狐狸严文达的做法,的确比禽兽都不如。 不过,站在严氏家主的角度,牺牲掉严希诚一个,总比整个家族都陷入万劫不复好。 所以,尽管余氏哭骂声颇为难听,严氏的家主严文达,却没怎么跟她计较。每次,都是被她实在吵得不行了,才命令心腹家丁去做一些“安抚”。 今天,情况却有点儿不一样。 余氏才的哭喊声才开了个头,就被严文达派老管家严忠,亲手端了一碗汤药,送去了后宅。监督家丁们给余氏灌下,才又匆匆忙忙回到正堂复命。 “好像出大事了!”有几个年长的仆人,看得心中一凛,瞬间察觉到了情况不对。 然而,到底哪里不对,他们又无从打听。只能一边干活,一边拿眼睛向正堂门口偷瞄。 很快,他们就看到严文达的二孙子严希蜇,跌跌撞撞地跑进了正堂。紧跟着,又是几个族老,顶着黑眼圈匆匆而至。 这些人进入正堂之后,正堂的门窗,就迅速合拢。整个建筑,瞬间与外界隔绝,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座冰冷黑暗的墓穴。 “昨天后半夜传来消息,杨行彦兵败身死,他身边的辽国南面行人司刺事判官也被韩青的人割了脑袋。”墓穴般的严府正堂内,严文达强打精神,向赶来的族老们宣布。 没有掌灯,透过窗纸射入屋内的阳光也不够充足,此时此刻,坐在家主位置上的他,表情模糊,身体干枯,乍一眼看上去,宛若刚刚出土的僵尸。 几个“德高望重”的族老,同时倒吸一口凉气,每个人脸上,都写满难以置信。 杨行彦虽然算不得什么宿将,但是,好歹也领兵二十几年。其麾下的部属,连同赶过去投奔他的严、杨两族家丁,少说也有五千余众。 而韩青和丁谓二人的部属,只有三千出头。并且其中大部分都是没什么战斗力的粮丁。 以三千对五千,韩青和丁谓两人再善于用兵,按道理,也得跟杨行彦打上十天半个月,才能分出胜负。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将杨行彦斩于刀下? “杨行彦死了,先前去投奔他的那些族人,估计也落不到什么好结局。”知道消息难以置信,严文达却没时间向族老们解释,稍作停顿,便继续补充,“家里这边,原本给王钦若的交代,恐怕又不够分量了。” “不能从朝堂上发力么?” “吕子明呢,他不是已经起兵了么?” “大哥好歹也是绍兴知府。他的同僚之中,肯定能有人将折子递到官家面前。” “咱们严氏,也曾有大功于国。偶尔出现几个不肖子侄,家主已经处置过了……” “王钦若跟咱们无冤无仇,总不能把咱们严家往绝路上逼。他想要什么好处,家主答应了他便是。切莫再随便交子侄们出去了。否则,人心就散了!” 议论声立刻响了起来,几个族老不再怀疑消息的真假,而是站在自身或者家族利益角度,出谋划策。 “如果杨行彦败得没这么快,你们说的办法,自然有机会实施。而现在……”严文达扫了几位族老们一眼,轻轻摇头。 “这……”几个族老愣了愣,再度变成了哑巴。 活了这么大岁数,很多道理,他们都懂。根本不需要严文达说得太仔细。 哪怕杨行彦最终还是输给了韩青,只要他能坚持三五个月,便能让王钦若和官家,意识到严家和杨家在地方上的实力。 如此,为了不引起其他地方豪门望族的疑虑,王钦若和官家,就会给严氏留三分余地。甚至依照过去的规矩,准许严家自行交出几个“枯枝”,再罚一大笔钱了事。 而现在,杨行彦纠集起五六千叛军,却一战而没。王钦若和大宋官家,就全都有了底气。再也不担心严家铤而走险,也不担心京东东路地方上,还有其他大家族兔死狐悲! “我老了,已经掌管不了这么大的家业了。”严文达的声音再度响起,听起来像寒冬腊月穿过窗子缝隙的北风,“所以,决定分家。各房能分到多少田地、铺面和金银细软,我昨夜已经让管家做了账本,等会儿,你等按照账本去分。千万不要再起争执。王钦若做事喜欢瞻前顾后。趁着他还没决定怎么对待咱们严家,咱们先自己把家分了。如此,各房便不能再受老夫的牵连!” 几个族老又各自大吃一惊,劝阻的话脱口而出。 “大哥,你这话什么意思?“ “伯父,我们愿意继续跟您共同进退。” “族长,您没牵连我们。事情还没到那么糟糕的时候,不妨等等王钦若提出条件,再跟他慢慢勾兑。” …… 严氏家大业大,不与族老商议,就直接分家,肯定不会一碗水端平。以严文达以往的作风,占便宜的永远是嫡枝长房,其他各房,肯定会吃亏。 所以,无论如何,几个族老,都不能同意严文达的决定。哪怕最终还是要分家,也得把账算清楚,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 “我已经做好了账本!”将族老们的小心思,一眼就看了个通透,严文达气得力拍桌案,“不是跟你们商量,而是通知你们。希哲,打开门,让管家带着账房进来,开始分田契和房契!” “是!”二公子严希哲毫不犹豫地答应,随即,快步走向门口。 如果是在严氏没遭受打击之前,严文达凭着积威,肯定能压得众族老低头。然而,眼下,他的威信,已经大不如前。 因此,几个族老们,也纷纷以掌拍案,高声翻起了旧账,“大哥,你别做得太过分。先前如果不是你,贪图向辽国贩货的小便宜,家族也不至于遭此大难。” “族长,先前你坏了规矩,我等已经忍了……” “好好生意不做,却非要贩卖活人。大哥,你必须给各房一个交代。” “大伯,此事,恕侄儿无法从命!” “伯父,严希诚犯的事,凭啥让我们二房承担?” …… 正乱哄哄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屋内忽然一亮,却是管家严忠,匆匆忙忙地闯了进来。连气都顾不上喘均匀,就哭喊着汇报,“主家,坏了,坏了。王钦若亲自带领厢兵,把咱们家围住了。要你立刻出去,跟他回话!” 正文 第241章 捷报 暖融融的阳光照进汴梁皇宫,大宋官家赵恒昏昏欲睡。 今天不是大朝,但是,垂拱殿内,却吵闹异常。 几个清流言官,不知道是受了谁的指使,轮番上阵。抨击京东东路转运使丁谓和提点刑狱公事韩青二人打着查案的名义苛待地方官员、士绅,逼反了登莱水师左军都虞侯杨行彦。 而以开封府南司判官王曙为首的一干少壮派官员,则据理力争,认为丁谓和韩青两人做得没任何过错,士绅也好,百姓也好,都是大宋子民。如果朝廷对士绅过于偏袒,必然会导致他们横行乡里,鱼肉百姓。 至于杨行彦造反,更非丁谓和韩青两人逼迫所致。 去年此人指使死士刺杀张文恭,就已经没把朝廷和官家放在眼里。今年丁谓和韩青联手拿下芙蓉岛,解救出数百被严、杨两家掠走贩卖的少年男女,不过让杨行彦罪行暴露,不得不提前发动而已。 换句话说,即便没有丁谓和韩青联手救下那些孩子,杨行彦早晚也会竖起反旗。丁、韩两个,逼得此人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提前发动,反倒将其危害降到了最低。 言官们哪里肯服输,立刻指控王曙等人,采纳的都是丁谓和韩青的一面之词。严氏乃京东东路数一数二的豪门,每年光佃租就能收入数千贯,根本犯不着做人贩子赚黑心钱。 杨行彦跟张文恭无冤无仇,也没有派遣死士刺杀他的理由。后者十有七八是死在了纯阳教之手,韩青利用职责之便,硬朝杨行彦头上栽赃。 王曙跟张文恭私交甚厚,岂能容忍言官们为真凶开脱。顿时一件接一件往外抛证据。 而言官们,虽然拿不出任何证据支持自己的说法,却坚持说,证据并不重要,关键是杨行彦造反,发生于丁谓和韩青攻占芙蓉岛之后。并且直到目前为止,打出的旗号是为国除奸,只反丁谓和韩青,不反大宋…… 这种争执,只要开始,没有一个时辰,基本争不出结果。按照公认的有道明君的标准,赵恒即便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也不能过早地介入,或者过早地流露出对其中一方的偏袒。 否则,接下来便会有言官首领,将矛头指向他。“直谏”他这个做皇帝的,不该偏听偏信。 而按照大宋祖制,当面直谏,乃是臣子的权力,谁也不能剥夺。哪怕谏言是空穴来风,赵恒这个做皇帝的,也只能洗耳恭听。不能当场治言官的罪,更不能过后打击报复。 所以,赵恒听了一会儿,就干脆眯缝起了眼睛,开始神游天外。 登莱靠海,据说海船可以走水路,直达新罗。 对了,那边已经不叫新罗了。其实新罗在很早以前,就被权臣王氏所窃据。王氏自称继承了高句丽的衣钵,改国名为高丽。只是大宋这边,还习惯称其为新罗而已。 高丽的使臣,为了国号,数度渡海前来,以理相争。所以从前年起,赵恒这边,也正式下了诏书,无论官方民间,再提起新罗,必须称其为大宋属国高丽。 据说高丽君臣,为此事还专门设宴相庆,认为终于给自身正了名。然而,紧跟着,高丽国的使节,就又向辽国献上了降书,自称大辽高丽州。 这种朝秦暮楚的行为,让赵恒非常生气。然而,讨伐高丽的话还没说出口,便被当朝重臣和言官们,联手给堵了回去。 原因很简单,第一,隋因征高句丽而亡国,大宋不能步大隋覆辙。 第二,唐太宗和唐高宗父子两代连续征讨,耗费无度,最后才终于灭掉了高句丽。但是,大唐却没从征战中得到一寸土地。 很快,大唐就将兵马撤了回来,只能对当地土著封王遥制。而所谓遥制,也停留在口头上的,就像前一阵子大宋跟高丽之间的关系差不多。 第三,则有些说不出口了。大宋名义上,跟高丽接壤。但实际上,燕云十六州却尽被辽国占据。大宋想要讨伐高丽,要么直接跨海,要么,先从辽国手里拿回蓟州和辽东! “走海路倒是一个办法!”想到去年放弃讨伐高丽的缘由,赵恒偷偷咬了咬牙,在心中小声嘀咕。 眼下虽然禁军已经大量装备了火雷弹等神兵利器,具体战斗力提高多少,赵恒心里头却没个准数。 所以,北伐收回烟云十六州这个茬,他肯定不会提出来。但是,如果能派少量兵马,乘坐战船去高丽走一遭,拿后者当块试剑石,却是个不错的主意。 关键是两家隔着大海,即便宋军打输了,高丽也不可能立刻渡海打到登州和莱州。朝廷也可以从容调遣兵马,避免事态不可收拾。 …… “官家,以臣愚见,丁谓和韩青两人,虽然赤心为国,做事却过于莽撞。”正信马由缰地想着,耳畔却忽然传来了四品谏议大夫李隆的声音。“即便严、杨两家,的确有子侄辈鱼肉百姓,也应该先查清楚,是树大出了枯枝,还是这两家从根子上已经烂掉了。再上报朝廷做最后定夺,而不该擅自处置。” “嗯?你说什么?”赵恒只听了个大概,皱起眉头,低声询问。 李隆是言官领袖,在清流之中声望显赫,早年又曾经入宫辅导过他读书。所以,此人的出列进谏,赵恒即便是装,也得装出几分重视。 “官家,臣以为,丁谓和韩青两人,做事莽撞,辜负了官家的信任!”李隆早就看出赵恒心不在焉,清了清嗓子,高声重复。 “李大夫这是何等话来?”翰林学士、知制诰梁颢,立刻从座位上起身,皱着眉头高声反驳,“丁谓和韩青,一个是京东东路转运使,一个是提点刑狱公事兼控鹤署判官,处置为非作歹的豪强,如何还需要上报朝廷?若是地方官员,全都如你说的那样,凡事都上本请求官家做主,官家又怎么可能处置得过来?” 翰林学士没有什么实权,却是如假包换的正三品。刚好抵消了李隆凭借正四品谏议大夫,给王曙等少壮派制造的威压。 再看李隆,却轻轻摆了摆手,不紧不慢地回应,“梁学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严家的确是地方豪强不假,其祖上,却曾经为国立下大功。所以,族中才先后出了三位国公。此等望族,哪怕犯了天大的错,只要其未曾谋反,官家也应该多少回护一二。而不是将其交给地方官员,随随便便就处置了。否则,岂不是让功臣之后个个物伤其类?!” 这话,比先前出马的那几个言官实在高明太多了。 不提严氏家族的罪行是否属实,也不提丁谓和韩青两人,有没有权力将犯罪者绳之以法。而是直接扩大到,朝廷该怎么对待功臣之后上。 当即,坐在御案之后的赵恒,脸色就是一变。而坐着奏对的文臣武将当中,几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也全都皱起了眉头。(注:宋代三品以上高官可以坐在皇帝面前参与朝政。) 想当初,这群文臣武将们年青的时候,曾经舍命追随太祖皇帝抢了柴家孤儿寡母的天下,又曾经舍命追随太宗皇帝开疆拓土,图的不就是封妻荫子,遗泽子孙么? 家族大了,谁家还可能不出一两个仗势欺人的纨绔? 若是出了纨绔,就被秉公处置,官家也不给予一点法外之恩,大伙当初的血水和汗水,岂不是全都白流了? 早知道这样,大伙当初又何必枉做那个恶人? “李大夫好一张利口!”梁颢曾经追随张齐贤多年,岂能看不出李隆出招的恶毒。迅速抬起手,指着对方鼻子喝问,“原来你这个清流泰斗,就是这么清法?光看到严氏一门三公,却看不到京东东路,多少百姓被他家弄得妻离子散?光想着让官家对功勋之后法外施恩,却没想到,如此做,将有多少百姓,对朝廷寒心!” 几句话,说得义正辞严,然而,在朝堂上,却很难引起太多共鸣。 非大朝之日,能够垂拱殿参与廷议的,至少是个正六品。哪怕其曾经出身寒微,此时此刻,也跟功勋之后关系更近,而不是还念念不忘自己曾经是个普通百姓。 “李某是清流不假,却知道,做事不能光凭着一腔热血!”李隆顿时胜券在握,笑了笑,从容不迫地补充,“梁学士铁骨铮铮,有为民请命之心,李某也佩服得很。只是,梁学士别忘了,自汉以降,历朝历代,都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维护地方安宁,一半儿需要依赖乡贤!想要做到梁学士所说的那种,将草民和士大夫相提并论,除非恢复秦制。而大秦二世即亡,千载之后,世人提起来,还没忘记一个暴字!” “你,你……”梁颢以前跟在张齐贤身后做判官,很少有机会跟人正面争斗。此刻遇到李隆引经据典地说歪理,登时反应速度就无法跟得上。 在场的言官们见状,立刻士气大振。再度纷纷出列,高声附和李隆的歪理。 自汉代起,皇权就到县城为止。县之下的事情,大多数依靠乡贤,也就是豪门望族来处置。 从这点上说,豪门望族,才是朝廷的基石。百姓只是承担赋税、劳役和兵役的工蚁。 梁颢想要将百姓地位,置于乡贤同等。便是试图恢复秦制,用心险恶! “嗯——“坐在御案后的赵恒越听,越觉得心里堵得难受,忍不住低声冷哼。 他性子有些软弱,却远不到昏庸糊涂的地步。因此,不用仔细琢磨,也能听出来,以李隆为首的言官,是在极力为严家开脱。 而以梁颢、王曙为首的实干派官员,虽然赤心为国,谋略和手腕,却远不如李隆。双方继续这样争论下去,黑白颠倒几乎就成了定局。 终究是九五之尊,虽然赵恒很少当庭惩处官员,察觉出他已经动怒,言官们的气焰,立刻变得不像先前一般嚣张。 而谏议大夫李隆,也不敢再胡乱给梁颢扣罪名。犹豫了一下,朝着赵恒躬身行礼,“官家恕罪,臣并非蓄意拿暴秦与大宋类比。臣只是希望,官家再派一名老成持重的栋梁,前往青州,缓和局势。顺便看看是否有让杨行彦迷途知返的可能。如此,一则,朝廷兵不血刃,便能令京东东路恢复秩序。二来,也能彻查严、杨两家是否有蒙冤受屈,让天下功勋之后,知道官家仍旧记得他们祖上的功劳!” “皇兄,臣弟以为,李大夫之言,未必无可取之处!”不待赵恒回应,很少在廷议时表明态度的雍王赵元份,忽然起身拱手。 他是赵恒的亲弟弟,为人素来知道进退,做事又颇能秉持公心,所以,在朝野间,搏得了一个“四贤王”的名号,说出来的话,也总能得到赵恒的重视。 今天也是如此,听他认为李隆的话有道理,赵恒立刻熄灭了呵斥此人的念头。笑了笑,轻轻抬手,“既然四弟说李卿之言可取,那就必有可取之处。只是……” 顿了顿,他脸上露出了几分不甘心,“严家的罪行,可以派人去查,到底是族中出了个别不孝子弟,还是全家上下,尽数黑了良心。如果是前者,朕可以对严氏家族法外施恩。但是杨行彦那厮,谋害张文恭在先,起兵为祸地方于后,朕如果轻易准许他回头……” “臣弟也恨不得亲手斩了他!”赵元份再度拱起手,义愤填膺,“只是,他领军多年,算是一员宿将。王钦若和丁谓都是文官,韩青更是新官上任,手头只有百十号亲随。朝廷如果不肯忍下这口气,尽快派人招抚,臣弟担心,杨行彦在登莱做大,并且与纯阳教勾结到一处,为辽军前驱!” “嘶——”在场不少文武,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再看大宋官家赵恒,脸色也变得一片铁青。 刚才神游天外之时,他还在幻想,从海上进攻高丽。 却没想到,一旦杨行彦将登莱两地拿下,然后勾结辽军从海上入寇,非但京东两路会被战火吞没,河北东西两路的宋军,也会立刻腹背受敌! “皇兄,臣弟知道,这样做会令朝廷脸上无光。但是,京东东路无兵无将,还有纯阳教作乱,却是事实。”赵元份的脸色也很难看,用充满不甘的声音,继续补充。“臣弟不才,愿意去京东东路,平息这场祸事。万一成功,京东东路便转危为安。至于处置杨行彦,皇兄不如赐给他一份清贵职位,将他先养起来。他如果能够痛改前非,皇兄便不用再跟他计较。如果他死不悔改,那时皇兄再杀他,也易如反掌!” “四弟之言,老成谋国。”赵恒叹了口气,轻轻点头。 无论赵元份今天的行为,是出于公心,还是另有所图。至少,他有句话说得对,此刻京东东路,无兵也无将。 那样,与其眼睁睁地看着杨行彦将京东东路打烂,再调遣兵马去平叛,就不如装一回糊涂,将其招安了事! 想到这儿,赵恒又叹了一口气,就准备宣布自己的决定。眼角的余光却看到,寇准双手抱着笏板,撇嘴冷笑。 “寇卿,你如何看雍王先前之言?”赵恒顿时心生警觉,将头转向去年刚升任同平章事的寇准(宰相),皱着眉头询问。 寇老西什么都好,就是对他这个官家不够尊敬。所以,君臣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像以前那么融洽。 但是,关键时刻,赵恒却仍旧相信,以寇准的眼光和本事,能拿出更稳妥的办法。并且,不愿意做出决定之后,又被寇准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硬生生地给顶回来。 果然,寇准没有出乎他的意料。立刻手捧笏板,微微欠身,“既然官家有问,臣不敢不答。雍王也好,李大夫也好,他们话,都有道理。然而,却小看了王钦若,更小看了丁谓和韩青!” “嗯?寇卿此言何意?”赵恒听得满头雾水,然后,心头却有一丝希望的火苗,轻轻摇曳。 韩青是他在年青一代中,最看好的臣子之一。丁谓则是他的宠妃刘娥,为他推荐的栋梁。 既然寇准说,他们被小看了,便意味着,京东东路的情况,也许不会像雍王和李隆两人说得那样紧急。也许,丁、韩联手,会将杨行延的为祸范围,顶在登莱两地中的一处,而不是让战火蔓延到整个京东东路! “寇平章事,不知道本王如何看低了三位能臣?可否为本王剖析一二?”同样满头雾水的还有赵元份。此人涵养甚好,立刻喊着寇准现在的官职,躬身下问。 寇准微微一笑,随即,又轻轻摇头,“雍王殿下不必客气!寇某怎么说,其实也说不明白。但是,寇某相信,只要你我都耐着性子等上几日,京东东路那边,就会有新的消息传过来!” “等?”赵元份的脸上,怒气一闪而逝。 “就什么都不做,干等着?寇平章事,你就不怕拖得越久,事态越发糜烂?”李隆却没有赵元份那么好的涵养,皱着眉头,沉声质问。 “不过两三天功夫而已,再烂,还能烂到哪去?”寇准用眼皮夹了此人一下,冷笑着回应,“倒是李大夫该想想,如果杨行彦谋反,背后还有严家支持。并且被人拿到了证据。你又该如何替其分说!” “寇准,你,你休要血口喷人!”李隆被戳了心窝子,顿时火冒三丈,抬手指着寇准的鼻梁,低声咆哮,“李某乃是为国而谋,问心无愧。不像某些人,只是一味地护短!” 话音落下,他又迅速将身体转向赵恒,就准备当堂弹劾寇准,包庇心腹,弄权误国。谁料,还没等他开口,老太监刘承珪,忽然从垂拱殿外急匆匆地冲了进来。“官家,大捷,大捷!” “大捷?”不光赵恒愣住了,满朝文武,全都满脸困惑地将目光投向了此人,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大宋最近跟哪个国家发生了战事,并且大获全胜。 “京东东路提点刑狱公事韩青,在经略使王钦若、转运使丁谓二人的支持下,三日前夜袭叛军营寨。”刘成珪快速停住脚步,高声汇报,“斩叛军首领杨行彦、辽国南面行人司判官杨云卿,及其麾下叛匪三百六十二人。余贼,或降或逃,登莱两州,转危为安!” 正文 第242章 帝王 话音落下,垂拱殿内,刹那间一片沉寂。 所有人,包括对韩青和丁谓两个抱有极大信心的寇准,都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寇准先前之所以坚持要等等再做决定,是相信丁谓、韩青和王钦若配合默契,可以顶住叛军的进攻,或者取得一到两场局部胜利,稳定局面和人心。 寇准却无论如何都不敢,也不可能想得到,韩青竟然在丁谓和王钦若的支持下,主动向叛军发起了夜袭,并且一战就让杨行彦身首异处! 将众人的表现看在眼里,刘成珪偷偷撇嘴。随即,双手将密报举到御案前,躬身行礼,“老奴恭贺圣上,用人得当,一举扫平反贼!” “官家洪福!” “官家英明,提前布下杀局,令反贼无路可逃!” “官家未雨绸缪,贼人原形毕露,自投罗网!” …… 垂拱殿内,会拍官家马屁的,可不止是老太监刘成珪一个。 六监、九寺、二班,都有一大堆平时列席廷议,却没机会说话的闲散官员,需要在赵恒面前表现。因此,一个个纷纷闪身出列,将称颂的话一筐接一筐朝着御案之后砸。(注:六监九寺,指少府,将作,太常,宗正等事务性机构。二班是东西两班。这些部门的主官都在正六品之上,但在大宋,基本都属于没有实权的闲职。) “谬赞了,谬赞了,诸卿谬赞了。”虽然明知道闲官们是在奉承自己,赵恒依旧觉得飘飘然肋下生云。笑着摆了摆手,故作谦虚,“朕只是觉得丁谓和韩青两个,人才难得,才派他们去京东东路处理张文恭遇刺之案,没想到,他们居然给了朕这么大一个惊喜!” 说罢,大宋官家赵恒清了清嗓子,就准备给韩青、丁谓和王钦若三个以重赏。却不料,谏议大夫李隆,竟然又抢先一步“跳”了出来。先对着他施礼谢罪,随即,便将目光转向了刘成珪,“敢问都知,你手中的捷报,是从何而来?能否保证准确无误。据李某所知,王钦若能调动的,只有数千厢兵,又如何能靠一场夜袭,便击败了登莱水师左军?” “刷——”仿佛有声音响起,无数道目光迅速落在刘成珪的脸上,等待他的确切答案。 特别是那些先前试图替严家脱罪的官员们,一个个恨不得把目标变成刀子,逼着刘成珪承认,他带来的捷报,是以讹传讹。 刚才这些人之所以有胆子颠倒黑白,最大的依仗,便是杨行彦和此人麾下的登莱水师左军。 在他们看来,眼下朝廷在京东东路缺兵少将,从汴梁派禁军平叛,一时半会儿又赶不及。为了避免事态糜烂,让丁谓和韩青受一点委屈,对严家的罪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理所当然。 所以,刘成珪献上的捷报,必须是以讹传讹。哪怕不是,叛军输的也不应该像他说的那样利落。 退一万步讲,哪怕杨行彦真的已经身死,其麾下,也应该有残部,继承他的遗志,继续打着讨逆的旗号,跟丁谓和韩青两个周旋到底! 令他们非常失望的是,刘成珪几乎想都没想,就冷笑着回应,“李大夫怀疑刘某手中这份捷报不实,恐怕让你失望了。这份捷报,是皇城司的儿郎们,反复核实了三次,才上报的。否则,应该昨天半夜,就能送到官家案头。如今,叛军已经作鸟兽散。杨行彦和那个辽国细作头目的首级,也被丁谓装进了匣子里,与他的报捷文书一道,以八百里加急往汴梁送。估计最迟今天下午,李大夫就能亲眼看到。” 故意稍作停顿,他快速扫了一圈儿满脸失望的言官们,才继续补充,“至于王钦若手头只有数千厢兵,如何能一战全歼了登莱水师,你可得问懂行的人了。刘某是个外行,不知道其中缘由。不过,想必是杨贼不得人心,而官家洪福齐天罢!” “李某,李某并非,并非怀疑刘都知手中的捷报。而是,而是事关重大,理应谨慎!”李隆彻底绝望,先结结巴巴地解释了一句,随即再度对赵恒躬身,“官家恕罪,臣过于谨慎了,并非存心扫官家的兴!” “无妨,你不过是尽分内之责尔!”赵恒心情正好,懒得跟他计较,笑着轻轻挥手。 “臣弟刚才误判形势,差点儿令皇兄做出错误决断,请皇兄治臣弟之罪,以儆效尤!”雍王赵元份的表现,比李隆磊落得多。不待此人后退入座,就主动向赵恒请求责罚。 “雍王这是哪里话来?你能替朕分忧,朕高兴还来不及,怎能因为小错,就降罪于你!”赵恒笑了笑,满脸慈爱地摇头。 “臣弟惶恐。”赵元份又行了礼,坚持自请处分。 “这样吧,你最近也是累坏了。”赵恒又笑了笑,轻轻摆手,“控鹤司的事情,就先交给王曙处理。他年富力强,又是状元出身,相信不会令你失望!” “臣弟,遵旨!”没想到赵恒竟然来了个顺水推舟,赵元份微微一愣,随即,面无表情地行礼,后退落座。 ‘别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情,朕不知道。朕只是懒得计较而已!’看到赵元份哑巴吃黄连般模样,赵恒心中如饮醇酒。 ‘四贤王,文武双全,礼贤下士,虚怀若谷。呵呵,朕膝下虽然至今没有太子,却并非生不出来。你这么着急,给自己造势作甚?’ 正在心里痛快着,耳畔却又传来了开封府南院判官(正式官称是南司使院)王曙的声音。“微臣才疏学浅,恐怕难当控鹤司的大任!” 却是此人,按照大宋官场不成文的规则,例行辞谢赵恒的突然提拔。 “你可是状元出身!”赵恒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数落,“你才疏学浅,朕这朝堂上,还有几人不是白丁?” “臣,臣读书虽然多,却很少独当一面,怕辜负官家的信任!”王曙闻听,赶紧换了一个说法,继续推辞。 赵恒瞪了他一眼,轻拍桌案,“行了,朕回头跟王枢密和寇平章商量过后,就正式下旨给你。你且权知控鹤司主事,把事情做起来。不要皇城司这边已经收到了捷报,控鹤司那边,却拿不出半点儿消息来,跟皇城司互相印证!” 这是谁也无法反驳的理由。朝堂的消息来源,不能光靠着皇城司一家。更何况,哪怕是在王曙的政敌眼里,他也比老太监刘成珪更顺眼。 当即,王曙谢恩入列。垂拱殿内,气氛迅速变得热闹。 除了李隆和十几个心怀鬼胎的言官之外,其他大多数文武,都为捷报上内容,而感到心情振奋。 除了杨行彦之外,竟然还斩杀了一个辽国南面行人司的高官。这是大宋最近二十年来,从没取得过的战绩! 以往,大宋只是零星才能抓到几个行事过于招摇的刺事人喽啰,还经常迫于各种压力,偷偷地将其遣送出境了事。刺事人中的骨干,都很少能抓到,更何况是独当一面的高官? “寇卿,你刚才如何未卜先知,确信丁谓和韩青两个,必定能够迅速击败杨行彦,还登、莱两州太平?”所有人中,最觉心情舒畅的,就是官家赵恒。只见他全身上下困意全无,笑呵呵地看着寇准,等待后者说出一些让自己更开心的话来。 丁谓是他这个皇帝重新启用的。韩青也是他这个皇帝,破格提拔的。别人夸他,有可能是拍马屁。让寇准亲口说出一句“官家知人善任”,才会让他觉得心满意足! “回官家的话,微臣不是未卜先知,却知道,丁谓之足智多谋,韩佳俊骁勇善战,而王钦若沉稳冷静。”此时此刻,寇准心中,比大夏天吃了冰块还舒坦,所以,也不在乎夸上赵恒几句,“官家未雨绸缪,提前把这三人派去京东东路坐镇,那些宵小之辈,还能翻起什么大风大浪来!更何况,那杨行彦不过是个人贩子而已,水师将士,被他蒙蔽挟裹者居多,骤然遇到强敌,有几个肯舍命为他而战?” 拍马屁这种事情,寇某也会。偶尔为之,也能做得不着痕迹。 “凑巧而已,朕真的是凑巧而已!”赵恒听得心花怒放,摆着手笑着起身。“朕知道丁谓和韩青,都是一等一的干才,却没想到,那杨行彦胆大包天,竟然敢在他们俩眼皮底下造反。” “官家圣明!” “官家知人善任!” “也就是官家,才能让丁、韩两人,各展所长!” …… 称颂声再度响起,大部分文武官员,甚至几个包括先前弹劾韩青和丁谓的家伙,都满脸钦佩地对赵恒大拍特拍。 “刘成珪!“赵恒低头扫视,志得意满地呼喊。 ”老奴在!”刘成珪立刻上前半步,躬身候命。 “去通知御膳房,准备酒席。今晚,朕要在御花园设宴,与在座众卿把盏相庆!”赵恒轻拍桌案,高声做出决定。 爽快,真爽快。 听了这么多年马屁,今天,才是他听得最舒坦,最不心虚的一回! 正文 第243章 奇招(上) “我再强调一遍,每人只负责一个时辰。但具体出击的时间和招数,自己做主。总之,目的只有一个,别让吕子明和他手下的人睡好觉!”掖县的县衙大堂内,韩青正襟危坐,高声补充。举手投足间,隐约真有了几分名将味道。 “得令!”武又、李遇、张帆、刘鸿和另外四个粮丁里挑出来的指挥使,齐声答应。然后按照官职等级高低依次上前,接过令箭,大步出门执行命令。 县衙大堂很快变得空空荡荡,韩青稍稍缓了口气,将身体转向丁谓,轻轻拱手,“枢直,您看……” “就照你的安排,老夫是文官,不懂这个。先前你没回来,老夫赶鸭子上架。如今你回来了,老夫刚好安心歇息几天。”丁谓非常好说话,笑呵呵地拱着手回应。 这话既不是谦虚,也不是客气。 扪心自问,他无论如何也打不出两百破六千的战绩来。也没那个胆子和本事,只带区区两百弟兄,就去直扑敌军主帅寝帐! 更何况,韩青做事也足够大方。即便他丁谓不参与,只在旁边看个热闹,向朝廷的报捷文书上,也没少强调他的支持。 如今,放眼京东东路,有谁不知道,韩提刑勇冠三军,丁枢直多谋善断?既然一切交给韩青,就可以将里子、面子全都赚得盆满钵圆,他丁谓有何必硬着头皮去画蛇添足? ”既然枢直没有其他指示,那其他人就还是恪守本职。记住,没有枢直和我的联名手谕,任何本地官员和闲杂人等,都不得靠近城墙和城门!”彼此之间已经很熟悉了,韩青也不跟丁谓多客气,将面孔转向剩余的将校,笑着吩咐。 “得令!”在场将校,齐齐拱手,然后大步离去。一个个昂首挺胸,意气风发。 虽然这年头,战功已经远不如太祖和太宗皇帝在世时值钱,可架不住分到大伙头上的战功数量和分量双双十足。 从上个月离开青州到现在,大伙跟在韩提刑身后,功劳就没断过。因此,等平定了纯阳教之后,恐怕每个人的官职,都能向上跳一到两个大级。 此外,因为立功不断,几乎每名将士,都打心底生出了一股子傲然之气。觉得生死搏杀,也就是那么一发狠的事儿。 将士们心里有了这股子气,整个队伍,精神面貌就大不相同。虽然人数还是原来那些,身份还是以粮丁为主,可乍一眼看上去,比起朝廷最为倚重的禁军,也没差多少。 “枢直如果没有其他吩咐,下官也告退了!”目送最后一名将领离开,韩青自己也从帅案后站了起了,笑着向丁谓请示。 “一起走,一起走,老哥我让厨房炖了鸡汤给你。军中不能饮酒,老哥今晚就用鸡汤代酒,跟你好好喝上几大碗!”丁谓也立刻起身,一把拉住了韩青的胳膊,笑着发出邀请。丝毫不因为自己年纪比韩青大了一倍,官职比韩青高了一大级,就抹不开面子跟对方称兄道弟。 面子这东西,抹得开抹不开,得看跟谁。 大宋官分九品十八级,七品到六品是一个坎儿,四品到三品则是一个龙门。 他丁谓虽然挂着一个枢密院直学士的头衔,正式职位却是四品转运使,相当于一脚踩在龙门里,一脚还在龙门之外。(注:宋代官制极为复杂,具体要看实际差遣。头衔只能算是一种荣誉。) 如果能在五十岁之前,把两只脚都跳过龙门,他这辈子就有机会做参政知事(副相),甚至知枢密院事(宰相)。 如果五十岁之前飞跃不过去,哪怕五十岁之后还有机会,顶多也就是个翰林学士,听起来清贵无比,实际上就是官家面前的摆设。 他丁谓如今不缺资历,不缺门路,唯独缺的就是政绩或者战功。 而跟韩青合作的这几个月,他捞到的政绩和战功,抵得上以前五年的总合。 这种情况下,他丁谓再计较什么年龄、官职和面子,就是一头蠢驴! “多谢枢直!”知道丁谓是什么性格,韩青也不跟此人客气,笑着跟对方一起走向后堂。 一路转运使请客,当然不可能只喝一碗鸡汤。 二人在县衙后堂刚刚分宾主坐定,很快,便有各色时鲜菜肴,流水一般被仆人们端了上来。 丁谓先邀请韩青将几样自认为味道不错的菜肴,挨个品尝了一遍。随即,命人端上鸡汤,一边喝,一边跟对方探讨起了眼前的局势。 在韩青击杀杨行彦的第二天,吕子明就带领大军,杀到了掖县城下。丁谓则果断下令关闭了四门,无论纯阳教徒在城外如何叫嚣,都坚决不肯出城迎战。 期间城里有几波纯阳教的信徒,试图制造混乱,里应外合。却无奈人心都在官府这边,百姓们痛恨纯阳教跟人贩子勾结,非但不肯听他们的忽悠,反而主动帮助丁谓派下来的粮丁,捉拿“人贩子的同党”。 结果,吕子明眼巴巴地在城西等了三天三夜,也没等到城内的教众打开任何一座城门。反而等来了杨行彦全军覆没的噩耗。 到了第四天头上,他终于下定决心想要对县城展开强攻。却不料,韩青已经带着麾下精锐和新招募的一千五百弟兄,大摇大摆地,从东门进了县城。 随即,战事就进入了僵持阶段。 纯阳教那边人马众多,却缺乏有效攻城手段。 韩青这边兵少,从俘虏中新招募来的弟兄,一时半会儿也形不成什么战斗力。 双方半斤对八两,一时半会儿,谁也奈何不了谁。 白天,吕子明指挥着纯阳徒向城头发起一轮又一轮进攻,始终无法踏上城头半步。 夜里,韩青多次亲自率部偷袭,却惊讶地发现,吕子明汲取了杨行彦兵败身死的教训,在其营地周围明哨暗哨放了一层又一层。 “说出来怕你不信,虽然是后知后觉,但是,你斩杀杨行彦招数,愚兄却能看得懂。”虽然喝的只是鸡汤,丁谓的脸色,仍旧很快就开始泛红,嘴里说出来的话也变得随意,“想当年,甘兴霸百骑劫曹营,用的便是此招。裴注在《江表传》里,写的清清楚楚。”(注:裴注,南北朝史学家、文学家) “枢直慧眼如炬。”韩青上辈子,虽然没读过什么《江表传》,却读过《三国演义》,知道丁谓将自己上次的行动跟古人挂钩,是在变相替自己扬名,因此立刻笑着点头。 “不过,这次,愚兄却看不清楚了。你半夜去试探吕子明之后,立刻安排武又等人轮番佯攻。此招究竟是什么名堂?”丁谓以鸡汤代酒,敬了韩青一口,继续笑着说道。“你若方便,不妨向愚兄透漏一二。左右这后堂不会有纯阳教的耳目,待愚兄心里有了底儿之后,也好全力为你提供方便!” 正文 第244章 奇招(下) “丁枢直又想考我!”韩青笑了笑,放下鸡汤,礼貌地拱手。 “不是考校,是诚心求教,还请韩提刑不吝为愚兄解惑!”丁谓也迅速放下汤碗,抱拳还礼。 这是宋人特有的说话方式,韩青现在也算初窥门径。因此,又耐着性子,反复跟丁谓客气了几句,才低声解释道:“其实刚才我已经跟武又等人交代过了,此招就是想让敌军睡不成安稳觉。” “咱们眼下有城墙为倚仗,不怕吕子明夜半偷袭。姓吕的那边却只有临时扎起来的一道鹿柴!” “他麾下的爪牙,原本就提心吊胆,武又他们八个人带领四百弟兄,轮番拉着绳子从城头坠下去,制造动静,叛军那边,一整夜都不可能睡得安稳。” “人夜里睡不踏实,白天就没精神。想攻上掖县城头,便难上加难!”稍微给丁谓留出了一点儿消化时间,他喝了口鸡汤,然后继续补充,“此外,人睡得越少,脾气就越急躁。连续三天不睡,营中有点儿风吹草动,就会生出事端!” “高明!一旦贼军发生营啸,你我就兵不血刃!”丁谓恍然大悟,钦佩地抚掌。 “丁枢直说得没错,我就是希望杨贼那边发生营啸!”韩青听了,立刻笑着点头。随即,又将声音压到只有彼此可闻,“还有,人对外界刺激的反应,都有个极限。过了这个极限,就会因为疲劳而变得麻木。如果到了第四天,杨贼那边能稳得住。我就亲自带兵从城头坠下去,给他来一次假戏真做!” 这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兵法,而是典型的心理学范例。作为昔日的金牌离婚咨询师,揣摩客户和追踪目标心理,则是韩青的必备技能之一! 因此,他解释起来,深入浅出,头头是道。 而丁谓,不愧大宋数得着的才子。听韩青说准备在第四天夜里,假戏真做。立刻拍案大笑,“明白了,老夫终于明白了!韩提刑不愧为将门之后。这一招,不就是当年张巡守睢阳时所用的草人袭营之计么?只可惜,令狐潮那厮过于奸诈,竟然令张巡无法尽全功。” “张巡守睢阳用过此招?”韩青愣了楞,本能地反问。 随即,他脑海里,就出现了相应的文字记述,与丁谓所说的,几乎毫厘不差。 想当年,叛军在令狐潮的率领下围困睢阳,张巡手头箭矢越用越少,难以为继。他就在半夜用绳子放了一批草人到城外。 令狐潮以为唐军要反击,下令放箭,结果到天明才发现上当受骗。射到草人身上的羽箭,全都被张巡麾下的弟兄拔下来,弥补了军需。 之后一连几天,张巡都在夜里用绳子坠草人下城”借箭”。令狐潮接连借了几次之后,就不再肯上当,其麾下喽啰对唐军用绳子从城头往外坠草人的行为,也渐渐麻木。 结果,趁着令狐潮不备,张巡派麾下大将雷万春等人,真的拉着绳子杀出了城外。区区五百勇士,竟然将十万叛军打得抱头鼠窜,一路跑出了三十余里,才重新站稳脚步…… 这些典故的记述,当然是来自韩佳俊昔日所学。不过,现在韩青用起来已经轻车熟路。因此,稍作斟酌,他便笑着以手抚额,“见笑了,让枢直见笑了。看韩某这记性,居然忘了此计张巡曾经用过,还当成自己的独门绝招,拿出来在枢直这里显摆。” “韩提刑不必如此自谦。”丁谓拿出张巡守睢阳的典故,当然不是为了打击韩青。摆了摆手,笑着说道,“其实兵法自古以来,就那么几招,万变不离其宗。韩提刑能活学活用,才是真本事。张巡昔日夜袭,未能及时击杀令狐潮,最终导致睢阳城破。你我若是能从中汲取一些教训,成功将吕子明脑袋给割下来,后人提及此战,谁还在乎你这招是不是偷师?” 这才是他的真实想法,尽可能地给韩青查缺补漏,发挥自己的作用。 如此,接下来再从韩青手里分战功,他丁谓才更加心安理得。日后想要跃龙门而过,他也能更有底气。 “多谢枢直提醒!”韩青也是个听得进去劝的,哪怕知道丁谓是个外行,依旧拱手相谢。 “吕子明那厮怕死,得知你击杀杨行彦之后,夜里肯定不会睡在他自己的寝帐当中。”见韩青不排斥自己指手画脚,丁谓想了想,继续说道,“你前三天让武又他们袭营时,尽量在城头上,也安排一些眼神好的弟兄。军营内夜间不得随意游荡,骤然遇袭,能调遣兵马迎战的,只有吕子明本人。你让弟兄们居高临下,看营里哪个位置灯火最亮,进进出出的人最多,便是吕子明藏身所在。” “多谢枢直指点!”韩青大喜,立刻出言道谢。 丁谓笑着点了点头,继续补充,“此外,我在你回来之前,安插了几个死士去叛军那边。他们虽然一时半会儿,成为不了吕子明的心腹,却多少能帮你刺探一些消息。” “还有……” 他的确不会用兵,然而,却从未放弃在打击敌军方面的努力。因此,几个主意,都出的恰到好处。 那韩青向来有自知之明。所以,丝毫不觉得丁谓多事。果断将此人的点子,综合进了自己破敌之策当中。 俗话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丁谓和韩青,在某种程度上,性格和能力都非常互补。一边喝着鸡汤,一边谈谈说说。待肚子喝饱了,一个相对完善的杀招,也被二人商量了出来。 当即,韩青起身告退,立刻着手去调整修正自己先前的将令。 而丁谓,则先目送着他的身影走出门外,随即,便命仆人取了纸笔,在灯下字斟句酌地开始记录,“时贼军势众,提点刑狱公事韩青,先以坚城折其锐气,又以疑兵之计疲其精神,再欲趁其困乏而夜袭之,却不知贼酋夜宿何处。丁某曰:见微而知著,只需遣一二目力佳者,于城头上俯视敌营。其灯火辉煌,且出入者众处,必为……” 先贤云,人生有三不朽,立言、立功、立德。 功劳他丁谓现在有了,从芙蓉岛上救下那么多孩子,也算立了德。接下来,就需要著书立说,也就是立言了。 解释儒家经典,丁谓自问无论如何,也比不过吕蒙正、张齐贤等老家伙。可谁说过,立言必须是出自儒家? 大宋北面,时刻有辽国虎视眈眈。如果他能够著一卷兵书,为后来者借鉴,对国家的好处,岂不远超过在儒家那几本典籍里钻来钻去,皓首穷经?! 正文 第245章 破鼓众人捶 韩庆之哪里想得到,丁谓把二人讨论战术的谈话,都偷偷记录了下来,准备整理成一部兵书传世? 并且在这部兵书里,他只是类似于尉迟恭那样的勇将,丁谓才是真正的兵法大家。 不过,即便想到了,作为一个接受过二十一世纪社会吊打的人,韩青也不会太在乎丁谓的作为。 比起传统士大夫眼里“立功、立德、立言”这三件不朽事业,韩青更在乎眼前实际。只要丁谓肯一直不遗余力地支持他,他就不介意给丁谓做绿叶。甚至不介意丁谓将自己写得更笨一些,以衬托“丁子”的神机妙算。 大概是有点儿心虚,丁谓在写完当日的“兵法”之后,便拿打起十二分精神,继续处理城中的军中大小事务。 他从政经验丰富,头脑聪明,能力卓越。只要用心去做,还真没多少事情能难得住他。 甚至一些混入地方官吏队伍中,却还没找到机会对城外敌军做出响应的纯阳教骨干,也被他提前一步给挖了出来。 如此,韩青需要分心的事情就更少,能用在领兵作战方面的精力也更多。根据武又等人骚扰敌军的效果,不断调整战术细节和手段花样,把吕子明和此人麾下的纯阳教徒,给折腾得苦不堪言。 结果,根本没等到第四天,第三天上午,吕子明就果断放弃了对掖县的攻打,带着麾下的土匪们,大步向西南方的平度“转进”。 能做上纯阳教的法王,吕子明也非一名莽夫。为了避免韩青率部尾随追杀,特地留下右护法张亮,带领五千精锐负责断后。 张亮在加入纯阳教之前,曾经做过县尉,算是纯阳教核心人物当中数得着的“知兵者”。因此,接到命令之后,立刻将五千弟兄分成了左中右三部。 左部三个营,离开掖县五里之后,就攻占了一处名叫侯家堡村落,结阵死守。 右部三个营,则在侯家堡二里外的黄叶岭,与左部互为犄角。 张亮自己,却带着四个营的中部,撤到了二十里外的明堂山,于山顶扎营,一边抓紧时间睡觉恢复体力,一边准备凭借险要地形,跟追兵周旋。 这一招,从战术安排角度上的确可圈可点。如果顺利实施,至少能将追兵的脚步拖住三到五天。 然而,吕子明和张亮两个,却忘记了考虑士气和人心。 大部分被煽动起来造反的纯阳教信徒,都是出于头脑发热,或者对吕大仙的迷信。如果吕子明带着他们势如破竹般攻下数座县城,他们的头脑自然会越发狂热,作战之时也死不旋踵。 而现在,掖县城没有攻破,吕子明就主动撤军了。理由是掉头去攻打更富庶的平度,明眼人谁又看不出来,他是被韩青折腾怕了,才找了个借口逃之夭夭? 此外,纯阳教之所以能吸引那么多信徒,其教义内,当然以劝人向善和替天行道的成分居多。而吕子明仓促起兵,却是为了响应姓杨的人贩子,所作所为,跟教义南辕北辙! 战事不利,名声还烂了大街,即便再虔诚的信徒,心中狂热程度也会大幅下降。 心中狂热没了,对于个人的生死和前途,当然就会考虑得多一些。 吕子明带着两三万人马,见到韩青还要跺着走。被留下断后的弟兄只有区区五千,跟送死还有什么分别? 假如是为了吕洞宾大仙去死,许多信徒们还心甘情愿。为了人贩子去死,有几个信徒能够瞑目? 疲惫、士气低落、信仰坍塌,这样的队伍,怎么可能打得了仗?没等韩青带兵追上来,留在侯家堡死守的纯阳教信徒,就自行崩溃了。 几个香主联手做掉了堂主,然后带着军中仅有的数百吊铜钱逃之夭夭。 底下的都头、伙长们,发现堂主带头逃命,也将各自能看到的牲畜和浮财划拉划拉,卷起来各奔东西。 侯家堡的里正侯全,原本就对纯阳教所宣扬的那一套不感兴趣。只是惹不起吕子明等贼,才不得不为其提供支持。 此刻发现驻扎在自己村子里的纯阳教部众,乱成了一锅粥,侯全立刻召集起族中青壮,向剩余的教众发起了偷袭。 一番厮杀下来,区区五六十号青壮,竟然大获全胜。将上千群龙无首的纯阳教众,硬生生赶出了堡外。张亮留给这支纯阳教徒的口粮,全都成了侯家儿郎的战利品。 周围的士绅百姓,也恨纯阳教跟人贩子同流合污,祸害他们的儿孙。见纯阳教众连侯家堡的青壮都打不过,干脆各自组织起来,一边飞马去掖县向韩提刑报信,一边从各个方向,朝纯阳教众发起了征剿。 侯家堡附近的纯阳教残部组织不起抵抗,也没心思抵抗,被乡民们杀得抱头鼠窜。一部分因为饥饿和劳累,被乡民们追上,活活殴打致死。另外一部分体力相对充足的,在摆脱了乡民们的追杀后,干脆将身上的衣服一脱,逃到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继续去做寻常百姓了,从此跟纯阳教再无瓜葛。 张亮留下的右部断后兵马,与左部互为犄角。左部不战自溃,右部岂能独善其身? 很快,营地内就乱了起来。底下的教众们三一群,五一伙,拿着各自的兵器、行李和干粮,不告而别。各伙长、都头见了,非但不予制止,自己干脆也卷了细软,趁机逃得不知去向。 待韩青率领两千弟兄,追到了黄叶岭附近,哪里还能看到半个叛军的影子? 倒是各村各堡的族长和里正,带着乡亲们拎着刚刚砍下来没多久的人头,赶着猪羊,主动迎上前来犒劳韩提刑,顺便证明自家堡寨,跟叛军毫无瓜葛! 韩青原本也没有借机搜刮的想法,立刻命人收下了叛军的首级,并取出钱财赏赐立功的乡民。 族长和里正们主动送来劳军的猪羊,他也吩咐按照市价,折算了铜钱收购。 如此一来,百姓们愈发愿意为官军提供方便。不待韩青询问,就将各自所知道的叛军情况,一股脑地送到了他的手头。 甚至还有一些胆大的后生,干脆主动替韩青做起了向导和眼线。带着他和他麾下的弟兄,去追杀叛军。 而叛军那边,则成了睁眼瞎。除了个别狂信徒还会替其打探消息之外,大部分百姓,都唯恐避之不及,更不肯为其提供任何方便。 一方士气如虹且知己知彼,另一方士气低落且耳聋眼瞎,这种仗打起来,还能有什么悬念? 当韩青带领两千弟兄追到明堂山下,张亮和他麾下的四营叛军,根本不敢迎战,只会沿着山坡层层设置障碍,拖延溃败到来的时间。 而对于攻山,韩青远比野战在行。派遣武又、李遇等悍将,各自带领两百弟兄,轮番冲击,只花了一个多时辰,就杀上了山顶。 张亮抛弃部属,翻山逃走,半路上被自家亲兵斩杀,首级做了后者的投名状。 两千死守明堂山的纯阳教徒,被阵斩了三百多,剩下的一千六百余,全都做了官军的俘虏! 而此刻距离吕子明下令向平度转进,不过才一天半功夫。纯阳教主力,把明堂山甩在身后的距离,还不到十里远! 正文 第246章 招安 “窦沙,通知各营指挥,收拢兵马。今天就在明堂山南坡扎营休息。”韩青策马冲上山梁,高声命令。 他本来长得就颇为英俊,此刻甲胄在身,又刚刚打了大胜仗。在晚春阳光的照射下,威武如下凡的天神。 “遵命!”窦沙扯开嗓子答应,随即策动坐骑,风一般离去。 “刘提辖,你带领麾下弟兄押着俘虏,负责掩埋尸体!”韩青快速扭头,将目光看向满脸期待的新任提辖刘鸿,继续布置任务。“对俘虏稍微和气一些,不要折磨他们。当然,如果有人贼心不死,也不用惯着” “得令!”刘鸿挺胸抱拳,回答得格外响亮。 “袁坤,袁宝!”韩青想了想,又将目光转向了数日前才入伍的袁家两兄弟,“你们俩也跟着刘提辖过去,负责安抚那些俘虏,告诉他们,我不在乎他们信没信过吕纯阳。我只在乎他们以前是否做过欺男霸女坑蒙拐骗之事。如果没有,就尽管把心搁肚子里头。等明天吃过朝食,我就会命人对他们逐个甄别,将没做过恶行的释放回家!” “遵命!”“明白!提刑放心。”没想到韩青竟然这么快就点到自己,袁坤和袁宝愣了片刻,才相继回应。 笑着挥手示意二人去执行命令,韩青将目光又转向张帆、牛巨等将领,挨个给对方布置任务。 让大伙尽快在山梁上远离战场一侧,建立起新的营寨。同时将敌军遗弃的粮食、牲口和长短兵器,归拢入库。 “提刑,距离天黑还早!吕子明的将旗,距离此处只隔着两个山头!末将愿意……”武又顶着一头热气匆匆赶至,压低了声音向韩青请战。 没等他把话说完,韩青就笑着打断,“不追了,让吕子明跑远点儿再追。这会追过去,容易引起他狗急跳墙!” “是!”武又果断拱手,然而,脸上的失望却如假包换。 与他以前交过手的契丹铁骑和党项鹞子相比,纯阳教兵马,是如假包换的弱鸡。眼看着弱鸡就在自己面前仓皇逃命,却不让去追杀,对他来说简直比被绑住了手脚还难受。 “放心,吕子明逃不掉!”能清楚地猜到武又在想什么,韩青用极低的声音迅速补充,“他麾下的喽啰缺乏训练,即便使出全力行军,一天也走不了三十里远。而他本人,也肯定不敢只跟着咱们相隔十里扎营。昼夜兼程赶路,百战精锐都受不了,更何况他麾下那些喽啰?” “末将明白!”武又恍然大悟,红着脸回应。随即,四下看了看,再度提议,“提刑,那末将可否明天一早,带骑兵追上去,打姓吕的一个措手不及?” “可以去追,但是不要急着打,让贼军看到你追上来了。然后跟在敌军身后吊着,就像狼群追猎野鹿!”韩青想了想,给出了另外一个方案。 “狼群追鹿?”武又听得似懂非懂,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 “对,为了防止被雄鹿顶伤,有经验的老狼,总是跟鹿群保持一定距离。找到机会就抽冷子冲过去咬死一只。”韩青一边回忆着上辈子看过的动物世界纪录片,一边低声补充,“找不到机会就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这样,鹿群就不敢停下来休息,其中身体羸弱者,就会不断累倒,然后被狼群轻松猎食!” 这下,武又彻底懂了,佩服之色瞬间写了满脸。 韩青挥手示意他自行下去准备,随即,策动坐骑,开始沿山坡巡视。每走过一处士卒密集的位置,都会惹起热烈的欢呼。 ”提刑威武——“ ”提刑百战百胜!” “提刑……” 无论出身于镇戎军,还是出身于粮丁,将士们都对带着自己一直打胜仗的人,尊敬崇拜有加。打心里忘记了,提点刑狱公事,乃是实打实的文官,本不该抢了属于武将的差事。 当晚,大伙就在明堂山南坡安歇。吃的是缴获来的干粮,用的是敌军辛苦准备的干柴,还杀了一部分缴获来的牲畜,作为肉食补充体力。 大宋缺乏便于蓄养牛羊的优秀牧场,民间对养猪也不热衷,因此,对普通人来说,吃肉是难得的奢侈行为。 即便军中,非大战当前或者逢年过节,也很少见到荤腥。韩青麾下的弟兄们,白天作战没伤亡几个,晚上却能吃到一大块红肉,怎么可能不兴高采烈。 当晚,山歌声不断,直到亥时,才在将领们的干涉下,逐渐停歇。 旷野缺乏遮挡,声音可以传得非常远。将近两千人扯开嗓子欢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不钻入正在努力向平度“转进”的纯阳教众耳朵。 叛军原本就所剩无几的士气,随着歌声的传来,迅速清零。一些头脑激灵,且体力还算充足的喽啰,趁着教中骨干不注意,开始偷偷地朝路边树丛或者岩石后钻。 一些体力不够充足,但性子疲懒的滚刀肉,则打着出恭的由头,陆续脱离队伍。只要往草丛里一蹲,就轻易不肯再起身。 而吕子明为了保证速度,拉开与追兵的距离,也不敢命令喽啰们停下来整队。披星戴月,又足足走了二十余里,直到天色放亮,才找个了避风的山坳,将所有人马停下来恢复体力。 待扎好的鹿砦,吩咐亲信清点人数,吕子命才痛苦地发现,一夜“急”行军,竟然有将近两千弟兄不知去向。其中甚至包括两名舵主和一名负责钱粮的冬官。 这下,吕子明心中可是着了急,赶紧忍痛下发了一笔赏金,激励士气。并且派人反复宣讲,打下平度之后,赏金还会翻倍。 平白分到了几百个铜钱,教徒们终于看起来不再像霜打过的庄稼。吕子明却知道,靠铜钱硬吊起来的士气,根本不可能维持长久。因此,借着整个队伍都在准备朝食的时间,将几个教中骨干召集到身边,努力商量对策。 上策当然是停止“转进”,在野外与韩青来一场决战。哪怕韩青把掖县的守军全都带了出来,兵力也只有纯阳教这边的三分之一。 以三敌一,又是以逸待劳,纯阳教这边胜算很高。至少,表面上高达七成半。 然而,这个对策,刚刚被军师马秀提出来,就遭到了其他所有骨干的否决。 官军用火雷弹开路,弟兄们挡不住,是最主要的反对理由。 次一级的反对理由,则是韩贼武艺高强,有万夫不当之勇。万一他不顾一切,直扑纯阳教这边的中军,最有可能的结果,便是玉石俱焚! 至于韩青武艺有多高,则谁也说不清楚。反正,传闻此人攻打芙蓉岛之时,隔着上百步用投枪扎死了岛上的守将。 而偷袭招远寨之时,也是策马持枪,如入无人之境。 “中策就是利用地形,布置陷阱,待韩青追过来之时,放火烧山!”马秀听得心中郁闷,咬着牙提出了第二条对策。“眼下时令已经是仲春,但山中天气冷,枯草很多,大部分树木也还没恢复绿色。只要大火蔓延开来,韩青哪怕是吕布转世,也得活活被烧成木炭。” 吕子明闻听,目光立刻开始闪闪发亮。正准备下令依计行事,临时中军帐内,却又响起了七嘴八舌的反对声。 “万一风向变了,岂不是自寻死路?”春官严锋担心,风向变幻不定。万一刚刚点起火头,而风向变成了东北。被烧成木炭的,可就不会是韩青! “春天放火烧山,有,有伤天和!”夏官杨文忠,也皱着眉头高声反对。“此番跟杨行彦联手,已经让我教名声大损。去攻打掖县路上,百姓对我军避之不及,甚至一些入了教的士绅,也跟我教划清了界限。如果放火烧山,能烧死姓韩的也就罢了。万一烧他不死,却引发连绵山火,以后百姓见了我教旗帜,恐怕更是能躲多远躲多远,甚至主动帮官兵刺探我军动静!” “唉——”众骨干听了,纷纷叹息着摇头。 虽然不会在公开场合说,但是,大伙心里却都清楚,攻打掖县失败一半原因,是由于纯阳教自己坏了自己名头。 掖县城内,其实有不少纯阳教的信徒,甚至有的信徒,官职做到了城门校尉。然而,在大伙攻打掖县之时,城内起来里应外合的教众,却只有区区十来个。其余信徒,全都悄悄地脱了教,宁可过后被官府揪出来清算,都坚决不肯再跟教中产生半点儿瓜葛。 “下策,就是找个堡寨住进去,坚守。然后派人拿着礼物和悔过书去找王钦若,请求招安!”马秀早就猜到,有人不愿意放火烧山。深吸了一口气,说出了最后一条对策。 “招安?”吕子明双眉倒竖,两眼寒光四射,“你让我向官府投降?被姓韩的杀了那么多弟兄……” “法王,弟兄们目前这种状态,哪怕姓韩的不继续领兵追过来,咱们也打不下平度。”马季丝毫不觉得害怕,又叹了口气,低声解释,“眼下招安,好歹还有两万多弟兄做依仗。王钦若一直眼巴巴地看着丁谓和韩青立功,未必觉得甘心。如果等攻打平度失败,弟兄们逃得逃,散的散,我等再想招安,恐怕王钦若也不会看上眼!” “你……”吕子明气得眼前阵阵发黑,却无法反驳。 主动请求招安,对他来说的确屈辱,却至少能保住他本人和麾下骨干们的性命。甚至还有希望混上一官半职。 而继续挣扎下去,等弟兄们都跑光了。他和在场骨干们,就失去了被招安的价值。王钦若才不会,放着他们的脑袋不砍,还专门给他们留一条活路出来! “法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法王,招安就招安,大不了等咱们缓过这口气来,再反了他娘的!” “都怪杨行彦败得太快,否则,咱们怎么会走到招安这一步……” 四下里,劝告声陆续传来。却是在场大部分骨干,都看不到坚持下去的希望。期待吕子明能率领大伙迷途知返。 “那就招安,谁去求见王钦若?谁有门路见到他?”刹那间,吕子明也心灰意冷,咬着牙询问。 “先找个险要之地,安顿下来,跟韩青对峙。”马秀摇了摇头,开始详细谋划接下来的具体细节,“能挡得住韩青的一到两次强攻,才能谈招安。否则,即便王钦若答应,姓韩的也可以装做没接到他的命令。” “去鹰愁岭,那边山高,距离这里也只有五六十里远!”吕子明想了想,立刻给出了答案。 “那就先取道鹰愁岭,其他事情,容属下跟法王在路上边走边商量!”马秀怕夜长梦多,快速补充。 吕子明没有更好的选择,咬着牙点头。然后命令麾下喽啰们吃完朝食之后,立刻开拔。 谁料,喽啰们才整理好队伍,还没等挪动脚步,群山间,猛然响起一串低沉的号角。紧跟着,数十匹战马从山路拐弯处狂奔而至,马背上,一伙官军用火折子点燃栓在皮索上的手雷,抡开手臂甩了个大圈子,朝着鹿砦后便砸! 正文 第247章 打一棍子就扯呼 “轰隆!”“轰隆!”“轰隆!”手雷在地面或者天空爆炸,冒起滚滚浓烟。眨眼间,鹿柴附近就被炸得一片狼藉。 叛军刚刚整理好的队伍,立刻开始瓦解。距离鹿柴较近的纯阳教徒们,唯恐下一波手雷就会砸在自己头上,你推我搡,拼命往远离鹿柴的方向躲。 “不要慌,不要慌,原地结枪阵,准备结阵迎战!”一个堂主打扮的叛军头目,气急败坏地拔出兵器,试图履行职责。“官兵没几个人,官兵没几个人!” 还没等他拦住任何逃命的喽啰,第二波手雷再度呼啸而至。深入鹿柴之内足足二十步,将落点附近炸得草屑和尘土乱飞。 那堂主打扮的叛军头目,距离手雷落地点,足足还有五十步远。然而,他却被吓得打了个哆嗦,果断转过身,跟其他喽啰一道,乱哄哄地冲向营地深处。 “站住,敌人没几个儿,大伙不要逃,一人一刀剁碎了他们!”将麾下爪牙们的表现看在眼里,纯阳教法王吕子明大急,扯着嗓子高声呼吁。 他所在的位置距离鹿柴足足有三百余步,相对安全。因此,他能更清楚地看出来袭者的规模。也就三四百人上下,撑死了也不会超过五百。而他身边的弟兄,人数高达两万。 正常作战,两万打五百,就没有输的道理。即便对方动用的火雷弹,但是火雷弹总有扔完的时候。而这边一人射出一箭,就足以将对方全部覆盖,让其无处可逃。 只可惜,战争不是简单的算数。不能光看双方兵马的比例。 纯阳教的喽啰们连日行军,昨天又奔波了大半夜,一个个早就累得筋酸骨软。刚才整队之时,就有不少人两条腿在一直打哆嗦,眼下骤然遇到袭击,哪还有力气拉弓放箭? 更何况,官兵也不会站在原地等着他们射。 战马奔行百步,只需要五个弹指。只要这边第一轮箭雨不能将策马冲来的射翻在地,下一刻,后者手中的钢刀,就会砍到他们的脖子上! 因此,吕子明喊得再大声,都起不到任何作用。其麾下刚刚整理好的队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溃。 短短七八个弹指功夫,他的中军也受到的波及,亲兵们被溃逃过来的喽啰推得立足不稳,东倒西歪。 “别慌,有鹿柴挡着呢,官兵过不来!”吕子明咆哮着策动坐骑,冲向溃兵,将一名逃命者直接踩于马蹄之下,“整队,整队,乱跑者杀!” 仿佛在嘲笑他的判断力,手雷爆炸声忽然全部消失。已经冲到鹿柴近前的武又,丢下火把,翻转手掌,用力猛拍马屁股。同时,双腿牢牢夹住马腹。 其胯下坐骑嘴里发出一串咆哮,四蹄腾空而起,如蛟龙般掠过鹿柴,将自己和背上的主人一并送入纯阳教的临时军营。 ”驾,驾——”冲在最前方的其他六名弟兄,也催促战马腾空。跨过正在冒烟的鹿柴,闯入纯阳教的营地。 ”开路——!”武又嘴里又发出一声呼喝,从马鞍后的皮袋子中拉出带着绳索的飞抓,头也不回地向后掷去。 六把飞抓紧跟着掷向鹿柴,牢牢地勾住后者的横梁或凸起。战马继续向前狂奔,将绑在马鞍和飞抓之间的绳索快速拉紧。 原本就粗制滥造的鹿l柴,怎么可能承受得住如此大的拉力?转眼间,就一垜接一垜地,被从地上拔了出来。随即,在拖行中,四分五裂。 战马体力下降,武又和六名镇戎军老兵默契地拨歪马头,给后面跟上来的弟兄,让出一条通道。一百九十余名骑兵,沿着他刚刚开辟的通道长驱直入,手中的钢刀在朝阳下,泼出一道道血浪。 位于叛军队伍外围的百十名喽啰,接连被砍倒于地。官兵们速度丝毫不减,高举着钢刀,直扑吕子明的帅旗。 凡是挡在马头之前的纯阳教徒,被一簇接一簇簇个砍翻。血光飞溅,红色的雾气在骑兵经过处,扶摇而上! “挡住他们,挡住他们,你们跑得再快,也快不过战马!”愤怒到极点的吕子明手起刀落,将另外两个仓皇逃命的喽啰砍死。随即,咆哮着逆流而上,“我挡在第一个,纯阳大仙在上,你们自己看。敌军只有两三百人,挡不住他们,大伙全得死。” 他喊得语无伦次,但是,他的动作,却被附近的教徒们,全都看了个清清楚楚。 春官严锋和夏官杨文忠,咬着牙跟在了他身后。随即,军师马秀,也拎着杆长枪追了过来。四人各自麾下的亲兵虽然手臂一直在打哆嗦,却咬着牙护在了他们的身侧。紧跟着,四梁八柱,六方使者,各位堂主也陆续红着眼睛,停住了逃命的脚步。 上百人在吕子明的带领下,铁了心要跟来袭的官兵拼命,正在溃散的队伍中央,立刻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铁疙瘩”。 凡是直接冲向“铁疙瘩”的溃兵,都被吕子明带着亲兵第一时间砍死。后续冲过来的溃兵们,尖叫着改变方向,分别绕向“铁疙瘩”的两侧。 也有一些年轻胆大的喽啰,被吕子明的壮举吸引,改变方向,尝试着向“铁疙瘩”靠拢。吕子明果断接受了他们,将他们尽数安排在自己身后。 “铁疙瘩”迅速膨胀,挡住更多逃命者的去路。一些逃命者忽然找到了主心骨,踉跄着停下脚步观望。还有一些逃命者,犹豫着绕向“铁疙瘩”后方,随即,又在两位堂主的收拢下,充实入军阵。 “铁疙瘩”的组成人数,从数十迅速扩张到数百。随即,又稳步向一千迈进。 正在逃命的溃兵们,不敢再向“铁疙瘩”位置发起冲撞,或者停下脚步,或者主动绕向更远的外围。策马杀过来的官兵,开始受到溃兵的影响,速度大幅放慢。 “带着弓箭的,全都举起来,听我的命令!”见自己的冒险一试,居然收到了奇效。吕子明大受鼓舞,果断将兵器举过自己的头顶。 虽然集结起来的兵力不到一千,但是,这一千喽啰,比先前两万多人的时候,还让吕子明有信心。 “前方四十步,预备——”扯开嗓子,吕子明再度高喊,准备还对方以颜色 羽箭怎么着也比火雷弹飞得远。 漫射也不需要看准头。 在手臂举起的一瞬间,吕子明几乎看到了胜利的希望。然而,还没等他将手臂挥落,四十步外的官兵,忽然齐齐拨转了马头。 两百骑,向左右两侧,各自扯出一条弧线,迅速跟吕子明这边拉开了距离。 “漫射!漫射!”吕子明咆哮着挥落手臂,却为时太晚。腾空而起的羽箭,没等抵达目标区域。官兵们已经沿着弧线完成了转向,随即,头也不回,如飞而去! 他们身后,箭落如雨,只射了满地寂寞! 正文 第248章 包围 “站住,决一死战!老子就在这里!老子就在这里,尔等有种就过来一决生死!呕!”吕子明气得眼前一黑,有股热乎乎甜腥腥的东西立刻向嗓子眼里涌。 对手从一开始,打的就是占了便宜就跑的主意,否则,也不会撤得如此干脆利落。而他这边,两万多大军却差点被区区几百人打崩,包括他本人,差一点就被溃兵挟裹着逃跑。 “法王,大胜,大胜啊!弟兄们众志成城,令官兵无功而返。”军师马秀心思灵活,忽然上前扯住吕子明的衣袖,用力摇晃。 “嗯?”吕子明咬紧牙关,强行将嘴里的血又咽回了肚子内。 “法王,官军折损了大将,铩羽而归!”马秀一边摇晃着他的衣袖,一边拼命给他使眼色。“弟兄们在您的带领下临危不乱,反败为胜!这说明官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咱们自己未战先怯!” “嗯!”吕子明终于理解了马秀的意思,先用力点了点头,然后咧开猩红色的嘴巴回应,“对,弟兄们众志成城!军师,去查查还有多少铜钱,取一半儿出来,给站在这里列阵的弟兄们平分了!” “谢法王!”马秀高声回应,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继续带着亲信们高喊,“法王厚赏,刚才结阵者人人有份!官兵就那么回事儿,只要咱们硬起来,他们连交战都不敢!” “对,官军欺软怕硬,你越跑,他越不会放过你!” “结阵的有赏,逃命的也不追究。” “别跑了,官军败了,官军被法王打退了!” …… 春官严锋和夏官杨文忠等纯阳教核心人物,也陆续琢磨过味儿来。硬着头皮,开始宣扬马秀的观点,即:官兵是看到吕法王带头迎击,不敢交手,仓惶逃走的。刚才中军这边,结阵迎战,未损一人就击溃了来犯之敌。 至于刚才死在官兵冲杀之下和被吕子明等人为了维持秩序砍杀的那数百纯阳教喽啰,则全都忽略不计! 虽然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但是,在大量铜钱的助攻下,依旧起到了不错的效果。 乱成一锅粥的营地,在半个时辰之后便恢复了秩序。一些没来得及逃得太远,或者根本无处可去的喽啰,也陆续被香主、堂主们劝回。 吕子明兑现承诺,在喽啰们整理好队形之后,当众给刚才与自己一道结阵迎战官军的那部分弟兄,发放了奖赏。 因为人数只有一千出头,分到每个人头上的赏金,竟然高达二十余吊。如此重的铜钱,当然不能让受到奖赏的勇士自己背在身上。因此,吕子明又命人打开了辎重车,准许“勇士”们用铜钱兑换金银和绸缎,兑换比例,也基本与当前市价持平。 如是一番折腾下来,虽然又浪费了很多时间。但是队伍的士气,比先前又有了肉眼可见的提升。 尤其是吕子明的中军,因为大部分人都拿到了赏赐,也发现来袭的官兵不愿拼命,一个个底气陡增。即便官兵再次策马杀过来,大伙也愿意跟着吕子明一道,与其一决雄雌! 看看火候差不多了,吕子明便在马秀的提醒下,宣布继续向西南方转进。 虽然有四千多喽啰,彻底不知去向。剩下的一万五千余叛军,看起来依旧规模庞大。沿途各处村寨的里正和族长们,根本没勇气组织青壮抵抗。要么带着全村百姓慌慌张张躲进山沟和树林,要么主动拿出一批粮食、干菜等物,摆在村口,以换取叛军高抬贵手。 吕子明心中盘算着接受官府的招安,所以也不敢对百姓太凶残。遇到逃得不剩一人的村落,只派少数喽啰随便搜捡些粮食和牲口,就迅速穿村而过。 遇到主动送上米粮等物买平安的寨子,也不坐地起价,拿了对方的“孝敬”,便率部绕路而去。 如此一来,早晨遇袭之后仓促拔营所造成的物资损失,倒是又“找补”回了许多。短时间内,也不会面临断粮之忧。 只是队伍的减员情况,一直无法扭转。每次停下来修整,都会发现队伍比先前又“瘦”了一些。待走到中午时分,队伍规模已经只剩下了一万三千出头! “诸位兄弟没必要为此丧气,跑掉的都是些喽啰,留着他们,他们也没胆子跟官兵厮杀。自己跑掉,反而省了粮食!”军师马秀看得通透,在临时休息时,强笑着给几个核心人物鼓劲儿! “嗯,只要大伙都在,我教就不算伤筋动骨。那些寻常喽啰,只要豁得出去粮食和铜钱,想招多少就能招募到多少!”吕子明心痛得几乎滴血,却知道不能泄了骨干们的气,也咬着牙高声宣告。 话音刚落,耳畔却又传来了一连串惊呼,“官军来了,官军又来了。大伙赶紧躲开,小心他们扔火雷弹!” “该死,结阵,跟我结阵迎敌!”吕子明立刻顾不上再多啰嗦,纵身跳上坐骑,振臂高呼。同时极力向惊呼声方向眺望。 只见早晨时打了自己一记闷棍那支骑兵,又从三百多步外的树林后呼啸而出。每名骑兵的右手中,皆拉着一根拴着绳子的火雷弹,左手里,则有火光闪烁。 “结阵,在法王身边结阵。纯阳大仙会庇佑我们!” “结阵,结阵开弓放箭。他们扔得再远,也远不过弓箭!” “结阵……” 军师马秀、春官严锋和夏官杨文忠等纯阳教的核心人物,也汲取上一次的对敌经验,大呼小叫地招拢各自麾下的嫡系,挽弓迎战。 这一回,中军集结速度,比上一次利索得多。短短二十几个呼吸之后,就开始用弓箭向骑兵展开了反击。 然而,来袭的骑兵却也改变了战术。冲到纯阳教的队伍外围,只扔了一轮火雷弹,就扬长而去 战斗在一瞬间发生,又在极短的时间内结束。纯阳教这边被炸死了不到百人,来袭的骑兵,也有七八个人,带着箭伤逃走。 对纯阳教的叛军来说,这个结果,远比早晨第一次遇到袭击时好看。然而,对他们的军心和士气打击,却比第一次袭击还要沉重。 下午继续行军,喽啰们“掉队”的更多更快,短短半个时辰之内,“纯阳军”的规模就降到了一万二千以下。而那群官军的骑兵,却如同跗骨之蛆般,又从侧后方的山坳里冲了出来,靠近纯阳军的尾部,就是一通火雷弹。 待吕子明带领中军前来交战,那支骑兵却又扬长而去,只留下了一地的尸体和滚滚黑烟。 吕子明大怒,果断从中军分出五队精锐,骑上战马去充当斥候。一方面,可以阻挡来袭的那伙官兵,并及时为中军提供警讯。一方面,也可以将偷偷逃走的喽啰拦下一部分,避免麾下无人可用。 这一招,效果几乎立竿见影。 跗骨之蛆般的那伙骑兵,立刻无法再摸到纯阳军的近前发起偷袭。而只要他们跟斥候交上手,无论输赢,吕子明这边都可以提前做好应对准备。 此外,有这群斥候在外围盯着,喽啰们的“掉队”数量和速度,也显著降低。足足赶了一个时辰的路,才“掉队”了两百挂零。 吕子明见状,暗自松了一口气。赶紧拿了大笔金锭和绸缎给马秀,让他带着二十名亲信脱离队伍,悄悄前往青州,通过以前的老关系,设法向经略安抚使王钦若递话,清楚地表达纯阳军愿意为朝廷效力的意愿。 然而,马秀才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吕子明心情就又变得沉重了起来。原因无他,先前从中军分出去充当斥候的那五百精锐,竟然有三队不知去向。剩下的两队,每队也只剩下了六十余人,已经无法继承承担外围警戒的使命! 吕子明能完全控制住的亲信,也就是那一千多领到重赏的中军。忽然间少了三百余,他怎么可能不着慌? 迅速向四周看了看,辨认清楚了地形和方位,他果断咬着牙高声吩咐,“全体都有,占领左前方那座高山,半山腰扎营。那里是老虎岩,上山的路只有一条,山后便是绝壁。只要守住正面的山路,谁也无法拿咱们怎么样!” “是!”春官严锋和夏官杨文忠等纯阳教核心人物,也担心再继续行军,没等走到鹰愁岭,教中弟兄就逃散殆尽,果断高声回应。 也有几个堂主,还记得马秀先前的提议,想要开口阻拦。然而,扭头看见身边那些走路都打晃的弟兄,又叹息着将话吞回了肚子里。 时令还没入夏,白昼还不算太漫长。下午酉时(五点)左右,太阳已经西斜。即便继续赶路,天黑之前,也肯定抵达不了预计的目的地鹰愁岭了,在老虎岩休息一晚,也不算拖沓。 更何况,夜间行军,也更容易被偷袭者抓到机会。而在半山腰扎营,只要守住山路上的几个关键点,就可以让大部分弟兄有机会安睡一晚,补充体力。 于是乎,吕子明的命令,就畅通无阻。他也不是一味的破罐子破摔,将队伍带上山之后,立刻安排严锋等人率领亲信搬来石头,将上山的道路,堵了一层又一层。 如此,白天那支如同跗骨之蛆般的骑兵,想要再发起偷袭,就得先搬开山路上那一层层石头。而那支骑兵顶多也就是三四百人的规模,即便没遇到任何阻止,搬完了石头也会累得筋疲力竭,哪还有力气再继续发起进攻。 更何况,从低处向高出抛掷火雷弹,难度会成倍增加。投掷的距离,也会大幅缩短。而纯阳教的弓箭手居高临下,却能看得更清楚,射得更准。 接下来发生的事实,也基本符合吕子明的预期。 那支骑兵前半夜就来到了山脚下,却对堵在山路上的多层巨石阵无可奈何,只能悻然而退。 后半夜,四周围万籁俱寂,纯阳教剩下的八千多弟兄,总算睡了一个难得的安稳觉。包裹吕子明本人在内,体力和精神都得到了极大的恢复。 只是,第二天早晨醒来,吕子明和他麾下的纯阳教骨干们,就追悔莫及! 山路上的多层石头阵,全都原封未动,的确有效地阻拦了官兵的偷袭。 然而,最外围的那层石头阵之外,却又多出了一道半人多高,二十多丈长的石头墙,将山路以及山路两侧的缓坡,也堵了个严严实实! 矮墙之外,两千多名官兵在阳光下缓缓展开阵势,宛若一头猛虎,对着养在圈里的肥羊,张开了血盆大口! 正文 第249章 突围 “故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孙子》 吕子明和他手下的纯阳教骨干们,在起兵之前,可是没少下力气恶补兵法。对其中某些经典段落,简直都能倒背如流。 如今,他麾下的纯阳教弟兄,至少还有一万一。山脚下的官兵,满打满算,也就两千出头! 按照兵法,理应纯阳军将官军踩在脚下,反复摩擦才是!谁能想到,区区两千官兵,居然把一万一千纯阳教徒,给围困在了老虎岩上? 想不到,却不代表不存在。 正如吕子明昨晚所说,老虎岩上山只有一条路,而山背后就是悬崖峭壁。 那峭壁虽然只有五六十步高,却如刀削般笔直。寻常人站在边缘向外看一眼,都会觉得头晕目眩,更甭提想办法抓着凸起的石头边缘或者野生蔓藤攀援而下。 不能从山后离开,就只能从前坡唯一的路硬闯。 只有五尺宽的山路,还连同路边相对平缓的山坡,一并被矮墙给堵了个结结实实。纯阳军想要突破下去,得拿出多少人命来堆? “呜呜呜——呜呜呜——”一声低沉号角,忽然在山下响起,如同寒冬腊月时的夜风,吹得人透体生寒。 一伙举着盾牌的官兵,簇拥着一个身穿灰袍的男子,缓步出列。翻越矮墙,沿着山路走向第一道石头阵。 随即,又爬过第一道石头阵,缓缓走向第二道,再度攀援而过。 “他们要干什么?”吕子明看得眉头紧皱,低声向身边的春官严锋询问。 “不知道,应该是有什么话,想要当面说给法王听吧。”严锋也皱着眉头,低声猜测。“那个穿灰袍的,应该就是说客!嘶,怎么身影看起来好生眼熟?” “法王,在下替你去问问,他们的来意!”夏官杨文忠胆子颇大,主动低声请缨。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你去问清楚他们的来意也好!”吕子明又向下扫了几眼,犹豫着点头。 距离有点远,他看不清楚灰袍男子的模样。然而,却怎么看,怎么觉得身形来自一个熟人。 “吕秀才,投降吧!韩提刑说,只处置手上有血债的,余者不问?”正在吕子明看得满头雾水之际,那个灰袍男子,已经爬上了第三道石头阵,举起一个铜皮做的喇叭,朝山坡上高喊。 说来也怪,双方至少还隔着两百步的距离,吕子明本应听不清对方的声音才对。然而,有了那个铜皮喇叭,对方的声音,却一字不漏地传进了他的耳朵。(注:喇叭状设备的放大效应,不加电也有效。) “马秀?”刹那间,包括吕子明在内,所有纯阳教骨干,都感觉从头顶凉到了脚跟儿。 他们听出来了,喊话者并非别人,正是吕子明最为信任的狗头军师马秀。 此人昨天下午,才奉吕子明之命,带着大量黄金和细软,去青州打点,为纯阳教谋取招安的机会!今早,居然就已经成了狗官韩青的帮凶! “吕秀才,各位兄弟,并非马某存心出卖你们。马某运气太差,刚离开队伍,就被同行的亲兵打翻,捆在了树上,所携带的金银细软也被他们瓜分一空。亏得官兵路过,才免于被野狼活活咬死!” 仿佛猜到了吕子明等人在想什么,站在石头阵上的马秀叹了口气,将自己落入官兵之手的缘由,如实相告。 他是不愿意背负上一个出卖朋友的恶名,所以自作主张,当众解释清楚了自己为官兵效力的原因。负责押着他前来劝降的张帆心软,也没有加以任何阻拦。然而,话音落下,效果却比先前那几句还好。 连最受信任的亲兵,离开大队之后,都立刻翻脸抢了金银细软逃走!被困在山坡上这一万一千多教众,还有几个跟吕子明是一条心? 大伙之所以还没有散掉,一方面是由于人类习惯于从众抱团的本能。另一方面,则是担心落到官府手里,会被折磨苛待罢了! 如今,韩青通过马秀之口,当众宣布对手上没血债者既往不咎,等于为山上的大多数教众,都开了一条求生的通道。 既然有了生路,谁又愿意在死路上一直走到黑? “法王,各位兄弟,马某当初入教的原因跟你们一样,是信了纯阳经,想要建立一个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官府行事公道的地上天国。”马秀不愧为狗头军师,说出来的话一套接着一套,“可马某后来却看到,教中行事,跟官府其实没啥两样。经是好经,吕仙也是好神仙,可念经的人,却都是凡夫俗子。手中有了权势,就将经文全都忘在了脑后!” 唯恐山坡上的教众听不明白,又叹了口气,他快速补充,“贿赂官府,花钱买官,敲诈勒索,包娼庇赌,这些肮脏事情,有哪样咱们教里没沾过?最近,干脆又跟人贩子同流合污!法王总是说,这些龌龊事情,都是为了将来,才不得不为。可还没做天下呢,就如此颠倒黑白,将来咱们纯阳教坐了天下,又怎么可能是经文中所说的地上天国?” 这几句,对纯阳教伤害更大。 特别是跟人贩子同流合污,在大多数教众心中,都是一根刺。此刻被马秀当众拔动,令不少教众都羞得无法抬头。 “放箭,放箭,射死他,射死这个卖教求荣的软骨头!”不敢让马秀再说下去,吕子明亲自抓起一张角弓,向对方迎头就是一箭。 严锋、杨文忠等纯阳教核心人物,也知道再让马秀说下去,弟兄们肯定得不战而溃。也纷纷抓起角弓,朝着石头阵上的马秀猛射。 比起寻常喽啰,他们膂力和射术,无疑都高出甚多。然而,却也射不出两百步远。 羽箭没等飞到马秀面前,就已经坠落于地。而后者,则毫不犹豫掉下石头阵,撒腿就跑。 “放箭,放箭射死他!”吕子明这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距离。拎起弓箭,拔腿向前狂奔,发誓要将马秀一箭射个对穿。 那马秀,既然被官兵抓住之后就立刻选择了投降,岂是一个肯等死的主?迈动两条小短腿儿,三步并做两步冲到前一道石阵旁,随即攀援而上。 张帆和十多位手持盾牌的官兵,则不慌不忙地跟在了他身后,手中盾牌,始终对着吕子明,坚决不给此人偷袭之机。 “孬种,别跑!” “孬种,站住受死!” 吕子明气急败坏,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加速猛追。然而,山道上,原本用来阻挡官兵偷袭的石头阵,此刻起到的作用却恰好相反。 他再恨不得立刻取了马秀的性命,也得把彼此之间的距离拉近到八十步之内。而他和马秀之间,还隔着整整两道石头阵!想要拉近距离,他就不得不先从石头阵上翻越而过! “法王小心上当,他们在骗你过去!” “法王小心,他们那边人多。你等一下,弟兄们立刻就跟过来!” 眼看着吕子明再追下去,就要独自面对十几个持盾牌官兵,严锋、杨文忠等纯阳教核心人物大急,扯开嗓子连声提醒。 吕子明心中立刻打了个哆嗦,迅速又恢复了理智。停住脚步,他用角弓指着马秀的背影,破口大骂,“孬种,没卵子的孬种。吕某拿你当兄弟一般看待……” 马秀心中内疚,不敢还嘴。连滚带爬地一路逃到了山下,才重新回过头来,举起铜皮喇叭喊道:“吕秀才,我的确对不起你。可这么多弟兄都跟你一道被困在了老虎岩,你怎么也不能让大伙都陪着你一起去死……” “孬种,软骨头,没卵子的太监!”吕子明哪里肯听,隔着数座石头阵,继续骂不绝口。直到马秀灰溜溜停止了劝说,才转过身,与前来接应自己的严锋等人一道,返回了半山腰营地。 “法王,趁早突围!”严锋紧跟在他身后,用极低的声音提议,“否则,万一军心崩溃,我等死无葬身之地!” “是啊,法王,马秀刚才那些话,忒地歹毒!”杨文忠也凑上前,快速补充,“弟兄们当中,难免有人受到蛊惑。越拖下去,形势对我等越不利!” “把钱全取出来,征募敢战之士,每人五吊,或者折等价金银绢布!”吕子明稍作迟疑,便咬着牙做出了决定。 一旦军心崩溃,被官兵趁机杀上山来,他手里有多少钱,最后也得便宜了韩青。所以,不如先拿出一部分来,用于招募死士。 常言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听闻有五吊现钱可拿,又看到山下官兵实际数量只有两千出头。纯阳军内的一些土匪们,纷纷重新鼓起了勇气,主动到吕子明面前,报名请战。不多时,竟然凑出了三千“精锐”。 吕子明说到做到,黄灿灿的铜钱和白花花的银子,当场兑现。随即,将应募而来的精锐,分成了三个营头。命令其中两个营头,抓紧时间食用干粮,继续体力。他自己则带领第三营人马,驱赶着其他不愿再跟官兵死战的喽啰,去清理山路上的石头。 昨晚垒石头阵时,不觉辛苦。此刻再将石头搬开,却让喽啰们叫苦连天。然而,明晃晃的钢刀抓在吕子明及其身边亲信手里,那些喽啰们再苦,再累,也不敢奋起反抗,只能强忍疲惫,按照吕子明的吩咐行事。 山上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山下的韩青,自然早就看得一清二楚。 但是,韩青却没下令做任何干涉,任由喽啰们,将堵在山路上的石头阵,一座接一座清理干净。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山路终于重新畅通。先前休息的那两营死士,也吃饱喝足。 吕子明一声令下,春官严锋立刻跳上马背,带着三百骑兵,七百步卒,顺着山路呼喝而下。 一开始,碍于山势陡峭,人和马都不敢跑得太快。不多时来到山脚处,距离官兵垒起的矮墙只有五十余步,地形迅速变得平缓,春官严锋心中也勇气陡升。 “弟兄们,一起跳过去,冲散他们!别给他们扔火雷弹的机会!”嘴里发出一声断喝,他策动坐骑果断加速。身前身后,三百骑兵也咆哮着响应。 官兵只有两千出头! 官兵赶了一夜路,此刻想必精疲力竭! 官兵位置靠下,没有地利之便! 官兵手里的火雷弹,从点燃到丢出都需要时间,大伙冲得越快,越不容易被炸到。 转眼间,三百骑兵就跟自家步卒拉开了距离,径直冲到了矮墙之下。春官严锋猛地一拉缰绳,胯下坐骑嘴里发出一声咆哮,“唏嘘嘘嘘——”,四蹄瞬间腾空而起,如游龙般,掠过了墙顶。 一切顺利得超乎想象,严锋心中冒起一股狂喜。然而,下一个瞬间,他却又如坠冰窟。 矮墙后,居然还藏着一道深沟。 沟底处,插着成千上万根削尖了的木桩。沟顶部,隔着很远,才铺着一块木板。 马秀刚才徒步翻墙,看得清脚下,所以能够踩着木板平安通过。而他,却根本不知道深沟的存在,此刻想要命令坐骑改变方向,也完全来不及! “轰!”严锋连人带马,被戳在了木桩上,鲜血如喷泉般跳起。其身侧,更多的骑兵连人带马掉下来,变成一串串尸体! 正文 第250章 旱雷 血光腾空而起,惨叫声不绝于耳。 因为冲得太快,足足有三十余名骑兵,飞跃矮墙之后便掉进了壕沟,惨叫着死去。后续的其他骑兵才意识到陷阱的存在。 然而,想要在下坡时拉住狂奔的战马,谈何容易? 十几名纯阳军的骑兵因为用力过猛,将战马的嘴巴直接拉出了血,都未能让其停下脚步。只是避免了最后一跃,却悲鸣着与矮墙直接相撞。 “轰!”石头垒成的矮墙,被撞得摇摇晃晃。战马筋断骨折,马背上的纯阳教骑兵或者被甩过墙头,落入陷阱。或者被战马的尸体直接压住,下场惨不忍睹。 后续冲上来的另外十几名骑兵因为有更多的反应时间,勉强挨着矮墙控制住了坐骑。然而,还没等他们喘匀一口气,更多的骑兵撞了过来,将他们连人带马顶在了墙上,压得筋断骨折。 还有个别骑兵见势不妙,主动从马背上滚落。他们成功避免了与同伙相撞的命运,却没逃开从后面冲过来的战马,转眼间,就被撞翻在地,踩得血肉模糊。 一道道红色的烟雾陆续升起,石头垒就的矮墙,迅速变成了血肉磨坊。一排接一排的纯阳教骑兵,连人带马倒在墙下,化作一团团烂泥。 当后续的骑兵和步卒全都停止了前进,石头做的矮墙,已经彻底被血染成了红色。 而墙外的官军,脸上却没有露出一丝怜悯。竟然随着一声龙吟般的号角,弯弓搭箭,将数千支箭矢,冰雹般砸向了纯阳教徒的头顶。 “退后,速速退后!”带领第二营死士冲过来的杨文忠见势不妙,果断扯开嗓子命令。“所有人,退后!” “退后,所有人,退后!”杨文忠身边的几个堂主,也齐齐扯开嗓子,向停顿在血色矮墙附近不知所措的第一营同伙,发出提醒。 “嗡”的一声,就像石块砸进了蚂蚱堆。被吓傻了的第一营死士们,乱轰轰转身逃命。手中拎着兵器,却根本想不起来对自己的身体做任何遮挡。 羽箭嗖嗖而落,从背后追上他们,将他们一排接一排杀死。转眼间,通往矮墙的道路,也被人血染得一片殷红。 “退后,退后,退到半山腰去!”杨文忠看得眼泪都淌了出来。哑着嗓子继续放声高呼。 不用他提醒,两个营的死士,也不会再停住脚步。逆着山势,踉跄回返。唯恐逃得慢了,被官军当做下一波羽箭覆盖目标。 仓促组织起来的突围,刚刚开始,就宣告失败。用金钱鼓舞起来的士气,也瞬间一落千丈。 死士们回到半山腰,一个个失魂落魄。对于先前为了五吊钱就答应下山与官军拼命之事,好生后悔。 而那些先前没有胆子应募的其他喽啰,则愈发绝望。虽然无法从山后坠崖逃走,却一个个尽量将身体远离吕子明的帅旗,以避免后者走投无路之下,用刀子逼着大伙去做肉盾。 “再冲一次,下马步战。刚才是速度太快,才上了官军的恶当。这次,我亲自带队,徒步下山突围!”吕子明身为纯阳教当家法王,定力终究比底下的护法、堂主们好一些。从杨文忠嘴里弄清楚了第一轮突围失败的具体原因之后,果断做出决定。 “是——!”回答声稀稀落落,且有气无力。 除了在纯阳教做到高层的绝对骨干,其他喽啰甚至包括一些香主、堂主,都鼓不起勇气。 纯阳教正式竖起反旗的时间还不到一个月,队伍中很多喽啰,只是普通信徒,还没来得及作恶。队伍中的底层军官,如香主、堂主之类,以前大多是也就是犯过一些坑蒙拐卖的小罪,即便主动放下武器投降,也不至于被官府处死。 而如果他们响应吕子明的号召,下山突围,战死的几率却非常高。 不信,那道被人血染红的矮墙,就横在山脚。大伙走到近前,看看矮墙内外的尸体,就会知道哪一种选择死得更快。 “老样子,征募勇士。肯跟吕某一道徒步突围者,赏钱五吊,当场兑现。”吕子明倒是一回生二回熟,见响应自己号召者不多,立刻又颁下了赏格。 然而,这次的效果,却远不如上两次。 很多喽啰眼皮都没抬一下,权当吕子明的话是耳旁风。 五吊钱,对大伙来说,的确都不是小数字。可你有命拿,也得有命花才行。 前脚拿到五吊赏金,后脚就战死了。拿和没拿,又有什么区别? “七吊,突围成功之后,再加两吊!”吕子明心头郁闷,咬了咬牙,宣布了一个更高的赏格。 这回,响应者稍微多了一些,却仍旧达不到他的预期。吕子明再度咬牙跺脚,继续提高赏格。直到把赏格提到了十吊,才终于把“死士”的数量,又勉强凑足了三千人。 他信守承诺,将三万吊铜钱的等价金银,当众发放。然后又从三千死士当中,精挑细选出五百名看上去身强力壮,且说话不打颤者,组成了前锋营。 吕子明亲自兼任前锋营指挥使,带队走在了最前方。将剩余的两千五百死士,分成五个营,在杨文忠等人的带领下,紧随在他身后。 为了避免再度落入官兵们布置下的陷阱,这次,吕子明努力将脚步放慢,稳稳向前推进,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才抵达了被血染红的石头矮墙附近。 “停步,弓箭准备,漫射!”仗着自己这边地势高,吕子明在距离红色石头矮墙二十步处,停住了队伍,随即,安排弓箭开路。 居高临下,纯阳军所放出的羽箭,有效杀伤距离大幅提高。而官兵那边,却不仅需要仰射,且处于逆风,反击得非常吃力。 很快,吕子明就带领他的前锋营,成功用羽箭,将对面的官兵逼离了矮墙。看看时机已至,他将钢刀一挥,果断下令强突。 纯阳教的骨干们,当然不能真的让自家法王去打头阵。立刻,有五十多名铁杆死士,咆哮着超过了吕子明,率先翻越了矮墙。 矮墙后的深沟还在,沟内的尸体也还没来得及被挪开。铁杆死士徒步翻越齐腰高的矮墙之后,踩着深沟的边缘左右分散,很快,就找到了专门用来通过深沟的木板。 官军在韩青的指挥下,立刻放箭阻拦。然而,准头却乏善可陈。很快,就有二十多名纯阳教的铁杆死士,成功跨过了壕沟,在自家弓箭手的掩护下,迅速重新整队。 “上,一起上啊。杀出一条血路来,老子给你们每人再发一锭银元宝!”吕子明大受鼓舞,扯开嗓子,督促着更多的死士翻墙而过,然后想方设法向已经在壕沟另一侧整队的前锋靠拢。 眼看着,就有一个小型军阵隐约成形。众死士脚下,忽然传出一声巨响,“轰隆!”紧跟着,天崩地裂。 火光伴着浓烟,从死士们的脚下窜起两丈多高。凡是被火光和浓烟波及者,全都被炸得四分五裂! “旱雷,旱雷!”正在试图翻越红色矮墙的死士们,尖叫着转身回跳。已经翻越过矮墙的死士们,则惨叫着掉头往回翻。 最可怜的,莫过于已经越过的壕沟,却侥幸没被炸伤的那些死士。想往前走,怕脚下再冒出第二道“旱雷”。想要后退,却挤不上跨过壕沟的木板,一个个惨白着脸,不知所措。 而先前故意被纯阳教徒们用羽箭逼退的官兵,却在号角声的指挥下,大踏步列阵前推,用长矛将被炸伤和来不及逃走的死士,一个个戳死在壕沟的边缘! 正文 第251章 敞亮人 “旱雷,旱雷!” “官军会法术,官军请了五雷正法!” …… 矮墙之内的纯阳教信徒们,根本没勇气援救那些被杀死在壕沟附近的袍泽,互相推搡着,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向半山腰逃窜,唯恐跑得慢了,自己被旱雷追上。 不怪他们胆小,来自未知事物的伤害,才最令人感觉恐怖。 纯阳军上下,皆拜吕洞宾,信奉神明和天罚。却对火药了解极少,更没怎么接触过未点燃之前的火雷弹。 骤然发现,好好的地面,会忽然炸开,将经过的人撕个粉碎,其受到的精神冲击可想而知。 包括吕子明本人,都没勇气停留在矮墙附近,被溃兵挟裹着,慌慌张张地逃回了半山腰的临时营地。 而原本停留在半山腰营临时营地内,没有勇气参战的那些喽啰,则争先恐后地退向了山顶。根本没心思去考虑,退到山顶之后,他们还能再往哪里逃? 好在韩青不愿意承受太大的损失,没有下令麾下的弟兄们趁机展开强攻。否则,官军尾随着纯阳教溃兵杀上山来,吕子明恐怕就得直接去跳崖。 “法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惊魂稍定之后,秋官崔怀胜硬着头皮走到吕子明面前,低声提醒,“弟兄们连冲了两次,都没冲出去,平白搭上了几百条性命。而官军那边还有人通晓雷法……” “那不是雷法,应该是跟火雷弹一样的东西,提前埋在了土里!”夏官杨文忠见识相对广博,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高声打断。 “那不是一样么?下山的路就窄窄的一条,韩贼把火雷弹埋在土里,还不是想什么时候点火,就什么时候点火?弟兄们只要一靠近,就得被炸得粉身碎骨!”崔怀胜畏惧吕子明,却不畏惧杨文忠,狠狠瞪了后者一眼,高声反驳。 杨文忠又打了个哆嗦,刹那间无言以对。 火雷弹也好,法术也罢,只要能封住下山的路,就能把大伙困死在山上。姓韩的刚才之所以没趁机发起强攻,恐怕不是担心攻不上山,而是想要不损一兵一卒就大获全胜! “法王,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见杨文忠闭上了嘴巴,崔怀胜再度将头转向吕子明,继续低声苦劝,“两次突围都没成功,即便您还能再组织起第三次,弟兄们也未必肯豁出性命去往外闯,一旦有人由于绝望掉头反噬……” “行了,别绕圈子了。说你的主意!直接说!”吕子明听得心浮气躁,横了他一眼,铁青着脸吩咐。 好歹也是纯阳教大当家,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拿不出对付火雷弹的办法,就不可能成功突围,无论他花钱重复多少次,结果都是一样? 然而,韩青承诺放过手上没有血债的纯阳教徒,却没承诺放过他的这个法王。按照大宋律法,他只要被官府抓了,最仁慈的处罚就是斩首示众。 “属下,属下刚才到山顶看了看……”崔怀胜本能地向后躲了躲,然后努力堆起笑脸,“天无绝人之路,山后虽然是断崖,实际却没多高。弟兄们如果用辎重车里的绢布搓成绳子……” “五六十步,的确不算高。可你我掉下去,一样会被摔个粉身碎骨!”吕子明迅速明白了崔怀胜的想法,咧了下嘴,惨笑着打断。“况且,弟兄们有了退路,就更不肯与官兵拼命。而官兵发现咱们拉着绳索坠崖逃走,也会立刻攻上山来!届时,你让谁先逃走,谁留守山顶?” “一根绳子,的确来不及送下去那么多人。”崔怀胜心里早有准备,压低了声音,继续补充,“但是咱们可以多搓几根绳索,同时往下送人。至于如何瞒过官兵的眼睛,就需要法王您委屈一下,假装要跟官兵商议投降的具体条件……” “此计可行,绝对可行!”他的话没等说完,就又被打断。只不过,这次,打断的人却是杨文忠,“法王,您不愿意背上一个言而无信的恶名,就让在下去谈。在下带着百十名兄弟,去矮墙附近,代表您去请降,麻痹那姓韩的。” “如此——,也罢!”吕子明大声沉吟,却想不出更好的对策,良久,只能叹息着点头。 “我去喊人搓绳子,烦劳杨兄去跟官军讨价还价!”崔怀胜立刻如释重负,将头转向杨文忠,低声商量。 杨文忠平素跟他关系很差,这次,却难得没有跟他对着干。轻轻拱了下手,转身大步而去。 崔怀胜见此,心中主意更加坚定。立刻去召集人手,从辎重车里取出可以直接当钱用的绢布,先快速撕成细条,又将细条搓成长绳。 周围的纯阳教骨干们,原本因为两次突围失败,都变得垂头丧气。见了崔怀胜的动作,眼睛里立刻就有了亮光。 登时,更多不愿意坐以待毙纯阳教徒,纷纷起身帮忙。或者用刀子切割绢布,或者动手搓绳头。 有道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只花了半个多时辰,第一条长达七八十步(一百二十米),粗如成人手臂的丝绸绳索,就被成功搓了出来。 辎重里的绢布,也所剩无几。崔怀胜一边花费重金征募勇士,拉着绳索从山后的峭壁处尝试下坠探路,一边呼吁其他弟兄捐献出衣服,制作第二条绳索,忙得不可开交。 而杨文忠那边,进展也相当顺利。官兵对纯阳教众的金蝉脱壳的行为,毫无察觉。直接派出了韩青的心腹爱将张帆,与他面对面会谈,交涉纯阳教放下武器投降的具体条件和步骤。 好消息如同阴雨天的阳光,要来就不只是一道。 第二条长绳刚进行到一半儿,第一个拉着绳索去探路的勇士,已经顺利抵达的峭壁底部。沿途虽然遇到了几次山风,却终是有惊无险。并且还发现了几处凸起的岩石,可以作为紧急休息点,歇缓体力。 “在下愿意探第二轮!” “秋官,在下也愿意!” “这么粗的绳子,七八个人同时下也没事。” …… 发现出路就在脚下,崔怀胜身边很快就挤上来一大群“勇士”,宁愿不拿赏金,也要做第二轮探路者。 “弟兄们按照营头,去用衣服搓绳子。哪根先搓好,哪个营头先下。”崔怀胜却非常知道尊卑,断然拒绝了所有“勇士”的请求。随即,先命令自己的亲兵看好拴在岩石上的绳索,然后快步来到吕子明面前,“法王,你带着亲兵先下。到了峭壁之后,立刻去鹰愁岭等我们。在下和弟兄们如果能够脱险,自然会找法王汇合!” “这……”吕子明大为感动,红着眼睛用力摆手,“多谢兄弟,但是,吕某身为法王,岂能……” “放心,官兵一时半会发现不了!”崔怀胜一把拉住他的手臂,低声打断,“另外,法王,刚才属下一直没敢告诉您,这座山上没找到任何泉眼儿。” “啊——”吕子明身体晃了晃,脸色一片死灰。 缓过神来之后,哪怕官兵再发动强攻,他还能带领心腹死士们,凭着地形挣扎一番。没有水,官兵根本不需要进攻,就能把大伙活活渴死在山上。 “法王,您先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崔怀胜叹了口气,将吕子明推向拴着绳索的岩石。 吕子明的嘴巴张了张,想要说几句鼓舞士气的话,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猛地一跺脚,他弯腰拉住绳子,沿着峭壁攀援而下。 ”快跟上,绳子至少能撑得住三到四个人!”崔怀胜将目光,迅速转向吕子明的亲兵们,低声催促。 亲兵们互相看了看,最终,三个官职最高,也最受吕子明信任的家伙,俯身拉住了绳子,去追随吕子明的身影。 崔怀胜弯下腰,目送吕子明和他的亲信平安落地。忽然,又站直了身体,四下环顾,“行了,不用再搓绳子了!法王已经下到底了!崔某要去投降,各位,想跟着投降的,尽管跟崔某一起下山。” “啊——”周围的几个纯阳教骨干和一众喽啰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崔怀胜到底弄的是哪一出? “去了鹰愁岭,不过是第二个老虎岩而已。那边山上虽然有泉眼儿,却一样会被官军困死在山上。”崔怀胜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惨笑着补充,“法王投降必死,咱们却未必会死。送走他,崔某也算对得起兄弟一场了。现在,崔某要去投降,尔等,想赌一次韩提刑信誉的,就跟上来。想继续拉着绳子下山的,崔某也不拦着!” 长长吐了口气,他摇了摇头,继续补充,“咱们各走各的路,互相别耽误。兄弟一场,犯不着到头来,还要拼个你死我活!” 说罢,他分开身边呆若木鸡的两个堂主,迈步下山。将毫无防备的后心,完全暴露给了一众纯阳教骨干。 众纯阳教骨干分明拔出刀来,就能将他从身后砍成两半。然而,却迟迟没有人动手。直到他的身影,已经快走到了半山腰处,才终于有人摇头长叹,“唉——” “唉——!唉——!唉……”刹那间,叹息声不绝于耳。 随即,大多数纯阳教骨干,都迈步追向了崔怀胜,再也不做任何犹豫。 正文 第252章 纠结 “提刑,是卑职无能,上了吕子明的当!”张帆的身体弓得像只虾米一般,脸色也红得如同煮熟的虾米。 “提刑,那姓崔的着实可恶,干脆一刀宰了他,省得押回去后,王经略又心软!” “可不是么,偷偷送走了吕子明,还想让您宽恕他。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不怪张提辖,姓崔的实在狡猾!” “姓崔的狡猾,留着他将来肯定是祸害!” …… 武又、李遇、刘鸿等人虽然没参与谈判,却也觉得脸上无光。一个个咬牙切齿地在旁边提议。 把叛军堵在没有水源的荒山上,还垒墙、挖沟、埋地雷,布下重重陷阱。结果,到头来仍旧让贼酋来了个金蝉脱壳,这事儿,无论怎么解释都丢人。 而把大家伙弄到如此尴尬地步的那个叛军头目崔怀胜,竟然还想钻韩提刑先前承诺中的空子,逃脱国法的严惩。就更令人忍无可忍了。 若是让此人毫发无伤地被开释回家,将来此人岂不是就有了吹牛的本钱?并且每吹嘘一次,大伙的面子就得再折进去一回。 “既然答应缴械投降就不杀他,就不能出尔反尔。否则,近万俘虏人心惶惶,反而是个大麻烦!”韩青自己,也被崔怀胜的行为,搞得非常郁闷。然而,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来客,他却不喜欢胡乱杀人泄愤。因此,强压下怒火,笑着摆手。 “那岂不是太便宜他?!”武又等人皱着眉头,低声抗议。“这种人,钻一次空子,肯定还想钻第二次……” “那就少留点空子给他钻就是!”韩青又笑了笑,非常自信地打断,“况且他宁愿冒着被我惩处的风险,也要先送吕子明离开,倒也不失义气。” 后半句话,正说到武又等人心里头,顿时,让大伙眼中的杀气迅速减少。 将士们总是在生死边缘打滚儿,素来推崇义气。一个宁愿自己被处罚,也不肯出卖你的袍泽,总比一个遇到危险立刻拿你挡箭的家伙值得尊敬。 而崔怀胜的行为,虽然让大伙恨得牙根儿发痒。此人在江湖义气方面,却是无可挑剔! “我就不见他们了,李遇,他和那个姓马的,都交给你。你带着他们两个,去安抚收拢俘虏。把香主以上的都挑出来,关押甄别。把寻常喽啰,分批次放掉。”见众人不再坚持要杀崔怀胜,韩青想了想,迅速开始布置任务。 “这……”李遇是打心眼儿里,不待见昨晚才投降过来的马秀和刚刚主动缴械做了俘虏的崔怀胜,犹豫再三,才躬身领命,“属下明白!” “这两人,都是人才。用得好了,胜过三千大军!”能感觉到他心中的抵触情绪,韩青又想了想,低声解释,“你带着他们俩去甄别释放俘虏,无论他们两个肯不肯尽心尽力,在喽啰们眼里,他们都成了官府这边的人。断了他们的退路,他们今后自然便翻不起大风大浪!” “提刑这招高明,不杀人,却诛心!”李遇终于明白了韩青的意图,心悦诚服地拱手。 笑了笑,示意他下去执行任务。韩信又将目光转向了张帆,“行了,你也不用请罪了。能让上万纯阳教的将士缴械下山,已经很不容易了。至于吕子明,抓没抓得住,并不重要!” “多谢提刑!”张帆的脸色仍旧红得厉害,肩膀也塌得宛若积水泡过的土墙。 “你如果不甘心,就带一队骑兵去追。吕子明身边只有三个侍卫,又没带多少干粮,应该跑不太远!”将他的表现全都看在眼里,韩青摇了摇头,低声补充。 “谢提刑!”张帆立刻就来了精神,叉手行礼,随即大步流星走向临时中军大帐门口。 韩青却又从背后喊住了他,继续低声吩咐,“且慢,多带点儿铜钱或者银锭,应该用得上!” “遵命!”张帆不知道为何要多带铜钱或者银锭,却相信韩青的吩咐,肯定有道理。因此,答应得干脆利落。 “刘提辖,你带几个骑术好的弟兄,去周围村寨传我的命令。凡是能抓到吕子明,或者杀了他的义民,赏白银五十两,绸缎十匹!”迅速向身边扫视了一圈儿,韩青又抓起一支令箭,向刘鸿吩咐。 “得令!”刘鸿正愁找不到机会表现,答应着上前接令,随即,大步流星而去。 “提刑,卑职愿意去助张兄弟一臂之力?吕子明身手不差,他敢往这边逃,说明沿途肯定有村寨,暗中跟纯阳教勾勾搭搭。”见大伙差不多都有了任务,而自己却没事可干。武又迅速拱起手,主动请缨。 “不必。哪怕周围有个别村寨,跟纯阳教以前有过往来,此刻也不会再收留他!”韩青眉头轻蹙,随即,快速给出了回应,“甚至还可能,帮咱们宰了他,以证明自身与纯阳教毫无瓜葛!你如果不累,就带兵去帮李遇镇一下场子。俘虏太多,集中到一起处置,非常容易生事。” “是!”武又听得似懂非懂,拱手告退。 “呼——”韩青吐了口气,轻轻摇头。 他先前之所以没有依照大伙的建议,杀掉崔怀胜,一方面,是的确认为自己对待此人的态度,会直接影响到其余近万俘虏。另一方面,则是认为吕子明已经很难再活着离开莱州! 这是他从二十一世纪的历史书中看出来的门道。 虽然书籍的编写者们,对农民起义普遍都持有同情态度。然而,却也清楚地告诉了读者,当义军遭到失败之后,其首领大多数都会死于喽啰的出卖,或者士绅土豪的反攻倒算。 按照这个规律,吕子明即便逃过了张帆的追捕,恐怕走不了太远。 一方面,为了证明自家与纯阳教没有瓜葛,地方士绅,需要吕子明的脑袋。 另外一方面,纯阳教与红莲教一样,也曾大肆在地方官府中发展势力,甚至插手一些职位的任免。 如果纯阳教的势力像先前一样庞大,或者打败了官军,那些接受过纯阳教恩惠的官员,可肯定会暗中继续跟吕子明勾勾搭搭。 此刻纯阳教两万多大军,都灰飞烟灭。那些官员们,哪怕只是为了自保,也要想方设法将吕子明灭口。 ‘我这算不算是镇压农民起义的刽子手?’想到这儿,韩青将身体瘫在座椅上,心中偷偷嘀咕。 仗打到这一步,基本上算是收工了。有股形神俱疲的感觉不可阻挡地,涌遍了他的全身。让他歪在座椅上,连手指头都懒得再抬一下。 然而,大脑却不受控制地加速运转。许多先前来不及想的东西,也一并涌入了脑海。 虽然两个灵魂已经彻底融合,但是,韩青在骨子里,仍旧无法把自己完全当成一个宋人。 受上辈子历史观影响,他无可避免地对农民起义报以理解和同情态度。但是,这辈子,他又是如假包换的“既得利益者”,怎么努力,都跟农民起义军做不成同伙。 这种与生俱来的矛盾,在他忙于战斗之时,可以完全忽视。在大局已定之后,却迅速又占据了他的脑海。让他无法不去想,却越想越觉得头大如斗。 好在,他头大如斗的时间,没持续多久。 临时中军帐的门,忽然被武又用力推开。后者大步流星地走到了他面前,弯腰施礼,“提刑,丁枢直来了,说有一件非常要紧事情得跟您面谈。让我提前过来通报一声!” 正文 第253章 盘外招 “丁枢直,他怎么来了?”韩青大吃一惊,刹那间,困意全消。 出征之前,他曾经跟丁谓有过约定,自己追剿叛军,后者坐镇掖县。以免那些混入官府的纯阳教徒趁机捣乱。 而丁谓,自身也是个分得出轻重的人,如非遇到极为特殊情况,不可能丢下县城不顾,亲自跑过来找他。 “属下不清楚?”武又以为韩青是在问自己,摇摇头,低声回应。“是王武一路护送他过来的,路上倒也不会出什么事儿!” 韩青闻听,愈发觉得情况不妙,站起身,大步流星迎向了中军帐外。 王武是奉他的命令,去向经略安抚使王钦若汇报军情的,并且还负责将青州那边的风吹草动,及时向他反馈。 以这个时代的通讯条件,自己刚刚逼降了纯阳教残部,消息根本不可能传回青州。王武从青州杀到了掖县,又护着丁谓前来找他,事情怎么可能太小。 人的预感,向来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韩青的身影刚出现在中军帐外,丁谓已经小跑着跟他走了个面对面,“韩提刑,进中军帐。朝廷和王经略那边都没问题,掖县也固若金汤!” “嗯!”韩青答应一声,转身进屋,心脏更是紧张得砰砰乱跳。 朝廷、王钦若、掖县都没出事情,丁谓却跑到了老虎岩下,那么唯一出事的可能,就是跟他自己有关了。 而他本人,又毫发无伤…… “贤弟,愚兄是应王武之邀,特地前来军中接替你剿匪的。”丁谓做事的确分得清主次,一进门,迅速扫视周围,发现没有外人,随即压低了声音,“你赶紧回掖县,把武又他们几个全都带上。贼人明刀明枪不是你的对手,就不顾脸皮,把你家人给劫持了?” “什么?”韩青听得心脏一抽,额头上立刻冒出了青筋。 他在京东东路的家人,只有窦蓉、许紫菱和窦沙三个。眼下窦沙就在军中听用,纯阳教贼子要动手劫持他的家人,目标只可能是窦、许两女。 “提刑,你别着急!”嫌丁谓说话太啰嗦,王武顾不上礼貌,赶紧在旁边插嘴,“夫人没事儿,只是受了点儿惊吓。二夫人被余柏莲给劫走了,王经略已经发下了海捕文书,全路通缉她。另外,余柏莲给你留了一封信,说她不会难为你的女人,但是,叫你下月初四,亲自去三山岛找她!” “去三山岛找她,那边不是杨行彦的老巢么?杨行彦已经被咱们斩了?”韩青急得额头青筋乱蹦,却强迫自己耐下性子,将事情询问清楚。 “岛上没人了,水寨也废了。下月初四是十二天后,老夫估计,那姓余的女魔头,押着你的二夫人找地方藏了起来。到了下月初,才会偷偷前往三山岛。”丁谓迅速接过话头,继续低声补充,“所以,老夫特地过来替你剿匪,反正叛匪都被你打残了,老夫怎么折腾也不会出问题。你赶紧回掖县去准备,城里的弟兄,你可以随便调遣。你虽然跟余柏莲的徒弟有一些交情,但是,凡是信怪力乱神的信着迷了的,无论男女都是疯子。你千万别以常理揣摩他的心思!” 【作者有话说】 抱歉,今天只能更短章了。遇到了一点麻烦事情。鞠躬 正文 第254章 锤她 凡是信怪力乱神信魔怔了的,无论男女,都是疯子!对这话,韩青深表赞同。 上辈子,他可是没少见得到好处便感谢神明,吃点儿小亏就怪罪社会,甚至迁怒于亲朋好友的奇葩。无一不是心胸狭窄,做事不择手段之辈。对这些人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因此,低声向丁谓道了声谢之后,他毫不犹豫地开始移交军队的指挥权。并且将战果统计和战功分配的权力,也一并交了出去。 那丁谓跟韩青配合得久了,彼此之间早已成了半个盟友。一边交接,一边低声补充,“我原本以为你还得花上十天半个月,才会将纯阳教叛匪剿灭。没想到你只带着区区两千兵马,居然就能逼得吕子明弃军潜逃。这场功劳,来得实在太急了,现在上报,朝廷评议赏格,那边肯定会将其和剿灭杨行彦功劳放在一起。” 故意给韩青留了些时间去考虑,他顿了顿,继续补充,“如此,对你、对老夫、王经略,还有底下的将士们来说,都非常不划算。不如先压下十天半个月,等到上次战功的封赏出了汴梁,再缓缓报新功劳上去。” “一则,可以让将士们多领一次封赏,二来,也能让朝廷知道,纯阳教叛匪并非挥挥手就能除掉的山贼草寇!” 这种做官的学问,韩青自知是个白丁。因此,略作沉吟,就快速拱手,“一切单凭丁枢直拿主意就好。毕竟您老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多!” “好!那老夫就不跟你客气了!”丁谓爽快地拱手还礼,随即,继续低声补充,“还有,从贼人手里缴获的赃款赃物,丁某上缴之时,会打个折扣。一部分拿出来抚恤伤亡的弟兄,并奖赏有功之士。另一部分,则是留作日后去汴梁铺路使用,如果你……“ ”枢直尽管安排,我这边绝无二话!”韩青想都不想,就笑着打断。 从贼赃里拿出钱财来,抚恤伤亡的弟兄,奖赏有功之士,乃是任何为将者都会做的事情,他当然不会有什么异议。 至于留下一部分钱财给汴梁那边某些大佬或者言官分润,韩青也早就见怪不怪。 在大宋,行贿受贿几乎是官场传统。即便是一代名相寇准,都不会拒绝底下的官员给他送钱。更何况,汴梁城内的其他官员? 当下,二人又商量了一些彼此需要注意的细节,然后拱手告别。 韩青担心许紫菱的安全,将武又及所有镇戎军老兵,都当做亲随带在了身边。王武、张帆、刘鸿、李遇等人,作为韩青的亲信,当然不肯让他独自去冒险,也相继向丁谓告了假,一并跟着他返回了掖县。 众人带足了马匹,沿途轮番换乘。当天晚上,就回到了县衙。韩青先从丁谓留下来的亲信手里,接管了县城的防务,随即,便安排人手,探听三山岛那边的情况。 杨行彦当初造反的时候,将三山岛上不肯追随他背叛大宋的水师将士,尽数砍杀。随后,杨氏叛军又在招远遭到了韩青斩首式打击。故而,此刻的三山岛水师营寨,已经彻底沦为废墟,从军营到码头,甭说连个人影,甚至连只野猫都看不见。 消息送回掖县,韩青稍加琢磨,便明白,官场中还有纯阳教的信徒,在给余柏莲通风报信。 进而,又迅速得出结论,纯阳教和红莲教之间,正如寇准当初担心的那样,存在着非常紧密的联系。 不过,这个结论,并没让他心中紧张增加多少。 原因很简单,吕子明先前起兵响应杨行彦这步棋,走得实在是臭不可闻。 非但极大打击了纯阳教自身的士气,也令京东东路的大多数士绅百姓,彻底跟纯阳教离心离德。 这两点,从此番剿灭纯阳教的过程中,叛军的坚韧程度和老百姓对官军和叛军的态度上,就能看得出来。 韩青记得当初自己在李继和身侧,陪着镇戎军征讨红莲教之时。后者虽然被黑火药武器炸了个措手不及,却仍旧能够做到屡败屡战。 而此番自己带兵剿灭纯阳教,虽然麾下兵马数量和实际战斗力,都不如镇戎军的十分之一,却仍旧将纯阳教叛军打得望风而逃。 并且,上次征讨红莲教,有无数受到蛊惑的百姓,暗中给叛军通风报信,而这次,纯阳教几乎没从百姓嘴里,得到半点儿有用消息。相反,自己这边,却总是能及时掌握叛军的一举一动。 既然纯阳教已经在地方彻底失去了人心,哪怕余柏莲带着红莲教的骨干,千里迢迢赶过来支援他们,也翻不起多大风浪。 更何况,红莲教已经获得李德昭准许,可以在夏州公开传播。韩青不信,那些教徒们放着好好的安稳日子不过,只要余柏莲一声令下,就会赶赴数千里之外的莱州! 既然确信余柏莲不可能帮助吕子明咸鱼翻身,那么,接下来韩青需要做的事情就相对简单了许多。 他只要能及时找到余柏莲的行踪,无论到没到约定时间,都可以主动打上门去,将许紫菱救回。 而论实力,他自问留守掖县这数千弟兄,肯定胜过余柏莲从夏州带回来的少量乌合之众。 哪怕是双方最后不得不来一次单挑,以他两个灵魂融合之后的身手,在这个根本不存在内力的世界,也不会输给一个年近四十,身体各方面机能都开始下降的妇人! “你们看看,还有多少孩子没有被其家人接走。如果能知道自己家住哪,你们派人主动把他们送回家去!顺便,交代地方上的捕快和里正、留意操西北口音的陌生女子。”坐等对手出招,向来不是韩青的选择。掌握了三山岛周边的情况之后,他立刻开始给武又等人布置任务。 “如果实在没了家的,或者家人不想再要他们的,尤其是女孩子,就造个名册,全都算是我的远房亲戚。我自己出钱,将他们养到成家立业!” “还有,三山岛、芙蓉岛那一带,多布置眼线。余柏莲不可能卡着下月初四才到。她敢约我去三山岛,附近肯定有人会接应她,并且提前为她安排地方落脚!” …… “是!”武又等人齐声答应,随即,快速将命令付诸实施。 自打追随韩青以来,他们的收入和官职始终在稳步增加,做事当然会打起百分之百的精神。 而地方上的大部分百姓,都感激韩青帮他们救回了孩子,听闻有人劫持了韩提刑的夫人,更是义愤填膺。 结果,还没等到月底,便有百姓主动向掖县这边送来了密报。有几个操着西北口音的男女,赶着两辆马车进了三山岛附近的王家庄。而王家的下人,最近正在四下搜罗大船,看样子,是准备扬帆出海! 这消息,跟余柏莲准备在三山岛水寨与韩青单独会面的行径,对得严丝合缝! 韩青闻听,果断调兵遣将,“李遇,你留下坐镇。武又,你点一千弟兄,跟我一起杀过去,偷偷围了王家!” 仗着会几下武艺,就想跟老子玩绑票索赎的勾当,美的她。 老子今天,就让姓余的老娘们知道,什么铁锤砸鸡蛋! 正文 第255章 乌龙 虽然拥有一身不错的武艺,但是,以韩青两世为人的心智,却绝对不会把自己当做过武侠小说的男主角。 坐拥数千弟兄和半省国家机器的他,也绝不会傻到去跟一名江湖好汉单挑。 一千大军尚未开拔,控鹤署和提刑司的好手们,就先行出发。将王家庄进出路口,王家庄自身情况,以及周边地形地貌,全都摸了个一清二楚。 密报在行军途中陆续送到韩青手头,他愈发有底气。只是担心余柏莲狗急跳墙,伤害了许紫菱的性命,才没有带领麾下弟兄们直接杀进去救人。 而是先在夜间悄悄将庄子悄悄包围起来,然后又耐着性子在周围布置了一番,直到天光大亮,才打起全套提点刑狱公事仪仗,在张帆等人的团团保护下,大摇大摆来到了庄子的正门口。 那王家庄上下,早晨醒来,就已经发现了外边情况不妙,一个个吓得心惊胆战。待看到韩青的仪仗,王氏的族长王俊立刻下令所有壮丁放弃抵抗,他自己,则空着手冲到仪仗之前,双膝跪地大声喊冤,“冤枉啊,韩提刑,草民冤枉啊!草民跟纯阳教没有任何瓜葛,庄子里,也从没收留过人贩子!草民可以当众发誓,如果说了半句假话,就天打雷劈!” 韩青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如何通过威逼利诱,将余柏莲从许紫菱身边调开。然后让隐藏在树冠中的镇戎军老兵,用弓箭结果了那疯婆子性命。却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这边还没动手,王家庄的人竟然已经放弃了抵抗,登时,心中就涌起了几分不妙的预感。 而无论心中预感到了什么,既然已经将庄子包围了,韩青总不能因为王家族长出来哭喊几声,便下令撤兵。稍微调整了一下心情,他在马背上俯身询问,“你是王家庄的庄主?你怎么知道,本官是为了纯阳教余孽而来?” “草民不敢,草民不敢自称庄主。草民不过是因为辈分和年纪,才做了我们老王家的族长。”那王俊常年跟官差打交道,甚会说话,立刻抬起头,连声解释。“提刑攻破芙蓉岛,救回了那么多孩子。这莱州上下,哪个正经人家不心存感激?草民虽然消息闭塞,却也知道提刑最近在追剿纯阳教叛匪。叛匪与人贩子相互勾结,草民躲他们还来不及,又怎么可能助纣为虐?” 几句话,虽然说得不怎么有条理,却将韩青的询问,解释得一清二楚。同时还表明了态度,王家庄跟叛匪绝对不是一伙儿! 韩青闻听,心中的不妙感觉愈发强烈,皱着眉头,继续追问,“你庄子里,最近可是来了什么外人?他们从何而来,所为何事?” “不瞒提刑,不是外人,不是外人,是草民的妻妹,带着一双儿女前来走亲戚,顺便采买一些海上干货。”王家庄的庄主王俊顿时就明白祸从何处而来,赶紧摆着手解释,“他们,他们来自河东东路的太原府,共有两女五男。全都带着公据,沿途关卡都有登记。”(公据,古代身份证) 话音落下,韩青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太原府属于京东东路,虽然跟永兴军路隔着好几百里路及一条黄河,对于生活在京畿附近和京东东路的人来说,该地当然是既北且西! 而河东人说话的口音,与永兴军路人说话的口音,原本就差别不是非常明显。当地人自己听,也许能分辨得清楚。外人来听,却很难不将两地混为一谈! “你那妻妹和外甥,外甥女,姓甚名谁?庄子里以前可有人见过他们?”张帆隐约也察觉到,大伙今天恐怕要白跑一趟,皱着眉头在旁边插嘴。 “老丈,你只要说外甥的名字,可庄子里是否有人见过他即可。其余若是不方便,都可以不提!”韩青心细,立刻考虑到这个时代的诸多忌讳,柔声补充。 “回提刑的话,草民妻妹姓魏,名宝钗。外甥姓凌,名彦哥,还有一个外甥女,小字红云!”周围全是长枪短刀,王庄主哪里敢在乎什么繁文缛节,拱了拱手,如竹筒倒豆子般回应,“他们娘三个两年前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来探亲,庄子里不止我们老王家的人见过他。还有几个小姓,也都见过他们!” 这下,更可以确定,是一场乌龙了。然而,张帆却仍不放心,跟韩青请示过后,带着一百多弟兄,进入庄子仔细搜检。 待确认没有任何违禁物品,如长枪弩箭之类,又验看了魏凌氏母子及其所带家丁的公据,才悻悻然出来复命。“提刑,的确是从太原那边来的,公据和本人对得上号。凌彦哥出身于太原凌家,已经通过了太原府本地的解试。而庄子里几个小姓,也肯出来作证,说见过凌公子兄妹和他们的娘亲!” “把凌举人本人和他家的童仆叫来,韩某有几句话,要当面问一问他?”韩青眉头轻轻皱了皱,随即,快速吩咐 他倒不是因为下不来台,故意要找对方的麻烦。而是这凌彦哥和他娘亲,来得也忒巧了一些! 自己这边刚刚布置下任务,去寻找西北口音的中年妇人。这母子三人外加奴仆,就立刻送货上门。 “卑职已经将他们请过来了,正在门口等候提刑召唤。”张帆做事稳妥,立刻又笑着回应。 宋代科举还不像明清那么复杂,只有解试、省试两轮。地方上解试(州试)通过后便是举人,省试通过即为进士。 中了进士之后,虽然皇帝还会进行一场殿试。但殿试通常只是走个过场,最多根据当场表现和皇帝喜好,调整一下上榜名次,基本不会做任何罢黜! 并且,宋代对屡试不第的举人,还有个特别优待政策,就是赐予他们同进士出身。 那凌彦哥能通过解试,相当于半只脚已经踏入了官场。 而在大宋,能通过解试者,通常只有两种人。一是文章做得的确不错,二则是家族在地方上最够庞大。 所以,张帆向韩青汇报之时,才特地点明了此人的举子身份。以提醒韩青,不要无故给自己树敌。 以韩青的聪明,岂能听不出张帆话中有话。然而,他却仍旧坚持要亲自看一眼那凌举人的模样,只管和颜悦色地点头,“既然来了,就一起叫过来吧。我只是随便问上几句,如果他回答妥当,自然不吝送他一份荐书!” “多谢提刑,多谢提刑!”那王庄主一听,顿时喜出望外。“噗通”一声跪下去,叩首为谢。 在大宋,中了进士之后,只能授八品县主簿。今后是否能调回京师,或者稳步升迁,还要看政绩和人脉。 如果韩青肯给凌举人出一份荐书,等同于白送了后者一条人脉。对于后者来说,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 “王庄主不必客气,是韩某先打扰了贵庄的清静!”韩青笑着摆了摆手,翻身跳下坐骑。 自有刘鸿带着人,将王庄主搀扶到一边休息。随即,一位风度翩翩,面皮白净的公子哥,带着四位随从,一起从庄子里走了出来,向韩青躬身行礼,“学生凌彦哥,见过韩提刑!” 俗话说,腹有诗书气自华。韩青第一眼看到这公子哥,便知道,此人肯定读过很多书,家世和家教也相当不错。因此,笑着向对方轻轻点头,“凌举人不必多礼。韩某是路过王家庄,听闻有从太原府来的举人,所以才特地叫你来见上一见。” “能当面聆听提刑的教诲,那是学生的荣幸!”那公子哥凌彦哥行止极有分寸,再度躬身,笑着表态。 “你从太原府来,沿途用了多少日?途中可曾见到什么有趣的事情?”韩青也不多客气,笑着低声询问。 “回提刑的话,学生从太原府到这里,共用了三十二天。因为沿途要照顾娘亲和小妹,所以没顾上看沿途风景!”凌彦哥早有准备,回答得有条不紊 “三十二天,怎么走了这么久?道路不太通畅么?”韩青眉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旋即又笑着询问。 “道路一直很通畅,只是娘亲体弱,不堪舟车劳顿,所以每日不敢走得太急!”凌彦哥想了想,笑着解释。 “那倒也是!”韩青知道宋人注重孝道,轻轻点头,“那你沿途可曾温书,今年春试是哪天,你从太原府来到京东东路,还赶得及去汴梁么?” “回提刑的话,学生是去年才通过的解试。自问学识不足,所以没有报名参加今年春试。准备再读上两年,心中有了一定底气之后,再去参加春试!”凌彦哥有问必答,滴水不漏。 韩青再度笑着点头,随即,又问起了一切科举方面的细节,凌彦阁都对答如流。稍作斟酌,他故意问起了当初在太学中接触到的一些常见儒学题目,凌彦阁无法将每一道题都回答得准确无误,却足以答对其中绝大多数。 如此一来,即便以前做过弓手的王武、刘鸿,也确认凌彦阁不是假冒的举人了。相继放松了警惕,苦笑着摇头。 闹乌龙了,一个巨大的乌龙。 上千弟兄昼夜兼程杀向王家庄,到头来,却发现目标根本不是要抓的人,白跑一趟。 正尴尬且郁闷之际,却又听见韩青笑着夸赞,“凌举人好学问,即便韩某,当年在太学读书之时,也不会如你这般,儒门三经皆可倒背如流。” “感谢韩提刑盛赞,学生愧不敢当!”凌彦哥再度躬身施礼,举手投足间,读书人风度尽显。 “从太原到这里,其实先乘船走汾水,然后再于汾河进入黄河处,换船掉头向东。如此,至少能节省一半儿时间!”韩青笑着点头,然后,非常善意地提醒。 “多谢提刑指点!”凌彦哥听了,只管礼貌地拱手,“娘亲和小妹晕船,所以只能依赖于马车。不过回去之时,学生会试试乘船逆流而上。顺便还能看一下沿途大好风光!” “嗯,你有机会,的确该试试!”很满意于对方的态度,韩青再度轻轻点头。随即,向前走了两步,伸手搀向对方胳膊,“凌举人不必如此多礼,其实韩某这辈子,最欣赏的就是你这样的读书人。不懂装懂,还从不脸红!” 说这话,他的右手掌瞬间变成了拳头,狠狠捣在对方腋下。直将那凌彦哥打得横着飞出数尺,张口就喷出了一口老血。 “全都拿下!”韩青快步跟上,又是一拳砸在了凌彦哥鼻梁,将对方瞬间砸翻于地,鼻子、嘴巴和眼睛等处,鲜血直流。 正文 第256章 刺事人 这几下兔起鹘落,迅捷无比。凌彦哥的四名伴当根本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看到自家公子已经被打晕在地。 四名伴当大急,立刻弯腰从靴子里拔出短刀,齐齐扑向韩青。 哪有什么机会翻盘? 王武、刘鸿带着几个弟兄拔刀迎上,眨眼间,就将这四人大卸八块。 “韩提刑,冤枉,冤枉啊——”那庄主王俊反应最慢,刚刚试图挣扎,就被一排长枪抵住了后背,赶紧又跪在了地上,苦苦哀求,“他真是我外甥,打小……” “传令下去,中营列阵备战,堵了庄子大门,以防庄子里内有人狗急跳墙!”韩青对王俊叫喊充耳不闻,扭头向身边的窦沙吩咐。 “韩提刑有令,中营列阵备战,堵了庄子大门,以防庄子里的人狗急跳墙!”窦沙立刻将一面令旗举过头顶,快速摇晃着策马冲向全军。 “中营列阵!” “中营列阵!” …… 重复声接连响起,最靠近韩青的四百余将士,快速在他身后排出一个方阵。随即,刀盾手上前结成盾墙,长矛手紧随刀盾手之后,将矛锋向外架于盾上。弓箭手则与长矛手拉开距离,挽弓搭箭,瞄准庄门口。 “冤枉,冤枉啊——”庄主王俊吓得面如土色,却仍旧连声喊冤,“韩提刑,您英名在外,草民正是因为仰慕你的名声,才主动出来分说……” “王庄主何必再说这些没用的废话?”不愿让王俊继续朝自己头上泼脏水,韩青看了此人一眼,冷笑着给出理由,“太原在莱州之北足有上千里路,姓凌的说他走了三十二天。三十二天前,连莱州的潍河都结着冰,北方千里之外的汾河与黄河之上,怎么可能行得了客船?” “这……”王俊的喊冤声,顿时被憋在了嗓子里。瞪圆了眼睛,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张帆、王武等人听了,则恍然大悟。迅速取出绳子来,将王俊和被打晕了的凌举人两个,给捆了个结结实实。 “张帆,冲庄子里喊话,让所有男丁出来接受甄别。否则,一炷香之后,就直接攻入庄内!”韩青不屑地看了王俊和凌彦哥一眼,沉声吩咐。 玩弄权谋他不在行,排兵布阵本事,他也只能算初学。然而,分辨他人话语真假这方面,却是他上辈子赖以谋生的基本技能。 作为一个金牌离婚咨询师,他如果三言两语被目标给骗了,怎么可能从委托人手里赚到佣金? 那王俊和凌彦哥好死不死,偏偏拿谎话来骗他,岂不是自投罗网? “庄子里的人听着,一炷香之内,所有男丁出来接受甄别。否则,大军攻入庄内,绝不留情!”张帆的声音,很快响起,透着如假包换的骄傲。 王武、刘鸿两个,以目互视,身体瞬间站得笔直。隐隐约约,仿佛又回到了金牛寨,跟韩青一道,有案必破! 他们三个,志得意满。村子里成年男子们,却全都慌了神。一部分平时与王家接触不多的小门小户,哭喊着向庄子外摆手,声称自己清白无辜。 一部分奴仆,则探头探脑地向四周张望,准备找个机会逃之夭夭。 还有一部分人高马大之辈,则在王俊的儿子王旗的率领下,抓起兵器,快速跳上马背,冲向了寨门口。 这部分人数量不多,大约只有五十出头,却个个悍不畏死。距离寨门还有老远,就张弓搭箭,朝着韩青所在位置就是一通奔射。 若是放在两个月之前,这一招即便伤害不到韩青本人,也能将韩青周围的粮丁们,给射个手忙脚乱。 然而,此刻的粮丁们屡战屡胜,早已脱胎换骨。根本不用韩青怎么费力气招呼,前排弟兄就将盾牌斜举过了头顶,将所有射过来的羽箭,尽数拦下。 紧跟着,后排的弓箭手引弓齐射,将并不宽阔的寨门,用羽箭给覆盖了严丝合缝! “唏嘘嘘……”冲在最前方的三匹骏马,身上相继插满了箭矢,悲鸣着栽倒。后续跟上来的“庄丁”们,对战马的尸体和被摔在地上自己人看都不看,继续加速前冲,同时将身体快速坠向马腹,镫里藏身! “换火药箭,三轮射!”将“庄丁”们的表现全都看在眼里,韩青愈发坚信自己的判断。亲手举起一支令旗,高声吩咐。 “是!”弓箭手们齐声回应,随即,将绑着火药包的羽箭搭上弓臂,点燃之后,往空而射。 三十几颗“流星”腾空而起,掠过五十多步距离,落向王家庄门口。紧跟着,又是两轮。 “砰!砰!砰!砰……”火药箭相继炸裂,威力不大,动静却震耳欲聋。 刚刚驮着自家主人冲出庄子大门的那些骏马,哪里受得了这般声响,高声悲鸣着竖起前蹄,将各自的主人瞬间甩落于地。 硝烟弥漫,将惊马的身影快速笼罩。 须臾之后,硝烟散去,王家庄的庄门,重新进入大伙眼帘。 只见那造型颇为古朴的庄门,被熏得漆黑。而庄门下,三十几个庄丁同样满身烟熏火燎痕迹,抱着各自的大腿或者脑袋,满地打滚儿。 “王武,带中营攻进去。有敢不放下武器投降者,当场格杀!”韩青没功夫同情那些庄丁,长枪前指,高声呼喝。 一座只有百十户人家的庄子里,居然能养得起五十多匹战马,并且骑马的庄丁,还个个都能在马背上熟练操作弓箭,这种庄子,怎么可能是良善之地? 即便跟纯阳教没有勾结,恐怕也跟周围的土匪是一家。否则,根本支撑不起养马和训练的开销。 “遵命!”王武先前错过了许多立功机会,正愁要被老兄弟们落下。听到韩青的命令,答应一声,带领弟兄们就杀向了庄内。 先前及时拉着坐骑,躲回庄子内的十几名“庄丁”,又咆哮着上前,试图阻挡王武的脚步。被后者指挥弟兄们先用长矛和盾牌抵住,随即一通乱刀砍于马下。 庄子里一部分王氏子弟见大势已去,尖叫着试图翻墙逃走。却被埋伏在外的武二,一通乱箭又逼回了庄子之内。 至于那些受了王家挟裹,本身却不真心支持王家的小门小户子弟,见官兵杀了进来,立刻跪地投降。王武见了,也不让弟兄们为难他们,直接派人将他们送出庄子外,交给韩青亲自处置! 四百名全副武装的将士荡平一个只有百十户人家的村庄,当然不会太费功夫。特别是在对方主将被捉的情况下,遇到的抵抗,更是微乎其微。 前后用了不到半柱香功夫,王武就将庄子杀了个对穿。四下里看了看,他正准备将弟兄们分散开,挨家挨户搜索残敌,一名女子却忽然从王家大宅后面的树林里尖叫着冲了出来,“住手,全都住手!我有红莲教圣姑的密令。韩提刑的爱妾在圣姑手上,你们如果不放了家兄,圣姑一定会杀了韩提刑的爱妾,替家兄殉葬!” 正文 第257章 怜香惜玉 “先拿下了再说!”无论是从维护韩青的名誉角度,还是从战术角度,王武都不能接受对方开出来的条件,大喝一声,亲自提刀扑上。 那女子长相与颇为清丽,身材却远比寻常中原女子高大。见王武等人根本不为自家言语所动,立刻停止了尖叫,举起一对古怪兵器迎战。 只见她,左手中武器,上下皆带弯钩,中间还有一面小小刺盾。对着王武一记斜挂,就将王武砍向自己的钢刀锁住。随即,猛地又来了一记回扯,同时上步挥臂拧身,右手中的狗头弯刃直奔王武的脖颈。 “啊——”王武吓得寒毛倒竖,尖叫着顺势向前窜了半步,同时迅速低头。 “咔嚓!”锐利的刀刃贴着他的头顶掠过,将半截盔簪连同上面红缨,一并扫落于地。 “松手,她用的是钩镶!” “跑,别回头!” “向前跑,别恋战!” …… 叫喊声,刹那间响成了一片。却是跟过来的镇戎军老兵,看到王武身陷险境,高声发出了提醒。 跟在韩青身后上了这么多次战场,王武早就被培养出了对危险的直觉。不用老兵们提醒,也知道自己决非那女子对手。果断松开被对方锁住的钢刀,撒腿就跑。 那女子手中的狗头弯刃恰恰劈来,贴着王武的大腿,劈出一道血光。然而,却不足以让王武立刻倒下。 “啊——”后者疼得厉声惨叫,头脑却清醒异常,身体猛地又来了一个前扑。随即,右手掌提前着地,奋力斜撑。整个人如同一根有弹性的白蜡杆子般,从地面上弹起数寸,紧跟着,又凌空横滚出三尺多远。 “蠢材受死!”那女子存了活捉王武为人质脱身的心思,迈步紧追不放。两名镇戎军老兵持枪阻拦,却被她左一刃,右一刃,转眼间,将枪杆全都砍成了两段。 不待第三名镇戎军老兵赶至,她已经又追到王武身侧。猛地一探腰,右手中的狗头弯刃朝着王武的肩膀就来了一记海底捞月。 这一下若是被她“捞”中,王武即便不当场战死,也得落下个终身残疾。然而,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际,一杆长枪打着旋子凌空飞至,“当啷”一声,正扫中狗腿弯刃的中央。 枪杆长达一丈二,枪锋和枪纂重量也不统一。枪身与弯刃相撞之后,飞行方向立刻大变。竟然如同蟒蛇般,绕着那女子手中的弯刃横扫了过来,狠狠砸向了她的柳腰。 “呀——”这回,终于轮到那女子着急了,尖叫着拧身,同时左右勾状兵器快速前挡。 “当啷!”又是一声脆响,那凌空横扫过来的长枪,被她手中的勾状兵器挡住,顿了顿,迅速坠落于地。而她本人,也被震得手腕发麻,双腿本能地向后交替移动。 “放下兵器,饶你不死!”还没等她的身体恢复平衡,一声断喝已经由远而近。紧跟着,韩青策马抡刀绕过王武,朝着她的脑袋迎头便剁。 “呀——”那女子虽然早就听人说过,韩青身手高超。却没想到,竟然高超到如此地步。竟然能够隔着数丈远,先一枪掷出,搅碎了她挟持人质的美梦。紧跟着,又来取她的小命儿! 当即,她被吓得嘴里又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像一只受惊的野鹿般,连蹦带跳地逃向距离自己最近的老榆树。 那老榆树生得弯弯曲曲,却颇为粗壮。女子三蹦两蹦,就躲至了其后。紧跟着,用左手兵器勾住一根横生的粗树枝,双腿发力跃起,整个人如同猿猴般,又飞出了一丈多远。 韩青胯下的坐骑虽然神骏,却不懂得绕着树跑。转眼间,就被那女子重新拉开了距离。 “拿下她,生死毋论!”担心那女子冲到临近的屋子里去,抓普通百姓为人质来要挟自己,韩青果断高声吩咐。 “遵命!”已经赶至附近的十几个镇戎军老兵,正不知道是否该出手相助。听到韩青的命令,心中立刻没了顾忌。高声答应着从背后取下角弓,瞄准女子两条长腿便射。 那女子蹿得再快,也快不过羽箭。转眼间,身边就险象环生。不得不停止蹿跳,将身体重新躲入一棵大柳树之后。 韩青见状,果断提刀冲上,朝着女子拦腰又是一刀。 那女子身手也足够高明,慌乱之中,仍旧及时调整一下姿势,左手中钩状武器快速横推,试图用侧面的分叉锁住钢刀。右手的狗腿状弯刃则斜着砍向了韩青的大腿。 “钩镶?”韩青的脑海里,迅速闪过一对奇门兵器的名字。拦腰砍向女子的钢刀本能地回抽。紧跟着,一个跨步跳开四尺远,让砍向自己的狗头状弯刃也落在了空处。 按照他的记忆,那女子左手中的古怪玩意儿,名为钩镶,乃是汉光武帝刘秀麾下大将岑鹏的成名兵器,用法极为复杂。自魏晋之后,就渐渐退出了战场。 而那女子右手中的狗腿弯刃,则名为斩骨刀。最早出现隋唐时期突厥贵族的后厨。既可以用来砍牛羊的骨头,又能用来劈柴。 前者,如今只有淮南一带的少量江湖武师,才会练习掌握。却不是为了作战,而是单纯的炫技! 后者,则在党项鹞子、契丹狼骑中,普遍大肆配备。 两种兵器,出现时间至少差了七百年,地域也隔着两千余里。 谁能想到,竟然有人将他们结合了起来,还被一名女子练得出神入化! 说时迟,那时快,见韩青被自己一招逼退。那女子信心陡增,嘴里再度发出一声轻叱,上步,探臂,“受死!”,右手中狗腿弯刃直捣对方胸口。 “提刑小心!”王武吓得魂飞魄散,扯开嗓子高声示警,“那兵器古怪,不走直路——” “当啷!”话音未落,脆响声已经传来,却是韩青挥动钢刀,狠狠拍在了狗腿弯刃之侧。 那女子武艺虽然娴熟,力气终究受性别的体质双重限制。顿时被震得虎口出血,身体紧跟着也失去了平衡,接下来的招数变化,全都难以为继。 “撒手!”韩青既然已经亲自上了战场,就不会考虑对手的性别。咆哮着又是一刀劈下,正中女子左手里钩镶的中央。 上辈子的精明头脑和这辈子从小苦练的武艺,完美结合。以力破巧,则巧无施展之处。 钩镶的中央为一个圆盾,原本用以保护持钩镶者的手臂,顺便还有阻拦羽箭的功能。此时此刻,却被韩青直接当成的作坊里的铁砧。 他手臂和身体,此刻能发出多大力气。那钩镶中央的圆盾,就承受了多大的力气。顺着盾后的铜把手,瞬间传至女子的大臂。 那女子的左臂,顿时被震得失去了知觉,身体再度踉跄后退。而韩青,毫不犹豫又是一刀,再度正中钩镶中央的圆盾! “当啷!”火星乱溅,那女子再度踉跄后退,嗓子眼发腥,嘴角处立刻出现了血丝。拼尽全身力气,她将钩镶狠狠砸向韩青,调转头,拔腿就走。 怎么可能走得掉? 韩青只是稍稍一侧身,就躲开了钩镶。随即,一个箭步追过去,抬手又是一刀拍下。 没有任何怜香惜玉,三寸宽的刀身狠狠砸在女子的护肩甲处,将此人拍得向前窜了半步,一头扎进了路边臭水沟! 正文 第258章 两只大鱼 “县主……”嚎啕声紧跟着响起,一个公鸭嗓老妪跌跌撞撞地从王家大院里冲出,直奔路边臭水沟。 “站住,不得靠近,否则格杀勿论!”三名镇戎军老兵高举兵器上前,拦住老妪去路。七八名粮丁则快速冲到臭水沟旁,用钩枪去打捞那会使钩镶的女子。 王家庄只有百十户人家,用来排污的臭水沟,自然不会挖得太深。因此,众粮丁没费多少力气,就将那女子捞了上来。 只是那女子受伤颇重,又弄了一身臭泥浆,此刻模样凄惨无比。刚刚从王家大院里冲出来的老妪看到了,立刻又扯开嗓子发出一声长号。弯腰从靴子里拔出一把匕首,就朝韩青扑了过去,“宋狗,咱家跟你拼——” 大局已定,镇戎军老兵们岂容他靠近韩青身前一丈之内?立刻有结伴迎上前,探长枪向地上一拦一挑,刹那间,就将老妪绊个狗啃屎。随即,按住肩膀捆了个结结实实。 “宋狗,你速速找郎中医治县主。否则,我家主人发兵过来,屠了你满门!”老妪被捆成了一团粽子,动弹不得,嘴巴却不肯服输,仍旧哑着嗓子高声威胁。 在大宋的地盘上,当着上千宋军的面儿,骂大宋的五品官员为狗,还威胁要屠尽对方满门。这种狂妄行为,不是皮痒,又为哪般? 当即,就有两个粮丁都头蹲下身去,朝着老妪脸上就是几个大耳光,打得此人鼻血横流。 “留她一条性命,好跟王庄主对质!”韩青却是涵养好,不愿意跟无知老妇一般见识,皱着眉头,低声吩咐。 话音刚落,动手殴打老妪地粮丁都头陈杰,立刻站起身高声汇报,“禀提刑,这厮不是女人,是个二尾子,二尾子,脖子上有喉结!”(注:二尾子,即阴阳人!) “嗯?”韩青听得微微一愣,本能地低头观瞧。只见那老妪虽然脸上涂了半寸厚的脂粉,脖子上却的确生着喉结,只是比正常男子的喉结小,又故意用衣领掩盖住了一部分,所以大伙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而已。 “的确是个二尾子!”另一名粮丁都头周贵经验丰富,抬脚踩向了老妪的两腿之间。鞋底落处,却只察觉到了兔子尾巴大小的一丢丢物事,赶紧高声确认。 “啊——”那被捆住地上的老阴阳人,被踩得放声尖叫。随即,哑着嗓子再度发出威胁,“你,你才是二尾子!咱家,咱家是堂堂监门卫,大高丽国平西王家的监门卫。你们竟然敢劫持我大高丽国陇西县男和仁寿县主。等咱家主人发兵过来,啊呀,啊呀,别打,别打,咱家真的不是二尾子,是太监,太监!” 最后半句,却是又吃了陈杰的大耳光,所以不得不暂且收敛气焰,向现实低头。 “先别打他!”韩青越听越觉得困惑,皱着眉头吩咐。随即,又向前走了几步,用脚踢了一下老阴阳人的肩膀,沉声追问,“你是新罗人?叫什么名字?来大宋做什么?” 那老阴阳人闻听,眉头立刻竖起,本能地抗议,“咱家不是新罗人,是大高丽国人!你们大宋皇帝已经下了圣旨,接受了我大高丽的国号,哎呀,别打,别打,咱家是小新罗人,小小的新罗人……” 后半句话,却是因为又吃了耳光,才不得不临时改口。声音里却透着浓重的不甘。 “别打死了他!”韩青知道此人是个贱骨头,却不愿在一个国名上继续浪费功夫,看了陈杰和周贵两个一眼,低声吩咐。 反正,大高丽也好,小新罗也罢,都是海边蛮荒之地。上辈子,他见过那边来的妄自尊大之辈,也不止一个,早已不觉其怪! “是!”陈杰和周贵,只是恼恨阴阳人气焰嚣张,倒也跟其没什么仇恨。因此,便答应一声,再度停止了掌掴。 但是,二人却没有立刻站起身,而是半蹲在此人的脑袋旁,随时准备继续再抽。 那阴阳人也是个贱骨头,挨了十几个耳光之后,总算认清了形势。不待韩青继续追问,就主动开口招供,“大老爷饶命,大老爷饶命。小新罗人姓马,名庆云,是我家主人的监门卫。我家主人姓金,名致阳,是小新罗国的平西王!” “行了,你自称高丽就行了,不用加个小字!”韩青听“金至阳”三个字,觉得好生耳熟。却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此人到底在历史上,留下了哪些痕迹。皱了皱眉头,沉声吩咐。 “是,是!小高丽人明白。”阴阳人马庆云连声答应,随即,又哭着补充,“小高丽人并非有意冒犯大老爷。小高丽人家的少主兄妹,就是被大老爷刚才擒获的那两个,只是听说大宋这边繁华,偷偷到大宋来玩……” “高丽人就高丽人,不用加那个小字!”韩青听着别扭,皱着眉头吩咐。随即,继续沉声盘问,“你们跟那王庄主,是什么关系?既然是来玩,为何不光明正大地来?还要用了化名,偷偷摸摸?” “王,王庄主,也是高丽人。三十年前做生意来了大宋,在这边弄到了公据,然后又置办了土地和庄子。”阴阳人马庆云怕继续挨打,老老实实地回应。末了,却又哭着补充道,“大老爷明鉴,我们家县男和县主,真的是过来玩耍的,没做任何坏事,对您,对大宋,也没任何恶意!” “有没有恶意,本官自会查证,不劳你说!”韩青听得脑仁发疼,皱着眉头说道。 他隐约记得,许紫菱曾经跟自己说过,她是自幼从拐子从新罗贩卖到大宋为奴的。余柏莲的祖籍,也在新罗。 自己从余柏莲手里营救许紫菱的事情,如今还没任何着落。眼前却又冒出了一大堆高丽人,还是什么县男、县主和死太监! “大老爷,大老爷请听小人说!”见韩青脸色难看,那阴阳人马庆云还以为要大祸临头,赶紧挣扎着跪起来,以头抢地,“小人家的主人可以出钱,出钱把县男和县主赎回去。小人知道,是小人有错在先。您只要高抬贵手,我家主人,必有重谢!” “押了他,先去跟姓王的对质。然后把村子封锁起来,挨家挨户核验身份!”韩青却对此人的提议,没有丝毫兴趣。冷眼看了看周围,低声吩咐。 如果阴阳人招供的不是瞎话,那庄主王俊,在三十年前,就来了大宋,并且身上背负着特殊使命。 而三十年前,高丽尚未完全统一。竟然就已经开始向大宋派遣细作。到了现在,恐怕细作派的更明目张胆! 经过三十年的暗中经营,眼前这个王家庄,恐怕也早就成了高丽人设在大宋的重要细作窝点,全村上下,未必有几个无辜! 正文 第259章 谁的闲事儿 事实正如韩青所预料,当陈杰和周贵两个,押着老阴阳人马庆云去庄主王俊面前,询问他的祖籍究竟在何处。原本还哑着嗓子不停喊冤的王俊,立刻原形毕露。 只见此人,肩膀猛地左右摇晃,挣脱了抓着自己胳膊的粮丁。紧跟着,一个箭步窜到老阴阳人马庆云面前,对着对方脑门儿就是一记头锤。 虽然被反捆着双手,这记头锤发的也迅猛异常。当即,就将老阴阳人马庆云砸得七窍出血,仰面朝天栽倒。 那王俊还不解恨,双腿弯曲,对准老阴阳人的胸口就又是一记膝跪。多亏陈杰反应及时,飞起一脚踹中了他的肩膀,才避免老阴阳人马庆云被他当场杀人灭口。 周围的粮丁这才反应过来,叫骂着上前,按肩膀的按肩膀,下绊子的下绊子,将王俊重新控制按翻在地。 而王俊,虽然身体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却抬起头,朝着马庆云破口大骂,“你这个妓院里出生的二尾子!若不是王爷收留你,你现在还靠卖嘴舔钩子,搜罗百家饭过活!你这二尾子居然不知道感恩,刚遇到麻烦就吐了口供,老子将来如果还能遇到你……” “妓院里出生怎么了,妓院里出生就不是人了?”那马庆云平生最恨的就是,别人拿他的出生地点说事儿,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瓮声瓮气地反击,“你又比我能好到哪里去,还不是被自己的亲娘卖到王府里为奴……” “你两个蠢货,全都闭嘴!”先前被韩青打晕俘虏的那位凌彦哥,刚好从昏迷中国醒来。听到王俊和马庆云两个,居然互相揭起了老底,顿时怒不可遏,“咱们平西王府,又没做什么对不起大宋的事情!只是我跟我妹仰慕大宋盛世繁华,不告而入罢了。你二人何必急着互相出卖?!” 这话,见识可就比王俊和阴阳人马庆云两个,高出太多了。 那二人只想着自己身份被揭穿之后,肯定会受到大宋官府的严惩。却没想到,该如何将惩罚力度化解到最小。 而凌彦哥,发现身份败露之后,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将私自进入大宋境的理由,说成因为仰慕盛世繁华而增长见识。 如此,即便违反了大宋律法,众人也罪不至死。甚至,如果运作得当,将“仰慕盛世繁华”这个理由,传到大宋皇帝耳朵里,还有可能因祸得福! 只可惜,这番玲珑心思,对皇帝或者言官有用,对于做过多年基层弓手的王武、张帆、刘鸿三个,根本就是班门弄斧。 当即,王俊就从担架上抬起头,冷笑着数落,“哎吆,见过不要脸的,还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呐!仰慕盛世繁华?刚才又是哪个王八蛋,口口声声宣称自己来自大高句丽,还要那边发兵来攻打大宋,灭我我家提刑满门来着?” “谁说的,掌嘴!”凌彦哥能屈能伸,立刻接过话头,高声吩咐。 二尾子马庆云做了半辈子奴才,对主人的命令,早就形成了条件反射。立刻抬起手,朝着自己已经肿得不成模样的脸孔狠扇,“老奴嘴贱,老奴瞎胡咧咧。老奴脑袋被驴踢过!这位大爷,还有周围的爷爷们,大人大量,别跟烂嘴老奴一般见识!” “哼,刚才你可没这么谦虚!”王武撇了撇嘴,冷笑着摇头。 马庆云闻听,赶紧更加卖力地扇自己耳光,转眼间,血水就顺着嘴角淅沥沥而下。韩青见了,反而觉得心中好生不忍,用脚尖点了他一下,低声吩咐,“行了,该怎么处置你们,自然有国法。你没必要自残装可怜。” “还不住手!”凌彦哥闻听,立刻高声断喝。 二尾子马庆云打了个哆嗦,手臂瞬间就停在了半空中。对命令的反应速度,比经历训练出来的看家狗还要利索! 几句话压制住了王俊和二尾子马庆云,凌彦哥将头转向韩青,先躬身行礼,随即郑重道歉,“韩提刑,刚才是在下的错,不该当面欺骗您。在下姓金,名彦哥,乃是高丽国平西王之子。真的是因为仰慕盛世繁华而来,怕被辽国那边知道,给高丽招来祸端,不得已才隐瞒了身份。”。 这番说辞,比十几个呼吸之前,他刚刚从昏迷中醒来之时的说辞,又完善了一层。连隐瞒身份的理由,都显得非常值得同情。 如果韩青的真实年纪,与长相接近,说不定还真的会被金彦哥给骗得晕晕乎乎。然而,同样的话,落入年龄已经接近四十岁的韩青耳朵里,除了让他感觉可笑之外,没起到任何作用。 轻轻用眼皮夹了金彦哥一记,他笑着向张帆吩咐,“还等着干什么?进去拉人!无论男女老幼,一起押回掖县。告诉他们,是他们家金公子,命令他们听从官府安排,不要轻举妄动,免得引起误会,伤了大宋与高丽之间的和气!” “是!”张帆答应一声,转身就去点兵抓人。 “韩提刑且慢……”金彦哥大急,赶紧出言阻止,“村子里除了王家,其他都跟我家没关系。王家的长辈,虽然是从高丽避难而来。家中的晚辈们,却早就把自己当成了宋人。” “刘鸿,你押着马庆云也一起去。让他出面,传达金公子的吩咐。如果他敢横生枝节,就一刀宰了了事!”韩青看都懒得再多看金彦哥一眼,继续发号施令。 “遵命!”刘鸿答应一声,上前拎着马庆云的后脖领子,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就走。 金彦哥阻拦不得,只能高声喊冤。紧跟着,又做出各种许诺,恳请韩提刑高抬贵手。 而韩青,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直接安排人,将他和王俊两个,也分头押上了不同的粮草车。只待清理完了王家庄,就收兵回营。 庄子里面男女,原本就失去了继续抵抗的勇气。见二尾子马庆云亲自来传达金彦哥的命令,哪怕个别人心中有所怀疑,也果断顺水推舟。 不多时,村子里的男女老幼,全都集合完毕。韩青又命人给每家每户都贴好封条,留下武又带领二百弟兄驻守。自己则带领其余八百多兄弟,押起所有俘虏,浩浩荡荡向掖县折返。 虽然意外拔掉了高丽国设在莱州的细作据点儿,终究与出发时的目的相去甚远,因此,一路上,所有将士,包括韩青自己,都无精打采。 好在杨行彦和吕子明两大叛军,都已经被击溃。大伙倒不用担心遭到贼军偷袭。因此,走走停停,慢慢吞吞,足足走到第二天傍晚,才终于又看到了掖县城墙。 东侧城门还没关,最后一波进城的百姓正在排队待检。韩青不想让弟兄们跟百姓争路,立刻跟几个指挥使打了个招呼,带领大伙掉头转向城西,打算换一道城门入内。 还没等他走出城墙的阴影,城门洞处,忽然传来一声爆炸,“砰!”。紧跟着,东城门口的百姓吓得丢下箩筐,扁担,篮子等物,四散奔逃。 “结阵,结阵备战,保护韩提刑!”好张帆,果断用身体挡住了韩青,同时扯开嗓子高声命令。 他记得,当初开封府左军巡使张文恭,就是在入城之时遭到了刺客偷袭。韩青的身手虽然远好于张文恭,却也不能由着刺客放手施为。 “结阵,结阵,保护提刑!” “结阵,小心刺客!” …… 王武、刘鸿反应也不满,各自指挥一队弟兄列阵阻挡可能发生的偷袭,转眼间,就将韩青身边围了水泄不通。 然而,预想中的刺客,却迟迟没有出现。只有几只被百姓丢下的大鹅,伸长了脖子,拍打着翅膀,一路“咯咯咯”从阵前飞掠而过。 “怎么回事?”张帆、刘鸿等人,仍旧不敢掉以轻心。皱着眉头,四下环顾。就在此时,半空中忽然又传来了一声悠长的呼哨,有支响箭,从城门附近一处树林里射了出来,直奔军阵。 响箭杀伤力有限,却可以给其他弓箭手指引目标。刹那间,张帆等人的心脏,又提到了嗓子眼。军阵中的弟兄们,也纷纷举盾护住响箭所来方向,同时暗中准备,待自家主将一声令下,就像敌军发起反击。 正当大伙都忙得焦头烂额之际,响箭飞起的那片树林中,一匹火红色的骏马疾驰而出!马背上,一女红衣女子,手里持着一根毛笔,上下挥舞,“韩巡检,想知道紫菱姐的消息,你就一个人来追。且莫带帮手,否则,我就一走了之!再也不管你跟我师父的闲事儿!” 正文 第260章 命里灾星 “放箭!放箭射死她!”趴在马车上指挥手下弟兄们列阵迎敌的王武立刻忘记了疼痛,迅速用胳膊支撑起了自己的上半身,高声大吼。 “拦住她,拦住她!” “拦下她,死活勿论!” 张帆和刘鸿两个,也相继开口,向各自身边的弟兄们下令。 作为最早追随韩青的弓手,他们可是太了解不远处那个名叫叶青莲的红衣女子了。 此女简直就是韩提刑命里的灾星,只要她出现的地方,记下来保准就有一系列坏事儿发生。而韩提刑本人对她的态度,却有些含糊不清。 好几次韩青明明有机会将她杀掉,关键时刻却又下不了狠心。甚至隐隐约约,给人感觉还很享受跟此女斗智斗勇的过程。 所以,王武、张帆和刘鸿三个,见到叶青莲出现,就果断越俎代庖。 在他们看来,自家提刑才二十出头年纪,被叶青莲的美色所迷,乃是人之常情。而他们三个,却都是快四十岁的糙老爷们,决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韩提刑自毁前程。 只可惜,他们三个麾下的弟兄,表现实在不太给力。 仓促放出去的羽箭,根本碰不到那火红的影子。 几个骑兵试图冲过去夹击叶青莲,却被后者所乘坐的红马稍稍一加速,就甩出了十多丈远。 而马背上的叶青莲,却懒得拔刀,将手中毛笔又挥了挥,再度高声呼喝,“韩巡检,紫菱姐将性命都交托给了你。你莫非真的不在乎她的死活?!也罢,那我尽快告诉她,所托非人。免得她死到临头,还担心你会赶去救她,上了我师父的当!” “住手!张帆,王武,刘鸿,让弟兄们都住手!”韩青听得心中微痛,脑海里,也迅速想起,叶青莲此刻所持的毛笔,乃是自己当日孩子气上头,亲手所赠。因此,果断开口吩咐,“弟兄们的好意,韩某都心领了。全住手吧,且让韩某去会会她!” “提刑,妖女向来奸诈,脸变得比翻书都快!”张帆等人大急,赶紧提马挡住韩青去路。 其余弟兄纷纷停止了放箭,却没有让开道路。只管背对着韩青,偷听张帆等人的劝阻结果。 明知道弟兄们是出于一番好心,韩青丝毫却不为大伙的言语所动,笑了笑,开始调整部署,“王武,你受伤了,负责带领弟兄们回营安歇。张帆、刘鸿,你们俩各自点一百名骑兵,远远跟着我,不要离我太近!” 顿了顿,他继续补充,“我跟她,跟她师父,都交手过无数次。即便她们师徒联手,我也有把握打应付得下。而双方真的动起手来,只要你们在半柱香时间内赶到,她们师徒俩就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 这倒不是吹牛。 张帆等人不知道韩青经历了一次灵魂融合,却亲眼看到,自家巡检的武艺在最近两年多来,如何突飞猛进。 当初在金牛寨,张帆等人自问身手,还敢拍着胸脯说跟韩青斗个旗鼓相当。如今,金牛寨几大弓手联合起来,都未必能在韩青枪下支撑十招! 如此推算,叶青莲和她师父两个联手,恐怕的确奈何不了韩青。 当然,前提是叶青莲师徒俩不使诈,肯光明正大地跟韩青斗上一场。 “提刑小心!”知道再劝也没用,王武第一个改变主意,趴在马车上拱手领命。 “提刑不要走得太快,妖女是想骗你过去,你耽搁得再久,她也会耐着性子等你!”张帆和刘鸿两个,看到王武妥协,也只能叹息着补充。 自家巡检,文武双全,家世显赫,待弟兄们又仗义,可谓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上司。只是,这桃花运,也忒厉害了一些。从金牛寨走到几千里外的掖县,就没几天不被女人纠缠! 不过,叹气归叹气,大伙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韩青去“渡桃花劫”。因此,强行振作起了精神,按照吩咐行事。 而韩青,给心腹们安排好了任务之后,就迫不及待地策马向叶青莲追了过去。临出军阵,忽然又停下来,跟弟兄们借了另外一匹坐骑。仿佛唯恐一匹坐骑体力不够充沛,不足以让他追上那道红色影子一般。 果然如同张帆所料,韩青这边虽然耽搁了一些时间,叶青莲却没有走得太远。待发现他终于追了上来,还携带了一匹备用坐骑,此女立刻眉开眼笑,“姐夫,你就这么有把握,独自一人,便能将紫菱姐从我师父手里抢回来?” “叫我韩青,韩巡检,或者韩提刑都好。”韩青被叫得心中打了个哆嗦,立刻摆手纠正,“别胡乱攀亲戚。韩某本事低微,可不敢做你的姐夫!” “莫非嫌弃我是妖女,会坏了你的前程?”叶青莲脸上的笑容,迅速变成了愤怒,柳眉倒竖,杏眼圆睁。 “想求我帮你办事,就拿出真面孔跟我说话!”韩青跟她打交道渐多,早就领教了她变脸的功夫。板起脸,低声命令。 “求你办事?我有什么事情需要求你?你倒是敢想!”叶青莲立刻像被仙人掌扎了爪子的野猫一样,将身体弓了起来,全神戒备地向韩青说道。 虽然模样不够友好,比起先前的笑面如花和柳眉倒竖,却真实了许多。 韩青见了,笑着加快了马速,跟她走了个错肩,“毛笔是我给你的。你如果不是遇到了麻烦事情,心里发虚,又怎么会将此物拿了出来。告诉我紫菱的消息,在你来说,只是顺手给我一点儿回报而已。并且,这个回报与我的付出,并不等价。否则,你也不会如此心虚!叶姑娘,不知道韩某猜得对还是不对?” “你……”叶青莲眼睛里的愤怒,顿时变成了震惊。稍微愣了片刻,才缓缓收起了怒容,正色说道,“你果然狡猾!吕子明遇到了你,也是时运不济!” “我是提刑官,如果太笨了,治下岂不是遍地都是冤案?”终于看到了叶青莲拿出真实面孔来说话,韩青笑着点头,“说罢,不用走得太远。弟兄们会给咱们留下足够的距离。不会听见你说什么?不过……” 想了想,他又快速补充,“这个请求,必须是在我力所能及范围之内。另外,不要违背我的本心!” “你……”没想到有人对自己许下承诺,还带再追加条件的。叶青莲眼睛里,顿时涌起了一丝失落。然而,她却知道,韩青并不欠自己任何东西。自己跟韩青虽然有过合作,却算不上朋友。因此,叹了口气,低头策马前行,许久,许久,都不肯说一个字。 正文 第261章 劝说 韩青策马落在叶青莲身后半个肩膀位置,徐徐而行。 叶青莲不开口说找他什么事情,他自己也不问。反正周围已经没了大股叛军,天气又已经渐渐转暖,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不用担心。 “你,你那天为何要给我一支毛笔?”足足走了半个时辰,叶青莲又长叹了一声,终于幽幽开口,”还让我走投无路之时过来找你?莫非你那时就已经准备看我的笑话不成?” “没,没看你笑话意思。总觉得你这个人,跟纯阳教那群人不是一类。”韩青被问得有些心虚,想了想,笑着解释。 当日之所以送了一支毛笔给叶青莲,主要是身体前主人遗留下来的少年心性在作祟。然而,在另一个方面,他也打心眼里不希望叶青莲稀里糊涂地,为站在纯阳教背后的那些人殉葬。 以他的人生阅历和智力,到现在,岂能还看不出,纯阳教也好,红莲教也罢,都是某些人暗中布置的棋子。 既为棋子,当失去利用价值之后,被扫下棋盘就是必然的结局。 虽然每次跟叶青莲碰面,接下来都不会有什么好事儿。但是,在内心深处,韩青却对此女没多少恨意,不想看到她落到弃子的下场。 相反,在内心深处,隐隐约约,他还觉得跟此女的交往的过程颇为刺激。 自打穿越以来,出现在他身边的美貌女子,要么像窦蓉一样,对他满脸崇拜。要么像许紫菱一样,对他一见倾心。只有叶青莲,始终将他当做对手,千方百计给他找麻烦。 这让他很容易就想起,自己上辈子三十岁之后,开始放浪形骸,周旋与各种“坏”女人之间,“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日子。 虽然那段时间,他精神和身体,都极为空虚。然而,那些女人身上的“坏”,那种离经叛道,却曾经让他从骨子里感觉兴奋。 那种“坏”,不适合沉迷于其中,偶尔来一次,却能让人身心大为放松。 所以,韩青从内心深处,真的不希望这个女人失去利用价值之后,稀里糊涂被人灭了口。 只是,这个理由,实在有违他现在的形象。故而,他只能拿“你跟纯阳教那些人不是一类”来搪塞。 临时编造出来的借口,当然不会有多少说服力。 叶青莲闻听,立刻轻轻侧过了头,双目之中,隐约有波光跳动,“怎么个不一样法?他是反贼,我也是!他是纯阳教的教主,我是红莲教圣女。” “他跟人贩子同流合污,你虽然也到了京东东路,却跟人贩子们没任何往来。”韩青想了想,继续低声补充,“否则,咱们两个,早就该在重逢于战场了,而不是在我打垮了纯阳教之后,才又见了面!” “你希望跟我战场上重逢?”叶青莲的眼神又亮了亮,歪着头询问。 “不希望!”韩青想都不想,便如实回应,“你我之间,原本就没什么大仇。你当日替吕子明送完了信,如果选择回去跟他并肩而战,我会觉得非常可惜!” “那你会不会对我手下留情?如果在战场上跟你重逢?”叶青莲目光忽然变得无比深邃,看着韩青,一眼不眨。 “不会!”韩青还是想都不想,便选择了实话实说,“你身手不弱,又奇招频出,如果在战场上与你重逢,对你留情,就等于自己找死!” “哈,哈哈哈……”叶青莲忽然放声大笑,随即,又摇着头叹气,“看来我身手已经好到,让你感到威胁的地步了。也好,也好,这样,至少你不会很快就忘了我!” 敏锐地听出对方话里有话,韩青皱起眉头,低声询问,“你要走了?什么时候走?准备去哪里?” 叶青莲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苦笑着反问,“纯阳教在这边,都被你弄成了过街老鼠了,我留下还有什么用?也就是别人暂时还不知道我跟纯阳教有瓜葛,否则,我连半夜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睛。” 这就是她必须离开的原因了,勉强留下,也无力回天。 而当地的士绅百姓,无论为了保护各自家的孩子,还是为了与纯阳教划清界限,都不会容忍一个来历不明却会武艺的女子长期在自己眼皮底下晃悠。 哪怕她暂时停止任何对抗朝廷的活动,只要在某地停留太久,都有可能被百姓举报给差役,或者被士绅们带着家丁冒险自行抓捕,然后向官府邀功。 几丝同情之意,在韩青脸上缓缓涌现,向叶青莲轻轻抱了抱拳,他笑着说道,“原来是这样啊,我还真没想到。不过,纯阳教坏了名声,却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吕子明自己非要赶在这个时候起兵。” “他如果不趁着杨行彦造反的时候,放手一搏。等你剿灭了杨行彦,他更没机会。”叶青莲翻了翻眼皮,悻然回应。然而,脸上却对吕子明的下场,没有多少同情,“总之,遇上你,是他倒霉。唉——” “不遇上我,他也一样成不了大事!”韩青却不肯居功,想了想,轻轻摇头。“包括你们红莲教,还有河北的弥勒教。只是看着热闹而已!” 如果寇准推测没错,三教背后是一个教主。叶青莲来京东东路协助吕子明未果,下一步,恐怕就是要去河北帮助弥勒教了。 韩青的好兄弟杨旭在那边,连韩青都感到佩服的开封府北院判官折惟忠也在那边。他真的看不出,叶青莲去了,能有任何胜算! 然而,他的一番好心,却没收到好报。 话音刚落,叶青莲的柳眉立刻又竖了起来,“你有本事,我们都不是对手,总行了吧?!哼,别得意忘形!将来功高震主,惹了狗皇帝的忌惮,有你哭的时候。” “我只是个文官,手里又没兵马。官家忌惮我做什么?”韩青根本没被打击到,笑了笑,自信地摇头。 “你是文官?”叶青莲气得牙根都痒痒,然而,却从韩青的话语里,挑不出任何毛病来。 提点刑狱公事在大宋,的确属于文官。而韩青的另外一个职务,控鹤署判官,也介乎于文武之间,并且被列入文职的可能性更大。 大宋历任皇帝,都像防贼一样防着武将。却很少怀疑文官会造反。如此算来,韩青再战功赫赫,也不应该受到官家的猜忌。顶多今后不给他掌控兵马的机会而已。 “我的确是文官,也没打算做武将!”很喜欢看叶青莲被自己气晕的模样,韩青干脆多看了两眼,然后继续笑着劝说,“并且我领兵的本事,只能算一般。比不上李继和这种宿将,甚至比不上张环。纯阳教连我都打不过,能成什么气候?至于河北弥勒教,据我所知,河北乃是大宋提防辽国入侵的前线,一直驻扎有重兵。杨嗣和杨延昭两个,本事不在李继和之下。弥勒教不主动惹事则以,主动惹事,这两人随便一人出马,恐怕弥勒教就又得落到纯阳教一样的下场!” “你……”叶青莲被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却无力反驳。 亲眼看到红莲教和纯阳教先后覆灭,她心中,早就不像刚开始做红莲教圣女那会儿,对推翻大宋信心十足。 而韩青今天的话虽然难听,却并未包含恶意。只是想警告她,接下来不要前往河北,又去趟弥勒教和浑水而已。 正文 第262章 告别 “朝廷已经下旨,赦免所有南唐罪臣的后人。无论其现在是什么身份,都可以去地方官府请求解除罪籍,如果卖身为私奴,官府可以出钱帮其赎身。”见叶青莲许久不说话,韩青又低声补充。 叶青莲闻听,立刻又顾不上生气。甩镫离鞍,跳下马背,冲着韩青敛衽而拜,“多谢了,韩巡检。我替所有南唐官员的后人,多谢巡检仗义援手!” 韩青赶紧跳下坐骑,伸手虚搀,“别,别客气,其实这件事没有我,早晚朝廷上早晚也会有人提起。毕竟大宋也需要提倡“忠义”二字,苛待当年拒不降宋的南唐忠臣之后,等同于自己打自己的脸!” 受这辈子所接受的教育和性格影响,他不愿直接与接触叶青莲的手臂,只能隔着三尺远做个样子以示诚心阻拦。而叶青莲,却对他的“诚心”视而不见,认认真真拜了三次,才缓缓起身,“人这辈子没多少年,早几个月,也许就是几十条人命。晚几个月,也许很多南唐将士的后代,便背着奴仆或者营妓的身份绝望而死。如此大恩,青莲不知怎样谢你才好。巡检将来你有用得到青莲的地方,只要送个信来,刀山火海,我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这次,她没有做任何伪装,只是以自己最正常的模样,说出了最简单直白的话语。 韩青听了,反而觉得心中舒坦,想了想,继续低声说道,“我跟你说这些,并非图你的感谢。而是希望你,不要再给别人当刀子使唤。你背后那人,成不了事。红莲教和纯阳教的结果,你也都看到了。表面上势力庞大,实际上,却是林间之雾,草上之霜,无论怎么折腾,到头来都回事一场空!” “嗯!”叶青莲听得心中很不是舒服,却没有做任何反驳。 “你想报仇,我理解!”韩青知道她心怀不甘,想了想,继续低声劝告,“但纯阳教尚未打下江山,所作所为,就已经是肮脏不堪。一旦让他们坐了天下,你想想,天底下多少百姓,会像你当年一样可怜。而他们的仇,又该找谁来报?” 稍微给对方留了几个呼吸时间去考虑,他用更低的声音陆续补充,“大宋朝廷虽然有许多不堪之处,却已经给中原和江南带来了三十年的太平。换了你背后的那个教主做皇帝,他能做得比赵家更好么?” “另外,造反也得有造反的路数,至少你们得有自己的章程,并且对百姓得比现在的大宋朝廷强一些。否则,天下百姓又怎么可能支持你们?” “还有,受了你们拉拢的官员,有哪个不是贪赃枉法之辈?他们拿着大宋朝廷的俸禄,却为了一己之私,就暗中跟你们勾结。这种吃饭砸锅的家伙,怎么可能真正对你家教主忠心?还不是在没遇到危险之时,比着赛拍胸脯。一遇到危险,就恨不得立刻反咬一口,以证明自家与你们毫无瓜葛!” …… 如果将叶青莲唤做周敏,他绝不会这么哆嗦。 据他推算,周敏上辈子所在的时空,应该已经是二十世纪中叶之后。作为一个学霸型穿越者,周敏至少懂得,造反需要有明确的政治纲领,严格的组织纪律,还要发动群众,而不是靠迷信来忽悠,更不能靠拉拢腐蚀一大堆贪官。 而像红莲教和纯阳教这种,折腾到极致,不过是第二个太平天国。除了给国家带来沉重灾难,让无数膏腴之地变成废土之外,不会有任何结果。 而韩青虽然自称为文官,哪天弥勒教真的公然起事,弄不好他还得被朝廷派去“维持”地方。届时,他还要跟叶青莲兵戎相见。 正如韩青自己刚才所说,战场上与叶青莲重逢,他可不敢给对方留情。否则,自己肯定会落个身死名灭的下场。 接下来发生的事实证明,他的一番苦心,并没有白费。 听了他的话,叶青莲这次难得没有立刻跳起来反驳。而是牵着坐骑,低着头,默默地前行。如此,足足又过了半个时辰,才终于将头又抬了起来,冲着他抱拳而笑,“我明白,你是不想让我去河北送死!多谢了,韩巡检!既然你不想让我去,我就不去就是!” “你们那位教主,会容忍你你不听从他的号令么?这么好用的一把刀,换了我,宁可毁了它,也不会让不被我所用!”韩青心里,隐约有一块石头落地。也拱了下手,同时低声提醒。 “肯定不会,但是我自有办法脱身!”叶青莲想都不想,快速摇头。随即,又看着韩青的眼睛,郑重说道,“我没见过教主,所以,无法告诉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在红莲教中,真正跟他见过面的,只有我师父,法王,和几个杀人无数已经回不了头的护法。至于我,表面上地位尊崇无比,实际上,则只是被他们推出来哄骗年青男女入教的牌位!” 通过梳理红莲教的组织脉络,韩青早在永兴军路任提刑判官之时,就猜到了叶青莲没资格接触教中的核心机密。所以,笑着点头,“我知道,我也没指望,从你这里把教主的名姓挖出来!” “对不住!”叶青莲迅速低下头去,用很小的声音道歉。仿佛自己辜负了韩青的期待一般。 韩青见了,再度摇头而笑,“行了,你不必内疚,你其实已经帮了我许多了。至少,我从你这里,验证了红莲教、弥勒教和纯阳教,乃是同一个人搞出来东西!” “你……”没想到,自己终究还是被韩青套了很多消息走,叶青莲气得银牙直咬。然而,脸上的笑意,却远远多于愤怒。 “不去河北的话,你准备去哪?”韩青笑着向后躲了半步,直接转移话题。 叶青莲自幼就被其师父带入了红莲教,从没有真正为自己做过一次主。听了韩青的询问,顿时就陷入了沉思。 良久,她才抬手抹了一下眼睛,含泪而笑,“我也不知道该去哪。可能先去江南转转。看能不能帮到我父亲当年旧部的后人。等江南那边的债还完了,也可能去夏州,红莲终究还是做了李德昭的侧妃。这个没出息的,在外边身边总得有个娘家人,替她遮风挡雨。” ”你师父呢,她肯放你走么?”韩青干涉不了叶青莲的选择,也不愿干涉,想了想,继续低声询问。 “我准备送师父回高丽,不让她继续给教主卖命了!”叶青莲回答的非常干脆,仿佛早就经过了深思熟吗,“高丽那边,眼下已经太平了。师父是济州人,眼下我手头有些积蓄。回到故乡去,帮师父买个庄子和几百亩地,她便不愁晚年无依无靠。” 不待韩青再问,叶青莲抬手抹了一下眼睛,果断决定,“对,就这么办。等了结了你跟我师父之间的恩怨,我就立刻送她回高丽。麻烦你帮我弄一艘海船,我今天之所以带了这支毛笔,就是想求你帮我弄艘能平安开到高丽的海船。刚才被你打岔,差点忘记了!” 说罢,将毛笔双手托起来,郑重送到了韩青面前。 韩青的心里,顿时有些空落落的,很不舒服。然而,却仍旧笑着将毛笔接了过来,“好,我答应你。杨行彦的军营里,原本就有海船。眼下全都被地方官员查封了。我去跟他们借一艘,再从俘虏中找几个驾船的好手,送你们师徒俩回高丽。” “我去劝师父,放了许紫菱。她要是新罗人,师父这几天除了把她锁在马车里,轻易不准她露面之外,并未伤到她一根寒毛!”叶青莲也不拖泥带水,立刻投桃报李。 “你师父会听你的么?”没从叶青莲的身上,感觉到任何虚假的成分,韩青犹豫了一下,低声询问。 “不会,但是我会努力劝她!”叶青莲难得地坦诚了一次,快速摇头。“我跟许紫菱算不上朋友,但是,终究曾经一同于莲花班中讨生活。我不会让师父伤害她!” “多谢姑娘了!”韩青无法确定叶青莲这句话有几分诚意,却仍旧愿意拱手道谢。 “不必客气!”叶青莲难得温婉地笑了笑,轻轻摇头,“她犯傻喜欢上了你,我没办法让她始乱终弃。只是希望你念在她曾经为你吃了很多苦头的份上,今后不要辜负她!” “你这话,倒是像是她的姐姐。”韩青有点不适应忽然变得温婉起来的叶青莲,皱着眉头点评。 “别废话,就说你能不能答应这个条件吧!”叶青莲却忽然又切换回红莲圣女的模样,板起脸,傲然询问。 “能,当然能!”韩青原本也没打算亏待许紫菱,因此,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就好,我也没算跟她姐妹一场!”叶青莲刹那间也如释重负,笑着吐气。随即,又扭过头,四下张望,坚决不与韩青的目光相对。 韩青知道,再开口,就是告别了。所以,也不催促。只管举起头来东张西望。 太阳已经落山了,晚霞红得如火焰。 红色的流光从天边倾泻而下,与旷野中的杂花交相映衬,姹紫嫣红,绚丽夺目。 “三天后,半夜,芙蓉岛,你知道怎么上岛。”许久,许久,叶青莲才终于鼓起了勇气,郑重补充。“我没把握让师父听我的。为了以防万一,届时,我帮你拖住她,你自己救了许紫菱走。” 突然的变化,让韩青有些猝不及防。然而,稍作犹豫之后,他仍旧郑重点头,“好!” “你可以带兵,不要自己过去!”深深吸了一口气,叶青莲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情绪平稳,“教主恨你入骨,师父身边带了十多名亲信,这次来京东东路,就是为了杀你。” 不待韩青回应,她又快速补充,“我保证你到来之前,许紫菱不会少一根寒毛。但是,你得答应我,别杀我师父。师父其实很可怜,她做梦都想着,嫁给教主做侧室。从十多年前,一直做到现在!” 正文 第263章 营救 “你说的是余柏莲?她想给人做小妾?”韩青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追问的话脱口而出。 在他两辈子的记忆里,肯为爱情不惜一切,甚至放弃尊严的女子,年龄基本上都在二十五岁以下。而余柏莲怎么算,也得三十七八了,怎么可能还连脑子都不长,居然还想着嫁给那边教主做二房! “所以,我才要把师父送到高丽去!”叶青莲没有回答他的话,却变相给出了答案。“我怀疑教主给师父下了盎,否则,她不会为了教主,什么都割舍得下。我把师父送到高丽去,隔着大海,教主想必就指挥不得盎虫!” “未必是盎虫,也许是你师父受骗久了,自己不敢醒过来了。”心中忽然觉得余柏莲有些可怜,韩青皱着眉头分析。 类似情况,他上辈子做离婚咨询师时,可是没少见到。 某些少妇分明已经被丈夫设计逼迫,不得不净身出户了,仍旧坚持认为,丈夫最爱的人是自己,之所以做得如此绝情是迫不得己! 其实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是在欺骗自己。然而,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她便失去了继续挣扎着活下去的唯一支撑。 “那怎么办?”叶青莲显然被韩青的剖析给吓住了,刹那间变得六神无主。 “恐怕你刚才说的办法,是唯一办法。”韩青想了想,沉吟着回应,“先让那个教主无法再联络到她,再找一些耗神的事情给她做,慢慢地,她便会将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事情上。” “教主的手,目前应该还伸不到高丽!”叶青莲也拿不出更好的方案来,沉吟着点头。 话音落下,她又快速补充,“对了,教主在朝廷那边,应该是个很大的官儿。平时给我师父她们下令,都是从汴梁那边传下来的。很少来自汴梁之外。” 这是一个非常有用的信息,立刻将韩青的怀疑范围,缩小了七成。因此,他赶紧笑着向叶青莲道谢。 “韩巡检不必客气,算下来,终究是我欠了你太多人情。”能给韩青帮上忙,叶青莲也很开心,侧了下身体,笑着拱手。 二人之间的距离,迅速拉近。又仔细商量了一下营救许紫菱的方案,然后各自上马挥手作别。 张帆和刘鸿两个,早已带着二百骑兵追了上来,只是先前看到自家提刑与女贼有说有笑,不似会遇到危险的模样,才没急着走到近处当灯笼。 此刻又看到叶青莲终于离去,赶紧率部向自家提刑靠拢。转眼间,就将韩青团团包围,甭说刺客,就是只燕子,都甭想再靠近韩青身前。 “不必这么紧张,先跟我回一趟县城。”有了许紫菱的消息,韩青心情大为放松,笑着向大伙挥了挥手,高声吩咐。 一行人风驰电掣,很快就回到城内。待将弟兄们安顿停当,韩青又将几个心腹们召集到一处,开始谋划并布置登岛事宜。 丁谓率部在外追杀吕子明,眼下登莱两州,韩青就是级别最高的官员,又挟连番大胜之威。因此,任何命令,哪怕有明显的违规,也畅通无阻。 短短一天之内,他就准备好了海船,召集好的镇戎军老兵,并且从俘虏中找到了二十多位愿意戴罪立功的前水师兵卒。 又耐心等了两个白天,到了跟叶青莲约定的夜晚,韩青一声令下,带领张帆、刘鸿和所有镇戎军老兵,一起登上了海船,扬帆起锚,直扑芙蓉岛。 上次登上芙蓉岛,他是利用了退潮时露出来的陆地。先前叶青莲给他出的主意,也是以同样的方式登岛。 但是,这次韩青却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故技重施。 原因主要有三个,首先,虽然没经过专门的水战训练,大多数镇戎军老兵,在甲板上,本事发挥不出原来一半儿。但是,将海船沿着岸边缓缓而行,却不用担心出现倾覆的危险。 其次,以韩青对余柏莲的了解。此女既然知道利用退潮时出现的陆地登岛,就肯定会在沿途布置眼线。即便有叶青莲做内应,韩青也不能打草惊蛇。 第三,余柏莲及其麾下的爪牙,全都来自西北永兴军路,是地地道道的旱鸭子。既不懂得水战,又不熟悉海潮变化。韩青带着弟兄们乘船悄悄上岛,肯定能杀其一个措手不及。 另外,还有一个韩青不希望出现,却不得不提防的原因,让他选择了乘船登岛。 那就是,他无法完全相信叶青莲。所以,干脆选择了一个对方想不到的方式,直扑岛上。 从掖县附近的海港,到芙蓉岛,总计还不到二十里海程。大船顺风顺水,只用了半个时辰,就已经来到了岛屿西北侧的海港。 海港原本为登莱水师停泊战舰所用,正对着的便是军营侧门。眼下虽然军营被焚毁了,但港内的笕桥,码头等设施,却仍旧保留得非常完整。 急于在韩青面前表现,二十几个戴罪立功的水手,借着涛声与夜色掩护,将船稳稳地贴在笕桥上。随即,以最快的速度,系好了缆绳,铺好了下船的踏板。 “跟我来!”韩青招呼了一声,第一个冲下了笕桥,三步两步奔向码头。 张帆和刘鸿两个,一人持盾,一人持刀,紧随其后。 镇戎军老兵们,也陆续跟上。虽然其中不少人因为晕船而脸色发白,脚步却丝毫没有变慢。 大伙行进之中,迅速组成一条锋矢形阵列。沿着码头,扑向废弃的军营。没有点起火把,头顶的星光却足以照亮眼前的地面。 几个带队立功的水手,在队伍两侧引路,用极低的声音,提醒所有人避开沿途可能出现的坑洼。 所有人的呼吸声和脚步声,都被海浪声遮盖,整个队伍,仿佛在一股移动的暗流。 暗流从码头涌至军营,只用了短短七八个呼吸时间。转眼,又由军营的侧门,涌至了军营深处。仍旧没有发出任何高于涛声的动静,也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谁在那?”当队伍推进到军营深处靠近点将台位置,迎面终于传来了一声质问。有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提着灯笼从一处废墟后转了出来,将灯笼举到半空中,照亮他们自己的身体和面孔。 这个完全出于本能的动作,直接葬送了二人的性命。 韩青一个箭步扑过去,用长枪捅在了其中一名汉子的胸口,将其挑飞在半空中。另外一名汉子迅速丢下灯笼,拔刀迎战,同时扯开嗓子高声示警,“来人啊——啊” 数支长矛同时刺至,将他直接捅成了筛子。 正文 第264章 姐妹 翻身从稻草堆上爬起来,许紫菱双手扶住囚牢窗台,将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星光很亮,照亮屋子周围的断壁残垣。有些残垣上,还隐约有血迹没被雨水冲洗干净,被星光一照,愈发显得凄凉。 时值半夜,海潮声连绵不断。空气里,也带着海水特有的腥味儿。偶尔有夜风吹来,还能送来几缕古怪的臭气,不知道是来自腐烂的鱼虾,还是来自被掩盖在泥土下的尸体。 那些尸体被埋得很浅,很应付。白天被准许去岛上放风的时候,许紫菱曾经多次看到有尸体的残骸被野兽从土里刨出来,或者被雨水从土里冲出来,暴露在阳光下无人问津。 每当遇到这种情况,负责看管她的两名红莲教徒,总是一边驱赶她返回用来当做囚牢的木屋,一边大声骂骂咧咧。 但是无论骂得多响亮,那两名红莲教徒,却绝不肯伸手,给残破的尸骸上再添一把土。虽然以他们的本事,即便让尸骸重新入土为安,也并非什么难事。 这样许紫菱很看不起他们,同时,也越发坚信自己当初的选择。 失去对生命的敬畏,并不是勇敢。 失去对同类的怜悯,也不会让人显得高贵。 而遇到麻烦事情就骂骂咧咧,怨天怨地,更非男人所为。 如果换成韩青在这儿,肯定不会吝啬给死者一个体面。也不会怪东怪西。他通常只会皱着皱几下眉头,然后便开始想办法一步步地解决问题。 跟在韩青身边这么久,许紫菱早就了解了自家男人的行事习惯。并且,越是了解,越能发现其与众不同。 许紫菱的记忆里,好像从没看到自家男人胡乱发过脾气。也没看到自家男人,在麻烦面前一筹莫展。 自家男人总是有办法,将复杂的事情变得简单。哪怕是天塌下来,他也会想办法找根棍子撑住,而不是瑟瑟发抖或者逃之夭夭。 想到韩青跟自己之间发生的那些事情,不知不觉间,许紫菱的嘴角就翘了起来,眼睛里也闪起了亮光。 这让她的模样,平添几分娇艳。仿佛一朵盛开的鲜花,沐浴于温暖的春光。 “大半夜不睡觉,对着窗子傻笑什么呢?”一个酸溜溜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瞬间打破了许紫菱的回忆。 “我,我睡不着。”许紫菱赶紧收起笑容,迅速转身。锁在手上的铁链,因为动作太急,发出一串刺耳的“叮当”声。“你怎么来了,余师父呢,没叫你陪着她么?” 来人是叶青莲,原本在莲花班中,跟她同为四大台柱。因为彼此之间存在直接的竞争,双方的关系自然不可能好得起来,但是,也没坏到哪去。 至少,表面上,双方曾经以姐妹相称。并且,叶青莲因为年龄比她小了几岁,会叫她一声姐姐。 此番许紫菱遭到劫持,却没受什么大罪,也多亏了叶青莲在极力维护。所以,在她的内心深处,对叶青莲也生不出太多敌意。 “师父心神不宁,派我来查验一番,以防有人把你偷偷救走。”叶青莲对许紫菱,也没展露出任何敌意,笑着向前走了几步,低声回应。“要我看,师父也是多心,这海岛四面都是水,哪个蟊贼能长了翅膀飞上来?而姐夫那个人,又精明的很。没有绝对把握,即便知道你在岛上,肯定也不会冒着你被撕票的风险,驾船前来相救!” 前半句话,说的还算在理。后半句,则纯属故意打击人了。 许紫菱闻听,眼睛里的光泽立刻就是一暗。然而,在短短的几个弹指之后,她却又展颜而笑,“他当然不会让我冒险,不过,你们也别指望用我来要挟他。你姐夫那个人,吃软不吃硬。你们如果好言好语求他帮忙,看在双方在夏州曾经并肩作战的份上,他未必不肯援手。抓了我威胁他,反而落了下乘!” “落了下乘又怎样?”明知道许紫菱说的乃是事实,也明明怀着救人的心思而来,叶青莲却感觉到一股怒火直冲自己的顶门,“难道他还敢冒着你被师父一刀杀了危险,推三阻四?如果他偷偷前来相救,没人做内应,恐怕师父根本不会给你机会,活着跟他相见!” 话说出口,她就开始后悔。然而,却没料到,许紫菱听了她的话之后,脸上非但没有露出丝毫的恐惧,反而笑容愈发明媚,“他肯定会来,无论能否活着见到他,他肯为我来,我就已经心满意足!” 叶青莲被笑得心里发堵,咬着牙数落,“你这个蠢货,我看你是魔怔了!你这辈子又不是没见过别的男人?!如果不是他,师父又怎么会迁怒于你?!” “别的男人,又怎么比得上他一根脚指头!”许紫菱看了叶青莲一眼,不屑地摇头,“你见过别的男人,能写出“滚滚长河东逝水”这种千古名句么?你见过别的男人,肯为一个只跟他通过几封信,还词不达意的女子,不避刀剑么?你见过别的男人,为了避免一个陌生人蒙冤受屈,而熬夜翻阅所有卷宗,甚至通宵达旦么?你见过别的男人,随便使出一个办法,就遏制住了粮荒,让成千上万无辜百姓避免冻饿而死么?你见过……“ 一口气,列举了韩青的七八个长处,每一个,都货真价实,令任何人都无法反驳。 叶青莲听了,心中愈发五味杂陈,愣愣半晌,才想起来朝着地上猛啐了一口,“呸,王婆卖瓜,自卖自夸!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我还以为光是男人如此,原来女人发起花痴来,也是一模一样!” “不识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许紫菱既不生气,也不害羞,只管笑着抚掌。 “懒得理你!”叶青莲无论如何也打击不到她,悻然摇头,“你继续发花痴吧,我回去向师父覆命了。记得别乱跑,大半夜的,岛上连人影子都没有,当心把自己喂了野狗!” “门口有人看着,我的手和脚都被你们用铁链锁着,我怎么跑?”许紫菱翻了翻眼皮,低声反问。 “我是怕你犯傻!”叶青莲看了她一眼,快速回应。随即,又将头转向门口,高声吩咐,“记住了,没我的命令,谁都不准碰她一根寒毛。否则,别怪我翻脸无情!” “是,圣女!”门外的两个红莲教喽啰,早就被叶青莲警告过无数次。因此,回答得干脆又小心。 “我回去向师父覆命,你早点睡!”叶青莲又将目光转向许紫菱,咬牙切齿地吩咐,“别光顾着发花痴!免得把自己弄得形销骨立,让人以为我和师父苛待了你。” “嗯!”许紫菱顺从地点头,紧跟着,却又将头抬了起来,一眼不眨地看向了叶青莲,“你……” “别做梦了,师父要拿你为人质,跟他谈事情,自然不能让你突然生起病来。”叶青莲反应迅速,立刻高声纠正。 紧跟着,却又低下头,将一把钥匙,迅速塞进了许紫菱的掌心,同时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叮嘱。“算你运气好。收好了,别急着打开镣铐,以免被人发现。等我的消息。” “你……”许紫菱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颗鸡蛋。 她始终坚信,韩青不会放弃自己。然而,却做梦都想不到,叶青莲居然成了韩青的内应。 “我跟你终究姐妹一场。”叶青莲忽然觉得心里发涩,用极低的声音解释。 随即,转过头,逃一般离去。 正文 第265章 见过美好 “青莲——”许紫菱本能地呼喊对方的名字,然而,却没得到任何回应。低下头,愣愣地望着自己手中的钥匙,随即,她快速抬手将钥匙放在嘴里,用贝齿轻咬。 很硬,并且带着一股子铜臭味道。钥匙是真的,她确定自己没有做梦。叶青莲是韩郎的内应,准备帮忙救自己离开。而今晚,韩郎就要从天而降! 幸福的感觉,刹那间涌遍她的全身。 虽然从未怀疑过,韩郎会来救自己。然而,当希望变成了现实,她依旧幸福得不能自已。 她想笑,想大声唱歌,想凭窗起舞,非如此,不能表达自己心中的喜悦。 然而,最终,她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抬手借着眼泪,抹干净了自己的面孔。 窗外隐约传来几声惨叫,但是,很快就被涛声掩盖。 许紫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过于急切,而产生了幻听,却踉跄着扑向窗子,努力向外张望。 除了木屋周围的断壁残垣之外,她仍旧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任何喊杀声。然而,她却相信,他已经来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实,也证明了她的判断。有几点火光在惨叫声传来的方向闪起,随即,迅速变成一条火龙。 紧跟着,火龙周围,也有残破的木屋被点燃,变成一支支粗大的火炬。窗外的视野迅速变得明亮,让她清楚地看见一面高高挑起的将旗。 他真的来了,他没有辜负她,虽然当初为了留在他身边,她用了一些心机和手段。 “回去,回去,不准露头!”一名看守终于发现了她的笑容,冲到窗子前,冲着她厉声呵斥。另外一名看守,则拔出兵器,全神戒备。 虽然肯定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搜索到这边。但是,许紫菱却已经无所畏惧。冲着看守留下了怜悯的一瞥,她转过身,蹒跚着走向了草垛,双手抱膝盖,缓缓坐倒,闭目假寐。 这一系列动作,完整地服从了看守的命令,却令后者怒不可遏,抬脚踹开屋门,就准备让她吃一些苦头。 然而,想到叶青莲那多变的面孔和以往对待敢违抗其命令者的那些凶残手段,两个看守很快就又泄了气,哑着嗓子骂了几句,再度退出了门外。 许紫菱对辱骂声充耳不闻,集中所有精神,倾听来自远处的声音。 她听到了刀剑在撞击,很轻微,但是无比真实。 她听见了很多人在高声呼喝,誓言要活捉余柏莲,给提刑官做使唤丫头。 她听见有人受伤倒地,第一时间肯定,受伤的是某个红莲教徒。 她听见韩青的声音,压住所有嘈杂,勒令余柏莲出来投降,不要再做毫无意义的抵抗。 刹那间,她脑海里,就又浮现了他的身影。身穿银色铠甲、手持长枪,背后飘着大红色的披风,身前没有一合之敌。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她笑着轻吟,然后睁开眼睛,偷偷用钥匙打开手上和脚上的镣铐。 叶青莲还没有来,也没给她任何信号。但是,她却不想再等了。 她不想让韩青看到自己像只鹌鹑般被锁在笼子里的可怜模样。她想要用自己能拿出来的最美好的姿态迎接他的到来。 她会走到他身边,为他蹁跹起舞,就像传说中吐谷浑部落少女,迎接征战归来的情郎。 当着所有将士的面儿,不知害羞为何物! 如果他张开怀抱,她会毫不犹豫扑进去。无论此时此刻,他身上沾染了多少血迹。 外边的呼喝上越来越近,还夹杂着绝望的尖叫。 余柏莲打输了,正在向木屋这边且战且退。 两名看守顾不上再监管她,叫嚷着去接应他们的圣姑! 叶青莲仍旧没有赶过来,应该是被什么事情给绊住了。 许紫菱踢开锁链,整顿衣衫,大步走出牢门。 火光已经烧红了半边天,临时监牢周围被照得亮如白昼。 她第一眼,就看到了韩青。 正如同她的想象一样,银甲、长枪、将余柏莲杀得脚步踉跄,连连后退。 如果没有叶青莲在旁边拼命干扰,最多两个回合,曾经不可一世的圣姑,就会死在韩青的枪下。 “夫人在这边!” “找到夫人了!” “保护夫人!” …… 惊呼声紧跟着响起,张帆和刘鸿各自带着十多名老兵从侧面向她冲了过来,同时将喜讯传进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 “杀了她!不用管我!”余柏莲知道大势已去,不顾一切地高声命令。 两名看守掉头而回,许紫菱立刻顾不上再迎接韩青,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着距离最近最近的那名看守头上丢了过去。 那名看守摇头躲过,再度举刀,没等许紫菱来得及闭上眼睛尖叫,叶青莲忽然放弃对余柏莲的保护,狂奔而至,抬手一剑,从背后将看守刺翻在地。 另外一名看守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踉跄着停住脚步,嘴里发出厉声质问。回答他的,却仍旧是一道剑光,转眼间,便将他也刺了个透心凉。 “死妮子,你也背叛我?”余柏莲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最信任,并且一手扶上圣女之位的叶青莲会临阵倒戈,扭过头,高声喝问,背后很身体两侧,空门大露。 不分神,她已经不是韩青的对手。分神,则输得更利索。 韩青手中的长枪如蟒蛇般“吐信”,正中她手中的钢刀的护托。钢刀瞬间从她手中飞走,几个老兵趁机抛出套索,将她缠了结结实实。 刹那间心如死灰,余柏莲放弃了挣扎,盯着快速折返而回的叶青莲,连声咆哮,“你,你背叛了我?你,你引来和官兵?你跟……” 一个干脆利落的手刀,狠狠砍在了她的后颈上。将她砍得两眼翻白,当场晕倒,质问声戛然而止。 “船在港口,水手都已经找好了。干粮和清水,在船上也足够!你现在就带她走!”韩青收回手,看向满脸惊诧的叶青莲,笑着吩咐,“刚好顺风顺水,五天左右就能到达济州岛。” “多谢巡检!”叶青莲瞬间就明白,韩青是在替自己化解尴尬,收起兵器,飘然下拜。 “多谢你照顾内子!”韩青笑着摆手,大步走向许紫菱。 事先幻想的翩然起舞和投怀送抱全没有发生,许紫菱忽然手软脚软,浑身上下提不起任何力气。只有眼泪,不受控制地顺着面颊乱滚。 “让你受委屈了,没事吧?!”韩青笑着替她抹去眼泪,将她轻轻拥在了怀中。“好了,别哭,咱们马上就回家。” “嗯!”许紫菱哽咽着回应,随即,眼泪流得更多。 “传令,收兵!趁着落潮,从陆地走回去!”见她没力气走路,韩青干脆双手将她横抱了起来,大步流星走向营外。 “提刑有令,收兵回营!” “提刑有令,收兵,从陆上走回去!” “提刑把媳妇抢回来了,收兵回营!” …… 命令被人拖长了声音传达,里边充满了促狭。 许紫菱忽然羞不自胜,将头顶在韩青的肩膀上,再也不敢抬起。 “韩提刑,后会有期!”叶青莲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冲着韩青的背影,喃喃自语。 能留在这样的男人身边,哪怕只有短短几天,想必此生也了无遗憾。刹那间,她明白了,许紫菱为何当初如同飞蛾扑火。 只是,那种决然,仅仅属于许紫菱,却不可能属于她。 笑着抬手抹了下眼角,叶青莲抱起昏迷中的师父,大步奔向港口。 她是叶青莲,不是许紫菱。 这辈子,能与他相遇过,做过他的对手,也做过他的朋友。看到过他如何成长,也看到过他如何纵横叱咤,这些,已经足够! 正文 第266章 芙蓉帐暖 晚春的夜风,透窗而入,带着丝丝缕缕的花香。 帘外疏竹筛月影,依稀掩映。 韩青懒洋洋地斜躺在卧房的大床上,手里捧着一卷兵书,心思却不知道已经飞到了何处。 与红莲教之间的恩怨,到半个月前的那个夜晚为止,算是彻底告一段落了。 余柏莲在昏迷之中,被她最喜欢的徒弟叶青莲送上了海船。师徒俩估计有生之年,不会再踏上大宋国土半步。 纯阳教的麻烦,也基本解决。虽然其教主吕子明还在东躲西藏,但是以丁谓的能力和立功心切,恐怕掘地三尺,也会将此人彻底挖出来,永绝后患。 至于张文恭遇刺案,在杨行彦败亡之后,更是水落石出。那些被俘的水师败类们,为了戴罪立功,早就将此案的整个过程和所有细节,交代得一清二楚。 随着水师败类和被俘纯阳教骨干的招供,青州严氏、杨氏两大家族近年来所犯下一系列罪行,也陆续浮出了水面。 即便这两大家族,拿出了壮士断腕的勇气,甚至将其族中嫡系儿孙抛出来主动顶缸。也无法将整个家族彻底摘干净。 而朝廷那边,即便再有高官存心包庇严、杨两家,也无法对罪行视而不见。随着战事的结束,对这两大家族的处置,将会迅速落到实处。 如果不出意外,几个主犯都难逃一死。两个家族的大部分成员,都会在秋天到来之前被官府强令迁往海南居住,永远不得返回青州。 比起韩青上辈子所经历的法制时代,大宋朝廷对严、杨两家涉案人员的处置,明显量刑过轻。但是,这已经是目前能达到的最好结果。 严、杨两大家族的士大夫身份,最终没能成为他们的保护伞。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京东东路的所有“士大夫”,在鱼肉百姓之时,都会多少考虑一下后果,以免再撞到另外一个韩提刑。 …… 总而言之,经过了数月努力,韩青终于将需要干的正事儿,都干得差不多了。 接下来,他终于可以像这个时代大多数文官一样,按照“正常”效率,处理公务了。 而以这个时代的生活节奏,需要他及时处理的公务,每月加起来恐怕也凑不出十件。 以他的做事速度,每个月只要在提刑司和控鹤署,各自花费一天左右,就能处理得七七八八。剩下的日子,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摸鱼”。 “也不知道祖父接到我的信没有?算算日子,他现在应该已经在来青州的路上了。”既然有了时间,韩青就打算安下心来,梳理一下自己的生活。 他与窦蓉两人曾经患难与共,这辈子肯定会携手一起到白头,不离不弃。经历了上次被劫持的磨难,许紫菱跟他之间的最后一丝隔阂,也彻底消失不见。 虽然受上辈子的观念影响,韩青偶尔还会内疚。觉得把自己不该有了窦蓉,又接纳了许紫菱。 然而,既然三个人已经走在了一起,并且窦蓉自己也不怎么排斥许紫菱的存在,他在心中内疚的程度,也就一次比一次轻微,渐渐的,彻底入乡随俗。 既然是入乡随俗,他的婚事,就必须提上日程了。 大宋的民风日趋保守,未婚先孕,哪怕是在官宦之家,也会遭受很大的非议。而这个年代的避孕手段,又非常匮乏。万一哪天一不留神,窦蓉或者许紫菱怀上了孩子,就是一场不小的麻烦。 所以,既然双方你情我愿,早点成亲,合法开车,才是正理。明明已经水到渠成,还拖着不举行婚礼,无论以上辈子的眼光,还是这辈子的眼光,在韩青看来,都是渣男。 此外,韩青也希望通过自己的婚事,尽早把祖父韩宝贵,从汴梁城里拖出来。 虽然他无法做到,像真正的嫡亲孙儿那样,孝敬韩宝贵。但是,已经跟身体的前主人合二为一的他,心中对韩宝贵的感情,却远超过寻常亲朋。 叶青莲说过,红莲、纯阳、弥勒三教的幕后教主,就在汴梁。韩宝贵自己也说过,眼下汴梁城内,隐藏着一个巨大的漩涡。 共享了韩佳俊的身体,韩佳俊的武艺和学识,还共享了韩佳俊的人脉,韩青肯定有义务,继承韩佳俊的责任。 这个责任,目前在他看来,就是把韩宝贵从汴梁拉到青州,远离汴梁那个是非之地! 偶尔心中一闪念,韩青还想找个借口,把寇准也给拉到京东东路。但是,很快他就又将这个念头给捻死在萌芽状态。 寇准可是千古名相! 韩青的历史虽然学得一般,却知道寇准不是死于某场政变。换句话说,眼下汴梁城内那个漩涡再大,也不会影响到寇准的人身安全。 而如果他强行将寇准从汴梁城里给拉出来,恐怕“旋涡”就会彻底失去了控制,直接溢出到汴梁之外的其他地区。 一不小心,他便弄巧成拙。 “寇老西肯定不会有事儿,这还没到澶渊之盟呢?澶渊之盟发生那会儿,才是寇老西这辈子最高光的时刻。”担心起寇准的安危,韩青就难免会在记忆里捋一捋,自己所知道的,有关寇准最辉煌的描述。 澶渊之盟,肯定是在寇准做宰相之时签署的。而现在,寇准刚刚重新入主中枢,履行宰相职责,澶渊之盟肯定还没发生。 换句话说,如果历史的车轮,没有被自己这只蝴蝶,给彻底扇到沟里去,在澶渊之盟签订之前,寇准的人身安全都没有问题。 那样的话,自己还为他操哪门子心? 更何况,自己操心,寇准也未必肯接受。好歹也是一国宰相,总不能躲在外地,永远不回京师! “随他去吧,寇老西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才不会轻易被人给弄死!”长长吐了口气,韩青决定彻底不去想寇准的事情。 上辈子有句俗话,叫做,读三国掉眼泪,替古人担忧。而自己刚才对着历史书,推算寇准会不会死于阴谋之下,跟读三国掉眼泪还有啥区别? 想到这儿,他又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将兵书丢到床畔的桌案上,准备先睡一觉再说。 却不料,屋门被人轻轻推开,许紫菱顶着一头刚洗过的长发,端着一个托盘,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她显然刚刚又洗过澡,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花香。两只眼睛里,也隐约有水波荡漾。 韩青顿时就忘了天下大事,笑着将身体挪了挪,在床上空出一块位置,“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去睡?蓉娃呢,她是睡下了,还是又在努力学习女红?” “姐姐跟我商量了一晚上嫁衣的数量和款式,有些累,就先睡下了。”许紫菱的眼睛忽闪忽闪,弯腰将托盘放在床榻旁的矮几上。丝绸做得长襦,将她的身材衬托得凸凹有致。“临睡前,吩咐妾身给韩郎端送一壶热茶过来。” 说着话,她将托盘中的茶杯和茶壶取出,斟了一杯,笑着举至眉梢,“郎君累了吧,且喝上一点解乏。” “嗯!”本能地感觉到许紫菱找自己有事,韩青笑着接过茶盏,端在嘴边细品慢饮。 待“茶水”入了口,才骤然感觉到一股熟悉的酒香。低头细看,哪里是茶水,分明是西域那边贩卖过来的葡萄酿!因为没有办法像后世那样脱去糖分,所以口感颇为甜腻,像极了他上辈子曾经喝过的陈年波特。(注:波特酒,葡萄酒的一种,极甜。) “如何?郎君可否喜欢?妾身与姐姐,当初就是为了出门买此物,才不小心被余柏莲掠走。”抬头看着韩青的眼睛,许紫菱柔声解释。 原来如此!韩青恍然大悟,心中顿时充满了温柔。正准备安慰几句,却看到许紫菱又倒了一盏酒,捧在额前,向自己款款而敬,“多谢郎君救我回来。” “不必如此客气。你我既然是夫妻,我当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人掠走!”韩青微微一愣,随即笑着摇头。 “妾身不是跟郎君客气,而是庆幸,自己没有赌错。”许紫菱也摇了摇头,郑重举起酒盏,与他手中的酒盏相碰,“此酒,妾身敬郎君,也敬自己。” 不待韩青回应,她又笑着询问,“郎君可记得妾身给你写的那些信?妾身第一次见到郎君,就知道可以将此生相托,所以才厚着脸皮不断写信,以免郎君忘了妾身。” 她的脸,忽然变得红润欲滴,却仰头看着韩青的眼睛,继续补充,“只是妾身写三四封信,也不见郎君回上一封。有时候,妾身真的很失望。发誓再也不写一个字,可是哭过之后,却又忍不住想拿起笔给郎君写下一封。” “我那时还以为,你只是想跟我探讨诗词!”韩青心里觉得好生抱歉,喝了口酒,笑着解释。 “妾身没有怪郎君,妾身只是怪自己胆小,明明是喜欢郎君,却没勇气明说。”许紫菱摇摇头,眼睛里波光盈盈。 “你胆子可不小,都敢拿脖颈直接往刀上撞了,怎么会胆小?”韩青听得心里感动,伸出手,轻轻揽住许紫菱的纤腰。 许紫菱顺从的坐了下来,将盏中的酒,一饮而尽,“其实,妾身当时又一句诗,特别想写给郎君。只是怕人偷看了去,迟迟没敢落笔。” “哪一句?”韩青听得心中好奇,于是乎,也喝干了盏中酒,笑着追问。 “自是,自是……”许紫菱忽然又失去了勇气,将头直接扎在韩青家帮上,许久,许久,才低声吟哦,“自是李谪仙那句,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 正文 第267章 夜话 夜风透窗而入,送来缕缕花香。 大宋第三任皇帝赵恒的鼻子动了动,笑着停下笔,从奏折上抬起头向窗外张望。 汴梁城内气候暖和,这个节气,桃花早就落尽,荷花与牡丹尚未到开放的时候。夜风里忽然送来的这股子花香,让人感觉有些好奇了。 然而,还没等他分辨出,花香到底属于哪种芳草,一个熟悉的声音,就已经传入了他的耳朵,“官家,夜已经深了。先停下来吃点儿东西,奏折等吃过之后再批,也来得及。” “你怎么来了,小心动了胎气!”赵恒被吓得一跳,赶紧站起身,亲手扶住了对方的腰“朕身边太监宫女一大堆,还有刘成珪这老家伙在,怎么可能就缺了一口宵夜?你,你万一不小心动了胎气……” “官家,是太医说,让臣妾多走走。”刚刚荣升昭仪没多久的刘娥低下头,满脸温柔,“太医说,多走动,才能让孩子更容易出生。您摸,孩子还喜欢我带着他过来看你,每次听到你的声音,他都会在我肚子里动来动去。” “这混小子,也不体谅你的辛苦!”赵恒闻听,立刻低声威胁,“等他出生,朕打他屁股!” 话说得虽然硬气,他的脸,却幸福得几乎要流出蜜来。轻轻用手放在刘娥隆起的小腹上,聚精会神感受胎儿所有反应。 仿佛听到了赵恒的话,胎儿立刻开始活动手脚。刘娥疼得轻轻皱眉,脸上的温柔却更浓。而赵恒,则清晰地摸到了妻子小腹上的小脚丫印记,愈发幸福得如同飞上了云霄,“动了,他真的动了,这混小子,没出娘胎,就能听到朕在说话。” “俗话说,母子连心,这父子,想必也是一样!”刘娥笑了笑,轻声补充。 “嗯,肯定连着心,连着心,朕都能感觉到,他想跟朕亲近!”赵恒将手从妻子小腹处挪回腰间,扶着对方,一步步走向御案后的龙椅。“爱妃赶紧坐下歇歇,太医的话应该没错,但是,凡事最忌讳过犹不及!” “官家,让人给臣妾搬个软凳就好!”刘娥停住脚步,柔声提醒,“御书案后,臣妾不敢逾越!” “朕让你坐,你就坐。谁敢多嘴,朕让他回家抱孙子!”赵恒果断地摇头,随即高声吩咐。“刘成珪,过来帮朕扶着昭仪。今天的事情,你负责替朕盯着,谁要是乱传,直接处置了他!” “老奴遵命!”刘承珪答应一声,小跑着上前,扶住刘娥的另外一边胳膊。 “官家,臣妾会被你宠坏的!”刘娥不敢挣扎,一边向前挪步,一边娇声感谢。 “朕不是宠你,而是宠咱们未出生的儿子!他来的正是时候。朕的龙椅,早晚也是他的!”赵恒欢喜得有些过了头,想都不想,都高声补充。 太医已经多次把过脉,确认刘娥怀的是个男孩! 这个男孩来得太及时了,无论对于刘娥,还是对于他。 有了这个男孩,他就可以让刘娥再进一步,从九嫔中的昭仪,荣升为贵妃。地位仅次在皇后之下。 而他,也不用因为年过三十五岁,尚未有一个亲生儿子,不得不按照规矩,考虑从自己的几个侄儿当中,挑选一个出来当做储君。 赵恒自问有帝王胸怀,但是,再宽阔的胸怀,也不可能在明明还有希望生儿子的情况下,将皇位传给自家侄儿。 更何况,如果他答应了某些重臣的恳请,挑选一个侄儿立为储君,毫无疑问,雍王的儿子长子赵祷,将是最合适的选择。 古语云,长兄如父,又云,知子莫如父。 对于自家的同母亲弟弟雍王赵元质,赵恒可是太了解了。 四贤王么?文采风流,礼贤下士,仗义疏财,颇具信陵、孟尝之风。 如果他立了雍王的长子为储君,赵恒相信,四贤王绝不会让他的儿子,等着自己百年之后,再继承皇位。 即便身为储君的赵祷愿意等,赵元质也不会愿意。 那意味着,他赵恒,随时随地都可能稀里糊涂地“驾崩”。然后,就是太子即位,一切权柄归于四贤王! “官家是不是很忙?”发现赵恒高声宣布要让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坐龙椅之后,便忽然没了下文,刘娥犹豫了片刻,柔声询问。“官家别怪妾身,妾身只是想要让你感觉一下咱们的孩子在动。等看着你吃了妾身做的宵夜,妾身立刻就离开。” “不是非常忙,是刚才忽然想起了一些其他事情!”赵恒迅速回过了神,笑了笑,带着几分歉意解释。 “那想必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刘娥非常善解人意,温柔地替赵恒找借口,“官家可以继续想,妾身为你把宵夜摆好。” 说着话,她向宫女们做了个手势。后者立刻从拎着的竹笼里,取出了四色宵夜,一壶鸡汤和一幅纯银打造的餐具。 刘娥则不顾自己身子已经变得笨重,亲手伺候赵恒喝汤吃宵夜。 一股比先前更浓郁的花香,再度钻入赵恒的鼻孔。他先喝了一口汤,又将几样宵夜都尝了尝,却仍旧找不到香气的来源。再度抽动了两次鼻孔之后,最终,又把目光落在了刘娥身上,“你身上的香气,好像比先前更浓了,并且,还变了不同的味道。” 这可不是夫妻间的情话,而是事实。 刘娥之所以让他一见之后,就再也忘不掉。模样、身材和性情固然是重要因素,另外一个不可或缺的因素,便是身体自带幽香。 “官家——”虽然是老夫老妻了,刘娥依旧被夸得脸红过耳。先糯糯地喊了一声,然后放下餐具,低着头解释,“是有了孩子之后,味道就变了。最近随着肚子越来越明显,香气也变得越来越浓。” “咱们的孩子,果然是个有福气的!”赵恒恍然大悟,笑着拊掌。“赶紧坐好,坐好,朕不需要你亲自伺候。你们几个,还不一起过来搀扶昭仪!” “是!”宫女们答应一声,上前将刘娥扶稳,再也不准她去动餐具。 刘娥哪里肯依,坚持要亲手伺候赵恒用餐。后者这回,却没再纵容刘娥。笑着摆了摆手,柔声补充,“行了,你的心意,朕已经知道了。别再忙活了,小心累到孩子。” 唯恐刘娥继续坚持,他又快速转换话题,“刚才我想的事情不太重要,但是,跟咱们的孩子有关。朕记得,朕还是太子之时,父皇就特意提拔了几个少年英才,说留给朕将来做左膀右臂。其中一个,就是寇准。而后来,他们果然也没辜负父皇的培养和期待。” 这纯粹是他临时想出来的瞎话,然而,刘娥听了,却立刻顾不上再坚持伺候他吃宵夜。先轻轻给他行了个礼,然后红着眼睛说道,“官家的厚爱,臣妾必会铭刻于心。但是,咱们的孩子还没出生呢,将来是贤是愚,现在也无法知晓。您不必如此宠着他,现在就帮他寻找臂膀。” “朕和你的孩子,怎么可能是个蠢材?”赵恒看了她一眼,满脸自信地反问。 刘娥立刻有点接不上话茬儿。沉思再三,才终于又低着头,柔柔地说道,“官家,慈母多败儿。臣妾性子绵软,肯定做不了严母。官家作为父亲,总得严厉一些为好。不能他刚一出生,就什么都替他准备得一应俱全。” 然而,她越是谦让,赵恒反倒越觉得,要对她多照顾一些。以免因为她娘家势力单薄,将来连累孩子也被别人看不上眼。 因此,想了想,赵恒笑着说道,“有备无患,有备无患!况且,朕会给咱们的孩子,找最好的老师,从小替朕好好管着他。对,就是这样,国子监祭酒郑长风,最擅长教学生。等孩子到了三岁,朕就让郑长风来手把手教他。” “郑长风?”刘娥眼前,立刻闪过了一个白胡子老好人的身影。随即,眉头轻蹙。 国子监祭酒郑长风,学问肯定一等一。这点,全大宋都没人会否认。但是,说郑长风会教学生,恐怕就有些言过其实了。 据刘娥暗中留意到的消息,那姓郑的教学生,如同放羊。只要“羊儿”自己吃草就行了,他只管在旁边喝酒睡觉。 “你担心他教不好咱们的孩子?”赵恒敏锐地察觉到了刘娥情绪变化,看了她一眼,笑着摇头,“你可别被他的表面给骗了。他在国子监不用心,是因为他不希望满朝文武,过半都出自他的门下。而只要是他肯当做弟子的学生,随便拉出一个来,都是一等一的英才!” “有这么神奇?”刘娥听得眼神一亮,立刻刨根究底,“是臣妾孤陋寡闻了。官家,满朝文武,到底哪几个,出自他的门下?可否让臣妾听个新鲜?” “当然!”赵恒今天心情愉悦,立刻笑着点头,“其实你都知道的。状元王曙,就是太学上舍毕业。开封府北院判官折惟忠,也曾经在太学读书,得到过他的认真指点。还有,就是韩佳俊了。你甭看韩佳俊当年惹祸之时,郑祭酒什么求情的话都没替他说。可郑祭酒只要没宣布,将韩佳俊开除门墙,满朝文武,又有谁敢把韩佳俊处置得太狠?” 正文 第268章 皇家秘辛 “原来韩佳俊是他的门生,怪不得年纪轻轻,却有那么大的本事!”刘娥立刻眉开眼笑,抚掌感慨。 凡是做父母的,无不希望自家儿子能够成为人中俊杰。刘娥知道的年青才俊不多,韩青恰恰是其中最为耀眼的一个。 并且,韩青上次入宫谢恩之时,那种彬彬有礼却又不过分曲意逢迎的做派,也让她欣赏有加。 “对,这就是郑长风的本事!不广收门徒,但是,只要经他亲手点拨过的,个个都是一等一的人才!”赵恒却没完全理解刘娥的意思,笑了笑,轻轻点头。 “那让郑祭酒做咱们孩子的授业之师,倒是合适!”刘娥赶紧将心思又转回到赵恒这边,笑着附和,“就是不知道,孩子将来,能不能入得了他的法眼。” “朕亲自跟他说,他肯定不会拒绝!”赵恒想都不想,立刻低声向刘娥保证。“咱们皇家,跟他郑家的长辈,当年有过约定。皇子和太子,只要愿意,就可以拜在他郑氏门下。” “约定?”刘娥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楞了楞,本能地询问,“那官家您……” “朕小时候,还轮不到他来教。是拜在了他父亲,燕王郑子明的门下。论辈分,他算是朕的大师兄!”不待刘娥把话问完,赵恒已经笑着给出了答案。 说罢,又迅速将目光转向刘承珪,“你先下去吧,把无关人等带得稍远一些。朕有些家事,要跟昭仪仔细交代。” “老奴遵旨!”刘承珪人虽然老,反应却足够迅速。知道接下来赵恒的话,肯定涉及到了皇家秘辛。答应一声,拔腿就走。 其他太监宫女们,也赶紧躬身告退。转眼间,就走了个干干净净。 “这件事,乃是太祖和父皇留下的首尾。在咱们皇家,除了天子、太子和皇后、其他人通常都不会知晓。”赵恒的脸色,迅速变得郑重,看着刘娥的眼睛,低声说道。 “那臣妾岂不是僭越了。”刘娥闻听,赶紧轻轻摆手,“官家,还是不要说给臣妾听了。否则……” “你肚子里这个,是朕的儿子。如无意外,他满月之日,朕便可以立你为贵妃!”赵恒也摆了摆手,郑重补充。 不待刘娥拜谢,他又伸手将对方按回座位,“朕当年答应过你,让你做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朕说到做到。你不必跟朕客气,知道朕需要一步步来便好。” 刘娥感动得无以复加,珠泪立刻绕着眼眶打转。赵恒见了,立刻抬起手,用大拇指轻轻擦拭她的眼角,“别哭,这是好事,不应该哭。朕有皇后,有四妃九嫔,可整个皇宫里,拿朕当丈夫伺候的,只有你一个。” 后半句,说得乃是实话。 古往今来,帝王全是孤家寡人。皇宫里的女子,会千方百计地讨好他,小心翼翼地伺候他,却很少再让他享受到夫妻之间那种相濡以沫的亲情。 而刘娥一是出身寒微,只晓得伺候自家男人得吃饱穿暖,不懂得那么多繁文缛节。二则与赵恒乃为一见钟情,并且经历过风雨考验。所以,赵恒在她身边,反而会找到做凡夫俗子的滋味,而不是脱掉了冠冕,仍旧端着架子做一国之君。 “臣妾,臣妾也就会这些。”刘娥被夸得心中发甜,抽了抽鼻子,低声说道。 “你是我妻子,我是你夫君。无论是在皇宫之中,还是当年在外边。”赵恒深情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补充,“所以,有些事情,朕原本就不想瞒着你。郑长风的父亲燕王郑子明,跟我伯父,大宋太祖陛下,还有后周皇帝柴荣,当年乃是结义兄弟。据我父皇说,燕王其实不姓郑,而是姓石,乃是后晋皇帝石重贵之子。因为幼年时脑袋被打伤,失去了记忆,才阴差阳错跟了他娘亲的姓。” 刘娥知道,接下来赵恒的话,肯定涉及到一个非常大的秘密。抬手擦了下眼泪,静心倾听。 “后周世宗柴荣,跟我伯父,还有燕王三人,原本情同手足。但是,不知道为何,燕王从世宗即位之日起,却开始对我伯父百般提防。然而,因为他的身世实在太过扎眼,周世宗反而更相信我伯父,却不是他。甚至对他渐渐疏远。” “燕王不想伤了兄弟之情,干脆交出了兵权,做了一个富贵闲人。但是,周世宗却很快又后开始后悔,任命他统帅兵马,坐镇扬州,威逼南唐、南汉和南楚。” “周世宗病故之后,我伯父被麾下将士黄袍加身,不得已返回汴梁,接受了新君的禅让。当时,伯父最担心的,便是燕王会领军来攻。谁料,燕王却不想让生灵涂炭,更不想让契丹人找到机会再度南下。便请求我伯父将柴荣的妻儿交给了他,然后,他带着柴、郑两家人,一道泛舟出了海。” “我父皇北伐受挫,在高粱河损兵折将。痛定思痛,最后悔的就是,没帮伯父留下燕王。于是派刘承珪带着人出海四下寻找,找来找去,却发现燕王故土难离,早已返回了大宋,正隐居在民间教书授徒为业。” “于是,我父皇亲自去请他,让他执掌禁军,并且仍旧封他为燕王。而他,却坚决不肯接受。最后实在耐不过我父皇的诚意求肯,才返回汴梁,做了太学的祭酒!” “父皇知道他有经天纬地之才,所以跟他有约,凡我赵氏子孙,皆可拜入他门下为弟子。而郑家子孙,每代经长辈考察过后,都可以继任为太学祭酒。如此,只要赵氏子孙仍然为帝王,郑氏子孙就永为帝王师!” “所以朕小时候,便拜到燕王门下。而朕和你的孩子,将来拜我师兄郑长风为师,他也不能推三阻四!“ “那,那如果郑家儿孙,万一出了某个不学无术的怎么办?”刘娥听得两眼滚圆,忍不住低声打断。 “长辈考核,可没那么简单。”赵恒笑了笑,轻轻摇头,“朕的伯父,父皇,恩师,还有曹彬、潘美他们,早就考虑到了这一层。郑家子孙,想做祭酒,不比赵氏子孙被立为太子容易。得郑氏的长辈,自己先挑选他出来,然后由天子、枢密使、参知政事、还有开国几大将门的宿老,联手考校其文韬武略。能得到七成以上人点头承认者,才能接过太学祭酒之位。如果通不过,就宁缺毋滥!” “哦——”刘娥瞬间就明白了其中玄妙,张着嘴巴低声感慨,“如此,将门与皇家之间,岂不是也有了一个稳定的中间人。纵然觉得哪里受了委屈,也能找人斡旋,不至于铤而走险?” 这就是她跟赵恒的默契之处了,对方说一,她便能反三。并且总是能直接说道关键处。 赵恒听了,立刻笑着点头,“是啊,如此,五代乱世才彻底终结。皇家,将门,太学,就像一张桌子的三条腿。互相支持,互相信任,才有了大宋这数十年太平!” “否则,为将者稍有不满,就起兵造反。做天子的,日夜担心武将取而代之,连睡觉都不得安稳。读书人,则根本没有廉耻之心,谁给的钱多,就替谁说话。这世道怎么可能安定得下来?而中原内乱不止,就会变得越来越弱。契丹人就能找到机会第二次南下,再度杀得白骨盈野!” 正文 第269章 前尘 从上次契丹人大举南下,横扫半个中原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十六年。 中原各地,已经接近有两代人,没看到过契丹兵马过后,尸横遍地的惨状。 包括刘娥,对契丹人的印象,也只停留在那些傲慢却文质彬彬的契丹使臣身上,根本没见过真正的契丹狼骑是什么模样! 然而,听了赵恒的话,她的脸上,却露出了明显的惶恐。随即,又沉吟良久,才郑重说道,“臣妾明白了,谢谢郎君跟臣妾说这些秘辛。等咱们的孩子长到了开蒙的年纪,臣妾跟你一起送他去太学,向郑祭酒行拜师礼。” “郑祭酒会是个好老师,但是,咱们的孩子拜在他门下,可不只是为了皓首穷经。”赵恒笑了笑,轻轻点头,“必须学到,该敬畏的是学识本身,而不是掌握学识的某个人。特别是那些只会掉书包的腐儒,更不值得敬畏。” 知道刘娥一时半会儿很难理解这些话,略作停顿,他继续补充,“就像谏议大夫李隆那种人,朕给他们高官厚禄,只不过为了收拢天下读书人的心。真正治国安邦,却不能听他们瞎叫唤!” “叫唤?”没想到赵恒会用如此粗鄙的字眼来形容清流领袖,刘娥愣了愣,眼睛再度瞪得老大。 “对,叫唤。这是我师尊当年的原话。”赵恒今晚谈兴甚浓,带着几分炫耀的表情低声回应,“我师尊的本事,其实比我师兄强十倍。只是他已经仙去多年,咱们的孩子没机会受到他老人家的指点。想当初,我拜在他门下之时,可没少听他鄙夷全天下的读书人。什么有奶就是娘,什么鼠目寸光,什么口嫌体直,什么只知道有其家不知道有其国,什么士大夫无耻乃是国耻之类,比“叫唤”两字还重的说辞,有的是。我一开始还觉得师父是恃才傲物,等后来自己做了皇帝,才明白师父说的,真是入木三分!” “师尊的学问,一定是非常了得。”刘娥越听越吃惊,忍不住低声推测。 “看哪方面吧,若是诗词歌赋,师尊懂得还真不多。但是治国安邦,恐怕吕蒙正和寇准两个加在一起,都不如他。”赵恒想了想,轻轻摇头。 “你先皇为何不用……”刘娥更是惊奇,询问的话脱口而出。然而,话说了一半儿,她又果断将后半句憋回了肚子里。 “我刚才说过,他自己不肯。”赵恒凭着半句话,也能明白刘娥的意思,笑了笑,轻轻摇头,“他只愿意教书育人,做帝王师,不肯给我父亲做枢密使或者同平章事(宰相)。另外,这也是师尊的高明之处,做帝王师,父皇把我交给他,肯定一百二十个放心。做枢密使,师尊在军中故旧无数,又跟曹彬、潘美等人同生共死过。他纵然没有窥探皇位之心,却保不住有人会私下里准备一件黄袍,趁着他不注意,硬披在他身上!” 有些话,他不用说得太明白,刘娥却一点就透。 黄袍加身,可不是大宋太祖赵匡胤的首创。 在他之前,后周太祖郭威,是第一个被属下将领披上黄袍,不得不起兵夺取皇位的重臣。 无论赵匡胤和郭威两个,到底是早就在窥探皇位,还是预先毫不知情,然而,在其麾下将来拿出黄袍那一瞬间,他就只剩下了一条路可选。 而大宋第二任皇帝赵光义在位之时,距离五代混乱结束,不过一二十年光景。领兵的武将还习惯于一言不合就换皇帝,不习惯于平稳的权力传承。 所以,郑子明不沾军权,不做宰相,恐怕是最为理性的选择。 不然,赵恒的父亲赵光义,恐怕很快就会后悔把他请回汴梁,甚至因为猜忌而心生恶念。而他,也保证不了不会有人试图推自己做郭威第三! “师尊教过我许多道理,但让我收益最多的,就是这句,尊重学识,而不是掌握学识的那个人。”不想再对自家父亲和师尊当年的选择评判太多,赵恒深深吸了口气,将话头转回正题,“这就是我跟某个人的区别,他出生得晚,没机会拜在师尊门下。所以,只会拿着一群腐儒当宝,被对方一吹捧,就忘乎所以!” “某人?官家说的是哪个?”刘娥听得又是一愣,再度低声发问。 “不提他,提他朕就闹心。”赵恒这次,却没有为她解惑,只是冷笑着摆手,“总之,你这回有了身孕,最失落的,恐怕就是他。” “官家只是对臣妾专情而已,如果雨露均沾,恐怕后宫里早就有了不止一位皇子!”以刘娥的聪明,当然不会继续刨根究底。笑了笑,轻轻蹲身。 赵恒喜欢的,就是她这份聪明。笑着扶住了她的胳膊,低声数落,“好好的,又行什么礼?不是跟你说过么,朕只愿跟你做一双寻常夫妻,而不是国君和嫔妃。” “终究是臣妾太贪心了,只想着做官家最宠爱的那个。”刘娥顺势坐稳身体,柔声回应。 “朕在你这里,最为舒坦。”赵恒笑了笑,声音也同样温柔。“好了,扯得远了。朕不说这些了。除了皇家秘辛,朕今晚其实只想告诉你,会给咱们的孩子,挑选几个臂膀。就像父皇当年,为朕挑选了寇准。” “臣妾替孩子先谢过他父皇!”刘娥闻听,作势又要行礼。却被赵恒再度扶住了肩膀,“别胡闹,小心动了胎气。做父亲的,自然会把最好的留给儿子,谁会图什么感谢?况且这孩子,你怀着他的时候,身体就散发出了异香,想必他是个有大福泽的。朕为他多准备一些,于国,于家,都有百利而无一害。” 刘娥很早以前,就已经发现了自己的身体气息发生了变化。最近半个月来,则越发确定,变化是因为肚子里的胎儿。 而作为一个母亲,谁又不希望自家孩子,天降洪福,气运无双? 因此,听了赵恒的话,两眼立刻闪闪发亮。“那,那官家准备把谁留给他做臂膀?是王曙么?还是新科状元陈尧咨?”(注:陈尧咨,咸平三年状元。文武双全,书法箭术都是一等一。曾长期镇守河北。) ”他们两个,都过了而立之年,不适合留给咱们的孩子了!”赵恒想都不想,立刻笑着摇头,“朕看中的人,刚才提起过。只是你没仔细听。” “臣妾知道了,是韩青韩佳俊!”刘娥却不服气,立刻给出了正确答案。“文武双全,做事利落,勇于担当,还是你师兄的得意门生。将来跟咱们的孩子,也算是一对师兄弟!官家不选他,还能选谁?” 正文 第270章 惊变 夫妻之间,最难得的是心有灵犀。赵恒立刻拉住了刘娥的手,柔声夸赞,“卿卿果然知我。我想给咱们孩子预备的臂膀,正是此人!” 刘娥却极为懂得把握分寸,眼睛立刻笑成了两枚月牙,“官家最近半个月,几乎天天提起他。刚才又说王曙和陈尧咨年纪稍嫌大了些,臣妾如果还想不到是他,岂不是辜负了官家每日言传身教?” “这么说,还是朕教的好喽?”赵恒听得心中舒坦,故意笑着追问。 “当然是官家教得好,臣妾即便是块木头,在官家身边被雕琢久了,才会生出几分智慧来!”刘娥夸其自家丈夫来,可是毫不吝啬,角度也绝对新颖。 “你要是木头,朝堂上那些文臣武将,恐怕有一大半儿,都是泥塑了!”赵恒听了,立刻又笑着摇头。 “官家,是不是又有人惹你生气了?别理他们,您慢慢发现聪明的,把笨的换掉就是!”刘娥敏锐地察觉到赵恒话有所指,晃了晃对方的手臂,柔声安慰,“况且,官家英明神武,做您的臣子,也不需要太聪明,忠心耿耿就好!” “倒也是,他们忠心就好。笨点儿倒也没多大关系!”赵恒被说得心情再度大悦,笑着点头,“更何况,一代新人换旧人。朕总有机会,将笨的和不够忠心的,一个个驱逐出朝堂。” “官家也不必着急,一步步来。”刘娥接过话头,笑着提醒,“毕竟很多人,是熬了大半辈子,才熬到朝堂上的。总得给地方上其他臣子留一个念想。” “是啊,如果不是为了给其他臣子留一个念想,朕早就下令赶人了!”赵恒深以刘娥的话为然,笑着点头。 随即,他又快速摇头,“行了,不提这些。你上次给朕推荐的丁谓,的确是个干才。跟韩提刑俩人配合默契,京东东路的纯阳教叛匪,已经彻底被他们两个联手犁庭扫穴。朕准备过几天,先将王钦若调回朝堂来,把整个京东东路,交给丁谓执掌。” “是官家知人善用,臣妾见识短,当时只想着报恩!”刘娥不肯居功,笑着轻轻摇头。随即,看了看赵恒的脸色,再度柔声提醒,“不过,官家让丁谓执掌京东东路,是不是太快了些?他先前不过是四品转运使……” “你别忘了,他还有个枢密院直学士的虚衔,原本就是正三品了!执掌京东东路,做经略安抚使,不过是由虚转实。”赵恒早就考虑到了这一层,笑着补充,“更何况,他和韩提刑所立下的功劳,满朝文武,都有目共睹。” “那,那臣妾倒是多虑了!”刘娥心里,其实早就料定,丁谓肯定要鱼跃龙门,嘴巴上,去仍旧故作谦虚。”只是不知道京东东路刚刚经历了一场大乱,丁谓接替了王钦若,有没有本事,尽快让地方由乱入治。“ “朕会把韩青留在那边,继续帮他。”赵恒也算知人善用,笑着给出了最佳答案。“以韩青杀出来的凶名和丁谓的足智多谋,地方上不难恢复昔日的安宁。” “官家不会召回韩青?”刘娥大感意外,询问的话脱口而出,“您刚才不是还说,要培养他做孩子的臂膀么?他这回,立下的功劳又丝毫不输于丁谓……” “他升官太快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朕再升他的官职,对他来说,未必是好事。”平素也难得跟人说说自己的真实想法,赵恒笑了笑,耐心地解释,“这个时候,必须压一压他,将来他才能走得更稳。另外,用人之道,可不能光顾着赏罚分明。得让他明白,恩出于皇家这个道理。否则,怕他将来很难对朕,对咱们的孩子,有敬畏之心。” “嗯,臣妾明白。越是美玉,越需要雕琢。”刘娥瞬间就理解了赵恒的意思,郑重点头。 赵恒心中,顿时找到了知己,于是乎,又笑着补充:“父皇当年那么赏识寇准,还不是故意让他在外边历练了好几年?甚至在他成为参知政事之后,还又找借口让他经历了一番沉浮。” “那,那总不能,对他的功劳都视而不见。否则,丁谓很难跟他朝夕相对。”刘娥却想得更深,犹豫着提醒。 “朕不升他的官,却可以晋他的爵。然后再给他一些别的补偿。这样,他就不至于心中觉得朕处事不公平,丁谓也不会觉得是自己抢了他的功劳。”在找平衡方面,赵恒早就轻车熟路,再度笑着给出了答案。 刘娥的眼睛忽闪忽闪,大脑如同禾苗汲取甘露般,汲取了赵恒无意间传授给自己的驾驭臣子之道。随即,又笑着摆手,“还可以厚待他的家人。俗话说,得志不过封妻荫子。他还没孩子,却已经定亲。官家可以再给他妻子一份诰命,让他们二人奉旨完婚。”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赵恒大为好奇,忍不住笑着追问。 “宫内宫外,早就传遍了。民间最津津乐道,也就是这些,英雄美人的故事。”刘娥毫不顾忌,笑着如实回应。随即,再度轻轻拍手,“不对,臣妾还忘了说,他当初在永兴军路之时,还赚到了一个美妾。官家干脆一起封了诰命,让他左拥右抱!如此,他虽然没升官,却肯定更感激官家的恩情!” “聪明,卿卿简直跟朕想到一起去了。韩宝贵这几天,通过刘承珪向朕求情,就是想给他的孙媳妇,求一份诰命。朕索性加倍给了他,然后让他带着圣旨和诰命,去青州给他孙儿完婚!看他们一家人,会不会念朕的好处!” “官家圣明!”刘娥最近没少通过丁谓的渠道,拿韩青的礼物,当然要对赵恒的决定大赞特赞。 “卿卿跟朕总是心有灵犀!”赵恒心里,这叫一个舒坦,拉着刘娥的手,连连点头。。 说罢,又故意皱起眉毛,低声长叹,“唉——,你和朕都如此聪明,将来孩子岂不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朕这压力可就大了,前面有太祖太宗,后面再出一个胜过大唐玄宗的千古明君。朕被夹在中间,想青史留名,可不是一般的难!” 大唐太宗之后,唐高宗李治其实干的相当不错。然而,却因为后面又出了一个唐玄宗,所以世人提起大唐,只会提贞观之治和开元盛世,很少人才知道,唐高宗在位之时,先荡平了高句丽,又将西部边境推到古波斯!(注,大唐曾经短暂在古波斯,建立波斯都护府。后因为路途过于遥远放弃。) 赵恒今天心情高兴,拿唐玄宗比即将出生的孩子,将自己比作李治,原本是跟刘娥开个玩笑。然而,后者听了,却立刻满脸紧张,“官家,官家放下。妾身一定会好好教导咱们的孩子,让他把聪明用在正地方。遇事以孝为先!” “你啊,这颗小脑袋里整天瞎想什么!”赵恒立刻明白刘娥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低下头,用前额轻轻抵住对方前额,“放心,朕不会忌妒自己的儿子!他若是能超越朕,超越其祖父,朕肯定高兴还来不及!” “官家——”刘娥的脸,顿时红得像起了火,却不是因为误解了赵恒而感到愧疚。 “别动,朕要惩罚你,以小人之心度朕之腹!”赵恒毫不客气地低下头,衔住了刘娥扬起来的烈焰红唇。 刘娥婉转相迎,夫妻两个如同蜜里调油。然而,终究还记得,此处乃是文德殿,又念着肚子里的胎儿,稍稍温存了片刻,便浅尝辄止。然后互相拥抱着,交颈而坐。 “臣妾那边,有个从尼姑庵里带过来的宫女,姓李,算是官宦之后。家世清白,面目姣好,且知书达理,懂得进退……”知道赵恒没有尽兴,刘娥强忍心中不愿,低声提议。 这就是她的另外一个聪明之处了。既然自己怀着孩子,无法行夫妻之事。而古往今来,又从没听说有皇帝会为某个妃子守身如玉,所以,与其便宜了宫内的竞争对手,不如推荐自己知根知底的心腹。 “你说的可是李娥?”赵恒眼前,立刻闪过一个怯怯的少女模样,笑着摇头,“罢了,她差了你太多。朕抱一抱你,已经心满意足!” 无论这话是真心,还是纯粹哄人高兴。刘娥心中,都涌起一股暖意。将脸趴在赵恒耳畔,她低声补充,“臣妾是希望,官家能多去我那边几次。臣妾又不愿,落个善妒之名。所以,官家还是收了她吧!如此,臣妾也能……” 话才说了一半儿,赵恒已经怦然心动。正打算顺水推舟答应下来,殿外,忽然传来了刘承珪的轻呼,“官家,老奴刚刚接到河北定州那边传来的密报,请求面呈。” “哪里?”赵恒大吃一惊,心中绮念顿时消失了个干干净净,轻轻推开刘娥,同时高声对外吩咐,“速速呈上来。朕已经跟刘昭仪用完了宵夜!” “是!”刘承珪暗松一口气,推开宫门,努力保持镇定,缓缓走向御书案,“河北定州,消息还没经过核实,所以,圣上不必担心,也许明天一早,就能证实,此消息乃是以讹传讹!”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赵恒心里更乱。劈手夺过密报,同时低声吩咐,“说,朕听着呢。到底定州到底怎么了,辽军又南下了么?朕记得,那边刚刚补充了一批火雷弹!” “是!”知道自己不说,赵恒心里会更紧张,刘承珪又答应了一声,努力将声音放得平稳,“定州观察使王继忠,外出打猎,被辽国刺事人掠走。然后,奉辽国南面行人司大总管萧挞凛之命,潜回城内,里应外合,将定州献给了辽军!” 正文 第271章 遥远的战争 “你说什么?辽军大举南侵,并且夺取了定州?” 四日后,京东东路经略安抚使行辕,韩青顶着一脑门子困惑,高声询问。 并非他存心冒犯,实在是王钦若的话令人难以置信。按照他的推算,黑火药手雷应该早在去年秋天,就已经大批量地装备给了河北边军,并且让后者如虎添翼。 虽然限于制造工艺,眼下的手榴弹,杀伤力跟他上辈子当兵时玩过的全塑无柄模块化手榴弹没法比,但对于没有经过针对性训练的辽国战马,却仍然堪称克星。 此外,宋军还有城墙作为依托,居高临下往下扔手榴弹。足以让这个时代的常规攻城设备,如云梯、井栏等物,根本无法靠近城墙。只要守城的宋将不是傻子,带着五百弟兄,都可以坚守半个月以上! “韩提刑莫急,老夫也是刚刚接到了朝廷以八百里加急转发来的邸报。具体情况,不比你知道的更多。”王钦若涵养甚好,丝毫不计较韩青的态度,将手里的邸报直接递了过来,同时低声解释。“丁经略已经看过了,你过目之后,就将邸报还给他归档。暂时不要外传,以免引起百姓的恐慌。” “下官刚才鲁莽了,还请经略见谅!”韩青立刻意识到自己不小心失了礼数,赶紧向王钦若抱拳谢罪。随即,接过邸报,仔细阅读。 邸报上的内容,的确没比王钦若先前转述的详细多少。只是说定州观察使王继忠献城投敌,导致辽军长驱直入,前锋杀到了真定城下。好在镇、定、高阳关三路后阵钤辖杨嗣援救及时,才将辽军挡在城外,无法再多前进半步。 如今,朝廷已经命令天雄军节度使曹璨,率部北上祁州。富州节度使折惟昌,率部东进井陉,与杨嗣互成掎角之势。确保辽军必将铩羽而归,云云。 “既然能汇集三路大军,何不派其中一路去攻击辽国后路?”还没等韩青将邸报看完,丁谓的声音,已经在他耳畔响起。“光守不攻,只会助涨辽军气焰。而定州刚刚开始春播,被辽国狼骑这么一糟蹋,恐怕今年要颗粒无收。” “辽国此番南下,应该不是临时起意。其左右两翼,必然还另有良将率部接应。”王钦若虽然不是武将,却多少也懂一点兵法,看了他一眼,低声解释。 这话,倒也符合辽国将帅以往的用兵习惯,丁谓听了,只能叹息着点头。 王钦若也没时间耽搁,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佳俊,老夫派人将你和谓之请来,还有另外一件要紧事。朝廷随着邸报,还送来一道急令。着老夫立刻返回汴梁,协助寇准筹备大军所需粮草辎重。京东东路的经略安抚使,官家命令由谓之接任。正式圣旨已经在路上了,很快就能送到。但是,老夫却不能等圣旨来了再走,只能让谓之提前接了印信,从现在起便走马上任!” “国难当头,下官不敢推三阻四!还请王相回到汴梁之后,替下官向官家当面谢恩。”丁谓早就通过其他渠道,得到了消息,所以也不觉得有多惊诧,立刻肃立拱手。 韩青隐约感觉自己的脑袋有点儿不够用,也只能跟着拱手。内心深处,却早已翻江倒海。 在他上辈子学过的历史知识里,的确记述着,寇准做宰相的时候,辽军曾经大举南下,还逼大宋签署了澶渊之盟。 但是,他却无法确定,记忆里的那次宋辽大战,与眼下这次,是不是同一场? 根据他脑海里有限的历史知识,澶渊之盟签署之前,大宋皇帝曾经御驾亲征。而这次,到目前为止,大宋只派出了杨嗣、曹璨和折惟昌! ‘莫非我这只蝴蝶,翅膀煽得太猛了,搅乱了本时空的历史轨道?’ ‘可那样的话,至少应该让辽军狠狠吃一个亏才对!黑火药威力再小,跟弓箭比起来,也是划时代的先进武器。配备了大量黑火药手雷和简易投掷器的宋军,怎么也不该比原来历史上的宋军,表现更窝囊?’ ‘哪怕王继忠投敌,也给辽军带去了黑火药武器。但是,辽军根本不知道制备方法,很快,手里的手雷就该消耗一空。’ ‘就怕朝廷偷懒,把黑火药和手雷的制造方法,直接给了前线守将。那样的话,麻烦可就大了。’ ‘坏了,杨旭现在就跟他父亲在一起,他父亲就是镇、定、高阳关三路后阵钤辖杨嗣!’ …… 想到好朋友杨旭,有可能死在自己献给大宋的火药弹之下,几点汗珠,立刻从韩青额头上缓缓渗出。 还没等他来得及抬手去擦,王钦若的声音,已经又传入了他的耳朵,“韩提刑,老夫走后,地方上的治安,还请你多费心。虽然杨行彦被你亲手斩杀,吕子明也被丁枢直生擒活捉。纯阳教毕竟在京东东路经营多年,难免有漏网之鱼。若是趁着辽军南下的机会,再挟裹百姓造反,肯定会弄得朝廷首尾不能相顾!” “下官明白,王相放心!”韩青立刻将思绪从天外收回,认认真真地拱手。 他现在是文官,手头能调动兵马全加起来,只有一两百号。即便再着急,也不可能率部驰援河北。更没资格,主动向朝廷请缨。 所以,协助丁谓安顿京东东路,眼下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至于其他,想多了不过是徒增烦恼! “嗯!”对他的表现很满意,王钦若点点头,笑着透露,“朝廷的密令上,也有对你的安排!老夫本打算,等圣旨到了,让你大吃一惊。但是,既然你做事如此用心,老夫就破例一回!官家没有忘记你的功劳,给你晋爵为开国侯,给你未过门的妻子,也赐下了一份诰命。令尊府韩老将军,已经在前来青州的路上了。他一到,你就可以和尊夫人,奉旨完婚!” “啊——”没想到赵恒对自己大方到如此地步,韩青顿时就愣在了当场,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将自家祖父拉出汴梁那个是非之地,是他梦寐以求的心愿。让窦蓉风风光光地嫁给自己,也是他的青春幻想之一。 本以为,还需要花费一些力气去疏通关系,才能将这两个目标,逐步实现。却没料到,赵恒一下子,就让自己好事成双! “据老夫所知,开国侯可以娶一位平妻。所以,官家还多赐了一份诰命给你。具体你想让哪个女子享受赐殊荣,可以全凭心意!”仿佛唯恐韩青受到的震惊不够,王钦若故意顿了顿,又笑眯眯地补充,“佳俊啊,老夫见过简在帝心的。可像你这般,年纪轻轻就封了开国侯,还一次给妻子拿到两份诰命的,可是头一回见到。该如何报答官家,你可要仔细考量!哈哈,不多说了,总之,你是个心里有数之人!老夫相信自己不会看错!” 正文 第272章 专心结婚别管闲事 心中有数,是王钦若根据自己对韩青的观察,得出的由衷评价。 他这辈子,宦海沉浮,见过各种各样的年青才俊。 有的年青人头角峥嵘,却很快就应了那句木秀于林的老话,进而一蹶不振。 有的年青人谨小慎微,一步三顾,很快就变得暮气沉沉,与那些混日子庸碌之辈,再没任何差别。 有的年青人,讲起道理来口若悬河,真正去做事,却连个主簿都当不好,只能放在家里当摆设。 还有的年青人,全部本事都在投机钻营上,对上司比对亲娘老子都孝顺,关键时刻,却每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还有的…… 总而言之,能像韩青这样,既懂得跟上司相处之道,又能放出去独当一面,遇事还勇于担当,并且受到挫折也能毫不气馁,重头再来的,王钦若这辈子加起来也没见过一巴掌。 而眼下又非乱世,像韩青这样既会做人,又能做事,家世背景还能为他提供支持的少年才俊,前程怎么可能会太差? 所以,王钦若丝毫不吝啬,给了韩青一个积极正面的评价。哪怕明知道,这句评价传播开后,等同于自己为后者造了势。 并且,王钦若相信,自己这份善意,在将来,会收到丰厚的回报。正如李继当初和冒险收留了韩青,而今一跃成为禁军诸将之首,俨然又是第二个曹彬。(注:曹彬,宋初名将,深受赵匡胤和赵光义信任。战功显赫,却不被忌惮。富贵一直绵延到宋末。) 与王钦若抱同样心态的,还有丁谓。 并且,因为消息比王钦若还要灵通,丁谓对韩青的前程更加看好。 此外,丁谓也深知,自己之所以时来运转,离不开跟韩青联手立下的那些战功。 他刚刚跃过龙门,正式进入“肱骨重臣”行列。想要地位更加稳固,或者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他就必须保住自己的“贤能”之名。 这个名声,不能依靠吟诗作画,也不能依靠地方士绅的推崇。必须是实打实的政绩或者战绩,并且必须得足够耀眼。 正所谓,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丁谓清醒地知道,光凭自己,是无论如何,都创造不出耀眼业绩来。 自己长处,在于做官经验丰富,懂得纵横捭阖,平衡各方利益,却不擅长另辟蹊径。 而京东东路这地方,既不是江南那种鱼米之乡,又不是河北那种军事重镇,不另辟蹊径的话,无论地方官员如何努力,业绩都不可能耀眼得起来。 除非他豁出去脸皮,去制造祥瑞。 只是如今寇准做了同平章事,知枢密院事王旦也是个不喜欢走歪门邪道的,这个节骨眼上进献祥瑞,最大可能便是弄巧成拙! 所以,在王钦若走了之后,新任经略安抚使丁谓思来想去,愈发坚定地要跟韩青,保持先前的盟友关系。 他这个人做事向来不会受太多约束,更不在乎什么颜面不颜面,既然决定继续跟韩青做盟友,对韩青的支持,就比先前更加不遗余力。 刚好韩青这边,也终于有了时间,将提刑司和控鹤署事情,推向正轨。于是乎,在丁谓的支持下,这两个去年才单独设立的衙门,以极快的速度完善了起来。 缺人手,经略安抚使丁谓大笔一挥,新科进士直接就从吏部要来了三十多位,并且个个都是有真才实学之辈,绝非托关系才混得功名的纨绔子弟。 缺钱,经略安抚使丁谓又一挥大笔,本该送往户部的税金,直接截留下了四十余万贯。并且理由极为充分,京东东路刚刚平息了匪患,百废待兴,朝廷必须给予照顾。 缺其他衙门配合,经略安抚使丁谓一声令下,各级官员立刻给提刑司和控鹤署大开方便之门。 …… 唯独整军备战之事,韩青多次提出,却被丁谓毫不犹豫地当场拒绝。 “佳俊啊,虽然你出身于将门,可咱们俩现在,毕竟都是文官!”拒绝次数多了,丁谓担心影响到双方之间关系,还主动在私下里,向韩青解释,“以前带兵平叛,是迫不得已。朝廷念在你我事急从权的份上,也不会纠结什么文武殊途。而现在,战火距离京东东路还有上千里呢,武将们想上战场建功立业都得先向官家请缨,你我乃是文官,在这里瞎着什么急?万一被清流那群疯子,找茬弹劾你我不安于本职,你我得花费多少力气,才能让官家明白,咱们的确是怀着一颗耿耿忠心?” “这……”韩青顿时,一句完整的话,都回答不上来。 以他两世为人的阅历,怎么可能听不出来,丁谓是真心实意地为自己着想? 而既没朝廷命令,地方上也没什么匪患,自己却花费力气整训军队,又怎么可能,不被人怀疑? 更何况,因为收拾了严、杨两大豪门,自己在清流那群人眼里,原本就已经被视作异类。再主动授人以柄,怎么可能不被群起而攻之? “佳俊啊,听老哥一句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唯恐韩青不死心,丁谓抬手按了按他的肩膀,继续语重心长地劝告,“你才二十出头,今后的日子长着呢,别那么急着立功。况且,眼下你哪怕立了泼天大功,官家为了避免你今后封无可封,顶多也只是让你名下增加你几百亩封地。而咱们大宋的封地,向来是给你一份田赋,不会真的让你拿到寸土。” “别以为辽军,像纯阳教叛匪一样好对付。”顿了顿,他继续说道,“党项鹞子见了辽国铁骑,都只有望风而逃的份。眼下辽军军有备而来,士气正旺盛,边军和禁军,都只能凭城死守,不敢跟他们沙场争锋。你带几千粮丁过去,与舍身饲虎有什么区别?甭说打不赢,即便打赢了,那么多老将,名将,都不敢出战,你这份功劳,朝廷该怎么给你算?” “这……”韩青被说得心里发凉,再一次无言以对。 “行了,辽军打不到京东东路来。你还是好好准备准备,该如何成亲吧!”丁谓松开他的肩膀,笑着转换话题,“你祖父千里迢迢赶过来,不就是为了将你的婚礼,办的风风光光么?你就是哄他老人家开心,也别再把心气放在其他事情上。放心,辽军远着呢,你我不出征,辽军也不可能打得过黄河!” 正文 第273章 麻烦找上门 韩青其实还有一个优点,王钦若和丁谓二人,却谁都未曾注意到。那就是,肯听人劝。 既然丁谓将不能前往河北助战的道理,掰开揉碎说给他听。他肯定就不能辜负了丁谓这番好意。因此,只好暂且忘掉宋、辽之间的战事,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自己的婚礼上。 不忙不知道,一忙,韩青才发现,自己将成亲这件事,想得实在太简单了。 上辈子作为金牌离婚咨询师,他至少亲手结束掉了上百桩孽缘,熟悉男女双方离婚大战的每一步细节。然而,却对于结婚,没有半点儿经验。 而比起二十一世纪已经能将新人折腾得筋疲力竭的婚礼流程,宋代的婚姻,又复杂了何止十倍?! 偏偏他的婚礼,还涉及到了大宋官家钦赐给两位新娘的诰命,更是半分都马虎不得。即便他与窦蓉、许紫菱两个,都已经熟悉得无法再熟悉,也只能减去纳采这一步,剩下的纳吉、纳征、亲迎四三道手续,得从头到尾走个遍。(注:宋代婚礼比唐代略减,从六步减为四步。见朱子家礼。) 好在汴梁韩家长房那边,如今对韩青这个旁支侯爷,颇为重视。知道他身边缺乏人手,提前派了一位族叔、一位管事、四位喜娘和若干丫鬟、仆人过来,而窦家和李家,也从永兴军路快马加鞭派来了“精锐”,才不至于让他忙中出错。 饶是如此,韩青仍旧感觉比指挥一场大战还累。也终于明白,“婚”字里头,为何有一个“昏”字。 原来自从汉代起,成亲男女,就一定会忙得头昏脑涨。寻常人经历一次婚礼,就轻易不会再想经历第二次,夫妻双方白头到老的概率自然会大幅增加。 劳累归劳累,腹诽归腹诽,上辈子单身到三十六七,这辈子终于找到了情投意合的妻子,韩青仍旧感到非常高兴。 比他还高兴的,则是他祖父韩重贵。作为这一支的长辈,看到自家孙儿同时领着两位孙媳妇向自己下拜,再看看韩青身上的开国侯袍服,还有窦蓉和许紫菱两女身上的诰命夫人霞披,老人家乐得几乎合不上嘴。 每当有人敬酒,也口到杯干,来者不拒。吓得韩青只好暗中拜托了武又和张帆出马,替老人家将敬到面前酒水挡掉了一大半儿,才避免了老人家因为高兴过度而伤害了身体。 和韩重贵一样高兴的,还有窦尚。 从被女儿拖累的,终日担心遭受灭门之祸,经常半夜里吓醒。到成为邻里羡慕的对象,目睹女儿身穿诰命袍服,被一群官员夫人众星捧月,窦尚心情的起伏,不是一般的大。 结果,喝了几杯酒之后,他就忍不住跟人吹嘘,说自己当年如何慧眼识珠,见到落难时的韩青,也坚持让女儿舍命相随。全然忘记了,当初是谁想方设法,将韩青从窦家堡赶走,还禁止女儿再跟对方继续往来。 窦沙听了,在旁边甚觉脸红。然而,看韩青没有出言澄清,做儿子的他,当然也没有让自家父亲下不了台的必要。只管尽量躲自家父亲远一点儿,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韩青到任以来,虽然杀性颇重,将严、杨两大地方豪门连根拔起,又将纯阳教给犁庭扫穴。但是,在开春时平抑粮价之战中,暗中投诚的朱、郑、于三大豪门,却受益颇丰。 而通过平抑粮价之战,京东东路各级官府,也赚到了不少浮财。这些钱,王钦若在任时,没顾上让官员们上缴。丁谓接任之后,更不会平白惹讨人嫌。结果,就成了官员们的合法外快,谁都拿得理直气壮。 士绅和官员们得了好处,当然不会忘记好处从何而来,再加上听闻,官家给韩青的两个夫人各自赐下了一份诰命,愈发觉得有跟韩提刑多多亲近的必要。 所以,韩青成亲当日,贺客不断。 京东东路,凡是官位跟他相差的不超过三级,衙门距离青州不超过一百里的官员,基本上都来了。 有人哪怕事先没收到请柬,也主动送了一份贺礼上门。以韩府长房派来的那位老管事的圆熟,自然不会将客人往外头撵,全都着落仆人们尽心接待,礼数上滴水不漏。 按照大宋规矩,迎亲于晓,成礼于昏。韩青的婚礼,从早晨一直忙到傍晚,才暂且告一段落。自有韩家派来的长辈,陪着宾朋们继续吃酒。而韩青本人,则在哄笑和吉祥话中,被送入了洞房。 忙碌了一整天,两位新娘子也累得几乎散了架。却被喜娘伺候着,换好晚上穿的吉服,蒙上了盖头,正肩并肩坐在床榻旁边,等着自家郎君回来饮合卺酒。 那酒盏,乃是用纯银打造,呈中央剖开的葫芦形,各自一瓣。而葫芦尾部,则以夹了金丝的红绳相连,寓意永结同心。 虽然已经习惯了朝夕与两位妻子相对,当看到四瓣葫芦瓢形的酒盏,分为两对,并排摆在床前的矮几之上,而窦蓉和许紫菱两个,都羞不自胜模样。韩青子在刹那间,仍旧觉得恍然如梦。 抬起手指,趁着过来铺帐子喜娘不注意,悄悄咬了几下手指,他才确定自己的确生活在大宋,而不是于上辈子某个夜晚喝得烂醉,又做了一场春梦! “开国侯可是不胜酒力?不如先喝一盏茶,歇息片刻,然后再跟两位新娘子分别共饮。”韩家长房派来的四位喜娘,个个经验丰富。发现韩青好像忽然有些举止忐忑,抿着嘴低声提醒。 “不必了,我先前在外边没怎么喝酒!”迅速回过神,韩青笑着回应。然后走到窦蓉面前,先抓起对方的手,取了半只“银瓢”,自己则取了另外半只,用目光互相鼓励着,同时将“银瓢”举到嘴边,缓缓饮尽。 “礼成!”四位喜娘齐声欢呼,先将两瓣银瓢合而为一,用红绳缠了扔到床下。随即,又抓起红枣、芝麻等物,当空抛洒。(注:花生很晚在引入中国,所以古代婚床上,洒的是芝麻,寓意多子多福。) 虽然顶着盖头,窦蓉仍旧羞不自胜,红着脸将面孔转向了墙壁。 韩青却不能厚此薄彼,抖擞精神,又重复了一遍同样的步骤,跟许紫菱也共饮了合卺酒。然后再度接受了喜娘们的一次祝福,才将四位喜娘一起送走。 当新房中只剩下了夫妻三个,韩青取了银筷子,将新娘的盖头,一一掀起。只见窦蓉的面孔,宛若春桃般灿烂,许紫菱的身影,宛若夏荷般优雅,顿时喜不自胜。 只是再欢喜,新婚之夜,终究得给予女方足够的尊重,不能由着性子大被同眠。所以,韩青只能二选其一。 他正准备先告个罪,将许紫菱送入另外一间新房安歇。忽然,却听到屋门外,传来一串清脆的铜锣声,”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紧跟着,又是一连串的惊呼,”走水了,走水了,救火,赶紧救火!“ 刹那间,红光闪耀,透窗而入,将整个新房,都照得亮如白昼! 正文 第274章 杀机乍现 “你们两个小心,我出去组织人手救火!”韩青大急,丢下一句话,拔腿就往外走。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今天这场婚宴,青州城内的七品以上官员,几乎尽数到场。此刻城内无论是发生了火灾,还是有贼人故意纵火,各级衙门,都因为没有官员当值,做不出任何及时反应。 “我跟你一起去!”关键时刻,窦蓉又显出了江湖女儿本色。站起身,先一把扯住韩青的手腕,随即,又单手扯下了身上的霞披。 而韩青,怎么肯让妻子跟自己一道冒险?立刻停住了脚步,高声吩咐,“你留下照顾紫菱和我祖父。以免给贼人可乘之机。只要你们三个平安无事,哪怕纯阳教主亲至,也奈何不了我分毫!” “我……”明知道韩青说的是实话,窦蓉却迟迟无法放手。一双美目里头,充满了担忧。 “听话,照我说的去做。纯阳教刚刚被丁谓连根拔了,今夜即便是有贼人蓄意纵火,火头数量也不会太多。而我出去得越晚,情况就越难应付!”韩青知道窦蓉不放心自己,笑了笑,抬手轻揉她的秀发。 窦蓉手指,立刻失去了力气,松开韩青腕子,软软垂落。 “看好家,等我回来!”韩青硬着心肠又交代了一句,拔腿冲出新房。 后院里秩序还好,仆人和丫鬟们,虽然一个个被吓得脸色发白,却终究没忘记,自家侯爷,乃是将门之后。出道以来,几乎战无不胜。 所以,看到韩青露面儿,丫鬟和仆人们,立刻捧盔甲的捧盔甲,拎刀枪的拎刀枪。一边打着哆嗦,一边伺候自己侯爷披挂上阵。 这当口,韩青哪还有时间仔细披挂?左手抓了头盔先套在了脑袋上,右手接过长枪,继续迈步冲向前院。 双脚刚走过两个院子之间的月亮门,眼前的情景立刻大变。却是喝得半醉的宾客们,得知城内起火,一个个方寸大乱,正在争先恐后召唤随从,返回各自的衙门。 “大伙不要着急,小心城内另有埋伏!”韩青看得心脏一沉,赶紧扯开嗓子高喊,“先在我家中稍待,韩某亲自送各位回衙!” 虽然是临时想出来的主意,却恰恰符合眼下的情况。然而,院子内的大部分宾客,却根本听不进去。一个个你推我搡,大呼小叫,乱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都给老夫站住,再有乱跑乱窜者,当如此树?”就在韩青急得恨不得举起枪杆抽人之际,正堂的台阶上,忽然传来一声断喝。紧跟着,白发苍苍的老将军韩重贵,单手持刀,大步而下。 眨眼间,就来到了一棵柳树旁,手起,刀落。 “咔嚓!”碗口的粗的树干,迎刀而断。枝繁叶茂的树冠连同迎风婆娑的柳条,一并坠落于地。 刹那间,院子里就为之一静。包括韩青在内,所有人都想了起来,老将军以前是大宋殿前都虞侯,这辈子曾经多次保护着太祖皇帝冲锋陷阵,却从未出过任何疏漏! “此刻城门已闭,贼人能混进来几个?不过是想通过放火制造混乱,然后混水摸鱼而已!”单脚踩住树冠,将宝刀再度举起,韩重贵高声补充。看模样,宛若黄忠在世,严颜复生。“你们越忙着返回各自的衙门,越容易在半路上遭遇不测。全都给老夫留在这儿,等待消息。老夫只要不死,就能保尔等平安无事!” 说罢,不再理睬众官员的反应,迅速将头扭向自己带过来的亲兵,“韩福,韩禄,你们两个抄弓箭封锁正门,没老夫的命令,谁想进出,都给老夫先放倒了再说!” “得令!”两名年纪比韩重贵小不了多少的亲兵,高声答应着,举起弓箭,快步走向大门两侧。 “韩勤,你眼神好,带三名仆人,给我去后院角楼。观测火势和敌情。如有发现异常,立刻派人仆人来汇报。” “韩双,你带二十个仆人,沿着院墙巡逻,任何人敢翻墙而入,格杀勿论!” “韩德福,你带十个仆人,将院墙和靠近院墙的屋檐,全都泼上水,以防火势蔓延过来。” “韩德宝……” 一口气,下了七八道命令。每一道,都堵死了一个可能出现的纰漏,让院子里的宾客们,感觉增加了一分安全。 待将身边的亲兵和仆人,都调遣完毕。老将军迅速将目光转向满脸佩服的韩青,“还愣着干什么,立刻带着你的人出去安抚百姓,镇压宵小。老夫就不信,隔着上千里路,能有辽国兵马飞到青州来!” “遵命!”韩青佩服的五体投地,先肃立拱手,随即,挥动手臂向武又、李遇、张帆以及今天前来帮忙镇戎军老兵们高呼,“弟兄们,跟我来。纯阳教早已经被丁经略连根拔起,几个漏网之鱼,今夜还想兴风作浪,大伙随我出去给他们一个痛快!” “是!”武又、李遇、张帆以及一干镇戎军老兵们,早就想有所动作,只是先前没找到主心骨而已。如今听到了韩青的招呼,立刻高声答应着,向他身边靠拢。 终究是身经百战的老兵,此刻人数虽然少了些,排起队伍之后,杀气仍旧直冲霄汉。 刹那间,院子里的宾客们,全都精神一振。主动让出一条通道,目送韩青带领弟兄们“出征”。 而韩青,则冲着自家祖父又行了一个军中之礼。随即,手擎长枪,带队杀出家门。才走了三五步,身背后,却又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韩提刑且慢,带上老夫。老夫虽然是个文官,这当口,却不能躲在你家中,对外边的事情不闻不问!” 却是刚上任不到一个月的经略安抚使丁谓,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好了经略安抚使袍服,此刻正拎着把没开过刃的宝剑,在八名亲兵的保护下,大步流星地追了上来。 “好,我先护送你回经略安抚使行辕坐镇!只要那里亮起灯来,就能让百姓心安。”这当口,韩青也没时间跟人客气,冲着丁谓点抱了下拳,随即,调转方向,直奔丁谓日常办公的衙门。 街道上,已经出现了不少地痞无赖,拎着尖刀、棒杆,准备趁火打劫。看到一名身穿紫袍文官,与一名头戴银盔的武将,联袂带着五六十名弟兄赶至,立刻又作鸟兽散。 “你只管放手施为,今晚无论杀了谁,过后老夫都替你兜着!”才上任就有贼人在青州城内放火,丁谓心中怎么可能不恨?一改平时的圆滑和谨慎,咬着牙,高声向韩青承诺。 “好!”韩青又干脆地点头,随即,分出十名老兵给武又,让他带着直奔城内常平仓,去组织整顿粮丁,以防不测。 紧跟着,又分出十名弟兄,给李遇。让他直奔四座城门,向今晚当值的城门校尉,传达经略安抚使丁谓的命令。今晚无论出现什么情况,都不准放一个人进出! 不待武又和李遇离去,他又发布第三道将令。派遣张帆带着几个弟兄,前往州、县两级衙门,尽可能多地召集差役、帮闲,前往经略安抚使行辕待命。 最后,他则将剩下的弟兄,分成前后两队。一队随同自己头前开路,另一队负责保护丁谓,同时随时准备为第一队提供支援。 事实证明,他和老将军韩重贵的判断,都非常准确。今晚在城内四下放火的贼人,数量的确不多。 而贼人的打算,也的确是混水摸鱼。只可惜,所有“中鱼、小鱼”,包括跟他们有关系的内应,都被韩重贵给扣在了家中。他们等来等去,都没等到任何恰当目标。 直到大部分贼人,心中已经失去了锐气。被火光照亮的街道上,才终于出现了韩青、丁谓等人的身影。 而这批目标,却又太庞大,顿时,就令贼人们,有些进退两难了。 如果能劫持了经略安抚使丁谓,他们此行的目的,肯定能顺利实现。甚至可以再接再厉,让大宋京东东路乱成一锅粥。 问题是,在双方人数差不离的情况下,贼人们真的不敢确定,自家能有几分胜算?! 如果放任丁谓返回经略安抚使行辕,调兵遣将。贼人们今晚的所有计划,就会彻底落空。 青州城虽然日常防御疏忽,却也能凑出五六百厢兵来。只要那些分散在城中各处的厢兵,被召集到经略安抚使衙门,然后按照命令分头展开行动,火势很快就能得到控制,混乱也会迅速被消解于无形。 “毒箭准备,先放倒前排那些兵丁!”眼看着身穿紫袍的丁谓,距离经略安抚使行辕越来越近,带队的贼人头领,终于把心一横,用非常古怪的语言吩咐。“然后冲过去,抓丁谓做人质!如果抓不到,就杀了他,然后撤出城外,另寻机会!” “明白!”“知道!”“得令!”…… 众贼人心里打了个哆嗦,却不敢抗命,哑着嗓子,乱哄哄地回应。 几张角弓,偷偷张开。带着腥臭味道的羽箭,被搭上弓臂。箭蔟被火光照亮,隐约闪起一抹抹幽蓝。 正文 第275章 高丽死士 “情况不对,大伙小心警戒!”身为将门之后,又曾经长时间在战场上厮杀,韩青对危险,早就生出了一种直觉。猛地迈开双腿,快速前扑,同时双手舞枪,将自己的上半身护得泼水不透。 “小心,有埋伏!” “丁经略小心!” “保护提刑和经略!” …… 周围的镇戎军老兵反应也很敏锐,紧跟着纵跳闪避,同时在嘴里大声向周围的同伴示警。 数支散发着腥臭味道的冷箭,从二十多步远的墙角射至,两名反应稍慢了老兵被不幸被射中,脸上迅速泛起一股黑气,晃了晃,仰面朝天栽倒。 还没等韩青站稳身形,第二波羽箭再度呼啸而至,将他周围铺着青石的地面,射得火星飞溅。 “保护提刑和经略!” “羽箭有毒!” “贼人用了毒箭!” …… 众镇戎军老兵看得眼眶欲裂,一边大叫着向韩青靠拢,一边尽可能地用钢刀格挡冷箭。 虽然火光已经烧红了半边天,街道上的亮度终究不如白昼。贼人又是以有备算无心,占尽天时地利的便宜。 转眼间,就又有三名老兵被毒箭射杀。韩青身边,险象环生。 而那些蟊贼,却仍旧贪心不足。三轮冷箭过后,立刻改变战术。一边留下人手,继续用冷箭偷袭韩青,一边纠集起另外二十几个同伙,挥刀直扑丁谓。 “别管我,保护丁经略!”韩青急得额头冷汗乱滚,果断转身,带头向丁谓靠拢。然而,却有更多的羽箭射来,逼得他不得不格挡躲闪,无法向丁谓再靠近半尺。 “用暗器!”就在他手忙脚乱之际,半空中忽然传来一声清喝。紧跟着,有道青色的影子,忽然从临近的房顶上出现,将几块巴掌大小的青瓦,狠狠砸向了弓箭手藏身的墙角。 “啊!”“啊!”“哎呀+!”惨叫声紧跟着响起,几名弓箭手抱着冒血的脑袋,从墙角后跌了出来,满地乱滚。 其余弓箭手,立刻顾不上再阻拦韩青,调转方向,朝着青色的身影攒射。 而那青色的身影,却如同小鹿般,在房顶上纵横跳跃,坚决不做片刻停留。让仓促射向自己的毒箭,尽数落在了空处。 “你们去保护丁经略,我来对付弓箭手!”没有了毒箭的偷袭,韩青顿时就缓过来一口气,扯开嗓子,向身边的弟兄们大喝。随即,转身迈开双腿,直奔弓箭手躲藏的墙角。 众弓箭手意识到危险,赶紧又调转方向,将他当做了射击目标。然而,房顶上那青色的身影,却再度停住脚步,俯身又扯下数片青瓦,狠狠地朝着他们脑袋砸了下来。 “啊——”“啊——”两名弓箭手先后被砸得头破血流,迅速失去了战斗力。另外十来名弓箭手一边躲避从天而降的瓦片,一边放箭拦截韩青,怎么可能保证得了准头? 接连两轮射击,都没碰到目标一根寒毛。反而被韩青抢到了近前,枪出如龙,将一名弓箭手挑上了半空。 “用暗器,用暗器!”丁谓那边,众镇戎军老兵也都得到了提醒,从脚下捡起砖头、瓦块、土坷垃,朝着冲了过来的贼人身上招呼。 那砖头瓦块土坷垃砸在身上,虽然不足以致命,却能让人战斗力大幅下降。众贼人不得不格挡闪避,攻势顿时又是一滞。 “结阵保护经略,不用管我!”韩青偷眼朝着丁谓那边扫了一瞥,再度高声吩咐。随即,将枪锋上的尸体,砸向其余弓箭手,迈步上前,又来了一记秋风扫落叶。 几个弓箭手既要提防被尸体砸中,又要应付长枪横扫,哪里还有时间再开弓放箭?而韩青,一枪扫空,紧跟着跨步拧身,又来了一记老树盘根。 “咔喀!”枪杆与脚踝接触声,令人头皮发乍。一名贼人惨叫着倒地,双手抱着被砸断的小腿乱滚。 另一名贼人见势不妙,挥动角弓朝着韩青的腰间猛砸。韩青迅速后退,避开了对方的攻击,随即挺枪突刺,将此人扎了个透心凉。 剩下的弓箭手亡魂大冒,不敢再恋战,拖着角弓分头逃命。韩青迈步追上其中两个,将其从背后一一挑翻。随即,单手将长枪举过头顶,朝着跑得最远的那名弓箭手奋力猛掷。 “呼——”长枪带着风声,追上目标,将此人牢牢地钉在了路边的泥地上。 没时间收回长枪,他果断拔刀在手,追向另外四名持弓的贼人。以防后者跟自己拉开距离之后,再度施放毒箭。 那四名贼人听到背后传来的脚步声,吓得惨叫着转往临近的小巷,两人向左,两人向右。 本以为,这次至少能逃掉一半儿,却不料,半空中忽然有一道青色的身影急扑而下,长剑挥动,直刺其中两人的脖颈。 “多谢了!”韩青担心留下隐患,高声道谢,掉转身,去追杀另外两名持弓的贼人。 待他将两名贼人先后结了账,再迅速回头。青色的身影,已经手持长剑,冲着他含笑致意。再看此人脚下,最后两名持弓的贼人也横尸当场。 “叶女侠,快跟我去救丁谓!”韩青早就认出了仗义出手相助的人是叶青莲,来不及跟对方多客气,招呼一声,转身奔向另外一个战团。 先前分头去劫持丁谓的贼人们,迟迟都无法攻破镇戎军老兵们奉命组成的军阵,士气一降再降。猛然间听到有两道不同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顿时方寸大乱。 韩青可不管对方是因为什么缘故乱了阵脚,冲到近前之后,立刻挥刀扑向其中看似首领的家伙。 两名贼人不肯让自家首领单独对敌,从左右两侧同时前来助战,却被叶青莲一剑一个,相继送回了老家。 “反击!”一直在保护丁谓的王武和刘鸿,早就急得两眼冒火。发现险情解除,立刻大叫着冲向了群贼。 其余镇戎军老兵们,也纷纷转身反攻,将贼人们杀得自顾不暇,再也无法为其首领提供任何支援。 而贼人的首领,则一改先前悍勇。嘴里大叫一声“饶命”,丢下兵器,双膝迅速跪倒。 即便跟纯阳教作战之时,也没见过如此骨头软的。韩青愣了愣,原本砍向对方肩膀的钢刀,本能偏离数寸,贴着其衣服一扫而过。 还没等他将身体站稳,眼前又是一道寒光闪过,叶青莲的声音,同时响彻他的耳畔,“小心——” “噗!”寒光正中贼人首领的脖颈,将此人的身体推歪半尺。从此人背后射出的两支弩箭,贴着韩青的头盔射上半空,沿途散发出一股股难闻的腥臭。 “提刑小心!” “保护提刑!” 王武和刘鸿吓得寒毛倒竖,双双弃了对手扑上。待他们来到韩青身侧,那从背后释放弩箭的贼人首领,已经圆睁着双眼死去。其脖颈处,有把宝剑横穿而过,直贯至柄。 “是低头弩!你这蠢货,再慢半拍,我今天就得给你收尸!”叶青莲的声音第三次传来,隐约还带着几分后怕。 虽然恶声恶气,韩青却不敢还嘴,讪讪地转过身,郑重拱手,“多谢叶姑娘出手相救!否则,韩某肯定得着了此贼的道!” “韩提刑客气了,其实我不救你,弩箭也未必能射穿你的头盔!”忽然又意识到,在弟兄们面前,需要给韩青留几分颜面,叶青莲果断换了一副笑脸,轻轻摆手。 ”头盔顶多能护住面门,哪可能护住眼睛、鼻梁和咽喉!”韩青不肯忽视对方的救命之恩,红着脸再度长揖及地。“今日,不止是韩某的性命为你所救。丁经略能化险为夷,也多亏了你!” “你这人真啰嗦!”叶青莲被他拜得浑身都不自在,跳开半步,低声抱怨。随即,又指了指已经被镇戎军老兵团团包围的最后几名贼人,高声提醒,“赶紧料理了他们,别指望留活口。这些人都是从高丽来的死士,为人最为阴险不过,小心他们死到临头反咬一口。” “多谢!”韩青闻听,赶紧又道了一声谢,带领王武和刘鸿加入战团,与镇戎军老兵们一道,将剩余的贼人,尽数砍翻。 待确认没有任何贼人留下,他才一边安排王武带领弟兄们打扫战场,一边迈步返回叶青莲身侧,刚要拱手正式道谢,后者却抢先一步侧开了身体,“你别再啰嗦了,去看你的顶头上司是正经。上次的事情,我也没谢过你!” 韩青能听出来,对方说的是真心话。笑着点了点头,赶紧迈步去照顾丁谓。 后者原本被吓了半死,此刻正用右手扶着一棵柳树,强行平复心神。看到韩青丢下叶青莲向自己走来,立刻松开右手,努力站稳身体,低声咳嗽,“嗯,嗯!韩提刑尽管你招呼你的朋友,老夫这边能撑得住。老夫虽然是个文官,当年也曾经领兵平定过叛匪,这点儿小打小闹,根本不值得一提!” 话说得虽然硬气,然而,他终究年纪有些大了,身体的恢复速度远远跟不上精神。双腿猛地一软,差点儿踉跄而倒。 多亏了韩青反应迅速,才抢先一步,用手撑在了他的腋下。而丁谓,却仍旧落不下面子,猛地挣扎了一下,低声强调,“没必要,没必要,老夫只是今晚喝你的喜酒,没注意控制量罢了。走,回老夫的行辕,咱们召集厢兵,搜索城内。甭管是高丽来的死士,还是辽国来的细作,务必在天亮之前,全都清理干净,一个都不能剩!” 正文 第276章 只是思念故乡美食 话说得硬气,然而才走了两步,他的身体就又开始打晃。 好在韩青跟他相处日久,知道他的真实情况,悄悄地在手上加了一分力气,才避免了他老人家当众露怯。 丁谓接连两次差点摔跤,终于不敢继续嘴硬。偷偷将身体重心挪到有韩青手臂支撑的那一侧,一步接一步缓缓走向自己的经略安抚使行辕。 王武和刘鸿两人做事老到,不用韩青招呼,就带领其他弟兄们收拢了中箭者的尸骸,又将整个战场搜检了一遍,确信没有任何漏网之鱼,才快速跟了过来。 行辕里,原本就有两百余名厢兵常驻。只是先前丁谓不在,带队的四个都头,又都缺乏决断力,才迟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远远地看到,自家经略安抚使和威名远播的韩提刑结伴返回,厢兵们立刻就有了主心骨。先欢呼着打开了正门,迎接丁经略入内。然后快速在大堂前整队,听候经略安抚使的调遣! 当身体进入了经略安抚使行辕正堂,头顶上有了遮挡,四周围也有了足够多的兵卒护卫,丁谓身体,立刻停止了颤抖。果断抓起令箭,开始调兵遣将。 正如他自己所说,他以前做夔州转运使的时候,就曾经弹压过叛乱,经验颇为丰富。此刻心神安定了下来,“照着方子抓药”,正好轻车熟路。 几道命令下去,在经略安抚使行辕内部和周围几个衙门里,原本六神无主的厢兵和差役们,就分头展开了行动。冲到街上,将跳出来趁火打劫的地痞流氓们,杀的杀,抓的抓,迅速清理一空。 恰好韩重贵那边,得知丁谓已经平安返回了经略安抚使行辕,又安排家丁护送着知州、县令和十几位地方文职前来听用。 丁谓立刻如虎添翼,将青州城按照几条主要街道,划分出区域。指定每个官员,负责单独的一片,先组织人手救火,然后再收拢安抚受害百姓。 官员们知道事情紧急,也不敢叫苦,一个个全都使出了浑身解数。很快,就令火势得到了控制,不再肆意蔓延。 也许是老天爷不忍心百姓受苦,后半夜又忽然降下一场甘霖。如此,城内的火势,愈发难以为继。到了第二天卯时,除了最早烧起来的两处房屋,还在冒着青烟之外,其余火头,已经尽数变成了余烬。 作为京东东路的三号实权人物,韩青当然不能在旁边看热闹。连续几个时辰,都跟其他官员一道忙前忙后。直到最后一缕青烟,也终于散去,他才终于可以停下来歇一口气。扭头再看,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新婚之夜,却让两位新娘子都坐守空房,除了圣贤之外,恐怕任何人心里都会觉得内疚。 韩青自问境界与圣贤没法比,所以,接了天空中飘落的雨水,稍微洗了把脸之后,赶紧向丁谓请假告辞。 那丁谓,忙活了一整夜,却越忙越精神。见韩青身上穿的还是吉服,立刻笑着摇头,“人说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你穿着新郎官的衣服,却救了一夜的火,也算继承了古圣先贤的几分精髓。还好两位新娘子,都不是出自涂山氏,否则,老夫真的要担心,你该如何赔罪才好!”(注:涂山氏,传说中大禹的妻子出自涂山氏,后来因为恼怒大禹,化作了石像。大禹无论如何赔罪,都不肯变回人形,只归还了禹跟她生的儿子。) “丁经略,韩某到现在,尚觉得手臂发酸。”韩青跟丁谓也混熟了,立刻翻了翻眼皮,低声提醒。 “想偷懒你就直说!”丁谓知道韩青是在嘲笑自己昨天两腿发软,快速倒打一耙,“别找借口。老夫又不是不通情理之人。赶紧走,赶紧走,从今天起,半个月之内,京东东路无论发生任何事情,你都不用再管。” “多谢丁经略!”知道接下来的事情,已经不需要自己操心,韩青深施一礼,顺坡下驴。 转眼间出了衙门,正准备命人替自己去找一辆马车。却看到叶青莲顶着两只黑圆圈,在阳光中向自己走了过来。 “你昨晚没去安歇?”韩青顿时觉得心里头好生过意不去,瞪圆了眼睛明知故问。 “昨夜城里乱哄哄的,四处都在救火。大小客栈,全都不接受客人投宿。我没地方去,所以只好在经略安抚使行辕的门房里,对付了一宿。”叶青莲挥了下手,漫不在乎地回应,“好在当值的兵丁,都看到我是跟着你一起来的。否则,差点就得睡在别人家的门洞里。” 话说得轻松,她脸上的疲惫却根本无法掩饰,头发也乱蓬蓬如同稻草。然而,此时此刻,她在韩青眼里的形象,却格外真实。 考虑到城内恐怕还有一段时间,才能彻底恢复安宁,而叶青莲的身份实在特殊。韩青稍作斟酌,笑着提议,“既然暂时无客栈投宿,就先去我的提点刑狱司吧,那边有专门留给下边州县前来办事官吏居住的客房。武又平时也住在那边,有什么事情,你可以直接找他帮忙。” “你不邀请我去你府上做客?”叶青莲闻听,立刻又换了一幅愤怒面孔,大声抗议,“我昨夜,可是救了你的命!哪有危险过了,就把救命恩人丢在一旁不管的道理?” “行了,别装腔作势了。”韩青早就料到,她会如此出招。看了她一眼,轻轻撇嘴,“你想去我家做客,我肯定欢迎。只是见到了我的夫人紫菱,你别觉得尴尬就是!” “我有什么尴尬的?如果没有我,她早就被我师父给活活打死了!”叶青莲闻听,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张牙舞爪。 话音落下,她又觉得心虚,摇摇头,主动退让,“至少,没有我照顾,每天一顿鞭子,她肯定是逃不掉的。并且,没有我通风报信,你也不会那么容易,就将她救下来!” “你对她的诸多照顾,紫菱都跟我说了。照理,我们夫妻俩的确都该谢谢你!”韩青也不争辩,主动拱手行礼。 叶青莲立刻纵身跳开,坚决不肯受接他的拜谢,“行了,行了。我是故意捉弄过她几次,还不小心把她给弄哭了。可我也的确保护了她,没让她吃我师父的鞭子。没想到,她这么小肚鸡肠,居然丝毫不念我的好处!” 这就是她的问题所在了,即便怀着明确的目的想要救人,都会故意装出一副恶毒模样。仿佛不让对方先误解自己,到最后一刻再真相大白,就对不起自己的红莲圣女身份一般。 韩青通过许紫菱的口,早已了解了在岛上发生的一切。故而,仍旧不跟她争论,只是含笑摇头。 叶青莲见了,迅速又败下阵来,撇了撇嘴,低声说道,“住衙门就住衙门,你家又不是皇宫,谁稀罕硬往里头挤?念在她刚刚做了新娘子,我暂且不跟她计较。等过上一段时间,再去当面质问她,我想瞒过我师父的眼睛,当时难道除了对她恶声恶气,我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紫菱知道你当时是出于一番好心,只是见了你,肯定会想起你师父。”韩青笑着替许紫菱解释了一句,随即快速转换话题,“你怎么从高丽回来了?你师父呢,没跟你一起回来么?” “许紫菱好歹是我师姐,她大喜之日,我当然要赶过来送一份贺礼!”叶青莲翻了翻眼皮,满脸委屈地说道。 话音落下,她又知道这个理由,肯定骗不过韩青。扁了扁嘴,低声补充,“师父没跟我一起回来,她从船上醒来之后,先是拿刀子追着我砍。后来没砍到我,自己累趴下了,就明白了我的苦心,乖乖去高丽老家那边买地做了财主。只是,那边民生实在太凋敝了一些,即便是富贵人家,一年到头也难得见到荤腥,每日两餐,都是腌菜酱汤。师父是高丽人,自然吃得惯家乡饭菜。我是外人,却实在难以忍受。再加上我不会多少高丽话,那边又处处以男子为尊。所以,安顿好了师父之后,就干脆又回到这边来找点儿美食。” “这……”韩青顿觉哭笑不得,却相信,叶青莲的话,有七分以上是事实。 哪怕是到了二十一世纪,某东海“大国”,依旧拿边角料乱炖当做美食,更何况当下,其内部刚刚结束战乱? 而叶青莲先前日子过得再辛苦,明面上也是莲花班的行首,暗地里则是红莲教的圣女,日常吃穿用度,不可能太差。猛然间,去一个连话都听不懂的陌生国度,天天吃腌菜酱汤,当然很快就会思念故乡! “笑什么笑,若不是我思乡情切,昨夜你就被人用毒箭射成了刺猬!”叶青莲被他笑得脸上发烫,跺着脚抗议。“你这人,怪不得跟许紫菱成了一家。跟她一样,就不知道念别人的好!” “不笑,不笑!”韩青觉得肚皮发抽,赶紧轻轻摆手,“你的好处,我从没忘记。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否则,哪怕你带一整船牛羊去了那边,恐怕也吃不了几天。” “不走,我去哪?”叶青莲脸上的羞恼,立刻变成了苦涩。咧了下嘴,叹息着反问。“那边,我好歹还有师父。这边,我却没有一个亲人。” 叹过之后,却又发现,自己这话,非常容易引起误会。于是,她果断摇摇头,将话题岔向别处,“对了,你多加小心。高丽在去年就归顺了辽国。而辽国那边,也早就跟高丽有过约定,要水陆并进夹击大宋。昨夜那些人,就是从高丽乘坐大船过来的。他们扮做商贩,刚好跟我前后脚进的城。我是发现他们身上携带着好几种歹毒暗器,才悄悄地盯上了他们。” 正文 第277章 高丽平西王的野望 “你说什么?高丽人要夹击大宋?还水陆并进?”韩青大吃一惊,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上辈子,他也见过半岛上某些所谓的政要和学者,如何窥探中原疆土,但是,那都停留于趴在地图上做白日梦阶段,从没真正付诸行动。 而刚才,叶青莲却跟他说,高丽人要与辽国联手,向大宋发起进攻! “你别不信,这件事在高丽官场,几乎人尽皆知。”没想到自己历尽千辛万苦才送来的消息,居然会被韩青怀疑,叶青莲大急,挥舞着手臂,高声提醒,“辽国人不擅长舟楫,所以走陆路。高丽人自称擅长水战,所以答应了辽国走海路。一旦高丽出兵,登州和莱州,就是他们需要拿下的第一目标!” “我没有不信,只是震惊于他们竟然如此自不量力。此事关系重大,赶紧跟我进去面见丁经略,由你直接向他汇报!”韩青一把抓住了叶青莲的手腕,转身就走。 叶青莲带来的消息,的确不符合他对高丽的认知。他所掌握的历史资料上,也没有记载高丽曾经配合辽国,从海上向大宋发起进攻的恶行。 然而,前一段时间,他却曾经在三山岛附近,亲手抓到过一整窝高丽细作。 昨天夜里那伙刺客来自高丽,也是证据确凿,如假包换! “哎呀——,你要干什么。你,你轻点儿,刚才差点把我拽倒。”叶青莲毫无防备,被韩青给拽了个趔趄。嘴里本能地发出了抗议。然而,抗议过后,却又红着脸,乖乖地跟在了韩青身后。 “佳俊,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得知韩青去而复返,京东东路经略安抚使丁谓心里顿时就意识到事情不妙,立刻停下了手头的所有工作,主动迎了出来。 “高丽人准备响应辽国的号令,从海路进攻大宋,登州和莱州首当其冲!”韩青松开叶青莲的手,快速回应,“消息是叶女侠舍命从高丽带回来的,她昨夜找咱们,也是为了当面汇报此事。具体细节,经略可当面问她。” “啊——”丁谓大吃一惊,赶紧向叶青莲询问消息的来源和细节。 叶青莲原本胆子就大,跟丁谓,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因此,丝毫不觉得紧张,稍微斟酌了一下措辞,开始仔细解释消息的来龙去脉。 原来,高丽国从十年前开始,就主动向辽国表示了臣服。而辽国为了拉拢高丽一起进攻大宋,也不断给予厚赐。最近,又将鸭绿江以东数百里土地,主动划给了高丽统治。 若是高丽国王是个聪明有为的,至少会明白,高丽的国力和军力,都跟大宋不能比。向契丹称臣是一回事,陪着契丹一道出兵攻打大宋,则无异于自寻死路。 然而,偏偏眼下高丽国王是愚蠢平庸之辈,自打多年前登基以来,朝政就由其母亲千秋皇太后和平西王金致阳联手把持,大事小情,他自己都无法做主。 偏偏那个平西王金致阳,又想建立不世之功。所以,就积极响应契丹的命令,组建了一支规模足有两三百条战船的水师,随时准备“西征”。 “你可亲眼看到过高丽人的舰队?按道理,既然契丹人已经杀到了真定城下,高丽的水师早应该杀到了登州才对,为何至今老夫这边,还没听到任何警讯?”丁谓听得脸色发白,却不敢完全相信叶青莲的话,带着几分侥幸,低声询问。 “高丽舰队中的部分战舰,就驻扎在济州岛。我看到过很多次。”叶青莲对他,可没有对韩青那么好的耐心,立刻摆出了一副你爱信不信的模样,大声说道,“至于为何还没杀到登州,我一个民女,可不敢胡乱打听。不过,我以为,眼下其迟迟没来,总比已经杀到家门口了好!” “我上个月移交给您的那伙高丽细作,其中就有平西王金致阳的一双儿女,还有他家的一个管事。”韩青见状,赶紧接过话头,低声询问,“不知道经略安排人审问过了他们没有、他们可曾招供过,有关辽国与高丽勾结,以及高丽水师准备入侵大宋的消息。” “你移交给我一伙儿高丽细作?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记得了”丁谓满脸茫然地扭头,两道眉毛迅速皱成了一团疙瘩。 ‘就这儿,你先前还说让我放心准备自己的婚礼,日常大小事务都交给你!’韩青气得直想打人,却强迫自己耐着性子,低声提醒,“经略大概是最近事情多,忙得忘记了。是一对姓金的兄妹,还有他们的管家和随从,以及一个王姓的庄主和他的族人。先前经略照顾下官,让我尽管专心去准备自己的婚礼……” “你是说那对自称仰慕天朝文化的金氏兄妹,还有那个姓马的二尾子?”丁谓的眼神迅速明亮了起来,挥着打断,“老夫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老夫还夸赞过,这姓金的少年好口才!” 话说到一半儿,他又懊恼地以手扶额,“事关重大,老夫原本想亲自审问他们,可最近忙得晕头转向,就没顾得上。眼下他们应该还在青州城的大牢里关着呢,赶紧提出来,提出来与叶女侠带回来的消息进行印证!好在老夫当初,没提审他们。否则,说不准见那姓金的小子口才不错,心里头一高兴,就把他们给放了!” 说罢,讪讪地向韩青拱了拱手,赶紧安排身边亲信,去大牢里提人。 也不是他存心偷懒,大宋虽然武力不如契丹,却远在高丽、升龙(越南)、大理等国之上。又自诩继承了大唐正统,哪怕是寻常百姓,对高丽、升龙、大理等国,都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心态。 这个时代,做事又不怎么讲究效率。哪怕是在职官员犯了案子,经略安抚使丁谓拖上十天半月不闻不问,也是正常现象。更何况,韩青抓来的还是一群异族奸细! 因此,把审问金氏兄妹的事情,优先级放在最后,乃是最正常不过。能当成正经事记在心上,才会让人感觉奇怪。 也就是叶青莲回来的及时,把高丽奉辽国之命,准备入侵大宋的警讯直接送到了丁谓面前,才让他想起,上个月韩青曾经向他移交了一批高丽细作。 否则,金家兄妹即便一直老死在监狱里,都不足为奇。 正文 第278章 丁谓审案 战火都快烧到家门口了,韩青当然不能继续请假回家陪着自己的两位娇妻。只好强打精神留了下来,等待丁谓问清楚情况后,跟自己一道商量该如何应对。 丁谓麾下的亲兵们,也知道事情紧急,一个个做事的手脚利索了好几倍。不到半刻钟功夫,就把金家兄妹给带上了经略安抚使行辕正堂。 此时的华夏官府,可没有给半岛人超国民待遇的优良传统。才短短一个来月,金家兄妹俩,就在青州城大牢中,被饿得形销骨立。 好在韩青担任提点刑狱公事之后,一直在安排属下,严查刑狱相关部门的各种积弊。让牢头和狱婆们,暂时不敢再以折磨羞辱囚犯为乐。否则,金家兄妹,模样还要凄惨十倍。 此刻忽然被兵丁从大牢里提出来,又看到了身穿朱袍的高官,金彦哥兄妹两个,如何不知道把握住脱离“地狱”的机会? 因此,不待丁谓发问,就双双扑倒于地,哭着喊冤枉。自称为了仰慕天朝上国文化而来,却不料遭受如此苛待,实在心灰意冷云云…… 丁谓如果被能被俩高丽纨绔给骗了,就白做这么多年官了。明知道对方在卖惨撒谎,却不动怒,笑了笑,先让二人起身,然后柔声询问,“你二人既然是仰慕天朝文化,可曾读过圣贤书,会不会写字?” “读过,读过《诗经》、《论语》、《尔雅》,还能背诵其中不少名篇!”金彦哥闻听,立刻就来了精神,用手比画着高声回应, “我读过《女训》和《孝经》”,金彦哥的妹妹金云儿,也立刻高声回应。“此番跟哥哥来大宋,只是想寻访名师,礼聘他回我家,随时指点我兄妹功课,绝无冒犯之意。” “我记得,你当初被擒之时,可是说拿着红莲圣姑的密令,还威胁我家提刑说,会杀了他的夫人!”王武在旁边听得好笑,忍不住撇着嘴提醒。 “我,我当时情急,信口编了一句谎话骗你。还请将军原谅则个!”吃了一个月青菜团子,金云儿一改先前手持钩镶大战王武的彪悍,转过身,敛衽谢罪。 还甭说,此时此刻,她的一举一动,的确与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宋少女,没什么两样。只是,王武却坚决不肯上当,翻了翻眼皮,用手指向叶青莲,“那你是不是也没见过她?” “没见过,没见过!”金彦哥和金云儿兄妹俩果断摇头,一个比一个否认的坚决。 王武顿时气得牙根儿痒痒,却碍于身在经略安抚使行辕大堂,自己做不了主。只能冷笑一声,将头转向了丁谓,耐心等候对方的裁断。 “你们两个仰慕我大宋文化,光读《诗经》、《论语》、《尔雅》和《孝经》,可是不够!”好一个经略安抚使丁谓,既不要求叶青莲出面跟金家兄妹对质,也不戳破那兄妹俩的谎言,只管摇摇头,笑着说道。“我大宋,共有十二经,通读过后,才算入了门。既然你们来都来了,干脆,老夫就成全你们,送你们进官学就读。什么时候,读通了十二经,再回高丽便是!” 说罢,也不问金家兄妹愿不愿意,只管向着身边亲兵挥手,“来啊,将他们带下去,换了寻常衣服,然后送去官学。我记得韩提刑前一阵子,不是收养了许多孤儿么,找几个聪明好学的,陪着他们兄妹一起读书。什么时候等他们兄妹俩读明白了,再安排船只,送他们回家!” “是!”亲兵们答应一声,憋着笑上前,拉住金家兄妹的胳膊,就往外走。 金彦哥和金云儿兄妹,顿时被吃了板子还要痛苦,一边挣扎,一边连声哀告,“开恩,官爷开恩,我们兄妹俩资质愚钝,十二经读完,不知道许多多少年……” “官老爷开恩,民女再也不敢贪玩了。民女……” “带回来!”丁谓用手轻拍桌案,沉声吩咐。 亲兵们再度高声答应,将金家兄妹重新押回。这次,金彦哥和金云儿不敢再心存侥幸。双双低下头,垂泪乞怜。 “你们两个,既然出身于富贵人家,想必也干不了细作的差事。”丁谓笑了笑,声音仍旧非常柔和,“而老夫也不喜欢,刑讯逼供。想要早些回去,就把你们来大宋的真实目的,如实招供。否则,十二经读完,还有《孟子》、《大学》、《史记》、《汉书》。俗话说,学海无涯,老夫让你们读个够。绝不辜负了你们对我朝文化的仰慕。” “我们,我们真的只是顺路来玩!”金彦哥被吓得打了个哆嗦,赶紧拱手回应,“王家庄那边的人,的确是我父亲安排的。我父亲跟西京留守康兆势同水火,所以提前安排一批人来大宋,只是为了给自己留条退路,以防万一。最近他安排心腹,跟这边联络,我们兄妹俩知道后,就悄悄跟了过来!” “联络什么?你们又怎么跟余柏莲搭上了关系?”丁谓笑着点点头,继续询问。声音仍旧不高,却已经带上了几分寒意。 “联络王俊,让他送礼物给别人!”金彦哥打了个哆嗦,含含糊糊地回应,“至于红莲圣姑,则是王俊的朋友。因为她也是高丽人,并且据说在大宋这边人脉很广,所以王俊就跟她多有往来。我们兄妹只是听她说,抓了韩提刑的女人。所以一着急,就给说漏了嘴。” “也就是说,实际上,直接奉你父亲命令做事的是王俊喽?”丁谓又笑了笑,向金彦哥寻求确认。 “这……”金彦哥瞬间意识到自己已经泄露了太多不该泄露的秘密,本能地想要摇头。然而,看到丁谓那笑吟吟地面孔,心里却猛地打了个哆嗦,只能轻轻点头,“是,是他。但是,他知道的应该也不多。他也没做过,任何对大宋不利的事情。” “行了,你们下去吧!”丁谓笑了笑,再度摇头。“来人,带他们下去好生看管,不要太过苛待了。然后,带王俊!” “官爷,我们已经如实招供了。我们真的没敢做任何隐瞒!”金彦哥心知不妙,拱手苦苦哀求。 然而,丁谓哪里还愿意听。只管命人将他们兄妹给拖了出去,然后继续审问疑犯,推断高丽水师的具体动向! 正文 第279章 战云密布 须臾之后,差役们将二尾子马庆云押到堂上,接受审问。 那马庆云原本就是个江湖无赖,吃了上顿没下顿,才发狠心挥刀自宫,然后去金致阳府上做了个太监。 后来,其又凭着巧言令色和不男不女的模样,睡得了金致阳的欢心,进而成了金府的管事。 这种给奶就叫娘的货,怎么可能是一个硬骨头?丁谓只是随便冷哼了几声,就将其吓得瘫在了地上,一边磕头求饶,一边竹筒倒豆子般,将他知道的事情,全都招了个一干二净。 他的口供,可比叶青莲东一耳朵,西一耳朵,探听来的消息,准确太多了。 原来,辽国诱惑高丽出兵,非但将辽东大片土地,主动赐给了高丽。并且还与高丽相约,一旦灭了大宋,则双方以长江为界,平分大宋疆土。(注:正史中,辽国的确跟高丽有过共同进攻大宋的约定,并且提前一年就告诉了高丽出兵大概日期。) 契丹人不耐暑热,亦不擅长水战,疆界到长江为止。长江以南,则尽数划归高丽。双方永远约定为叔侄之国,辽国为叔,高丽为侄。 高丽如果遭到强敌的攻击,辽国闻讯后,即刻发兵保护。辽国如果今后与党项、回纥作战,高丽兵马,也必须随时听候调遣。 如果高丽国王被贼人谋害,辽国有责任问奸贼之罪,并且拥立国王的嫡系血脉为君。如果辽国内部发生争斗,则高丽可选择静观其变。 “如此说来,高丽国内,肯定有权臣势力过于庞大,令国王如芒刺在背喽?”丁谓经验丰富,立刻从马庆云的供词里,听出了玄妙所在。 “老爷英明!”马庆云迅速仰起头,满脸崇拜地赞颂,“高丽现在是太后联合平西王把持朝政。满朝文武,也有一大半儿出自平西王的门下。高丽王的政令,根本出不了王宫!” “那就奇怪了,既然是金致阳联合太后把持朝政,为何还给加了个限制,不能谋害国王取而代之?”丁谓什么马屁没听过,岂会在乎马庆云这点儿迷魂汤?捋着胡须笑了笑,继续沉声追问。 “老爷慧眼如炬!”马庆云闻听,脸上的崇拜之色立刻变得更浓,“我家老爷喜欢的是太后,并不想篡位。之所以跟辽国签了这样一条协议,是因为权臣康兆!” “那康兆,又是何等人物,竟然让平西王如此忌惮?”丁谓眉头一挑,再度找到了关键所在。 “康兆是将门之后,其父亲做过高丽的安北大都护。他子承父业,做了西北面都巡检,率领三万大军,常驻于西京。他素有不臣之心,但平西王害怕高丽内乱,一直不敢治他的罪。又担心自己死后,康兆谋反,所以才在向辽国称臣的约书里,特地加上这条!”马庆云为了活命,什么都不隐瞒,将康兆的底细,迅速卖了个干净。 “那平西王为何还要执意出兵攻打大宋,他就不怕他的兵马离开之后,高丽内部空虚,给了康兆可乘之机么?”丁谓眉头又挑了挑,继续刨根究底。 “老爷明鉴,高丽吃了豹子胆,也不敢主动向大宋……”马庆云本想替高丽辩解,然而,想到金彦哥兄妹好像刚刚毫发无伤地从大堂里走出去,立刻果断改变主意,“老爷明鉴,小人的意思是,平西王自己原本不赞同高丽出兵,但是,又怕失去了辽国的欢心。所以主动请了三千辽军,进入高丽驻扎。如此,即便内部空虚,康兆也没胆子起兵造反。而这三千辽军,还可以成为平西王深得辽国皇帝宠信的象征。令他的地位更为稳固。” “嗯,他倒是懂得狐假虎威!”丁谓笑着点头,随即,又将一串问题如连珠箭般抛出。“这么说,高丽水师,一定会来大宋喽?总计多少兵马,领军主帅是谁?性子如何?为何现在还不见踪影?” “会来,一定会来,老爷您果然料事如神!如果早知道您在这里坐镇,小人一定劝告平西王,不要派水师过来送死!”马庆云已经卖了这么多机密,就不在乎卖得更干脆一点儿,先拍了丁谓一通马屁,然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家少主立功心切,非要先到大宋这边为水师探路。小人推辞不得,就跟着一起过来了。小人来的时候,水师就已经准备好了,就待辽国那边一声令下。但是,为何至今还不见踪影,就非小人所能知道的了。” “说重点,兵马多少,主帅是谁,其脾气秉性如何?”丁谓嫌他啰嗦,用手轻拍桌案。 “老爷饶命!”马庆云吓得一哆嗦,差点当场尿了裤子,“小人这就说,这就说。兵马号称五十万,实际为三万出头,其中有一万是水手和辅兵。真正的战兵只有两万左右。主帅姓蔡,名仁范。曾经是泉州水师的指挥使。后来不满其主人归宋,才驾船渡海投奔了高丽!” “泉州水师指挥使?”丁谓一愣,随即意识到,此人应该是泉州节度使陈洪进的部将。在陈洪进归顺大宋之时,渡海逃去了高丽。(注:陈洪进,南唐节度使。南唐覆灭之后第三年归宋。) 如此算来,此人对大宋的恨意,恐怕比金致阳还要强烈一些。怪不得金致阳让他来做攻打大宋的先锋。 “蔡仁愿精通水战,但缺乏根基。所以在高丽很受排挤。全靠平西王支持,才能当上水师的主将。他脾气秉性,小人说不太准。但是,他比较贪财,也比较喜欢精打细算。水师归他的掌控之后,底下人再想做水师的生意,都变得艰难了许多。”唯恐自己招供得不够详尽,马庆云磕了个头,继续补充。 “嗯,你先下去吧!随时等候老夫的询问。”丁谓却不想再听,摆摆手,柔声吩咐。“来人,将他单独关押,一日两餐按照衙门中主簿标准安排。这人,老夫将来有大用,不要怠慢了他!” 说着话,他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冷笑,手指有节律地在桌案上敲打,“笃,笃,笃……”,一声比一声稳定,一声比一声清脆。 正文 第280章 老夫不能白帮忙 “丁经略,如果没什么事情用的到民女,请准许民女先行告退!”叶青莲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好生消沉,上前行了个礼,哑着嗓子说道。 “没,没什么事情了。”丁谓先是一愣,迅速从沉思中收回心神,随即,起身拱手,“叶姑娘,多谢你昨夜的仗义出手相救。以后无论你遇到任何事情,都可以直接来找丁某。丁某会吩咐门子不得阻拦,也会尽自己一切所能!” 在内心深处,他是真的感谢叶青莲。 昨夜若不是叶青莲来得及时,韩青凭借一身过人的武艺,应该勉强还能够自保。而他,却有七成以上可能,会被那群高丽歹徒掠走,或者直接死在歹徒之手。 今天,若不是叶青莲主动汇报,高丽水师已经厉兵秣马,随时可能偷袭登莱。他恐怕仍旧抽不出时间去详细审问金彦哥兄妹和马庆云。 那样的话,他肯定会因为疏于防范,被蔡仁愿带领高丽水师打个措手不及! 然而,感谢归感谢,有些话,他却不能说得太明。 红莲教刚刚被剿灭不久,其中几个主要案犯在逃。叶青莲正是上了通缉令的主要案犯之一。身为大宋的经略安抚使,他丁谓装作不知道通缉令的存在,已经是难得糊涂了。不可能因为叶青莲出手帮了他和韩青几次,就待此女如座上宾。 因此,目送叶青莲的背影走出门外,丁谓立刻将目光转向了韩青,“佳俊,此女武艺高强,为人又深明大义。流落在外,未免可惜!” “属下原本想着,征召她进入控鹤署,做一名九品小使。”韩青迅速接过丁谓的话头,笑着跟对方商量,“只是耐着她身上的通缉令和红莲圣女的身份,不知道是否妥当?今日既然经略提起此事,还请您老帮忙拿个主意!” “佳俊,你应该知道老夫不是这个意思!”丁谓闻听,立刻笑着抗议。“她去了高丽才几天,就又折了回来。昨夜那么危险的情况,她又挺身而出。这对一个女儿家来说,究竟是为了那般,难道还用老夫说么?” “经略,属下昨天才刚刚成亲。”韩青的脸色立刻开始发红,拱起手,低声提醒,“另外,不把她的名字从通缉令上拿掉,属下哪里有胆子,再考虑其他?” “你韩判官也有胆怯的时候?”丁谓才不相信韩青的借口,撇了撇嘴,大声反问。 随即,又不等韩青解释,他又轻轻摇头,“你啊,好的不学,学坏可真快。算了,老夫就成全你这次,谁叫老夫不会武艺,每次都得别人保护呢!老夫替你当一次盾牌,做主算招安她。让她戴罪立功,先做控鹤署的正八品主簿。小使太低了,不足以显示出朝廷的肚量和诚意!回头,你我共同写一封公函去刑部,让那边撤了对她的通缉!至于她这个主簿打算只做几天装个样子,还是长久做下去,便由你们两个商量决定。” “多谢经略!”韩青早就知道,自己的小心思,根本瞒不过丁谓。赶紧笑着长揖及地。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丁谓大模大样地受了他一个全礼,然后又笑着补充,“我看她刚才好似心事重重,老夫不懂你们年青人的事情,但能留下她为国效力,总比让她在流落在外边,又被心存叵测之人所用要好!” “经略英明!”韩青闻听,再度拱手行礼,“下官刚才还真没注意那么多。听经略提醒,才想起她的身份,还有一个不便之处来。恐怕,她刚才面色凝重,也是因为此节!” “莫非还有什么隐情?”丁谓既然决定做好人,干脆好人做到底,主动笑着承诺。“你且说来听听,只要力所能及,老夫会尽量帮她想办法。” “多谢经略!”韩青立刻躬身道谢,随即,又整理了一下思路,低声汇报,“她是南唐犯官之后,父亲死于当年南征的大军刀下,母亲又被卖做官妓。而此番带领高丽水师进犯大宋的那位蔡仁愿,据马庆云刚才的招供,也曾经担任过南唐泉州水师指挥使。她尽早向你我示警,将高丽水师即将来犯的消息告知,乃是出于不忍心看到京东东路百姓遭受战乱之苦。然而,如果站在为父母报仇的角度,此时此刻,她却又应该去助那蔡仁愿一臂之力。” “这……”丁谓闻听,脸色也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大宋以仁孝治天下。从“孝”这个角度,叶青莲无论怎么造大宋的反,甚至像蔡仁愿那样引狼入室,都天经地义。 然而,作为一个大宋的三品高官,作为一个货真价实的宋人,丁谓又无法接受,叶青莲为了替其父母复仇,便为异族带路。 况且,无论从地理方面,还是从文化,大宋才是华夏正朔。契丹和高丽,都是化外蛮夷! “下官会把丁经略对她的善意,当面向她说清楚。”毕竟是两世为人,韩青对很多问题,看得都比丁谓通透。稍稍想了想,便低声补充,“无论她愿意不愿意,到控鹤署效力。下官都会给她一笔钱,然后让她暂且离开京东东路。接下来的两军交锋,个人武艺再好,也起不到多大作用。既然已经提前确定了高丽水师会随时来袭,以丁经略的本事,想必也不会让蔡仁燕占到任何便宜去!” “嗯——”丁谓长声沉吟,然后,又吐了口气,轻轻点头,“也好,让暂时她先离开这里,恐怕是最好的安排。作为旁观者,老夫刚才得知他的身世,心情还极为纠结。更何况,她是身在其中?你尽管让她放心地走,无论她是否愿意进入控鹤署,朝廷对她的通缉令,老夫都想办法撤掉便是。” “多谢经略!”韩青暗自松了一口气,真心实意地向丁谓道谢。 “你不必谢急着我!”丁谓的表情,立刻又生动了起来,摆出一幅不会轻易被人占便宜模样,笑着摆手,“老夫为你担了这么多,你也不能轻飘飘一句谢,就算了事。佳俊啊,虽然你也是个文官,但是好歹出身于将门,以往又立下过许多战功。此番高丽水师来袭……” “丁经略尽管下令,末将愿听经略调遣!”韩青就知道,老狐狸的便宜没那么好占,果断后退半步,正对着丁谓肃立拱手。 正文 第281章 夏天的某个瞬间 菱透浮萍绿锦池,夏莺千啭弄蔷薇。尽日无人看微雨,鸳鸯相对浴红衣。 烟雨空濛,窦蓉和许紫菱两个并肩站在窗口,望着空空荡荡的庭院,久久不语。 新婚当夜,韩青率部出去救火,彻夜未归。随后回来又只住了两个晚上,便又奉命急匆匆地赶往了登州,整饬沿海防务。 一眨眼,这夏天就过去了一小半儿,夫妻三个重新相聚的日子还遥遥无期。若说心中不遗憾,既是欺人,也是自欺。 “我当初就该坚持易装跟了去的。”窦蓉用手拍了一下窗棱,低声懊悔,“当初在镇戎军中,我终日跟在他身侧,李都监也没说坏了规矩。如今他独自执掌一军了,规矩反而多了起来!” “郎君是怕姐姐遇到风险。”许紫菱年龄比窦蓉大,却以小妹自居。叹了口气,轻声开解,“另外,正是郎君年龄资历,皆不如李老将军。在军中,就必须先自己带头遵守规矩,才能让将士们做到令行禁止。” “那些人,有什么资格不服?论战功,他们哪个及得上郎君。论身手,他们十个绑在一起,恐怕也敌不过郎君一枪一骑!”窦蓉银牙轻咬,继续小声嘟囔。脸上的思念,远远多于懊恼。 内心深处,她又何尝不知道,许紫菱的话在理儿。自家丈夫带着仓促召集起来的两万厢军和粮丁上阵,肯定得事事都把规矩摆在第一位。否则,光凭着提点刑狱公事头衔和麾下那八十几位嫡系老兵,怎么可能让所有命令都畅通无阻? 然而,道理归道理,她却无法忍受,丈夫即将带领一支仓促召集起来的队伍去与强敌拼命,自己这边却只能躲在家中枯坐。 特别是跟二人当初在永兴军路并肩作战的往事相比,前后落差,不是一般的大。让她越发怀念那段虽然朝不保夕,却彼此互为依仗的日子。 “他们当然比不过,但是,他们却有了借口,阳奉阴违!”许紫菱也知道,窦蓉是因为太寂寞了,才跟自己说这些,并非心中真的对韩青有什么不满。因此,开解的话,也有一句没一句。“另外,姐姐你要是跟了郎君去登州,我可怎么办?万一又被贼人给绑了去,难免让郎君分心。” “咱们俩可以一起换了男装,去他身边当亲兵。我负责保护你,你负责照顾郎君!”窦蓉想都不想,顺口就给出了答案,“这样,咱俩不用天天在这里惦记着他的安危。而他如果累了,你还可以帮他揉揉肩膀,或者弹琴舒缓精神。” “嗯……”许紫菱眼前瞬间闪过夫妻三人,在千军万马中弹琴而歌的画面。目光里,立刻带上了几分神往。 传说中,冠军侯霍去病,带着大军深入匈奴的时候,身边就带着美人相伴。却没耽误他,直捣匈奴人的老巢。 而陪伴着他的美人,能被如此了得的英雄带在身边,想必心中也充满了安宁和骄傲。 正心驰神往之际,耳畔却又传来窦蓉的声音,与其说是在商量,不如说是在诱惑,“你说,咱们俩现在换了家丁的装束,去登州找他怎么样?只要做得仔细,军中还有谁能发现咱们是雌是雄?” “这样,这样不好吧!”许紫菱虽然年纪大,却远不如窦蓉有主意,愣了愣,犹豫着摇头,“除非咱们能够不见郎君的面,否则,肯定会被他认出来。届时,他又怎么可能不生气?” “生气了,你不会哄他么?”窦蓉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数落,“平素他在家时,你总有办法哄他开心。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又没招了?” “我,我不是,不是……”许紫菱立刻面红过耳,急切地摆手,“我,我……” 哄韩青开心的手段,她当然有的是。然而,那些手段,充其量属于夫妻之间的闺房之乐。当丈夫真正动了火气,又怎么可能用得上? “好了,我不是抱怨你。我是觉得,咱们俩不能在家里干坐着!”窦蓉也自知刚才的话语有些莽撞,抓住许紫菱的手,低声解释,“否则,那边无论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传到家里,也是三天之后的事情了。咱们想替他分担,都分担不了。况且,咱们俩不去,说不定也有别的女子,会不顾一切闯入军营,与他并肩而战。” “你是说叶青莲?”听到窦蓉最后的那句话,许紫菱顿时就顾不上害羞。双目之中,充满了警惕。 青州城只有巴掌大,新婚之夜在外边发生的事情,怎么可能永远传不到家中。更何况,韩青身边,还像尾巴一样跟着窦沙? 而跟叶青莲如同姐妹般在一起生活了七八年,许紫菱又怎么可能对她的性子毫无了解。 那可真是不在乎世人目光和世俗礼法,只凭着个人爱憎而为的一个。虽然在叶青莲心中,巴不得有人派兵过来灭了大宋朝廷。可涉及韩青,她却未必会站在敌军那边。 虽然韩青怕她为难,主动给了她一笔钱,让她离开了京东东路。她自己,却更未必会袖手旁观。 “我愿意跟你姐妹相称,是因为你当初宁可自己拿脖子往刀刃上撞,都不肯拖累韩郎!”窦蓉一改成亲前的天真烂漫,又叹了口气,轻轻摇头,“但是,我却不希望当初追杀我和郎君,恨不得将我们两个当场砍死的人,进入这个家门。紫菱,你别笑话我心眼小,我这个人,从不会心里觉得委屈,还硬装出一副笑脸。” “我知道,换了我跟姐姐易位相处,也是一样!”许紫菱愣了愣,有些心虚地点头。 当初为了不让韩青为难,她在窦蓉身上,很是花费了一些心思。而窦蓉,好像也被她的诚意所打动,很容易地就接纳了她。 现在回头看,恐怕窦蓉虽然当初,也是为了不让韩青为难,才强压下了心中的委屈。其实未必就那么容易,相信了她的诚意。 “如果你不去,我就自己去。反正有祖父在这里坐镇,只要你轻易别出门,蟊贼绝对不敢杀到家中来!”窦蓉忽然松开了她的手,脸上露出了久违的果决。“我当初跟着他,原本就不是循规蹈矩。现在,我不信,成了亲,他就愿意看到我整天藏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我,我……”许紫菱的心里,忽然乱得厉害。既担心违抗丈夫吩咐的后果,又禁不住与丈夫共同面对所有风雨的诱惑。 正犹豫不决之际,却看到窦蓉已经转身返回卧房,开始整理出门的行头。猛地咬了下牙,快步跟了过去。“我,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出门。我必须跟着你!” 窦蓉扭过头,对着她展颜而笑,刹那间,脸上的表情如春光般灿烂。 正文 第282章 战舰蔽海而来 登州以东十里,海面上浮光跃金,波澜不惊。 如此好的天气,却没有任何渔船出海。整个海面上都空荡荡的,看不见一艘帆影。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沿着海面抹了一把,抹掉全部人类的踪迹。令方圆数十里水域,变得宁静而又美丽! “吱——”一群海鸥忽然尖叫着从半空中掠过,打破了画一般的宁静。 紧跟着,数十艘悬挂着绿色旗帜,方头方脑的战舰,从海天交界处“升起”,劈开碧蓝色的水面,直奔远处的登州港。 “吱——吱——吱——”更多的海鸥被惊醒,仓皇地拍打着翅膀飞上半空。阳光忽然变得一暗,水波也变得不再宁静。 更多战舰,闯入画面。一队接一队,从远及近,高耸的船帆遮天蔽日。 “传我的命令,前锋将主帆降下三尺。左右舰队,与主舰队保持距离。后卫舰队跟进,桨手就位,弩车全部上弦。沙桶、水桶推到临战位置。”高丽水师都指挥使蔡仁愿站在一艘两层楼高的旗舰上,高声吩咐。声音里隐约带着嗜血的兴奋。 旗舰的甲板上立刻一片忙碌,桨手、弩手、辅兵们,在都头和伙长的带领下跑来跑去。几个身穿红衣的传令兵,则抓起巨大的海螺,奋力吹响,“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临近四艘哨船上,很快就传来同样节奏和韵律的海螺声。紧跟着,两艘哨船向前,两艘哨船向后,骤然加速。相对狭长的船身在海面上画出四道白线,分头指向前锋、左军、右军和后卫四支分舰队。 因为长宽比远高于战舰,并且舱内几乎没有任何负载,哨船的速度极快。转眼间,就将蔡仁愿的命令,传到了每支分舰队都指挥使的耳朵。 所有战舰的甲板上,立刻都变得一片忙碌。训练有素的高丽兵卒,不顾长途航行的疲惫,将来自旗舰的命令,不折不扣执行。 一座座弩车,都推到临战位置。两丈半长的弩枪探过船舷,锐利的枪锋处,寒光闪烁。 这是一等一的水战利器,哪怕穿了三层牛皮甲的将领,挨上一弩,胸前也会出现一个透明的窟窿。 前锋、左军、右军各二十艘战舰上,布置了弩车。中军则有四十艘战舰,弩枪对天斜指。 总计一百艘弩车,轮番发射,足以直接摧毁一座水寨的外墙。而当水寨的外墙被摧毁之后,剩余的船只便可以高速冲进去,用羽箭和燃烧的油脂罐子,对宋军进行第二轮打击。 如果宋军能挺过第二轮打击,蔡仁愿就会下令后军出动。那六十艘战舰上,没装备弩车,却装备了大量的拍杆,如同螃蟹的钳子。可以直接拍碎人的脑袋,或者战船的船舷。 蔡仁愿不相信,连续遭受三轮重击之后,对手还不崩溃。他了解登州水师的实力,如同了解自己的掌心纹。 那支水师总兵力只有五千出头,战船总数则不满五十。常年专注于海上走私,很少进行战斗训练。 那支水师的主将,只是个招牌,并且刚刚因为驾驭属下不严,被大宋皇帝撤了职。那支水师实际掌控者杨行彦,也刚刚死于一场内部倾轧。 此人死后,登州水师就名存实亡了。哪怕大宋朝廷另行委派的主将,以宋国官员的做事能力和速度,恐怕没有十年八年,都无法让登州水师在规模和战斗力上,与高丽水师抗衡。 宋国根本不重视水师,许多年前,当蔡仁愿还在泉州节度使陈洪进麾下效力的时候,就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可惜陈洪进是个胆小鬼,手握着一支两万人的舰队和章、泉数州膏腴之地,竟然主动投降了大宋。并且亲自前往宋国都城拜见赵光义,以示投降的诚意。 “胆小鬼,扶不起来的阿斗!”想起当年陈洪进所做出的选择,蔡仁愿心头,就又怒火熊熊。 他是南唐贵族,他的父亲和两个哥哥,都为了抵抗宋军南下,而战死沙场。他从南唐国都金陵逃到泉州投奔陈洪进,就是为了给父兄报仇。 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向仇人屈膝。在陈洪进决定投降的当天夜里,他就联络一群下属,劫持了十多艘战船扬帆东渡,一路到了高丽。 这二十多年来,他的下属老去的老去,归隐的归隐,他本人也不再年青。但是,他蔡仁愿,却从没忘记当年发下的宏愿,将大宋灭国,让所有宋人都尝一尝,他当年遭受的国破家亡之痛。 为了实现这个宏愿,他给高丽豪族皇甫氏做牛做马,甚至向高丽皇太后的面首金致阳卑躬屈膝。可谓卧薪尝胆。 如今,当年的宏愿已经近在咫尺了,试问,他怎么可能做到心中毫无波澜? “呜呜,呜呜,呜呜——”一艘哨船从前锋分舰队返回,用低沉的海螺声,将敌军的反应送入他的耳朵。 登州水师没有派出任何船只迎战,甚至没有派出任何船只前来询问高丽舰队是否怀有敌意。整个登州港,眼下都毫无反应,而紧邻港口的登州城,则四门紧闭,不见任何人出入! “蠢货!以为水师与陆上的兵马一样,还需要城池,才算锁定胜局!”蔡仁愿的嘴角,立刻浮现了一丝轻蔑。随即,冲着脚下一层甲板上的传令兵,用力挥手,“通知前锋舰队,靠近登州港,封锁进出港口的水道,如果遇到抵抗,立刻摧毁!” “是!”传令兵扯开嗓子回应,随即,再度吹响了海螺,“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如同半夜里的鬼哭,令闻听者皮阵阵发乍。 用海螺声传递命令,无法做到绝对精确。但是,蔡仁愿掌控高丽水师这么多年,早已跟属下的将领们之间,形成了默契。 海螺声只需要传递出大概意思,准确度达到六成以上,剩余部分,他和他麾下的将领们就能自行推测领悟。而这一套传令方式,继承自三百年前的盛唐,在眼下的大宋早已无人能够掌握。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哨船穿梭,海螺声连绵不绝。 前锋分舰队的五十艘战舰,开始调整队形,从一列横阵,变成两翼后掠的燕尾。 虽然距离登州,还有五、六里远的海程,但是,以目前的船速,最迟一刻钟,前锋舰队就能抵达港口。 而战舰调整方向和姿态,并不像马车那么容易。所以,提前变成战斗阵型,才有备无患。 “嗯——”将前锋舰队的表现都看在眼里,蔡仁愿满意地点头。 带领前锋舰队的都指挥使崔荣是他的嫡传弟子,出身于高丽豪族崔氏,一身本事都为他手把手传授。 三天前,船队在离开高丽的最后一站瓮津,蔡仁愿自己此行的作战计划,完完整整地交给崔荣。同时,将最危险的前锋任务,也交给了此人。(注:宋代登州到高丽的最短航线,历史记载只需要两天一夜时间。高丽各地的船只,都是先抵达瓮津,再横穿黄海向西直达登州。或者向北到老铁山(旅顺),由老铁山再折向登州)。 最危险,同时也意味着立功的机会最多,师徒两个对此都心知肚明。 而那一天,也终于有细作,驾驶着渔船冒死渡海,送回了大宋方面的最详细情报。 奉命整顿登莱沿海防务的是个文官,名叫韩青。年初的时候,就是此人用偷袭手段,击杀了登州水师都虞侯杨行彦。 此人虽然身为提点刑狱公事,却精通兵法,在厢军的粮丁当中颇具威望。以前跟高丽这边联系紧密的纯阳教,也是被此人带领数千粮丁剿灭。 “倒是个有几分真本事的。他师承何处,现在年龄几何?还有没有其他战绩?”蔡仁愿当时听得眉头轻皱,立刻仔细盘查起韩青的根底。 “他,他好像师承他祖父,大宋殿前都虞侯韩重贵,或者镇戎军都监李继和。他年龄应该刚刚满二十岁。”细作姓王,奉命在大宋潜伏多年,做事颇为精干。稍稍整理了一下思路,立刻给出了答案,“以前据说,在大宋永兴军路那边,追随李继和上过战场,因为功劳,升任那边的提刑判官。” “原来是头陆地上的猛虎!”蔡仁愿登时就有了信心,笑着向左右挥手。“谁去替本帅告诉他,水战与陆战不一样!” “末将愿往!”当即,几个都指挥使争相回应,每一个人,眼睛里都充满了自信。 也不怪他们妄自尊大,而是有关宋将的信息,给了他们这种信心。 不像大宋,目光始终放在国内。高丽在完成统一之后不久,就开始窥探汉唐旧土。 近十多年来,哪怕是千秋皇太后当政,也没忘记源源不断地朝大宋派遣细作。 所以,不光蔡仁愿知道,永兴军路位于大宋西北方,镇戎军常年在那边与党项人作战。他麾下的几员大将,都对此了如指掌。 仓促组织在一起的厢兵和粮丁,能有多少战斗力?又怎么可能是久经训练的高丽精锐对手? 姓韩的文官再有本事,也是一头陆地上的猛虎。而陆地之虎,到了海边,又怎么可能抵挡得住水上蛟龙?! 正文 第283章 水下多了几座暗礁 “呜,呜,呜呜……”海螺声连绵不断,将最新军情,送上旗舰。 前锋舰队的五十艘战舰,已经靠近登州港入口。宋军依旧没有派出一艘战船前来迎敌。只是在入口两侧的瞭望台上,各自升起了一面红旗,随即,又有数支带着油罐子的弩箭从瞭望台上呼啸而下。 “果然是对水战一窍不通!”海面空阔,虽然隔着很远,蔡仁愿仍旧能看清楚宋军的一举一动。冷笑立刻挂上了他的嘴角。 床弩威力巨大,却装填不易,且准头欠佳。用来破坏移动缓慢的攻城器械,勉强还能收到一些成效。用来对付驰骋海面的战舰,简直就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果然,根本不用他这个全舰队都指挥使下令,前锋分舰队都指挥使崔荣,就带领舰队做出了完美的规避动作。最靠前的三十艘战舰迅速朝两侧调整航向,在碧蓝色的海面上画出两道雪白色的弧线。 凌空射过来的弩箭,全都落到了空处。绑在弩杆上的油罐子要么碎裂,要么脱离弩杆沉入水下。黑褐色的鱼油,在海面上留下一片片斑驳的污渍。 海面宽阔,这些油污即便继续燃烧,也引发不了火灾,更威胁不到移动中的战舰。前锋分舰队崔荣不慌不忙地命人吹响海螺,招呼完成使命的三十艘战舰飘然远去。而原本位于燕尾阵后段的另外二十艘战舰,则自动脱离军阵,化作两头“巨蟒”,横着“扫”向港口两侧的瞭望台。 根本不给瞭望台上的守军时间去重新装填床弩,战舰上的弩车开始依次发射。“嗖,嗖,嗖,嗖……”,二十支弩枪陆续腾空,分别扑向各自的目标,转眼间,就将瞭望台砸得碎石飞溅。 绑在弩杆上的油罐子开始燃烧,将带着火星的鱼油,溅得到处都是。而那些鱼油落地之后,也迅速开始燃烧,眨眼间,就将两座瞭望台烧得浓烟滚滚。 瞭望台上的宋军,手忙脚乱地用沙土和海水灭火,愈发没有时间去重新装填床弩。而高丽水师前锋分舰队的战舰,在第一轮弩枪发射完毕之后,立刻掉头后退,船桨并用,拉开了与瞭望台之间的距离。 两队宋军弓箭手,匆匆忙忙跑上瞭望台,朝着战舰展开攒射。密密麻麻的羽箭腾空而起,看上去蔚为壮观。然而,大多数却连战舰都边缘都没蹭到,就被海风吹得不知去向。 零星几支羽箭成功抵达的目标区域,也失去了力道。被甲板上的高丽水师兵卒用盾牌随便一挡,就坠向了甲板。 “呜,呜呜,呜呜……”海螺声又起,宛若鬼哭狼嚎。 先前撤向远处的三十艘高丽战舰,画了一个完美的原型,掉头而回,再度迫向港口。 瞭望台上,仍有床弩在顽强地发射,数量却比上一轮减少过半,并且准头愈发偏得厉害。而这一次,三十艘高丽战舰,凭借航向和速度的变化,再度避开凌空射来的弩枪之后,却没有立刻掉头远去。 在海螺声的统一指挥下,每一艘战舰都把主帆完全降到最低,同时从船舷两侧探出了数十支船桨。战舰顿时变得更加灵活,半途中再次调整方向,将侧舷对准了瞭望台,依次快速掠过。 数以百计的羽箭,从甲板上腾空而起,落向瞭望台。每艘战船掠过,便是新的一轮。 看台上的宋军纷纷倒地,损失惨重。侥幸没有中箭的将士四下寻找遮蔽物躲藏,根本组织不起有效反击。 事实上,他们反击也没有用。瞭望台是静止的,而战舰却可以在船桨和船舵的配合下,自由来去。 战舰上的高丽人,只要将羽箭射向瞭望台,就能凭借羽箭的数量形成覆盖效果。而瞭望台上和附近的大宋儿郎,想要射中战舰上的目标,却得同时考虑船速和风速。 除了千里挑一的神射手,无人能够逆风射中正在移动的目标。而在大宋,粮丁和厢军都不是常备军,很少进行训练,队伍中怎么可能有神射手存在? 局势从一开始,就完全倒向了高丽水师的前锋分舰队。各自十五艘战舰从左右两个瞭望台前高速驶过之后,台上和附近,已经看不到几个站着的宋军。 而那二十艘搭载着弩车的战舰,在弩车重新装填完毕之后,又快速折回。将绑着油罐子的弩枪,一支接一支射向瞭望台,每一支落下,都让瞭望台上的火势变得更猛。 所谓火上浇油,不过如此。 当高丽水师前锋舰队,将第二轮弩枪依次发射完毕。登州港入口处的瞭望台上,已经无法站人。侥幸还活着的大宋将士,丢下造价高昂的床弩,乱哄哄地从台上冲下,头也不回逃向远处的城门。已经在台下的大宋弓箭手们,也魂飞胆丧,撒开腿,能跑多远跑多远。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哨船快速从前锋舰队返回,来到高丽水师的旗舰之下,将最新战果带回,并且向崔仁愿请示可否展开下一步行动。 “冲进去,肃清港口内所有船只和码头。为全军开路!”蔡仁愿想都不想,奋力挥舞拳头。 战事顺利得超出他的预期,迄今为止,他麾下尚未有任何一艘战舰折损。由此可见,宋军主将对水战的陌生。 他不会给对手留总结经验教训的时间,趁热打铁,夺下整个海港,才是正途。那样,稍作调整,他就可以趁机挥师攻打登州城的水门。 哪怕对水门的进攻一时受阻,进入不了城内,也可以夺取靠近码头的陆地,建立一座营寨。 如此,登州港就有一大半儿,落入了他的掌控。整个高丽远征舰队,就可以进入港区下锚,躲避海上可能忽然出现的天气变化和所有风浪。 他的命令,被哨船迅速带到了前锋分舰队。已经彻底压制住了两座瞭望台上守军的前锋分舰队,再度调整阵型。 五十艘战舰,排成一列纵队。所有船帆落下,所有船桨探出水面。整个舰队,化作一条巨大的蜈蚣。千万只伪足(船桨)同时划动,推着蜈蚣的身体,一头闯进海港深处。 没有任何大宋战船出来阻拦,战事到了这个地步,阻拦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五十艘加起速度的战舰,哪怕轮番撞击,都可以将拦路者撞得粉身碎骨。更何况,战舰上的弩车,已经又完成了第三次装填! “中央舰队前进到海港入口处。左、右两支分舰队,准备进港。后队暂且不动,以防万一!”眼看着大局将定,蔡仁愿长长吐了口气,然后再度发号施令。 在逃到高丽这二十余年里,他几乎每个月,都会梦见自己带领一支舰队,攻入大宋的港口,将宋军杀得血流成河,将一座接一座城池夷为平地。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仇恨,早已成为他活下去的动力。也成为他所做一切事情的支撑。 至于毁灭了大宋之后,还要干什么?史书之上,他会留下什么样的骂名?蔡仁愿根本没心思去想,也早就不在乎。 脚下的旗舰,开始稳稳驶向登州港。不远处前锋分舰队,则有一半船只,已经进入港内。左右两侧瞭望台上的滚滚浓烟,很是影响人的视线。蔡仁愿手打凉棚,努力让自己目光能够追上前锋分舰队的主舰。 他的得意弟子,前锋分舰队的都指挥使崔荣,身先士卒乘坐主舰冲在了最前方。那是一艘一百二十料海船,能搭载一百二十名战兵、六十名水手和一架弩车。 船舷两侧吃水线以上部分经过加厚,船头还装有生铁做的撞角。哪怕骤然遭遇伏击,那艘海船也可以凭借加厚的船舷和撞角,硬生生撕开一条通道。 没有伏击,目光透过烟雾,蔡仁愿能清楚地看到港口内的情况。数十艘无主的渔船系在码头旁,上下起伏。而码头上,惊慌失措的宋军正在四散奔逃。 冷笑迅速又涌上了他的嘴角,他将手伸向腰间佩剑,准备命令主舰队加速跟进,向守军发起最后一击。 就在此时,视线中的排成一条蜈蚣状的前锋舰队,忽然停滞,紧跟着,最前方的主舰和紧随其后的另外两艘战舰,相继脱离队伍,由纵转横。 船身忽然开始倾斜,有许多高丽勇士,像下饺子般坠向海面。而位于蜈蚣身体前三分之处的其他战舰,根本来不及躲避,一艘接一艘向前撞去,将最先横过来的三艘战舰,撞得歪歪斜斜,木屑飞溅。 “怎能回事?”刹那间,蔡仁愿的头发都竖了起来,眼睛瞪圆得几乎滴血。然而,除了自家支离破碎的前锋舰队之外,他却什么都看不到。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凄厉的海螺声,从港内传来,替他解决了心中困惑。 “暗礁,暗礁,宋军在港内人为制造了暗礁!前锋舰队三艘战舰搁浅了!该死的宋人,他们怎么竟然,竟然敢尔!”能听懂海螺声的,不仅是蔡仁愿一个。在他脚下的旗舰一层,有将领气得破口大骂。 “通知前锋分舰队,把所有完好的战舰撤出来。抛弃受伤的战舰,所有将士乘坐应急用的舢板撤离!”关键时候,蔡仁愿再度展现了一名老将的素质,压下心中慌乱,果断下达命令。 他的命令,迅速变成海螺声,传向登州港内。 然而,一切为时已晚。 先前系在岸边的那些无主渔船,忽然纷纷冒起了浓烟。随即,一艘接一艘,在勇士们的驾驶下,冲向了已经无法正常行驶和正在仓皇掉头的高丽战舰。 “砰!”渔船和战舰相撞,勇士们纵身跳入海水。船上的浓烟变成一团团耀眼的烈火,烧红了所有人的眼睛。 正文 第284章 水上点起几船渔火 渔船最大的不过十来料,小的只有三四料。如果在海港之外,高丽战舰凭借风帆和木桨,可以轻松将其甩在二十步之外。然后连续几轮弩枪,就可以将其射穿他的船舷,让其漏水倾覆。 而现在,狭窄的港湾却限制了高丽战舰的驰骋空间。水面下人工用竹筐装着碎石制造的暗礁,更是让高丽战舰不敢随便改变航向和速度。 一百多料吃水的战舰,与三四料的渔船相比,如同大象与绵羊。然而,这些大象,在冒着浓烟冲上来的绵羊面前,却只能后退、闪避、挣扎,毫无还手之力。 最先搁浅的三艘高丽战舰,率先被渔船撞上,点燃。火焰顺着破碎的船舷蔓延而上,转眼间就烧着了甲板,进而点燃了桅杆、舵楼和用竹片连缀而成的主帆。 三艘高丽战舰,变成了三堆巨大的篝火。 前锋分舰队的都指挥使崔荣在亲兵的簇拥下,爬上舢板,弃舰逃命。四十名家丁抢了另外三艘舢板,紧随其后。 随船携带以备不测的四艘舢板,迅速被瓜分一空。剩下百余名的高丽士卒和水手,无法忍受烈火焚身之苦,只能一个接一个跳进大海。 另外两艘起火的战舰上,也是指挥使、虞侯、都头,优先爬上了舢板。高丽国内等级分明,船上也是一样。甭看指挥使们平素个个自诩爱兵如子,危急关头,却全都将“儿子”忘在了脑后。 抢不到舢板的寻常士卒和水手,只剩下两个选择,要么与战舰共存亡,要么冒险跳进海里。 几乎全部兵卒和水手,都选择了后者,刹那间,三艘搁浅起火的高丽战舰附近,人头攒动。 而大海中,此刻却是杀机密布。几个伙长打扮的高丽人努力游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战舰,才游了不到三丈远,他们游泳的动作就忽然一滞,随即,各自在水面上扑腾挣扎几下,就快速沉向了海底。 鲜血伴着大股的气泡涌起,转眼间,将附近的区域染得鲜红一片。“有鲛人,有鲛人!宋军在水下藏了鲛人!”周围其他跳海逃生者连声惊呼,争相远离海水颜色变红的区域。然而,逃着逃着,他们当中就又有五六个人被拖向了水下,随即变成一具具尸体。(注:鲛人,古代水下战士。主要负责放火和凿敌舰船底。) “救我,救我上去!”崔荣所乘坐的舢板,从两艘燃烧的战舰之间穿过,直奔正在艰难转身的第三艘战舰。 那艘战舰的指挥也姓崔,单名一个浩字。在家族中地位远不如崔荣重要。看到舢板向自己靠近,此人立刻命令身边的亲信抛下了绳索。 然而,还没等崔荣的舢板抵达绳索附近,斜刺里,两艘冒着滚滚浓烟的渔船,已经急冲而至。 “快划桨,快划桨、放拍杆,放拍杆别让它撞过来!”崔浩立刻顾不上再对崔荣施以援手,果断命令自己的座舰加速离去,同时,从斜对渔船那侧,砸下四根硕大的拍杆。 拍杆上蓄力充足,虽然因为攻击距离有限,没能砸中渔船,却砸得战舰附近白浪翻滚。 渔船立刻被水波所阻,无法继续拉近与战舰之间的距离。船上的干柴和鱼油继续燃烧,很快将渔船变成了两只火把。 操纵渔船的大宋勇士无奈,只好弃船入海,拿着匕首去找跳水逃生的高丽士卒麻烦。而侥幸逃过一劫的高丽战舰,却加速向港外冲去,坚决不肯做更多逗留。 “救我,救我,崔浩,否则家主不会饶了你!”眼睁睁地看着战舰将自己越甩越远,高丽水师前锋分舰队都指挥使崔荣气得暴跳如雷。 但是,很快,他就不再生气了。 他本家兄弟崔浩所在的那艘战舰,忽然发出“轰”的一声巨响。紧跟着,在半途中打了个旋子,船身迅速向右倾斜。将甲板上的弩车、沙桶、拍杆连同一部分高丽将士,全都甩进了大海。 “咯吱吱,咯吱吱……”船身发出刺耳的声音,倾斜角度不断加大。一个水井粗细的破洞,出现在船底,海水沿着破洞汹涌而入。 破洞附近,随着水波起伏,数根粗大的木头柱子忽隐忽现。 “有暗桩,有暗桩……”临近的几艘战舰上,高丽将士被吓得脸色发白,厉声尖叫。 战舰的吃水线以上部位,都进行过专门的加固。吃水线之下,却未曾做任何改动。高速行驶的战舰,底部与藏在水下的暗桩相撞,即便不立刻破碎进水,也会留下巨大的隐患。 而从登州港后撤,最近的落脚点也在辽东的铁山,需要在大海上航行一整天。如果半途中船底隐患发作漏水,全船的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划船的高丽桨手,本能地放缓节奏。带队的水师都头,却不敢再做任何催促。 战舰的指挥使,亲自跑到船头,瞪圆了眼睛,努力查看前方水面之下是否隐藏着陷阱。而掌控航向的舵手,则拼命竖起耳朵,唯恐遗漏指挥使的任何命令或者示警。 如此一来,高丽战舰离开港口的速度,又大幅放慢。装满了干柴和油脂的渔船,则从四面八方朝着不同的高丽战舰发起新一轮攻击。 一些战舰调转弩车,向渔船发射。命中率却乏善可陈。 弩车和床弩一样,只适合用来对付缓慢移动的目标,而渔船目标小、速度快且转向灵活,轻易不可能被弩枪命中。 即便偶然有渔船不幸被击沉,对船上的大宋勇士来说,也没太大妨碍。 他们都是附近的渔夫,对港口内的水文比自己家都熟悉。纵身跃入海中之后,要么游向就近的海岸,要么拎着刀子寻找落水的高丽将士,割取首级去换官府颁下的巨额赏金。 “砰!”又一艘高丽战舰,在撤离港口的途中,撞上了水下的人工暗礁。虽然没有立刻漏水,半个船身却卡在了暗礁上,迟迟无法脱离。 两艘追至附近的渔船,立刻在大宋勇士的操纵下,掉头扑了过去。船上的干柴和油脂也快速被点燃,浓烟扶摇直上。 战舰上的高丽将士,咆哮着开弓放箭,将渔船的船篷射得如同刺猬一般,却无法阻止其继续向自己靠近。 转眼间,渔船与战舰之间的距离拉近了到了不足一丈远,重金征募来的勇士,从船篷中快速探出身体,奋力甩出一个拖着绳索的铁钩。 “砰!”铁钩落在战舰上,死死钩住船舷。渔船上的大宋勇士,奋力拉动绳索,将渔船速度瞬间提到最大,随即,一纵身跃进了大海。 正文 第285章 使罪 “推开它,推开它!”战舰上的高丽将士大急,长枪、竹篙、船桨齐下,试图阻止渔船继续向自己靠近。 然而,人的力量与装满油脂和干柴的渔船比起来,终究太单薄。 在惯性的作用下,那渔船以缓慢且稳定的速度,继续一寸寸向战舰靠拢,最终,船头重重地撞上了战舰侧舷。 火星伴着浓烟翻滚而上,令战舰靠近渔船处,再也站不住活人。 高丽将士们被烧得焦头烂额,丢下长枪、竹篙和船桨,踉跄后退。 渔船上的油脂沸腾,转眼间溅满了战舰的侧舷。紧跟着,战舰的侧舷开始燃烧,火苗一路窜动,窜上甲板,窜上风帆,窜上高高耸立的桅杆。 高丽战舰上都头以上的军官,抢了备用舢板弃船逃命。寻常兵卒和水手,则只能跳进大海随波逐流。 夏季好的海水一点儿都不冷,甚至给人感觉很舒服。然而,落水的高丽士卒和水手却一个个脸色惨白,哭爹喊娘,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藏在水下的大宋勇士,很快就找上了他们。如同捕猎的鲨鱼般,将落了单的高丽将士拖到水下,然后一刀割掉脑袋。 登州港的海水很浅,也很清澈,高丽将士如果低下头,轻易就能看见海底的水藻和泥沙。然而,对他们来说,如此清澈的海水中,却处处都是杀机。 落水的高丽士卒和水手们,谁也不知道,那些割人头换取赏金的大宋勇士,什么时候会出现,会从哪个方向出现。 那些大宋勇士对登州港的水文太熟了,熟得如同逛自家后花园。而跳海求生的高丽士卒和水手,却来自遥远的济州。 “救命,救命——”有高丽士卒和水手,看到自家将领乘坐舢板好像还有空位。努力划动四肢追上去,请求对方带自己一程。 他们的反应不可谓不及时,但是,等待他们的,却是从冰冷的枪锋。 “别让任何人靠近舢板,包括自家士卒!”靠近海港出口的一艘舢板上,高丽水师前锋分舰队都指挥使崔荣,铁青着脸吩咐。“你们救一个上来,便会游过来一群!” “是!”舢板上的亲兵和家丁们,齐声答应,然后继续抓起长枪,朝着周围的海水乱刺。无论谁敢靠近,都是一枪戳个窟窿。 这个办法,虽然冷酷无比,却已经被实践证明卓有成效。先前,他们就是凭着这种六亲不认的冷酷,从海港深处,一路划着舢板逃到了海港出口。 只要再划二十丈远,舢板就可以逃到港口之外。届时,主舰队和左右两只分舰队,就可以派了战舰,救舢板上的所有人逃出生天。 “别让任何人靠近舢板,包括自家士卒!” “戳死他,不然舢板翻掉,咱们都得被宋人割了脑袋!” “贱种,松手,别拖累老子!” …… 榜样的力量总是无穷的。其余抢了舢板上弃舰逃生的高丽将校,看到前锋分舰队都指挥使崔荣,一路碾着自家兵卒的尸体杀向了海港出口,也咬着牙命令身边的亲信以长矛和钢刀开路。 试图靠近舢板将其掀翻的大宋勇士,被迫与舢板重新拉开距离。试图扒舢板与将校们一道逃命的高丽士卒,则纷纷死于自家上司的屠戮。 舢板周围的海水迅速变红,几乎每一艘舢板所过之处,都有尸体浮起。 也有个别舢板上的亲兵于心不忍,动作稍慢,转瞬舢板的边缘就被游过来的士卒和水手拉住,随即,整个舢板因为负载过重翻了个底儿朝天。 还有一些舢板,慌不择路,挡在了自家战舰逃命的航道上。眨眼功夫,就被战舰撞了个粉碎。 舢板上的高丽将校及其亲信,要么被战舰直接撞死,要么惨叫着逃开。随即,又被悄悄跟上来的大宋勇士盯上,趁其不备拉住脚腕,奋力拖向海底。 “吹角,命令张守忠带着前锋营出动,别说我没给他机会!”站在距离海岸不远处的一座高台上,韩青将港湾中的情况尽收眼里,果断抓起一面暗黄色的令旗,上下挥舞。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高亢的号角声响起,宛若虎啸群岗。 一面面黄色令旗伴着角声,接力挥动,很快,就与角声一道,将自家主将的命令传到前锋营都头张守忠耳朵里。 原本属于杨行彦麾下,如今却在登州戴罪立功的水师都头张守忠,立刻拔出刀,大叫着跳上系在岸边的一艘十料渔船,随即,挥刀割断了系在船头处的缆绳。 临近七艘差不多大小的渔船陆续跟上,在行驶中排成一列纵队,直扑海港中那些大大小小的舢板。 “弟兄们,跟我一起杀贼,韩提刑看着咱们呢!”张守忠抬手抹了一把眼泪,红着眼睛大声咆哮,仿佛要把肚子里的委屈,全都伴着喊声给吐出来。 当初在杨行彦帐下,他只是个不受待见的边缘人物。参与不了多少军中机密,当然分钱的时候也排在最末。 后来,杨行彦居然恶贯满盈,被韩青斩杀。而他,也受到了杨行彦的牵连,锒铛入狱。 也是多亏了以前不受杨行彦的待见,张守忠才通过了战后甄别,没有被当做谋反的从犯处以极刑。 但是,他却知道,自己这辈子已经彻底完蛋了。能做个罪囚在辎重营喂牲口到老,已经是最大的福气,永远不可能再咸鱼翻身。 谁料,半个月之前,提点刑狱公事韩青却亲自找到了他,将他又重新任命为水师前锋营都头! 跟他一道被重新启用的,还有十几名虞侯和队正,全都是杨行彦时期的边缘人物,没捞到什么好处,却吃了一身瓜落。 如今,众人得以重见天日,对韩青怎么可能不感恩戴德?在被启用当天,就指着苍天发誓,要粉身碎骨以报。 一艘舢板发现了渔船的靠近,加速逃命,就像梭鱼般在水面上打跳。张守忠指挥着渔船冲过去,死死咬住舢板的尾巴。随即,大喝一声,纵身从渔船上直扑而下。 舢板被砸得左右摇晃,众高丽将士气急败坏,抓起长枪短刀,朝着张守忠身上乱捅。后者双脚牢牢扣住舢板表面,嘴里再度发出一声大喝,挥刀拧身,刹那间,刀光如匹练,斩飞数枚枪头和一支胳膊。 正文 第286章 拉到跟自己一样低就赢了 “杀贼,杀贼!”渔船上,四名戴罪立功的登莱水师悍卒,呐喊着继续扑向舢板。用身体砸得舢板左摇右摆。 舢板上的高丽将士,吓得脸色煞白。而当口扑下来的登莱水师悍卒们,却不待身体恢复平衡,就立刻向周围发起了攻击,转眼间,就与张守忠一道,在舢板上清楚一块落脚之地。 一个高丽都头气急败坏,抄起长枪,直刺登莱悍卒的后心。“小心身后,小心身后!”渔船上,立刻有人高声示警,得到及时提醒登莱悍卒果断侧身闪避,让开枪锋,随即手臂下压,将枪杆夹了个正着。 高丽都头奋力抽枪,却无法将长枪夺回。另外一名登莱悍卒趁着二人争夺长枪的机会,挥刀砍去,将高丽都头的胳膊齐着手肘切成了两段。 “啊——”可怜的高丽都头惨叫着掉入大海。两名登莱悍卒互相点了点头,再度挥刀杀向下一个目标,憔悴的面孔上不带任何畏惧。 四名高丽战兵结伴迎战,却耐于舢板狭窄,不得不分成了前后两队。以二对二,他们很难占到便宜,特别是在登莱悍卒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情况下。 双方正在胶着之际,三支冷箭从渔船上凌空射下,两支落空。一支正中一名高丽战兵后心。 平衡立刻被打破,登莱悍卒趁机前冲,将另外一名高丽战兵砍落大海。舢板上瞬间又空出一小段儿,然而,因为其载重有限,渔船上的其他大宋登莱水师的悍卒却无法继续继续下跳。纷纷从船舷后探出身体,居高临下施放冷箭。 在友军的支援下,张守忠和四名悍卒愈战愈勇,迈动双腿大步向前,沿途无论遇到高丽军官还是高丽家丁,皆一刀砍成两段。 转眼间,舢板上的高丽人就被“清理”掉了一大半儿,剩余的残兵败将亡魂大冒,不待张守忠这个杀星向自己杀来,就尖叫着跳进了大海。 对于跳海逃命者,张守忠也没心情继续追杀。哈哈大笑几声,快速朝渔船招手。自有弟兄丢下缆绳,将他和另外四名袍泽重新拉回船上。紧跟着,船桨划动,渔船再度加速,扑向距离自己最近的另外一艘舢板,如同恶虎扑向了绵羊。 其余七艘渔船,也纷纷找到目标,或者冲撞碾压,或者跳帮作战,将乘坐舢板上的高丽将士杀得七零八落。 “射翻他们,射翻他们!”在一艘成功调转的船头,正在沿着原路撤离的高丽战舰上,指挥使王浑不忍心看到自家儿郎被几艘小破渔船肆意追杀,果断下令战舰上的弩车朝着渔船发射。 粗大的弩枪来势汹汹,却没有什么准头,徒劳地在张守忠所在的渔船附近,砸出一个巨大的水柱。 “撞过去,撞过去!”高丽指挥使王浑大怒,指挥着战舰冲向渔船。张守忠也是水战的行家,怎么可能将渔船停在原地等着挨撞?立刻下令调整航向,直奔临近的海岸。 王浑指挥着高丽战舰紧追不舍,才追出十多丈远,他脚下的战舰忽然一顿,将他和半船的高丽人,都摔成了滚地葫芦。紧跟着,战舰的底部,就传来了刺耳的挤压声,“咯吱吱吱吱——”。 “快退,快退,水下有暗礁!”高丽指挥使王浑如梦初醒,扯开嗓子高声尖叫。不用他指点,船上的高丽水手也知道战舰搁了浅,急忙操动船桨奋力向前拨水。 然而,战舰却只是晃了晃,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哈哈哈哈……”已经逃到二十丈外的渔船上,张守忠放声大笑。随即,抓起一只号角,奋力吹响,“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岸边有同样的号角声,与他遥相呼应。随即,两艘刚刚下水,却装满了干柴和油脂的舢板,快速朝着搁浅的高丽战舰扑将过来。转眼间,就与后者撞在了一处,紧跟着又化作了两团烈焰。 高丽指挥使王浑不得不抢了舢板,弃舰逃命。附近的其他几艘高丽战舰,眼睁睁地看到王浑上当受骗,再也不敢随便改变航向。一艘接一艘,沿着来时的道路快速逃向港口之外。沿途哪怕看到自家袍泽,被驾驶着小破渔船的宋军肆意屠杀,也只能视而不见! “传令,左右分舰队放下所有舢板,进港救人。港内的战舰,立刻原路撤出,不要恋战!”登州港外,高丽水师都指挥使蔡仁愿急得面孔抽搐,却咬着牙,发出一道极为冷静的命令! 太缺德了,守卫登州的大宋将领太缺德了。居然在最近半个月内,神不知鬼不觉地,堆积了无数暗礁和暗桩。 登州港内的渔船吃水浅,当然不用担心水下的暗礁与暗桩。载重高达一百多料,还装满了兵卒和补给的高丽战舰,遇到这种人工布置的暗礁和暗桩,却必“卡”无疑。 于今之际,对高丽水师来说,最佳的选择就是壮士断腕,先将前锋分舰队当中,尚未被搁浅、撞漏和烧毁的战舰,尽数沿着原路撤出海港,然后找地方重振旗鼓。 至于已经弃舰求生的高丽水师将士,蔡仁愿只能尽自己最大努力去援救。却不会因为他们,再搭进去更多的战舰。 这个命令,不可谓不理智。 当即,急得如同热锅蚂蚁般的左右两支分舰队,就有了主心骨。纷纷放下逃生用的舢板,每一艘舢板,都只由两到三名水手驾驶,冒死冲进港口。 水下的暗桩和暗礁,不会对渔船构成威胁,当然也不会威胁到吃水更浅的舢板。很快,便有舢板靠近了跳海求生的高丽士卒和水手,将他们一个接一个拉出水面。 登莱水师都头张守忠见状大急,连忙指挥着麾下的渔船去阻截。然而,冲进来的舢板却有上百条,八艘渔船拦得住这条,拦不住那条,只能看到更多的高丽落水者,被救上舢板。 港口内幸存的高丽战舰,顿时也没了任何牵挂,按照海螺声传递过来的命令,加速撤向外海。眼看着,高丽水师前锋舰队所剩余的三十多艘战舰,就要成功逃走一大半儿,海岸旁,忽然又传来一串高亢的号角,“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镇守在港湾出口的左右两座瞭望台下,也隐约有龙吟般的号角声呼应。紧跟着,海面上水波荡漾,三条黑色的铁链子,缓缓从海面下拉出,依托两座看台、和诸多水下的暗桩和暗礁,来了个铁索拦“江”! “砰!”一艘刚刚逃到港湾出入口处高丽战舰,被第一道铁索拦了个正着。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后,继续前行。 铁索被拉成一道弧线,越绷越紧,不断发出刺耳的声响。眼看着,其就要不堪受力而断裂。高丽战舰的首部,却又撞上了第二道铁索。 又是“砰”的一声巨响,却比先前弱了许多。高丽战舰晃了晃,再也无法继续前进分毫。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龙吟般的号角声,连绵不绝。两座瞭望台下,隐藏的水门大开。 数以十计的舢板,载着稻草、油脂、干柴,结队冲出,浩浩荡荡,扑向被铁索拦下的高丽战舰。 站在舢板上的渔夫们,用火折子点燃了稻草之后,立刻纵身跳水逃命。而舢板,却在惯性的作用下,继续前进,直到与战舰相撞,化作一团团巨大的火球。随即,又彼此连接在一起,沿着铁索,烧成一道火墙。 陆续逃过来的高丽战舰,被铁索和火焰阻挡,彻底成了瓮中之鳖。登州城内的厢兵们,手挽角弓,蜂拥而出,利用渔船、舢板,靠近罗网的高丽战舰,将点燃的火矢,不要钱般朝着战舰上招呼。 更多的战舰被点燃,登州港内,火光熊熊。 已经进入港湾内救人的舢板,也全都成了砧上之肉。驾驶着舢板的高丽水手们,望着港湾入口处快速成型的火墙,一个个欲哭无泪。 “贼子,贼子!”港湾外,高丽水师都指挥使蔡仁愿,眼睁睁地看着二十多艘战舰被铁索拦住,然后又被舢板载着稻草点燃,气得眼前发黑,破口大骂。 那个大宋提刑官韩青,根本不懂水战。 从开始到现在,姓韩的那厮,没有一招使用的水战的招数。 那厮甚至不敢派一艘战舰出来交锋,只管藏在登州港内,龟缩不出。 那厮阴险地将整个登州港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陷阱,让高丽水师的优势,荡然无存! “喊,多谢蔡都监赠柴!”瞭望台上余烬未熄,韩青带着镇戎军老兵们,却快步走上,先冲着远处的战舰挑衅地挥舞了一下长枪,随即,大笑着高声吩咐。 上辈子,他在论坛上看到过一个笑话,傻瓜如何打败聪明人?答案是,将聪明人智商拉到跟自己一样低,然后再凭借丰富的经验打败他。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韩某人的确不懂水战,却懂得,如何把蔡仁愿的水平,拉到跟自己一样低! “多谢蔡都监赠柴!” “多谢蔡都监赠柴!” …… 大胜在即,武又等镇戎军老兵,争先恐后也心花怒放。齐齐扯开嗓子,将韩青的话一遍遍重复。 “贼子!”站在高丽水师旗舰上的蔡仁愿,将喊声一字不漏地听进了耳朵里。张口喷出一口老血,身体晃了晃,向后便倒! 正文 第287章 战场之外 “大帅!”亲兵都头蔡亮手疾眼快,上前死死抱住了蔡仁愿的后腰。 “大帅,大帅——” “不好了,大帅吐血了——” …… 周围的将士和亲兵们,全都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冲上前,扶肩膀的扶肩膀,架胳膊的架胳膊,避免蔡仁愿直接摔下大海。 “无妨,不要慌,刚才,刚才不小心咬破了舌头!”蔡仁愿也是个狠人,缓过一口气来之后,立刻笑着摆手。说话间,露出满嘴的猩红。 “大帅没事,大帅说他只是咬了舌头——”蔡亮心领神会,立刻扯开嗓子高声宣布。 “大帅没事儿吗,大帅没事儿!” “大帅不小心咬了舌头——” …… 叫嚷声此起彼伏,旗舰上的将校们,也知道这个节骨眼儿上,军心不能乱。纷纷扯开嗓子帮忙解释。 “传本帅的命令,让前锋营撤出来的战舰向中军靠拢。” “传来本帅的命令,后卫分舰队调转航向,去大谢戍!”(注:大谢戍,现名长岛。距离登州十里左右。) “传本帅命令,中军警戒,提防宋贼趁势杀出来占便宜。” ”传本帅的命令,左、右分舰队,先派出战舰救援乘坐舢板退下来的袍泽,然后跟上后卫分舰队,一起去大谢戍附近下锚!“ …… 终究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宿将,蔡仁愿吐出了一口老血之后,头脑反而变得清醒了许多。将一系列命令,连珠箭般发布了下去。 锐气已丧,登州港内又到处都是暗礁和暗桩,继续打下去毫无意义。所以,先收拢队伍,避免舰队的损失继续扩大才是正经。 至于复仇,倒也不急在一时。反正大宋海岸线漫长,即便拿不下登州港,还可以沿着海岸一路南下,在胶西(胶州湾)、海州(连云港)等地再寻突破。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海螺声阵阵,将蔡仁愿的命令快速传遍全军。 高丽水师上下,顿时全都松了一口气。再也不去管被火墙和铁索拦在登州港内的自家袍泽,纷纷按照命令收拢队形,救起已经退到外海上的少数幸运儿,然后掉头远离战场。 凭心而论,这一战虽然输得无比郁闷,高丽水师的损失并不算大。 前锋前队五十艘战舰,最后竟然成功撤出了二十三艘。相当于保存了一半儿有生力量。而左、右、后三支分舰队和中军,几乎毫发无伤。 海上航行,对船只抗浪性要求远高于内河。因此,这个时代的海上巨舰,最大也就是一百三十料上下,普通战舰才不过八十到一百料左右。 每艘战舰上士卒和水手平均数也是一百来号。二十七艘战舰被焚毁,损失人数最多才三千人,对整个高丽水师来说,远远到达不了伤筋动骨的地步。 然而,这一战,对高丽水师在士气上的打击,却非常沉重。 刻苦训练多年,水师中所有高丽将校,事先都以为此番西征,自己一定能大显身手。谁事先也没想到国,狡猾的宋将居然不跟他们打水战,一心埋头制造陷阱! 宋军拒绝出海,高丽将士的一身本事,就根本没机会发挥出来。而港口中陷阱密布,战舰就无法送高丽将士登陆。 万一战事胶着不下,宋军在陆地上吃喝不愁。高丽水师将士漂在海上,却早晚会断水断米,甚至没等断水断米,就会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连人带船送进海底! “大伙打起精神来,大谢戍上就有泉眼。而大谢戍周围,有的是地方供战舰躲避风浪。只待大伙修整完毕,老夫一定带着你们再度杀向弱宋!届时,无论攻破了哪个港口,都准许尔等抢掠五日,绝不食言!”敏锐地察觉到周围的弟兄士气低落,蔡仁愿及时发出动员,并且让亲信乘坐哨船,将自己的话传遍整个舰队。 他的话,倒不是完全在吹牛。 通过多年暗中运作,高丽细作早就将登州港周围的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并且将详细的海图,送回了高丽本土。 如今,蔡仁愿的旗舰帅舱墙壁上,就挂着这样一幅海图。 登州港附近的众多岛屿和小型泊船地,都在海图上呈现得非常完整。懂得水战的人随便看上几眼,就知道即便不进入登州港内,高丽水师也不愁找不到合适的地方躲避风浪。 而蔡仁愿之所以选择大谢戍临时停泊,是因为此岛距离登州港足够近,随时可以掉头再杀回来。 另外,大谢戍的东南方向,还有一长串有名字和无名字的小岛,每座岛屿附近,都能找到一两个小型避风港。 ”呜呜,呜呜,呜呜……“ 海螺声此起彼伏,将各舰队的谢意,传回旗舰。 虽然吃了迎头重击,但是,冒险横穿黄海而来的每一名高丽将士,都不想现在就承认失败,两手空空地回家。 尤其是底层水手和兵卒,既不像蔡仁愿这样跟大宋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又不像崔荣这种贵族子弟一般,指望着通过进攻大宋,换取功劳和家族荣耀。 他们之所以毫无怨言地跟在了蔡仁愿的战旗之后,无非是因为听闻大宋远比高丽富庶,想借机过来抢上一票。 在愿望没有得到满足之前,他们才不甘心铩羽而归。 士气稍微恢复之后,高丽舰队的移动速度,明显加快。不多时,整个舰队就抵达了大谢戍附近。 汲取先前那场战斗的教训,这次,蔡仁愿没有贪功冒进,而是先重金征募勇士,驾驶着舢板沿着大谢戍探索了一大圈儿。待确定靠近岛屿的区域,没有任何暗礁和暗桩,并且深度适合战舰停泊,才下令将主舰队驶入了岛屿西侧正对着大宋陆地的避风港。 天然避风港没经过人工开拓整饬,只停了三十多艘战舰,就被挤得满满当当。蔡仁愿也不着急,将主舰队一分为二,去紧邻大谢戍的沙门岛附近,寻找心的避风港。随即,又命令左、右、后卫和前锋,三个半分舰队,照此调整。 各分舰队的都指挥使,用海螺声做出了回应之后,依照命令行事。沿着一连串岛屿,各自寻找适合下锚和避风的所在,忙碌了两个多时辰之后,倒也全都成功安顿了下来。 大谢戍上,原本就有泉眼。临近的沙门岛,驼基岛、钦岛上,还有几座五名小岛上,也有天然的淡水资源。甚至在这几座岛屿上,还有供渔民们暂且安身的木屋。虽然破败不堪,伤员住在里面,却远比住在船上舒服。 有了避风港,有了淡水,还有了供伤员调养身体的木屋,高丽舰队的士气,再度提高了不少。 主帅蔡仁愿,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当晚,就应亲信所请,将临时中军行辕,设在了大谢戍上。并且征用了岛上最大的一处木头房子,作为了自己的寝帐。 横渡黄海而来,又忙乎了一整天,纵使铁打的身体,也有些吃不消了。因此,蔡仁愿吃过晚饭,又派遣心腹驾驶哨船去各个岛上鼓舞了一番士气之后,便直接钻进了亲兵们为自己清理干净的木屋,养精蓄锐。 然而,还没等他把眼皮合拢。门外却又传来的亲兵都头蔡亮的请示声,“报,大帅,前锋分舰队都指挥使崔荣求见!” “崔荣,他还有脸来见老夫?”蔡仁愿筋疲力竭,皱着眉头吩咐,“让他回去安抚麾下士卒,明日一早,老夫再于中军帐内召见他!” 记忆中,前锋分舰队都指挥使崔荣,是最先抛弃了战舰,乘坐舢板逃出港口的。因此,这厮才有幸被左分舰队都指挥使车立所救。 念在此人出身于崔氏豪族,蔡仁愿立刻追究其弃军之罪,已经高抬贵手了。哪还有心情,再听此人跟自己解释当初丢弃整个前锋分舰队的苦衷?! “是!”亲兵都头蔡亮朗声答应,快步退下。不多时,却又小跑着折了回来,再度高声请示,“抱,大帅,不光是崔荣,左右两支分舰队的都指挥也来了,他们都说有要紧的事情求见!” “嗯,他们三个一起来了?”蔡仁愿眉头紧皱,挣扎着起身,“带他们去中军帐等我,老夫随后就到。” 这就是寄人篱下的坏处了。 虽然贵为高丽水师都指挥使,然而,因为是从南唐逃难到高丽的外来户,蔡仁愿根本同时得罪不起三个分舰队都指挥使。 特别是,这三个分舰队都指挥使身后,还分别站着蔡家、车家和皇甫家。 强忍住一阵阵来袭的头疼和胸口烦恶,蔡仁愿站起身,喊亲兵进来伺候自己穿好了衣服和战靴,然后振作精神,快步走向临时中军帐。 本以为,进了中军之后,左分舰队都指挥使车立和右分舰队都指挥使皇甫恭,会联手向自己替崔荣求情。并且做好了准备,自己要稍微拿捏一番,再给二人颜面。 谁料,还没等他询问三人来意,前锋分舰队的都指挥使崔荣,就郑重上前拱手,“大帅,登州港的宋军有备,我方实在不宜继续与其纠缠。卑职以为,沿着海岸迅速南下,另找富庶的城池拿下,才是上策!” “大帅,辽国要去我高丽出动水师配合,并未要求我高丽水师必须攻取登莱两州。终归是为了牵制宋军,不如另寻合适城市建功立业!” “大帅,高丽人丁稀少,三万水师已经是举国百姓节衣缩食在供养。实在不宜,与宋军硬拼。想给辽国一个交代,也没必要盯着登莱不放!” 车立和皇甫恭,也相继上前,朗声进谏。彼此的说法虽然跟崔荣所言略有差别,但最终方向却是一模一样! 正文 第288章 此一时彼一时 “尔等,尔等,尔等可曾记得,出征之前的豪言壮语!”蔡仁愿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差点又当场吐血。 他终于明白,为何高丽空有人丁百万,却谁强向谁称臣,从来没真正挺直过腰杆来一次独立自主了! 这地方的人,根本没有自强的概念。也没有言出必践的自觉。 满朝文武,大多数都是这种鼠目寸光的之辈。国家怎么可能强大得起来? 三万水师伐宋,才遭受到些许挫折,就立刻打算掉头退走。全然忘记了出征之前,一个个如何胡吹大气,声言要抢在辽国铁骑之前攻入汴梁! “那种豪言壮语,是说给底下人听的,如何能做得了真?”被蔡仁愿问得脸上发烧,崔荣皱着眉头,沉声辩解,“况且,当时说这话时,前提条件是,辽军打到了黄河边上的澶州。而现在,辽军却迟迟连真定城都没拿下。”(注:澶州,今濮阳市西南。当时在黄河之北,临近黄河。) “大帅,非末将等人言而无信。宋军死守登州不出,又将港口弄得行不了战舰。我等即便在大谢戍盘踞两三个月,又能耐得他何?”左翼分舰队都指挥使车立相对忠厚,想了想,在旁边低声解释,“虽然我等携带的粮草,足够消耗一段时间。可长期漂泊在海上,不见任何菜肴,将士们必然会生病。届时,不用宋军来攻,咱们自己就溃了!” “将士们跟大宋无冤无仇,只是主公不愿对辽国违约而已。我等今天攻打登州虽然未见战果,却已经履约。没必要为了辽国的事情,让我高丽健儿平白送死!”皇甫恭是太后的娘家侄儿,背景通天,说出来的话也更肆无忌惮。 仍旧是言语上略有差别,核心意思却如出一辙。 那就是,放弃原来的作战计划。既然宋将采用卑鄙手段,缩在登州港里拒不出战,高丽水师继续跟其纠缠,就变得毫无意义。 这次伐宋,原本就是奉了辽国的命令,不得不来。而辽国只是要去高丽出动水师牵制宋军,又没规定高丽水师具体从哪里牵制。换个容易打的沿海富庶城池去进攻(抢劫),远比跟姓韩的无赖死磕轻松! 至于蔡仁愿的家仇,对不住,那是你蔡都指挥使自己的事情,与高丽水师无关,也跟高丽国没一文钱关系。要寻仇你自己带着家奴和亲兵去,别拉着高丽健儿。 “尔等,尔等……”蔡仁愿被气得手按剑柄,恨不得立刻将三名分舰队都指挥使砍翻在地,然而,却迟迟无法将象征着主将身份宝剑拔出鞘。 与现在的大宋和当年的南唐都不同,高丽国号称小中华,其国君却远做不到中原皇帝那样言出法随。 其现任国主王诵,更是从即位第一天起,就成了皇太后娘家皇甫氏的傀儡。 而除了皇甫氏之外,高丽还有忠州刘氏、贞州柳氏、平州车氏、平州庾氏、广州王氏以及来自前朝新罗的庆州金氏、庆州崔氏,七大姓。 这八大豪族的子弟,占据了朝堂上七成半官员名额。在地方,则九成以上官员出自其门下。 在高丽,即便国王想砍八大豪族中任何一个子弟的脑袋,都得掂量掂量后果。更何况蔡仁愿这个外来户? 今晚他如果敢拔剑出鞘,恐怕倒下的未必是崔荣、黄埔恭和车立三人之一。而是他被三人联手给当场剁成肉泥! “尔等不要忘记了,金彦哥兄妹,还被关押在青州!”将剑柄握了又握,最终,蔡仁愿嘴里却冒出了一句毫无威慑力的话。 说服不了崔荣、黄埔恭和车立,也没勇气杀了三人当中之一立威。他只能退而求其次,试图搬出同是豪族的金氏出来,让三人有所忌惮。 此外,八大豪族通过彼此联姻,早就打断骨头连着筋。据蔡仁愿所知,金彦哥的未婚妻,就是黄埔恭的亲妹妹。 而金彦哥的妹妹,如果不是因为贪玩被大宋官员当做细作抓了起来。理应嫁给崔家的某一位嫡枝贵公子。 “金彦哥不顾国主严令,擅自潜入大宋,咎由自取。即便是平西王亲临,也未必肯不惜一切代价救他!”知师莫如徒,早就料到蔡仁愿会拿金彦哥兄妹来说事儿,曾经做过他弟子的崔荣,立刻冷笑着回应,“况且末将等人只是不愿意继续在登州跟宋军纠缠,又没打算立刻撤军回国。” “末将听闻,胶西富庶,丝毫不亚于登州。而胶湾乃是天然良港,水面登州这边宽阔。大军拿下胶西,进可以取密州。退,则可以出海再往海州。来去自如!宋军跑得再快,肯定也追我等不及!”车立做事体贴,在旁边给了蔡仁愿一个更好的选择。(胶湾,即现在的胶州湾) “胶西距离青州更近,我军拿下胶西之后,就可以直接派遣使者,逼大宋释放金彦哥兄妹。反正我等也没打算长久占领此地,用一座无用的城池,换金家兄妹回来,不吃亏,并且还能给平西王一个交代!”皇甫恭最后一个说话,却说得更透,更直白。 “你们三个都商量过了?”蔡仁愿的脑袋嗡嗡作响,然而,却无可奈何,“且慢,让老夫仔细看一眼舆图!” 说罢,不管崔荣三个是否番队,喘息着将身体转向墙上的舆图。 他手中一共有五支分舰队,中央分舰队是他自己掌控,后卫分舰队里头没几个战兵。眼下前锋和左右翼分舰队的都指挥使联手要求更改作战计划,除非他想来一场火并,否则根本没有力量反对。 然而,作为高丽水师的主帅,蔡仁愿又不能因为三个年青将领已经联手,就任其摆布。毕竟,这支舰队如果惨败而归,最终承担罪责的人是他。 而他也不能稀里糊涂地,就葬送了自己半世英名。 舆图上,胶湾画得极为明显。从图上看,的确是一个天然良港。并且入口处足足有七八里宽,不用担心宋将故技重施,又在水下布置铁索。 此外,胶湾比登州港大了足足十倍,可停靠的地点甚多。虽然缺乏码头等便利设施,战舰却可以直接贴到海岸边下锚,然后让将士们涉水直冲而上。 唯一让蔡仁愿不满意的地方,也是他最初没选择胶湾为第一攻击目标的缘由,便是胶湾的海岸,距离胶西城还有五六里距离。 换句话说,在胶湾内打下了落脚点之后,高丽兵马,还得在陆地上行军五里,才能攻打胶西城。 万一城上守军提前做好了准备,恐怕就要功亏一篑! 正文 第289章 分兵 “根据细作送回来的密报,宋将韩青麾下只有三千多粮丁,勉强还有些战斗力。其余两万多人全都是厢兵。”再一次猜出了蔡仁愿的想法,前锋分舰队都指挥使崔荣高声补充,“从登州到胶西,少说有一百五六十里路,我军出现在登州附近,他便不可能将粮丁派往胶西。而战舰从海上去胶湾,只需要两个时辰!” “即便他察觉我军意图,调粮丁过去,路上也会累得筋疲力竭。届时,我等刚好跟他来一次围城打援!” “大帅可以安排一路疑兵,乘坐战舰在登州附近游荡。吸引姓韩的注意力,让他想不到我军已经去了胶西!” 车立、皇甫恭两人,也先后补充。很显然,早就认定了蔡仁愿一定会同意他的谋划! “嗯——”蔡仁愿反复沉吟,良久,轻轻点头,“既然你们三个已经谋划得差不多了,老夫便带着弟兄们攻拿下胶西城便是。” “大帅英明!”崔荣、车立和皇甫恭三人互相看了看,如释重负。 他们是为了建功立业而来,不是为了跟宋军拼命。明知道登州已经变成了一块硬骨头,怎么可能愿意继续啃下去? 而换一个容易啃的地方啃,一样能够建功立业。反正登州和胶西,都是大宋的城市,将捷报送回高丽,那边的人,谁还会关注胶西和登州究竟有何不同? “那就劳烦三位回去各自准备,明天日出之后,大军立刻出发!”蔡仁愿叹了口气,继续吩咐。 ”谨遵大帅号令!”崔荣、车立和皇甫恭三人,忽然又想起了蔡仁愿才是这支兵马的主帅,齐齐肃立拱手。 蔡仁愿心里头不痛快,也懒得跟三人多啰嗦,挥了挥手,命令三人自行离去。随即,对着舆图默默发了会呆,直到两只眼睛都涌满了泪水,才默默返回了自己的寝帐。 他白天作战受挫之时曾经吐过一次血,夜里又被崔荣等人强行拉着制定新的作战计划,累得形神俱疲,上了床后不到二十个弹指,就打起了呼噜。 黎明时分,蔡仁愿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带着崔荣、车立和皇甫恭等人,将大宋都城汴梁一鼓而克。 城中数万大宋官兵,还有七十多万士绅百姓,纷纷跪在道路两侧,手捧高香叩谢王师解民于倒悬。他大仇得报,心中好生畅快。刚刚想要出言安抚民心,却豁然发现,崔荣等人,拔出了兵器,向全城男女老幼杀去,转眼之间,就将汴梁城内杀了个血流成河!给杀了个血流成河。 “住手,你们要干什么,他们都投降了!”蔡仁愿大急,扯开嗓子高声阻止。 “师尊,我为了给你报仇!”崔荣带着满身的血,拎着一颗白发苍苍的首级向他走来,每一步,都有鲜血沿着盔甲下摆淋漓而落。 “是啊,大帅,我等都是为了你!”车立、黄埔恭两个,也把屠城的责任,全都推到了他身上。 “我,我……”蔡仁愿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眼眶瞪得几乎炸裂。 为了报仇,他卧薪尝胆整整二十六年。 而现在,家仇终于得报,他却发现自己心里感觉不到半点喜悦。直觉有一股更强烈的恨意,直冲顶门。 有人从背后推了他一把,蔡仁愿脚步踉跄。紧跟着,他就发现,地上的鲜血全都着了起来,如火焰般,席卷了整个汴梁城。 转眼间,地面开始燃烧,亭台楼阁,山河日月,都开始熊熊燃烧。从天上到地下,却没有任何人救火。 天空开始下坠,化作大团大团的火焰。 这一刻,天庭也失火了,想必神仙们忙得焦头烂额。人间的惨剧,他们顾不上管,也没有能力管! “大帅,大帅,快醒醒,走水了,走水了――!”有人再度推动他的肩膀,将他推进了火坑里。刹那间,蔡仁愿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 他挣扎爬起来,挣扎着瞪圆了眼睛,想看一看是谁害死了自己,却看到亲兵都头蔡亮那张焦急的面孔。 在蔡亮身后,临时寝帐的窗口已经被火光照成了橘红色。浓郁的鱼油燃烧味道,伴着夜风透窗而入,刹那间,让蔡仁愿意识到,自己此刻不在汴梁,而是在登州附近的一座荒岛上! “大帅,快醒醒,快醒醒。宋将带着兵马杀上沙门岛了!那边火光已经烧红了半边天!”见蔡仁愿迟迟恢复不了心神,亲兵都头蔡亮急得满头大汗,抱住他的肩膀子就一通乱摇。 “沙门岛——”蔡仁愿稍微花费了一些力气,才终于想起来,沙门岛在哪里。同时,也终于想了起来,自己的中央分舰队,还有一半儿船只和将士,今夜就在沙门岛那边临时停泊。 瞬间跳下窗,他连靴子都顾不穿就往外跑,“来人,擂鼓聚将。立刻去救援,立刻去救援沙门岛!” “大帅,只有中军在这边,左翼、右翼、前锋和后卫四支分舰队,都停靠在别的岛旁!”蔡亮赶紧追了上来,一边搀扶住蔡仁愿的胳膊,避免他不小心摔倒。一边哑着嗓子低声提醒。 “对,对,只有中军,只有中军。那就擂鼓,召集中军将士。然后派人乘坐哨船给其他各分舰队传令,让他们停在原地不要动,以免给宋军更多的可乘之机!”蔡仁愿终于恢复了几分理智,喘息着继续吩咐。 “如果救火,不如直接去旗舰上擂鼓聚将。好歹速度会快一些!”危急时刻,蔡亮也顾不上再给大帅留面子,皱了皱眉头,果断在旁边纠正。 “对,对,去旗舰,去旗舰。擂鼓,召集所有将校去旗舰。”蔡仁愿又愣了愣,红着脸接受了蔡亮的建议。 蔡亮见他跑得太慢,干脆将扛起来,一路飞奔来到了旗舰。没资格到陆地上休息的传令兵们听到了蔡仁愿的指示,立刻跑去船头敲响了半人高的战鼓。 紧跟着,海螺号声也响起,将蔡仁愿对各支分舰队的命令,迅速传遍海面。随即,哨船也纷纷出动,冒着半夜倾覆的风险,与岛屿间高速穿梭,再一次将蔡仁愿的命令,向崔荣等将领确认。 待蔡仁愿终于部署停当,指挥着四十多艘战舰抵达沙门岛附近,半夜来袭的宋军早已乘坐渔船飘然而去。 夜色很深,对水文也没有大宋渔夫那么熟练,蔡仁愿虽然气得暴跳如雷,却不敢追杀宋军,只能一边组织人手灭火,一边清点损失。 结果很快就清点完毕。 来袭的宋军人数不多,战术也是打了就跑。所以,停泊在沙门岛附近避风的高丽战舰,只被来袭的宋军焚毁了十多艘。还有十多艘战舰,则是在仓皇闪避之时,撞上了岸边的礁石,舱底漏水,不经过紧急修理,无法继续航行。 因为大部分高丽将士,都跑到岛上休息。所以,夜里遇袭而死的将士数量远远低于白天时攻打登州港战死的数量。 对整个高丽水师来说,这次损失,仍旧远远没达到伤筋动骨的地步。 然而,蔡仁愿却无法忍受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宋将羞辱。待清点完了损失之后,立刻宣布,自己要跟韩青不死不休。随即,命令中央分舰队整顿旗鼓,只待天光大亮,就要再度扑向登州。 暗地里,他却又悄悄派遣心腹,给崔荣等人送去了一道手令,“吸引敌将注意力之事交予老夫,尔等尽管率部直扑胶西,放手一搏!” 正文 第290章 攻城 “这老东西,终于想明白了。”黄埔恭将蔡仁愿的手令向闻讯赶来的崔荣手上一拍,撇着嘴数落。“昨天跟他说换个容易的地方打,他还推三阻四。早听咱们的,夜里头何至于吃这么大的亏?” “老东西被仇恨蒙了心,根本不知道孰轻孰重!” “那老东西,终究是个外人,不会在乎我高丽将士的生死!” …… 包括崔荣在内,四周围,将士们七嘴八舌地附和,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对蔡仁愿的轻蔑 虽然蔡仁愿对他们中间大多数人,都有授业之恩。并且,崔仁愿从来没把他自己,当做宋人。 然而,在皇甫恭等高丽将领眼里,蔡仁愿无论怎么努力,都是一个外来户。根本没资格,对高丽八大豪门的贵公子发号施令! 而高丽自诩小中华,文化上也深受中华影响。最看不上的,就是有人引领异族祸害自己的同胞。 蔡仁愿自己无论以什么身份自居,在大多数高丽贵胄眼里,他都是来自中原。虽然高丽国君臣,可以对其委以重任,可以指派子侄拜他为师,却不会看得起他率领高丽将士进攻大宋这个行为。 蔡仁愿不知道,就在他衣不解带,整军备战的同时。高丽皇太后已经给皇甫恭、崔荣和车立等将领下了密旨,时刻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出征期间,只要发现他有背叛高丽的迹象,可以当场格杀,不必向任何人请示! 有这么多传统和现实因素影响,试问,皇甫恭、崔荣等人在内心深处,怎么可能真正将蔡仁愿当作水师的主帅? 先前水师未曾遭受挫折,皇甫恭、崔荣等人看在蔡仁愿曾经的授业之恩上,还会勉为其难地对他服从一二。 如今蔡仁愿非但吃了败仗,还被敌将半夜摸到身边烧毁了二十多艘战舰,皇甫恭、崔荣等人,又怎么可能,不联合起来挑战他的指挥权? “既然老东西还算识相,亲自充当疑兵,替大伙吸引宋将的注意力。咱们就不跟他计较了。先把胶西打下来,为弟兄们捞点好处再说!”当即,有人就迫不及待地提议,赶紧扬帆起锚,直扑胶西。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所有将领的赞同。众将立刻分头行动,不多时,就做好了全部准备。又耐着性子,等到东方泛起鱼肚白。高丽水师右翼分舰队,前锋分舰队残部和左翼分舰队,陆续起锚,借着晨风,浩浩荡荡杀向了胶湾。 接下来的一系列事实证明,皇甫恭、车立和崔荣三人的谋划,无比妥当。那胶湾果然是一个天然的良港,非但入口处远比登州港宽阔,港内的水深,也远远超过了战舰的需要。 出于谨慎,崔荣亲自带着数只哨船,进入港内反复查证,确认没有任何人造的暗礁和木桩,才吹响了海螺,招呼舰队大举入内。 两支半分舰队,总计一百二十多艘战舰,浩浩荡荡杀进胶湾,高高耸立的船帆遮天蔽日。 那胶湾内靠海吃海的渔夫,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当即吓得弃了渔船渔网,仓皇逃命。 临近海岸的几处厘卡里小吏和厢兵,发现来了一支庞大的舰队,也都吓得逃之夭夭。 结果,黄埔恭、车立、崔荣等人,没费一兵一卒,就在岸边打下了好大一片落脚地。比起昨日登州之战,顺利了何止百倍? 黄埔恭、车立、崔荣等高丽少壮派将领,却仍不满足,先吩咐各自私聘的幕僚,帮忙作诗记述战功。很快,又留下五千辅兵看守船只,带领七千余战兵,浩浩荡荡杀向了胶西县城。 胶西县城距离海边只有五六里路程,皇甫恭等人站在海滩上,就能看见城楼。当然,不需要向导领路。 大军沿着渔夫们用脚踩出来的便道,高歌猛进,只用了半个时辰,就杀到了胶西城下。 眼看着胜利在望,黄埔恭、车立、崔荣等高丽少壮派将领,却赫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 那就是,众人习惯性地,以高丽那边的城池规模,来推测胶西。却没考虑,大宋民间远比高丽富庶。 虽然胶西只是一座普通县城,并非州府的治所,城墙却仍然有两丈多高。城池方方正正,长七里,宽也有四里之巨。并且因为税收充足,城墙上,钉拍、滚木、擂石、床弩、吊锤、马脸等防御设施,应有尽有。 这么大一座城池,七千高丽精锐往城下一摆,立刻就显得单薄了起来。无论是围困,还是四面同时展开进攻,兵力都明显捉襟见肘。 而已经杀到城下了,黄埔恭、车立、崔荣等高丽少壮派将领,总不能直接下令撤军。那样的话,非但士气会受到巨大打击,他们日后见到了主帅蔡仁愿面前,也很难像先前一样挺着脊梁说话! 此外,底下的将士们追随他们,是为了发财。而眼看着已经到了嘴边的肥肉却不准吃,很难让将士们心服。 故而,思前想后,皇甫恭、车立、崔荣等人,最终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先让战兵在城外修整一晚,同时调遣辅兵,将战舰上配备的弩车拆下五十辆,连同为攻打登州准备的云梯,一道运往胶西城外。 待第二天早晨,战兵的养足了精神,弩车和云梯也准备停当,就选择看起来防御设施最少的南侧城墙,集中兵力寻求突破。 这个谋划,倒也不能完全算错。 尤其在这个以月为计时单位的时代,无论大宋、辽国还是高丽,做事效率都快不起来。攻打一座大城,持续一两个月是非常正常的事情。一鼓而克,才是罕见的奇迹。 转眼到了第二天早晨,皇甫恭担任临时主帅,指挥五十辆弩车,避开胶西城南侧的敌楼和城门,瞄准一段城墙轮番发射。转眼间,就将城墙给砸得泥土飞溅,烟尘滚滚。 待弩车发过了威,他又指挥两千弓箭手,朝着城头来了三轮漫射。随即,一声令下,将两千战兵分成四队,朝着插满了箭矢的城墙扑了过去。 蔡仁愿曾经教导他,苍鹰扑兔亦尽全力。所以,皇甫恭一出手,就没打算给城内的宋军留任何喘息之机。 两千兵马,转眼杀到城墙下,竖起原本为攻打登州而准备的云梯,攀援而上。眼看着,就要有数名勇士,成功爬上城头。却不料,城头上,忽然冒出几十名宋军,将点燃了的铁疙瘩迎面丢下。 “轰隆,轰隆,轰隆……”闷雷般的爆炸声,连绵不绝。云梯倾覆,正在努力攀爬的高丽勇士,如同下饺子般,一个接一个掉落于地。 待雷声稍微停歇,皇甫恭低声再看,二十多具云梯倒的倒,碎的碎,再无一具通向城头。而攻打蚁附攻城的那两千多名高丽勇士,至少死伤了三百余人,剩下的全都面如土色,抱着脑袋仓皇远离城墙! 正文 第291章 美人帐下尤歌舞 “火雷弹,城里的守军配备了火雷弹!” ”老天,怎么可能?前天登州港那边都没用!” “肯定是火雷弹,细作送回来的密报提起过。韩贼讨伐叛匪之时就用了火雷弹!” …… 刹那间,皇甫恭身边,惊呼声不绝于耳。 高丽没自己的文字,富贵之家以学中原话,写中原字为荣。故而,对掌握大宋这边的消息,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几乎所有指挥使以上将校,都忽然想起了来一个传说中的神兵利器。但是,所有将校却不明白,为何昨天登州港那边,守军没有丢出一颗火雷弹,偏偏今天大伙在胶西,却被火雷弹给炸了个正着?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皇甫恭自己,则圆睁着眼睛,张大了嘴巴,不愿意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作为一支分舰队的都指挥使,又出身于高丽当权的皇甫氏家族,他怎么可能对火雷弹毫无所知? 事实上,早在大宋边军刚刚开始装备此物之时,有关火雷弹的密报和实物,就已经送到了辽国。 而作为辽国的马前卒,高丽这边虽然没有拿到实物,却通过辽国的分享和自家细作的刺探,对火雷弹大致威力和使用方式,却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但是,知道其威力是一回事,亲眼目睹其发威,却是另外一回事。 这年头,会爆炸的可不止是火雷弹。鱼油、硫磺和一些特殊矿物,在密封容器里点燃同样会爆炸。 在皇甫恭和大多数高丽将校的推测中,火雷弹的威力不会超过可以用弩车发射的鱼油投火罐儿。 对付此物的办法也很简单,看到其砸过来立刻躲开就是了。那东西从落地到爆炸,需要一定时间。看到的人只要跑出十步以外,肯定会毫发无伤! 血淋淋的事实证明,他们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 火雷弹的确攻击范围不足十步,但是,正在爬云梯的勇士,却根本没地方可躲。 火雷弹的威力,的确不比鱼油投火罐儿大多少,但是,其用来破坏云梯,却一炸一个准儿。 只要有一枚火雷弹在底座附近爆炸,云梯就不能再维持平衡。如果有两枚火雷弹在底座附近爆炸,云梯就会因为底座破碎而迅速倾覆。 如果三枚及以上火雷弹在云梯底座附近爆炸,整座云梯就立刻会散架,正在攀爬云梯的高丽将士,即便没被火雷弹当场炸死,也会从半空中掉下来摔得筋断骨折! “改变战术,派五个营头向同一段城墙轮番进攻。不信,守军的火雷弹就多得扔不完!”没等皇甫恭接受自己亲眼看到的现实,前锋分舰队都指挥使崔荣已经快步冲到他身边,沉声催促。 “不可!万万不可!”左翼分舰队都指挥使车立的声音,也紧跟着响起,意见却跟崔荣截然相反,“守军有备,咱们需要另寻战机!” “用弩车,用弩车发射鱼油投火罐,烧死他们!” “用投火罐烧,逼守军出来决战。” “此城有备,不如上船去攻打别处……” 其他将领,也纷纷上前。或者坚持重新组织对胶西城的进攻,或者建议另外寻找合适目标。互相之间,谁也说服不了对方,只管扯开嗓子大吼! “都静一静,让我先把弟兄们收拢到一处!”皇甫恭被吵得头大如斗,扯开嗓子厉声断喝。 他现在终于明白,蔡仁愿的难处了。底下将领各有各的想法,做主帅的却不具备绝对的权威,这主帅,换谁来做,恐怕都是焦头烂额。 不过,比蔡仁愿略强的是,他背后还站着一个皇甫氏家族。所以,看到他动了真怒,包括崔荣在内的所有将校,都忌惮地闭上了嘴巴。 “跟我去重整兵马,然后仔细重新制定战术!”见自己的大吼有效果,皇甫恭干脆板起脸来,厉声咆哮,“无论是战是撤,最后我来拍板。回过头,在蔡仁愿那边若有责备,也是我独自来承担! 这话说得足够强横,也足够仗义。登时,崔荣等人都迟疑着拱手。 皇甫恭立刻趁热打铁,给众人分派任务。让众人忙得都没功夫再想杂七杂八。待将队伍收拢完毕,又将众将校召集到临时中军帐内,共同商议对敌之策。 经过了一番忙碌之后,众将心态,已经不像刚刚看到攻城受挫之时那样紧张。所以,两种主要意见的利害得失,也能从容做一番比较。 很明显,继续强攻胶西,胜算极小。即便将水战用的鱼油投火罐全都搬下来,用弩车扔进城内。也无法将如此大的一座县城烧毁。 而守军只要应对得当,还有极大的可能,将火势控制在城墙附近。 只要守军不肯出城野战,凭借少量火雷弹,就能让城墙外靠不住云梯。而不借助云梯,高丽水师就只有打造撞车,或者投石车,先将城门砸碎,才能杀进城内。 投石车和撞车,没有半个月时间未必造得出来。半个月时间,已经足够援军从青州赶到胶西。届时,进攻方仍旧没有胜算! 所以,反复商议之后,退兵另寻其他城池下手,就成了主流意见。 皇甫恭不像蔡仁愿那样固执,立刻从舆图上,找到了下一只肥羊,海州。 该地距离胶湾不到百里,乘船沿着海岸前行,一日可达。并且,该地紧邻大海,外部还有一个巨大的岛屿。海峡之间风平浪静,即便天气突变,战舰也不会遇到任何危险。(注:海州,即连云港,宋代连云港的一部分,还是海岛,与陆地不相连。) “前锋分舰队的战兵负责断后,以防城内宋军出来捣乱。左右两翼轮番开拔。今夜上船休息,明日一早,兵发海州。”将手重重朝舆图上一拍,皇甫恭高声吩咐,俨然间,竟然真的有了几分大将风范。 “嗯,也罢!”崔荣的眉头本能地皱了起来,随即,冷着脸点头。 胶西城内没多少守军,断后也不会遇到危险,但是,他却不满意皇甫恭没跟他商量,就直接对他发号施令。 “回头我从自己麾下,调十艘战舰到你那边。否则,前锋分舰队的实力就太单薄了!”皇甫恭的反应极为灵敏,立刻上前抱住了崔荣的肩膀。 “我也送十艘战舰给你,包括船上的弟兄。等回到高丽,你再还我!”车立很会做人,也在旁边高声承诺。 崔荣脸上的寒冰,迅速融化。挣脱开来,郑重拱手向皇甫恭和车立两个,拱手致谢。 兄弟三人,又和好如初。很快,就彼此配合着,将队伍撤回了胶湾岸边的临时落脚点,然后又撤到了战舰之上。 带着武器和弩车折腾了一个来回,还吃了一场败仗,将士们都形神俱疲。所以,用过饭后,皇甫恭就早早下达了命令,各战舰熄灭灯火,除了少量当值的士卒外,所有人不得再喧哗走动,立刻开始进入船舱养精蓄锐。 他自己,则花了点时间,给蔡仁愿写了一份战报。含混地告诉后者,胶西有备,然后指派心腹明日一早乘坐哨船送往蔡仁愿的临时中军行辕。 “都指挥使,崔公子派哨船送了一份礼物给你,说感谢你仗义分派战舰和下属,弥补他的损失。”还没等他放下笔,亲兵都头皇甫良就满脸神秘地溜了进来,用极低的声音汇报。 “礼物,他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懂事了?”皇甫恭从小跟崔荣玩到大,就没见此人礼貌过。撇了撇嘴,笑着吩咐,“什么礼物,拿进来我看!” “已经在门口了!”黄埔良笑着挤眉弄眼,随即,转过头,冲着门外低声喊道,“抬进来,然后都退下,管住自己的嘴。” “是!”门外立刻有兵卒答应着,抬进了一个半人高的竹筐。 竹筐看起来做得极为精美,表面还用红色绸缎,扎了个严严实实。 将竹筐放下之后,几个兵卒立刻躬身后退,仿佛走得慢了,就会给自己招惹灾祸一般。 “这崔公子,又玩什么花样?”皇甫恭看得好生纳闷,笑着上前,信手解开了绸带。 竹筐的盖子,无声落地。 灯火跳动,有个少女舒展莲藕般的手臂,如同出水芙蓉般,缓慢而优雅地从竹筐里站了起来,光洁的皮肤,在灯火的照耀下,宛若刚刚展开的绸缎! 正文 第292章 火焰和海水 绸缎摸起来手感很好,灯火也很温暖。皇甫恭对崔荣的回礼非常满意,迅速忘记了白天出战受挫的烦恼。 至于军中不准携带女眷的规矩,以及崔荣此举算不算明知故犯,他才没功夫去管。 高丽国的所有规矩,都是针对寻常百姓所制定的。他们八大豪门子弟,从生下来第一天起,就已经跳出了规矩之外。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夜半时分,忽然有洪亮的号角声,将皇甫恭从睡梦中惊醒。下意识地伸手抓了一把,“绸缎”仍在。睁开眼睛,他却看到一张惊慌失措的面孔。 “公子,起火了,外边起火了。”拥有绸缎般顺滑皮肤的少女,低声哭喊。锁骨、前胸等处,仍旧留着睡前二人及时行乐的印记。 这让皇甫恭很疑惑,分不清自己是正在做春梦,还是刚刚从梦里回到现实。然而,接下来的刹那间,却有一连串更凄厉的叫喊声,迅速帮他做出了验证。 “敌袭,敌袭——” “着火了,着火了,宋人杀过来了。宋人在放火烧船!” “保护都指挥使,保护都指挥使。放弩枪,放弩枪阻止纵火船靠近!” …… “来人——”皇甫恭大叫一声,翻身坐起,手忙脚乱地抓了衣服遮住自己光溜溜的身体。 是宋军借助他们熟悉当地水文的优势,趁夜发起了火攻!皇甫恭记得,大前天半夜,宋军就发起过同样的夜袭。 只不过,那次,宋军纵火的目标是蔡仁愿所直属的中军分舰队。当时,他和车立、崔荣两人,还心照不宣地选择了袖手旁观。 而这次,该死的宋军,居然在他身上如法炮制! “保护公子!” “保护都指挥使!” “公子小心……” 亲兵都头皇甫良带着七八名弟兄,跌跌撞撞地冲进寝仓。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焦灼,“都指挥使,不好了……” “慌什么?帮我赶紧披甲!宋军没几个人,只要我们自己稳住阵脚,他们就占不到多少便宜走!”皇甫恭抬脚踹了距离自己最近的皇甫良一记,高声打断。 这是他根据安插在蔡仁愿身边的眼线,所汇报的情况,总结得出的经验之谈。 那一次,如果蔡仁愿能够沉得住气,从容调遣兵马,至少能让损失降低一半儿。 而即便蔡仁愿当时应对失当,实际上,宋军也只焚坏了十多艘战舰。剩下的损失,全是蔡仁愿手下的将士过于慌乱,战舰彼此碰撞所导致。根本不该算成宋军的战果! “哎,哎,不慌,属下不慌!”亲兵都头皇甫良吃了窝心脚,却不敢喊冤,红着脸高声回应。紧跟着,却又壮起胆子开口提醒,“启禀都指挥使,不一样。这次宋军来了好多船,真的好多船!港湾里,港湾里到处都是纵火船!都指挥使,赶紧下令起锚,趁着乱,属下保护您先冲出去。” “你胡说!宋军主力在登州!怎么可能赶过来!”皇甫恭大急,一把推开自己的亲兵都头,大步冲上甲板。 宋军主力远在登州,登州对面的大谢戍岛上,还有蔡仁愿率领舰队虎视眈眈。 他们怎么可能,在蔡仁愿的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到胶湾。 一定是有人弄错了,一定是有人过于慌张。 宋军主力没法赶过来,胶西县城内的守军数量非常有限。即便夜袭,也给高丽分舰队造成不了太大损失。 一边在肚子里给自己打气,皇甫恭一边举头四望。刹那间,如同被冷水浇头! 四下里,已经被火光照得亮如白昼。根本不用费任何力气,他就能够看到,数以百计的渔船和舢板,点着篝火,梭鱼般在港湾之内纵横来去。 而自己麾下的那些战舰,却因为骤然遇袭,根本没时间起锚,更没办法闪避。 从睡梦中被惊醒的弟兄们,站在甲板上,尽一切可能阻挡渔船向战舰靠拢,却挡得住这艘,挡不住那艘,最后,几乎就眼睁睁地看到渔船与战舰撞在了一处。 “砰!”因为体型相差太悬殊,渔船与战舰相撞时的声音很轻微。然而,一道耀眼的火光,却贴着战舰的侧舷腾空而起。 渔船的首部被撞破了,船舱内的鱼油,一半儿淌向了战舰旁边的海面,另外一半直接洒在战舰侧舷上。 火光贴着沾染了鱼油的海面和船舷翻滚,转眼间翻上了战舰的甲板。光着屁股的高丽水师将士,拎起水桶和沙桶努力灭火,效果却微乎其微。 “起锚,起锚。通知所有战舰起锚,起锚之后立刻划桨远离海岸!”不敢继续再看下去,皇甫恭扯开嗓子,不顾一切地大叫,“水面宽阔,先甩开宋军,然后再整队反击!”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凄厉的海螺声紧跟着响起,将他的命令,瞬间周围所有人的耳朵。 几艘哨船,立刻划动船桨,分散向四周冲去。传令兵站在船头,手举海螺,一遍遍将皇甫恭的命令重复,力争让更多手足无措的水师将士,及时听到主将的指点。 皇甫恭脚下的甲板晃了晃,紧跟着,也开始缓缓移动。巨大的铁锚,被水手们用辘轳和绳索,从水底拉起来,减轻对战舰的羁绊。 四十多支船桨同时下水,推动战舰向后移动,远离海岸。比起宋军用来纵火的渔船和舢板,皇甫恭脚下这艘战舰,堪称巨无霸。只要能加起速度,升起船帆,就可以撞碎所有阻挡,扬长而去。 二十丈外,另一艘一百二十料战舰,反应比皇甫恭脚下这艘更快。竟然抢先一步离开了海岸,然后迅速掉头,将船首转向胶湾入口,同时将竹片和芦苇编制的主帆快速升起。 “是崔荣新换的座舰!”皇甫恭迅速就认出了那艘战舰属于谁,眉头再度骤紧,“这厮,倒是逃出经验了!” 还没等他想好,是否命令自己座舰追过去,与崔荣并肩撤离。三艘舢板,忽然贴着水面飞掠而至。 崔荣的座舰上,立刻施放弩枪拦截,却因为舢板太小,且移动速度太快,根本没有命中任何目标。 而舢板上的大宋健儿,却果断用手中火把,点燃了脚下的木制油桶。随即,一纵身,迅速扎向了海面。 三艘无人控制的舢板,速度丝毫没有减慢,冒着战舰上射下来的箭雨,向其继续靠近。 十步,五步,三步,砰! 撞击声仍旧微乎其微,并且迅速被尖叫声和海浪声所掩盖。 舢板碎裂,倾覆,燃烧的木桶落水,继续被波涛推着撞向战舰的侧舷,一下,又一下,每一下,都将更多的鱼油和火焰,洒上战舰。 前后不过才十几个弹指功夫,崔荣的座舰,就变成了一团移动的篝火。崔荣本人,又像当初攻打登州港时那样,在亲兵的簇拥下,抢了一艘备用舢板,弃舰而逃。 有一整队渔船和舢板,飘忽而至。船上的宋军将士,明显看到了崔荣弃舰逃生,却没有对他发起攻击。而是直接忽略了他,扑向了另外一艘刚刚开始升帆的高丽战舰。 引火物迅速被点燃,三只舢板和一艘渔船脱离队伍,扑向目标,就像狼群扑向了耕牛! “左转,左转,避开渔船和舢板。”一股寒意从脚底板处涌起来,刹那间直接窜入皇甫恭的心窝。扯开嗓子,他再度大喊大叫。 宋军这次不是小规模偷袭,而是试图将所有停靠在胶湾的高丽战舰全部葬送。天呐,他们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们怎么有这么多渔船和舢板? 如果胶西城内,有这么多宋军,他们白天时,为何不出城反击? 如果他们来自登州,蔡仁愿为什么不派战舰拦截,为什么不派哨船示警? 皇甫恭想不出答案,也没时间去想答案。 无论宋军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此时此刻,他们正在向停泊中的高丽舰队发起火攻,都是事实! 只有让自己的座舰,在被宋军盯上之前加起速度,才能避免人和战舰一起,被烧成灰烬。皇甫恭才有机会重整队伍,发起反击或者与其他战舰结伴冲向外海。 否则,明年的今天,就是他本人和大半支高丽水师的忌日。 “转舵,转舵,先往火光稀疏的地方划!” “宋军船小,贴着水面的火光就是他们。” “甩开他们,别让他们追上……” 战舰上,皇甫良等人,乱哄哄地叫嚷。然后操桨的操桨,转舵的转舵,将战舰尽量远离火光。 也许是老天爷在暗中保佑,这次,皇甫恭所在的战舰,走得非常顺利。很快,就远离了海岸,避开了两队来袭的宋军,然后扬起船帆,快速冲向港湾入口。 一艘熊熊燃烧的战舰,忽然出现在前方。皇甫恭毫不犹豫命令自己的座舰撞了过去,将后者撞得支离破碎。 一艘正在逃命的舢板上,有人拼命向座舰挥手。黄埔恭连辨认一下对方身份的心思都没有,就指挥着座舰从舢板旁直冲而过。 慈不掌兵,这种时候,对别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胶湾内风平浪静,所以宋军驾驶渔船和舢板,就敢横冲直撞。到了外海,却是高丽战舰的天下。 在外海,光是风浪,就能将舢板直接掀翻,根本用不到高丽战舰再浪费弩枪。 “传令,所有船只各自为战,冲出港湾,到外海重新集结!”眼看着周围的天空和海面,已经重新变得黑暗,皇甫恭深吸了一口气,高声命令。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传令兵将他的指示,化作海螺声,一遍遍重复。也不管到底能有几个人听见。 事实上,即便没有这道命令,港湾里大多数高丽战舰上的指挥使,也知道怎么做才最为理智。 不止一艘的战舰,甩开了宋军的纵火船,在海螺声的指引下,向皇甫恭的座舰靠拢。很快,就重新凑出了一支规模在五十艘战舰左右的中型舰队。 “传令,到了外海立刻整队,天亮之后,掉头回扑,杀宋军一个措手不及!”回头快速统计了一下跟上来的战舰数量,皇甫恭咬牙切齿地吩咐。 虽然被宋军烧了个焦头烂额,他却还没有输! 海战,终究比的是战舰的大小和舰队的规模。宋军凭着上百条小渔船,可以放火偷袭,却没有能力,与高丽舰队堂堂正正一战。 “呜——”海螺声只响了一下,就戛然而止。他的命令,没有成功传出。 皇甫恭大怒,立刻快步冲向传令兵。还没等他发出质问,却看见对方手指远处的海面,身体像筛糠一样打起了摆子。 “怎么回事?”皇甫恭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妙,顺着传令兵的手指向远处看去。 只见十几艘跟自家座舰差不多大小的战舰,挑着明晃晃的灯笼,迎面冲了过来。其背后,还有上百艘渔船和舢板,点着火把,紧紧相随。宛若一只只涅槃的凤凰! 宋军不是胶西城里杀出来的,而是来自海上! 刹那间,皇甫恭就意识到,自己跳进了一个巨大的陷阱。 驻守京东东路的宋将,既然知道在登州港内制造暗礁和暗桩,阻拦高丽战舰的进攻。怎么可能偏偏就忘了距离登州只有短短一日船程的胶湾? 其不在胶湾内布置暗礁和暗桩,恐怕就是为了让高丽水师攻打登州不下,转道来攻打胶西,自投罗网! 而胶湾水域风平浪静,即便是舢板,也不担心被海浪打沉。登莱水师没多少战舰和士卒,登莱沿海,却有的是渔夫、渔船和舢板。 再加上渔夫们都是本地人,熟悉水文,即便夜间在胶湾内行船,也不担心迷失航向或者触礁。 而高丽水师的战舰,却不可能永远不靠岸停泊。只要高丽水师的战舰一靠岸下锚,宋将就可以指挥渔船和舢板,像狼群一样扑上来,给高丽水师“放血”。 他根本不需要懂得水战,他也不需要多少战船和兵卒。他只需要舍得花钱,雇佣渔夫们将渔船和舢板点燃了朝高丽水师的战舰上撞,他就稳稳地占据了上风。 这条毒计,唯一破绽是,有人提前发现宋军的行踪。而蔡仁愿被迫分兵,怎么会认真替三个忘恩负义的下属,死死盯着登州城内的宋军。 只要他一个疏忽,宋军就可以在夜里悄悄贴着海岸,乘船溜向胶湾。并且,换做自己与蔡仁愿易位而处,皇甫恭不保证自己,会不会即便发现了宋军有异动,也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都指挥使小心,都指挥使小心,敌舰已经进入两百步之内,小心弩炮!”忠心耿耿的亲兵都头皇甫良忽然带着另外一名亲兵冲到船头,不由分说架起皇甫恭就朝战舰中央处走。 “吹海螺,命令后面的战舰跟上,以我的座舰为前锋,展开鱼形阵!咱们大船多,结伴冲出去,胜算很大!”皇甫恭如梦初醒,一边被架着踉跄后退,一边高声吩咐。 虽然已经落入了陷阱,他也不能坐以待毙。他这边还有足够多的战舰,距离胶湾的出口也只剩下两三里远。只要其他战舰服从指挥,他还有六成把握,带着冲破宋军的阻挡,杀出重围。 “呜呜呜……”海螺声迅速响起,将皇甫恭的命令传向后面的其他高丽战舰。然而,还没等其他高丽战舰做出响应,迎面杀过来的那十几艘大宋战舰,已经抢先射出了弩枪。 “嗖嗖嗖——”,粗大的弩枪腾空而起,呼啸着扑向高丽战舰。每一支弩枪的尾巴上,都拖着一道明亮的火焰,沿途中,还有火星不停从枪身溅落,宛若传说中的天女散花。 “机关,宋军的弩枪上有机关!” “快躲开,小心火星烧了船帆!” “该死的宋人,他们在弩枪尾巴上也绑了油罐子!” …… 惊呼声,在高丽战舰上纷纷而起。下一个瞬间,所有高丽战舰都开始努力改变航向,以免被弩枪直接命中,或者被弩枪尾巴上所拖曳的火焰波及。 水战用的弩车和弩枪,高丽水师将士对其并不陌生。高丽战舰上,也配备着同样利器,并且一部分弩枪前部,还固定着毛竹或者木头做的油罐子,以便在发射之后放火点燃敌船。 然而,高丽水师的将士,却从没见过,走一路烧一路,还拖着一条火焰之尾的弩枪。也不知道,其威力究竟如何。所以,每艘战舰,只能按照舰上级别最高的军官所发出的命令,各行其是。 如此一来,就再也不用谈什么列阵迎战。战舰与战舰之间,慌乱中能保证不互相碰撞,已是难得,根本不可能继续互相配合,结阵对抗强敌。 结果,绝大多数高丽战舰,的确躲开了宋军所发射的弩枪,却无法听从任何来自旗舰的号令。而对面的十几艘宋军战舰,发射完了一轮弩枪之后,立刻加速前扑,每艘战舰的首部,精铁打造的撞角寒光四射。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画角声宛若龙吟,上百艘渔船和舢板,也伴着画角声骤然加速。带着满船的干柴和油脂,各自寻找纵火目标。 “砰,砰,砰……”各艘高丽战舰果断发射弩枪拦截,效果却非常寥寥。 弩枪准头有限,除非集中多艘战舰上的弩车,朝着同一区域发射,否则,很难命中移动中的目标。 而集中多艘弩车,前提是战舰能听从指挥,列阵而战! “加速,加速冲出去,不要恋战。渔船一撞就翻,别给他们靠近纵火的机会!”危急关头,皇甫恭倒是显出了几分英雄气概,扯开嗓子,向所有高丽将士发出提醒。 这个提醒非常正确,然而,却为时已晚。 传令兵刚刚举起海螺,还没等将他的提醒化作螺号声传出,一艘宋军的战舰,已经冲到了他的座舰附近,迎面就又是一记火弩枪。 “砰!”皇甫恭的座舰,也发射了一支弩枪还击。两支弩枪在半空中交错而过,然后各自成功命中目标。 高丽人的弩枪上,也有油罐崩裂,眨眼间,在大宋战舰的前甲板上,点燃了一大片“篝火”。 附近的大宋水手,立刻拎着沙桶冲了过去,将湿润的海沙轮番向“篝火”上倾倒,很快,就将篝火压得越来越小。 皇甫恭的座舰,应对得可就没那么轻松了。宋军发射过来的火弩枪,掠过的船首楼,正中主帆。 竹篾编制的主帆,瞬间化作了巨大的蜡烛。而火弩枪却挂在半空,燃烧的鱼油从枪身和枪尾两处储油罐中淅淅沥沥而落。 桅杆下,很看也有很大一片区域,腾起了火苗。蔡仁愿亲手训练出来的高丽水兵,抬着沙桶轮番扑上,试图用海沙来灭火。却压灭了一层,半空中又落下来一层,始终无法让火势变小。 而就在船上的水手们,忙得焦头烂额之际,一艘渔船忽然无声无息地冲至。“砰”只是随着一记声音轻微的碰撞,渔船就粉身碎骨。船舱内的油脂和干柴散落,在高丽战舰的侧舷和船底两处,各自烧出一面竖立的火墙。 “泼泥浆,泼泥浆!”有几个都头,扯开嗓子,越俎代庖发出命令。附近的水手闻听,立刻抬起装满泥浆的木桶,对准起火的位置倒下。 泥浆对付鱼油起火,乃是常识。每一名经过训练的高丽将士,都对此确信无疑。 然而,令他们无法相信的是,当泥浆与火焰相遇,后者竟然逆着泥浆跳跃而上,转眼间,就蔓延到了甲板。 每一团火苗,都发出妖异的光芒。如同地府里冲出来的幽灵,在甲板上翩翩起舞。 它们的确是幽灵,表面是亮红色,内部却是呈现蓝绿色。更多的泥浆浇上去,非但无法将它们扑灭,反而令火苗跳得更高,更为狂野。 “猛火油!”皇甫恭身边,也不缺识货者,扯开嗓子高声提醒,“别浇了,直接放干沙子。这是猛火油,西域来的猛火油!越浇烧得越旺。” “倒干砂,倒干砂!”无数人,慌慌张张地重复。然后四处去寻找存放沙子的木桶。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火势,船头处,却忽然又传来一声巨响,“轰!” 对面驶过来的那艘大宋战舰,竟然直接撞上了高丽战舰的前半身。锐利的撞角,直接将高战舰开膛破肚。 甲板晃动,皇甫恭身边,无数高丽将士,都被摔成了滚地葫芦。虽然凭借皇甫良等人的搀扶,他侥幸没有摔倒,却也被晃得头晕眼花。 还没等他来得及,命令战舰上的弟兄们,赶紧站起来迎敌。数只拖着绳索的飞爪,已经从宋舰上呼啸而至。转眼功夫,就在两艘战舰之间,拉出了七八条索道。 一名八尺开外,身体修长的年青宋将,单手擎刀,用铁钩拉着索道,凌空扑落。双脚刚刚与甲板接触,就猛地来了一记秋风扫落叶,将距离他最近的一名高丽士卒,拦腰砍成两段。 三名回过神来的高丽士卒,呐喊着扑向年青宋将,试图替同伴报仇。那宋将,却毫无畏惧。松开索道上的铁钩,抢步前扑,对准冲到自己面前的高丽士卒,就来了一记力劈华山。 他动作如此之快,令染血的刀刃,在半空划出一道红色闪电。迎面冲过来的高丽士卒不得不举刀格挡,立刻被震得踉跄后退。 “当!”年青宋将快速收刀,转身斜撩,将从左侧砍向自己的刀锋磕开。随即,猛地探出右腿,来了一记老树盘根,抢在第三名高丽士卒砍中自己之前,将对方扫得腾空而起,斜着摔出了半丈远! 根本不给摔倒之人重新站起来的机会,年青的宋将快步追上去,将其一刀砍去首级。同时与另外两名高丽士卒拉开了距离。 紧跟着,他又向前跑了三步,双脚踩住船舷快速挪动,屈膝,纵身。整个人,竟然凭借船舷来了凌空倒飞。手中钢刀如同长鞭,随着身体移动甩出,正中追杀过来的第二名高丽士卒脖颈。 脖颈被切断,鲜血狂喷而起。中刀的高丽士卒原地打了个圈子,抬手抓向半空,却什么都没抓到,圆睁着双眼栽倒。 第三名高丽士兵见势不妙,转身就跑。青年宋将大步追了上去,从背后将此人直接砍下了大海。 “投降免死!”他忽然举刀断喝,也不管甲板上的高丽将士能否听懂。然后迈步返回索道旁,替陆续跟上来的袍泽开路,一刀一个,转眼间,就杀出一片落脚之地。 更多的宋军将士,借助索道跳上了高丽战舰。在年青的宋将身边,快速结阵。“投降免死!”他们齐声高呼,然后快速向前推进,转眼间,就从船头推到船中央,又绕过还在冒着火苗的桅杆,继续推向船尾。 “挡住他,挡住他!”皇甫恭没勇气跟年青的宋将拼命,在亲兵们的保护下,且战且退。 海战并非地面厮杀,退到船尾之后,他便无路可退。一边高声督促亲兵们舍命阻挡年青宋将,他一边扭头四下寻找可能出现的救兵。 让他无比绝望的,四下里,竟然看不到任何高丽战舰赶过来支援。 所有跟他一道摆脱了偷袭的高丽战舰,都在分头逃命。而那区区十来艘宋舰,则带着大队的渔船和舢板,跟在高丽战舰之后紧追不舍。 还有两艘渔船,正挑着灯笼,等在他的座舰附近。就待座舰上有人放下舢板逃命,就冲上过来斩首立功。 “啊——”惨叫声传来,吓得皇甫恭不敢继续寻找援兵,快速扭头。 却发现,就在自己扭头寻找援兵和逃生之路这短短十几个呼吸功夫,自己麾下的亲信,已经损失殆尽。 亲兵都头皇甫良,举着钢刀,宁死不肯让开道路。那名年青的宋将,则挥刀下劈,在皇甫良头顶上方砍出一串火星。 皇甫良在高丽军中,也是有名的勇士,力气却远不如对方,竟然被劈得连连后退。而那名宋将,却如影随形,一刀又是一刀,刀刀不离他的脖颈与胸口。 一抹血珠溅起,迅速洒了皇甫恭满脸。他有心拔刀给自家亲兵都头助战,手臂却抖得厉害。有心大喝一声,自报身份,让那名宋将有本事朝着自己来,嘴巴却迟迟无法张开。 “啊——”惨叫声再次响起,皇甫良锁骨处中刀,鲜血迅速染红了半边身体。 他踉跄后退,用将钢刀戳进甲板,支撑着自己不要立刻倒下。然后,拼尽全身力气扭头,向皇甫恭发出提醒,“公子,跳海,跳海!皇甫家的儿郎,宁死……” “噗通!”一道娇小的身影落水,却是昨夜被崔荣送给皇甫恭的美姬,不愿当俘虏,选择了投水而死。 “别杀我,我投降,投降!”皇甫恭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嘴里终于发出了声音。却是学了多年的唐言,字正腔圆。 正文 第293章 宁无一个是男儿 “抓住他,别让他跳水逃了!”韩青的视线被跳水女子的身影吸引,本能地以为此人才是战舰的指挥使,刀指水面上的涟漪,高声命令。 然而,下一个瞬间,他的眼睛就牢牢地盯上了连盔甲都没穿整齐的皇甫恭,“你会说汉语?你是何人?” “将军圣明,在下的确是船上的舌人。唐言是以前经商之时学的。刚才跳水那个是前锋分舰队都指挥使崔荣!”皇甫恭顿时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一边跪倒磕头,一边顺着韩青的话往下溜。 “先把他舌头割了!免得他以后再撒谎!”迅速意识到此人没说实话,韩青不怒反笑,再度高声吩咐。 据马庆云、王俊等高丽俘虏供述,在高丽,只有官宦和商人之家,才有钱学得起汉语。 眼前这个没披铠甲的家伙,非但汉语说得非常流利,里衣还是价格昂贵的丝绸。怎么可能是一个寻常舌人?(注:舌人,即翻译。) ”是!”跟在韩青身边的张帆和刘鸿两个,大步上前,将皇甫恭的脑袋按在甲板上,提刀作势欲往其嘴里插。 “饶命——”皇甫恭吓得魂飞天外,立刻哭喊着改口,“我不是舌人,我不是舌人。我是这艘战舰的指挥使皇甫齐。我自幼仰慕天朝文教,苦读诗书……” “砍掉左手大拇指!”韩青没耐心听他继续扯谎,皱着眉头吩咐。 这回,张帆可没再虚张声势,答应一声,手起刀落,就将皇甫恭的左手大拇指齐根切下。 “啊——”后者嘴里发出杀猪般惨叫,抱着手掌在甲板上乱滚。才滚了两圈,便又被刘鸿一把扯住了头发,再度拖回了韩青面前。 “再给你一个机会,你叫什么名字?官居何职!指挥使对韩某没用。想活命,官职必须是在都指挥使以上!”韩青低头看了皇甫恭一眼,继续沉声发问。 他刚才冒险跳帮作战,就是因为发现了这艘高丽战舰的形制,比附近其他高丽战舰长出一大截,也高出了一大截。 而分析前几天在登州焚毁的那批高丽战舰残骸,他早就得出了结论。官职越显赫的高丽将领,座舰就越庞大。 果然,听了他的活命条件,先前还自称指挥使的皇甫恭,迅速改口,“将军饶命!在下是皇甫恭,在下是高丽水师左翼分舰队都指挥使皇甫恭。在下的父亲是高丽尚书右仆射。高丽王是在下的表哥!在下的姑母就是当今高丽太后!” 就在此时,几个手脚麻利的大宋健儿,也用钩子和绳索,将跳水自尽的高丽美姬给捞了上来。 那美姬目睹皇甫恭的丑态,顿时心中愈发绝望。低下湿淋淋的头,先朝着皇甫恭脸上狠狠啐了一口。随即,又将脑袋狠狠撞向了张帆手中的刀锋。 “啊!”张帆反应迅速,惊呼着收刀。紧跟着,倒转刀柄狠狠砸在了美姬的后脑处,将此女打晕了过去。 “在下无意冒犯将军虎威,只是军令难违背。蔡仁愿那厮是南唐余孽,一心找大宋报仇。求将军高抬贵手……”眼睁睁地看着跟自己有过肌肤之亲的美姬倒下,皇甫恭却毫无反应。快速抬手擦掉脸上的吐沫,继续摇尾乞怜。 “闭嘴!”韩青厌恶地看了皇甫恭一眼,沉声吩咐,“你给你麾下的所有指挥使下令,让他们放弃抵抗。想活命,就在船上挂起白色旗帜,然后把船停靠到岸边去,带着船上的人下来投降。否则,人和船一起烧掉,尸骨无存!” “将军明鉴!”皇甫恭嘴里,立刻又发出一声悲嚎,“不是在下不想下令,是,是在下的命令,需要传令兵吹响海螺,才能传到下面的指挥使耳朵里。传令兵刚才都被将军麾下的勇士给杀了……” “及时投降都没杀!”韩青皱了皱眉,迅速打断。随即,就给出了解决方案,“张帆、刘鸿,押着他去俘虏里头找传令兵,如果找不到,就把他的手臂和大腿都切了,做成人棍,绑到咱们那边桅杆上去,让其他战舰的高丽将领看看,不投降的下场!” “饶命!我投降了,我投降了啊!”皇甫恭再次吓得魂飞魄散,哭喊着瘫倒在甲板上。 张帆和刘鸿两个,却对他的辩解声充耳不闻。先拱起手,向韩青回答了一声“是”。随即,一左一右,像架死狗一般将皇甫恭架了起来,带着他去俘虏里搜寻活着的传令兵。 正应了那句俗话,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皇甫恭是个软骨头,他座舰上,也没几个宁死不屈的勇士。 先前韩青带着张帆等人跳帮作战,从高丽战舰的船首向船尾推进。沿途对主动放下武器投降者,基本都没有伤害。 此刻,张帆和刘鸿架着皇甫恭去俘虏中搜寻,很快,就找到了七八个高丽传令兵。 先前在慌乱之中,被扔到血泊里的海螺号,也都被重新捡了起来,塞回了其中三名传令兵之手。 皇甫恭害怕被切成人棍,不用张帆和刘鸿逼迫,就赶紧把韩青刚才交代给自己的命令,重复给了传令兵。 见主将如此,传令兵们即便心里不情愿,也只能认命地举起海螺号,奋力吹响。 拜蔡仁愿以前的努力训练所赐,传令兵能够利用海螺号,将命令的意思表达出六成以上。 而周围海面正在仓皇逃命的各位高丽指挥使,通过当下的形势和身后紧追不舍的纵火船,又果断补全了其余四成。 一艘走投无路的高丽战舰迅速降下船帆,扯起了白旗。 紧跟着,就又是一艘。 随即,是第四艘,第五艘,第六艘…… “再找一艘大船过来,把皇甫将军和传令兵押上去。带着他们继续传令。直到海面上看不到高丽战舰!”发现皇甫恭的命令好像很快就见了效果,韩青想了想,又快速做出了调整。 为了确保韩青的安全,登莱水师都头张守忠原本就指挥着一艘七十料的战舰,在附近警戒。 张帆接到韩青的命令,对着海面吹响了画角,很快就把张守忠的座舰给喊了过来。随即,又在两艘战舰之间搭上了跳板。 刘鸿带领几名登莱水师的老兵,押着皇甫恭和高丽传令兵,迅速转移到了张守忠那边。紧跟着,海螺声就再度响起,“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张守忠指挥战舰,快速在胶湾内穿梭,将皇甫恭的命令,尽可能传到更多高丽将士的耳朵。 原本就已经在做困兽之斗的高丽将士,听到了海螺声,又隐约看到皇甫恭穿着里衣,站在大宋战舰的甲板上,立刻丧失了继续挣扎的勇气。 一艘战舰接一艘战舰,降下刚刚升到一半儿船帆,打着白旗,缓缓靠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海岸。 而韩青花费重金征募来渔夫和少部分登莱水师儿郎们,则满脸惋惜地操纵着渔船了舢板,紧紧跟在高丽战舰之后。就等着高战舰突然反悔,他们才好将渔船和舢板点燃了撞过去,再立奇功。 “提刑,这个女子怎么办?”被俘虏的高丽战舰上,张帆忽然俯下身,用刀尖指着早已醒来,却仍旧努力装作昏迷的高丽美姬,低声询问。 “给她一条舢板,放她走吧。难得是个有骨气的。”韩青低头看了一眼,回应声里,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几分感慨。 “她,她好像身手不俗!”张帆犹豫了一下,低声提醒。不是因为舍不得高丽女子的美色,而是担心放虎归山。 “连堂堂都指挥使,都像只丧家犬一般。她身为女子,再有本事,又能怎么样?”韩青笑了笑,叹息着摇头。 他上辈子记得有句古话,士大夫无耻,是谓国耻。 皇甫恭身为高丽太后的嫡亲侄儿,在高丽,当然是如假包换的士大夫!危难关头,其表现,却不如一名营妓!高丽这个国家,怎么可能兴盛得起来? 正文 第294章 加上他俩才会输 不过,站在大宋的角度,高丽国的士大夫无能加无耻,好像并不是什么坏事。 转过身之后,韩青心里头又涌起了几分庆幸。 根据亲身观察和接触,他早就发现,大宋除了极少数禁军和边军精锐之外,其他部队的战斗力都非常一般。 对付一个虎视眈眈的辽国,大宋就已经力不从心。如果这个时代的高丽士大夫忽然知道了羞耻,恐怕五胡乱华的惨祸就要重现。 而高丽半岛上的某些人,有时候胆子又大得没边儿。 韩青记得上辈子的时候,半岛上那个国度就在网络上把其梦想中的地图,一路画到了西安。 当时,全世界凡是稍微脑子清醒的人,都觉得那不过几个中二病发作者的白日梦而已。 却谁都没料到,半岛上那个国度的特别机构,竟然按照白日梦制定了计划,并且还为此专门派出了一大批间谍。 那批间谍当然没等造成什么破坏,就送了人头。只是给人带来的恶心感觉,却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当时正在服役的韩青,对此印象非常深刻。所以哪怕到了宋代,仍旧对生活在半岛上那些人,很难有什么好感。 心中越是没什么好感,他下手就越不需要忌惮。 回到自己的座舰上之后,他立刻将命令流水般传了下去。 对于拒绝投降继续逃向外海的高丽战舰,只要能追得上,一律先用纵火船点着了再说。 若是有高丽战舰抵抗强烈,则有专门的哨船靠上去,用火雷弹伺候。 对于抛下座舰,抢了舢板逃生的高丽将士,则派出专门的战船拦截,务必令其没有机会靠近其他高丽战舰。 对于主动投降的高丽将士,则将他们集中关押,等待天明之后,统一甄别身份,另行处置。 …… 时间在忙碌中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天光就已经大亮。 胶湾内,青烟未散。这一夜,至少有三十艘高丽战舰,被大宋勇士用纵火船点燃,变成了一座座移动的柴草堆。 至少有十艘战舰,被都头张守忠带着原登莱水师的弟兄,用手雷直接炸沉。战舰上的高丽兵卒,连逃生的机会都没有,就跟着战舰一道沉入海底。 还有四十多艘战舰,接到皇甫恭的命令之后,立刻挂起了白旗。因此全须全尾地靠了岸。战舰上的高丽将士,也毫发无伤地做了俘虏。 因为夜色黑暗,而胶湾的入口实在又过于宽阔。最终仍有三十多艘高丽战舰,成功冲出了大宋纵火船的包围,逃至了外海。 韩青不熟悉水战,也知道自己麾下弟兄们的真正实力,所以也没下令追杀。只是派遣登莱水师都头张守忠带领三船水性好且胆子大的弟兄,朝着高丽战舰的背影丢了几十颗火雷弹! 虽然没能再添新功,却也把第一次接触火雷弹的高丽将士给吓了个半死。彻底放弃了杀回港内营救其被俘袍泽的念头,直接扯起风帆,逃向了登州港对面的大谢戍! “提刑,俘虏甄别完毕。共俘虏了高丽水师战兵一千二百一十七人,水手和辅兵两千九百六十四人。”张帆顶着一双熬红的眼睛,兴冲冲地跑进韩青的临时中军帐,高声汇报,“应该还有漏网之鱼逃到岸上藏了起来,刘鸿已经通知了各地巡检所,请他们组织乡勇帮忙捉拿。已经打捞上来七百多具高丽人的尸体,陆续应该还有更多。” “这么少?”韩青眉头轻皱,沉声追问。 光扯起白旗投降的战舰,就有四十多艘。按道理,俘虏应该远远超过四千才对。怎么最后清点出来,总人数才四千出头? “据皇甫恭招供,高丽水师的战舰,根据大小和作用,分为一等舰、二等舰、三等舰和哨船。”追随韩青这么久,张帆早就被锻炼成了一个多面手。想都不想,就快速给出了答案,“一等舰上实际装载战兵四十人,水手三十人,辅兵四十人,指挥使及其亲兵,传令兵共十人。二等舰上,战兵,水手和辅兵都是三十人,指挥使及其骑兵、传令兵十人。三等舰上,战兵只有十人、水手和辅兵都是三十人。昨夜扯白旗投降的高丽战舰,以二等舰队和三等舰居多,所以被我军俘虏的人数就显得少了些。” 稍微换了口气,他又继续补充,“被点燃和炸沉的战舰里头,一等舰居多。成功逃到外海的,则是一等舰、二等舰和哨船为主。三等舰因为装载的辎重较多,所以速度太慢,都没逃掉。” “原来如此!”心中的疑团迅速消失,韩青笑了笑,继续询问,“除了皇甫恭之外,另两个分舰队的都指挥使呢,抓到没有?” “高丽水师左翼分舰队都指挥使车立也藏在俘虏里头,换了寻常士卒的衣服,但是被马庆云给认了出来。”张帆稍稍组织了一下语言,继续回答,“高丽前锋分舰队都指挥使崔荣昨夜乘坐舢板逃生,被他们自己的战舰不小心撞破了脑袋,落水淹死了。他的尸体已经被咱们的弟兄给打捞了上来。正在交给皇甫恭和马庆云等人确认。另外,皇甫恭请求见您。他说,如果您肯放了他和车立,他们两个的家族,会替他们支付五万吊铜钱作为赎金。另外,他们会对天发誓,永远不再与大宋为敌!” “五万吊就想赎身?他想得美?”韩青闻听,冷笑立刻涌上了嘴角。 “属下也觉得这两个家伙,想得太美了一些。把他俩押去汴梁献俘,朝廷给的赏金也不会比十万吊少。”张帆立刻接过话头,笑着补充,“属下这就去回绝了他们,让他们不要再白日做梦。” “不急……”韩青眉头轻皱,朝着他快速摆手,“让我想想,已经有了崔荣的尸体,这俩废物再押去汴梁,其实也没多大用。这样,你找个干净帐篷,把他们俩押过去,先好吃好喝招待着,再给他们换了干净衣服。等我忙完了手头事情,亲自去跟他们谈赎身的价格?” “提刑,蔡仁愿那边,可是还有一百三四十条战舰!”刚刚回来缴令的张守忠大急,硬着头皮在旁边提醒。“再加上今天早晨逃回去的……” ”所以我才想放皇甫恭和车立两个回去!”韩青笑着将头转向他,低声打断,“有些人,天生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们不在身边,蔡仁愿反而容易把一身本事发挥出十成十。而他们回去了,蔡仁愿能发挥出五成都算……” 笑了笑,他没有把话说完,一个大胆的方略,却在心中快速成型。 正文 第295章 埋了吧 追随韩青这么久,张帆早就跟他形成了默契。一看他的笑容,立刻明白皇甫恭和车立两个,这回恐怕凶多吉少。 悄悄向张守忠使了个眼色,他抱拳领命而去。很快,就带着麾下弟兄在海岸上风光最美的位置,命人搭建了一座搭帐篷,然后又命人将皇甫恭和车立请入帐篷之内,洗漱更衣。 那皇甫恭和车立两个,提出自赎条件之后,心中原本还有些忐忑不安。见官职不低的张帆给自己安排了单独的帐篷,还又给自己安排了洗澡桶和干净衣服,登时,就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头一小半儿。 “大宋是礼仪之邦,想必轻易不会杀俘。” “大宋善待士大夫,皇甫氏和车氏,在高丽那边乃为货真价实的士大夫家族。” “咱们兄弟两个先前虽然对大宋多有冒犯,可毕竟连一座县城都没打下来,也没有犯下屠城之罪,所以大宋将军即便不肯让咱们兄弟自赎自身,也会将咱们送到汴梁去,交给大宋皇帝发落。” “如果那位将军嫌五万吊不够,就再给他加点儿。凡事好商量……” 当洗完了澡,身上也有了干燥衣物,皇甫恭和车立两个败军之将,心思就活泛了起来。 凑在嘀嘀咕咕,将各种有利因素分析了一个遍。怎么分析,都觉得自己这回有惊无险。 而事实仿佛正如二人预料,不多时,帐篷的门被推开,张帆又带着四名亲兵,用食盒拎了六样菜肴,一壶老酒走进门内。 “两位将军想必饿了,这是在下命人去县城最好的酒楼请来厨子专门为你们做的,请慢用。”张帆的态度越发和气,监督着亲兵将菜肴、酒水和两副碗筷摆好,然后笑着向皇甫恭和车立示意。 “多,多谢将军!” “折杀了,折杀了,败将何德何能,敢要将军如此厚待?!” 皇甫恭和车立两个,受宠若惊,连忙躬身行礼。 张帆也不跟他们多说话,笑着摇摇头,在亲兵的簇拥下快速离去。 大半夜先是忙着逃命,后又被关在俘虏营里担惊受怕,皇甫恭和车立两个,也的确又累又饿。鼻孔里闻到热食的味道,很快就口舌生津。 担心宋将会在饭菜中下毒,二人先还是小心翼翼拿着筷子,在菜肴上来回翻检。 待发现驴肉切得又薄又圆,筋肉纹理间,隐约还透着光。芦芽只有小拇指粗细,一根根泛着葱绿,立刻又意识到,宋将想要杀自己,一刀就能砍了,根本犯不着这么费劲。 所以,心脏又往肚子内落回了不少,挥舞起筷子大快朵颐。 转眼吃了半饱,二人的目光就又转到酒上。各自倒了半碗,细品慢饮,发现味道相当不错,放在高丽那边也是能上顶级宴席的档次了,于是乎,愈发将心放在了肚子里。 转眼半壶酒喝完,二人脸上就有了几分微醺之意。正准备去倒些茶汤来缓酒,却看见帐篷的门再度被推开,二尾子太监马庆云用托盘托着一套笔墨纸砚走了进来。 “你这个贱种!”车立先前换了寻常士卒衣服混在俘虏当中,就是由于被马庆云给认出,才漏了馅儿。因此,一看到对方,立刻冲过去挥拳便打。 那马庆云也是贱得没了边儿,竟然抢先一步放下了笔墨纸砚,然后只老老实实双手抱头,蹲在地上,任车立拳打脚踢,直到后者打累了,才抹了一下嘴角的血,哽咽着道:“小王爷,您长得玉树临风,即便披上乞丐衣服,也不可能瞒得住任何人。老奴不过是被他们逼着,去确认一下而已。如果老奴当时胆敢说不认识您,他们保证一刀一个,先杀了您,再杀老奴!” “你还敢嘴硬?我打死你贱种!”刚刚享受了宋将提供的酒肉,车立才不相信马庆云的辩解,抬起手就又是一记大耳光。 马庆云被抽了个趔趄,又迅速地将身体蹲好,抬起头,继续说道,“如果打死老奴,能让小王爷您心里痛快一些,老奴也心甘情愿。还请小王爷和皇甫公爷,先把想给家人交代话,写在纸上。等写完之后,再打死老奴也不迟!” “我现在就打死你!”车立根本听不进去,扑过去,揪着马庆云的头发继续抽大嘴巴。 皇甫恭却明显听出马庆云话中有话,赶紧伸手拉住了车立的胳膊,“且慢,先让我问他几句。你这个奴才,谁让你来送笔墨纸砚的?我们为什么要给家人写信?” “哎呀,我的皇甫公爷啊,您不知道大宋的规矩么?”马庆云愣了愣,立刻露出了满脸的悲戚,“当然是写信给家人交代身后事了。这酒菜,又叫上路饭。是大宋韩提刑念在您和车家小王爷地位尊贵,所以特地让你们二位吃饱喝足,留下遗言,然后送……” “你说什么?”皇甫恭吓得魂飞天外,一弯腰揪住马庆云的脖领子,将其从地上直接拎了起来。 “呜呜,呜呜——”马庆云也不挣扎,只管咧着嘴巴,放声大哭,“小王爷,老奴无能,救不了你们。只能,只能帮你们带各自带一份遗言给家人。外边,外边那些宋军,正在挖坑。只待你们写完了遗言,就送你们两个一起上路!” “砰!”皇甫恭眼前发黑,松开手,向后便倒。后脑勺却又撞到了支撑帐篷的立柱,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再看车立,哪还有劲头去打马庆云。整个人脸色煞白,软软地蹲了下去,两眼无神,嘴里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皇甫公爷,车小王爷,你们,你们还是抓紧时间写几个字吧!好歹,好歹他们看在你们都是贵人的份上,会活埋了你们,给你们留下个全尸。以前宋将抓到了咱们高丽那边派来的细作,通常都是一刀砍了脑袋,丢进海里头喂鱼。呜呜,呜呜——”马庆云爬过来,先用掐人中的方式,将皇甫恭掐醒,然后继续放声大哭。 “不可能,不可能——”皇甫恭的屁股后,早已湿了一大片。却没功夫去清理,只管喃喃地嘀咕着摇头。“我都答应出五万贯赎金了。我都答应不会再与大宋为敌了。我要见张提辖,我要见韩将军,我——” 后半句,他是扯着嗓子喊出来的。随即,站起身,踉跄着就往门外冲。 然而,还没等他将脑袋探出,有四名满脸横肉的壮汉,已经联袂堵了上来。不由分说举起刀,狠狠砍向了他的胸口。 “饶命——”皇甫恭嘴里发出一声惨叫,快速将身体缩进帐篷。而那四名壮汉,却大步尾随而入。先用刀将他和车立两人,都赶回了桌案边。随即,瓮声瓮气地宣布,“两位赶紧吃饭。吃饱了之后写遗言。别磨磨蹭蹭。你们……” 皇甫恭和车立两人都受过良好的教育,精通汉语,一边将身体向后缩,一边继续哭喊。 “我要见韩将军,我要见张提辖。我愿意出赎金,加倍,加倍出赎金!” “十万吊,我家可以出十万吊。外加五百匹战马,五百匹上等辽东战马!” “嗤——”四名满脸横肉的壮汉同时发出不屑的冷笑,随即,摇着头数落,“十万吊,我家将军昨夜抓了五千多名俘虏,还缴获了那么多战舰,朝廷的赏赐下来,得百万吊起步。谁稀罕你这十万吊?” “放你们回去,谁知道你们的家族守不守信用?到时候赖了账,难道还让我家提刑带着兵马去高丽讨要?” “俘虏之功与斩首相同,杀了你们,功劳也不会少。留着你们,还得小心你们逃走。” “行了,两位,我家提刑,是看你们在高丽那边,也都是有头有脸的贵人,才准许你们吃饱了肚子之后穿得干干净净上路。你们俩,总得拿出点贵人的样子来!” “呜——”皇甫恭和车立两个听罢,终于不再怀疑自己刚才吃的乃是上路饭。手捂嘴巴,大放悲声。 四名满脸横肉的壮汉,对他们的哭声充耳不闻。起身出了帐篷,抱着明晃晃的钢刀站在门口,宛若传说中的牛头马面和黑白无常。 “皇甫公爷,小王爷,老奴给你们磨墨!”二尾子马庆云倒也尽心,最先收起眼泪,走到桌案旁,向砚台里倒了些茶水,悬腕提起墨块缓缓在墨池里转动。 他伺候了一辈子人,磨墨这种小事,自然做得又快又好。然而,此时此刻,皇甫恭和车立两个,却巴不得他磨得更慢一些。 足足又哭了半个时辰,两个人终于哭哑了嗓子。抬手抹了把眼泪,认命地抓起了毛笔。 刚沾了墨汁准备落笔,眼泪却又淌了下来,刹那间,就将各自面前的白纸湿透。 正心如死灰之际,却听见门口传来了一声高呼,“韩提刑到——” “恭迎韩提刑——”马庆云立刻丢下墨块,连滚带爬冲向门口,双膝跪地,用力磕头,“启禀提刑,两位公子已经开始写遗言了。请提刑您务必再给他们一些时间!务必再给他们两个一些时间!” “哪个要他们写遗言的,胡闹!”韩青抬脚将马庆云踢开,故意皱着眉头呵斥,“你且滚一边去。这两个人,本提刑留着他们还有大用。岂能随随便便杀了?” 他说话的语气颇为粗鲁,声音落在皇甫恭和车立两个耳朵里,却如同天籁! 正文 第296章 负荆请罪 天空海阔,波澜不兴。 高丽水师都指挥使蔡仁愿站在船头,瞭望岸上郁郁葱葱的田野,有一股豪气在腹内磅礴而生。 虽然数日之前崔荣、皇甫恭和车立三人联袂逼迫,强行将他手中的士卒和战舰分走了一半儿。但是,在三人走后,他对剩余弟兄的控制力反而大幅增加。 以他的能力,只要麾下的弟兄肯认认真真地执行命令,想打胜仗,实际上也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最近这几天,他虽然没能成功打进登州港,却已经派遣得力部将,分头拿下了三山岛、芙蓉岛和横岛,将驻扎在这三地的大宋厢兵,杀得落荒而逃。 虽然这三个岛屿,都不足以成为高丽水师的长期停泊点,但是作为进一步向陆上发起攻击的跳板,却戳戳有余。 特别是芙蓉岛,半夜退潮之后,在岛西有一片沙州可以直接连通陆地。高丽将士白天在岛上修整,夜里就能徒步穿过沙洲,直扑三十里外的掖县。 蔡仁愿之所以没立刻这样做,是因为他手头缺乏大型攻城器械,如投石车、攻城锤等物,没把握将掖县一鼓作气拿下。 而他麾下的战兵数量,又不足以将掖县长期围困。 所以,他还需要几天时间,等待后卫分舰队的随船工匠们,将投石车和攻城锤打造好,才方便动手。 另外,他也需要几天时间,派遣斥候和提前潜入大宋的细作们恢复联系,探听清楚眼下掖县守军的具体情况,尽量做到知己知彼。 到目前为止,所有任务进展得都很顺利。 后卫舰队中原本就携带了大量维护船只的物资和木材。三山岛、芙蓉岛和横岛上的宋军废弃营房中,也可以拆下房梁、廊柱等物,充当攻城锤的关键部件。 登莱两地的高丽细作,前一段时间虽然遭到了当地官府的严厉打击,却仍有少量幸存者潜伏了起来。 为了给被大宋官府抓走和杀死的同行报仇,这些细作不惜性命和代价,很快就探明了掖县守军的情况。 只有三千多兵卒,其中七成还是缺乏战斗力的厢军。剩余三成为粮丁,有过些许剿匪经验,但战斗力也乏善可陈。 唯一需要蔡仁愿注意的是,掖县守将,是曾经的大宋殿前军都虞侯韩重贵。 此人非但作战经验丰富,还是前几日在登州让高丽水师吃了大亏的那位韩提刑的嫡亲祖父。 如果高丽水师久攻掖县不克,韩提刑肯定会带领登州守军赶过来支援! “海上他没胆子过来,否则老夫直接在海上灭了他。”站在船头反复推测,蔡仁愿忍不住自言自语,“如果从陆地上过来,老夫不拿下掖县,直接给他来一个围城打援。恐怕比拿下掖县,还要妥当!只是——” 心中迅速涌起一股不安的感觉,他停止自言自语,快速摇头。 太顺利了,也太简单了。前几天攻打登州的作战经验告诉他,如果非常顺利且非常简单地就锁定了胜局,则意味着一只脚已经踏入了对手的陷阱! 一定还有什么他没想到的地方,甚至什么地方藏着埋伏。努力抬起头,蔡仁愿举目四望,仿佛这样做,就能将陆地上的埋伏看得一清二楚。 然而,他在陆地方向,却连个鬼影子都没看见。反倒在眼角的余光里,看到一艘哨船以最快速度,朝着他的座舰冲了过来! “怎么回事?”心中的不安感觉瞬间增强了十倍,蔡仁愿却强迫自己保持住从容模样,朝着哨船追过来的方向缓缓扭头。 乘坐哨船追过来的将领,名叫蔡鼎晟,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家族晚辈。也的确得到了他几分真传。竟然始终保持沉默,不发出任何呼喊。 转眼间,哨船就追到了蔡仁愿的座舰附近,与后者并肩而行,蔡鼎晟单手拉着从座舰甲板处放下来了缆绳,攀援而上。 待走到了蔡仁愿面前,蔡鼎晟终于支撑不住,一张嘴,眼泪就淌了满脸,“大帅,崔荣,崔荣他们几个,两天前在胶湾停泊的时候,遭到了宋军火攻……” “进帅舱说!”蔡仁愿眉头紧皱,低声打断。随即,一转身,大步流星走向了设在座舰内的帅舱。 蔡鼎晟踉跄着跟上,努力忍着不哭出声音动摇军心。好容易忍到进入了帅舱之内,立刻再也没力气继续控制,趴在地上放声嚎啕,“大帅,前锋和左右两翼分舰队,全完了,全完了。崔荣他们攻击胶西无果,夜泊胶湾。被宋军用上千只渔船堵在了港口里,四下纵火……” “闭嘴,不要哭,男儿有泪不轻弹。崔荣他们几个呢,现在是死了还是活着?”蔡仁愿脸上的愤怒却远远超过了震,呵斥了一声,命令蔡鼎晟不要阐述具体战斗细节。 崔荣等人会吃大亏,乃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事情。并且,从崔荣、车立和皇甫恭三人枉负师恩,联手逼迫他分兵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把三人当做弟子看待。 所以,崔荣、车立和皇甫恭三人战败的消息,并没给他造成太大的冲击。在他看来,那三人见到硬骨头就绕着走,一心想要捡软柿子捏,原本就违背了做武将之道。吃败仗是迟早的事情,根本不足以令人大惊小怪。 崔荣、车立和皇甫恭三人,也只有碰了个头破血流,才能明白,指挥水师作战,并不是他们想得那么简单。 才能明白,离开了他们的恩师蔡仁愿,他们三个屁都不是。 进而,三个忘恩负义的混账,才会乖乖地回来,听从他的指挥。不再觉得自家翅膀硬得已经足够单飞。 “崔荣,崔荣他们三个,都,都没消息!”蔡鼎晟受到蔡仁愿的影响,多少恢复了一些冷静,抽抽鼻子,继续低声汇报,“我奉您的命令留守大谢戍,是在一个多时辰前,看到海面上有大批残破的战舰逃过来,才知道了崔荣他们三个战败的消息。然后又赶紧拦住了几个战舰的指挥使问话,才又知道了他们战败的大致经过。但是,目前所有逃回来的将士,都没看到崔荣、车立和皇甫恭。有的儿郎还说,看到三人的座舰都被宋军点燃了,而舢板在胶湾之内还能救命,出了外海立刻就会被风浪打翻!” “该死!“蔡仁愿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早就预料到,崔荣等人会吃大亏。却没想到,崔荣等人,会连小命儿都丢掉。 这下可就麻烦了,崔荣、车立和皇甫恭三个,都出身于高丽八大豪门。特别是皇甫恭,还为当今高丽掌权皇太后的亲侄儿。 这三个人一起死在了宋军之手,蔡某人即便为高丽打下了登莱两州,恐怕也很难将功折罪! ”听逃回来的溃兵说,宋军还使用了一种可以发出雷声的东西。只要丢在船上,就能将人和船一道炸成齑粉!”蔡鼎晟的确尽职尽责,揉了揉发红的眼睛,继续低声汇报。 “是火雷弹,没那么大威力。顶多将甲板炸个窟窿,波及范围不超五步!”蔡仁愿倒是见多识广,皱着眉头解释,“辽国那边,送过相关情报给高丽。咱们自己的细作,也送回过相关消息。威力没那么大,否则,前些日子攻打登州,里边的守军就不会缩在港口之内,死守不出了。” 话音落下,他又敏锐地发觉了情况不对。看了蔡鼎晟一眼,声音忽然转高,“逃回来的那几个指挥使说过没有,宋军到底出动了多少兵马?谁是主将?你刚才说,有一万多艘渔船?” “那几个指挥使汇报说,深更半夜,他们看不清楚宋军的主将是谁。但是,在即将冲出胶湾之前,他们遭到了宋军水师的拦截,有三四十艘大船和数不清的小船。挑,的旗号是登莱水师和一个“韩”字! “怎么可能,韩青分明被老夫堵在了登州!这么多天,老夫都没见到过一艘大宋战舰!”蔡仁愿大惊,瞪圆了眼睛反驳。 如果在胶湾放火击败了崔荣等人的是韩青,那连日来,在登州港内跟他对峙的那名将领又是谁? 登莱水师早就被杨行彦个糟踏成人贩子团伙了,哪还有什么战斗力? 即便大船仍保留着几十艘,又什么时候,躲过了高丽水师的监视,神不知鬼不觉地去了胶湾?! “也许是韩青的族人吧。晚辈听说,韩氏在大宋也是一个将门!”蔡鼎晟也不知道出现在胶湾的那个韩姓将领,究竟是不是韩青本人。想了想,试探着猜测! “不对,不对,老夫上当了!”蔡仁愿却面沉似水,咬着牙摇头,“老夫上了他的恶当。他白天用铁链封锁港口,不放任何船只出入。夜里趁着老夫不注意,却可以偷偷乘坐战舰溜出港口。他们那边的水手,都是当地人。即便夜里航行,也不担心触礁或者走错方向。而老夫这边,夜里却不敢轻举妄动!” 想明白了前因后果,他眼中立刻又寒光闪烁,“登州港是空的!眼下韩青不在登州,只要老夫想办法弄断了那三道铁索,就能再度杀进港内去,派遣舢板载着勇士直接抵达登州城的水门之下!” “大帅……”没想到,分舰队战败的噩耗,居然能给蔡仁愿带来如此强的灵感,蔡鼎晟被吓了一跳,本能地想要出言劝阻。 还没等他斟酌好说辞,又一艘哨船急冲而至。 船上的将佐不待座舰上放下绳索,就仰起头高喊,“快,快去禀报都指挥使。车小王爷和皇甫公爷回来了,此刻各自背了荆条,正在大谢戍营地等着向大帅谢罪!” 正文 第297章 算计 “他们还有脸回来?”没等蔡仁愿说话,蔡鼎晟已经气得拔剑而起,“我去杀了他们,大帅,过后你把我交给高丽王谢罪!” 战舰看起来甚为庞大,但是既要载武器、辎重,又要载粮食清水,留给装载士兵的空间非常有限。 此番西征,高丽舰队浩浩荡荡来了三百多艘战船,号称五十万大军,实际出动将士却只有三万出头,其中还有一万多是辅兵。 先前车立、皇甫恭和崔荣三人,挑战蔡仁愿的指挥权,硬分了一万三千多将士走,等同于将高丽水师的一分为二。令蔡仁愿想拿下掖县,兵力都捉襟见肘。 如今那一万三千多将士丢光了,车立和皇甫恭却又想着来一招负荆请罪,就逃脱惩罚,天底下哪有如此便宜的事情? 如果蔡仁愿放过了他们,今后还有谁会服从军令? “且慢!”蔡仁愿的反应与蔡鼎晟截然不同,抬起手,快速拉住了后者的胳膊,“此事甚为古怪,你不要轻举妄动!” 随即,快步走到船舷旁,弯下腰向前来送消息的将佐询问,“崔久,你可看到,他们两个是乘坐几艘战舰回来的?与他们一道回来弟兄,还有几人?” “大帅——”蔡鼎晟挣扎了一下未能挣脱,随即,就明白了自家主帅为何会有此一问。 车立和皇甫恭都是分舰队的都指挥使,如果二人是突围而出,就不可能乘坐同一艘战舰回来,身边也不可能没有剩下任何弟兄。 如果二人是被宋军俘虏,又派回来对付扰乱军心,或者执行某项对蔡仁愿不利的任务,则应该是乘坐同一艘船,身边除了水手之外,不会有太多的人追随。 还没等他来得及想到更多,崔久的回答声,已经传入了他的耳朵,“末将,末将没仔细看!但,跟他们一起回来的战舰肯定不止一艘。他们两个身边各自还有上百名亲信,此刻也在大帅的中军帐外等候发落。” “嗯——”蔡仁愿的眉头迅速骤紧,眼中迷雾重重。 如果车立和皇甫恭两人是突围回来的,二人理应跟着先前那批溃兵一道才对,怎么会落了单? 如果二人曾经被俘虏,宋军那边,怎么可能舍得,放了他们人,又归还了好几艘造价高昂的战舰? “他们所乘坐的战舰可有损伤?是战舰还是渔船?”心中正充满疑惑之际,却又听见蔡鼎晟大声追问。 “是,是战舰,咱们的战舰!上面有曾经着火的痕迹,不过损坏情况应该不太严重!”崔久努力回忆一下,快速回应。 “返航,回大谢戍!”蔡仁愿没有心思询问更多,皱着眉头下令。 车立和皇甫恭两个能活着回来,对他而言不完全算坏事。至少,待返回高丽之后,他不用再去面对车氏和皇甫氏两大家族的责难。 然而,凡事都有正反两面。接下来如何处置车立和皇甫恭,就成了一道难题。 处置轻了,必然损害他作为主帅的权威,也鼓励了其他将领不遵号令。 处置重了,等同于打了皇甫氏和车氏两大家族的脸,仍旧会影响他本人和蔡氏家族今后在高丽那边的发展。 思前想后,蔡仁愿忽然发现,皇甫恭和车立二人背上那根荆条,竟然是最合适的解决办法。既维护了自己主帅权威,又能为自己宽恕二人找到理由,并且隐隐还含着古意。 “无论如何,打一顿是免不了的。另外,二人也休想再对老夫做出任何擎肘!”反复权衡利弊,蔡仁愿最终在心里做出了决定。 虽然三支分舰队一道覆灭消息传开之后,会对高丽水师的士气造成严重打击。但是,将队伍修整十天半个月之后,他仍然有机会挽回败局。 当然,仅凭着手头这一万五六千兵马,横扫登、莱两州是不可能了。实现将登州城拿下的目标,也非常勉强。 但是像掖县、海仓这些靠近海岸,又不是很重要的县城,高丽水师却仍有机会打下三四座来。 如此,也算完成了大辽那边指派的任务,对宋军进行了一定牵制。 然后,高丽水师,就可以在掖县、海仓等地驻扎下来,静待陆上风云变幻。 若是大辽铁骑饮马黄河,大宋就不得不抽调倾国之兵去保卫汴梁。届时,高丽水师就有机会继续扩大战果。 若是大辽铁骑杀入了汴梁城内,势必导致中原乱成一锅粥。届时,一万六千高丽水师,在京东东路就是一支决定性力量。完全可以拿下整个东路,甚至剑指两淮。 若是大辽铁骑不幸战败,连黄河都没看到。高丽水师照样能够从容退向大海。 那姓韩的小子耍弄阴谋诡计是一把好手。到了大海上,却绝对挡不住蔡某人全力一击。 走一路,算一路。待返回了设在大谢戍的临时中军帐,蔡仁愿已经心神大定。 “来人,将皇甫恭和车立带进来!”用手猛地一拍桌案,他摆起水师主帅的架子,高声断喝。 “遵命!”立刻有四名亲兵齐声答应,随即,走到中军帐外,将皇甫恭和车立两个架起来,一路架到了蔡仁愿面前。 那皇甫恭和车立自知罪孽深重,一改数日前逼着蔡仁愿分兵的嚣张。双双跪在地上,放声大哭。 随即,无论蔡仁愿如何斥责、挖苦,二人都趴在地上洗耳恭听,态度要多端正有多端正。 蔡仁愿既然不想杀了二人严肃军法,骂得再狠,也有累的时候。缓了口气,信手抄起一支令箭,“念在你迷途知返,且水师培养人才不易,老夫可以暂且寄下你们两个的头颅。但是,老夫却不能让你们二人逃脱惩罚,否则,叫老夫如何向那些枉死的将士交代?!来人,拖下去,每人五十军棍。打完之后,发往辎重营效力!” “是!”蔡仁愿的亲兵早就看皇甫恭和车立二人不顺眼了,听到可以打二人屁股,立刻又齐声答应着上前来拖人。 “且慢,大帅,我们两个还有要事必须尽快向您禀告!”车立和皇甫恭两个见屁股要开花,立刻不再装孙子,双双抬起头,高声叫嚷,“万一我们两个晕倒过去,自己身体不要紧,耽误了大帅的军务,百死难赎!” “要事?”没想到皇甫恭和车立二人,在负荆请罪之外,还藏着后手。蔡仁愿眉头轻皱,沉声询问,“什么要事?刚才为何不汇报给老夫听?!” “大帅,事关重大,还请您屏退无关人等!”皇甫恭年纪比车立大,身份也更显赫,因此,主动代表两人提出要求。 “蔡亮留下,其他人暂且回避!”蔡仁愿心里,立刻涌起了一股不详的预感。皱着眉,低声吩咐。 “遵命!”众将士答应一声,相继走出帐外。只留下亲兵都头蔡亮,负责保护蔡仁愿的安全。 “说罢,究竟什么事情?崔荣呢,你们两个可曾知道他的消息?”蔡仁愿沉着脸看了皇甫恭和车立一眼,低声催促。 “崔荣战死了!”皇甫恭和车立一改先前温顺,相继爬起来,高声回应,“不瞒大帅,我们两个,是被大宋京东东路提刑官韩青放回来的!” “韩青托我们两个,带了一封信给大帅。说您见了信之后,一定不会再怪罪我们两个。” “他还说,大帅您再恨大宋,也做不成高丽人。不如就此罢兵,给自己和儿孙留条退路。否则,万一哪天大宋与高丽议和,大帅又该如何自处?!” “住嘴!休要信口雌黄!”蔡仁愿忍无可忍,拍案而起,须发皆张,就像一头感觉到威胁的老狮子。 “是,是姓韩的说的,不是我们说的。我们只答应替他带信给您。”皇甫恭和车立被吓得双双后退,然而,却仍旧硬着头皮解释。 随即,互相看了看,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 到目前为止,蔡仁愿的所有反应,几乎都在韩青的预料之内。 一举一动都被人算了个死死,蔡仁愿怎么可能赢得了韩提刑? “如果你们两个丧师辱国,而蔡仁愿却攻城略地无往不利,恐怕你们两个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抬起头来?”下一个瞬间,韩青的话,又隐约在二人耳畔响起,字字宛若响雷,“不如让他也吃个败仗,他就跟你们持平了。而连他都打不赢韩某,你们打输了,又怎么能怪你们没本事?!” 正文 第298章 大胆 “住口!再继续给敌将做说客,老夫定斩不饶!”蔡仁愿被气得眼前阵阵发黑,拍打着桌案厉声断喝。 “末将遵命!”皇甫恭和车立两个,将该说的话早就说完了,果断躬下身体,不敢继续发出任何声音。 再看蔡仁愿,早就忘记了要将皇甫恭和车立两人屁股打开花这个茬,手扶桌案,气喘如牛。 如果韩青的话,全都是挑拨离间,他还不至于如此生气。 关键是,刚才韩青通过皇甫恭和车立两人之口转述的话,每个字都如假包换。 蔡仁愿为高丽国训练了二十多年水师,表面上看起来甚受高丽太后和国王的信任,位高权重。 而事实上,至今为止,在高丽君臣眼里,他仍旧是个外人。 当年背负国仇家恨,渡海逃向高丽之时,蔡仁愿对高丽根本不够了解。 他曾经一厢情愿地以为,高丽除了语言文字之外,其余方面与南唐、南楚、南汉差不太多。 而在他那个时代,无论南楚和南汉的将领投奔南唐,还是南唐的诸侯投奔南楚,甚至渡江投奔北周,都会得到对方的热情接纳。 投奔者很快就会融入投奔对象,再也没人愿意记得起他来自何处。 蔡仁愿当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是,高丽人与中原人在胸怀方面,相差如此悬殊。 二十年来,他使尽浑身解数,都融不进去。 他说高丽话,穿高丽衣,言谈举止看起来与土生土长的高丽人别无二致。 他甚至专门娶了一个高丽妻子,以安高丽两任君王之心。 然而,效果却非常寥寥。 高丽君臣欣赏他的才华,认可他的本事,期待能他能带领高丽水师完成几代高丽国主念念不忘的梦想,然而,却从没真正信任过他。 蔡仁愿想要报仇,就必须向高丽君臣展示自己的本领,让后者觉得的自己才华可用。而他展示出来的本领越强,受到的防范就越多。 这是一个无解之局,二十多年来,他只能假装没有发现高丽君臣对自己的猜忌。尽量让自己忘记种种不愉快。 然而,今天,韩青却只用了两句话,就将他精心维护的假象,给砸了个粉碎。 “再恨大宋,也做不成高丽人。“ “万一哪天大宋与高丽议和,又该如何自处?!” “大帅息怒,那韩青向来奸诈,他借助皇甫将军之口,向您说这些话,未必安的是好心!”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见蔡仁愿被气得方寸大乱,亲兵都头蔡亮忍不住在旁边低声提醒。 “嗯——”蔡仁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吟着点头,“你所言甚是,老夫才不会上他的当。” 随即,咬了咬牙,有一次猛拍桌案,“皇甫恭、车立,你们两个究竟如何输给的韩青,给老夫如实道来!” ‘那么多人比我们俩讨回来的早,我不信你没问过?’皇甫恭和车立心中好生抗拒,然而,却不敢再往火上浇油,答应一声,开始搜肠刮肚地组织语言。 作为分舰队的都指挥使,他们两个,当然知道自己怎么打输的。然而,汇报之时,却不能光说大实话。 他们的加工、涂抹,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无能。让自己是力战不敌,才被韩青打晕之后活捉,不能直接说没打过就投降。 正文 第299章 狡兔三窟 以蔡仁愿的本事,当然轻而易举地就能分辨出皇甫恭和车立两人的汇报,哪些为真,哪些是涂脂抹粉! 然而,他却没有将皇甫恭和车立两人涂脂抹粉部分揭穿,只管皱着眉头,不断询问二人攻打胶西受挫、胶湾内遇袭、以及舰队遇袭后分散突围的细节。从中翻捡对自己有用的信息。 这一问,就足足花费了大半个时辰。直到皇甫恭和车立两人嘴里,再也挖不出任何有用东西,蔡仁愿才站起身,再度力拍桌案,“来人,带下去每人打四十军棍。” “大帅,饶命!话是韩青说的,不是我们,不是我们!” “大帅,您刚才命令我们汇报,我们两个才汇报的……” 没想到时间过去了这么久,蔡仁愿仍旧没忘记军棍的事情。皇甫恭和车立两个,立刻连声喊冤。 蔡仁愿撇了撇嘴,冷笑着补充,“老夫让命令你们汇报,老夫可没命令你们丧师辱国!拖下去,狠狠地打,打到他们心服口服为止!” “是!”立刻有几名虎背熊腰的亲兵从帐外冲进来,架起皇甫恭和车立两个就往外拖。 “大帅,大帅,卑职愿意戴罪立功!” “大帅,卑职尽力了,尽力了。那姓韩的太狡猾,不是我们没尽力啊!“ 皇甫恭和车立两个,从小到大哪里挨过什么打?惨白着脸,连声哀求。 这顿军棍,可不是韩青的预先推测之中。所以,二人除了哀求讨饶之外,拿不出一点儿办法。 而蔡仁愿,却铁了心要让他们两个吃一次苦头,无论二人说出什么哀求的话来,都选择充耳不闻。 “大帅,罪魁祸首崔荣已经战死!他们两个只能算是胁从。”掌书记柳正于心不忍,硬着头皮走进中军帐,向蔡仁愿低声求情,“况且太后和车氏那边,也曾给过大帅很多支持。虽然大帅的本意,是严肃军纪。但此事传扬开后,却难免被人搬弄是非!” 这就是贞州柳氏子弟的过人之处了。不一味地劝阻蔡仁愿,而是把利害关系,直接剥开了摆给后者看。 不管崔荣是自己作死的,还是力战殉国的,他死了之后,崔家都会对蔡仁愿心怀怨恨。 而站在蔡仁愿角度,肯定得找一个人来承担三支分舰队集体覆灭的罪责。崔荣就是最好人选。 所以,蔡仁愿与崔氏豪门之间的关系,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之内,会非常紧张。 而这个时候,皇甫氏和车氏对蔡仁愿态度,就非常重要了。所以,无论如何,蔡仁愿不能再让这两大豪门,也对自己怀恨在心。 否则,高丽八大豪门同时得罪三家,即便蔡仁愿再有本事,今后恐怕在高丽国内也寸步难行,甚至有可能遭受飞来横祸。 “嗯——”蔡仁愿果然被柳正的话语所动,沉吟着点头,“麻烦柳书记前去监刑,四十军棍,是为了那些被他们害死的弟兄所打的,一棍都不能少。但是,柳书记可以掌握尺度和行刑时间,别让行刑力士直接打死或者打残了他们。” 这已经是公开准许柳正去放水了,后者岂能听不出来?当即,躬身拱手,“遵命,卑职替他们两个,谢大帅宽宥!” “打完了,把他们两个关在大谢戍养伤。班师之前,不准许他们再插手军中任何事务!”蔡仁愿摆摆手,板着脸补充。 打皇甫恭和车立两人的屁股,并非为了泄愤。蔡仁愿也不相信,韩青所说的那些话,是这两个蠢货能编造出来的。 他之所以一定要打两个蠢货军棍,关键原因,还是要彻底剥夺二人指挥权。以免二人刚刚逃过了惩罚没几天,又忘记了各自的斤两,跳出来对军中事务指手画脚。 “卑职明白,卑职一定看好他们!”柳正原本就讨厌皇甫恭、车立和崔荣三个不自量力地干扰主帅用兵,因此,立刻满口子答应。 “蔡忠正,你带几个人去,把跟着皇甫恭和车立两个被放回来的那批弟兄,送往驼基岛那边,单独立营修整!” “遵命!”蔡仁愿的长子蔡忠正高声答应,上前接过令箭。 冲着他点点头,蔡仁愿又抓起第二支令箭,“蔡鼎晟,你带家将,去把所有溃兵,都召集起来。无论他们原本隶属于哪支分舰队,从现在起,都归你调遣。” “遵命!”蔡鼎晟也大步上前接令,随即低声请示,“大帅,我是否可以将他们重整为一体?” “重新整军,不必考虑原本编制!”蔡仁愿欣慰地笑了笑,高声回应,“另外,将他们也带驼基岛立营修整,短时间内,老夫不需要他们出战。但是,也不希望别人再依仗他们跟老夫捣乱!” “遵命!”蔡鼎晟心领神会,又拱了下手,转身与蔡忠正一道大步而去。 目送二人背影离开,蔡仁愿想了想,抓起第三支令箭,递给了自己的小儿子:“忠顺,你带两艘战舰,返回高丽,去向王上请求援军。就说我军已经打得宋军不敢出港,但是兵力过于单薄。如果王上想拿下登莱两地,务必再派兵马过来增援!” “父亲,万一王上询问具体战斗经过和我军折损如何……”蔡仁愿的小儿子蔡忠顺是他跟高丽妻子所生,心思缜密,一边接过令箭,一边小声请示。 “当着群臣的面儿,别说太多。太后肯定会单独召见你。进了皇宫,当着王上和太后的面儿,你则务必实话实说。不用替为父遮掩,也不用贬低那三个蠢货。”蔡仁愿心中早就考虑过了这个问题,迅速给出答案。 韩青提醒的对,他无论为高丽立下多大的功劳,都无法被当做高丽人。 而大宋则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他蔡忠顺,今生都不可能做赵家的臣子。 所以,从现在起,他必须多为自己和蔡氏家族打算。 小儿子蔡忠顺是半个高丽人,派去向太后表示忠心,恰好合适。 而其他几个儿子…… 挥挥手,蔡仁愿示意小儿子离去。随即,又派亲信蔡亮,将在这边巡逻的侄儿蔡忠义招了进来。 “高丽水师已经完成了对宋军的牵制,但辽国那边,恐怕还不知道消息。你带十艘战舰,去一趟辽国,觐见辽国太后萧燕燕,向她当面报捷。”看看左右没有外人,蔡仁愿抓起第四支令箭,缓缓交到了侄儿手里。 “几艘?”蔡忠义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皱着眉头追问。 登州距离辽东没多远,顺风的话,两天一夜就能抵达。而送信,当然是用速度快的哨船最为便捷。哪怕为了表示对辽国的尊敬,派四艘战舰也足够了。哪里用的到十艘战舰之多? “十艘!”蔡仁愿笑了笑,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好生苦涩,“这十艘战舰,都算是崔荣他们损失在胶湾的。辽国一直苦于没有自己的水师,你带这么多战舰去辽国,他们怎么可能准许你全都再带回来?而如果萧燕燕想把你也留下,你就答应了她便是!” “这,这,叔父,何,何至于此,高丽,高丽……”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身为高丽水师主帅的自家叔父,是想借着报捷的名义,送自己去投靠辽国。蔡忠义两眼瞪得滚圆,说话语不成句。 “辽国太后据说知人善任。而咱们蔡家,也不能光吊在高丽一棵树上!”蔡仁愿又叹了一口气,脸色上的笑容愈发苦涩,“去吧。不用担心叔父这边。叔父有的是办法,让人不会追究此事。而将来,你在辽国越受器重,叔父在高丽也越没人敢惹。咱们蔡家,从出海那天起,就成了无本之木。总得多找几块地扎根,才不至于走着走着,就把路给走绝了!” 正文 第300章 连环计 俗话说,狡兔三窟。 既然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把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高丽人。蔡仁愿干脆就未雨绸缪,派遣自家优秀子侄,去辽国那边再挖一条退路出来。 作为一名宿将,他对局势看得很清楚。当世大国之中,实力最强的是辽,宋次之,高丽顶多排在第三,也许还排不上。 韩青说高丽和大宋今后会握手言和,并非虚言恐吓,而是可能性非常高。 那时候,来自南唐的蔡家,在高丽的地位就会非常尴尬。 而大宋和大辽之间,却没有化干戈为玉帛的可能。 辽国君臣不会忘记上次一举攻破汴梁的巨大收益,更放不下将中原吞入版图的野心。 宋国君臣也念念不忘收复燕云十六州。 蔡家子侄这个时候带着战舰去投靠大辽,无异于雪中送炭。 哪怕辽军这次大举南下,无法顺利直捣汴梁。下一次,或者下下次,总有打过黄河的时候。 一旦辽军攻破了宋军的北方防线,蔡家必然大仇得报,并且青云直上! “大帅,陈匠头说,六辆投石车,四辆攻城锤的部件已经准备完毕,随时可以装船运往掖县城下,就地装配!”司仓周新渐推门而入,低声向蔡仁愿汇报。 “那就装船,但是不急着运往掖县那边!”蔡仁愿迅速将思绪收回,皱着眉头摆手,“你让陈匠头临时赶制一百艘舢板,不需要太大,能装两个人外加八百斤干柴即可!” ”是,大帅!“司仓周新渐理解不了蔡仁愿的用意,却果断点头。 ”蔡亮,你去向各战舰传令。让每艘战舰将备用舢板贡献出来,快速送往中军。”蔡仁愿又想了想,沉声向自己的亲兵都头吩咐。 “是,大帅!”蔡亮答应得同样果断,然而,却没有立刻去执行命令,而是皱着眉头,低声提醒,“大帅。舢板固然灵活,却抗不住风浪。如果大帅准备在海上阻截韩青……” “谁说老夫要阻截他了?他又不蠢,怎么可能肯走海路返回登州,被老夫堵个正着?”蔡仁愿看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反问。 话音落下,眼神却又是一亮。换了鼓励的语气,柔声说道,“不过,你的话倒是给老夫提了个醒。你顺路传令给蔡忠良,让他带四艘战舰,两艘哨船,去监视大谢戍和登州之间的水道。如果发现宋军返回,立刻吹海螺向老夫传讯。” “遵命!”蔡亮不敢再多问,答应着一声,转身便走。 “姓韩的如果从海上返回登州,老夫求之不得。”提起韩青,蔡仁愿心中就恨意翻滚。咬着牙,自言自语。“老夫,老夫定然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话音刚落,中军帐门再度被推开,却是都虞侯金有声带着几个都指挥使走了进来。 “大帅,请恕金某愚钝。您调集所有舢板,不知道所为何事?”毕恭毕敬地向蔡仁愿行了个礼,金有声郑重询问。 他出身于八大豪门中的庆州金氏,而他的族兄金至阳则是蔡仁愿的背后靠山之一。所以,先前蔡仁愿处置皇甫恭和车立两个之时,他一直选择了袖手旁观。 但是,不插手水师内部的权力争斗,却不意味着他会任由蔡仁愿为所欲为。特别是涉及重要军事部署,无论如何,他都需要知道蔡仁愿的最终目的,以及这么安排的理由。 “宋将韩青三日前在胶湾采用火攻,毁了我方三支分舰队,想必都虞侯已经知道了。”蔡仁愿虽然开始着手给家族寻找退路,短时间内,却不想把高丽八大世家全都得罪个遍,组织了一下语言,认真地解释,“而即便是走海路,他至少也需要的两天时间,才能返回登州港。” “你准备拦截他?怪不得我看你派蔡忠良去监视海面?”金永声恍然大悟,狠狠挥拳。 “如果他敢走海路返回登州,老夫当然不会放过他!”蔡仁愿咬牙切齿地回应,随即,又轻轻摇头,“但是,老夫以为,他不会走海路。他虽然连战皆胜,打的却都不是水战。在外海,他麾下渔船的数量再多,也派不上用场。” 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了,即便急火攻心,仍旧未曾失去理智。仍旧能清醒地对敌将的行为做出预判。 “那大帅调集舢板,还命匠头大量打造舢板……?”金永声顿时有些跟不上蔡仁愿的思路,眨巴着眼睛继续追问。 “无论他是走海路回来,还是走陆路回来,登州港此刻,都没有多少兵马驻防!”蔡仁愿也不卖关子,坦率地给出答案,“明天我会在海上等他一整天,如果等不到,后天无论陈匠头那边打造出多少舢板。我都会率领中军,强攻登州港!” “强攻登州港,你有办法对付登州港入口处那三根铁链以及港内的陷阱了?”金永声被吓了一跳,追问的话脱口而出。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蔡仁愿咬了咬牙,郑重点头,“趁涨潮之时,用舢板载着木柴放火。潮头推着起火的舢板向港内走,铁链刚好将舢板拦下。上百只舢板载着干柴一起烧,哪怕是铁锭也能融掉,更何况铁链和固定铁链的那些木桩?” “妙,此计甚妙!”金永声听得心花怒放,忍不住用力抚掌。 “铁链烧断之后,再用舢板载着勇士去夺了港口内的笕桥和岸上的水寨。韩青将登州城内的大部分人马都带去了胶湾,此刻城内必然实力空虚。守将断然不敢带着区区几百兵马出城来跟老夫作战。我军夺下水寨之后,以哨船探明暗桩和暗礁的位置。然后,战舰徐徐跟进。定然能拿下整个登州港!” “然后绕过水门,从陆地上去攻打登州的其他城门!”金永声终于明白了蔡仁愿的意思,挥舞着手臂补充,“刚好给掖县预备的投石车和攻城锤,也造得差不多了。运到陆地上去组装起来,将登州城的城门砸烂!” “对,强攻登州,从陆地上。”蔡仁愿也挥了下手臂,做劈砍状,“那姓韩的闻听登州失陷在即,肯定会星夜赶过来。届时,你我再给来一个围城打援!” “善,大善!”金永声越听越觉得此计把握甚大,兴奋地擦拳摩掌。 连环计,这是标准的连环计。 姓韩的先前虽然凭着奸狡伎俩,从高丽水师头上占了一些便宜走。但是,跟蔡仁愿比起来,他终究太嫩了一些。 除非他豁出去坐视登州失陷,否则,这回,定然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正文 第301章 拒绝按常规出招 “哗,哗……”涛声连绵,将夜暮衬托得愈发阴沉。 两艘渔船忽然在驼基岛东南方出现,紧跟着,又是两艘高丽制式战舰。随即,更多的船只挑着灯笼冲破夜幕,战舰、哨船、渔船,就像一群闻到血腥的虎鲨,成群结队扑向了猎食目标。 他们的目标,是驼基岛附近下锚停泊的高丽水师后卫分舰队。 高丽人的粮草辎重,大部分都存放在后卫分舰队之中。三天前,皇甫恭和车立两个,将这支分舰队的具体位置和相关情报,交代得一清二楚。 韩青自问不通海战,也从来没打算跟蔡仁愿来一场堂堂正正的海上对决。但是,他却从没想过,龟缩在坚城之内永远不露头。 高丽水师远道而来,必然会携带大量粮食补给。以这个时代宋人的自傲,除非蔡仁愿取得了压倒性优势,否则,也很难在登莱两地找到稳定的粮食供应。 至于高丽国提前安插在登莱两地的细作,早已随着马庆云的招供,被京东东路控鹤署给拔了个七七八八,更无法为蔡仁愿提供大量粮食。 如此,只要成功打掉高丽舰队的后卫分舰队,蔡仁愿就只剩下了铩羽而归一个选择。 “提刑,绕过前面那片陆地,就是驼基岛内湾。末将请求下哨船,为大军开路。”张守忠小跑着来到韩青身侧,手指黑漆漆的陆地,肃立拱手。 偷袭驼基岛的建议,是他提出来的。但是,他没想到韩青竟然稍作斟酌,就全盘接纳。并且在放走皇甫恭和车立两人的当天上午,就将谋划付诸实施。 想当初,在杨行彦麾下,张守忠可从没享受过这种待遇。这让他在震惊之余,心中立刻涌起了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 然而,韩青要的却不是他舍命死战。果断拒绝了他率部充当前锋的请求之后,又特地把他留在身边,沿途不停地跟他一道完善整个作战计划。 蔡仁愿远道而来,对登州港附近的水文地利不熟。难免会把注意力,放在大谢戍和登州港之间这条短短的海峡上。(庙岛海峡) 而这个季节,登州外海通常也很少见惊涛骇浪,从远离登州港方向绕过大谢戍,直插驼基岛,成功的可能性非常高。 天气炎热,到驼基岛上搭帐篷居住,远比蹲在潮湿的船舱内舒服。 高丽水师当中级别稍高一点的将领,都出身于豪门。才不会陪着手下弟兄们一起受苦,上岸搭帐篷居住,几乎是他们的必然选择。 如果宋军半夜时分,忽然杀到驼基岛内湾。面对的将是一群没有多少防备,且没有军官指挥的乌合之众。 哪怕宋军这边再不懂如何打海战,只要举着火把一路烧过去,照样能稳操胜券! …… 到目前为止,一切情况都在韩青和张守忠两个人的推测范围之内。因此,听到张守忠再度请缨,韩青的眉头快速骤紧,随即,笑着摇头,“不必!大部分作战方略都出自你手,你留在旗舰上,接下来替我指挥全军。我在你身边替你撑腰!” “这……”一股暖意,刹那间再度涌遍张守忠全身。他本能地就想要谦让,然而,看到韩青那充满期待的目光,犹豫良久,最终,还是郑重点头。 海面上风很小,却是东南风。顺风扯帆,无论高丽战舰还是大宋渔船,都走得非常快。 舰队绕过驼基岛南屿,海面立刻变得更为平整。 这片海域夹在大谢戍、沙门岛和驼基岛之间,在没有风暴的时候,平静得宛若内湖。 高丽水师后卫舰队的五十艘战舰,就安宁地停泊在驼基岛背后。每一艘战舰的首部,都挑着一只气死风灯。 五十多只灯笼汇聚在一起,与黑漆漆的岛屿相互映衬,就像一群缩在母鸡羽翼小鸡。 张守忠心里,却没丝毫见到弱小动物的怜惜。果断抽出一只青色令旗,高高地举过头顶,“全体都有,落半帆,下桨,左右两翼包抄,中军直接前推到与敌舰接战位置!” 传令兵迟疑着看了一眼韩青,却发现后者冲自己轻轻点头,立刻抓起号角,奋力吹响,“呜呜呜,呜呜呜呜……” 一串青绿色的灯笼,紧跟着在旗舰上挂起,以帮助其他战舰上的将校,更容易地理解命令。 登州舰队中,除了渔船之外,所有战舰迅速将主帆收起了一大半儿。但是,船速却丝毫没有减慢,而是在木桨的推动下,如虎鲨般扑向目标。 高丽水师后卫分舰队中,很快就有水手和兵卒被惊醒。随即,慌慌张张地冲上甲板,却不知道该升帆迎战,还是该结阵据守? 一艘艘战舰,原地兜着圈子,左摇右摆,就像一群受惊的大黄鱼。 鱼群是虎鲨最好的补品,两艘原本属于登莱水师的战舰从左翼扑上去,迅速射出两只粗大的弩枪。 距离足够近,目标又几乎静止,弩枪稳稳地扎上了两艘高丽战舰的侧舷。紧跟着,化作两只巨大的蜡烛,沿着弩杆一路将火焰送上船头。 “轰!”绑在弩杆前部的油罐受不了高温而爆炸,将更多火星洒向已经起火的高丽战舰。 那两艘高丽战舰上,火势立刻失去了控制,烈焰翻滚着卷上首楼,尾楼,又一路窜上了船帆和高耸的桅杆。 竹片和芦苇编织的主帆足够轻盈,却也是合格的干柴。转眼间,整个主帆也熊熊燃烧了起来,将四周围照得一片通亮。 临近的几只高丽战舰如梦初醒,自发组织抵抗。仓促间,却连弩枪都来不及装填。 而更多大宋战舰却结队跟进,将绑着油罐的弩枪,轮番射向目标。在港湾内,点起更多的“蜡烛”。 一艘接一艘高丽战舰被点燃,甲板上,刚刚从睡梦中被惊醒的士卒和水手们,像下饺子般跳进大海。 张守忠的脸,被火光照红,眼睛也闪闪发亮。又抓起一面红色的令旗,他再度高高地举过的头顶,左右摇摆。“中军变阵,锥形前突,分割高丽舰队。别给高丽人整队的机会!” “呜呜呜,呜呜呜呜……”雄壮号角声再度响起,伴着一串升起的灯笼,将命令传向全军。 韩青脚下的战舰立刻开始冲刺,紧跟着是四艘大宋制式的战舰和六艘三天前刚刚俘虏的高丽战舰。 在大宋水手的驾驶下,十艘战舰于前进中形成一支锐利的楔形。凿开沿途阻挡,凿穿所有黑暗! 正文 第302章 夜海恶战 一艘高丽战舰缓慢地转动身体,避免被迎面冲过来的大宋舰队撞上。却因为大部分水手都没有到位,缓慢得冬眠中的海豹。 韩青所在旗舰上的铸铁撞角,第一个插在了这艘高丽战舰侧舷处。却没有与对方连在一起,而是在相撞位置,挑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别管他,继续用力划,老天爷自然会收拾他们!”张守忠兴奋得大叫,不管底仓正在卖力划桨的水手们,能否听见自己的声音。 旗舰速度太快,高丽战舰近乎于静止,双方迅速脱离接触。韩青扶着桅杆站稳身体,有些遗憾地扭头,恰看到己方另一艘战舰跟上来,用撞角在那艘高丽战舰的尾部捅出了第二个窟窿。 速度乘以质量等于冲量!刹那间,多年前学过的物理知识,在脑海里重现,并且格外清晰。 韩青甚至能记起,当年教物理的那个老师手捏粉笔,口若悬河的模样。 他知道自己没信任错人,张守忠的确是个打水战的行家。笑着将目光转向正前方,又发现一艘高丽战舰与自己擦肩而过。 “弩枪,弩枪!”张守忠的声音再度响起,紧跟着,旗舰上,刚刚装填完毕的弩枪呼啸着脱离弩车,直扑近在咫尺的敌舰。 “咚!“下一个瞬间,弩枪命中高丽战舰的侧舷,深入半尺。绑在弩杆前部和尾部的油罐同时燃烧,宛若插入柴堆的一支火炬。 ”弓箭手放箭,阻止他们救火!”甲板上,有人高声叫喊,韩青听不出到底是谁。却看到,数十支羽箭腾空而起,在高丽战舰靠近侧舷位置,下了一阵致命的箭雨。 几个正抬着沙桶冲过来救火的高丽士卒被射穿,惨叫倒在了甲板上。其余高士卒仓皇后退,不敢再将身体暴露于大宋弓箭手的视线之下。 第二支,第三支弩枪,从韩青所在旗舰的侧后方呼啸着飞致,再度命中高丽战舰。距离只有二十几步,如此庞大的目标,弩枪很难射失。 两支火炬相继燃起,将更多的火星溅向高丽战舰的甲板。没等战舰上的高丽将领再度组织起人手去救火,第一支命中战舰的那支弩枪上,油罐已经因为高温而炸裂,两团巨大的火球扑上了高丽战舰,火势瞬间变得无法控制。 这艘高丽战舰完蛋了!韩青的情绪也受到了感染,兴奋地挥动拳头。 一艘二十料的哨船,忽然在他前方出现。哨船上,有个将领打扮的家伙,亲手操动船桨,试图躲开大宋舰队的进攻路线。 根本来不及!韩青脚下的旗舰猛地一震,紧跟着,巨响在海面上回荡。 韩青在惯性的作用下,身体踉跄前扑,全靠着双臂抱住桅杆,才勉强没有摔倒。 待他重新站稳身体,挡在旗舰航线上的那艘高丽哨船已经碎成了两截。船头和船尾都沉入水下,断裂的船身高高地翘出水面,就像有人张开手臂在呼救。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的确有高丽将士,吹响的呼救的海螺,在黑夜中,听起来凄厉且绝望。 “不用理他们,蔡仁愿从大谢戍赶过来,至少要大半个时辰!该怎么打你继续怎么打!”韩青迅速扭头,恰看到张守忠用目光向自己请示,果断做出决定。 “继续前插,让其他船只跟旗舰保持四个船身距离!”张守忠信心大增,再度抓起红色的令旗,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画角声宛若虎啸龙吟,数只红色灯笼,紧跟着升上桅杆顶。 跟上来的大宋战舰,继续奋勇前进。沿途遇到躲避不及的高丽船只,无论大小,都果断给予致命一击。 一艘高丽战舰艰难地躲避,还没等加起速度,就被张守忠盯上。后者果断发出几个命令,韩青脚下的旗舰稍微侧转,紧贴着高丽战舰斜冲而过。 “咚!”弩枪近距离射中高丽战舰的尾楼,发出巨大的声响。韩青所在的旗舰继续向前,那艘高丽战舰的单侧船桨却全部被挤断,舰身瞬间失去平衡,在原地兜起了圈子。 另一艘大宋战舰冲过来,撞角正中其首楼。木屑飞溅,半个首楼都不知去向。 船上的高丽将士惊慌闪避,无人顾得上去救火,任由火势烧上尾楼,又快向向船身中部蔓延。 更多的火焰,在周围熊熊燃烧,照亮大半个海湾。 韩青的前方忽然变得一空,不再有任何高丽战舰挡路。一架由树桩和木板打造的临时笕桥,出现在他眼前。 几个高丽将领带着亲兵,沿着笕桥疯狂跑动,试图登上停在不远处一艘战船。 张守忠指挥着弟兄们快速靠近,居高临下用弓箭攒射,转眼间,就将这伙高丽将士全都射进了大海中。 “点了它!”手指那艘停泊的高丽战船,张守忠大叫。 韩青脚下的旗舰转弯,贴近那艘猎物的船尾。高丽战舰的甲板上,兵卒和水手仓皇跳海逃命,不敢做任何抵抗。 张帆带着几名弟兄,将点燃了油罐砸了过去,转眼间,就将这艘战船变成了一团巨大的篝火。 “调头再凿穿一次,沿途放火烧掉一切能看到的东西!”张守忠再度举起令旗,左右摇摆。 在画角声和灯笼的指挥下,四艘大宋制式的战舰和六艘三天前刚刚俘虏的高丽战舰陆续转身,像闯进了羊圈的豹子般,调头回撞。 撞角和船身接触声陆续响起,惨叫声也不绝于耳。高丽将士所发出的求救海螺声,则一声比一声绝望,一声比一声凄凉。 更多的高丽战舰的侧舷,被撞出窟窿。大部分当场就漏水沉没,只有少数两三艘幸运儿,才拖着受伤的舰身逃离停泊地,逃向远方黑漆漆的未知海域。 张守忠不断调整命令,却从不让任何大宋战船去追赶那些受伤逃走的高丽幸运儿。 高丽人远道而来,物资有限。不可能有足够的木材,去将那些“幸运儿”修好,也没有足够时间去修理! 按照当初他跟韩青所制定的计划,今晚他所需要做的,就是破坏,破坏,尽情地破坏。赶在蔡仁愿带着高丽水师主舰队杀来之前,能干掉多少敌舰,就干掉多少。 在他的号令下,追随水师一起行动的渔船,也开始发威。每烧毁一艘高丽战舰一百吊钱的赏格,让渔夫们个个精神百倍。 来不及加起速度的高丽战舰,在渔夫们眼里,就是一堆堆赏金。 三四艘渔船围住一只,冒着零星射下来的羽箭贴过去,点燃渔船上的干柴,然后弃船逃生,整个过程顺畅得宛若行云流水。 正文 第303章 扬长而去 如果是双方以正常速度在大海上交战,高丽战舰根本不需要动用弩枪,凭借庞大的身躯直接碾过去,就可以将渔船一艘艘碾成碎片。 然而,此时此刻,在近乎静止的情况下,高丽战旗庞大的身躯,就成了其致命的弱点。 四下里蜂拥而来的渔船,根本不需要仔细调整方向,就能撞上高丽战舰的侧舷。 安装在高丽战舰上的弩枪,往往只有一次发射机会,根本来不及做第二次装填,渔船就已经欺近到了弩枪的射击死角。 而唯一的一次发射机会,往往还很难命中目标。渔船太小,如梭子鱼般贴着水面乱窜,弩手根本无法从容瞄准。 只要被渔船欺近到二十步之内,一艘高丽战舰就在劫难逃了。 高丽水勇们仓促射下去的羽箭,根本穿不透渔船上的草棚子,更奈何不了躲在草棚子下操纵船只的渔夫。 改用火箭的话,则正中渔夫们的下怀。反正渔船注定是要被点燃消耗掉的,并不在乎点火之人是谁。 一艘渔船造价不会超过十吊,韩提刑承诺每烧毁一艘高丽战舰的赏金是一百吊。 用五艘渔船换一艘高丽战舰,渔夫兄弟们还有的赚! 前几天在胶湾的赏金,韩提刑就一文不差地兑现了。这次,当然也不会赖账。 至于可能遭遇的危险,对渔夫们来说,似乎不比风浪天出海捕鱼更大。 而这个季节海水温度高,海面相对平静。渔夫们点燃了渔船,跳下大海之后,随便扑腾几下,就能扑腾倒后面的接应船只旁。然后,他就能一边远远地看着高丽战舰烧成火堆,一边计算今天自己到底能分到多少赏金。 什么,你说畏惧? 这年头畏惧辽国铁骑,没人笑话你,毕竟宋军与辽军野战,罕见胜迹。哪个若是敢说自己畏惧高丽人,肯定会被乡亲们刮破脸皮! 高丽那边最出名的货物,就是新罗婢。从官方到民间,每年成船地向大宋贩卖年青女子,持续数十年不知道收敛。 一群靠出卖自己姐妹敛财的狗东西,有什么好怕的? 这次高丽君臣敢趁着辽国进犯的机会,就派遣水师跑到大宋来耀武扬威。沿海的老少爷们,就教教他如何做人! 不像后世的大清,民心和民智,都衰退到了极点。此刻的华夏百姓,虽然刚刚过上三十几年太平日子,内心深处,却仍旧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骄傲。 对高丽、倭国、占城,大宋从官方到民间,都持着一种俯视姿态。哪怕对辽国,文化方面也高高在上。 大宋这边每出一篇好词,三个月之内,就能风靡到辽国上京。 而辽人每年作词千首,却从无一首能被宋人传唱! 对登莱百姓而言,此战不只是卫国,还是保家。 高丽那边穷得叮当响,从官方到民间都热衷于出卖女人来换钱,哪怕是富贵之家,一年到头都吃不起几次肉。 万一让高丽人占据了登莱,岂不是要家家户户的锅碗瓢盆和老母鸡都被抢走? 所以为了子孙后代不过高丽人那种穷日子,老少爷们也得豁出命上。 所以只要官府有人能出面带头抵挡外辱,百姓们就会极力响应,哪怕官府不给太多的赏金。 而偏偏韩提刑又是个胆子巨大,出手也足够豪气的。他带头驾船冲锋陷阵,试问登莱两地的靠海生活的百姓们,怎么可能不舍命相随? 士气根本不用鼓舞,从一开始,就达到了炙热状态。 两百多艘渔船,从大宋的战舰和哨船后闪出来,密密麻麻冲向已经被打懵了的高丽水师后卫分舰队,如同蚁群吞噬大象! 一艘接一艘高丽战舰被点燃,很多高战舰因为装载了太多的物资,烧起来之后火焰特别明亮。 火光迅速照亮方圆十里的整片水域,让十几艘原本已经悄悄升起船帆,准备趁乱逃走的高丽战舰,也相继暴露无遗。 几艘大宋登莱水师的战舰加速追过去,用带着绳索的飞抓,拉住高丽战舰的船舷。 数十只渔船紧随而至,将速度慢下来的高丽战舰点成篝火。 一艘高丽战舰为了躲避四下涌来的渔船,呆头呆脑地挡在了韩青所在旗舰的侧前方。 张守忠立刻下令调整航向,旗舰贴着高丽战舰的船尾急掠而过。 “砰!”,从旗舰上射出的弩枪,毫无意外地射中高丽战舰的尾楼,点起一团耀眼的火焰。 十多只装满了鱼油的罐子,快速从旗舰上抛出,再度命中高丽战舰的甲板。 罐子破碎,腥臭的鱼油淌得到处都是。张守忠紧跟着下令放箭,数十支火箭从韩青身边腾空而起,几个弹指之后,又流星般落在了高丽战舰的甲板上。 火势迅速失控,高丽将士纷纷跳海逃生。跟过来的登莱水师舰船来不及闪避,直接从落水者的头顶碾了过去。 海面迅速变红,不知道是因为火光照耀,还是人血所染。此时此刻,敌我双方大多数人都高度紧张,除了厮杀和逃命之外,其他全都顾不上留意。 “跟上,再凿穿他们一次!不给他们抵抗的机会!”张守忠喊得嗓子都哑了,脸上却没有丝毫疲倦之色。 做了大半辈子水师都头,直到最近,他才发现,自己骨子里,竟然对战斗如此着迷。 此时此刻,他感觉自己从头到脚充满了力量,头脑也格外的清醒,视线宽阔且又清晰,听力好得能分辨出半里外的船桨划水声。 此时此刻,他就是驼基岛的神,整个水域都归他掌控。 他可以看到所有高丽战舰的动作,猜到每艘高丽战舰上领军指挥使的想法。而对手则又蠢又笨,个个都是外行。 他已经带着舰队,将高丽水师后卫分舰队,反复凿穿了一个来回。但是,他仍旧不满足,还想再凿一个来回。 他还有充足时间,去满足自己内心深处的战斗渴望。 蔡仁愿哪怕听到求救的海螺声,做决定需要时间,整军需要时间,驾船赶过来,还需要时间。 他不会给蔡仁愿留下一艘完整的战舰,等此人带着高丽水师主力赶到之时,能驼基岛周围看到的,只有火堆和木板! 张守忠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偏偏韩青从头到尾,都没对他做任何干涉! 大半个时辰之后,战斗的狂热,才从张守忠身体内消退。而这一刻,他已经得偿所愿! “吩咐渔船各自回家,避开高丽水师。传令给刘峥,让他带着五艘哨船,点起灯笼向南航行,吸引蔡仁愿注意力。”稍稍判断了一下时间和方向,张守忠哑着嗓子宣布战斗结束。“其他战舰……” “让渔船各自回家,其他战舰跟我一道,点起灯笼,返回胶湾!”韩青这一次,终于没有让张守忠放手施为,而是笑着接管了指挥权。 “提刑,此地距离胶湾颇远。蔡仁愿如果不惜代价来追……”张守忠大惊,赶紧出言劝阻。 “不怕,我要的就是他来追!”韩青摆了摆手,笑着打断。 这一刻,他的脸上,也如同张守忠先前一样,写满了自信。 正文 第304章 不死不休 烈火还在熊熊燃烧,将驼基岛西侧水域照得如白昼般明亮。 姗姗来迟的高丽水师都指挥使蔡仁愿双手抓着首楼二层窗框,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手背处,青筋根根乱蹦! 识破了韩青的离间之计,又将皇甫恭和车立两个变相软禁,他本以为,今夜可以睡个踏实觉。 却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所谓的离间计,只是连环计中的一环。韩青的真正杀招,竟然在驼基岛。 毫无疑问,姓韩的很早离开了胶湾。 毫无疑问,姓韩的根本没把皇甫恭和车立两个,当做什么引发高丽水师内乱的棋子! 他利用的,就是皇甫恭和车立两人回来替他送信,所造成的错觉。让外人以为他仍然在胶湾消化上次的战果。 而事实上,他却带领一群乌合之众,从东南方悄悄地绕了个大圈子。 然后借助夜幕掩护,一把火将停泊在驼基岛附近的高丽水师后卫分舰队给烧了个精光! 五十艘战舰,七成辅兵,外加随军粮草补给了七成,全都被付之一炬。 此战之后,虽然高丽水师主舰队基本还保持完好,粮草供应却成了大问题。 除非蔡某人能尽快拿下一座沿海的大宋城池,将官仓洗劫一空。或者,立刻派人回高丽运粮。否则,七天之内,将士们就只能靠撒网捕鱼才能填饱肚子! “大帅,李指挥使派人哨船传信说,在驼基岛上找到了柳都虞侯!”亲兵副都头蔡青冲上首楼,向蔡仁愿高声汇报。 “败军之将,斩了示众!”蔡仁愿满肚子了怒火正无从发泄,头都不回,就咬着牙吩咐。 甭说是五十艘有帆有桨的百料巨舰,就是放五十头猪在驼基岛上,姓韩的麾下那伙乌合之众,也休想在一个时辰之内全部抓完。 而接到警讯之后,前后只花费不到一个时辰,高丽水师主舰队就赶至了驼基岛。其后卫分舰队却早已经全军覆没! 如此窝囊的战果,这支分舰队的都指挥使和都虞侯,活着还有何用?! 再看看姓柳的被发现的位置,居然是藏在了驼基岛上。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了此人在韩青带领宋军来袭之时,根本没有住在他该在的地方,而是躲到了岛上某处去呼呼睡大觉! “是!”蔡青答应得非常响亮,然而,却迟迟没有挪动脚步。 “你为何不去传令?”蔡仁愿虽然背对着蔡青,却敏锐地察觉到后者没有遵从自己的吩咐,皱眉扭头,双目之中寒光四射。 然而,没等蔡青解释,答案便已经自行浮现在他心底。 柳都虞侯出身于贞州柳氏,而贞州柳氏,在高丽八大豪门当中,实力能排进前四。 哪怕此人犯下的罪孽再重,自己也不该直接将其处斩,而是该将其押送回高丽开京,交给有司处置! 而有司的处置结果,十有七八是罚酒三杯完事! 想到这儿,蔡仁愿忍不住叹了口气,轻轻摇头,“算了,送去跟皇甫恭和车立作伴吧。反正丢光了战舰的,也不是他一个!” “大帅,那柳都虞侯说,说自知罪无可恕,但是,但是,还说有重要军情向您汇报!”蔡青暗自松了一口气,赶紧主动给蔡仁愿递梯子。 “那就先带上来,等老夫问过了军情,再送他去跟皇甫恭作伴儿!”蔡仁愿相信,所谓重要军情,只是柳都虞侯为了逃脱死罪而编造的借口,却无可奈何地挥手。 这当口,打内心深处,他不想听那败军之将的废话。然而,该走的过程,总得走一下。 免得,让今晚死在海里的高丽儿郎,个个死不瞑目。 然而,柳都虞侯的表现,却有些出乎他的预料。 被带到他身边之后,此人非但没为战败编造借口,反倒红着眼睛主动请罪,“大帅,末将之罪,百死莫赎。末将之所以厚着脸皮等到现在,就是为了留自己一口气儿,向您通报敌方舰队的去向!” “敌方舰队去向,他们还能去哪?从驼基岛放完了火,难道趁势挥师向北去攻打三山岛?”蔡仁愿微微一愣,立刻皱着眉头追问。 直接返回登州,必然要经过大谢戍。他不认为,姓韩的有胆子带着一群乌合之众,与自己所率领的高丽水师主舰队硬碰。 而不去登州,最近一个适合落脚的港口就是三山岛。并且高丽在那边只留下了几百名守军,根本挡不住姓韩的全力一击! “没,没有!姓韩的放完了火,就把舰队一分为二了!”柳都虞侯眼睛里燃烧着仇恨,说话咬牙切齿,“其中,渔船和舢板,都四散逃命。大船则挑起灯笼,径直向西南而去!” “大船去了东南方?”蔡仁愿眉头一跳,双目之中再度寒光闪烁。“你可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末将之所以没自杀谢罪,就是因为看到他们向西南方去了!大帅,报仇,报仇啊。姓韩的根本不懂水战。他,他只会偷袭!”柳都虞侯跪倒在地,放声痛哭! “嗯——”蔡仁愿眉头紧皱,眼睛里仿佛有白色的火苗不停地跳动!渔船和舢板,放完火之后四散逃命,这一招,早就在他预料范围之内。也符合韩青打了就跑的作战习惯! 韩青上次跟他在登州港交手之时,就动用了大量渔船和舢板。很显然,那些驾驶渔船和舢板的义勇,都是姓韩的临时招募来的渔夫。 此番偷袭驼基岛,姓韩的想必是故技重施。 渔夫们熟悉周围水文和海况,即便驾驶渔船和舢板,也不至于在海上遇难。 而他们分头逃命之后,天底下恐怕没有任何舰队能再将他们一个个抓回来。 但是,韩青自己带领大船挑起灯笼向西南方而去,就有些出乎蔡仁愿的预料了。 据他所知,从这里往西南,唯一适合大型战舰停泊的地方,就是胶湾! 其余几个渔港,要么天然深度不够,要么早已被泥沙淤积。韩青带着舰队扎进去,定然有进无出! 除非,除非他不想要船了。 “传老夫的命令,转舵西南方,追杀韩青,不死不休!!”猛地一咬牙,蔡仁愿毅然做出决定。 七天的粮食,够他从胶湾走个来回了。 此番复仇,哪怕注定铩羽而归,他也要带着韩青的首级回去,否则,难消心头之恨! 正文 第305章 韩青哪里来的战舰 哪怕在夜间有星斗为凭据帮人辨明方向,海上航行也不可能随意绕圈子。 舰队的航线,每隔一段时间,都必须根据天空和陆地上的参照物,及时做出修正,才不至于彻底迷失放航向。 从驼基岛到胶湾,至少需要航行一日半时间。 姓韩的不可能像在舆图上划线那样,笔直地插到胶湾去。天亮之后,他就必须调整航向,将战舰靠近陆地,然后在海面上能看得到陆上参照物的固定区域,继续向西南方航行,直到平安抵达胶湾。 他顶多提前走了半个时辰。 在海上,半个时辰走不了多远,很容易追赶! 天亮之后,高丽舰队只要贴着大宋的海岸线追,就不愁追丢目标。 “这厮狡计百出,却终究是个陆上之将,丝毫不懂得海战!”确定自己能在韩青逃进胶湾之前,将其追上击杀,蔡仁愿咬着牙挥拳!“这厮,老夫追上他之后,一定要让他后悔得连肠子都吐出来!” 陆战有陆战的战术,水战有水战的杀招。虽然到目前为止,高丽水师已经被韩青给砍得遍体鳞伤。然而,韩青所凭借的,却全都是阴谋诡计,没有一次是在堂堂正正的海战中获胜。 而蔡仁愿,却在海上成名多年,作战经验丰富。不信自己在海上咬住了韩青,后者还能从容脱身。 仿佛冥冥中有神灵听到了他内心的期盼,第二天辰时,亲兵副都头蔡青匆匆来报,坤土位方向,发现了大宋舰队踪影! “传令,追上去,不惜任何代价!”正在天枢号旗舰首楼内闭目养神的蔡仁愿精神大振,一纵身跳下床,亲手拉开了窗子。 时值盛夏,天光早已大亮,海面上能见度奇高。不借助任何工具,他的眼睛在前方海天相接处,就看到了一排麻雀大小的舰船。 在那群“麻雀”之右,有一片肥沃的陆地深深探入大海,宛若断崖旁凌空横生的松柏。 在松柏的顶端,隐约还有两朵金色祥云,一小一大,忽隐忽现。 最多十五里远,不可能再多!凭借多年的水战经验和直觉,蔡仁愿迅速对自己与目标之间的距离做出了判断。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凄厉的海螺声在他脚下响起,很快,将他的意志传递给了全军。 早就憋了一肚子怨气和仇恨的高丽水师主舰队骤然加速,帆桨并用,朝着目标方位奋起直追。 双方航向基本一致,风帆能借到的风力差距也不会太多。十五里的距离虽然不算远,至少也得一个半时辰才能追平。 蔡仁愿经验丰富,也有足够的耐心。朝着远处的舰队狠狠瞪了几眼之后,他就迅速收回目光,将头转向了墙壁。 一张巨大且详尽的舆图,迅速映入他的眼帘。 那是高丽细作花费十年之功所制,虽然比不上后世地图那么精确,却远远超过了这个人时代大宋民间和官方所发布的任何舆图。 第一眼,蔡仁愿就根据自己刚才看到的景象,在舆图上找到了自己目前所处的位置。 大宋登州成山半岛附近。 那两朵被阳光染成金色的祥云,不是真正的云朵,而是两座岛屿。大的那座为鸡鸣岛,小的那座,则为海驴岛。 绕过成山,是成湾,那边没有任何能够为战舰提供保护的海港。 过了成湾,则是五垒湾,有一座天然海港大小类似于登州。由文河冲刷而成,可供渔船停泊。但港内大多数位置,海水只有五到七尺深,海底全是淤泥。战舰不可能入内停泊,也没有任何城池作为依托! 五垒湾过后,再走一个多时辰,是乳山寨港。港内倒是有一座水寨,早已废弃多年。防御设施还比不上芙蓉岛! 乳山寨港过后,还有一个乌龙湾,也是河水冲刷而成。港湾倒是足够宽阔,可惜,仍旧处处都是淤泥,战舰贸然冲进去,肯定是搁浅的结局! 再往南,就不用看了。 夏日虽然天长,天黑之前,韩青的战舰顶多也就是逃到乌龙湾附近。而在那之前,高丽舰队早就能将其咬住,然后冲上船去将其大卸八块! “来人,给老夫准备朝食!”深吸一口气,蔡仁愿将目光从舆图上挪开,冲着楼下吩咐。 “是!”亲兵答应着,送来厨子精心准备的朝食。蔡仁愿一边吃,一边在心里勾勒决战的部署。 时间很充裕,兵力也很充裕,此战他基本胜券在握。 “大帅,咬住宋军了!”一个时辰之后,亲兵副都头蔡青再度沿着楼梯跑上,喘息着向蔡仁愿汇报。 ”一共多少战舰,无论大小全算上!”蔡仁愿将手里的茶杯,交给身边的亲兵,皱着眉头发问。 他面前的餐桌,已经换成了米盘和竹筹。用靛蓝染过色的粟米,在米盘中堆成海面状。上前还摆了十几枚拇指大小的竹雕,代表着整个高丽主舰队。 “百料大船有三十二艘,哨船十一艘。”蔡青想都不想,根据自己观察到了结果如实汇报。 “什么阵型,摆给我看!”蔡仁愿眉头又皱了皱,咬着牙吩咐。 只凭借三十二艘战舰,就灭了他整个后卫分舰队。韩青的嚣张,令他无法不愤怒。 然而,想想昨夜还有上百艘渔船参战,而现在,渔船早已逃之夭夭,不能再给韩青提供任何助力。蔡仁愿心中的愤怒,就又平息了下去,只管起身走到了餐桌前,耐心等着蔡青的回应。 蔡青答应得很利落,手上的动作也很利索。从餐桌旁的竹篮里,抓起一枚枚代表舰队的木雕,迅速摆进米盘内。 但是,只摆了几枚,他的动作就慢了下来,探进竹篮里的右手,也迟迟不肯拿出。 “怎么了,这点小事莫非你都做不了么?”蔡仁愿对晚辈要求严格,立刻将眉头皱得更紧。 “不,不是!大帅恕罪!”好不容易才轮到机会在蔡仁愿面前表现的蔡青闻听,赶紧将抓到的木雕,快速摆在了米盘内,一边摆,一边哑着嗓子解释,“启禀大帅,宋军那边没有迎战的企图,所以,始终采用的是雁行阵。不过,右侧雁翼的大部分战船,都是,应该都是从皇甫恭、车立两人手里抢去的。还有,还有全部哨船,也都是高丽制式!” 正文 第306章 上岸 尽管他说得很委婉,并且尽量将责任推给了皇甫恭和车立,蔡仁愿仍旧被刺激得咆哮着冲向窗口,“胡说,谁给他的胆子?!他是在作战,不是在儿戏!” 海战当中,对战舰的灵活性和反应能力,要求都极高。哪怕是一艘新舰入列,也需要将士和水手们反复操练,才能发挥出其全部性能。 而宋舰和高丽战舰,在许多细节方面,都存在巨大的差别。韩青贸然将缴获来的高丽战舰编入作战队列,非但不会令大宋水师的战斗力得到相应提高,反而还会因为水手对船只掌控生疏,拖累整个舰队! 除非,除非这支舰队只用来运送物资和人员,根本不参与水战。 或者,这支舰队的主帅是个不折不扣的外行! 海面上毫无遮挡,人的视野远比陆上广阔。旗舰的首楼,又远远高出海平面。 蔡仁愿将脑袋探出窗口,轻而易举地,就看到了正在逃命的目标舰队。 为了保持较高航速,大宋舰队采用了标准的雁行阵。两艘宋式战舰负责在最前方轮番劈波斩浪,其余战舰呈人字行队列跟进。 因为操作不够熟练,雁形阵的右翼明显落后于左翼。而右翼当中,正如蔡青刚才汇报,是清一色的高丽战舰! 整整十五艘,不对,是十七艘。雁形阵左翼拖尾两艘战舰,同样是高丽制式! 换句话说,韩青手里,最初只有十五艘战舰! 而仗打到现在,毁于他手里的高丽战舰,已经不下一百五十艘! 而胶湾一战,韩青只用了十五艘战舰和几百艘渔船,便毁掉了高丽水师的左右翼分舰队。 昨夜一战,他又用十五艘战舰毁掉了高丽水师的八成辎重! 心窝处猛地一疼,紧跟着,蔡仁贵就感觉自己嗓子眼发甜。赶紧屏住呼吸,死死闭住嘴巴,才将已经涌到嗓子眼的热血又憋了回去。 “大帅——”亲兵副都头蔡青被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冲上前,扶住了他的胳膊。 蔡仁愿却不领情地将胳膊挣脱了出来,努力调整了一下呼吸,手指远处的大宋舰队,高声断喝,“把所有哨船派出去,缠住他们。然后全军押上!” 姓韩的不懂海战,虽然他从高丽水师头上占了许多便宜。但是,如果他懂海战,就不该将高丽战船编入他的舰队,更不该带着过半刚刚缴获的战船,在蔡某人面前耀武扬威! “呜呜呜呜——”海螺声咆哮,将蔡仁愿命令一波波传出。 整个高丽主舰队再次加速,巨大的战舰下,船桨如蜈蚣腿般密密麻麻地伸出。 这种战术动作,保持不了太长时间,却能在短期内,将战舰速度提高一个台阶,拉紧其与目标之间的距离。 四十几艘没有任何载重的哨船,梭鱼般冲出舰队,不顾一切地扑向前方的宋军。 用十几料的哨船攻击近百料的战舰,无异于自杀。然而,这种作战方式,却能让战舰应接不暇。 而只要高丽哨船能将大宋舰队的速度拖慢,发起冲刺的高丽舰队,就有机会追上去,以三倍以上的兵力,将其全歼! 前方的大宋舰队,很快就发现了蔡仁愿的企图,也开始努力提高自己的速度。 然而,正如蔡仁愿先前所判断,短短几天时间里,大宋水手根本无法完全掌握并发挥出高丽战舰全部性能。 尽管战舰上的大宋水手使出了全身解数,敌我双方之间的距离,仍旧在迅速拉近。 很快,第一批高丽哨船追了上来,不惜以船毁人亡为代价,朝着宋军的雁形阵中猛插。 碰撞迅速发生,四艘哨船相继被撞翻,船上的高丽水手跳海逃命。而与其相撞的战舰,速度也明显被拖慢。 更多的高丽哨船追至,甲板上的将士厉声咆哮着,一只接一支丢出拴着绳索的飞抓,去抓大宋战舰的船舷。 不求跳帮作战,只求能将目标速度拖慢。 大宋战舰的甲板上,将士不得不分神去对付飞抓,劈断拖在飞抓后的绳索,一个个手忙脚乱。 “砰!”有战舰释放床弩,将一艘哨船射了个对穿。 然而,却无法阻拦更多的哨船继续向自己靠近。 雁形阵受到干扰,无法再保持完整。特别是位于右翼的高丽制式战舰,被干扰得速度大降,几乎脱离了本阵。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愤怒的号角声,忽然在雁形阵的旗舰位置响起,迅速传遍整个海域。 宋军忽然发起了反击,十一艘哨船停止前进,掉头迎战追上来的高丽哨船。大宋队伍中的高丽制式战舰,也纷纷调整战术,或用弩枪朝着追过来干扰自己的高丽哨船射击,或者直接用船头压向了哨船的船身! “断尾求生?”远远地看到宋军战术变化,蔡仁愿的眉头迅速骤紧。 战舰吃水量是哨船的五到八倍,放手一搏,当然立刻占据了绝对上风。然而,这也意味着,他们放弃了自己的脱身机会,即将被高丽主舰队追上,围歼! 他的话音刚落,远处的战斗,胜负已见分晓。 四十多艘冲上去纠缠的高丽哨船,损失了三成之后,没勇气继续自己的任务,主动放慢了速度。 而被韩青留下了的断后的那些高丽制式宋舰和哨船,则艰难地重新整队,随即,再度改变航向。 “追上去,包围他们,一艘都别放过。”蔡仁愿本能感觉到局势要脱离自己掌控,扯开嗓子高声吩咐。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海螺声响起,宛若鬼哭狼嚎。他所在的舰队紧跟着发起最后的冲刺,气势汹汹扑向二里之外的目标,如恶狼见到了受伤的麋鹿。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宋军当中留下来断后的战舰和哨船,则吹响了号角作为回应。 紧跟着,所有船只也开始冲刺,不去追赶前方的自家袍泽,而是一头扎向了临近的海岸! “疯子,一群疯子!”蔡仁愿气急败坏,瞪着发红的眼睛,用力猛拍窗框。 附近没有任何码头,也没有天然生成的港湾。只有高耸的海岸和嶙峋的石礁。 战舰和哨船冲过去,连搁浅的机会都不多。基本上,最后结果都是撞在礁石上粉身碎骨。 ”他们,他们用的是咱们的船,咱们的船!这群宋人,他们根本不在乎!” “船是他们抢去的,船是他们抢去的!” “这些该死的家伙,根本不知道心疼!” …… 首楼下,有高丽士卒扯开嗓子破口大骂,每一句,落在蔡仁愿耳朵里,都如同刀扎。 仿佛与骂声相印证,逃的最快的那艘大宋战舰,已经与岸边的礁石相撞。船身猛地一顿,随即跳出海面三尺多,随即,碾着礁石一路前行,足足冲出了三丈远,才搁浅在了礁石滩上。沿途中,,破碎的木板甩得到处都是。 而船上的大宋儿郎,却丝毫不觉得惋惜,一个接一个,拉着绳索跳了下来,撒腿继续朝岸上跑去,转眼,就逃得不见了踪影。 “砰!”又一艘战舰触礁,底部被撞出了巨大的破洞。甲板上的大宋将士被摔得东倒西歪,站起身后,却一个个兴高采烈。 “砰!”“砰!”“砰!”…… 一艘又是一艘,每一次战舰或者哨船与礁石相撞,声音都如同闷雷,砸入蔡仁愿的耳朵。 战舰和哨船都是高丽制式! 都是蔡仁愿多年来费尽心意督造! 有一个瞬间,蔡仁愿忽然想大声高呼,让不远处的宋军,停止继续冲滩,不要再毁掉战舰和哨船。为此,他宁愿主动退让,不再对其进行追杀! 然而,嘴巴张了又张,他却一个字都没喊出来。内心深处吗,他也清晰地知道,即便自己喊出来,对方也听不见!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催促脚下的战舰加速靠过去,阻止宋军这种疯狂行为。能救下一艘是一艘。 然而,没等他的战舰靠近到足够发射弩枪的距离,十七艘前几天刚刚被韩青俘获的高丽战舰和十一艘同样来路的高丽哨船,已经全部冲滩自毁完毕。 船上的大宋儿郎,嘻嘻哈哈踩着礁石,逃上了海岸,转眼间,就消失在如画田野当中。 “追,掉头去追韩青。他肯定在那几艘宋舰上,老夫要将他碎尸万段!”强忍住胸口处阵阵烦恶,蔡仁愿高声咆哮。 姓韩的是在故意激怒他。 姓韩的根本不懂海战,所以才使用这种阴招。 他不上当! 他必须在海上,将姓韩的抓住,然后让此人血债血偿!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有画角声,抢先一步在岸上传来,迅速传进了他的耳朵。 “多谢蔡都监赐船!”一群人在岸上探出头,挥舞着旌旗高喊,气焰无比嚣张! 是韩青的认旗,他根本不在那些远去的大宋制式战舰上! 刚才,那些自毁的高丽制式战舰当中,有一艘,临时被他当做的座舰! 现在,他已经上岸了。 从始至终,他根本就没想过跟任何人打海战! 除非高丽主舰队,也学着他刚才的样子,主动触礁。否则,就无法派兵登岸去追! 即便派兵登岸,也未必追得上! 此地距离登州港不足两百里,如果岸上提前藏着战马,韩青跳上马背,就可以在两天之内,成功返回登州! “噗——”蔡仁愿终于压制不住,一口鲜血从嗓子眼里喷涌而出。 正文 第307章 太后驾到 河北西路,真定城外十里,连绵的营帐一眼望不到边。 这一带地形开阔,四野里一马平川,天空中从早到晚都清风徐徐。然而,营地内中却始终飘着一股子刺鼻的尸臭味道。 “推出去,斩了!无能之辈,拿了秘方给你抄都抄不出来,朕留你何用?”营地中央偏北位置一座最雄伟的帐篷内,大辽皇帝耶律隆绪被尸臭味儿熏得头晕脑涨,指着将作监正监马定兴的脑袋高声断喝。 “是!”立刻有两名虎背熊腰的契丹武士扑上,架起马定兴的胳膊就往外拖。 后者吓得魂飞魄散,两条腿拖在地毯上凄声喊冤,“冤枉啊,陛下。臣尽力了,臣真的尽力了。秘方上的材料分量不对,您就是把臣剁成肉馅,也变不成火药啊!” “陛下三思,马定兴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是将作监最好的大匠了。”枢密使韩德昌听得心中不忍,上前半步,躬身替他说情。 “陛下三思,如果连马定兴都配不出火药来,恐怕大辽这边,很难找到第二个合适的人选!”马军都指挥使耶律课里平素跟马定兴交情颇厚,想了想,也起身劝阻。 “陛下,马定兴为我军打造劲弩和楼车,功勋颇著。杀了他,恐怕会令将作监的工匠心乱!” “陛下,火药之事,真的急不得。据降将王继忠供述,如今整个大宋,才只有三处地方能自己配制火药。” “陛下……” 北院枢密耶律隆兴、中京副留守马温、南院都监蒲奴惹等文武官员,唯恐被殃及池鱼,也纷纷上前替马定兴说话。 “嗯——”耶律隆绪眉头紧皱,沉吟着用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视。 长时间顿兵于坚城之下,令他心中烦躁无比。所以刚才听闻将佐监仿制的火药威力不佳,立刻就想砍了将作监正监马定兴的脑袋。 然而,作为一个合格的帝王,他却知道自己不能同时拂了这么多臣子的意。否则,一旦被太后萧绰得知,少不得又会写信过来教训自己一场。 只是,群臣一阻拦,自己就退让,未免又显得做帝王的过于软弱。所以,即便不杀那马定兴,他也总得将架子端上一端。 “启禀陛下,承天皇太后来了,车驾已经进了大营的后门!”有些人就是不经念想,还没等耶律隆绪端够了帝王架子,飞龙使韩杞已经匆匆忙忙地跑进了中军帐,连气都顾不上喘均匀,就高声汇报。 “先寄下你的头颅!免得惊扰了母后!”耶律隆绪立刻有了台阶下,抬起手,再度指向马定兴的脑袋。随即,一甩衣袖,高声吩咐,“来人,跟朕去迎接母后!” “臣等遵旨!”“末将遵旨!”“臣叩谢陛下不杀之恩!”群臣全都松了一口气,乱哄哄地答应着,列队跟在了耶律隆绪身后。 此番南征,本以为可以势如破竹,却受阻于真定城下。他们心情也极为烦躁。 所以,君臣之间,能和和气气,还是和和气气的为好。否则,真的僵持下去,很难预料冲突会不会迅速扩大。 要知道,契丹可不是大宋,从没搞过“杯酒释兵权”。统兵大将,个个麾下都有一批雷打不动的嫡系部曲。 如果君臣之间的冲突愈演愈烈,导致有人忽然起兵造反,或者率部自行北返,此番南征,就彻底一败涂地了。 而辽国和大宋之间的实力,相差原本就很小。这些年辽国之所以能够始终压着大宋打,凭的就是高粱河大捷以来每战必胜的底气。 如果此番精心准备的南征失败,对大辽来说,后果恐怕不只是退出宋境那么简单了。燕云十六州到底还能保住几个,便很难说。 太后萧绰在大辽的威望,远高于耶律隆绪这个皇帝。她的到来,令原本气氛压抑的军营,立刻有了欢声笑语。 一些配合辽军作战的草原部族长老,和一些萧姓将领,不用任何人动员,就主动迎上前来,围着太后专用的包金高车,不停地嘘寒问暖。 而萧绰也不端皇太后的架子,主动拉开了车门,向众长老挥手致意。偶尔看到几个熟悉的面孔,立刻叫出了对方的名字和出身所在,令后者从心眼里感到温暖和自豪。 主动出来迎接萧绰的大辽皇帝耶律隆绪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心中顿时五味陈杂。 然而,他的态度,却愈发地恭敬。 萧绰是他的生母,做母亲的抢了儿子的风头,儿子总不能心怀怨恨。 更何况,做母亲的萧绰这么多年来,有哪一次,哪一年,不抢儿子的风头? 儿子被抢得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怨恨不起来了。 于是乎,大辽皇帝和承天皇太后当着全军将士的面儿,自然是好好的母慈子孝了一番。 然而,待返回了中军帐内,送走了不相干的人之后,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大热天的,母后怎么不在南京(现在的北京)避暑,反而顶着太阳来到了真定?”亲手给萧绰上倒了一杯茶,耶律隆绪笑着询问。 他是契丹人,虽然能写一手相当不错的汉诗,却不喜欢汉家的繁文缛节。所以,心中有了困惑,自然直来直去。 “怎么,嫌母后干扰你指挥全军了?”正所谓,知子莫如母。萧绰不用细琢磨,就明白了耶律隆绪话外之意。笑了笑,柔声询问。 “不,不是,母后不要误会!”耶律隆绪闻听,赶紧陪着笑脸摆手,“孩儿正巴不得您来,替孩儿教训这群骄兵悍将一番。您不知道,他们好生令朕失望。只是孩儿先前总觉得,母后年过半百,孩儿总不能事事都依仗您。而这次南征,母后也是存心给机会让孩儿独自历练。所以,才没有派人去您那诉苦!” “我儿乃是大辽皇帝,谁让你失望,你责罚他就是。的确没必要再劳动我这个老太婆为你撑腰!”萧绰闻听,又笑着轻轻点头。 自家儿子嫌弃自己管得太多了,这话,她听得明白。 让自家儿子御驾亲征,自己负责坐镇南京,为他调遣粮草辎重,也是母子两个早就约定的事情。她忽然从南京赶到真定,就怪不得儿子话里话外,提醒他违背了承诺。 但是,形势的变化,已经远远超出了预先估计,她不能再拘泥于母子之间原本的约定。 哪怕这么做,也会引起儿子的误会与不快。 “我刚才正准备责罚马定兴,被韩德昌带人劝住了!”接连两次抱怨,都被自家母亲温言软语化解,耶律隆绪心情好了许多。想了想,主动岔开话题。 “责罚他什么,他还没造出火药来?这个笨蛋,早就该被赶回家去养老了!”萧绰立刻接过话头,笑着给自家儿子撑腰,“韩德昌也是个老糊涂,心越来越软,还管得还太宽。” “没造出来!还理由一大堆!”耶律隆绪心情更好,笑着补充,“母后的夹袋里,可有合适人选。如果有,朕立刻换了他!” “那倒是不急!”见气氛缓和得差不多了,萧绰笑着摇头,“母后到这里来,还有更要紧的事情。高丽水师打输了,连大宋的寒毛都没伤到。京东,京西和两淮各地,不再受高丽威胁。原本驻守在衮州一带的大宋禁军,随时可以调往河北参战!” 正文 第308章 绕行 “打输了!这么快?高丽可是号称出动了二十万水军!”耶律隆绪大吃一惊,再也顾不上跟自家母亲计较谁抢了谁的风头,连珠箭般追问,“母后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朕这边前几天,还收到了高丽信使的捷报,连战连胜,拿下了大宋的芙蓉寨!” “二十万水军,光粮草辎重恐怕都得用两三百条船来装,高丽怎么可能舍得下如此大的血本?”到底姜是老的辣,萧绰的态度,比自家儿子镇定得多,又摇摇头,笑着提醒。 “这……”耶律隆绪气结,手掌握成拳头,却不知道该往哪里砸。两条蚕眉也在眼眶上方跳个不停。 此番南征,辽国号称出动了四十万大军,实际出动的战兵和调动的草原各族仆从全部加起来,却只有八万出头。 以此类推,高丽所谓的二十万水师,恐怕最多是四万人。其中还得有五千左右的水手和一万以上的辅兵,真正的战兵恐怕连两万都不到! 所以,高丽水师未能拿下大宋任何州县,倒也不足为怪了! 只是据大辽南面司刺探得知,大宋在京东东路,并无任何禁军和边军驻扎。两万高丽战兵,与登莱两州的厢军交手,不能占据上风也就罢了。怎么在如今短时间内,就大败亏输? 正百思不解之际,却听见自家母亲萧绰缓缓补充,“十天前,高丽水师都指挥使蔡仁愿派遣他的侄儿蔡忠义,带着十艘战舰到了铁山,说要向大辽报捷。想必你听到的捷报,也是同一份。” “嗯!”耶律隆绪眉头紧锁,轻轻点头。 “我知道就是!唉——,这群高丽人,心思全都用在战场之外了,能打赢,才怪。”萧绰抿了抿嘴,低声叹息。 耶律隆绪听得满头雾水,眼巴巴地看着萧绰,期待她能够解释更多。 萧绰却没有立刻满足他的愿望,又叹了口气,继续补充,“听闻我在南京,那蔡忠义又冒着战舰陷入淤泥中的危险,特地将战舰开到了宁河口。说无论如何,希望能当面拜见我,以表达其叔父对我的敬意。” “他叔父对您的敬意?”耶律隆绪越听越困惑,忍不住低声重复。 “嗯!”萧绰轻轻点头,“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儿,所以一边命令蔡忠义到南京来见我,一边督促南面行人司,一旦有了登州那边的消息抓紧时间上报。结果,没等蔡忠义抵达南京,刺事人就探听到了其叔父战败吐血,铩羽而归的噩耗!” “蔡仁愿谎报军情!”耶律隆绪气得脸色发青,挥拳狠狠砸向桌案。然而,没等拳头与桌案接触,他又及时地收回了动作,咬着牙轻轻点头,“朕明白了,姓蔡早就失去了获胜的把握。所以,特地将其侄儿派到大辽这边来,以免其本人被高丽王降罪,全家上下无人能够逃过死劫!” “我儿慧眼如炬!”明知道耶律隆绪只猜对了一小半儿,萧绰却赞许地点头。 “只是,朕凭什么要接纳他的侄儿?朕费了好大力气,才令高丽臣服。如果接纳了蔡仁愿的侄儿,高丽国王那边,恐怕又要疑神疑鬼。”耶律隆绪烦躁地迈动脚步,在中军帐内走来走去。 比起蔡仁愿的侄儿蔡忠义,他明显更在乎高丽国对自己的忠诚。所以,找借口把蔡忠义打发回高丽,才是上策。 然而,这样做,难免又会引起其他豪杰的误会,认为大辽国没有接纳外人的胸怀,今后不再相继前来投奔。 “蔡忠义带了十艘高丽战舰过来,还有足额的水手和水兵。”将自家儿子的表现,全都看在眼里,萧绰忍不住低声提醒。“而咱们大辽这边,至今尚未组建起自己的水师!” “母后是说,以蔡忠义带来的战舰和人手为班底,组建水师?”耶律隆绪眼神一亮,脸上的烦躁瞬间降低了大半儿。 萧绰笑了笑,温柔地点头,“蔡忠义从二十岁就跟在蔡仁愿身边,如今已经四十二岁!应该已经得到了他的真传。” “蔡仁愿不光是想求朕接纳他的侄儿,并且想给其家族留一条退路!”大辽皇帝耶律隆绪终于明白过一些味道来了,瞪圆了眼睛将拳头上下挥动,“这老狐狸,知道朕这边缺战舰和水手,特地送了一批种子过来。这老狐狸,朕这边如果重用了他侄儿,高丽国王即便对他再不满,也会打耗子担心砸了瓷瓶……” “投鼠忌器!”萧绰接过话头,笑着纠正。 “对,就是投鼠忌器。”耶律隆绪越说,头脑越清醒,将手指捏得咯咯作响,”这老狐狸,也难怪会吃败仗,心思太多,并且全都没用在正地方!” “陛下可愿意千金买马骨,委蔡忠义为我大辽水师都督?”萧绰很高兴自己儿子的表现,笑着询问。 “委,委!”耶律隆绪心情大好,笑着发问,“他现在在什么地方?母后可把他带来了?朕非但可以任命他为水师都督,还可以封他为南院枢密使,韩国侯。让他安安心心地,去给朕打造水师!” “我把他带来了,等会就让他进来见你!”萧绰笑了笑,再度轻轻点头。 “多谢母后替朕操劳!”耶律隆绪越想越高兴,躬身向萧绰行礼。 如果大辽有了自己的水师,何必劳动高丽出兵牵制宋军?直接派一队兵马从铁山登船出发,五日之内就可以杀到登州! 届时,大宋精心构建的河北防线,就形同虚设。在黄河以南上了岸的大辽将士,可以马不停蹄地杀向青州,杀向衮州,进而杀到汴梁城下! “我儿不必客气!”萧绰笑着侧身,然后继续补充,“还有一件事,母后想要提醒你。” “母后请讲!”白捡了一支水师,耶律隆绪心里头正高兴,顿时忘记了对自家母亲的怨气,笑着抬手示意。 “此番南下,你的目的地是汴梁,不是真定。与其在这里跟守将纠缠,不如留一支疑兵吸引他的注意力,其他兵马绕路继续前进!”萧绰收起笑容,缓缓补充,每一句话,都透出寒冷的杀机! 正文 第309章 权力与亲情 “母后有所不知,真定这边形势复杂。即便绕路,也未必能顺利抵达黄河渡口!”听萧绰又开始插手自己的指挥权,耶律隆绪本能地出言反驳。 他已经三十三岁了,虽然即位以来,母后萧绰监国辅政,劳苦功高。可世间哪有登基二十二年,却事事都得母亲点头的帝王? 纵使民间,三十三岁的男子,也早就该顶门当户,奉养年迈的父母。而不是天天被母亲拎着耳朵教这教那! “那我儿可知,女真二十七各部,今年夏天又少了七个?”明知道耶律隆绪为何反应如此强烈,萧绰却不生气,看了对方一眼,柔声询问。 “又少了七个?哪里去了?难道那边闹了雪灾?”耶律隆绪却不知道萧绰为何有此一问,皱着眉头猜测。 “完颜石鲁在虎水勒石立约,合八部为一。”萧绰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回应。 “贼子好大的狗胆!”耶律隆绪立刻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两眼之中寒光四射。 大辽效仿当年的大唐,对臣服于自己的各部族,都推行封官羁縻政策。女真二十七部,每部酋长,理论上都是大辽的地方官。 通过册封,大辽可以用最小代价,调动女真各部的青壮男子和物质资源为自己所用。同时,也避免了女真各部统一起来,与大辽为敌。 如果忽然间有七个部落,因为雪灾而消失,耶律隆绪丝毫不会觉得心疼。但是,如果有七个部落同时被另外一部吞并,耶律隆绪就绝对不能姑息纵容了。 八部合一,部众至少能扩张到两万以上。女真的男女皆可挽弓作战,两万部众里挑挑拣拣,至少能挑出六千战兵。 如果大辽不及时出手,待完颜石鲁将另外七部整合完毕,就可以带着挑选出来的六千战兵,去攻打其余十九部,进而将所有女真人整合为一体! 那样的话,无论完颜石鲁自己对大辽是否忠心,女真人早晚都会威胁到大辽的统治。 当年大辽太祖皇帝耶律阿保机的崛起之路,在大辽史书上写得明明白白。耶律隆绪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有女真豪杰效仿自己的祖先,先整合女真各部,再征服整个辽东! “完颜石鲁只是其中之一,室韦、辖葛斯各部,也在蠢蠢欲动。只是距离远,刺事人无法及时送回那边的消息罢了!”摆了摆手,萧绰继续柔声补充,“如果我儿不能速战速决,将举国兵马都空耗在真定城下,恐怕会看到更多的部落自行整合,进而割据一方,不再听从我大辽吩咐!” “他们敢——”耶律隆绪咬牙切齿地怒吼,却明白,自家母亲说的乃是实情。 草原上向来不讲究以德服人,各部族臣服于大辽,是因为大辽铁骑随时可以杀到他们家门口,拆了他们的帐篷,抢光他们的牛羊,将他们部落中成年男子砍杀殆尽。 大辽起倾国之兵南下攻宋,短时间内,自然就无法再派出足够兵力去威慑草原各部族。 草原空虚,各部族中的英雄豪杰,当然要趁机发展自己的势力,以图将来。 “我已经派耶律隆可带领一万兵马,去巡视虎水,制止女真各部互相攻伐!”给自家儿子留了一些时间去平息怒气,萧绰继续说道,“但是,完颜石鲁占尽天时地利,耶律隆可以逼迫他停止继续整合女真各部,吐出部分利益,却无法击败并斩杀他。所以,为了以防万一,你这边必须在明年开春之间,与大宋分出胜负!” “我明白,我回头跟将士们商量一下,就按照您说的,绕过真定,继续南下!”耶律隆绪无可奈何,喘息着点头。 此番南下,萧绰原本是答应了要放手让他掌控全局的。 结果,又半路上横插一刀。 偏偏萧绰插得又都对,让他在羞恼之余,倍感沮丧和无力。 “赶了这么远的路,我已经很累了,就不多打扰你了!”萧绰非常懂得把握分寸,忽然打了哈欠,懒洋洋地说道,“我把寝帐扎到辎重营那边,你忙自己的事情,轻易不要打扰我!” 知子莫如母,耶律隆绪虽然越来越不愿意接受她的指点,却是她的几个儿子当中,最聪明,性子也最柔弱的一个。 所以,无论与情,还是与理,她都没想过更换皇帝。 “母后辛苦了!”耶律隆绪如蒙大赦,赶紧站起身,单手托住萧绰的胳膊,“让孩儿送你过去吧,您年纪大了……” “不必,我还骑得动马,拉得开弓。咱们契丹人,不讲究这些虚礼!”萧绰轻轻挣脱,然后笑着摆手,“你是大辽的皇帝,别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我马上让蔡忠义过来见你,你如果想要自己的水师,就对他宽容一些。” 说罢,上上下下又打量了耶律隆绪几眼,转身迈步出门。 “恭送母后!”耶律隆绪迈步追上,亲自将萧绰送上了马车。然后目送着马车驶入辎重营,才长出了一口气! 此番南征,不仅仅是为了完成几代契丹皇帝的夙愿。并且,也是他向大辽群臣以及契丹各大部,证明自己是一名雄主的良机! 如果独自领兵打进汴梁,哪怕最后没站住脚,又像太宗皇帝耶律德光那样,迫于暑热和其他原因退回上京,今后他也可以名正言顺地让自己的母亲交出监国辅政的权力,去上京祖地颐养天年。 可如果连汴梁城的城墙都没摸到,或者吃了败仗,他这辈子,就永远只能做半个帝王。只要他的母亲萧绰一天没有归西,他就一天得垂首听命! 所以,他绝对不能未见到汴梁,就半途而废! 更不能打输了这场战争! “叫萧挞凛、耶律课里、萧排、耶律敌鲁、乙凛前来见朕!”毕竟是萧绰的亲生儿子,叹息过后,耶律隆绪又迅速振作了起来,开始调兵遣将。 “是!”亲兵们答应着,去召集被耶律隆绪点了名字的将领。 耶律隆绪本人,则又握紧了拳头冲着天空挥了挥,大步返回中军帐内,然后对着舆图,用手指勾勾画画。 绕路就绕路。 绕过真定,挥师向东,拿下深州,就可以沿着运河大步向南。沿途没有任何雄关阻挡! 反正已经听话这么多年了,比起铩羽而归,再听一次母后的建议,其实不算什么屈辱。 只要,只要最后的结果,有利于自己做一个真正的帝王! 正文 第310章 少年事 “呜呜呜,呜呜呜——”暮色渐至,苍凉的号角声,在辽军营地内响起,热闹了一整天的大营,迅速变得一片寂静。 辽国军令森严,即便天性最爱热闹的奚部仆从,天黑之后,都不敢再随意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从天而降的乌鸦,趁机在帐篷顶上跳跃,悲鸣,仿佛是在集体哀悼那些死去的冤魂。 战争旷日持久,每天都有人死在真定城下。虽然大辽皇帝耶律隆绪,一直要求厚葬战死的勇士。然而,军营里又怎么可能打造得出那么多的棺材? 死去的契丹族将士,好歹还能混上一张裹尸的毡子,地下长眠。死去的室韦、奚、靺鞨等族仆从,往往连草席都没有,就直接埋进了山坡上的土坑里。 如此一来,靠食腐为生的野狼、乌鸦、夜枭等动物,自然而然就在军营外聚集。每当夜幕降落,四下里,悲鸣声此起彼伏,宛若鬼域! 一名白发苍苍武将,忽然骑着骏马横穿军营,惊得乌鸦冲天而起。这是明显的违规行为,然而,当值的军校和士卒,却全都选择了视而不见。 在大辽,有几个人,早就不属于军令可约束范围之内。刚才策马横穿军营的那位,恰是其中一个。 此人姓韩,名德昌,官拜大丞相,封爵齐国王。在皇帝耶律隆绪刚刚即位那段时间,曾经几度舍命护驾,最终与太后萧绰联手,确保了耶律隆绪的皇位牢固。 所以,耶律隆绪对此人非常感激,非但在公开场合,多次尊称其为“叔父”。并且当众宣布,如果“叔父”有事找自己,任何时间都可以直接进入皇宫! 连皇宫都随时能进的人,在军营中纵马,谁人胆敢阻拦?不过,今晚,韩德昌却不是去见皇帝耶律隆绪,而是直奔太后萧绰白天时刚刚命人在后营设立的银帐。 仿佛跟韩德昌心有灵犀,大辽太后萧绰,恰好拎着宝剑,出门活动筋骨。听到熟悉的马蹄声,立刻在侍卫的簇拥下,快步迎了上来,“姚哥儿,你终于有空来见我了?军中的事情忙完了?” 姚哥,是韩德昌曾经用过的契丹名字。近十年来,已经很少有人叫起,此刻忽然从萧绰嘴里听到,韩德昌心中,顿时感觉五味陈杂。 然而,无论内心里感觉多复杂,君臣之礼却不可废。因此,稍稍调整了一下呼吸,韩德昌立刻飞身下马,拱手行礼,“有劳,有劳太后挂心了,微臣惭愧!” “姚哥儿,你又跟我客气!”太后萧绰抢先一步侧开了身子,随即又一把拉住了韩德昌的手腕,“我早就跟你说过,咱们是一家人。不用这么多虚礼。你又何必如此死性?” 最后一句话,实在不该是太后对臣子所说。韩德昌又愣了愣,心中迅速发暖,不再坚持行礼,任由萧绰牵着自己的手,像数十年前某个月色妩媚的夜晚那样,一路牵回了她的帐篷。 几个赶过来拜见太后萧绰的部族长老远远地看到了此景,羡慕得直吞口水。 几个前来讨好太后萧绰的萧姓晚辈看到了此景,则果断选择视而不见。 契丹不是大宋,不推崇寡妇为丈夫守节。哪怕萧绰明天就宣布改嫁韩德昌,除了皇帝自己之外,整个大辽,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站出来反对。 当然,前提是太后萧绰主动放弃监国之权。否则,她和韩德昌两人的权力加起来,就动摇国本了。非但所有契丹贵胄都不会答应,她自己,也不会昏聩到如此地步。 从韩德昌下马的位置,到萧绰的太后银帐没多远。几乎是稍稍走神儿的功夫,两人的双腿,就迈进了银帐之内。 大大方方的继续拉着韩德昌的手,将其引到一把铺着虎皮的宽背椅上入座。萧绰又亲自倒了两杯茶,一杯推给客人,一杯自己捧在手里,缓缓坐在客人的正对面。 韩德昌自打会骑马之时,就与萧绰相识,知道对方是什么秉性。所以,干脆放弃了客套与挣扎,任由对方为所欲为。 “姚哥儿,我老了!”萧绰端着热茶抿了一口,然后柔声说道。话很短,表达的意思却极为深长。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萧绰当年是契丹第一美人。做皇帝的丈夫死去之后,又辅佐年仅十岁的幼子,与韩德让一道指挥大辽兵马,击败了北伐的宋军,称其为天下第一女将绝对不算过誉。 她说自己老了,遗憾的可不止是韶华逝去,还隐晦地告诉了韩德昌一个事实。她的雄心、勇气、权欲、掌控力等一系列看不见却感觉得到的东西,都在不可逆转地流失。 “太后,太后多虑了!”分明早已不再年轻,韩德昌的心口,却好像突然被人狠狠锤了一拳般,又闷又疼。 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萧绰,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态度。 两人近在咫尺,却隐约隔着一堵透明的城墙。很多简单的话,他不能说,很多简单的动作,他也不能做。 而以萧绰现在的超然地位,也不需要他表什么态。他今晚大摇大摆前来拜见,其实已经是在表态。 除此之外,他给不了更多,萧绰也不需要更多。 “人老了,就容易怀旧!”将韩德昌的表现全都看在眼里,萧绰的眼睛忽然变得闪闪发亮,仿佛挂在夜空中的两颗寒星,“当年大宋皇帝亲自带领倾国之兵北上,文官武将们无论是契丹人还是汉人,都被吓得六神无主。甚至想逼着我下令放弃燕云十六州,以消弭战火。若不是你当时挺身而出,咱们今天不用说南征,就是想在上京那边一起放马打猎,恐怕都没任何可能!” “那是老臣应该做的事情。”韩德昌听得心头发热,坐直了身体拱手。 “我都跟你说了,不要这么客气!”萧绰眉头轻皱,低声抱怨,“难道你就不能忘记咱俩现在的身份么?我已经老了,你也不再年轻。能坐在一起,好好说话的日子,总计还有几天?” “老臣,老臣不是客气,而是,而是习惯了!”韩德昌被说得不好意思,笑了笑,低声解释。 “别叫老臣,叫我!”知道韩德昌说的是实话,萧绰也笑了起来,隐约之间,仍然保留着一分少女时代的风情,“也别叫我太后,叫燕燕。” “那怎么行?”韩德昌大惊,立刻红着脸摆手,“老臣,我,我不敢,也不习惯!” “到底是不敢,还是不习惯!”萧绰却不肯放弃,歪着头,继续刨根究底。 “不敢,也不习惯。不习惯之处,比不敢更多!”韩德昌被逼无奈,只好鼓起勇气,实话实说。“太后,老臣,我,我已经有三十八年,没叫过你的名字了!” “有三十八年了么?”萧绰愣了愣,眉头轻皱,几根白发在鬓角处缓缓飘动。 正文 第311章 是情非情 她是十四岁入宫,今年的年龄是五十二。细算下来,从进宫到现在,不多不少,正好三十六年。 而在她进宫之前,青梅竹马的另一半儿,便是韩德昌! 刹那间,她的心脏,也仿佛被针刺了一下。有点疼,不是很剧烈,却久久挥之不去。 银帐里的烛火,缓缓跳动,照亮她的白发,他的皱纹。 他们都不再年轻。 年少时的往事,遗憾也好,感伤也罢,都早已成为过去。 现在提起来,更多的是怀念,而不是想要做任何补偿。 那些失去的东西,也不可能补偿得回来。 “你最近是不是又遇到了为难的事情?”片刻之后,韩德昌的不想再纠结于彼此之间的称呼问题,笑着主动询问。 无论五十二岁的萧太后,还是十四岁的萧燕燕,在他眼里,秉性其实都没有多少改变。那就是,想让自己帮忙的时候,撒娇耍赖,手段百出,却从来都不直说。 她在少女时代,就会用一份感情拴着自己,让自己为他做这做那。最初成为太后那几年,也经常故技重施。 最近十多年,她地位越来越稳,将皇帝和整个大辽,都尽在掌握,才终于不再用这种小伎俩。 而今天,她却忽然又回忆起少年事,恐怕目的未必跟自己一样,只想对记忆中那对年青,摇头而笑。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不堪么?没有为难的事情,就不会想起你来?”萧绰被问得又是一愣,迅速收拾脸上与心中的感怀,冲着韩德昌大翻白眼儿。 还是熟悉的动作,被抓到了也坚决不认账。韩德昌心脏处的沉重感觉,顿时减弱了许多。 笑了笑,他柔声回应,“有什么堪与不堪的。你有事找我出人出力,不是应该的么?至于没事的时候,你是大辽太后,我是大辽齐王,咱们两人都有一大堆事情需要忙碌,彼此想不起来对方,也是应该。” 这些都是大实话。 这个态度,足够豁达,也是事实上很多老朋友的相处方式。 登时,萧绰心脏处的针刺感觉,也迅速减弱。又翻了韩德昌一记白眼,无可奈何地摇头,“你这个人,真是没意思透顶。也不知道你家的那几个夫人,这些年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一天天过呗,既然已经成了夫妻。况且嫁给我之时,她们已经足够风光。”韩德昌也不懊恼,笑着回应。 “是啊,她们嫁的是我大辽最年轻的开国公。不到二十岁,就权知南京事。”萧绰再次心有所感,叹息着说道。 她自己,何尝不是为了出嫁那一瞬的风光,付出了半生? 做皇帝的女人,风头天下无两。至于当年的韩德昌,虽然让她心中割舍不下,比起做皇妃,辅佐丈夫治理天下,对少女时代的她来说,吸引力终究弱了一些。 “我手里有四千嫡系部曲,前来助战的室韦、靺鞨两族兵马,也可为我所用。”既然已经猜到萧绰忽然开始怀旧,是有所求。韩德昌干脆主动亮明家底,“另外,还有七八个将领,也与我交好。除了陛下之外,如果你发现有谁可能对大辽不利,我的剑,随时可以为你所用!” “没那么严重!你不用单独把隆绪摘出来。”萧绰立刻收起了感慨,笑着摇头,“我从没想过做大辽的女帝,跟隆绪的母子之情也分毫未减。虽然,他现在越来越嫌我碍事。” 顿了顿,她的声音急速转低,“我今天为难的是,如何约束楚王隆佑的野心,让皇帝和他两个,将来不至于手足相残。” “楚王?他想谋反?太后慎言,他可是您的亲生儿子!”韩德昌被吓了一大跳,赶紧低声劝阻。 楚王耶律隆佑是萧绰的第二个儿子,与当今皇帝耶律隆绪两人兄友弟恭,关系极为亲密。 此番耶律隆绪南征,特地留楚王耶律隆佑坐镇中京,替自己看守皇宫,顺带保护百官的家眷。 如果耶律隆佑生出的不臣之心,非但南征大业将毁于一旦。皇帝亲领大军回师平叛,不知道多少留在上京的文臣武将及其家眷,将死于非命! “正是因为是我的亲生儿子,我才为难。”萧绰的声音也低了下来,眼神中带着无法隐藏的焦灼,“他那边已经有了动作,但是还没下定最后的决心。我如果现在就动手解决了他,又怕他被冤枉了。而如果我听之任之,等着他自己幡然悔悟,恐怕到头来,他必死无疑,隆绪也会为此而怀疑我。” “我明日一早,立刻向皇上请命,返回上京催促对前线的马料和牲口供应。”韩德昌非常果断,不问萧绰从哪来的消息,而是立刻开始谋划解决的办法。 他是辽国的大丞相,齐王,门生故旧遍布朝野。 他有击败宋军,平叛辅政之功,在大辽三京都威名赫赫。 他在后族萧氏、皇族耶律氏,以及契丹各大部,都有足够多的朋友,一呼百应。 他还有两代皇帝赐下的嫡系部曲,足以威慑耶律隆佑身边的人,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萧绰却看了韩德昌一眼,难过地摇头,“皇上从小到大,没遭受过背叛。如果知道隆佑有图谋不轨的企图,即便隆佑未曾付诸实施,恐怕他也不会容隆佑活在世上!” 她可以掌控万乘大国,让群臣俯首听命。然而,她却无法阻止自家的两个儿子,拔刀相向。 这才是让她感觉到心里憔悴的缘由,也是令她倍感虚弱,不得不再度向韩德昌伸手求助的动因。 除了韩德昌,满朝文武,包括耶律和萧两姓的族老,没人能设身处地地替她考虑。 除了韩德昌,也没人能在成功化解掉危机之后,还保证她的另外一个儿子不被秋后算账。 这是她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选择,也多次经历的实际验证。韩德昌这辈子,从没辜负过她的期待,相信,这次也是一样。 “其实,我也老了,留在前线,根本帮不上忙。陛下也不愿意,事事向我这个老臣请教!”果然,韩德昌如她所愿,很快就想到了一个更为妥当的办法,“我如果不耐暑热生了病,陛下肯定会准许我回大辽去休养。我趁机再把为前线筹办粮草辎重的任务要过来,陛下也不会怀疑我另有图谋。” 知道萧绰不放心,放缓了语速,他继续补充,“待我回到上京,立刻以你的名义,调楚王去南京。他身边没有了支持者,也就没了实现野心的依仗。然后,你再打发他去蛮荒之地多吃些苦头,过后,皇帝即便猜到他曾经图谋不轨,见他鼻青脸肿的狼狈样子,也就心软了。即便不心软,楚王在你手里,他也不好派兵过去捉。” “那些教唆他的人,南面行人司已经整理了名单给我!”好萧绰,立刻做出决断,从衣袖里掏出一片绢布,双手捧到了韩德昌面前,“名单你带上,查实之后,该杀的杀,该族诛的族诛,一个都不要姑息!” 她心疼自己的儿子,却不会心疼外人。 那些在她眼里,威胁到大辽江山的“奸贼”,她杀起来绝不皱眉。 “遵命!”韩德昌接过绢布,躬身行礼。刹那间,心中竟然涌起了几分轻松。 “你是不是早就想返回大辽了?你不看好这次南征?”萧绰直觉很敏锐,立刻发现了韩德昌心态变化,皱着眉头询问。 “我也老了啊!”韩德昌笑了笑,没有直接给出答案。 “为什么?”萧绰对答案很不满意,上前一步,再度去抓韩德昌的手腕。 “一代新人换旧人,皇上身边,理应有他自己的臂膀。我留下,帮不上忙,反而显得多余。”韩德昌也不隐瞒,笑着补充,“另外,宋军使用了火药弹,我想不出破解之道。” “就这些?”萧绰将信将疑,继续刨根究底。 “还有那个向大宋皇帝进献了火药弹的人。”韩德昌想都不想,又给出了另外一个答案,“他让我想起了我们韩家的一个仇人,郑子明。” “郑子明?”太后萧绰眉头紧皱,稍微废了一些力气,才想起了另外一个传说。 那个传说,距离现在已经非常遥远。 想当年,韩德昌家中,曾经有位少女,从江南带着郎君回来面见家人。而她自己挑选的郎君,便是后来的大宋开国太祖赵匡胤! 韩家的长辈,没有眼光,看不出赵匡胤的未来。非常出手拆散了这对鸳鸯,并且未来取信于当时的大辽皇帝,当着赵匡胤和他的两位结义兄弟的面儿,将少女亲手射杀。 而赵匡胤的那两位结拜兄弟,一个就是后来的周世宗柴荣。 一个则是后晋的皇子,石子明。当时为了避祸,改姓为郑。 短短数年之后,韩家就为他们的选择,付出的巨大的代价。 那个妖孽般的郑子明,竟然凭借一场风寒(流感),击败了两万大辽精锐。与赵匡胤一道,将当时领兵的主帅韩匡美等人斩杀于阵前。 韩家当时受创之重,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足足花费了二十年时间,才终于缓过元气来。 “太后,老臣有一事相请。”正恍惚之际,却又听见韩德昌郑重说道。 “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绝不推脱!”萧绰知道,自己不能让韩德昌光干活不求回报,笑了笑,轻轻点头。 “那韩青,犹如郑子明第二。”韩德昌收起笑容,长揖为礼,“如果太后有机会除掉他,一定要不惜任何代价。否则,接下来不知道还有多少变数在等着陛下!” 正文 第312章 赚钱不丢人 “张帆,你带人把港口里的沉船拖到岸上,晒干了拆成板子,然后交给骆掌柜那边公开发卖,所得尽快送入官库。” “王武,从今天起,你负责带人押着俘虏,清理水下的木桩和暗礁。实在清理不动的,上面竖根柱子刷上红漆,以免有商船不小心撞上去!” “窦沙,你带两千名俘虏,去修饰码头。顺便把官道也修上一修。咱们京东东路,不养活闲人!” “骆掌柜,发卖高丽战舰的事情也交给你。弩车拆下来上缴入库,船只按照同样大小的货船定价!” “李佥事,你负责继续甄别俘虏,然后让指挥使以上的人写信回高丽,催促其家族尽快出钱赎人。还是像原来一样,根据官职高低明码标价,再追加一笔甄别费。若是发现了隐藏的高丽八大姓子弟,价格在原来的基础上直接翻倍。” “刘鸿……” “武又……” 一大早,韩青就开始调兵遣将,将麾下弟兄们指挥得团团转。 自从他使出一招金蝉脱壳,抢滩登陆摆脱蔡仁愿的追杀那天起,本次登莱防御战基本就宣告结束。 失去了大部分粮草辎重的蔡仁愿,不敢继续在登州附近逗留,率领麾下大部分战舰悻然返回了高丽,只留下其侄儿蔡鼎晟,带领一支二十艘战船组成了小舰队,在距离登州一百多里外的呜呼岛附近徘徊。 二十艘高丽战船,所装载的士兵不会超过两千五,其中还得有一千左右为水手和辅兵。虽然这支分舰队,可以从辽国那边拿到补给,却已经没有力量攻打大宋沿海任何一座城池。 所以,除了接收被大宋这边释放的俘虏和恶心人之外,蔡鼎晟所带领的这支分舰队,已经起不到任何作用。韩青和登莱军民们,当然也不用着继续枕戈待旦。 只是战事结束之后的收尾工作,却不见得比作战轻松。 先前为了阻挡高丽战舰进入登州港,韩青采用柳框沉石法,在港内制造了无数暗礁和暗桩。(注:柳条筐装满石头沉入水中堆积,是古代制造堤坝的成熟技术。) 此刻敌军退了,就得将暗礁和暗桩尽快清理干净。否则港内就无法平安进出大型商船。用不了多久,因为海贸而繁荣的登州城,就会百业凋零。 当初为了鼓励熟悉水文和水性的渔夫积极参战,韩青在丁谓的支持下,几乎搬空了京东东路的官库。 此刻大宋朝廷忙于应付辽国铁骑,自然不可能给京东东路调拨一枚铜板过来。 而登州官吏的俸禄得发,官道、水渠、驿站得维护,常平仓、药济局里得有足够的粮食和草药。 这些钱,总不能全都向大户人家募集。所以,处理战利品和俘虏,就成了一门学问。 至于将缴获来的高丽战船拆掉武器之后,直接当做货船变卖的决定,是不是有些败家?韩青暂时真的顾不上考虑。 他本职是提刑官,兼管控鹤署,没有重建水师的权力。指挥乡勇保卫登莱,乃是事急从权。 如今事态已经不再紧急,他按规矩,不能再继续把持着地方上的军权,当然也没资格操心水师重建的事情。 此外,打心眼里,韩青也看不上那些缴获来的高丽战舰。虽然这个时代,一百料战舰,算是庞然大物。 但是,跟韩青上辈子见过江轮比起来,一百料的战舰,都只能算是小舢板。既不具备威慑力,又没啥技术含量。(注:料是古代通用算法。折合载重,一料差不多就是一吨。) “提刑,蔡鼎晟的使者又来了,说是带来了柳家给登州的赔偿。”张守忠匆匆忙忙地走到近前,高声汇报。被阳光晒成古铜色的脸上,写满了钦佩。 最近两个月,是他这辈子最惬意的时光。非但彻底洗脱了从贼的罪名,官职也因为战功的迅速积累,从水师都头,越级升为了都指挥使。 并且这两个月,他最大的收获,却不是步步高升。而是眼界被前所未有的大开。 做了这么多年水师都头,平生第一次,张守忠看到,原来水战还能玩出如此多的花样。 传统的跳帮、对撞、凿底,都成了小儿科。战船的大小,也不再是决定性因素。淤泥、礁石、暗流,反而成了神兵利器。 只要靠近陆地两里之内,海战就可以完全当做陆战打。只要调集到足够的渔船,甭管对手的战舰有多庞大,都可以群蚁噬象! 做了这么多年水师都头,张守忠也是平生第一次,发现打仗还能赚钱。 非但缴获的战船可以变现,缴获的资材可以变现,连打捞上的沉船,都可以破成木板,换来一笔笔现金。 至于俘虏,以往大宋对待俘虏,要么一杀了事,要么遣送回家。而现在,却可以押着他们去清理港口,修整码头,让他们自食其力。 那些俘虏当中的世家子弟,还可以让他们的家人送钱来赎。定价还不能太低,否则有辱他们的高贵血脉。 …… “像韩提刑这样的好官,如果老天爷能够多赐下几个。甭说小小高丽,就是北面的辽国,早晚也得被大宋打得满地找牙!”休息的时候,张守忠心里总忍不住偷偷地幻想。 然而,想过之后,他又忍不住苦笑着摇头。 他知道自己太不知足。 像韩提刑这种好官,几百年能出一个,都是大宋之福。老天爷怎么可能,赐给大宋太多? 所以啊,张某人也不多求,只求韩提刑能在京东东路,多逗留几年。最好从提刑一路升上去,三年一大级,直到经略安抚使任满。 如此,登莱两地的百姓,就至少会有八年好日子过。 他张守忠,依附于韩提刑的车马之后,也能继续踏踏实实地建功立业,不用把心思都花在杂七杂八的事情上。 “带王司仓过去,先当着使者面儿,将赎金清点入库。然后再带使者过来见我!”韩青哪里想得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收获了大批“粉丝”。挥了挥手,顺口吩咐。 据俘虏招供,贞州柳氏,乃是高丽那边顶级的书香门第,最为谦和守礼。现在看来,俘虏的招供果然没错。 柳家是高丽八大姓当中,第一个送赎金过来的世家。虽然将赎金改称作“赔偿”,态度却足够干脆,当得起其他七家的表率。 如果其余七家,也能像贞州柳氏一样痛快地花钱赎人。这次登莱保卫战,就收支平衡了,也许,还会有一点点赚头。 上辈子做小老百姓的时候,韩青就是个财迷。 这辈子做了提刑官,骨子里的习惯仍旧改不过来。总想着能多赚一点儿就是一点儿,无论为公还是为私。 正文 第313章 柳氏子弟 “贞州柳氏子弟柳嗣源,柳嗣煦,拜见上国提点刑狱公事。”柳家派来交割赎金的两位使者风度很好,一走进中军帐,就齐齐躬身行礼。动作舒缓且优雅,一看就知道出身于书香门第。 刚收完了别人的钱,韩青不能一点儿面子都不给,在帅案后笑着微微抬手,“两位请免礼。我已经命令麾下参军去码头上领人了,稍待片刻,几个在我这里做客的柳家子弟,就可以随二位离开。” “多谢上国提刑!”柳嗣源看打扮应该是正使,再度躬身行礼,“柳家管教无方,族中不肖子弟冒犯提刑虎威,本该以死谢罪。提刑法外施恩放他们回家,我柳氏上下感激不尽。” 柳嗣煦紧随其后,一边躬身,一边朗声说道:“族中长辈收到几个不肖子弟的家书,惊惶莫名。想我柳氏原本出身于中原,岂可有如此忤逆之举?因此,连夜就调集了赔罪款项,运往釜山装船。” “虽然几个不肖子弟,是迫于军令,才误入歧途。”柳嗣源接过话头,继续说道,“但终究对故国官府和百姓造成了惊扰。所以,为了表达诚意,长辈们在几个不肖子弟信中所提的要求之外,又加了一成。” “除了惊扰登莱地方的赔偿之外,我家长辈,还专门准备了一份谢礼给提刑。还望提刑不吝笑纳。”柳嗣煦口舌便给,顺着柳嗣源的话头补充。 他二人宛若事先排练过无数次一般,彼此配合得天衣无缝。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也都恰到好处,让人明知道他们在说瞎话,也生不起气来。 无法生气,韩青却感觉浑身上下好生不自在,皱了皱眉头,轻轻摆手,“给我本人的谢礼就不必了。韩某让他们写信索取赔偿,是因为高丽水师不宣而战,耽误我登莱两地的农时。而韩某自身,并无损失,也跟贞州柳氏素无往来。” “话虽如此,可我柳氏终究欠了韩提刑天大的人情。若不有所表示,族中长辈,未免心怀愧疚。”仿佛早就料到韩青不会收柳家的谢礼,柳嗣源笑着拱起手,柔声解释。 “韩提刑可是担心收了礼物,有损您的英名?”柳嗣煦跟他配合默契,紧跟着快速说道,“其实大可不必。谢礼乃是我家先祖诚悬公亲手誊写的诗作一篇。乃是族中长辈闻听韩提刑乃是郑祭酒门下高徒,特地从族库里找出来相赠。” “柳诚悬?你家祖上是唐人?大唐河东郡公?”韩青大吃一惊,身体瞬间坐了个笔直。 如果没有与韩佳俊的灵魂融合为一,他恐怕即便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柳诚悬是谁? 而拜韩佳俊往年刻苦读书所赐,他刚才耳朵里听到“诚悬”两个字,立刻将柳家的先祖,与大唐河东郡公,大书法家柳公权联系到了一起。 “我等不肖,有辱先祖声名。”敏锐地注意到了韩青脸上的表情变化,柳嗣源带着几分骄傲拱手。 “斗胆汇报给韩提刑得知,我贞州柳氏,乃是在黄巢之乱时,渡海避祸,才去的高丽。族中子弟,皆以身上的唐人血脉为荣!”柳嗣煦也面露微笑,骄傲地宣布。 “原来是河东郡公之后,在下失敬了!”韩青的心态迅速恢复了平稳,笑着轻轻拱手。 上辈子,他坚信人非牲口,不需要名种名血。这辈子虽然自身也出于豪门,却仍旧对血脉传承这东西,不怎么“感冒”。 所以,震惊过后,只是入乡随俗地向柳家兄弟拱拱手,就算了事。并未因为柳公权,就高看那两人分毫。 “不敢,不敢,韩提刑客气了!”柳嗣源的反应,明显出现了一丝停顿,僵硬地拱手还礼。 “提及先祖,只是为了证明谢礼并非阿堵物而已。并无炫耀之意。”柳嗣煦的笑容,也有些僵硬,干巴巴地在一旁补充。 也不怪二人表现得大不如前。 实在是韩青的反应,与他们以往遇到的情况相差太大。 以往兄弟俩只要提起柳公权,哪怕对方是个领兵的粗痞,对待他们俩的态度也会立刻热情几分。 若是读书人,则恨不得拉起兄弟俩的手,平辈论交。 原因很简单,第一,柳公权生前,乃是大唐文宗亲口称赞的“三步之才”,文名和书法,都当世无两。 第二,则是礼物本身的价值。虽然只是薄薄的一页纸,拿到市面上,报价十万吊,争抢者都得趋之若鹜! “那韩某就却之不恭了。”唯一让柳家兄弟俩感到欣慰的是,韩青对他们俩态度没多少变化,却不再拒绝收礼。笑了笑,轻轻点头,“令祖亲笔誊抄的诗作,放在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是瑰宝。韩某留下之后,必然会给它寻个安全所在,好生珍藏。” “多谢开国侯盛赞,诗作就在随从手中,在下这就将其取来。”柳嗣源暗松了一口气,赶紧笑着躬身。 “随从粗鄙,怕惊扰了开国侯,所以刚才家兄特地吩咐他,留在门外看管盛放诗作的礼盒。”唯恐韩青觉得怠慢,柳嗣煦陪着笑脸解释。 “二位有心了,让随从带着礼盒进来便是!”韩青笑了笑,轻轻摆手。 在他眼里,柳氏兄弟,已经是不折不扣的高丽臣民。所以他没有任何兴趣,跟那兄弟俩套近乎。 然而,在他眼里,柳公权却是货真价实的华夏先贤。其所里留下的真迹,有机会能收回来,就不该便宜了外人。 “多谢韩提刑体谅!”柳氏兄弟礼貌地拱手致谢,然后转身出门,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子名门子弟的风范。 不多时,二人又带着一位身材雄壮的仆人入内。将一个做工精美的木制礼盒打开,当众请韩青的亲兵查验。 待亲兵查验完毕之后,柳嗣源小心翼翼地从礼盒中取出个裱糊好的卷轴,捧至额前,缓步走向韩青的帅案。 “这礼送的,可真够繁琐的。”韩青看得有些不耐烦,在肚子里悄悄嘀咕,与此同时,却对柳公权的真迹,多少有几分期待。 然而,就在他准备起身接过书册之际,身背后,却忽然传来窦蓉的声音,“郎君小心,图穷匕见!” “什么?”韩青激灵灵打个哆嗦,本能地将左手推向了帅案,同时将身体连着座椅一道迅速后撤。 说时迟,那时快,没等窦蓉的声音落下,柳嗣源已经用右手从裱糊好的卷轴之中,抽出了一把铁锥,朝着韩青的胸口分心便刺。 正文 第314章 笨贼 而那柳嗣煦,一改先前话痨模样。悄无声息地从衣袖中掏出一把短剑,迈动脚步,豹子般抄向韩青的侧翼。 “杀,杀,杀——”三名刺客之中,唯一发出声音的,是那拎着礼盒的壮汉。 只见此人,怒吼着弯腰抄起礼盒,用力拉扯,竟然将礼盒直接变成了一面折叠盾牌。 随即。他快速转身,继续怒吼着迎向了帐篷内的亲兵,阻止他们为韩青提供任何支援。 这一系列动作,经过严密计算。 考虑到了第一次进入中军帐之时会被搜身,所以将凶器藏在了书帖的卷轴及礼盒的夹层当中。 考虑到了中军帐内空间狭小,所以三名刺客当中,两人负责行刺,一人负责以礼盒作为盾牌阻挡韩青的亲兵。 考虑到了韩青身手不错,有可能会躲过第一轮攻击,所以柳氏兄弟中单独分出一人来迂回包抄。 考虑到了战后的登州港百废待兴,韩青身边不会留下太多的亲信和将领。 考虑到了时间、地点、天气以及柳公权对读书人的影响力等诸多因素,严格规划并且演练了整个觐见、交谈、送礼和行刺的流程。 然而,却唯独没考虑到,韩青身后,还有一个窦蓉。 “砰!”柳嗣源的身体,被韩青仓促推过来的帅案所阻,第一击落空。 根本不给韩青拔剑的时间,此人毫不犹豫地将双腿跃起,又是一记凌空飞刺,铁锥直奔韩青梗嗓。 然而,还没等他身体越过帅案,一把飞刀忽然贴着韩青的左耳射至,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右眼眶! “啊——”柳嗣源疼得凄声惨叫,动作立刻变了形,身体缩卷着下落,与帅案再度撞在一起,轰然翻倒于地。 没等其他人做出反应,第二把飞刀,又呼啸而至。掠过韩青的左肩,直奔柳嗣煦的鼻梁。 “当啷!”从侧翼冲过来包抄韩青的柳嗣煦不得不挥动短剑,格挡飞刀,冲向韩青的双脚,立刻出现了停滞。 而韩青,却不可能再给他更多机会。趁机拔出佩剑,拧身就是一记凤凰展翼。 雪亮的剑光从侧下方撩起,将柳嗣煦持着短剑的那条胳膊,齐肘切断。此人疼得厉声惨叫,左手握住断臂,踉跄着转身逃命。 第三把飞刀呼啸着追上来,正中他的脖颈。 “留一个活口!”韩青大声提醒,低头挥剑下刺,废掉柳嗣源的左右手肘。随即,纵身越过帅案和对方的身体,从背后向第三名刺客发起了反击。 第三名刺客力大如牛,原本以一面折叠盾牌阻挡三名亲兵的进攻,丝毫不落下风。猛然间听到背后生变,本能地回头,“砰”,一块铜砖抢在韩青的宝剑之前,将此人的面门砸了个正着。 “嗯!”那刺客被砸得眼前阵阵发黑,两腿站立不稳,所有蛮力,都无法再发挥用场。 韩青的宝剑和亲兵们的佩刀先后刺至,转眼间,在此人的手臂和双腿上扎出了数个血淋淋的窟窿。 “拿下他,严刑审问!”朝着亲兵们丢下一句话,韩青转过身,去寻窦蓉。恰看到,自家妻子从帐篷后部冲了过来,一只手拎着飞刀,一只手握着铜砖,浑身上下,杀气四射。 他的心脏猛地一疼,丢下宝剑迎上前,将窦蓉抱在怀中。 “呜呜——”窦蓉已经急得说不出话,丢下飞刀和铜砖,趴在他怀中放声大哭。 “好了,没事了,没事了!多亏你来得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不顾亲兵的目光,韩青用手轻轻拍打着窦蓉的后背,柔声安慰。“走,咱们离开这儿,让人先收拾了地上的尸体。免得弄一身血污。” “呜呜——”窦蓉没有力气回应,哭声渐低,身体抖得宛若风中荷叶。 “抓刺客,抓刺客——”叫嚷声,从中军帐外响起。却是被派出做事的武又、李遇等将领,闻讯杀了回来,各自带领一伙弟兄,将帐篷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没事!大伙不必惊慌!”韩青果断朝着帐外大喊,稳定军心。随即,又扭头冲着满脸后怕的亲兵们吩咐,“喊郎中进来,给活着的刺客裹伤。问出口供之前,别让他们死了!” 不待众人回应,他弯下腰,横着抱起窦蓉,迈步走出了中军帐后门。 正指挥着弟兄包围中军帐的武又,被突然打开的后门吓了一跳。本能地挥刀上前阻拦,待看清楚是韩青抱着窦蓉,又赶紧收起兵器,瞪圆了眼睛上下打量,“谢天谢地,我就知道,刺客未必是你的对手。夫人她……” “我没事,她也没事。被吓了一大跳而已。”韩青笑了笑,抱着窦蓉继续大步而行。 弟兄们全都松了一口气,先侧身让出一条通道,然后继续眼巴巴地看着韩青和窦蓉,脸上或是写满了欣慰,或是写满了羡慕。 “放我,放我,放我下来,郎君,我……”窦蓉的身体,仍旧在打着哆嗦,却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继续被韩青抱在怀里,停止哭泣,红着脸轻轻挣扎。 “怕什么,都老夫老妻了!”韩青笑着安慰了一句,然而,却仍旧顺从窦蓉的要求,将她的双脚轻轻放在了地上。 窦蓉羞不自胜,迈步准备逃开。两腿却忽然又是一软,踉跄着向前栽去。亏得韩青反应足够快,抢先又揽住了她的腰,才避免了她摔倒于地。 “郎君——”这下,窦蓉彻底忘记了害怕,羞得无法睁开眼睛。韩青笑着将手臂稍稍用力,揽紧她,缓步而行,“没事,你刚才紧张过度了。这是身体的正常反应。跟着我四处走一走,将血脉活动开就好。” “嗯!”窦蓉不再说话,鼻孔里发出低低的回应。然后,像一只小猫般,任由韩青揽着自己,缓缓走向远处的海岸。 明媚的阳光从天空中照下,照亮她苍白的面孔和汗津津的额头。 自成亲之后,就忙着对付高丽水师的偷袭,韩青已经许久,没有跟窦蓉安安静静地单独相处。 当相依相伴成了日常,他也很少,再仔细留意窦蓉的面孔和打扮。 而此时此刻,轻轻低头,他却发现,窦蓉的模样,仍旧像二人初次相逢之时一样美丽。 宛若盛夏时节,怒放的牡丹。 正文 第315章 被盯上了 “提刑,口供问出来了。刺客是辽国人,奉南面行人司的命令要不惜代价除掉你!”半个时辰之后,李遇迎上韩青,低声汇报。 “你说什么?辽国人?那么大的南面司,就盯上了我一个区区地方提刑?”韩青刚刚送了窦蓉回城内的临时居所,心思根本不在自己刚才遇刺的事情上。迅速皱起眉头,低声追问。 大宋有寇准这样的名相,有杨延昭、李继和这样的宿将,辽国南面行人司如果派遣刺客,理应先捡着这些重要人物下手才对。 韩某再自抬身价,也不敢认为自己对大宋的价值,能跟寇准、李继和等人比肩。辽国南面行人司把自己当做必杀目标,未免有些舍本逐末。 此外,京东东路远在黄河以南,距离眼下的宋辽两国军队僵持的真定主战场,相隔了至少一千五百多里远。辽国南面行人司派遣细作刺杀了自己,即便得手,对战局也造不成任何影响! “我也不知道辽国那边抽什么风,但被俘虏的柳氏子弟,都矢口否认,认识柳嗣源和柳嗣煦兄弟俩。那个扮作随从的壮汉见瞒不下去,索性就自报身份。说是辽国南面行人司的刺事人百将,姓刘,名德胜,要咱们赶紧派船送他回幽州。否则辽军打过来的时候,就要屠了整个登州!” “他倒是不嫌脸长!”韩青嘴角轻撇,低声冷笑。 即便此战的最终结果,与他所知道的历史出现偏差,不是辽国敲诈了一笔岁币之后,就跟大宋握手言和。光是根据辽军好几个月都没拿下真定城的表现来推断,他也相信大宋断然没有亡国之危。 既然大宋没有亡国之危,刘德胜所做出的威胁,就是败犬之吠。凡是有头脑的人,都会对其嗤之以鼻。 “这人的话语,的确有些嚣张。不过,倒也间接证明了他来自辽国。”李遇也笑了笑,继续低声汇报,“那柳嗣源见他已经主动亮出了身份,便不再耍死狗,承认自己也来自幽州,是奉了南面行人司副都督萧摩柯之命,前来行刺。” “既然来自幽州,怎么又拿了高丽柳家的赎金?”凭借上辈子做金牌离婚顾问的养成的缜密思维,韩青立刻从柳嗣源的供词里,找到了破绽。 李遇是问案的老手,也早就注意到了这个破绽,笑了笑,低声给出了答案,“是贞州柳家的船只,不敢横穿大海。取道北方航线,先去了辽国铁山靠港补给,然后又从那里折向的登州。而辽国南面行人司为了向大宋派遣细作,在铁山专门开设了衙门。柳家那位使者刚进港,就被柳嗣源和柳嗣煦兄弟俩强行从船上换了下去。” “那位萧摩柯,倒是会替辽国省钱。赎金让高丽人出,哪怕失败,被杀掉的也是高丽柳家子弟,辽国没啥损失!”韩青恍然大悟,冷笑着数落。 “倒也不算完全没有损失,那份柳公权的手书,据说的确是真迹。”李遇接过话头,继续汇报,脸上带着非常明显的惋惜。“说来好笑,那柳嗣源仍旧自称是柳公权的后人,祖籍就在云州。反倒那高丽贞州柳氏,跟柳公权一文钱关系都没有!” “这……”韩青皱了皱眉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后晋皇帝石敬瑭为了个人野心,割让烟云十六州给契丹。导致数百万计的华夏百姓,稀里糊涂就成了辽国子民。 这些百姓当中的第一代,也许还念念不忘自己的血脉出身和文明传承。到了第二代,第三代,恐怕就成了彻头彻尾的辽国人。丝毫不会以为辽国卖命为耻,反而以向华夏同胞举起屠刀为荣。 柳嗣源、柳嗣煦兄弟,不过是几百万人当中的两个而已。着实没什么好奇怪的。 只是提起柳家那位先祖,让人难免又会觉得唏嘘。 “被俘虏的几个高丽柳氏子弟喊冤。”汇报完了刺客的真正来历,李遇摇摇头,快速转向下一个相关话题,“说刺客不是柳家派的,他们不该为此受到惩处。” “这话倒是也有道理。”韩青想了想,笑着点头,“把他们押回去继续修整码头就是。什么时候柳家的使者把赎金送过来,什么时候放他们走。” “他们,他们还说。既然刺客带来的钱,是柳家的,他们就已经付足了赎金。如果不放他们走,有损你的英名!”李遇咧了下嘴,试探着补充。 以前在大宋,可没有抓了敌将向对方家族索取赎金的先例,所以他也找不到任何参照物,不敢随意做出决定。 而逻辑上,那几个高丽柳家子弟的话,的确也说得通。虽然刺客是辽国南面行人司所派,可赎金却是高丽柳家所出。韩青这边既然收到了钱,就理应放他们回家。 然而,李遇眼里的难题,在韩青看来,却简单无比。 “哪有如此便宜的事情?”撇了撇嘴,他迅速给出了答案,“按照他们的道理,倘若今天柳氏兄弟俩行刺成功,难道咱们也得履约放人不成?钱,既然是辽国南面行人司的刺客带来的,便要算在辽国南面行人司头上。至于高丽贞州柳氏那笔赎金,柳家当然要跟辽国南面行人司去讨。反正高丽现在是辽国的臣属,彼此之间想打官司也容易。” “提刑高明。”李遇眨巴了几下眼睛,旋即满脸佩服地点头。“只是高丽柳家那边……” “让那几个被俘的柳氏子弟,再写信回家,说明情况。”韩青想都不想,快速吩咐,“我不信,辽国人以刺客代替柳家使者这件事,高丽柳氏宗族到现在还不知情。既然当初决定顺水推舟,现在就得承受行刺失败的后果。我没让他们将赎金加倍,已经是便宜了他们。不可能再让步更多!” “是!”李遇立刻心中透亮,钦佩地拱手。 正准备转身去执行韩青的安排,不远处,却又传来了剧烈的马蹄声。紧跟着,便看到武又带着三十几名镇戎军老兵,急匆匆地冲了过来。 “怎么回事?”韩青和李遇同时扭头,低声询问。 “提刑恕罪!”武又在马背上,匆匆拱手。随即,带领老兵们跳下坐骑,团团将韩青护在队伍正中央,“汴梁控鹤司传来急报,辽国南面行人司都监萧达凛针对您下了必杀令。属下从现在起,必须随时随地跟着您,保护您和两位夫人的周全。” 正文 第316章 警讯连连 “必杀令?莫非辽国皇帝做梦梦见了韩某,或是梦见韩某干了他的老娘?”韩青悚然而惊,咒骂的话脱口而出。 先前听李遇汇报说,辽国南面行人司要不惜代价除掉自己,韩青还有些将信将疑。此刻,他不再怀疑消息的真伪,却感觉荒诞异常! 古往今来,还没听说过两国交战,以刺杀对方大将为取胜的必要手段。辽国君臣这道必杀令,下得着实有些突破底线。 而自己也不是什么能决定战局的关键人物,杀掉自己,对眼下的辽宋之战,根本没有丝毫的影响。 如此算来,辽国南面行人司这道必杀令,恐怕就不是为了真定城下的战局考虑。 可能是出于其他缘由。 但登州距离幽州,直线都有一千多里。韩某人无论在登州怎么折腾,也不可能影响到辽国境内。更不可能,直接惊动了辽国皇帝和某位重臣! “也许是兼而有之吧!”武又也很是看不起辽国的这种疯狂行为,撇了撇嘴,苦笑着附和。 话音落下,他又迅速收起笑容,快速补充道:“不过,既然辽国人发了疯,提刑还是多加小心为好。属下最近就回来给您当一段时间亲兵,家里这边,也随时留下十名弟兄就近盯着,不给辽国刺事人留下任何机会!” “我把家直接搬进登州县衙就是,反正也没几个人。”韩青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安危,却不能不考虑窦蓉和许紫菱,想了想,轻轻点头,“以后前衙处理公务,后院休息。出门之时,再烦劳武兄带着些老兄弟陪伴左右。” “属下荣幸之至!”武又毫不犹豫地拱手。 “从即日起,我带着弟兄们,去整理登莱两地的户籍。”李遇做过巡检,知道如何防微杜渐,想了想,在旁边提议。 韩青闻听,轻轻点头,“也好,做了控鹤署判官这么久,韩某还没干任何事情。就此倒是可以将登莱两地先梳理一个遍!” 这个时代,与他上辈子不同。百姓轻易不会出远门,人口流动性低得可怜。 只要控鹤署稍微花费一些心思,很容易就能够将登莱两地的“外来户”都辨认出来。 而登州刚刚经历一场大战,海上贸易不可能迅速恢复。 辽国刺客想要潜入登州却不被当地官府发现,难上加难。 三人都是利落性子,商量好了对策,就付诸实施。很快,就堵死了可能被刺客利用的大部分疏漏。 期间,躲藏在登莱两地的来历不明人物,被弟兄们抓获了三十几个。 只可惜,这些人要么是在别处犯下了罪行,躲在登莱逃避官府追捕盗匪,要么是在原籍招惹了豪强,流落到登莱躲灾无辜百姓,没有任何一个,能跟辽国南面行人司挂得上号。 不过,对当地官府来说,也不能算毫无所获。至少,街市为之一肃,作奸犯科的地痞流氓迅速消失。隐约之间,竟然有了几分“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味道。 如是过了小半个月,也没见有新的辽国刺客杀至,韩青和武又等人,心思便渐渐松懈了下来。 大抵是觉得,虽然辽国南面行人司下了“必杀令”,刺事人们一时半会儿,却未必顾得上执行。也很难穿过沿途重重关卡,轻易就从幽州来到登州。 谁料,刚松懈了不到今天,便出了事。十几个大云寺的和尚,居然趁着韩青去码头巡视的时候,向他发起了偷袭。 虽然和尚们身手太差,没等冲到韩青身边,就被镇戎军老兵们尽数放翻,却把武又和李遇两个,吓得魂飞天外。 无论如何,二人都轻易不敢再让韩青出门,实在迫不得已,也必须乘坐马车,并且用兵卒将车厢围得水泄不通。 “莫非前一阵子被你在海上杀掉的高丽兵将当中,藏着一位辽国皇子?否则,辽国皇帝和太后怎么放着本朝那么多贤臣良将不去刺杀,专门盯上了你?”丁谓也被韩青遇刺的消息,吓了个半死,特地带着新任转运使陈尧咨,从青州赶到了登州,和他一道面对危机。 “我要是知道怎么回事就好了?”韩青也正为自己被列为首要刺杀目标而感到头疼,苦笑着回应,“高丽水师被我俘虏了八千多,真正战死者加起来都不到五千人,其中怎么可能就藏着一个辽国皇子?更何况,那些被俘的那些高丽名门子弟,腰杆一个比一个软。真的有个辽国皇子藏在高丽水师里头,他们早就招供出来了,根本不会隐瞒到现在。” “那就怪了,辽国此举,甚为失智!”丁谓皱着眉头,百思不解,“以你的本事,南面行人司不派三五十个细作一起动手,未必伤得到你。派得多了,又难以瞒过沿途的重重关卡。更何况,训练一个细作也不容易,再这么来几回,未必成功将你刺杀,辽国这么多年来潜入大宋的细作,就要被葬送干净了。” “莫非是因为火药和火雷弹?”新来的转运使陈尧咨旁观者清,忍不住低声提醒,“据河北那边传过来的消息,辽国骑兵最怕火雷弹。只要雷声一响,战马立刻纷纷受惊。骑兵的冲击力十不存一!” “这倒是有可能!”丁谓眼神一亮,笑着抚掌,“朝堂上向来藏不住秘密,韩提刑向官家进献火雷弹和事情,早就被人写成了文章。辽国君臣只要有心,随便从市面上买几本文集,就能知道火雷弹的首创者是哪个!” “应该是这个原因。换了我做辽国皇帝,也得尽快派刺客过来。否则,谁知道韩提刑哪天,还会再向官家进献什么神兵利器?” “到底是状元公,一语惊醒梦中人!” …… 李遇、武又等人恍然大悟,纷纷在旁边点头附和。 “倘若如此,韩提刑就不能继续留在登州了。反正战事已经结束,你速度带着家眷,跟老夫返回青州坐镇。好歹青州是路治所在,辽国细作没那么容易混进城里来!”推测出了韩青遇刺的大概原因,丁谓立刻不敢再让他一个冒险。拉着他的胳膊,低声命令。 “高丽还有一支分舰队,藏在呜呼岛那边。”韩青不愿意被区区几个刺客,逼得东躲西藏,轻轻摇头。 “不过两三千兵马,还能翻起什么风浪来?让令祖父韩老将军帮你坐镇登州,我再把陈转运使留下协助他。”丁谓早就将韩青视作了自己的福星,才舍不得让他出事,坚持要带他尽快离开。 韩青仍旧不情不愿,皱着眉头补充,“被俘的高丽豪门子弟,才被其各自的家族赎回了一小半儿……” 没等他把话说完,丁谓就又出言打断,“无妨,你留下李遇,让他专门负责此事便是!” “登州这边战死的士卒和渔夫……” “抚恤金从优,老夫专门派人盯着。你若是不放心,再留下张帆!” …… 接连列举的好几个理由,都被丁谓一一化解。韩青无奈,只好点头答应。 还没等丁谓来得及高兴,不远处,忽然冲过来数匹战马。马背上的信使隔着老远,就高高地举起了重要文件的皮筒,“经略,经略,河北发来警讯。辽国北院枢密使耶律隆兴率部绕过真定,十天之内,连下深州、冀州和馆陶,前锋距离大名府已经不足百里!马军都指挥使耶律课里率领偏师,向东拿下了恩州,兵锋直指高唐!”(注:大名府,北宋陪都之一。河北重镇。) 正文 第317章 胆大包天 “天!要命了!”丁谓吓得大声惊呼,一身养气功夫瞬间丢了个干干净净。随即,转过身,一把扯住了韩青的胳膊,“佳俊,把能点的兵马全带上,跟我去禹城,立刻。咱俩就是拼了性命,也不能让契丹人过了黄河!否则,万事皆休!” 这当口,他再也顾不上催韩青回青州躲避刺杀了。 高唐跟京东东路的禹城,之间就隔着一道黄河。而最近一段时间的黄河正处于平静期,从北岸踩着一条舢板,都能顺利划到南岸。 如果契丹马军都指挥使耶律课里拿下高唐,肯定会顺势组织强渡。届时,隶属于京东东路治下的禹城,就是契丹偏师杀过黄河之后的第一个立足点! “丁相勿急,丁相勿急。这里距离禹城没多远。如果从水路运送兵马,四天就能到达!”韩青的心脏,也紧张得砰砰乱跳。然而,却反手抓住丁谓的腕子,沉声安慰。 根据他所了解的历史,北宋灭亡,至少是在一百年以后。所以,这次契丹人大举南下,应该打不进汴梁。 看情况,历史上的澶渊之盟,应该就是这次战争的结果。大宋虽然遭受了屈辱,却远不到亡国的时候。 问题是,韩青知道历史上有个澶渊之盟,却不知道澶渊之盟的具体签订过程,更不知道,澶渊之盟签订之前,辽军究竟打没打到京东东路。 光看地图,澶州(濮阳)距离禹城可是没多远。就辽军那种走一路抢一路的习性,历史上未必就没来京东东路打一波“草谷”。(注:打草谷。即抢劫,契丹人抢劫大宋百姓,称为打草谷。) 此外,自己记忆中的历史到底还准不准,韩青现在心里也没什么谱。 毕竟,历史上这个阶段,手雷并未出现。西夏也未曾重新内附于大宋。辽国皇帝和太后,更不会动用整个南面行人司,去对一个小小的京东东路提刑官! 万一因为自己的出现,让整个历史彻底偏离了原来的轨道。此番契丹人以倾国之兵南下,最终打到什么地方,可真不好说! 然而,紧张归紧张,韩青却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自己越得强作镇定。 虽然自己也是个文官,但是,在整个京东东路,自己却是唯一有过指挥经验,也能上阵杀敌的在职高官。 算计政敌,在皇帝那里为盟友表功争取利益,是丁谓的专长。让丁谓领兵打仗,则纯属送人头。 至于新任转运使陈尧咨,光是看他此时煞白的脸色,韩青就知道他在军务方面,挑不起大梁。 所以,哪怕是虚张声势,韩青也只能挺身而出,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丁谓和陈尧咨身上。 想到这儿,深吸一口气,他继续沉声补充,“丁相乃一路之胆,不宜以身犯险,末将斗胆请你赶回青州坐镇,安抚军心民心,统筹全局。并且尽可能多地组织厢兵和粮丁,增援禹城。” “我,我回青州。那,那谁去禹城?”丁谓早已六神无主,瞪圆了眼睛,喃喃询问。 “末将理当为先锋,去禹城阻挡辽军过河。”韩青笑了笑,故意装作非常自信的模样拱手请缨,“末将刚刚奉经略之命,指挥乡勇和粮丁,击退了高丽水师。跟手下的将士们已经彼此熟悉了,带着他们赶赴禹城,好过临阵换将!” “嗯,嗯,如此,就,就拜托佳俊!”丁谓手下原本能依仗的,就只有一个韩青。听了他的话,本能地点头。“若,若是能将,将辽军挡在黄河之北。老夫,老夫一定亲自回汴梁,为你请功!” “功劳的事情,按老规矩来。”韩青笑着向丁谓挤了挤眼睛,快速回应。 因为韩青前两年升官太快,近期不可能继续再升。所以弹压地方不法豪强和剿灭吕子明的功劳,丁谓都拿了大头。 而丁谓给韩青的回报则是,为他解决所有后顾之忧,并且从朝廷那边为他麾下的亲信们,争取丰厚的赏赐和与破格提拔。 这是二人之间默契,彼此心知肚明,却没落于任何文字约定。 此番韩青忽然使了个眼色,丁谓立刻就想了起来。随即,心中的紧张感觉瞬间缓解了一小半儿。 丁谓哪里知道,此时此刻,韩青其实心里头也紧张得要死。 在他看来,这个节骨眼上,还记得如何划分功劳,至少说明韩青有一半儿以上把握,守住禹州! 而朝廷总不能对禹州不管不顾,只要韩青能守上十天半个月,官家肯定会派宿将带着禁军赶过来,接替他完成另外一半儿任务! “此外,还请丁经略下一道手令,委托我祖父出马,坐镇登州,提防高丽水师卷土重来。”稍微给了丁谓一些时间去调整心态,韩青拱起手,继续说出自己的建议。 “嗯,韩老将军身经百战,他坐镇登州,肯定能让高丽人,不敢再轻举妄动!”丁谓贪功归贪功,却知道关键时刻该指望谁。想都不想,就点头答应。 “高丽俘虏中的豪门子弟,我会把他们留在登州,继续跟其家族换取赎金,补贴登莱两地的损失。”连续提出了三条建议,都顺利得到了丁谓的认同,韩青的思路渐渐理顺,想了想,继续补充。“至于寻常高丽将士和水手,我会将他们押往禹州,就近看管。以免他们留在登州,趁机作乱!” “理应如此!”丁谓眉头轻皱,用力点头。随即,向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说道,“佳俊,如果俘虏有异动,就直接诛杀了他们。这个时候,绝对不能手软。至于骂名,老夫替你来背。反正高丽人犯我大宋天威在先,老夫杀光了他们,顶多会被清流骂上几句,不可能被官家治罪!” “不,不如由在下官看管这些俘虏!”陈尧咨忽然惨白着脸,在旁边请缨,“经略和提刑赤心为国,这当口不该再背什么骂名。下官不通军务,政务方面也是新手,就干点,力,力所能及的事情。” 倒是个有担当的,虽然胆气差了一些。韩青和丁谓两个,立刻对陈尧咨刮目相看,随即,双双笑着点头。 “那就有劳转运使了!” “多谢状元公。韩某都斗胆,将俘虏交给你。此外,韩某再留五百弟兄给你,以免你麾下人手太少,威慑不了俘虏!” 陈尧咨的脸色,由惨白迅速转红。努力挺直胸膛,哆嗦着拱手,“陈某,定不辜负丁相所托。也不辜负韩提刑信任。” “刚好韩某手里还有一批缴获来的船只,我会带着弟兄们走水路,从海上直达黄河入海口,然后逆流而上,赶往禹州。”韩青也没时间考虑谁官职高,谁官职低,笑着还了个礼,继续安排,“有劳状元公押着俘虏,沿陆路缓缓而行。一方面,让俘虏每天累个半死,生不起作乱心思。二来,也能鼓舞地方上军民士气,知道我京东东路,有自保之力!” “此计甚妙!”丁谓闻听,立刻用力抚掌,心中的紧张感瞬间又减弱了不少。 在他看来,大宋和大辽,实力上应该半斤八两。可自打二十五年太宗皇帝亲征幽州战败,大宋从官方到民间,对辽国就有了畏惧之意。此后双方每次交手,大宋军民都是未战就先输了三分底气。 而在辽军兵临黄河之际,陈尧咨押着高丽俘虏,沿途一路展示,肯定能极大地振奋京东东路的军心、民心和士气。 说不定,就能形成众志成城的盛况,无须任何援军,就打得那支辽国偏师铩羽而归! “两军交战,最忌粮草辎重匮乏。所以,末将斗胆,请丁相返回青州之后,立刻调拨可供一万兵将三十天用度的粮草辎重,星夜运往禹城!”反正已经越俎代庖了,韩青索性一越到底,想了想,继续低声请托。 这当口,丁谓才不在乎有人大包大揽。韩青管得越细,越多,他反而越感到心中安稳。稍作迟疑,就郑重点头,“佳俊放心,包在老夫身上!” “末将斗胆,要整个齐州的官吏调动之权。若是有人推三阻四,也许会便宜行事!” “老夫替你撑腰,你尽管放手施为。若是有谁不听调遣,或者故意拖你后腿。你尽管按通敌罪处置。否则,控鹤署岂不是成了摆设?” “末将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按照太祖当年建立封桩库的承诺,斩首契丹一级,赏金五贯,当日兑现!” “可!敢战之士,理应有厚赏,这笔钱,老夫先从府库调拨,过后再上报朝廷!”丁谓想都不想,咬着牙答应。 封桩库,乃是大宋太祖皇帝赵匡胤当年为了收复烟云十六州而设。最初抄没了南唐整个国库,随后又经历了太祖、太宗两朝持续投入,如今,账面上已经积累了五千余万贯。 如果按照赵匡胤的初衷,这五千余万贯,就能换取一千万颗契丹人的脑袋,足以将整个契丹灭族。 然而,当今官家即位以来,却屡屡从封桩库中挪借钱财,用于皇家园林和宫殿的建设,并且只借不还。 朝中有识之士,早就对官家这种行为表达过不满,只是无法阻止官家继续伸手。(注:历史上,这笔钱被宋真宗和宋仁宗两代挪用,持续了五十多年才浪费干净。) 此刻,辽军都打到了家门口,丁谓才不会再替朝廷节省。 “丁相,下官听闻,官家有意将封桩库,改为皇家私藩。”被韩青的坦率和丁谓的胆大,惊了个目瞪口呆。好半晌,陈尧咨才小心翼翼地提醒。 “所以,留着也不知道留给谁,还不如早点赏给勇士!”丁谓一改平素提到大宋皇帝之时的恭谨,毫不犹豫地回应。 如果任由辽军打过黄河,汴梁都可能丢掉。 汴梁都丢了,哪还会有什么官家? 如果没了官家,也自然没了什么丁相? 所以,这当口,哪怕从官家腰包里直接掏钱,他丁谓都绝对不会客气。 更何况,官家想把封桩库,改成私库,只是一厢情愿。未必过得了寇准和王钦若两人的关! 正文 第318章 准备 “既然,既然丁经略决心已定,下官也豁出去便是。转运司里还有今年的春税没有解往汴梁,下官就,就先挪一部分出来,供经略随时调用!”听丁谓说得干脆果决,陈尧咨脸上发烫,想了想,硬着头皮表态。 “不必!”丁谓笑了笑,大气地摆手,“你初来乍到,擅自挪用税金,将来必然影响前程。老夫已经官居二品,除了拜相之外,升无可升。临时挪用了官库的存银,只要不是搬回了自己家,仕途就受不到太大影响!” “经略高义,下官佩服之至!”陈尧咨大为感动,红着脸再度行礼。 然而,内心深处,他却忍不住暗自嘀咕:“以前都在汴梁的时候,丁枢直可是有名琉璃球,遇事能躲就躲,不沾任何麻烦。怎么到了地方上不到两年,就变得如此有担当了起来?” 这当口,丁谓却顾不上,别人如何看待自己。拉着韩青,又敲定了一些彼此之间分工合作的细节,随即,就着手将计划付诸实施。 这个时代的黄河,虽然也频繁改道,却还不是地上悬河。水流量也远比韩青上辈子充沛,五百料运粮大船,都可以逆流直达汴梁。 韩青前不久刚刚击败了高丽水师,缴获的战舰颇多。其中最大者,不过一百二十料出头,行驶于黄河上,毫无搁浅之忧。 因此,花费了一天半时间调兵遣将,整理武器、粮草,辎重。第三天一大早,韩青就率领一万名由厢兵、粮丁和渔夫组成的兵马,扬帆出海,越过莱州湾,斜插向三百里外的黄河入海口。 韩重赟老将军被丁谓亲自请出了山,到登州坐镇。看到自家孙儿指挥千军万马从容不迫的身影,激动得老泪纵横。 虽然从没询问过,自家孙儿当年为何大病一场之后,性格、言谈、举止、甚至生活习惯,都发生巨大的变化?但是,老将军却不可能觉察不到,从永兴军路归来的自家孙儿,与离开汴梁时的自家孙儿,判若两人! 更不可能发现不了,韩青曾经打着祖传名义在镇戎军内施展过一门神奇的医术,并且将医术传授给了很多军中的郎中。而自己,却对那门医术毫无所知! 老将军原本还打算,偷偷找个高明的道士,帮自己看看,自己孙儿到底觉醒了前世宿慧,还是被邪祟窃据了身体。以便采取进一步行动。 而现在,老将军却坚信,自家孙儿是觉醒了前世的宿慧,不是后者。并且,不打算再做任何干涉。 “就当老夫毫无察觉,祖孙俩继续稀里糊涂便好。”偷偷抹了抹眼角,老将军望着越来越远的帆影,心中暗道。“哪怕上辈子他是天庭里的神仙,这辈子,他也是老夫的嫡亲孙儿!” “哪怕他上辈子能上天入地,这辈子他也姓韩,他的所作所为,只会让韩家的列祖列宗倍感荣耀!” 虽然是盛夏时节,这几天,却难得刮起了东南风。舰队乘风破浪,只花了一天时间,就进入了黄河。 沿着黄河继续逆水行舟,舰队的航速就慢了许多。每个时辰不过六七里,并且在风力太弱之时,还得依靠弟兄们划桨,才能避免不进则退。 韩青在船上没有太多公务需要处理,干脆就命人取来了一架床弩,认认真真地开始研究,如何在不影响射程的情况之下,将弩枪上的油罐,改装成火雷弹。 他上辈子,就算不得什么心胸开阔之人。这辈子比上辈子略强,却仍旧非常记仇。 而据陈尧咨推测,辽国南面行人司之所以对他下了必杀令,是因为他向大宋朝廷进献了火药和手榴弹。韩青就在心中发了狠,要把黑火药的应用范围,进一步发扬光大。 反正韩某见不到辽国皇帝和那个传说中的萧太后。即便见到了,也不能恳求他们娘俩放老子一马。 做手榴弹在辽国君臣眼里是必死之罪,干脆,韩某将弩炮也给尽快弄出来。 如果成功弄出了弩炮,接下来地雷也可以列入研发日程。 一个人不可能被杀两次,辽国君臣不讲道理,韩某就没必要再顾忌什么改变历史原本进程! 此外,韩青对自己的领军作战水平,一直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从不认为自己能跟打了半辈子仗的老将们比肩。 前一段时间与蔡仁愿交手,他就一次堂堂正正的战斗都没打,使用的全是各种斜招歪招。 接下来如果遇到辽军,哪怕是一支偏师,韩青也没把握在临阵指挥和战略部署方面,胜过对手。所以,他只能想方设法,将自己这边在武器方面的优势,发挥到最大。 一旦武器方面出现代差,弱的一方,就得用成倍的将士生命和顽强的意志力去弥补。并且,往往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仍旧弥补不上。 此乃用无数人人鲜血证明的“真理”,韩青上辈子当兵之时,也曾经在媒体上耳闻目睹了无数次。 而这个时代的辽国,兵马总数量肯定不如大宋。将士意志力比大宋这边略强,也非常有限。 宋军在兵器方面领先越多,战败的可能性就越低。 如是想着,韩青在甲板上,干劲就越来越足。 汲取前几次教训,同时也是防止某个“脸皮厚的小浪蹄子”再找到机会靠近自家丈夫,窦蓉和许紫菱两个,这次没有服从韩青的安排,留在登州的临时住所等待丈夫凯旋。 二人以防止丈夫遇刺为理由,坚持跟着大队人马一道上了船。 韩青也担心,辽国刺客找不到对自己下手的机会,可能把目光转向窦蓉和许紫菱。所以,装模作样地呵斥了几句之后,便默认了两位妻子的行为。 当下定决心着手改造弩枪,韩青立刻开始庆幸自己的选择。 虽然没系统学习过机械制造方面的知识,窦蓉和许紫菱,无论头脑还是手指,却都比韩青身边那些亲兵强出太多。 特别是许紫菱,琴棋书画样样皆通。韩青把想法跟她粗略一说,她就能够很快在纸上,画出大致的草图。 虽然比例、精度等方面,都跟韩青上辈子见过的设计图纸相差甚远。却仍旧起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 时间在忙碌中过得飞快。当韩青将第一批弩炮改造完毕,命人装上弩车的时候,船队已经抵达了禹城渡口。 禹城周边的百姓们,几曾看到过如此庞大的舰队?登时,原本已经有些浮动的人心,就迅速安定了下来。 临邑、禹城和齐州的地方官员们,原本惶惶不可终日。听闻刚刚击败了高丽水师的韩提刑驾船杀到,也迅速有了主心骨。 这个时代的辽国,没有军饷概念。军队以战养战,打到哪抢到哪。所以除非个别天生的贱骨头,大多数地方士绅,也不甘心做辽国的顺民。 得知韩提刑领着兵马前来禹城坐镇,齐州的地方大户们,竟然不劳官府招呼,就主动筹集粮草牛羊,迤逦送往军营。令韩青所部兵马的士气,一振再振。 见军心和民心都可用,韩青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干脆将大小战舰汇集起来,在黄河南岸,扎了一座庞大的水寨。同时派遣精锐斥候,乘坐哨船前往北岸,打探辽军的详细消息,随时送回自己的案头。 正文 第319章 横戈河上 先前大部分精力,都被耗在了应对高丽水师入侵上,而这个时代信息传递又慢,所以韩青对宋辽两国之间的战事,了解得非常粗糙。 他只知道辽军久攻真定不克,忽然掉头杀向了深州,连克深州、冀州和馆陶数城,前锋直逼黄河。 如今,亲自着手安排斥候去收集军情,他才赫然发现,局势远比朝廷官方所通报的严峻。 辽军分兵之后,不仅仅是简单地拿下几座城池,而是凿穿了大宋精心布置多年的河北防线。 一举将杨嗣与杨延昭两员大将所部的河北边军,分割为二。同时,将驻守在真定的杨嗣和驻守于河间的杨延昭,双双推入了一个极为尴尬境地。 如果杨嗣和杨延昭二人,不带领所部兵马南下阻拦耶律隆兴和耶律课里。后者继续突破黄河防线之后,就有可能会师于汴梁城下。届时,后果不堪设想。 而如果杨嗣和杨延昭率部南下,非但镇定与河间两座重镇会落入辽军之手。二人及所部边军,还极有可能在南下的途中,遭到掉头北返和尾随来追的辽军前后夹击。 大宋缺乏骑兵,据城坚守,勉强还能跟辽军打个难分胜负。野外决战,哪怕兵力是辽军的双倍,也毫无胜算。 此外,眼下河北各地,麦子刚刚收割入库。深州、冀州和恩州等地的陷落,让辽军抢到了充足的粮食补给。 哪怕是长期跟宋军对峙,至少接下来三到五个月,辽军不会再有断粮之忧! “这是哪个蠢货在指挥全局,简直该一撸到底,然后仔细查一下,他跟辽国那边有没有勾结!”即便不通军务,随着越来越多的军事情报汇集到自家案头,韩青也气得直想拔出刀来砍人。 然而,气过之后,他却知道,自己眼里那个指挥全局的蠢货,就是皇帝本人。 大宋开国皇帝倚靠黄袍加身获取了江山,所以最担心麾下的武将们,效仿自己。 之后的二代皇帝赵光义,也对指挥权看得极死。很少,甚至基本不给领兵大将自主权。 到了第三代皇帝,也就是当今官家赵恒这儿,当然是将传统发扬光大。 只可惜,赵恒继承了前两代皇帝的掌控欲,却没有继承前两代皇帝的将帅之才。所以,河北防线布置得严重缺乏纵深。 所以,契丹兵马取得单点突破之后,随即长驱直入,将大宋精心构建的防线视为无物! “如果黄河防线也是这样布置,到底还有没有澶渊之盟,就很难说了!”看完了河北防线,韩青将目光收回来,再看自己眼前和身侧。 结果,不看则以,一看,又吓了一大跳。 从京东东路的禹城,一直到京畿北路的滑州。黄河两岸,大型渡口竟然有二十几个。 而朝廷派遣禁军严防死守的,却只有澶州卫塔集和滑州白马渡,将澶州以东,白马渡以西的其他渡口,全都交给的仓促组织起来的地方厢军! 如果辽军放弃攻打澶州,向东再来一次战略迂回。黄河防线,会与河北防线一样,形同虚设! “刚吃了一个大亏,却不知道汲取教训。真是一将无能拖累三军!”一边倒吸冷气,韩青一边小声吐槽。 然而,吐槽归吐槽,他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黄河防线被辽军突破。所以干脆利用缴获来的哨船,组成了一支巡河舰队,交给麾下最懂水战的张守忠率领,让此人沿河往来巡视。 哨船虽然只有战舰的五分之一大小,在黄河上,却算得上是庞然大物。而哨船的速度和灵活性,也远远高于百料战舰。 有这么一支巡河舰队在,虽然威胁不到岸上的敌军。但是,禹城上下游一百里范围之内,辽军想要从容搭建浮桥,也绝无可能。 至于渡船,各地厢军将领再笨,也知道把南北两岸各渡口附近的大小船只全都暂时扣下来。辽军不花费一两个月,很难从民间收集到足够的船只,供其强渡黄河! 事实证明,韩青的应对很及时。 巡河舰队首次逆流而上,就在距离水寨八十里外的王官渡,发现了辽国人用舢板和羊皮筏子搭建的临时桥基。 那桥基已经延伸到了黄河中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继续向南延伸。而驻守在南岸的大宋厢军,却只能瞪圆了眼睛干着急,想不出任何对策。 张守忠来不及向韩青请示,立刻指挥着舰队绕过浮桥的桥基,直奔上游。然后又在上游距离浮桥两百余步处调转船头,顺流冲下。 凭借哨船的庞大身躯和河水对哨船的推动力,转眼间,就将辽军辛苦打造了好几天的桥基,撞了个七零八落。 紧跟着,张守忠带领麾下弟兄,用弩车向北岸发射了大量火油罐。将辽军驱赶百姓搬来的木材、树桩,羊皮、绳索等建桥物资,也给付之一炬。 负责搭建浮桥的辽将耶律隆雄站在岸上破口大骂,却对他无可奈何。 两天之后,阳谷县尉郭晋,又派人前来向韩青救援。说阳谷县对面的莘县渡口,发现辽军在大量收拢百姓藏匿的船只,准备强渡黄河。阳谷县的厢军,自身没有力量去破坏阻拦,请求韩提刑派遣水师,化解燃眉之急。 莘县渡口,距离韩青的水寨已经有一百三十余里。而阳谷县,已经是京东西路的管辖范围。换了别人为将,没得到汴梁那边的命令,肯定不敢多管闲事。 然而,韩青这个外行,却根本没什么辖区概念。立刻又将张守忠派了出去,顺便还让张帆和窦沙两个,带上了十几枚刚刚研制出来火药弩枪,检验其威力。 结果,当然是可想而知。 辽军上下,根本没人懂得水战。仓促收集来的船只,又多是渔船和渡船,无论大小、结实程度和武器装备,跟哨船都差着不止一点半点。 张守忠杀到之后,指挥哨船列阵向北推进。先用装和鱼油罐的弩枪攒射,将体型稍大的渡船尽数点成了蜡烛。随即,又将渔船,一只接一只撞翻在了黄河里。 辽国北面司步军详稳(注:将军)萧铁奴大怒,亲自组织起六座八牛弩在渡口列阵,与哨船对射。 窦沙和张帆趁机下令,将哨船上的弩枪换成了加了火药弩炮,靠近到一百步之内第一轮齐射过去,就将八牛弩连同萧铁弩一起还原成了零件。 这下,岸上的辽军可乱了套,哭喊着快速后退,以免自己成为弩枪的攻击目标。 张帆见状,干脆率领两百弟兄登上了河岸,在弩枪的掩护下向辽军发起了反击。一口气追出了五里多远,才停止脚步,掉头返回渡口登船而去。 这一仗,竟然是连日来少有的大胜。光是契丹人的脑袋,都收集到了一百五十多颗。剩余奚人、靺鞨和室韦仆从的脑袋,竟然装了小半船。 北面司步军详稳在辽国算不得大官,级别跟大宋这边的最低一级都指挥使相仿佛。却也是辽军绕过真定城以来,最严重的损失。令高歌猛进的各路辽军,气焰大降! 而那张守忠,在跟随韩青之前,就在登莱水师历练的多年,深知收集战果的重要性。 趁着张帆带领弟兄们向辽军展开反击之时,派遣几个精细的水手上岸,将辽国北面司步军详稳萧铁奴尸体、盔甲和认旗,尽可能地给收集到一处,送上了自己的座舰。 虽然尸体碎成了七八块,还被火药爆燃产生的硝烟,熏得乌漆墨黑。可擦洗过后,萧铁奴的面孔,基本还能辨认。而辽国等级森严,后族萧氏子弟的甲胄,与寻常详稳,也大不相同。 战果和证物被张守忠带回了禹城之后,立刻轰动京东西路和东路。 非但丁谓和西路经略王奎,相继写诗相庆。连远在澶州主持整个黄河防线李继隆,都特地派人驾船顺流而下,核验战果的真伪,并且给韩青补了一道手令,从白马渡向东,所有黄河两岸渡口,登莱水师皆可以便宜行事! 这一下,韩青仓促组织的巡河舰队,终于师出有名。无论去哪里作战,都不再有越境行事之忧。过后,也不怕哪个清流,再跳出来吹毛求疵。 然而,韩青的名字,却也紧跟着响彻了黄河两岸,想要不引起敌军的注意,绝无可能。 韩青本人,倒是没把所取得的战果当一回事。 高丽那边被他俘虏的水师将领,还有一大堆在登州押着,等待高丽八大世家来赎。高丽分舰队都指挥使崔荣的脑袋,也刚刚被他派人送往汴梁没多久。 区区一个辽国北面司步军祥稳,不过是个千人将级别,职位还没崔荣高,实在没啥值得炫耀。 至于萧家子侄,再尊贵,还能尊贵过夏王李德明?连李德明的脑袋,他都带人给砍下来了,哪会还在乎什么萧铁奴? 然而,契丹那边,却无法接受萧铁奴死于一支大宋地方兵马之手。更无法接受,连番两次渡河计划,都被同一支兵马挫败。 禹城渡口的水寨和韩青本人,迅速成了北面枢密耶律隆兴的眼中钉。 七月初三,拿下了洺州的契丹北院枢密耶律隆兴。放弃攻打澶州,掉头东进,与马军都指挥使耶律课里一道,拿下高唐,与禹城水寨隔河相望! 正文 第320章 做人的底限 安排在黄河沿岸的斥候,迅速乘坐船只,将警讯连珠箭般送入了禹城水寨。 韩青闻讯,心中来不及叫苦。立刻又调遣二十艘百料战舰,组成另外两支舰队。 一支由袁坤带领,专门负责禹城渡口上游十里内范围,一支由袁宝带领,专门负责禹城渡口下游十里内范围。 凡是发现可疑船只,无论大小,立刻截停扣押。若是不听号令,则当场击沉了事,坚决不让辽军一兵一卒渡过黄河。 并非韩青性子如何谨慎,而是他有自知之明。麾下这群弟兄,以粮丁和厢兵居多,无论装备、训练度、战斗经验,都跟辽军不是一个档次。 而他自己,凭借韩家的祖传枪法,做个百夫长绰绰有余。指挥上万大军跟那些打了半辈子仗的辽国宿将野战,无异于插标卖首! 所以,韩青早就下定的决心,采取对付高丽水师同样的招数,来对付辽国铁骑。 那就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对面那几个姓耶律的将军无论使出什么招数,韩某人都坚决不去接招。 而韩某人这边,则充分发挥自己的优势,怎么便宜怎么来。 反正辽军抢到的粮食再多,早晚也有消耗干净的时候。而韩某人这边,却背靠着整个京东东路,无论打多久,都吃喝不愁。 事实证明,韩青严重低估了对手的老辣,更严重低估了辽国人的无耻。 就在警讯传来的第三天,黄河北岸的渡口处,忽然涌起了滚滚烟尘。紧跟着,数不清的男女老幼,扛着大包小裹,冲到了码头前。 而更远处,则有凄厉的号角声响起,一队辽军策马舞刀,将更多的无辜百姓,如同赶羊般,朝着渡口方向赶。 “不好,契丹人要杀百姓泄愤。”张帆大急,冲到韩青面前,高声请缨,“提刑,卑职带两艘船过河接人。否则,那些百姓必死无疑!” “卑职跟张兄弟一起去!”刘鸿也急得两眼发红,站出来高声请求。“趁着辽军还没杀到渡口,能接多少算多少!” 他们两个,都是金牛寨的老弓手。曾经亲眼目睹过,当初党项入侵,如何大肆屠戮边境州县百姓。 所以,他们两个毫不怀疑,契丹铁骑会真的对无辜百姓大开杀戒。 然而,久经战阵的武又,却从北岸的哭喊声中,听出几分阴谋味道。果断站出来,高声反驳,“提刑小心有诈,辽军缺船。如果把死士藏在百姓当中,咱们派船过去,非但救不了百姓,反而有去无回!” “武都辖,百姓长什么样,契丹兵将长什么样,走到近处,能看得清清楚楚!”张帆心急如焚,扭过头,对着武又高声叫嚷。 “你看得清楚,却阻止不了他们驱赶着百姓一起登船。届时,船舷上都得爬满人,你根本来不及再把船从岸边开走。当初夏州造反,永兴军路多少城池,就是因为守将一念之仁,被党项鹞子驱赶着百姓诈开城门?” “那就派小船过去,哪怕丢了船,也好过见死不救!”刘鸿知道武又说得没错,却咬着牙坚持自己的建议,“小船即便被契丹人抢了,提刑也可以派战舰去击沉了它。” “小船过去,百姓自己挤,就能将船挤翻。”武又红着眼睛,继续摇头。 随即,将身体转向韩青,肃立拱手,“提刑,末将恳请带两千弟兄过河,挡住契丹兵,掩护百姓沿着河岸逃命。” “不可!”刘鸿知道自己刚才误会了武又,红着眼睛劝阻,“北岸不知道来了多少契丹兵马,你带两千弟兄过河,又能坚持得了几时?” “我跟武都辖一起去吧!”李遇熟悉官场规则,叹了口气,郑重说道,“若是不派兵过河,我等即便挡住了契丹大军,也未必挡不住清流之口!” 这才是辽将用计最毒辣的地方。 哪怕明知道百姓当中,藏着大量的辽国死士,韩青也必须想办法去救。 否则,消息传到汴梁,那些清流才不管当时具体情况有多复杂,只会一拥而上,先把见死不救的罪名,扣到自己人头上再说。 当初夏王李继迁做乱,边境上那些州县的大宋官员和将领,难道就谁都想不到,党项鹞子可能会混在百姓之中么? 未必! 只是他们看出来了,又能怎么样? 不开城门,过后即便守住的县城,自己的名声和前途也尽毁。还不如打开城门赌上一赌,哪怕是赌输了,自己死后,至少留下了一身清名。 “好了,都不要争了。”韩青忽然从帅案后站了起来,镇定地摆手。 两辈子加起来,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拿百姓当掩护,向对手发动进攻的恶毒行为。刚才难免被弄得心神大乱。 然而,终究是经历过一次生死的人。很快,他就冷静了下来,并且想到了一个切实可行的应对办法。 “是,提刑!”众将素来对韩青心服,立刻停止争执,眼巴巴地等着他做最后的决断。 “张帆,你去找几个水性好的渔夫,驾驶两艘哨船过去接百姓。如果遇到契丹死士抢船,立刻弃了船,跳河逃生。”韩青深吸一口气,抓起了数支令箭,开始调兵遣将。 “张守忠,你带巡河舰队,去接应。不要靠岸,将舰队横在河中央。然后,准备拦下所有船只,逐个检查。“ “刘鸿,你做第二队,带五十艘渔船过去接人,每艘只准装二十人,装满即走。然后到黄河中央接受检查。万一有人抢船,立刻弃船逃走,不做任何争夺!” “窦沙,你去派人调袁坤和袁宝回来……” “武又……” 众将领无论理解不理解,都上前接令,然后分头去执行任务。很快,中军帐内的将领,就少了一大半儿。 左右快速扫视了一圈,韩青抓起最后一直将令,“其他人,跟我一起登上旗舰,去会会敌将。今天,无论那无耻之辈,使出什么阴招,老子都一概接了!然后,找机会让他血债血偿!” 正文 第321章 夺命连环计 “此计是否太简单了一些?我可是听闻,那韩青乃是太学祭酒郑长风的关门弟子。”黄河北岸,辽国东京留守萧排策马立于一座土丘之上,皱着眉头质疑。 他乃是用兵老手,曾经跟杨嗣、杨延昭等大宋名将多次过招,深知对手的厉害。 所以,在他看来,只要韩青有杨嗣或者杨延昭二人的一成本事,就肯定能想得到,大辽会在百姓之中混入死士。 而区区几千百姓,根本不值得韩青冒着水寨夺取的危险,将其麾下的战舰派过来接应。 “几千汉儿,全杀光了,又能如何?宋地最不缺的,就是种田的农夫!”马军都指挥使耶律课里的观点,也跟耶律隆兴差不多,撇了撇嘴,高声附和。 如果按照他和萧排两人所愿,根本不会发兵来高唐。大辽东路军挟连番大胜之威,一举拿下澶州,然后从白马渡强渡黄河,汴梁弹指可定。 然而,东路兵马的都总管,大辽北院枢密使耶律隆兴却耳软心活,居然被南面行人司副总管萧摩柯的撺掇着来打禹城。平白多绕了好几百里冤枉路不说,还要面对一支规模庞大的水师! “二位前辈不必担心,此乃阳谋,只要那姓韩的是宋官,就不得不照着咱们定好的方略接招。”南面行人司副总管萧摩柯,却是好脾气。明知道萧排和耶律课里二人是在针对自己,仍旧陪着笑脸解释。 “做了大宋的官,难道就会变成傻子不成?!”耶律课里根本不相信萧摩柯的话,再度冷笑着撇嘴。 “倒不会变成傻子,然而,却注定会被一群疯子所左右,明知道是火坑,也得硬着头皮往里头跳。”萧摩柯仍旧不生气,笑了笑,继续耐心地解释,“他若是不派船过来接人,即便守住了渡口,过后也会被大宋的清流认为无视百姓死活,功不抵过,甚至还会背负一辈子骂名。” 顿了顿,他故意将声音提高,以便周围其他契丹将领和东路军总帅耶律隆兴也能听得见,“除非他有杨嗣、李继隆那样的资历和人脉。否则,一旦背上骂名,这辈子都甭想再翻身。当年,铁枪杨无敌,就是败于同样的阳谋之下,被家父生擒后绝食而死。” 话音落下,非但萧排和耶律课里两人无话可说,周围原本对驱赶百姓夺船渡河之计有所怀疑的其他契丹将领,也纷纷扭过头去,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想当年,宋将铁枪无敌将杨重贵(杨业)奉命袭击辽军,为百姓争取撤退时间,遭到辽军重兵埋伏之后,原本可以立刻策马突围而去。然而,他却坚持留下来,死战三昼夜,直到全军覆没,便是因为大辽这边使出了一招“阳谋”。 当年,那杨重贵身为北汉降将,虽然深受大宋太宗皇帝赵光义器重,终究进不了嫡系圈子。 如果因为他的突围,导致百姓在撤退途中被大辽铁骑追上。非但他的一世英名尽毁,赵光义对他的信任,也必将不复存在。 所以,杨重贵哪怕明知道自己留下来必死,也只能选择力战到底,半步都不肯后退。 这个选择,与他是否看得出来对手的谋划无关,只取决于当时他本人在大宋的地位,还有大宋朝廷对降将的接纳程度。 当年,用阳谋硬生生坑死了杨重贵的,正是萧摩柯的父亲,大辽南面行人司副总管萧达凛。 凭此功劳,萧达凛硬生生挤进名将行列。非但执掌了整个南面行人司,并且受封右监门上将军,不久,又跃升兰陵郡王。 而现在,萧摩柯子承父业,也做了大辽南面行人司副总管!他要祭起同样的阳谋,让韩青乖乖往火坑里头钻! “夺船渡河,不过是连环计的第一环!”仿佛担心众将对自己的战略意图理解得不够深,萧摩柯又笑了笑,带着几分自傲继续补充,“哪怕姓韩的豁出去背负骂名,不肯接招,行人司这边,也还有第二环在等着他。他的首级,乃是承天皇太后亲自指定。还望各位拿出十二分本事来,给予晚辈足够的支持!” “萧总管放心,我等一定不会留半点余力!“ “既然萧总管如此有把握,我等自然会全力支持!” “既然是承天皇太后的安排,我等当然会全力以赴!” …… 刹那间,四下里回应声响成了一片。除了东路军总帅耶律隆绪之外,其他将领无论心里怎么想,至少嘴巴上,对萧摩柯表达了足够支持。 “多谢各位,此战若是能够斩杀韩青,晚辈绝不敢独领其功。”萧摩柯手扶胸口,笑着向众将躬身致谢。随即,拨转坐骑,快步离开土丘。 待来到土丘之下,他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不见。扭过头,朝着自己身边的亲信低声确认,“马珠勒格,你麾下的弟兄,可安排妥当了?上次大云寺那群蠢货,可是拖累我被父亲骂了个狗血喷头!” “副总管放心,弟兄们在二十天前,就陆续装作逃难百姓去了南岸。”一个出家人打扮的番僧,上前行礼,回应声里充满了自信。“这回,断然不会再让副总管失望。” “色格,你那边准备如何?李福寿那边,可有回应。”萧摩柯仍旧不放心,将目光转向另外一名细作头领,继续低声确认。 “李都监说,他已经联络了十三家大姓,随时准备响应大军。只要大军发起强渡,立刻起兵夺了历城,断掉韩青的后路!”一个马贩子打扮的色目人,笑着上前,躬身行礼。 “王千,郝景,你们那边呢?”萧摩柯皱了皱眉,目光转向两名道士。 “启禀副总管,白云观上下,已经将童谣传出。用不了半个月,就会传到汴梁。”两名道士面色一凛,竖起手掌高声回应。 “有劳各位了!”萧摩柯脸上终于又有了几丝笑意,轻轻向几个心腹下属点头。随即,策动战马,缓缓走向河滩。 北岸河滩上,被辽军驱赶过来的百姓越聚越多,一个个,向前无路,向后无门,苍白的面孔上,写满了绝望。 而河南岸,则有数千百姓,哭喊着向水师大营跪拜。祈求提刑官韩青出手,救救他们被困在北岸的亲人。 忽然,河北岸,有逃难的百姓抬起手,指着河面,结结巴巴地哭喊,“来船了,南边来船了。南边来船救咱们了!” “来船了,来船了,大伙赶紧上船逃命啊!” “大伙赶紧上栈桥,登船逃命啊!” 几个混入百姓队伍的辽国死士,扯开嗓子,大声高呼。 刹那间,逃难的百姓们,纷纷朝停靠渡船的栈桥上涌去。你推我搡,各不相让。 哪怕有体弱者被直接挤得掉入黄河,也没人多看一眼,更没人顾得上施以援手! “第一环,开始了!”萧摩柯冷笑着拔出佩刀,用手指轻轻拂拭刀刃。 当年,他父亲萧达凛,就是踩着宋将杨重贵的尸体成名。 今天,他要在此,砍下韩青的头颅,重现父辈当年的辉煌! 正文 第322章 碰撞 “阿弥陀佛,各位施主不要挤,不要挤。黄河难渡,总得念过了经,才好开船!”大辽南面行人司佥事马珠勒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挤在笕桥前部。一边尽量将身体继续向前挪动,一边念念叨叨。(注:马珠勒格,色格等人,是历史上真实的辽国细作。先后被宋军斩杀。) 他虽然做高僧打扮,却从不吃素,又日日练武不辍。所以将周围的百姓,挤得东倒西歪。而百姓们,却谁也不敢抱怨,更不敢对他做出任何反抗。 黄河看似水流平缓,水中却到处都是漩涡。一年四季,都经常会有船毁人亡的事故发生。多一个个和尚在船上念经,未必管用,却至少能让人感到心安。 “不要挤,不要挤。契丹人距离远着呢,南岸会过来的很多船。”南面行人司队头色格的身影,也出现在了笕桥上,一边劝着别人不要挤,一边努力向马珠勒格靠近。 原本挤在笕桥上的一些粗壮汉子,悄悄地让出缝隙,供色格通过。然后又不动声色地配合着,将真正的百姓,向外围推。 他们都是大辽南面行人司安插在逃难百姓当中的刺事人。 他们不知道黄河南岸派来接百姓的大船上,会有多少大宋兵卒。所以,他们这些刺事人,必须尽可能地让首批登上船的,变成自家同伙。 如此,他们才能保证自己在过河的途中成功抢下船只,直冲对岸。 “嗯——”将麾下爪牙们的表现全都看在眼里,大辽南面行人司副总管萧摩柯,满地点头。 作为最了解对手的人,有一个秘密,他刚才故意没有向耶律课里等将领说明。 那就是,黄河南岸的大宋水师,看似兵强马壮,装备精良,实际上,却是一伙如假包换的乌合之众。 韩青麾下万余人马里头,真正称得上敢战之士的,只有八十余名镇戎军老兵和两千余名参与过剿匪的粮丁,其余,全都是临时拼凑起来的厢兵和应募而来的渔夫! 大辽勇士跟宋军野战,向来是在以一敌三的情况下,都稳操胜券。 两千一百名大宋战兵,凭借大船和弩枪,足以遮断黄河。换到陆地上,却未必挡得住八百大辽勇士。 所以,今天只要有三百左右南面行人司刺事人杀到对岸,就能为其他大辽勇士拿下一片落脚地。 而后续只要有五百到一千大辽勇士渡过黄河,此战就大局已定! “三百刺事人,三百刺事人人就足够!”一边飞快地在心里打着如意算盘,萧摩柯一边用眼睛盯着河面,坚决不肯落下任何可趁之机。 韩青显然被南北两岸的哭喊求救声,给弄得方寸大乱。第一轮就派过来了两艘哨船和五十多艘渔船。 每艘哨船吃水二十多料,短途航行又不需要装载粮食。全部用来运送百姓的话,至少能塞进去两百人。 两艘,就是四百人。 渔船吃水只有三五料,但是,每趟装二十个人,也不成问题。 五十艘渔船,足以运过去一千人。 两艘哨船,五十艘渔船,能够塞进一千四百多人。如果其中一半儿是南面行人司的死士…… 有股嗜血的渴望,迅速涌上萧摩柯的眼睛。远处的黄河,在阳光下渐渐开始呈现粉红色。 今天,这段河面,注定要被人血染得更红。就像大辽皇帝,论功行赏时用来包裹功劳簿的朱帛。(注:朱帛,大红色锦帛。) 近了,近了,哨船的桅杆高,主帆吃风更足,率先抵达了北岸的笕桥。 “别挤,乡亲们别挤,一个接一个上。装满一船走一船!后面还有其他船会过来接你们!”驾船的大宋水手放下踏板,然后将手举在嘴边,大声呼喊,试图维持登船的秩序。 怎么可能维持得住?番僧打扮的马珠勒格高叫一声“阿弥陀佛”,率先跳上了第一艘哨船的甲板。 色格等大辽南面行人司的刺事人们,紧随其后。随即,是逃难百姓当中最为身强力壮的一批。 至于老弱妇孺,根本不可能挤得上去。 转眼间,两艘哨船就装满了逃难者,其中一大半儿以上,都是装扮成百姓的大辽刺事人。 眼看着吃水线越来越深,渐渐接近于危险标记位置,驾船的大宋水手们,赶紧收起了跳板,奋力将哨船划离笕桥。 紧跟着,八艘渔船就取代了两艘哨船的位置,接更多百姓渡河逃命。 “至少装上了六百名刺事人!”在远处督战的萧摩柯悄悄用手指抹过刀刃,感觉皮肤被轻度割破的快意。 二十艘渔船,也相继离开笕桥。更远处,还有十几艘笨重的百料战舰开了过来,渐渐接近黄河的中央。 那些战舰如果不装载粮草辎重,只用来装人。每艘都能塞进去五百人以上。只可惜来得太慢,而笕桥上,还未登船刺事人已经没几个,剩下的,大多数都是真正的百姓。 “不过,如果把大船扣下来……”脑海里灵光一闪,萧摩柯立刻有了计较。 快速拨转坐骑,他冒着被南岸宋军看到的风险,奔向东路军主帅耶律隆兴,准备建议对方立刻做好准备,只待百料大舰一到,就策马冲过去杀人夺船! 然而,才刚刚跑出了十几步远,身背后的黄河上,忽然响起一串龙吟般的号角,“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不好,情况有变!”长期从事间谍工作养成的直觉,立刻让萧摩柯感觉到了危险降临,猛地拉住坐骑,迅速扭头。 他看到,两艘已经行使到黄河中央的哨船,忽然开始在水面上打起了旋子。 船上的大辽刺事人动手了,虽然看不清楚具体每个人的动作,萧摩柯却知道,刺事人们在执行自己的作战计划。 每艘哨船上,至少有七成是刺事人,哨船上的大宋水手根本不可能抵挡得住!至于船上的百姓,在训练有素的刺事人面前,更是无反抗之力。 有人迅速翻过船舷,跳下了滚滚黄河。毫无疑问,是大宋水手。这个时刻,跳水逃生,是他们的最佳选择。 哨船转眼之间就被大辽刺事人们所控制,然而,萧摩柯心中,却没有半点儿兴奋和喜悦。 他看到,原本应该过来接百姓的巨舰,忽然加速驶向了哨船。 他看到,巨舰前方粗大的撞角,在阳光下宛若巨兽的獠牙般,闪闪发亮。 他看到,刚刚夺取哨船的刺事人们,纷纷射出羽箭,却如同在给巨兽挠痒痒。 他看到,一艘巨舰与哨船相撞,将后者拦腰撞成了两段! 正文 第323章 救人 哨船上的大辽刺事人和无辜百姓们,一道纷纷落水。刹那间,叫骂声和求救声此起彼伏。 “给赵六和钱九传令,他们俩的船负责救人。凡是从水里捞上来的,甭管长得像不像宋人,先绑了再说!”韩青一手提拔起来的袁坤手持长矛,站在一艘巨舰前甲板上,指着落水者发号施令。 立刻有传令兵,用号角和旗帜配合,将他的命令传了下去。在队伍末尾的两艘巨舰,双双减速。随即,向左向右各绕了半个圈子,将正在下沉的哨船和所有落水者,给夹在了两船之间。 赵六和钱九两个都头,立刻指挥着各自身边的弟兄,从战舰上抛下绳索和渔网,将落水者一个接一个朝甲板上拉。 每拉上来一个,则不由分说,先捆成粽子,塞进船舱。 那落水的辽国刺事人虽然训练有素,却大多数都是“旱鸭子”。被黄河水一灌,早就呛得晕头转向,连兵器都没力气再拿,更甭提挣扎反抗。 而落水的百姓们,心中没鬼,被拉上来之后对救了自己性命的官兵感恩戴德,才不在乎暂时受一些委屈。 “走,往回划,往回划,去北岸,去北岸!”另一艘哨船上的大辽刺事人见势不妙,赶紧组织麾下爪牙,抢了水手们丢下的船桨和船舵,试图将哨船划到北岸渡口,就近寻求自己人保护。 这个决定无比正确,只可惜,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来自幽州。个个弓马娴熟,却不懂得如何摆弄船只。 结果,没等将哨船调过头,就被袁坤带着巨舰追上。随即,两艘巨舰先后用撞角撞上了哨船的侧舷,将后者挑翻在了滚滚黄河之中。 更多的大辽刺事人和无辜百姓落水,在浊流中挣扎求救。袁坤按照韩青的命令,又留下两艘战舰负责救人和抓俘虏。随即,抖擞精神,带着其余六艘百料巨舰,气势汹汹地拦向了正在渡河的二十艘渔船。 渔船上,辽国刺事人们刚刚目睹了自家同伙如何被撞入水中,成为待宰鱼鳖。一个个吓得亡魂大冒。 反应敏捷的,立刻举刀扑向操船的渔夫,企图逼迫对方调转船头向北。反应迟缓的,则茫然地举头四顾,不知道该继续执行命令,还是赶紧自寻活路。 而操船的渔夫们,都是被韩青带着与高丽水师恶战过的老手,早就轻车熟路。看到辽国刺事人持刀扑向自己,果断放弃船舵,一纵身,就落入了水下不见踪影。 “一起划,一起划!谁不划船,老子就先杀了他。”渔船比哨船容易操纵得多,辽国刺事人们赶走了渔夫之后,分头展开行动。有人负责操控船舵给渔船转向,有人则提刀逼迫同船的逃难百姓,提桨帮忙划船。 临近渔船上的正在东张西望的刺事人们,也有样学样,纷纷驱逐了船上的渔夫,接管了船舵,用兵器逼迫百姓帮忙划桨。不多时,二十艘渔船当中,竟然有十四艘成功调转了方向,晃晃悠悠重新朝着北岸渡口返航。 袁坤本来就是半路出家的水上将领,所指挥的百料战舰,又颇为笨重。使出全身解数追赶渔船,却仍旧被落得越来越远。 眼看着十四艘渔船,就要落入辽军掌控。河道上游,忽然又传来一阵高亢的号角,“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紧跟着,张守忠带领巡河舰队顺流而下,如一串捕食的鲨鱼般,扑向了正在向北岸靠近的渔船。 “来人,来人,用弓箭掩护,用弓箭掩护!”距离北岸渡口三百多步外,大辽南面行人司副总管萧摩柯,终于做出了反应,扯开嗓子,朝隐藏在百姓之间的下属们大喊大叫。 笕桥上,被惊得目瞪口呆的刺事人们,一个个如梦初醒。从行李中掏出隐藏好的角弓、羽箭,朝着河面上的哨船弯弓攒射。 根本无济于事。 此时的黄河再窄,也有三四里宽。而羽箭的有效射程,不过百余步远。 刺事人们在笕桥上仓促射出的羽箭,根本无法抵达哨船周围,就纷纷失去力道,落向河面。 宛若一片片凋零的秋叶。 “投降,或者去死!”第一艘哨船上,指挥使张守忠长刀下指,厉声断喝。 他是真正的水战高手,他麾下的弟兄,大多数也是来自登莱水师的老兵。在大海之上,都能跟高丽战舰一争高下。此刻用来对付辽国刺事人驾驶的渔船,简直就是双十壮汉欺负垂髫小童! 只有三五料载重的渔船,连挣扎的力量都没有,便一艘接一艘,被巡河舰队俘虏,然后被分隔开,单独押向袁坤所指挥的那些巨舰。 个别渔船上的辽国刺事人不甘心束手就擒,稍稍露出一丝抵抗的姿态,张守忠立刻命令哨船发射弩枪,转眼间,就将渔船点成了一支支火炬。 “呜呜,呜呜,鸣鸣呜——”号角声再度响起,宛若虎啸龙吟。 袁宝带着另外十艘百料巨舰,缓缓驶向北岸的笕桥。高大宽阔的船身,就像一座座移动的城楼,压得笕桥上的辽国刺事人们,无法正常呼吸。 “先清理掉持着兵器的,然后放跳板接人!”按照韩青的将令,袁宝手指笕桥,高声断喝。 “遵命!”战舰上的粮丁和矿工们,齐声答应,然后居高临下发射羽箭,将笕桥上的辽国刺事人纷纷射翻进河水中。 笕桥上的百姓纷纷逃走,将刺事人暴露得愈发分明。 其余九艘战舰,也陆续跟上,居高临下向辽国刺事人发动打击。 原本士气已经降低到了底点的辽国刺事人们,瞬间崩溃,丢下兵器,抱头鼠窜而去。 “放跳板,接百姓上船,挨个搜身。有携带兵器者登船者当场格杀!”袁宝想都不想,继续发号施令。 他所在的战舰立刻放下跳板,在自身与笕桥之前,连出一条窄窄的通道。两队矿工提着刀冲下去,朝着渡口周围乱作一团的百姓们高喊,“登船,想活命的就赶紧登船。快,快,不要携带兵器,携带兵器者,当场格杀!” “辽国的细作,就别上船了。即便抢到了船,你们也得被击沉。何必白白送死!” “快点,别挤,船多着呢,足够接走所有人!” …… 走投无路的百姓们,试探着迈开脚步,走过跳板。很快就发现,大宋将士,的确是专程来接自己过河的,对所有未曾携带兵器的人,都毫无恶意。 而仍旧隐藏在百姓队伍中的个别辽国刺事人,也知道宋军健儿说的是实话。即便侥幸抢到了船,他们也躲不开巡河舰队的拦截,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放弃上船送死。 “杀回去,杀回去,他们的船虽然大,上面却根本没几个人!”唯一不甘心的,只有大辽南面行人司副总管萧摩柯,只见他,挥动弯刀逆流而上,接连砍翻了好几名逃离笕桥的刺事人,逼迫着其他刺事人掉头去跟宋军拼命。 在死亡的威胁下,刺事人们停住脚步,哆嗦着重新整队。然而,还没等他们将队伍整理完毕,又有十艘大小不同的战舰,迅速驶到了笕桥附近。 隔着三百多步远,就射出了一排燃烧的弩枪。转眼间,就将辽国刺事人的队伍,给烧了个四分五裂! 正文 第324章 硬破局 “继续前进,贴到岸边去,掩护百姓登船!”一排弩枪射过,韩青在旗舰上挥动令旗,高声断喝。 旌旗招展,号角声连绵不绝,彼此配合着,将他的命令传遍整个舰队。 六艘百料大舰,四艘哨船,继续向岸边移动。给接百姓的船只让出足够宽的通道。然后在栈桥两侧调整船身,将单侧船舷对正河岸。 “结阵,结阵,弩车装填缓慢,也没什么准头。”二百多步外,大辽南面行人司副总管萧摩柯从地上爬起来,顶着满脑袋的泥土,继续组织麾下刺事人反扑。 被弩枪打了个措手不及的辽国刺事人们,被逼无奈,再度集结成队,试图驱赶百姓为先锋,趁机抢夺船只。 还没等他们跟逃难的百姓发生接触,一阵箭雨,又从韩青亲自带领的舰队中落下,将冲在最前方的十来名刺事人,直接给射成了豪猪。 其余刺事人无法冒着箭雨冲锋,一边用兵器护住身体要害,一边仓皇后退。大辽南面行人司副总管萧摩柯恼羞成怒,大步上前,挥刀朝着刺事人头上乱砍,“攻上去,攻上去,跟百姓混在一起,宋将贪图虚名,咱们跟百姓混在一起,他们就不敢继续放箭!” “嗖——”没等他话音落下,又一支弩枪呼啸而至。虽然没有直接命中他的身体,却将他身边的亲兵,给直接钉在了地上。 那亲兵凄厉的惨叫,却没有立刻死去,双手握着弩杆,身体痛苦地在地上缩成一团。 而弩杆的前部和尾部,却迅速腾起两股火苗,将那名亲兵的双手和双臂,一并点燃,烧得浓烟滚滚。 腥臭的鱼油从弩杆前部和后部的陶罐上洒出来,令火势迅速增大。倒霉的亲兵迅速被烧成了一个火人,尖叫着苦苦挣扎。 “砰!”油罐炸裂,火星向四周飞溅。大辽南面行人司副总管萧摩柯被吓得毛骨悚然,挥舞着兵器大步后退,短时间内,没功夫对麾下刺事人再做任何逼迫。 刺事人们原本就已经士气崩溃,没有了上司的逼迫,谁还愿意继续用身体去阻挡船上射下来的弩枪?一个个趁机转头狂奔,退得比先前更远。 “快上船,不要挤,船足够多!” “不要携带兵器,携带兵器者,当场格杀!” “辽国人已经被打跑了,大伙赶紧上船,别东张西望!” “辽国细作自己走开,河中央还有一次检查。上了船,你就永远回不了头!” …… 发现辽国细作被迫远离渡口,袁宝一边高喊着维持秩序,一边将其麾下更多的百料大舰靠上笕桥。 百料大舰在不装辎重粮草,不考虑将士们的休息空间的情况下,装载量高得惊人。 才三艘大舰装满人离去,渡口处逃难的百姓,就减少了六成。剩下四成基本都是老弱妇孺,反而更容易按命令行事。 大伙你扶着我,我搀着你,在袁宝等人的指挥下,排队登船。撤离的速度越来越快,秩序也越来越整齐。 奉命带领分舰队在河道中央拦截检查的袁坤,却不再浪费力气。将每一艘装满百姓的巨舰,都直接放行。 几个刚刚被从黄河中捞出来辽国刺事人看得真切,一边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吐水,一边在心中后悔不迭。 ‘早知道这样,就不抢着登船了。混在百姓当中,登上后面的巨舰,说不定还有机会完成任务!’ 但是,很快,这个想法就被他们自己推翻了。 如果不是宋军果断撞沉了最前面的两艘哨船,怎么可能会放心地让剩余的巨舰通过? 那领军的宋将,分明是先通过撞船立威,吓得其余刺事人没胆子再混在百姓当中,然后,才开始放心大胆地接百姓过河!(注:历史上,丁谓的招数是,将死囚当作辽国细作斩杀,吓得细作不敢登船) “该,该死。姓韩的狗贼,奸诈如狐!”距离渡口四百步处,大辽南面行人司副总管萧摩柯,也终于看清楚了韩青的安排,气得眼前阵阵发黑。 他的连环计,从一开始,就彻底落空。 韩青行事,根本不可以用其他大宋臣子的风格习惯进行揣度。 韩青的确在乎百姓的死活,也在乎名声,但是,韩青却更在乎事情的最后结果,更懂得另辟蹊径! 韩青看透了他的阳谋,却没有跳入他的圈套。反而将计就计,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如今,连环计的第一环,已经彻底失败了。萧摩柯知道,自己即便将手下的刺事人们重新组织起来,也无法在短时间内,重新夺回渡口和笕桥。 “的的,的的,的的——”愤怒的马蹄,由远到近,敲得地面微微颤抖。 大辽东路军总帅耶律隆绪,终于也意识到,萧摩柯这边抢船渡河的计划,已经彻底失败。干脆命令马军都指挥使耶律课里带领一千骑兵,气势汹汹地杀向了渡口。 骑兵没有能力抢夺渡船,却至少能将来不及登船的百姓,尽数砍死在笕桥之上。 骑兵没有能力向战舰上的宋军发起进攻,却至少,能打断宋军撤离百姓的节奏,打掉宋军的嚣张气焰。 骑兵没有能力杀死战舰上的韩青,至少,可以给大辽刺事人们出一口气,顺便通过杀戮,让韩青尝尝屈辱和心痛的滋味! “给袁宝传令,让他继续接百姓上船,不用担心!”旗舰上,韩青迅速将辽军的举动,看了个清清楚楚。抓起令旗,在头顶快速摇晃。 号角声响起,伴着旗帜的舞动,将他的命令,迅速传到袁宝的耳朵。 一只哨船带着传令兵往来穿梭,将命令再度进行确认。 “准备弩炮!”远远地朝着袁宝挥了挥手,韩青转过头,朝着身边的弟兄们吩咐。 他从来不吝以最恶毒的想法,来揣摩入侵者的底线。 他所了解的历史上,契丹人对中原百姓犯下的罪孽,丝毫不比其他入侵者少。 所以,他带领舰队渡河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契丹人在阴谋失败之后,会干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情。 耶律隆绪的举动,丝毫没出乎他的预料! 预料到了,他就会提前安排对策。 弩手们也痛恨,契丹人祸害无辜百姓。一个个齐心协力,很快,就将“准备完毕”的汇报声就传回了韩青的耳朵。 “三船一组,二百五十步,轮射!”快速判断了一下辽国铁骑与座舰之间的距离,韩青将一面猩红色令旗举过头顶,先左右摇摆,然后奋力挥落。 三枚精心改造过的弩枪,呼啸着脱离弩车,飞向目标。 “轰隆!”“轰隆!”“轰隆!”爆炸声紧跟着响起,不算太响亮,却让辽国铁骑的队伍,猛地一滞。紧跟着,战马纷纷失控,横冲直撞,将自家队伍撞得四分五裂! 正文 第325章 第二环 “继续轮射,给契丹人一个教训!”韩青欣慰地向二百步之外的硝烟起处看了一眼,继续奋力挥动令旗。 又是三支弩枪呼啸着飞出,落入乱作一团的辽国铁骑队伍当中。 “轰隆!”“轰隆!”“轰隆!”爆炸声再度响起,夹杂着大团的血肉。 几名距离弩炮落点太近的辽国骑兵,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没弄清楚,就连同各自的坐骑一道被炸了个粉身碎骨。 改造之后的弩枪,威力惊人。 因为不再以直接射杀敌军为目的,弩枪的实心铸铁枪头,完全换成了空心。可一次性装进整整二斤黑火药。 二斤黑火药近距离爆炸,足以轰碎半米厚的土墙。辽国骑兵和战马乃是血肉之躯,怎么可能承受得住? 比爆炸更恐怖的是,战马听到爆炸声之后的反应。 当上百匹战马,因为受到爆炸声的惊吓,同时开始横冲直撞。短时间内,任何人都休想让其重新恢复安宁。 而恐惧在群居动物之中,向来会快速传播并不断被放大。转眼间,就蔓延到了整个队伍。 没等第三轮弩炮飞至,整支契丹骑兵,就彻底崩溃。受惊的战马一边悲鸣着四散奔逃,一边甩动身体,竖起前蹄,将背上的契丹人摔落于地。 下一个瞬间,数不清的马蹄,直接从落地者身上踩过去,将其踩成一团肉泥。 惨叫声,悲鸣声,此起彼伏。 被战马从背上甩落于地的骑兵不止一个,被马蹄直接踩成肉泥的,也远远超过了两轮弩炮轰击,所造成的直接杀伤。 很快,地面就被人和马的血浆,给染成了红色。而更多的骑兵,仍在不停地被摔落马背。更多的战马,仍在继续横冲直撞,将同伴撞翻,将同伴背上的骑兵撞得筋断骨折! 几匹惊马慌不择路,带着其背上的主人,径直冲向了码头。 “弓箭手,封锁码头,阻拦惊马,别让惊马冲撞了百姓!”韩青看得真切,果断放下令旗,朝着身边的弟兄高呼。 “弓箭手,封锁码头,阻拦惊马……” “弓箭手……” 周围的弟兄们,一边开弓放箭,一边高声重复,将他的命令以最快速度,传向临近的所有战舰。 乱纷纷的羽箭射下,将码头与外界彻底遮断。几匹慌不择路冲向码头的惊马,迅速被羽箭射成了刺猬。 其余跟过来的惊马发现此路不通,纷纷悲鸣着调转方向,眨眼间,笕桥附近的百姓,再度转危为安。 “感谢神仙爷爷的施法!” “感谢神仙爷爷的救命之恩!” …… 已经上了船的百姓,既没见过手雷,也没听说过弩炮。先看到疯狂冲向码头的契丹铁骑,伴着浓烟和闷雷声,迅速土崩瓦解。又看到惊马纷纷转身离开,本能地认为是神仙出手救了大伙。 因此,一个个跪在甲板上,对着天空顶礼膜拜。 “通知袁宝,加快速度。我这边弩炮没几根!也对付不了列阵而来的步兵!”韩青没心思也没时间,计较百姓将感激给了神明。稍稍缓了口气之后,立刻向传令兵吩咐。 凭心而论,弩炮所造成的战果,也远远超出了他本人的预料。 特别是看到辽国骑兵因为战马受惊,而自相践踏,死伤无数,让他感觉无比震撼。 但是,当最初的震撼过后,韩青的头脑迅速地冷静了下来,随即,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一扇门,正在自己脑海里推开。 他记得,上辈子有位哲学家说过:火药的出现,乃是文明和野蛮的分水岭。 火药出现之后,野蛮越来越难践踏文明。而文明之光,却越来越明亮,注定要驱散世间所有野蛮。 笑着握了握拳头,韩青把目光再度投向远处的辽国骑兵,心中再也无所畏惧。 辽国骑兵仍旧没有恢复秩序,仍旧不断有人从马背上掉落,葬身于马蹄之下。 数十名侥幸脱离险境的契丹将士,傻愣愣地站在旷野之中,无力阻止任何一匹惊马,也救不了任何一个同伙! “杀马,杀马!”因为位置靠后,并且得到了亲兵的舍命保护,辽国马军都指挥使耶律课里,也终于从马群中冲了出来。在脱离危险范围的刹那,他迅速跳下坐骑,扭过头,朝着仍在马背上苦苦挣扎的骑兵们高喊。 有几个距离他比较近的骑兵听到命令,本能地选择了服从。拔刀刺向各自胯下坐骑的脖颈,将战马的喉咙瞬间刺穿。 惊马的身体颤了颤,悲鸣地摔倒,将几个骑兵摔成了滚地葫芦。 一排排马蹄,快速从落地的骑兵们身上踩过,转眼间,就让他们跟各自的战马,一道魂归黄泉。 “杀马,杀马,继续杀,靠外围的先杀!”耶律课里丝毫不为几个骑兵的死亡所动,继续声嘶力竭地大叫。 “射马,把外围的战马先射翻!”萧摩柯也从震惊中缓过神,主动下令刺事人上前帮忙。 刀光闪烁,箭矢穿梭,更多的惊马被杀死,血流如瀑。 更多的骑兵,被摔成了滚地葫芦。然而,被踩成肉酱的概率,却迅速减少。 死亡伴着鲜血,在马群当中蔓延,迅速将恐惧覆盖。 几十匹惊马,被近在咫尺的杀戮吓住了,踉跄着停住了四蹄,随即,软软地跪倒。 更多的惊马,也纷纷停住了脚步,四肢和躯干战栗,屎尿皆流。 “下马步战,让宋人血债血偿!”不愧为成名多年的宿将,依靠血腥杀戮,葬送了一批契丹骑兵,同时也救下了另外一批契丹骑兵之后,耶律课里,立刻将刀指向了笕桥。 不能让麾下骑兵们有时间去观看,自家同伙变成一团团烂肉的场面。也不能让麾下骑兵有时间去注意,自家队伍到底折损了几成。 必须找一件事情,分散他们的注意力,重新激发出他们骨子里的野性。如此,才能让他们永远悍不畏死。 “压上去,与骑兵一起夺回码头,夺回笕桥!”不计较耶律课里曾经对自己轻视,萧摩柯也举起刀,朝着麾下的刺事人们高呼。 时间上,肯定来不及了。他已经看到,最后十几个老弱,正在宋军的帮助下,登上战舰。 即便夺回了码头和笕桥,他和耶律课里,也不可能抢到任何战舰,杀死更多的大宋百姓。 但是,他却还没输。 连环计的第二环,正在发动。能将韩青的注意力多吸引在北岸一刻,他就多一分胜算! 正文 第326章 斩妖除魔 黄河对岸,仿佛有人听到了他的心愿,忽然间,号角声大作。紧跟着,一大群头上裹着白布的人从靠近渡口的密林中钻了出来,挥舞着长枪、短刀,从背后直扑水寨。 “弥勒降世,救苦救难,尔等百姓,无须害怕。速速与我一道斩妖除魔!”先前在南岸渡口朝着水寨跪拜祈求韩青出兵救人的百姓当中,也有上百名面相凶恶的男女,用白布缠起了脑袋,紧跟着,袍子下掏出短刀,朝着水寨奋力斜指。 “弥勒教,他们是弥勒教!”先前哭着跪求韩青的大多数百姓,到现在才发现自己被坏人利用,一个个追悔莫及。 然而,他们既没有兵器,也没受过任何训练,此时此刻,除了四散逃命之外,还能如何? 甚至连逃命,都变成了奢求。 个别人腿脚稍慢了一些,竟然被周围的弥勒教徒硬生生地给抓了回来,随即,不由分说朝其手里塞了一把生了锈的短刀,硬逼着他们跟着弥勒的旗帜一起冲击军营。 “弥勒降世,斩妖除魔!”从树林里冲出来的那群弥勒教徒,很快也来到了水寨附近,一边加速涌向水寨的后门,齐声高呼。一张张皱纹交错的脸上,写满了疯狂。 为了解救北岸渡口处的百姓,韩青几乎将所有船只都派了出去。 此刻,水寨正是空虚时候。 只要弥勒教攻入水寨,就可以点起一把大火,将韩青储存在水寨中粮草辎重,烧个精光! 船的载重有限,韩青不可能把粮草辎重放在船上。 刚才一心救百姓过河,韩青麾下的儿郎们,也不可能携带什么干粮。 如果水寨被弥勒教烧成白地,眼下被韩青接上巨舰和哨船的那六七千百姓,就是他的债主和拖累。每天光是两餐,就能彻底将他吃垮。 失去辎重和补给的韩青,即便有数十只战舰和哨船在手,为了让获救的百姓和麾下的弟兄不挨饿,他也只能灰溜溜地离开禹城渡口,另找地方寻找粮草供应。 届时,契丹铁骑,就能趁机用羊皮做筏子,强渡黄河。不会再受到任何阻拦! “姓韩的恐怕做梦都不会想到,弥勒教早就离开了河北,在他眼皮底下搭了窝!”黄河北岸,看着弥勒教的队伍冲向水寨后门,大辽南面行人司副总管萧摩柯停下脚步,脸上写满的报复的快意。 到目前为止,连环计的第二环,执行得非常顺利。 尽管留守水寨的宋军,开始努力抵抗,但是因为人数太少,他们射出来的羽箭稀稀落落,根本无法阻挡弥勒教徒的脚步。 尽管河面上,已经有战舰试图回援老巢。但是,从黄河中央驶回水寨,至少需要两刻钟以上。 而那时,水寨中的火头,肯定已经不可控制!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一声龙吟般的号角,忽然在黄河南岸的水寨中响起,刹那间,将大辽南面行人司副总管萧摩柯的好梦,搅了个支离破碎。 原本射向弥勒教徒头上,稀稀落落的箭矢,忽然变密,百枝,千支,眨眼间,遮天蔽日。 正在扑向水寨后门的弥勒队伍,瞬间被砸出了七八处缺口,每一处,都血光飞溅。 中箭的弥勒教徒们,大部分都没有被伤到要害,倒在湿漉漉的河滩上,痛苦地翻滚,挣扎,嘴里发出声嘶力竭的哀嚎。 而队伍中的堂主、护法们,却不愿放弃对水寨的进攻,挥舞着长枪短刀,带领并胁迫身边的教徒继续前冲,嘴里的叫喊声愈发疯狂,“弥勒降世,斩妖除魔。弥勒降世,斩……” 又一波箭雨落下,将前冲的队伍,砸出更多的缺口。 一些胆小的教徒,迟疑着停住脚步,四下观望。一些胆大的教徒,叫喊声也瞬间减弱,一边跟在堂主,护法们身后,继续前冲,一边挥舞着兵器在各自的眼前乱拔。 用兵器拔羽箭,需要极高的眼力和技巧,久经战阵的老兵都未必做得到,更何况一群没受过训练的弥勒教狂信徒? 很快,就有更多的弥勒教徒倒下,将队伍变得越来越松散,整体士气,也一落千丈。 “结阵,结阵!盾牌手上前,掩护全军!水寨里没几个人,冲进去,就能杀光那群妖魔!”弥勒教队伍中,一名身穿红袍的家伙,忽然扯开嗓子,发号施令。 他在教内的地位很高,从其衣着打扮上,就能看得出来。周围,立刻有堂主和香主们,高声重复,转眼间,就将命令传到了每一名教众的耳朵。 手持盾牌的教徒们,对红袍子的话,将信将疑。然而,却不敢抗命。纷纷迈开脚步,跌跌撞撞地从队伍中央和末尾,冲到队伍前方。然后以最快速度,将盾牌举过头顶。 水寨中又有第三轮羽箭射出,仍旧遮天蔽日。然而,这一轮,给弥勒教徒们造成的打击,却比前两轮低了许多。 “跟我冲,斩妖除魔,三世佛在看着你们!”红袍子大喜,一把扯下头上的白布,顶着光溜溜的脑袋高声叫喊。 “斩妖除魔,斩妖除魔!”教徒们在护法、堂主和香主的带领下,将脚步重新加快,成群结队地冲向水寨后门,就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野狗。 水寨中,再也没有羽箭射出,留守在内部的宋军将士,仿佛已经认了命。 然而,还没等大多数弥勒教徒,来得及高兴。已经近在咫尺的水寨后门,忽然从内部被人奋力拉开,紧跟着,八十多名全部武装的大宋将士,骑着战马从里边呼啸而出。 “杀贼!”骑兵队伍的正前方,都辖武又举枪前指,同时将坐骑速度催到了最快。 去年从夏州带回来坐骑,咆哮着响应,迈开四条长腿,径直朝着对面的撞了过去,不管持盾者是谁,也不管其嘴里,正在念的到底是什么经。 双方之间距离不到三十步,持盾的弥勒教徒,连躲闪动作都没来得及做,就被武又直接用长枪挑飞到了半空中。 左手压枪,右手虚握,双腿夹紧马腹,武又如同旋风般,策马继续向前突进,眨眼间,又将第二名弥勒教徒的身体,刺了个对穿。 枪杆由于反作用力,迅速变弯,随即,又快速弹直,将挂在枪锋上的尸体弹开。武又挥舞长枪,左挑右刺,继续高歌猛进,面前没有一合之敌。 几名镇戎军伙长快速跟上,将武又冲开的缺口不断扩大。更多的镇戎军老兵沿着缺口继续前推,所过之处,断肢乱飞,血流满地。 正文 第327章 沸淌泼雪 不是没有弥勒教徒奋起抵抗,只是双方的训练程度和作战经验,根本不在同一层面。 每一伙弥勒教徒扑上去,都仅仅能给武又的枪锋,增添一抹血迹而已。跟在武又身后的几名镇戎军伙长,则枪挑刀劈,坚决不允许任何人对武又造成夹击之势。 后续跟过来的其他镇戎军老兵,则以武右和几名伙长为前锋,在疾驰中形成一个锐利的楔形。 高速移动的马蹄,将楔形阵的攻击力不断放大。 区区八十几人,像一把巨大的钢楔子,不断朝着红衣弥勒教头目靠近,靠近,沿途遇到任何阻挡,都无情的碾碎。 “保护佛子,保护佛子!”弥勒教的护法和堂主们,被突然杀出来的骑兵,吓得魂飞魄散,丢下各自的部曲,不顾一切向“红袍子”靠拢。 红袍子姓马,名秋实,乃是五台山方丈马光德的亲生儿子。也是大辽南面行人司安插在弥勒教的话事人。(注:正史上,五台山的和尚,曾经多次替辽国刺探军情。给宋军造成了极大的损失。) 如果马秋实战死,弥勒教在黄河以南的“百年大业”要遭受重击不说。辽国那边曾经许诺下的荣华富贵,这些护法和堂主们,也不知道该找谁去兑现。 所以,他们只能不惜代价,保住马秋实。至于其他弥勒教徒的伤亡,与他们的荣华富贵比起来,不值得一提。 “呜――呜呜――呜呜”号角声婉转凄厉,仿佛野兽垂死之时发出的哀鸣。 然而,嘴里不停高喊着“斩妖除魔”的弥勒教众们,听到保护“佛子”的号令,非但没有努力向红袍子马秋实靠拢,反倒将各自的脚步放得更慢。 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并不真的相信有什么弥勒转世。 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加入弥勒教,是贪图入教之后可以仗势欺人,可以保护自己不被其他教徒欺负,可以在打官司之时,令差役们不敢趁机敲诈勒索。 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今天肯跟着“佛子”一道来攻打水寨,是听说官兵不堪一击,水寨空荡荡的不会有几个守军。 而现在,不堪一击的官兵,却杀得他们毫无还手之力。空荡荡的水寨,却有成百上千的羽箭射出。 他们不立刻转身逃命,已经是念在弥勒教以前曾经给大伙带来许多好处的份上。 让他们舍命去抵挡官兵,替“佛子”争取“施法”时间,怎么可能? “跟我来!斩将夺旗!”距离红袍子马秋实等人五十步处,武又丢下已经滑得无法握紧的长枪,抽刀在手,向着弥勒教的帅旗斜指。 八十三名镇戎军老兵,数量不及弥勒教徒的三十分之一。然而,他却坚信,此战自己必胜无疑。 镇戎军是大宋二十四路禁军里,唯一能跟党项鹞子正面作战,且不落下风的部队。 骄傲早已经刻在了每一名将士的骨头上。 武又和身边的老弟兄们,即便到了韩青麾下,并且各自有了官职,也未改本色。 今天既然韩青将“守住水寨,以防贼人趁虚而入”的任务,交给了他们。他们就要打出自己的威风来。 所以,发现有弥勒教徒趁着韩提刑过河救人之际,偷袭水寨。武又等人立刻开始整队。 不带领任何新兵,新兵没经过严格训练,也配合不了镇戎军的战术,留在寨墙之后开弓放箭,就已经足够。 这次,他们这群老家伙,要重操旧业。不再管大伙现在的官职如何,仍旧组成一队,听从原来上司武又的指挥! 武又在李继和麾下之时,只是个亲兵都头,没认真学习过如何指挥作战。唯一擅长的,就是冲到敌将面前,一刀将对方砍死。 今天,敌我双方众寡悬殊,他本能地就采用了自己最喜欢的招数。 “只诛首恶!不想死的退开!”挥刀扫起一片血浪,武又大喊。双腿同时狠狠磕打了两下马肚子,将战马的速度压榨到极限。 “只诛首恶,不想死退开!”镇戎军老兵们齐声狂呼,一个个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青年时代,如痴如醉。 一队不知所措的弥勒教众,眨眼间,就全都被镇戎军老兵们砍翻在地。战马踩着尸体继续前冲,马蹄下腾起一团团红雾。 一群慌不择路的弥勒教众,又在战马前出现。武又挥刀砍过去,将其中看起来像是头目的人砍倒。其他镇戎军老兵迅速跟进,刀光带起一道道血浪。 冲起速度来的骑兵,对上严重缺乏训练的步卒,简直就是克星。 后者即便挡得住从头顶劈下来的钢刀,也挡不住陆续踩过来的马蹄。而马背上的骑兵,只要将刀挥落,借着战马的奔行速度,就能将枪杆连同持枪的人,一并切为两段。 除了冲在最前方开路的武又和几名伙长之外,其余镇戎军老兵,大多数都不挥刀劈砍。而是俯身于战马的脖颈处,手臂斜着下探,手腕翻转,将刀刃横着对向前方。 这是一种更有效的攻击战术,借着战马的奔行速度,横过来的刀刃就像一把把巨大的飞镰。 凡是有弥勒教徒,被刀刃沾上,其身体立刻被切开一条巨大的伤口。 伤口不深,顶多一寸,却在刹那间,将受伤者的生命力和血浆全部抽干。令受伤者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圆睁着双眼死去。 “保护我,保护我,我要做法,我要做法!”没想到韩青在水寨之中留下了一支精锐,更没想到这支精锐居然是骑兵,弥勒教佛子马秋实被吓得魂飞胆丧,惨白着脸,一边大叫,一边努力将身体偏离骑兵们的刀锋所指。 然而,无论他多努力,从水寨里杀出来的那支骑兵,却距离他越来越近。 带队那员老将,就像长了一双鹰眼般,总能迅速发现他的位置,然后带领骑兵调整方向,又发起新一轮冲击。 “保护我,保护我,我要做法,我要做法杀了他!”马秋实欲哭无泪,声音都变了调。 先前带队偷袭水寨,他唯恐自己这边人马不够多。此刻转身逃命,他才发现,无论自己朝着哪个方向逃,都有数不清的教徒挡在自己身前,推都推不开。 “给佛子让路,给佛子让路!“冲过来护驾的护法和堂主们大急,挥舞钢刀,冲着周围的教徒们乱砍。 血腥的杀戮,让周围乱作一团的教徒们,头脑迅速恢复清醒,纷纷尖叫着向左右逃散。 身体看起来最强壮的弥勒教左右护法,趁机各自架起马秋实的一条胳膊,拉着他加速向远处狂奔。 “长矛手,长矛手过来列阵,官兵没多少人!”一名堂主忽然转身,用钢刀逼迫教徒们,在马秋实身后结阵,阻挡骑兵。“只要让他们速度慢下来,咱们就是一人一口,也能将他们活活咬死!” 声音喊得响亮,他自己,双腿却继续快速后退。四周围,总计没经过几天训练的弥勒教徒们,也不肯听他的吩咐。一个个,以更快速度向两侧闪避,唯恐阻挡了骑兵的道路,被马蹄踩成肉泥。 “只诛首恶,余者不问!”武又骑在马上,将弥勒教徒们的反应看得真切,立刻又挥舞着血淋淋的钢刀高呼。 他曾经受伤多次,脸上疤痕纵横,模样看起来原本就颇为狰狞。此刻又溅了满身的血,更是像是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弥勒教徒们,一个个嘴里再也喊不出“斩妖除魔”四个字,撒开双腿,拼命远离“恶鬼”的刀锋所指。短短几个弹指功夫,竟然在“恶鬼”和自家“佛子”之间,让出了一条完整的通道。 轻甲骑兵作战,最怕的是失去速度。有了完整的通道,胜利就已经近在咫尺!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武又猛地将身体贴近了战马脖颈,同时用力狠踹马镫。 从西夏带回来党项枣红马与自家主人配合默契,立刻咆哮着腾空而起,“唏嘘嘘——” 阳光照在人和马的身上,将巨大的阴影投向地面。 地面上,凡是被阴影笼罩的弥勒教徒们,全都吓得丢下兵器,双手抱头,不敢再将身体挪动分毫。 佛子马秋实天天说佛法无边,却从没施展过任何正经法术,只会在碗里变鸡蛋。 而“恶鬼”,却飞在了半空中,手里拿着一把血淋淋的钢刀! 鲜明的对比,让大多数弥勒教徒,都失去了抵抗的勇气。已经逃远的努力逃得更远,来不及逃走的干脆丢下兵刃,抱头求饶。 只有少数十几个狂信徒,在走投无路之际,又选择了顽抗到底。 然而,他们却连武又的兵器都没碰到,眼睁睁地看着枣红马再度腾空,从自己头顶上一跃而过。紧跟着,更多镇戎军老兵,骑着战马冲至,将他们淹没在一片刀光之中。 “保护佛子!”两名护法和一名堂主,停止逃命,举着长枪试图阻拦再次落于地面的枣红马。 他们的勇气非常可嘉,然而,已经冲起了速度的骑兵岂是区区三个勇敢者所能阻拦? 武又只是轻轻一拨马脖颈,就躲开刺过来的第一杆长枪。随即,钢刀借着战马的速度横扫,将持枪者的手臂连同枪杆一并扫上了半空。 “唏嘘嘘——”枣红马咆哮着抬起前蹄,踢飞另外一名弥勒教护法。 第三名负隅顽抗者迅速失去勇气,倒拖着长枪转身逃命。武又连多看他一眼的心情都没有,策马抡刀,再次追向弥勒教的佛子,脸上的笑容好生不屑! “别杀我,别杀我,我是佛子,我知道弥勒教的所有秘密,我可以戴罪立功!”听到身背后传来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红衣佛子马秋实猛地挣脱了两名护法的拉扯,先横向跨出了半丈远,然后快速转身,举手高呼。 这个动作,可是出乎了所有人预料。策马追过来的武又微微一愣,举在半空中的刀,立刻砍不下去,被坐骑带着,从马秋实身边急掠而过。 那两名先前拼死架着马秋实逃命的弥勒教左右护法,则双双瞪圆了眼睛,痛心疾首。 下一个瞬间,他们嘴里同时发出了一声大骂,各自转身,分头夺路狂奔。 根本来不及。 武又虽然已经将他们甩在了身后,跟过来的镇戎军伙长们却没错过他们。 轻轻一拨马头,两名伙长就脱离队伍,追向了弥勒教左右护法。随即,钢刀带着风声下扫,从背后将二人扫成了滚地葫芦。 被钢刀扫过之处,血淋淋的伤口长达一尺半。弥勒教左右护法的身体在翻滚中,喷射出大量鲜血,很快,就趴在血泊中一动不动。 “别杀我,别杀我!”红衣佛子马秋实被吓得脸色煞白,直挺挺地跪倒于地,双手抱着脑袋继续高声求饶。 陆续冲过来的镇戎军老兵们,不屑地收起刀,用战马将他团团包围。 四下里,其余弥勒教护法和堂主们,谁都没有勇气来救自家的“佛子”,趁着镇戎军老兵们光顾着俘虏马秋实,没功夫继续追杀其他人的机会,扯掉头上的白布,丢下兵器,直奔河边不远处的高粱田。 “许乐,王双,你们俩带着弟兄,继续追杀弥勒教徒,避免他们又扎起堆来,死灰复燃!”武又在八十步外,拨马而回,不看被大伙团团包围的“佛子”,第一时间调整战术。 过河救人的战舰,还没有返回水寨。弥勒教徒虽然首领被俘虏,人数却仍旧占据优势。 这种时候,千万不能掉以轻心。继续追亡逐北,不给弥勒教徒重新集结的时间,才能彻底锁定胜局。 “遵命!”被点了将的两名老伙长,答应着,带领老兵们,对弥勒教徒展开新一轮追杀。 只要看到有教徒开始聚集,就策马冲过去,将其直接冲垮,不问他们聚集起来的目的,到底是想要结伴回乡,还是垂死反扑。 武又自己,则策马走到已经吓瘫了的弥勒教佛子马秋实面前,一探身,将钢刀架在了此人的头顶上,“站起来,去河岸边,告诉契丹人,你们失败了。让他们不要继续做白日梦!” “别,别杀我,别杀我,我可以戴罪立,啊……”马秋实吓得连声求饶,根本听不见武又在说什么。直到武又侧转刀刃,用刀侧面儿狠狠抽了他一个大嘴巴,才惨叫着停止了哀求。 “去河边,别耍花样,告诉契丹人你已经一败涂地!”武又干脆跳下枣红马,用刀刃蹭着马秋实的脖颈,再度吩咐。 “去河边,否则,把你剁成肉泥!”四名留下来保护武又的镇戎军老兵,也齐齐翻身下马,瞬间堵死了马秋实逃命的可能。 “哎,哎,我知道了,我这就去,这就去!”马秋实被吓得浑身发软,原本也没力气再逃。抬手捂住被抽肿了的嘴巴,一边回应,一边缓缓站起身,踉跄着朝河岸边走去,每走一步,都有滴答答的尿液,顺着裤腿缓缓溅落! 正文 第328章 意外收获 “传我的将令,速速调弩车过来。调萧排、蒲奴里、杨阿里,带着所有兵马过来。今日不砍下姓韩的人头,誓不罢休!”黄河北岸,大辽马军都指挥使耶律课里挥舞着钢刀,气急败坏。, 作为百战宿将,他这辈子不是没在战场上吃过亏。然而,像今天这么窝囊的亏,却是第一次吃到。 战船上的宋军,先用那种会炸裂的弩枪,害死了他麾下上百弟兄不算。接了百姓之后,竟然不肯立刻退去。反倒摆出五艘百料大舰,四艘哨船,在笕桥附近,大模大样地横作了一道“船墙”。 奉命下马步战的辽国勇士还没等冲上笕桥,迎头就遭到了一通箭雨。“船墙”上的宋军,居高临下,把箭矢射得又准又急,转眼间,就又将四十几名辽国勇士给变成了尸体。 其余辽国勇士不肯白白送死,纷纷掉头后退。才退出弓箭的有效射程之外,“船墙”上,忽然又冒出了数名优伶,吹吹打打,又唱又跳。 那唱词用的是京东东路一带的方言,耶律课里听不太懂。然而,优伶们的打扮,他和他麾下的契丹勇士们,却能看得一清二楚。 其中一个相貌丑陋的中年男优,明显穿的是大辽皇帝袍服,头戴实里薛衮冠,身穿络缝红袍,腰配犀皮玉带,脚踏络绷靴。 还有一名中年美妇,则戴红帕,穿红袍,穿着一双尖尖的金色鹿皮靴子,腰挂玉佩。任何契丹人看了,都知道此女扮的乃是大辽皇后。 那中年皇帝才一登场,就立刻惨叫着倒地身死。紧跟着,一个穿着南院汉臣打扮的英俊帅哥,将他的尸体拖到一旁,随即,跟皇后对唱了两句,横抱起皇后,就上了龙床…… 剧情无比简单,总计四句唱词,五六个动作,却将大辽民间谣传多年的一桩公案,刻画得似模似样。 即,大辽国天赞皇帝耶律贤,乃是皇后萧绰及其情郎韩匡嗣联手谋杀,当今皇帝耶律隆绪实际是韩匡嗣的种。 虽然谣言荒诞不经,也禁不起任何推敲。然而,所有撤下来的辽国将士,刹那间,却全都恼羞成怒,不待任何人指挥,就又大吼着扑向了船墙。 这下,可是上了宋军的当。 “船墙”上的宋军,再度居高临下地开弓放箭,眨眼间,就让笕桥上躺满了尸体。 没有携带任何盾牌的辽国勇士,损失惨重,头脑清醒之后,再一次乱哄哄地后退。 而船墙上的宋军,却不肯见好就收。调集弩枪,朝着勇士们聚集处轮番攒射,将仓皇后退的辽国勇士们,给炸了个血肉横飞! 才一交手,就接连吃了两次大亏,耶律课里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站在弩枪射程之外,接连下令调器械调人马,发誓与姓韩的不共戴天。 “苏文,周新祖,南岸可有火光升起了?去高处,看清楚马秋实那边,究竟是在干什么?”大辽南面行人司副总管萧摩柯,同样被气得七窍生烟,挥舞着手臂,不断催促麾下的刺事人们,查看南岸的动静。 早在一刻钟之前,他就听到了来自南岸的号角声,也看到了弥勒教的兵马,从密林里钻了出来,气势汹汹地杀向了水寨的后门。 按道理,这会儿,弥勒教“义军”应该已经攻入了韩青的老巢,开始纵火焚烧营地内的粮草辎重才对,怎么迟迟没有看到水寨方向腾起火光? “是,总管!”被点到名字的两名刺事人都头,齐声答应,随即,快步冲向附近的土丘。 他们各自的心中,也很奇怪,为何弥勒教那边迟迟没有传来捷报? 按照道理,韩青带领麾下士卒前来营救百姓之后,水寨应该非常空虚才对。 数千弥勒教信徒突然出现在南岸,即便不能迅速杀入水寨,至少能让宋军因为腹背受敌而乱做一团。 “呜呜,呜呜,呜呜呜——”还没二人冲到高处,黄河南岸,忽然又传来了连绵的画角声。不带丝毫紧张,隐隐约约,还透着一股子喜悦味道。 “那是什么?”几个刺事人手搭凉棚,垫起脚尖向南岸眺望,紧跟着,嘴里就发出大声惊呼,“怎么不打了?姓马的到底在干什么?弥勒教,弥勒教的认旗呢,怎么全都倒了!” “骑兵,南岸怎么会有骑兵?” “宋军在南岸藏了骑兵,弥勒教的人在逃命!” “打输了,他们竟然打输了!” …… 惊呼声,接连而起,每一个向南眺望的辽国刺事人,都拼命揉自己的眼睛。 刚才奉萧摩柯之命,与骑兵一道攻打渡口,追杀屠杀大宋百姓,他们全都没顾得上仔细看南岸的情况。 此刻忽然发现,短短不到半柱香时间里,弥勒教已经被杀得溃不成军,他们谁都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乃是事实。 “不可能,不可能!”最无法接受现实的,是大辽南面行人司副总管萧摩柯,只见此人,先向前冲了几步,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冲进了弩枪的射程,赶紧又掉头后退。 随即,此人再度掉头冲向河岸,再度转身折回,如是折腾了三次,才终于找到一匹刚刚安静下来的战马,不由分说爬到了马鞍子上,翘首南望。 黄河南岸的战局,已经非常清晰。失去斗志的弥勒教徒们,乱哄哄地四散逃命,距离水寨越来越远。 而原本按照萧摩柯的谋划,此刻理应被一把大火烧成白地的宋军水寨,却安然无恙。数十名骑着战马的宋军精锐,不断结伴发起冲杀,将弥勒教徒们驱逐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天杀的韩贼,他竟然在水寨里,埋伏了一支骑兵!”萧摩柯的身体晃了晃,眼前阵阵发黑。 然而,他的心里,却是一片雪亮。 狡猾的韩青,又一次算到了他的谋划。将一支精锐骑兵,提前埋伏在了水寨之中。 那“佛子”马秋实麾下的弥勒教徒,数量虽然庞大,却没有任何作战经验,也缺乏对抗骑兵的训练。 忽然遭到一支精锐骑兵的迎头痛击,不崩溃,才怪! “总管,总管,马秋实好像被捉了。属下看到了他最喜欢穿的红袍!”仿佛担心萧摩柯所受的打击不够沉重,刺事人都头苏文忽然冲到了他的马前,哑着嗓子汇报。 “哪里?那个蠢材在哪里?”萧摩柯的身体又晃了晃,多亏的苏文和周新祖二人的搀扶,才没直接从马背上掉下来。 “那里,那里!”苏文一手扶住萧摩柯的大腿,另一支手指向南岸,唯恐萧摩柯看不清楚。 强行稳住心神,萧摩柯深深吸气。果然看到,有一个红色人影,被押到了河岸边,像传说中的孤魂野鬼般,朝着北岸蹦蹦跳跳。 “扶我下去!”咬着牙,咽下涌到喉咙处的老血,萧摩柯喃喃吩咐。“扶我去耶律课里那边,今天,今天我要跟他一道,拿,拿姓韩的人头,祭,祭奠战死的弟兄!” 连环计的第一,第二环全部失败。第三环,萧摩柯不敢相信,自己还能成功。 所以,他要跟耶律课里一道,组织人马向“船墙”发起最后一击。用韩青的血,洗刷自己的耻辱。 如果失败,就用自己的血。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北岸也有号角声从远处传来,宛若虎啸龙吟。 得知耶律课里吃了大亏,契丹东路军主帅耶律隆绪,担心他在情急之下,做出糊涂选择,带领着嫡系,亲自赶到了最前线。 耶律课里麾下的骑兵和萧摩柯麾下的刺事人们,士气立刻受到了鼓舞,骂骂咧咧地,重新开始集结。只待主帅一声令下,就充当先锋,去跟船墙上的宋军拼个你死我活。 然而,韩青却没给他们拼命的机会。 发现契丹东路军主力,也蜂拥杀向了码头。韩青果断命人拉起船锚,放下了船桨。 战舰在船帆和船桨的双重推动下,缓慢且稳定的离开了笕桥。没等耶律隆绪调整好部署,战舰就跟北岸渡口,拉开了三丈远的距离。 三丈远的距离,足以让契丹将士望河兴叹。 而韩青,却仍旧不满足,又把自己偷偷准备的戏班子,拉出来给耶律隆绪演了一折“韩匡嗣窃后杀君”,才从容带领舰队返回了水寨。 至于辽国东路军中,有几人看了折子戏后,会相信韩匡嗣真的和萧太后两个,谋杀了大辽前任皇帝,韩青却没功夫去管了。 反正,大辽内部,肯定不会是铁板一块。暗中对皇帝心怀不满的人,最缺的就是造反的借口。 而现在,借口却从天而降,就看他们有没有胆子利用! 半个时辰之后,韩青的旗舰,在水寨内的码头上靠岸。早有武又带着一干镇戎军老兵,满脸钦佩地等在了一旁。不待他出言询问,就高声汇报,“提刑果然料事如神,那契丹狗贼竟安排了一伙弥勒教的疯子,趁机劫营。我等按照您的吩咐,给了他们一记迎头闷棍,当场生擒了他们的头目,将其余教众也给杀了落荒而逃!” “是你们打得漂亮,让韩某没有丝毫的后顾之忧!”韩青笑了笑,谦和地摆手,“我在船上,听到弥勒教的号角声了。但是,我知道他们绝非武都辖的对手!” “提刑,提刑,功劳是您的,末将,末将只是依照您的计策行事。可,可不敢抢功。”两军阵前面无惧色的武又,这会儿却红了脸。一边后退,一边连连摆手。 “进中军帐里说,我要功劳没用。再大的功劳,我也不可能今年就升到转运使,更不可能奉命经略一方!”韩青伸手拉住武又的胳膊,笑着补充。 随即,又快速向四周看了看,低声问道,“其他人都回来了么,弟兄们伤亡如何?百姓呢,死伤多么?” “张帆和李遇两个,已经带着第一批百姓上岸了。此刻应该正在安顿百姓,以免他们不小心冲撞了军营。”武又早就习惯了韩青坦率,想了想,认真地回应,“其余人,还在河面上甄别百姓,以防仍有契丹细作混在百姓当中。” “弟兄们伤亡应该不大,据张帆说,就是在契丹细作暴起夺船之时,因为没来得及跳河,被细作害死了几个。其余跳进黄河里的,很快就被咱们自己的船给救了回来。” 想了想,他又低声补充,”百姓应该有一些伤亡,也主要是被契丹细作在抢船时,给害死的。至于落水而死的百姓,应该不是很多。提刑不必为此过于劳心,如果咱们不派船去接,这些百姓,恐怕得被契丹人给杀个精光!” “嗯——”韩青沉吟着,轻轻点头。 尽管他知道,武又说的乃是事实。以契丹人的残暴,今天如果自己不派船过河,恐怕被赶到渡口处的所有百姓,都要死于一场屠杀。 然而,想到有许多百姓,因为自己的计策,落水而死。他心中仍旧感觉沉甸甸的,甚至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提刑不必如此,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这点,弟兄们知道,获救的百姓肯定也知道!”武又清晰地感觉到了韩青的心情变化,想了想,沉声安慰,“换了别的高官,恐怕根本没胆子派船过去救人。即便敢派,最后结果恐怕也是人没救回来,船又给丢了!” “不能这么说,如果换了丁枢直,也许能想出更周全的办法!”知道武又是出于一番好心,韩青咧了下嘴,叹息着摇头。“不提这事了,等把俘虏甄别完毕,将手上有血债的刺事人,直接拉去沉船处斩首,祭奠百姓们的在天之灵!” “提刑放心,这事就交给属下!”武又想都不想,便肃立拱手。 话音落下,他忽然又展颜而笑,“提刑不说,我差点儿忘了。袁坤,袁坤派哨船专程送回了一个俘虏。说是辽国南面司的佥事,叫什么马诸,马珠勒格。那厮被灌了一肚子黄河水,没等审问,自己就招了。说有要紧情报,希望能换他自己的性命。袁坤怕耽误事,特地安排人提前将他押送了回来!” 正文 第329章 间谍过家家 “辽国南面行人司的佥事?”韩青眉头皱了皱,将信将疑,“居然这么快就招供了?你确定他不是被河水灌糊涂了,胡乱编造的身份?” 不怪他无法相信,他上辈子看到的谍战片里,双方谍报人员无不是坚韧冷静,智勇双全之辈,即便不幸被敌人俘虏,也受尽严刑拷打绝不屈服。 而最近半年多来他抓到的细作,要么像二尾子马庆云一样寡廉鲜耻,要么像这位马珠勒格一样骨软如绵,跟上辈子的固定印象,相差实在太远。 “应该不是胡乱编造,否则,被戳破之后,他岂不是死得更快?”武又却对间谍没有什么固定印象,想了想,轻轻摇头。“另外,被我俘虏的那个弥勒教的佛子马秋实,也指认马珠勒格,是南面行人司的大官儿!” 有弥勒教的佛子做指证,马珠勒格胡乱招供的可能性就很小了,韩青轻轻点头,笑着吩咐,“那一会儿等我有了空,你就把马珠勒格和马佛子,一起带到中军帐来,我听听他到底有什么要紧军情,可以换取活命?” 武又拱手称是,却没有立刻去带细作。而是跟在韩青身侧,帮他打下手,一起处理军务,统计战果。 黄河上,营救百姓的行动还在继续,不停地有最新进展和战果送入中军账内。 将百姓救到黄河南岸之后,也不能让他们自生自灭。数千人的居住、吃喝、疏散安顿,都是问题。 因此,即便有武又帮忙,也足足忙到了太阳西斜,韩青总算才松了一口气。正准备命人将马珠勒格带上,却看到窦蓉和许紫菱两个顶盔掼甲,双双站在了自己身后。 “你们俩怎么来了?天热,小心被盔甲捂一身痱子!”从座位上站起身,他笑着询问。 “我们来给你当侍卫,免得又有人图穷匕见!”窦蓉毫不扭捏,理直气壮地说道。 “我,我也来给你当侍卫。我带了这个东西,姐姐说我即便不懂武艺,也可以帮上忙。”许紫菱害怕韩青训斥自己,向后缩了缩,随即举起了自己的兵器。 那是当年韩青和窦蓉两个,在逃命途中,用铁管所做的突火枪。装上火药和铁砂之后点燃,十步之内,可以吓对手一大跳。 韩青当初做突火枪的目的,是为了对付叶青莲。如今叶青莲成了朋友,突火枪也就被束之高阁。却没想到,窦蓉为了防备刺客,又将突火枪送给了许紫菱。 当年被追杀得虽然狼狈,但是,有窦蓉在身侧,却让韩青两辈子第一次,感觉到了爱情的存在。 如今看到旧物,刹那间,他心中就又充满了温柔。 反正山高皇帝远,言官们也看不到。韩青想了想,干脆命人搬了两个锦凳,让窦蓉和许紫菱分别坐了,跟自己一起审问奸细。 武又等人,对韩青宠爱妻妾的行为,早就见怪不怪。走出去,笑呵呵地将已经在外边站了一下午的马珠勒格和马秋实两个,押进了中军帐内。 那马珠勒格乃是个和尚,穿着一件湿漉漉的僧袍。马秋实号称佛子,当然也做出家人打扮。两个辽国刺事人凑作一对儿跪地求饶,光溜溜的脑袋交相辉映。 韩青第一眼看过去,就有些憋不住笑。低下头,忍了又忍,才又将头抬起来,正色询问:“哪个是马珠勒格,站起来说话。” “多谢提刑!”马珠勒格喜出望外,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双手合十,重新向韩青见礼,“小僧便是马珠勒格,受辽国南面行人司副总管萧摩柯胁迫,才不得不为其做事,罪孽深重。今日多亏被提刑俘虏,小僧才终于脱离了苦海。” “你倒是会说话!”韩青听得眉头轻皱,低声嘲讽。 明知道韩青话里有刺,马珠勒格却又行了个礼,满脸认真地解释,“小僧刚才所说的,句句都发自肺腑。小僧的确曾经误入歧途,但是,今日在落水的刹那,却仿佛得到了佛祖的点拨。昨日的马珠勒格已死。今日的马珠勒格,必须洗清前罪,才能得到大解脱。” 他说得如此煞有其事,韩青反倒没法再嘲讽他了。又皱了皱眉,沉声说道,“既然你想要洗清前罪,韩某就给你一个机会。你先前向袁指挥使汇报说有紧急军情,可以现在就说于我听!” “这……”马珠勒格转着光溜溜的大脑袋,左顾右盼,“事关重大,还请提刑屏退左右。” “中军帐内,无不可信之人,除了你和马佛子!”韩青才不会给马珠勒格得寸进尺的机会,想都不想,就果断拒绝。 “那就请提刑让人将马佛子先押到帐外。”马珠勒格也不坚持,双手合十,退而求其次。 这个要求,倒是不算过分。韩青想了想,轻轻点头。 然而,还没等下令,让亲兵将弥勒教佛子马秋实先带出中军帐外,后者已经挺直了脖子,大声叫嚷了起来,“提刑不要上他的当,这厮就是想要将消息卖个好价钱。他知道的,小僧也都知道。小僧不需要您屏退任何人,现在就可以招供!” “你个不要脸的假和尚!你怎么知道,我要向提刑汇报的是什么?”马珠勒格大急,转过头,对着马秋实的脑袋抬脚就踢,“我所知道的机密,又岂是你这种连品级都没有的家伙,所能接触得到?” 马秋实怎么肯老老实实被他踢?立刻抬起带着铁链的双手,挡住了踹过来的飞脚,“我当然知道,不就是厢兵都监李福寿起兵响应辽军么。连你们给李福寿收买所有的钱财,都是我的人帮忙送到他府上的,我还能不知道他跟你们是一伙儿!” 不待马珠勒格再次发起攻击,他一边努力将身体向旁边躲闪,一边大声补充,“提刑,别听他的,他是想拿必然会被提刑发现的秘密,来换取自己的性命。李福寿身边,还有李景、周全两个指挥使,也都投靠了辽国。还有,还有一伙白云观的道士,答应替他们去汴梁那边散布谣言,中伤于你。好让大宋皇帝撤换了你,方便他们杀过黄河……” 正文 第330章 卷 “拖下去,每人先打二十军棍再说!”韩青眉头紧皱,抬手轻拍桌案。 上辈子见过各种“卷”,却没见过连投降都要“卷”的怪异事情。而事物反常必为妖。为了防止马珠勒格和马秋实二人勾结起来,故意做戏给自己看,先一顿军棍,将二人敲老实了再说。 “提刑饶命!提刑饶命!” “冤枉啊——” 马珠勒格和马秋实两个,吓得再次跪倒于地,凄声大叫。却被冲上来的侍卫们,毫不犹豫地拖了下去。短短几个弹指之后,中军帐外,就响起了“噼噼啪啪”的棍子敲肉声。 李遇心细,担忧把俘虏打死了,影响继续讯问口供。征得韩青同意之后,快步走到中军帐外,向行刑的亲兵悄悄使了个眼色。 亲兵们立刻心领神会,军棍虽然抡得呼呼作响,却尽量捡着俘虏们屁股上肉厚的地方敲,避免伤到其骨头和内脏。 饶是如此,二十军棍打完之后,马珠勒格和马秋实两个,也是疼得瘫在了地上,没有人搀扶,根本站不起身。 李遇快步返回中军帐内复命,韩青想了想,低声吩咐,“先把马秋实押进来,让他先招供。然后跟马珠勒格的供词进行比对。你告诉他们俩,他们俩今天谁招供的东西更有价值,谁能活命。没价值的,只好先斩了,祭奠无辜枉死的百姓!” “遵命!”李遇也是做过巡检的人,对审案一事甚为内行。立刻拱手领命,然后再次走出中军帐外,将韩青先前的话,添油加醋地转述给了马珠勒格和马秋实两人。 马珠勒格闻听,心中暗暗叫苦。原本准备好的“保全性命,以图将来”之策,彻底落空。 而弥勒教佛子马秋实,却庆幸自己占了先机。被亲兵搀入中军帐内之后,立刻如竹筒倒豆子般,将所知道的一切秘密,都招供了个干干净净。 原来弥勒教在河北,正如韩青先前预料的那样,受到了杨嗣和杨延昭两路大军的威慑,迟迟无法形成气候。 形不成气候,就积蓄不起更多的钱财,而教内大小事务,却都需要钱来支撑。各级骨干,也得有钱才有干活的热情。 于是乎,教内的法王、堂主们一时心急,就打起了向辽国走私铁器和茶叶的主意。 结果,却出乎所有人预料。第一趟走私,就赚到了大把的红利。尝到甜头之后,法王和堂主、香主们,便一发不可收拾。将走私生意,越做越大。 直到突然有一天,辽国南面行人司的佥事马珠勒格,顶着主顾家账房的名义,找上门来,出示了萧达凛的手谕。全教上下,才终于发现,他们的最大主顾,竟然是辽国南面行人司。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弥勒教想要建立地上佛国,就必须先造反推翻大宋朝廷。而辽国君臣念念不忘的,也是再度攻入汴梁,重演当年俘虏后晋皇帝的故事。 双方一拍即合,南面行人司与弥勒教结盟,共同对抗大宋官府。 弥勒教需要军械和钱财,南面行人司极力提供。弥勒教的走私大业,南面行人司也给予全力扶植。 而弥勒教需要做的,则是悄悄派人去黄河南岸发展教徒,在辽军攻宋之时,尽可能协助兵马渡河! “提刑在京东东路打击纯阳教,弥勒教怕受到牵连,所以没敢大肆发展信众。小的也知道这事成不了,做事之时就非常敷衍。只是小的找不到机会脱身,所以只能继续跟他们虚与委蛇。亏得今天被提刑俘虏,才终于脱离了苦海。”交代完了弥勒教与辽国南面行人司之间的关系,佛子马秋实又磕了个头,哭着补充。仿佛自己先前带领教徒们攻打水寨,是被人用刀子顶着后背一般。 “没大肆发展信徒,那你刚才招供的李福寿,是怎么一回事?”韩青哪有那么容易被他糊弄?立刻抓起镇纸,轻拍桌案。 马秋实怕吃军棍,激灵灵打了个哆嗦,连声解释,“是辽国人早就收买了他,小的不过是替辽国人给他带了一些财物和马匹过来。小的真的没有发展他做信徒,他,他也瞧不起小的!不光他,辽军南下,包括这一路上给辽军打开城门的田逢春,常继德等人,也早就是被辽国南面司收买了的,跟我们弥勒教没任何关系!” “你们弥勒教,不是一直在河北官场,安插自己的人么?怎么这些人,都跟你们没有关系?”韩青却是不信,皱着眉头追问。 按照他在永兴军路和京东东路的办案经验,红莲教和纯阳教,都非常注重向当地官府渗透。甚至通过左右官员升迁,来扩大自身在官员队伍之中的影响力。 弥勒教和红莲、纯阳两教同气连枝,没有红莲教和纯阳教的“成功”经验,弥勒教却不汲取借鉴的道理! “提刑有所不知!”马秋实又磕了个头,话里话外透着委屈,“我们做走私再赚钱,也跟辽国南面行人司没法比啊。凡是我们可能被我们弥勒教收买的官员,辽国南面行人司肯定给的价更高。并且,南面行人司做这事已经很多年了,不比我们动手晚。” 换了口气,他又委委屈屈地补充,“所以,这些年来,我们最大也就是收买个县令、县尉,各衙司主簿这一级,而辽国南面行人司,却一直能买到转运使,先前被辽国俘虏又献了定州观察使王继忠老爷,就早早投靠了辽国。所谓外出打猎被俘,只是他和辽国人相互配合,演给朝廷看的一个障眼法而已。” “什么,你说王继忠不是被俘之后,迫于无奈才投降了辽军?”韩青大吃一惊,手扶桌案,长身而起。 “不是,肯定不是!”马秋实为了活命,也豁出去了,摆摆手,高声招供,“王继忠对朝廷早就不满了,只是朝廷不知道而已。而马珠勒格,一直以高僧的身份,出入他府上。我们弥勒教的人,一开始还暗笑王继忠糊涂,居然拿钱来孝敬一个花和尚。后来马珠勒格带着辽国南面行人司总管萧达凛的手谕,前来找我等合作,大伙才知道,人家王镇守使拿的是两份俸禄,一份是大宋给的,一份来自大辽。” 正文 第331章 小与大 唯恐自己的话没有说服力,缓了口气,马秋实继续供述,“我们走私铁器之时,辽国那边,就一直有人找上门接洽,说想要买火药或者火雷弹,并且开出了十吊钱一斤火药或者火雷的天价。只是教内兄弟使出全身力气,也没把火药给弄出几两来,至于火雷弹,更是一颗也没弄到。而王镇抚投降之时,一下子就给辽国那边带去了上千斤火药和几百枚火雷弹!” “狗贼该死!” “天杀的王老狗!就不怕祖宗在坟墓里不得安生?!” …… 中军帐内,骂声相继而起。尽管韩青平素极为强调军纪,此时此刻,武又等人,也压制不住心头的怒火。 要知道,大宋严重匮乏战马,跟辽军作战,整体上始终处于下风。直到前年韩青向朝廷进献了火药和火雷弹,才将劣势多少扭转回一些来。 而王继忠为了荣华富贵,将大量火药和火雷弹献给了辽国,等同于把韩青好不容易帮大宋扳回来的这点劣势,又压了回去。让熟知兵事的武又等人,如何不义愤填膺?! “大伙稍安勿躁,不过是几千斤火药而已,用不了多少次就得消耗干净!”韩青看了大伙一眼,抬起双手,轻轻下压。“更何况,决定战争胜负的,终究是人,不是武器!” “提刑说的是,我等知错了!”武又等人迅速意识到各自的失态,纷纷肃立拱手赔罪,随即闭上了嘴巴。 然而,大伙眼睛里,却仍旧怒火翻滚。如果此刻能见到王继忠的面儿,恐怕即使是用嘴巴咬,也会把那厮直接咬成碎片儿。 韩青自己心里,其实也非常不舒服。然而,转念想想上辈子看到过的历史旧事和经历过的那些事情,他也就坦然了。 卖国这件事,自古以来,便是有门坎儿的! 弥勒教再怎么折腾,拉拢腐蚀的,也多是低级或者基层官员,六品以上官员没有几个。对大宋的伤害,非常有限,不持续上十年八年,都达不到伤筋动骨的地步。 反观王继忠,以一己之力,就将大宋精心构筑的北方第一道防线,硬生生撕出了一道缺口。随便搜捡搜捡,就将大宋的镇国之器,送给了辽国一大堆。 而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吃里扒外,为了个人荣华富贵,出卖华夏大汉奸,有几个不是像王继忠这样曾经身居高位? 只不过“王继忠们”的孝子贤孙甚多,总会想方设法为其行为寻找各种不得已的苦衷,为其编纂一些看似刻骨铭心实则狗屁不通的爱情故事,强行涂脂抹粉而已! 而寻常百姓的糊涂行为,则被后者的孝子贤孙们无限放大,上升为整个国家民族的劣根性。以掩盖后者无耻! 想到此节,韩青抬手轻拍桌案,“马秋实,你想活命否?” 马秋实一听,立刻扑倒在地,连连叩头,“提刑开恩,小的误入歧途,小的真是误入歧途!如果提刑能饶小的不死,小的愿意做牛做马,生生世世报答您老人家!” “你组织人手向辽国走私铁器,已经是死罪!”韩青叹了口气,轻轻摇头,“受辽国南面行人司指使传递消息,收买官员,更是罪不容恕。再加上聚众攻击水寨,替辽军开路这一条,朝廷不诛灭你三族,便是法外开恩了,让我如何饶你?” “提刑开恩,提刑开恩!”马秋实再一次被吓得魂飞胆裂,趴在地上,苦苦哀求,“您刚才答应过,只要我的供词比马珠勒格的有用,就饶我不死!我愿意给提刑做牛做马,提刑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只求提刑放过我这一回!” “很难!”韩青想了想,如实回应,“除非你能立下不世奇功,然后我才好向官家替你求情,让你功过相抵。” “小的愿意立功,小的愿意将功赎罪。求提刑给小的一个机会,给小的一个机会!”马秋实只要能够活命,其他什么都不顾了,趴在地上,继续不停地磕头。 韩青想了想,缓缓竖起一根手指,“首先,你把你知道的,受了辽国收买的大宋官员名字和具体职务,都写下了来。至于受了你们弥勒教收买的,也写下来,另外列一张纸!” “小的愿意,小的这就可以写,求提刑借给小的一份笔墨!”马秋实抬起已经磕破了的脑袋,没口子答应。 “不急,等会我会给你一间帐篷,让你去里边慢慢地写!”韩青轻轻摇头,随即,又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把黄河南北各地,弥勒教各分舵的位置,香主以上成员的姓名,住址,都写给本提刑。然后,给我的人带路,先清理京东东路的大小弥勒教分舵!” “提刑开恩——”马秋实打了个哆嗦,哭着求肯,“他们当中,大多数人也是误入歧途的,跟小的差不多。小的愿意带路,请提刑给个机会,让小的劝降他们!” “你倒是良心未泯!”没想到马秋实居然还会给其他人求情,韩青愣了愣,顺口夸赞。 “小的,小的不能先把他们拉入教里,然后又带着官兵去杀他们。小的,小的那样做,就,就不配做人了,不配做人了啊!”马秋实一边哭,一边解释。泪水将脏兮兮的脸,冲得黑一道白一道。 韩青听了,对他印象反而大为改观。笑了笑,轻轻点头,“也罢,既然如此,黄河以南的弥勒教分舵,我就给你机会去劝降。至于黄河以北的,暂时我管不到,你可以写信给他们,趁着官兵暂时腾不出手来征讨,让他们提早散了,各自回家。” “多谢提刑!”马秋实喜出望外,趴下去,朝着韩青行五体投地大礼。 “你先别急着谢我,他们会不会听你的话,还要两说!”韩青看了他一眼,轻轻摆手,“算了,我就不一条一条地说了。等会儿列个能够立功赎罪的单子给你,你照着上面的去做。你能做到的越多,我越容易替你求情。” “多谢提刑再造之恩!”马秋实不愧为佛子,连歌功颂德声,都别出心裁! 韩青上辈子是个草根,对小人物,心中总是对多几分宽容和同情。想了想,带着几分试探询问,““你可见过弥勒教的教主?可知道他的真实名姓?如果能够帮我把他挖出来,功劳足以抵消你的所有罪行。” 他不问则以,一问,马秋实立刻又放声大哭,”提刑有所不知,小的这个佛子,就是个牌位儿!在教里,能说得算的地方不多,杀头的罪,却全由小的来扛。小的做了七年佛子,甭说跟教主见上一面,连他的训令,都得由教中法王转述。至于他的名姓,据说是姓李,名天下。一听就是假的,小的招供出来,提刑也派不上任何用场!” 正文 第332章 历劫人 这话,倒不像是在撒谎。 因为韩青知道,作为红莲教的圣女,叶青莲同样连教主的真正面目都没见过。 那位纯阳教法王吕子明,倒是见过教主两面,却也仅仅知道教主住在汴梁城内,身份高贵至极。至于名字和姓氏,一样假得不能再假,让人根本没法去查。 有了红莲教圣女和纯阳教法王的先例在,韩青马秋实有关弥勒教主的供述,就见怪不怪了。 因此,又问了一些弥勒教在京东东路附近发展的细节,便命张帆将此人带到了偏帐之中,去按照先前的要求,书写供词。 那马秋实,却担心自己招供的内容,达不到立功赎罪的标准。又给韩青磕了头,大声说道,“多谢提刑不杀之恩。您自己也千万小心,辽国人心肠歹毒,已经收买了大量的和尚和道士,去汴梁那边散布流言中伤于您。” “什么流言?”别的事情窦蓉可以不管,事关丈夫的安全,她却不能继续保持沉默,立刻低声发问。 然而,马秋实的回答,却令她大失所望。 “小的,小的不知。小的只知道,辽国南面行人司有这么一个谋划。具体什么流言,他们不肯让小的知晓。那些和尚和道士们,看不起弥勒教,也不肯向小的透漏任何消息。” “你先下去,把先前说的那两份名单列出来吧!”韩青知道,马秋实这种人就是一颗闲子,不可能接触到太多的机密,笑了笑,轻轻摆手。 “多谢提刑,多谢提刑!”马秋实又行了个礼,千恩万谢地去了。 韩青笑着向窦蓉点了点头,示意她尽管放心。然后又迅速安排亲兵,把马珠勒格给带进了中军帐内。 那马珠勒格,被俘之后,原本打算招供一些无关紧要的情报,先保住自家性命。然后等待被辽国收买的大宋官员营救,或者等待辽国将来挟大胜之威,将自己讨回。 却万万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半途中竟杀出了一个马秋实。 此刻他又发现,马秋实足足在韩青中军帐内,被讯问了半个时辰,才被领去了偏帐。心中顿时明白,先前的计划已经彻底行不通了。 因此,再度见了韩青的面儿,便一改先前软骨头模样。仰起头,歪着鼻子,满脸倨傲地说道:“不瞒韩提刑,洒家所知道的,想必马秋实已经招供给你了。你再想从洒家这里挖出新东西来,恐怕只会令自己失望。不如及早放了马某,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否则,大军过河之际……” “拖出去,再打二十军棍!”韩青听得勃然大怒,立刻手拍帅案。 “遵命!”中军内的亲兵们,也没见过如此嚣张的俘虏,答应一声,上前架起马珠勒格就往外拖。 看到马珠勒格前脚进入中军帐,后脚就又被叉了出来,负责行刑的几个亲兵,看得好生纳罕。待听闻此人上一次猛装孙子,这次却忽然又装起了硬骨头,顿时心里也来了气,抡起军棍,就将此人打了个皮开肉绽。 这回没有李遇暗示,亲兵们下手就比先前重了两倍。虽然仍旧避开了马珠勒格的要害,待二十军棍打完,后者也进气多,出气少了。 武又恼恨此人先前假意服软做小,意图败露之后就楞冲好汉。命人打来一盆冷水,朝着此人兜头就泼了过去。 “啊——”马珠勒格被冷水从半昏迷状态之中泼醒,厉声惨叫。 “闭嘴,否则,就再打二十军棍!”武又从亲兵手中夺过军棍,高高地举起。 “呃!”马珠勒格在辽国南面行人司里,也算是高官了,几时吃过如此苦头?当即,被吓得闭上了嘴巴,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不想挨打,等会儿见了我家提刑,就老老实实招供!”武又不屑地看了此人一眼,单手将其夹在腋下,一路夹回了中军帐内。 “韩提刑,你是个英雄豪杰,何必折磨我这个出家人。”那马珠勒格也是个贱骨头,被武又放下去之后,立刻用双臂支撑着身体,艰难地抬头,大叫,“纵使你今天把洒家打死了,也不会增添你的分毫战功。而杨嗣、杨延昭、李继隆三员老将联手,都没挡住我大辽铁骑。你麾下不过区区万把厢兵……” “拖下去,再打四十军棍,给他留一口气,别直接打死了!”韩青再一次没等他说完,就手拍帅案。 “遵命!”武又答应一声,亲自动手,将马珠勒格拖了出去,须臾之后,中军帐外,就又响起了惨叫声和木棍与肉体的接触声。 “提刑,此人恐怕是块滚刀肉。最初的软骨头模样,全都是装出来的。”李遇做过巡检,见过各种匪类,走上前,向韩青低声提醒。 “打完这轮再说。”韩青也不喜欢刑讯逼供,然而,却更不愿让马勒格珠以为,自己是怕了他的威胁,沉着脸轻轻摆手。“无论是滚刀肉也好,死不悔改,都休想什么都不说,就轻松脱身!” 片刻之后,武又带着亲兵,将马珠勒格抬回中军帐内。这次,后者再也没胆子宣扬辽军的武力了。瘫在地上喘息了半晌,才喃喃说道:“我先前答应招供,的确是为了骗你。既然被你识破了,就给我一个痛快便是。我身为南面行人司的正五品佥事,怎么可能被你俘虏了,就立刻出卖自己的袍泽和故国。那样的人,想必你也瞧不起。” “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韩青听了,点头而笑,“刚才打你,却不是因为你不肯招供。是因为你做了俘虏,还如此嚣张。老子手下,的确只有一万弟兄。可老子手中的战舰,却比你们辽国全国的船只,加起来都多。只要老子在这里一天,无论哪路辽军想要强渡黄河,老子就先把他干翻了再说!” “我们大辽……”马珠勒格本能地想要替辽国争辩,然而,屁股上传来的剧烈疼痛,又让他小心地闭上了嘴巴。 “我知道你不服,那我问你,今天你们辽国,派出了多少兵马?他们可曾踏过黄河半步?”韩青笑了笑,继续冷笑着质问。“前两个月,高丽人号称出动水军二十万,老子还是带着一万多厢兵,如今,高丽国的二十万水军在哪?” “这……”马珠勒格气得咬牙切齿,却无言以对。 作战之时为了壮大自己声势,将兵马数量夸大十倍,乃是惯例。由此推算,高丽二十万水军,也就两万出头。 然而,即便是两万出头,也比韩青当时手中的兵马,多出了一倍有余。并且,韩青带的,是跟现在一模一样的厢兵。 两万高丽水师,乘坐数百艘战舰泛海而来,尚无法登上京东东路的海岸。如今,同样数量只有两万出头的大辽东路军试图强渡黄河,结果岂不是可想而知? “我知道你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盘?你不是宋人,也不是燕云十六州的汉人。”将马珠勒格的表情全都看在眼里,韩青又笑了笑,继续说道,“而按照以往惯例,只要你这样的人,没被当场斩杀。辽国都会向大宋提出交涉。而大宋朝廷为了确保给辽国发动战争的借口,以往,只要辽国朝廷提出交涉,通常会将抓获的刺事人遣送出境。但是,此一时,彼一时。” ”咳咳,咳咳……”马珠勒格打了个哆嗦,故意用咳嗽声来避免回应。 无论先前装孙子服软,准备交代一些不重要的情报过关,还是此刻咬着牙做宁死不屈状,他的确打的都是同一个主意。那就是,赌韩青不会马上杀了自己,赌大辽得知自己未死之后,想办法将自己要回。 而以往大宋为了避免与辽国发生冲突,外交方面的确非常软弱。凡是抓获的辽国刺事人,只要没被地方官员当场诛杀,而是关进了监狱。最终结果,七成以上都会满足辽国辽国的要求,将其带到边境上释放。 “此时辽国大举南下,朝廷怎么可能还顾忌杀掉几个刺事人祭旗?!”上辈子好歹也是金牌离婚咨询师,韩青在察言观色方面的本事,远超过领兵打仗,看了马珠勒格的表现,立刻知道自己的推测没错,笑了笑,继续趁热打铁。“至于本提刑,一直讲究的则是,来而不往非礼也。辽军怎么对待我大宋百姓,我自然怎么对待被俘的辽国人,无论他是武将、兵卒,还是细作!” “我是行人司的五品官员,开战以来,大宋被我大辽俘虏的官员和武将,已经不下四十人!”马珠勒格心中又打了个哆嗦,却抬起头,喃喃强调。“至于提刑,斩杀了我,不会增加你的威名!” 前半句话,甚有威胁力,如果今天换了丁谓在此,也许就被他难住了。毕竟宋军自打开战以来,始终处于劣势。如今被攻破的州县加起来已经有十几个,被俘虏的文臣武将也有一大把。 自己这边开了斩杀被俘官员的先例,辽国那边报复起来,恐怕就更肆无忌惮。届时,肯定有失去亲人者,会把账算到他的头上。 如果换了寇准今日在此,听了马珠勒格的第二句话,多少也会考虑一二。此人已经被打了个半死,留下他,并不会给大宋造成更多损失。而杀了他,损害的则是自己的英名。 然而,韩青却既不是丁谓,也不是寇准。听了马珠勒格的话,立刻摇头而笑,“用其他被俘的大宋文武官员威胁韩某?马珠勒格,你能替辽国皇帝做主么?你也太高看自己了。莫非辽国皇帝就能保证,今后不会再有其他辽国官员被我大宋生擒活捉?” 顿了顿,他声音陡然提高,“至于韩某的威名,呵呵,韩某还是第一次听说,自己已经有了威名。更何况,韩某年方弱冠,已经是官至五品,爵列开国侯。韩某要这威名有什么用?” 马珠勒格愣了愣,再度无言以对。 与他这个只管辖区区几百个刺事人的五品佥事不同,韩青的五品提刑官,却是地方上排得着号的实权大员。而开国侯这个爵位,在大宋,也不是轻易就能够得到。 换句话说,在辽宋两国,除了皇家子弟和有数的一两个顶级豪门,二十出头的正五品实权官员和开国侯,都非常罕见。 而罕见则意味着,其官职在短时间内,无法继续高升。名声,功劳,对他来说,都不像对别人那样有用途。 特别是名声,遇到个心胸不怎么开阔的君主,有可能还会起到反作用。所以,聪明的人,通常都会犯一些无伤大雅的错误,进行自污。 具体对韩青来说,出离愤怒,斩杀被俘的辽国将士和官员,恐怕是眼下最好的自污手段,没有之一。 除了被清流骂上几句“残忍好杀”,没任何坏处。两国交战之际,朝廷总不能以这个理由,贬他的官。 而在民间看来,是辽国人杀戮大宋百姓在先,韩青出于义愤,杀了被俘的辽国官员,非但不该被骂,反而是热血侠义,值得被写进折子戏里千古传唱。 想到这一层,马珠勒格顿时心如死灰。头耷拉在胸口处,再也没有力气往起抬。 而韩青,却唯恐对他的打击不够狠。想了想,笑着说道:“更何况,杀你,又何必大张旗鼓。来人,取一个洗澡用的木桶来,装满了水,把他给我头朝下按进去。今天,咱们没抓到马珠勒格,只在黄河中捞出了一具尸体!” “是!”武又等人,心中比喝了冰水还痛快。高声答应着,蜂拥出了中军帐。不多时,就又抬了一个巨大的木桶进来。 正所谓,做戏做全套。为了让马珠勒格死得瞑目,他们还故意打了满桶的黄河水,坚决不用清澈的井水敷衍了事。 马珠勒格见了,心中顿时大骇。然而,却咬着牙,坚决不肯开口求饶。 韩青也懒得跟他多废话,立刻命人将他拎了起来,头朝下脚朝上,塞进了木桶之中。 冰冷的黄河水,快速呛进了马珠勒格的鼻子。让他瞬间又想起了,自己刚刚抢到手的船只被撞沉,落进黄河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地痛苦。 “救命!”用尽全身力气,他双手撑住木桶壁,努力将头退出水面。才呼吸到新鲜空气,却又被王武和张帆两个,用力将头向水下塞去。 “饶命,我招,我招!”满腔英雄气,瞬间全都化作了求生的欲望,马珠勒格大声求饶,“我有总要军情可以招供,求,求韩提刑饶我不死!” “别急着淹死他,提着他的大腿,让他说!”韩青拍了一下帅案,沉声吩咐。 “历城厢兵都监李福寿已经投靠了大辽,答应辽军只要渡过黄河,他就起兵响应。”马珠勒格满脸是泥水,闭着眼睛,高声招供。 “这个,有人招供过了!”韩青撇了撇嘴,声音听起来寒冷如冰。“放他下去吧!” “饶命——”马珠勒格吓得声音都变了调子,手撑木桶壁,苦苦挣扎,“定州镇抚使王继忠,不是被俘之后无奈投降,而是早就暗中投靠了大辽。” “这个,马秋实也招供过了!”韩青继续撇嘴,冷笑连连。 “京东西路东平县令张永安,是我们的人。京西北路县尉韦帆,也接受了我们行人司的礼物,答应见机行事。”马珠勒格怕挨淹,赶紧把几个有分量且马秋实不可能知道的秘密,给吐了出来。 “这两条没啥用。对不住你的身份!”韩青肚子里偷笑,说出来的话语,却仍旧充满了冰冷。 “我招,我招……”此时此刻,马珠勒格哪里还顾得上思考,搜肠刮肚,将自己知道的秘密,一条接一条往外倒。 韩青一边悄悄命人记录,一边继续逼问,很快,就将此人肚子里的秘密,榨了个干干净净。 “你是五品佥事,地位仅次于南面行人司副总管,不可能只知道这点东西!”抱着是试试看的心态,韩青继续逼问,同时,示意王武将马珠勒格的大腿稍稍放松。 马珠勒格的胳膊,已经没有了力气支撑,头皮立刻接触到了水面。他吓得亡魂大冒,扯开嗓子高声叫喊,“我招,我招,大辽太后对提刑下了必杀令。萧总管无法派刺客接近你,就收买了白云观的道士,让他们去汴梁城散布你的谣言。” “什么谣言?如实招来!”王武的手迅速收紧,让马珠勒格坠入水下的速度稍稍放缓。 “历劫人,太后认定,韩提刑是转世历劫人。萧总管下令,这个秘密,白云观的道士,必须在本月之内,传进大宋皇宫!”马珠勒格扯开嗓子,叫嚷得声嘶力竭! 正文 第333章 曾经的同类 “狗贼胡说!”武又大急,拔出佩刀,朝着马珠勒格的小腹便刺。 “不能杀他!”李遇反应甚快,抢先一步抓住了武又的手腕,“当心落人……” “当心什么,他信口雌黄,诬陷提刑!”武又力气大,挣扎着试图摆脱李遇的掌控。 “当心落人口实,被言官污蔑杀人灭口!”李遇却死死不肯松开武又的手腕,努力压低了声音提醒。 “住手,不要杀他!”韩青声音,也快速传了过来,远不如李遇和武又两个那般紧张,“李佥事说得对,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杀了他,反而给了别人攻击我的把柄。把他拎出来吧,小心别淹死了!” 刘鸿、张帆等人,赶紧快步上前。先夺下了武又手中的钢刀,然后又帮助王武一道,将已经灌了好几口黄河水的马珠勒格,从木桶里拔了出来。 “提刑勿怪在下鲁莽,历劫人这个谣言忒为恶毒。过去十多年里,凡是担上此名者,都没落到过好下场!”武又担心韩青误会自己,快步走到帅案前,拱着手解释。 “能让辽国太后亲自下场布置的谣言,威力当然不可能太小!”韩青仍旧面带微笑,表现得极为淡定。然而,在内心深处,却早已翻起了惊涛骇浪。 身体内曾经拥有两个灵魂这件事,他连窦蓉都没告诉过。然而,辽国萧太后所创造的“转世历劫人”五个字,却将他的真实情况,形容得七八不离十。 这让他在震惊之余,本能地就想要知道,是不是还有更多的人跟自己一样,是灵魂穿越而来。所谓灵魂穿越,是否是还包含着别的秘密。 甚至让他隐隐约约感觉,如果自己能将这个秘密揭开,也许灵魂还能回到穿越之间的那个世界,那具身体。 虽然穿越之前的生活,没多少闪光的东西。但是,他毕竟在那边生活了三十几年,离去之前,也并非真的了无牵挂。 正浮想联翩之际,耳畔却又传来了李遇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焦虑,“大伙都是看着提刑一步步如何走到今天的。提刑绝非什么转世历劫人。今天马珠勒格的话,谁也不许往外说。” “对,谁都不许往外说。谣言只要不传播开,就没有任何威力!” “甭管别人怎么说,提刑什么样,我们大伙儿心里都清楚!” “对,提刑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功名,与转世历劫何干?” …… 武又、张帆等人,纷纷响应,彼此的脸上,都写满了郑重。 唯独韩青自己,知道此时,自己无论做什么,都已经不可能阻止谣言的传播了,摇了摇头,笑着问道,“究竟什么是转世历劫人?我怎么从没听人说起过?以前你们见过转世历劫之人么?” “我们也没见过,但是,这绝不是什么好话就是了!” “我们也不清楚,但很早以前,朝廷曾经下过密令。叫各地官府发现有转世历劫之人,立刻上报,不得有误。” “以前有几个无良官员互相诋毁,其中一个就被人捏造为转世历劫人。然后他就被朝廷召到了汴梁,不久,就彻底销声匿迹了。” …… 武又、张帆、李遇等人,全都被问得一愣。随即,一边摇头,一边将各自所知道的情况说了出来。 “提刑不如问他,或者问那个佛子!”王武做弓手的时间长,经验丰富,抬脚踢了踢正在瘫在地上吐水的马珠勒格,低声提醒。“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假和尚们最为熟悉。” “嗯——”韩青听得眼神一亮,笑着轻轻点头,“那就把马秋实带上来。把马珠勒格,押到死囚牢里,等候发落。” 立刻有亲兵上前,拖走了马珠勒格。随即,又快速从偏帐里,喊来了马秋实。 后者感激韩青给了自己戴罪立功的机会,立刻将佛教之中,有关转世的情况,如实讲述。“关于转世,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说,这辈子苦修佛法,积攒了大功德者,死后能够灵魂不灭,重新投胎转生。而转生者,会带有前世夙慧,未等读书识字,便可口诵佛经百篇。” 这个说法,与韩青上辈子所知道的苯教说法,差不太多。所以,并未引起他多大兴趣。 而接下来,马秋实的话,却让他悄悄皱起了眉头 “另一种说法,其实来自弥勒宗。我们弥勒教,最初就是弥勒宗的分支。那就是,世间本有三十三重天,每一重天,都对应着一地、万国。我们所居,不过是其中一重天地而已。” “多元宇宙?”韩青的脑海,迅速闪过这个词汇,随即哑然失笑。 佛教能流传千年不衰,自然有一些误打误撞,恰好能跟科学沾上边的东西。三十三重天地,不过是其中之一。用不着什么大惊小怪。 “后一个说法里,所谓转世历劫人……”偷偷看了一眼韩青的脸色,马秋实继续补充,“也分为两种。一种与前一个说法相同,就是积累下大功德者,可以在本重天地内转世。还有一种,则是超脱于三十三重天地外的大能,已经不生不灭。却每隔数万年,必须重新沾染人间烟火。所以,他便化身无数,行走三十三重天地之内。每个化身,都需经历一世悲欢。当这些化身都活过了一世之后,再陆续回归本体,大能便可以领悟更高深的法门,修为从不朽更接近于无我。” 这个说法,荒诞不经,并且,让人理解起来颇为吃力。然而,韩青脑海上,却隐约看到了一道闪电。 很短,却足够明亮。 他不相信世间有什么不朽,更不信什么无我。却对多元宇宙之说,深信不疑。 如果世间真的存在多元宇宙,他经历过的情况,就很容易解释了。一个宇宙的脑电波,在极为巧合的情况下,与另外一个宇宙的相似个体的脑电波,发生了叠加共振。 在本质上,他应该还是大宋少年韩青。并非被人夺舍重生,而是,他的脑电波里,不小心复制了并衔接了属于另一个世界的金牌离婚咨询师韩青的一段脑电波,如此,而已。 想到这,他忽然又展颜而笑,“嗯,这个说法,倒是有点儿意思。不过,你可知道,为何朝廷对转世历劫之人如此防备?” “这……”马秋实想了想,轻轻磕头,“小的知道,小的不敢乱说。” “无妨!”韩青听了,立刻心领神会,笑着轻轻摆手,“本官只是好奇,今日在场的也没有外人。你只当讲个笑话给本官听便是。” “那小的可就说了!”马秋实胆子立刻大了起来,抬起头,快速补充,“其实辽国那边,对转世历劫之人,也忌惮得很。谣传原因就是,凡转世历劫人出现之际,必然会带来世间动荡。要么由大乱走向大治,要么由大治走向大乱。而辽国那边认为,他们境内已经是大治之世,便容不得转世历劫人再次出现。” ‘原来老子就是传说中的扫把星!’韩青听得大乐,笑着摇头。随即,又轻声询问,“辽国君臣,从哪里得出来的结论,莫非他们见过转世历劫之人?” 马秋实能被推为佛子,自然足够聪明。立刻顺着先前的说法,把故事全都放在了辽国,尽量避免跟大宋扯上任何瓜葛,“不瞒提刑,小的还真听说过这件事。据说是在几十年前,那会儿大周还没建立,辽国韩家,有眼无珠,得罪了一位转世历劫人。结果,后来韩家奉命带领数万兵马领南侵,却被那位转世历劫人,带着区区千把乡勇,堵在了半路上,打得丢损兵折将。韩家由此遭受重创,差点被踢出辽国五大汉姓之列,蛰伏了将近二十年,才终于缓过元气来。” “噢,这位转世历劫人,倒是厉害。怪不得辽国那边,不准许第二个转世历劫人出现。却不知道,此人姓甚名谁?”韩青恍然大悟,同时,心中对那位跟自己情况差不多的前辈,充满了佩服。 “回提刑的话,此人原本姓石,名子明。是大晋皇帝的儿子,大晋皇帝被辽国抓去了,他流落民间,觉醒了宿慧。就用了自己姥姥家的姓,改为郑子明。”马秋实心里一百二十个不情愿,却仍旧硬着头皮回答。 ‘原来是郑子明,传说中怕老婆怕得要死的那个!’韩青的脑海里,迅速涌起了一个典故,再度哑然失笑。 有关郑子明的故事,他第一次听说之时,还在读初中。鲁迅《阿Q正传》里,阿Q喝醉了,唱“悔不该斩了郑贤弟”,说的就是赵匡胤被辽国勇将打得毫无招架之力,想起了自己的结拜兄弟郑子明。 后来做了离婚咨询师,韩青关注了历史上的很多婚姻典故。郑子明跟周世宗柴荣、宋太祖赵匡胤三人偷瓜,被陶三春抓住,然后不得不以身相许的戏曲故事,也几度被他拿来下酒。 不过,那位郑子明,在戏文里的结局却有些惨,竟然被多疑的赵匡胤,借着发酒疯的机会,给冤杀了。过后,又将黄袍脱下来,交给陶三春砍了三刀,就算了事! ‘这位转世历劫人,结局也太惨了点,连命都稀里糊涂丢了。’想到郑子明的结局,韩青对此人的佩服,又迅速变成了同情。 正准备再问问马秋实,凭什么就认定,郑子明是转世历劫之人。忽然间,他的脑海里,却又涌起了另外一段记忆。 文绉绉,官方气味儿十足,却与上一段记忆截然不同。 那郑子明,竟然没有被冤杀。而是在太祖建立大宋之时,担忧太祖身上的旧伤,主动出海为身为他义兄的太祖皇帝赵匡胤寻找救命的良药。 只是海外仙山茫茫,他迟迟寻找不到。直到听闻赵匡胤病故,才悄悄地返回了大宋,隐姓埋名,在民间教书为乐。 而太宗皇帝不肯让遗贤埋没于民间,又千方百计将他请出了山,封为燕王,建立了大宋太学。担任祭酒若干年,直到寿终。 现任国子监祭酒郑长风,便是这位郑子明的后人! …… 两段记忆,内容大相径庭。一时间,韩青竟然弄不清,到底哪段为真,哪段为假?站在帅案之后,久久无法再说出一个字! 正文 第334章 心有千千劫 半晌之后,韩青缓缓地坐了下去,笑着摇头。 两段记忆,应该都是真的。 一个来自异时空的金牌离婚咨询师,说的是他那个时空的历史。 而另外一段,来自热血愤青韩佳俊,描述的是本时空曾经发生的事实。 韩青现在知道了,自己不是第一个与异时空同类产生脑电波产生共振的人(穿越者),应该也不是最后一个。 他也知道了,即便是穿越者,其实能力也非常有限,凭借一己之力,很难做到天翻地覆。 那位穿越到石子明身上的前辈,穷其一生,也不过是改变了他自己被赵匡胤撒酒疯杀死的命运,并重创了幽州韩氏这个汉奸家族而已。 历史在石子明的推动之下,只是发生了极其微小的偏移,就又执拗地返回了原来的轨道! 石子明之后,大宋还是畏辽国如虎。党项还是崛起并且日渐分裂脱离。 朝廷还是单方面地优待士大夫,而对士大夫残害百姓的恶行,经常性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至于自己,韩青反观自己拥有两个灵魂以来的所作所为。发现自己对历史和现实的改变,恐怕比石子明还小。 让夏州重新内附算一项,可党项李氏,仍然处于半割据状态。随时都可以再度从大宋脱离出去,自成一国。 向朝廷进献急救术和火药,算另外两项。可这两项技术却随着不断有高官变节投靠辽国,迅速外泄。 并且,以黑火药目前的威力,远远达不到改变战局的效果。 如今,辽国的铁骑,照样杀到了黄河边上。逼近了历史上著名的地点,澶州! 而自己,所能做的,仅仅是不让辽军从自己眼皮底下过河而已。并且,还要提防朝廷中了辽国的诡计,临阵换将。 一股又一股无力的感觉,接连涌上韩青的心头。让他几乎不堪重负。 他忽然迫切地想要见一见自己的老师郑长风。 既然郑长风是石子明的儿子,对他的父亲,或多或少,应该知道一些与官方记述不一样的东西。 眼下自己所面临的种种困惑,想必那位石子明前辈,也曾经遇到过。他又是如何渡过了那一场场心劫? 既然嫁接了另一个时空的脑电波,又跟柴荣、赵匡胤是结拜兄弟。那位石子明前辈,应该知道,赵匡胤在柴荣尸骨未寒之际,就领兵篡位。为何他没有做任何阻拦,任由此事发生? 既然在赵匡胤篡位之后,他为了避免被此人借着撒酒疯的由头杀死,扬帆出海。晚年时候,他为何又悄悄地返回了故乡? 既然带着区区千余乡勇,就能将上万辽国铁骑,杀得溃不成军?那位石子明前辈,为何不推翻了赵匡胤,自己做皇帝,重整九州? …… 这些困惑,宛若一块块巨石,接连压向他的心脏。让他的心跳越来越沉,越来越慢,很快,眼前就开始发黑,身体也越来越冷。 一只柔软却坚强的手,快速与他的手掌握在了一起。随即,额头处,也有另外十根手指,轻轻捏动。 “郎君,你还有我们呢!”不顾有众将士和一位俘虏在场,窦蓉柔声说道,动作温暖而又坚定。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郎君,紫菱和你,和姐姐永远在一起。”许紫菱的话,紧跟着传来,仍旧带着一丝女文青气,却坚韧十足。 心口处,迅速涌起一股暖流。将那些无形石块,陆续冲到了一旁。 韩青迅速意识到,现在不是自己软弱的时候。他不再是那个浪子离婚咨询师,也不是那个独自一人的热血愤青。 自己现在有家,有妻子,有部属。哪怕自己被朝廷认定为转世历劫人,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也已经无法与自己划清界限。 所以,自己必须坚强地去面对,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一切。 “张帆,将马秋实带下去,让他继续写供状。这人我将来有用,食宿方面,不要慢待了他!”迅速振作起来,韩青笑着吩咐,脸上再也看不到丝毫的沉重。 “遵命!”张帆大步上前,肃立拱手。故意将脊背,挺得像长枪一样笔直。 去他妈的转世历劫人,提刑是也好,不是也罢,张某都跟提刑早就成了一伙儿。 所以,原来怎么做,现在还照旧便是。没必要考虑那么多。 “刘鸿,你去找个郎中,给马珠勒格治伤,不要让他死在军营里。”冲着张帆点了点头,韩青又将目光转向了下一个部属。 “提刑放心,在下给他找最好的郎中!”刘鸿咬了咬牙,上前拱手接令。 虽然投奔韩青的日子比张帆晚许多,然而,他却也是最初在金牛寨韩青麾下的四大弓手之一。 无论怎么摘,都不可能将自己从韩青的嫡系当中摘出去了,所以,只能硬着头皮跟自家提刑一起往前走。 目送刘鸿出了中军帐,韩青缓缓抓起第三支令箭,“武又,李遇,你们两个以催粮为借口,带两千兵马去历城,趁着李福寿还没造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他。如果遇到抵抗,无论是谁,都以控鹤署的名义,格杀勿论!然后,坐镇历城,以防还有其他宵小之辈趁机作乱。” “区区一个李福寿,让王武或者袁家兄弟去就足够了。”向来对他言听计从的武又,却拱起手,低声拒绝,“武二的性命,是提刑救下的。武二不信转世历劫这种无稽之谈。所以,武二必须留在提刑身边,时刻保护提刑的安全。只要武二还有一口气在,无论是谁,都休想动提刑一根寒毛。” “我好像,是蓉娃的亲舅舅!”李遇也笑呵呵地走上前,低声提醒,“你就是把我派到天边上去,在别人眼里,咱们也是一家人。换别的将领去吧,区区一个李福寿,不值得我跑一趟!” “金牛寨四大弓手,现在做都辖的做都辖,做提辖的做提辖。”王武才不肯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韩青,笑着拱手,“说我们不是您的嫡系,有人信么?提刑,您刚才也说过,身正不怕影子歪。咱们在这里舍命为大宋而战,难道官家就能为了几句流言,把你撤了,放辽军过河不成?” “我等誓死追随提刑!” “流言可畏,但我等更怕被人鄙视一辈子!” …… 其余将士,也纷纷拱手,一张张被日光晒黑的脸上,写满坚定。 正文 第335章 反击 如果没有韩青,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这辈子或者永远做一个庸庸碌碌的小吏,或者永远沉沦于社会最底层,生活既缺少乐趣,又缺少光亮。 而韩青,却将他们一个接一个,从泥潭般的生活中拉了出来。带着他们看到了外面的世界,让他们发现各自身上居然还有如此出色的一面,让他们领略到了前所有为风光。 所以,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都早就将性命交托在了韩青之手,心甘情愿地,为韩青赴汤蹈火。 此外,正如李遇所说,他们也早就不可能,跟韩青划清界限。如果韩青失了势,他们哪怕已经被调到千里之外,同样会被打入深渊,差别只在早晚。 所以,无论韩青遇到什么麻烦,他们留下跟韩青共同进退,才是唯一的正确选择。 “各位何必如此?”心中的暖流越来越浓,韩青笑着摆手,“我都说过了,我不是什么转世历劫人。” “无论如何,我等都与提刑共同进退!”武又、李遇、王武、骆怀生等人,再度肃立拱手,每个人的态度都坚定无比。 “我还没把话说完,即便朝廷听信谣言,以为我是转世历劫人,也未必会拿我怎么样!”韩青又笑了笑,拱手向大伙还礼,“事在人为,我师公郑子明,最后不是照样做了燕王么?” “提刑文武双全,也不输于当年的燕王!”李遇在追随韩青之前做的官最大,也最会说话,立刻笑着接过了话头,“所以,我等愿意追随提刑,一道逢凶化吉,青云直上!” “我等愿意追随提刑,一道逢凶化吉,青云直上!” “燕王能杀出一条路来,提刑也能!” “我等愿意追随提刑,有官一起升,有难一起当!” …… 武又等人,也七嘴八舌地补充。每个人的眼睛里,除了坚定之外,又多了几分期盼。 大伙如此仗义,韩青如果再推三阻四,就让人寒心了。 因此,又感激地朝着众人拱了拱手,他高声说道,“多谢各位兄弟了,今日相待之情,韩某永生不敢辜负。请各位不要多想,咱们还是先把手头事情做好,总不能因为担心朝堂那边有人背后捅刀子,就让眼前的辽军白捡了便宜,顺顺当当杀过了黄河。” “那是自然!” “如果放辽军过了河,我等就成了千古罪人!” “前面的老虎要打,背后的狼群也得提防。两不耽误!” …… 众人闻听,红着脸纷纷点头。 先前听闻韩青是转世历劫人,大伙的确有点慌神儿。而后来见到韩青始终镇定自若,并且还拿燕王为例子,大伙心情,也就渐渐安稳了下来。 见大伙不再像先前那样紧张,韩青想了想,再度抓起一支令箭,“武又,给你两千弟兄,你自己带着去历城,给我把李福寿拿下。无论谁敢阻拦,皆以控鹤署的名义,一并抓了。然后控制历城,为大军后盾!” “遵命!”这次,武又没有推脱,答应着上前接过令箭,转身大步而去。 目送他的背影出了中军,韩青笑着抓起第二支令箭,继续调兵遣将,“王武,麻烦你回一趟青州,拜见丁经略。就说我军按照他的调遣,初战大捷,消灭辽国兵马近千,俘虏辽国南面行人司佥事马珠勒格。首级和俘虏,随后就会解往青州。” “遵命!”王武也不再推三阻四,果断上前接令。 知道王武擅长跟人打交道,韩青想了想,继续吩咐,“青州城内我的宅院里,有一些钱财,你可以找管家随意支取,过后报备即可!此外,将辽军已经打到黄河边上,多次强渡未果的情况,如实汇报给丁经略,他分得清轻重!” “属下明白,提刑放心!”王武眼神一亮,再度肃立拱手。 大宋官场贪腐成风,但收钱的人还算讲规矩,通常都能按照约定办事。只要韩青舍得花钱,至少丁谓身边那些人,听闻他是转世历劫者的谣言之后,不会趁机落井下石。 而丁谓本人,虽然没什么担当,却绝不糊涂。 这当口,只要韩青在,他丁谓即便整日于青州城内优哉游哉,屁事不干,也有源源不断的军功入账。 如果韩青被言官从背后捅了刀子,他丁谓立刻没有军功进账不说,还得亲自到禹城渡口来抵抗辽军。 而一旦辽军杀过了黄河,他丁谓连脑袋能否保得住都两说,更甭提任满调回汴梁,与寇准并肩为相! 所以,无论是为了私利,还是为了公义,京东东路经略安抚使丁谓都必须站稳立场,确保韩青不会因为几句流言,就被朝廷拿下或者以明升暗降的手段调走。 至于怎么样才能做到这一点,他丁谓好歹宦海沉浮了二十多年,肯定不用别人来教! “窦沙,你坐哨船去通知袁坤、袁宝兄弟,还有张守忠,让他们将打捞和甄别落水者的任务,交给各自手下的兄弟,然后速速返回中军。”又抽出几支令箭,韩青继续发号施令,思维越来越清晰,目光也越来越明澈。 “吴双,你带着十名弟兄,去接应一下陈转运使,告诉他战事吃紧,请他押着粮草辎重和高丽俘虏一道,来禹城码头。” “赵良,你带着十名弟兄,乘坐哨船去一趟登州。请我祖父那边,请他最近一段时日,高丽人支付赎金,尽快调拨过来!” “陈永捷……” “王德志……” 众人纷纷接令而去,不多时,中军帐内,就变得空空荡荡。 韩青反复斟酌,确定能做的准备,都已经安排人着手进行了。便笑了笑,准备命令所有人先散去休息。 “提刑,有千日抓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李遇却再度大步出列,拱手提醒,“辽国那个妖后和南面行人司既然盯上提刑,肯定不会仅仅派遣几个和尚道士,将流言散布出去了事。” “的确,他们要么不发招,要么就是一系列连环招!”刚刚去安顿了马秋实返回了张帆,在旁边低声附和。“否则,对不起南面行人司那么大的名头!” “我也认为会如此,所以,才让窦沙去把袁坤,袁宝和张守忠叫了回来。”在自己人面前,韩青也没啥可隐瞒的,老老实实承认自己已经着手准备反击。 “提刑准备从哪里破局?若有我能效力之处,还请不吝吩咐!”李遇听得眼神一亮,赶紧主动请缨。 “提刑,在下也是四大弓手之一!”张帆反应也不慢,在旁边高声补充。 “刚才马珠勒格供述,南面行人司的副总管萧摩柯带着很多心腹手下,都来到了黄河边上。”韩青轻轻点头,目光渐渐变得冰冷,“我不知道辽国那边还有什么后招,但是,我准备先宰了这个负责具体出招的家伙。让所有人知道,既然惹了我,就得准备好承受相应的代价!谁都别指望,我会打不还手!” 正文 第336章 侦查 “我带人去!” “给我五艘哨船,两百个弟兄,我替提刑走一遭!” “我去,趁着辽军立足未稳!” …… 刹那间,众人的眼睛都放出了锐利的光芒,一个个争先恐后。 这两年跟在韩青身后,大伙的官职和地位,都一步一个台阶,心气正足。好好的日子,却被辽国那个老妖婆凭借一记阴谋,给弄得乱七八糟,试问谁人愿意忍受? 也就是辽国妖后距离前线太远,大伙鞭长莫及。否则,连那老妖婆的脑袋都想砍下来,更甭提老妖婆麾下的一个爪牙。 “大伙莫急!且听我把话说完。即便过河,也不能毫无准备就贸然行动。”知道大伙是不想让自己以身涉险,韩青笑着摆手,“如今河面完全为我军掌控,什么时候过河,从哪过河,主动权都在咱们。所以,咱们并不需要赶时间,而是先弄清楚,辽军把营帐扎在了什么地方,萧摩柯及其麾下党羽,是跟在耶律隆绪身边,还是另外单独起了营帐?” “我去!” “我去,我以前做过木匠,可以打扮成老本行!” “我以前去过河北,地形熟……” 众将闻听,又纷纷开始主动请缨。 ”我已经有了合适人选,大伙不必争!”韩青笑了着将手向下压了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 身为主帅,虽然带领的是一支杂牌军,他也不能再像当初于永兴军路时那样,事事都亲力亲为。所以,必须学会了解自己的下属,发挥其中大多数人的特长。 而易装过河侦查敌情这种任务,执行者必须满足四个条件。 第一,身上“官气”越少越好。 第二,长相和说话的口音和当地百姓差别不是特别明显。 第三,体力充沛,武艺也过得去,一旦身份暴露,能够有机会逃回船上。 第四,就是胆大心细,能够保证完成任务。 后两个条件好满足,他麾下的大多数弟兄,都是从基层一刀一枪杀上来的。如果满足不了第三和第四两个条件,也不可能在成百上千人中脱颖而出。 但是,第一和第二个条件,满足起来就比较困难了。 尤其是做武将的,时间越久,越容易给人一种不怒而威的感觉。这种气质,在带兵的时候自然事半功倍,在隐藏身份的时候,等同于半夜里在自己脑袋上绑了一个灯笼。 而长相和口音,更是轻易难以改变。弟兄们要么来自镇戎军,要么来永兴军路,前者通常一嘴标准的汴梁官话,后者,则是标准西北味道,与京东、河北两地百姓的日常口音,泾渭分明。 所以,综合下来,能满足这四个条件的,只有袁坤和袁宝兄弟俩。二人做军官时间很短,还来不及养成官气。二人祖籍原本就是河北,乡音未改。二人入伍之前,在招远做矿工为生,体力绝对充足。至于胆大心细这个条件,二人也能够满足。 窦沙做事利落,很快就将袁坤和袁宝兄弟俩,从河面上召了回来。韩青将任务安排跟兄弟俩简略说了一下,兄弟俩立刻拱手领命。 为了保证任务的成功率,韩青又给了一支令箭给张守忠,要求此人继续带着战舰,沿河巡视。凡是发现有辽军占据的码头,或者有辽军在靠近河岸位置落脚,即用带着鱼油罐子的弩枪狠狠招呼,不必节约物资。 如此一来,黄河北岸的各支辽军,可是倒了大霉。只要被张守忠的舰队发现,就会被接踵而至的鱼油弩枪,给烧个人仰马翻。 而弩枪的射程,还远远超过了角弓和骑弓。遭到骤然打击的辽军,无论怎么努力开弓放箭,都伤不到张守忠和他麾下弟兄们的分毫。 待辽军中的机灵者,反应过味儿来,从辎重队处调来了床弩。张守忠早已带着舰队扬帆而去,坚决不给辽军报复之机。 如是接连两三天,禹城渡口上下游百里范围内的黄河北岸各渡口和沿岸平缓之地,都是火光熊熊。 凡是搜罗船只做准备渡河,或者靠近河岸扎营的辽国将士,都被烧了个焦头烂额。气得耶律隆绪、萧摩柯辽国高官,暴跳如雷却无可奈何。 而袁坤和袁宝兄弟俩,却趁着辽国将士的注意力,都被张守忠吸引的机会,悄悄驾驶渔船溜到了黄河北岸。随即,带领精挑细选出来的二十名斥候,将北岸的敌情,摸了个清清楚楚。 也不是兄弟俩的侦查本领有多高,而是辽军“走一路,抢一路”的行为,早已惹得天怒人怨。 虽然有贪官和劣绅和部分地痞无赖,主动与辽军合作。但辽军的实际控制范围,却只在军营周边和沿途攻打下来的几座孤零零的州城之内,出了军营和州城,就没人愿意再搭理辽国的任何政令。 甚至绝大多数士绅豪强,在家里的粮仓被辽军搬空之后,都巴不得辽国赶紧吃败仗。哪怕见到有形迹可疑的人出现,也果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甚至还有一些胆大的士绅,会派出家族中聪明的子侄,拐弯抹角,不着痕迹地,透漏一些军情给那些可疑的人。 如此一来,袁坤和袁宝兄弟俩,几乎没费太大力气,就将辽国南面行人司副总管萧摩柯的活动范围,给弄了个清清楚楚。 此人乃是名种名血,其父亲为兰陵郡王、辽国右监门大将军、南面行人司总管萧达凛。而其祖父,则与太后萧绰祖父,是嫡亲兄弟。 有这么一位牛逼轰轰的父亲和一位比皇帝权力还大的堂姐,萧摩柯平素自然不怎么把耶律隆绪放在眼里。 而耶律隆绪等辽国宿将,也因为萧摩柯嚣张跋扈,对此人颇为排斥。前几日驱赶百姓掩护细作渡河之计失败之后,众将话里话外,都拿“连环计”三个字,来挤兑此人。 结果,萧摩柯一怒之下,就率领麾下爪牙离开的军营。去距离渡口以北十二里外的平原县城,征用了县衙“处置公务”。 平原县令早就弃官而逃,此刻主持县内大小事务的,乃是耶律隆绪家的一个奴仆,姓陈名俞。 作为一头忠犬,陈县令当然不敢跟萧摩柯争执。只能跑到他主人面前哭诉。而其主人耶律隆绪,也拿萧摩柯无可奈何。直接给了陈俞一道手令,让他于平原城内征用民宅为县衙了事。 正文 第337章 签军 “这厮找死!”听完袁坤和袁宝兄弟俩的汇报,韩青冷笑一声,目光迅速落在桌案的舆图上。 黄河在历史上多次改道,此刻入海口在招安县(山东沾化县)附近,位置与韩青上辈子的黄河入口处大不相同。 而黄河流域,更有无数大大小小支流。或者最终汇入黄河,或者承担分流泄洪功能,另寻出路奔向大海。 平原县北,恰恰就有一条这样的支流,名为小清。水量算不得充沛,行走大小只有五六料的渔船,却毫无问题。(1060年至1099年期间,曾经成为黄河主河道。) “平原县城北门就临着码头,没有瓮城。城墙为夯土而建,高一丈七尺。”袁宝甚为机灵,看到韩青将目光落向了平原县北侧的小清河,立刻低声在旁边补充,城门是椴木板,厚四寸左右。” “城内大概有两千左右兵丁,为幽州来的签军,士气低迷,军纪也极差。大白天公然进入民宅抢劫,带队的都指挥使王兴祖也约束不住。”袁坤不甘落后,也在旁边小声汇报。 签军乃是辽国为了弥补兵力不足,在出征之前强征入伍的幽燕青壮,既不配发军饷,也没经过任何训练,大多数情况下,兵器和甲胄都需要自己准备。 这种队伍,当然不会有多少战斗力,所以辽国那边通常也不会让签军与宋军野战,只是在攻城时那他们来当做“耗材”,或者派出去维持新占领地区秩序。 摊上攻城任务,一队签军至少得死掉四成,所以签军上下人人避之不及。而摊上维持新占领地区秩序任务,签军上下则比过了年还高兴。 原因无他,大宋百姓素以柔顺著称。签军去维持秩序,基本上不会遭遇到任何风险。 而偌大的城市里,总能找到七八户心怀故国,或者对大辽“不够尊敬”的富贵人家。这时,签军上下就可以打上门去,杀光里边的男人,奸淫里边的女子,顺带再把这些人家的财产洗劫一空。 被辽国临时委任的汉奸县令,即便知道被洗劫的人家冤枉,为了达到“杀一儆百”的效果,也不会出面阻止,甚至过后还一道参与分赃。 最近数日,驻扎在平原县城内的签军,就在其都指挥使王兴祖的指挥下,连续洗劫了十三家富户。 上至王兴祖本人,下到寻常兵卒,各自都发了“不小”一笔横财。 当然,这个“不小”,是相对于各自的眼界而言。通常十匹绢布,就能让一个签军普通士卒,认为这辈子第一次见到的大数目。而在王兴祖本人眼里,十匹绢布,不过是寻常一场酒局所耗而已。 “宋人真的有钱呐!”将抢来的银壶放在嘴边吮了一口,签军都头崔怀胜坐在平原县北门的敌楼二层,大发感慨。 银壶里的黄酒,也是今天下午才从一户姓方的读书人家抢来的。指挥使和都头都喜欢喝葡萄酿,看不上这种酸溜溜的东西,所以才连着酒坛子一起便宜了他。 而那户姓方的人家里,还有大把的银饼子、绢布、首饰、玉器,可惜都没轮上他。都指挥使、都虞侯和几个指挥使按照品级各自挑选分配完毕之后,落在他崔都头手里的,只剩下了一只被摔瘪了的银壶。 银壶看起来个头不小,实际重量却不到二两。并且为了让瓶体更为牢固,冶炼时掺了不少白铜进去,因此,将来拿回幽州去卖,可能连三石小米都换不到。 然而,签军都头崔怀胜却很知足。 一个人一个命,那些真正的纯银、纯金器具,是命格高贵的老爷们才配用的,他崔怀胜即便分到手,也用不长久。万一回到幽州之后,被哪个契丹邻居看上了,说不定还给他自己惹祸上门。 更何况,比起城里那个方姓大户,他毕竟还剩下了一只银壶。而那方姓大户全家上下,连性命都没能保住。 那方家的老太爷,直到被割断喉咙的最后一刻,还在连声喊冤。以为投降了辽国,便是大辽皇帝的子民,不该遭受这等无妄之灾。 却不知道,哪怕他们的态度再恭顺,在大辽皇帝眼里,他们也是“草谷”,被将士们“割”了,天经地义! “都头,整点下酒菜!”他同乡,签军伙长孙小宝笑嘻嘻地凑上前,从怀里掏出一只带着汗臭味的风鸡。顺道,把一个铜碗放到了风鸡旁边。 “都头,尝尝这个!”又一个下属笑嘻嘻地凑了过来,一边放下木碗,一边从自己怀里掏出两块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羊肉干。 “都头,我今天得了这个!”一块腊肉被放下,紧跟着又是一个青色瓷杯。 “都头……” “都头……” 叫声接连不断,转眼间,当值的兵卒,钻进敌楼来七八个。每个人,都从怀里掏出了不同的吃食,顺带放下了一个装酒的器具。 “你们这帮孙子,干啥啥不灵,鼻子却比狗鼻子还尖!”崔怀胜眉头紧皱,低声训斥,“城门不要了,万一有乱民造反,当心你们脑袋搬家!” “造反?都头,不是有您在么?哪个吃了豹子胆,敢在您面前造反”孙小宝嘴巴甜,立刻笑着回应。 “就是,有都头您,是头龙,都得盘着!”令一个伙长张枫在旁边笑呵呵补充。 “可不是么,大宋百姓,什么时候有胆子造反了?” … 其他兵卒们,也笑着大拍崔怀胜的马屁,仿佛此人是赵子龙转世,冉闵重生一般。 他们这一都弟兄,虽然来自几个不同的村子,却算得上是同乡。大伙都如此奉承了,崔怀胜便不好再拿什么提防百姓造反为借口,把大伙儿赶出去巡夜。 因此,肉疼地探出银壶,在面前每个盛酒的器具地点了一到两钱黄酒,气哼哼地诅咒,“喝,给你们喝,喝完了脚软腿软,小心从城墙上栽下去,人脑袋摔出狗脑花来!” “哪能呢,哪能呢,才一丈六尺高的城墙,单手勾着城垛跳下去都崴不脚。” “再来点,再来点,都头,你出发前说过,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 …… 兵卒们笑闹着,端起酒具,细品慢饮,仿佛喝的是琼浆玉液一般。 大辽富甲天下,可寻常百姓之家却极为贫困。特别是他们这种来自汉族、奚族的庄户人家,户户穷得叮当响。 平时打下来的那点而粮食,交完赋税,连喂饱一家人都不够。哪里有多余的粮食来酿酒? 因此,哪怕是在大宋卖二文钱一瓢的劣质黄酒,对他们来说,也是难得的奢侈品。足够让很多人喝了第一口之后,就飘飘欲仙。 正熏熏然之际,却看到自家都头崔怀胜竖起了耳朵,随即又将手指竖到嘴边上,“嗤,都闭嘴。城外好像有声音!有谁在外边盯着?小宝,赶紧,出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