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4英雄志》 正文 第一章 塞外风沙 …… 写在前面的话。 因前书《崇祯十五年》章节太多,没有分卷,造成阅读有些不便,因此新书将采用分卷,共八卷,分别为:镇北台、英雄志、金陵梦、蜀中路、北固楼、江南春、贺兰雪、在人间。 …… 第一卷镇北台 …… 第一章塞外风沙 …… 大明崇祯十六年,公元1643年,九月二十二日。 中原大地。 汝州。 连日大雨,路不能行,一场激烈的大战之后,到处都是倒毙的尸体和丢弃的辎重。 泥泞之中,十几个侥幸冲出重围的残兵正在艰难跋涉。 “杀啊,杀官军啊~~” “杀一个官军赏一两银子,十个官军,一个小娘子~~” 雨雾中,忽然又冲出数百个面黄肌瘦的农民军,他们穿着各式褴褛的衣衫,踩着泥,举着手中的长枪和短刀,野兽一般的咆哮。 而他们的目标,其实只是一面残旗、十几个官兵。 “游戎,快走!” 十几个官兵都是步行,且多数有伤,只有为首的那个中年将官骑着一匹瘦马,眼见农民军冲到,身边的家丁想要护卫他逃走,他却摇摇头,叫道:“走不了了,一起杀!” 说着,取下马鞍下的短弓,张弓搭箭,连续疾射。 砰,砰,砰! 每弓弦响处,必有一个冲锋在前的农民军应声倒地。 但农民军太多了,倒下的三五个人,根本不足以影响他们的冲击,眼见他们潮水般的冲到,就将这股残余的官军包围住了。 将官回手再摸,箭囊却已经是空空如也了。 “杀出去!” 于是他扔掉手中短弓,拔出腰间长刀,猛的策马冲入敌群之中。 他身边的十几个家丁,也都发出了最后的悲鸣,跟在他身后,踉跄着,向汹涌而来的敌群,向着那森寒的刀枪和一张张因为饥饿而变的狰狞面容撞去。 将官极为悍勇,左冲右突,一连砍倒十数人,但终是寡不敌众,十几杆长枪一起朝他戳来,他无法闪避,跨下瘦马一声悲鸣,将他掀翻在地。 即便如此,将官仍然翻身而起,又砍倒两人,但背后一杆长枪忽然刺来,将他刺了一个透心。 将官再不能支,大叫一声,扔了刀,捂着胸口,踉跄倒地。 在倒地之前,他回望西北方向,用尽力气,一声悲叫:“振武吾儿~~~” 随即,长枪短刀一齐向他戳砍而来。 因为他杀敌众多,农民军对他极为愤恨,枪戳刀砍不停,直将他剁成了血红的肉泥方才停止。 而那一面写着游击、绣着一个“尤”字的军旗,早已经被踩在泥泞之中,面目难辨了…… …… 三个多月前。 崇祯十六年,六月。 榆林。 “父亲~~” 刚刚病愈的尤振武从梦中醒来,翻身大叫,额头有汗,眼神里都是惊恐。 --梦中,他不但是看到了三个月后,大明三边五省总督孙传庭在汝州的大败,自己父亲尤见龙的阵亡,潼关的失守,西安的陷落,更清楚看到了榆林城被攻破的尸山血海,大明王朝,京师北京的熊熊大火,突入京师的闯字大旗,宫廷剑影,崇祯皇帝在煤山的悬枝自尽,以及其后满洲八旗进关的滚滚铁骑和冲天狼烟…… 准确的说,那不是梦。 而是已发生的历史事件的回顾。 因为他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一场跨越西北沙漠的极限旅行,由他组织并由他领队,原本一切都顺利,但夜晚,天气骤变,呼啸而起的滚滚黄沙,忽然袭击了他们的营地,根本来不及逃跑,所有人都没于黄沙之中,他原本以为自己一定是饮恨黄沙,去见阎王了,但想不到睁眼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居然是逆行了三百年的时空,穿越滚滚沙尘暴,来到了1643、距离甲申之变,大明亡国只有一年的大明朝! ----崇祯十六年,决定明清命运的松锦之战已经结束,大明九边精锐付之一炬,松山城破,督师洪承畴被俘投降,辽东巡抚邱民仰、总兵曹变蛟、王廷臣拒不投降,为建虏所杀。 年初,多尔衮侵掠宁远,虽然没有能打下宁远,但却攻下了中右所,原山西总兵李辅明战死于阵前,大明辽东局势,已经是一再颓败,面对建虏的侵掠,连自保都已经是不能,宁远也已经是无法可守,宁远巡抚黎玉田和总兵吴三桂壮着胆子,联名上书,请求撤回关内,但崇祯帝不许,仍令坚守。 辽东溃烂,而关乎中原大局的开封之战,更是成了一场瞠目结舌,令人无法相信的大败。去年,督师丁启睿,保定总督杨文岳两大文臣,带着左良玉虎大威方国安杨德政部,浩浩荡荡,一共二十万兵马,救援开封,结果在朱仙镇遭遇大败,左良玉逃回襄阳,虎大威战死,杨文岳退守汝宁之后,力战不降,为李自成炮决,丁启睿则是下狱,从此,中原再无能抗拒李自成的大兵。 朝廷无力围剿,而李自成取得开封大胜,控制河南之后,进可以过黄河,取山西,进逼大明京师,退可以入湖广,劫掠江南,因此,崇祯帝日夜不安,逼的还没有练兵完成的孙传庭速速出兵围剿。 孙传庭,大明最后的柱石,他麾下的秦兵,大明朝和崇祯帝的最后“一副家当”,不得已兵出潼关,前往河南。 但李自成气候已成,天下形势已经是危如累卵,大明朝,大厦将倾之势,已经是不可挽回。 …… 作为一名矿业大学毕业,但毕业后却阴错阳差的放弃专业,改练格斗,还差点参加世界自由搏击大赛的国手,同时也是一名历史和军武爱好的穿越者,对于明末这一段的历史书籍,不论《明史》《南明史》,正史野史,他都详读过,对于明末战略形势和可能的成功策略,他都曾经和友人有过详尽的推理,论到郁闷处,更曾经不止一次的为书中的历史叹息、为那些不应该犯的错误而惋惜、为那些不应该壮志未酬的英雄而扼腕,想着如果我是某某某,一定不会如何如何,想着如果我是此战的指挥者,一定不会那般昏聩。 想不到,幻想成真,今日他竟然真的来到了这个时代,穿越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黄沙送我啊。 最初的几天,他口不能言,手不能动,脑子昏昏沉沉,处于半昏迷的状态。 意识的深海里,像是连续播演古装剧和穿越小说,《南明史》《大明王朝1566》、《大明劫》、《崇祯十五年》一浪接着一浪地打来。 …… 正文 第二章 气节之地 …… “儿啊,你快醒来。” 一个女声一直在榻边哭泣,求他快醒来,又向佛祖和菩萨祈祷,淌下的泪水,滴落在他的手臂,冰凉而温暖。 第一次睁开眼,依稀看见一个挽桃心髻,穿暗红妆花通袖袄儿,宛如明朝画卷,大约四十岁左右的美丽妇人,正坐在榻前,不停的低泣,泪珠滚落如豆,拿着手帕不住地抹,可那泪水却越抹越多,直到将一块干燥的手帕浸得透湿。 虽然迷糊,但他却知道,这是他的母亲。 “啊,儿你醒了!” 见儿睁眼,妇人惊喜的叫了起来。 随即听见脚步声如雷,门框被撞的乓乓作响,有数人抢着冲了进来。 冲在最前的是一个身穿武人常服,须发斑白,满面红光的老者,口中直叫:“娃醒了?” 中气充足,声震屋瓦。 说话间,两个健步就冲到了榻前,见“娃”真的醒了,正睁着迷茫的眼睛望着他,他躬着身子探看,老脸更加的激动:“娃,你怎样了?可好一些了?” 老者身后跟着的三人也同时冲到榻边。 左边亦是一个老头,同样须发斑白,红光满面,感觉和前一个老者眉眼十分相仿,就好像是同一个模子套出来的,唯一不同的是,感觉他年轻了两三岁,个子也稍微的高了一点,说话则更高更急,惊喜的道:“真是醒了,岳爷爷显灵了啊!娃,和三爷爷说一句话啊?别光看不说话啊,你可都快要急死你三爷爷了!” 说着,一个大步到榻边,将大手放在“娃”的额头上,试探娃是否在发烧? 其后是两个健壮男子,一个四十多岁,满脸沧桑,虬髯,身材健壮,穿着武人劲装,眼眶发红,强压激动的叫一声:“武儿~” 另一人只有三十多岁,三缕胡须,宽袍大袖,文人打扮,目光对视的时候,口中欣喜的念了一句诗:“清秋病小愈,起柂上潇湘~~武儿,就知道你能挺过来!” 一眼扫过,榻上的人已经明白,冲进来的四个面目相仿的男人,乃是自己的爷爷、三爷爷、父亲和叔父。 那个言语最少,满脸沧桑的中年男人,正是自己的父亲。 目光对视之时,他能清楚感觉到父亲正极力压制着胸中澎湃的情绪。 这中间,又有两人冲了进来,但他眼皮沉重无比,目光恍惚,已经是看不清两人的面目了,只听见一个少年激动的声音喊:“哥!”另一人却是噗通跪在地上,哭道:“少千户!” 见“儿”又晕了过去,妇人哭喊:“医官,医官!” 榻前一阵忙乱。 …… 再次醒来时,他感觉一双温柔的手正抚着他的头发,耳边一个慈和的女声轻轻诉说着他小时候如何淘气顽皮,长大了如何胆大包天又有惊无险的事情,说着说着就又哭了起来,最后求他快快醒来,千万不要自己走了,不能为娘也活不了了。 “不该让娃骑马,春风得意马蹄疾,最容易出事。”有人叹气,好像是叔父。 “屁话!不骑马还能是尤家人吗?文绉绉的词句,你少在我面前提,我听了就烦!”三爷爷在骂。 随后又喊道:“二哥,我看还得去拜岳王庙,三请三顾嘛,没有三次,怎么能显出咱们的诚心?” 爷爷大声回应:“那就走,再去一次!” 忽然外面有人喊:“医官来了!” “快请!” 爷爷大声说话,随即脚步声如雷,父子兄弟四人急匆匆的去迎医官了。 他们一走,房间里其他声音更加的清楚。 除了母亲,还有一个少年站在榻边低泣,哦,想起来了,那是他表弟翟去病。跟他一起在城外练习骑射。 而刚在跪在榻前大哭的壮汉,此时已经移到了房门口,隐隐听见,他还在哭。 哦,应该就是那个一直跟随在他身边,随他一起回城,在他急速纵马之时,来不及阻止的亲随。 …… 一时醒,一会昏,渐渐的,那些潜意识的记忆,一一被激发,继而变的清楚起来。 两世的记忆也逐渐融合,他不但清楚记得前世,也知道了这一世。 尤振武,字允文,今年十八岁,父亲尤见龙,母亲尤侯氏,爷爷尤世威,三爷爷尤世禄,叔父尤见田,他乃是榆林将门世家尤家的第十一代子。 说起榆林尤家,在明末无人不晓。 不唯尤家一门三总兵,尤世功,尤世威,尤世禄,分别曾经为辽东,山海关,宁夏总兵,尤世功战死沈阳,尤世威,尤世禄战功赫赫,更因为在崇祯十六年,孙传庭兵败,西安失守,李自成势如破竹,延安固原都投降李自成,大厦将倾之时,独有榆林一城不降。 其时,新任巡抚张凤翼尚未到任,榆林总兵王定畏惧李自成的大兵,以求援的名义,带了一部精兵,弃城逃跑,城中士马单弱,人心汹汹。右布政使兼榆林兵备道都任和户部督饷侍郎王家禄两个文官,召集城中将官和一干老将商议,众人异口同声,愿战! 赋闲在家的老将尤世威挑起重任,担任主帅,散尽家财,招募勇士,带领城中不足五千的残兵,拒守城池。 但防守的战备尚未齐全,十万顺军就已经杀到了榆林城下。 最初,顺军夹着连续大胜之威,想要劝降,顺军谋士舒君睿带着五万两白银到城下招降,但被尤世威拒绝,恼羞成怒的顺军遂开始猛攻打。城内将士凭城力战,血战七天七夜,击退顺军一次又一次的进攻,杀死顺军无数,但终是寡不敌众,顺军挖掘城墙根,使用最拿手的“放崩法”炸开了城墙,随后一拥而入。 尤世威、尤世禄两个老兄弟、连同王世钦、侯世禄侯拱极等榆林将领带领残部各自巷战,从正午奋战到迟暮,又杀了上千顺军,直到天黑,战事方是结束。 此战,陕西右布政使、榆林兵备道都任体力不支被俘之后,拒不投降,破口大骂,被处死。 户部督饷侍郎王家禄自刎身亡。 知州彭卿、同知柳芳,赋闲在城中的文职,原户部主事张云鹤、皆自杀殉国。 副将惠显服毒自杀。 参将刘延杰被俘之后,骂不绝口,被乱刃分尸。 原宣府总兵官侯世禄与儿子侯拱极在巷战中战死。 原山海左部总兵官王世钦与弟弟王世国力战被俘,拒不投降,被处死。 原延绥总兵李昌龄被俘之后,不屈被杀。 尤世威的表弟翟文是靖边营副将,曾经跟着洪承畴在凤翔击溃闯军,最后关头,他率领敢死队从南门杀出,决死冲锋,虽然杀了不少顺兵,但他本人也被乱箭射死。 老帅尤世威被俘后,被顺军押往西安,李自成亲自劝降,尤世威拒不投降,被李自成处死。 其弟尤世禄亦死。 …… 正文 第三章 将门之后 …… 榆林一战可谓是明末最为惨烈的一场保卫战,十几位被罢职闲居的副总兵以上的高级将领全部死难殉国,副将以下军官全部力战而死,以尤世威为代表的榆林将门世家虽然不为大明朝廷所用,但却以最悲壮的形式为大明朝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史载:榆林保卫战自崇祯十六年十一月十五日起,至二十七日方被攻下,前后十余日,相比于其他地方的毫无抵抗,开城投降,榆林可谓是一城碧血染春秋、五千丹心贯日月。 在明末,出自榆林,在各地死战殉国者无法计量,只总兵级就有赵率教、杜松、贺世贤、尤世功、张承胤……榆林,真真是有气有节之地。 …… 前世是一个读史爱好者,尤其对明末有颇多研究,因此尤振武对榆林之战的记忆极为深刻。 战死的老将们大多都是因兵败而被朝廷弃用,崇祯十六年初,因朝廷缺少将领,大臣们举荐了很多被废弃的旧将,崇祯帝亲在中左门召见,这次召见中,榆林尤世威、王世钦、侯世禄,王世钦之弟王世国、侯世禄之子侯拱极都在其中。但最后崇祯帝一个都没有相中,相当于就此被朝廷弃置了。 虽然弃置,但榆林众将并没有丧失报效国家之心,依然在榆林之战中,用献血和生命回报了朝廷。 真实的历史上,尤振武不是跟随其父尤见龙战死在汝州,就是死在了榆林城破之时,连同他两个爷爷,尤世威尤世禄,还有他的二叔尤见田。 对大明朝,对这个历史来说,这不过是小小的水滴一朵,一点浪花都卷不起。 但这一世,他换了人。 不同于叔辈的兴旺,到现在为止,尤家十一代就只有他这一个男丁,他的几个哥哥或襁褓或孩童时期,就全部都夭折了,他身体从小也不是太好,病病恹恹的,三天发烧,两天咳嗽,以致于在十五岁之前,全家都担心他也会夭折,步他几个哥哥的后尘,因此小心呵护,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边怕化了。 也因为如此,在十五之前,尤振武主要以学文为主,一点都没有练习将门世家的每一个男丁从小就应该、也必须操练的骑射弓马。十五岁之前,他就各种兵书读了一个遍,闲暇时,才会稍加锻炼,当时,很多人都暗暗叹气,觉得尤振武孱弱,比尤家老二尤见田还不如,尤家将门怕是要后继无人了。 但他的爷爷,原山海关总兵、戎马一生的老总兵尤世威依然对他寄予厚望,给他起名为“振武”,一寓振兴武备,二寓健武身体,十五岁之后,父亲尤见龙又给他取了字,为“允文”,希望他能文能武,建立功勋,以光大尤家的门楣。 …… 也许是上天眷顾老尤家,不同于孩童时期的孱弱多病,进入少年之后,尤振武一改病态,能吃能喝,身体出人意料的强健了起来,尤家上下都欣喜不已,直到此时,习武的课题才算是摆到了他面前。 尤世威亲自上阵,教授他刀枪、弓马和骑射之术。 也是怪了,虽然习的晚,但尤振武悟性高,身体接受度好,很快就小有所成。 尤世威大喜,直说我娃未来必然能光大我尤家的门楣。 除了爷爷尤世威,三爷爷尤世禄、叔爷爷翟文,父亲尤见龙、外公侯世禄,亦时常督促,至于叔叔尤见田,则多教他箭术和武经,三年下来,尤振武的刀枪弓马之术已经算是精良,叔叔教授的武经,他也是小有所得。 “不愧将门之后!”外爷侯世禄私下里称赞他。 相比之下,与他同练的表弟翟去病就比较散漫了,翟去病今年十七,比他小一岁,论起来,两人是隔了两辈的表兄弟。和尤振武的刻苦不同,翟去病从小就好吃爱玩,有纨绔之风,虽然八岁开始练习骑射,但直到今日,他骑术和箭术,也都只能算是普通,对于兵书兵册,也不怎么上心,时常被他爷爷翟文骂“废物”。 为了更好的管束,三年前,翟文将翟去病送到了榆林尤家,交给表哥尤世威管教。 尤世威教导严厉,练武场上,可没有丝毫亲情,初到之时,翟去病承受不住,叫苦不迭,还曾经想要逃回靖边营,幸亏尤振武照顾、帮扶他、几次和他一起受罚,帮他求饶,才算是帮他熬了过来。 也就是在尤家的这一段时间,翟去病的武术弓马,大有进步。 到现在,两兄弟形影不离,每日都在一起。 除了翟去病,还有一个老家丁时时跟在尤振武的身边,乃是尤家曾经的第一家丁石善刚。 石善刚四十多了,世代榆林军户,刀马武艺娴熟,为人少言寡语,年轻时,曾经跟随尤世威驻守山海关,在辽东冲杀,风里雨里,忠心耿耿,现在虽然老了,但身手依然了得。考虑到尤振武是尤家的独苗,担心他出什么意外,所以尤世威就用石善刚做孙子的护卫,平常石善刚什么也不用做,只用跟着保护尤振武就可以。 …… 在尤家精心培养下,今年四月,年满十八岁的尤振武参加省城西安的乡试,得中武举人。 消息传来,尤家上下喜悦。 明朝武举主要考的是马步弓箭和策试。 策试,即兵法和策略。 这两项尤振武都已经有了相当的水准,考试之时,一路过关斩将,成为陕西近十年来,最年轻的一个武举。 但和读书人得中举人,立刻就可以成为候补官员、最不济也能做一县的教谕不同,武举人能不能带兵,却还存在着变数。 因为大明朝的武职多半由世荫承袭,加上由行伍起家者,近些年又有流贼招安,只这三项就已经是占据了大半的位置,武举人想要谋的一个带兵的机会,并不容易,加上兵事险恶,很多得中武举的人,最终目的并非是为了带兵,而是为了功名,以获得赋税减免的权力,因此,武举为将,并不是潮流。 即便如此,武举仍然是涌现出了一大批的名将,如戚继光、沈有容、刘挺、吴三桂、刘肇基等人都是武举出身,前辽东经略熊廷弼甚至文武双全,在进士之前,居然也中过武举,是为武举开创以来的第一人。 一句话,有明一代,武举人、武进士只是将官的补充,有兵带则为将,无兵带回家养。武举人老死家中,一生都没有为朝廷所用的并不在少数。 …… 正文 第四章 武举 和普通人没有根基不同,尤家世代将门,本身就有世袭的千户,再叠加武举,两者结合,更容易成为领兵的大将。因此,尤振武得中举人归来的第一天,父亲尤见龙就将世袭的千户职位让给了他。 尤振武本人更是年少气盛,雄心壮志,一心想要承袭尤家将门传统,早日征战,建功立业,因此那一日,在听闻三边总督领兵部尚书孙传庭的军令到了榆林,要征调榆林总兵王定以及他父亲尤见龙的兵马,出潼关,去河南剿贼之后,正在城外练习骑射的他就兴冲冲的打马返回。 或许是太兴奋了,奔的太急,在城门之前,他跨下战马忽然失蹄,将他从马上摔了下来。 这一下又快又急,摔的着实不轻,跟在他身后的翟去病和石善刚根本来不及卫护。 尤振武额头见血,当场就昏迷了过去。 尤家上下都是大惊,这可是他尤家的独苗,又还没有成婚,如果出了事情,尤家的香火怕是就要断绝了。 尤世威一边急急请医官医治,一边令人去西安请最好的医生。 幸运的是,经过一夜的昏迷之后,尤振武终于是幽幽醒来了。 “武儿~~” 母亲尤侯氏抱着他哭。 尤振武心中温暖。 前世里,他母亲死的早,父亲工作忙,对他照料并不多,从小他就是被爷爷奶奶养大的,内心里,他渴望母亲的爱,但这并不是他温暖感动的主要原因---本尊的血肉亲情,那种与生俱来的血脉相连,感念心思的自然反应,才是他不由激动和温暖的主要因素。 “娘!” …… 虽然是醒了,但尤振武眼神无光,昏昏迷迷,时不时的还是犯迷糊,有时甚至连人都不认识了,因此苏醒后的这段时间里,从尤世威、尤世禄,侯世禄、翟文四个爷爷辈,到尤见龙、尤见田两兄弟,表弟翟去病,护卫石善刚,连同家中看着尤振武长大的亲随仆人,都一一到他榻前,说过往的事情,帮他恢复记忆。这其中,翟去病说的最多,有时还会哭的稀里哗啦,可见兄弟情深。 至于他的母亲侯氏,更是日日夜夜守在榻边,寸步不曾离。 但他们都不能知道,尤振武其实并不是昏迷,而是换了一个灵魂。 “迷糊”期间,每日都得吞咽大口的中药,他想说这药没有用,但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苦涩的吞下。 …… 三天之后,尤振武终于是完全清醒,可以叫出榻前每一个人的名字,但说话依然有一些不利索,身体也还虚弱,不过总体看起来已经是渐渐无恙了。 翟去病抱着他,欢喜的直喊哥。 爷爷尤世威大喜,带着弟弟和两个儿子到岳王庙上香还愿,叩头砰砰作响。 面对岳王爷,父亲尤见龙几乎落泪,如果娃不醒,他心神不安,即便是带兵出潼关,怕也会时时挂念。现在好了,儿醒来,他心中的石头可以落地了。 …… 铜镜的掩映下,尤振武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脸,十八岁,鼻梁高挺,目光有神,虽然还有些稚气,但却已然是显出了少年的英武,只是受伤之后,脸色有些苍白,额头上还包着纱布,看起来折了不少的锐气。 细看之下,竟然发现和自己前世里的相貌,有一些相仿。 或许,这不是巧合,而是上天的眷顾。 “尤振武,大明,我来了!” 尤振武在心中,轻轻的道。 …… 尤家上下都以为尤振武是恢复健康了,但只有他自己明白,这只不过是他前世的灵魂和今世的本尊,逐渐契合到一起的原因罢了。 而想到这个时代,想到自己即将面对的那些苦难,想到明末的尸山血海,天翻地覆,短暂的庆幸之后,他就心事重重,开心不起来了。 ----现在已经是崇祯十六年的六月,几天之后,他的父亲就要跟随榆林总兵王定出征,前往西安,再然后跟随孙传庭的十万大军出潼关,去往河南剿贼。 他父亲踌躇满志,一心想要建功,为尤家光耀门楣,但作为一个穿越者,他却清楚知道,一切都是空妄,尤家门楣不但不能光耀,反而即将面临灭顶之灾! 孙传庭出了潼关之后,初期大胜,收复洛阳,一路追击李自成到汝州,但因为连日大雨,粮草不济,最后被李自成击败,其后,孙传庭率领残兵退守潼关,但李自成气候已成,随后杀到潼关,白广恩和高杰不合,最后潼关失守,一说孙传庭战死,一说孙传庭退到渭水,下落不明。 总之,此战之后,大明最后的柱石,孙传庭和秦军都不复存在,传庭死,大明亡,仅仅半年之后,李自成的大军就出现在京师城下,甲申之变发生,崇祯帝煤山自缢,延祚二百七十年的大明,到此画上了一个并没有结束,但却已经是没有了希望的句号。 这期间,在甲申之变前,十六年年末,发生榆林保卫战,榆林军民,包括自己在内,所有人都化成了为大明朝最后尽忠职守的血骨。 也就是说,他只有半年可活了,尤家也只有半年可以存在了。 简直是讽刺。 他死而复生,然后只是为了再一次的死去吗? 更何况,前世之时,他对明末清初的历史一直是意难平,对于衣冠沉沦痛彻心扉,更有过各种各样的推演和想像,上天既然给了他这个机会,让他逆行三百年,来到这个时代,他又怎能辜负,坐以待毙? 尤振武,尤家,榆林,西北,大明朝,不论如何,他都要竭尽所能,穷尽所有,上天入海,为自己,为天下,为汉家衣冠,争一个逆转的机会! …… 但英雄壮志之下,却也有现实的冰冷和残酷在等待,虽然尤家是将门世家,但爷爷尤世威和三爷爷尤世禄被朝廷罢用已经快要十年,父亲也只是一个闲散游击,不被朝廷重视,也不是孙传庭的嫡系,他身上的卫所千户,其实就是一个空头,论起来,他比普通人也强不了多少,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面对历史的滚滚车轮,尤家渺小的不能再渺小,想要阻挡历史车轮,逆转历史,何谈容易? 最急切的是,时间只有半年了。 如何在半年里逆转尤家的命运? 最好最直接的办法,当然就是逃离榆林。 但秦人都思乡,尤家的根子更在榆林,想要说服爷爷父亲抛家弃业,离开榆林,去往其他地方,根本是不可能的,如果说自己是一个穿越者,能预知未来,恐怕爷爷父亲一定会以为他是落马的后遗症,脑子出现幻觉了……别人听说,更是会把他当成是疯子。 …… 正文 第五章 严父 …… 作为一个矿业大学毕业,学习搏斗,后来又称为穿越沙漠的组织者和领路人,尤振武前世里就是一个极端冷静的人,穿越之后,猝然的大变,不敢想象的穿越现实,虽然强烈震撼了他,但却丝毫没有影响他冷静的性子。 他清楚的知道,在无法逃避、不能离开榆林的情况下,唯一能做的,就是改变尤家、改变榆林,从而也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如此,方才有下一步的可能,不然一切都是白搭…… “娘,大在哪?我有话想和他说。”尤振武说话,依然是有气无力。 陕西话,喊爸为大。 “不要起来,”尤侯氏急忙扶住他,扭头对着外间喊:“去病,去病?” “哎!”听见有人答应一声,随即脚步声声,门帘挑起,一个穿武人常服、扎腰带,双手捧着药碗、满头大汗的英俊少年走了进来,正是翟去病。 ---翟去病比尤振武小一岁,今年刚十七,虽然同样也是将门出身,但他天生的细皮嫩肉,模样俊俏,不似武人,倒像是一个书生,为人又机智,未语先笑,能言会道,特别招女孩子喜欢。 此时,他手里的药腕冒着热气,整个房间登时都是浓烈的中药气息。 尤振武知道,自己又得苦咽了。 “婶娘,药好了。” 翟去病双手端着药碗,小心翼翼的放在榻边的小桌子上,擦擦头上的热汗,见尤振武睁着眼呢,立刻笑问道:“哥,你好点了吗?” 尤振武点头,更多的记忆涌上心头。 “去喊你大表叔来。”尤侯氏道。 “大表叔大清早出去,到现在也没有回来,想来是这几天就要出征,军中事务忙的很。”翟去病回答。 尤侯氏看向尤振武,柔语:“先喝药吧,等你大回来,娘再叫人去喊他。”说着就要拿药勺。 尤振武急忙阻止道:“娘,大军马上就要出征,大的那一件挡风的大氅,还没有完成吧。要不你去忙,让去病喂我。” 尤侯氏犹豫了一下,看向翟去病。 翟去病早已经乖巧的站起,拿住了汤药,笑:“婶娘你去吧,我来喂哥。” 尤侯氏放下心来:“也好。” 叮嘱了翟去病两句,起身去了。 等尤侯氏一去,感觉翟去病立刻就轻松了起来,他坐在榻上,用勺子盛药,一边用嘴吹,一边说道:“哥,这可是我苦心熬了一个时辰的良药,你可不能像上一次那样,喝一半,吐一半,这一次全都得喝了,不然枉费了我的辛苦。对了,你找大表叔什么事啊?说出来,看我能不能帮你?” “真的?”尤振武看他。 “当然是真的。” “那好,我求你一件你绝对能做到的小事!” “说。”翟去病拍胸脯。 “把这碗药……替我喝了。” “啊?” …… 傍晚,尤见龙风尘仆仆的回了家,卸了甲胄,先去后院向尤世威请安,汇报了今天的军务,然后才急急忙忙来见尤振武。 尤振武靠坐在榻上,母亲正在喂他喝汤,见“当家的”来到,尤侯氏放下碗,用手帕为尤振武擦拭嘴边,然后起身行礼,尤见龙点头应了,虽然老夫老妻,但尤见龙是一个古板的人,家风又严格,因此该有的礼数,一样不能少的。 “怎样,可好点了?” 尤见龙负手进到榻前,问。 尤振武望着他的脸,心中涌起伤感, ----四十多岁,满脸沧桑,额头还有刀疤,但却只是一个游击,由此可知,自己这个老爸的官运,极其的不顺遂,以尤世威在崇祯二年就已经是总兵官的人脉和威望,加上尤家的底子,怎么着父亲现在也应该是一个副将了。但偏偏只是一个游击。 就本尊的记忆,并非是父亲不努力,只是脾气刚硬,经常得罪上司,运气又不好,几次败仗是被同僚坑惨,面对接下来的汝州之败,以父亲的脾气,战死疆场其实也是顺理成章。 “大,军中准备如何?”尤振武用虚弱的声音问。 尤见龙微微笑:“一切都好,你不用挂念。嗯,这一次不行了,下一次我一定带你到军前!” ---对于儿子的心思,他还是有了解的,他知道儿子急切的想要随他从军立功,但这一次肯定是不能出征了,只能等下一次了。 “那你什么时候出征?”尤振武问。 “也就这三五天吧。”尤见龙回。 问到这,尤振武忽然沉默了,低头想了一下,抬起头说道:“大,孩儿有一个请求,不知道你能不能答应?” “说。” “这一次河南剿贼……你能不能不要去了?” ---要挽救尤家,挽救榆林,首先就得挽救父亲尤见龙,不唯父子亲情,更因为留下父亲和父亲身边的一千兵马,能大大增加成功守卫榆林的可能。 …… “嗯?你这说的这是什么话呀?军令如山,我岂能不去?” 尤见龙的脸色猛的就沉了下来,目光严厉的看向尤侯氏,责问:“孩他娘,你是不是跟他说什么了?” 尤侯氏慌张摇头。 “不是娘!”尤振武摇头解释道:“是孩儿梦到了一些不太好的梦,大凶!对咱尤家尤其不好,所以求大您不要去。” 尤见龙的脸色稍微和缓了一下,但依然严厉:“小孩子家家,你知道什么是大凶?好了,别胡思乱想,休息吧,为父还有些军务要去处置。” 说完,起身就要走。 “大!” 尤振武情急,一个挺身,伸手就拉住了父亲的衣襟,仰脸请求道:“贼势且众,官军又粮草不济,匆忙出战,此战大大不利,不如留在榆林,以待来时如何?” “胡说什么呢?什么贼势且众?什么出战匆忙?我看你是想要挨抽?”尤见龙大怒,右掌就要抬起。 尤侯氏惊的脸色发白,哀求道:“当家的,不要生气,儿还没有好。”又向尤振武哭道:“儿啊,你快别说了,放开你大……” 尤振武却抓着父亲的衣襟不放,仰着头,继续凄苦的请求:“大,孩儿的病一时难好,你一去河南,何时才能再见你?你能不能不要出潼关,哪怕是留在西安也行?” “出不出潼关?去哪里作战?那得看孙制台和王总镇的军令,我岂能违抗?我看你是摔糊涂了,今日净说丧气话和糊涂话,撒手!”尤见龙强压下怒气,放下手,用力甩开儿子的手,大步去了。 门帘一掀一落,晚风吹进,尤振武坐在榻上,心中无比黯然。 ---父亲果然是一个执拗、听不得劝的脾气,再说军令如山,秦督孙传庭既然已经调了榆林的兵马,以父亲忠孝不能两全的性子,即便自己真的病重,他怕也是会含泪离开…… 正文 第六章 兵书 劝父亲不要出征,已经是不可能了,不唯军令难以违抗,也唯父亲的脾气。 父亲之上,还有爷爷。 无缘无故的抗命,不说朝廷的降罪,只爷爷尤世威和三爷爷尤世禄的脾气就不会答应。 直接说肯定是不行的,穿越者,三百年后,怎么说也不会有人相信的。即便父母亲等至亲之人,也会把他当成是疯子。 既然出征不能挽回,那就只能提醒父亲,令父亲明白,此次出潼关凶多吉少,情势十分的不乐观,如果父亲能早做准备,早有预防,面对不利的战局,或可以平安归来,而不是像历史记载的那样,死在河南汝州的乱军之中。 而他一个十八岁的小年轻,还没有上过战场,要想说服戎马一生爷爷和刚硬脾气的父亲,指出形势的不利,给父亲提醒,就必须仔细思索,拿出缜密的分析…… “儿,你这回是怎么了?” 母亲的柔声关心,把尤振武唤回现实。 “没什么娘。”尤振武展颜一笑,重新靠坐了回去,但眉宇间的忧愁,却是无法散去。 “有什么心事,你和为娘说……”知子莫如母,尤侯氏看出了儿子沉重的心思。 但尤振武不能说,也无法说,只能假装轻松的笑。 尤侯氏轻轻叹口气,一边给儿子掖好被子,一边说道:“这一摔,感觉你多了好多的心事,你不说,为娘也不问了,只希望你快点好起来吧。其实,昨晚为娘也做了一个噩梦,也凶的很,早上说给你父亲听,他听罢着恼,唉,他一直就这倔脾气,谁也劝不住,去年,你爹跟随孙制台出潼关,去救援开封,在郏县和闯贼打了一仗,因为右军萧慎鼎和左襄先逃,冲乱了你爹的人马,导致战后你爹也受到了处罚,这口气,你爹一直都憋着呢,这一次他说什么也是要雪耻的……” 说着说着,声音忽然变成了哭腔:“贼乱怎么也平不了,总是打仗,不知道这天下什么时候才能太平?” 虽然也是将门出身,但毕竟是女子,心忧丈夫,也担心未来儿子要继续上战场,说到忧心处,忍不住就落了泪。 “娘,”尤振武的心弦也被拨动,眼眶也微红,他握住母亲的手,逆转的心志更加坚定。 …… “哥。” 一会,翟去病悄悄溜了进来,到尤振武榻前,小声问:“刚才你和表叔的话,我都听见了,你什么意思啊,咱十万秦军难道赢不了?” 尤振武无比严肃的点头。 “怎么可能?表爷爷和我爷爷,都说能赢呢?”翟去病皱眉。 “如果只是兵对兵,将对将,我秦军能赢,但这一次并非如此,闯贼没有忌惮,不计一城一地的得失,我秦军却是忌惮多多,掣肘多多,粮饷又不足,这样的仗,如何能有大的胜算?”尤振武满是忧虑。 翟去病仔细看他,忽然笑了:“哥,感觉你摔这一下,性子好像大不一样了,以前你可说不出这些大道理来。”忽然又收住笑容,坚定说道:“不过我还是觉得,咱秦军能赢!” 尤振武不和他争辩,闭上眼睛:“去病,我记得我爷爷书房的架子上,有一本叫《军器图说》的兵书,你去帮我拿来,另外还有戚少保的《纪效新书》《练兵实纪》,何汝宾的《兵录》,这四本书,一并拿来,我都想看一下。” --作为将门世家,又久在军中,多年带兵,尤世威对用兵之略和带兵之法,一直都是非常重视的,常常研读兵书,书房架子上,搜集了很多历代的兵书,,《孙子兵法》《六韬》等古典不用说,更有近年不少的新书,又因为他是边镇老将,素有声望,很多著书者都会送一本送他,也因此,尤家的兵书是非常齐全的,这其中,茅元仪的《武备志》,何汝宾的《兵录》都非常珍贵,戚继光的《纪效新书》《练兵实纪》更是经典,但眼下尤振武最看重的,则是南直隶歙县人,前郧阳巡抚、但因为得罪太监,而被罢官免职的毕懋康所著的《军器图说》。 《军器图说》崇祯八年初印,首印极少,是毕懋康的呕心沥血之作,书成之后,毕懋康将书献于崇祯帝。 崇祯帝虽然赞许,但并没有因此重用毕懋康。 不久,毕懋康罢官。 此时,毕懋康虽然还在世,但远在江南,鞭长莫及,若有所求,只能从书中寻找了。 “看书好啊,看书有益,不过书房钥匙在二表叔手里,也不知道他现在有空没有?算时间,那副画也该画完了吧?”翟去病站起来,嘀咕的去了。 原来,二叔尤见田除了文词之外,还特别喜欢画画,没事的时候,一个人在房间里写写画画,这中间,他最烦有人打搅,翟去病虽然不怕他着恼,但也不想打搅他画画。 …… 很快,翟去病就捧着十几本书回来了。 尤振武一奇,心说我不是只要四本吗? 其实除了这四本,老爷子书房里还有不少当代的兵书,比如一代名相,高拱所著的《边略》,王在晋《海防纂要》,程子颐《武备要略》。 这些书以后肯定是要看的,但眼下的却顾不上。 “哥,二表叔说了,练兵治学当学王阳明,王阳明的几本书,他非要塞给我,要你多读,我也没有办法。”翟去病道。 尤振武笑了,心中并不意外。 ----虽然是将门出身,生在边城,但二叔尤见田却一心向文,对舞刀抡棒从一开始就不感兴趣,每日只喜欢读书,尊崇心学,最初的时候,爷爷尤世威、三爷尤世禄逼着他学,没少鞭打他,后来见实在是拗不过,只能是随他去了。 尤家将门继承,就只在长子尤见龙的肩上。 到现在,除了箭术尚可,二叔尤见田的其他功夫都十分普通,只是大哥负责军中,他身为老二,就必须将家里的一摊子担起来,因此家中日常事务,基本都是他负责和出面,加上今春之后,家中管事尤荣成前往四川置办物件,家里的一干事务,包括各门钥匙,更都是交到了他的手中。这段时间,他里里外外,一个人当两个人用,倒也是忙的很。 兵书之外,二叔推荐王阳明的书给他读,一点都不意外。 正文 第七章 家宴 翟去病将书抱过来,尤振武简单分拣,最后将《军器图说》拿在手中,坐在灯下,仔细翻看。 翟去病无聊,也随便拿了一本翻。 一会感觉没意思,他便凑了过来,看到尤振武正仔细观看的那一页,他忽然说道:“哥,你看的是自生火铳吧?上次去西安,好像听人说起过,说,西夷人手里有不用火绳、直接击发的鸟铳,谓之自生火铳,但不曾见过。朝廷工部和咱西安火器厂一直想要造,但却始终造不出。” “为什么造不出?”尤振武问。 翟去病摇头:“那就不知道了,想来多半是糊弄人的假玩意,不然怎么会造不出?哥,我记得你以前不喜欢看这些的啊?只喜欢看西厢记,现在怎么变了啊。”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尤振武淡淡回答。 翟去病盯着他,忽然神秘的笑了:“我刚才去找二表叔的时候,发现他正捧了一本新刻的《西厢记》在看,还是带插图的,要不……我给你借去?” “西厢记我戒了。以后再也不会看了。”尤振武头也不抬。 “这么狠啊。” …… “娃醒来的这六七日,天天读兵书,说话沉稳,脑子刁钻,感觉像是变了一个人。” 清晨。 后院。 练武场。 尤世威和尤世禄两兄弟正在练习武艺,一通长刀耍罢,都是大汗淋淋,尤世禄气喘吁吁的说道。 尤世威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十八岁,也该稳重了。” “可不止稳重,二哥,前天我去看他,他拉着我看兵书,讲什么劳什子的鸟铳?又询问军中的武制,二哥你是知道的,我看见书就头大,火器更是不懂,舌头又笨,实在没有办法回答他,只能是随便支吾,不想却骗不过他,几个问题,闹的我好是狼狈,翟去病那个鬼小子,也不帮我,只是看我出丑,气的我实在是牙痒痒!唉,昨天到今天,我都不敢去看他了,只恐他再给我出难题。” 尤世禄烦恼的说道。 尤世威哈哈大笑,其实不止是三弟,就是他自己,这两日也被孙儿拉着问了不少的问题。 不过比起弟弟的狼狈,他还能应付过去。 但最能应付,和娃谈论最多的,却不是他们老兄弟两,而是家中老二尤见田。 这些天,娃每天都会喊他二叔聊天,且一聊就是一两个时辰。 三爷尤世禄曾经在门外悄悄偷听,想知道娃为什么喜欢老二? 静听之下才发现,娃净问老二一些奇离古怪的问题,比如我承袭了千户职位,是不是就可以带兵了啊?我这个千户,能干什么,又不能干什么?权力到底有多大?卫指挥使司会不会管我?巡抚崔源之为人怎样?兵备道都任大人又如何? 如果是老大尤见龙,面对儿子的这些怪问题,一定会不耐烦,甚至是恼怒,因为这很多都是常识的问题,从小就应该知道的,至于崔源之和都任两位大人的事情,则不是他们应该谈论的。 但尤见田却很有耐心,他一五一十,就他所知,详细向侄儿解释,甚至连京师、西安的传闻,也都说与侄儿听。 …… 尤世禄听完之后就死心了,因为娃喜欢的这些问题,都不是他能答上来的,或者说,即便他心里知道,但却没有办法像老二这般清楚和有条理的说出来,唉,谁让自己笨嘴拙舌,不会说话来着。 “大,三叔!孙制台的军令到了!” 这时,脚步声急促,宽袍大袖的尤见田急匆匆的跑来。 尤世威和尤世禄立刻肃然。 …… 当夜,尤家灯火通明,原来,军令忽然传来,尤见龙作为前锋,明日就得离开榆林,往西安进发,榆林总兵王定带领的榆林军主力,则是于两日后出发。 尤家惯例为尤见龙举行送别的家宴。 尤振武的外公,原宣府总兵侯世禄和儿子侯拱极也来参加。 ----尤世威和侯世禄都为大明边军老将,又都是榆林人,双方打早就结成了儿女亲家。那日。尤振武昏迷的时候,侯世禄也曾在尤府守了一夜,直到尤振武醒来,他方才离开。 不同于满面红光、中气充足的尤世威,侯世禄面庞黝黑,一把胡须雪白,说话低声细语,常常哮喘,像是军中落下的老毛病。 进到尤家,侯世禄直奔尤振武的房间,先看外孙恢复的如何? 见外孙已经能下床,简单行走,他十分的欣慰,舅舅侯拱极则是抱住尤振武,呵呵傻笑。 另一个长辈,表爷爷翟文为靖边营副将,因为军务繁忙,来不及返回榆林,因此缺席了今晚的家宴。 “娘,我要参加……” 虽然已经能行走了,但头上缠着纱布,脸色苍白,身体虚弱的远还没有恢复,因此,母亲不想让尤振武参加今晚的家宴,只让他在屋中休息,但尤振武不肯,他坚决要参加,以为父亲送行。 拗不过他,尤侯氏只能同意,小声叮嘱,给他披了一件厚一点的大氅,让翟去病陪着去花厅。 …… 家宴开始。 爷爷尤世威坐在主位,外爷侯世禄坐在右手,三爷尤世禄(尤定宇)坐左手。 注:尤世禄字定宇,为了区分,也为了阅读方便,后续尤世禄一律以尤定宇称呼。 即将出征的尤见龙,叔父尤见田,舅舅侯拱极分别而坐,两个小辈,尤振武和翟去病坐在最下首。 ---一场落马的意外,虽然醒过来了,但依然是一场大惊,一坐下,尤振武就是诸位长辈关心的对象,说起城门前的马失前蹄,外公和舅舅再一次告诫他骑马一定要小心,今晚为女婿送行,侯世禄更是精心挑选了两匹好马,一匹送给出征的女婿,一匹给外孙。 尤世威表情凝重。 三爷爷尤定宇却不在乎,哈哈笑:“没事,岳王爷说了,我家娃未来是要建功立业、挂将军印的人,这点小意外算什么?娃,你说对不?” …… 席间,从尤振武的健康,渐渐论到眼下的军事情势和尤见龙的出征。 提到闯贼李自成,尤世威、尤定宇和侯世禄三个老将的眼神里都是不屑,尤其是尤定宇,认为李自成不过就是一个驿卒,能卷起这么大的风云,乃是走了狗屎运,秦督上一次能在潼关南园灭了他,这一次同样也能灭了他。 但提到去年的朱仙镇之战,提到左良玉的溃败,前保定总督杨文岳、保定总兵虎大威的身死,三个老将却都又叹气惋惜了。 但他们并不认为是李自成有多强大,而是丁启睿、杨文岳和左良玉指挥失误的原因。 正文 第八章 论战 ----丁启睿无能,杨文岳书生,两人都难当大任,错误了选择了扎营的地点和作战策略,左良玉油滑,失去了过往的锐气,不想硬拼,只想着保存实力,抛下丁杨二人,擅自撤退,这才给了李自成机会。 说到左良玉,尤世威气的拍桌子,说当年瞎了眼,不该提拔此人! 原来,崇祯四年,尤世威为昌平总兵时,建虏侵扰大凌河,朝廷征调各地援兵,尤世威因护守皇陵不能去,就推荐左良玉代他率兵前往。过后,侯恂又推举左良玉做了副将,带队在松山、杏山下与建虏作战,从此闯出名头,后又调回关内剿匪,渐渐成为一方总兵,直至成为了左大帅。 原本,尤世威对左良玉的能力是相当看好的,但开封之战却让他对左良玉大为失望,认为左良玉不负责任,辜负朝廷的重托,害了两个督师,应该下狱论罪。 侯世禄却道,也不能全怪左良玉,局势不利战,丁启睿和杨文岳却非逼着左良玉战,左良玉撤退也并非不可理解,只是事前不通知两个督师,直到大军拔营,两个督师方才得到消息,想跑也跑不了,被闯贼击溃,这就太不地道了,而左良玉偷鸡不成蚀把米,他的撤退早在闯贼的预料之中,提前在他撤退的必经之路上挖掘壕沟,设下埋伏,一场前后堵截的大战,左良玉精兵尽失,中原危急,这才逼着咱秦兵不得不再次出潼关。 尤定宇一直骂,左良玉,该死!, 侯世禄又说,打仗表面上打的是兵马,其实打的是粮饷,如果粮饷充足,丁启睿和杨文岳或有更好的选择,不必逼着左良玉尽速决战,如果有粮饷,赈济及时,河南也不会大乱,李自成张献忠说不得早就灭了,甚至恢复辽东也不是不可能, 但坏就坏在,朝廷没有粮饷,每一次都是匮乏,秦督孙传庭在陕西练兵一年多,除了最开始的六万两银子,后续朝廷几乎没有拨付,全靠秦督在本地筹集,也就是秦督严厉,有一些手腕,不然不要说出征剿贼,就是日常的操练维持也是困难。 说到最后,侯世禄微微叹。 都是武人,又为尊者讳,因此三个老头都没有深谈朝廷为什么没有粮饷?秦督又为什么这么艰难?只以一句天灾频繁而带过。 倒是尤见田感叹的念了一句诗:“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咱边军苦啊,苦啊!” 最后。 尤世威和侯世禄都叮嘱尤见龙带兵要谨慎,一定要改了猛冲猛打的毛病,不然以他不足千人的兵马,怕是一战就会打残。 尤定宇则说,猛冲猛打也没有什么,关键是要打准了再说,时机不对,一兵一卒都不能浪费。 尤见龙听了默默点头。 ---但尤振武却知道,父亲未必听进去了,或者说,军令在身,父亲身不由己,别人可以偷奸耍滑,阳奉阴违,但他却不是那个脾气,也做不出那种事情来。 …… 月上树梢,花厅灯光明亮。 尤世威、尤定宇和侯世禄都喝了不少,回忆一生戎马,回忆过往的辉煌胜利和那些功败垂成的战事,三个老头都是嗟叹。 二叔尤见田更是已经醉了,趴在桌上站不起来,家人将他扶了下去。 尤见龙原本并不喝酒,但今晚也喝了三杯,直喝的脸色发红,眼神踌躇满志,意欲杀敌建功,报效朝廷之心,清楚显现。 时间不早了,家宴就要结束, 这时,顶着头上的纱布伤口,面对诸位长辈,一直默默静听的尤振武忽然起身,对着尤世威、侯世禄、尤定宇行礼:“爷,外爷,三爷,我有话想说。” “有话就说!”尤世威放下酒杯,目光看向孙儿,鼓励微笑。 ---虽然今年年初,尤世威和弟弟尤定宇在京师中左门见圣,没有被重新启用,心中落寞,但他们兄弟两毕竟已经老了,即便启用,怕也做不出多大成就了,尤家的希望,还是在下一代。 现在长子尤见龙被秦督征召,即将出征,尤世威心中有欣慰,但却不敢有太多的期望,因为他对儿子的脾性,太了解了,他知道,儿子虽然有武力,能带兵,但天性老实,不善争功,不谙官场的尔虞我诈,比老三还不如,他虽然经常耳提面命,但儿子始终学不会,这样长久下去,怕是很难有大功。 因此,儿子出征,他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能维持他尤家的将门就可以。 次子尤见田,身体孱弱,喜文不喜武,虽然也挂了一个候补守备的官职,但尤世威不敢对他有期望。 因此,未来真正能为国立功,腰上别将军印,光大尤家门楣的,怕只有孙子尤振武了。 那日,听闻孙子意外落马,昏迷不醒之时,尤世威脊背发凉,眼前发黑,几乎要晕过去,心说如果武儿有什么意外,我尤家岂不是要绝后? 所幸,孙子最后有惊无险的醒过来了。。 对尤世威来说,今晚的痛饮不止是为出征的儿子践行,也是为虚惊一场的孙子庆祝。 现在,孙子主动站起,要求说话,且态度从容,眼神坚定,让他欣慰又欢喜---一场落马的大虚惊,不但没有留下后遗症,反而感觉孙子在一夕之间,好像成熟稳重了不少,连日钻研兵书,即便脸色还苍白,气力还很弱,但眼神气宇显出的从容和自信,却是令他这个爷爷欣慰不已。 …… 侯世禄微笑点头。 尤定宇也笑:“说,说,快说,三爷爷最喜欢听你说话了,就是不要随便乱出问题,三爷爷可答不上来。” 完后,尤振武又向父亲尤见龙、舅舅侯拱极行礼。 这中间,尤见龙微微皱眉,他似乎猜到儿子要说什么了。 尤振武最后把目光看向爷爷尤世威,说道:“爷,虽然我爹带兵出征,我不宜说丧气话,但我总觉得,此战怕是不妙!” 此言一出,厅中立刻就静寂了,尤世威、尤定宇和侯世禄都皱起了眉头。尤见龙不意外,脸色发沉。 …… 古人都迷信,尤其是大军出征之前,都图一个喜气,最听不得丧气话。君不见三国之时,谋士田丰只因为拦阻袁绍出兵,说此战没有胜机,结果触了袁绍的霉头,袁绍一怒之下,将其投入了监牢,最后死在了牢中。 明代也一样。 也就是说话的是尤振武,是尤家的独苗,如果是换了别人,从尤世威尤定宇侯世禄到尤见龙,都要发怒了。 …… 正文 第九章 三忧 …… 桌子下,翟去病用手轻轻拉了一下表哥的袖子,又挤眼,意思是表哥快住口,触霉头的话,还是不要说了,免得长辈们生气。 但尤振武却仿佛不觉,不等众人反应,郑重无比的继续说道:“孙儿虽然还没有上过战场,没有经历过血火,但却也知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为了筹备军粮,这一年多来,孙制台清厘田亩,严追逮赋,甚至是拷打,已经将陕西豪绅得罪了一个遍,听闻京师纠劾孙制台搜刮民财的奏疏早已经是堆积成山,只是朝廷要赖孙制台练兵,因此才没有责罚。” “朝廷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如果孙制台一直不出潼关,朝廷一定会老账新账一起算,也因此,孙制台没有其他选择,非是出关不可。” “战事一起,所需粮草豆料和银子是平常操练时的三倍,抚恤恩赏也都得即时发给军士,否则谁肯用命?如此一来,孙制台在出征之前,必然要加大征收的力度和额度,豪绅们就更是要怨声载道,对孙制台的怨气会更深。” “而孙制台一旦带兵出了潼关,离开陕西,以抚台冯师孔大人的手腕和力度,怕是很难再从豪绅大户的手中撬出一粒粮食了。” “也就是说,短期之内,陕西无法再为大军提供后续的粮草。” “河南多年贼乱,更已经是没有了粮,孙制台如果在河南强征,各种摊派加饷落在百姓头上,百姓愈发背离朝廷,更易被乱贼蛊惑,叛乱会更多,贼势会越发不可遏制!”” “原本朝廷可以拨粮,但去年建虏入塞,一路杀到山东临清,直到今年方才退去,山东凋敝,十室九空,白骨露于野,京畿就不必说了,河南山西连年大灾,献贼又在湖广作乱,南方的粮食也不能顺畅的运到京师,京师粮价飞涨,说实话,整个北方已经没有地方可以为秦督提供粮草了。南方的粮草,也不敢有太多的期盼。” “无粮,则无胜。” “此第一忧虑!” 尤振武说的有点激动,这一瞬间,他虚弱的声音,稍微高昂了一些。 ----他不是在卖弄,而是在心痛十万秦兵,更心痛大明柱石孙传庭,汝州一败,秦军溃败,接着潼关失守,孙传庭殉国,西安投降,西北席卷,榆林劫难,至此,大明王朝灭亡的墓碑,千万人的尸山血海,从南到北的大劫难,就已经是篆刻和酝酿好了。 …… “住口!”听到此,尤见龙终于是忍不住了,他拍桌而起,打断儿子的话:“小小年纪胡说八道什么?什么无粮?什么无胜?大军出征,朝廷岂能不调拨粮草?朝廷的大政,制台大人的军略,岂是你可以置喙的?你又知道些什么?还不快快坐下!” --身为父亲,尤见龙一向是比较严厉的,儿子今日在家宴之上,不但说出此战必败的丧气话,而且评论了朝政和孙制台的军政,虽然在坐的都是至亲,不会外传,但终究是不得体,传出去必然惹来非议,因此他才要站起来,喝止儿子,不让他继续往下说了。 三个老将,尤世威、尤定宇和侯世禄都是露出惊讶之色,这些忧虑,他们并非完全没有想到,只是大明以文制武,武将听从文官调遣,在阵前杀敌,后方辎重粮草,以及战前战后情势的分析,何时出兵,何时退兵?都是文官督师或者是巡抚的决定,直白点说,武将只负责拼命,其他都是文官的事情。 不比新近军头左良玉刘泽清等人,尤世威、尤定宇和侯世禄都是标准的老式军人,还抱持过往的规矩,对于文官督师,都有相当的敬畏,不该问、不该考虑的问题,他们不敢多说。 但想不到孙子年纪轻轻,竟然已经是想到了他们心中的这些忧虑,虽然光明正大的说出来有些不妥,但孙子的“明睿”和“成熟”却是让他们欣慰。 “这些事情,不是为将应该讨论的。你要慎言!”尤世威假装微怒,但眼神里却有赞赏。 尤定宇道:“娃说的没错,朝廷就是没粮没饷,不然闯贼岂能做大?” 侯世禄没有轻易露出喜怒,他盯着只有十八岁的外孙子:“你说这是第一,那么,还有第二了?见龙,你不要阻止,让娃继续说。毕竟娃也是新科的武举啊,这些军事,娃有想法很正常。” 没办法,尤见龙只能坐下。 “是。” 尤振武抱拳一下,不顾父亲阴沉的脸色,继续说道:“此番孙制台兵出潼关,本就不是心甘情愿,乃是朝廷一力催促的结果,加上粮饷紧缺,为免再遭刀吏之辱,孙制台一定会挥军猛进,以求速战速决,击溃闯贼,向陛下,向朝廷交代!” “然那李自成狡猾无比,一向打的过就打,打不过就跑,他是绝不会和我秦军在洛阳正面决战的。” “他一定会放弃洛阳,拉长我秦军的补给线。” “所以,战争的形势大约是,闯贼跑于前,我秦军追于后。闯贼一路掳掠,获取军辎和粮草,孙制台和秦军一路追,但最后能得到的,只有一座座烧焦的废墟和一城城亟需赈济的灾民。” “如此,正是落入闯贼的陷阱。” “闯贼多骑,可以一退再退,甚至退到黄河边也没有关系,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战线的拉长,秦军的后勤补给必然会更加的困难,到时进不得,退不能,秦兵又多思乡,久居客地不得归,粮草不济之下,军心必然涣散,闯贼反手一击,骑兵绕后,我秦兵怕是凶多吉少!” “此第二忧虑。” “第三,孙制台虽然多谋善断,威严服众,然麾下兵马除了秦兵还有豫兵和四川兵,各部战力参差不齐,心气并不相同。两大主力,高杰和白广恩虽然都是骁勇之将,但彼此相互轻视,性子又都桀骜,战事顺利,两人或能并肩作战,共迎胜利,一旦战事不利,两人必然是意气用事,争功委过,甚至有可能弃大局于不顾!” “更有混天星张天琳、满天星高汝砺、王老虎王永强、黄巢王武大定等人,他们虽然投降朝廷,跟随孙制台做战,但其心并不坚定,官军胜,他们自然跟随,如果官军败了,他们必生二心,说不得会倒戈一击。” “而闯贼却不然,自从去年朱仙镇大战,左良玉大军溃败之后,闯贼吞并了罗汝才,改制了小袁营,已经将所有的流贼都统一于麾下,其号令统一,兵马已经超过三十万,朱仙镇之战,更是获取了大批的辎重和战马,刘宗敏李过田见秀袁宗第,也都是能战敢战之人,加之河南中州的百姓为他们蛊惑,助贼不助官,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我秦兵,时间又紧迫,所以孩儿忧心忡忡,以为此战,孙制台怕是很难取胜。” 正文 第十章 策略 …… 听罢孙儿所说,厅中雅雀无声,尤见龙惊讶的看着儿子,尤世威、尤定宇和侯世禄这三个老将,则都是皱起了眉头,心中一阵惊。 虽然他们对于秦军出关,并不敢太过乐观,但对于胜利,他们还是有所信心的,在他们眼中,流贼就是流贼,靠的就是人命炮灰,即便有去年的朱仙镇之战,也不能脱胎换骨,在孙制台的带领下,秦兵依然可以击溃李自成。 当然了,虽然表面上不愿意承认,但作为宿将,他们三人心里却也都是明白,现在的闯贼,还是比过去强了很多,秦军要胜,也非是要有一场血战不可。 这也是他们不敢太过乐观的原因。 但孙儿的话,却还是震惊了他们。 照孙儿这么说,大军兵出潼关,这么多的不利,岂非是必败? 翟去病则是惊异的看着表哥,就像是看着一个天人。 …… “都是臆想!” 尤见龙脸色难看,再一次站起,呵斥儿子:“孙制台的用兵策略,岂是你知道的?高总镇和白总镇又岂是你可以评价的?你一个小孩子家家,没大没小,连阵前都没有上过,只听说一些传言,自以为聪明,就开始评论大政了,难道冯本兵、孙制台、冯抚台和诸位大人的见识还比不上你?说出去,不怕被人笑话,还不快坐下?” 冯本兵,现任兵部尚书冯元飚。 冯抚台,新任陕西巡抚冯师孔。 尤振武脸带苦笑,默默坐下。 ----父亲的执拗和刚硬,他不意外,现在他只希望爷爷、三爷爷和外公能听进一些,对父亲有所劝阻,只要父亲不出潼关,保存一千兵马,他尤家和榆林日后面对的局面,就能稍好一些。 当然了,这其实也是很难的,面对孙传庭的军令,没有人敢违抗。 “弹劾孙制台的奏疏,高总镇、白总镇的为人,朱仙镇的事,你是从哪听说的?”侯世禄看着外孙。 “是二叔和我说的。”尤振武抱拳。 ---当然不全是尤见田说的,很多是历史记忆,只不过现在二叔醉了,三个老爷子想问也问不出来。 “都是耸人听闻之言。长流贼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尤见龙板着脸。 侯世禄沉思了一下,目光看向尤世威:“我觉得,娃说的,未尝没有道理。奋先,你以为呢?” 尤世威,字奋先。 尤世威抓着胡须不说话,毕竟提出忧虑的是他孙子,即将开赴战场的是他儿子,此战若不能胜,他儿子说不得会受到损伤,事关尤家,他不能不考虑,但只因为孙子的一些忧虑,就让他打退堂鼓,对儿子的出征,作出悲观的判断,也不是他的性格,于是他说道:“有什么道理啊?就是小孩子胡乱猜测、言过其实而已。孙制台多年带兵,非是常人,娃担心的事,孙制台怕是早已经想到,并已经有了应对的,身为武将,唯听从军令,奋勇杀敌,瞻前顾后,患得患失,不是我尤家的门风!” “父亲说的是!”不等父亲说完,尤见龙就起身抱拳。 尤家父子的性子,倒真的像的很。 尤振武心中忧急,看来自己所说,爷爷和父亲都没有听进去。比起二叔,他们父子可是难弄的很。 “娃,你说咱秦军有三个忧虑,那你可有解决的办法?”侯世禄一直都很冷静,他喘息了一下,再看向外孙。 尤振武苦笑摇头:“没有,此乃大势,无人可解。除非……我秦军能够不出关,继续在关中练兵,以待流贼自乱。” “这怎么可能?”侯世禄叹,随即老脸更严峻:“照你这么说,我秦兵必败?” “还有一个中策。” 尤振武沉思一下,肃然道:“如果孙制台带兵出潼关之后,能够在小有战绩,比如收复洛阳,向朝廷有所交代之后,原地修整练兵,等待后续的粮草,或可逆转形势。” “你刚才说,秦兵缺粮,因此非是速战不可,这会怎么又要修整?”侯世禄追问。 “秦兵速战,一来是无粮,二来是朝廷催促,和前者相比,后者的压力更大、更强,因此,如果孙制台能顶住朝廷的压力,留在洛阳修整练兵,等待朝廷运粮,徐徐进兵,这两难,或可迎刃而解。” “相反,流贼现在手中虽然有一些粮食,但他们人员太多了,每日人吃马嚼,消耗众多,河南全省更早已经糜烂,无粮可征,拖上几个月,到时没有粮的,不是秦兵,而是流贼了。一旦出现粮食短缺,闯贼的五十万大军,必然内讧,实力此消彼长,孙制台顺势出击,胜算就会加大很多!” 侯世禄这一次摇头了:“流贼只所以叫流贼,乃是一个流字,河南无粮,他们自然会向其他地方流窜。一旦出了河南,朝廷怕还是会怪责孙制台。” “外爷说的对,这应该也是孙制台的忧虑,只是,流贼能去哪呢?陕西,闯贼肯定是不敢想的,山西贫瘠,无粮,又不利于大军通行,更有秦兵在后,闯贼也是不敢去的,山东是半岛地形,闯贼一旦进入,秦军关门打狗,闯贼也有所忌惮,所以闯贼能去的,只有湖广。” “湖广熟,天下足。湖广原本是有大明的粮仓,但可惜了,几年战乱,已经是糜烂了一半,武昌襄阳更都已经被流贼所得,眼下来说,湖广其实已经不复为朝廷所有了,在孙儿看来,朝廷眼下最急切的,不是进剿闯贼和献贼,收复湖广,而是扎紧篱笆,不使南方各省,继续重蹈河南、湖广的覆辙!” 侯世禄沉思了一下,说道:“可朝廷在湖广还有不少兵……” “外爷指的是左良玉和高斗枢吧?那左良玉开封大败之后,已经是被闯贼吓破了胆,今年正月,不等闯贼杀到。他就吓的放弃襄阳,逃往九江,这样的兵,这样的帅,已经不能期待。” “郧阳巡抚高斗枢,虽然治兵有数,守城有方,数次击退流贼进攻,但郧阳地小兵少,实力有限,战不足,守有余,也不能有太多的期待。”尤振武道。 侯世禄似乎明白了,他看着外孙:“你的意思是……” 尤振武抱拳,声音清朗:“王永吉王制台守山东、马士英马制台守凤阳、史可法史制台守淮徐,左良玉在九江,高斗枢守郧阳,四川巡抚陈士奇守川门,各处扎紧篱笆,我秦军厉兵秣马,以待时机,四面八网,好像是囚笼困鸟,虽被动,但其实却也是主动,同时的,官军可以趁着这段时间,舔舐伤口,再练新兵,以空间换时间。” “最重要的,闯贼和献贼虽然都是贼,但从一开始,彼此就并不相容,如果一个在湖广,一个在河南,彼此之间还可以相互呼应,牵制朝廷的兵力,但如果河南粮尽,闯贼不得不去往湖广取粮,官军又不给他们压力,两贼聚到一起,时间长了,必生龃龉,最后的结果一定是相互忌惮,相残相杀。” “如此,朝廷可坐收渔翁之利。” “秦军到时出征,必然是事半功倍。” “孙儿以为,这是唯一可能成功的策略。可有六成的把握。” “但现在孙制台仓促而出,怕是连三成也没有……” 尤振武叹道。 …… 正文 第十一章 再劝 …… 听尤振武说完,厅中更静,众人都惊喜,这一次,连尤见龙都惊讶的看着儿子,对儿子的见识,感到有点不敢相信了。 ----不说儿子的策略是否得当?只说儿子对全局的这一般统筹,那就是已经超过这个时代的所有武将了。再者,儿子的口舌比较笨拙,尤家人一向也都是如此,能做而不能说,但今夜儿子的言语怎么这般的犀利?鞭辟入里,字字珠玑呢? “娃,这些……你都是怎么想出来的?”愣了一下,侯世禄惊异的问。 ---娃刚才说的是秦兵出关的三个忧虑,现在说的是朝廷应对流贼之策,比起前者,后者更难,更需要大智慧和大谋略,娃却侃侃而谈,丝毫没有凝滞,显然是已经深思熟虑很久了,这样的见识,连戎马一生的他,都有点汗颜。 尤振武早有准备,抱拳:“这几天孙子在病榻上静养,闲着无事,就将战局琢磨了一番,对与不对,外爷不要见怪。” “哈哈,我怎么会见怪?”侯世禄激动的笑:“为将者,最重要的是要有脑子,你能想到这么多,外爷很开心啊。” 转对尤世威:“奋先,你有一个好孙子啊,哈哈哈~~” 尤世威眼神里虽然也有开心和赞赏,但脸色却是严肃的很,他板着脸,哼道:“纸上谈兵,夸夸其谈,跟书生似的,未必是有真本事!” 说着,很严肃的看向尤振武:“我尤家世世代代为大明守边,一向都是实实在在、真刀真枪的往上拼。纸上谈兵,夸夸其谈,可是要不得的。你还小,还没有上过战阵,不知道战事的残酷,从古至今,胜利哪有那么容易的?想要败却容易的很,一两句话,动摇了军心就可以,今日也就是你外爷和你舅舅在场,如果是让其他人听见了,说不得会谣传我尤家妄议朝廷大政、败坏秦军的军心呢。好了,今夜就到这里,散了吧。” 说完,起身站立,向侯世禄抱拳。 尤振武心中发苦,心说我这一番的口舌难道是白费了吗?父亲反对,爷爷好像也不是太赞同? 主人起身,作为客人的侯世禄自然也起身,他带着儿子侯拱极向尤世威抱拳还礼,然后向尤振武笑:“娃,外爷走了。” 迈步离开。 尤见龙起身相送。 见表哥还在发愣,翟去病急忙拉了尤振武一把,尤振武这才惊醒,急忙起身跟在父亲身后,和表弟一起送外爷和舅舅离开。 座中的人都起身离开了,只有三爷尤定宇还皱着眉头,抓着胡须,坐在原座里,苦苦的思索,稍顷,他忽然眼睛一亮,猛一拍大腿,激动的跳了起来,口中叫道:“对啊对啊,就是如此,朝廷就应该照娃说的这么做!河南虽然是中原腹心,但却也是四战之地,山西陕西山东湖广都围着他呢,左良玉,周遇吉,刘泽清,加上我秦兵,哪个都不是他能动的,等贼兵把粮食吃完了,等他们内乱,往湖广移动时,再出兵平乱,大事一定能成!” 说的激动,左右一看,却发现厅中已经没有人了。 “咦?人哪去了?” 尤定宇迈步往外追,喊道:“二哥?老侯~~” …… 尤宅门外。 家人挑着灯笼,侯世禄和侯拱极都上了马,尤见龙带着尤振武在近前相送。 “军前一定小心……”侯世禄叮嘱女婿尤见龙,然后又将外孙尤振武唤到马前,低身,压着声音道:“你年纪轻轻,就有这般见识,外爷很欣慰,只是庙堂之算,非我等武将所能置喙和改变。另外,你的策略虽然还算周全,但却少算了一个,那就是建虏。此局之中,建虏看似局外,其实却至为重要。朝廷催促孙制台出关,怕也是在担心建虏再次入塞……” 尤振武警醒,抱拳,向外爷深深行礼。 侯世禄微笑点头,走马去了。 “娃,保重身体,过几天舅舅再来看你!”侯拱极是一个沉默少语、略带腼腆的人,一晚上也没有说几句,而每次说话,都是脸上带笑。 尤振武深辑相送。 哒,哒,哒,马蹄踩着青石板,清脆马蹄声中,侯家父子远去。 尤宅门前静了下来。 尤振武转身,正想再劝父亲,以尽最后的努力,最起码也要将未来可能发生的事件向父亲作出预警,但不想父亲看也不看他,直接转身迈步回去了。 “大!”他急忙追上。 “不要说了,我累了,要回去休息。”尤见龙脚步不停。 尤振武急了,不顾脚步依然蹒跚,快步上前,挡住父亲的去路,抱拳,急的快要哭了:“大,孙子云,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孩儿所言,绝对没有夸大其词,甚至河南的形势,比孩儿所说的可能还要恶劣。军令如山,不能违抗,孩儿只求父亲小心谨慎,如果可能,在攻取洛阳之后,能向孙制台请缨,留守洛阳,如此,即便有事,也可以快速退回潼关,不至于受损太多……” “住口!”尤见龙的脸色又沉了下来:“你外爷夸奖你两句,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孙子兵法我也不是没有读过,未战先缩,是哪门子兵法的道理?都像你这么做,都想着保存实力,岂不都变成左良玉了?” “大……” “不要说了!” 尤见龙脸色决绝,一个字也再听不下去,目光看向尤振武的身后,说道:“去病,扶他回房休息,不许他再出来了!” 尤见龙一向威严,吓的翟去病一哆嗦,急忙上前,拉着尤振武的手臂,轻声劝:“表哥,走吧。” 尤振武心中凄苦,望着父亲,一咬牙,一狠心,大声说道:“大,梦境都是真的,这一次我秦兵出潼关,十有八九难以取胜,孩儿不求别的,只求你能听我一句……” “带走,带走!” 尤见龙听不下去了。 翟去病急忙拖着尤振武离开。 尤振武大喊:“大,还有一件事,九月,河南汝州洛阳,将会有连日的大雨,断绝官军的粮路,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要向孙制台提醒,以免粮草断绝,为流贼所乘啊~~” 声音远去,尤振武被翟去病拖回去了。 尤见龙站在原地,表情逐渐平静下来,眼神里不再是生气,而是深思。 ---儿子说了这么多,虽然耸人听闻,但细想之下,却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此战确实有粮饷和朝廷压力的双重困难,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那是假的,但军令如山,要他违抗军令,拒绝出征,那也是不可能的。 至于九月的大雨,肯定是儿子编出来,以给他制造压力。 如果现在就能预知河南九月有大雨,那岂不是神仙? …… 求收藏,发书十几天,收藏才三百,这实在实在是太少了,如果只有三百人在看。不禁让人怀疑,是否有继续的必要?因此。恳请大家到起点中文网或者是起点app,点击收藏,其他qq,微信读书,乱七八杂的各种,都于作者没有什么帮助,劳烦大家,先行感谢了 正文 第十二章 送别 …… 这一夜,尤振武难以入眠。 历史就在眼前,虽然有他这个穿越的蝴蝶翅膀,但在他什么也没有做的情况下,历史结局怕是不会改变的,但爷爷和父亲却偏偏不听,尤其是父亲,刚硬而执拗。 如果留在洛阳,还可挽回,如果跟着大军到汝州,怕就是凶多吉少了…… 怎么办? 尤振武辗转反侧,直到凌晨,方才是迷迷糊糊的睡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有人推:“表哥表哥快醒醒,表叔要出征了!” 手臂被猛烈摇晃。 尤振武大惊,猛然翻身而起,这才发现,天色早已经大亮,表弟翟去病站在榻边,脸上都是兴奋。 石善刚跟在身后,面色凝重。 “我娘呢?” 尤振武跳下榻。 “她让你多睡会,现在已经在正堂了。” “快走!” 尤振急急穿衣。 不等穿戴整齐,他就冲了出去。 “哥,帽子,帽子~~” 翟去病捧着帽子在后面追。 …… 中院正堂。 尤家人从上到下三十余人,分男女地位尊卑,立在正堂的两边和阶下。 虽然这一代的男丁只有尤振武一人,但尤振武有一个堂姐两个堂妹,其中堂姐已经出嫁,两个堂妹,一个十二,名秀兰,一个三岁,乳名悌悌,此时三岁的悌悌和姐姐秀兰一起静静的站在母亲身边,仰头望着全身甲胄,腰悬宝刀,即将出征的大伯,小脸和他人一样的严肃。 身为长媳,尤振武的母亲尤侯氏站在最前面。 尤振武悄悄上前,凑到母亲身边。 他看到母亲的眼有点红,似有泪光,显然,母亲对父亲的出征,十分担心。 人都到齐,仪式开始。 戴笠盔、披鳞甲、悬长刀的尤见龙先向祖先牌位上了一大把香,三起三拜,大声报告即将出征之事宜,然后再跪别尤世威和尤定宇。 仪式庄重而肃穆。 两个老头更都是板着脸。 ---兵者,凶器也,大将出征,可能是胜利归来、欢天喜地,也可能是扬着白幡、马革裹尸,是生是死,是胜是败,谁也不敢保证。 “昨晚我想了一夜,觉得娃说的有一定的道理,你到了军前,务必要小心谨慎,如果我秦兵真的快速收复洛阳,那你不妨想办法留守洛阳,观察一段时间。你只有一千人马,又是我榆林前锋,切记小心……”在尤见龙跪拜的时候,尤世威微微向前倾着身子,小声叮嘱。 尤见龙微微惊讶,抬头看了父亲一眼,嗯一声,算是答应了。 立在堂前的尤振武隐隐听到了,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 …… 敬祖完毕,尤见田为哥哥奉上一杯“得胜酒”,并吟唱了一场祝胜诗: 九重飞诏紫泥新,帝命南征遣大臣。 宫路回传银瓮煖,江花初报锦袍春。 蛮烟瘴雨驱车远,朔雪燕云送捷频。 汗马功成催入觐,汾阳勋业照麒麟 虽然喜文不喜武,对舞刀弄枪之事有所排斥,但面对哥哥的出征,尤见田还是热血澎湃,担心忧虑连同祈祷胜利归来的期盼,都清楚的写在眼中和脸上。 …… 接过弟弟的酒,尤见龙一饮而尽,然后向坐在堂中的父亲和三叔抱拳躬身,完毕之后,转身走出正堂。 尤振武站在母亲身边,望着全身甲胄、即将出征的父亲,想到此战凶多吉少,鼻子不由就有点酸----这不是他自己,而是本尊自然而然的亲情表现和流露。 “我去了。” 尤见龙先向妻子点头。 尤侯氏回礼,但眼角的泪光却忍不住的闪了出来。 尤见龙再看向儿子:“好好养伤,照顾好你母亲,等我回来。” 这一瞬,尤振武心中担心更多,他仿佛是看到了汝州的败局和官军失败的血肉战场,于是抱拳,话里有话的提醒道:“家里有儿,父亲勿用担心。九月河南怕是会有连日大雨,娘让儿给您预备的蓑衣,儿已经准备好了。” 尤见龙脸色一沉。 尤侯氏却是奇怪的看儿子,因为她并没有准备蓑衣啊。 迎着父亲不快的目光,尤振武又道:“愿父亲此去,步步为营,早日奏凯而归!” 尤见龙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但犹觉得儿子的别词,别出心裁,不守规矩,留在家里怕是要胡闹,因此他狠狠瞪了儿子一眼,小声对妻子道:“看好他!” 这时,弟妹侄女连同阶前的家人都向尤见龙行礼,包括三岁的小女悌悌都用稚嫩的童音随着大家一起喊道:“祝游戎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早日凯旋!” 尤见龙少有的露出了笑容,弯腰抱起悌悌,在她小脸上亲了一下,笑道:“悌悌乖,等大伯回来给你买糖吃!” …… 尤宅门前。 大旗飘扬,甲士林立,一队五十人的亲兵卫队已经门前街道上列队完毕了。 尤宅大门敞开,尤见龙在家人的簇拥下,走出家门。 尤振武跟在父亲身后,出了大门,站在台阶上往下一扫,发现即便是父亲的亲兵卫队,也就是精锐家丁,甲胄也不是很齐全。 再仔细看,发现很多都是旧甲旧胄,有的扎甲甚至已经是开裂,庆幸的是,一眼看过去,父亲的五十个家丁都算的上是勇猛和健壮,看得出,都是上过沙场、斩过人头的勇士,且人人有马,马鞍下,挂着短弓短刀水壶,极少的个别挂了三眼铳,手中都执着骑枪。 最前面的一个健壮家丁,高挚着一面将旗(认旗),上面绣着一个斗大的“尤”字。 尤振武认识他,知道他叫张禄,跟随父亲多年,作战勇猛,乃是父亲最信任的家丁。 五十人,这已经是尤家全部的家丁了,此时留在府中的,算上石善刚,也不过三五人了。 另有家丁牵来战马,尤见龙踩着上马石,翻身而上。 挚着将旗的张禄走马到尤见龙的身后,将他身影掩映在大旗之下。 “马到成功,旗开得胜!” 门前的尤家人再齐声喊。 尤见龙在马上坐稳了,握住马缰,扶了扶腰间的长刀,回头再看向门前父亲、三叔、弟弟和儿子---那一张张送别的脸,令他鼻子有点酸,但同时却也给了他更多的勇气和战力,心中豪迈顿生,于是抱拳一礼,然后举起右手,大喝一声:“走!” 一甩马缰,带头向前。 走马声和铁甲声随之响起。 于是,尤字将旗在前,骑枪林立,铁甲重重,五十个家丁簇拥尤见龙离开,先去校场,接受延绥巡抚崔源之的检阅,随后出榆林南门镇远门,往西安而去。 而他麾下的一千兵马,将在校场和他汇合,随后,一起开拔。 待亲卫护卫着尤见龙走出一段距离,惊不到马了,尤家人点燃了鞭炮,“噼里啪啦”,震耳欲聋,更有一根三眼铳向天鸣放,“砰砰砰”一连三响,震动天地,通告神灵,以为尤见龙得胜归来做祈祷。 …… 正文 第十三章 好友 …… 直到尤见龙远去不见,尤家人方才收回目光,尤振武的母亲已经忍不住的在试泪,尤振武的婶娘和家中的老婆子小声劝慰。 “哥。你看!” 站在身后的翟去病忽然轻轻拉了一下尤振武的衣角。 正望着父亲背影,久久出神的尤振武惊醒过来,回头看。 翟去病却向对面努嘴。 尤振武抬头望去,明白了。 同时这也才注意到,在尤宅对面的街道上,聚拢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更有很多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捧着钵碗的乞丐。而一众人群中,两个牵着马匹、身穿武人常服的年轻人十分醒目,如鹤立鸡群,身边各有一个随从,为他们挡开身边的乞丐,此时此刻,两人正向这边凝望,其中一人还兴奋的招手。 尤振武认出来了,这两年轻人一个叫李应瑞,其父乃是前延绥总兵官李昌龄之幺子,另一个叫王守奇,乃是前山海左部总兵官王世钦之孙。这两人都是尤振武的至交好友,尤振武落马昏迷的当天,他二人都跟随父兄前往西安,昨日刚回来,听闻振武出了事,今天一大早就来看望,只是尤见龙出征,尤家上下忙碌一片,他们不好打搅,就在门外等着,此时见尤振武站在门前送行,已经是没有大碍,两人都是欣慰,李应瑞抬手打招呼。 见到两个好友,很多本尊的记忆立刻就涌上尤振武的心头,心中不禁涌过一股温暖,榆林将门众多,和他同年相仿的将门子弟也有不少,但和本尊走的最近,脾气相投的,就只有李应瑞和王守奇了。 尤振武走下台阶,向对面抱拳。 翟去病也跟了下来。 此时,李应瑞和王守奇早已经快步穿过街道,大步走了过来,李应瑞远远就喊:“允文兄,昨夜担心你睡不着,今日见你康健,实在是太好了!” “我无妨。梦祥兄,长捷兄,什么时候回来的?” 尤振武抱拳笑迎。 李应瑞字梦祥,王守奇字长捷。 两人都是欣喜。李应瑞面目清瘦,身材却伟健,因为长期练弓,感觉他手臂比一般人要长上一些;王守奇肤黑,敦实,不喜言语,刚十八岁,浓密胡须却已经是钻出了不少, 一样的是,两人都是少年心性,淳朴热情。来到尤振武面前,看尤振武脸色还显苍白,李应瑞心有余悸的询问,尤振武却不在意,只问他们两人西安之行如何?李应瑞和王守奇听了都是黯然摇头,显然,这一次西安之行,并没有取得预期的结果。 “没事,来年还有机会。”翟去病笑。 见过尤振武和翟去病之后,两人又上前,恭恭敬敬的向尤世威、尤定宇、尤见田,并向尤振武的母亲和婶娘行礼。 “去病,你带两位兄长到我房间,我一会去见你们。” 虽然父亲的兵马已经出征,但仪式并没有结束,尤振武还有事情要做,他小声叮嘱翟去病。 “不,我们在门口等你,一会共往镇远门,送叔父出征!”李应瑞道。 “是啊,我们送伯父。”王守奇道。 既如此,尤振武也不再多说,抱拳一下,急急回府。 这中间,他听见叔父向尤顺低声吩咐:“去,把馍馍给他们分了。” 尤顺,家中的管事仆人,也曾经是一个英勇善战的老家丁,现在老了,不能战了,就留在府中做事。 于是,在回宅之前,尤振武回头再望向对面的街道。 ---看热闹的百姓正在散去,拄着拐杖,捧着破碗的乞丐们却向尤家聚拢了过来,到了府门的台阶之下连着作揖,还有人跪拜,口中七嘴八舌的喊说:“祝游戎旗开得胜~~早成大将军~~祝尤家昌盛,少千户康复~~” 看来他么消息灵通的很,知道游戎今日出征,少千户又康复,必有施舍,因此早早的就来了。 尤顺指挥府中的几个仆人将早就准备好的笼屉抬出来,放在门前,盖子一掀,正是还冒着热气的馍馍。所谓的馍馍,当然不是纯白面,而是白面豆面秕糠的混合体,虽然生涩难咽,拉嗓子,但绝对可以充饥, 众乞丐疯抢,你推我挤,甚至是手抓舌咬,差点将笼屉掀翻,尤顺大声呵斥,棍子挥打,这才控制住秩序…… 尤振武的脚步稍微停顿了一下,面色不由凝重起来,他知道,相比于府中的安宁,这才是真实的大明。 …… 回到家中,一家人跪在正堂,再向尤家祖先跪拜报告,同时也是再为尤见龙祈福。 尤世威威严少语,即便是祈福也不多说,尤定宇的嘴里却是唠唠叨叨的不停。 这其间,尤振武偷看堂外。 翟去病、石善刚已经在堂外等着他了。 仪式结束,尤振武急忙上前:“爷,我想到城门口,再送我大一程。” “去吧。”尤世威点头。 …… 出了正堂,尤振武带着翟去病和石善刚往外面奔,口中道:“梦祥和长捷呢?” “都在门外呢,哥,不用急,大表叔要先去校场,见巡抚大人,点验兵马,还要携带粮草辎重车辆,完全来得及。”翟去病解释,但同时却也是快步跟上。 …… 正堂里。 尤世威和尤定宇老哥俩相对而坐。 尤世威拧着眉头,坐在椅子里沉思不语 尤定宇则是抓着胡须,忍了很久,终于忍不住的说道:“二哥,我觉得娃说的有道理,这一次,我秦兵怕真是没有多少的胜算,见龙性子又直,只临行前的叮嘱,他未必会听,不如……去西安走动走动,让见龙留在潼关?” 尤世威摇头:“怕是难,孙制台这一次出潼关,能带走的兵,他都是要带走了,西安只留四川兵,咱榆林是天下精兵,尤家又是将门,谁敢到孙制台面前,为咱们求情?” 尤定宇抓着胡须:“那怎么办?” “也不必太担心。” 尤世威说道:“孙制台不是常人,武儿所说,应该都在他的预料中,再者,咱哥两打过那么多凶险的战事,哪一次不是出生入死,但哪一次不是平安归来?战事嘛,总是会有风险的,如果事事担心,那也不用领兵打仗了,窝在家里,守着婆娘岂不是好?” 尤定宇不再说了,只是将眉头紧紧锁在一起。 …… 尤宅门口。 李应瑞和王守奇一直在等,知道尤振武尚不能骑马,因此两人早早就将缰绳递给随从,待尤振武出来后,立刻迎上去,几人结伴步行往南门镇远门行去。 …… 榆林卫位于陕西的最北部,北接蒙古,东隔黄河与山西相望,西接宁夏甘肃,南与延安府相接。 历史上,榆林名气极大,尤其是在明代。 大明立国之后,为了防备蒙古,在边疆修建长城,并在长城沿线设立九边重镇,从西往东分别是甘肃镇、固原镇、宁夏镇、延绥镇、偏头镇、大同镇、宣府镇、蓟州镇、辽东镇。 而延绥镇其实就是榆林镇。 正文 第十四章 榆林 …… 在九边重镇中,榆林镇正好处在中间地带,属于是一个承上启下的位置,往西是宁夏、甘肃,往东是大同和大明京师。一旦榆林镇被外敌突破拿下,长城防线就有一破为二,首尾不能相顾的战略危机,大明就将承担极大的压力,一个不慎,整个防线都可能会崩溃,反之,如果大明坚守榆林镇,东线西线就可以相互支援,西段长城也就稳如泰山。 为保榆林,大明一直在榆林设置有重兵,并将延绥巡抚的驻节地设置在榆林,正统年间,裁撤漠南卫所时,诸如东胜卫这样极具战斗力的卫所也划归到了延绥镇。 除了重兵之外,明廷在榆林卫修建有军粮仓,储备有宁夏、固原、延安等地的军事储备粮,并在榆林红山堡设立与蒙古部落“茶马市”的交易点,每月有小市,每年一次大市,定期通商交换货物,进行各种交易。 也因此,榆林道路发达,交通便利,设置有多处驿站,通往宁夏甘肃和西安等地,李自成就是榆林驿卒出身。 而榆林下辖的县也都大名鼎鼎,比如“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米脂、绥德、清涧都是榆林下属的县。李自成更是土生土长的米脂人。 《明史》记载:“榆林为天下雄镇,兵最精,将材最多,然其地最瘠,饷又最乏……” …… 一般人都以为,明末缺饷最严重的是辽东镇,袁崇焕之前,辽东数次闹饷兵变,甚至逼的辽东毕自肃悬梁自尽。 但其实不然,明末最缺饷的是甘肃、宁夏、榆林三镇,因为辽东战事兴起,从辽东、蓟州,宣府一直到大同,都被建虏侵扰,就战略的角度,这四镇一直都被大明朝廷所重视,其实是辽东镇,每年几乎消耗九边一般的军饷,相比之下,西线的甘肃宁夏榆林,就比较安宁了,也因此,甘肃宁夏榆林三镇的欠饷问题十分严重,崇祯九年,为了讨饷,甘肃镇发生军士哗变,冲击官署,杀害巡抚王楫,身为副使的丁启睿软硬兼施,强力弹压,最终将哗变压了下去。也因为此功,丁启睿被朝廷重视,后来一路升迁,成了开封之战的主帅。 因为朝廷关爱的眼神不在西北,西北三镇极苦。 这其中,榆林土地最贫瘠,最不易种植,然则民风却也最彪悍,一直以出猛将精兵而著称,只要有战事,男女老幼抄起家伙一起上,人人奋勇,这也是榆林精兵猛将层出不穷的原因和根基所在。 崇祯十六年,以五千残兵抵挡十万顺军,屹立十几日,亦是此种胆气的彰显。 一座苍茫萧瑟的长城边塞,城外一望无垠,极穷,极瘠,极勇极苦的人民 以上,是尤振武脑海里对明代榆林的前世记忆。 …… 而当真正走出家门,来到榆林街市之时,尤振武微微惊奇的发现,比起他想象中的贫瘠残破、乞丐成群,榆林市镇的景象,其实勉强还算是可以,街边的乞丐虽然也有不少,三三两两的捧着钵碗乞讨,但却不是处处可见,细细一看,基本就是刚才在尤家门前抢馍馍的那一群。 街道上的人流不算密集,市井也不能算繁华,但却也是应有尽有,一路走过去,苏杭的绸缎铺,潞州绸铺,泽州帕铺,临清布帛铺、绒线铺,粮米店,杂货铺,药铺,酒楼茶楼,算命的,代写的……柴米油盐酱醋茶,货物和行业还真是齐全。 唯一不出意外的就是,榆林粮价高的吓人,粮店的价目板上,清楚写着:今日米价,精米一石二两六钱,糙米一两五。 至于猪肉羊肉的价钱,就更是高昂了。 也因此,男女老幼的脸上几乎都有菜色,过粮店多有绕行者,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缝缝补补,不知道已经穿了多少年,即使是年轻的小姑娘,也都是补丁满身。 …… 见到尤振武几个公子哥,街边的乞丐立刻就围了上来,捧着钵碗,哀求道:“公子爷,行行好,赏一个铜钱吧?” “去去去!” 石善刚连同李王二人的随从,“凶神恶煞”,将扑近的乞丐全部驱赶开来。 尤振武没有阻止,虽然他心情沉重,满是怜悯,但却也知道,只凭自己兜里的几个铜钱,是救不了几个人的,如果不把他们驱赶开,心软发铜钱,会有更多的乞丐围上来,到时就寸步难行了。 要救他们,靠铜钱是不行的,需靠大政。 翟去病三人已经是见怪不怪,对于扑进的乞丐毫不在意。 吆喝声不断,除了街边的店铺,也有行走的小商小贩。 身边有两个外地客商走过,听他们的口音,仿佛是山西人,稍微一想,尤振武似乎明白了什么----崇祯十六年,大厦将倾之前,榆林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还算平和的景象,与众多的商业铺面,一定是和红山堡的“茶马市”有关。 当初,隆庆互市的时候,大明朝廷在长城沿线设置了多个和蒙古交易的场所,这其中,诞生了多个著名的交易地点,促成了好几座的商业边城,最有名的当然属宣府的张家口。 榆林镇的红山堡虽然比不上张家口,但却也是陕西北部唯一一处准许和蒙古人互市的交易点,加上榆林道路发达,距离西安也比较近,因此,很多西安商人将都参与互市的首选地点定在了榆林红山堡,此外,山西西面吕梁临汾等地的商人,也会渡过黄河,到榆林来参加交易。 “茶马市”一年一次大市,月月也都有小市,商人络绎不绝,加上本地没有流贼之祸,周边的蒙古人又比较老实,因此很多商人选择在榆林常住,他们开设的店铺遍布榆林全城也就毫不奇怪了。 商业虽然还算兴盛,但一眼望过去,街上多是老幼,精壮几乎难以看见。 更有老人小孩守在街边,翘首往北面望。 ---榆林是边城,城中都是军户,百姓少务农,不经商,精壮都从军,这些老人孩子,应该都是即将出征的尤家军的家属。和尤振武一样,他们要在街上看亲人离开榆林时的最后一眼。 明白之后,尤振武心中微微欣慰,但同时却也更加沉重。 欣慰的是,榆林虽然贫瘠,但保有一定的商业活动,有商业就意味着有一定的钱粮募集能力,可以养兵,沉重的是,城中几乎没有精壮,精壮都被孙传庭招募走了,一旦有变,榆林城怕很难聚集起足够的兵马。 …… 正文 第十五章 冤家 …… “哥,梦祥兄,长捷兄,给!” 翟去病举着四个羊肉馍,快步跟了上来,一个给表哥,另外两个塞给李应瑞和王守奇,自己拿了最后一个,一边走一边啃。 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尤振武三人都是笑,尤其是尤振武,脑海里,两人小时候的很多往事一下都涌上心头,为了偷吃,当年两人可没少挨打,感觉过去这么多年,翟去病是一点都没有变,依然还是那个贪吃好玩、为了一口羊肉馍、可以忍受一顿板子的总角孩童。 羊肉馍塞到口中,轻轻咬了一口,感觉好香,比起前世里肉夹馍和羊肉泡馍,这才是真正的人间美味。 一边走一边看,好友闲聊,说他落马的惊险,说河南的战事,又说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豪迈。 这其间,榆林的民情风俗,市井百态,皆入眼底。 虽然困苦,但感觉榆林百姓的精神面貌,还是相当乐观的,脸上的菜色和眼中的笑意,并不冲突,褴褛的衣衫下,都架着一副倔强生存的躯体。 “举老爷~~” “少千户~~” 榆林并不大,尤家世代榆林将门,门生故吏,老部下老家丁,遍布城中,作为尤家的独苗,尤振武自小就被人关注,前几天在城门前落马,更是在城中掀起不小的轰动,成为大新闻,很多人传言“尤家少公子”怕是要死了,尤家要绝后了,今日尤振武在街上出现,很多在街边为子弟送行的他尤家的老部下老家丁,纷纷上前行礼打招呼,只不过称呼各有不同,而从不同的称呼中,也能感觉出他们和尤家的亲疏远近。 尤振武微笑点头,所有和他打招呼的人,他都记在心里,并成功的从记忆里找出了他们的名姓和渊源。 “小公子~~” “翟百户~~” 一堆大姑娘小媳妇,却是围着翟去病叫,叫的他喜笑颜开,三婶二姐的唤个不停。 每走过,必有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颇有些掷果盈车、盈箧塞路的味道。 为这苍凉的塞外边城,平添了很多生机和喜气。 至于李应瑞和王守奇,也不时有人喊他们,三公子,少公子,原来,各家在城中皆有旧部。 走在街道,处身在这个时代,穿梭在人流之中,尤振武一点都不生疏,更多的记忆涌上心头,他的精神血肉情感,已经完全和本尊、和这个时代,契合在一起了。 …… 榆林并不大,一条街,不过一千来步,很快就看到了镇远门,也就是榆林的南门。 青砖砌就的高大城墙和飞檐挑起的高高城楼,令尤振武仰望。 镇远门下,就是这个时代各个卫城都会修建的精武岳王庙。正式的名字为:宋岳武忠王庙。 庙虽小,但香火却一直都很旺盛。 因为尤见龙的前锋兵马今日将从南门出城,所以南门今日戒严,持枪的军士守卫,严禁出入。连带着岳王庙周边也不许靠近了。 但还是很多百姓聚集在南门街道两边,翘首以盼,或看热闹,或为亲人送行。 人太多,挤不过去,尤振武一行几人就在街边站了。 刚站了不久,忽然就不远处一阵骚乱,街边的百姓都被推的东倒西歪,维持秩序的军士也不敢管,随即就看见几个同样身穿武人常服的年轻人大摇大摆的走了过来。 为首那人尤其显眼。 尤振武闻声看去,认出来了,原来是左家的四公子,左绪来了。 ----榆林将门之家众多,除了尤家之外,还有左家、姜家、侯家、王家、李家等,左家是左光先左襄父子,其实力最强,财力最厚;姜家是大同总兵姜镶,只不过成为大同总兵之后,姜家大部分人都搬到了大同,留在榆林的姜姓不多了,侯家是尤振武的外公侯世禄,王家是王守奇的爷爷王世钦、叔爷爷王世国,现任的榆林总兵王定,也属于是王家一系,李家则是李应瑞的父亲,原延绥总兵官李昌龄。 ~ 此外还有原山海关副总兵杨明、原定边副总兵张发、原孤山副总兵王永祚等人。 这其中,左家势力最大,连三边总督孙传庭都卖左光先的面子, 左光先是世袭老将,世居榆林,曾任陕西总兵,有“枭将”之称,崇祯十三年十二月,因作战不利,被洪承畴遣归,代之以白广恩,等于是被弃用了。 去年,柿园之役时,其子、也就是左绪的哥哥左勷率先溃逃,导致官军大败,孙传庭要行军法问斩,左光先纳马2000匹为儿子赎罪,这才为左勷捡回了一条命。 战马2000匹,即便以一匹马八两银子的低价算,也是一万六千两的银子,由此就可知左家的财力。 当然了,财力之外,孙传庭看重的也是左家的实力和影响,若是他人,根本不会给他纳马的机会。 也因为左家在榆林实力最强,身为左光先最小的儿子,左绪从小就是娇生惯养,在榆林城里横着走,身边也早早的就聚拢了一群小弟,每日前呼后拥,将他奉为榆林的大哥。 “呦呵,这不是骑术精良、弓马娴熟的武举老爷吗?怎么的,脑袋没有摔成瓢啊?猪撞树,你撞猪上了吧?哈哈哈哈~~” 远远看见尤振武,左绪就大声耻笑起来。 尤振武顿时明白,对方这是故意挑衅啊。 论起来,左绪和尤振武同庚,今年都是十八岁,少时也曾经在一起玩,最初的时候,两人关系也还可以,但随着年岁的增长,不知道怎么的,两人关系渐渐就疏远了起来。去年,尤振武得中武举人,左绪却是铩羽而归,从那以后,尤振武就感觉左绪看自己的目光不一样了,就好像他不该中举,抢了左绪的风头一般。 从那时起,两人关系就恶劣,日常鲜少在一起,想不到今日却在城门口遇见了。 左绪穿锦衣、戴方帽,武人打扮,手中却轻佻的摇着一把折扇,无事有风的假装摇扇,趾高气昂,眉眼唇角满是嘲讽。 “哈哈哈哈~~” 跟在左绪身边的几个小弟,也都是一齐嘲笑。 若是换作尤振武的本尊,听到左绪的嘲讽,此时一定会满脸通红,甚至有可能冲上去和左绪撕打。 但身为穿越者,尤振武在前世里阅历丰富,所见多多,欢喜,悲伤,胜利,失败,穿越之后,又深知自己的不同,更有逆转的大志存在心头,在他眼中,不学无术的左绪不过就是一具冢中枯骨,犯不着为这样的人生气。如果这样的人,也能惹他生气,令他作出出格的行为,那他也就没有必要再抱持什么高远的志向了。 因此,尤振武微微一笑,并不做怒。 李应瑞王守奇都是不忿,不过见尤振武没有发作,两人也就没有吱声。 翟去病却不是一个吃亏的脾气,顺着左绪的语气,嬉皮笑脸的说道:“原来是左总镇家中的四公子啊,瞧您老今天气色这么好,应该是没挨柳夫子的板子,恭喜恭喜。那老头也是,动不动就用板子责打,揪耳朵,踢屁股,将咱揍的哭爹喊娘,太不给咱面子了!” 正文 第十六章 呐喊 “……” 嘲讽的笑声戛然而止,左绪变了脸色,左绪身边的小弟不敢再笑,周边百姓却是发出了“哄”的一声大笑。 ---柳夫子是左光先为几个儿子请的老师,从左绪的兄长左襄开始,左家所有的子侄都由柳夫子教授。柳夫子讲课严厉,动辄就是刑罚,打手心是轻的,严重时,揪耳朵,踢屁股,那也是经常的事,而左家几个子侄中,最不成器,最不学无术的就是左绪,因此左绪也是被柳夫子打的最惨的那一个。这些年好些了,小时候,但是从左府后院走过,就能听见柳夫子责罚,左绪哭喊求饶的声音。 这在榆林不是秘密。 “姓翟的小崽子,你他娘的胡说!” 左绪气的骂。 他身边的小弟和家丁则是向百姓怒目:“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都闭嘴!” 这中间,因为百姓们惊惶的为左绪让道,人潮涌动,街边一个为人代写书信的老童生闪躲不急,桌子被撞翻,桌上的空白信笺也散了,尤振武见了,上前帮他捡起信笺,并扶好桌子,老童生连连感谢。 也就在推搡中,忽然听见有人喊:“来了来了,游戎的大军来了!” 立刻,街边的百姓再也顾不上为左绪让路,纷纷涌到街边,翘首向北面望,将左绪挡在了街边,气的左绪又是大叫。 尤振武抬头向北望去。 ----目光尽处,黄尘踏起,一队兵马在街道上出现,长枪红缨闪现,从北向南,军旗招展,缓缓而来。 街道上送行的家属都激动起来,人潮涌动,呼喊响起,母喊子,儿唤爹,妻子喊丈夫。 虽然有军纪的约束,但还是有不少的将士向街边的亲人挥手,甚至是擦泪。 尤振武仔细观望着,脸色更加凝重----和家门前的五十家丁相比,榆林军普通士兵的装备,更加的不堪和破烂。 不意外,但让人看了心酸。 大部分人都是布甲,更有人连布甲都没有,只是穿着劲装,扎着腰带,扛着长枪或者是提着盾牌,头上戴着西北军独有的詹帽,顶上红缨耀眼。 而且并非全部都是青壮,队伍之中,也有一些少年兵和老年兵,穿着破旧的箭衣,背着各自的军需,脚下绑腿,各种各样的鞋子踩的土街黄土飞扬。 榆林军如此,相信孙传庭的秦军也好不到哪里去。 …… “哥,你舅。” 翟去病忽然喊。 尤振武抬头,顺着翟去病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舅舅侯拱极带了一个家丁,两人两马,此时正立在前方十字路口的街边。 虽然离的有些距离,但仍能清楚的看到,侯拱极束发方巾,武人常服,腰悬长刀,望着行进的军队,脸色非常严肃。 不用问,他是来送行的。 队伍越来越近。 再近一点,就看到了那一面红边黄底的“尤”字大旗。 高挚的将旗之下,一个全身甲胄、络腮胡须的参将正走马而行,刚刚高升的阳光照射,他头上的笠盔和身上的粼粼铁甲,都泛出光芒,手中提枪,马鞍下挂着的短弓和箭囊。众人簇拥之中,竟然有些孤单和落寞。 正是尤见龙。 他之前,是两支各有两百人的开路步兵小队,他之后,另有六百名步兵,分成三队,一队一队的向前开拔。中间还能看见载着辎重的骡马车,还有几十辆的独轮车,咿咿呀呀的碾压着榆林土街。 五十家丁,一千步兵,这就是游击将军尤见龙此次出征的全部家当。 …… 行进十字街口,尤见龙勒住了战马,看向街边的舅子侯拱极。 侯拱极已经下马,站在街边,脸色严肃的抱拳,深深一躬。 尤见龙点头,抱拳回礼,说了一句什么,然后继续走马向前。 尤振武静静看着,猜测父亲和舅舅的对话,如果猜的不错,父亲说的一定是:帮我照顾你姐姐,也照顾振武! …… 尤见龙的大旗越来越近,士兵脚步纷沓来,长枪如林,马上就要到城门口,早已经按捺不住的翟去病冲前几步,摇手呼喊:“表叔,这里,这里~~” 但走马而行的尤见龙却好像心事重重,低头一直在想着什么,马蹄脚步声呼喊声又纷沓,盖过了翟去病的呼唤,因此,他并没有听到,也就没有提前抬起头来。 直到经过尤振武的面前,他像是终于听到了翟去病的呼喊,又或者是感觉到了儿子的存在,于是猛地抬头,正看见了尤振武。 尤振武也正望着他,父子两人目光对视的刹那,尤振武心神忽然激动了起来,然后他不由自主,用最大的肺活量,用最大的声量,忽然呼喊道:“大~~此战凶险,河南九月更会有连绵大雨,宜多备雨具,你可千万不要忘记啊~~~” 现场其他声音虽然大,但一时竟完全被他的嗓音压住了。 半条街,都听到了他的呼喊。 所有的目光都向尤振武集来,一个个都是惊讶。不明白少千户何以如此? 尤见龙一震,猛的勒住坐骑。 而尤振武声音不停,望着父亲,满脸忧虑的继续呼喊道:“儿昨夜说的那番话,绝不是耸人听闻,请大大有机会一定要说与孙制台听~~说不得制台会有所考虑~~” 周围人更惊。 连李应瑞和王守奇都惊讶的看着尤振武。 尤见龙皱起眉头,本想喝一声胡闹,但话到嘴边,见儿子挺着病体,脸色还苍白,却还是站在街道边为自己送行,终是不忍,到口的喝骂变成了一句高喊:“闭嘴!还嫌闹的不够吗?” 说完,严厉的瞪视一眼,拨马出城,走了两步,又回头喝道:“还不快回去?!” 到城门前,所有的骑兵都下马,向岳王庙肃然,尤见龙进到岳王庙上三炷香,抱拳行礼,然后上马出城,再不回头。 …… 尤振武心中微微凉,他知道,父亲还是没有听见去…… 车马辚辚,榆林兵一排又一排的从身边走过,跟随者那一面的“尤”字大旗,出了镇远门,越走越远。 兵马出城之后,南门解除了戒严,出入恢复正常。 街道上的人群正在散去,很多人都在抹眼角的泪水,谁也不知道,亲人这一征,什么时候能回来? 于是很多人到岳王庙祈祷。 尤振武站在原地,望着城门的方向,久久不动,心中不得不预想最坏的局面,那就是,一切都如历史真实的发展,九月大雨,孙传庭在汝州兵败,李自成大军追杀,西北风云突变,惊涛骇浪,潼关西安失守,李自成的十万大军来到榆林城下,到时,他要如何应对呢? 身为一个唯一知道未来结局的穿越者,他必须争分夺秒,未雨绸缪。 但同时的,他也默默祈祷:希望父亲多少听进了一些,希望父亲能向孙传庭进言,希望孙传庭能听,希望老天眷顾,希望九月的河南,大雨不要磅礴,希望汝州之战的结局能改变,希望父亲能平安归来…… 不知不觉,他目光看向岳王庙,想着如果岳王爷真有灵,面对明末危局,他 该如何做? 正文 第十七章 打赌 “哈哈,太可笑了,都说尤家是将门世家,想不到也出了一个摇卦占卜的胆小鬼,河南九月有连绵大雨,早备雨具~~你干脆说,害怕担心你爹打不赢,不敢让他出战、让他猫着躲雨不就罢了吗?哈哈哈,怪不得会从马上掉下来呢,我看啊,根本就不是意外,而是贪生怕死,所以才故意自残,以留在家里避战!” 尤振武正在沉思,耳边忽然又响起了讥讽的大笑声。 抬头一看,却见左绪正站在自己面前,手拿折扇指指点点,满脸嘲讽,一边说,一边还向身后的小弟和家丁寻求呼应。 “是啊是啊,还武举呢,我看连挑锅做饭的伙夫都不如!” 他身边的一帮小弟立刻附和。 尤振武脸色一沉。 翟去病却已经是怒了,大声道:“再不如,也比某人的哥哥在柿园不战而逃的强!那才真是贪生怕死,畏贼如虎啊~~” ---左绪的哥哥左襄在去年柿园之战时,不战而逃,致使官兵溃败,消息刚传来后,左绪低调了一阵,最近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开始猖狂。 这一次没有人笑,因为都知道这是揭了左家的短,左绪怕是不会轻易干休。 果然,左绪恼羞成怒,收了折扇,骂骂咧咧的冲过来,作势就要揪翟去病的胸口。 翟去病不惧,撸袖子,上前就要迎战。 不过不等他上前,尤振武就已经挡在了他的面前,望着左绪:“左都司,莫要太猖狂!” 声音不大,但却自有穿透力和威慑力。 左光先给左绪求了一个候补都司的名头,因此尤振武称他左都司。 左绪一愣,随即站住脚步怒道:“你滚开,我非教训姓翟的小子不可!” “有什么冲我来。你我同庚,欺负我弟弟算什么?”尤振武脸色沉沉。 左绪看尤振武苍白的脸,忽然眼珠子一转,笑道:“好啊,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找你。尤振武,你不是武举吗,那咱们今天就比划一番,拳脚刀枪谁你挑,看究竟是谁厉害?” 原来,他看出尤振武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正可以趁此机会,羞辱尤振武一番。 “好好好!”左绪身后的小弟立刻鼓噪,以为他们老大摇旗呐喊。 周围人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有人起哄也跟着喊好。还有人鼓掌。 一时,倒把尤振武架到火上了。 李应瑞和王守奇担心尤振武会上当,急忙要提醒,翟去病却不急,他知道表哥不会上当,就算上当了,他也不会看着表哥吃亏,这厢一拥而上,也不一定会吃亏。 尤振武微微抬手,制止李应瑞和王守奇的劝阻,目光再看着左绪,平静的说道:“我榆林军正要出征,你我在城中动武,影响不好,再者,我伤势未好,就算你赢了我,也不光彩不是?不如我们赌一场,谁输了就算谁孬、就算谁错!” “赌?” 左绪笑了,他最不怕的就是赌,日常也最喜欢赌,于是说道:“好啊,赌什么?” “就赌我刚才说的天气!”尤振武望着左绪,一字一句,声音清楚的说道:“我说,河南洛阳汝州等地,九月底将会有连绵大雨,前后半个月!” “哈哈哈~~”左绪表情一松,他最怕尤振武赌文字,如果是赛诗写字一类的,他肯定是不从的,但赌天气,他却不怕,虽然他从来没有赌过天气,但自信不会输,因为尤振武说的太玄乎了,手中扇子指向尤振武,哈哈大笑道:“你以为你是龙王爷啊,说有雨就有雨,还连绵大雨呢,你知道河南多长时间没有下雨了吗,哈哈哈哈~~” ---陕西和河南,十年九旱,今春到现在,榆林只不过下了两三场雨,河都干了,听说河南的旱情更严重,已经是赤地千里,不然流贼也不会死灰复燃,重新成为朝廷的大敌…… 为了求雨,百姓们采用各种办法,将龙王庙的门槛都踩没了,但依然不见一点,你尤振武一句话,河南就能连绵大雨? 而且你还定时定点,都下到九月? 你是神仙啊。 左绪如何能不笑?打死他,他也是不信的! “那我们就打这个赌如何?”尤振武盯着左绪:“你敢,还是不敢?” “我有什么不敢?” 左绪痛快答应,不过他脑子并不笨,立刻补充道:“不过得说清楚了,多大的雨算雨?两三点算不算?初一一场雨,十五一场雨,这样的话,算不算半个月啊?” “是啊是啊。”他身后的小弟附和。 尤振武微微一笑,提高声音:“我说的连绵大雨,是从初一下到十五,日日有雨,半个月不停,以致于道路泥泞,人马不能行走!” 左绪一听,眼睛更亮了,但口气依然不松:“河南离咱这儿远着呢,下雨不下雨,下多长时间,咱们又怎么知道?” “我榆林军跟随孙制台出征,去往河南,征剿闯贼,到时河南有没有连绵的大雨,是否泥泞难行,全军上下自然都会知道,五千个人证呢,等他们回来,谁输谁赢,一清二楚!”尤振武道。 “好!” 左绪兴奋起来了:“你自己要死可怨不得我!”随即,左右环视,高声说道:“大家可都听见了,尤大武举说,九月河南洛阳汝州等地,会下半个月的大雨,道路泥泞,人马不能行!” 此时,围观的人已经是越来越多,都嫌事情不够大,对于两个将门子弟的冲突,都是欢喜起哄,只希望事情越闹越好,因此当左绪高声呼喊时,不但他的小弟和家丁,都是围观的百姓也都跟着一起起哄,“听见了,听见了~~”“快赌,快赌!” “我和你赌了。说吧,彩头是什么?” 宣讲完毕,左绪只怕尤振武会反悔,急忙追问彩头。 “一百匹战马。” 尤振武平静的看着左绪,伸出一个手指头:“我输了,我给你一百匹,你输了,你给我一百匹!” “一百匹?哈哈哈哈~~” 左绪忽然又笑了起来:“你尤家有一百匹战马吗?” ---一百匹战马,不是一个小数目,以一匹十两银子算,也是一千两的银子,马荒的时候,甚至可以卖到三千两,而对尤家左家这样的将门来说,衡量他们家财富的根据并不是房子多大,店铺多少?而是养马多少,家丁几何?尤家现在家丁不过五十,都跟着尤见龙出征了,能战的马匹自然也都跟着去了,现在家中连十匹战马也是凑不出。 相比之下,左家虽然被孙传庭罚了两千匹,损失巨大,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拿出一百匹战马,还是可以做到的。 所以左绪才会嘲笑。 正文 第十八章 赌注 面对左绪的嘲笑,尤振武神色不变,平静回应:“这你放心,我尤家虽穷,但却没有一个言而无信之人,我既然说了,到时就一定兑现,如果不能兑现,我永不为将!” 永不为将,意味着永远都不可能有出头之日,尤家这个将门的传承,就危险了,这个誓,不可谓不重。 翟去病、李应瑞和王守奇三人听后都是吃惊,三人不住的拉尤振武的袖子,想要劝阻,但都被他甩开。 “说话可要算数。!” 左绪的小弟们开始鼓噪,在他们看来,这个赌,他们老大几乎不可能输。 “好,不愧是姓尤的!” 这一次,左绪居然给尤振武竖了一下大拇指,然后冷森森的说道:“不过,我家不缺你那一点的马,这样吧,如果你输了,我不要你的马,只要你和你身后那个姓翟的小崽子,就在这里,当着大家的面,给我跪下磕三个响头,叫我三声祖爷爷就可以,如何?” 左绪似宽宏,但其实更是恶毒的说道。 …… 听罢,翟去病白净的脸色,火焰一般的燃烧了起来。 ----左绪这不但是要赢,而且是要他们兄弟两人,永世在榆林城里抬不起头来啊。 “左绪!”李应瑞忍了很久,终于是忍不住了,他上前一步,大声喝道:“你不要太过分!” 左绪斜着眼,嚣张说道:“李应瑞,我和尤振武的事,好像还碍不到你李家的事。你给我站到一边去!” 李应瑞冷对:“不如我们比一场,刀枪拳脚随你挑?” 左绪“哼”一声,不应。 “那我呢?”一向沉默少语的王守奇冷着脸,上前一步,和李应瑞站在一起:“我也站到一边去吗?” 左绪看他,冷笑道:“你王家虽然和我左家有些交情,但这事和你、和王家也没有任何关系。论起来,我是该叫你一声小舅,但你这个小舅不向着外甥,怎么向着别人呢?” 王守奇本就不善言辞,一下涨红了脸,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把拳头握了起来。 “梦祥,长捷,你们都不要说了,赌,是我提出的,我自会处置。” 尤振武始终冷静,一点都没有怒,他目光看向左绪,平静说道:“好,就照你说的这么定,你输了,给我一百马,我输了,和去病两人跪倒磕头,喊你祖爷爷。” “哈哈!还是尤家人豪迈。” 左绪笑了两声,目光看向翟去病:“那小子,你应吗?” 翟去病脸上烧着红云,但还是咬牙点头,虽然他心里十分不明白,不明白表哥为什么要赌天气,但他相信,表哥不会无缘无故的设这个赌局,既然敢下这么大的赌注,就一定是有必胜的把握,即便没有,相比于表哥不带兵,他给左绪磕三个头,也并不算什么。 “好,到时可不要反悔!”左绪打开扇子,仰头大笑。 不等他笑罢,翟去病就冷冷问道:“左绪,你呢?如果你输了拿不出怎么办?” “我怎么会拿不出?” 左绪拿着扇子,东指西画:“你去打听打听,我左绪是赖账的人吗?我左家是赖账的户吗?” “说是这么说,就谁知道到时你会不会变呢?”翟去病冷笑。 “当然不会变,如果我变了,拿不出一百马,我就不姓左!”左绪叫。 “好,大家可都听见了?” 翟去病看向围观的人群。 “听见了!”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百姓,轰然回答,还有人鼓掌叫好。 --太有意思了,两个公子哥斗气狠赌,一个下跪叫祖爷爷,一个输白马,管他河南下雨不要下雨呢,这样的好戏可不是天天能见到的。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这个赌约就定下了,左绪目光挑衅看了尤振武一眼,笑道:“你输定了,等着叫我祖爷爷吧,走!”转身就要离开。 “慢着!” 尤振武却是叫了他。 左绪回头,假装惊讶:“怎么?后悔了?现在认输的话,磕一个头,叫一声祖爷爷就可以!” “哈哈哈哈……”他身后的小弟和家丁都笑了起来。 尤振武目光冷冷,神色不变。 面对尤振武冷峻的目光,现场的气氛一下好像就冷了许多,那些小弟和家丁笑着笑着就没有声音了。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尤振武微微一笑,提高声音,肃然说道:“不瞒你说,我这一次从马上掉下来,虽然昏迷了一天,但在迷迷糊糊之中,却是见到了一个头戴兜鍪,身穿紫袍金甲的将军,和我说了一些事,还说,河南九月会有连绵半个月的大雨,要我提醒家父,最后又告诫我,说今日会在街头遇见你,有诸般刁难,想不到真的应验了……” “编,你就继续编。” 左绪大笑。 他才不信呢。 围观的百姓也都是不信。 “看来你是不信了。” 左绪和众人的反应完全就在尤振武的预料中,他左右环视了一圈,忽然向街角的那一张方桌走去:“老人家,借你一张纸用。” “是是是。”站在桌边看热闹的老童生急忙站起,将桌上的信笺递于尤振武。 众目睽睽,一众好奇的目光中,尤振武取了一张纸,然后走到左绪的面前,将手中的纸展开:“左都司,这是一张纸,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那又如何?”左绪扬着下巴。 “这一张纸,我撕成条,能将他还原……”尤振武面色严肃。 “你说什么?”左绪惊讶了。 “我说,这张纸,我撕成条,还可以将他重新还原。此乃梦中将军教我的技法。”尤振武声音清楚的重复。 左绪楞了一下,转看身后的小弟和家丁,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之后,他转头,再看向尤振武,惊异又透着愤怒的说道:“尤振武,你以为我是傻子呢?” 尤振武脸色却依然平静:“左都司,你为什么总是冥顽不灵呢?好吧,你若不信,我们赌一把如何?” “赌就赌!” 尤振武带着鄙视和挑衅的目光,刺激了左绪,他想也不想的跳了起来:“你要是能成,那就是见了鬼。说,赌什么?” “就赌一百两银子。”尤振武道。 “好!” 左绪咬牙答应。 身后有小弟想要劝阻,但被他推开,他长了这么大,还没有见过碎纸能够还原的事情呢,今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尤振武挑衅鄙视,他如何能不应?他倒要看看,尤振武究竟有什么把戏? 正文 第十九章 戏法 “哥……” 不止是左绪不信,翟去病、李应瑞和王守奇也都是不信,碎纸还愿,这么神奇的事情,听都没有过啊?翟去病上前一步,急要劝,但被尤振武推开。李应瑞和王守奇也要劝,但见到尤振武自信的目光,两人相视一看,不再说话。 “怎么可能?” “是啊是啊。” “我活了六十,没听过这样的事情。” “如果能成,那就神了。” 这中间,围观百姓议论的更是热烈了,大部分人都是不相信的摇头。纸撕成了条,就好比生米煮成了熟饭,木变成舟,怎么可能再还原?如果能做到,岂不是变成神仙了? 因为强烈的不相信,众人的兴致就更是高了,人群越聚越多,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想看尤少千户要如何变?又要看两个公子哥,究竟谁胜谁败? 众人围观之中,尤振武郑重无比的退后两步,一个人站上了墙边的一块大石,背着墙,展开手中的纸,当着所有人的面,就要撕。 “慢着!” 左绪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抬手阻止。 尤振武撕纸的手指停住了,目光看向左绪,表情平静的笑道:“左都司可是信了吗?如相信,这纸我就不撕了。” “我信你个鬼!” 左绪两步上前,叫道:“老子是看纸。省的你小子在纸张上耍鬼,糊弄人!” 尤振武明白了,主动将手中的纸递给左绪。 左绪拿在手中,来回翻看,不止是他,他身边的几个小弟也一一看过,确定没有问题,这就是一张普通的信笺之后,相互点头,最后这才将信笺重新交还给尤振武。 “可以了吗?”尤振武笑问。 左绪点头,但不知道为什么,就在这一瞬,他心中忽然有一种不妙的感觉,觉得尤振武这个过往的愣头青,今日竟然这般的冷静和从容,实在是大有怪处,莫非,他真能变出? 但此时临头,也容不得他多想了,他只能睁大了眼,瞪着尤振武的一举一动。 众目睽睽之中,尤振武站在高石之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将手中的纸慢慢的撕成了五六条,并展示给众人看。 “撕开了撕开了……” 有人小声的兴奋喊。 但大部分人都是静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在尤振武的身上,眼睛眨也不眨,尤其是左绪,他咬着牙瞪着眼,尤振武的一丝一毫的动作,他都不放过。 展示完纸条之后,尤振武将纸条揉成团,双手包住了,闭上眼睛,嘴里轻轻的念叨了几句什么,隐隐的,好像是咒语,这一来,围观百姓就更是紧张和用心了,难道尤少千户真的有神奇之术?不然为何要口念咒骂。 三遍咒语念罢,尤振武睁开眼睛,向手心轻轻的吹了一口气, 这一下,众人看的就更是屏气凝息了。 随后,尤振武张开双手,将手心里的纸团慢慢、慢慢的重新伸展了开来,逐渐的展示在了阳光之下。 “啊。” 有人小声惊叫。 渐渐的,所有人都震惊的发现,那伸展开来的不再是细纸条,而是一张重归完整的信笺。 众人都看见了。 “轰!” 现场顿时就像是炸了锅。 很多百姓瞪着不相信的眼睛、张大了嘴,不敢相信尤少千户双手里的是一张完整的纸,虽然因为揉捏,感觉还有些蔫吧,但那真是一张完整的纸啊。 连翟去病,李应瑞和王守奇都是瞪着不可思议的眼睛。 “怎么可能?” 最不相信的当然还是左绪,他眼睛眨也不眨的,从头到尾的看着尤振武的一举一动,一个人,站在高石上,没有人帮忙,没有人搞鬼,怎么可能将撕碎的纸,重新变回去? “神了!” 翟去病第一个兴奋的冲上去,从尤振武手中接过那一张重新完整的信笺,自己先检查,确定没有问题之后,他高高的将信笺举了起来,环环亮给围观的百姓看,口中激动的喊道:“诸位请看!” “呀,真的变回去了!” “真是一张纸啊!” 惊呼声更多,也更加强烈。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可能!” 左绪忽然一声大叫,冲了上去,一把夺过了翟去病手中的纸张,展开了仔细看,确定没有毛病,这确实是一张完整的信笺之后,他发疯一样的扔了信笺,冲到尤振武的面前,吼道:“休想要骗我!”伸手就要抓尤振武的手臂。 “干什么?” 李应瑞和王守奇挡住了他。一个抓左绪的手腕,另一人压住左绪的肩膀,同时使力,令左绪无法再前进一步。 身后的石善刚更已经是崩起了脸,如果左绪敢再上前,他绝对不会客气。 左绪吼道:“有鬼,他手里一定有鬼!” “梦祥,长捷,放开他,让他检查。”尤振武气定神闲,表情和目光始终都冷静。 李应瑞和王守奇放开左绪。 左绪气急败坏的检查尤振武的手臂和胳膊,前后两遍,但却没有找到任何的疑点,尤振武从容自信的表情,更是让他怀疑自己的判断:难道,自己错了,尤振武真有神鬼技法? 这中间,左绪的小弟和家丁捡起左绪扔掉的信笺,七手八脚的看,当确定这真是一张完整的信笺之后,所有人都是一脸惊骇,更有人心想,难道尤振武说的是真的?真有人在梦中指点,并传授了他神奇的技法? “拿过来吧!” 翟去病健步上前,一把夺过左绪小弟手中的信笺,传给围观的百姓们看,百姓们你抢我夺的传阅,确定信笺真变回去了之后,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惊呼和不敢相信的表情。 “神了,神了啊!” “真变回去了!” 哪个朝代都不缺乏愚民,他们不相信科学,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身边人的所言所说,更相信神鬼的存在…… 人潮涌动,所有人都激动,还有好事者奔到那一个代写的老童生面前,向他索要信笺,以确定他的信笺是否真有神奇功能? 尤振武环环抱拳,不多说。 忽然听见翟去病大叫一声:“左绪,偷偷溜走干什么?难道是想要赖账!” 原来,趁着混乱和周围的激动,小弟和家丁们想要拥着左绪溜走,但翟去病一直盯着他们呢,怎会给他们机会? 现场立刻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左绪。 榆林民风淳朴,最重承诺,如果左绪食言,即便他是左家小公子,全城上下怕也是要鄙视唾弃他了。 正文 第二十章 难言之隐 众目睽睽,一双双怀疑的目光之下,左绪十分的难堪,他大叫一声:“谁溜了?”转头看向尤振武:“尤振武,你变的好戏法,今日算你赢了。”然后对家丁吼道:“去,给他拿一百两银子来!” 家丁却是犹豫。 ---一百两,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不用说现在左家被掏空了,即便是过去,也不是说拿就能拿的。 “愣着干什么?我大和我哥不在,这家就是我说了算!”左绪怒了。 见左绪动了怒,家丁不敢磨蹭,急急去了。 这中间,现场的气氛越发热烈,百姓们围上来,将尤振武围在中间,一个个顶礼膜拜的眼神,只差给他跪下了,幸亏有石善刚等人的护卫,不然百姓们非把 尤振武架到街上不可…… 不一会,家丁返回,将一个沉甸甸的小包袱交到左绪面前。 左绪看也不看,只是恼怒的吼:“给他!” 家丁将包袱交给尤振武。 但不等尤振武,翟去病已经抢先一步的接住,打开包袱,确定里面是十几锭,白花花的、大大小小,一共一百两银子之后,他兴奋的笑了:“没错哥,是一百两。” 完后朝左绪喊:“谢左都司的银子!” 周边百姓又是惊呼,又是羡慕。一两百银子,很多人一辈子也攒不到这么多呢。 “左都司重信守诺,在下佩服。”李应瑞向左绪抱拳,嘲讽的说道。 左绪脸色铁青,不理李应瑞,只是狠狠瞪向尤振武:“尤振武,今日给你一个便宜,但你不要得意,我们等九月底的大雨。走!”说完,气呼呼的走了。 ----虽然看不透,但他坚信尤振武一定是耍鬼了,只是找不到破绽无法发作,但尤振武能变出信笺,他就不信,连绵的大雨,尤振武也能变出来! 到时,他再和尤振武算账。 “闪开闪开!” 虽然输了赌,灰头土脸,但左绪离开的气势依然强大,他的小弟和家丁们为他开路,借机发泄怒气,吓的百姓纷纷抱头闪避。 “慢走,不送,谢你的银子啊!” 翟去病笑。 “行了,我们也走吧。”尤振武下了高石。 “好咧。”翟去病背起包袱,笑道:“一百两,还真是沉呢。” 李应瑞和王守奇两人向围观的百姓扬手:“散了散了,都散了吧。”四人结伴往北走。 有百姓散去,但仍然有不少看热闹的百姓跟在他们身后,议论纷纷,兴奋不已,庆幸今天大饱眼福。 也就在这中间,一个围观的百姓惊醒一般的叫了出来:“头戴兜鍪,身穿紫袍金甲的将军……那不就是瓮城里的岳王爷吗?” 周围人一愣,随即很多人拍大腿,附和的说道:“是啊,可不就是岳王爷嘛!” “原来岳王爷给尤少千户托梦了,怪不得呢!” 众人都是惊,目光不由就都看向了城门口的岳王庙…… 很快,尤振武和左绪两人当街打赌,九月河南会有连绵大雨,尤振武由岳王爷托梦,能撕纸还原的大奇事,就传遍了整个榆林城,尤其是尤振武梦到岳王爷、岳王爷传授神技之事,更是被传的活灵活现,很多即将出征的榆林军也都是听说了。 …… “哥,这一百两银子你打算怎么花?不如先去得胜仙,我们四个好好庆祝一下如何?” 一百两银子,十斤重,背在身上沉甸甸的,令人喜笑颜开,但追逐热闹的人群却始终不散,就像是尾巴一样,怎么甩也甩不掉,心里有很多话,想问却不能问,眼见不能摆脱,翟去病忽然有了主意。 “不错,挫了左绪的嚣张气,痛快无比,今日必须庆祝!”李应瑞赞同。 此时也快要临近中午了,于是尤振武从善如流,四人相伴,就进了得胜仙。 得胜仙,榆林最好的酒楼。 虽然是边城,虽然天下不太平,但得胜仙酒楼的生意却是极少,客人不断,尤振武四人进入酒楼,追逐热闹的人群终于是无法再继续追随了,但依然没有散去,他们聚在得胜仙门前,继续兴奋的议论,不一会,酒楼的掌柜伙计,连同店中的客人,就都是知道了, 小二领着尤振武四人上了二楼,进入最好的厢房,石善刚和两个随从在一楼点了菜,边吃边等。 进到包厢,四人坐定,确定四面无人,终于可以说话之后,王守奇问道:“允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真有梦到岳王爷吗?” 尤振武笑一笑,说道:“落马养伤的这些日子,我每夜都有在做梦,金戈铁马,大将旌旗,常常出现在梦中,但是不是岳王爷就不知道了。刚才我不过就是糊弄左绪,杀一杀他嚣张的气焰。” --身为好友,他不想欺骗,也不想装神弄鬼的,因此选择直言相告。 “哦。”王守奇微有失望。 李应瑞追问:“既然如此,允文兄为何肯定河南九月会有连绵大雨呢?”’ “具体我没有办法解释,我只能说,河南九月会有连绵大雨之事,是绝不会错的。”尤振武脸色严肃,说的非常肯定。 李应瑞王守奇相互一看,面色也都凝重了,他们从小玩到大,清楚知道,尤振武绝不是一个信口开河、随意乱说的人,既然这么说,就一定是有相当的根据,只是预测天气,非一般人所能做到,即便是从古至今第一鬼才诸葛亮,也只不过只能预测半个月,勉勉强强借来东风,允文何以笃定,三月之后,河南会有连绵的大雨呢? 除非,尤振武真是梦到了岳王爷,岳王爷警醒。 王守奇性子比较直,立刻又说道:“允文兄,不是我不相信,只是,事关重大,你如果不说清楚,这个消息怕是很难令人信服。” 李应瑞却是沉思道:“孙制台在西安一练车营兵,由白总镇统领,一练骑兵,由高总镇统领,车营兵以火器为主,如果允文兄说的不错,九月河南真有连绵大雨,雨水打熄火绳,那必然不利于我秦军火器的发挥,两臂失去一臂,战事怕就不妙了……” 一时,他不禁为未来的战事焦虑起来。 尤振武心中苦笑,他知道两个好友将信将疑,但真正的原因,他却不能说出来,即便说出,两个好友也不会相信,反而会惹来更大的疑窦,他只能尽最大的可能解释,以让两个好友接受。 正文 第二十一章 榆林总兵 得胜仙酒楼。 “如果不是岳王爷,那刚才的信笺又是怎么回事?”翟去病问。相比于河南九月的大雨天气,他更好奇那个神技。 李应瑞和王守奇也是好奇。 “其实不是神技,就是手法。” 尤振武笑一笑,右手在腰间一掏,手心张开,亮出了一个纸团,翟去病李应瑞王守奇三人仔细一看,然后惊讶的发现,这不是正是刚才撕碎的那一张信笺吗?只是撕碎的信笺在这里,那一张完整的信笺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将纸团拿在手里,掰开,确定了一下,翟去病就更加的迷惑不解了:“哥,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李应瑞和王守奇传递纸团,也都是一头雾水。 “自己想呗。”尤振武不解释,只是笑。 翟去病想了良久,忽然眼睛一亮:“如果不是神技,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偷梁换柱!” 李应瑞和王守奇也想到了,但怎么偷梁?怎么换柱?他们却是想不出。 “好手段好手段,但是怎么做的呢?我以前怎么从未见你演示过?”翟去病眼睛发亮,但同时疑惑也是更多,望着手心的纸团,他绞尽脑汁的琢磨…… 尤振武却是看向王守奇:“长捷,有件事得求你一下。” “说。” “我想求见王总镇。”尤振武道。 王总镇,榆林总兵王定。 ---虽然有临行前的呐喊,但尤振武隐隐觉得,父亲并没有听进去,且父亲只是一个游击,在孙传庭面前,怕是说不上话,王定却是榆林总兵,如果能说服他,令他在孙传庭面前进言,或许有不一样的效果。 王守奇道:“这两日大军就要出征,军中忙的很,想要见他,怕不是容易。” “我知道,烦劳长捷兄多想办法。” 虽然都是王家人,系出一门,但王定一门和王世钦王世国,也就是王守奇这一系,走的并不近,甚至是有很大的隔阂,因此,虽然王守奇要喊王定为叔父,但这个叔父平常就不怎么卖他们家面子,想要通过王守奇见到王定,并不容易,不过此时此刻,尤振武实在是没有其他的门路,只能是请王守奇想办法。 虽然难,但王守奇还是点头应允了。 “见王定做什么?”李应瑞问。 尤振武苦笑一下,道:“对于河南军情,我有些想法,想班门弄斧一下,不知道王总镇能不能听进去?” 于是就将自己心中的忧虑,十万秦兵此时出潼关的险峻形势,从朝廷战略,孙督心思,粮草功绩,敌我战术,简单分析了一下。 大略还是昨晚对父亲、对爷爷和外爷所说的那些。 不同于长辈们的疑虑和深沉,李应瑞和王守奇热血青年,都是自然表现,听尤振武所说,他们频频点头,又深深惊恐,李应瑞忍不住起身抱拳:“允文兄,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当兄今日所说,实在是我自愧不如,请受我一拜。” 王守奇也起身行礼。 尤振武急忙扶住他们二人:“折煞我了,就是随便说说,未必就是对的。” “不不不,” 李应瑞和王守奇都是摇头:“这些分析,我们二人无论如何也是想不出来的。兄之才,胜过我们多多。只是,允文兄为何不与叔父说呢?” “说了。”尤振武苦笑:“但家父性子执拗,未必听进去了。” 李应瑞和王守奇相互一看,明白了。 王守奇是急性子,站起来说道:“既如此,那还吃什么饭?我们这就去总兵府!” 李应瑞拉住他:“饭还是要吃的嘛,咱们不吃,王定也是要吃的,这个时候去,他岂会见我们?” 王守奇这才坐下。 但随即,李应瑞又浇他一盆冷水:“其实见了怕也没用,那王定心眼小的很,视我们榆林将门为仇忾,我们又是小辈,他怕是不会听。” “他若是不听,我就让我大找他!”王守奇道。 酒菜上来了。 这时,翟去病将纸团一推,放弃了,求道:“算了,打死我我也是想不出,哥,你快告诉我吧……” “先吃饭,吃完再说。”尤振武拿起筷子,沉思的说道。 …… 用完午饭,一行人离开得胜仙,去往总兵府衙门。翟去病背起银子,笑道:“这么一大笔的银子,要怎么花才能花完呢?” “这点银子,远远不够,”尤振武却叹息:“如果再有一万两那就好了。” “一万两?”翟去病咋舌:“哥,你想要干什么呀?” …… 总兵府。 临近出征,在尤振武的想象中,此时的总兵府应该是各级将官进进出出不停,人马喧闹,但意外的是,总兵府却是安静的很,府门大开,除了门前的四个守卫军士,再不见其他人。 王守奇上前,亮明身份,向总兵府的门房说明。 “实在对不住,总镇正在商议军机,谁也不见。有什么事,你一会再来吧。” 不想那门房却摇头像是拨浪鼓,一点面子都不给,根本没有把王守奇当成是王家人。 没办法,王守奇只能回转,红着脸向尤振武说明。 尤振武倒也不急,说道:“没事。既然王总镇正在府中,那我们就等一下吧,下午他总得去军营不是?” 于是四人就在府前等。 翟去病缠着尤振武问“撕纸还原”,尤振武不答,翟去病急的翻眉毛。 “出来了!” 大约等了有半个多时辰,只见又军士牵来战马,在府门前等待,不久,几个顶盔挂甲、红缨显目的将官从府中走了出来。 尤振武凝目看去,认出走在最前的那一个长脸胡须、腰悬长刀、一边走一边笑的将军就是榆林总兵王定。 --从王定的笑容就知道,他心情好像不错。 王守奇急忙引着尤振武上前。 “叔。” 王守奇上前见礼。 王定踩着上马石正在上马,听到声音,他笑容立刻停止了,抬头看向王守奇,假装惊讶:“是你,有事吗?” ---其实门房早就向他禀报了,他假装不知道。 尤振武知道王守奇不善言语,急忙上前见礼:“中卫所千户尤振武,见过总镇。” 正文 第二十二章 不得其门 榆林总兵府前。 王定看一眼后生小辈的尤振武,哼了一声,目光再看向王守奇:“三三两两往我这里领人像什么样子,把我这当成什么了?” 王守奇脸色涨红:“叔,是有军务向你禀报。” “你们能有什么军务?”王定冷笑,扬着下巴:“有什么事情回头再说吧,我现在忙的很。” 对于王定升任榆林总兵,榆林将门都是不以为然,一直以来,对王定的评价都很低,王定自然知道众将门对自己的鄙视,心中十分愤恨,认为将门都是狗眼看人低,也因此,他对尤家左家李家等将门都没有什么好印象,连带着对下面的小辈也没有好脸色,今日这三个小辈来到门前,他看着就烦,一句话也不想多说,说完,他一甩缰绳,走马离开。 “总镇,总镇!” 尤振武呼喊。 但王定头也不回。 尤振武只能留在原地苦笑。 “什么总镇?我看就是一个狗头!”翟去病小声骂。 “允文兄,对不住了。”王守奇满脸通红,向尤振武赔罪。 尤振武还礼:“不,不怨你,还是我太心急了。” “不是你心急,而是因为王定本就是一个势利眼,看上不看下的脾气。”李应瑞道。 “这样的狗头总镇,见他有什么意义?我们回去吧。”翟去病道。 “不,去巡抚衙门!”尤振武道。 既然王定不听,不如干脆去见巡抚崔源之。 ---崔源之,字士本,号宿海,归德府人,时年六十岁,天启二年壬戌科进士,授工部营缮司主事,崇祯三年升大名府知府,五年升蓟州兵备道副使,不久升山西右布政,时为延绥巡抚、赞理军务、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是为榆林第一文官。 历史上,崔源之并没有什么名气,他短暂的担任延绥巡抚,署理延绥军务,还算是妥当的化解了榆林镇欠饷五年,上上下下心怀不满的危机,其后榆林军顺利出征,崔源之完成任务,待榆林军出征后,他就以年老力衰为由,再一次的上疏请求致仕。 这一次,朝廷准了。 等到崇祯十六年十月,孙传庭兵败,李自成攻破潼关之时,崔源之已经离开了榆林,躲过了一劫,其后十几年他一直在河南老家,布衣疏食,出无车马,直到1653年才去世。 也就是说,崔源之的身体是没有问题的,他的请求致仕,不过是因为边镇巡抚不好干,他害怕担责,明哲保身的举动。 所以就心底来说,尤振武对崔源之不敢有太多的期望,但偏偏崔源之是眼下唯一一个能直接和孙传庭说上话的人,如果是崔源之写信,将河南的困局和可能的大雨告知,说不定会有改变历史的可能。 当然了,尤振武心里十分清楚,自己所想、所做可能有一些幼稚,同时的,如何说服崔源之更是一个大难题,但此时此刻,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提醒孙传庭的办法,只能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退一步讲,就算不能说服崔源之,只要能将消息散播出去,加上“城隍爷”的传说,说不定能起到警醒的效果。 …… 听到尤振武说巡抚衙门,翟去病立刻明白了尤振武的用意,随即苦笑:“哥,你该不是想要见抚台大人吧?” “为什么不呢?”尤振武已经抬腿前行。 翟去病急忙跟上,劝道:“我们可什么身份都没有,跟老百姓差不多,抚台大人日理万机,怕是不会见我们的,有什么事,不如请表爷爷帮忙。” 尤振武心道,我的话,爷爷和三爷爷都不是太相信,岳王爷也只能骗骗别人,所以这个忙,他们是不会帮的,要想见崔源之,只能自己想办法。 “是啊允文,抚台大人公务繁忙,想要见他不是容易,不如想其他他办法。”李应瑞道。 “去去去,不去怎么知道不行呢?”王守奇支持尤振武。他大步跟在尤振武身后。 …… 延绥巡抚衙门位在榆林城区西北。 和总兵府不同,远远的就看见巡抚衙门前面车水马龙,小广场上聚了很多人,拜见崔源之的客商好像络绎不绝。 尤振武让翟去病去打听。 一会,翟去病回来了,气恼的说道:“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这巡抚衙门也是了不得啊,眼睛都长眉毛上面去了。我上前和门房说,门房竟根本不搭理我,直到我塞给他五钱碎银,他才正经和我说,抚台大人忙的很,很多客商和下面的小官一连来了好几天,都还没有见到他呢,我们想见,还得往后排,看他的意思,还想要银子呢。但我估计,就算给了银子也不一定能见到。” 李应瑞笑:“也不奇怪。崔抚台,本就有吹打的称号嘛。” ---民间厘语,说一个人忙,就将其比喻成红白大事的唢呐乐手,即“吹打的”,意思是忙的不得了。 尤振武皱起眉头,这巡抚大人,看来也是难见了。 “哥,这回你该死心了吧。”翟去病道。 尤振武迈步就走:“去见右方伯!” …… 方伯,布政使的尊称,右方伯,即为右布政使。 就榆林来说,城中最高文官为延绥巡抚崔源之,崔源之之下,就是右布政使兼兵备道都任了。 都任,字弘若,时年六十三,河南开封府祥符县人。万历四十一年进士,因为禀性刚直,不圆滑,常常得罪人,仕途磕磕绊绊,多次遭到贬谪,以致于一个万历年间的老进士,混了几十年,竟然也没有做到巡抚。 在山西为官时,每月初一日,同僚都去拜谒晋王,只有都任不去,为晋王所不喜。 山西巡按御史孙振弹劾山西学政袁继咸,都任不但公开反对,而且多次慰问袁继咸,离开时还送袁路费。孙振怀恨在心,于是考核官吏之机,降了都任的官阶,让他辞职回家。 十五年,都任被朝廷重新起用,任陕西右布政使兼榆林兵备道。十六年,李自成大军来攻,城中无主,人心慌乱,都任不惧艰难,召集众将,主动推尤世威为帅,固守榆林。最后更是以文官之躯,战死在了城中。 作为一个穿越者,尤振武清楚知道,如果汝州之败不能避免,一切都按照历史的发展,那么,都任将会是一个极其关键的角色,如果能早一点认识都任,在他心中留下深刻印象,等到局势真的无法挽回,李自成大军真的兵临城下之时,或许他能有更多的施展机会。 今日既然见崔源之和王定都不得,那到不如去见都任。 …… 正文 第二十三章 当头棒喝 比起巡抚衙门,右布政使司的衙门偏僻的很,门可罗雀,根本没有军士守卫,只有一个门房。 翟去病上前问,门房回答右方伯在城中公干,不在衙门,问去哪里了,他却摇头不知道。 人不在,但尤振武并不打算离开,正好衙门对面不远处有一个羊汤小馆子,于是几人就去馆子坐下,一边喝羊汤,一边等右方伯,翟去病又缠着问神技,尤振武就是不答,只是和李应瑞和王守奇聊陕西内外的形势。 虽然刚刚十八岁,但比起一般的百姓,身为将门之后的他们,多多少少都能了解到一些时事,对于内外形势,也自有看法,好友闲聊,倒也不忌讳,尤振武毫不掩饰他对于秦军出征河南的忧虑。 羊肉馆的客人进进出出,有人发现了据桌而坐的四人,随即小声议论,眼神和表情都十分的严肃。 “岳王爷……” 其他的议论听不见,但却清楚的听到了他们念叨三个字。 尤振武欣慰一笑,一点都不惊讶,因为本就在他预料,而且是他一力想要达成的效果。 “哥,你神了……”翟去病小声说了一句。 ……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其间,右方伯衙门一个人也没有,直到快黄昏了,才有一顶小轿子,颤悠颤悠的在衙门前面的街道上出现,前后四个军士护卫,还跟着两个幕僚又或者是管家。 “是都大人。”李应瑞望了一眼,肯定。 “走!”尤振武起身, 翟去病付账,羊肉馆老板恭恭敬敬的相送,等他们离开,羊肉馆轰的一下就议论开了,“那就是尤少千户!”“岳王爷托梦的人,果然不同寻常。”“什么人?我看不是人,而是神灵转世,不然我榆林这么多人,岳王爷为什么单单托梦给他?”“是啊,撕碎了的纸都能变回去,还有什么不能的呢?” 又有人道:“天下大乱,也该岳王爷显灵了啊。” …… 离开羊肉馆,急步向右布政使司衙门前走,走到近前时,那顶轿子正好落下,一个穿着绯袍,须发斑白、甚是清瘦的三品官员正在下轿。 “什么人?”有人快步靠近,四个护卫的兵丁立刻警惕了起来,他们大声喝问。 尤振武急忙高声:“中卫所千户尤振武,拜见右方伯!” 说着,原地深辑行礼。 翟去病李应瑞和王守奇也都是行礼,各自报出自己的名字。 那三品老大人听到“尤振武”三个字,立刻就皱起了眉头,下了轿子,向前踱了一步。 尤振武急忙上前两步,再次抱拳行礼。 这中间,他快速的扫了一眼----都任面目清瘦,胡须都已经白了一大半,眉宇之间,满是憔悴和忧虑,但一双眼睛却又炯炯有神,身子骨硬朗,腰杆笔挺,精力好想还不错。 “你就是尤家的独孙尤振武?”都任问。 “是。” 都任的声音忽然严厉了,眉眼也瞪了起来:“老夫和爷爷也算是老相识,你父为游击,性情刚正,老夫十分欣赏,可你为什么偏偏不学好呢?” …… 听到都任的话,尤振武一时糊涂了,不明白老大人为什么会说自己不学好? “装神弄鬼,惑乱人心,招摇撞骗,讹人钱财,哪一个是你这将门之后应该做的?岳王爷的名头,又岂是你随便可以利用的?也就是看你爷爷和父亲的面子,不然老夫现在就上疏朝廷,革了你的千户职!”都任老大人的声音越发冰冷和严厉。 尤振武明白了,原来,城中的事情都任老大人都知道了,但和一般愚夫的惊讶和信服不同,都任却是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把戏,对他九月河南大雨,岳王爷托梦,撕纸还原的事情,一件也不相信,对于赌博赢了左绪一百两银子的事情,更是十分的不满,更认为,他所有的作假,都是为了赢银子,估计此时正想着怎么告诉他爷爷尤世威呢,想不到尤振武这个本尊,竟然自投罗网的站到自己面前了。 如此,他焉能不教训? “还不快回去,闭门自省?” 都任大袖一挥。 尤振武心中苦笑,看来历史记载都是真的,都任,性刚严,多忤物,但惹了他不高兴,谁的面子都不给,今日自己来拜见,他居然不问缘由,就是一顿斥责。 …… 面对都任老大人的斥责,翟去病想要替表哥解释,但尤振武却知道,都任此时正在气头的,是听不得解释的,说的越多,会越发激怒,因此用手势制止翟去病,躬身更低的说道:“是。” 都任这才满意,转身进了衙门。 待都任进衙,尤振武抬起头,嘴角不由涌起苦笑,榆林的三个大人物,一个比一个不给面子啊,看来,这榆林城中的大人,暂时都是不能求了。 “这都任老大人,我们这般尊敬,他怎么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是一顿斥呢?”翟去病不满。 “都任老大人就是这脾气,”李应瑞道:“听说在抚台大人、孙制台大人面前也是如此。” 尤振武自我宽慰的笑:“还好我亲自来见他,不然说不定他真会参我一本呢。” 说完,向李应瑞和王守奇抱拳:“梦祥兄,长捷兄,今日烦劳你们跟我忙了一天,不早了,就此别过。” “好。”李应瑞和王守奇抱拳还礼。 王守奇道:“明日我们再来!” 尤振武摇头:“不必了。” “为什么?允文兄,事关胜败,你可不能放弃啊。”王守奇急。 尤振武笑:“不是放弃,只是来日方长,未必急在这一时。” 李应瑞点头:“不错,叔父前锋刚走,我榆林军主力未动,孙制台的大兵,更还在西安,只要找准了人,在大军出潼关之前,将此番忧虑递到军前就可。” 王守奇点头:“回去我和我家老爷子说,让他想办法。” 尤振武抱拳感谢。 于是四人分手。 分手前,李应瑞说道:“明日也无甚事,下午,我们一起到城外骑射如何?” 尤振武摇头:“改日吧,明日家中或有些闲事。” 此时天已黄昏,四人相互告别,各自回家。 …… 正文 第二十四章 问责 榆林街道上,两年青年并马而行,一边走一边聊。 “原本我觉得我秦军出关必胜,但听允文兄今日分析,才知道隐患多多,这不由让我担心起来。偏偏允文兄又不肯多说。”王守奇轻叹。 “允文兄或是有难言之隐。不必追问,但到了时候,他一定会和我们说的。”李应瑞回。 “但愿。”王守奇点头,又叹息一声:“如果真是岳王爷托梦就好了,得神明指点,我秦军必可雄起!” 随后就是沉默。 今日一聚,两人都清楚的感觉到,尤振武的见识和谈吐,忽然就比从前高出了一大截。仿佛是换了一个人。 只对河南贼乱的分析,就令他们自叹不如。 这份忽然的改变,令人想不出理由。 除非真是岳王爷托梦。 但允文兄却不承认。 难道是有什么顾忌? 这个可能,也是有的。 晚间,李应瑞和王守奇回到家,向家中长辈提起秦军出潼关的忧虑,结果,无一例外的都受到了长辈的呵斥,这一来,两人更加明白尤振武的苦衷。 …… 另一边,尤振武和翟去病急急回家。 “哥,你不必太挂念,反正你和左绪打赌之事,已经传了出去,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我榆林军到了河南,但是天气有变化,多多少少也会想到你的话。”翟去病道。 尤振武点头,死马当成活马医失败,也只能如此了。 见尤振武脸色稍缓,翟去病立刻凑近了哀求:“哥,那撕纸还原怎么做到的,你教给我好不好?” 尤振武沉吟了一下,笑道:“这个神技可不是一天两天能学会的。你这个脾气,怕不会半途而废吧?” “绝不会,我一定学到底!”翟去病发誓一般的说。 “那好,回头教你。” “谢哥。”翟去病满脸是笑。 尤振武抬头看了一下天色,脸色忽然严肃:“出来这么久,我估计,爷爷和三爷爷正等着我们呢,说不定板子都已经为我们预备好了。” 翟去病也醒过来了,惊道:“那银子怎么办?” 尤振武向前一努嘴:“你看那是哪?” 翟去病抬头一看,前面正是榆林唯一的一家钱庄,广盛源。 这广盛源可不是一般的来头,而是秦王的产业,因为有秦王的照应,所以才能在榆林立足,也才敢沾惹银钱的生意,各地客商到榆林来做生意,遇有大额现银不便携带的,都会存放在广盛源。 当然了,都是大银子,小银子三五十两的,他们是不收的。 除了票号,广盛源还经营丝绸茶叶,是榆林有明的大商号。 “我们这九十九两九,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看上眼?”翟去病拍拍包袱,还是走了进去。 …… 在广盛源存了银子,得了一张银票,翟去病交到尤振武的手中,尤振武拿到手中,仔细的看,发现银票纸张精良,制作精美,背面好像还有防伪暗记,不由的惊叹。 翟去病说,广盛源这都是和晋商学的,不知道里面是什么道道? …… 刚到府门前的街道,就遇见了尤顺,尤顺满头大汗,脸上满是惊喜:“少千户,三公子,你们可算是回来了!我们满城找了你们一下午,都没有找到,快回去吧,老总镇正心急着呢。” 尤振武点头,和翟去病快步回府。 …… 前院正堂。 束发方巾、宽袍大袖的尤见田站在堂前,正焦急的踱步,不时抬头望向门口,直到尤顺欢天喜地的跑回来,喊道:“少千户和三公子回来了!”他方才松口气,舒展开了一直紧皱着的眉头。 正堂里,两个老头,尤世威和尤定宇正在激烈争辩着什么,听到尤顺的呼喊,立刻闭口不谈。 但尤振武却已经是听见了----两个老头争论的乃是那一百两的银子,尤世威以为不当要,应还给左家;尤定宇则说,光明正大赢来的,愿赌服输,为什么不要?如果是咱娃输了,那左家会少要咱一两银子吗? 进到院中,尤振武和翟去病先向站在堂前的尤见田行礼。 尤见田脸色严肃的扫他们,责怪道:“满城找你们都快找疯了,你们是去哪儿了?” 尤振武小声:“回二叔,城东的一个羊肉馆。和梦祥、长捷他们聊天耽误了时间。” “还有心思吃羊肉?”尤见田叹息:“不知道家里都快为你们急疯了吗,快进去吧。” 进到堂中,尤振武翟去病再行礼。 “一天都干什么去了?” 坐在正中的尤世威脸色沉沉的问,好像有怒意。 坐他右首边的尤定宇却相反,眯缝着眼,不但不见生气,反而还老脸带笑,就好像对小弟兄两人今儿一天的表现,很是满意一样。 尤振武也不隐瞒,将城门口送行,遇见左绪,其后和左绪打赌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全说了。翟去病又补充,将左绪的嚣张跋扈,欺人太甚,形容的活灵活现。 “撕纸还原,你是怎么做到的?真是岳……梦中有人传给你的吗?”三爷尤定宇忍不住问。 尤振武不答。 站在堂前的二叔尤见田却明白,命令堂前左右的人全部退下,只留他和翟去病。 尤振武这才回答:“不是,不过就是一个小伎俩。”说着走到旁边桌前,拿起桌上的纸,走的两个老头的面前,为两个老头演示了一遍,他手心向内侧,整个戏法的奥妙,两个老头全部都看见到了,站在外侧的尤见田和翟去病却不能看到,急的他不行…… “哈哈哈,原来是这样。”尤定宇看完之后,先是一呆,随即拍着椅子的扶手,大笑着赞许的起来:“妙,太妙了,娃,这精妙的手段,是谁教给你的?” “没有谁教,是孙儿自己悟出来的。”尤振武回。 “好好好,娃真是聪明。换做其他人,想一辈子也想不出来。”尤定宇抚掌大笑,又说道:“左家上下就没有一个好东西,赢他一百两是少的,以后有机会,再赢他一百两,哈哈哈哈!” 尤世威却是沉着老脸,再问:“你和左绪打赌又是怎么回事?河南九月会有连绵的大雨?如果有,他输了给你一百马,如果没有,你输了,你就和去病两个人,当街跪下来叫他祖爷爷?这事,可是真的?” 尤振武坦然回答:“是,是真的。孙儿确实和左绪赌了。但爷放心,这个赌,孙儿不会输。” “不会输?” 尤世威盯着他,脸色更加严厉:“这么说,岳王爷托梦之事,是真的了?” 正文 第二十五章 家法 对于这一问,尤振武早有准备,于是小心谨慎的回答:“是不是岳王爷,孙儿不知道,但这些天,确实有一个头戴兜鍪,穿紫袍金甲的人在我梦中反复的出现,念叨一些孙儿没有听过的事情,令孙儿心神难安。” 听到此,尤定宇忍不住往前倾着身子,问道:“娃,那岳王……那紫袍将军都跟给你说什么了?” “九月河南有大雨,于我秦军不利……”尤振武清楚回答。 --和在城门口送行时喊的不同,当时说的是有连绵大雨,早做准备,现在直接说不利于秦军。 尤定宇脸色一惊,眼中露出惶恐,蓦的转头看向尤世威。 尤世威却是不信,目光盯着尤振武,喝问道:“不要瞎扯,说实话!” 尤振武躬身:“孙儿说的就是实话。” “实话?实话才见了鬼了呢!” 尤世威猛的一拍椅子扶手,霍然站起,怒道:“这么多人都没有梦见,就偏你梦见了?我再问一次,你胡说八道河南九月有大雨,又和左绪打赌,闹的满城风雨,人人皆知,究竟为的是什么?” “孙儿……什么也不为,就是实话实说。”尤振武低下头,声音虽低,但却非常肯定。 “实话实说?我看你是胆大妄为!我尤家世代将门,从来没有出现过坑蒙拐骗之徒,想不到你竟然是第一个,还敢往岳王爷身上胡乱攀扯!来啊,把板子给我抬上来!”尤世威气的声音都哆嗦。 听到“板子”两字,一直乖乖静听的翟去病吓的一哆嗦,心说表爷爷这是要动家法了啊,目光看向表哥,发现表哥站在那里,表情如常,一点都不害怕。 堂下有人答应,接着脚步声响,尤顺和另一个家仆一人捧着一根板子,上到堂中。 ---说是板子,其实就是军中的军棍,尤家行的是家法,也是军法。 见板子上堂,尤定宇慌忙站起来,走到哥哥身边小声劝:“二哥,娃的病还没有好,不能打呀!” “不打不行!” 尤世威却不听,一把推开他,目光瞪着尤振武:“尤振武,我再问你一次,头戴兜鍪、紫袍金甲入梦,九月河南大雨之事,是真是假?” “回爷,是真,孙儿确实梦到了。”尤振武回答的干脆,毫不犹豫。 “打十棍!”尤世威的决断亦是毫不犹豫--以他过往的脾气,最少二十棍起步,今日也算是减半了。 家法就是军法。尤顺和另外一个家仆不敢磨蹭,将尤振武拖到堂下,褪去裤子,照着屁股就要打。 “表爷爷,连我一起打吧。” 翟去病喊道。 尤世威怒:“你以为你躲的了吗?一会再打你!” 这中间,尤定宇劝,尤见田焦急,尤振武的母亲尤侯氏,婶娘徐三娘,还有秀兰,悌悌,听到消息,都悄悄跑到前院边来看,见尤振武要被家法,一个个都是担心,但却也没有办法,即便是尤振武的母亲尤侯氏,也不能跑到前堂来阻止。 众人都是干着急,没办法。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有人喊:“住手!”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个黑脸白须的老者,大踏步的走了进来。 正是尤振武的外公,侯世禄侯老总镇。 在他身后,尤振武的舅舅侯拱极紧紧跟随。 尤顺等的就是这个,听到呼喊,立刻就把刚刚举起的板子放了下来。 “侯叔。”尤见田急忙行礼。 正堂里的尤定宇惊喜的叫:“老侯。你可算是来了,快劝劝我哥吧!” 藏在堂前左右,正为尤振武担心的一干女眷,都是放下心来,尤侯氏更忍不住的试泪。 侯世禄脚步不停,只是看了一眼被褪去裤子的外孙,然后就快步进入正堂,向尤世威、尤定宇抱拳。 尤世威皱着眉头,抱拳还礼。 “奋先,”侯世禄黑脸严肃:“这顿板子,不应该打啊。” 尤世威板着脸:“明安,你我都是出生入死、死人堆里面爬出来的,难道你也信了这小子的鬼话?” 侯世禄,字明安。 “神灵之事,难以言说,奋先又何必一概而论,一板子打死呢?”侯世禄道:“何况娃赤诚,从小没有诳语,又怎知他说的就不是真话呢?” “正因为如此,我才痛心!” 尤世威表情微微激动,胡须飘洒:“我绝不允许尤家出现一个招摇撞骗,装神弄鬼之徒!” “奋先差矣!”侯世禄老脸更肃然:“你们沉浮这么多年,你督抚们降罪弃用,也不是一次两次,其间有多少冤枉,你们都心知肚明,也因此,你我最恨被人冤枉,咱都如此,何况娃?如果娃是被冤枉的,你如何对娃?如何对自己?如何对岳王爷?” 尤世威摇头:“不可能的……” “万事都有可能!”侯世禄打断他的话:“振武这孩子,你我都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小时候文弱胆小,长大了虽说也做过一些胆大之事,但从没有出格的地方。岳王爷之事,何其大?若不是真有其事,他何敢胡说?再说了,他说了,又有什么好处呢?只为了哗众取宠吗?只为了那一百两银子吗?他不为别人,难道不为他的父亲,为你,为他自己想吗?” “这……”尤世威沉思下来。 “今日之事,拱极在现场亲眼目睹,看到了整个过程,那左绪嚣张至极,主动挑衅,娃不得不应对,而且所谓的岳王爷,并非是娃自己说出,乃是百姓猜测。” “那又如何?”尤世威哼一声。但怒气已经消了不少。 “来来来,我再和你说。” 侯世禄拉着尤世威坐下,两人小声说。 这中间,尤定宇来到堂前,向尤顺努嘴,尤顺明白,急忙放下军棍,和一个家仆将尤振武扶了起来,翟去病溜过来,小声:“吓死我了,多亏侯老总镇来的及时啊……” “还不去跪着?” 尤见田低声喝。 ---棍子免了,但错误却没有免,如果不去堂中跪着,惹老爷子生气,这可能免去的棍子,立刻就会还回来。 于是,尤振武整理好了衣冠,向舅舅行礼,然后去到堂中跪着。 三个老头小声议论。 正文 第二十六章 将信将疑 隐隐听见,外爷侯世禄在说:“……昨夜我就怀疑,咱娃虽然聪明,但那一些浩大的方略,却也不是他一个没有上过战阵,最远只去过西安的小孩子能想出来的,定是有人教他,但我翻来覆去,也想不出那个人会是谁?因为咱们身边,整儿榆林城,根本就没有这样的高人,连巡抚大人,怕也没有这样的见识,说不出那些韬略,今日听拱极和我说了街上的事,说了咱娃和左绪的赌约,我忽然觉得,说不得……真有人在梦中教娃做事呢。” “是啊。” “对啊。” “可不是吗?” “一切都可以解释了,我说以娃的年纪,说不出昨晚的那些话……” 挤过来“听讲”的尤定宇点头如捣蒜,侯世禄每说一句,他就附和一声,最后甚至是拍大腿响应。 “不可能,不可能!” 尤世威摇头像是拨浪鼓,一直在否认,但态度却明显没有刚才那般的坚定了。 三人成虎,何况神灵之事本就难说。 又或者,尤振武的忽然成长和成熟,实在没有其他合理的解释。 “不管是不是,咱总不能冤枉了娃,”侯世禄道:“现在是六月底,如果九月底,河南没有大雨,证明娃在说谎,梦中的事,不过也都是幻想,不必当真,到时再责罚也不迟,相信到那时娃也是心服口服。” “这事,我是不信的,不过你们既然这么说,我就先饶过这小子,这顿板子,暂且记下。”尤世威咬牙道。 “这就对了嘛。”侯世禄点头。 尤世威却又忧虑,叹道:“但你们想过没有,如果是真的,河南九月真有大雨,我秦军不利,那事情可就糟糕了……” 侯世禄也肃然:“是啊,这正是我所忧心的。”看一眼跪在堂中的外孙,压低声音对尤世威说道:“如果真的如此,那既是天意,也是上苍将大任于尤家!” 听到此,尤世威和尤定宇两人不由就都看向跪在堂中的孙儿。 ----如果真是真的,天降大任于斯人,这个斯人,会是自己的孙儿吗? …… 商议完毕,三个老头重新坐下。 尤世威居中,尤定宇和侯世禄一左一右。 尤世威老脸严肃,犹如大将坐帐。 “尤振武,你外爷给你求情,今日这顿板子,暂且记下。” “你要记住,岳王爷是用来敬的,不是放在口中,套取小惠小利的。不然,岳王爷必然责怪。” “那撕纸还原的鬼伎俩以后不许再耍,如果敢再耍,我就斩了你的手!” “明日一早,我带你去岳王庙谢罪,然后就闭门自省,不许再出门!” 不知道是不是提前通过气了,尤世威竟然和都任一样,都要尤振武在家中闭门自省。 这可是尤振武不能答应的。 时间本就不多,岂能浪费? 但此时老爷子怒气尚未消泯,强行去争,肯定是争不来的,所以尤振武也不辨,只是嗯了一声。 “下去吧。”尤世威挥手。 尤振武起身退下。 …… 这一晚,侯世禄侯拱极父子被留在尤宅,一起用晚饭。 直到此时,尤侯氏才能走出来,向父亲和弟弟见礼,随后将尤振武拉到堂后,责怪他今日不该在城中胡闹,惹她担心,又问岳王爷托梦之事,尤振武笑着安慰,说了一些宽心话,这才让母亲放下心来。 …… 大约是为了更好的探讨尤振武之事,用饭时,三个老头尤世威尤定宇和侯世禄一桌,秘密议论,却把尤见田、侯拱极、尤振武和翟去病四个晚辈赶到了偏厅。 也好,没有了三个老头,尤见田和侯拱极两人终于可以就心中所疑,详细询问尤振武了。 “你真的梦到了岳王爷?” “河南九月大雨,你怎么敢这么确定?” “输了怎么办?你真要带着去病,跪在左绪面前叫祖爷爷吗?” “撕纸还原是如何做到的?” “哦,原来只是一个灵巧的技法,那么,是谁教你的呢?” 这期间,连一向比较内敛的侯拱极都是连连发问。 尤振武一点都不意外,将早就准备好的答案,一一抛出。 不过有一个问题始终无法解决,那就是,如果不是岳王爷托梦,那么,尤振武如何能这般的肯定,河南九月会有连绵的大雨呢?所以,尤振武只能一口咬定,他确实是在梦中见到了一个头戴兜鍪的紫袍将军。九月大雨就是紫袍将军说的,但至于紫袍将军是不是岳王爷,他却是不敢说。 尤见田将信将疑,捋着胡须说道:“头戴兜鍪,身穿紫袍金甲,那正是岳王爷的装束啊……只是,只是……” “二表叔,只是什么呀?难道你不相信我表哥吗?”翟去病道。 尤见田瞪他道:“如果是你说的,我是一点都不会信,肯定是假的!但你表哥所说嘛,我却是不敢相信……” “为什么?”翟去病追问。 “因为太神奇,太超过我的想象,所谓我不敢相信,但你哥从小赤诚,至亲之人,没有骗我的理由,所以我又不能不相信。”尤见田皱眉。 “听你的意思,终究还是不信的多!”翟去病“挑刺”,侧头看尤振武:“哥,你把神技再演示一遍,让二表叔心服口服!” “爷说了,再敢耍就斩我的手,你想让我断手啊。”尤振武道。 “可二表叔偏偏不信呢?”翟去病抓头发,目光看向侯拱极:“舅,你说呢?” 侯拱极脸色沉沉,缓缓说道:“岳王爷托梦,并非坏事,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咱也不必理会他们。只是岳王爷的名头一出,振武以后在城中,想要再像过去那般的自由,怕就是难了。一举一动,都要受人瞩目。” 翟去病想一想,笑了:“那好啊,从今以后,我哥就是榆林城的名人了,我们哥两走到哪里,人群就会跟到哪,前呼后拥,好不热闹。哈哈。” …… 用过晚饭,侯世禄侯拱极离开尤府,尤世威尤定宇送他出堂,尤见田带着尤振武和翟去病两个晚辈,一直送侯家父子到府门前,离开前,侯世禄再次将尤振武唤到马前:“娃,这几日你安心静养,你忧虑之事,外爷我会想办法向抚台大人进言。切记,不论是真是假,最后有没有发生?你都不可改变初心。” “谢外爷。孙儿明白。”尤振武抱拳。 侯世禄点点头,去了。 …… 正文 第二十七章 传言 夜晚。 从军营回到总兵衙门的榆林总兵王定,也是听说了尤振武和左绪打赌,河南九月有雨,尤振武为岳王爷托梦,还能撕纸还原的奇事,听罢之后,他不禁皱起眉头,看着身边的一个身穿蓝色长衫,留着山羊胡须的中年人,问道:“先生,你说,这是真是假?难道真有岳王爷托梦?” 那中年人微微一笑,捋着胡须道:“自然是假。不过就是骗愚夫愚妇的把戏而已,总镇不必挂怀。” 王定微微松口气,笑道:“有先生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说嘛,一个破败将门,无名小辈,就算岳王爷要托梦,也轮不到他的头上啊。” 但笑着笑着忽然又皱眉:“可那撕纸还原的神技?” “江湖诈术。我虽然不知道其是如何做到的,但不外乎障眼法、偷换法两种而已。我在京师的时候,还曾见过和尚吞火呢,但和尚真有异能吗,不,不过就是使用诈术,骗人钱财而已。”中年人四十多岁,看起来其貌不扬,但说话却非常沉稳,显得胸有成竹。 王定点头。 原来,中年人姓李名承芳,字静所,汉中人,乃是王定新近从西安请来的幕僚,以为他出谋划策,这李承芳早年曾经游历京师,还曾经在三边总督杨鹤帐下为幕,虽无名,但却颇有谋略,为王定所倚仗。下午的时候,李承芳不在衙门,因此也就没有见到尤振武。 “不过,有一点比较奇怪……”李承芳皱起眉头。 “哪里怪?”王定不懂。 李承芳捋着胡须,沉思的说道:“如果说,尤家小千户只是想要骗左绪一百两银子,出一口气,那么,他直接赌撕纸就可以了,如此,干净利索,没有后患,为什么却要在这之前,赌一个更大、更耸人听闻的河南天气呢?河南九月会有连绵的大雨,这样的天候,已经几十年没有出现过了,他九成九是要输的,虽然左绪不赢他马,但当街跪下,喊左绪祖爷爷,将他爷爷尤世威的辈分都拉低了,这是更大的耻辱啊,不止是他,他尤家都得成为榆林的笑柄……所以我不明白,尤家小千户图的是什么?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他笃定,河南九月真有大雨……但这不可能啊。”李承芳轻语,说道这,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看向旁边的管事:“对了,他们四个今日曾经到衙门求见总镇,可说什么了吗?” 管事如何能答出?只能是张口结舌。 “不管如何,只要不妨碍我事就行,那些老白头都看我不顺眼,这一次非给他们一个教训不可。”王定却并不太思考这些,他摘了头盔,递给管事,顺手解了腰带,一屁股坐到椅子里,说道:“明后两天,大后天就要出征了。先生,等到了西安,还要请你多活动,为我榆林军多争取一些!” “总镇放心,李某定不负使命。”李承芳微笑拱手,但脑子里面却依然在想着尤家小千户的疑问。 此少年有些古怪,说不得,得去见上一面。 …… 巡抚衙门。 送走了所有客人,用过了晚饭,终于可以歇息一会的延绥巡抚崔源之也听到了关于尤振武的传言。 不同于幕僚的惊讶,他的表情却始终淡定。 “抚台,撕纸还原,此等奇事,可是第一次听说啊。岳武忠王托梦,言及九月河南将有大雨,更已经传遍全城,大军即将出征河南,不可不查啊,不如明天召那尤振武来见……”幕僚说道。 崔源之却不在意,泯了一口清茶,淡淡说道:“小孩子的把戏而已,没什么大不了,何必当真?听说右方伯已经将尤振武训了一顿,我就不多管闲事了。” 幕僚却比较谨慎:“抚台,可九月大雨……” “现在刚六月底,就敢言说九月有雨,且言之凿凿,还借助神明,大抵都是神汉巫婆之类,子不语怪力乱神,其又没有妨碍到军政,我和他一般见识,岂不是自失身份?”崔源之闭上了眼睛。 幕僚不再说了,心中却是明白,抚台大人现在就等着致仕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想节外生枝…… …… 清早。 尤振武起了一个大早,和翟去病两个,跟着爷爷尤世威,三爷尤定宇,叔父尤见田,一起到镇远门前的岳王庙。 明代,岳王庙建诸于各地,香火旺盛,尤以汤阴,朱仙镇和杭州三处最大,也最为有名,榆林是边疆卫城,不比内地,岳王庙较小,但气势却一点都不差, 坐北朝南,门前有一座小型木结构牌楼,上书,宋岳武忠王庙,两侧壁间,分别嵌有“忠”、“孝”石刻大字,遒劲端正,格外醒目。 进入山门,楹联清楚入目:“威扫朱仙镇;志吟满江红。”再走两步,又有两句楹联:“存巍然正气;壮天地山河。” 来到正殿。 岳王爷头戴兜鍪,身穿紫袍金甲,右手扶膝,左手按剑,头上悬着“还我河山”的匾额,威风凛凛。 尤见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侄子,像是在问,你梦见那人,真是这般形象吗? 尤振武不语,只是虔诚拜。 他知道,爷爷,三爷爷都在偷瞄自己呢,他们所有人都在猜测,娃是真的梦见了岳王爷,还是另有隐情? “岳王爷在上,不得已借用您的名头,勿怪。您在天上看着,要保佑榆林,保佑我秦军!” 尤振武在心里默念。 …… 回到家中,尤世威勒令尤振武在闭门自省,没有他的允许,这些天不许再出门。 尤振武默默听了。 用过早饭,尤世威尤定宇两个老头急急出门,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尤振武本人虽然在房中读书,但却一直令翟去病悄悄打探呢,听到两个爷爷已经出门,他立刻站起来:“去病,我们走。” “去哪?” “中卫所。” 翟去病微微吃惊:“去那干什么吗呀,再者表爷爷可不让你出门。” “我们悄悄从后院走。”尤振武道。 “后院?”翟去病不明白,但当他跟着尤振武来到后院时,却是明白了。 尤振武先拿来两个草帽,扔翟去病一个,自己戴头上一个,又搬来了梯子,往院墙上一靠,迅速就爬了上去,上了墙头,见翟去病还是犹豫,他转头笑问:“你来不来?” 翟去病叹口气:“这么悄悄溜出去,肯定要挨板子……”嘴上这么说,但还是扣上草帽,跟着尤振武爬上了墙头,随即两人先后轻身跳到院外。 正文 第二十八章 中卫所 …… 天高海阔,自由自在。 两兄弟出了巷子,未免被家中人撞见,他们草帽遮脸,绕了一个大圈,才远离府门,来到街道上,尤振武命翟去病去找一辆马车,他则是在柳树下等,但等了良久也不见人,忽然间,就看见一辆马车在街道上出现,往这边急急而来。 尤振武吃了一惊,急忙拉低草帽,捂脸闪躲。 因为赶车的车夫居然是石善刚。 不想怎么躲也是躲不了,石善刚的马车好巧不巧的就在柳树前停住了,车帘一挑,一个脑袋从车厢里面冒了出去,冲着他挤眉弄眼的笑:“哥,别躲了,出来吧,老石赶车出门,其他人都不知道的。” 却是翟去病。 没办法,尤振武只能闪身出来。 “少千户,上车。”石善刚取凳子放在车前,表情如平常。 尤振武踩着凳子上车。 石善刚收了凳子,马鞭一甩,“加!”载着他们去向西门。 …… “哥,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我在街上转了一圈,也没有找到马车,正想着要不要去求梦祥和长捷的时候,老石赶着马车出现了。就像你刚才一样,我是闪也没法闪,躲也没法躲,只能是上车,不过你放心,老石是一个人出来的,家里人都不知道。”翟去病笑。 尤振武微微苦笑。 他忽然明白,自己和去病两个人的动静,老石可能早就察觉了,但只是默默跟随,并没有阻止和惊动,直到去病找马车而不得,老石才赶着马车出现。 看来,爷爷给自己安排的这个护卫,不但尽职,而且机警的很。 …… 车轮辚辚,很快就来到了榆林西门。 尤振武掀起车帘看。 历史上,榆林曾经三次扩建和增修,史称“三拓榆阳”,但今日为止,榆林外城墙全部由青砖包砌,北城垣因为面对塞外蒙古,无门,东城门有两座,即威宁门、振武门;南城门一座,镇远门;西城门四座,即广榆门、宣武门、龙德门、新乐门;此时所走的,乃是广榆门。 远远的就看见,广榆门不如南门镇远门高大,城楼也低矮了不少,但防御设置,马面,四角楼、讯敌楼、观远楼,却一个也不少。 穿越的这些日子,尤振武和翟去病闲聊,加上本尊的记忆,他已经清楚的知道,榆林城周长5354步,东门、南门有瓮城,设千斤闸,四门共建有楼14座。 就城池坚固和防御力来说,榆林城,确是坚城一座,差不多可以比肩宁远。 但比起宁远的火炮,榆林却是大大不如,不说威震天下的红夷大炮,就是普通的佛朗机炮,榆林也缺乏的很,到现在,榆林的镇城之炮,也不过是一门万历年间铸造的大将军炮。 ---其形状虽大,但威力和射程,却是远远不如。 一句话,榆林虽然是坚城,但却没有利炮,想要坚守,并不容易。 更重要的是,从古至今,守城要想成功,须有两个必备条件,第一是内有粮草,第二是外有援兵,两者缺一不可,但就未来的历史看,当秦督孙传庭在河南兵败,潼关西安失守之后,李自成大军席卷,周围官兵望风而降,延安、绥德,固原都没有激战,先后投降,榆林最后变成孤城一座,根本没有援兵可言,至于城中粮草,怕也是不会有多少…… 两个条件,一个也没有,除非是能改变潼关失守,孙制台身死的历史,否则,榆林就是一个死地啊。 望着城门,尤振武面色凝重。 …… 出了城,脚下的官道坑洼不平,行人不多,车马却是不少,大部分都是载着货物的牛马车,尤振武掀着车帘仔细看,官道两边的原野都是农田,但六月末的天气,小麦刚刚收割完毕,豆子还没有种下,粟米也还没有成熟,一眼望过去,不见多少生机,反倒是透出一股股萧瑟杂乱的气息。 道边的树木七倒八歪,很多都在盛夏里枯死,并不是因为干旱缺水,而因为树皮被人取了食用,树无皮,不久即死。 尤振武心情沉重。 旱,蝗,兵乱,明末西北的三大灾祸,从崇祯元年一直到现在的十六年,都不见有多少的缓解。 眼中所见,正是连年干旱的衰败景象。 “哥,你去中卫所干什么吗?表叔出征,堡里早已经是空了。”翟去病奇。 “就想去看看。”尤振武轻描淡写。 “真的?” “真的。” “行,只要你不和昨天一样,再整什么幺蛾子就好,不然我这顿板子肯定轻不了。” …… 颠簸之中,伴着和翟去病的闲聊,更多的记忆涌上尤振武的心头。 大明的兵制,改革自元朝的军事制度,由朱元璋创立。不同于其他华夏王朝的府兵制募兵制,大明朝最初之时,乃是完全的屯田制,皇帝独揽军事大权,中央设五军都督府,掌管全国卫所军籍,全国要地设立卫所,控扼要害,军丁世代相继,父死子继,一代一代,永远为军人。 卫所给养仰赖屯田。 征讨、镇戍、训练等则是听命于兵部。 遇有战事,兵部奉皇帝旨意调军,任命领兵官,发给印信,率领从卫所调发的军队出征。 战争结束,领兵官缴印于朝,官军各回各自的卫所。 一句话,统军权与调军权分离,达到将不专军、军不私将的目的,某种意义上,和宋朝相仿,但和宋朝重金养兵不同,大明朝的兵却是极其廉价,卫所兵依靠屯田,自给自足,平时为农,战时为兵,饷银极其微薄,朱元璋曾经自得的说,他用最少的钱粮,养活了超过历朝历代的庞大军队。 五军都督府之下,各省设都指挥使司,简称“都司”,都司之之下,又有卫指挥使司,卫下辖一定数量的千户所和百户所。 史载,明朝在全国设十六都司,卫所一共两千多处。 …… 最初,卫所制确实为大明提供了大量廉价而有力的兵源,支撑了明初的十几次大征,而国力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卫所制的弊病开始显现,因为从一开始,卫所制就是建立在“压榨”军户的基础上,军户既要作战,又要屯田,长期下来,苦不堪言,洪武年间就有军户逃亡的现象。 明中期以后,由于吏治腐败,大批军屯被豪绅、将校侵占,商屯亦因“开中法”遭破坏而废弛,卫所兵愈发困苦,在战事伤亡和生计无着的双重压力之下,开始出现大面积的逃亡,朝廷虽然严厉处置,但却无法扭转,逃亡现象有增无减,越来越严重。 正文 第二十九章 长乐堡 正统十四年(1449)“土木堡之变”,京军,也就是从各地抽调而来的卫所兵精锐全军覆没,为保卫京师,朝廷紧急推行募兵制。 不同于卫所兵,募兵不但待遇高,而且来去自由,不世袭,不累及子孙,有较大的吸引力,也因此能招募到更好的兵源。 此后,大凡战斗力较强的军队都是由招募而来,如戚继光的“戚家军”、俞大猷的“俞家军”、李成梁李如松父子的辽东兵等等。 到了明末时,卢象升的天雄兵,吴三桂的关宁兵,曹文诏、曹变蛟等勇猛善战的总兵,他们麾下的兵马大部分也都是募兵,又在募兵之中,选择勇猛敢战之人为家丁,高薪供养,一旦有战,家丁为绝对的主力和中坚。 不同于卫所兵,募兵耗费大,募兵愈众,所耗也就愈多,大明朝廷养不起,所以明知道卫所制弊端重重,军纪废弛,但朝廷却一直保留卫所,缝缝补补,想方设法的维系,而在这中间,卫所制的角色也有所改变,卫所兵最大的功能,不再是从军作战,而是偏向屯田,为募兵提供后勤支援。 这一点,在九边重镇中尤其明显,各镇的主力基本都是募兵而来,但辅兵和后勤支援,则还是由原先的卫所兵负责。 榆林卫也不例外。 榆林是边疆重镇,设有一个卫指挥使司,下辖左、右、中、前、后5个千户所。 尤家世袭的是中卫所。 其治所就在榆林城外十五里的长乐堡中。 去年之前,这个职位属于尤振武的父亲尤见龙,他在担任游击的同时,也兼着中卫所的千户,但在尤振武中得武举之中,尤见龙觉得儿子已经成年,应该多加历练,于是就向老爷子尤世威提出,将千户职位传给儿子,让儿子熟悉卫所,但有机会,千户和武举人的身份叠加到一起,初始为将的官职,就可以稍微高一阶。 尤世威同意了。 于是,尤振武提前成为了长乐堡的千户。 对于长乐堡,尤家人太熟悉了,尤世威尤定宇小时候都在长乐堡长大,只是后来成了总兵之后,地位改变,才在榆林城里买了宅子,作为下一辈,尤振武出生在榆林城里,对长乐堡的感情没有上一辈那么深厚了,但爷爷尤世威和父亲尤见龙时不时的就会带他回长乐堡,“少公子,少千户~~”每次他回堡,堡中的军户都会亲切喊他,向他行礼,论起来,他对堡里的每一个人,甚至是一草一木都非常的熟悉。 “这一次出征,老刘头,没有跟着去吧?”颠簸之中,尤振武忽然问。 “你是问打铁的那老头吗?没,他和两个儿子都在堡中。”翟去病打着哈欠,颠簸之中,快要睡着了。 尤振武点头。 ---作为一个穿越者,他清楚知道,大明已经是病入膏肓,危在旦夕,要想改变历史的进程,靠铁甲弓马的旧式军队,很难拼过李自成无穷无尽的炮灰大军,更不用说辽东的建虏了。 要想改变明末的历史,在军事上压制李自成和建虏,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锻炼新军,发展火器。 除此,再没有其他的办法,或者说,其他办法都不能在短期奏效,无法迅速的拉出一支强兵来。 火器需要铁,铁需要匠铺和匠人。 作为千户所,长乐堡有一间大铁匠铺,铁匠五六人,主要负责维修兵器和甲胄,也打造一些简单兵器,而这也是长乐堡唯一一处不同于普通堡子的地方,至于复杂一点的兵器和制造甲胄,主要是由榆林城中的兵器仿负责。更重型的武器,则有朝廷拨付。 只不过因为钱粮匮乏,榆林每年能制造的兵器和甲胄极其有限,大部分的时候都只是象征性的打造一些简单的甲胄、弓弩和短刀长枪,军中所用大部分都从朝廷工部或者是西安拨调的。 至于在这个时代称霸的红夷大炮,整个华夏,只有大明京师的镇虏厂和辽东宁远铸炮厂能造,西北地区压根就没有这个技术能力和财力。 红夷大炮的铸造,尤振武现在是不敢想的,他现在所想的只有两件,一个遂发鸟铳,一个手炸雷。 这两项并不需要太多的人力财力,一旦制造出来,能迅速有效的配发到部队。 当然了,遂发鸟铳和手炸雷也并不是容易造的,仍有相当的技术难题需要克服。 作为一个矿业大学的高材生,学的又是冶金,尤振武自信自己有这样的能力。 一路,尤振武静静思索,竭力回想火药的科学配比和遂发鸟铳的设计原理--作为民间军武的爱好者,对于这两项,他曾经有过相当的钻研,又翻阅很多的资料,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将记忆里的数字,一一的,没有差错的翻出来,然后再结合实际,进行调整。 这中间,他手指不停在腿上画动,确定数字,同时简单描绘遂发鸟铳和手炸雷的草图。 …… 十五里的颠簸,快要中午时分,睡醒一觉的翟去病掀起帘子笑说道:“哥,这就到了。” 尤振武抬头看去,远远的就看见官道右侧,沿着山峦,出现了一座四四方方,半截黄土夯就,半截砂石砌就的城堡,堡高六米,长宽大约都在六百步左右,城门楼上飘扬着日月军旗,但看不到有军士守卫,城门洞下,百姓进进出出,骡马,独轮车,扛着农具背着柴薪者,络绎不绝。 一眼扫过,尤振武的第一印象,就是仿佛见到了前世里留存的明代边塞的荒凉古堡,从形态到格局,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和后世相比,眼前的古堡好像更有沧桑感和厚重感。 由此可知,长乐堡怕已经好长时间没有修缮了。 一个守卫的老兵,穿着褪色的军袄,没有头盔,只是束带,此时正持枪守卫在堡门之前,当看见有马车在官道上出现,向堡子而来时,他不由紧张起来,翘首观望,等到看清楚是石善刚赶车之后,他脸色一喜,快步迎了上来。 石善刚收紧缰绳,放慢车速,对着迎上来的老兵笑。 正文 第三十章 发小 长乐堡。 老兵冲上来,远远就叫:“小石头,好久没见你了?车上是谁,是老总镇吗?” 阳光照着他脸上的皱纹,看他的样子,最少有五十了,而石善刚今年四十岁出头,在他面前,是永远的小辈,而从他打招呼的亲热看,他和石善刚是很熟悉的人。 石善刚笑一笑,没有回答,只是“吁”的一声,勒住了马车。 尤振武和翟去病掀开车帘,一前一后的跳了下来。 “啊,是少千户。见过少千户,见过三公子。” 老兵握着枪杆,一脸惊喜,急忙抱拳躬身行礼。 尤振武笑:“免了。” 翟去病则是抬头望眼前的长乐堡,负手笑道:“好长时间没来了……也不知道后院的那棵大梨树,结了多少梨子?” 老兵平身,接着说道:“听说少公子落马,额们一直都担心呢,见少公子无事,额们就都可以放心了。” 说着说着就开心的笑了起来,露出了缺失的门牙,右脸的伤疤也更加清楚。 …… 尤振武微笑点头,他本尊的记忆里已经认出眼前的老兵叫张福林,是中卫所的一个旗长,年轻时虽然不说英勇善战,但却也是兢兢业业,好几次死里逃生,从尸山血海里面爬出来的,父亲身边掌旗手张禄,就是他家老二。 “快,快去通报,就说少千户来了!” 张福林扭头大喊。 其实不用他喊,城门洞里进出的军户们都已经认出了尤振武,好多人都围了上来,男人抱拳行礼,女的万福,小孩则是好奇的看,然后被母亲压着头叫“少千户”。 如果是过去,如果是尤振武的本尊,他不大会理会这些,而是会少年得意,快速入堡,干自己的事情,但今日的尤振武却是不同,他微笑的抱拳,一边迈步入堡,一边向每一个行礼,呼喊他“少千户”的人点头致意。 ---军户们行礼,都是遵从规矩,两百多年的惯例,见少公子谦卑,军户们都有些惶恐。 翟去病跟在后面,嘴里嘀咕:“这一摔,感觉表哥可比过去谦逊多了……” …… 过城门洞之前,尤振武抬头看了一眼,正看见城门洞上镶有的石匾,上面清楚刻着三个字:“中卫所”。 进了堡子,一眼望过去。除了中间的一条土街之外,两边都是低矮的屋舍,夯土墙,青瓦顶,大多数都是建成几十年,甚至有可能是百年的旧屋,岁月侵蚀,风化严重,但依然倔强挺立,为人们挡风遮雨,抵御冬季的寒冷。 老人牵着孩童站在门前,向他行礼,破烂的衣衫,满脸的菜色,恭卑的笑容埋藏在深深的皱纹里。 路边,一棵枝叶正茂,硕果累累的歪脖子老梨树从旁边的院子里伸了出来,枝丫弯弯曲曲,看起来接了不少的梨,这大约是尤振武眼睛看到的,最有生机的一件事物。 尤振武心情沉重,比起榆林城,长乐堡里面的民生,显然是要差上很多的,就史书来说,明末百姓的困苦,一点都不夸张。 “卑职薛得贵见过少千户!不知少千户前来,未能远迎,请少千户责罚。” 一个穿着皮甲,挎着腰刀,但同样没有戴头盔,只是束带的老者疾步匆匆的赶来,分开众人,向尤振武抱拳行礼。 尤振武认得,此人是中卫所的世袭百户,今年已经五十了,是他尤家的老部下。这一次中卫所出征,父亲几乎是带走了堡子里所有的青壮,杨得贵因为年纪大了,所以负责留守,其他的几个百户则都跟着一起出征了。 尤振武微笑点头:“免了。我就是随便来看看,不需迎。” 目光往薛得贵身后看去,一个提着长枪、略显羞涩少年兵正站在薛得贵的身后。 “这是……金川吧?”尤振武问。 “是,快不快拜见少千户?”薛得贵扭头道。 少年兵将手中的枪杆往地下一插,上前一步,抱拳躬身道:“小的薛金川,拜见少千户。” 尤振武笑:“快起快起,可不要见外,我们是从小一起玩大的呢。” 一边说,一边上前托住少年兵的臂膀。 ---记忆里,他不止是和杨金川一起长大一起玩,而且两人的情谊非常好,只是后来逐渐长大,身份地位有所隔阂,渐渐才有所生疏,薛金川又比较羞涩,不喜见人,因此他们两人很长时间没有见了。 见“少千户”手臂托来,薛金川本能的想要闪躲,但尤振武动作极快,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另他无法闪,抬头一看,正和尤振武目光对视,尤振武温和的目光,真诚的笑意,令他微微感动,仿佛是回到了少小的孩童,彼此穿着开裆裤,漫山遍野乱跑的时候,于是脸上也露出笑容。 一瞬间,两人亲近的关系好像恢复了很多。 “金川,你这杆长枪不错。” 就托手臂这一下,尤振武就已经感觉出,薛金川虽然才十六七岁,但已经是有相当的力气,想到他刚才将长枪插于地上的利索,就更是确定,于是看向他身后插着的长枪。 得“少千户”夸奖,薛金川羞涩的脸上,顿时就涌过英气,但同时却也是更羞涩了,口中道:“这是我大的枪。” 尤振武上前一步,拔起长枪,横在手中,摩挲了一下,又振了一下,赞道:“好枪!” 说完,向旁边闪了几步,单手提起长枪,左右一指,打开场子,然后就舞了起来。 --前世里,尤振武本是矿业大学的高才,但不甘受辱,毕业之后却改练格斗,后来又喜欢上了传统军武,刀枪剑戟都有涉猎,只不过并不精通,他真正在行的,还是MMA综合格斗(Mixed Martial Arts),今日长枪在手,他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想要舞动一番的冲动---这并不是他,而是本尊的思想和情绪,在他脑海里延续传递的结果。 而他现在所舞动的,正都是他尤家祖传的枪法。 原本,尤振武只是想要随意舞动几下,以验证自己,究竟传袭了本尊多少的武艺?但是当长枪舞动起来之后,就觉得精神焕发,无数招数从脑海里奔涌而来,扎、刺、挞、抨、缠、圈、拦、拿、扑、点、拨,铺面而来,瞬息之间,他就已经将本尊的枪法融会贯通。 不过“通”是通了,但手腕上却还没有力气,只耍了半套枪法,他就气喘吁吁,舞不动了。 正文 第三十一章 武艺 “好!” 即便如此,叫好声和鼓掌声也已经是如雷。 周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围上了更多的军户,从老者到妇人,他们看到“少千户”舞枪,一个个都是喝彩。 翟去病担心尤振武的身体,叫道:“表哥,行了,不要舞了……” 尤振武停住枪,大口喘息,擦擦额头的汗,心中却是猛然醒悟:自己穿越醒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身体却一直是有气无力,原以为是落马受伤的后遗症,现在才明白,并非是如此,更大的原因,怕是因为在灵魂契合之后,自己身体四肢,还没有完全和本尊融合的原因,以致于到现在手脚都还有些无力。 悟到这一点之后,尤振武不顾翟去病的阻止,又借了薛得贵的腰刀,接着耍了一通刀法。 刀罢,喝彩声更烈。 这一次,连翟去病都开始鼓掌,因为他已经看出,表哥虽然大汗淋淋,但随着刀枪的舞动,精气神却好像是更好了。 …… 场中。 尤振武大汗淋淋,但身体四肢却仿佛更有力量了,心知自己猜测不错,要想更好恢复,非的勤练武艺,和本尊融合不可,低头看手中的长刀,发现刀背上清楚刻着“大明工部造,崇祯元年”,掂掂份量,看看刃口,心中明白,这刀应该是大明崇祯元年,李邦华担任工部侍郎时所督造的,这批刀,全部都是真材实料,严格打造,每一把都是精品,后来李邦华离任,后续财力不济,官吏贪墨,“大明工部造”滥竽充数,每况愈下,再没有这样的好刃口了。 去年,李邦华在闲居多年之后,被崇祯帝重新起用为京师左都御史,可惜,到京之后的一些谏言,崇祯帝都没有听从,尤其是他力主的,遣太子南巡之策被崇祯帝否决,致使大明延续国祚的最后一丝机会也丧失了。 甲申之变时,李邦华以身殉国。 可惜,可叹啊。 …… 尤振武停住脑子里面的胡思乱想,将长刀还递给薛得贵,然后环环抱拳,对喝彩的军户们表示感谢。 见少千户谦卑,周围军户的欢喜声更大。 这中间,尤振武问薛得贵说道:“堡中还留有多少军士?” “两百。” “令他们都到校场集合!”尤振武道。 薛得贵愣了一下,眼神微惊,抱拳道:“少千户,是有贼乱吗?” “没,游戎临走前,嘱咐我多留意堡中事务,今日就是想看一下操演。” “哦。”薛得贵长长松了一口气,然后一脸苦笑的说道:“现在怕是不行。” “为何?”尤振武奇。 “很多人还在地里呢。得中午才能回来。要操练也得午后了。”薛得贵解释道。 尤振武明白了,卫所兵除了作战,还有一个任务是屯田,虽然榆林土地贫瘠,加上旱灾蝗灾不断,产出比很低,是屯田的事务还是不能停止,每天天一亮,堡子里面的青壮年就都是要到农田里去耕作。 既要屯田,又要作战,穷苦不堪,卫所兵的战力,如何能强大? 论起来,榆林的土地最适合种土豆红薯,可惜啊,尤振武没有红薯土豆的种子,没有办法推广。一切都只能等渡过眼前的危急之后,再从长计议了。 “那就午后吧。” 尤振武无奈。 转身回头,翟去病却小声说道:“卫所操练有什么好看的,不过就是一帮站都站不稳的老头……” …… 借着堡子里面的人都聚拢过来的机会,尤振武大略环视了一圈,简单清点,发现堡中不过六七百人,一眼望过去,全部都是老弱妇孺,男丁不是薛得贵这样的老卒,就是薛金川那样的少年,连壮年妇人都很少,即便中午时,田中能回来一些青壮年的男女,但想要从中选兵,怕也是难的很。 相信不止是长乐堡,榆林境内的其他堡子,应该也都是如此,青壮都已经被抽调走了。 一旦汝州之战的结果不能改变,孙制台大败,潼关西安失守,闯军席卷而来,这样的老弱如何又能是十万顺军的对手? …… 此时已经是中午,薛得贵遣散人群,请尤振武到家中用饭,尤振武倒也没有客气,带着翟去病和石善刚,径直去了他家。 少千户到家中,薛家全家上下倍感尊荣,薛妻连忙宰了两只鸡、蒸了榆面白馍,薛得贵又让薛金川去沽了一壶酒。 尤振武心中却是叹。 ---即便是世袭的百户,薛家也是非常简陋,除了庭院有一些模样,比周围邻居大了很多,屋舍也稍微良好一些之外,但进到屋中,同样都只是一些简单的家具,陈旧的摆设,没有仆人,家务活全部都是薛得贵的妻子一人在操持。 薛妻今年也快五十了,头发却已经是提前花白,皱纹多多,腰也驮了,看起来倒像是有六十岁,说起出征的三子,她忍不住担心的叹口气。 ---薛得贵一共四个儿子,长子次子都已经战死,三子这一次跟随出征,只留下幺子薛金川在家守着。 不止薛家,榆林的军户,又有哪一家不是儿孙茁壮?却都又凋零在外? …… 没有进屋,就在院子的大树下摆开桌子,尤振武和薛得贵闲聊,对堡子的现况有了更多的了解。 ----父亲尤见龙这一次出征,不但是带走了堡子里面的精壮,也将堡中能用的甲胄火器全部都带走了,现在堡子里面连一具完整的铁甲也没有了。 唯一庆幸的是,刀枪有一些,弓箭有几张,父亲还偷偷留下了不少的粮,最少可支应三月的时间,足够到秋收之后。 尤振武一边听,一边沉思,忽然问:“薛叔,我记得你是炮兵出身?” “可不敢叫叔,您叫我得贵就可以!” 薛得贵赶紧起身抱拳。 尤振武笑:“此间没有旁人,薛叔你不必见外。” “不是见外,上下尊卑可是不能乱的。”薛得贵摇头像是拨浪鼓,如果尤振武不答应,他怕是不肯坐下。 尤振武只好拉他,笑道:“好,那我就叫你薛百户吧。” 薛得贵这才坐下,说道:“虎蹲炮,大将军炮,额都打过。但咱榆林军用炮的时候不多,这些年又净在外面剿匪了,那些又笨又重的铁疙瘩就更是没有用,”目光看向城头的方向,笑道:“额都好长时间没有放过炮了。” 正文 第三十二章 老弱 “鸟铳呢?”尤振武问。 薛得贵点头,眼睛里闪过豪情:“那就更打过了,年轻时跟着老总镇在山海关,我是专门操练鸟铳队的,最多时,我手下三百精锐呢。”说着,忽然又叹口气:“不过说实话,那玩意没有多大用,就是吓唬人,光听响,不见死人,远没有虎蹲炮好用。” ---几杯酒下肚,薛得贵好像是放开了,一些平常不说的话,今日也敢说了。 “咱堡子里面有鸟铳吗?”尤振武问。 “有,大约有三四十支,不过大部分都被游戎带走了,剩下没几支。”薛得贵答。 尤振武微微点头,只要有鸟铳就好,哪怕只有一支。 “自生火铳,你听过吗?”尤振武再问。 薛得贵茫然的摇头,显然,他并没有听过。 这方面论起来,翟去病倒是见多识广,消息灵通了。 接着又聊起堡子里其他的情况,从这些年战事的抽调,几次大的伤亡,谁家的孩子有武力?谁家的孩子能受苦,旱情,蝗灾,一一都有涉及。 薛家父子说,翟去病有时也会补充一些。 …… 有些事,尤振武原本就是知道的,但也有不少是第一次听到,论起来,身为中卫所的千户,这些原本就是他应该知道的,但尤振武的本尊一心练习弓马刀枪,只想跟着父亲在军前建功立业,疏忽了对堡子的管理,或者是,本尊少年心性,一个堡子根本不在他的眼里。 但尤振武却不同,他清楚知道,他必须了解中卫所的所有,因为中卫所将是他挽救危局的唯一起点。 即便中卫所已经是一个空架子。 “见过少千户!” 午饭快要结束的时候,一个中年汉子急匆匆的进入院子,向尤振武行礼。 尤振武抬头一看,认识,中年汉子叫吴大有,乃是薛得贵麾下的一个旗长,世袭,盾牌手出身,有些勇武,只是年纪大了,已经不再参战,以屯田为主。 尤振武点头。 吴大有又向薛得贵行礼。 薛得贵问道:“少千户的命令,可传下去了?” “传下去了,兄弟们正在往校场集合。”吴大有回答。 薛得贵起身,向尤振武抱拳:“少千户,请!” 尤振武起身,往校场而去,薛家父子都跟随。 出门前,尤振武唤过翟去病,小声叮嘱了两句,翟去病点头明白,等到一行人都出了院子,翟去病忽然又转了回来,将四钱碎银子塞到了薛金川他娘的手中,口中说道:“薛家娘,你可不要推脱,这是少千户的军令,你非拿不可,要是不拿,不但你家老头子,就是我也得挨军棍子了!” 如此,薛金川他娘才勉强收下,感动的都快要落下泪来。 …… 长乐堡周成五里,四面城墙都长一里多一点,既是要塞,也是一座生活居城,堡子里有千户治所,有粮仓,有武库,操练场,有钟楼,周边三十里之内,还散布着六个百户所,设置有烽火台,可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千户治所在堡子的北区,粮库武库,分在左右,最前面的一大块空地,就是长乐堡的操练场。 尤振武来到时,除了堡中的两百卫所兵正在集合之外,卫所的佥书官周运,也已经在卫所门前等候多时了。 ---周运今年五十岁左右,是一个老秀才,屡试举人不中,后来被尤世威相中,成了中卫所的“佥书”,掌管草纸,负责处理中卫所的文档以及粮库武库的登记造册,协助长官处理所中的各种事务,油盐酱醋,甚至是沐浴、针工,都得他操心,相当于是中卫所的总管和后勤处长。 佥书之外,还有一个小吏叫“掌印”,这是千户所唯二的两个文职,现在掌印一职空悬,暂时由尤振武的二叔,前千户尤见田代任。 所谓“掌印”,就是携带、保管千户印,是千户的亲信,有发号施令的权力,论起来,地位在佥书之上。 “卑职周运,见过少千户!” 周运进前行礼。 ---三缕长髯,面目清瘦,青袍,黑帽,标准的底层小吏的装束,论起来,这周运倒也有些“傲气”,少千户到堡中这么长时间了,他居然没有主动去拜见,而是一直按部就班的等在卫所之前,如果换成尤振武的本尊,心中一定会产生不快,但穿越的尤振武却没有。 因为在他的记忆深海里,知道周运就是这样的性子,不但是他这个少千户,哪怕是前千户,他的父亲尤见龙,乃至是老总镇尤世威亲临,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周运也不会主动求见,而是会按照规制,一直守在治所的门前。 …… 周运的傲气是有底气的,担任中卫所的佥书十几年,辅佐尤世威尤见龙,将卫所治理的井井有条,尤世威尤见龙都是称赞,至于尤振武这个少千户,虽然还没有完全了解周运,但就本尊的记忆来说,他对这个勤恳敬业的小吏,也还是很赞赏的。 “周佥书免礼。”尤振武笑。 周运随即退到一边,再不多说。 这中间,翟去病却是溜走,嚷嚷着要去看后院的梨树,三步两步就进了治所,不见人影。 尤振武的目光始终盯着校场。 有老卒抬出大鼓和铜锣,搬来桌子,将褪色的令旗,放置于上,请少千户发号施令。 两百卫所兵从四面八方、乱糟糟而来,最后汇集到了校场之上。 武器一色的都是长枪,衣衫却是各异,有的戴白色詹帽,有的着蓝色箭衣,有的是红色布面甲,以上的这三种,原本都应该是卫所兵的制式服装,也就是说,每一个人都应该是齐全的,但现在却鲜有齐全者,零零洒洒,且都是老旧不堪,没有一件是新的,一看就知道卫所已经多年没有发过新兵服了。 ---军户家中都有长枪,但有操练,就会拿着集合,但腰刀,甲胄,弓箭却都在库中,遇有战事才会分发。因为大部分都是长枪。 吴大有等几个盾手,则是拿着大木盾,立在队伍两侧。 衣衫破旧,无甲,武器单一,这并不是尤振武最忧心的,他最忧心和感到沉重压力的是,两百卫所兵,老的老,少的少,老的五十多,小的只有十三四岁,瘦骨嶙峋的,连枪都拿不稳。且老的多,少的少,一眼望过去,大部分都是头发斑白的老兵。 能勉强称为青壮的,连二十人都不到。 倒真是,万里一孤城,尽是白发兵。 这样的兵,如何能战? 正文 第三十三章 现状 薛得贵并没有看出少千户心中的忧虑,在他看来,眼前的一切都是正常,在游戎带兵出征,从堡中抽调精壮之后,堡中仍有两百军士,已经算是不容易了。 “少千户,人已到齐。是否开始操练,请您下令。”清点人数之后,薛得贵向尤振武请命。 尤振武拔出一支三角令旗:“开始!” “是!” 薛得贵转身面向校场,用尽最大的肺活量,高声大叫:“操练开始~~” “咚咚咚咚……” “当当当当……” 四五个老卒拼力敲锣擂鼓。 “虎!” 随着锣声、鼓声,和旗帜的摇动,两百卫所兵分成数队,开始进行队列、刺杀、对战的操练。长枪短刀盾牌开始交替闪烁和行进。 尤振武仔细观摩,然后稍微欣慰的发现,虽然都是老弱,但长乐堡的卫所兵平常显然是有操练的,听到鼓声、锣声,自觉知道前进或者是后退,长枪攒刺,短刀圆盾招架,简单的摆个三才阵,看起来都还像模像样。 不过只一刻,也就是十五分钟的操练之后,很多五十岁的老兵就已经是气喘吁吁,跟不上鼓点了,而少年兵原本就是跟着走,没有太多的熟练度,老兵一散,他们立刻也就乱了。 原本还算齐整的队列,顿时就变的乱糟糟。 薛得贵没有命令停止,反而大声呵斥,用鞭子抽打那些乱了阵型的老卒。 鼓声锣声更急。 没有命令,老兵们只能是咬牙坚持, 看到此时,尤振武心情沉重,他清楚的知道,-以长乐堡卫所兵的战力,对付手拿锄头、没有组织、没有战力的农夫还是没有问题的,但若是遇上那些已经具备铁甲和火器的经年老贼,却是一点机会都没有的。不需要多,十几个经年老贼就能将面前的两百卫所兵杀的溃不成军。 …… “一点意思都没有……”不知道什么时候,翟去病回来了,他站在尤振武身后微微摇头,觉得眼前的操演十分无聊,又十分的没有意义。 尤振武却依然看的很认真,试图发现那些可以一用的青壮兵。 终于,鼓声停止,一套操练结束。 老兵们气喘如牛,汗流浃背,站快要站不住了,少年兵则是茫然无所适从。 薛得贵向尤振武抱拳复命。 尤振武心情沉重,脸上却依然平静,点头说道:“都辛苦了,散了吧。” “是!”薛得贵答应。转身面对校场,大声:“少千户有令,散了!” “当当当当~~”散场的锣声响起。 立在场中的老兵们一个个如逢大赦,立刻放下兵器,哎呦哎呦的坐了下来,伸腿休息,还有人呼喊家人快快送水,而家人们早有准备,瓢勺早就预备好了,等散场的命令锣声一响,立刻就捧着瓢勺进场,为自己的家人送水,一时,人影晃动,瓢勺传递,校场变成了田间地头的休息场。 “都什么样子,回家喝去!” 薛得贵拎着鞭子冲了过去,一通乱舞, …… 尤振武静静看着,脸色越发沉重,虽然卫所兵的孱弱,完全在他预料中,但真正看过之后,他还是忍不住的要长叹一声。 想要依靠这两百卫所兵有所作为,根本是不可能的。 锻炼新兵之事,必须抓紧进行。 沉思了一下,尤振武看向一直静静站在旁边的周运,问道:“周佥书,今日已经是六月二十,麦子收完,土地也平整的差不多了,接下来堡子里是不是就可以歇一阵了?” 周运拱手:“回少千户,得种菽(黄豆),另外还得抓紧修缮南城的城墙,不然等今秋有雨,怕是支撑不住。” “修缮城墙的事情,明年再说吧,” 尤振武想也不想的说道:“眼下练兵为主,种菽之后,全部集合操练。” 后半句话是对薛得贵说的。 周运微有惊异:“少千户。游戎临行前特地叮嘱,修缮城墙不能拖……” “照我说的去安排,修缮城墙的事情,我另有处置。”尤振武脸色一沉。 周运心中一惊,急忙拱手:“是。” 就在这一瞬,他忽然惊觉,少千户今日大不一样,说话气度都是沉稳,隐隐然,已经是有老爷子尤世威的风范了。 翟去病也侧着头,微微惊奇的看表哥---刚才尤振武发号施令的威严,他隐隐也是感受到了,觉得表哥在此时此刻,大不相同。倏忽的,竟然像是表叔在发令。 “将卫所的丁册账册都拿来,有几件事,我需要确定。记着,是实册不是标册。”尤振武大步向治所里面走去。 实册,真册;标册,万年不变的假册。 “是。”周运答应。 翟去病快步跟上,叫道:“哥,时间不早了……” …… 治所分前后两进,前院办公,后院住宿,简简单单,十分普通,但却已经是为整个长乐堡最大的建筑了。 尤振武进到前院一扫,发现屋舍陈旧,正堂左右两侧木栅上的漆色都已经斑驳,那一面升堂的大鼓怕也有三十四年了,眼中所见,全部都是旧的,一件新的也没有,由此可知,中卫所确实是已经穷到姥姥家了。 又去后院转了一圈,发现后院的老梨树茁壮,果子结了不少,树下扔着一个咬了一口的笨梨,应该是翟去病刚刚啃的。 尤家人虽然都没有在所里居住,不过屋舍一直都有维护,房屋虽然老旧,但并不破败,屋前屋后,都非常整洁,看得出,周运时时令人打扫。 此外,后院还有一大排的厢房,那是卫所护卫所住,不过现在全空着。 “哥,不如走吧,这地方没什么好看的。”翟去病追上来道。 …… 转了一圈之后,尤振武来进前院堂中,于正堂就坐,周运遵照尤振武的命令,带着一个书办,捧来丁册、武库和粮库的账册,供尤振武查阅。 记忆里,尤振武的本尊在承袭千户的职位之后,曾经在二叔和翟去病的陪同下,来过治所一次,但只是走马观花,走个过场,丁册账册根本就没有翻阅。 注:军户属于是军人,不归地方府衙,而归地方的卫指挥使司管理,因此,千户所和卫指挥使司都有丁册。 尤振武仔细翻了丁册和账册。 照大明军制,一个卫所得出1200兵,属民最少三千人,但就现在的实际的情况下,中卫所在册军户不过两千人,兵七百,这一次出征,尤见龙带走三百青壮,另有五十人在榆林城中听调,所中只剩下两百老弱兵。 尤振武眉头深锁,两百老弱,精壮不足二十,如何破局? 而就他所知,在榆林五个卫所中,中卫所的情况还算是好的,有的卫所连两百老弱兵也是没有了。 也就是说,崇祯十六年,当孙传庭带兵出潼关,整个陕西包括榆林镇,都已经是空了,不说榆林,就是西安,陕西本地的守军也是极少,历史上,只能仰赖路过的三千四川兵紧急守城,结果陕西府库空虚,隆冬之际,拿不出棉衣,冻的士兵们上不了城头,秦王又不肯拿银子,最终导致四川兵气愤不过,开门投降,西安失守,整个西北的局势,顿时就不可收拾了。 …… 正文 第三十四章 旧火器 …… 就着丁册和账册,尤振武询问所中的各项事务,周运对答如流,看的出,他对中卫所上上下下的情况,了如指掌,其账册也都记载的清楚明白,字迹工整,一笔不差。 想起父亲曾经说过,这些年多亏了周运的打理和统筹,中卫所才能勉强维持,即便朝廷五年没有发过饷银,中卫所的军户们也没有饿死、饿跑一人,这都是周运的功劳啊。 尤振武暗暗点头,心说怪不得能得爷爷信任,父亲赞许,周运从严统筹,一丝不苟,确是一个难得的后勤人才。 尤振武惊讶,却不知道周运更惊讶, 在周运的印象里,少千户就是一个舞枪弄棒,一心想着上阵杀敌,建立功业的热血青年,对于繁琐的俗事,一向都是毫不关心,也毫无理解,想不到今日所问,却句句问在实在要害处,如多年老吏,俨然像是换了一个人。加之刚才检阅操练时的沉稳和大度,这不禁就令周运更是惊奇,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榆林城里的传言是真的? 原来,经过一天的发酵,不但是榆林城,就是周边的卫所堡子,也都听到了少千户被岳王爷托梦的一些风声,周运是佥书,消息比一般人更灵通,因此他是长乐堡中第一个听到的人,原本他是不信的,子不语怪力乱神,虽然岳王爷不是乱神,但他也不会轻易相信所谓的托梦,只是现在看着少千户,清楚感觉到少千户的忽然蜕变和成熟稳重,这让他对自己之前的判断,不由就动摇起来。 难道真有这样的神奇? 想到此,周运回答的就更是谨慎和小心。 …… “武库账册,咱卫所有虎蹲炮两门,鸟铳二十八支,三眼铳一百一十一支,拐子铳,五雷神机,四眼铁枪若干,这些,都有吗?”冷兵器不说,尤振武翻着账册问火器。 “拐子铳,五雷神机,四眼铁枪,都在。虎蹲炮、好用的鸟铳和三眼铳都被游戎带走了,鸟铳余三支,三眼铳,余二十九支。”周运回。 “火药呢?” “尚有一十二罐。” 不比内地,作为边疆要塞,榆林的火器还是较为充足的,也因此,即便是一个小小的中卫所,所拥有的火器数量也不在少数,榆林城中应该更多,只不过大部分都是中看不中用罢了。 “走,带我去看。” 尤振武起身。 …… 从治所出来后,左转是粮仓,右转是武库。 粮仓少有积粮,武库则基本空荡荡,就冷兵器来说,除了一捆长枪、十几把长刀,几张短弓、零星的羽箭,几面圆盾,再没有其他。 大部分堪用的武器,都被父亲带走了。 甲胄则是一具完整的也没有。 至于火器,账册上所记的,什么拐子铳,五雷神机,四眼铁枪,倒一一都在,这些兵器除了一个个威武好听的名字,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实用性,边将们心知肚明,很少使用它们,基本都放在武库里藏宝,相比之下,三眼铳和鸟铳还稍有实用性,用的比较普遍一些。 但作为一个穿越者,尤振武对明末名目纷繁的各种火器,还是非常有兴趣的,从拐子铳、五雷神机,一直到四眼铁枪等,每一项火器,他都要拿在手中,仔细的端详,简单操作,并向薛得贵询问使用的方法。 问清楚之后,他都会暗暗叹口气,心想这些武器确实是没有实用性,白瞎了一个个好名字,就一个矿业大学的高材生的眼光来看,这些火器不但铁质不纯,质量堪忧,而且铸造方法也有很大的问题,论起来纯属是浪费资源,未来除了回炉再造,再没有其他的用途。 这其间,他对周运的工作能力,再一次暗暗点头---连这些不实用的火器,都被保养的极好,由此可知,周运不但工作细致,而且相当的用心。 相比与尤振武饶有兴趣,翟去病却是一点兴致都没有,直接来到三眼铳之前,举着一根三眼铳进行瞄准。 而在那些“华而不实”的武器之后,尤振武也在三眼铳的前面停了下来。 比起前面的武器,三眼铳的名气大了不少,知道的人很多,就明中后期的历史记载来看,历次战役,都少不了三眼火铳的身影。 尤其是边军骑兵,最喜欢使用的火器就是三眼铳,一来三眼铳质量可靠,不易炸膛;其次是马上三发连射,气势惊人,就算敌人不怕,敌军坐骑也常常会被三眼铳的火光和硝烟惊的跳起,乱了阵型;最后,连发完毕之后,三眼铳还可以当铁锏使用,冲入敌阵,向敌人猛砸。 万历入朝做战时,辽东骑兵使用三眼铳、火箭、斧头和铁鞭,将不明就里的日本武士杀了一个人仰马翻,但就实际杀伤力来说,三眼铳的威力实在是不敢恭维,日本武士被杀,一部分因为他们是轻甲,不具防御力,第二则是因为惊吓冲撞,最后则是缺少和骑兵对抗的经验。 己巳之变时,满桂带领的边军,同样使用三眼铳向建虏猛射,只看见硝烟火光,连续排射,好不热闹,又听见叮叮当当的,弹丸击中铁甲的声音,但建虏重甲兵却鲜有一个倒下,原因就是因为三眼铳威力有限,无法击穿建虏重甲兵的双重铁甲。最终,建虏铁甲兵砍断了立在火枪兵前面的木栅栏,建虏骑兵突入,火枪兵立刻就败了。 …… 拿在手里,掂了掂三眼铳的份量,尤振武暗暗叹息的放了回去。 ----和前面的武器一样,这种粗制滥造的三眼铳,已经落后于时代了,未来只能是回炉再造,全部锻打成鸟铳的铳管使用。 最后,尤振武来到了那三支鸟铳的前面。 感觉这三支鸟铳被周运保养的更好。 他双手端起,沉甸甸的,看铳管,看引药锅,看扳机,只一眼就知道,铳管使用的铁料比刚才的火器要好上不少,又看上面的小字,发现这三杆鸟铳并非是大明工部造,而是西安的火器厂制造。 想想也是,“大明工部造”连辽东边镇都供应不及,何况是西北呢? 和工部造相比,西安造的精细程度可能要差一点,质量怕也难以完全保证。 低头望下去,只见铳管内壁光滑,无砂质,不见锈迹,看起来打磨钻孔的工作还是很到位的。 简单比划了一下,确定铳管口径刚好可以伸入一个小拇指,回想前世,尤振武确定大明火铳的口径是全国统一的,不论工部造还是地方造,都已经使用统一的弹丸。 铳管下面带着一根“搠棍”,那是专门用来清理铳管,并且捣实火药和弹丸的棍子。 唯一的遗憾,枪托不够科学,无法完全承载后坐力,对操作的士兵有相当高的要求。 这一点,未来制造新铳时,也要全面改进。 正文 第三十五章 试铳 尤振武将鸟铳端在手里掂量了几下,对各个部件的大小和精细程度心中有数,想着自己的改进计划,对于打造新式的遂发火铳,就更是多了一分的信心,举起鸟铳,眯眼试着瞄准了一下,口中道:“我要试铳。取火药和弹丸!” “不可!” 不等周运回答,身后的薛得贵已经是叫了出来。 “为什么不可?” 尤振武看他。 薛得贵支支吾吾,红着老脸无法答。 翟去病放下手中的三眼铳,解释道:“表哥,这玩意经常炸膛,一点都不稳当,再者,你伤口没好,身体还虚弱,握不住铳,我看就不要试了。” “就是就是。”薛得贵急忙道:“这铳,不试也罢。” “没事。” 尤振武脸色严肃:“我能舞枪,就能试铳,今日这铳,非试不可,不试铳,我怎么能知道这三只铳能用还是不能用?” 翟去病正色道:“哥,其他事情我都听你的、由你的,但唯独这件事不行,你得听我的,这个铳,你不能试!” “我将门中人,连试铳的胆子都没有,岂不让人笑话?”尤振武坚持。 “这不是胆子不胆子的事,关键是这玩意……”翟去病叹口气:“如果你真想看,这样吧,我来替你一试。” 说着,上前伸手就要夺铳。 薛得贵却抢先一步,挡在他面前,向尤振武抱拳:“还是我来吧,我对鸟铳最熟……” 看着两个人如此担心、却又如此抢夺,尤振武更加明白这个时代的人对鸟铳的巨大不信任,不去除这种畏惧的心理,即便制造出了自生鸟铳,怕也是难以推广,而要逆转这一点,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确实提升鸟铳的质量,保证不炸膛,如此,以后才不会出现这种下属抢着为上级试铳的情景出现。 “不要争了!”尤振武一把推开他们两人:“这铳谁也替不了我,我是非试不可!” …… 见尤振武如此坚持,实在是劝不住,没办法,翟去病和薛得贵只能答应。 趁着尤振武专注于手中鸟铳的机会,翟去病在薛得贵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意思是少装火药,免得出事,薛得贵点头表示明白。 尤振武双手端着铳,离开武库,来到院子里。 周运取来了火药壶和弹丸,尤振武取过来先看,发现弹丸是铅制,大约三钱重,细看形制并不圆润,大小也有细微的偏差,火药则是粗火药,缺乏细磨,配比也比较粗糙,没有形成火药颗粒,心知这两项都急需改进,否则,再好的鸟铳也发挥不出威力来。 薛得贵熟练的装填火药,将铅弹放入铳管,用搠棍轻轻压上,又小心翼翼地在火门处的孔槽里倒入一些火药粉末,把点着的火绳固定在火绳夹上,一切准备就绪,才将鸟铳交还给尤振武,口中道:“少千户,这铳声音大,你一定小心!” --在他装填的时候,尤振武目不转睛,仔细观察,将每一个动作都记在心里,同时默默算着时间,最后的结论是,薛得贵老当益壮,动作熟练,所用时间极短,正是一个使用鸟铳的好手。 尤振武点点头,接过鸟铳,站在院子里,举铳瞄向薛金川搬来的一个人形木牌,屏息静气。 翟去病和薛得贵都是紧张。 稍微瞄准之后,尤振武扣动扳机,火绳落下,火门打开,火绳点燃引药,引药再点燃发射药,就听见“砰!”的一声大响,手中鸟铳震动,红光乍现,白烟升起,一枚弹丸以肉眼难见的速度,呼啸而出,射向了人形木牌! “好!” 薛得贵眼力极好,已经看到了人形木牌的晃动,心知已经是命中,而少千户毫发无伤,鸟铳没有炸膛,他忍不住叫了出来。 薛金川则已经快步奔到了人形立牌前,看了一看,抬头大喊道:“打中了打中了!” 尤振武将鸟铳交给石善刚,奔过去看。 薛金川指着木牌上部边缘一个核桃大小的弹坑,兴高采烈地说:“少千户请看,就是这里!” 翟去病也笑:“百步穿杨啊,哥。” 尤振武却板着脸,表情丝毫不见喜色,因为他已经发现,弹丸虽然击中了木牌,但木牌却没有倒,也没有被击穿,这显示手中鸟铳的威力,实在是有限,没有能完全撼动它。 要知道,木牌所立不过六十步,六十步都不能击穿木牌,如果是上了战场,面对重甲的敌兵,这鸟铳怕也难以发挥威力,而且六十不的距离,敌人几个疾步就到了面前,根本来不及装填第二发,如果到了战场上也是这样的发挥,那就真应了明末常说的那一句,鸟铳就是放烟火、看热闹,比烧火棍强不了多少。 尤振武靠近木牌,左手手指抠进去,捅了一下,又抠了一下,弹丸从弹坑后面掉了出来,他右手一把抄住,摊开手心,发现弹丸已经变形,手指捏起来,举在阳光下,仔细看了两眼,眉头不由皱了起来,随后扭头看向薛得贵:“老薛,我听说,当年戚少保在蓟镇练兵,在八十步的距离设置人形靶排,三发中一是为合格,因为弹丸猛烈,常常将木牌打的木屑横飞,不成模样,今日只有六十步,怎么反倒没有当初的威力?” 问完了这句,不等薛得贵回答,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刻又问道:“你装了多少火药?装填的弹丸有多重? …… 面对少千户所问,薛得贵微有些尴尬,吞吞吐吐的回答:“用药三钱,铅弹也重三钱。” “军中都是这样装填吗?” “军中……用药四钱,弹重三钱。”薛得贵不敢隐瞒。 尤振武明白了,这是少装了一钱药啊,原因也简单,薛得贵担心炸膛。药装的少了,威力自然有所减少,如果足量装填,六十步之内,这面木牌肯定是能倒的。如果换成颗粒火药,改进铅弹的形制,减少摩擦力,威力就能更大。 想到此,尤振武瞪了翟去病一眼,他知道,是表弟搞的鬼。 翟去病低头看脚,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老石,铳给我。” 尤振武伸手。 石善刚双手将铳呈过来。 尤振武接过铳,叫道:“再来!” ……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图纸 …… 这一次,尤振武自己装药填弹,完全按照标准,三钱的弹丸,四钱的火药,就本尊的记忆,他也是打过鸟铳的,结合前世里对火器的一些了解以及固有的冶金和机械知识,尤振武对整个装药填弹的过程虽然有些笨拙,但却也不是完全的陌生。 同时的,他心里也是有数的,照规制,鸟铳用弹三钱,装药四钱,但所谓的四钱火药,应该是精良的好火药,而眼前的火药却是粗制滥造,怕是连三钱的威力也没有,因此他一点都不担心炸膛。 如果真炸了,要了他的命,也算是参加了一次旋风旅行,时也命也,重归黄沙大漠之下吧。 见尤振武装填完毕,又要举铳,翟去病和薛得贵更是紧张。翟去病捂着耳朵叫道:“哥,小心啊!” “砰!” 他话音不落,就听见一声巨响,尤振武扣动扳机,火光乍现,白烟升腾,一枚铅弹以肉眼难见的速度,呼啸而出。 虽然早有准备,但火绳枪的后坐力,还是让尤振武有点吃不消,不由退了一步,手中的鸟铳也差点脱手。 一双有力的手臂扶住了他,却是石善刚。 尤振武微笑点头,石善刚默默退下。 这一次的木耙放到了标准的八十步,众人只看见烟火一闪,那木耙砰的就倒下去了。 薛金川又第一个跑过去看,随即摇手喊道:“中了,中了!” 尤振武放下鸟铳,奔过去查看效果,这一次,他还算满意的点头。 一枪中的,尤振武更有信心,也更有把握,于是他不顾翟去病的劝阻,连续不停的试铳,不但是手中的这杆铳,另外两杆,他也一一取来试火,随着射击的继续和薛得贵的教授,他射击手法渐渐熟练,装填弹药的动作,正规有序,不再是手忙脚乱了。 等到最后几枪时,他已经完全不用薛得贵的帮助,自己一力就能完成装填弹药的所有程序了。 “砰!砰!砰!” 连续不停的铳响震动周边。 “哥,停!不能再试了,我耳朵都快聋了!”翟去病捂着耳朵大叫。 终于,尤振武放下手中冒着青烟的鸟铳,脸上露出还算满意的表情。 ----这三杆鸟铳的质量还是可以的,在四钱火药的装填量下,有效射程八十步,威力中规中矩,可以将木板击穿,膛线也比较直,射出的铅弹,基本都保持在一个扇形范围。 至于破甲能力,尤振武现在还不敢奢求。 总体来说,秦军军中的鸟铳,质量还是有基本保证的,对付轻甲无甲的流贼兵马,有一定的威力。 但这距离尤振武的要求还很远。 在尤振武的谋划里,鸟铳未来要使用的,将是威力增大的火药颗粒,制成纸包弹,一发一装,没有任何“缺斤少两”的可能,如此,对铳管耐用抗爆的要求会更高,眼前的铳管还能不能承受住,那就是一个疑问了。 而如果没有质量可靠的铳管,打造鸟铳兵,用热兵器碾压冷兵器就是一句空谈。 “这铳,咱中卫所能造吗?”尤振武目光看向周运,问道。 周运摇头:“造不了的,所中的鸟铳都是工部拨西安、西安拨到榆林,然后分到咱们中卫所的。” 意思很明显,不但咱们造不了,连榆林也造不了。 ----其实就结构来说,鸟铳并不复杂,甚至比精密的甲胄还简单,榆林卫不能制造,一来是技术原因,二来也是因为造价,榆林这么穷,连兵都养不起的,哪有余钱制造鸟铳? 尤振武不意外,抱着鸟铳,转身迈步往治所走,口中说道:“给我预备纸笔!” …… 见“少千户”不再试枪,翟去病和薛得贵都是长松了一口气,翟去病松开耳朵,追上去喊道:“哥,时间不早了,是不是该回去了?” 周运则是命令库中的两个老卒,将另外两杆鸟铳和剩余火药重回放回远处,然后也急急跟上,想要看少千户是否还有其他的吩咐? 尤振武不理翟去病的呼喊,脑子里想自己的事。 进到堂中,他将鸟铳放在桌上,然后拿起毛笔,在纸上仔细的描了起来,不时还会停下,仔细看鸟铳,思索一番之后,接着再下笔。 翟去病歪着脑袋看,发现表哥是在白纸上画了一支鸟铳。 但不同的是,鸟铳没有火绳,周边写了不少的注解,从尺寸到用途。 心中明白,表哥瞄的这是自生火铳,看来这些天的研究加上今日的实物,表哥心里已经有数了,只是,这玩意真能造出来吗? “这是……自生火铳?” 此时,有人惊奇的说了一句。 尤振武微微惊讶,抬起头来,发现说话之人居然是周运。 ---周运不是一个话多的人,自从尤振武进到治所,除了回答尤振武的问题,其他时候,一字不吭,即便是回答尤振武的问话,也是惜字如金,一个字也不肯多说,但这个时候,他却是忍不住的说出了画中之物。 “周佥书知道自生火铳?”尤振武问。 “听说过。”周运拱手:“今年初,属下去西安公干,顺道看了家兄,他在 在西安火器厂做主事,去年还是黑发,今年头发却是白了一半,我问起原因,他说,孙制台给了他一本《军器图说》令他造书中记载,督造自生火铳,但却一直不能成功,愁的他白了头。” “哦,令兄在西安火器厂?”尤振武微微惊喜。 周运点头。 “自生火铳,为什么不成功?”尤振武问。 周运回答:“听他说,是因为簧片难以制造,勉强造出,也难以打火,以至于制成的自生火铳的点火率极低,十杆自生火铳击发,点火成功的,不到五杆,而且簧片极易损坏,打不了几下,就会崩断,远没有火绳鸟铳可靠耐用。” 尤振武明白了,同时也不意外,这个时代,想要造出可靠的弹簧或者是簧片,并不容易,虽然欧洲已经是成功,并且逐渐推广开来,遂发鸟铳渐渐成为主力,但制簧的技术还没有传播到大明,这种情况下,只凭一个簧片的图纸或者是弹簧的形貌,大明工匠是无法造出的。 也怪不得孙传庭会放弃自生火铳,军中全用火绳鸟铳。 正文 第三十七章 鲁密铳 …… 治所正堂。 周运的回答,令尤振武想到了什么,他接着问:“周佥书可看过军器图说?” 周运摇头:“没,家兄不肯与我看。说军器不应是我知道的。” “军器图说,乃是前郧阳巡抚、南直隶人毕懋康所作,毕懋康虽然多年前就被朝廷弃用,但尚在人间,孙制台为什么没有请他到西安,主持火器制造呢?” “听家兄说,孙制台请过,但毕先生年老多病,昏昏沉沉,无法远行,最后只能作罢。”周运回答。 尤振武明白了,心中惋惜,照历史记载,毕懋康毕先生亡于1644年,也就是明年,只恨江南路途遥远,此生怕是难以见到了,而毕先生之前,原孙承宗幕僚,编著《武备志》的茅元仪也英年早丧,另一个编著《兵录》,主要记载火炮使用的何汝宾更是不知其人为谁,连一向自诩博学多才的二叔都无法说出此人的过往,只知道其是福建的一个小官,也已经是致仕故去了。 明末科学著作极多,英才也极多,但最后都是默默无闻的淹没于历史的长河之中,无法在当代留下建树,即便是徐光启,虽然留下了名声,更曾经高为礼部尚书,历经天启朝和崇祯朝,崇祯帝尊他为老师,但他所著的《几何》《农政全书》等大作,却也没有为朝廷所重视,他的得意门生,一代火器名家,登莱巡抚孙元化更是因为登州兵变,而被朝廷下狱诛杀。 英才尽毁,可惜,可叹啊。 …… 回到当下,想到弹簧的制作,尤振武心中虽然有一些把握,但却也不敢百分百,想到周运的兄长曾经做过,想必积累了不少的经验,于是问道:“令兄现还在西安火器厂吗?” 周运点头。 “但有机会,还请周佥书引荐。”尤振武抱拳行礼。 周运拱手还礼,说道:“家兄如果知道,少千户能画出自生火铳的图纸,一定会万分惊奇,即便我拦着他,他怕也是非见少千户不可。” “那正是好,我最喜欢认识有才之人。”尤振武道。 “不敢,家兄不过就是略知道一点铸造之术,称不上才。”周运急忙谦虚,犹豫了一下,拱手说道:“有句话,属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尤振武诚诚说道:“尽管说,在我面前不要有顾忌。我年轻,又刚为千户,很多事情都不懂,还需要你们多提醒和多帮扶,切莫因为上下级,就对我有所避讳,那一来,我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 见少千户如此谦虚,周运和薛得贵心中都是暖,两人抱拳行礼,然后周运问道:“少千户今日试铳,又画出自生火铳的图纸,莫不是想要亲手打造?” 尤振武不直接回答,而是道:“你以为可否?” 周运肃然:“恕属下直言,自生火铳看似简单,但制作起来却是极其复杂,所耗众多,绝不是轻易可以完成。属下以为,少千户如果对火铳感兴趣,不妨试一下鲁密铳。比起一般的火铳,鲁密铳威力更大更强,足可以震慑敌人。” 鲁密铳是由火器大家赵士桢所仿制、改进的一种重型火绳枪,枪管长,体积大,原型是土耳其鲁密国(奥斯曼帝国)所进贡的火绳枪,茅元仪所著的《武备志》中曰:“鸟铳:唯鲁密铳最远最毒。” 虽然鲁密铳在万历二十六年就仿制成功,由京师兵杖局批次打造,其后分发到九边,但因为鲁密铳比较笨重,不易携带,又价格昂贵,所以军中配备并不多,后来朝廷财力不济,鲁密铳慢慢就被束之高阁了,现在九边军中虽然还一些鲁密铳,但都是万历年间的旧货,很多都因为保养不当而腐朽不能用了。 在周运看来,少千户既然喜欢鸟铳,不如去淘一把鲁密铳,也远胜过在自生火铳上面折腾,要知道,京师兵杖局和西安火器厂都造不出,少千户又何能成? “不错,周佥书说的正是我意。”听完周运所说,翟去病连连点头:“自生火铳这般费劲,还是不要折腾的好,鲁密铳说不定能搞来一把。” 尤振武却淡淡一笑:“总是得尝试一下嘛。不试一下,怎么知道不能成功呢?” 这中间,墨水已经是干了,尤振武拿起来吹了吹,确定没有问题之后,他小心翼翼的叠好了,放在袖中,说道:“走,去铁匠铺。” “真要去尝试啊?”翟去病惊奇。 尤振武大步在前,根本不理。 周云和薛得贵相互一看,目光里面也都有惊异,到现在,不但是周运,就是薛得贵也已经是看出来了,少千户今日的表现,那一份的沉稳和笃定,可不像是过往。 但不同的,薛得贵想也没有想,大步就跟了上来----就在刚才他已经知道了少千户在家中留银之事,感动之余,唯有以死报答。 周运皱着眉头也跟了上去,虽然他认为不可能,但少千户胸有成竹的样子,却不禁让他有些动摇。 难道,少千户是有什么秘诀吗? …… 中午刚过,堡子西南角的铁匠铺就响起了“叮叮当当”的捶打声,两个孩童在门前的空地上玩耍,后院里,两个壮汉捶打翻砂,挥汗如雨,几个妇人忙前忙后,担当下手,搬动砂箱。 原来,除了修复兵器甲胄,铁匠铺还有另外一个功能,就是翻砂熔造铁锅,一来到西安等地贩卖,其次就是到红山堡互市,以换取堡子里面需要的其他物资,现在是六月,距离九月底的大互市,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了,不但是商人,就是匠人们也在紧张的备货。 听见脚步声响,正在门前玩耍的两个孩童抬起头来,却见薛百户家的幺子薛金川正快步而来。 “小路子~~快去告诉你爷爷和你大大,就说,少千户来了!” 薛金川喊。 两个孩童倒也乖巧,听了连蹦带跳的就跑回铺内去了,口中嚷嚷着喊:“爷爷,爷爷~~少千户来了!” 正文 第三十八章 方炉 “少千户?快快快,都别忙了,跟我去迎少千户!” 少千户今日回堡的事情,整个堡子都知道了,现在听闻少千户来到铁匠铺,正在铺里面忙乎的老刘头急忙擦擦手,招呼在铺里铺外忙碌的家人,包括后院的两个儿子连同孙子,一家子全部出来迎接。 待到穿着武人常服、面色凝重的“少千户”带着翟去病薛得贵和周运出现,他立刻上前拜见:“小的刘长青见过少千户!” ---六十岁左右,中等身材,白发苍苍,老旧的粗布衣衫,上下都是补丁,但精神尚可,双手的老茧更像是带了一双硬皮手套,一看就是双手操持,长期做体力活的人。 他两儿子一个四十,一个三十岁左右,头上都是煤灰,相貌忠厚,身体健壮。 两个儿子之后,是两个妇人,应该是老刘头的两个儿媳妇,再然后三个少年和两个孩童,那肯定是老刘头的孙子辈了。 从老到小,从儿子儿媳妇到三个孙子,老刘头一家子十一口子人呢。 ---军户是世袭,一代为军,世世为军,匠户亦是如此,所有的手艺都是要传给子孙后代的,因此,这种父子三代齐聚一堂,全家一起上阵,做同一件事情的景象,在大明各地,处处可见。 而相比与军户,匠户稍微幸运一点,非到必须,他们都不会被赶着上战场,而因为有手艺,他们的生计也没有那么潦倒,多少能挣到一些补贴。 …… 一眼扫过,尤振武心中已经是了然,先是微笑的扶住老刘头,又看向他两个儿子,笑道:“刘瑞刘贵,你们也不必多礼。” 见少千户居然喊出自己的名字,且态度温和,老刘头的两个儿子受宠若惊。 “不要慌,我今日就是随便转转。另外,有件事要请你们帮忙。” 尤振武笑,说完,迈步进入铁匠铺。 刘家上下相互一看,都有些惶恐的,他们不明白,又脏又乱的铁匠铺,有什么事情值得少千户亲自到访?有什么需要,令人传话吩咐不就可以了吗? “这是方炉?” 进到铁匠铺,一个物件让尤振武眼睛一亮。 所谓的方炉,就是炼铁炉,就像是《天工开物》记载的那样,明朝的方炉都是开放式的,用人力鼓风。 铸造铁器之时,铁料在方炉里面熔化成铁水,用土坩埚(陶瓷类)倒入模具,冷却之后,就形成了铁器。 因为方炉是开放式的,没有办法有效聚热与留热,温度达不到,所以只能炼铁而不能炼钢。 而没有好钢,就造不出好弹簧,这应该也是京师兵杖局和西安火器厂制造自生火铳失败的原因之一。 “是。”老刘头小心回答,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尤振武仔细看,然后又问方炉的垒砌和制作方法,老刘头主要回答,偶尔他两个儿子和周运补充。 仔细听完,尤振武眼睛微微亮,心想历史诚不欺我也,就像历史记载的那样,这个时代的大明钢铁,其实只差一个坩埚,又或者说,以大明匠人的手艺,作出近现代的耐高温坩埚并不难,难的是没有发明者和指点者。 而这正是自己所长。 …… 除了方炉,尤振武对铺里的其他细节,也详细询问。 煤炭,炉温,炉火,铁料的来源,价钱如何?熟铁热锻,锻打的手艺,风箱的强度,翻砂的使用,模具的形成……种种种种。 老刘头亦步亦趋的跟随,就“少千户”所问,详细回答。 随着回答的进行,他眼神里的惊讶越来越多,甚至是有点不敢相信,他万万想不到,少千户对“打铁”居然有这么多的了解,所问的都是他手艺的核心。 这些问题,绝不是外行可以知晓的,一定是多年的铁匠老手,方才能了解到,也才能询问出。 如果是换成其他人,老刘头说不定会怀疑对方是来“偷”他手艺来了,那一来,这些问题他一个字也不会回答,但面对少千户,他却一点都不敢隐瞒。 就大明来说,“千户”实在是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职位,但对长乐堡,对老刘头一家来说,千户就是他们的天,如果少千户不高兴,触了少千户的眉头,他们一家的生计,可就立刻不保了。 翟去病听的也是惊讶,心说表哥什么时候对打铁这么了解了?以前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而老刘头的两个儿子,听的就更是惊异了,他们打铁这么多年,自认是好铁匠,但少千户所问的问题,很多却都是他们答不上来的,平常也很少会想到的问题,也不知道少千户从哪知道这么多的?难道少千户也打过铁吗? …… …… 转了一圈,对铁匠铺有了基本了解,心中有数之后,尤振武忽然被院子里面的十几块的小黑石头吸引了,询问才知道,这些都是煤中的废料,因为不能燃烧,所以被挑出来扔到了墙角。 虽然不能燃烧,但这种废石摸起来也是乌漆墨黑,和煤炭差不多,一下一个黑手印,万般没有用处,连垒墙都不适合,民间叫“结石”,也叫废石,意思是什么用处都没有的石头。 尤振武看到之后眼睛却是亮了,因为他知道,这种结石看起来和煤炭差不多,但两者的主要成分却完全不同,结石的主要成分不是煤,而是石墨,因为石墨燃点高,所以即便是混在方炉的熊熊炭火之中,也是不能燃烧。 就燃烧来说,石墨是废物,但石墨是制作近现代坩埚的关键材料,用现代技术制成的石墨坩埚最高温度可以达到1800摄氏度,普通的也可以到1200摄氏度,而普通粘土(耐火土)做成的坩埚,最高只能到1000度。 有了耐高温的石墨,坩埚炼钢就可以事半功倍的达成。 而炼出了好钢,弹簧就不用愁。 尤振武惊喜不已,在别人看来,这些黑色的结石就是一堆废物,但在他眼中,这却是无价之宝----中国的石墨矿藏世界第一,九州华夏到处都有,但总得去山中寻找,跋涉甄别,相当耗费时间,这一番送到眼前,实在是省了他的大功夫。 …… 见尤振武一脸喜色,都快要笑出声来,翟去病不解,他也在蹲在黑石头旁边,拿起一块掂了一下,发现手指漆黑,赶忙就扔了,口中道:“两块黑石头,有什么好瞧的?” 尤振武却仿佛听不见,令老刘头取过锤子,亲自动手,小心翼翼的敲击起来。 正文 第三十九章 石墨 见少千户亲自敲石,众人都是惊奇,薛得贵更想要代替,但被尤振武阻止。 无法,众人只能好奇的围观,心中猜测着少千户的真正意图? 很快,尤振武将面前的黑结石敲击了一下遍,并且拿在手中,仔细观看,确定石墨含量只高不低,足可以制作初级的石墨坩埚之后,他欣慰的露出笑容,随即令老刘头取过一块破布,将面前的黑结石包裹起来,打了结,双手递给周运,郑重说道:“周佥书,这些黑石请好生保管,来日我有大用。” 周运不明就里,但还是双手接过,肃然:“是。” 其他人就更是一头雾水了,他们实在不明白,少千户为什么对这十几块毫无用处的黑结石,这般的郑重呢?这么多年,常常能从煤炭之中捡到这种黑结石,在他们看来,黑结石影响煤炭的燃烧,又硬又坏,是铁匠们最讨厌的东西,怎么到了少千户的面前,却像是一个宝贝? 尤振武不解释,因为解释也是解释不通的。 刘贵端来了糙铁盆,尤振武简单清洗了一下双手,沉思的说道:“周佥书,咱堡中可有会做瓷器的匠人?” 周运摇头。 “那瓦匠呢?”尤振武再问。 “那自然是有的。” “好,取一个手艺最好的,令他待命,我随时都可能会用他。”尤振武道。 ---石墨坩埚并非全部都用石墨,而是石墨和粘土的混合体。就粘土的制作来说,自然是瓷器匠人最熟悉,瓦匠虽然不能和瓷器匠人相比,但终究也是每天和粘土打交道的,勉强也可以用。 听到少千户要支用“瓦匠”,众人又是奇,实在想不出眼前的事务,会和瓦匠有什么关系? 尤振武则继续刚才的话题,双手擦干净了,目光看向老刘头,赞赏的说道:“不错不错,老刘头,你铁匠铺虽小,但能干的活却是不少啊,怪不得人都说,你是榆林百十里之内,最好的铁匠!” “不敢不敢。”得少千户的夸奖,老刘头既荣耀,又惶恐。 “既然是全活……那么,鸟铳的铳管,你打过没有?”尤振武问。 “回少千户,打过。”老刘头回答的肯定---孙传庭到陕西后,打造车营兵,大力发展火器,整个陕西所有的铁匠匠户,都曾经得到任务,为秦军打造鸟铳的铳管,老刘头自然也不例外。 此时,跟在尤振武身边的薛得贵补充道:“老刘头打出的铳管,是榆林最好的。当日,卫指挥使司还点名要他呢,是老总镇不肯放人,这才作罢的。” “过奖了,也就马马虎虎。”老刘头谦虚,但眼神却放出一丝的骄傲。 “自生火铳,你听过吗?”尤振武问。 老刘头茫然的摇头。 和薛得贵一样,他们的消息都比较闭塞。 尤振武倒也不意外,他盯着老刘头:“如果我要做一支绝不会炸膛的铳管,你能打造吗?” 老刘头愣了一下,微有些意外。目光看向周运和薛得贵。 周运和薛得贵都是表情严肃,他们早已经知道,少千户前来铁匠铺,就是为了铳管,现在令老刘头打造,不过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翟去病却一直在想,那些黑结石到底有什么用途?表哥为什么当成宝?难道是和自生火铳的制造有关吗? 老刘头拱手道:“少千户,铳管炸不炸,关键是火药,只要火药拿捏的准,铳管是不会炸的。” 尤振武表情严肃:“那也不尽然,我听说,京师有天启年从佛郎机人那里购买的鸟铳,当量装填,铳管从来没有炸裂过,但我们自己仿制的鸟铳,虽然也是照当量的火药装填,但却时常炸膛,伤了士兵,以致于士兵们都不敢用,或者是投机取巧,少放火药,打出的鸟铳,跟放烟火似的,这一来一去,到了战场上的差别可就大了,小则影响一个人的死活,大则就是一场战役的胜利和失败,甚至是整个天下,你说,这铳管的质量能不关键吗?” 老刘头惶恐,做扇嘴巴状:“该打。小的孟浪了。” “实话和你说吧,我要你打造的铳管,未来不是配给游戎,就是配给我自己,如果不能保证安全,出了意外,炸了我的眼和脸,其中的利害关系,你应该是知道的。”尤振武板着脸。 …… 听到此,老刘头急忙单膝跪下:“既然是少千户使用,小的说什么也会打造一支最好的铳管出来,保证不炸膛,如果炸膛,你就拿小人的脑袋!只是小人只会打造铳管和钻孔,不会造铳啊。” 尤振武上前一步,伸手扶老刘头起身,望着他的眼,目光透着鼓励和期盼:“其他你不用担心,你只负责铳管,我问你,你准备如何打造铳管?需要什么?” “如果少千户能给小的弄来十五斤闽铁,小的保证十天之内,给您一根上好的铳管!””老刘头道。 尤振武皱眉。 十天一根铳管,这么慢?如果是一百根,那就需要一千天、三年的时间,这效率太低了,到时黄花菜都凉了,即便真造出了自生火铳,也无法真正的装备到队伍,继而发挥威力…… “闽铁可是稀罕物,榆林是没有的,怕得上西安去买。”翟去病立刻道。 没有闽铁,表哥造铳的念头说不定就会打消,也省得继续折腾,那就太好不过了。 见少千户沉吟不语,老刘头以为少千户在为闽铁为难,于是急忙又补充道:“如果没有闽铁,上好的晋铁也凑合,不过十五斤就不够了,怕需要二十五斤!” 听到这,尤振武微微点头。 作为一个矿业大学毕业的穿越者,他清楚知道,古代鸟铳炸膛,一个是技术原因,或者是工匠责任心的原因,但更大的原因是因为铁质。 中国是世界是第一个造成火炮的国家,冶炼钢铁和铸造火炮的技术长期领先世界,但中世纪以后,中国的火炮铸造却是逐渐落后了,其中一个决定性的根本因素就是因为中国本地开采的铁矿石和煤炭之中,都含有相当高的磷和硫,磷硫含量高的结果就是,冶炼出来的金属极易发生热脆和冷脆,这也就是大炮或者是鸟铳在受热之后容易炸膛的根本原因。 现阶段,解决“热脆”和“冷脆”办法有两个。 第一是强力锻打。 茅元仪的《武备志》里提到鸟铳铳管是用四十斤毛铁炼到八斤精铁而成,也就是使用“十折二”精铁,方能确保铳管的质量。 第二就是改用焦炭或者是木炭炼铁,以减少磷硫的含量。 正文 第四十章 扩建 这个时代,焦炭已经出现,不过其制作技术还没有成熟,效率还很低;木炭炼铁的成本则是煤炭的四倍,不要说中卫所,就是京师的兵杖局也承受不起。 用木炭冶炼的闽铁,正常锻打就可以制成铳管,但闽铁价格昂贵,且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 所以只能用晋铁。 晋铁流通极广,榆林城中就有一家专卖晋铁的铺子,但是有银子,立刻就可以买到。 晋铁不如闽铁,为了防止炸膛,须加大管壁的厚度,最后制成的鸟铳肯定会比闽铁笨重,但只要质量保证,不炸膛,这些细微的瑕疵都是可以容忍的。 当然了,如果石墨坩埚制造成功,练出真正的钢,这些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只不过尤振武测算了一下,即便一切顺利,石墨坩埚的制作、阴干,怕也得二十天的时间,而九月大限在即,他不能浪费一丝一毫的时间,因此现阶段必须两条腿走路,在创新和固有的基础上同时想办法。 “那就给你二十五斤晋铁。你刚才说十天才能成?”尤振武问。 “是,铳管加紧打造的话,小的两个儿子,五天可成。”老刘头回答:“其后的钻孔是一个细致活,即便小的和两个儿子轮流来,怕也得需要四五天。” 打造铳管只是铳管制作的第一步,钻孔是第二步的关键,所谓的钻孔,就是用一根铁钻,将铳管内部打磨光滑,钻的通透、平直,让子弹顺利滑出,如果铳管内部粗涩,坑坑洼洼,摩擦力过大,子弹无法顺利滑出,极易发生炸膛,因此,钻孔一点都不能马虎。 …… 这个时代没有机器,钻孔全部是手工,需要用硬铁矬子,一矬子一矬子的将内壁打磨光滑,一点马虎不能有,前后相当耗费时间。这还是刘家父子三人,如果是一人,时间怕要更长。 尤振武点头,转身看向周运:“周佥书,我记的库房里好像还有一些晋铁。” “是。一共三十五斤。原本是准备打造枪头的。”周运拱手, “都取来,交给老刘头。” “是。” 尤振武转向老刘头:“你现在就动手,放下其他事,全力打造铳管。越快做成越好。” 老刘头躬身称是,但眼神却是快速的扫了一眼周运。 尤振武察觉到了,立刻问:“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难题?” “没没……”老刘头连连摇手,眼神惶恐。 尤振武看向周运。 周运拱手:“少千户可能不知道,咱中卫所的铁铺不止是打造兵器、维修甲胄,另外还有一件要务,那就是铸造铁锅和铁器,等到九月底的大市,到红山堡换取蒙古人的马匹和皮毛,再转卖到内地,从中获取一些利润,贴补堡中使用。这是咱堡中的大事,关系到明年的生计,一点都不能马虎。眼下已经是六月底,距离九月大市已经不远,铁匠铺上下都得准备了。” 听到此,尤振武明白了老刘头的犹豫和惶恐所在,随即心中一动,问道:“咱中卫所每年到红山堡互市,大约能赚到多少银子?” “不过百十两。”周运道。 “这么少?” 周运道:“其实也不少了,因为咱本金就不多,做的又是不太赚钱的铁器,不能和那些专门的商人相比。” “那为什么不加大本金?”问话的是翟去病。 他所问,正是尤振武想知道的。 周运苦笑一下,解释道:“咱卫所穷,实在没有多余的银子充作本金啊。再者,卫所经商并不被朝廷允许,这事都是悄悄做的,虽然大人们睁只眼闭只眼,不管咱,但朝廷一日没有正式允许,咱们便一日不敢公开进行。因此,不方便做大。” ---边疆卫所的存在,主要是防卫蒙古人,如果卫所都经商,变成商行,和蒙古人做生意,兵变成了商,商又变成了兵,于边防大大有害,朝廷当然不会允许。 但榆林贫瘠,朝廷长期拖欠粮饷,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卫所不得不靠山吃山,悄悄经商,以换取一些必须的给养,这在榆林不是秘密,在地官员,从巡抚到兵备道,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只不过尤家比较老实,除了两口铁锅,再不敢贩卖其他,又或者说,从崇祯十年,宣大总督卢象升战死,尤世威失去靠山,被朝廷弃用之后,尤家就再没有人为将。 没有人为将,就没有势力,也没有实力,也就无法做一些游走于法律边缘的事情。 相比之下,榆林其他的将门,姜家、左家、王家等这些年都有被重用,一个个都靠着边贸,贩卖盐巴和马匹,又或者是收取各地商人的保护费发了财,得以豢养私兵。 去年,姜家的姜镶被任命为大同总兵,王家的王定成了榆林总兵,而他们能为朝廷使用,一来正是壮年,二来家中都有相当的私兵(家丁)。 一句话,有钱有私兵,在地督抚会予以重任,但同时的,只有被在地督抚重用了,你才有靠着边贸发财的可能。不然不止是其他将门世家不允许,在地的文官也会弹劾于你。 因为盘子就那么大,利润就那么多,你一个闲散将门抢了,其他人怎么活? 尤家现在就是这种尴尬的处境,虽然是将门世家,但不被朝廷重用,难成一镇总兵,分不到边贸的利益,这也是尤见龙急于出征建功的原因之一。 …… 尤振武微微点头,心中已经是完全明白了,抬头看了看眼前的铁匠铺,说道:“既然要铸造铁锅,这铁匠铺是不是小了一点?” 周运答道:“铁锅铁器的铸造使用的是翻砂法,主要讲究的是模具,所用都是最好熔化的潞铁,铸造冷却,简单打磨,入库即可,并不占地方,其最需要的是人手,原本每年的夏收之后,九月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咱堡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这个,不但老刘头,就是其他堡中的几个铁匠,连同一些闲散人手也都的全来帮忙,争取在九月底之前,将一应潞铁全部铸成铁锅和蒙古人日常使用的其他铁器。” 大明的铁料,闽铁最好,禁止卖于蒙古人,晋铁苏铁次之,潞铁是为最次,不能制兵器,因此,卖给蒙古人的铁锅铁器,基本都是用潞铁制造的。 “不过既然少千户要打造铳管,那铁锅之事就往后顺延,等老刘头打造完了铳管,再继续铸造也不迟。”周运继续道。 “不,不顺延!” 尤振武静静听着,忽然摇头:“不但不顺延,今年的铁锅贸易,还得加倍。”说着抬起手来,指着面前的铁匠铺:“要想扩大贸易,首先就得扩大生产,只靠眼前的这间铁匠铺,我以为还是不够的,所以当务之急是扩建铁匠铺,多请人手,以加大生产的力度和速度,打造铳管和翻砂铁锅之事,要同时进行,两不相碍。” 正文 第四十一章 花去也 如果是过去,听到少千户这么说,周运一定会惊奇,但今日在经过这么多的惊奇后,他好像已经是习惯了,拱手,平静的说道:“少千户有令,属下自然听从,只是,扩大边贸,非是小事,说不得会有小人犯眼红病,向巡抚衙门举发咱们,一旦上峰怪罪,咱中卫所这点生计之道,说不定就彻底没有了,因此几年来游戎一直都是小心谨慎……” 周运的话,只说了半句,但尤振武明白他的意思,脸色严肃的回道:“你的担心我明白,不必多虑,照我的命令执行就可以,一切我都有处置。” ---九月可能就有大变,到时巡抚衙门都自顾不暇,又有谁还会管中卫所的闲事?又或者说,这可能是中卫所参与红山堡互市的最后一锤子买卖,无论如何也得搞一次大的,以筹集更多的钱粮,迎接可能的榆林保卫战,为了这个,即便被他人眼红也是顾不了了。 见少千户心意已定,周运不再多劝,而是说起实际的利害:“扩建铁匠铺,原也并非什么大事和难事,不过就是扩大土地,多修屋舍,多置风箱,多养人手罢了,只不过铁匠铺一年到头也没有太多的活计,前后就是忙一个月,忙过这一段,就是要闲着了……” “以前可能是一年一忙,一次忙一个月,但以后不是了。”尤振武道:“从今以后,这铁匠铺的炉火,怕是要彻夜不歇了。” 薛得贵一时还不能明白,翟去病和周运却都已经是通透了,翟去病惊讶的问道:“哥,你到底要打造多少铳管啊?” 尤振武不正面回答,只是笑一笑:“就算不打造铳管,也可以打造兵器和甲胄嘛。我中卫所甲胄不全,武器也缺失严重,靠上面拨付是靠不住,我们得自力更生。” “自力更生?” 面对少千户的新词,众人都是一愣。 尤振武也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近现代的新成语放在这个时代确实是不适合,于是补充说道:“就是我们依靠自己的力量,自己来,” 众人这才明白。 翟去病则是笑:“自力更生,这个词,从没听先生说过呢。哥,你还学会造词了。” 周运却又已经想到了难处,拱手道:“少千户,卫所的账册您已经是看过了,除了一些糙米,卫所连一两银子都没有,铁匠铺虽小,但要扩建,还要请人手,加加总总,需要不少银子……” “银子你不用担心。”尤振武道。 听到此,翟去病本能的摸了一下腰里的那张一票票,心说不好,这银子怕是要不保! 果然,尤振武看向了他:“去病,将那张银票拿出来。” 翟去病苦笑:“哥,人家当千户都是挣银子,你不挣也就罢了,怎么还花银子啊?要不你再想想,兹事体大,向表爷请示一下?” 尤振武不理他,只是伸手。 没办法,翟去病只能摇头叹气的拿出银票,交到尤振武的手中,尤振武看也不看,直接交给周运:“周佥书,这是一张一两百的广盛源的银票,你拿去筹划,立刻扩建铁匠铺,招募人手,剩下的用做本金,争取九月干一票大的。” 周运顿时明白,这一百两应该就是昨日少千户从左绪手中赢来的,一百两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想不到少千户看也不看就给自己了,为所疏财,这份决绝也不是一般少年能有的,心中这么想,但周运的双手却没有立刻接,而是拱手说道:“还有一个小问题,无缘无故的扩建铁匠铺,卫使衙门乃至巡抚衙门,必会有问询,若是有奸人从中作梗,上下挑拨,说不得会惹来一些麻烦……” 周运的话让尤振武一愣,随即他意识到这确是一个问题,闹不好,确有可能惹出争议,见周运从容,知他有办法,于是问道:“你的意思是?” “不如先缓上三两天,我们一边准备,一边行文卫使衙门和巡抚衙门,说中卫所铁匠铺坍塌,需重新修建,并请拨银两,卫使衙门必不会给,巡抚衙门也一样会装聋作哑。既然都不给咱银子,听到咱自筹钱粮,修建铁匠铺,他们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周运道。 尤振武笑了:“好,就这么做。”心说这些弯弯绕绕,还是老官吏更懂的。 周运接过银票,脸色平静,心中却有些感慨,这一百两银子,竟然是这几年来,他接到的第一笔建设银,在这之前,虽眼见长乐堡破旧,他却也是无计可施,原想着等到游戎得胜归来,有了战绩和赏银之后,再向游戎请银,修补一下长乐堡,想不到少千户今日竟然出动拿出了银子。 同时他也明白,少千户今天带着银子到卫所,从校场操练到巡视铁匠铺,所有的一切,怕都不是随意,而是早有计划,由此可知,少千户其志非小啊…… 只是,过去的少千户可不是这样,对这些事务,一概不关心,就是一个纯热血小伙。 怎么忽然就变了? 难道岳王爷托梦之事是真的? 周运不动声色,用眉眼仔细观察少千户。 尤振武转对老刘头:“铳管之事,关系重大,一点都不能疏忽大意,你一熬抓紧进行,这些日子,我会常到堡中,说不得会在堡中居住,但有什么困难,都可以当面和我提。” 听到此,翟去病惊讶的瞪眼,因为他已经听出来了,表哥说得“说不得”,不是模棱两可,而是十分肯定的意思,也就是说,表哥会到长乐堡来居住! 呀,这怎么行? ---老实说,这些日子,翟去病已经渐渐感觉到了表哥的忽然蜕变,说话和做事,好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不但稳重,而且好像聪明了很多。昨日在街道上和左绪是一事,今日巡视长乐堡,又是特别明显的一事。 就过往来说,表哥热衷于练习弓马武艺,对鸟铳之类的火器,虽然有兴趣,但并不太关注,在他的印象里,表哥根本就没有来过铁匠铺,更不用说,知道这么多的“打铁”技巧,问的老刘头一愣一愣的,最后居然拿出昨天好不容易赢来的银子,要扩建这一间已经用了几十年的铁匠铺。 一百两银子,说用就用了,眉毛都不带眨一下的。 大方的样子,简直不把一百两当钱。 这也就罢了,但想不到表哥居然还要到长乐堡来居住,要和打铁匠一起探讨打造铳管之术。 这可是超乎他的想象了。 正文 第四十二章 当务之急 虽然尤家世袭长乐堡的千户,长乐堡有千户的治所。过往,老爷子也曾经在堡子里面居住,但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从大表叔开始,除非是临行出征,或者是有特别的事件,尤家人都会在处理完中卫所的事务之后,返回十五里之外的榆林城,鲜少在堡子里面过夜,但想不到一贯喜欢住大宅子、大院子,不喜欢受苦的表哥,居然要到“荒凉”的长乐堡来居住。 “表哥,” 翟去病用声音提醒,像是在说,你说的不是真的吧? 但尤振武却好似没有听见,抬头看了看天色,说道:“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吧。” …… 临行前,尤振武叮嘱周运和薛得贵:“我安排的事情,抓紧办,有什么问题,及时到榆林通知我。” 周运点头:“明日一早我就会将公文送到卫指挥使衙门。” 尤振武点头,想了一想,说道:“以后长乐堡和榆林公文联络之事,全部交给金川,其他人,不得随意去往榆林。这一点,一定要切记。” “是。”薛金川振奋领命,薛得贵有点疑惑,周运却隐隐品出了少千户想要保守长乐堡秘密的味道。 叮嘱完毕,尤振武上马车离开。 …… 等他马车远去,周运和薛得贵直起身来,薛得贵笑道:“周佥书,咱堡子可算是有银子用了……” 周运却是面色凝重的摇手,好像是在说不必高兴太早,一切还是未知数。 薛得贵一头雾水,不明白有了银子,周佥书为什么还是愁眉苦脸的样子呢? 薛金川却难掩兴奋的问道:“大,少千户真要到堡中来居住吗?” “谁知道?”薛得贵轻声道:“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咱们这个少千户,可比过去稳重多了,隐隐的,已经快要赶上游戎了。”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感觉少千户和以前不一样了呢。”薛金川。 薛得贵抬头望向尤振武马车消失的方向,嘴里喃喃:“难道传言是真的?” …… “哥,你真要到长乐堡来住吗?长乐堡可是什么也没有了!” “哥。你到底什么图谋啊,扩建铁匠铺,招募人手,你真要制造自生火铳啊?” “那些黑石头又有什么用?” “哥,你虽然是中卫所的千户,但现在不比以前,千户就是一个假名头,你可不能太当真啊。闹的动静大了,榆林卫第一个就要管束你。” “哥,你快急死我了,你说一句话啊?” 回去的路上,尤振武不理会表弟翟去病的追问,头靠着车厢,闭目养神,脑子里面却是急剧的思索,想着可能遇到的难题和解决的办法…… …… 几番责问而得不到回应之后,翟去病终于是气馁了,靠上车厢,叹息道:“一个假千户,折腾这么多,早知道不该跟你来的……” 这一次,尤振武却是睁开眼,严肃的说道:“我这个千户可是朝廷正式任命的,怎么会是假名头?” “没有正式统兵,连一个把总都不如,岂不是假名头?” “如果我有兵呢?” “有什么兵?长乐堡的那也叫兵吗?哥,长乐堡可是什么也没有了,你何苦到堡中受罪呢……”翟去病道,如果表哥要来,他怕是也躲不了。 “正是因为长乐堡什么都没有,我才要来!” “为什么?”翟去病更不解了。 尤振武也不解释,又闭上了眼睛。 翟去病也不再问了,他叹口气,靠在车厢上,苦笑叹息道:“你不说我也明白,你这是担心战事,想要折腾啊,只是哥你想过没有,表爷爷和表叔,为什么没有折腾?关键是咱中卫所没有银子啊,每年只靠抠抠搜搜的那点军屯,连维持生计都困难,要不是有红山的茶马市,多少能补贴一点,中卫所早就倒闭了,你今日啥也不说,就撂下一百两银子,又是扩建铁匠铺,又是打造铳管,先不说表爷爷同意不同意,也不说多铸的铁锅能不能卖出去,只铁匠铺的扩建就是一个大难题,更不用说自生火铳了,那自生火铳听起来容易,造起来怕是难的很,不然朝廷和孙制台为什么不造?” “对了,你倒是提醒我了……”听到此,尤振武又睁开眼睛:“咱中卫所还有一件大事,需要立刻做。” “什么?” “募兵!” “啊?” 翟去病直接跳了起来:“募兵?哥,我没有听错吧,你要募兵?你可知道,咱中卫所是没有权力直接募兵的,那得有巡抚衙门的文书和各位大人的首肯,如果没有,擅自募兵,他们一弹劾,咱们说不得就要被治罪!” “谁说没有权力?不要忘记了,我二叔可是候补守备,他是可以募兵的。再者,我也不是大募兵,只是招募一些护院,三百人左右罢了。”尤振武道。 “那是要召家丁啊?哥,虽然招募家丁,巡抚衙门和兵备道衙门都不会管,但同时的,他们也不会为这些募兵发放任何的粮饷,一分一厘都没有,全得咱们自己承担。哥,你知道招募三百家丁得多少银子吗?即便一百骑两百步,不说月钱,只说招募和配备甲胄战马的费用,平均下来一个最少得六七两银子,加一起,就是两千两,除非尤家倾家荡产,否则绝对是凑不出,退一步,就算招来了,又如何养?没有月钱,吃不好穿不暖,家丁也不会卖命!” “募不了也得募,养不起也得养!” 尤振武面色凝重:“穷尽一切,想尽一切办法,也得在三个月的时间里,壮大中卫所,拉出一支队伍来!” 翟去病惊异的看着表哥,像是从来也没有见过表哥,良久,喃喃的说道:“哥……你该不会真是岳王爷附体了吧?” 尤振武不理他。 见尤振武不答,翟去病叹口气,自言自语的说道:“做不到的,不可能的。除非你是见过崔抚台,或者是右方伯,他们两人都支持你,给你出粮饷,又或者是此时此刻,你腰里揣着一张一万两的广盛源的银票,那还有一丝可能。否则,就算你岳王爷附体,一切也都是白搭。岳王爷也变不出银子不是?” 正文 第四十三章 罚跪 翟去病叹,这一刻,他也不知道是表哥在做梦?还是他自己在做梦?总觉得这一天的中卫所之行,有太多的意外和想不到,感觉表哥一夕之间,像是变了一个人,令他猜不透,看不明,如梦中,或者,只能岳王爷能够解释…… 崔抚台,时任延绥巡抚的崔源之,右方伯,时任陕西右布政使,兼榆林兵备道的都任。 …… “少千户,可算是找到你了!” 刚离开中卫所不远,就在官道上撞见了一匹快马,马上之人正是府中的尤顺,尤顺单人单马,连续策马,表情很着急,见到石善刚赶的马车,急忙上前,高喊石头,少千户可在车上? 石善刚点头答应,勒住马车,尤振武掀起车帘。 见尤振武和翟去病都在车中,翟去病唉声叹气的打瞌睡,尤振武目光炯炯,尤顺方才是松了一口气,叫声:“可算是找到了。”下马抱拳行礼,将家中的情况向尤振武禀报。 原来,尤振武以闭门读书为由,将所有人都关在门外,所以直到中午,送饭的丫鬟方才发现他和翟去病不在了,连石善刚也是不见,于是急忙在城中寻找,一通忙乎没有找到之后,尤见田才忽然想起,既然石善刚赶了马车,那怕是出城了,但城外并没有几个值得两小子去的地方,于是首先想到的就是中卫所,便令尤顺急急来寻。 “老总镇急坏了,令你们快些回去。”尤顺道。 尤振武点头。 翟去病则是苦笑:“完了,这顿板子肯定是躲不过了……” …… 回到榆林时,已经是黄昏时分,城门不久即将关闭,落日之下,这孤独的塞外边墙泛着一层金黄色的光芒。城头上,日月大旗迎风招展,旗下却看不到军士,只有几个老卒靠着墙垛在咳嗽。 进了府门,正看见二叔尤见田站在前堂下。 见两个侄子回来,尤见田冲他们瞪眼,又冲他们使眼色,尤振武和翟去病心领神会,直接进到正堂请罪。 两个老头,尤世威和尤定宇此时正坐在堂中,隐隐有点小争吵,尤世威的老脸凝重,十分的生气,尤定宇倾着身子,好像是在小声劝,当尤振武和翟去病进堂向他两行礼之时,尤定宇抢先一步,板着脸就是一声喝:“胆子是越来越大,越来越无法无天了,闭门自省也敢跑出去,我尤家的门,干脆都改梯子好了!” 尤世威板着老脸不说话,但双眼却是燃烧着怒火。 尤振武和翟去病都知道三爷故意发作,是在自己解围,于是急忙跪下请罪,翟去病更是表现的痛心疾首,不待老爷子问,就坦白从宽,将表哥在长乐堡观看军士操练,试铳、铁匠铺扩建,一百两银子全部交给周运的事情,令老刘头打造铳管的事情,一点不差的全说了出来,更添油加醋,将试铳的危险,给薛得贵家的碎银,铁匠铺扩大生产,多铸铁锅,准备九月做一票大的,表哥的英明和固执,明贬实褒的说了出来。 唯独没有提到尤振武试图大举自生火铳的事情。 听着听着,尤世威的怒气渐渐有所缓和,尤定宇的脸上却依然严厉,喝道:“给卫所花了银子、做了一点小事情就了不起了吗?知道不知道尤家家法严厉?” “知道,下次不敢了~~表爷爷不要生气了~~”翟去病大声道。 尤定宇这才哼了一声,转向尤世威,小声说道:“二哥,俩娃虽然不该私自出门,但长乐堡不是其他地方,算起来也是咱家,他们去到堡中,也不算是出门,再者,他们在堡中做了事情,增加了磨炼,这不正是平常咱们要求他们的吗?一百两银子,更都是花在了咱中卫所,十分的难得啊,我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大方过呢。现在责也责了,骂也骂了,我看,不如让他们起来说话吧?” 尤世威却仿佛没有听见,板着老脸,冷冷说一句:“跪着吧,什么时候知道错误,痛改前非了,再起来说话!”说完,忽然起身,大步往后堂走。 “二哥~~” 尤定宇急忙追上。 尤见田看了一眼跪在堂中的两个侄子,示意他们继续跪着,然后也急步跟上老爹,想着帮着三叔劝一劝。 两个老头一前一后的离开,压力顿减,跪在堂中的尤振武和翟去病相互一看,都是笑了,翟去病更长舒了一口气,小声庆幸道:“还好,幸亏有三爷,不然非挨板子不可……” …… 侧门。 尤世威疾步离开,负手往后院走。 “二哥,二哥?你等我一下好不好?”尤定宇追在他身后,连续呼喊,想为两个娃娃求情。 尤见田则是跟在他身后,脚步匆匆。 但尤世威理都不理他们两个人,只是沉着老脸,大步疾行。 “老爷,左家管事左德开求见。” 这时,脚步声急促,又有一人从后面呼喊的追了上来,却是尤顺,他急匆匆来报。 尤世威站住脚步,转头回望。尤定宇更已经忍不住惊奇的问道:“左家的左德开?他来干什么?” “说是奉了左光先的命令,来给咱家赔礼道歉的……”尤顺答。 “赔礼道歉?”尤定宇奇:“左光先从西安回来了?” “是。左德开说,今日下午刚刚回来。听到两个少公子的事情,十分不安心,特令他前来。”尤顺道。 尤定宇却是不信:“怎么可能?左光先可不是一个好鸟,他骄傲的很,也财迷的很,最溺爱的就是小儿子左绪,咱娃赢了左绪一百两银子,害他左家丢了人,没有了面子,他心里肯定是恨死咱家娃了,说不定弄死咱娃的心思都有,怎么反倒登门向咱家赔礼道歉来了?二哥,我们一齐去见见左德开,看左光先打的什么鬼主意!” 尤世威想了一下,却是冷静摇头:“不,我们不见他。” 目光看向二子尤见田,说道:“见田,你代我们去见见左德开,看他都说些什么?若是他问起我和你三叔,就说我们两人身体不舒服。不见客。” “是。”尤见田点头,然后快步去了。 正文 第四十四章 嘴硬 待尤见田走后,尤定宇忽然又想到,左光先忽然从西安回来,怕是有不寻常,于是抓着胡须,沉吟的说道:“二哥,左光先那老家伙自从年初去到西安,上下活动,想要给二儿子左定某一个参将的职位,半年都没有回来了,现在怎么忽然回来了,难道是他家老二的事情没有希望了?又或者听说了老四左绪的事情?但不可能啊,昨天的事,他今天不可能就赶回来啊……” 尤世威沉思不语。 “二哥,你说一句话啊?”尤定宇追。 尤世威这才缓缓说道:“左光先为什么回来,我不知道,但给咱娃赔礼道歉,这事,却绝不简单。” ---同为军中老将,尤世威对左光先的性子有相当的了解,他能猜测到,左光先对神灵托梦之类的事情,怕也是不相信的,所以娃的“撕纸还原”,能骗左绪,骗过城中的百姓,但却瞒不过左光先,左光先一定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上当受骗了,念及过往的恩怨,加上左光先从来不吃亏的性子,正常的反应一定是怒火中烧,借题发挥,甚至有可能是兴师问罪。 但现在,左光先却一反常态,不但不问罪,反而赔礼,这不由不让人警惕。 虽然自从去年柿园兵败,大儿子左襄差点被孙制台斩首之后,左家就低调了很多,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榆林这一亩三分地,左家依然是最大的一霸。其他各家,无论财力还是人脉,都不如左家。 尤家并不怵左家,不过严格论起来,这件事情,自己的娃却终究是不占理的,加上左家在榆林颇有根基,和姜家是同盟,因此,尤世威隐隐还是有一些担心的。 “那咱怎么办?”尤定宇问。 “先看看吧,他左光先虽然势大,但我尤家却也不惧他!” …… 尤振武和翟去病正在前堂跪着呢,所以尤顺就将左德开引到了花厅。 左德开五十多岁,蓝布袍,黑色平底布鞋,穿着普通,相貌也普通,貌似一个忠厚老者,但其实却是奸的很,他虽然只是左府的管家,但因为多年跟随左光先,又同宗,因此关系非常的近,榆林人都知道,左德开不止是姓左,更是半个左家人,他说的话,基本就能代表左光先。 尤见田在花厅坐。 “见过二公子~~” 左德开进入花厅,笑眯眯的行礼。 尤见田以礼相待。 礼罢,左德开先是代他家家主左光先向尤老爷子、尤三爷表达问候,接着讲尤、左两家的世代情义,最后便以左光先的口吻,将左绪臭骂了一顿,说不该胡乱惹事,坏了两家的情义,让旁人看了笑话。 …… 送走左德开之后,尤见田去见老爹和三叔,将情况一说。 听完,尤世威和尤定宇更是疑惑了。 “还真是赔礼啊,左光先,这是搞什么呢?难道柿园之败,又在西安住了半年,真把他性子磨了?”尤定宇疑。 尤见田摇头,分析的说道:“怕没有,左德开虽然表面上谦卑,还大骂左绪,但暗地里却也是指桑骂槐,在骂咱家振武呢。最关键的,左德开并没有提到九月大雨的赌,也就是说,如果咱家振武输了,那还是要当街给那左绪下跪!所以我分析,左光先不过就是先礼后兵,做了一个谦卑的姿态,等到九月之后,再和咱一起算账。” 尤定宇捋着胡须的点头:“有理,就知道左老鬼不会有好心思。”目光看向尤世威:“二哥,怎么办?” 尤世威沉思了一下,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人家表示了歉意,咱也不能没有表示。见田,明天上午,你带上一百两银子,去见左光先,就说小孩子胡闹,两个赌,都不作数了,一百两银子,请他收回去。” 尤见田愣了一下,压低声音:“大,咱家里可没有一百两银子了……” “箱子里不是有吗?先从箱子里面取,”尤世威沉吟的说道:“你放心,左光先虽然小气,但面子还是要的,这一百两银子,他不会收的。你此去,主要是探他口风,看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尤见田这才放心,拱手道:“好,我知道了。” …… 同一时间。 左宅。 虽然同样都是三进院,但比起尤宅,左宅可是宽敞奢侈的多,天色还没有黑,整个左宅的灯,就已经全部亮了起来,前后通红,仆人进进出出忙碌,为刚刚从西安回来的一群人准备晚上的饭食。 后堂里。 一个头发漆黑,但胡须却是半白,一双扫帚眉带着杀气,穿蓝色武人劲装的老者,正在痛骂跪在地上的小儿子。 “愚蠢,笨蛋,败家子!一百两银子,这么就让你输了,你肩膀上扛着的,到底是不是脑袋?别人稍微一激,你就不顾一切的往别人圈套里面钻?我平常是怎么教你的?冷静冷静,你懂不懂啊?” “大!” 跪在地上之人正是左绪,他虽然输了一百两,又恨又气,不过他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他耿着脖颈说道:“我是输了一百两银子,但九月河南大雨的事情,我肯定能赢,到时候尤振武就得跪在地上叫我祖爷爷,我连本带利的赢回,看他以后还有什么脸目继续在榆林混!?” “最让我怀疑的就是这个赌!” 左光先的声音提高二度,恨铁不成钢的瞪着儿子:“九月河南大雨,谁都知道这个事情难以赢,十赌九输,既然明知道是个输,尤振武为什么要和你赌,还赌的这么大,你觉得,他是一个傻子吗?” “这个……”左绪哑口无言了,但随即又涨红着脸说道:“他是大话吹出去了,不得不和我赌!” “愚蠢!” 左光先气恼的摇头:“都过去一天多了,你还没有想明白,人家这是故意的,从头到尾,你都是被人家算计、利用了!” “算计?算计什么?利用什么?”左绪不服:“难道河南九月真有大雨吗?我就不信了!” “河南九月有没有大雨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现在榆林城中,岳王爷托梦的事情,已经是人人皆知,他尤振武的名气,上至巡抚大人,下至三岁孩童,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左光先道。 “那好啊,等他输了跪下来叫我祖爷爷的时候,就更是会大名远扬了!” 左绪犹自嘴硬。 正文 第四十五章 算计 “糊涂!” 左光先怒:“你知道光一个岳王爷的名头就值多少银子吗?如果抚台大人和右方伯大人都信了他,授他官职,他尤家立马就能翻身,到时就算他输了,你能让他跪下,喊你祖爷爷吗?你敢喊,你敢应吗?” “为什么不敢应?”左绪叫:“我赢了他就应该喊!” 左光先终于是气不过了,上前一脚将左绪踹倒,骂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个没脑子的东西?有这聪明劲,你为什么不当场戳穿他的把戏呢?!啊!!现在你成了榆林的笑话,左家也成了笑话,明日见了那帮老东西,一个个怕不都在心里嘲笑我呢!” 说一句,踹一脚。 左绪被踹的呲牙咧嘴,这才稍微老实了一点。 左光先收回腿,喘口粗气,继续说道:“再者,你用你的猪脑子好好想一想,现在刚六月底,距离九月底,还有三个月呢,你知道这三个月里会发生什么事?尤振武没有承害,却已经提前将利润拿在手里了,这中间一旦有什么变故,赌约被迫取消,他是稳赚不赔,而你的,什么也没有做,就已经成了别人的笑柄,白花花的一百两银子没有了,到时赌约再取消,我看你还能笑出来吗? 左绪低头,咬牙嘀咕道:“不可能,我绝不取消赌约!” 左光先不理他,负手来回踱步,声音沉思的说道:“撕纸还原,肯定是假的,岳王爷托梦,更是不可能,老夫一生,什么没有见过,什么没有经过,岂会上他的当?” 踱了两步,忽然又站住,老脸也严肃:“尤振武小小年纪,就有这等机心,不但骗了你一百两银子,还通过你,将他自己的名气传播了出去,视我左家若无物,事后还去求见抚台大人、右方伯、还有王定……这小子,倒真是有些手段。” “有什么手段?他一个也没有见到,还在右方伯那里挨了一段臭骂呢。”左绪抬起头,眼放光芒,幸灾乐祸的说道。 ---榆林小城小地,没有太多的秘密,尤振武昨天下午求见不成,今日就已经在城中传开了。 左光先停住脚步瞪他:“但他敢去见!我问你,你敢去求见抚台大人、右方伯和王定吗?” 左绪低头了,但嘴里却依然不服气的嘟囔:“没事情,我好好的见他们干什么?” “没胆就是没胆!” 左光先骂一句,然后继续喝问:“你知道他今天又去哪儿了吗?” 左绪摇头。 “他尤家的中卫所,城外的长乐堡。”左光先道:“快黄昏的时候,才从城外回来的。” “那个破地方啊,去就去吧,有什么新鲜的?”多绪不屑。 “当然新鲜。” 左光先这一次没有生气,而是老脸凝重:“我问你,咱家也有千户卫所,你一年到头去过几次?” 左绪低头不吭气了。 “卫所虽然破,但却是咱将门世家的根本,尤振武早不去,晚不去,偏偏在这个时候去,而且是瞒着尤老头,和他表弟两个人悄悄跑去的,且一去就是一天,明显不是走马观花的玩耍,而是做了一些事情,除非是他爹尤见龙临行前有叮嘱,如果是他自己所为,那就有点意思了……”左光先望着儿子,用眼神提醒儿子,希望儿子能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思考下去。 不想左绪却是“朽木不可雕”,根本不照他的思绪走,反而叫道:“那也没有什么,明天我也去卫所转一圈。” 左光先失望的瞪眼:“你知道去干什么吗?” “无非就是看看老兵操练,检查一下府库……”左绪道。将门之后,基本的套路他还是知道的。 左光先叹口气:“如果尤振武只是做了这些,那就简单了。”随即,他又迈着方步,在堂中来回的走,口中沉思的说道:“我听说,尤振武那小子自从打马上摔下来,昏迷了一天一夜,继而苏醒之后,就大不一样了,不再胡闹的玩,而是认认真真的在房中读书,说话气度也沉稳,俨然像是换了一个人,原本我还有些不信,但听了你和他的赌约,大庭广众之下的骗人鬼话,我却不得不信了……” “就是运气好,会耍诡计。”左绪忿忿。 左光先瞪他一眼,大约也是走累了,一撩袍角,在桌边坐下,端起茶杯抿一口清茶。 左绪看着爹,忽然问道:“大,你这一次来,有李家小姐的消息吗?” “没有!”左光先回答的干脆。 左绪失望极了,脸色立刻就耷拉了下来。 看儿子不成器的样子,左光先心中的火气有点压不住,他将茶杯将桌上一摔,骂道:“你既然喜欢李家小姐,就得作出一个样子来,让李家看,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文不成武不就,鲁莽无知,一脑子的浆糊,要什么没什么,李赫然怎么可能同意悔婚,将女儿嫁给你呢?” “如果尤振武死了不就可以了吗?”左绪嘟囔的说道:“再说了,也不是光为了我自己,你不是说过吗,如果我能娶了李家小姐,结成姻亲,咱左家就能顺势东山再起,咱左家再照顾李家的生意也是名正言顺……” “你给我闭嘴!”左光先怒。 左绪却依然恨恨的嘟囔:“也是可惜了,城门前那一下没有将尤振武摔死……不然哪有今天的麻烦事?” “住嘴住嘴,你给我住嘴!” 左光先脸色一变,砰砰的连拍桌子,茶杯都震飞了起来,茶水四溅,随即他霍然站起,对着儿子怒目而视:“休得再提城门前的事!” 见老爹真动了怒,左绪这才吓的不敢再说了。 左光先怒气难消,手指着左绪:“明天起,你给我闭门自省,没有我的同意,不许迈出大门半步,不然我就打断你的腿!” “大?” “滚下去!” 左光先生气的跺脚,对这个不成器的幺儿,他实在不敢有太多的期盼,一个简单的磨练,也能搞成这么糟,而且口无遮拦,以后若是有大事,他怎么敢托付? 左绪刚垂头丧气的退出。 左光先气呼呼的坐下,胸口起伏,久久不能平息…… 正文 第四十六章 过堂 …… 左宅。 左光先气恼的咬牙,为幺子的不成器,为最近一年多的不顺利,也为左家的未来而担忧。 脚步轻响,一个穿着管家服的中年人走了进来,躬身行礼。 却是左德开回来了。 “怎样了?”左光先睁开老眼。 “就像老爷猜测的那样,尤世威并没有见我,而是支了他儿子尤见田。”左德开恭恭敬敬回答。 左光先冷笑一声:“尤世威,永远摆他那臭架子,以为谁喜欢和他往来似的。你和尤见田怎么说的?” “照您的吩咐,一字不差,都和尤见田说了。”左德开简单将经过讲述了一遍。 “明天尤见田一定会来回访,到时你将他领到偏厅,我亲自见他一见。”左光先沉思的说道。 “是。”左德开点头,见老爷案头的茶水已经冷了,于是上前熟练的换茶,然后小心的问道:“老爷,我实在是有些不明白,尤家小子耍了诡计,骗了小公子的银钱,您老不兴师问罪,怎么还让我去赔礼道歉呢?” 左光先叹道:“现在不比以前了,咱家得夹着尾巴做人,越低调越好,偏偏败家子不懂这个道理,在这个时候给我惹事,惹的又偏偏是老尤家,现在榆林将门,就属尤世威声望高呢,如果咱不主动出面认错,不但抚台大人右方伯大人,就是城里的百姓也会错以为咱左家嚣张,报到孙制台那里,左家的不是,就又多了一件,定儿想要获得朝廷的启用,那就更是难了。” “但如果咱道了歉,球就到了尤家那里,不管未来是输是赢,咱家都能占据情理的上风,然后在九月扳回一城,所以,我才不得不让你去啊。” 左德开明白了。 左光先的目光忽然又阴冷:“暂时让尤世威得意几天吧,这些账,终究有一天要让尤家加倍奉还!” 左德开点头。 “叫尤振武的那小子,你见到了吗?”左光先问。 “没。”左德开摇头,严肃的说道:“尤家看的紧,除了几个仆人和尤见田,其他人我一个也没有见到。不过尤见田说了,尤振武原本已经被尤世威被禁足,但今日却偷跑出门,尤世威十分生气,正在责罚他呢。” 左光先沉思的点头,然后问:“德开啊,你对岳王爷托梦之事,怎么看?” “不过就是尤家小子故弄玄虚,欺骗欺骗城中的愚夫愚妇罢了,肯定是假的。”左德开道。 “可信的人不少啊。” “抚台大人和右方伯大人不信,您不信,他这个骗术就长不了。”左德开笑。 “我也是这么想,但有一点我始终想不明白,”左光先皱着眉头:“你说,这小子图的是什么呢?他大肆宣扬河南九月将有大雨的事情,对他自己,对他尤家,究竟能有什么好处呢?他又为什么能这般肯定,河南九月会有大雨呢?” 左德开答不出。 “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但我猜,尤见田多多少少能知道一点,这也是我让你去尤宅的另一个目的,明日尤见田来见,我正可以试他一试……”左光先目光沉思。 …… 尤宅。 从日落黄昏,一直跪到堂中的尤振武和翟去病两个人的膝盖都麻了,实在是跪不动了,但没有老爷子的命令,他们却不敢起来,只能咬牙继续苦撑,眼见饭点已经过去,全家人都用过晚饭,府中灯光渐黑,但依然没有人出现,翟去病终于是忍不住了,向尤振武苦笑道:“哥,表爷爷该不是去睡了吧?那咱可就得跪一晚上了……” 尤振武也急,倒不是因为膝盖麻,而是不想将时间浪费在这种无益的惩罚之中,正想说话,忽然听见脚步声响,有人从后堂走出来了。 翟去病抬头看,脸上忍不住笑开了花:“三爷爷,你可来了……” 尤定宇快步从后堂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尤见田。 见两个娃还跪着,二哥又不在场,不用装,尤定宇满脸疼惜的说道:“不要跪了,先起来歇歇腿。” “还是三爷爷疼我们。”翟去病笑。想要跳起来,但双腿酸麻的不听指挥,哎呦一声又倒在了地上。 石善刚和尤顺急忙奔进来,将尤振武和翟去病扶起,两人揉着腿,被搀扶着在椅子里面坐下。翟去病还叫:“饭呢,我们跪了一晚上还没有吃饭呢?” 尤见田似严厉,又似好笑的说道:“你就少嚎两句吧,一顿也饿不死你,要是再嚎,让老爷子听见了,你还得再跪!” 翟去病这才不吱声了。 “尤振武。” 待尤振武和翟去病的腿脚舒展开了,三爷尤定宇沉着老脸,少有的喊了尤振武的正名。 尤振武明白,三爷爷这是要代替爷爷问话了,于是起身抱拳躬身:“孙儿在。” “一百两银子,你倒是阔绰啊,想也不想就给周运了,说吧,你不顾家法,偷跑长乐堡,又是打造铳管,又是扩建铁匠铺的,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尤定宇问。 这一下,不止是尤振武,堂中所有人都明白,三爷所问,乃是代替老爷子。 对于这个问题,尤振武早有准备,稍一沉思之后,他清楚回答:“三爷,这一次大大出征,吉凶难测,即便是胜,怕也是惨胜,归来之日,就是补充军马之时。我身为人子,不能跟随大前线出征,鞍前马后,那就只能于后方筹划,以待来时。” “所以,孙儿今日去了中卫所。” “然堡中情况却十分不乐观,军士虽然有两百人,但多是老弱,精壮连二十人都没有,军户大凋敝,生活难以为继,虽然时时有操练,但已经是到了极限。但是有变,根本无法倚仗。” “孙儿以为,中卫所是咱家的根本,长乐堡又是中卫所的根本,如果长乐堡不能兴盛,咱尤家也是兴盛不起来的,因此,孙儿才想要扩建铁匠铺,一来多铸铁锅,补贴堡中,令军户的生计好一点,二来,打造兵器和甲胄,振作人心,操练将士。” 尤振武声音清朗,条理清楚,尤定宇听的微微点头,不过待尤振武说完之后,他老脸却又是一沉:“只有这个吗?” 显然,尤振武的回答都在尤世威的预料中,提前给尤定宇打了招呼,所以尤定宇才会有这一问。 “另外,孙儿还想募一些新兵。”尤振武也不隐瞒。 翟去病快速而惊讶的看了一眼尤振武,他没想到,表哥居然这么直接,毫不掩饰的就将这件大事说出来了。 正文 第四十七章 募兵之难 “募兵?” 尤定宇老脸一下就严肃了,目光看向翟去病。 翟去病苦笑:“三表爷,你别看我,这事可和我没有一丁点的关系!” 尤定宇这才转回目光。 尤振武道:“三爷,长乐堡的两百兵,实在不堪用,万一有变,根本无法因对,不管为国家,还是为咱们尤家,都得想办法再募兵,以备不时之需。” 尤定宇不说话,只是有些尴尬的抓着胡须。 ----什么是将门的立身之本?一个是军功,一个是兵马,尤振武今年承袭千户,又中了武举,论起来,家里应该想方设法的为他募集兵马,以期建立军功,光大尤家,但现在偏偏不是时候,又或者说,尤家这些年事事不顺,家中没有积蓄,实在是拿不出募兵所需的钱粮,因此,为尤振武募兵之事只能往后拖,现在尤振武提起,尤定宇不免有些愧疚。 默了一下,尤定宇支支吾吾的说道:“募兵是大事,没有诸位大人的允许,咱们是不能随便募兵的。” 尤振武见三爷目光闪烁,知道三爷在说假话,想要糊弄,于是说道:“三爷,将领募兵一直是朝廷所鼓励的,咱们如果募到精兵,抚台高兴都来不及呢,绝不会阻止。” ————崇祯后期,已经彻底放开了将领募兵的限制,将领自行募兵,募得一百人即授把总、募得三千人授总兵,不止是将领,有功名之人都可以自行募兵,前蓟州总督赵光抃在就任之前,就曾经散尽家财,从家乡募兵三千;十五年,建虏入塞之时,一直隐居不出,不愿为官的倪元璐,听闻京师告急,亦是散尽家财,募勇士一千,前往京师勤王,崇祯帝甚为感动,在乾清宫亲见,先任为兵部,后又任为户部尚书。 尤定宇苦笑道:“他们是不阻止,但也不会出钱粮,没有钱粮,募兵可是不好做。” 尤见田接过话茬,委婉的说道:“是啊振武,这些年,朝廷粮饷不济,去年之前,整个榆林镇都已经是欠饷五年了,崔抚台到任之后,虽然竭力筹措,解决了一些,但直到现在,依然还欠着军中大笔大笔的饷银呢。在职的将士都领不到军饷,何况招募新兵?所以,募兵难啊。” 尤振武抱拳,肃然道:“三爷,二叔,募兵之难,钱粮之困,我也是知道的,但我以为,当下不比眼前,流贼大势已成,我秦军出关又有诸多的不利,为了预防万一,即便有诸多困难,募兵之事也不能拖延,不能多募,哪怕少募也是可以的。” 见孙儿如此认真,尤定宇也不再糊弄,苦笑的说道:“前些天,抚台大人召我们到他衙门叙事,言里言外,也是号召募兵,可是他不出银子,让咱们怎么募兵啊?如果真要募兵,最初招募的费用,从安家费到一应钱粮,都得咱尤家自掏,甲胄兵器或许能要上一些,但基本都会是库存的积压货,多半不能用,要想练出精兵,甲胄兵器咱也得重新打造,这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可都是银子啊,可咱家哪有那么多的银子啊,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个兵,不是想募就能募的啊!” 说到最后,尤定宇不免有些黯然。 老实说,身为将门,他何尝不想招募家丁,壮大尤家的实力,那一来,不但侄子孙子,就是自己说不定也有重新披挂上阵,挂印总兵官的机会,但奈何招兵练兵,是一笔巨大的开销,不论从月钱、还是甲胄的配比、弓马的操练,家丁都比普通卫所兵要高出十几倍,他尤家家底浅薄,实在是养不起啊。 尤见田也黯然。 面对三爷所说的困难,尤振武一点都不意外,他抱拳:“三爷,孙儿这一次募兵,不打算募集精锐家丁,只打算募集三百良家子。不需要他们是上过战场、斩过人头,弓马精良、武艺高超的老卒,只要家世清白、年轻老实、听话吃苦即可,这一来,不论招募的费用还是每月的月钱,都可以节省很多。” “你说什么?你要招新丁?”尤定宇奇。 “是,”尤振武回答:“孙儿打算招募三百人,只要是忠厚老实的良家子就可以,虽是新丁,但孙儿有信心在一定时间之内,将他们练成可战之兵!” 表情平静,但声音却是非常有信心。 “新丁可不好操练……”尤定宇盯着尤振武,对孙儿的信心有赞赏,但同时却也透出深深的怀疑。 ---练兵两字,说着容易,做起来可是难啊。 “事在人为,孙儿打算以爷爷、三爷传授之法和戚少保的《纪效新书》和《练兵之法》练兵。”尤振武回道。 “戚少保的练兵之术,自然是极好。” 尤定宇皱起眉头,目光紧盯着尤振武:“但练兵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果只是看几遍《纪效新书》《练兵之法》就能练兵,天下岂不到处都是将军?再者,朝廷几番募兵,咱榆林卫的青壮基本都已经从军,再想到募新兵,非得到外地不可,一个新丁的招募费用,最少得五钱,甲胄兵器配齐了得一两,算起来,三百新丁的募兵费用最少是四百两,其后,每人每月饷银一两,粮米一人一月最少得五钱,一个兵一个月的开销在二两左右,三百兵,每月等于是五六百两…… 算起来,一点都不省,倒不如招募五十个精锐的老卒,一人二两月钱,配上精良的武器,冲作家丁,到了战场上,一人可当十人用!” “是啊振武。兵贵在精而不在多,如果真要募,还是要募精锐老卒!” 尤见田虽然喜文不喜武,没上过几次战阵,但出身将门,耳濡目染,对军阵之事还是有相当了解的,因为他赞同三叔的看法。 对于三爷和二叔的疑问,尤振武早有准备,他从容说道:“三爷和二叔,你们说的本是对的,只是孙儿这一次打算招募的,不是武兵,而是鸟铳兵。” “嗯?”听到此,尤定宇怀疑更多了。 作为一个戎马一生的老将,对于火器的利弊,他有太多的了解了,在他的认知里,火器其实就是大炮,不说红夷大炮,就是大明自己的大将军炮和仿制的佛朗机炮,也都有相当威力,足以决定一场胜败,但对于鸟铳,不但射速慢,而且威力小,日常常常受条件限制,远没有铁骑冲击来的快速和有力。 一句话,火铳或可以作为大炮和弓箭的补充,但如果充当主力,却是根本担不起来的。 因此,听到孙儿招募三百新丁,居然是要拿来当做鸟铳兵,他潜意识里立刻认为是不妥的。 正文 第四十八章 自生火铳 面对三爷和二叔的怀疑,尤振武拱手。 “三爷,这些日子我躺在榻上,实在没事干,就让去病将爷爷、二叔书房里的兵书全部都拿来读了一个遍,这其中,戚少保的《纪效新书》和《练兵之法》,我最是喜欢,虽然以前我也是读过,但当时懵懵懂懂,半懂半不懂,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平心静气之中,竟然是悟出了很多。” “善战者不见赫赫之功,要想练出精兵,非学戚少保不可。” “戚少保练兵,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因地制宜、善用鸟铳,不论在东南的鸳鸯阵还是蓟镇的火车兵,都是如此。现在孙制台练兵,打造车营兵,其实也是仿效戚少保当年在蓟镇的做法,厢车为墙,鸟铳制敌,骑兵突击,整体看似笨重,但用好了,却绝对可以用最少的代价,杀伤最多的敌人!” “这其中,鸟铳是为最关键,没有鸟铳密集轰击,就没有车兵的坚守和骑兵的突击。” “不过眼下军中所用的鸟铳操作不易、动作繁琐、装填慢、士兵训练也慢,没有半年时间,根本练不出合格的鸟铳兵,此外,鸟铳还需要有火绳,如果遇上雨雪天气,火绳燃烧不起来,鸟铳威力就会大大折扣,甚至是无法使用。” “因此。九月河南的大雨,对我秦军是一个极大的不利。” …… 听到此,尤定宇、尤见田和翟去病都是肃然,在尤振武反复阐述之下,九月河南的大雨,已经在他们心中扎下了根。 同时的,对尤振武这番分析,他们也再一次的刮目相看。 那一日家宴,就河南战局,尤振武讲的是大战略,今日说的却是临阵的战术,比起大战略,战术更需追求实际。 尤振武继续:“幸好,在咱家书房的书架上,不但有戚少保的《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也有另一本流传甚少的奇书,那就是,毕懋康毕大人所著的《军器图说》。” “军器图说中记载了一种鸟铳,不用火绳,利用火石,可直接击发,名为自生火铳,并有简单的图纸,又听说西夷人其实已经造出了自生火铳,孙儿看完之后,茅塞顿开,这些日子在榻上反复琢磨,想着如果能造出自生鸟铳,一定能事半功倍的练出精兵。今日到堡子里,又亲自试铳,和老刘头谈了很多,孙儿心中已经有了把握,未来一定可以造出自生火铳!” …… 为了说服两个老爷子,尤振武一路已经想了很多。他知道,两个老爷子戎马一生,历经大风大浪,都不是顽固之人,只要他能拿出足够的依据,有想法、有做法,两个老头就会支持他,反之,什么也没有,就是一张嘴,即便再是溺爱,两个老头也不会答应他的。 又或者,他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大了,隐瞒是隐瞒不住的,他必须得到两个老头的全力支持。 “你可以造出自生火铳?” 一个无比惊讶的声音。 不是尤定宇,而是来自尤见田,他惊讶的望着侄子。 “是。” 尤振武报以肯定的回答, “振武,自生火铳可不是一般的器物,那么多的巧手工匠,京师兵杖局和西安火器厂都不能造出,咱中卫所小门小地,你又没有制过火器,这话可不能随便说!”尤见田少有的皱起眉头,一脸严肃的望着尤振武,语有提醒。 尤振武早有准备,他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上前两步,双手递给尤见田:“二叔请看。” “这是什么?”尤见田接住问。 “这是我亲手所画,自生火铳的制造图纸……” “哦?” 尤见田眉毛一挑,惊奇了,急忙打开了看。 只看了几眼,他脸上就露出了惊喜之色。 --和老爷子不同,尤见田读书多,对各种杂项和新奇事物也有一定的了解,《军器图说》他也是看过的。手中图纸他只看一眼,就已经知道是自生火铳,仔细再看,发现眼前图纸比《军器图说》上面记录的更加详实和精细,俨然是可以依图制造,心中的惊异和激动自然是难免。 “见田,拿来给我看。”尤定宇叫。 尤见田这才惊醒,将手中图纸呈给三叔。 尤定宇看不懂纸上的弯弯绕绕,只知道画的是一支鸟铳,于是又抬头,目光询问的看向尤振武:“娃,这是自生火铳的图纸?” 尤振武点头:“是。” 缓过神来的尤见田则问道:“这图纸哪来的?” “我自己画的。” “你画的?你哪里学的?”尤见田问。 “大部分从《军器图说》,但有一小部分,是自己悟出来的。”尤振武道。 尤见田惊奇:“此事可非同小可,你可不能有隐瞒。” “绝无隐瞒!”尤振武肯定回答。 “有这张图纸,就能造出自生火铳吗?”这时,对火器不甚了解的尤定宇问。 尤见田摇头:“侄儿不敢说,听闻自生火铳的关键在点火率,外表再是漂亮,不能点燃引药,发射出弹丸,一切也都是白搭……” “二叔说的对极了,”尤振武接过话语:“自生鸟铳成功失败的验定标准就在点火率,而点火率的关键在簧片,或者是叫弹簧,只有造出耐用有力的弹簧,配以优良的火石,才能制成自生火铳。” “京师兵杖局和西安火器厂,就是困在了弹簧,鸟铳击发十次,最多只有五次能成功,且簧片屡屡折断,不能使用,远不如火绳鸟铳可靠耐用,因此,京师兵杖局和西安火器厂最后都放弃了。” “说到弹簧,还得感谢二叔,二叔房中有《坤舆格致》和《火攻契要》两本西洋书,其中有提到簧片,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琢磨,今日到长乐堡,又听闻周佥书的哥哥就在西安火器厂,和他一番长谈,始知西安火器厂失败的真相,同时也得到了一些启发,于是画出了这一张图纸。” -----尤振武当然不能说自己是后世的穿越者,是冶金专业的高才,对自生火铳有所了解,所以只能用读书糊弄。 听到《坤舆格致》和《火攻契要》,尤见田惊讶的张嘴,这两本书确实是他书架上的书,但都不被他重视,后一本他还通读过,前一本《坤舆格致》因为讲的权是采矿和冶金之术,他没有兴趣,一次也没有通读,束之高阁不阅,想不到侄儿却对这两本书大感兴趣,并从中悟出了自生火铳的制作之术。 “听闻自生火铳的关键,确实是在簧片。你又要如何制造?”尤见田问。 “精练好铁,拉丝而成。”尤振武回答。 而听到此时,尤定宇终于是忍不住了,他扭头看向后堂,叫道:“二哥,你快出来吧,这事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正文 第四十九章 一分钱 脚步声响,穿着武人常服,老脸严肃的尤世威迈步从后堂走了出来。 尤见田、尤振武和翟去病急忙行礼。 尤定宇两步迎上去,将手中的图纸递给哥哥,激动说道:“二哥,娃能造自生火铳,你快看看吧……” 尤世威老脸凝重,只是随便一眼,就将图纸交还给尤定宇,目光看向尤振武,声音严厉:“知易行难,只看几本书,听人几句话,就能造出自生火铳,是不是太简单了一些?” 尤振武躬身:“孙儿不敢大言……请给孙儿三十天的时间,最多四十天,四十天后,孙儿定能做出自生火铳!” 声音表情都从容,语气非常的坚定。 尤世威看着孙子,老眉紧皱。 他在后堂已经听了很多了,心中的惊异一点都不比弟弟尤定宇少,初觉孙子可能是在说大话,但细细听来,发现孙子言之有物,早有准备,表情自信,态度从容,图纸清晰,他不禁也是信了几分。 如果他还是一镇的总兵,如果他掌握钱粮,他会毫不犹豫的让孙子去尝试。 但现在他却不能这么做。 …… 而尤振武所求,也不只有这些,他向爷爷抱拳行礼,继续说道:“自生火铳 的制作,虽然尚需时间,但中卫所的疲惫却是在眼前,从募兵、操练到能上战场,最少需要半年的时间,且自生火铳是利器,这种利器自然不能交给他人,得先由咱尤家立军,因此,孙儿才要说,募兵之事不能拖延,得和自生火铳的制造同时进行。” “前些日子,抚台大人号召咱榆林将门募兵,并且给各家都下发了空白的募兵状,孙儿以为,咱尤家应该立刻使用。” “不需要多,哪怕只招募三百人,分成三队,一队一百人,其中五十鸟铳兵,五十长枪和盾牌手,依照戚少保练兵之法,以当初的鸳鸯阵为基础,勤加操练,严明军纪,配以自生火铳,孙儿有信心将这三百人练成一支精锐,为朝廷效力,光大我尤家的门楣,请爷爷,三爷爷一定答应我!” 说完,尤振武单膝跪下请命。 堂中静寂。 尤定宇老脸沉沉,一句话不说,尤见田抓着胡须,欲言又止,尤见田再一次盯着图纸看,翟去病则早已经是听的瞠目结舌,他对表哥是越来越敬佩,越来越是看不懂了。 …… “大,”静寂之中,尤见田第一个说话,他向尤世威行礼:“自生火铳乃是利器,听闻京师兵杖局和西安火器厂都有图纸,但却造不出,如果振武能够造出,那不但是我尤家,更是朝廷之福,孩儿以为,此事应立刻禀明崔抚台。” 尤定宇眼睛大亮,点头:“是啊二哥,我看明日咱们就带着娃儿去见崔抚台!” 尤世威却不置可否,目光看向尤振武:“先起来。” 待尤振武起身,他问道:“这自生鸟铳一定很贵吧?” “自生火铳的改进,主要是在点火方式的改变,就成本来说,依然是铳管占据大头,孙儿估算了一下,火绳鸟铳改成自生火铳,大约每一杆要增加三钱银子的成本。合算起来,一杆自生火铳的造价,仍不会超过二两银子。”尤振武仔细回答。 明末,一杆鸟铳的造价在一两五钱银子左右,三眼铳更只有两三钱银子,其成本主要是铁料和炭火,人工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如果是边军制造,省去中间环节,会更加便宜。 史载,大同总兵王朴就说同样的盔甲兵部制造需要11两银子,边镇只需要3.7两。袁崇焕也曾经抱怨工部制造的武器不合规,质量差,价钱还高。 “那好,你就集中精力,先在长乐堡制造一杆自生火铳出来,一切所需,都从家中和中卫所取用,爷爷全力支持你;至于募兵嘛……不着急,等你大回来了,咱再一起商议。”尤世威道。 “爷,时间怕是不等人,孙儿以为,募兵之事,宜早不宜迟,应立刻进行。”见爷爷只答应了半件事,尤振武抱拳,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着急的神色。 “募兵是大事,岂能仓促进行?不要说了,下去吧。”尤世威打断他的话,板着老脸。 原本,翟去病以为,表哥一定会据理力争,继续和两个老爷子争取,不想表哥却没有再多说,抱拳行一礼,说:“是。孙儿告退。”然后就下去了。 翟去病也行礼,急急跟上。 …… “二哥,你这什么意思啊?” 待尤振武和翟去病走了,尤定宇不解的问:“咱娃从小到大都是老实,有什么说什么,今日说的又这般明白,图纸清楚,雄心壮志在胸,绝不是在撒谎,咱们为什么不能带他去见崔抚台?如果能得到崔抚台的帮助,从制造火铳到招兵,岂不是都省事了?” 尤世威老脸沉沉:“不,这事不能着急。振武现在只是一个少年,以前从未做过火器,咱家也没有这种传统,自生火铳这么大的事情,一镇巡抚的崔源之如何会轻易相信?不说他,就是你我,现在也不敢全然相信吧?一旦有所失误,振武到时候没有能造出自生火铳,让人笑话是小,败了尤家的名声,让人以为振武是一个骗子为大!” “再者,就算是见了崔源之,他又能提供多少帮助?不过是嘴皮子一动,许一些空话罢了。倒不如等娃造出自生火铳了,拿着火铳去见他,到时事实俱在,是尤家的功,也是他的功,振武的职位就好办了。” 听到此,尤定宇恍然,点头:“还是二哥你想的周到。” 尤见田也点头。 尤定宇随即又试探的问:“那募兵之事呢,娃这么急,不如募一些?” 尤世威瞪他:“说的轻巧?你有银子吗?” 尤定宇抓着胡须,立刻就哑了。 尤世威望着堂外的夜色,叹息的说道:“娃能有这般的见识,我打心底里高兴,可咱尤家不比左家啊,咱家的底子本来就薄,这一次,为了支持见龙出征,购买战马,增添家丁,家中基本已经掏空了,说出去不怕他人笑话,若不是娃赢了左绪一百两银子,就是铁匠铺扩建、谋划制造自生火铳的银子,咱家也是拿不出啊。” “如果娃真的造出了自生火铳,拼着这张老脸,我也要去求见崔抚台,请他拨付银两,大造自生火铳,并且招募新兵,如果崔抚台不应,我就去西安找孙制台,再不济,就卖了这宅子,砸锅卖铁,总之,绝不让娃的辛苦白费。” 正文 第五十章 晨练 “但现在,八字还没有见一撇,自生火铳还只是一张图纸,这个决心,你让我如何下?就算有决心,现阶段,我又去哪里求银子?”最后,尤世威苦着老脸。 尤定宇抓着胡须,说不出话。 尤见田轻叹。 一分钱难死英雄汉。 再勇武的猛士,也无法从指缝间变出银子来。 …… 从正堂出来,已经是深夜里,尤振武回到自己房间,尤侯氏心疼儿子,早早为儿子藏了晚饭,并派了丫鬟去前堂打探消息,等儿子被老爷子放回,她擦了一把泪,急忙令厨房热了,送到儿子房间来,又不住叮嘱,以后千万不可私自出府,老爷子的脾气能容忍一次,下一次一定会重罚。 这中间,门帘挑起,脚步声响,焕然一新、换了一身衣衫的翟去病走了进来。 --翟去病极好干净,即便是夜晚,也不妨碍他捯饬自己一番。 翟去病向婶娘见礼。 尤侯氏喊他坐下一起吃, 翟去病也不客气,丫鬟端来晚饭,他就狼吞虎咽起来,。 尤振武却好似有些闷闷不乐,皱着眉头,有一筷子没筷子的吃着。 翟去病知道他的心思,悄悄说道:“哥,刚才你为什么没有坚持?我看表爷爷明明已经快要被你说服了……” 尤振武不回答,只是吃饭。 “哥,自生火铳真那么厉害吗?”尤振武再问。 尤振武还是不回答。 “好吧,贵人少语,你这是要做大事,”翟去病叹口气,忽然又笑说道:“如果你真造成了自生火铳,募了兵,一定不要忘了我,别的不说,我给你做一个副将还是没有问题的。” …… 用完晚饭,尤振武拿着图纸,又开始琢磨自生火铳,并在纸上写写画画,回忆颗粒火药的精密配比。 翟去病则是翻了几张《练兵实纪》,越看越无聊,不由长长的打个哈欠,站起来伸腰说道:“哥,你看吧,我去睡了。” “我听说,榆林军主力,后天早上从榆林开拔,是吧?”尤振武忽然抬头问他。 “是。” “到时,城中老将,爷和三爷,都会参加大校场的出征典礼,是吧?” 翟去病又点头:“是。” 尤振武沉思了一下,好像是下定了决心,然后说道:“明天,叫上梦祥和长捷,咱四个一起去逛街……” “逛街?” 第一时间,翟去病以为自己听错了,然后惊疑的看着尤振武:“哥,你可从来不逛街的,呀,你该不会又是有什么图谋吧?” “能有什么图谋?就是随便逛逛。”尤振武平静道。 翟去病半信半疑:“好啊,我最喜欢逛街了,不过表哥,我可没有银子了,一百两你全给了周佥书,我兜里的这点散碎,这两天也全让你花完了。等到了街上,可不能向我伸手。” “放心,绝不向你伸手。”尤振武淡淡笑,低头继续研究图纸。 翟去病却不能信,一边向外走,一边再一次的强调:“反正我是一个铜钱也没有了,你抠也是抠不出来的!” …… 清晨。 天刚蒙蒙亮,尤振武就早早起床,喊了翟去病,去到后院练武场。 ---虽然延续两百年的将门世家,尤世威更曾为山海关总兵,左都督,正一品,尤定宇太子太师,从一品,但两兄弟合住的尤府其实却寒碜的很,前后三进,都是小院子,府中仆人老妈十几,家丁也只有五十人不到,更都已经跟随尤见龙出征,整个宅邸冷冷清清,只有后方的大练武场方才显出了尤家世代将门的气势。 两个老头,尤世威尤定宇一身劲装,已经在场边等候多时了,二叔尤见田也武人装束,此时正在一角练习骑射,时不时的还会被尤世威呵斥两声,认为他练习不专心,有气无力,尤见田也不在意,你说你的,我练我的,依然按照自己的节奏在进行。 虽然是喜文不喜武,武艺稀松,但毕竟是将门出身,尤见田的骑射也还马马虎虎,勉强合格。 尤振武还在恢复期,因此,免去了被操练之苦,不过他并没有闲着,他一个人挺胸抬腿,在校场边走走停停,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左看,右看……口中默念口令,将前世里近现代军队必练的一些操练之法,在脑海里重新熟悉,并保证能做到位。 一套操练下来,尤振武练的满头大汗。 两个老头对他的行为有些惊讶,但却也没有多问,只当他是活动筋骨呢。 而翟去病却是倒霉了,尤振武不能上场,两个老头就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先是箭,再是枪,最后是刀,直练的汗流浃背、喘不过气来方才停止。这其间,翟去病动作稍慢,就会被两个老头严厉呵斥,甚至是动用鞭子。 “不行了不行了,表爷,我实在是坚持不住了……” 一套长枪耍罢,翟去病终于是完成了今日的任务,然后他一屁股坐在沙土里,说什么也是不肯起来了。 两个老头都骂他不争气,为了给孙子辈做榜样,两人各持兵器,开始对练,你用枪,我用锏,叮叮当当,锏来枪往,练的甚是激烈。连尤振武都被吸引。 这中间,两个老头还会停下来,向尤振武和翟去病讲解其中的动作要点和步骑战的区别。 “知道了。” “明白了。” 翟去病连连点头,但其实未必听进去了,尤振武虽然沉默,但结合前世里的格斗器械,却是收益颇多。 完后,两个老头又各耍了一通铁鞭,那真是虎虎生风,砸石断铁啊。 尤振武大声叫好,心中赞道,廉颇老矣尚能饭啊!两个老爷子有如此之威,尤家将门之风,果然不是吹的啊。 直到大汗淋淋,两个老头方才收了铁鞭和刀枪,心满意足的去用早饭。 这一场的晨练也才算是结束。 见操练结束,翟去病一骨碌的就爬了起来,疾步跟上收拾弓箭的二表叔尤见田,又拎箭壶,又帮着拿箭,又是鞠躬,又是讨好,脸上还都是谄媚的笑,口中说个不停,像是在拍马屁,又像是在哀求,只说的尤见田哈哈大笑,但同时却又不住的摇头,像是拨浪鼓一般,好像是不答应什么事。 翟去病不放弃,一直追到他房门口,又跟二表婶行礼问好,一张嘴跟抹了蜜似的…… 不久,翟去病得意洋洋、满脸喜色的回来了,口中学着二表叔的样子,吟唱了一首打油诗:“大将出征不空还,三桃两枣一壶干!” 尤振武知道,他又得手了。 …… 正文 第五十一章 亲事 上午,二叔尤见田换了一身正装,带着尤顺,去了左家,尤振武在屋中看书,继续琢磨鸟铳,母亲为尤振武新作了一件锦衣,在他身上比了又比,家中婆子笑着说道,下月二十九就是纳征、下聘礼之日,到时少千户穿上这件锦衣、骑着高头大马到西安,一定能迷瞎西安人的眼。 尤侯氏欣慰的笑,但想起出征的丈夫,又不禁担心的叹了一口气, 尤振武静静看书,心中第一次想到自己那一个还未过门、也从未见过面的妻子。 古人婚姻三书六礼,所谓三书,指的是聘书、礼书和迎书,“六礼”则是从求婚至完婚的六个过程。 西安李家的小姐,年十七,比他小一岁,两人已经是经过了纳采(说媒)、问名(八字)、纳吉(文定),定下了名份,下来就是纳征(下聘礼)、请期(择日子)、大婚了,父亲出征前,念念叨叨最多的,就是这件事。 对于李家小姐,尤振武一次也没有见过,只知道其叫文英,其父李赫然原本也是将门出身,做到了游击,但因为得罪了监军太监,一次小败就被投入大狱,后来在多方帮助下,才得已释放,从此心灰意冷,不再从军,转而经商。 因为是榆林将门,和姜家左家王家都有交情,所以李赫然最初也是从榆林的边贸做起的。 也是时运极好,加上李赫然善于经营,其妻族又多有帮扶,十几年的时间,竟然是成了西安的大商户。 李家和尤家是世交,当年尤世威和李家老爷子,也就是李赫然的父亲在军中时一起为两个孙儿订下了娃娃亲,李赫然下狱时,尤家也是奔走不辍,多方营救,李赫然出狱后,两家关系依然好,但不想五年前,在一次边贸中,李赫然贩卖禁货,撞到了尤见龙的部下手中,原本,如果尤见田能出面干预,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尤见龙却坚不肯出面,以致于尤见田赔了一笔大银子,上下贿赂,方才了事。 事后,李赫然对尤家怨气颇深,从那时起,两家关系就渐渐疏远, 但尤世威可没有忘记这一门的亲事,三年前,尤振武年满十五岁之后,他就派人去西安李家提亲。 李赫然虽然心中不悦,但却也没有背诺,点头承认这门亲事,只是其妻新丧,女儿得守孝三年,所以婚事一直拖到了今年。 李文英。 这是尤振武对未来妻子的唯一了解。 虽然想到了妻子,但只是在脑海里面一闪而过。 对尤振武来说,他现在一点都顾不上什么婚姻大事,火烧眉毛的榆林之危,才是他现在竭力要化解的当务之急。 …… 快中午时,二叔尤见田回来了,向尤世威禀报左府之行的详细。 尤振武不在现场,不能知道,但事后听三爷爷说,左光先十分谦逊、十分之客气,从头到尾都是歉意,对于尤见田带去的一百两银子,更是坚决不收,只是一劲询问“表侄”的情况,最后还说不日会到府上,亲自拜见尤老总镇。完了,亲自送尤见田出正堂。 这一番操作,尤见田十分感动,回来就说左光先的好话,还说老爹太过小心和提防,可能是错怪左光先了。 尤世威却骂他书呆子,懂一个屁。 …… 左宅。 左光先站在堂中,阴沉着脸,对左德开说道:“都说尤见田是一个不知时务的书呆子,但其实并不然,你看他今日回答就挺好嘛,不卑不亢,滴水不漏,看似说了不少,但尤振武和他尤家的内幕事情,却是一点都没有说。” 左德开皱眉:“那怎么办?” “虽然尤见田不说,但很多事情是瞒不住的,听说尤振武把赢了咱家的那一百两银子,全部都花到了长乐堡,大兴土木的,又扩建铁匠铺,又修缮屋舍,还操练士兵,接下来,说不定还想要募兵呢……”左光先道。 “哦,他那么大的雄心吗?”左德开惊奇。 左光先冷笑一声:“毛头小子,没有受过毒打,不知道天高地厚,胡乱折腾罢了,不要说他,就是尤世威那老家伙亲自募兵又能如何?还不是中左门觐见,回乡养老?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倒是希望尤振武折腾的越大越好,就尤家的那点家底,又能经的住他几次折腾?” 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左绪呢?” “在后堂读书呢。”左德开回。 “读书?怕不是趴在本书上睡觉呢吧?”左光先才不信呢,他大步往后堂走。 去到后堂。 果然,左绪正趴在书房桌上,呼呼大睡,口水都流了一桌子。 “孽子!” 左光先大怒,扬起手臂,冲上去就是一嘴巴。 “啪!” 猛然吃了一个嘴巴,左绪捂着脸,吃惊的跳了起来,正要发怒,但当看见是老爹时,眼睛里的愤怒顿时就变成了沮丧,委屈的叫道:“大,你干嘛打我?” “我不打你,还要让你继续睡吗?” 左光先上前作势又要扇。 吓的左绪转身就逃。 “站住。你给我站住!”左光先吼。 但左绪怎么可能站住?一溜烟跑的没影了。 左光先追了两步追不上,气的脸都白了,转头问左德开:“柳先生怎么还没有回来?” “快了快了,说是这三五天就能回来。”左德开回,又劝:“老爷,你不要着急。少公子还小……” “小什么小?这不成器的样子,长的再大也是一个废物!”左光先气的吹胡子,又道:“再派人去接,一定要尽快把柳先生接回来!” …… 尤宅。 下午。李应瑞和王守奇如约来访,翟去病原本和尤振武一起在房中等待中,不想却忽然被三表爷爷叫到了武场,说是要检验他的弓箭之术,翟去病本能的想到推拒,但尤定宇一脚就踢了过来,没办法,他只能乖乖的练箭,但心思却已经是飞到了表哥身边,想着要和表哥三人一起上街。 好友见面,李应瑞和王守奇都是叹息。 李应瑞先是说起左绪的老爹左光先忽然回到榆林,又可能找尤振武的麻烦,要尤振武小心,接着又沮丧的说起前天回家之后,他向家中长辈说起秦军出关的种种不利,结果被长辈一顿呵斥的无奈。 王守奇亦是黯然。 显然,他家的情况和李应瑞完全一样。 也就是说,向长辈进言这一条路,已经是走不通了。 长辈都如此,王定,抚台大人和右方伯就更是不可能了。 少年人空自担忧,却毫无办法。 但尤振武却已经暂时抛开这些了,他抱拳:“梦祥兄,长捷兄,我有一事相求。” “什么?”见尤振武正色行礼,李应瑞和王守奇也都是肃然。 正文 第五十二章 买办 尤振武说道:“实不相瞒,我承袭职位,成为中卫所千户以来,对长乐堡的事务,鲜少关心,昨日我去了一趟长乐堡,堡中的情况令我十分忧心,朝廷钱粮暂时又指望不上,所以我打算自行购买一些物资送到堡中,修缮屋舍,整修军备,以备不时之需,但前日和左绪一赌,我现在已经是满城皆知,到店铺看货、买货,不出半个时辰就会传播全城,惹出风波,因此只能劳烦梦祥兄和长捷兄出面了。” ---尤振武并没有提到自生火铳,在事情没有成功之前,即便是自己的好友,尤振武暂时也不想过多宣扬。 “一点小事而已,允文兄放心,我二人必尽力。” 李应瑞和王守奇一起抱拳还礼。李应瑞又叹道:“整修卫所,还得动用私财,咱榆林将门苦啊,” “你们先不要急答应,这事……还有一个难处。”尤振武沉吟。 “什么难处?” “事情比较仓促,家中准备不足,所以今日只能看货、选货、订货,但无法付订金。”尤振武歉意。 “明白了。”李应瑞笑:“允文兄,你这是赶鸭子上架,打算让我俩用面子去抵订金啊?” 尤振武歉意的点头:“是,但你们放心,提货之日,我一定会按照说好的价钱付银子,一分不会少。” 李应瑞看向王守奇,笑问:“长捷兄,怎么样?你答应否?” 王守奇一向不多言,听了李应瑞所问,只是点了一下头。 --热血少年,又是至交好友,根本没有那么多的推脱。不要说只是代替订货,就是两肋插刀,也不会有太多的犹豫。 “长捷兄答应,我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了。”李应瑞假装叹。 尤振武大笑,将手中的单子交给他。 李应瑞接过,快速扫一遍,微微惊讶:“允文兄,你买这么多晋铁和煤干什么?晋铁可不便宜啊。” 王守奇也是好奇。 “量大不就可以便宜一些吗?”尤振武道:“堡中兵器短缺,很多军士没有武器,我打算多造长枪和甲胄。” 李应瑞半信半疑。 …… 商议完毕,石善刚赶车,尤振武乘车,李应瑞和王守奇骑马,一行人出门往街市去。 榆林不是府城,只是一个卫城,人口不过四五千,只是因为红山茶马市的存在,每年都有相当的交易量,因此商户众多,车马络绎不绝,乍看起来,倒比延安府城繁华的多了。 昨日在街上匆匆走过,尤振武走马观花,了解并不多,今日却是四条街道,全部都逛过。 但有布店煤店木炭店,铁器店杂货铺,李应瑞和王守奇都会走进去,照着尤振武的单子,挑选商品,比较价钱,和掌柜伙计好一阵的谈。 尤振武在车中等待。 不一会,翟去病骑着马,满头大汗的赶来了---三表爷的一通操练,他好不容易的做完,根本顾不上歇息,只喝了一口水,就到街上寻找表哥了,见到那辆熟悉的马车,他方才是松了一口气,跳下马,将马缰交给石善刚,然后一个健步跳上了车厢,掀开凉帘子就问:“哥,你故意支开我,到底操什么心思?” “我哪有?”尤振武不承认。 翟去病一屁股坐下:“不可能,如果不是你,三表爷怎么会忽然想起锻炼我的箭术?” “我哪知道?”尤振武一边笑一边将水壶递给他。 翟去病咕咚咚的仰脖子一口喝下去,“怒气”这才消了一些,问道:“梦祥兄和长捷兄呢?” “替我订货去了。”尤振武淡淡。 “订货?” 翟去病惊讶。 等到尤振武详细说完,他更是惊的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 “哥,这满满一张纸的大单子,如果都买了,怕不得两百两银子?昨夜表爷爷虽然答应你从家中和卫所取用财物,制作自生火铳,但指的可就是你交给周佥书的一百两,现在没有他老人家的同意,你就买了这么多的晋铁和煤,他老人家说什么也是不会付的。” “一旦没有银子,交不出货款,咱们空忙乎一场不说,面子也没处搁啊,还会连累了梦祥兄和长捷兄的面子。”翟去病惊。 “放心,银子会有的。”尤振武却是气定神闲,一点都不担心。 “从哪里有?”翟去病追问:“你快告诉我!” 但尤振武不回答,只是笑。 …… 作为前延绥(榆林)总兵李昌龄之子,李应瑞虽然不是全城皆知,但名气还是有的,加上他性情开朗,乐于助人,城中很多人都认识他,见面就作揖喊“少总镇”,商户老板们更都是消息灵通之辈,对城中名人都时时记在心里,见李家少总镇亲自到铺中来购物,一个个都是惊讶,同时的也都是不敢怠慢,热情接待,至于价钱,他们自然也不敢高要,给的都是优惠的平价。 “允文兄一下买这么多物资……火石石灰一类的不说,只是这晋铁和煤炭,中卫所怕是两年也用不完。”行到无人处,李应瑞道。 “允文兄不是说了吗?中卫所武器短缺,他要打造一些兵器和甲胄。”王守奇道。 李应瑞摇头:“怕不是那么简单……中卫所现在剩下的都是老弱,就算装备的武器和甲胄,又有什么用?除非允文兄是要招募新兵。” 王守奇沉思的点头:“其实,我也怀疑。”随即又笑:“如果真是招募新兵就好了,咱们三人中,最有资格招兵的就是他。” ----虽然榆林将门子弟众多,但并不是人人都有世袭的武职,即便是他王家“三世二十四元戎”,是为榆林第一大将门世家,人丁兴旺,出总兵最多,但副千户以上的世袭武职,也不过才有三个,平均下来,一门都轮不到一个,一般来说,都是嫡长子继承,其他子弟都得自己去拼杀。 李应瑞和王守奇两人都还算是幸运,未来,李应瑞能承袭一个六品经历,王守奇能承袭副千户,而尤振武起点最高,不但已经是千户,而且得中武举,是为榆林将门后生晚辈之中的第一人,原本,如果不是意外落马受伤,此时此刻,尤振武肯定已经是跟随父亲出征,往军前立功了,现在留在榆林,又这番折腾,买这么多的晋铁和煤,打造甲胄,李应瑞和王守奇自然都怀疑,好友有募兵的想法。 而募兵一直也是这些少年将门的共同愿望,因此王守奇忍不住的兴奋。 李应瑞却泼凉水:“但募兵难啊,那些钱粮,可不容易来,尤家又没有多少底子……” “即便不是募兵,允文兄也是要有所作为。”王守奇道:“我等好友,当鼎力相助。” 李应瑞点头,目光看向前方:“那是自然。” …… 正文 第五十三章 银从何来 …… 马车里。 翟去病正拐着弯儿劝说:“哥,咱榆林现在两大武职,一个总兵,一个卫指挥使。一个是王家王定手里,一个在姜家姜让手里,偏偏这两人都是狗头废物,在我看来,你与其花这么多的银子购买军资,倒不如带上银子,去先西安走动走动,你是武举人,有资格的,说不定能某个一官半职……” 王定不说,榆林在地最高的世袭武职,榆林卫指挥使,现在在姜家的手中,由大同总兵姜镶的哥哥姜让担任,只不过姜让多病,深居简出,又十分惧内,事事听从其妻左氏,姜镶为挂镇朔将军印为大同总兵官之后,姜家子弟多跟随他去往了大同,姜家单薄,在榆林的存在感远不如过去,所以在翟去病看来,姜家在榆林已经是狗头废物。 尤振武当然不会被说动,但随着翟去病的喋喋不休,他却也不由想到了榆林将门的现状。 ---姜家在榆林的势力已经式微,但毕竟占着卫指挥使的第一职位,加上姜让是左家的女婿,有左家力挺,因此他这个卫指挥使,也并不完全是空的。 同样的,因为有姜让这个左家女婿的存在,左家的势力也得到了彰显,所谓一个姜家半个左,左光先在榆林的影响力,一点都不属于姜让。即便他只是一个指挥佥事。 “左家……” 对于左家,尤振武没有好印象,他清楚的知道,李自成破西安后,左光先听说白广恩投降李自成后,被封了总兵,他也急忙投奔李自成,同样被授为总兵,后随李自成做战,从陕西一路到京师,屠杀明军同僚毫不手软,山海关大战之时,被李自成立下了断后,但他运气极好,因为战马受伤的缘故,反倒是躲过了一劫,再后来又投降建虏,隶属镶白旗汉军,最后竟然是善终。 修路架桥无骸骨,杀人越货金腰带。 苍天何其不公? 这一世穿越而来,尤振武清楚知道左家在榆林的跋扈和势大,也幸亏左襄去年败了,不然左家此时会更猖狂。 前天和左绪在街道上当众立下赌约,一来尤振武是杀他的威风,二是就是要利用左家的影响,将九月大雨的消息传出去,原本事情过了,这等小事他也不想多想,但三爷和二叔却都叮嘱他,要他一定小心左家的报复,因此他倒也不敢大意了。 …… 杂货店。 李应瑞和王守奇下马,迈步进入。 “两位公子请。” “这是全天下最好的火石,一打就着,决不会有错。如果着不了,你全部拿回来,我三倍赔您!” 掌柜忙前忙后的介绍。 李应瑞不说话,只是看,王守奇拿着从其他店取来的火石,和本店相互比较,并将火石拿在手中,噼里啪啦的擦,直擦的火星四溅,如在炉中,吓的掌柜和伙计连连惊呼不要擦了,再擦就要着火了! …… 晋铁店。 “我这里的晋铁是最好的,比闽铁也差不了多少,不信您打听。”掌柜的。 “信你的名号。不过我要的多,这价得再贱一些。”李应瑞道。 “这个……好,既然少总镇这么说,那小的就再让一厘如何?” “不,三厘。” “不不不,卖不得,小的要赔了的。”摇头像是拨浪鼓。 “那就二厘。” “这个……” “就这么定了!”李应瑞道。 “好吧。”掌柜勉强答应,拿过算盘,噼里啪啦的打算盘,嘴里念叨着数目。 李应瑞知道他的意思,脸色一沉。“怎么,我两人的面子,难道还不值几两订金?” 王守奇也寒了脸。 掌柜吓的急忙收了算盘,赔笑道:“您误会了,哪是让您付订金?就是算一下价钱,让你老早有准备。” “放心,一个铜钱也少不了你的,你今日就准备齐当,早的话明天上午,晚的话后天,我会带着银子里取货。”李应瑞道。 “是是是。” “记着,质量和份量都必须保证,如果有一点差,耍一点滑,我可不饶你们!” “是是是。” 掌柜连连答应,又小心的问道:“容小的多一句嘴,少总镇买这么多晋铁,是往哪里用啊?” 李应瑞脸色严肃,压低声音说道:“当然是军中使用,切记不可外传。”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掌柜连连点头。 “此事保密,不许到外面给我胡咧咧,贻误军机,不然不但生意做不成,就是仁义也没有了!” 每一家的最后,李应瑞最后都会这般的警告。 因为有“少总镇”的面子,李家和王家又都是榆林将门,在榆林声名卓著,所以也没有人敢向要他两订金,当然了,明日见不到银子,奸商们是不会放货的,所以他们也不担心被李应瑞和王守奇骗。 很快的,李应瑞和王守奇就照着尤振武的单子,定下了一共七八家的铺子,从晋铁煤块火石石灰,一应俱全。 …… 马车里。 翟去病暗自打了一下算盘,发现自己还是少算了,照着单子上面的具体数量一估摸,两百两银可打不住,眼看就往两百五十两银子去了。 只是银子从哪里来?两百五十两,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翟去病忍不住的头痛。 偏偏表哥和没事人一样,好像一点都不为银子担心。 如果再有左绪那样的冤大头,和表哥再赌两次“撕纸还原”那就好了。 可榆林只有一个左绪,岳王爷托梦之下,又有是还敢和表哥赌? …… 完毕之后,四人在街南会和,李应瑞和王守奇表示不辱使命,圆满完成,对于银子,他们两人倒没有担心,一来他们以为尤振武所做,是家中支持,二来,他们都以为尤振武赢来的一百两银子,此时还在兜里揣着呢。 “允文兄,算下来,今日所定,一共需要两百四十六五钱银子。我们各个掌柜都可以说完了,明日上午我们就可以带银提货。”李应瑞心细,一路已经将银子算好了。 尤振武笑:“谢了。” 李应瑞也笑:“客气,刚才我和长捷兄商议了,哪天到你长乐堡一看,不知道你欢迎吗?” “扫榻相迎。”尤振武笑。 李应瑞笑,在马上抱拳,分别向尤振武和翟去病:“就此别过。” “明见。” 此时已经近黄昏,于是四人约好明日再见,分手告别。 “哥,今日之事,二叔知道吗?”望着李应瑞和王守奇离开的背影,翟去病叹问。 “不知道,你们也不许说出去。”尤振武回答。 “保密可以,但你得告诉你,你的银子究竟要从哪里来?”翟去病不放过每一个追问的机会。 “不要再问了,到时你就知道了。”尤振武笑。 “我怎么能不问?这可不是小数目,”翟去病摸摸不存在的小胡子,苦恼:“除非是岳王爷给你托梦,告诉你哪里埋着银子,否则我实在想不出……” 尤振武不理会他,挑着车帘向前看,忽然说道:“老石,停车!” 正文 第五十四章 汾酒二十 “吁~~” 石善刚停下马车。 尤振武望着不远处的一块牌匾,轻声念道:“杏花村酒坊~~~”念完,转头问:“去病,听说这山西的汾酒远胜咱榆林的柳林酒。你喝过吗?” “没。”翟去病舔了舔口唇,望着不远的汾酒店:“二表叔倒是经常偷喝。” “你想喝吗?”尤振武笑。 “想喝又如何?”翟去病撇嘴:“反正你也请不起我!” “那可不一定!” 尤振武笑,然后跳下马车,整理衣装,迈步进入汾酒店中,大声道:“掌柜的,选你店里最好最贵的汾酒,给咱来一坛!” 原本,翟去病只是开一个玩笑,没想表哥真进到店中去买酒了,听到尤振武的喊,他吃了一惊,急忙跳下马车,快步跟了进去,口中叫道:“哥,你若是想请我,一斤柳林酒二斤羊肉足够了,这汾酒贼贵的很,还是不要买!” 其时,天色已经快要黑了,掌柜和伙计已经准备要打烊了,忽然有主顾登门,掌柜的满脸是笑,急忙从柜台后面转出来迎接,等到认出是尤家少千户之后,就更是点头哈腰、诚惶诚恐了。 “哥,回去吧。不要买。”翟去病劝,他已经看出,表哥不是玩假,而是要来真的,可他们两人兜里哪有银子啊?最后还不得他发愁,所以不如现在就走的好。 尤振武却推开他拉扯的手,催促掌柜的快点拿酒。拿好酒。 “窖藏二十年的汾酒,一小坛五斤,还是天启爷的时候封藏的,只剩这最后一坛了,您瞧这封口……” 掌柜端出一坛好酒。 “我要了。”尤振武看也没有看,直接问:“多少银子?” “别人一两六钱,你给一两三钱就行。”掌柜眉开眼笑。 尤振武从腰里摸出一块玉佩,放在柜台上,说道:“今日没带银子,这个暂且押你这,明日我拿银子来赎。” 掌柜先是一愣,等到看清楚玉佩晶莹剔透,乃是真正的和田玉,最少值十两银子的时候,他眼睛顿时亮了,口中道:“少千户说笑了,哪能押你的东西呢?” 嘴上这么说,但右手却已经将玉佩死死攥在了手心。就好像是担心尤振武出尔反尔,将玉佩重新收回去一样。 尤振武笑一笑,抱起汾酒往外走。 翟去病急忙拉住他,压着嗓子,着急的说道:“哥,你怎么能把玉佩押了呢?我是跟你开玩笑的,不行不行,这酒不能要!”说着就要抢夺。 尤振武伸手正要推开他,忽然门帘一挑,又一个客人走了进来,笑模笑样的高声说道:“掌柜的,选你这里最好的汾酒给咱来一坛,咱是现银,绝不拖欠!” 尤振武一愣,心说这人好像是在针对我啊?抬头看去,只见走进来的那人,四十多岁的年纪,方巾,穿蓝布袍,踩黑色布鞋,面消瘦,山羊胡须,相貌普通,双眼却是炯炯有神,就在尤振武抬头时,他也正在紧紧盯着于振武,两人目光在空中相遇,尤振武立刻察觉到了对方眼神中的审视和谨慎,同时更加明白,对方果然是冲自己而来的。 见又来了主顾,掌柜高兴极了,急忙走出来招呼。 蓝袍人却指向尤振武怀中的酒:“二十年的汾酒,给咱来一坛。” 掌柜急忙深躬,满脸赔笑:“不好意思先生,二十年最后一坛,少千户买了,现在只有十五年的了。” “那不行,咱只要二十年。”蓝袍人摇头。 “可卖了呀。” “我在门外听见了,这位公子并没有付银,既然没有付银,就不算成交。这酒,还是你店里的。”蓝袍人道。 “是是是……”不等掌柜的回答,翟去病就点头如捣蒜,双手抢夺尤振武怀中的酒坛,口中道:“哥。给他吧,咱去喝柳林酒!” 尤振武一把推开他,目光再一次仔细的打量蓝袍人,蓝袍人也微笑的看着他。两人目光相对,各自谨慎和审视。 这中间,掌柜赔笑道:“这位先生,这坛酒真的已经卖了,你换别的吧,小店十五年的醇酒,那也是享誉九边……” “不,我就要这一坛!”蓝袍人依旧指着尤振武怀中的坛酒。 这时,翟去病也已经是看出蓝袍人的故意和针对了,虽然他十分想让蓝袍人买下此酒,省得自己和表哥为了银子而发愁,但蓝袍人的态度却让他警惕和不满,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了蓝袍人几眼,没好气的说道:“你到底想不想买酒啊?想买就好生好话,我哥高兴了,自会将酒让给你!” “李某像来就是这般说话,没有什么好生不好生的。”蓝袍人捻着胡须,说话不徐不缓:“再者,店铺买货向来是拿银子取货,难道没有银子,只是好生说话,就可以随便拿人东西吗?” “你这是什么话?掌柜的愿意赊给我们,你管的着吗?”翟去病冷了脸。 “如果是心甘情愿,旁人自然无话可说,但如果被逼无奈呢?这天下的不平事,总是得有人管的。”蓝袍人绵里藏针。 翟去病脸色涨红,觉得此人不可理喻,瞪眼就要发怒,尤振武用力拉他一把,眼神示意,他才算是压住了火气,口中哼道:“哪来的假读书人?” 这中间,石善刚拎着马鞭大步走了进来,脸色冷冷的看着蓝袍人,但是尤振武一声命令,他就会将蓝袍人拿下。掌柜见势不妙,急忙拉住蓝袍人的袖子,在他耳边着急劝:“这是中卫所的尤少千户,你一个外地的,争什么争,还不快走?” 蓝袍人却翻着白眼问;“哪一个尤少千户?” “就是……哎呀哎呀,你怎么不明白?我不做你生意了好不好,你快走快走~~”掌柜恼怒的推他。 蓝袍人却是恍然了:“哦。明白了!原来是岳王爷托梦的那一个尤少千户啊,我刚到榆林,就听到城中处处都在传唱尤少千户的名字,想不到竟在此处遇见了,失敬,失敬啊。”说着,推开掌柜,向尤振武深深一辑。 他看似文人,但力气却是不小,掌柜竟被他推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尤振武已经看出此人大有来意,也不点破,将坛酒交给翟去病,拱手还了一礼,口中淡淡道:“不敢,敢问先生大名?” 正文 第五十五章 天气之象 “山野村夫,名字不说也罢,”蓝袍人看着尤振武笑:“人都说少千户得岳王爷托梦,英雄少年,器宇轩昂,今日一见,果然是不凡,又说少千户和左家左绪对赌,轻松赢了一百两白花花的银子,一个个都是羡慕,今日怎么连一两碎银也是拿不出呢?” 尤振武淡淡:“子贡多金,但也未必都在身上。” 蓝袍人哈哈笑:“原来如此。原本少千户看上的,在下不应再争,奈何在下是多年的老酒鬼,嗜酒如命,没有这坛酒,今夜怕是难以入睡,所以,在下怕还是得争一下的。” 尤振武平静:“不知先生要如何争?” 蓝袍人正色道:“听闻少千户和那左绪两个大赌,一赌河南九月的天气,未见输赢;二赌撕纸还原的神技,却已经是赢了左绪一百两银子,不如我们也赌两场如何?赢的抱酒,输的回家!” 听到此,尤振武心生警惕,但脸色依然平静:“先生错了,我虽赌,但并不好赌,前日那不过是被逼无奈。” “少千户何必急着拒绝,听我说完可否?”蓝袍人又笑,然后不等尤振武是否同意,就自顾自的往下说:“第一赌,我们也赌天气,但不是河南,而是我关中大地;第二赌嘛,则赌自生火铳,不知道少千户可愿意否?” 原本,尤振武不想赌,本能的要拒绝,但听到自生火铳,心中不由微微一惊! ---到现在为止,自生火铳还是一个秘密,除了家人和长乐堡的几人,其他人,包括李应瑞和王守奇都不知情,眼前的蓝袍人如何能一口说出自生火铳? 难道消息走漏了? 尤振武心惊的不是消息的走漏,而是身边人可能的不可靠! 蓝袍人一直在盯着尤振武的脸,见尤振武眼神微变,心知尤振武是起了怀疑,于是笑道:“少千户勿要多疑,在下只所以会知道自生火铳,不过是因为机缘巧合,今日上午在卫所衙门看到了中卫所请修铁匠铺的公文,下午见少千户在街头游走,两位好友帮着购买铁料和火石,却不买火绳,又听闻少千户前日前往长乐堡,在长乐堡试铳,三件事联系到一起,所以大胆推测,少千户不甘平凡,想要在自生火铳之上,有所作为。” 尤振武肃然了,他知道,眼前之人果然是有些来历,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只是通过这三件小事就知晓了自己想要制造自生火铳之事,那更是有智计之人,不可小觑。 “不知先生是哪位大人,哪个衙门?”尤振武拱手行礼。 “山野村夫而已,无官无职,少千户勿要多礼。”蓝袍人拱手回了一下,然后继续正题:“少千户既然能预知河南九月将有连绵大雨,并且如此笃定,不如少千户也说说,我关中的天气,今岁秋冬会是如何?是否会有大雪,田里的庄稼,今秋又能有几分收成?我关中大地,未来一年,冷暖又如何?” 尤振武不说话,只是思量,想着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有何来意? “这是不是也太便宜了!” 见表哥不语,翟去病立刻接话,虽然他也已经看出蓝袍人不是寻常,但语气却依然是冰冷:“我哥和左绪打赌,那可是一百匹战马、一百两银子,你这什么也没有,就凭一坛子破酒,也要和我表哥打赌吗?” 蓝袍人微笑:“赌资虽小,但意义重大,翟少百户以为是破酒,但在我眼里,却是不可多得的美物,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去换美酒,想必少千户也是这么想的吧。” “原来你知道我是谁。”翟去病沉脸。 蓝袍人笑:“岂能不知?少百户年轻有为,英俊潇洒,乃爷爷更是威震边墙的翟副总镇。” “拍马屁也没用,我哥是不会跟你赌的。”翟去病冷笑,转对尤振武:“哥,别理他,我们走吧。” 蓝袍人却也不动怒,目光只看着尤振武,说道:“自崇祯元年以来,陕西天灾不断,旱蝗连连,元年饥,二年饥,六年大旱,七年蝗,十一年再旱,十三年大饥和旱蝗叠加,树皮食尽,贼兵再起。凡十几年来,几乎没有一年是风调雨顺,今岁到今,也是雨水极少,怕又是一个大灾大祸之年,同为秦地人,十万秦军出征在外,白首相送,万千妇孺的儿子丈夫生死难测,更有襁褓婴儿嗷嗷待哺,少千户难道就不担忧吗?” 听到此,一直沉默尤振武终于是抬起头,向翟去病微微颌首,翟去病明白,表哥上当了,要答应这个人的企图了,叹口气,挥手让掌柜伙计回避。 等掌柜伙计退出,尤振武看向蓝袍人,正色说道:“岂能不担忧?只是在下也是凡夫俗子,河南九月大雨,乃是偶然所悟,陕西气候,实在不敢妄言。” “你姑妄说之,我姑妄听之。” “既然如此,在下就斗胆分析。”尤振武正色。 “愿听少千户高见。”蓝袍人肃然拱手。 尤振武缓缓道:“这十几年来,我大明天灾连连,蝗旱交替,不止北方陕西河南山西山东,听闻就连那南方广东海南之地都有雪落三尺,冻死百姓之异事。” “在下查阅历代五行志,发现此等大灾大变,几百年方有一次,每一次都是赤地千里人相食。” “南方有一位高人,他结合史志和古树年轮,推断此等异常天气,乃是西生东落、阴盛阳衰、天气转寒的缘故。” “因为天气转寒,冬极冷,夏无雨,花不开,豆无牙,气候干燥而又连年干旱,导致颗粒无收,赤地千里。” “也因为干旱,冬季无雪,旱蝗大量孵化,来年铺天盖地,由此又产生了蝗灾。” “此正是旱灾、蝗灾连连交替发生的根本原因。” “此天灾大变,非人力可以阻止。唯等天候转变。”尤振武声音沉重。 “幸运的是,此等异常天气,三百年为一循环,登峰造极之时,亦是衰落的开始,如月满则亏,物极必反的道理。结合五行志和时下的气候看,从崇祯元年到现在,最气寒的时候,已经是过去了,今后的年景,会逐渐好转,就陕西来说,今秋的庄稼,虽然还是会有小歉,但却不会再有颗粒无收、旱蝗接踵而至的事情了。未来几年,会逐渐好转。” “以上一番浅见,对与不对,与先生探讨。” 尤振武声音平稳,吐字清楚。 翟去病又惊讶了,他看着尤振武,像是在问,你什么时候研究《五行志》了,我怎么不知道? 正文 第五十六章 不速之人 蓝袍人的脸上露出了藏不住的惊异,他自认博学,对于草木气候,也有听闻,但却并没有什么研究,不是不想学,实在是精力有限,想不到尤振武年纪轻轻,居然也懂草木气候之学,并大胆推断,旱蝗即将结束,这实在令他不敢相信。 “少千户何以如此断定?”蓝袍人肃然问。 “岂敢断定?只是依据五行志、平心推测而已,中与不中,还要看天意。”尤振武平静回答。 蓝袍人盯着他,缓缓问道:“……河南大雨之事,莫非也是根据五行志推演而出?” 三言两语,尤振武已经知道眼前之人非是一般,神鬼之说,难以掩饰,于是说道:“此事说来话长,非一言两语。” 随即闭口不言。 蓝袍人明白了,尤振武有所顾忌,不想多说,他也不能逼迫,只能惊疑的望着尤振武,而在惊疑之外,他也是确定,眼前少年的见识和睿智,远超旁人,更有一般少年人所没有的冷静和稳重。 所谓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此子未来一旦练兵领兵,定能有所成就。 默了良久,蓝袍人拱手:“那我们就等着了,是与不是?中与不中?年尾见分晓。” 尤振武还礼:“好,就这么定了。不知自生火铳,先生说来何意?” ----论起来,自生火铳才是尤振武的关切,因此他不愿在气候上多纠缠,直接进入下一题。 蓝袍人的心神却好像还没有从上一次问题解脱出来,沉思了一下,方才说道:“少千户可知,自生火铳的关键在哪?” “大约在簧片。” “簧片的关键在哪?”蓝袍人问。 “不知。正要向先生请教。”尤振武道。 蓝袍人却好似已经看出了尤振武的心思,说道:“少千户莫要谦虚,既然大张旗鼓的要做,少千户又岂能不知道关键?不如我们都写在掌心,印证一下如何?” 聪明人面前,一切的伪装好像都是多余,加上尤振武也正想知道蓝袍人的深浅,于是说道:“也好。” 于是,蓝袍人取了柜台上的毛笔,在砚台里轻轻一蘸,往自己左手手心里刷刷几笔,写完之后,将毛笔递给尤振武,尤振武接了,也在自己的左手手心写了几笔,放下毛笔,向蓝袍人微一点头。 完后,两人相对,蓝袍人首先将自己的左手手心亮给尤振武看。 铁质。 蓝袍人的手心里清楚写的这两字。 尤振武心说此人果然是有些见识的,值得一交,于是也将自己的左手手心亮了出来。 蓝袍人眼神微微一变。 因为尤振武手心里面所写的,居然也是“铁质”两字。 蓝袍人又惊异了,他原本以为自己掌握的乃是事情的关键,可以在这个话题上扳回一城,想不到尤振武却已经是了解了。 一时,脸上的傲气和心中的傲气,顿时都消泯不见,深感有志不在年高,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于是向尤振武拱手,叹道:“少千户年纪轻轻就如此多知,在下佩服,说来也是汗颜,李某四十多岁,自认博学,但和少千户一比,却实在是不值一提。请受我一拜。” 说完,向尤振武深深一辑。 尤振武还礼:“先生谬赞,实在不敢当。” 直起身,蓝袍人说道:“听闻少千户对自生火铳颇有兴趣,也是巧了,关于自生火铳,在下也曾有过研究,并曾经亲到西安火器厂观摩,自认自生火铳的设想虽好,但却不能制造,不然京师兵杖局和西安火器厂也不会一筹莫展,不过经过刚才一言,在下却不敢这么肯定了。” “少千户您谦逊睿智,博学通达,既然知道簧片的关键在铁质,那么心中就必有京师兵杖局和西安火器厂没有想到的炼铁之法……所以这个赌,算在下输了。” 尤振武一愣,没有想到这人认输竟然这般干脆和利索。 “愿赌服输,这坛酒是少千户的了。”蓝袍人从袖中取出一块碎银,将柜台上一放,再向尤振武拱手,肃然道:“今日一番话,胜读十年书。祝少千户早日作出自生火铳,一展宏图,建功立业,再会!”说完,大步往外走。 “先生留步。这赌当不得真!”尤振武喊。 “岂能不当真?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门帘一挑,蓝袍人却已经是走了出去。 尤振武急忙追。 蓝袍人他头也不回的又说了一声:“少千户勿追,但是有缘,我们还会再见的。” 等尤振武追出去,发现蓝袍人上了马,在人流中,往北去了。 尤振武站在原地,微有沉思。 翟去病抱着酒坛,喜笑颜开的追了出来,望着蓝袍人的背影,笑道:“这人挺是讨厌的。不过赌品不错,输了知道付银子,值得一交。回头我打听打听他是谁?” 一边说,一边将尤振武刚才押给掌柜的玉佩,又塞回到尤振武的手中。 尤振武沉思着接过玉佩,心想此人无缘无故来,又无缘无故去,而且坚不透露身份,其间必有文章,不过他既然能从卫所衙门见到中卫所的公文,那一定就是公门中人…… “哥,你不要多想了,我一定打听到他是谁?”翟去病将酒坛放在车上,见尤振武还在沉思,就笑催道:“快走吧,我都急着想喝好酒呢。” …… 两人上了马车,走了一程,尤振武忽然又叫:“停车。” “吁~” 石善刚停下马车。 翟去病抬头一看,发现所停之处,正是得胜仙酒楼门前不远。 “好酒岂能没有好菜?”尤振武道:“去病,去得胜仙定几个招牌菜,告诉他们,戌时之前做好了,晚间我们派人来取。” --暂时的,尤振武已经放下了蓝袍人,他现在只想晚上的计划。 翟去病脸上的笑意,顿时就凝结住了,这一天定了这么多的货,都是空手套白狼,根本不知道明日去哪里找银子?好不容易赢了一坛酒,一钱银子也没有花,算是一点侥幸,但想不到表哥在汾酒之后,居然还要在得胜仙定菜。 “快去啊。”尤振武催促。 翟去病摊开双手,无助的说道:“哥,我没有银子,没法定菜啊。” “你银子呢?” “一百两给了你,你给了周佥书,散碎银子给了薛金川他娘,我现在兜里一个铜钱也没有了。” “是吗?我怎么听说,你早上从二叔那里,又借了三钱银子?”尤振武笑。 正文 第五十七章 二叔易醉 …… 翟去病脸色一红,摸摸头,尴尬的笑了:“原来你知道啊?可三钱银子也不够啊,得胜仙的菜贵的很,一桌子最少也得一两银子,再者,咱为什么要花这银子,不如回家让婶娘炒一个……” “家里的菜,和得胜仙怎么能是一样?”尤振武笑:“今日好日子,必须喝汾酒,汾酒必须得配胜仙的菜!” 翟去病听的更愣了,根本想不出今天是什么特殊的好日子? “快下车。”尤振武催促。 翟去病不情愿的下了车,但依然哭丧着脸:“我银子不够啊。” “自己想办法,没有得胜仙的菜,这山西的汾酒,你也不用喝了。” 尤振武笑,说完,放下车帘,靠回座子上,舒舒服服的闭上眼…… 翟去病站在原地,满脸苦笑和疑惑,他不明白,表哥今日唱的是哪一出?订了那么多的货,明日要怎么收场? 心里的疑惑更多,想要探寻的动力也就更足,而没有得胜仙的菜,怕是不行的,于是摸了摸兜里还没有焐热的三钱银子,暗暗叹一口气,迈步向得胜仙走去,进了酒楼,就和刚才尤振武一样,他豪气的喊道:“小二,你们酒楼的招牌菜,给咱来几个!” …… 酒有了,菜也有了,今日就要看,表哥究竟要做什么? 但尤振武却一直不提,直到天色完全漆黑,用过晚饭,他才叫过翟去病,小声叮嘱。 “去病,我和你说……” …… 古代的夜生活极其匮乏,天一旦黑了,一天的作业也就结束了,为了节省,百姓们早早休息,整个榆林卫城大部分都是漆黑,只有街道酒楼、府衙、和城中大户的家中还有一些光亮,不过也亮不了多久,作为边城,榆林是有宵禁制度,时间到了,酒楼商户都得熄灯关门。 “二叔?” 眼见不早了,作为尤家暂时管事的尤见田向两个老爷子问了晚安,然后穿过院子,准备回去休息,忽然听见有人喊,回头一看,正看见侄子尤振武站在角门处。 “怎么了?”尤见田问。 “侄儿读《传习录》有些不解之处,想要向你请教。”尤振武上前两步,躬身道。 《传习录》,王阳明集。 “好啊,去我书房!”尤见田精神一振。作为王阳明的传道者,他最喜欢向两个侄子讲解王阳明之道了。 于是尤振武跟着叔父来到了他的小书房,点着了灯,就在灯下向叔父请教,,刚讲解了三两句,房门一开,翟去病抱着一坛酒走了进来,笑道:“表叔,我也想听。” “来来来。”尤见田求之不得,当见到翟去病怀抱的居然是一坛二十年的汾酒之后,他惊喜的笑了:“哪来的酒?” 除了抱酒,翟去病还带了酒具,将酒壶酒盅放到桌上,笑道:“当然是买的了。寒夜授道,没有美酒怎么行?” “光有酒没菜怎么行?岂不是糟介了美酒?”尤振武也笑:“去病,弄点好菜去。” “好咧。”翟去病放下酒坛,转身又去了。 尤见田端起汾酒坛,仔细看,惊喜愈多:“这酒可不便宜啊,去病哪来的银子?莫非是靖边营来人了?” “估计是吧。叔,我敬你一杯。”尤振武也不多解释,手脚麻利的为叔父斟上了美酒。 好文之外,尤见田亦喜欢美酒,虽然有所推脱,但在侄儿的盛情之下,他还是干了一杯,随即赞不绝口的说道:“好酒,好酒啊!”又笑道:“去病这小子早就答应请我喝酒,想不到今日才实现。” 而翟去病提着酒菜,很快就返回,桌子上一摆,筷子小盅备齐,已经是三杯酒下肚的尤见田脸色红红,笑说道:“这都是得胜仙的招牌菜啊?你们两小子今夜又是好酒又是好菜的,说,是何居心啊?”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却并不多问,也不再推脱,在两个侄儿的“吹捧”下,他一边讲授王阳明的心学,一边喝酒吃菜,兴致十分高。 尤振武和翟去病你一杯我一杯,轮流上阵,不停的劝酒。 “少喝点。”其间,尤振武的婶娘来看,见叔侄三人喝的高兴,叮嘱一句,就放心去了。 尤见田一杯一杯的干。 很快,他就支持不住,开始摇摆了,不过最先醉下去的并不是他,而是翟去病。十杯酒下肚,翟去病满脸通红,忽然砰的一声,趴在桌上,鼾声响起,再也起不来了。 尤振武在桌下踩他脚,但翟去病毫无反应,死猪一般,只能暗骂一声不中用,白白浪费好酒,此时此刻,他没有退路,只能一个人硬顶,继续向二叔敬酒,不过幸运的是,又三杯酒之后,二叔忠于也是支持不住,放下酒杯,趴在桌上,一边醉一边胡言乱语了起来。 尤振武顺着二话的话胡聊,终于,二叔趴在桌上,呼呼睡去了。 “二叔,二叔?” 尤振武轻唤。 连唤几声都不见醒,推了两下也不见睁眼。 尤振武放了心,于是摸索着,小心翼翼的摘下二叔腰间的一串钥匙,提了灯笼,蹑脚离开,往西边小院而去。 临走前,还不忘小心的关上门。 夜已深,所有人都已经休息了,尤府前后都是静寂一片。 尤振武快步穿过月亮门,来到西间小院,他取出钥匙,打开院门,来到了那一间没有窗户、房门紧锁的正房之前,用钥匙打开重锁,推门进入,手中的灯笼抬起来,环环一扫。 ---这里是尤家的小银库,家中值钱的物件都在这里呢,不过一目九空,整个房间空空荡荡的,并没有什么多少物件,所以尤振武一眼就看到了墙角的红箱子。 于是他快步近前,蹲身打开箱子,望着里面的物件,脸上露出了笑意,然后取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块红布,铺开了,将箱子里面的东西一股脑的全包了,再将提前写好的一张纸条放入,最后合上箱子,两臂一使劲,将包袱扛在肩上,左手提着灯笼,疾步往外走。 但就在他出了房间,放下包袱,插了灯笼,转身准备锁门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一声喊:“哥!” 这一声叫惊的尤振武脸色发白,双手一震,手中的钥匙差点脱了手,转身一看,翟去病正站在身后呢。 月光下,翟去病一脸惊讶,瞪着眼,眼神清醒的很,哪有一点的醉意? 尤振武心知上当了,这小子原来是在装醉! “哥,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翟去病惊的舌头有点大,说话都不清楚了。 “少废话,二叔呢?”见只是翟去病一人,二叔并没有出现,尤振武心神顿时定了下来,一边锁门一边急问。 “还醉着呢。” “帮我提灯笼,快走!” 尤振武已经干净利索的锁好了房门,扛起包袱,往外就走。 正文 第五十八章 自取 翟去病却还呆愣呢,忽然跳起来:“哥,你扛的什么,该不会是银子吧?” “少问,快走!” 尤振武头也不回。 “怪不得你说会有银子呢,原来是……哥,你这是家贼啊。要是表爷爷知道了,非扒了我们的皮不可!” 翟去病哭丧着脸。 这中间,尤振武已经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小院。 没办法,翟去病只能提了灯笼,快步追了上去,口中害怕的问:“哥,你这是拿了多少银子啊?该不会是搬空了吧?” “莫要问,这事是我做的,与你没有关系。” 尤振武停住脚步,将钥匙递给翟去病,示意他锁上院门。 都这个时候了,翟去病也没法再拒绝,只能苦笑的锁上院门。 尤振武叮嘱道:“你先回去,将钥匙挂回二叔腰间,莫要惊醒了他,我安排了包,马上就过去。” 翟去病拿着钥匙,像是拿着一个烫手山芋,哀求道:“哥,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 “不能!” 尤振武不理他,扛着包袱疾步就去了。 翟去病站在原地,望着尤振武离开的背影,哭丧着脸说道:“这么大的事,表爷爷和三表爷爷知道了,非扒了我的皮不可,表哥,你可真要害死我呀。早知道,还不如继续装醉,好奇心害死人啊……” …… 月明星稀,晚风清凉,有惊无险,一切顺利,尤振武将银子安排妥当之后,疾步返回小书房。 翟去病正哭丧着脸在等待。见到尤振武像是见到了救星:“哥,你可是回来了。” 二叔趴在桌上,还酣睡中。 “走,我们送二叔回房。”尤振武上前,搀起二叔尤见田。 翟去病上前帮忙。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被搀扶起的尤见田忽然一声大呼,把尤振武和翟去病都是吓了一跳,不过一呼之后,他迅速低下头,又呼呼的大睡了起来。 原来是梦话。 翟去病摸着胸口,心有余悸:“二表叔这是要吓死我呀。” “快走!”尤振武扶好二叔。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圣人出,黄河清,可黄河什么时候清过啊?”架扶之中,听见二叔不停的在喃喃。 …… “怎么喝这么多?” 见丈夫喝多了,婶娘先是吃惊,继而是嗔怪,作为小辈,尤振武和翟去病只能是赔笑解释,刚扶进房,尤见田就一口呕吐了出来。 房间一阵乱。 …… 第二日是榆林的大日子。 这一日,榆林军将会离开榆林,往西安开拔。 清早。 天刚刚亮,榆林城就骚动了起来,到处都是脚步声, 两个老爷子尤世威尤定宇一早起床,收拾停当,简单用了早饭之后,就赶往城中大校场,和巡抚崔源之,右布政使都任,户部督饷侍郎王家禄,连同城中诸多的老将,参加出征仪式,一起为榆林总兵王定送行。 原本,尤见田也要是随行的,但他实在是喝多了,根本起不来,尤世威尤定宇也没有多等他,反正知道他喜文不喜武,这样的场合,他一向是能躲就躲。 尤振武和翟去病两人做贼心虚,今日都醒的极早,听到两个老爷子已经出门,二叔还是酣睡之中,府中没有异常之后,尤振武才算是放下心来,和母亲简单说了一声,他唤了翟去病和石善刚,赶了马车,带着分装的金银,去往城中街市,照约定,和李应瑞王守奇两人会和。 …… 城中校场。 军旗飘扬,甲士林立。 延绥巡抚崔源之,陕西右布政使都任,户部督饷侍郎王家禄三个绯袍官员为首,城中所有文官和武将,包括一干赋闲在家的老将都站在石台之上,为大军送行。 榆林总兵王定全身甲胄,向延绥巡抚崔源之,右布政使都任,户部督饷侍郎王家禄辞行,喝完送行酒之后,他看也不看抚台身边的一干老将,只向榆林卫指挥使姜让、王家王世钦和左光先三人抱了一下拳,然后跨上战马,叫一声:“出发!” 尤世威侯世禄等人都皱眉,但也没有人说什么。眼下这榆林城,本就是左家王家和姜家的主导。 “砰砰砰砰~~” 送行的铳声响起。 大旗向前。 总兵旗下,一身蓝袍的幕僚李承芳罩了一件皮甲,就跟在王定的身后,回首间,他有意无意的看了一眼尤世威。 “哒哒哒哒~~” 铁甲粼粼,马蹄踏起黄尘,大军分队离开校场,从南门镇远门出城,往西安而去。 比起两日前尤见龙一千人的前锋,这一次榆林军一共四千余人,除了副将惠显,参将刘延杰带领少数兵马留守之外,其他精锐主力都随王定一起出征。车辚辚,马急急,军旗猎猎,虽然榆林军并不是此次剿灭李自成的主力,这些年也颇受损伤,但边镇军威犹在,军容军貌看起来也颇为壮丽。 南门街市附近,早已经挤满了送行的百姓,当榆林军出现时,呼喊之声不断。 …… 就在榆林大军行出南门的同时,西门的广榆门,也有一辆辆的马车从城中行出,往长乐堡而去。 南门的大军出征盖过了一切,如果是平常,西门大量马车出城送货,一定会引起官吏们的注意,但今日官吏们的注意力完全都在南门,加上李应瑞,王守奇和中卫所尤振武千户亲自护送,所以出城的各辆马车都没有受到刁难,顺利的去往中卫所。 路上尤振武谈起昨日在酒坊遇见的蓝袍人,李应瑞微微惊奇,说道:“该不会是王定新请的那个幕僚,姓李名承芳,字静所,汉中人氏吧?” “李承芳?” “是,听说此人颇有些谋略,因为王定一直恼火有人暗地里叫他草包,所以花了重金,从西安请来的。”李应瑞道。 “哦。”尤振武沉思,心想李承芳该不会是奉了王定的命令,暗地里调查我的吧? …… 巳时(十点),榆林军的后队也已经离开了镇远门,顺着官道往南面而去,南门送行的百姓渐渐散去。 一干老将并没有离开,而是受右方伯都任的邀请,往衙中小坐,讨论军备,谈论军情。这其间,尤定宇忍不住透露了一些对秦军出潼关的担忧,但并没有引起其他老将的共鸣,连哥哥尤世威和侯世禄都是默不吱声,没有发言支持他。 老将们都认为,孙督必胜,秦军必赢。 没办法,尤定宇只能闭嘴。 正文 第五十九章 丢印 众将都有信心,都任见了十分欣慰,随后他话锋一转,提出忧虑,认为秦军出关虽然必胜,流贼必灭,但北面的蒙古人也不可不防,眼下大军在外,榆林空虚,军备亟需整饬,不然万一有变,以城中极少的兵马,怕是难以应对。又说陛下宵衣旰食,日日为天下忧虑,做臣子的岂能不奋发? 听到此,老将们又都沉默了下去。 谁都知道,都任老大人这是又在号召(蛊惑)他们招兵募兵呢。 榆林府库空虚,无银无粮,无法招兵募兵,要想充实兵马,只能希望将门拿出家财,多募私兵,以备不时之需。 但各个老将也不是傻子,自己拿钱拿粮,为国家打仗,巡抚衙门和兵备道衙门,却只出一张募兵状,所有的承诺也都是嘴皮子上的,这样的事情谁肯做?加上在年年旱蝗和连续不断的征战之下,各个将门都不怎么宽裕,实在有心无力,因此听了都任老大人的话,都是默默不语。 尤定宇张张嘴,又想要趁机说话,但尤世威却轻轻踢他一脚。如此,他也只好悻悻然的低下了头。 静寂之中,都任满脸无奈,最后只能看向左光先。 ----在座将门中,左家的财力是最为雄厚的,虽然前番兵败,孙制台罚了左家两千匹战马,左家元气大伤,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仗着十几年的基业和积累,比起在座的其他将门,左家还是稍微宽裕一些的。 如果真要募兵,左家多少还是能募一些的。 面对都任老大人殷切的目光,左光先自然明白其间的期盼,于是他站起,慷慨激昂的表示,说准备卖了西安的宅子,筹措钱粮,招募兵马,上解圣忧,下救百姓。 都任欣慰的点头,对左光先予以赞赏。 其他老将却都是冷然-----彼此都是榆林人,他们对左光先太了解了,左光先从来都是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现在表态虽然很是积极,但要他狠下心肠,卖掉西安的宅子,怕也是不容易,一切不过都是在演戏,糊弄都任老大人而已。反正宅子也不是一时就能卖掉的,想要拖延,办法有的是。再说了,一所破宅子能值多少钱,卖了也不够募兵的。 左光先之后,参将刘廷杰也站起,慷慨发言,作出响应,但副将惠显默默,其他老将也没有一个人吱声,气氛相当尴尬。 正讨论间,一个幕僚近到尤世威面前,小声说话。 尤世威皱起眉头,向都任请了一个礼,起身离开,快步来到堂外。 尤顺正在阶前等他,见他出来,急忙上前小声禀报。 “什么?”尤世威听完惊讶极了:“有这事?” …… 中卫所。 长乐堡。 从早上开始,就有城中商户的马车不停的来到,将车上的货物卸在了堡中,众人都是惊喜----长乐堡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得到过朝廷的补给了,这些肯定都是朝廷新都下拨的物资,只是,为什么没有粮米,也没有现成的兵器,却有这么多的晋铁、煤块、甚至还有火石木炭和硝石? 百户薛得贵一脸惊疑,因为他清楚知道,不论西安的三边总督衙门还是榆林的延绥巡抚衙门,这个时候绝不会下发物资,因为连出征秦军的粮饷都不够了,怎么还会有余粮发到中卫所长乐堡呢?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这些物质是少千户私人买来的。 所为的就是扩建铁匠铺和打造铳管。 只是,前日少千户留下一百两银子,足够堡子使用了,怎么又运来这么多的物资,少千户又哪来这许多的银子? 佥书周运事先并没有得到通知,但并不妨碍他熟练的清点,查验、造册。 “这两天,可有一个四十多岁,山羊胡,穿蓝袍的人来过?”尤振武唤过薛得贵问。 “没有。”薛得贵摇头:“少千户,是有什么事吗?” “没。” 尤振武抬头,望着长乐堡的堡墙,像是对薛得贵,又像是对自己说道:“以后这长乐堡的篱笆,得扎紧一点。” …… 同一时间。 尤宅。 一夜宿醉,尤见田终于是醒了,他昏昏沉沉的坐起来,双手扶着头,口中叫道:“三娘,三娘?” 没有人答应。 他噗通一声,又躺下了。 躺下之前,他目光习惯性的扫了一眼书架。 于是刚躺下不久,他腾的一下又坐了起来,目光直愣愣的看向书架,因为他感觉书架有点不对,架上的书本好像被人挪动过。 书本没有什么,但书本下有一个暗格,暗格里藏着他自己的候补守备的官印和尤家的千户大印,以及重要的一些文书呢。 想到这一点,尤见田急忙跳下榻,赤脚走到书架前,推开书本,翻开暗格,随后脸色一下就变了。 暗格空空如也。 两枚官印,竟然都是不见了。 还有,巡抚衙门下发的募兵状也是不见了。 “印章呢?”尤见田忍不住惊叫。 “什么印章?” 脚步声响,有人掀帘走了进来,却是其妻徐三娘。 徐三娘端着一盆清水,嗔道:“醒了啊,瞧你那一点出息,昨晚醉成什么了,比两个侄子还不如。” 尤见田却是呆呆愣愣,口中自言自语:“不错,一定是他们,只是……他们偷印章干什么呢?这本就是振武的啊。” 随即想到了什么,脸色顿时就大变,然后一个转身,猛的扑回床榻,在枕头边翻找,当找到库房钥匙时,他表情一轻,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但细想之下,还是不放心,遂揣着钥匙,塔拉上鞋,踉踉跄跄的出门,往偏院库房跑。 “你疯了,衣服不穿就往外跑?站住,你站住!”徐三娘不解,追出门问。 尤见田却头也不回,也不回答,一路小跑,一口气奔到库房,打开房门,推门而入,什么也不看,直奔那一口的大红箱子,上前一把就提起箱盖! ---怕什么来什么,箱子里面的白银和黄金和一干首饰玉佩,竟然真是不见了,只剩下一张纸。 尤见田脸色发白的拿起纸。 侄子的笔迹。 十六个字。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取来军用,救国救家! 呆愣了一下,尤见田满脸苦笑的喃喃自语道:“这两小子可是把我坑惨了啊……” 正文 第六十章 理由 …… 长乐堡。 后堂。 尤振武正在和翟去病谈话。 “去病,这件事必须立刻去做,一刻也不能拖延,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好!” 尤振武表情严肃的看着表弟。 翟去病却是耷拉着肩膀,抱着头,坐在椅子里,连续的唉声叹气---直到现在,他都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六百两银子,二十两黄金,一干首饰,表哥眼睛眨也不眨的就从库里偷了出来,只上午半天的时间,就已经花去了二百多两,白花花的银子都给了商户,换回了一大堆未来不知道怎么用的晋铁和煤块。 更令他气苦和沮丧的是,直到看见表哥包袱里的金银首饰,他才忽然惊醒:这不是家里的存银,这是表爷爷给表哥预备的聘礼啊! 怪不得家里一下冒出这么多的银子呢。 盗取聘礼,这可比存银的罪过大多了,即便他只是一个不知情的“从犯”,怕也是少不了一顿剧烈的大板子。 表哥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怎么能盗取自己的娶媳妇的聘礼呢? 难道他不想娶婆娘了吗? 下月二十九就是纳征的日子,到时拿不出聘礼怎么办?这么多的银钱,是尤家十几年的积蓄,可不是想拿就能再拿出来的。 没有聘礼,不能纳征,西安李家必然恼怒,这一门的亲事就是做不成了,表哥没有了婆娘,尤家没有了面子。表爷爷还不得气死啊? 旁人都是害他人,表哥怎么害自己啊? 如果当时知道是聘礼,说什么他也不会让表哥“自盗”。 可惜啊,没有如果。 “如果你不愿意,那就只能我自己亲自去,但那样一来,自生火铳的制造,怕就得推后了……”尤振武表情更加严肃。 翟去病抬头,苦笑道:“哥。我只问你一句。你做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呀?” 尤振武面色凝重:“实话和你说吧,此次孙督孤注一掷,率我秦军倾巢出关,败多胜少,胜不过是惨胜,败则是大败,一旦失利,必然是十不存一,闯贼大军尾随而至,潼关也是守不住的,一旦潼关失守,关隘洞开,从西安以下,整个关中地区连同三边,都将被闯贼席卷。到时,我榆林何去何从?是玉石俱焚,还是屈膝投降?” 翟去病听的惊骇:“不会这么严重吧……” “就是这么严重,所以必须未雨绸缪,多练兵,练好兵,一天的时间也不能浪费,如此才有可能在接下来的危局里有所作为,以挽救我尤家,挽救榆林!” 尤振武说的微微有些激动:“为此我不得不自作主张,取家中银两和募兵状,即便被爷爷责罚,也毫无怨悔,我知道募兵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你不愿意去也是应当……” “哥,不要说了,我去!” 翟去病忽然跳起来,整理衣冠,正色说道:“不就是募兵吗,又不是大事。去年我跟随爷爷在靖边营也募过新兵,知道其中的诀窍,反正表爷爷的大板子已经为我准备好了,也不在乎再多干这一件事!只是可惜了我那未过门的嫂子了……” 尤振武松口气:“就知道你会帮我!” 说完,脸色又严肃,再一次的叮嘱道:“招兵之法,我再给你重复一遍,目标三百新丁,只招身体强健,忠厚老实的良家子弟,十八岁以上,二十四岁以下皆可。油嘴滑舌,作奸犯科的一律不要,尤其是曾经当过兵,但又跑回来的老油子,即便他再是勇武,也决不能要!” 翟去病点头:“戚少保的征兵之法嘛,我知道。不过哥,募兵可是费银子的事情,你给我多少募兵银?” “除去花销和必须的后备银,我只能给你三百两。”尤振武道。 翟去病苦起脸:“合着一两银子一个兵啊,哥,你可不要忘记了,一两银子一个兵,那是孙制台募兵的标准。咱们一个小小的中卫所,可不能和孙制台总督衙门比,再说了,这两年孙制台在各地募兵练兵,很多没有活路,给个馒头就愿意当兵的青壮,都已经被他收拢去了,留下的青壮,要不拖家带口,要不就是各种顾忌,如果咱们还是一两银子一个兵的标准,怕是吸引不来他们的。” 尤振武觉得有理,立刻问:“那里觉得应该怎么办?” 翟去病反问:“你想让我到哪里去募兵?” “自然是临近的州县,绥德,米脂两地。”尤振武答。 --榆林是边镇,城中多是军户,募兵较难,米脂县和绥德州是为正常的州县,民风彪悍,民户较多,虽然比不上西安延安的人口密度,但却是距离榆林最近的两个募兵地。同时,尤世威尤定宇为总兵之时,都曾经在这两地募兵,两地多有旧部,尤家的名头在,招兵比较容易。 “这两地的兵虽然好,但同样一两银子一个兵的标准,他们宁愿等孙制台下一次募兵,也不会加入中卫所,给你尤振武做部下,三百人虽然不多,但想要募齐,怕需要相当时间,依我看,不如往东北方向走,去府谷县。”翟去病道。 ---府谷县,位在陕西省最东北端,东隔黄河,与山西的保德州相望。 “哦,府谷?” “哥,有一首歌谣,不知道你听过没有?叫:府谷、保德州,十年九不收。男人走口外,女人挖苦菜。府谷至贫至苦,上一回,我听爷爷和表爷爷聊天,说如果下一次募兵,一定要去府谷县,这三百两银子在绥德米脂不一定能募到三百兵,但在府谷县却一定能。”翟去病道。 尤振武眼睛一亮,心中忽然想起,明末最早的农民起事,其实就是从府谷县开始的,王嘉胤,榆林府谷县人,曾为边兵,后逃亡归里。崇祯元年,因年荒乏食,会同吴延贵等组织当地大批灾民揭竿而起,李自成、张献忠和高迎祥都曾在其麾下,从而揭开了明末流贼的序幕。 由此可知,府谷民风也是彪悍的。 但尤振武仍有些担忧,说道:“府谷县距离这儿将近三百里,且咱们从来也没有去那里募过兵……” “这你也不用担心,我爷爷在靖边营救过一个府谷县的商人,听说他现在已经成了府谷县有头有脸的人,我去找他,他不敢不帮忙,你是千户,我是待袭百户,又有巡抚衙门核发的募兵状,相信没有人敢为难咱。”翟去病却是轻松。 又道:“至于路程嘛,三百里,我骑马快行,五天可到,再用五到十天的时间,招募挑选兵丁,最后用十天的时间赶回来,算一算,最多二十五天,我就可以返回长乐堡,肯定不误你的事。” “好,那就去府谷县!” 尤振武下定决心。 “但是哥,有一句话我说在前头,募兵容易,养兵可是难,未来怎么养活这三百张嘴,你心里可得有主意!”翟去病道。 正文 第六十一章 急务 “放心,虽然不同意我募兵,但如果我募来了兵,爷爷三爷不会不管,巡抚衙门不给饷银,口粮总是要给一些的,所以有可能的话,你无妨多募一些。”尤振武道。 “那还是算了吧。”翟去病撇嘴。 “今日是六月二十二,一个月的时间,七月二十二,不管你有没有招够三百兵,都必须回到长乐堡,站在我面前!” “这一点尤其重要,切记!”尤振武加重声音。 翟去病点头,郑重的抱了一下拳。 尤振武回身从腰里取出两方官印,蘸了红泥,然后压在了周运新写的文书。 印章离纸之后,清楚看到“候补榆林卫守备”和“中卫所千户”两个大印,原来,不但是偷了钥匙,昨夜趁着送二叔回房,人仰马翻,一片混乱之时,他顺道将二叔书架暗格里的守备印章和千户印章也悄悄一并取了。 完后,尤振武托起桌上的包袱,连着盖印的文书和巡抚衙门的募兵状放在一起,双手递到翟去病的面前,肃然说道:“这是三百两银子,一部分是新兵的安家费,一部分在府谷购买新装,供新兵吃用。如何使用,你自己斟酌。” 翟去病正色接过包袱。 “除了吴大有他们几人之外,老石也跟你一起去。”尤振武问。 如果是去绥德和米脂,熟门熟路,距离也近,只吴大有他们几人跟随就行,但府谷距离较远,又是第一次去,尤振武不放心,因此决定让老石跟随,以保障去病的安全。 ---吴大有,薛得贵麾下的旗长,刀盾手。 “老石就不用啦,吴大有他们就足够了。”翟去病道。 “不。” 尤振武严肃的摇头:“我在长乐堡安全的很,老石的勇武可以在路上保护你” “不就是三百里的府谷县吗,没那么可怕。”翟去病笑。 --想通了一切,舍出了一身的皮肉之后,翟去病又变的潇洒和轻松起来。 尤振武不理他,唤进门外的石善刚。 听完尤振武所说,石善刚微微犹豫了一下----老总镇交给他的任务是保护少千户,如今少千户却要他离开长乐堡,跟着翟少百户去府谷,如果在他外出的时间里,少千户出了意外,他可怎么向老总镇交代? 看出他的心思,尤振武正色说道:“募兵是眼下的头等大事,绝不能出任何叉子,府谷离的远,去病又年轻,非得你帮他不可,我在长乐堡很安全,身边都是兄弟袍泽,金川也会常在我左右,你不用担心。” 见少千户坚定,石善刚心知不可改,于是抱拳领命:“是。” 这时,脚步声响,薛得贵进入后堂,向尤振武抱拳:“少千户,吴大有他们都准备妥当了。” 尤振武点头,目光看向翟去病:“令下即行。去病,你带上老石吴大有他们,现在就出发。” “一点时间都不给我呀。也好,这顿板子正可以拖延一些时间……” 翟去病叹息一声,将包袱系好了,背在肩上,大步往外走,口中道:“去取我宝刀来!” 走到房门前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住脚步,转身无比郑重的说道:“哥,如果二表叔问起,你可千万向他解释,昨晚的事,都是你的诡计,我从头到尾可都没有参与!” “好,我记着了。”尤振武笑。 “另外,募兵回来,撕纸还原的绝技。你得教我。” “没问题。”尤振武点头。 翟去病笑:“那我就死得其所了,老石,咱们走啦!” …… 此时,榆林城。 尤世威尤定宇两个老头已经急急离开了兵备道衙门,沿街一问,发现整个榆林城都已经传开了,说,今日上午,李家李应瑞,王家王守奇,尤家尤振武,加上小百户翟去病四个人,拿着银子,买空了晋铁铺子,把里面的晋铁搬了一个空,又将一处煤行买了大半,还买了一些棉布和一干杂货,前前后后,不算煤块,一共装了七八辆的大车,全数运到了城外十五里的长乐堡。 至于煤块,到现在都还没有运完,拉煤的马车还连续不断的往长乐堡运送呢。 众人议论纷纷,都在猜测,四个公子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下买这么多的铁和炭?又或者是长乐堡有什么变故? “买这么多的东西……娃哪来的银子?”尤定宇瞪眼睛,抓胡须,不敢相信。 尤世威却是想到了什么,跺脚道:“不好,快回家!” 刚走到半路,就又遇见了尤顺,尤顺一脸惊慌:“老总镇,不好了,家里出事了~~” …… 长乐堡。 治所前堂。 李应瑞和王守奇正坐在前堂里。 作为尤振武的好友,又是榆林将门,其实他们都曾经来过长乐堡,不过记忆都比较遥远,最近一次来,还是三年前的事情了,见到长乐堡的破败,他们一点都不意外,因为不止长乐堡,周边堡子和营城,都是这个样子,多年的旱蝗灾乱之下,再是繁华的地方,也是要凋零,何况榆林本就是一个贫瘠的边城? “这么多的物资,允文兄募兵肯定是没有错了……”李应瑞有所忧心:“但募兵练兵耗费众多,只眼前的这些物资,那是远远不够的啊……” 王守奇默默点头。 扩建铁匠铺,招兵募兵、振兴长乐堡,可不是说说那般的简单,没有后续的钱粮,只靠眼前的这些物资,怕是连五十人也装备不起来,而没有装备,没有操练的士兵,和农夫也差不了多少,根本不会有战斗力。 脚步声急促,尤振武、翟去病带着薛得贵和石善刚从后堂大步走了出来。 李应瑞和王守奇起身。 “梦祥兄,长捷兄。” 尤振武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点头,翟去病却向他们两人抱拳:“表哥给了我一个急务,我得立刻动身,回来时咱们再见。” 李应瑞和王守奇回礼,脸上都是惊讶,因为翟去病很少这般严肃。 “什么急务?”李应瑞问。 “募兵!”翟去病用压低极低的声音说了两个字,脸上露出笑,然后就带着石善刚快步走出正堂。 李应瑞和王守奇目光对视,彼此又是惊喜又是不安。 --允文兄,果然是要募兵! 正文 第六十二章 准备 此时,周运匆匆进入治所。 --自从三日前,尤振武下达扩建铁匠铺的命令,并留下一百两银子之后,长乐堡就忙碌了起来,今日少千户忽然运来了大批物资,又连下数道命令,周运忙前忙后,一刻不得歇,此时方才忙了一个差不多,急急返回复命。 周运正和翟去病撞了一个面。 翟去病向他抱拳,说道:“周佥书,接下来得辛苦了,我哥性子急,你可得小心。” 周运拱手还礼,像是知道翟去病要去做什么,肃然道:“少百户一路小心。” 翟去病大步走出治所。 尤振武李应瑞王守奇等人送他到门口。 吴大有带着一个文书、四个青壮军士,六人牵着十匹马,已经在门前等候了,除了文书之外,吴大有等人都穿着军用胖袄,戴红缨毡帽,马鞍上都挂了腰刀和行囊。 见尤振武翟去病从治所门里走出,他们立刻躬身行礼。 “此去任务重大,你们一定要保护好翟少百户,事事听命,不可有任何马虎,但是事成归来,我有重赏!” 尤振武道。 “是。”吴大有等人大声。 此时,翟去病已经翻身上马,将包袱在马鞍上系好了,石善刚穿了皮甲,挎了硬弓和腰刀,也很快疾步匆匆的出现。 人员到齐,翟去病环环一抱拳,叫一声:“走!” 哒哒哒哒。 策马扬鞭,头也不回的去了。 众人抱拳,一直目送他们远去,马蹄扬起的尘土渐渐落下,方才是回转大堂,周运上前行礼,尤振武问起物资之事,周运说都已经清点完毕,并且已经造册入库,但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他还不知道这批物资的来源,也就不知道该以什么名义入库? “这些物资是我在榆林购买,供扩建铁匠铺,打造铳管,以及后续其他事务使用。”尤振武道。 周运一点都不惊讶,拱手道:“既然是少千户私自购买,那就不宜入公账,属下再立私账,再选临时仓库可否?” 尤振武点头:“可。征调铁匠和瓦匠之事如何?” “属下已经将下面六个百户所的铁匠,连同堡中会铁的熟手,全部召集,在堡中听令,一共九人。瓦匠两人,也已经在堡中候命。”周运回。 “好。” 尤振武稍微振奋,九人,再加上老刘头和他两个儿子,一共十二个铁匠,聚在一起,编成一个小队,终是可以做一些大事了。 “吩咐瓦匠,抓紧制作最好的粘土,我急着要用。”尤振武道。 “是。” “扩建铁匠铺之事,准备的如何了?”尤振武问。 “铁匠铺西边有一处空地,属下已经令人开始平整,可以作为扩建使用。不过……卫指挥使司和巡抚衙门都还没有回文。”周运回。 “那就一边准备一边等,周佥书,你安排人手,用最快的时间将火炉、风箱等置办、制作齐全。” “是。” “你回头派马车,将铁匠和瓦匠们的家眷都接到长乐堡来,安排住所,以后就让他们在长乐堡长住了。”尤振武道。 周运拱手:“少千户,那几个百户所的兵器和甲胄修缮是不是都集中到长乐堡来?” “正是,反正也不远,最远的堡子也不过四十里嘛。”尤振武道。 周运拱手:“是。” “薛百户。”尤振武看向薛得贵。 “属下在!”薛得贵抱拳。 “从今日起,长乐堡严加戒备,外人不得出入,周围若是有可疑人员出现,一律盘查,告诉堡中所有人,但是发现有可疑人员打听堡中情况,一律有赏!”尤振武道。 --为什么下这个命令?昨日杏花村酒铺遇见李承芳之事,令尤振武警惕,在自生火铳没有成功之前,他不想引起太多的瞩目。因此,长乐堡的守卫工作必须加强,篱笆得扎紧了,不能让消息走漏。 “是。”周运和薛得贵都是听令。 公事吩咐完毕,尤振武笑道:“后院收拾的不错,从今日起,我就在这里住下了,以后在一起,必有搅扰,周佥书和薛百户多海涵吧。” “岂敢?”周运平静拱手,薛得贵却忍不住流出了激动,因为少千户的动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大,年初,游戎将中卫所的事务托付给少千户,令他全权管理,少千户却是意兴阑珊,很少往长乐堡来,完全就是一个甩手掌柜,千户所的事务依然还是游戎在操持,但自从游戎带军出征之后,少千户却好像是变了一个人,三天之内来了长乐堡两次,前一次带来一百两银子,扩建铁匠铺已经令他振奋了,想不到今日少千户居然又带来了大批的物资,又连下命令,俨然是要做大事,加上岳王爷的传说,他不为自己,却不禁为自己的儿子高兴---金川跟着少千户,未来定能有所作为,光耀门楣。 …… 领命之后,周运和薛得贵退下。 李应瑞和王守奇再也忍不住了,李应瑞站起来问道:“允文兄,武功真是去募兵了?” 翟去病,字武功。 尤振武点头。 “太好了,你打算募多少兵?”李应瑞问。 “先募三百。” “可有抚台大人和右方伯的支持?” 尤振武摇头。 李应瑞微微皱眉:“那可是不容易,三百兵原本也不算多,只是榆林军全数出征,带走了全部的粮草,城中府库都已经空了,咱榆林又贫瘠,这三百人得不少粮饷呢,你可想好怎么筹集了吗?” “暂时还没有,先把台子搭起来再说,”尤振武也露出了忧愁:“等有了兵,再向巡抚衙门去求粮饷。多少他们总得给一点不是?” 李应瑞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王守奇说道:“允文兄放心,力所能及,我们一定会帮忙。” 转向李应瑞:“梦祥兄,我说的对吧?” 李应瑞苦笑道:“对,你一月三钱银子的零花,我连三钱都没有,我们两人加起来,正够一个精壮士兵一个月的吃用。倒可以为允文兄省一个精兵的口粮。” 三人都是笑。 但彼此心里却都是明白,如果尤振武真遇上困难,他们两人绝对是会倾囊相助的,就像他们遇上困难,尤振武也会倾囊相助一样。 “走吧,跟我一起去铁匠铺转转。”一刻也不敢歇,尤振武迈步往外走。 “走。” 叫上堂前的薛金川,四人一起去铁匠铺。 …… 正文 第六十三章 谤言 …… 榆林。 左宅。 左光先此时也已经是听到了尤家的大消息,听完之后,他忍不住震惊:“尤家小子,还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这样的事,居然也能做出来……”想着想着,脸上忽然露出了笑意,叫道:“德开!” “在。”管家左德开向前。 “立刻派人在城中传播流言,就说尤家少千户尤振武在外养女子,在家和丫鬟厮混,厌恶尤世威给他订下的娃娃亲,不想娶其未过门的妻子,所以才会盗取聘礼,胡乱花用!” “是。”左德开点头。 “又说岳王爷托梦,完全是骗人的,一切都是尤振武坑蒙拐骗的诡计。” “是。” “再告诉那几个掌柜的,尤家小子所买的货物,一律不退,预定的押金也是一样,绝不能让尤家再抽回去!”左光先道。 “是。” 左德开转身退出,急急去办。 左光先在花厅踱步,脸上冷笑不断。 “区区几百两银子,就想要有所作为,真真是笑话!” 作为一个几度沉浮的老将,他对军伍之事再熟悉不过了,练兵练的是银子,军功靠人命,而人只所以愿意为你卖命,还是为了银子,总之一句话,没有大笔的银子,休想练兵,一个屁都不懂的毛头小子,只凭两口热血就想要练兵,建立功业,谈什么“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完全就是笑话,如果能成,他们这些老将几十年来岂不是白混了? “大~~” 这时,脚步声急促,一个人影奔了进来,人未到,欢喜的声音却早早的飘了过来:“大,听说尤振武偷了他自己的聘礼?一口气在街面上全部花完了?哈哈哈,太好了,太好了,想不到他也会做这样的蠢事!” 左光先抬头一看,正是自己的宝贝幺子左绪。 他心头的火气立刻就涌了上来,喝道:“谁让你出来的!?” 左绪却仿佛没有听到老爹的质问,自顾自,满脸喜色的说道:“大,没有了银钱,尤家下月二十九的时候就没有办法下聘礼,延误纳征大礼,尤振武和李小姐亲事,岂不是要黄?” 左光先瞪眼:“闭嘴!” 左绪却依然不闭嘴,兴奋的手舞足蹈:“尤振武这是自己找死,怨不得别人啊,大,现在的关键是绝不能让尤家借到银子,没有银子,他们两家的亲事就成不了,就得退婚,到时,咱们再上门提亲,李家肯定能答应……” “你给我闭嘴!”左光先露出怒意。 左绪吓了一跳,这才不敢说话了。 左光先一脸怒气,手指戳着儿子:“你看看你那一点的出息?别人稍有一点麻烦,你就兴奋的手舞足蹈,不知道自己姓甚唤甚了,你这个样子,哪有一点将门之后该有的风范?” “还不服!有本事你和尤振武一样,也争一个武举人回来,我就什么都听你的,但你能做到吗?”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你看看人尤振武的口气,你再看看你自己,你可有他一丁点的本事和雄心?” “我告诉你,就算尤家没有银子,李家真的退了婚,以你现在这幅鸟样子,那李赫然也不会看上你,更不会把女儿交给你!” “大!”左绪委屈极了。 “不要叫我,给我滚下去!”左光先怒。 左绪这才灰溜溜的退下。 待儿子退下,左光先气呼呼的想了一会,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急忙叫道:“德开!” “在!”左德开走了上来。 左光先阴沉着脸:“你去一趟广盛源,告诉吴掌柜,就说,左家下月要作一笔大生意,需要银两周转,让他提前准备,将外面的银子都收回来,不要再借予他人了。” “是。” …… 长乐堡。 铁匠铺。 炉火红光,叮叮当当,风箱鼓动之声,不绝于耳。 老刘头双手拿着钳子,夹着一根通红的铁料,放在铁墩之上,目不转睛的转动着,口中有节奏的喊着点数:“一,二,一,二……” 随着他的点数,大儿子刘贵不停的抡到铁锤,力量和速度都恰到好处的落在父亲喊数的每一个节奏里。 叮叮当当,火星四溅,铁料被一次次的卷折锻打。。 而刚刚拉完风箱的二儿子刘瑞则坐在那里,满头大汗的暂时休息。等这几锤 过去,铁料再次送入炭火之中,他就又需要急拉。 一根铁料,父子三人已经锻打了三天,二十五斤的晋铁,只剩下十二斤了,今日是最后一次,接下来就可以卷了。 父子三人,都是赤膊上阵。 外面响起纷乱的声音,好像是有什么人来了,但老刘头此时却顾不上,他全身心,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铁夹的铁料之上,眼见铁料的通红渐渐褪去,铁质有点硬了,他立刻喊道:“住!”随即将铁料送入炭火之中,同时叫道:“拉!” 二儿子刘瑞和另外的一个铁匠听言立刻鼓起所有的力气,奋力拉动风箱。 呼哈,呼哈! 炉火炙热,红光照耀。 父子三人都是满头大汗。 “少千户来了。” 有人喊。 这一次,老刘头终于是听到了,急忙用粗布巾擦拭额头上的汗,就要带着两个儿子行礼。 “不必见礼,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尤振武,李应瑞和王守奇就站在炉火不远处。薛金川跟在他们身后。尤振武喊。 “少千户……”老刘头惶恐。 “我说继续!”尤振武提高声音。 老刘头这才转回炉火边,继续盯着。 一会,铁料通红了,老刘头用铁钳子再次夹出,刘贵大锤小锤轮流用,这一次,是要将铁料锻成铁片,然后中间夹上一根笔直的铁棍,一边打一边卷,就可以开始铳管的制作了。 这话说起来容易,但想要做成,却需要相当的时间。 “叮叮当当!” “叮叮当当!” 李应瑞和王守奇都是第一次见铳管的打造,为其间的不容易,而感到震撼。 红光谣言,炉火炙热,叮叮当当之中,两人都看的入神,一转身,却发现尤振武和周佥书已经不在身边了,左右张望,发现尤振武已经去到了铁匠铺之外,正蹲在地上,看两个铁匠敲击着什么? 于是,两人跟了出来。 “轻点,再轻点。”听见尤振武低声叮嘱。 李应瑞和王守奇凑近了看,发现尤振武所注意的,竟然是十几块黑乎乎的小石头,在尤振武的指挥下,两个铁匠用小锤敲击,将黑石头变成了指头肚大小,其间,尤振武还会喊住,并从中选出一些不满意的黑石头,随手扔到旁边。 “允文兄,这是什么呀?”李应瑞和王守奇也蹲下,李应瑞好奇的问。 正文 第六十四章 问罚 尤振武正要回答,忽然脚步声急促,薛得贵满脸惊慌的跑了进来:“少千户,少千户!老总镇和三总镇都到了,他们令你立刻到大堂!” 见父亲一脸惊慌,薛金川微微惊奇,他很少见父亲这么慌乱过?再者,老总镇三总镇到来是高兴的事情,要知道,老总镇和三老总镇,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来过卫所了,但父亲的样子怎么像是有大祸呢?难道是少千户做错什么事情了吗? 尤振武却一点都不惊,他知道,该来的,终究是要来,这一个关口他肯定是要过的,他蹲在地上,又从黑石头之中挑出几个不合格的,确定剩下的小黑石头都可以使用之后,才拍拍手站起来,对两个铁匠说道:“抓紧时间,将这些石头全部研磨碎了,记着,一定要精细,精细的要像面一样,决不能有一粒粗茬。” 两个铁匠躬身:“是。” 尤振武又对周运说道:“周佥书,取二斤猪肉交给老刘头,那是对他和所有铁匠的犒劳。” 说完,离开铁匠铺,回转治所。 “谢少千户,谢少千户~~” 听到居然有赏肉,两个铁匠惊喜不已,连连感谢。 薛得贵疾步跟上尤振武,小声提醒道:“少千户,老总镇很是生气,我从来都没有见他这么气过,一会说话你可是要小心啊。” 尤振武面色冷静的点头,心中再一次斟酌对老爷子的应对之言。 又或者,他已经准备好承受一顿皮肉之苦了。 李应瑞和王守奇都惊讶,不明白尤家老爷子为什么生气?但从尤振武的表情看,他们隐隐猜测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 中卫所。 正堂。 尤世威一向冷静,但今日的老脸却也是气成了猪肝色,胡须和眉毛都吹起来了,坐在椅子里,不时用手掌拍击椅子的扶手,口中叫道:“简直无法无天,胆子太大了,太大了!” 反倒是三爷尤定宇,今日却比往常冷静的多,他站在哥哥身边,不住的劝:“二哥,莫要生气,娃这么做,怕也是有苦衷的……” “有什么苦衷?”尤世威怒:“就是前一天晚上不该饶了他,以致于他越发胆大,今日的家法,我是非执行不可了!” 两个老爷子这么气,谁也不敢靠近,家人尤顺站在堂前,周运站在阶前,皱眉来回踱步,不时抬头看向门口。 脚步声响,尤振武,李应瑞和王守奇三人进入了院子,薛得贵跟在他们身后。 见少千户来到,周运和尤顺都躬身行礼。 李应瑞和王守奇在堂前停下,尤振武独自一人迈步进入正堂。 “尤振武,你做的好事!” 不等他进堂,尤世威就站起来大声喝问。 尤振武一点都不意外,他进入堂中跪倒,向着站在堂中的尤世威拜道:“拜见爷,三爷。孙儿未经同意,私自从库中取银,买了一干物资,犯了大错,惹愿受一切责罚!” “取银?”尤世威怒:“那是银子吗?那是给你娶媳妇的聘礼!留下一张纸条,写一句:一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就想交代我?交代你的父母吗?” 听到此,堂前的周运和薛得贵都是惊了,相互一望,眼神里都是不敢相信,在这之前,他们心中其实早有疑惑,那就是少千户的银子从哪里来,怎么能一下买这么多的物资?但他们是下属,即便心中有再多的疑惑,也不能向少千户询问,虽然心中有诸多的猜测,但万万想不到,少千户居然是偷了自己的聘礼! 哎呦,少千户这不是胆子大,而是匪夷所思啊。 也怪不得老总镇的火气这么大。 谁都知道,为了孙儿的婚事,为了给娶孙媳妇,老爷子筹集了好几年,缩衣节食,一直想要风风光光的给孙儿办一场婚礼,这一下可好,连聘礼都没有了,虽然尤家不是小门小户,但却也不是大富大贵,短时间再想要去筹集聘礼,怕是不容易。 少千户的人生大事,岂不是就要耽搁了? 另外,堡子里面这些天发生的事情,难道老总镇都不知情吗? 李应瑞和王守奇就更是震惊了,什么,允文兄所使用的银子,并不是家中同意提供,而是允文兄悄悄从家中拿出来的,更严重的是,他所拿的,竟然是老爷子为他娶媳妇的聘礼? 啊,这这这……允文兄这也太胆大了吧? 李应瑞和王守奇相互对视,都是不敢置信。 “咳……” 这时,尤定宇轻轻咳嗽了一声,目光看向堂前。 堂前的周运和薛得贵会意,两人急忙躬身退下,一直退到院外,李应瑞和王守奇相互一看,也躬身退下,虽然他们很想为尤振武说话,但此时尤老爷子行的是尤家家法,处置的是尤家家事,他们又是晚辈,心里再是着急,但却也帮不上尤振武。 四人退出。 薛得贵用力拉上治所的大门。 望着紧逼的大门,李应瑞连连摇头,不敢相信的苦笑道:“想不到允文兄为了募兵,竟然把自己的聘礼给花用了,我还以为是尤老爷子给的银子呢,唉,我还是想的太轻松了……” 王守奇默了一下,缓缓说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允文兄这是立誓练兵啊。” “两位公子,老总镇盛怒之下,肯定是要施行家法,二十军棍下去,少千户怕是承受不住,你们可有什么办法?”薛得贵一脸担心,低声向两人抱拳请计。 李应瑞皱着眉头,苦笑道:“尤老总镇的脾气,整个榆林都知道,要救你们少千户,怕只有巡抚大人或者是右方伯大人亲到了。” 薛得贵黯然,这谈何容易?不说巡抚大人和右方伯愿意不愿意来,即便愿意来,现在去请也是来不及了啊? 就在这时,脚步声想,一个老兵急急来报:“佥书,百总,大夫人来了。” 大夫人,就是尤振武的母亲。 “快迎!”周运叫。 很快,一辆马车急匆匆的往治所赶来,车夫不住的扬鞭。 周运和薛得贵急忙上前迎。 马车停下,车夫放下凳子,车帘挑开,尤侯氏在一个丫鬟的搀扶下,急急下了车,李应瑞和王守奇上前行礼,尤侯氏向他们点头,目光看周运:“我儿怎样了?” 周运拱手:“大夫人勿忧,少千户暂时无事。” 尤侯氏点点头,忍不住要试泪----尤家家规森严,身为长媳,虽然明知老爷子要动用家法,军棍要落在儿子身上,但她也不敢冒然闯进去,只能和众人一起在外面焦急等。 …… 正文 第六十五章 都任 …… 尤振武清朗的声音从堂中传出。 “爷,我有下情禀报,请准我说完,其后是打是罚,孙儿都没有怨言!” “你说。我看你能说出什么?”尤世威压着火气。 “爷,自崇祯二年,灾变不断,流贼兴起以来,朝廷十年如一日,不停的调集大军,围剿流贼,但流贼却越剿越多,越剿越壮,究其原因,不是我官军作战不利,而是因为各地年年大灾,遍地饥民,建虏又连连入塞,我大明内外两线作战,难以应对,现在闯贼占据河南,并据有襄阳,其势甚重,非一日可图也,我秦军仓促出关,胜败未知,父亲随军出征,吉凶难测,身为儿子,我忧心如焚,为父亲担忧,为大军的成败担忧,此种时刻,哪还有心思娶妻?” 尤振武说的沉重。 尤世威依然怒喝:“诡辩,这和娶妻又有什么关系!” “爷,此次河南之战,三五个月之内,必见结果,一旦败了,就可能是天崩地裂的大祸,到那时,我等将门有什么呢?是家中的银钱,还是大旗之下,空空的军马?” “三五月的时间,转瞬即到,我一刻也不敢耽搁啊,不得已,我只能先取用家中的银钱。”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男子汉大丈夫,又何患无妻?” “孙儿已经下定决心,不练出兵马,绝不娶妻!” …… 听到此,堂外的李应瑞和王守奇都听的热血沸腾,李应瑞轻道:“允文兄……大志在胸啊。” …… “说的一干胡话!”堂中,尤世威怒:“我秦军必胜!即便是有所挫折,上有圣天子,下有督抚和各位总镇,他们自会处置,也轮不到你来操心,你就说,你花了多少银子,还剩多少?” “我说了您不要生气,银子……我已经花的不剩多少了。”默了一下,尤振武回答。 “什么?六百两银子,二十两黄金,你这么快就花完了?不可能!”尤世威气的好像跳起来了。 …… 榆林卫。 此时此刻,关于尤家少千户昨夜灌醉二叔,偷了自己的聘礼,今日在大肆城中购买铁料煤炭以及各种物资,全部运往长乐堡的消息,已经在城中全面传开了----包括其怎么灌醉的二叔,打开家库,盗取聘礼?又怎么偷偷瞒着两个老头,趁着大军出城的日子,在街上购买物资,将一处贩卖晋铁的铺子,全部搬空,两处贩卖煤炭的铺子,也不剩多少,尤少千户的两个好友,李应瑞和王守奇怎么参与其中,怎么砍价,怎么付的银子?全部传的是活灵活现,仿佛他们人就在现场一样。 尤其是尤振武留下的那一张纸条: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更已经被传的人人皆知。 但同时的,关于尤振武不好的流言,也在城中暗暗传播。 “少千户这是怎么了?自己的聘礼都偷,他是不想讨婆姨了吗?” “六百两银子,二十两黄金,啧,可不是小钱。” “两个老总镇怕是要气死了。” “幸亏游戎出征了,不然非吊起来打不可!” “少千户该不是糊涂了吧?” “听说少千户在外面好像有女人……” “放屁,少千户年纪轻轻,怎么会在外面有女人?少千户是岳王爷转世,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取来军用,救国救民,这正是大忠大义啊。” “是啊,当年岳王爷自备甲胄和武器从军,今日少千户取用自己的聘礼,正有异曲同工之妙。” “那也不能盗用自己的聘礼,我朝以孝为先,这置尤老总镇于何地?置西安的李家于何地?” “我看啊,无风不起浪,也数不定是少千户真不想娶妻呢。” 正反两派的意见,在城中激烈争论。 …… 事情闹的这么大,传的这么多,很快,榆林城中的官员也都听说了。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取来军用,救国救民,尤家少年……倒也有些意思。” 兵备道衙门。 陕西右布政使,兼榆林兵备道的都任坐在衙中,听到这一件刚刚传开的新鲜事,忍不住微微叫奇。 几天前,尤振武来见他,他狠狠的训斥了尤振武一顿,老实说,他当时是真的生气,觉得尤振武不学好,身为将门子弟,又新中武举,不精练骑射,学习带兵之术,为朝廷为社稷分忧,却想着歪门邪道,招摇撞骗,从别人手里骗银子,也就是看在尤家世代有功,尤振武的父亲尤见龙,忠义耿直、为国出征的份上,不然他非是上疏弹劾尤振武不可。 事情过后,他也暂时放下了,这些天,他一直在为榆林的兵备而焦虑,虽然在他的督促下,榆林总兵王定顺利的率军出征,完成了孙制台交下的任务,榆林的民心军心也还算稳定,但在精锐出征之后,榆林本地只留下一干老弱,万一有事,怕是难以应变。所以他十分的担忧,今日送走王定之后,他就开始谋划着如何再募兵,再筹饷了。 也因此,他才会将城中老将都召集到兵备道衙门,讨逃老将们对此事的看法。 可惜,除了左光先有所表态之外,其他老将没有一人主动提出募兵征兵。 而左光先能不能做到,他心中是十分怀疑和忧虑。 当然了,在他这个右布政使和兵备道之上,还有延绥巡抚崔源之,论起来,崔源之才是榆林镇的第一文官,万事都应该以崔源之为首,所有的事情也都该崔源之发愁,只是崔源之从今年年初开始,就以年老力衰的名义,不停的上疏致仕,但朝廷一直都没有准,现在榆林军开拔,崔源之算是完成了阶段性的任务,常理推断,不久之后,朝廷就会准许崔源之致仕。 崔源之现在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对他不能多期待。 都任知道,自己得多担待一些。 但榆林府库空虚,他身为陕西右布政使,虽然也管着绥德延安庆阳等处的钱粮,但此次十万秦军出关,已经是搬空了所有的府库,根本调不出钱粮,要想募兵练兵,只能依靠各个将门的私财,朝廷无法提供帮助。 老将们对这一点心知肚明,因此没有人响应。 都任心中黯然,但却也没有办法。 万万没有想到,就是他训斥为“招摇撞骗”的那个少年千户,居然偷取自己娶婆姨的聘礼,购买铁料煤炭,喊出了救国救民的口号。 都任惊奇不已,心想难道我责怪错了?尤振武并不是我想象的那种顽劣?又或者,真有岳王爷? 正文 第六十六章 请救 “大人,侯世禄求见。” 幕僚走了进来。 “哦,快请!”都任道。 ---刚刚结束在兵备道衙门的议事,侯世禄却忽然去而复返,不用问,一定是为了他的外孙。 侯世禄大步走进来,一进来就行军礼,单膝跪下了:“方伯大人,事危急,非请你救命不可了!” 都任一惊:“什么事?” “我那个外孙尤振武,年轻热血,一心报效朝廷,前些天就说秦军主力出关,关中和三边都是空虚,一旦有变,恐应对不及,因此认为应该募兵,小老儿原本以为他就是随便说说,没想到昨夜,他居然悄悄取用了家中的六百两银子,二十两黄金,还有一些金银首饰,一口气在街上购买了大量物资,全部运往长乐堡,估计还会招募新兵,可这些银钱都是尤家积攒了十几年,为他取媳妇准备的聘礼,一夕之间被他拿去使用,全家人都被蒙在鼓里,尤世威暴跳如雷,现在已经赶往长乐堡,他那个暴脾气您是知道的,盛怒之下,怕是要打死我那个外孙啊。小老儿去了也是阻挡不住,思来想去,整个榆林城,也唯有方伯大人您能劝住他,所以不得不来求你了~~” 侯世禄说的焦急,说到最后,眼眶都红了。 都任本就是仗义、豪气之人,听到此,心中已经有了注意,但脸上却依然不动声色,问道:“老总镇,有件事我不得不问。” “大人请问。” “令外孙在街道上大言煌煌,说什么河南九月必有大雨,还假借岳王爷之名,骗赢左家老四一百两银子,种种不端,这样的人,你要本官如何相信他!” “大人,尤振武从小赤诚,从无妄言,岳王爷之事,我也曾责问于他,他说,的确是在梦中见到了一个兜鍪穿紫袍的将军,连续数夜,在他梦境里出现,说河南九月会有大雨,于秦军不利,因为心忧父亲,父子情深,所以他才会当街喊出,以提醒父亲小心,绝无假借岳王爷之意!”侯世禄有备而来,立刻解释。 “至于骗赢左家老四一百两银子,那不过是少年意气,看不得左家老四猖狂,赢来的一百两银子,全部都花在了长乐堡,供堡中整修铁匠铺,改善民生所用,一分一厘都没有妄花。” “以上之言,末将可以用全家作保,绝没有一句虚言!” “尤振武年少热血,一心报国,说他莽撞多动,末将承认,但绝没有不端,还望大人明鉴!” 侯世禄再拜。 这些话正是都任想听的,于是他霍然站起:“老总镇请起,本官同你一起去长乐堡!” …… 长乐堡。 治所门外,李应瑞王守奇加上尤振武的母亲都屏气凝息的静听,听见尤世威喝问:“你给我详细说,六百两银子,二十两黄金,你是怎么一下花没的?” 尤振武清朗的声音响起,开始汇报今日的花销:“铁料一百二,煤炭六十,棉布二十,各色杂物二十,预留一百,此外,募兵三百两……” “你还真去募兵了?去病呢?他跑哪里去了?还有石善刚?他们两人是不是去募兵了?”尤世威怒喝。 这一次,尤振武没有回答,而是沉默。 “去,把周运叫进来!”尤世威怒道。 门开了,尤顺从里面急匆匆的走了出来,见大夫人到了,他急忙迈出门来,小碎步下了台阶,向尤侯氏行礼,尤侯氏担心极了,想要问,但一时却问不出来,尤顺主动道:“夫人勿忧,少公子暂时没事呢。”又叫道:“周佥书,老爷喊你。” 周运向尤侯氏一礼,急急进入。 “周佥书,翟去病那小子往哪里去了?”听见尤世威喝问。 “回老总镇,不知,只知他们八个人十匹马,大约一个时辰前出了长乐堡。沿着官道去了。”周运的声音,依旧是不徐不缓。 “派人去追!” “回老总镇,堡子里只有十匹马,都让他们骑走了,现在堡子里无有一马啊……”周运为难。 “骑我的马!”尤世威更气。又道:“周佥书,虽然是把卫所交给了他,虽然他是千户,但也不能由着他胡闹啊!薛得贵,你也给我滚进来!” 周运躬身,不能回答。 薛得贵进入堂中,下跪请罪。 尤定宇又劝阻:“二哥,你不要着急生气,事情慢慢处理……” “我能不着急吗?”尤世威跺脚:“尤顺,取我鞭子来,我非施行家法不可!” “二哥,反正木已成舟,不若想想其他办法……” “想什么想?拿来!” 两个老头拉扯了起来。 堂中又是一阵乱。 治所门外,尤振武的母亲,李应瑞,王守奇干着急没有办法,李应瑞和王守奇是晚辈,尤侯氏是儿媳,尤世威真要责打尤振武,他们也只能是听着、看着。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有人喊:“快去通报,右方伯大人到了~” 听到右方伯,担心的快要试泪的尤侯氏表情一松,抬起蒙蒙的泪眼,向堡门的方向看去。 …… 堂中。 尤世威和尤定宇听见外门的呼喊都是一惊,尤定宇脸露喜色,拉着哥哥的袖子道:“二哥,右方伯大人来了,咱们得去迎啊!” 尤世威甩开他。 但终究还是被尤定宇拖着离开治所大堂,尤定宇口中还喊:“开门开门,快开门迎接右方伯大人!” 尤顺急急开门。 跪在堂中的尤振武暂时逃过了皮肉之苦。 门开后,见他安然的跪在堂中,他母亲稍微安心。 很快,马蹄滚滚,五六个穿着皮甲的骑兵,连同侯世禄侯拱极父子,簇拥着一个身穿绯袍的三品官员来到了治所的门前,因为骑马颠簸,头上的纱帽戴不住,所以此官员头上并没有戴官帽,只看见他胡须已经斑白,但身体矍铄,骨子硬朗,一番颠簸,脸上丝毫不见疲惫。 正是陕西右布政使兼榆林兵备道的都任。 原来事情紧急,所以都任并没有坐轿,而是和侯世禄父子一起骑马而来,虽然六十三岁、虽然是文官,但都任骑术颇精,一路奔驰,竟也不落于侯世禄父子的下风。 门前众人都躬身行礼。 正文 第六十七章 对答 “尤老总镇~~” 见到抱拳行礼的尤世威、尤定宇两兄弟,都任在马上拱手笑,然后翻身下马。旁边的侍从奉上官帽,他郑重的戴好了。 “参见大人。” 尤世威和尤定宇高声。 都任笑着示意免礼,又朝李应瑞和王守奇,连同尤妇人,周运薛得贵微笑点头---比起前两日在衙门口的严厉呵斥,今日的都任柔和了不少。 “大人远道而来,末将未能出迎,大人恕罪。”尤世威道。 都任摇头:“有罪的是我啊,”抬眼看眼前的卫所,又看周边的民居和不远处的城墙,自责的说道:“我身为右布政使兼榆林兵备道,管着民生和军备,却只来过长乐堡一次,算上今次,也不过是第二次,实在是失职啊。” 旁边的薛得贵等人听了心中都是温暖。 感慨完了,都任扫视一圈,目光再看向尤世威:“老总镇,怎不见你的独孙,尤振武尤千户?” 尤世威转头对尤顺:“还不快让他出来迎接方伯大人?” 尤顺急急奔回治所。 很快,武人常服、脸色冷静的尤振武从治所里面走出,向都任抱拳行礼,恭谨,同时更带着尊敬:“中卫所千户尤振武,见过右方伯大人。” 都任仔细看着尤振武,目光表情都很严肃:“尤千户免礼吧,这两日本官听到很多关于你的流言,不知道是真是假?” 尤振武早有准备,八个字回答:“报国是真,其他是假!” 都任眼睛微亮,然后不再问,迈步往治所里面走。 众人跟随进入。 --虽然谁也没有说,但所有人明白,今日右方伯大人,就是为尤振武来的。 尤振武的母亲终于是放心了,她一个妇道人家,不宜抛头露面,于是就悄悄的退下了。 …… 进入治所,都任在正中坐定,尤世威尤定宇尤世禄侯拱极分两侧而坐,其他人地位较低,都是没有座位的,包括尤振武在内,都站在堂门口听。 “尤千户。”都任叫。 “在!” 尤振武进入堂中,先向都任行礼,然后依次向爷爷,三爷,外公和舅舅抱拳,最后冷静站定。 堂里堂外,众人目光齐刷刷的看着他。 除了尤世威依然板着老脸,还满脸怒气之外,其他人看向尤振武的目光,或爱惜,或赞赏,或尊敬。 都任盯着尤振武:“你刚才说报国是真,其他是假,那我倒要问你,你所谓的报国,指的是什么?” “司其职、卫其地,尽其忠、立其义。”尤振武回。 都任微微点头,眼神中不由就透出了欣慰和欣赏, 其他人眼睛发亮,尤定宇更是用力的点了一下头,尤世威还是怒,但眼角却也是不禁闪过了一丝欣慰。 “司其职、卫其地,尽其忠、立其义。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如果我大明上下,每一个都能做到,我大明离四海承平也就不远了。”都任轻轻叹了一声,目光看着尤振武:“尤千户,我听说你少年雄心,不但整饬长乐堡,扩建铁匠铺,今日还在城中购买大量晋铁和煤块,可有此事?” “有。” “你想要做什么?” “回大人,修缮甲胄,打造兵器,募兵练兵,以为报国。”尤振武道--场面上的话,不得不说,尤其像是都任这种的老大人,最喜欢这种热血激昂的话,尤振武也算是投其所好。 都任果然振奋,问道:“你一个小小的千户,年不过十八,何敢谈募兵练兵,可知道募兵练兵都不是容易的事情?” “是,但卑职以为,当今内有流贼,外有建虏,战事短期难以结束,榆林为九边重镇之地,当居安思危,未雨绸缪,因此,募兵练兵势在必行,即便有重重困难,也应跋涉前行。”尤振武道。 这话正说到都任的心坎,令他欣慰,心说报国还得看少年啊,不过表面上他依旧是严肃,追问:“你打算如何募兵?现在可有行动?” 听到此,尤世威起身抱拳:“大人,末将有下情禀报。” 都任笑道:“老总镇,可否等令孙说完,你再禀报?” 尤世威只能坐下,他知道,这是右方伯大人故意不让他说话呢。坐下间,他狠狠瞪了一眼弟弟尤定宇,大约是做贼心虚,尤定宇低下头,不敢吱声。 “尤千户,你接着说,你要如何募兵?”都任问。 尤振武抱拳,向都任,又向爷爷,外爷,外公行礼,最后再转回都任:“戚少保在《纪效新书·束伍篇》,开宗明义地说:“兵之贵,在选矣”,募兵事大,选兵更需用心,卑职不敢怠慢,已经交由舍弟翟去病携带公文和银两,前往府谷县一代募兵。” “你弟……就是靖边营副将翟文之孙吧,那日在衙门前,我也曾见过他,他今年怕还不过十八吧?募兵这么大的事,他能办好吗?”都任皱起眉头,十分惊讶。 或者说,十分的怀疑,甚至有认为是胡闹的意味。 不但他,就是尤世威尤定宇侯世禄也都是皱起眉头。 同时的,对于募兵地点,他们也有点意外,他们原本以为,即便是募兵,尤振武也一定是去往绥德米脂,那里熟门熟路,多有旧部,可以事半功倍,但在想不到翟去病竟然是去了府谷县,那可是远的很啊。 尤振武抱拳,信心无比的说道:“大人放心,我这个弟弟虽然看似懒散,玩世不恭,但其实却颇知道事情的轻重,年轻虽然轻,但大事小事都能拿的住,对于募兵选兵的标准,我已经详细交代于他,并派了几个老卒辅佐,加上翟家对府谷县的高姓大商,有救命之恩,他去募兵,高姓商人一定会出钱出力,全力襄助,如此,事半功倍,他一定能做好的。” 都任沉吟不语,还是不能放下心中的怀疑,都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翟去病年纪轻轻,真能操办了募兵大事吗? 可眼前这人,也不过比翟去病大一岁,论起来,也是一个少年,也符合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古话,可看他自信沉稳、胸有成竹的样子,又哪像是一个少年? 或许,真有不凡? 沉吟了一下,都任问:“你计划募兵多少?” “钱粮短缺,最多只能募三百,”尤振武回。 “三百……”都任微微失望,但同时却也知道也应该也是尤家的全部财力了,不能苛责,于是说道:“既然你有如此信心,身为右方伯,我自当助你。我即刻行文府谷县,令他们全力配合。” 尤振武抱拳躬身,喜道:“谢大人,有大人的公文,募兵之事就更稳了。” 正文 第六十八章 练法 于是就在大堂之上,都任摊开笔墨,快速写了一封信,最后盖上印信,封好了,令人即刻送往府谷县。 尤世威侯世禄和尤定宇三个老头都是默不作声,右方伯发了公文,这募兵之事已经是木已成舟,板上钉钉,想要挽回也是来不及了,尤定宇还好,他本就乐见募兵,尤世威却是担心,这一来,募兵的银子肯定追不回来了,都任老大人慷尤家之慨,但后续的银子,怕还得尤家自己发愁…… 关键是,这笔银子是振武的聘礼,如果在下月二十九之前,不能筹集补上,西安李家翻了脸,耽误了婚事可怎么办? 尤振武老脸忧愁。 都任的声音再在堂中响起:“尤千户,募兵之后还得练兵,你可练过兵?” 尤振武抱拳:“卑职年少,以前没有练过兵,但从小跟随爷爷和三爷,耳濡目染,这一年多来,又读熟戚少保的《纪效新书》和《练兵实录》,卑职自认还是知道一些练兵之术的,多了不敢说,三五百兵,卑职还是能练的!” 都任暗暗点头,脸色却更严肃:“纸上谈兵,夸夸其谈可不行。你要如何练?” 尤振武回答:“以当初的鸳鸯阵为基础,十二人为一队,四个鸟铳手,四个长枪手,一大盾,一圆盾,队长一名,火夫一名,依照孙制台、戚少保练兵之法,严明军纪,保障给养,多用火器,勤加操练。战时,大盾在前为墙,鸟铳于后射击,长枪护卫,小盾手手持长刀,以为近护。学习鸳鸯阵的进退御敌之法,反复操练,设队长、旗长,习学号令,认识旗帜,沿用戚家军的军法,严格纪律,同进共退。” 最后道:“卑职愿为表率,身先士卒,和将士们同甘共苦,练出精兵!” …… 尤振武清朗的声音在堂中回荡,不知不觉的,尤定宇侯世禄两个老将都在微微点头,他们一个外公,一个三爷,都是看着尤振武长大的,从兵法和武艺都是不停的督促和传授,今日见尤振武成长如此,一番练兵之法,说来扎实具体,胸有成竹,心中都是欣慰, 尤世威虽然板着老脸,他好像根本听不见尤振武所说。 堂外。 李应瑞和王守奇都是惊异,对尤振武的才识,越来越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 都任眼中露出欣赏之色,不说尤振武能不能练成,只说这份才识和沉稳,就足以令人眼前一亮,发出后生可畏的感叹了。 “你刚才说,十二人为一队,其中,四鸟铳四长枪……这是何战法啊?孙制台戚少保的军中,可没有这么多的鸟铳手。”都任追问。 “这正是卑职要向大人说明的,卑职练兵和过往的些微差别之处……” 说到此,尤振武转向堂外:“金川,取鸟铳来!” 听见一声响亮的答应,很快,薛金川端着一支鸟铳大步走了过来,交给尤振武,随后退出。 尤振武双手捧着鸟铳,向都任说道:“大人,不论戚少保还是孙制台,练兵多用鸟铳,以鸟铳杀敌,但现在使用的火绳鸟铳有一个巨大的弊端,那就是两个鸟铳兵,相隔不能太近,因为离的太近,火绳攀在身上,一吹就会火星四溅,容易点着了同伴的火药,引起事故,为此,两人之间必须站的远。” “但这样一来,鸟铳的射击范围和密集程度,就受到了影响,如稀疏的渔网,即便敌人面对面冲来,一轮鸟铳射击之后,也会有很多的漏网之鱼,究其原因,就是因为鸟铳手站的太远,射出的铅弹太散,无法在同一时间,将面前区域全部囊括。” 听到此,站在堂下的薛得贵微微点头。 ---作为一个优良的鸟铳手,几十年的军伍,对于火绳鸟铳的弊端和不足,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了。 尤世禄和尤定宇也在微微点头。 尤振武继续道:“有鉴于此,无论我大明还是西夷,都有人想要制造一种鸟铳手可以密集站立,不用火绳,直接击发的好鸟铳。” “此种鸟铳,前郧阳巡抚毕懋康毕大人在他所著的《军器图说》中有记载,名为自生火铳。” “自生火铳不用火绳,不担心火绳走火,因此,鸟铳手可以肩靠肩的站立,如此,一旦射击,弹矢密集,成片成片的射出,威力剧增。前方无所遮挡,如镰刀割草一般。” “《军器图说》中,对自生火铳有较为详细的解释,不过细节之处,仍然有一些模糊,卑职这些天潜心研究,又结合其他火器书籍,终于有所悟,所以购买了晋铁和煤块,想要试着打造。” 听到此,都任吃惊的站了起来,满是怀疑:“你说什么?你要打造自生火铳?” ---作为一个大明从三品的官员,他自然知道京师兵杖局以及西安火器厂一直都在试图制造自生火铳,但却失败的消息,由此可知自生火铳的复杂和不容易,现在麾下的一个少年千户却提出要打造自生火铳,他如何能不惊疑?要知道,京师兵杖局和西安火器厂都是集结了大明最好的工匠,朝廷大力支持,拨付钱粮,他们都造不出,小小的中卫所岂能做到? 侯世禄侯拱极父子也都是吃惊,尤定宇则是看自己的哥哥,尤世威老脸更加严肃,两道白眉都已经紧紧纠结在了一起,气的想要站起来,甩尤振武两个嘴巴---花了纳征的聘礼不说,还妄言自生火铳,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情,就先把大话说出去,右方伯可不是那些好糊弄的糊涂官员,在他面前将牛皮吹出去,一旦做不到,右方伯大人是会翻脸不认人的! 振武,糊涂啊! 想要阻止,但却也来不及,只能恼怒的摇头。 ----在尤世威这样的老军人和老古典来看,事以密成,事以泄败,在没有成功之前,最绝对不宜张扬的,即便有百分百的把握也不能说,以免被奸人中伤和破坏,但现在孙儿当着都任老大人的面说出来,他却也没有办法阻止。 尤振武点头:“是,虽不敢说百分百成功,但却也有七八成的把握。” ----尤振武的想法却是相反,为了争取更多的帮助,他必须把“大话”提前说出去,如此才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令人知道,他尤振武绝不说空话,但是说了,就一定能做到。 以后再遇上什么大事,他尤振武登高一呼,众人才会相信和响应。 七八成,等于就是一定能做到啊。 尤世威再也忍不住了,霍然站起,向都任抱拳道:“尤振武年少轻狂,自以为简单,大人不可轻信!”说完,转对尤振武,沉着老脸:“还不快退下?” 正文 第六十九章 进退 长乐堡。 治所大堂。 尤振武作势要退。 “慢着!” 都任却喊住了他,向尤世威道:“尤千户年轻有为,言之有物,不似狂言,老总镇容我问清楚了可否?” “大人……”尤世威还想再说。 “老总镇请坐吧。”都任温言。 尤世威只能坐下,目光瞪向尤振武,像是再警告:不得再妄言! 都任双目紧盯尤振武:“尤千户,自生火铳可不是一般的火铳,京师兵杖局和西安火器厂都不能打造,你可知道?” “知道。自生火铳点火的关键在弹簧片,只要造出合格的弹簧片,打击火石,就能保证成功。” 对于爷爷警告的目光,尤振武自然是看见了,但他却不能听从,不但不能听从,反而要抓住这个机会,向都任进言,以争取都任的支持。 于是,结合手中的鸟铳,尤振武开始详细讲解,从火绳鸟铳射击的原理,到“自生鸟铳”的改进,将火绳点火改为用火石发火,射手扣动扳机,安置于扳机上的龙头下击同火石摩擦生火,火星落入装药室中,使火药燃烧,产生爆炸,将弹丸射出的原理,清楚讲述。 不但讲解自生火铳的原理,尤振武也作着各种实操的动作,从装药填弹,到最后的射击,一一示范。 感觉尤振武不像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千户,倒像是一个在前线多年的鸟铳老兵。 尤振武一套动作和说法下来,不但都任惊异。就是侯世禄侯拱极和堂下的李应瑞和王守奇也有些瞠目结舌,尤其侯世禄侯拱极父子,他们没有想到,外孙外甥,对火铳居然有这么多的了解和认知,由此判断,外孙对自生火铳的制造,怕是早有研究,对于火器,也有极大的兴趣,只是他们一直怎么都不知道? 三爷尤定宇也惊讶。 至于老爷子尤世威,坐在那里什么也不说,只是生气的把眉头皱。 “自生火铳不用火绳,不受天气限制,装填步骤简化,轮射速度超过火绳鸟铳一倍。” “简单讲,使用自生火铳的一百鸟铳兵,可当一百五十、甚至是两百人使用。” “其制造也并非复杂,关键还是在簧片,而卑职对此有所领悟,自认可以完成!” 最后,尤振武说道。 待尤振武说完,堂中雅雀无声。 ----尤振武所说,很多都是他们第一次听到,鸟铳虽然常见,但其间的发射原理,很多人却是模模糊糊,尤振武讲的极其透彻,令他们对鸟铳有了重新认识,这也让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尤振武绝不是无的放矢,而是胸有成竹。 对火铳如此了解,难道尤振武真能造出自生火铳? 自生鸟铳不但克服了火绳点火怕风雨的弱点,而且简化了发射手续,提高了射速,可以令射手更快更好的掌握,实在是一件大利器。 只是,他们不明白,这些知识,尤振武是从哪里了解到的?兵书里有吗? …… 堂中静寂,所有人都看着都任,目光或振奋或怀疑。 堂中堂下,从尤世威侯世禄到李应瑞王守奇,都是尤振武的长辈和好友,他们对尤振武的爱护和期望,胜过任何人,但事情的决定权却是在都任老大人的手中。 良久,都任望着尤振武,表情和语气依然严肃:“这里虽然不是军中,但却也是我榆林卫中卫所的大堂之上,堂上无戏言,尤千户,刚才的这番话,你可能负责?” 尤振武抱拳:“愿负责!” “好!” 都任赞:“如能成功,本官必上疏朝廷,为你请功!” 尤振武抱拳行礼,冷静说道:“大人,卑职虽然有信心造出自生火铳,今日也在榆林买了不少的物资,但欠缺依然很多,为成功,还要请大人拨一些物资给我中卫所。” 都任正在激动处,想也不想的就点头:“这个自然,你回头将所需全部都列出来,本官全力支持你!” “谢大人。” 尤振武抱拳施礼。 “不必谢!” 都任严肃道:“我话还没有说完呢,成功了,我上疏朝廷,为你请功,但如果失败了,本官必治你空言误军之罪!” 尤振武朗声道:“若失败,愿领罪。” 都任点头,眼神带着激动,目光看向尤世威尤定宇和侯世禄三个老头,见他们三人都有站起说话之意,心知那件事不能再拖了,于是脸色又一沉,说道:“尤千户,说完公事,再说说你的私事吧。这两日,榆林城中关于你的流言,铺天盖地,甚嚣尘上,几乎压过我榆林军出征的大事,今日老夫更听说,你购买物资的所用,都是从家中偷取的,可有此事?” “有。”尤振武低声。 “荒唐!大胆!” 都任一拍桌子:“做大事亦要拘小节,即便你是取来军用,用做军备的,也不可偷偷取用,要知道,家贼亦是贼,照我朝律法,我也是可以参你的,到时你尤家的世袭千户还能不能保住,却是谁也不能知道的事情!” 听到此,尤世威尤定宇侯世禄侯拱极的脸色都是一变,尤定宇急忙站起,抱拳说道:“大人明鉴,振武并非是偷偷取用,其实,其实,我和二哥都是知情的……” “哦,真的吗?”都任看向尤世威。 众人注视之下,尤世威哑巴吃黄连,一肚子的怒气无法说,他不能说不是,不然孙儿的仕途就会蒙上污点,于是只能站起,抱拳道:“是,贼乱猖獗,募兵乃我将门本分。” 都任脸色稍缓,目光看向尤振武,声音依然严厉:“尤千户,不管怎么说,这么大的事情,你不明着向老总镇禀报,就自作主张,取用自己的聘礼,都是鲁莽不可取!念你是初犯,暂且饶你这一次,如果再有下一次,本官必不饶你,一定上疏弹劾,罢了你的千户职!” 尤振武抱拳行礼,心中却明白,都任老大人这是以退为进,为自己解围呢。 ---这个老大人,还真是了解老爷子,不如此,老爷子不会轻易低头。 都任看向尤世威:“尤老总镇,你以为如何?” 尤世威寒着老脸点头:“任凭大人处置。” 都任这才露出微微笑意:“那今日就这样了。”目光再看向尤振武:“还不快向你爷爷请罪?” 尤振武向尤振武跪倒,叩头道:“孙儿胆大,您老担心了。” 尤世威冷着老脸不吱声,任由尤振武跪着。 气氛一时尴尬, 所有人都知道,老总镇的气,还没有消呢。 尤定宇心疼,用胳膊肘顶了一下哥哥,尤世威这才说话:“起来吧。” 尤振武起身。 都任笑:“尤老总镇,尤千户年纪轻轻,就有这般见识和才能,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尤世威:“大人过奖了,他不使我尤家倾家荡产,我就心满意足了。” 都任又笑,目光看向尤振武:“尤千户,听说你长乐堡的铁匠铺,已经平整土地,准备要扩建了,不知可否领我去一看?” 正文 第七十章 期许 “大人请!” 尤振武在前领路,迈着大步,第一个出了大堂。 都任走在中间,侯世禄侯拱极父子护卫而出,李应瑞和王守奇等人于两边跟随,尤世威尤定宇两个老兄弟却是有意无意的落在了后面。 尤世威狠狠瞪着尤定宇。 “二哥……”尤定宇尴尬的笑。 “你早知道右方伯大人要来,是吗?”尤世威板着老脸问。 “也不是早……”尤定宇吞吞吐吐:“就是老侯提前派人知会了我……” “哼!” 尤世威瞪他一眼,大步往外走。 尤定宇心虚的跟上,但还是忍不住的说道:“二哥,我就是担心你一怒之下,真的鞭打振武,他还小,身体又没有痊愈,受不了鞭打的。” 尤世威根本不理他。 尤定宇加快脚步跟上,望着前面侯世禄的背影,小声道:“再者说,老侯这么参与和卫护,振武的聘礼,他肯定也不能袖手旁观,他这个外公,多多少少总是得出点血的,还有,咱尤家在榆林这么多年,里里外外认识这么多人,几百两银子,总是能凑出来的。必误不了下月二十九的纳征,二哥,你就不要着急上火了……” 尤世威依旧不理他。 尤定宇苦笑一下,迈步跟上,这一次改了问题,小声道:“二哥,你说去病那小子募兵行不行啊?不如我亲自跑一趟府谷县?我担心他太过年轻,没有经过事,募兵出岔子……” 这一次,尤世威终于是站住脚步,板着老脸,带着无奈,也透着担心的说道:“你既然都这么说了,还问我干什么吗?” 尤定宇笑了:“知道了二哥,明日我就动身!” …… 铁匠铺。 人头涌动。 三品官衔的右方伯大人到长乐堡,并不是常有的事情,堡中军户听说,都涌来看热闹。 在尤振武的陪同下,都任在铁匠铺前前后后的转了一圈,对于“翻砂铁锅”他心知肚明,并没有多问,他最感兴趣的还是自生火铳的制作,尤振武也知道机会难得,于是就是炉火,将铳管的打造,击发的原理,更加详细的讲述。 同时,趁这个良机,尤振武再次提出了物资要求,虽然榆林贫瘠,右方伯也是一个穷衙门,但总是有一些中卫所所没有的资源,尤振武要竭力争取。 都任仔细倾听,眼中惊奇更多,他越来越觉得,眼前的少年不是一般人。 当然了,都任心中还是存有一丝怀疑的。 那就是,自生火铳,真能制造出来吗? 府谷募兵,真能顺利吗? 如果能,尤振武必是少年英才,如果不能,那不过就是夸夸其谈的当代赵括而已,他的话,不必当真。 其间,都任也询问铁匠老刘头。 面对这么大的官,老刘头紧张的结结巴巴,根本说不出话来,还是长子刘贵代为回答。 随便几问之后,都任就已经知道,不论老刘头还是他儿子,都是普通铁匠,一干新奇设置,都是来自尤振武,由此,他的好奇心就更是重了。 …… 终于,天色渐晚,都任得离开了。 众人送行。 尤世威以家事惊扰到“右方伯”而“请罪”。 都任摇头:“惭愧的应该是本官啊,如果粮饷充足,将官可以募兵,中卫所也有钱粮,尤少千户又何必取用家中的私财? 又叹道:“这不止是是家事,也是我榆林的边事、大明的国事啊。取用自己娶媳妇的聘礼,购买军资,招募兵马,古来大义也不过如此,贤侄虽然有些鲁莽,但本官却深为感动,若人人都能如此,榆林边事何愁不振,我大明国势何愁不兴?” 尤振武抱拳谦虚:“大人夸奖,晚辈愧不敢当,晚辈就是想要略尽一些薄力罢了。” “赤子之心,公忠体国,少年楷模也,”都任欣慰点头,转向尤世威说道:“老总镇,看我面子,你不要再责怪娃,此事到此为止如何?娃虽然大胆,私自用银,但毕竟没有妄花,后续我们一起商量如何补救,你看如何?” 又压低声音道:“西安李家之事,我会亲自修书,向他说明的。你不必担心。” ---刚才公堂之上是官话,现在私下里的才是近亲之言。 “大人之言,末将岂敢不听?” 尤世威振奋。 都任笑着点头,又看尤振武说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老夫听了都是热血沸腾,尤千户,你要努力啊!” 短短小半天的时候,尤振武却已经是知道,眼前的这位老大人虽然已经是六十三岁,一头白发,但依然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身在榆林,依然还想要做一番事业,更难得是,性情刚直,一副忠烈之心,一如史书记载,因此,他心中一直都抱持着尊敬和敬仰,此时,见都任如此勉励,他立刻抱拳:“大人放心,卑职必完成!” 都任上马,望向南方,忽然来了豪情,大声说道:“听闻消息,尤游击的兵马,已经是过了延安府,不日就将到西安,宁夏兵,固原兵,也将陆续陆续西安,不久之后,我大军就将兵出潼关,往河南剿贼,愿尤游击旗开得胜,我榆林军和秦军犁庭扫穴,剿灭闯贼,还豫地的太平!” 众人都是向南抱拳,为大军祈胜,尤振武心情却沉重,因为他实在不能预料,父亲是否进去了自己的忠告?汝州之败的结局,是否能够避免?刚才和都任谈话时,他有意无意的说起河南的不利,但都被都任岔开了话题,后续他还想再说,但却被外公用眼色阻止。 现在却明白,怪不得外公会阻止,看起来,都任老大人对秦军出潼关,信心十足,听不得沮丧的意见。 由此可知,都任老大人虽然刚直,但对于军略和天下大势,却也是犯了刚直的毛病…… …… 都任回城,侯世禄侯拱极,连同李应瑞王守奇都跟着护卫返回,尤世威尤定宇老弟兄两人,包括尤振武的母亲,这一夜则是留在了长乐堡。 “事先也不商议,你胆子太大了!若不是右方伯到,我看你今日如何收场?” 临行前,侯世禄将尤振武唤到身边,老脸沉沉。 尤振武只能抱拳,保持认错的态度。 “此事绝不能再有,你不为你自己,也得为你爷爷,三爷,父亲和母亲想想!” 尤振武身姿更低。 侯世禄这才罢了,拨马而走。 “振武,舅舅过两日来看你练兵。”侯拱极道,说完,跟上老父。 …… 正文 第七十一章 开工 …… “允文兄,今日所见所闻,令我和长捷大开眼界,刚才我们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闲暇之时就往长乐堡来,看你造铳练兵,不知道你可否欢迎?”临行前,李应瑞道。 尤振武笑:“求之不得。” 李应瑞和王守奇也是笑了,随后两人去了。 …… 外人都去了,尤世威的老脸立刻就沉了下来,尤振武知道自己的关口还没有过,于是再次跪下请罪,尤世威却不理,自顾返回治所后院,尤定宇虽然怜惜娃,但也没有办法,只能小步跟上。 晚饭后,尤振武再向爷爷请罪。 这一次,尤世威的心情总算是好了一些,尤定宇也敢自作主张,令尤振武起身了,他把尤振武领到旁边,询问事情的详细过程,又问翟去病带了多少银子,计划怎么募兵? 尤振武如实相告。 尤定宇听完说道,用戚少保选兵之法,倒是不错,只是募兵是一件复杂的事情,不光得有银子,还得有名声和关系,不然不但募不到兵,说不定还会召来麻烦,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你千万不可再自作主张了,一定要和爷爷三爷商议。好了,你去休息吧,老头这边由我呢。 老头,意指尤世威。 尤振武问道:“三爷,二叔怎样了?” 尤定宇摆手:“不用管,就是几天禁闭,他还受得住。” 尤振武歉意,整件事情里最无辜的就是二叔了,但没有办法,为了大事,他不得不“算计”了二叔一次。 …… 退出房间,来到院中,望着夜空,尤振武长长松口气,他知道,虽然是磕磕碰碰,责骂连连,但这一关,总算是过去了,募兵之事,也艰难的起航,算是有了一个不错的开头。 六百两银子,二十两黄金,是尤家这些年的结余,一朝被他罄尽,爷爷心中不疼那才怪呢,幸赖外公和都任老大人及时赶到,不然他这一顿板子,肯定是逃不了的。 回到厢房,尤侯氏和贴身丫鬟正在为他铺床叠被,见尤振武回来,母亲少有的露出了怒气,责怪道:“儿啊,你胆子太大了。” “谢谢娘,若不是你通知外公,外公去找了都老大人,爷爷怕是不会轻易饶过我。”尤振武深深一辑。 尤侯氏伤心叹:“你知道不知道,这些可是咱尤家十几年的积蓄,是老爷子为你准备的聘礼,没有了这些银子,你父亲又在外征战,咱家拿什么到西安去提亲,你的终身大事可怎么办?” 说道最后,忍不住试泪。 “不用担心娘,会有其他办法的。”尤振武安慰。 “能有什么办法,那可是银子!”尤侯氏泪眼婆娑:“也就是你大出征,不然他非打死你不可!” 尤振武只能苦笑,心说如果父亲不出征,有一千兵马在,或许他也不用出此下策。 “唉……下月二十九,只不过一个月了,可怎么办啊?”尤侯氏忍不住又试泪。 …… 夜晚。 尤振武房间里的灯光一直明亮,他一直在忙碌,先是招来周运和老刘头,询问堡中事务和黑石头研磨之事,然后一个人坐在灯下,仔细思索回忆,并且时时记录。 后院。 尤世威披衣而起,在廊檐下踱步发愁,抬头正看见孙儿房间的灯光,透过窗棂,看到孙儿正在灯下读书写字,夜已深,娃却还没有休息,尤世威忍不住疼惜的叹了一口气。 自己的娃,不疼才怪呢,只是娃的胆子太大了,他不得不约束…… “二哥。”尤定宇也没有睡,他披衣来到尤世威身边。 尤世威看他一眼,说道:“明日回城,我们先去拜见抚台大人。。” 尤定宇点头。他知道自生火铳之事,二哥原本想要低调处置,等振武造出了实物再说,但现在想要低调也不行了,既如此,倒不如光明正大、大张旗鼓的去见各位大人,向他们求粮饷和补充。 他们两张老脸,多少总能求一些。 “另外,得空你去拜访一下广盛源的吴掌柜。”尤世威又道。 “嗯。”尤定宇明白,这是要为振武的“聘礼”做准备。向其他人张口借银,他们老哥俩都是张不开嘴、抹不开面子的,但票号不同,他们借银子出利息,不欠情义,是他们借银子的第一选择。 …… 早上。 尤世威、尤定宇返回榆林,尤侯氏本想留下照顾儿子,但不被允许,最后尤世威令老仆尤顺留在堡中,负责尤振武的起居。一切妥当之后,一行人离开长乐堡。 尤振武带着周运、薛得贵送行,一直到堡外的官道上,方才停止。 尤世威板着老脸,始终不和孙子说话,好像还在怒气充盈之中。 尤定宇小声叮嘱尤振武:“小心谨慎,不可再惹麻烦了,不然不但老头子,就是我也饶不了你。” 尤侯氏则是落了泪---尤振武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独自一人在外面居住过呢,现在要在长乐堡常住,她身为母亲,实在是舍不得。 …… 车马辚辚,老人们终究是去了。 尤振武站在道边,远远凝望车马扬起的尘土,心中明白,从这一刻起,他将脱离温暖舒适的尤宅,在苍凉困苦的长乐堡中迈出他穿越以来的第一步。 虽然苦、虽然困难重重,但他心中却是欢愉的。 因为这正是他所求。 …… “刘旗长,诸位匠人师傅,开始干吧!” 尤振武召集堡中所有青壮和铁匠,开始分派任务。 ----为了更好的统筹指挥铁匠资源,尤振武提拔老刘头为代旗长,为铁匠之首,也就是说,从现在起,老刘头不再是普通的匠人,而是一名预备旗长了。 忽然升官,老刘头笑的眼睛都快要没了。 “是!”众人听令。 很快,整个长乐堡都动了起来,铁匠铺红光不断,叮叮当当,薛得贵指挥青壮,将治所后面的兵舍全面修缮,校场整修,以为募集的新兵所用。老人看热闹,小孩回来的跑,堡门口,进出的车马不断,整个长乐堡里里外外都是生机。 周运站在治所门前,脸上带着笑,轻轻道:“真好,长乐堡,已经十几年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正文 第七十二章 中伤 …… 下午,几辆马车来到长乐堡,却是二叔尤见田送来了物资。 原来,前日右方伯都任老大人答应给中卫所补充一些物资之后,昨日一早,尤世威就令尤见田拿着帖子去求见,都任知道尤世威的意思,于是带着尤见田去见巡抚崔源之----前晚回来之后,都任就连夜去见了崔源之,说了长乐堡以及尤振武的情况。 而崔源之也早已经听到了城中的传言,对尤振武颇为惊奇,不过他却不相信尤振武能做出自生火铳,既然都任为尤振武挂担保,如果做不出自生火铳,事后追究,责任也是都任的,于是他便顺水推舟,答应了都任向中卫所调拨一些物资的请求。 但榆林府库、粮库空虚,根本没有多少物资,都任多方筹集,从昨天到今天,也不过凑了三五车。 眼见不可能有再多,于是尤见田亲自押解,往长乐堡而来。 “你可是把二叔害惨了,二叔我一连三天都被关在黑屋子里!”一见面,尤见龙就沉着脸,假装怒气冲冲。 尤振武单膝下跪请罪:“侄儿大胆,骗了二叔,请二叔责罚!” 尤见田下了马,象征性的踢了尤振武一脚,笑骂道:“我先给你一脚,剩下的,等你大回来了,再一起收拾你!” 尤振武再拜一下,然后站起:“谢二叔。” …… 简单清点,一共十几袋的粮食,盐砖二十斤,豆料五十斤,战鞋、军裤、军士裘帽五十对,晋铁三十斤,棉甲十具,腰刀十,圆盾十,木炭一车,火药、硫黄与硝石若干。还有一些山羊皮、绵羊皮、翎毛、桐油、漆胶,都是制作兵器使用。 这其中,尤振武最看重的就是木炭、硫黄与硝石了。有了这些,他才有改进、提高火药威力的可能。 …… “自生火铳,说来容易,做来可是难啊。振武,不是二叔说你,这件事你实在是太过冒进了!” 站在即将扩建的铁匠铺之前,尤见田满是忧心。 又叹息道:“听说右方伯大人在崔抚台面前,可是给你打了包票,如果你做不出,不但尤家,就是他脸上也无光啊。” “二叔您放心,自生火铳我一定能做出的。”尤振武轻松笑。 “那就好,二叔帮不了你的大忙,也就只能给你跑跑腿了。”尤见田道。 尤振武笑:“哪里话?你能帮的多了去了,你就是喜好清净,不然这些事情也轮不到我。” “清净?” 尤见田忽然轻轻叹一口:“不是我好清净,实在是我见不得血,看不得悲惨,所以只好躲在家中……好了,不说了,我要回去了。” 尤振武送二叔出堡子。 尤见田上了马,策马要行之时,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说道:“二叔还是笨啊,这两天,我仔细的翻了一遍《坤舆格致》。但脑子晕晕沉沉,记不住许多,更悟不出簧片弹簧的制作之妙,回头你得指点我,我倒要瞧瞧,西夷人的书中,究竟有多少奥秘?” 尤振武含糊答应:“是。 …… 榆林城。 因为右方伯大人的长乐堡之行,关于尤家少千户尤振武偷了家里为他娶媳妇准备的聘礼,招募兵丁,欲图练兵的消息,在城中传的更凶,老弱妇孺,人人皆知,同时的,尤振武在外面养女人,在家中和丫鬟厮混的消息,也在城中小有传播,甚至有不少人相信。 也许是天性,也许是传统,对于这种男女之间的风流八卦,历来就为人们津津乐道,即便不相信,也会兴趣盎然的讨论一番。 但总体上,尤振武的形象依然是正面,取用私财,招兵募兵,叠加此前的“岳王爷”的传说,很多人都赞,当年岳王爷少年英雄,参军报国,岳母刺字,今日尤千户偷取聘礼,招兵买马,舍己利为国家,正有岳王爷当年的风范啊。 尤宅。 “自生火铳?” 左光先忍不住惊疑,到现在,他是越来越搞不懂尤家小子了,九月大雨赌博,熊心豹子胆,冒天下之大不韪,偷取自己的聘礼,大肆购买军资,已经是出格越格,令人难以想象了,但想不到在这之外,尤家小子居然又抛出另一个看来不可能的事情,那就是自行造出自生火铳,要知道,京师兵杖局和西安火器厂都不能做到,你一个没有经过世事的毛头小子,何以能行? 既然不行,尤家小子为什么还敢在都任老大人面前夸下海口?要知道,都任老大人的眼里可是不揉沙子的。 难道他真能做到? 另外,在巡抚崔源之连续上疏,请求致仕,朝廷随时都有可能准许的情况下,身为右布政使兼兵备道的都任,随时都有可能会代理延绥巡抚,如果他相信了尤振武,并且器重尤振武,全力提携,尤振武前途必然光明,如此,就算没有聘礼,西安李家也是不会悔婚的。 左光先心中不安。 “德开,派人盯住了长乐堡,堡里发生的所有事情,我都要知道。”左光先道。 “是。” “再准备帖子,我要去见右方伯大人。”左光先道。 “是。” 左德开下去准备。 但很快的,他就转了回来,笑道:“老爷,柳先生回来了。” “哦,”左光先眼睛一亮,急忙站了起来:“快替我迎!” “是。” 左德开退出。 左光先转对身边的丫鬟:“去,让那个败家子出来迎老师!” 丫鬟点头急匆匆去了。 左光先本人整理衣冠,在堂中等待。 很快,一个头戴方巾、宽袍大袖、方头鞋、脸色严肃的清瘦老者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进入堂中,向左光先行礼。 左光先恭恭敬敬的还礼,一点都没有“家主”对“仆人”的居高临下,反而是谦卑无比。 ----不止是因为这个时代对读书人普遍的尊敬,更因为柳先生学识渊博,品行高洁,只是因为时运不济,命运多舛,才没有能中举,但他的才华和学识,却是为人所公认的,当初,左光先曾经请过好几个老师,但最后都管束不了他的三个儿子,尤其是幺子左绪,不得不向他辞行,直到有人推荐了柳直柳先生,方才是震住了家中的三个儿子,就教育来说,左光先对柳直是满意的,对柳直的尊敬,也是真心实意的。 礼罢,柳直入座,仆人上茶。 左光先寒暄询问,柳直惜字如金,不卑不亢。 聊了一会,不见左绪出来拜师,左光先皱起眉头:“绪儿怎么还没有来?” “来了来了~~” 脚步声急促,左绪从后堂奔了出来,见到坐在椅子里的柳直,他嘴角发苦,仿佛是老鼠见了猫,虽然不情不愿,但却不得不上前向柳先生行礼。毕恭毕敬的说道:“学生左绪问柳先生好。柳先生省亲可顺利?” “顺利。” 柳先生轻轻点了一下头:“我走这十几日,你功课可有温习?” “有温习,有温习。”左绪连连回答。 柳先生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向左光先一礼,然后往后堂走。 左绪一脸苦色的跟上。 左光先却是暗暗松口气,柳直回来后,他终于可以不用再操心左绪的管教,可以清闲两天了……不,不能清闲,尤家小子所做的事情,令他警惕又怀疑,不管尤家小子能成不能成,有些事情他都必须做,或者说,他绝不能让尤家重新振作。 “老二还没有消息来吗?”左光先看向左德开。 左德开摇头。 左光先皱着眉头,说道:“备马吧,去巡抚衙门。” …… 正文 第七十三章 应对 …… “少千户,有件事,属下不得不报。” 榆林城中的那些隐隐的传言,尤振武很快就知晓。 ---外面养女人,在家里和丫鬟厮混,浪荡放肆,败坏家风,在这些恶毒流言里,他尤振武已经成了一个十恶不赦,人憎鬼厌的恶徒! 但这些事情,尤振武一件也没有做过。 所以,这绝不是良善的揣测,而是有人恶意传播,造谣中伤。 看来,在这榆林城中,有人恨极了他,所以才会编造这等恶意谎言,污蔑他的名誉。 尤振武面色凝重。 是谁呢? 左绪吗? 极有可能。 只是左绪虽然恨自己,但他没有这样的脑子,所以一定是背后有人给他出的恶主意。 “一派胡言,胡乱泼粪!他们这是要毁坏少千户的名节啊,少千户,得立刻禀报老总镇,请巡抚衙门出面,将污蔑你的人都抓起来,看究竟是谁在后面指使!”薛得贵怒。 周运却皱眉:“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自古流言最是难对付,当年周圣人面对流言,都曾经惶恐不安,何况咱们,所以,这事抓人是不行的,而且传言的人多了,你又抓谁去呢?” 薛得贵哑了。 ---不用说尤振武只是一个小小的千户,即便是崔源之,一镇之巡抚,遇上流言中伤,怕也是无计可施,你官威虽大,但总不能捂着嘴,不让百姓说话吧? 尤振武却已经有了主意。 “不,不是流言难以对付,而是不愿意对付,周圣人是不屑对付,我不是周圣人,没他的海量,这件事得应对。薛百户,你即刻派金川回城,将我这份信送回家中。”尤振武道。 …… 榆林。 尤宅。 尤世威坐在堂中,两道斑白的浓眉紧紧纠结在一起。 尤见田站在堂前,气愤的说道:“外面有些流言越来越不像话了,竟然说咱振武……大,我看不能再忍了,得立刻去见巡抚大人,请他明察!” 尤世威老脸凝重的摇头:“莫要自己乱了阵脚!谣言止于智者,那些破绽百出的恶毒之言,没有几个人会相信的。” “这背后的人阴险的很啊,你说会不会是左家?”尤定宇咬牙瞪眼。 ---尤家在榆林没有仇敌,唯一有些不快的就是左家,加上尤振武和左绪这么一闹,两家的梁子就更深了,虽然左光先回到榆林之后,主动派左德开上门赔罪,尤见田也回了礼,但彼此心里都知道,这一来一往,不过就是表面上的文章,给别人看的,在内心里,两家心里的芥蒂,是不可能消除的。 “没有证据,不要乱说!”尤世威沉下老脸。 尤定宇哼了一声。 尤见田犹豫了一下,又说道:“大,我担心的是有人趁此攻讦振武,给咱家找麻烦,还有西安的李家……万一李赫然真相信了怎么办?他若是悔婚,岂不是要遭?” --振武偷用了自己的聘礼,还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某种意义上,已经是对李家不敬了,现在又出了流言,如果西安李家真相信了,以此为借口,这门亲事怕就真的危险了。 “他敢?”尤定宇瞪眼拍桌:“看我不宰了他!” “李赫然,应该还没有这么蠢……”尤世威道。 ---虽然嘴上说的轻松,但他眼睛里的担忧却是藏不住。 “老爷,堡中来人了。” 脚步声响,一个家人领着一个身穿箭衣,头戴红缨詹帽的年轻军士进入。 正是薛金川。 “见过老总镇!” 薛金川拜见,一一向尤世威,尤定宇和尤见田行礼,然后取出尤振武的信,双呈给尤世威。 尤世威展开看后,老脸微微沉思,然后将信递给弟弟尤定宇,最后是尤见田。 “振武这办法不错,我看可以一试!”尤定宇说。 尤见田看完也点头。 尤世威沉思了一下,点头:“那就这么做吧。” …… 当天下午。 尤家人在城中最繁华的榆林南街贴出了一张告示,就关于尤振武的流言,列出三点,第一,澄清流言,尤家上下,只有婢女三人,且都已经年长,尤振武一直在家中居住,绝无流言的各种不端;第二,若有人能找出证据,证明尤振武“喜好女色”“放荡不羁”,尤家不但立刻绑缚尤振武,将他送到衙门治罪,而且 举家迁移榆林,再不回返,留下的宅子,则算作对举报人的奖励;第三,尤家世代将门,视名誉为第一,宁死也会卫护家族清名,现在尤家已经报官,若再有人敢随意污蔑,往尤振武头上扣屎盆子,那就衙门里见,尤家绝不宽恕! …… 告示前,有识字的大声念。 围观人群小声议论。 “可不敢乱说了。” “是啊。本就没有的事,再乱嚼舌根子,就要进衙门了。” “还用衙门?再有人胡说,岳王爷先收了他!” …… 左宅。 听闻尤家贴出告示,得知告示内容之后,左光先老脸阴沉,自言自语的说道:“这不是尤世威的作风,定是那小子……果真是有些道行。” …… 清晨,尤振武一身劲装,捆着绑腿,来到校场。 薛得贵薛金川父子,带着从两百卫所兵中,挑出的十个青壮,已经在场中列队等着他了。 和尤振武一样,他们都是劲装绑腿,扎着腰带,列成一字队,这是尤振武提前吩咐的。 这十个人,是现在长乐堡中,唯一处在十六到二十四之间的青壮,尤振武将他们全部挑选出来,以作为练兵的第一步。 晨光下,众人都有些不明白,既然是操练,为什么少千户不让他们携带兵器,却是要他们劲装绑腿,难道是要锻炼脚力吗? “练兵当先练行伍!” “行伍、旌旗、号令、行军、扎营,乃是军中五要。” “手法、步法、身法是为每一个士兵的基本功。” “今日我们就先练行伍,从手法、步法、身法的基本功练起。” “接下来,我先演示一遍。” 不多说,站在众人面前,尤振武开门见山,然后当着众人的面,先将自己操练了一番。 “立正!向右看,向前看,齐步走!” 前世里,尤振武没有参过军,但军训却参加的不少,不同于一般同学的敷衍,他学的极其认真,除了踢正步可能有点不太标准之外,其他动作,他几乎可以和军人媲美。 薛得贵薛金川父子,连同十个青壮却都已经是看呆了,虽然他们也练行伍,也练习队伍的整齐,但却没有见过这样的口令和动作,只觉得少千户所做所行,就像是天外飞仙。 这是在练兵吗? 正文 第七十四章 坩埚 又或者说,薛得贵他们虽然都没有看过纪效新书和练兵实录,但他们毕竟是军户出身,对于练兵,多多少少都是知道一点了,在他们看来,这些动作从所未见,和做战毫不相干,难道少千户是要他们练习这个吗? 尤振武自然察觉到了他们的心思,一套动作做完,尤振武非常严肃的看着他们,高声道:“你们一定在想,我这是在练兵吗?” “那我清楚的告诉你们,不错,这就是练兵!” “以后我中卫所的兵,都要从刚才的基础动作练起。” “我刚才所做,看似非常简单,但其实却并不容易。” “不多说,只一个左右,你们所有人都能分清吗?” “不能。” “我在堡中这几天,发现很多人只知道前后,不知道左右,我说右看,很多人左顾右盼,根本不知右边在哪?承平时期没有什么,如果是战时,敌人从右边来,我说右转,有人却左转,不但会耽误杀敌的良机,甚至会造成阵型的混乱,最后一败涂地,因此,左转右转看似不起眼,其实却至关重要!” “此外,我这套操练看似简单,但要做到心口如一,令出即行,却并不容易,十个人一起做,一百个人一起做,仍能做到步伐统一、动作一致,那就不容易了,非是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的精锐之军不能做到!” “所以,不管你们是想的,我刚才所做的这套动作,都必须完全掌握,做到整齐划一,没有迟滞。” “如此,才能算是中卫所的合格兵。” 尤振武脸色和口气都严厉,众人虽然有些不理解,但却不敢有丝毫的轻视。 尤振武从“立正”开始讲解、教授。 薛得贵年纪大,不参加训练,只是在场边观看。 “何谓立正?挺胸抬头,目视前方,腰杆挺起来,全身崩力,就像是一棵松树,没有命令,不得松劲。” 尤振武讲解。 薛金川等十一人学着尤振武的动作。 “左是左,右是右,左腿是左腿,右腿是右腿,必须分清楚了。” “齐步走的时候,先出左,后出右。” “向右转!” “齐步走!” 一个上午的操练,薛金川他们发现,虽然只是几个简单的动作,立正,左转,右转,但好像比练习刀枪还累呢,一个个不由都冒出了汗,而左转右转更是让他们有些晕头转向,这个时代的人,或者说,不管哪个时代,都有方向感糊涂的人,左右不分,相互乱转,是常有的事情。 “错了!” 尤振武手中拿着木棍,但有人出错,就会抽击他们的背部,以为惩戒。 …… 下午。 石墨粉终于是研磨到了尤振武满意的程度,于是在行伍操练结束之后,他亲自动手,按照比例,将石墨粉和粘土混合在了一起,然后在他的指导和监督下,两个十里八乡之内最好的瓦匠,将其反复糅合、摔打,使两种材料更好、更完美的结合…… 晚间,大明第一个,不,是华夏第一个石墨粘土的坩埚,制作完成。 所谓的坩埚,长三十厘米,宽十五厘米,圆柱形,顶上开口,全部手工,制作的极其精细,放到阴凉通风处,彻底阴干之后,就可以使用了。 ---使用时,将晋铁放置于坩埚之中,使用坩埚架,置于扩大的方炉之中,焦炭加热四个小时,达到1600摄氏度,因为有坩埚的隔绝,炭火并不直接接触铁水,也就是说,煤炭的碳成分,不会进入到铁水之中,从而连续高温之下,产出成分更加均匀、杂质更少的“熟铁”,也就是钢。 其实这个技术并不复杂,其关键的核心就是耐高温的坩埚的制造。 完后用长夹剪把坩埚取出,将熔化的钢水注入铸模之中,冷却之后就成为了钢锭。 一次可出十斤钢,每天两次。 也就是说,一个坩埚一天可出二十斤钢,在现代人看来这十分的少,但对眼前的中卫所,对大明来说,却是划时代的意义。 尤振武的欢喜溢于言表。 众人都不明白,为什么在少千户得了右方伯夸奖,丝毫不喜,一个粘土做成的小玩意,却高兴成这样? …… 石墨坩埚制成的同时,第一根铳管也制作完成,老刘头亲自将打造完成,刚刚冷却的铳管呈到尤振武面前,尤振武正色接过,仔细检查。 虽然还没有钻孔,只是一个半成品,但其间的精致和用心,却已经是清楚可见。 尤振武拿出自己制作的尺子,仔仔细细的量过铳管的长短口径---因为他事先吩咐过,所以老刘头打造的这根铳管,比大明制式的鸟铳铳管要略长一些,口径不变,总体份量稍有增加。 为什么要加长铳管?因为铳管越长,火药在铳管里燃烧的越充分,推力越大,射程也就更远。 当然了,铳管越长,对铳管质量的要求也就越高,也就越容易发生炸膛的危险,不过尤振武并不担心,有了坩埚,可以炼出钢水,解决了铁质问题,解除了铳管制造的最大制约之后,后续的问题就都是小事情了。 …… 仔细检查之后,尤振武微微点头---在没有机床的时代,只凭人力锻打,就造出如此精致的铳管,已经是相当不容易了。 见少千户满意,老刘头微微松口气,脸上露出了笑。 “很好,以后我中卫所所有的铳管,都以此为标准。长一丝不可,短一丝亦不可,质量标准为第一,宁缺毋滥。”尤振武道。 老刘头躬身:“是。” 尤振武对周运:“周佥书,质量标准的把关,我就交给你了。” 周运拱手:“少千户放心,属下必监督不辍。” 尤振武从抽屉里取出一卷纸,递给老刘头,郑重无比的说道:“只有铳管还不行,还需要有配套的几个零部件,如此才能形成完整的鸟铳。这是我画的一张零部件的草图,你带人研究,琢磨琢磨,尽快开始打造。” 老刘头双手接过了,仔细一看,然后脸上又露出了惊讶之色。 ----作为老匠人,他一眼就看出,少千户草绘的,并不是他印象里的鸟铳。工部的鸟铳,包括现在孙传庭军中现在使用的,都有火绳,通过火绳点火,引燃火药,继而击发鸟铳,但少千户的图纸里,却没有火绳,只是在铳管尾部,简单的画了两个奇形怪状的器物,其中一个弯曲如小锤子,也不知道是什么玩意? 正文 第七十五章 左家密议 老刘头惊讶。 ----没有火绳,点不着火药,这鸟铳能击发吗? 至于各个零部件,他倒是大约明白用在鸟铳的什么地方,作为热兵器的先锋,鸟铳构造并不复杂,即便是自生火铳,也不过改进了点火方式,大体并没有多少变化。 “一定要标准精细,一丝就不可以差。做好了,有成绩了,本千户将你的“代”字去掉。”尤振武道。 “是。”老刘头大喜,虽然他已经被任命为代旗长,但毕竟不是正式的,他的身份,还是普通的匠户,随时都可能被免除,但如果去掉代字,改了匠户,换了腰牌,那他的位置就稳了,只要不犯错误,他就一辈子稳稳当当的旗长了。----旗长虽然不是官,但好歹是一个头目,以后他在中卫所就可以挺起腰杆,他如何能不喜? “这张图,这我中卫所现在最高的机密,你世代军户,知道军中保密的重要。”尤振武脸色一沉。 “知道知道。”老刘头连忙道:“就是死,小的也绝不敢泄露一字。” “十二个铁匠中,你找出三个手艺最好,最可靠的人和你一起研究这张图,除了你们四人,其他人,谁也不许看,如果图纸上面的东西泄露出去,我定斩你们的脑袋!”尤振武沉下脸。 “是,小的明白。” 老刘头躬身。 “薛百户。”待老刘头退下,尤振武转对薛得贵。 “在!”薛得贵抱拳。 “现在不比过往,长乐堡的守卫一定要加强,绝不能有任何疏忽。”尤振武道。 “属下明白。” …… “哈哈哈哈,信他个鬼,如果尤振武能造出自生火铳,我就能造出红夷大炮!” 榆林。 左宅。 左绪仍然被他老爹关在家里,不许出门,但关于尤振武的消息,还是源源不断的传入他的耳中,听到右方伯都任大人到访长乐堡,给尤振武鼓励和支持,左绪不忿的冷笑,听到尤振武要制造自生火铳,他更是不信,唯一让他开心的就是,尤振武这么折腾,终于是花完了那几百两的聘礼,城中的富户和商户又都已经被他左家打了招呼,广盛源那边,也有应对,尤家想要借银子肯定是借不到了,而没有了银子,下月二十五看尤家如何纳征?没有纳征,坏了六礼,西安李家必定恼怒,尤家和李家的婚约,自然就要废弃了,那如花似玉的李家小姐,就是他的了。 “少公子,二公子回来了……” 老家人来报。 左绪脸色一变。 论起来,左绪现在只怕两个人,一怕柳先生,二怕二哥,老实说,他对老爹还不怎么怕呢,因为他知道老爹奈何不了他,但二哥可不同,他二哥左定从小阴沉,但是惹他不高兴,绝对没有你好果子吃,即便是身为亲弟弟,左绪对这个哥哥也是颇为害怕的。 “二哥现在在哪?”左绪问。 “在花厅里,正和老爷议事呢。”老家人回。 左绪点点头,去往花厅。 …… 花厅静寂,周边没有一个家人和丫鬟,好像都被老爹打发走了,左绪轻步走到花厅之前,并没有立刻走进去,而是竖耳倾听了一下。 “布政使陆之祺大人、兵备道张国绅大人,都已经是打点好了,等孙传庭一出潼关,他们就会找机会保举咱,但京师那边还需要打点,张国绅大人说,最少还得三千两银子,才能保证事情的成功……” 听到这个阴沉的声音,左绪面色不由就是一紧,因为这正是他二哥左定在说话。 一声叹息,却是他老爹左光先。 左光先叹道:“三千两原本也不多,但现在,唉……” “大,是李家不肯借咱银子吗?”左定问。 “何止是李家?现在整个西安的商号,都对咱家敬而远之,深恐咱家再向他们伸手借银子,前两天,西安和记的王掌柜还派人向咱家讨要旧银,说话十分的难听,换以前,我早令人将他打出去了,但现在却也不得不忍气吞声的听着,谁让咱家现在没有银子,也没有权位呢?”左光先叹。 “大。这事我正要和你说。”左定的声音:“王家人在回西安的路上,马车倾覆,掉到沟里,两个人都死了……” 左光先一惊:“什么?该不会是你……” 随即住口。 左定不隐瞒,直接道:“是我,我在西安时,王家人就向我讨要银子,我让他到榆林找你,想不到他居然真敢派人到榆林来,他怎么不给咱面子,咱又何必顾忌那么多?你老放心,我做的干净,绝不会有人怀疑到咱家的头上。” “你太冲动了,此事以后万不可再有!”左光先责怪。 “对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一点都不能客气。还有那李赫然,忘恩负义,若不是咱家帮扶他,他在榆林的生意,怎么可能这么顺利?惹恼了咱,今年九月给他好看!”左定道。 这一次,左光先却好像是真的生气了,声音陡然提高:“不可妄动!李赫然可不是和记王家,他是西安的大商,生意连着秦王府,西安大小官员,也都卖他面子,咱现在要做的,是想尽一切办法拉拢他,而不是惹恼他。再者,他借咱的银子也不少了。” “区区五千两而已,比起他的家产,不过九牛一毛。”左定冷笑。 “事情得一步一步来,逼急了,你妹妹那边也不好作……”左光先道。 原来,李赫然丧偶之后,就续了弦,纳了一个侧室,此侧室正是左家人,是 他左光先的侄女,左定的一个堂妹。 也因为有一个关系,李赫然和左家的关系才渐渐亲近起来。 但左光先所求的并不只有这些,尤其是去年兵败,被孙传庭罚了两千匹战马,实力大损,无兵无权之后,左光先的心思就更是发生了改变---李赫然早年有两个儿子,但都先后夭折了,到现在膝下只有一个女儿,虽然本人十分着急,两年来,又连续纳了两个小妾,加上左氏,他现在一共有两妻三妾,但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众女人的肚皮就是不见动静,连左氏在内,都没有能为他诞下一子半女,虽然李赫然本人还在继续努力,但在左光先看来,五十有五的他怕是不可能再有儿女了。 如果左家能和李赫然结成亲家,未来之后,李家所有的财产和资源,岂不都是他左家的? 有李家的财力,他左家东山再起,再谋一个总兵,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但这中间偏偏还横着一个尤家,横着一个尤振武。 不先破坏了尤家和李家的婚约,他左家就无法横柴入灶…… 正文 第七十六章 不可小视 左家后堂花厅。 “好了,这事不提了,三千两银子,我会想办法。”左光先收住胡思乱想,阴沉着老脸,换一个话题:“最近榆林发生的一些事,你可听说了?” “是尤家那独苗的事吗?听说了。尤家那小子闹腾的挺大,装神弄鬼,咋呼九月河南有大雨,欺负咱老四,骗了老四一两百银子,哼,还真是没有想到,他落马之后,不但没有死,反倒是比以前闹的更欢了。”左定道。 “是啊,他到处嚷嚷河南九月有大雨,前两天,趁着王定带兵出征,尤世威尤定宇在外,家里无人的机会,悄悄偷取了尤老头为他准备的聘礼,大肆购买晋铁煤矿,还派了他那个小弟弟去招兵,更想不到的是, 居然还在右方伯面前夸下海口,要打造自生火铳……” 左光先一件一件的说着, 语间的怀疑和不解, 清楚可见。 ---虽然号称枭将, 为人阴沉,阅历丰富, 但他却实在是看不懂尤振武的操作,看不懂尤振武究竟是要做什么?为什么要夸下那些毫无把握的海口?同时的,尤振武的行事作风, 也令他颇不理解。 实在想不明白,所以他要和儿子探讨。 “你说说,尤家小子究竟想要做什么?”最后,左光先问。 左定宽慰道:“大, 你不用担心,不过一个小瓜娃子,刚中了举,不知道天高地厚, 想要哗众取宠, 一鸣惊人罢了。莫说九月河南的天气,就是自生火铳, 他如果真能作出, 就算他神!” 左光先却是摇头:“不不不, 不可轻视啊。最初我也是你这么想的……但这两天仔细琢磨,越发觉得事情不简单, 尤振武一个毛头小子, 不论他爷爷尤世威,还是他大尤见龙, 都是榆木疙瘩,他怎么会这么狡诈?先是用诡计赢绪儿,不但赢了真金白银, 更趁机散播岳王爷托梦之事, 将他自己拔高,又把右方伯大人骗到了长乐堡, 许下这般誓言, 短短半个月不到, 他就已经成了榆林的名人, 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桩桩件件,都绝不是巧合,我猜测,很有可能是他故意制造的。” “只是,把事情闹这么大,如果河南九月的大雨和自生火铳的事情,都是假的,那他最后怎么收场?” “古来的骗子, 都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骗了一地再骗下一地,但尤振武可没有这样的机会, 他尤家的根就在榆林, 你撒这么大谎,将巡抚大人右方伯大人都骗了,最后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难道他想身败名裂?” “就是他想, 尤老头也不会愿意啊?” “前几天,他更是一张告示,破了流言,这可不是一个瓜娃能有的。” “我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可能是真的有些把握,天气不说,这自生火铳,他说不定真能作出来呢!” 左定原本不太在意,但听了老爹的分析,脸色渐渐也严肃起来:“不太可能吧?京师兵杖局和西安火器厂都做不到,他一个黄口小儿,怎么可能做到?” “常理是这样的, ”左光先沉思道:“但我总觉得,尤振武有些不寻常。” “你老……会不会是多虑了?”左定道。 左光先摇头,坚定的说道:“我一生戎马,虽然没有多大的战功,但自认看人还是极准的,这个尤振武,年纪虽然小,但心思却是极大,且颇有诡计,我们绝不可轻视!” 见老爹这么严肃认真,左定这才收起轻视之心,细细琢磨起来。 左光先接着道:“原本我打算策动咱榆林本地的几个小官,加上指挥使姜让,一起上书,请崔抚台治他蛊惑人心、招摇撞骗之罪,就算治不了他的罪,也能打击他的嚣张气焰,但不想右方伯去了一趟长乐堡之后,对他印象大为改观,不但不治他家贼之罪,反而处处维护于他,有右方伯在,想要靠本地官员给尤振武难堪,怕是不能了。” “你老的意思是?” “绥德的李御史你知道吧?” “就是那个今年三月调任京师户部担任给事中,四月就开始上疏弹劾孙传庭在陕西横征暴敛、逼的乡绅老小自杀、民不聊生的李化麟?” “嗯,就是他,再有几天,就是他老娘的七十大寿,我备了一分厚礼,到时我们一起去绥德,为他老娘祝寿,一来接一个善缘,二来,伺机说服他的家人,给他修书一封,说明尤振武的恶事,请他在朝廷参尤世威和尤振武两人一本,就说尤世威老不修德,纵容孙子尤振武,假借鬼怪,蛊惑榆林人心,朝廷责问下来,就算是都任也无法保全他们!”左光先道。 左定笑:“大,还是你老高啊。如此一来,尤振武不但不能造铳,弄不好连世袭的千户也要丢!” “丢不丢不说,起码够尤世威焦头烂额了。” 左光先嘴角微微露出得意的笑,随后又皱眉:“不过京师路远,往来得很长时间,如果在这段时间里,尤振武造出自生火铳,那就不好了,所以,为了万全起见,咱们还得做一道预防,把时间拖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咱家不是在他家有一个……”左定脑子里面立刻有了计划,他探寻的问。 左光先点头:“可以用,但要小心。” 左定笑了:“放心,儿子我一定会做的干干净净。”左定道。 左光先欣慰点头,他对二儿子的办事能力还是很放心的,因此也没有再多问计划的细节,端起茶,微微泯了一口,正想开口再问,抬眼间,忽然看到厅外有一个人影,他脸色顿时一变,放下茶杯,喝问道:“谁在外面?” “大,是我!”左绪急忙进入,向老爹,又向左定行礼:“二哥回来了?” 见是自家儿子,左光先老脸松弛下来,但却也忍不住恨铁不成钢的哼了一声。 左定点头。 左绪行礼见,不敢和自己的哥哥目光对视,只是怯生生的看了哥哥胸口一眼,然后就立刻把目光转向了老爹。 ----左定今年三十多岁,个子不高,很是精瘦,留着小胡须,相貌很是普通,如果不是因为他身穿武人常服,有阴鹫之色,乍一看,倒像是山间的脚夫。 在这个时代,以貌取人是常有的事情,一般来说,想要做大官、做大将,在才能之外,非有出众的相貌不可,或威严或英俊,最起码得是一般之姿、普通相貌,如果长的猥琐下流,让人见了讨厌,哪怕是再有才能,也很难得到提拔和重用。 和左襄、左绪相比,左定的相貌差了一些,又因为行二,所以外人对他的了解并不多。但身为弟弟的左绪却清楚知道,他这个二哥从小就是一个心狠手辣的角色,做事从不留情,老爹虽然培养大哥左襄为副总兵,作左家的继承人,但在他们兄弟四个之中,最有能力,最令人害怕的,其实还是这个二哥…… 正文 第七十七章 烟囱 后堂花厅。 左绪拜见老爹和二哥。 “老四,听大刚才说,尤家那个叫尤振武的瓜娃诡计多端,很是会骗人,骗了你一百两银子,还赌九月河南有大雨?”左定问。 “是。” 提到尤振武的名字,左绪的怒气就涌上心头,他说道:“不过没关系,我早晚收拾了他!” 左定眯着眼睛:“我记得,尤振武小时候是憨憨一个,被人扔泥里都不知道立刻爬起来的傻子。去年我在西安遇见他,也不觉得他有多大改变,就是有些力气,现在变化怎么这么大呢?你平常和他交往的多,可知道他身边是有什么能人吗?” “除了他表弟翟去病,他身边哪有什么人?”左绪不服气的说道:“二哥,到现在尤振武也还是一个傻子,不过就是运气好。” 听到这,左光先终于是忍不住了,他呵斥道:“到现在还说大话?就没想想,你一百两银子是怎么没有的!如果他是傻子,你岂非连傻子都不如?” “……”左绪脸色涨红,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左定道:“大,你也不要太责怪老四,他还小,有些事情想不明白也正常。不是还有我呢吗,但有我在,谁也不能欺辱咱老四。” 左绪眼睛立刻放光:“二哥,你有什么办法吗,带上我好不好?” 左定却摇头,阴沉道:“安心读书吧,这事不用你管了。” ---如果是老爹这么命令,左绪肯定会犟嘴或者是争取,但左定这么说,他却什么也不敢说,只能是低下头, 浅浅的应了。 …… 长乐堡。 卯时, 天色还漆黑一片, 尤振武带着薛得贵薛金川父子和尤顺,骑马举着火把,离开堡子, 往北山的山神庙拜祭。 原来,长乐堡北面五里之处有一座小山, 原名马头山, 长乐堡称之为北山, 虽然山并不大,也不陡峭, 多年的砍伐,加上的大旱,山上的林木非常稀疏, 光秃秃的一片, 基本没有什么植被, 不过山中却有一眼神奇的泉水, 即便是大旱大灾之年,泉眼也没有干涸过, 周边几十里之内的百姓,常常到山中取水,甚至是引为神水, 以治疗百病。 泉眼之旁,就是山神庙。 人都说, 是山神爷的保佑,所以泉水才不会干涸。 因此, 到山神庙拜神,是长乐堡多年的传统, 每年的春节和元宵节,堡中所有的军户都会到山神庙拜神,遇有大事,也会向山神爷报告。 尤振武虽然是穿越者,但也不能免俗,三爷爷和母亲临行之前又有交代,同时也是为了安抚堡中军户的心,所以他才必须在天亮之前,举着火把,到山神庙来拜神。 原本只是他们几人,不想老刘头却恳求跟随,说他所有的大事都会向山神爷禀报并祈福,这一次也不能例外。 见他这般虔诚,而且保证不耽误“工作”,尤振武答应了,于是老刘头带着长子刘贵,也跟着一起上了山。 北山山不大,也不陡峭,所以进山的道路并不难走,不到半个时辰就来到庙前。 山神庙坐东向西,一进两院,三间大殿,庙后有一片小树林,暗夜之中,尤振武等人的到来,惊起了不少的飞鸟。 山神爷是一个笑迷糊糊的老头,待小帽,披着红衣,看起来十分的慈祥, 殿内殿外也都比较干净,看起来经常有人打扫。 薛得贵薛金川父子、老刘头父子和尤顺都跪下,双手合十叩头,一个比一个虔诚。 尤振武也跪下,但他的祈祷却和众人完全不同。 “山神爷,唐突了,求你保佑河南九月没有大雨,求孙制台能胜,求我父亲能平安归来……” 翌日。 尤振武的母亲到长乐堡来看儿子,见尤振武如此辛苦,几天就瘦了一圈,她十分的心疼,就劝儿子回城休息,卫所的事,交给下面的人就可以了,但尤振武笑着摇头,说这是必须的,看着虽苦,但其实儿子乐在心上。 “娘由你。但马上就七月了,七月二十九,你得到西安。你可千万要记在心上……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尤振武拱手。 …… 只用了三天时间,照着尤振武的建议和图纸,长乐堡铁匠铺的改扩建工作就正式展开,在旧时铁匠铺不同,尤振武设计了两个高高的烟囱,砖石结构,分别垒砌在新旧两区。 过往,铁匠铺是敞开式,使用人力或者是畜力的风箱,没有聚热,没有抽风的概念,也就没有烟囱,效率低下,尤振武这一次一并改进,提高效率。 为防匠人们出错,尤振武亲自在现场督建烟囱的垒砌,一些小问题现场解决。 “烟囱?” 匠人们不明白少千户为什么要垒砌这个高大如树的圆柱体,尤振武也不多解释,只令他们按照自己画下的图纸,严格施工。 …… 也就是这一日,李应瑞和王守奇再一次来到堡中,说要在长乐堡住些日子,还在马背上驮了两袋粮食和几块盐砖。 他们两人来到之时,尤振武正在铁匠铺的修建工地上忙碌,督修烟囱,见尤振武一身尘土,立身在砖石之下,挽着袖子,提着裤腿,像是一个泥瓦匠人,两人都是惊讶。 “允文兄,此等事应该交给匠人啊。”李应瑞道。 尤振武笑着摇头,有些事情他能交给匠人,有些却不能,铁匠铺的搭建,烟囱的修建,风道的改进和提高,连他这个有现代科学,并且毕业论文写的就是古代冶金的他一时都做不出,需要现场琢磨,何况根本不懂抽风聚能原理的当代匠人? …… 这期间,长乐堡的其他建设也同时展开,在铁匠铺之外,尤振武又规划了四处公厕,都是北方最传统的旱厕,令周运抓紧修建,城中的几处垃圾点,全部清除,从此再不许有粪便出现在街头,此外,修缮兵舍、平整校场,原本尤振武还想要修建一个公共澡堂,供新兵使用,但想到榆林的干旱和困难的水源,最后选择作罢,士兵们的卫生消毒,只能想其他办法。 长乐堡上下全部动手,堡中都变成了一个小工地。周运和薛得贵从来都没有这么忙过…… 正文 第七十八章 按部就班 早上。 李应瑞和王守奇看尤振武操练,见薛金川他们十个青壮劲装绑腿,阳光烈日之下,在校场上齐步走,向右向左转,他们两人都是惊讶。 同为将门,允文兄的练兵之术,他们可是从未听闻啊! 而连日操练之下,薛金川等十人渐渐有所模样,一半的人已经能掌握基本的动作要领了。 齐步走的时候,也没有最开始的混乱和人仰马翻了,隐隐的,众人的动作已经有所整齐。 这其中,薛金川的悟性最好,学的最快,被尤振武任命为队长。 ----虽然堡中事务众多,但尤振武每天都会亲自带队操练,将揣摩了很多天的近现代的操练之法与戚少保的练兵之术更好更有效的结合,传授给薛金川等人,终于渐渐有所成效。 李应瑞和王守奇虽然都不明白,但却也渐渐看出了一些端倪。 “有点意思。”李应瑞沉思道:“如果士兵们都能这么听令,十人宛如一人,倒也算是强兵,只是,肃立,齐步走,向左向右看……《纪效新书》和《练兵实录》并没有这样的练兵之法啊,尤家老爷子也不会这样练兵,允文兄这一套,究竟是从何处学来的呢?” 王守奇却是看的入神,半晌说道:“不管从何而来,但确实是有点意思。” …… 从上午到下午,王守奇一直在校场边观看,渐渐似乎有所悟,然后就想要亲自下场,和薛金川他们一起操练, 尤振武自然是求之不得, 不过却也明白告诉, 校场无私情,如果你王守奇做不好,也是要挨鞭子的。 “自然, 既然下场,我就是兵了!”王守奇毫不犹豫的答应。 很快, 尤振武就惊奇的发现, 王守奇虽然沉默少语, 但身法步法却是灵巧,加上身材板正, 能吃苦,有耐力,天生就是当兵的料, 虽然练的晚, 但进步却是极快, 很快就追上了薛金川他们。 王守奇练的痛快, 大汗淋淋,要拉李应瑞一起练, 但李应瑞只练了一会,就受不了太阳的毒辣,然后说什么也不肯再练了。 …… 这一日, 侯世禄侯拱极父子来看望尤振武,不同于尤母的心疼, 他们两人对长乐堡热火朝天的建设景象,颇有欣慰, 同时也更加确定,尤振武不是空言, 所有的一切都是在玩真的。 “很久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堡子了,振武好样的,十几天之后,我们说不定真能见到自生火铳呢!”侯拱极振奋的说道。 侯世禄老眼有光,但却不说话。 “大,你想什么呢?”侯拱极问。 侯世禄叹口气:“现在都七月初了,距离二十九,可没有几天了。”侯拱极道:“你老也不必太担心,实在不行,将咱家的那些田,暂时押了。借给尤家。” 侯世禄摇头:“押田的钱,尤家也不会要的,你这两个亲家大,都要强的很呐。” “那怎么办?”侯拱极叹:“咱家能拿出的银子,实在是有限,没有聘礼,李家是万万不会嫁女儿的。” 侯世禄微微抬头:“到时,怕也由不得他!” …… 次日,李应瑞回榆林拿取换洗的衣服,回来说起左家的事,说左绪现在被老爹左光先禁足,已经很多天没有出府,而就在前天,左光先带着刚刚回到榆林的次子左定,往绥德去了,说是在绥德还有少量产业, 准备全部变卖,以为募兵筹集粮饷, 绥德之后,还要去西安。 “绥德西安,没有一个月回不来,允文兄, 我此前一直担心左光先会报复你,现在看来我是多虑了。”李应瑞道。 尤振武微微笑,心中也暗放下了一颗石头。 穿越到这个时代,他不想和任何人结怨,他现在所想的,就是团结一切能团结的人,造器练兵,以迎接可能的巨变。 …… 经过十天的辛苦,里里外外,百十人一起动手,从早到晚的忙碌,铁匠铺扩建的框架基本已经搭建了起来---等于是在原铁匠铺的西边,重新修建了一处更大、但外观样式和内部格局,和传统的铁匠铺,有相当差别的新铁匠铺。最显著的区别就是高高的烟囱。 四面墙壁全部使用夯土砖,中间几根粗大的木柱顶起,建造简单,速度相当快。 而为了争分夺秒,在主体结构修建的同时,内部方炉、锤台等设施亦同步修建。 “照少千户的图纸,一丝一毫都不能差!” 在练兵之外,但是有时间,尤振武就会来监工,他顾不上的时候,一切都交给周运。 周运只是一个秀才,吏职也只是一个不入流的佥书,但一众事务在他手里全部是井井有条,在尤振武看来,周运处置政务的能力和各种机变,完全可以管理一座城池,甚至是一地一省,只是这样的人才没有被伯乐发觉,如果没有他的穿越,怕永远都是一个九品的小吏。甚至会被流贼淹没,一个名字都不能留下。 …… 请先生看过,明日正是上梁的黄道吉日,周运向尤振武请示,尤振武点头答应,于是就定下了上梁日期---不论古代还是现代,“上梁”都是修房盖屋的第一大事,大梁上到屋顶,意味着主体结构的完成,房屋已经矗立了起来,因此要感谢神灵的庇佑,是为上梁大吉。 这所谓的神灵,主要是土地爷山神爷,以及过路的各种神仙,又因为是铁匠铺,五行属火,还得拜谢太上老君,求他保佑匠铺建成之后,一干生产顺利。 这些杂事当然不用尤振武操持。 在周运的布置下,全堡上下都在为明日的上梁大礼做准备。 尤振武大部分的精力都在练兵之上。 虽然只有十一个人,但却是未来的星星火种,他必须竭尽培养和雕琢。 此外,铁匠铺的扩建进度,里里外外的工程,坩埚的阴干程度,老刘头零部件铸造的进展,他每日都会检查督促,一刻也不敢松懈。清晨起床,傍晚回归,几乎没有任何的空闲时间,每天回到房间,他都是疲惫不堪的倒头大睡。 但奇怪的是,即便是这么累了,他每天晚上都会梦到很多……前世里的漫天黄沙,众人惊慌的尖叫,那临死前的觉悟;这一世,那还没有见过,但却已经有相当印象的滚滚八旗,黄色白色蓝色红色的甲胄,京师的大火,崇祯帝的绝望,扬州的尸山血海,四川无尽的人头,却都在他的梦中出现,时常会令他惊醒过来,一头一脸的冷汗。 “不知道榆林军行到哪里了,又不知道西安的孙制台是否能够听上一言?” 而随着时间的临近,另一件大事也令尤振武渐渐紧张了起来---那就是,去病和老石已经去了快二十天了,不知道顺利与否,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 正文 第七十九章 新兵到 “哒哒哒哒~~” 下午,一匹快马奔到了长乐堡门前,离得远远,马上骑士就摇臂高喊:“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正是翟去病。 门口守卫的张福林见到,忙令人去禀报少千户。 正在铁匠铺里忙乎的尤振武听到翟去病归来,忍不住惊喜,这比他预料的时间,足足提前了十天,于是急忙放下手里的活,擦了一把脸,和李应瑞王守奇奔到堡子门口去迎。 翟去病正坐在城门前的墩子上喝水,帽歪身斜,咕咚咕咚,仿佛一路疾驰,风尘仆仆,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喝水了。 尤振武见了一惊,不止是因为翟去病的干渴,更因为翟去病帽子歪斜,满身是土,看起来有些狼狈,这远不是翟去病该有的样子。 难道是出了什么岔子? 而当见到尤振武,翟去病立刻就扔了水壶,站起来,委屈的叫一声:“哥!” “怎么了?” 尤振武虽然吃惊,但脸上依然是镇定,跟在他身边的李应瑞和王守奇却都是大惊,李应瑞更已经忍不住的叫了出来:“武功,你这是怎么了?” “唉,别提了。” 翟去病叹口气,沮丧的说道:“我们刚到府谷县,还没有开始募兵呢,就被府谷县衙的人给扣住了,银子和公文,也都被他们没收了,还把我们关在衙门里十几天, 我是好不容易找到机会, 挣脱束缚, 方才逃回来的。老石他们到现在都还被关着呢。” “什么?” 李应瑞和王守奇都震惊,李应瑞更是急了:“你是说,募兵没有做成?右方伯大人不是给府谷县衙发了公函吗, 你没有把公文和身份文牒给他们的人看吗?” “给看了,他们说是假的, 还污蔑我们是流贼假扮官军, 要治我们的罪……”翟去病哭丧着脸。 李应瑞更惊:“怎么可以这样?” “还不是索贿, 为了向我们要银子嘛。可哥给我的银子就那么点,我哪有银子给他们?”翟去病叹气。 王守奇怒:“该杀!府谷县难道没有王法吗?” 周围人听了, 一个个都是色变,什么?兵没有募到,人还被抓了?这可是惊天动地的大地。 尤振武却不着急, 他上上下下的打量翟去病, 忽然走上前, 一脚就踹了过去, 嘴里说道:“敢骗我?” …… 一片震惊中,尤振武忽然一脚向翟去病踹了过去。 翟去病却好像早有预防, 屁股一扭就闪开,嘴里委屈的喊:“哥,你踹我干什么呀?” “你说为什么?” 尤振武跟上去又一脚。 这一次结结实实, 翟去病没有闪开,被踹了一个正着。 “还不说实话?” 尤振武接着就是第三脚。 翟去病赶紧跳开, 紧绷着的脸终于是忍不住的笑了出来:“不要踹了,我说还不行吗?” 听到此, 李应瑞和王守奇也都明白上当了,白着急了, “好啊,敢骗我们?”两人冲上去,李应瑞挽起了袖子,也要揪住了翟去病打。 翟去病一边笑一边闪:“梦祥兄,长捷兄,我可不是要骗你们,我就是想骗我哥,他害我风餐露宿,在府谷县受了十几天的苦,表爷爷那还记着我两顿板子呢,我骗他一次,让他着急一会,还不应该吗?” “是应该,但我们揍你也应该!”李应瑞笑骂。 这时,周运和薛得贵也已经到了,见到少千户和翟去病他们的玩闹,两人都是笑。 翟去病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帽子上面的灰,重新戴好了,惊讶的问王守奇道道:“长捷兄,我一直忍着没有问,二十天不见,你怎么黑的像炭一样了呢?” “每天都在太阳底下晒,能不黑吗?”李应瑞笑回。 “每天在太阳底下晒?”翟去病不解:“那是为什么呀?” 王守奇本人不解释,只是笑。 翟去病还想要追问,但这时远方传来声响, 于是他抬起头来,手指着来时的路,高声道道:“请诸位整理衣冠,擦亮了眼,我的三百万大军, 马上就要到了!” …… 一面三角旗在官道上出现。 旗下,一支队伍正缓缓而来。 尤振武强自压着心中的激动,站在堡门前眺望。 远远就看见,两个戴着红缨詹帽的骑者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正是跟随募兵的两个卫所军士,那一杆三角军旗就挚在其中一个军士的手中,风吹扬起,露出旗上绣着的五个大字:榆林中卫所。 三角旗完全崭新,看得出是翟去病在府谷县新做的。 三角旗之后就是一队新兵队伍,他们穿着颜色不一的粗布新衣,踩着草鞋,捆着绑腿,背着行囊,三人一列,缓缓走来,远远看起来,倒还有些齐整,等再近了一些,就看到他们一张张年轻的面孔。 “前面就是长乐堡,都打起精神!” 一个戴毡帽、穿皮甲、挎弓箭腰刀,骑着黑马的骑者在队伍右侧往来奔驰,大声呼喝。 正是石善刚。 他督促队伍,为新兵鼓气。 队伍最后跟着两辆马车,拉的应该是锅灶帐篷或者是粮米一类,旗长吴大有带着一个卫所军士于后压阵。 远远看见,尤振武暗暗松口气,心里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虽然在这之前,尤振武在都任老大人面前打包票,说翟去病一定能顺利完成募兵,但说实话,他心里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毕竟翟去病还年轻,在这之前,也没有独立募过兵,尤振武令他去府谷县募兵,颇有点赶鸭子上架的意味,因为当时的情况下,就身边人来说,翟去病是唯一的合适人选,现在看来,翟去病没有辜负他的信任和期望。这个弟弟,用的值。 “哥,你点点,三百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都是照你的标准,我精选出来的良家子,保证没有一个混混子和兵油子。另外,我也照你的吩咐,在府谷都给他们洗了澡,他们内里的旧衣,都用开水煮过,又选出几个识字的,让他们担任临时队长,分别带队监督。”翟去病颇为得意。 尤振武却不夸他,目光看着临近的队伍,口中淡淡道:“三百里地,若不是老石和吴大有,你怕也是不能把他们全部都带回来吧?” 翟去病不好意思的笑:“是,多亏了他们,还真有几个胆小鬼半路想要逃走,但都被老石撵了回来,并严厉责罚。”…… 正文 第八十章 新兵鼓舞 此时,“哒哒哒哒~~”石善刚已经超过三角军旗,策马前奔过来,到了尤振武面前,翻身下马,然后向前三步,抱拳行礼:“少千户!” 尤振武两步上前,托住他的手臂:“辛苦了。” 石善刚摇头,沧桑的脸上少有的露出了笑容。 尤振武转对周运:“周佥书,老石和吴大有赏银二两,其他三人,各赏一两。” 周运拱手领命。 石善刚摇头,本能的想要拒绝。 尤振武肃然:“不要推脱,这是你应该得的,只恨我中卫所没有钱粮,只能赏你这么多。” 石善刚也不再客气,抱拳领了。 “哥,我的赏银呢?” 翟去病问。 “你没有。” 尤振武看向已经走近的新兵队伍,然后对石善刚和薛得贵说道:“即刻为他们安排住处,完后将他们全部都带到校场,我要训话。再令,堡中军士也全部到校场集合。” “是!”石善刚和薛得贵抱拳领命。 尤振武则是快速返回,往堡子里面奔。 翟去病跟在他身后,叫道:“哥,为什么我没有赏银?这不公平啊!” …… 作为大明朝的五品千户, 尤振武也是有官服的,只不过他很少穿, 或者说, 自从承袭了千户职位之后, 他还没有经过大的仪式,因此, 只在承袭的当日,他穿了一次官服,其后那绣着熊罴的五品武将服, 就被母亲锁在了柜子里,这一次他到长乐堡居住,除了一干生活用品,五品武将服也被带了出来。 很快, 尤振武洗漱完毕,换上官服,戴官帽,扎腰带, 系上腰刀, 往铜镜前一立。 尤顺笑道:“少千户英武,真是人中龙凤啊~~” …… 治所前面的校场。 一百卫所兵和三百新兵已经在场中集合---不同于尤振武刚到长乐堡之时, 这些日子, 在他的命令下, 薛得贵加强了对卫所兵的操练,同时依照尤振武的命令, 裁减了老弱, 原本的两百人被减成了一百,虽然人数减少了, 但整个队伍的军容军貌,却提升了不少。 其中,薛金川等十人, 列在一百卫所兵的最前列, 这二十天来,他们每日被尤振武操练, 虽然没有刀枪骑射, 只是队列行走, 但整个精气神却和过往完全不同了。 四百人, 分成两个方阵,一个卫所兵方阵,一个新兵方阵。 堡中军户听闻来了新兵,都聚集在周边看热闹,议论纷纷,一时竟也是人山人海。 …… 很快,在翟去病的陪同,周运和薛得贵的跟随之下,穿官服、配腰刀的尤振武大步走出了治所。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 不同于平常,穿上五品武官熊罴服、戴官帽、腰悬长刀的尤振武更显威严和压迫,现场的喧闹顿时就被压了下去。 瞩目之中,尤振武登上校场前的石台,望着在台下列队的一百卫所兵和三百新兵。 ----只有四百兵,不要说放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即便是这中卫所前的小小校场之上,也感到空旷和填不满,四百人,实在是太少了,但尤振武心中却是激动,因为这将是逆转的真正第一步,他的一番谋划能不能成功,能不能练兵,能不能发展,就全在这四百人的身上了。 目光所向,清楚看到这三百新丁的眼神里,大部分都带着惶恐,这很正常,人来到一个新的陌生的环境,本能的都会小心和畏惧,更何况这里还是军所,也正因为如此, 才能确定他们都是良家子。 “我叫尤振武, 榆林卫中卫所千户,大家一路辛苦了!” “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我中卫所的兵,中卫所就是你们的家,大家就要共甘共苦,在一个锅里吃饭了!” 尤振武的第一句。 他的声音不高,但却非清朗,将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的送到两百新兵的耳朵里。 “和你们一样,我也是陕北子弟,吃馍馍,看黄土坡长大。” “我虽然有千户职,但论起来,也只是朝廷的一个兵。” “既然都是兵,那么我就要问了。我们当兵的目的是什么?” “填饱肚子,在乱世里活下去,给自己,给家人挣一条生路。更争一份荣华富贵。我相信,这是大多数人的想法。” “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 听到此,台下的三百新兵有些惊讶,又有些亲切。 虽然就大明朝的官制来说,千户是一个小的不能再小,在明末风起云涌的历史中,鲜少留在记载的小官,甚至很多内地卫所的千户,都已经退化成了地主,只知道盘剥军户,根本不知道征兵练兵,朝廷对他们也已经是完全失望,但在这三百新兵、在中卫所军户的眼中和心中,五品千户依然是朝廷的大官,是他们的天,可以决定他们的生死。日常说话,也从来都是指使和命令,将他们当成仆从和奴役。 但想不到,尤千户说话,竟然没有太大的官架子,说话这么直接。 ---忠义思想肯定是要灌输的,但事情要一步步来,这些丁壮愿意当兵,主要就是为了吃饱肚子,为了笼络他们的心,眼下只能从生存的本能说起。 “但要想做到这一点,却并不容易,现在天下不太平,陕西旱蝗连连,山西大灾,河南湖广有流贼,关外有建虏,在咱榆林之外,更是有蒙虏,身为当兵的,每时每刻都可能会上战场,而一旦上了战场,能不能活着回来,能不能拼过敌人,用敌人的首级换取自己的性命,能不能再见到自己的亲人和朋友,那就要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本事从哪里来?一个字,练!” “只有练出一身真本事,才能在战场上讨生计。不然你就是给敌人送人头!” “那怎么练呢?” “简单概括就是一句话,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这不但是你们,也是我时刻不能忘记的一句话。” “练本事,杀敌立功,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光宗耀祖,你们有没有信心?” 尤振武高声喊。 但应者寥寥,新兵们一来胆怯,二来不知道规矩,不敢大声应话。 “有没有信心,大声点,回答我!” 尤振武高声。 这一次,终于有一些新宾敢于回答了:“有!” 但还是不够洪亮,还是有人没有敢张嘴。 “我没有听见,再大声一点!”尤振武再问。 这一次,翟去病和吴大有两人走到新兵之前,用手臂鼓动。 “有!”新兵们的声音终于是洪亮了起来,感觉一声吼出,他们不但精神松弛了很多,现场气氛也融洽了更多…… 正文 第八十一章 静夜 新兵迎接仪式结束,尤振武返回治所,翟去病嚷嚷着要洗澡,但尤振武却不许,有些事情他要立刻问清楚。 翟去病向尤振武诉苦,说他在府谷募兵的种种不容易,为了募兵的“绞尽脑汁”和“风餐露宿”,又说挑兵的辛苦和不易…… 但在尤振武听来, 却是顺利的很,有右方伯的公文,翟去病又颇会做事和说话,二十两纹银的小礼,就令府谷知县喜笑颜开,全程县衙都十分配合;表爷爷翟文当年在靖边营救下的那一个商人,现在也的确成了府谷县有头有脸的人,听闻恩人的后代到府谷来募兵,不但亲自迎接,而且出人出力,拿出了十几匹粗布,雇佣县中的妇人连夜缝制,这才保证三百新丁才人人都穿上了粗布新衣。 “那义商叫什么?”李应瑞问。 “姓高,叫高有才,做的就是棉布生意。”翟去病说。 “知恩图报,倒也是一个信人。”李应瑞道。 “是啊,多亏了他,不然我现在肯定回不来,这些兵,也是募不到的,”翟去病叹,说着又不平起来:“可即便这样,我哥也不肯给我赏银!” 在翟去病李应瑞他们说话时,尤振武一直低头捧着手中的名册看----三百个新兵,从年龄籍贯家中情况, 都写的清清楚楚, 这并不是他叮嘱,而是募兵历来如此,总体上,三百新丁几乎全数都有家人,其中兄弟两人的最多,家中养活不起,又找不到生计,得一两安家银,就一狠心一咬牙,参军了。 年纪最小的十八岁,最大的,也不过二十一。 这其中,竟还有五十几人是黄河对岸山西保德州的人。 ----保德和府谷隔着黄河相望,鸡犬相闻,虽然距离极近,但因为隔着一条黄河,往来需要摆渡,所以交通并不方便,问了一下才知道,原来保德近日大地震,房屋倒塌,损失惨重,所以很多人便跑府谷来了。 而府谷穷,拿不出赈灾的钱粮,无法设立粥棚,翟去病恰在此时到府谷募兵,倒也是解了县衙一难。 唉,除了旱灾蝗灾,明末地震海啸也是不断,就像是上天故意惩罚一样,将百年的灾变,一股脑的全部倾注在这十几年之间了。 另外,三百新兵之中,真正识字的,屈指可数,有三个大略能看懂告示、写几个粗陋字的新兵,都被特地标了出来,以为培养的重点。 一个天灾,一个文盲,前一个是明末的顽疾,另一个是古代封建社会的通病。 …… “哥,问你呢?”见尤振武不说话,翟去病用胳膊肘顶他一下。 尤振武抬起头:“三百两银子,你都花完了?” “那还能给你剩下不成?”翟去病翻白眼。说完,简单报账,说若不是他直接在府谷县里包了两个馒头店,在街头摆开桌子,但是入伍,馒头随便吃,又穿新衣,羡煞了很多人,根本不可能在三天时间内,就召够三百兵,前后二十天时间不到,就赶回长乐堡,又说若不是高有才出了些银子,前后打理,他精打细算,三百两银子是根本不够的。 最后又说,挑兵的时候,每一个兵都亲自问话,但是目光游离,油嘴滑舌,又市侩气的人,全部打掉,前后一共最少刷掉了一百人。 这些都是功劳,也是唯有他的聪明才能做到的事情。 看他斤斤计较、又洋洋得意的样子,李应瑞和王守奇都笑了,心里却也佩服他招兵的手段和聪明。 “你在府谷可看见了三爷爷?”尤振武却问。 “三表爷爷,没有啊?”翟去病惊讶:“他去府谷了吗?” “自你去募兵之后,三爷爷一直都没有来,我问了一下娘,说三爷爷出门了,我猜他肯定是去府谷,暗中帮助你募兵了,所以你在府谷才能这么的顺利。”尤振武道。 翟去病想了一下,说道:“是啊,我这才想起来,在府谷顺利也就罢了,为何我们三百人,一路浩浩荡荡,经过神木县的时候,也没有受到刁难呢,原来是三表爷爷为我们打了前站。” “所以并非全部是你之功,我不能赏你。”尤振武板着脸。 翟去病叹口气:“就知道你会找借口。” 李应瑞和王守奇都笑了,李应瑞举起酒杯:“来,干一个!” …… 几杯柳林酒下肚,全身火热,配上刚煮熟的大骨头,美味无比。 这一夜,很多新兵都吃到了他们人生之中,最好最饱的一顿晚饭,在这个时代,除了贵胄富足之人,九成以上的人都只食两餐,上午一餐,下午一餐,早餐是没有的,即便军中也是如此的,能吃上一顿肉,那是几年都没有一次的奢侈事,为此,尤振武狠心咬牙,令周运宰了两头猪,多蒸了许多馒头,就是为了给新兵们填饱肚子,令他们记住这难忘之夜,以安心操练。 这一夜,长乐堡同乐。 不止新兵,长乐堡的卫所军士也一同待遇,每人都分得一小勺的肉,军户家眷则都分到了碎肉和骨头汤,甚至几个送炭到长乐堡,因为天晚来不及回城,临时借住在堡中的车夫,也都幸运的喝到了骨头汤。 …… 酒虽好,但尤振武却不敢多喝,他叮嘱周运,明日就为新兵们制作腰牌,除了姓名籍贯之外,还要有编号,一人一号,不能重复,周运一一记下。 眼见时间差不多了,尤振武起身,披甲佩刀,巡视兵舍。 三百新兵此时都已经吃完晚饭,入住到了新近修缮的兵舍之中,二十人一个大房间,左右两排大通铺,新铺的凉草席,薛得贵吴大有等几个卫所军官,这会正再一次向他们宣读中卫所的军纪。 尤振武带着翟去病,李应瑞王守奇,以及薛得贵吴大有等几个卫所军官,一一巡查十五处的兵舍,确定每一个新兵都得到了妥善的处置,住宿无忧之后,方才是返回。 这其间,新兵们对“千户大人”的印象再一次的加深,他们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尤千户年轻而有威严,但同时又不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纨绔二代子弟,对他们,并没有上级对下级的俯视,目光真诚,待人谦和,丝毫不因他们的身份而对他们有所轻贱,和站在校台上的威严和激励不同,此时的千户大人更像是一个邻家兄弟,而吃的,住的,都比他们想象的要好,如此,他们在中卫所长乐堡的第一晚,都十分的心安…… 正文 第八十二章 贼人 夜晚,兵舍里。 两个新兵小声议论:“哥,这地方看起来还不错,咱們来这里,好像还是来对了呢?” “吁!少说话,快睡觉。” 原来是两个异性兄弟,老大叫张旺,老二叫朱喜贵, 两人在府谷县活不下去,原本想要去西安讨生活,但没有路费,正好翟去病到府谷县募兵,两人商议之后,决定参军。 朱喜贵年轻,对一切都新鲜,张旺却是见过世面的人,对眼前的一切,对中卫所,依然抱持着很大的戒心…… …… 回到自己的住处,尤振武在灯下写了一封家信,将翟去病平安归来,募兵三百的情况向爷爷回报,随后封好了口,交给尤顺,令他明日一早就派人送回榆林。 这一夜,尤振武睡的很踏实,都说手中有粮, 心中不慌, 他现在还没有到那一步, 他现在想的是,手中有兵,心中不慌。 ----有了兵,接下来就是操练,今日已经是七月十二,距离九月底孙传庭战败,只有两个月,距离十月西安失守,十一月底榆林大战,也不过三四个月,如果他的警醒和提示都没有改变河南汝州的战局,那么,榆林就必将迎来一场翻天覆地的惊涛骇浪…… …… 暗夜静寂,所有人进入了梦乡,连一直在赶制铳管的铁匠铺的铁匠们在子时之后,用细煤压实了火,疲惫的去休息了,整个长乐堡, 除了堡门上的火把光亮和隐隐风声, 再没有其他声响。 一盏灯笼却是亮了起来。 伴随着脚步声,黑暗之中,摇曳的灯笼一直来到了铁匠铺之前,最后站定了。 提着灯笼的人,将手中的灯笼提高了,徐徐扫视铁匠铺,灯笼光亮照着他严肃而苍老的脸,却是百户薛得贵。 原来,自从尤振武入住长乐堡之后,就下达命令,长乐堡内外防卫和警惕工作全部加强,严查出入和可疑人员,这任务由薛得贵全面负责,自从授命以来,他不敢怠慢,每日巡查内外,即便是夜晚,他也不敢懈怠,每晚夜巡之后,他方才会休息。 今晚,他原本已经是巡视过一遍,可以休息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隐隐不安,总觉得会出什么事?又或者是担心三百新兵初到堡子里,人生地不熟,可能会有异动,加上明日又是上梁大礼,两件大事叠加在一起,令他难以入眠。 于是他临时起意,又提着灯笼来巡逻了。 因为是临时起意,所以他没有叫任何人,连儿子薛金川他都没有惊动,他悄悄起床,挎了刀,提了灯笼,直接往铁匠铺而来--虽然少千户并没有明言,但他却清楚的知道,在少千户的谋划里,铁匠铺至关重要,现在,新的更大的铁匠铺还没有修建完成,这一间旧的铁匠铺就成了他每日巡查的重点。 远远的,铁匠铺安静如常,没有丝毫的异样,薛得贵脚步不停,准备向往常一样,进到里面再巡视一圈。 忽然的,一个人影从旁边闪了出来。 “谁?” 薛得贵吃了一惊,右手本能的就握住了腰间的刀把。 “是我。”那人拱手笑。 薛得贵提起灯笼,待到看清楚那人的脸之后,表情立时就松弛了下来:“是你呀,都这么晚了,你不休息,在这里干什么?” “薛百户你不也没有休息吗?”那人笑:“我睡不着,瞎溜达一会。” 薛得贵心中微奇,觉得对方表情怪异,而且溜达也不应该溜达到铁匠铺来啊?正要询问,忽然听到铁匠铺里面传出了沙沙的脚步声。 ---铁匠铺地面有细煤,白天踩踏不明显,但夜深人静,脚底踩到地面摩擦发出的声音,却十分清晰。 “谁在里面?” 薛得贵吃了一惊,转身喝问,右手迅速拔出了腰间的长刀。 但铁匠铺里面忽然又静了。 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那人侧耳静听了一下,笑道:“你听错了,哪有人?估计是猫狗……” “哪来的猫狗?”薛得贵却是不信,一手提灯,一手提着长刀往铁匠铺里面走。 “薛百户,”那人试图拦阻。 但薛得贵已经快步奔到了铁匠铺前。 “嗖!” 黑暗里,寒光一闪,一支弩箭忽然从铁匠铺里面射了出来。 薛得贵眼明手快,挥刀一挡,将扑到胸前的弩箭磕飞了出去,但几乎同时,第二支却已经又射到了,如果是年轻时候,这一箭原本也不在话下,但现在毕竟是老了,眼力和手力都不济,他虽然意识到了,但眼睛和手腕却已经是跟不到了,只觉得胸口一凉,一股大力袭来,如被棍击,他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两步,低头一看,一支弩箭正射在他的胸口,整个箭杆没入,只剩下箭羽。 ---好大的劲道!这不是普通,而是工部造,军中所用的短弩。 这是薛得贵脑海里的第一反应。 “嗖!” 随即,又一支弩箭射出,同样是射中薛得贵胸口, 两箭贯胸,薛得贵无法坚持,扔了刀和灯笼,捂着胸口,踉跄倒地,临倒地之前,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叫道:“快跑,快去禀报……” 但站在他身后的那个人却没有动,只是站在原地,默默看着薛得贵的倒下。 薛得贵明白了,他倒在地上,伸手指着那人:“你,你……” 那人惊慌的闪躲,面对薛得贵愤怒的目光,他不由就颤栗了起来,退后两步,脸色煞白的说道:“你不该来的……” 薛得贵愤怒极了,他想要跳起来,一把掐住那人的脖子,质问他为什么背叛?但他已经没有力气了,大叫了一声,伏在地上,渐渐不动了。 三个黑影从铁匠铺里面快步而出,其中一人踢了一脚薛得贵,见薛得贵胸口两箭,已经是不能活,于是不再停留,低喝一声:“带路,去马厩!” 四人一前三后,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 一切归于沉寂。 除了扑倒的薛得贵和掉在地上,已经渐渐燃烧起来的灯笼,一切好像都没有发生过。 但忽然的,薛得贵动了一下,随即他捂着胸口,奋力的、踉踉跄跄的爬了起来,虚虚的张望了一眼,用尽最后的力气,撞向了几步之外的小棚子。 小棚子类似于凉亭,是匠人们临时休息时使用,四根细木桩子撑起,上面覆盖茅草,并不牢靠,薛得贵用尽所有的力气,撞向了其中的一根木柱子,砰的一声,木柱子经受不住他的大力,直接被撞折,随即,整个小棚子也哗啦啦的倾倒,将薛得贵埋在其中…… …… 正文 第八十三章 火起 粮仓。 不论是哪朝哪代,作为府库重地,粮仓都是被重点保护的对象,不但防火防水,也要防贼,中卫所只是一个小地方,粮仓极小,但该有的设置和警备,一样不少,尤其是在尤振武入住长乐堡,带来物资之后,在他的命令之下,粮仓和武库的戒备,就更是被加强了许多。 暗夜里,火把往来,除了固定岗之外,还有三人一组的持枪军士在粮仓周边巡逻。 没有人敢懈怠,因为谁也不知道,少千户会什么时候会忽然查岗?自从在长乐堡住下以后,尤振武合理调配,汰换老弱,将原先的三百卫所兵,缩成了一百人,这一百人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守卫粮仓和武库,为防意外,他时不时的会突袭查岗,几次惩戒之后,再没有人敢大意。 …… 长乐堡粮仓。 值夜的军士举着火把,持着长枪,和往常一样,平静的巡逻。 但他们却不能知道,在黑暗之中,两个黑影正暗自潜伏,目光一直在盯着他们。 忽然,一个军士向南一指,惊慌道:“快看!” 军士们一起抬头望去,只见南面的夜空中,忽然出现了火光,隐隐还听见有马匹嘶鸣的声音。 呀,不会是马厩着火了吧? 军士们都是脸色大变。 虽然长乐堡是小地方,且尤见龙带军出征,带走了主力和所有能带走的战马,整个堡子的马匹只剩下十匹左右,但马厩依然是重地,十匹马亦是长乐堡宝贵的财富,如果走火,惊失马匹,但损失可是巨大的。 “副百户,好像是马厩着火了!”一个军士惊道。 “快鸣锣示警!”为首的副百户虽然吃惊,但还算是冷静,他立刻下令道。 “当当当当~~”锣声敲了起来。 周边骚动,粮仓里面传出剧烈的犬吠声。 原来,在守卫军士之外,粮仓和武库都新养了狼狗,但有生人靠近,就会狂吠不止。 “咱们要不要去马厩看看?”军士又问。 “不,我们的任务是守卫粮仓武库,马厩不归我们,没有少千户的命令,谁也不能离开。” 副百户大声否定,抬眼望着马厩的火光,高声说道:“都打起精神,提高警惕,说不得是有贼人破坏!” “是!” …… 黑暗中,潜伏的两个黑影不知道什么事后已经是变成了三个,就好像第三个黑影,刚刚从马厩放火归来,见粮仓守卫并没有因为马厩的大火而陷入混乱,三人都有些犹豫,一人担心的说道:“老大,里面好像有狗啊。” 为首的黑影皱眉咬牙,望着粮仓思量了一下,但还是说道:“那又如何?已经到这了,咱们还能跑不成?一帮老弱,不必担心。咱们直接上!” …… 暗夜。 粮仓。 任务在肩,时间紧迫,容不得三个黑影多迟疑。 于是,待眼前这队巡逻军士经过之后,他们三人端着弩箭从黑暗中快速冲出,几个健步就靠近粮仓大院的围墙,一蹬一踩一推,相互帮扶的就都翻上了粮仓大院的围墙。 为首的那个黑影,稍微观察,第一个跳入院中。 “汪汪汪汪~”粮仓里面的犬吠之声更加剧烈。火光微亮处,好像有狗扑了过来。同时有人在呼喊,好像是周边的巡逻军士听到狗叫急忙向这边围转扑来…… “什么人?” 一个老卒牵着狼狗,提着灯笼,最先在围墙边出现。 已经跳入院中的那个黑影骂了一声祖宗,举起手中的短弩,砰的就是一箭,老卒老不及闪躲,直接被射倒,那狼狗却是疯了,嗡的一下就扑了过来,墙头上的两个黑影急忙射弩,噗噗两箭,但却没有射到,已经跳入院中的那个黑影拔出刀来,连推劈砍,逼退撕咬的狼狗,动作颇为狼狈,眼见右边犬吠激烈,好像又有狼狗奔来,今夜计划已经不可能成功,他不得不喊道:“快,快拉我上去!” 墙上的两个黑影急忙弯腰伸手,将他拉上围墙。 狼狗“嗡”的扑到,但黑影已经上了墙,只扯下了黑影的一只靴子,急的它狂吠獠牙。 三个黑影不敢停留,跳下围墙,撒腿就跑。 巡逻军士正好赶到,三个黑影举起弩箭,嗖嗖嗖连射三箭,两个军士痛叫倒下,为首的副百户侧头一闪,堪堪闪过弩箭,抬头看,三个黑影已经消失在黑暗中。 “追!” …… 治所。 后院。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暗夜的静寂,一个人提着灯笼,急匆匆的而来,先是拍了石善刚的门,又急奔到尤振武的门前,急急拍门:“少千户,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 是老家人尤顺。 他拍着房门,急促的喊。 …… “隆隆隆隆~~” “杀~” 铁骑突击,炮声隆隆,两军交战之中,京师城下的闯字军旗忽然变成了黄龙旗,建虏八旗滚滚而出,己方出现混乱,尤振武正在一场奇怪的梦境中挣扎,虽然他嘶声大喊,但却无济于事…… 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他,他猛的睁眼醒来,翻身坐起,顾不住抹头上的冷汗,只急问道:“怎么了?” “铁匠铺走火,整个铺子都已经烧着了,马厩那边好像也走火了……”尤顺在门外回。 尤振武脸色大变,顾不上穿衣,只套上了靴子,两步拉开房门。 一开门,他就看到了在暗夜里,从西面窜起的隐隐火光和浓烟。耳朵里听到“当当当”的铜锣报警声和呼喊救火声。 铁匠铺就在治所的西面。 而另一个方向,就是马厩,此时好像也有火光冒起。 “坏了!” 尤振武的心,立刻就像是炸开了一般,铁匠铺是打造自生火铳的关键,如果铁匠铺大火,烧毁了器具,那他打造自生火铳的时间以及后续的计划,必将受到严重影响。 至于马厩,中卫所现在仅有的十匹马,可就在那里。 脚步声响,晚上都是和衣而睡的石善刚从旁边厢房走了出来,腰刀已经提在手中。 住在隔壁,听到动静的翟去病也赤着上身,睡眼惺忪的从隔壁厢房的窗户口探出头来,问道:“哥,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 李应瑞和王守奇房间的灯,也亮了起来。 “可能是走火了,去病,你去安抚新兵,老石,你去马厩,再传我命令,所有人各司其职,不得乱动,更勿需惊慌!” “明白!”石善刚急急而去。 “其他人,随我去救火!” 尤振武往快狂奔。 “少千户,你的衣服~~”尤顺提着衣服追尤振武…… 正文 第八十四章 救火 其实不用尤振武命令,整个长乐堡都已经被惊动,锣声急响,半夜惊醒的人们,都往铁匠铺奔,连今日刚到的新兵一个个都被惊醒爬了起来,但他们并不能离开兵舍,照尤振武的命令,吴大有等下层军官和卫所老兵今日都宿在兵舍里,他们得到的命令就是看管新兵,没有命令,新兵不得离开兵舍。 “勿惊!都回去,不过是偶然走火。” 翟去病到了兵舍,遵照尤振武的命令,宣布命令,严令新兵们不得离开兵舍。 ---新兵刚到,心思未定,如果在大火的混乱惊慌之中,趁乱逃跑那就不好了。 马厩。 火光熊熊,受惊的马匹往来奔驰,谁也拉不住。 …… 尤振武直奔铁匠铺。 远远的就看见铁匠铺浓烟滚滚,火光升起,报警的锣声,当当当当的响个不停,呼喊不断,堡中所有人都提桶端盆,从家中取水,往铁匠铺救火而来。 “少千户!” 尤振武刚冲出治所不远,又一人急匆匆的奔来,却是副百户张广,他气喘吁吁的禀报道:“粮仓有警,有贼人想要破坏粮仓……” 原来,张广正是粮仓今夜值守的军官。 和薛得贵一样,张广也已经五十多岁,是中卫所的老人。 尤振武又一惊:“贼人在哪,可抓到了?粮仓如何?” ---粮仓可不能出问题,虽然里面储藏的粮食不多,但却是父亲临走前给堡子留下的口粮,若是口粮有损,堡子就要乱了。 “属下无能,没有抓到贼人,但粮仓安全。两个军士中箭,有一个老卒被贼人射死了。”张广道。 原本,尤振武心中满是惊疑,铁匠铺和马厩怎么会无缘无故的同时着火?一定是有人破坏,现在听了张广的报告,他再无怀疑。 “你回粮仓,加强巡防,粮仓绝不能有任何意外!” “是!” 张广得令,急急而去。 尤振武往铁匠铺狂奔,同时喊问:“薛百户呢?” ---堡中现在的武职,除了尤振武本人之外,就属薛得贵了,而尤振武也把堡中内外的守卫都交给了他,现在暗夜惊变,尤振武第一个想见的自然就是他了。 “没见到,大约是在铁匠铺吧。”尤顺跟在他身后,气喘吁吁的回。 “去找他,要他封锁全堡,不许任何人出堡!”尤振武道。 “是。” 尤顺答应一声,急急而去。 尤振武抬头看,发现暗夜之中,全堡震动,呼喊震天,两处的火势好像更猛烈了。 …… 火光熊熊。 尤振武赶到铁匠铺之时,衣衫不整,明显也是梦中惊醒的周运正好也匆匆来到,顾不上向尤振武行礼,他急急指挥救火,令人挖掘防火沟,防止铁匠铺的火势蔓延到西边的扩建区,同时从铁匠铺里面抢救物件,虽然半个铁匠铺已经被火焰所吞噬,但火焰之下,仍有些地方没有被殃及,众人正争分夺秒的抢救里面的物件。 见周运指挥得当,西面的扩建区没有被波及,尤振武微微松口气。同时暗叫一声侥幸,原来,最初的时候,坩埚就是存放在铁匠铺的,但后来他觉得不妥,于是就令人搬到了治所的后院,他每日就近查看阴干情况,也因此,这半夜的大火,才没有殃及到坩埚,不然就前功尽弃,得重新制作坩埚了。 那一来,想要三十到四十天之内作出自生火铳,就是绝对不可能了。 尤振武身后,李应瑞和王守奇也赶到了,见到铁匠铺的大火,都是心惊,两人挽起袖子,加入抢救的队伍中。 “走,去南门!” 眼见火势不会在蔓延,周运又指挥得当,尤振武带了两个军士转身就要去南门。 一转身之间,正看看一个赤着上身的少年正在救火。 “金川,你大呢?”尤振武立刻问。 薛金川将怀中抱着的铁料放在地上,向尤振武行礼,气喘吁吁的报道:“醒来就不见,我也正寻他呢。” 尤振武心中的不安更加强烈,说道:“你不必救火了,去寻你大。让他立刻来见我!” ---父亲出征后,周运和薛得贵一文一武,负责长乐堡的总体,自己前些天更是叮嘱薛得贵,要他加强长乐堡的安保,严查可疑人员。自命令下达后,薛得贵严格执行,尽心尽责,长乐堡外松内紧,日夜都有人巡查,他看在眼中,对薛得贵的工作是满意的,所以今夜这么大的事情,铁匠铺和马厩都着火,这么大的动静,薛得贵却不在现场,这实在是不应该啊? “是。”薛金川急匆匆去寻。 …… 终于,在众人齐心协力之下,将一应可以抢救的东西,全部抢搬了出来了,不能抢救的,只能无奈的看着它们被火焰所吞噬。 “轰!” 很快的,熊熊大火之中,柱子断裂,轰隆一声,旧日的铁匠铺完全倒塌,化成了一堆冒着火光的废墟。 众人看的都是心惊。 “马厩也着火了,定是有贼人放火。”” “是啊,快抓贼。” …… “快把这些搬开,下面有人!” 忽然听见有人高声。 却是周运。 原来,火势得到控制之后,周运唤过老刘头,询问起火的原因?只是这一场忽然的大火,把老刘头的三魂吓走了两魂,担心周运降罪,他说话结结巴巴,根本说不出一个所以然,还是他儿子刘贵说,睡到半夜忽然听见外面轰隆一声响,于是就爬起来查看,发现铁匠铺里面居然冒出了浓烟和火光,吓得他赶紧敲锣报警,呼喊救火,这才惊动了众人。 至于这个轰隆声音哪里来的,他并不知道。 周运却想到了什么,令人清理倒塌的小棚子,忽然发现下面埋着一个人。 随即就是一阵乱,有人惊叫:“啊,是薛百户!” 一个人影嗖的一下就冲过去了,却是薛金川,他找了一圈,各处都找遍了,却没有找到他大。最后还是回转到了铁匠铺。 “啊~~” 随后就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薛金川直接扑倒在地,抱起薛得贵,嚎啕大哭了起来。 ---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薛得贵的身体早已经僵硬,双目圆睁,两支弩箭依然钉在他的胸前,鲜血满身,连身边的茅草都染红了…… 正文 第八十五章 三贼 周围人都是悲,很多军户都红了眼眶。 一个堡,一众军户,都是从小长到大,不但是乡亲,也是战友,薛得贵虽然是百户,但天性豁达,乐于助人,没有上下级的尊卑,在堡中人缘极好,能笼住人心,这也是尤见龙令他留守的原因之一,想不到现在,他竟然是倒在了血泊之中。 这忽然的大火,他胸口的弩箭,清楚说明,他是被人害的。 “抓贼人啊!害了薛百户的贼人一定还在堡中!” 众人都激动起来。 …… 尤振武赶回。 铁匠铺的大火不可救,他去往南门,路上遇见尤顺,尤顺说他找遍了全堡,但不见薛得贵。 尤振武脸色发沉,心知薛得贵定是出了意外,果然不久他就听到了薛得贵遇害的消息,于是急急赶回。 此时,单膝跪坐着在薛得贵面前,尤振武脸色涨红,眼神里满是悲愤。 ---自从穿越到这个乱世,他就已经做到了面对饥荒、死亡、战乱以及一切人间悲惨的心理准备,但是,当真正面对死亡,先见到粮仓的老卒,再看到晚间还尽忠职守,在堡中往来巡视的薛得贵被人杀害,瞪着双目,变成冰冷的尸体时,那种再难相见,从此殊途的悲愤,还是一下就涌上了他的心头。 好人被害,坏人逍遥,应当有所作为者,无所作为,岂非是这个世界最大的不平? “金川,你放心,我一定找到凶手,为你父亲报仇!” 尤振武扶住薛金川的手臂,发誓一般的说道。 …… 天亮了。 铁匠铺的火焰已经是熄灭,变成了一堆冒着浓烟的废墟,空气中,满满都是空气的灼烧味和飘零的烟灰。 长乐堡已经戒严。 持枪的卫所兵在堡中巡查,搜索可能藏匿在堡中的贼人。 …… 治所大堂。 尤振武坐在堂中,脸色严峻,昨夜铁匠铺大火,薛百户被杀,守仓老卒被弩箭射杀,整个堡子乱成一团,但经过一个多时辰的搜捕,从半夜到天亮,没有搜到贼人,但却找到了一个重伤者。 是煤行的一个车夫。 原来,他们一行四人四车,遵照煤行老板的吩咐,往长乐堡送木炭,但半途却被三个贼人绑架,他三个同伴都被捆绑了,扔到路边的沟壑里,生死不明,他本人则是被三个贼人要挟,往长乐堡而来,三个贼人假扮成车夫,跟在他身后,为保命,他不敢吱声,带着三个贼人进了长乐堡,原本,三个贼人说不杀他,但夜晚忽然变脸,捂着他的嘴,当胸一刀。 也是命大,此车夫竟然没有死,一直坚持到快要天亮,被长乐堡军士找到。 但因为伤情过重,他终究是死了,临死前,艰难的说了以上,又掏出身上仅有的两个铜钱,请送还他的家人,其凄惨之相,让人忍不住落泪…… 事情清楚了。 贼人有三个,他们假扮成煤行的车夫,趁着昨日送煤,混入堡中,暗夜时,他们先在铁匠铺、马厩纵火,而后又去粮仓破坏,搅的长乐堡大乱,两个军士受伤,薛得贵和粮仓的那个老卒,先后成了受害者。 …… 得到消息,尤振武立刻命令张广、石善刚带人出堡,一来追查三个贼人的去向,二来去救那三个车夫,可是否可以挽回他们的性命? 很快,消息传回,三个车夫都已经死在了沟壑中,皆是一刀致命。 杀人不眨眼。 好狠的手段。 尤振武心中涌起怒气。 这三个贼人,应该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 “属下有罪,请千户责罚。” 从半夜到现在,一直都还没有休息一下,满脸疲惫的周运跪在地上,向尤振武请罪。 ---他和薛得贵一文一武,负责长乐堡日常事务,现在堡子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薛得贵被害,他自然是跑不了责任的,而且贼人只所以能混入长乐堡,说明长乐堡在人员稽查、以及收留外人借宿的事情上,有相当的检讨和改进空间,这都是他制定的,所以他必须请罪。 “不,我是中卫所千户,内外稽查,以及各项事务,都是我核准的,如果论罪,我是第一。” 尤振武走出大案,亲手将周运扶起,肃然道:“去忙吧,堡中惊变,人心亟需安定!” 周运心中感动,但脸上却并没有太多的表现,向尤振武深深一辑,大步去了。 尤振武的目光落回案上。 那上面放着两样东西,一样是薛得贵胸前的弩箭,另一样是贼人遗落在现场的那只靴子,石善刚已经看过了,说这两样都是军中精锐使用,普通军士都不配拥有,尤其是工部造的短弩,更是极其短缺,一般都是配发给边军夜不收的,想不到三个贼人竟然拥有这种利器。 由此可知,昨晚的三个贼人非常一般,极有可能是来自军中。 “东面堡墙上留着一根麻绳,墙上也有蹬踏的痕迹,三个贼人应该就是从东墙逃走的了。” 吴大有报。 尤振武仔细倾听,又拿起靴子和弩箭,脸色越来越严峻,皱着眉头,好像是在沉思某个关键问题…… 吴大有知道少千户在思索,于是静静不打搅。 …… 一会,尤振武抬起头,对吴大有说道:“三个边军精锐,又配弩箭,张广他们追不上的,就算追上了,也要吃亏,派人去把他们追回来,说,不必追了,我自有主张。” “嗯。”吴大有急急而去。 脚步响,李应瑞王守奇进到了堂中。 “允文兄,我和长捷仔细查看,又询问众铁匠,铁匠铺起火原因,初步判断出了一些。”李应瑞在椅子里面坐了,先喝了一口茶,然后说道:“贼人拨开压实的煤火,从中取出通红的火炭,放置在风箱等木制工具之下,蓄意纵火……薛百户恰好巡视经过,发现了异常,贼人狗急跳墙,遂用弩箭射杀了薛百户。” “薛百户被射倒后,奋起最后的力气,撞倒了棚子,这才提前惊动了众铁匠。” “也幸亏他,不然火情肯定要扩大。”李应瑞道。 尤振武痛心的的点头。 薛得贵,有功啊。 ---如果不是薛得贵警觉发现,并在临死之前,用尽最后的力气,撞塌小棚子,惊动了后院的铁匠们,提前发现了火情,那么,不但铁匠铺不保,就是西面的扩建区和周边的屋舍,怕也是要被波及了。 “铁匠铺之后,贼人又去马厩放火,因为马厩是草顶,最容易着火,因此,铁匠铺和马厩的火,几乎是同时燃起来的,而后贼人前往粮仓,欲图趁乱再在粮仓放一把大火,彻底搅乱长乐堡,但粮仓守卫严密,他们没有得手。” 李应瑞最后道。 正文 第八十六章 内贼 …… 治所大堂。 听完李应瑞所说,尤振武心有愧疚,自责的说道:“论起来,还是我大意了,这场大祸本不该有的。” 李应瑞摇头:“允文兄不必自责,从昨夜情况看,贼人准备充分,处心积虑,图谋了怕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要说长乐堡,就是榆林城,怕也有可能被他们得手,只是不明白,这三个贼人,为什么要针对长乐堡?” ---李应瑞说的隐晦,但意思却是明显,在长乐堡放火杀人,既拿不到钱,也拿不到粮,不论流贼还是蒙古人,都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如果是为了战略,但长乐堡既不是什么军机重地,也不是屯粮重地,就算将长乐堡烧成灰,对流贼和蒙古人也没有什么好处。 或者说,榆林周边并没有流贼,即便有,他们也看不上长乐堡这个钱粮,蒙古人则不擅长此道,而且即便是搞破坏,蒙古人也应该针对镇北台,不会看上一个小小的长乐堡。 --镇北台,万里长城第一台,和山海关嘉峪关并称三关,据险临下,控南北之咽喉,是榆林镇防备蒙古人的第一要隘。 所以贼人的动机只能是一个,那就是,贼人就是为长乐堡而来,不为钱粮,也不为战略,就是为了破坏。 这是和长乐堡的私怨。 既然是私怨,那就是仇家所为。 尤家的仇家并不多,尤振武年纪轻轻,更是没有仇人,那么会是谁呢? 尤振武面色凝重,李应瑞想到的,他自然也已经是想到了…… 只是他实在想不明白,仇家为什么这么的凶狠,这不止是破坏,而且是有彻底毁灭他的意思啊。 ---身为中卫所千户,中卫所大乱,他这个千户肯定是跑不了责任的,如果最后不能追出那三个凶手,轻者罚银,重者怕是会被勒令停职。 …… “少千户,”这时。尤顺疾步匆匆的走进来,说道:“薛金川提了长枪,要出堡追贼,张福林他们拦着劝说,不给他开门,但薛金川不肯听,自己拿了绳子,要缒墙而出。” 尤振武脸色一变,腾的站起:“走!” 天刚亮。 堡门关闭。 堡墙上一阵乱。 一个少年挥舞手中的长枪,不许两边的人靠近,红着眼珠,嗓子沙哑的吼道:“都给我滚开,谁拦阻我追贼,我就杀了谁!” 一边说,一边往墙垛上套绳子,准备缒城而出。 “金川,你要冷静啊……” 张福林等几个老卒拼命劝说,但薛金川根本不听。不过终究是有些阻碍,令他一时难以成功。 “少千户来了~~” 有人喊。 听到此,堡墙上的卫所兵哗啦啦让开道路。 张福林喊:“金川,停下吧,难道是想要让少千户为难吗?” 薛金川慢慢垂下长枪,站在墙垛之前流泪。 尤振武大步而来。 “金川,你的心情我理解。但薛叔被害,尸骨刚刚收敛,你何忍留婶娘一人在家哭泣?” “薛叔之仇,亦是我之仇。” “请相信我,我一定会抓到那三个贼人,为薛叔报仇!” 到了薛金川面前,尤振武诚恳说道。 薛金川良久不说话,只是咬牙流泪,终于,他丢了枪,蹲下放声痛哭了起来。 …… 薛家。 气氛低沉。 众人进进出出,为薛得贵忙碌后事,一口榆木棺材摆在堂中,薛得贵的老妻扶棺哭泣,声音时断时续,令人不忍,薛金川跪在棺前,则已经是哭不出来,只是瞪着瘆人的眼睛…… 在薛得贵的棺前郑重上香之后,尤振武独自来到院中,望着院子里的那棵老桑树,久久不语。 李应瑞跟了过来:“允文想什么呢?” 尤振武没有说话,而是又向前踱了几步。 李应瑞明白,轻步跟上。 到了无人处,尤振武这才回身,压着声音,面色严肃的说到:“梦祥兄,你得帮我。” 李应瑞肃然:“允文但讲,不论什么事,绝无二言。” “边军的靴子,工部的弩箭,三个贼人的来历,不一般,但更不一般的是,他们昨日假扮车夫到我长乐堡,夜间在堡中留宿,就好像知道我们会收留他们一样,逃跑之时,又能顺利的避过巡防的军士和救火的百姓,准确的找到东城墙,我们巡防的那一段薄弱之处,也是堡墙较为低矮、最容易逃脱的地方,一切的一切,都说明一点,他们对堡中环境很是熟悉。” 听到此,李应瑞面色一紧:“你是说……” 尤振武点头,面色凝重的说道:“是,要不三个贼人曾经长期在我长乐堡为伍,要不就是堡中有他们的内应。但我问过了,前者可能性极低,所以只能是后者了。” 李应瑞沉沉点头。 “梦祥兄睿智,所以就烦请梦祥兄和长捷兄暗中调查,以为我长乐堡揪出那个内贼。”尤振武抱拳行礼。 李应瑞回礼,肃然道:“义不容辞!” …… 回到治所大堂。 “少千户,损失基本统计出来了……”周运匆匆进到堂中,向尤振武行礼。 “说一下吧。” “炭块,铁料,木炭,从方炉,风箱,一直到模具……”周运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简单汇报。 尤振武听的面色沉重,这场大火,损失可是不小啊,旧日铁匠铺基本变成废墟,财物损失将近一百两了。算上马匹和马厩,差不多一百五十两,幸亏粮仓安全,也幸亏坩埚没有受到损害,不然他三十天造出自生火铳的计划,肯定是要失败了。 “方炉,风箱等工具,需要重新制作,模具重新打造,炭块铁料,要尽快补齐。”听完周运的汇报,尤振武缓缓说道:“则于所需银两,就用征兵剩下的一百两预备银吧。” “是。”周运拱手,然后道:“少千户,此事重大,你看是否立刻报于巡抚衙门和卫指挥使?” 尤振武沉思不语。 一场大火,死了两个人,但贼人却是跑了,一旦报上去,卫指挥使司和巡抚衙门一定会震惊和不满,万一他们派人来查,里里外外的翻找,长乐堡制造自生火铳的节奏就会被打乱,他这个千户,也就没有办法专心练兵和打造自生火铳了,怕每天都跟在“调查官员”的身后,陪着调查了。 但如果不报,被上面知道了消息,派人下来调查,那他的罪过就更大了…… 正文 第八十七章 操练 沉思了片刻,尤振武缓缓说道:“报吧,就说已经有三个贼人的踪迹,我们正在全力缉拿。” 事情是躲不过的,但相信有自生火铳和右方伯的卫护,巡抚衙门应该不至于立刻就越庖代俎,派人下来查案,正常情况,应该是限期破案。 ——听说巡抚崔源之以年老多病为由,又一次上了请求致仕的奏疏,这一次好像是铁了心不干,这些天,日常政务都推给右方伯都任老大人处置,如果真是都任处置,尤振武的担心就能更减缓一些。 “是。” 周运再问:“少千户,今日上梁大礼,是否要照常举行?” 今日是上梁谢神的大日子,但昨夜一场大火,将旧的铁匠铺基烧成了废墟,薛得贵还被害,西面扩建区也受到了一些波及,今日是否要照原计划进行,周运不能决定。 这些都得尤振武拿主意。 “照常进行,昨日怎么定的,今日就怎么办理。” 作为穿越者,尤振武没有那么多的顾忌,即便是出了祸事,他心志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是。”周运退下。 …… 待周运走后,尤振武在堂中踱步---原本用来预防意外的一百两银子现在也要花去了,如何再次筹集钱粮,立刻就成了摆在他面前的一道难题。 开门三件事,柴米油盐茶,当家难,做一个破败卫所、偏偏又想有所作为的的千户,就更是难了。 “少千户,去休息一会吧,到现在你还没有合眼呢。”老家人尤顺用木盘为尤振武端来一杯热茶,小声劝。 “没事,我不累。” 尤振武接过茶盏,淡淡笑。 “哥,新兵已经在校场列队完毕!”脚步声响,翟去病进入大堂。 尤振武点头:“走。” 将刚刚拿到手的热茶,又放回木盘之中,然后急匆匆的离开。 …… 三百新兵在校场集合。 虽然出了乱子,但尤振武制定的计划没有丝毫的改变,照他的命令,翟去病一早就将三百新兵拉到了校场。 尤振武一身劲装,大步进入校场,翟去病、王守奇和石善刚三人跟在他身后。 在石台上站定,望向场中的三百新兵,眼中看到最多的就是惶恐。 ----昨晚的大火,令新兵们不安,他们对长乐堡的环境,好像有所怀疑。 “昨夜大火,你们都听说了,呵呵,这真是红红火火,迎新纳福啊,” 尤振武大声笑。 见千户大人笑,一点都不紧张,新兵们也微微松弛下来。 说到昨晚大火的起因,尤振武只用不小心走火带过,又说你们新兵来到,我长乐堡有火,正是红红火火的象征啊,说的新兵都轻松起来,对昨晚火灾的担忧,顿时就消散了不少,当听到今日中午上梁大吉,晚上还能吃肉时,新兵们就更是欢声雷动了。 见新兵们的情绪渐渐被鼓动起来,尤振武趁热打铁。 “想吃肉,就得多操练,操练不好,当不得好兵,就保不住头上吃饭的家伙!” “你们刚到中卫所,队长旗长,都还没有定,我在这里宣布,未来的队长旗长,甚至是百户,都会从你们中间选取。” 新兵微微骚动。 “选谁不选谁呢?” “那就要看你们的操练表现和各项能力了。” “操练的好,赏!” “操练不好,罚!” “总之,我中卫所唯才是用,但是有本事的人,我尤振武绝不吝啬,大加提拔,但如果谁想在我眼皮子底下混日子,那我也是绝对不会轻饶的!” “还有,入了我中卫所的门,吃了我中卫所的饭,就是我中卫所的人,如果谁三心二意,朝三暮四,搅乱军心,我尤振武刀下可不留人!” 一手软,一手硬,尤振武再一次重申中卫所的军纪。 新兵小声议论,“唯才是用”四个用,令很多人心动,队伍的中间,朱喜贵用胳膊肘子顶了一下大哥张旺,意思是,哥,以你的能力,肯定能当旗长。张旺却是严肃,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盯着台上的尤振武,猜测着这个少年千户有几分本事,眼前的这个长乐堡又能有多少的容人之处呢?又想昨夜的大火,肯定不是走火那么简单,这个年轻的千户,肯定是隐瞒了很多。 …… 宣讲结束,尤振武亲自带着三百新兵在校场上跑圈,并仔细观察他们的体能,对于那些跑得快、一口气跑完六圈还有余力的士兵,询问他们的名字,然后依据跑步的成绩和个头的大小,对他们进行简单分队。 “你叫什么?” “回大人,我叫朱喜贵!” 一个个子不高,看起来看是瘦弱,但跑步极快,体力看来也是不错的新兵,吸引了尤振武的注意,询问过名字之后,他对这个怯生生,眼神单纯的朱喜贵,就更是加深了印象。 “跑的很好,努力,但是表现的好,未来的队长旗长必然有你一个!”尤振武鼓励。 “是!”朱喜贵大声回答,眉眼笑开了花。 …… 十二人分一小队,三十六人为一旗,暂时不设队长和旗长,由吴大有他们几个卫所军官连同老兵们暂时管理。 这样的事当然不是尤振武一个人能完成的,翟去病王守奇石善刚,加上旗长吴大有五人,在尤振武的分派下,各司其职。 “大人,把我和我哥分在一块吧,我们哥俩一直都在一起。” 刚刚被尤振武夸奖的朱喜贵向吴大有请求。 吴大有板着脸:“谁是你哥?” 朱喜贵指了指身材壮实的张旺。 吴大有点头:“好吧,你们一队。” ---因为看过名册,知道队中又几个同姓兄弟,所以尤振武提前有交代,尽量他们兄弟分到同一个队,为的就是增加队伍的团结力,到了战场上,一人遇险,同队兄弟会竭力相救,所谓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嘛。 “谢大人!”见吴大有答应,朱喜贵欢喜极了。 …… 这中间,尤振武将这些天跟随他操练的九个卫所兵召到一起,向他们分派接下来的任务,并叮嘱注意事项。 “在这之前,你们随我练,我是你们的教导,但从今日起,你们就要带着三百新兵练,你们就都是教导了,记着,一定要严格要求,将这些天的操练,全部传给新兵,十天之后,我检验初步结果。带的好,奖!带不好的,罚!” ----在过去的二十天里,尤振武训练他们已经有所成效,其中薛金川学的最好,姿势动作最是标准,原本尤振武想要赋以重任,由他做新兵队列的总操练,但现在只能能王守奇担任了。 “是。” 正文 第八十八章 闻变 …… 很快,三百新兵,分成九个队,在校场上排列。 “咚咚咚咚~~” 军鼓擂动。 九个已经被尤振武操练了二十天,即将成为教官的卫所青壮列队走出,连同王守奇,当着三百新兵,进行了一次集体队列演示---二十天的操练,尤振武对他们可没有客气,手中的教棍折了好几根,一眼望过去,九个人皮肤黝黑,俨然就是被晒脱了一层皮,而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基本达到了尤振武的标准。 当然了,九人的水平参差不齐,并非每一个人都令尤振武满意,但万事开头难,现在又是用人之时,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先将他们九人赶鸭子上架。 …… 十人一队,在千户大人的口令声中,报数、左右转、前后转、齐步走。 ---如果是后世的军人,见到这样的场景,一定会摇头:这什么军人,什么队列啊,完全就是胡闹。 但在这一世,在三百新兵看来,场中的十个人走的齐整,宛如一人,已经足够让他们惊异和叹服了。 翟去病在旁边鼓掌笑:“怪不得长捷兄变成了黑炭,原来是上了我哥的当,被操练了啊。” 演练完毕。 就在三百新兵还在惊讶中的时候,更令他们惊讶的事情发生了,堂堂千户大人,居然箭衣劲装,一个人,当着他们面,继续刚才的演练。 左转右转、齐步走等动作,一一示范。 比起刚才的十个小兵,千户大人的动作好像更标准,更有力。 新兵们更惊奇,千户这么大的官,居然也和他们一样,劲装绑腿,在尘土飞扬的校场上翻滚。 站在旁边观看的翟去病已经不在惊讶,对表哥的出格行为和忽然展现出来的才能,他好像是见怪不怪了。 “刚才这一套,乃是我中卫所练兵的根本,你们既然为我中卫所的兵,从今日起,就需得全力操练,不得有任何懈怠。你们听明白了没有?” 演示完毕之后,尤振武站在高台上,对这三百新兵大声吼。 只有少数的新兵轻声回应了一下,不大数的新兵都胆怯或者是害羞的不敢回答。 “我再问一句,听明白没有?”尤振武再问。 “明白!” 这一次声音大了许多。 随后,尤振武当场任命九个卫所兵为教导,一人一队,负责九队的队列操练。王守奇为督导。 各队立刻开始操练。 今日是操练的第一天,上午以最基本、最简单的“肃立”练起。九个教导亲自示范,并纠正新兵们们的动作。 尤振武往来巡视,对于新兵们刚练的“不知所措”“紧张惶恐”他都一一看在眼里,但并不干涉---刚开始练兵,还没有中坚,此时最重要的不是动作的标准,也不是整齐,而是士兵们能够“听懂”“听从”教官的口令,并作出相应的动作,如此,才能逐渐养成士兵们服从命令、听从指挥的本能。 …… 临近中午。 “少千户,老总镇来了。” 周运来报。 “我去一下,长捷兄,这里就交给你了。” 尤振武转向王守奇。 王守奇抱拳。 尤振武喊了翟去病,准备去迎。 翟去病却是面露难色:“哥,表爷爷该不会罚我吧?” “罚你也得去,难不成你永远不见?”尤振武道:“再者,堡子里面出了这般大事,他们也未必顾得上你。” 翟去病想想也是,这才放心的跟上了。 …… 长乐堡前门的土道上,尤世威尤定宇,侯世禄三个老爷子,连同舅舅侯拱极等人正奋力策马,往长乐堡而来。 昨日三百新兵来到,尤振武一早就派人送信,告知好消息,同时秘密告知昨夜的大火和薛得贵的被害,原本,新兵顺利募集的消息,尤世威侯世禄已经是提前得知了,尤定宇秘密前往府谷,协助翟去病顺利募兵,又一路护送返回之后,他本人没有进长乐堡,而是直接回了榆林,将好消息告知二哥尤世威和亲家侯世禄。 原本,三个老头已经约好,今日上午到长乐堡,检查新兵,但就在他们准备出城之时,长乐堡的坏消息却是到了,听罢,三人都是大惊,急急去往兵备道衙门,拜见都任,将事情禀明。 ----巡抚崔源之以病重为由,已经不理事,现在榆林的政务和军务,都由都任暂时署理, 此时,都任已经看到了长乐堡送来的公文,知道三百新兵到达长乐堡,高兴之余,却又听说了长乐堡昨晚发生的乱世,对于铁匠铺和马厩大火,薛得贵被杀之事,他十分的震惊,第一想到的就是流贼破坏,因此立刻命令严查,正好尤世威尤定宇尤世禄三人来拜见,于是他立刻接见。 “尤振武是怎么搞的?” “堡门紧闭,贼人怎么可能进入?” “告诉尤振武,尽快查明真相,将贼人缉拿归案。” “自生火铳的制作要紧,他暂时就不必回城请罪了。” 见右方伯虽然生气,并没有立刻降罪尤振武,三个老头微微放心,但同时却也知道,如果到时做不出自生火铳,右方伯必然两罪并罚。 在兵备道衙门这么一耽搁,等三个老头赶到长乐堡,时间就已经是中午了。 …… “爷,外爷,三爷。” 堡门前,尤振武快步上前迎接,抱拳行礼,抬头间,他看见三个老头和舅舅都是脸色凝重,尤其是爷爷尤世威,一张老脸凝重的像是铁石一般。 至于二叔尤见田,则是去往绥德筹银了,过几天才能回来。 进堡之后,先去薛家上香。 薛得贵是尤世威的老部下,当年曾经跟随他镇守山海关,随后大小战役多有参加,虽然有过受伤,但都挺了过来,想不到老了老了,留在堡中竟然是出了意外。 站在棺前,尤世威十分伤感,深深抱拳。 尤定宇上了一炷香,大声道:“薛兄弟,你放心吧,我尤老三一定找到那三个贼人,为你报仇雪恨!” 一身素衣的薛金川跪在地上,早已经是泣不成声…… 正文 第九十章 不满 面对尤振武,两个老总镇又在身后,书办的态度已经就收敛了一些,但依然以一种责问的语气说道:“堡中大火,一个百户被杀,限你中卫所一个月,抓获贼人,以安人心!” “是。” 尤振武躬身。 书办环环拱手,快步离开。 但就在他经过时,尤定宇忽然伸脚。 “哎呦。” 书办被绊了一个狗吃屎。 众人大笑, 书办狼狈不堪,爬起来急急就逃。 尤世威老脸凝重,就过往来说,尤家和姜家一直都还算不错,彼此都给面子,但今日姜让却派出书办责问,明显是不给面子,怎么着,难道姜让已经认定中卫所造不出自生火铳,尤振武迟早会被巡抚衙门和兵备道问责,所以提前展示态度? 又或者这并不是姜让,而是他背后左家的意思? 但此时此刻,左光先并不在榆林啊。 …… 一百里之外。 绥德。 西南角一处待售的宅子。 有家仆进进出出,搬抬家具。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引着几个商人在前院转,却是左家的左德开。 几个商人不时指指点点,好像是在论售买卖。 后院里。 “叮当~~” 一支羽箭从手中抛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准确的落入到了十步之外的铁制箭壶之中,发出清脆的响。 投箭之人却一点都不高兴,反而阴沉着脸,眼神里都是怒意。 正是左定。 左定正在练习投箭。 这种游戏盛行于宋代武将之间,到明朝时已经很少有人玩了,但左定却乐此不疲,但有时间,他就会潜心在后堂玩,每当羽箭落入壶中,他脸上都会露出得意的笑,就仿佛他的计谋又得逞一样。 但今日是相反,感觉他十分的生气。 如果是平常,旁边的家仆立刻就会拍马屁:“二公子,百步穿杨,神箭啊。” 左定也会十分受用。 但今日,两个家仆都识趣的闭嘴,谁也不敢说话,因为都知道,二公子正在气头上呢。 “废物,三个废物,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又掷出一箭,准确的投入箭壶之后,左定坐下来,冷着脸骂。 家丁大气不敢吭,谁也不知道二公子在骂什么? 脚步声响,有人往后院来了,左定抬眼看见,急忙站起。 一个身穿灰色武人常服、胡须斑白、一双扫帚眉纠结在一起的老者大步进入后院。 正是左光先。 “大。” 左定迎上去。 左光先嗯了一声,眼皮子抬也没有抬,径自往后堂走。 左定心知是出了不愉快的事情,老爹心情不好,急忙轻步跟上。 等左定走了,两个家仆长出一口气,这才敢蹲下来收拾乱箭。 …… 进入后堂,在正中的椅子里坐下,左光先长声一叹。 左定察言观色,问道:“是不是榆林那边,有不好的消息?” 左光先点头:“都任并没有要惩处尤振武的意思,只是令尤振武限期破案。” “不意外,”左定道:“尤振武带头募兵,又搞什么自生火铳,都任恨不得把他当亲儿子看,只不过都任老大人怕是要失望了,铁匠铺毁了,马厩一团糟,尤振武焦头烂额,一时半会怕是造不成自生火铳了。” “未必。”左光先叹口气:“听说,昨日中午,长乐堡扩建铁匠铺的上梁大礼,照常进行,尤振武上午操练练兵,中午祭神,下午又练兵,一点都不慌张,都任那边也没有收到自生火铳会推迟的消息。” “铁匠铺没了,一干工具都烧成了灰烬,那扩建的铁匠铺,还只是一个空架子,他要如何炼铁,如何打铳?”左定不信。 “听说他们从现场抢出了一些器物,造铳所需的工具,并没有全被烧光。”左光先道。 左定惊疑,随即一脸怒气的站起,压着声音骂道:“原来连铁匠铺也没有烧干净,三个废物,亏我重金养着他们!” “慎言,小心隔墙有耳!”左光先拉下老脸。 左定重新坐下,但依然气的咬牙, 左光先轻叹:“又是铁匠铺,又是马厩,最后还要烧粮仓和武库,他们一共只有三个人,长乐堡却是数百人,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不容易,咱们也不能太苛责了。” 左定心意难平的说道:“这一次打草惊蛇,以后再想要在长乐堡搞什么事情,怕就是难了。” “那也得沉住气,尤其是得看好他们三个,绝不能出任何意外!”左光先沉下老脸。 左定点头:“你老放心,要是连他们三个我都控制不住,我也不配当你的儿子了!” 左光先微微皱起眉头,目光盯着儿子,似乎想要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最后只化成一声叹:“这两天的几件事,都不顺利。” 左定皱眉:“是李御史的叔父不愿意写信吗?咱可给了他不少好处了。” 左光先摇头:“不,他已经写了,昨日就已经派人送往京师了,快的话,十五天就能到。” 左定再猜:“那是不是绥德商人不肯借钱,银子筹的不顺利?” 左光先嗯了一声:“一分钱难死英雄汉啊,早先咱左家得势、掌着边贸的时候,绥德延安的商人,一个个都恨不得巴结咱家,即便不要,他们也要把银子硬塞到咱手中,但现在咱左家落难了,没有权势了,他们一个个却是要多远就躲多远,我还没有张口,一堆诉苦的话就等着我了……” 左定眼中露出一些焦急:“没有银子,京师那边就没有办法打点,咱家就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大,我看,还得从李家入手,请堂妹再加一把劲,多给李赫然吹枕边风,最少还得再借咱三千两!” 左光先沉默了一下,缓缓道:“你堂妹刚派人送信了。” “她说什么了?”左定急问。 ---所谓的往京师活动,所谓的东山再起,这两件事的好处,都在他的身上,老大左襄因为战败,差点被孙传庭斩首,虽然左家花费重金将他救下,但他被孙传庭革除了所有的职位,只勉强捡了一条命,以后不可能再被朝廷用了,老四又小,老三是残疾,所以左家能当大任的只有他一人。 因此,在内心深处,左定是最为急切的。 “她说,都任前几天写了一封亲笔书信,派人送给了李赫然。”左光先道。 左定脸色一变:“……都任为尤家说好话?” 正文 第九十一章 精铁 左光先面无表情,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交给左定,然后说道:“听你堂妹说,榆林的消息传到西安后,最初,李赫然是十分生气的,嚷嚷着绝不让女儿嫁尤家的浪荡子,要退婚,堂妹又说了咱家左绪的诸多好处,还趁机请了一个道士算命,李赫然听了似有心动,对左绪的事情,多有问询,但看过都任的书信之后,他却是再也不提此事了。” 左定看完书信,抬起头,恨恨说道:“堂堂右方伯,居然也拉媒说俏,为底下的一个无赖千户说话,真是让人不齿!” 左光先忧虑:“都任官声甚好,现在又是陕西右布政使,管着一方钱粮,李赫然不敢佛他面子。即便是到了二十九,尤家拿不出聘礼,李赫然怕也不敢轻易悔了这门亲事。” “那李赫然就更不会再借咱家银子了……”左定脸色更冷,眼中的焦急也好像更多:“大,照布政使陆之琪陆大人所说,咱们的时间可不多,最迟秋天,咱也得把银子送到京师,如此,年底最迟明年年初就能有安排,如果送不到,那可就得再等一年了……” 左光先却不急,闭上老眼,缓缓说道:“明年就明年吧,看今年的局势,孙传庭在河南未必就能赢的了,后年复出,也未必就是坏事。” 左定不说话了,他已经看出,老爹已经是累了,好像是不想再拉下老脸,给人说好话,继续借银子了。 但如果老爹不借银子,送不到京师,今年年底或者明年年初,被朝廷重新起用为总兵的机会,那就没有了。 也就是说,他的机会也没有了。 “大。既然这样,我们不如回榆林吧。”默了一下,左定道。 “不,再等几天。”左光先闭着老眼:“看看榆林的情况,等风平浪静再回去。” “可……” “放心,几天的时间,他还造不出火铳。”左光先缓缓道:“再者,尤见田在绥德也没有借到银子,听说他碰了一鼻子的灰,今日已经返回榆林了。” …… 长乐堡。 因为卫指挥使司衙门的问责,长乐堡压力倍增,连着两天,尤定宇亲自带人巡查,往周边搜寻贼人留下的踪迹,但一无所获。 对煤行老板的调查,也没有突破,从各方面看,煤行老板的确是无辜的。 不过对弩箭和靴子的追查,却是有了一些进展,经过几个老库藏的辨认,他们都认为,现场遗留的靴子,应该是崇祯十二年,由兵部下发到榆林的,至于弩箭,却是比较奇怪,因为它并不是来自榆林,而是来自大同镇。而且就使用来说,是属于大同边军最精锐的夜不收才可以配备。 难道这三个贼人,是来自大同? 而在这其间,李应瑞对长乐堡内外的秘密调查,正全面展开,所有知晓煤行送碳时间,并且有可能动手脚的人,都被他全面调查。 尤振武则把全部精力分成两半,一半操练新兵,另一半投入到铁匠铺的修复中。 上梁大吉之后,不等屋顶合拢,他就组织人手,往方炉内里均匀涂抹参杂了石墨的粘土,以为隔温,并将已经阴干的坩埚做最后的处理,确定可以使用之后,就准备开始熔炼第一锅的“钢水”。 ---在还没有完成建成,两面漏风、头顶还在覆瓦、抬头就可见天的铁匠铺里进行操作,这也算是少有的事情了,但尤振武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他清楚知道,不论铁匠铺的大火,马厩的灰烬,还是薛得贵的被害,幕后黑手的目的就是阻扰打乱他的计划,给他制造麻烦,因此,他不能多耽搁,唯有加快速度,在原计划的时间内制造出自生火铳,才能挫败幕后黑手的阴谋。 …… 晋铁放入坩埚,坩埚放入方炉,一切都准备就绪。 “点火,开风!” 尤振武下令。 “呼呼,呼呼~~” 头顶上,匠人们正在提泥盖瓦,而在他们之下,两匹青骡拉着鼓风,得得转圈,输出风力,方炉内的炭火燃出了炙热的蓝光,而在蓝光包裹之中,坩埚里面的红色铁水,清楚可见…… 就这样,一连两个时辰,通过搅拌和加入适量的配料,和空气反生反应,铁水渐渐有所变化,青骡已经累的拉不动的时候,眼见差不多了,尤振武下令:“停风,取锅!” 众人响应,一齐上前,刘瑞和刘贵两兄弟用特制的铁夹,小心翼翼的将坩埚取出,再小心翼翼的倾倒,注入了早就准备好的模具之中。 ----在这之前,尤振武一直屏气凝息,虽然作为一个冶金专业的穿越者,他对坩埚炼钢有相当的信心,自认一切都做到位了,一定能炼出好钢,但不见到真正的钢水,他心中总是忐忑,所以,当那通红的钢水倾倒而出,将空气都烫的呲呲发响时,他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他知道,他成功了,大明华夏王朝的第一锅钢水,提前两百多年,在榆林变成现实了。 注:坩埚炼钢术是英国人发明的,时间大约是在清初,尤振武现在在大明将它变成现实,足足提前了五十年。 比起其他的炼钢法,坩埚成本最低,最容易组织实现,这也是尤振武要采用坩埚炼钢法的原因之一。 一个坩埚虽然一次只能炼十斤钢水,但这十斤钢却是上好的精钢,拿来制造弹性良好的弹簧片不成任何问题。 解决了弹簧片的难题,自生火铳的制造,也就是水到渠成了。 也就是说,自生火铳的制造,迈出了最坚实的一步。 钢水出锅,众人微微惊呼,翟去病则笑:“还真成了,哥,我真是服你了。” …… 两个小时,中午过后,钢锭完全冷却了,匠人们从模具中将其取出,所有人都围上来看。 “好铁,好铁啊!” 虽然没有特定的评断标准,但只是听声音,看光泽,掂份量,铁匠们就都已经知道,眼前的这块铁,非是一般。 “爷。你请看!” 事情重大,尤振武令尤顺将爷爷尤世威请到了铁匠铺,他双手捧起钢锭,递到爷爷面前。 “好铁!” 尤世威不是铁匠,但作为一名久经沙场,每日和刀枪打交道的老将,他对铁器还是有相当认知的,一掂量,都知道手中钢锭的不凡,同时对孙子大修大建铁匠铺,也有了更多的理解。要知道,在这之前,他对孙子的“大兴土木”,其实是很怀疑的…… 正文 第九十二章 嫌疑 “我打了一辈子的铁,还没有见过这么好的铁呢。这要是一锤一锤的锻打,怕不得个十万八千锤?” 老刘头获准在尤振武之后,第三个摩挲钢锭,他捧着钢锭,哆哆嗦嗦的说道。 翟去病第四个捧过钢锭,他笑道:“现在不用锻打,只用这坩埚就可以炼出精铁,老刘头,此种神奇的办法,怕是天上的太上老君也没有吧?” “没有没有。少千户真是神灵下凡啊。”众铁匠都是拍马屁,将尤振武视为神灵。 连一向不苟言笑的尤世威,此时也忍不住的捋须微笑。 尤振武也笑,对翟去病带头的马屁,受用了。 唯一的遗憾,就是有点少,一次不过十斤左右。 但就现在来说,已经是极限了,要想熔炼更多的钢水,只能多制作坩埚了。 “谢老君爷!” 坩埚铁水成功,老刘头带着一干铁匠,在隔壁太上老君的神位前叩拜,感谢太上老君的保佑,没有炸锅,钢水顺利流出,尤振武虽然知道此事和太上老君无关,但却也“入乡随俗”,给太上老君上了一炷香。 “允文兄,这就是精铁吗?”听闻消息,李应瑞王守奇也来看。 尤振武点头。 “清脆有力,声若龙吟,果然不一般。”李应瑞捧着钢锭,轻轻敲击赞。即便他不是铁匠,也能看出手中钢锭的不凡。 …… 拿了第一块钢锭,尤振武来到薛得贵的灵堂前,给“他”看,并上香,口中道:“薛叔,这就是坩埚的钢水,也是贼人想要破坏,而你一直为之守护的东西,今日终于是成了。” 翟去病也上香,说道:“薛叔放心,我哥一定会找到贼人,为你报仇!” …… 下午。 李应瑞将这两日的调查情况,连同一干人的口述,都拿给尤振武看。 尤振武仔细翻看了一遍。 “怕是要让允文兄失望了,这两天,里里外外我都查了,每一个人我都亲自询问,连他们家人的情况,都一一详查,但没有找出嫌疑人……”李应瑞愁眉苦脸。 尤振武却并不是太惊异,他放下手中的纸,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纸上的写了一句话,然后推给李应瑞看。 李应瑞接过一看,尤振武写的是:不,有一个人你没有详查。 李应瑞忍不住一惊,目光看向尤振武。 尤振武却轻轻摇头。 李应瑞明白了,不说话,而是拿起笔,在尤振武的话后写了一个字:谁? 尤振武拿起笔,写一个名字。 李应瑞更惊。 尤振武继续写到:只是强烈怀疑,尚需要你的调查。 李应瑞明白了,他脸色凝重的点头,如果尤振武的怀疑是真的,那事情可就不寻常了。 …… 黄昏。 李应瑞离开长乐堡,返回榆林。 晚间。 先是从绥德归来的二叔尤见田来到长乐堡,接着在周边搜寻贼人踪迹的三爷尤定宇也带人回来了,两人都是风尘仆仆,但都没有带回好消息。 ---尤其尤见田,他显得非常沮丧,虽然他把尤家在绥德的旧部拜访了一个遍,但却没有借到多少银子,每个人都向他哭穷,明明有几个家境还算殷实,但却也不肯借出一两银子,回想当初尤家为总镇之时,这几人是如何巴结,现在又是如何冷淡,尤见田颇有人情冷暖的感叹。 而在听闻长乐堡出大事,薛得贵被害之后,他就又是震惊了。 “榆林军的靴子,大同镇的弩箭,三个贼人到底是何方鬼魅?”尤见田问。 “只三个人,就敢胆大包天的来我长乐堡搞破坏,除了边军的精锐夜不收,又有谁敢这么做?而整个榆林,养的起夜不收的又有几个?又有谁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我看也不用再查了,咱只盯着左家就可以!”尤定宇道。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很久了,现在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 坐在正中的尤世威捋着胡须,沉思不语。 尤见田道:“但左光先和左定,现在在绥德。我在绥德甚至见到了左光先的车马……” “此地无银三百两,他们越离开,越说明心虚。”尤定宇道。 尤见田皱眉:“但说不通啊……只因为振武赢了他家老四一百两银子,他左光先就不惜冒着事败的风险,派夜不收到长乐堡杀人放火?他这是不是太过小题大做了?” “怎么不通?通的很!” 尤定宇道:“左光先一向都是睚眦必报,振武赢了左绪的银子,小了他左光先的脸面,他不但不生气,反而派左德开主动登门道歉,当时我就觉得不对了,现在看来,他不过就是故作姿态,假装大方,但其实却背地里下黑手,想想这也正符合他的一贯作风啊。” “但这样做的风险,也太大了,他成功了,对他左家没有太多的好处,万一失败,被咱抓住证据,他左家可就彻底完了。左光先这么聪明的人,不应该做这样的傻事啊。”尤见田想不通。 “损人不利己,这样的事,左光先也不是没有做过。”尤定宇道。 “可更多的是损人利己啊。”尤见田道。 叔侄争辩,尤世威却始终不语,只是沉思。 “二哥,你倒是说句话啊。”尤定宇急。 尤世威抬起头,却是说道:“今日已经是七月十三了。也不知道此时荣成回到西安了没有?” 尤荣成,尤家的管事,也是本家近亲,五月去了四川,采购一些蜀锦,原本计划一部分用做尤振武的婚事,剩下的就拿到红山堡去贩卖,但因为尤振武擅自取用了纳征之礼,没办法,尤世威前些天派人去西安提前等他,令他不必回榆林了,就在西安将从四川买来的蜀锦全部变卖,以筹集纳征的聘礼,同时,尤荣成和李赫然有些交情,那些关于尤振武的流言,也要请尤荣成向李家解释清楚。 正常情况下,尤荣成应该八月返回,算时间,他现在应该是到西安了。 当初离开的时候,尤荣成带了两百两银子,现在尤世威不希望他赚钱,只要在西安变卖蜀锦,能换回两百两银子的本金就可以。 六百两银子,二十两黄金,这是当初说好的聘礼,一分不能少,或者说,即便李赫然愿意少,尤家也不能小了这个脸器。 可即便有了这两百两,这些天也凑了一些,但聘礼依旧还差了不少…… 正文 第九十三章 欲擒 另一个头疼的问题是时间,今日七月十三,距离七月二十九的纳征之日,只剩下十六天了,而榆林距离西安一千里的路途,最少得提前十天启程,也就是说,只有六天的时间筹银,马上就火烧眉毛了。 所以,尤世威忧心忡忡。 “荣叔稳重,这会他肯定已经到西安了。”尤见田回答,顿了一下,又叹道:“如果我能在绥德借来银子,加上他的两百两,振武的聘礼就差不多了,可……唉,是我无能。”。 尤世威皱着老眉,捋着胡须不说话,因为这正是他忧愁所在,该借的,他都已经借了,可还是凑不够。 相比与自生火铳的制造和贼人的追捕,振武的婚事才是火烧眉毛。因为不论自生火铳的制造还是贼人的追捕,都可以推延,但婚事却不能推,一旦七月二十九,孙子不能带上彩礼,去往西安李家,那这桩婚事,九成是要黄。 “二哥……尤定宇试探的说道:“要不找老侯帮忙?” 尤世威摇头:“他哪有银子?那几大车的粮,花他不少,若是向他借,他非把田地押出去不可。咱怎么好意思?” “那就只有再去找广盛源的吴掌柜了……”尤定宇道。 “不必了。”尤世威老脸沉沉的道:“我决定,明日薛得贵出殡之后,我亲自去一趟绥德。” 尤见田惊:“大……” “都这个时候了,我还要这张老脸干什么?你借不动,我就不信,我去了,他们也敢不借!”尤世威道。 尤定宇站起:“二哥,我和你一起去!” “不,见田和我去,你留下,继续帮振武捉寻那三个贼人。”尤世威道。 …… 虽然已经是夜晚,但尤振武依然在铁匠铺里面忙碌。 练出精铁之后,下一个关键就是弹簧片,只有弹簧片合格了,才有可能造出 真正的自生火铳。 弹簧片的制作方法并不复杂,但要做到每一片弹簧片的大小尺寸,厚薄,弹性,完全一致,并且可靠耐用,那就是不容易了。尤振武不但要制作,而且要摸索一套在现实条件下,能够保证质量的工艺程序和工具,这个更不容易,更需要耐心和钻研了。 当然了,尤振武现在还无法顾及这么多,他现在所想的,就是尽快造出第一批可用的弹簧片,将自生火铳组装起来,完成对右方伯大人的承诺,也为中卫所、为榆林城,将来可能要面对的狂风骤雨,树立起第一根的栅栏。 而有了第一支的自生火铳之后,他或许还可以有其他的收获…… “少千户,老总镇喊你去。” 尤顺又来喊,前一次求尤振武休息,尤振武没理,这一次他却不能不理。 简单洗漱,尤振武去见老爷子。 …… 后院堂屋。 老爷子尤世威坐正中,三爷尤定宇和二叔尤见田分坐左右,等尤振武行礼拜见之后,尤世威问起堡中情况,尤振武一一回头,尤世威听完点头道:“自生火铳的制作,缉拿三个贼人是长乐堡眼下的两件大事,不过却不是头等大事,你知道头等大事是什么吗?” 尤振武意识到了,但还是摇头。 “是你的终身大事!” 尤世威提高声量:“今日已经是七月十三了,六天后,七月十九,不管你有没有做成自生火铳,有没有抓到内贼,你都得给我往西安去,把婚事定下来!” 尤振武不能拒绝,点头称是,心中却盘算着时间。 不是自生火铳的制造,还有另一件大事。 ---据明史记载,孙传庭是八月初一离开西安,八月初五出潼关的,如果能造出自生火铳,引起孙传庭的注意,在他临出关之前,亲自见上一面,也未必就是不可能。 …… 次日。 薛得贵出殡。 全堡上下,为他送行。 老爷子尤世威亲自扶棺,面色凝重的送薛得贵最后一程。 薛妻哭哑了嗓子。 薛金川披麻戴孝,挑着灵幡,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一连几天,他嗓子哭哑,泪都快干了,眼圈红肿,但眼神却是坚毅…… 而在葬礼前,一个消息在堡中传开,说经过调查,怀疑三个贼人是沙河岔的蒙古马贼。 沙河岔,位在长城外,据说有一股蒙古马贼盘踞在这里,经常劫掠参加的互市的大明商人,榆林卫几次派兵围剿,但都被他们逃走。 “沙河岔马贼,我和你们誓不两立!” 下葬前,一身孝服的薛金川站在父亲的棺前,当着众人,挚着白幡,声泪俱下。 “沙河岔马贼,还真有可能呢,” 众人议论纷纷。 一片唉声中,有一人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 下午。 老爷子尤世威和二叔尤见田返回榆林。 尤定宇带着尤振武翟去病周运等人送他们出堡。 临行前,尤世威又有叮嘱,尤振武一一听了。 随后,尤定宇去校场看练兵,尤振武则去往铁匠铺,翟去病快步跟上,小声说道:“哥,今日可是七月十四了,距离七月二十九,只有十五天了。” “那又怎么了?”尤振武假装不解。 翟去病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表爷爷九成九是去筹银子了……” 尤振武嗯了一身,甩开他的手。 “哥,我可听说,那李家小姐国色天香,花容月貌,家里还贼有钱,难道你真不想娶她吗。” “顺其自然吧。” 尤振武甩开袖子。 翟去病笑:“那可太可惜了。” 说着,快步追上,小声问:“对了哥,你该不会真以为,那三个贼人,是沙河岔的马贼吧?” 尤振武不直接回答,只抬头看了一眼堡门上的“中卫所”三字,坚定说道:“不管他们是谁,我一定要抓到他们!” …… 榆林。 广榆门。 百姓进进出出,车马不停,因为久未下雨,天气干燥,所有人都好像是有气无力,城楼下,两个守门的军士正懒洋洋的倚着长枪,躲在阴凉处聊天。 “哒哒哒哒~~” 忽然,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两人一惊,警惕的站直了身子,握紧了枪,抬头向城前的官道上看去。 只见一个戴着遮阳斗笠,穿着蓝色粗布长衫,胡须已经半白的老头,正骑着一匹快马,急急往城门而来。 “是尤家的老家人尤顺。” 守门的军士每天看进进出出,认识的人极多,一眼就认出快马而来的乃是尤家的老家人尤顺。 于是两人都松了下来。 --边城不比内地,又多是将门,因此像这种快马疾驰,往城门而来的场面 ,一点都不鲜见,两个守门的军士随意的看了一眼,就又缩回城楼下的阴凉处了。 …… 正文 第九十四章 同练 …… 在城门前,尤顺放慢了速度,缓了一口气,走马进城。 城门口进出的人熙熙攘攘,没有人特别注意他。 尤宅在西街,不过他却没有直接往西街,而在进城的第一个十字路口就拐了,进入到旁边的一条小巷,拐了拐,不知道要去哪?这中间,尤顺不时警惕的回头望,就好像担心后面有人跟踪一样,确定身后无人,没有人注意自己以后,他忽然原路又返回,在一间独门独院,周围没有其他民户的民宅前停了下来,随即下马拍门。 “啪啪啪。” “谁呀?”院子里一个女人的声音。 “是我。”尤顺压着声音答,同时左右警惕的看。 “啊……”女人的声音变的惊喜。 门开了。 尤顺牵马进入,并关上院门。 随即隐隐听到了一阵的娇笑:“咯咯咯,老不死的动手动脚……” 很快,笑声消失,就好像女人的嘴,被什么堵住了一样。 周围恢复安静。 只有树上的知了,依旧是知了知了的叫个不停。 对面院墙的拐角处,一个戴着斗笠的人影谈慢慢探出了头,阳光照着他年轻的脸,他脸色无比严肃。 却是李应瑞。 …… 大约一刻钟后,尤顺牵马从民宅里面走了出来,老脸上带着笑,就好像心满意足。反身合上院门,翻身上马,得得离开了。 李应瑞却没有走,依旧留在原地,等尤顺走远了,他从拐角走出来,表情严肃的望着那间民宅…… 尤宅。 “来人,谁在里面?” 尤顺在门前下马,一边呼喊一边将马刷在门前的马柱之上,然后拍门。 门开了。 尤顺大步进府。 ---老爷子尤世威和尤见田去往绥德,三爷尤定宇在长乐堡帮尤振武练兵,三个男主人都不在家中,现在家中由尤振武的母亲,大夫人管事,尤顺今日回城,一来是汇报,二来是取尤振武换取的衣物。 …… 同一时间。 在那间民宅外,李应瑞已经不是一个人,他身边多了两个最亲信的仆人,他压着声音,小声叮嘱,两个家仆不住的点头。 …… 黄昏。 尤顺返回长乐堡。一进堡门就询问三老总镇和少千户现在在哪?守门的张福林告诉他,三老总镇带人出堡了,少千户这会正在校场。 “三十五,三十六……” 校场上,三百新兵赤着上身,正随着口令,此起彼伏的做着俯卧撑。 而在石台的前面,和新兵们反向的位置,尤振武带着翟去病和王守奇这两个少年,同样赤着上身,同样也随着口令,正和新兵们一起在做俯卧撑。 如果是外人看了,一定会无比的惊异,但新兵们却已经是习惯,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几天,但有时间,尤振武就会和他们操练,各种体力和耐力的训练项目,一项都不落。 也因为有千户大人和两个少公子的亲自参与,所以新兵们不敢有怨言,即便整体的训练已经非常辛苦和劳累。 石善刚和九个教官往来巡视, ----和队列操练之时,王守奇为新兵督导不同,体能、武艺操练的督导是石善刚。 虽然已经四十五岁,早过了巅峰期,但石善刚的体力依然强悍,对于俯卧撑这种来自于后世,他一点都不熟悉的体能锻炼方法,在尤振武简单示范之后,他就轻车熟路的掌握,至于举石墩、抱圆木抗沙袋等明军传统的练习体能的方法,就更是不在话下了。因此尤振武任命为他新兵的体能、武艺督导。 一边走一边大声口令,石善刚和几个教官拎着鞭子往来巡视,但有虚掩应付、滥竽充数者,立刻揪出来,惩处加罚。 尤顺来到校场,原本想要立刻禀报,但见少千户都在做俯卧撑,于是就站在旁边,默默等待。 “哥,老顺回来了……”本来快要做不动的翟去病见到尤顺回来,立刻就有了借口,不等尤振武答应,就翻身站起来,大口大口的喘息。 尤振武又做了十个,才起身问:“回来了?”一边问一边擦头上的汗。 “是。”尤顺躬身汇报今日回城之行。 “知道了,去忙吧。”尤振武道。 尤顺退下。 尤振武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微微沉思。 “怎么了哥?”翟去病问。 “没什么。”尤振武收回心思,看始终没停的王守奇说道:“看长捷兄的坚持,我们两人还是得练啊。” 说完,俯身趴下,随着口令,继续刚才未完的俯卧撑。 “还要做啊……” 翟去病苦笑,一脸的抗拒,但最后也还是不情愿的趴下了。 一组做完,很多新兵已经做不下去了。 场上一个做俯卧撑最多的新兵吸引了尤振武的注意力。 “一百零九,一百一十……” 那新兵一口气做了一百个,感觉依然还有余力。 等那新兵一口气做了一百五十个,起身之后,尤振武笑问:“好臂力,你叫什么名字?” 此新兵二十多岁,面相老成,胡须明显,宽肩,细腰,亚麻布草鞋腿肌如铁,肌肤黝黑,一看就是好苗子。 新兵挺直腰杆,肃立,大声回答:“回千户大人,我叫张旺!” ---经过这些天,所有新兵都已经知道,回答长官必须是肃立,同时声音必须洪亮,不能有任何的怯缩和犹豫。 “张旺。”尤振武点头:“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属下以前在黄河渡口作船夫。”张旺答。 尤振武点头:“人间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撑船为第一,能作好船夫,必能做一个好兵,好,我记住你了。” …… 做完俯卧撑,新兵们终于是得以休息,准备吃晚饭,尤振武却是顾不上,从校场离开,他又急急赶往铁匠铺。 吃完晚饭,新兵们返回兵舍,一个个躺在通铺上,哎呦哎呦的,都是累的爬不起来,到了长乐堡已经有七八天了,虽然一日三餐都有保障,除非是训练不努力,被教官处罚之外,其他时候都可以吃饱,白面豆面秕糠混合的馒头,上午四个,下午四个,足够他们吃,晚上稀粥,零星的还吃了三顿肉,但随着时间的进行,每日的训练强度也在逐渐加大,教官的鞭子一点都不客气,现在,很多人已经感觉快要支持不住了。 中卫所的饭好吃,但这罪难受啊…… 正文 第九十五章 戳穿 兵舍。 张旺正闭眼休息,有人向他身边挪了过来,不用看他也知道是弟弟朱喜贵。 “哥,今日千户大人和你说话了呢。”朱喜贵小声道。 张旺嗯了一声。 “你觉得他怎么样,是一个好官吗?”朱喜贵问。 “能让咱一直吃上饭,到时给咱发饷银,那就是好官,我就怕他兑现不了,”张旺仍然闭着眼睛。 “那也比在外面流浪的强,哥,我觉得这里不错,关键千户大人很好。”朱喜贵道。 张旺不答应,只响起了鼾声,原来他已经睡着了。 …… 铁匠铺。 火把熊熊。 “叮叮当当~~” 大锤小锤不停的落下。 第一片的弹簧片终于是作出。 不过并没有达到尤振武的标准。 ----虽然准备了很长时间,尤振武列出的物品,周运都派人买到了,众铁匠也都献言献策,但尤振武总觉得差一点。关键还是缺少工具,在这个时代,根本没有质量标准化的工具,一切都得摸索着来。 但尤振武并不气馁,因为他知道自己距离最后的成功又近了一步。 …… 同一时间。 长乐堡南门。 天黑之后,堡门关闭,除了两个在城楼守门的军士,堡门上下再没有人,只有城头上的两支火把明亮。 “哒哒哒哒~~” 马蹄声响,一骑远远而来,最后在堡门前停下。 “开门,我是李应瑞,这是你们千户给我的通行令,快开门~~” 骑士举起手中的一块令牌,仰头大喊。 守门的军士禀报值守官吴大有,吴大有令人放下吊篮,李应瑞将令牌放入,吴大有确定无误之后,命令打开堡门。 堡门打开,李应瑞疾驰而入…… …… 治所后院。 比起兵舍的喧闹,这里显得安静许多。 脚步声响起,一个人提着灯笼,踩着青石板路,推开院门,快步走了进来,灯笼光亮摇曳,隐约映着他那张红光满面的老脸,原来是尤顺。 作为尤家的老家人,年轻时跟随尤世威征战,年老之后成为尤家的家仆,尤顺一辈子孑然一身,没有妻子也没有儿女,一生的心血和岁月都在尤家,对尤家的忠心,人所皆知,虽然他不是真正的尤家人,但尤家上下,从尤世威到尤振武,都将他看成是至亲的亲人,日常在府中,尤世威尤定宇两个老爷子都是他照顾的,这一次尤振武在长乐堡居住,尤世威首先想到的就是将他留在长乐堡,照顾孙子的起居。 现在,不止是少千户尤振武,尤定宇也住在堡中,两人的起居皆由尤顺照顾。 提着灯笼,尤顺哼着小曲,快步进了西面的厢房,将灯笼挂起,点亮桌上的灯烛,就开始忙乎了,整理凉席、展开榻上的凉被,又在廊下烧起柴火,挂上铁壶,预备好洗脚的木盆。 做完这一切,尤顺给自己泡了一壶茶,坐在廊下,一边摇扇一边等,嘴里还哼唱着小曲…… 脚步声响,灯光摇动,像是有人来了。 尤顺立刻站起,弓着腰,表情变的恭谨而谦卑。 灯光渐渐近了。 果然是少千户。 意外的是,少千户身后跟着的不是翟去病,而是李应瑞,更意外的是,吴大有和两个挎刀军士居然也跟在身后。 只是不见石善刚。 “少千户回来了。”尤顺快步下了台阶,笑着躬身迎,然后向旁侧着身子,右臂抬起,做请的姿势。 原本,少千户应该上台阶、入房间,但不想,少千户的脚步却并没有踏上台阶,而是就在他面前站住了,清朗的声音随即飘来:“尤顺,你到我尤家多少年了?” 尤顺微微惊讶,抬头笑回:“三十年了。” 尤振武面色平静,目光直视他:“这三十年来,尤家可曾对你不住,亏待你的地方?” “没有啊。”尤顺已经感觉到了不妙,眼睛里快速的掠过一丝惊慌,口中道:“少千户,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我记得当年在战场上,薛得贵还曾经救过你的命,如果不是他,当年你就死在昌平了,是这样吗?”尤振武继续问。 尤顺点头,眼睛里的慌张更多,他好像已经是意识到了什么。 “那你为什么要勾结外人,杀害于他?” 尤振武忽然喝问。 尤顺吓的一哆嗦,脸色大变,噗通跪在地上,口中叫道:“少千户你什么意思?你是怀疑我吗?我怎么会杀害薛百户?我在尤家三十年,忠心耿耿……” 尤振武冷冷看他,忽然说道:“你看这是什么?” 慢慢伸出右手,将掌心里的东西亮给尤顺看。 只看了一眼,尤顺就脸色煞白, 一支普通的银簪子。 妇人所用。 但在尤顺的眼中,这支簪子却是极其不寻常。 因为前些日子,他刚把这个簪子,送给一个女人,现在簪子在少千户的手中,不用问,这个事情肯定是败露了…… 想到此,尤顺身子一软,几乎就要瘫在地上。 灯笼光亮下,看见他额头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你还有何话说?”尤振武盯着他。 “我,我,我……”尤顺结结巴巴了几下,忽然又叩头:“少千户,我错了,我不该在外面养女人,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但我绝没有勾结外人,杀害薛百户啊……” 说道最后,嗷嗷大哭了起来。 “你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啊。”尤振武冷冷:“我问你,你养女人的钱从哪里来?那女人本是柳巷的娼女,赎她十两银子,买宅五两银子,一应吃住都需要银子,这些银子你从哪里来?” “都是我一生的积蓄啊……”尤顺哭:“早年跟着老总镇,所得那些的赏银,我一直都攒在身边,这些年省吃俭用,从来没有妄花。少千户可以去查,我绝没有撒谎。” 尤振武盯着他:“你还是不说实话,你是不是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情很隐蔽,那个女人又不知情,所以我抓不到你的证据?” “呜呜,冤枉啊,我绝没有勾结外人,害薛百户啊……”尤顺猛磕头。 “那我问你。尤顺,你还记得,铁匠铺大火,薛百户被害的那天晚上,你是怎么叫醒我的吗?”尤振武道。 “……”尤顺无法回答,虽然是他自己所说,但过去这些年,他已经记不清当时的精准说法了。只是哭道:“少千户,如果你怀疑我,你现在就杀了我吧。” “你当时说,少千户,不好了,铁匠铺走火,整个铺子都已经烧着了。我说的对吗?”尤顺不回答,尤振武一字一句的替他回答。 尤顺已经不想答,或者说,不敢答,只是伏地哭。 正文 第九十六章 破绽 “这句话,当时听起来没有毛病,但当我冲出治所之后,却发现这话大有问题,因为周佥书派来通报的人,那时才刚跑到治所的门口,这就奇怪了,没有人通报,你何以知道是铁匠铺走火?而且知道整个铁匠铺都被烧着了?” 听到此,尤顺的哭声哑了一下。 尤振武继续:“天亮之后,我详细询问,所有人都说,你当时并不在铁匠铺,也没有冲出治所查看,但铁匠铺大火燃起之后,你却第一时间就拍门叫醒了我。” “神奇啊。” “更神奇的是,我令你去找薛得贵,你也的确去了,你记得,你在薛家是怎么喊的吗?”尤振武问。 “……”尤顺自然是记不得了。 “你到了薛家,在门口喊:薛张氏,薛张氏,薛百户在家吗?”尤振武道:“我说的对吗?” 尤顺不能,或者是不敢回答,只是叩头哭。 “这件事,我反复确认,薛金川他娘清楚告诉我,你当时就是这么喊的,但奇怪了,你为什么不喊薛百户,而要喊薛张氏?这些天来,我曾经不止一次的令你给薛百户传令,你去到他家门口,从来都是喊薛百户,没有一次喊薛张氏,那一晚,你为什么要一反常态?” “只有一个合理解释,那就是,你知道薛百户已经被害,他的人根本不在家中,喊也无益,所以你才会下意识的隔墙喊出薛张氏。” “也就是说,你就是那个内奸,从铁匠铺的大火,到薛百户的被害,都有你的参与!” …… 听到此,跪在地上的尤顺禁不住的颤栗,双腿发软,已经快要跪不住了,他自认做的天衣无缝,想不到却出了这么大的漏子,被少千户轻易识破,口中虽然还在干嚎,但哭声却已经是越来越低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吴大有和两个卫所军士已经移到了尤顺的身后,左右夹着他,吴大有手握刀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愤怒。 --西北汉子性直,作为薛得贵的副手,一直跟在薛得贵身边,两人感情又深厚,面对勾结外人,杀害薛得贵的凶手,吴大有的悲愤无法压制。也就是少千户在场,不然他早就一刀捅过去,为薛白虎报仇了。 至于站在尤振武身后的李应瑞,则是满脸的叹服,他以为聪明,但比起尤振武的细密心思,还是自认不如。 …… 尤振武继续道:“即便如此,我还是没有轻易下结论,毕竟你在我家三十年,只凭两句话,我不能定你的罪,为此,我请梦祥兄秘密回榆林调查。” “这些天,你表面轻松,内心却也是紧张的很,为了安抚你,我令金川放出了沙河岔马贼的消息,将那三个贼人,归为马贼,你听了果然是放心不少,这几日,渐渐又放开了。” “而梦祥兄在榆林的调查,也很快就有了结果,一直以来,你都有逛窑子的习惯,以前是一月,甚至是两三个月一次,但从去年二月开始,你逛窑子的次数,忽然频繁了起来,五月之后,却忽然又不逛了。” “今日我故意派你回城,而你果然是露出了马脚,进城之后,急不可待的就去了城北的那处民宅。” “你走后,梦祥兄派人控制了那个女人,虽然你以为嘴严,什么也没有说过,但女人却说,你赎她的银子,乃是别人给的,她头上的簪子,也是你用别人的赏银买的……” 听到此,尤顺完全不哭了,他跪在地上,喘息粗重可闻,额头上的细密冷汗已经是如雨而下,到现在,他已经完全明白,事情暴露了,再想要抵赖已经是不可能了,身为尤家的老家丁,他清楚知道,以尤定宇的暴脾气,如果知道他是内贼,非手撕了他不可…… “尤顺,你有什么说的吗?”尤振武的声音冰冷极了。 呆愣了一下,尤顺忽然大叫:“少千户,我错了,求你看在我在尤家辛辛苦苦三十年的份上,饶我一命。”说着猛烈扣头,嚎啕大哭。 “狗贼!”吴大有骂了出来。 就在所有人都因为尤顺束手就擒,即将认罪的时候,他忽然又猛的跳起来,一个箭步转身,砰的一声撞开了一名挎刀军士,泥鳅一般的从吴大有和另一个挎刀军士的缝隙中钻了过去---因为他跳起的太过突然,力量极大,身手比年轻人还要矫健,站在他身边的吴大有和两个挎刀军士猝不及防,竟然被他一个闪身就得手,吴大有大惊,叫道:“抓住他!”拔出刀来,箭步急追。 尤振武李应瑞却都没有动,尤振武脸色沉沉,李应瑞看着尤顺的背影,冷笑道:“老贼跑的挺快!” …… 电光火石间,尤顺已经奔出去了十几步,身形速度比年轻人还要快,显然是求生的本能激发了他全部的潜力,眼见他奔到院墙下,就要翻墙而出,忽然的,一个人影从旁边闪了出来,猛的一拳。 砰。 这一下正击在尤顺的后脖颈处。 尤顺闷哼一声,软软摔在了墙根上。 倒下的那一刹那,他回头看了一眼,正看到了一张冰冷憎恨的脸。 石善刚。 有他在,自己今日肯定是跑不了了。 怪不得少千户没有追呢。 吴大有三人冲上来,将尤顺死死摁住,吴大有更是压不住情绪,照着尤顺的面部猛殴数拳,还死死卡住尤顺的脖子,悲愤叫道:“老狗,为什么要害薛百户?” 石善刚低声喝,他才放开了手,掩面擦泪。 也就是他,如果是薛金川在场,说不定立刻就会杀了尤顺。 两个军士将尤顺拖回尤振武的面前。 “饶了我吧,少千户,我再也不敢了……” 尤顺满脸是血,跪在地上猛烈磕头。 “说吧,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尤振武问。 尤顺不敢隐瞒,竹筒倒豆子一般的全说了。 果然是左家,今年年初,尤顺在逛窑子的时候,遇见了一个人,那人对他十分热情和大方,两人渐渐成了朋友,那人十分大方,但是尤顺有求,就毫不犹豫的借银子给多,尤顺十分感动,因为自己认识了一个好人。 但不想不久之后,那人说要给他引荐一个好友,等见面之后尤顺才震惊的发现,那个所谓的好友,居然是左家的管家左德开! 深知两家关系不睦,尤顺就要推辞,不想那人却变了脸,要他马上还银子,不然就到尤家去闹。 最终,在左德开的威逼利诱之下,尤顺不得不答应作左家的眼线,尤家但有什么事,他都要向左德开进行汇报。 而左家也不亏待他,每次都给他银子,甚至还专门赏了他十两银子,给他最喜欢的那个娼女赎身,渐渐的,他不再是愧疚惶恐,而是甘之如饴,死心塌地的为左家做事。 前些天,他照例趁着回城的机会,向左德开汇长乐堡的动向,不想这一次和他见面的并不是左德开,而是左家二公子左定…… 正文 第九十七章 难题 听完左定的命令之后,尤顺第一时间就吓的脸色发白,连连叩头,因为这一次不是让他通风报信,而是让他参与破坏,虽然他一直向左家通风报信,但骨子里,他还是自认为尤家的人,通风报信是一回事,直接参与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所以他不敢接受。 但在左定的威逼之下,最后他还是屈服了。 于是,他先是给左定画出长乐堡的地形图,清楚标出几个要害的具体位置,并说明守卫情况,那天黄昏,他又接应三个假扮成车夫的贼人入城,暗夜之后,和三个贼人接头,配合三个贼人的行动,为三个贼人观风放哨,原本一切顺利,不想却被薛得贵撞破…… …… 说道最后,尤顺一边哭,一边狠狠甩自己嘴巴,老泪纵横:“我该死,我不是人,我对不起尤家,呜呜……” 此时他交代的地点,已经不再是院中,而是在尤振武的房间里,尤振武和李应瑞审问,石善刚吴大有在门外守卫。 “果然是左家!” 听完尤顺所说,李应瑞义愤填膺。虽然有所预料,但真正听到背后的主使是左家,他还是不免震惊。 左家的胆子,也太大了吧? “在堡中杀人放火,都是左定的命令吗?”尤振武面色依然冷静。 左绪哭道:“铁匠铺,马厩,最后是粮仓武库,这都是他的命令,至于杀人……少千户,你要相信我,杀害薛百户不是我的本意啊,都是他们三个,他们出手狠辣,我无法阻拦啊……” “那三个贼人在哪?他们可是左家的家丁?”尤振武问。 尤顺摇头:“不知。” “不知?”尤振武面色冷冷:“尤顺,你一直哭喊让我饶你一命,但能救你命的,只有你自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 尤顺吓的一哆嗦:“但我实在是不知啊,他们当天下午进堡的时候,脸上多是煤黑,一直低着头,我看不清他们的面目,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他们三个讲的,好像是河南话。”尤顺道。 听到此,尤振武和李应瑞都是一惊。 但更惊的是尤顺的下一句。 “而且,而且,我听他们三个悄悄说,干好了这一票,以后就不用再跟那姓崔的了……” 李应瑞听了忍不住,惊问道:“你是说,那三个贼人,乃是巡抚大人的亲兵?” ---榆林是边塞,当地大部分都是世居于此的军户,外地而来的大部分都是客商,以山西人为主,河南人极少,尤其是精悍的士卒就更是不多了,不过却并非没有,眼下的榆林城中,却有一支河南兵,那就是巡抚崔源之的标营亲兵, 崔源之是河南人,就任延绥巡抚之时,曾经在家乡招募一百义勇,到任之后,这一百人连同旧日的巡抚标营,一起成为了他的亲兵。 在榆林人的眼里,河南兵是孱弱的代表,一直以来,巡抚标营中的这一百河南兵也十分低调,存在感极低,很多人甚至都想不起,巡抚大人的标营里还有河南兵,但想不到今日竟然从尤顺口中听到了河南兵。 如果是,那榆林镇的靴子,大同镇的弩箭,就有合理的解释了,身为巡抚大人的亲兵护卫,他们所用都是最好的,能拿到靴子和弩箭,一点都不奇怪。 尤顺跪在地上:“是,他们八成就是巡抚衙门的亲兵……” 李应瑞震惊无比,转头看尤振武。 尤振武的脸色无比凝重。 一个左家就罢了,想不到居然还牵扯到了崔巡抚! 怪不得左定敢这么大胆,到长乐堡来破坏,因为使用抚台大人的亲兵护卫,即便是失败,事情也牵扯不到他的身上,又或者说,因为牵扯到了巡抚,事情就会变的无比复杂,不论崔抚台本人,还是下面的官吏,都会想方设法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而中卫所也必然投鼠忌器,即便是抓到了巡抚衙门的亲兵,怕也是掂量一番,不敢轻易上报。 “他们叫什么名字你可知道?”压住惊讶,尤振武问。 尤顺摇头:“不知,只知道他们以老大老二老三相称。” “那见了他们,你可能认出?” 尤顺摇头,哭道:“夜晚天黑,他们脸上又故意抹了煤黑,我实在认不出,” 尤振武皱着眉头,问道:“当初在窑子里,拖你下水那人,他现在还在榆林吗?” 尤顺摇头:“不知,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尤振武再问:“你为左家做了这么多,可知道,他左家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道,我也试探问过,但左德开不许我多问,这一次也一样,我原本是不同意的,但那左定威逼于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啊,少千户,知道的我都说了,看在我为尤家辛辛苦苦三十年的份上,您就饶我一命吧……”尤顺呜呜哭。 尤振武抬头:“来人。” 石善刚推门进入,抱拳:“在!” “先将尤顺拉下去,严加看管。” “是。” “再去请三爷来。” “嗯。” 石善刚单手提起尤顺,就拖了出去。 “少千户,饶了我吧。”尤顺依然在哭喊。 等尤顺被带出,房间里静下来之后,李应瑞看着尤振武,面色严肃:“原来左家针对你尤家,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并非是因为咱们和左绪的那点事情。” “是啊。”尤振武沉思:“为了探听尤家的事情,左家不惜重金买通尤顺,又在堡中纵火杀人,用的还是巡抚大人的亲兵护卫,左家,倒真是神通广大啊,只是,左光先究竟想要干什么?为什么煞费苦心,甚至不惜触犯律法,也要破坏我制造自生火铳的大计?我尤家和他左家,好像没有这么大的仇怨啊。” “不管左家要做什么,允文兄,此事得立刻上报巡抚衙门,只有通过巡抚衙门才能抓到那三个贼人,也只有抓到那三个贼人,才能确定左家的罪行!”李应瑞道。 ----只靠尤顺的一张嘴,没有其他的佐证,是无法给左家定罪的,但如果加上三个贼人,左家想要抵赖也是难了,但三个贼人是巡抚亲卫中人,尤其尤顺并不知道他们三人的姓名,无法正面指认,只能全面调查,但如果全面调查,就非是通报巡抚大人不可。 只是,自己的卫队中人,居然成了破坏长乐堡的贼人,不知道即将致仕的崔源之崔抚台听闻之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表情和心情? 怀疑,抗拒,甚至以为中卫所在给他泼污水? 还是义愤填膺,立刻就彻查? 正文 第九十八章 案发 …… 尤振武皱眉沉思---调查并不难,只要确定事发的那一晚,河南兵谁在军中,谁不在军中,不在军中的,有没有合理的理由和相关的人证?以这个标准进行审查,从一百个河南兵揪出那三个贼人,并不是难事。 难的是崔巡抚的态度…… “允文兄勿忧,这么大的事情,崔源之绝不敢护短,”李应瑞道:“退一步讲,即便崔源之有什么顾虑,但还有都任老大人呢!” …… 很快,尤定宇和翟去病就来到了,听完尤振武所说,知道尤顺是内奸,将尤家的秘密,源源不断的送给左家之后,尤定宇先是不敢置信,接着就是狂怒,他实在是不能相信,尤顺居然会背叛尤家。 “尤顺在哪?我要宰了他!”尤定宇怒。 翟去病和李应瑞好不容易劝,说尤顺是重要的人证,留着他才能指证左家。因此不能杀。 尤定宇依然怒,还是令人提来尤顺,对尤顺一顿揍。 尤顺哭喊求饶。 “明日送到巡抚衙门,如果崔源之敢隐瞒、偏袒,我就到京师去告他!” “再派人去绥德,将此事告知二哥,令他速速回来主持!” 尤定宇道。 …… 处置了尤顺之后,尤振武唤来一人。 “你叫什么?”尤振武问。 “属下叫高朗。”一个穿着皮甲,挎着腰刀,二十多岁,相貌普通的军士,向尤振武行礼。 “世代军户?” “不,属下是周佥书的远亲,庆阳人,三年前庆阳大灾,实在没有吃的了,我带着母亲来榆林投奔周佥书,此后就一直跟在他身边。” “嗯。”尤振武道:“具体要做什么,怎么做?周佥书都交代你了吗?” “交代了。负责铁匠铺的保卫和防谍,决不许可疑人员靠近铁匠铺。日常查缉,不使铁匠们泄露铺中的制作机密。” 尤振武点头:“好,周佥书说你天性小心谨慎,事事周延,且有责任心,铁匠铺的安保就交给你了,望你不负他的信任,也不负我的信任,守护铁匠铺,不使一点遗漏,但有成绩,我绝不会亏待你。” …… 这一夜,尤振武想了很多,在这之前,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一个挑战,居然是来自榆林内部。 左家,左光先左定左绪,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事泄之后,他们又会如何抵赖或者是反击? …… 第二日凌晨,火把熊熊,一队人马出了长乐堡,往榆林而去。策马冲在最前的是三爷尤定宇,尤振武紧随其后,再后面就是翟去病李应瑞,以及被捆绑押解的尤顺。 …… 清晨。 天刚蒙蒙亮。 刚起床的延绥巡抚崔源之宽袍大袖,赤着脚,正悠闲的吃着早餐,一碗热乎乎的羊汤,两个麦饼,配上一小碟的咸菜,身边丫鬟伺候,正是他一天美好的开始。 作为大明天启二年壬戌科的进士,崔源之从工部营缮司主事做起,为官二十年,做到了延绥巡抚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其升迁拔擢的速度,虽然称不上快,但亦是一帆风顺,大名府知府、蓟州兵备道副使、山西右布政、延绥巡抚、赞理军务,几乎没有坎坷,几年就是一个升迁,这中间,既有个人能力,也有其小心谨慎,和光同尘,从不与人为难、处事圆滑的原因。 不过和过去的官职相比,延绥巡抚实在是一个坐在火山口的危险位置,上有朝廷和孙传庭这个顶头上司的严厉命令和追责,下有欠饷严重的各级官兵,如干柴烈火,稍不小心,就会惹出大事来。 当初,崔源之极不情愿到榆林来,奈何朝廷圣命已下,他不能推阻,只能硬着头皮上任。 在榆林干了两年,战战兢兢,焦头烂额,他知道,不能再干了,再干下去,不是进诏狱,就是要被讨饷哗变的乱兵杀死,就像辽东镇和甘肃镇的往事,想要调回朝廷,或者换一个地方,却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于是他干脆请求致仕。 虽然已经被驳回了两次,但崔源之毫不气馁,在榆林军出征,完成阶段任务之后,他再次上疏,请求致仕,同时,以年老多病,不能理事为由,撒手延绥的政务和军务,彻底不管了, 现在,朝廷准许的诏令虽然还没有下来,但崔源之却知道,这一次朝廷肯定是会准了,因此他心情十分轻松,这些天,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日窝在后堂,享受清闲。 想到即将脱离这个危险地,卸下担子,崔源之脸上忍不住露出了笑。 脚步声响,管事走了进来。 “抚台,右方伯都任老大人求见。” 崔源之的眉头立刻皱起:“你没告诉他,我还在病中、不能见客吗?” “说了,但都任说,有大事发生,非见你不可。” “不见!” 崔源之将手中的半块麦饼塞到口中,说道:“告诉他,我刚喝了药……” 刚说到这里,就听见门外一阵乱,有人在拦阻:“都大人。抚台还在病中……” “闪开!” 听见都任洪亮的声音。 崔源之脸色一变,急忙起身,想要退到榻边去装病,但晚了,都任已经大步闯了进来。 “中丞,莫要再闪了,榆林出了大事,你非是出面不可!” 都任叫道。 …… 前面门房。 尤定宇尤振武、还有兵备道衙门的陆百户三人正在等待。 他们三人是和都任一起来的,都任去见崔源之,令他们在门房等待。 尤定宇坐不住,负手往来焦急的踱步,陆百户没有资格坐,站在门口,尤振武则是静静坐在那里,想着心事。 --在这之前,他不会自己想到,自己第一次进入巡抚衙门,不是为了军国大事,也不是为了李自成的流贼大军,而是为了自己堡中的一件案子,此时望着 巡抚衙门,他不禁要想,都说衙门深似海,弊病大如天,不知道崔抚台能否抛开私利,秉公处理此事? “怎么还没有动静?” 尤定宇有些着急,在他看来,事情并不复杂,只要将他们爷孙两人叫进去问话,再把尤顺押来,事情大致就清楚了,不管巡抚大人相信不相信,都应该立刻揪出军中的那三个贼人,但他们爷俩等了这么久,崔源之却好像并招他们进去问话的意思, 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崔源之是想要袒护麾下的亲兵不成? 正文 第九十九章 欲逃 …… 马蹄声响,一个留着八字胡须,四十岁左右的披甲将官急匆匆赶来,在衙门前下马,快步进入巡抚衙门。 却是标营守备史奋。 史奋脚步匆匆,根本看不到门房里的尤定宇和尤振武。 “哼,溜须拍马之辈,若是我,早打发他回家了。”尤定宇气哼哼。 尤振武却忧虑,因为对史奋的带兵和为人,他也是有一些耳闻的。 ——史奋能成为标营守备,不是因为能力,而是因为其处事玲珑,有一张溜须拍马的好嘴,更因为有王定的推荐和力保。 面对忽然降下的祸事,他会如何处置? 如果是正常情况,史奋到了,事情很快就应该有一个结果,抓人审讯,严厉追查,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不想史奋进去很久,府中正堂却依然没有动静。 终于,尤振武也有点按不住了,他站起身,走到窗边,侧耳静听。 隐隐的,他好像是听到了后堂里的争吵…… --手下的亲兵标营里,居然出现了贼人,崔源之一定十分震怒,从拖延了这么长时间和隐隐的争吵看,崔源之现在所想的第一,并不是如何抓到那三个贼人,惩处罪恶,而是如何撇清自己和这件事的关系。 …… 终于,乌纱红袍、须发半白的都任从里面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史奋。 都任面色凝重的说道:“抚台有令,立刻关闭东城威宁门、振武门;西城广榆门、宣武门、龙德门、新乐门;只留南城镇远门出入,严查出入人等。陆百户,你即刻带人去!尤老总镇,尤千户,你们两人随我去标营。” “是。” 尤定宇尤振武和陆百户都抱拳领命,陆百户更是转身立刻而走,尤定宇又抬头,忍不住的问道:“右方伯,抚台没召我们爷俩进去问话,就能确定这件事吗?” 都任摆摆手,示意不要多问。 尤振武默默,他清楚看到,都任老大人的眼中带着怒气,也带着些无奈,就好像他和崔源之的对话极不顺利,经过力争,崔源之才勉强同意了他的建议。至于没有召见他们爷俩,应该也是两人争论的焦点。 听令转身之间,尤振武又看了一眼跟在都任身后的史奋。 史奋此时的脸色十分的难看,低着头,就好像刚被崔源之痛骂了一顿一样。 “走!” 都任上马大呼。 …… 作为巡抚的亲兵,标营的营房并不在巡抚衙门,而是在南门附近,都任带着尤定宇、尤振武和史奋出了巡抚衙门,连同衙中的一个参赞和几个亲兵,策马急急往南门走。 “闪开!” 马蹄急急,史奋策马奔在最前,为老大人开路。 街上人都闪避,同时也都惊讶的看,猜测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都任老大人弃轿用马,带人在城中狂奔? 几乎同时,马蹄声急促。向各城传令闭门的巡抚亲兵,也向各门奔驰而去。…… 榆林城不大,只过一条街道,很快就来到了标营的驻地,都任翻身下马,大步进入标营。 “史守备,令你标营中的豫兵全部集合,本官要一一查问。”一进营,都任就大声道。 “是。”史奋抱拳领命,急急而去。 都任看向跟在身后的年轻参赞。 那参赞会意,快步跟上史奋。 都任则去往营房正堂。 说是正堂,其实就是一间宽大的屋子,摆了几把椅子,供标营将官日常议事。 进到堂中坐了,都任脸色沉沉,尤定宇坐不住,站在堂前,焦急等待,尤振武却是脸色平静的坐了,眼神里不见一点焦灼,都任眼睛瞥见,不禁暗暗赞许。 很快,史奋和那名参赞就转了回来,史奋脸色有些惊慌,进到堂中急忙报:“大人,营中豫兵已经集合,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都任腾的站起来。 “就在刚刚,咱们进营之前,有三个豫兵忽然不知去向……”史奋吞吞吐吐。 “你说什么?”都任怒。 如果是以往,尤定宇一定会愤怒的跳起来,但今日他却是冷静,站在堂前,目光盯着史奋,只是冷笑。 史奋头上冒出冷汗,躬身更低:“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叉子,末将进到营中,一个字都没有提起过集合豫兵的用意!” “好啊好啊。” 都任连续的点了两下头,既愤怒又失望,目光不经意的看了一眼尤振武,一瞬间,竟然是流露出了一些悲凉。 尤振武躬身,对都任老大人的心情感同身受--明末,吏治涣散,但更涣散的其实是军纪,除了大小曹等少数精锐,大部分的兵马都有军阀制的迹象,文官对武将的约束力,武将对手下士卒的约束,已经是日渐微薄。 谁让朝廷一直不发饷呢。 武将和士卒总得吃饭不是? 见右方伯大人脸色难看,目光里满是愤怒和怀疑,史奋急忙又说道:“大人息怒,末将这就带人去追,一定把他们追回来!” 转身急慌慌的就要奔出。 “不必了!” 都任叫住他,面色冷冷的说道:“追贼的事,你不用管了,你现在立刻封闭营门,查找泄露消息的人。史副将,贼人逃脱,你已经是有罪在身了,如果你查不出泄露消息的人,那就是罪上加罪!到时,不但你标营守备做不成,西安大牢的枷锁,怕也是要等着你了。” “是是,末将一定查到。” 史奋擦一把额头的汗,急急而去。 都任看向尤定宇和尤振武。 尤定宇抱拳:“大人勿忧,贼人跑不了的!” …… 南城。 镇远门。 为什么榆林城北城无门,东城两门,西城四门,南面却只有一个门呢?原因就是因为北门直面蒙古,为防蒙古人偷袭,所以无门,南面虽然朝向内地,但因为地势平坦,易被攻击,因此只设置了一个城门。 历史上,李自成的大军就是从南面猛攻,最后攻陷榆林城的。 上午时分,从城门进出的百姓并不多,艳阳高照之下,城门口巡查的两个士兵倚着长枪,倚在阴凉处。 “哒哒哒哒~~” 忽然马蹄声急促,有快马沿着城内街道向城门疾驰而来,还听见有人高声喊:“让开,都让开,巡抚衙门公务!” 门口的两个军士听闻,急忙扭头往城中看。 只见三匹快马正向城门而来,马上之上都詹帽箭衣,挎着长刀,为首之人一边高喊一边策马。 因为他们马快人疾,又是官军打扮,因此街道上的百姓纷纷闪避。 城门口的两个军士自然也不敢拦阻,急急闪到两边,为三个标营亲兵让路。 哒哒哒哒~~ 马蹄踏起黄尘,三人闯过城门洞,疾驰出城。 “这是出什么事了,跑这么快?”望着卷起的黄尘,两个守门军士小声嘀咕。 嘴上这么说,但他们心中却也没有太在意,抱着枪,又站旁边去了。 忽然,又是马蹄声响起,又一骑来到,这一次出现的还是巡抚衙门的亲兵,,口中呼喊:“戒严~~严查出入,凡青壮者,一律不许出城!” 正文 第100章 截获 镇远门。 两个守门军士听到呼喊,都是一个激灵,急忙支起长枪,架住城门口,不许百姓随意出城了。 而此时,兵备道的陆百户带着几十个兵,在街道上出现,脚步纷沓,正往镇远门急急而来。 只不过他们不知道,他们要拦截的人,其实已经出城了。 …… 哒哒哒哒。 马蹄急促。 三个标营亲兵出了城门,沿着柳树官道向前急奔,心中都是松了一口气,以为轻易逃脱,不想刚奔驰出去不到五百步,就看见两个戴红缨詹帽、穿蓝色箭衣,手持长枪的军士正挡在大道中间,其中一人还举着一面三角令旗,左右挥舞,意思是下马接受检查。 三人心中都是咯噔一下,心说这里怎么会有军士检查?难道是事情败露了?后面两人下意识的要勒马,口中都叫:“老大!” 奔在最前的“老大”却丝毫不减速,口中叫道:“不管他,冲过去!”又向前大喊:“让开,巡抚衙门公务!” …… 马蹄滚滚,三个骑士不理会挡路检查的两个军士和他们手中的三角旗,亮出巡抚衙门的名头,连声呼哬,直接就冲撞了过去。 哒哒哒哒~~ 三马并排而行,马疾人快,蹄声如雷,卷起的力量十分骇人。 两个拦路的军士好像是害怕了,喊叫了一声,急忙跳到旁边,为三人闪开道路。 三骑疾驰而过。 就在后面两骑以为闯关成功的时候,冲在最前的那骑忽然惊叫一声:“绊马索!” 听到此声,两人都是大惊。 但电光火石间,想要勒马却已经是来不及了,只听见战马长声嘶鸣,前蹄弯曲,三骑几乎是同时被绊倒,马上三人也都被甩了出去。 这一下猝不及防,一般人肯定是要被摔一个七荤八素,甚至是受伤,但三人反应极快,虽然落马摔倒,但却都顺势翻滚,随即很快就跳起,两个小弟还有点手脚酸麻,但那个叫老大的,却已经反应迅速的拔出了腰刀。 几乎同时,在道边的柳树后,七八个毡帽箭衣的军士闪出,手持盾牌或长枪,向他们压来,为首那人却没有戴红缨詹帽,只方巾裹头,络腮胡,手中提着一把长刀,直取老大,同时,前面两个让路的军士也持枪冲上,前后包抄。其中一人举刀大叫,居然是翟去病假扮的。 “冲出去!” 眼见被团团包围,那个“老大”并不惊慌,他嗷叫一声,迎上络腮胡,挥刀就砍。 跟在他身后的两人稍一犹豫,然后各持长刀,跟在老大身后一起冲。 随即双方战在一起。 但很快的,老大就发现,他选择冲击络腮胡是一个错误,他原本以为,络腮胡是这些人的头领,只要迅疾击溃络腮胡,其他人就会鸟兽散,不过一交手他才惊觉,络腮胡刀法娴熟,武艺不在他下,而在络腮胡身边,还有一个赤着眼睛的少年枪兵,年轻不大,但枪法却极其威猛,完全就是不要命,此外,还有一个中年盾牌手,举着盾牌,以为策应,三人如一督墙,挡住了他的去路,令他没有可乘之机,而在短暂的交手之后,他就明白自己没有机会,想要逃,但三人已经品字围住了他,根本不给他机会,下一秒,他格开络腮胡的长刀,但年轻枪兵却已经向他猛然扎来,他无法闪避,只能本能的后退,但那一杆夺命的红缨长枪,还是向他胸口扎来。 “要活的!” 翟去病叫。 少年枪兵一震,硬生生的收住了长枪。 但枪尖还是刺入了寸许。 老大以为自己要死了,痛叫一声,扔了兵器,捂着胸口往后退。 中年盾兵趁机一步向前,手中盾牌狠狠砸在“老大”的身上,老大承受不住,直接被拍倒在地,络腮胡一步上前,顺势踩住了他的手脚,制服了他。 而在“老大”的同时,跟在老大身后的两个贼人原本也是挥舞长刀,和两边冲上来的军士对战,拼死挣扎,但是当见到老大倒地之后,两人的斗志瞬间崩溃。 不过和老大逃无可逃相比,他们两人的处境稍微好一点,因为围在他们两人身边的七八个军士并不是太强,左边那人被困住,但右边那人却是趁机冲了出去,往原野里狂奔。 “追。不能让他跑了!”翟去病急的叫。 “都让开!” 一个人影忽然向前,一边大叫一边将手中的红缨长枪,嗖的一下掷出。 枪夹着风,箭一般的在空中飞行,标枪一般的飞向那个逃跑的贼人。 这一次,翟去病没有喊“留活口”。 红缨长枪聚集了少年枪兵心中所有的愤怒,划空而过,准确的射中了那个贼人的后心。 啊。 一声痛叫,逃跑之贼惨呼倒地。 翟去病赞:“金川,好枪啊!” 三个贼人,一死两俘,到此,战斗结束。 …… 镇远门。 都任带着尤定宇和尤振武来到城门前时,正遇上翟去病石善刚吴大有薛金川等人押着两个贼兵返回。 见贼兵被拦截,一死两俘,都任老大人微微松口气,向尤定宇说道:“老总镇先见之明啊,若是三个贼兵逃走,事情怕就永远也查不清了。” 尤定宇抱拳:“也不是我,是我家振武来之前有所提醒,说消息可能泄露,所以提前在南门外布置。” 都任抬头望向尤振武,微微点头:“尤千户思虑周全,年少可为啊。” ---此时的尤振武正站在街边,听取翟去病的汇报,又检查三个贼兵的行李,张用,李从之,周兴,就是三个贼兵的姓名,而张用是他们中间的老大,面对从张用行李中搜出来的一把尚为雕刻完成的小木刀,尤振武若有所思…… 都任拨转马头,面色凝重的命令:“将两个疑犯押回城中,即刻审讯!” …… 巡抚衙门。 后堂。 地砖上,摔碎的茶盏碎瓷片到处都是。 崔源之脸色铁青的躺在榻上,口中喃喃:“左光先,你是要害死我吗?”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轻步走进来,到他身边小声汇报。 崔源之听完脸色大变。 …… 正文 第101章 擅闯 兵备道衙门。 《公明廉威》的牌匾挂在正中,黑底金字,十分耀眼。 亲兵分列,书办记录,气氛紧张。 大案后,《公明廉威》的牌匾之下,右方伯都任端然而坐。 此案关系重大,原本应该是由延绥巡抚崔源之亲自审理,但事情偏偏牵扯到了他,以大明律法,他必须回避,因此,此案的主审官就落在了都任的头上,审理的现场也从巡抚衙门变成了兵备道衙门。 而在都任大案之旁,还有一个五旬文官坐了,却是督理延绥粮储,户部郎中王家禄。 王家禄,字愧修,明黄冈县(今新洲)人,兼任关南兵备佥事,官职仅次于崔源之和都任,崇祯十六年,李自成大军来到之时,和都任一起守城,破城后自缢身亡。 今日审理此案,因为关系崔源之的标营,因此都任将他请来,一同审理此案。 “带人犯!” 都任一声喝。 尤顺先被带了上来。 他跪在地上,竹筒倒豆子一般的将知道的全说了。 听到左家,听到左定的名字,都任神色不变,但内外一些不知情的人,却都忍不住的心惊。 ----竟然是左家指使! 接着,尤顺包养的那个娼女也被带了上来,将所知道的供述。 两人之后,两个贼兵也被押了上来,不过和尤顺不同,这两个贼兵依然抱持侥幸,拒不承认在长乐堡的罪行,也不承认见过尤顺,只说今日的逃跑乃是因为思乡情切,想要回到河南老家,并不是畏罪潜逃。 “死到临头,还敢狡辩?看来不动大刑,你们是不会招了,来啊,动刑!” 都任不和他们两人客气,扔下签令,动用大刑。 …… …… 兵备道大堂审讯开始的同时,一匹快马从南城镇远门而出,急急往绥德而去。 却是榆林指挥使姜让的家仆。 …… 兵备道大堂。 “我招,我招……” 大堂重刑非一般能承受,只记几下,李从之就招供了,他承认了在长乐堡的罪行,但对于幕后的指使者,他却是不知,因为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听从老大张用的命令,张用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事后的赏银也是从张用手中领取。 至于张用背后是谁,从哪里领的银子,他却是不知道了。 但张用却依然嘴硬,依然不肯如实招供,只说自己素日和长乐堡有怨,一切都是自己,背后并没有他人指使。 “再用刑!” 面对如此的狡辩,都任怒不可遏,正准备继续用刑,参赞傅佑忽然走上堂来,在他耳边低语,同时将手中的一个物件呈到了他的面前,都任听完微一沉思,随后接过那个物件,观察了一下,亮给张用看:“张用,你看这是什么?” 已经被鞭打的满身是血,但依然不肯招供的张用慢慢抬起头,当看清都任老大人手中的物件之后,他眼神微微一变,但依然咬着牙,什么也不肯说。 都任望着他,心中已经有了几分底,于是单刀直入。 “这是一把小木刀,这是给孩子刻的,但你孑然一身,何来孩子?” “在这之前,你经常一个人往绥德跑。” “如果本官猜的不错,你在绥德秘密有一个家。” “而你只所以不肯招供,就是因为担心背后指使你的那个人,会残害你的家人。” “本官已经派人去绥德了,相信很快就可以找到她们,如果你如实招供,本官可以保证她们的安全,但如果你什么也不说,她们的生死,本官可就管不了了……” 听到此,张用全身颤栗起来,终于跪在地上,哭道:“小人愿招。” …… 堂前。 参赞傅佑向对面的人拱手:“尤千户年纪轻轻,却细致入微,以小见大,傅某佩服。” 站在他对面的尤振武谦虚:“参赞过誉了,其实这并非我,而是我好友李应瑞的功劳。在知道三个逃兵的姓名之后,他很快就查到,张用每月都会去一次绥德,联系到他行李中的木刀,我才能想到,他在绥德有家人和孩子。” “功成而不居,有利不忘彰显朋友,”傅佑笑:“尤千户真君子也。” 尤振武抱拳:“不敢,傅参赞,在下有一问,不知可否?” “请问。” “此案关系重大,背后之人一定不甘心束手就擒,说不得会有最后一搏的心思……” 傅佑笑:“尤千户放心,右方伯大人已经有安排。” 尤振武这才放心,又道:“此案虽大,但大不过前方的军情,不瞒傅参赞,自榆林军出征以来,尤某忧虑在心,今日都快七月中旬了,不知道我秦军是否已经出关?前线是否顺利?” ---这些日子里,除了在长乐堡忙碌,尤振武一直都在关心前方战事,不止是为了他的父亲,更是为了秦兵,为了这即将倾覆天下,又或者说,他在长乐堡所有忙碌,为的就是挽救这一切,因为,他时时刻刻都在关心。 “顺利。据最新的报,各路大军,固原总兵郑嘉栋、临洮总兵牛成虎、宁夏总兵官抚民,四川总兵秦翼明,我榆林总兵王定,都已经到了西安或者是潼关,加上陕西总兵高杰,总督标下火车营都统总兵白广恩,我十万秦兵已经聚齐,粮草辎重源源不断,不日就将出关!”傅佑说的振奋,显然对出关之战十分有信心。 尤振武听完默默,历史上,孙传庭是八月初一离开西安,八月初五出潼关的,如果他自己能在两三天里造出自生火铳,飞报西安,以自生火铳之功,说不得能在他离开西安或者是出潼关之前,和他见上一面…… 至于傅佑口中的“顺利”,那只是出关前的顺利,或者说,在出关后短暂的顺利,其后可能就会陷入困局。 …… 堂中。 张用竹筒倒豆子一般的将他为左家做事,受左定命令,和尤顺接头,暗夜破坏长乐堡的全部经过,一五一十的全部交代了。 两个书办奋笔疾书,连续记录。 审案的都任和陪审官王家禄,都是脸色凝重---想不到左家如此胆大妄为,真的用重金收买巡抚亲兵,即便没有破坏长乐堡之事,这也已经是不小的罪过了。 以下探上,以下用上,左家父子的居心不良,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 “本官问你,今日你们惶惶逃跑,是谁向你们通报消息的?” 待张用说完和左家的勾当,书办记录完毕,都任一拍惊堂木,再问。 这一次,张用低下头,支支吾吾的说,他们本就计划今天逃走的…… 都任何等人?一眼就知道张用在撒谎,于是说道:“张用,事到如今,你还想要为谁隐藏什么吗?你不为自己,难道不想想自己的妻儿吗?” 张用满头冷汗,跪在地上,犹犹豫豫,想要答,但又不敢答。 就在这时,堂前忽然一阵喧哗,脚步声急促。 堂中人吃惊,都抬头向堂外看去。 只见一彪人马忽然闯了进来,为首的正是标营守备史奋。 史奋全身披挂,腰悬长刀,不顾堂前军士的拦阻,气势汹汹的直接闯到堂中。 他身后跟着的十几个亲兵则立在堂前,虎视眈眈。 都任大怒,一拍惊堂木,喝道:“史奋,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带兵擅闯我兵备道大堂,是不是以为我罢不了你?” 史奋却不怕,他一抱拳,高声道:“右方伯勿要见怪。抚台大人有令,暂停审理,张用王从之两个乱兵,即刻押回大牢,堂前军士拦阻,不让属下进堂,属下不得不如此!” 都任和王家禄都是一惊,王家禄站起,喝到:“胡说!崔抚台病重,榆林军政事务都由右方伯暂时署理,此案更关系重大,崔抚台已经明确交于右方伯审理,岂会再有什么命令?” “那属下就管不了了,这是抚台大人的命令。属下奉令行事,还请两位大人不要为难我。”史奋脸色冷冷,一副豁出去、要和都任对干的样子。 “你行的什么命令?”都任怒:“抚台可有公文给你?” “没有公文,只是口头命令。”史奋道。 “只是你一句话,就想提走要饭,你当本官是什么?”都任怒拍惊堂木:“即刻退下,否则本官视你为罪犯同谋,一并拿下!” 史奋脸色铁青:“右方伯,不要让属下为难……” “退下!”都任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双目似要喷出火来。 ---审讯已经到了最后的关系,史奋这个时候来阻止,明显就是要掩盖真相。 王家禄也喝道:“退下!” “既然如此,属下只好冒犯了。” 史奋站在那里,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大明以文制武,不要说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守备,即便是总兵,在都任面前,也只有俯首听令的份,史奋原本也不敢这样,但今日之事实在是特殊,不但关系抚台大人,也关系他自己的身家性命,所以他不不得不硬着头皮对干。 说着,史奋向后一挥手,叫道:“来人,将他们带回去!” “是!” 堂前的那十几个亲兵高声答应,就要往堂中涌来。 “谁敢乱动!” 都任怒极,拍桌大叫:“没有本官的命令,擅上大堂者,视同谋反!” …… 正文 第一章 刘廷杰 第二卷英雄志 兵备道衙门。 听到都任的大喝,那十几个亲兵愣住了,僵在堂前,没有人敢进堂。 见亲兵们僵住,史奋脸色发青,大吼:“抚台大人的命令,谁敢违抗?立刻拿人, 不从者,军法从事!” 十几个亲兵相互一看,一齐奔了进来---他们本就是史奋的亲信,身家性命都和史奋连在一齐,在史奋的严厉喝令之下,他们何敢再磨蹭? “来人,将他们全部拿下!” 都任怒极。 听到都任命令,兵备道衙门的军士齐声呼应,不论是在堂中还是堂前的, 都 拔出了腰刀。 呛啷啷~~ 史奋的亲兵当然也不示弱,也纷纷拔刀,一时,堂中刀光剑影,双方眼鼻互瞪,眼看就要发生冲突。 就在此时,忽然“哒哒哒哒”,堂前又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同时铁甲声声,正在堂中对峙的两方人马都转头看去,只见又有一大彪的人马急急奔入兵备道衙门,人数约有五六十。 和史奋的轻甲箭衣不同,这一彪的人马全部是重甲,手持长枪,红缨耀眼,近到堂前, 立刻将长枪端直了,枪尖直冲堂内。 都是榆林军,不论是史奋的兵还是兵备道的兵,立刻认出,这忽然出现的兵马,乃是管屯军的精锐,隶属参将刘廷杰统领。 --榆林军出征,副将惠显和参将刘廷杰留守榆林,惠显虽然是副将,但直属兵马并不多,刘廷杰麾下的一千多管屯兵,才是留守的主力, 只是,刘廷杰的兵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堂中,史奋脸色大变,因为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随即就听见一声高喊:“禀右方伯大人,刘廷杰奉命来到!” 堂前的重甲管屯军向两边一闪,让出一条道,一个全身甲胄, 腰悬长剑, 头上红缨耀目, 面色沉沉,三缕长髯,四十岁左右的将官大步走上堂来。 挤在堂中的标营兵和兵备道的军士都不由自主的为他让路。 ---不止是因为刘廷杰的官职,也因为刘廷杰的威势。 “还算是不迟!” 听见都任大喝:“史奋擅闯公堂,当堂拔刀,试图劫走要犯,威逼本官,即刻拿下!” “是!” 刘廷杰高声答应,目光看向躲在几个亲兵之后的史奋,右手一指:“拿下!” 堂前的重甲军士轰然答应,持枪上堂。 十几个标营亲兵都吓的后退,无人敢挡。 史奋头上已经冒出了汗,但口中却大叫:“我是标营守备,今日所来,更是奉巡抚大人的钧令,你们谁敢拿我?!” “如果持正守法,自然没有人敢拿你,”刘廷杰冷冷看他:“但你带兵擅闯兵备道,威逼右方伯,已然是大罪,面对你这样的罪将,谁能不拿你?” 目光再看向史奋身边的亲兵:“还有你们,史奋要死,难道你们要跟他一起死吗?速速扔下兵器,不然你们和史奋同罪!” 亲兵们你看我,我看你,都是惊慌。 犹豫之中,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扔下了刀,随即,叮叮当当,他们都扔了手中的长刀,退到了两边。 “回来!回来!你们要干什么?” 忽然变成了孤家寡人,史奋惊恐极了,他大声吼叫,试图挽回,但却无济于事。 眼见无法挽回,史奋大叫一声,忽然拔出了腰间的长刀,刀尖指向刘廷杰,吼道:“刘廷杰,没有巡抚大人的命令,你私自调兵,现在又威逼于我,巡抚大人不会饶过你的!” 刘廷杰轻蔑冷笑:“是不是巡抚大人令你来的,很快就知!”挥手:“上!” 重甲军士立刻扑上。 史奋挥刀顽抗,死不投降,奈何实力有限,几下就被拿下,兵备道的军士将他捆了一个结结实实,押了下去。 完成任务,刘廷杰向都任、王家禄抱拳行礼,然后带队离开。 …… 堂前阶下。 一个穿着五品熊罴服的年轻武官抱拳向刘廷杰行礼。 刘廷杰原本下了台阶,已经大步走过了,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站住脚步,回头问道:“可是中卫所的尤千户?” “正是卑职。”年轻武官回答。 刘廷杰点点头,大步去了。 尤振武抬起身,目光看向刘廷杰的背影,目光里满是尊敬。 ---不是因为刘廷杰及时赶到,解了兵备道的危机,挫败了幕后影舞者破坏证据链的企图,也不是因为刘廷杰是参将,官大三截,而是因为在真实的历史上,在孙传庭兵败,潼关西安先后失守,李自成大军滚滚而来,总兵王定吓的逃走之后,刘廷杰所表现出来的非凡勇气和战力。 谷擊 刘廷杰,字三若,绥德人,父刘彝鼎,乃绥德大儒,刘廷杰幼从父学,崇祯九年中得举人,原本是文职,但见兵事不堪,遂投笔从戎,转为武将,因为有举人之身,又设备谨堠、不辞劳怨,很快就升为了参将。 ---在明末总兵遍地走的情况下,参将只能算是一个中阶武官。 但就是刘廷杰,在总兵王定逃走,新任巡抚未到,榆林上下惶恐,不知何去何从的情况下,和副将惠显两人,共同拥戴都任和王家禄两位大人,召集城中老将,商议御敌之策。 会议中,刘廷杰大呼曰:“西安虽破,三边如故。闯贼部下现在皆中州子弟,闯贼杀他们的父兄,驱赶他们作战,必非所愿。榆林天下劲兵,一战夺其气,然后约宁夏、固原为三师迭进,贼必可平!” 刘廷杰的话,鼓舞人心,众人遂在岳王庙歃血为誓,誓言死战。 其后,刘廷杰招募死士,出城讨取援兵,但未获成功。 血战七昼夜后,城陷,刘廷杰力竭被执。贼劝曰:“若能降,仍以汝为大将。” 廷杰怒目曰:“烈烈丈夫,岂降贼者?宁死不贻君父羞!” 贼怒,乱刀支解之。 父彝鼎闻之,叹曰:可谓吾有子矣。 其弟刘廷夔,亦自杀殉难。 史书记载,毕竟只是平面,而今日所见,令尤振武更加相信和敬重刘廷杰的人品。 这样的人,岂能不尊敬? …… “史奋胆敢假传我令,简直是丧心病狂,即刻拷问,看他究竟是何居心?” “左光先恶行恶端,触目惊心,立刻缉拿左光先和其次子左定!” 审讯完毕,都任和王家禄将结果报给巡抚崔源之,崔源之听完大惊,立刻下达两道命令。 …… 黄昏。 绥德。 脚步声急促,正准备休息的左光先被惊醒,听完姜让的家仆所说,他脸色大变:“快,快去叫老二来!” 很快,左定来到。 听完老爹所说,他脸色也是大变,一时也有些慌了,但口中却依然强硬:“大,张用是不会招供的,除非他不顾他家人的死活了,只要张用不说,就凭尤顺一张嘴,谁也定不了咱左家的罪!”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侥幸?” 左光先怒:“你现在就走,往西安去见布政使陆之琪大人,就说,右方伯都任和中卫所尤家,欲图构陷我左家,请他为我左家主持公道!不管陆大人答应不答应,你都不要露面,就躲在西安。听榆林的消息再决定下一步。” “那你呢?” “当然回榆林,为你擦屁股。”左光先脸色沉沉:“或者说,为我左家争取最后一线生机。” “大……”左定脸色发青。 “你立刻走!还有,张用的家人不能留在绥德了,你和德开立刻带人将她们转移,另寻他地安置。只要继续拿着她们,就算张用招供了,我也有办法让他翻供!” “嗯,我这就去。” 左定转身疾步而去。 左光先呆呆站在那里,忽然一声叹:“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 黄昏,左家背后指使,使用巡抚标营的亲兵,往长乐堡杀人放火的消息,很快就在榆林城中传开,引起不小的轰动,左家尤家都是榆林将门,皆世代带兵,尤家三总兵,左光先也两任总兵,两家究竟有什么样的恩怨,左家要下此毒手?只因为两家的少公子相互打赌,尤家赢了左家一百两银子吗? 更何况,这其间还牵扯到了巡抚大人的标营,事情就更是复杂了。 而对于尤振武查出堡中内奸,又设伏抓获三个贼兵的事情,也被传的沸沸扬扬,神乎其神,在惊讶左家和尤家的恩怨之外,百姓们对尤少千户的本领,再一次的刮目相看。 “肯定是岳王爷,不然何有这样的能力?” “是啊是啊。” “这一次,左家怕是要完了。” …… 而此时的尤振武,已经匆匆返回长乐堡,继续练兵和制作自生火铳。 晚间。 标营守备史奋在狱中畏罪自缢。 都任和王家禄都是愤怒,两人联名上书,弹劾巡抚崔源之。 消息传到长乐堡,翟去病拍桌而起:“这是杀人灭口啊!” 尤振武却是冷静,他知道,史奋的死,一定和崔源之脱不了关系,崔源之为了自保,不惜杀人灭口,这件事肯定不会就这么结束,官场争斗,他不关心,他担心的是,崔源之的事情,会不会影响到榆林的稳定,继而影响到他练兵的大计? 正文 第二章 发疯 …… 第二日中午,左光先从绥德赶回,刚到城门口,就被军士包围,左光先不紧不慢,不慌不张,任由军士缉拿, 随即被押往兵备道衙门。 都任升堂讯问。 ----冤枉,子虚乌有,栽赃陷害,从来都没有的事情! 面对都任的审讯,左光先否认所有的事情,一力喊冤。 都任虽怒, 但却也没有办法,不唯左光先回答滴水不漏,更因为左光先有世袭的武职,在没有定罪之前,对他是不能用刑的,还有,不论尤顺还是张用的口供,都没有直接提到左光先本人,都是左家管家左德开和左定和他们联系,加上史奋自缢,已经无法追查是否和左家有联系,因此,虽然明知道左光先是背后的主使,但一时却也无可奈何。 都任只能将左光先暂时关押,同时往西安发文,请求缉拿左定和左德开。 拿到左定和左德开,和张用、尤顺相互对质,案子就能继续审讯,到时, 左光先想避也避不开,一旦定罪,就可以剥夺左家的世袭武职,左光先左定必将受到严厉惩处,说不定会人头落地…… …… 左宅。 家主左光先被缉拿,左定和左德开逃亡的消息传来,全家立刻乱成了一锅粥。 “父不在家,你自己保重。” “安分守己,切忌妄动。” 后堂,望着老爹从狱中送出的书信,左绪呆若木鸡,他简直不敢相信眼中听到的一切,也不相信书信的内容,什么?老爹被关押,二哥和左德开被缉拿?右方伯大人已经查出,在长乐堡杀人放火的贼人,乃是他左家指使? 这怎么可能? 他左家可是榆林将门,上上下下都是关系,家产丰厚, 连大哥左襄兵败的事, 都能迈过去,现在只因为杀了长乐堡一个人, 放了一把火,就要全家覆没了吗?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尤家,都是因为尤振武…… “尤振武,我要杀了你!” 无比的愤怒和焦虑之中,左绪忽然一声大叫,转身奔回屋中,拿了刀,就要往外冲。 旁边的家仆都吓坏了,急忙拦阻。 “四公子,不可啊~~” “老爷有交代,你千万不可以出去啊!” “四公子……” 一众家仆有人跪拜,有人抱住左绪的小腿,说什么也不肯让左绪离开。 “滚开,都给我滚开!” 左绪眼珠子血红,挥舞手中的刀,谁拦阻他就要杀谁…… 家仆都吓的闪躲。 混乱中,有一人从后院快步而来。高喊;“乱糟糟的成何体统?还不快住手?” 一众家仆像是见到了救星,纷纷哭喊:“柳先生来了!” “柳先生,你快劝劝四公子吧~~” 听到柳直的声音,狂躁的左绪,在这一瞬间,似乎也冷静了一些,虽然依旧手持长刀,但却不再胡乱挥舞了。 “君子贵庄重,不重则不威。左绪,你手持利器,这般咆哮,如妇人一般,岂不让人笑话?” 柳直慢条斯理的声音,在场中响起。 如果是往日,左绪一定会扔了刀,转身,恭恭敬敬的行礼问好,并听从柳先生的教诲,但今日他却没有。他慢慢转身,看向柳直,脸色扭曲的问道:“君子?什么是君子?老师你是君子吗?” “躬自厚而薄责于人,三省吾身。” “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礼者敬人。” “能做到这两点,就是君子。”柳直回答。 “哈哈~~” 左绪忽然大笑起来,或者说,他彻底压不住心中的愤怒和不满了。 “远嫉妒、自省、向善、诚恳待人”,都这个时候,柳直还在教授他那些烦人的圣人之言,简直是愚不可及。 笑声中,左绪抬起右手指着柳直的鼻子,毫无尊敬,咬牙切齿的说道:“君你个娘!叨逼叨,叨逼叨,跟苍蝇蚊子似的,我他娘的早就受够你了,什么仁义道德,什么君子良善,什么自谦自省,都是没用的狗屁!救不了我大和我哥,也救不了我,也变不成银子,解不了危难,现在你就给老子滚,慢一步,老子就打断你的腿!” “你,你,你……”柳直脸色一下就涨红,他一辈子受人尊敬,左光先在他面前都是客客气气,左绪虽然不好学,但却也从来不敢顶撞他,想不到今日,左绪竟然忽然变了脸,毫无尊敬不说,更是把他当成是狗一样的骂。一时气的他脑袋发晕,张口结舌,竟然是说不出话来。 左绪却不客气,扑上来揪住他的胸口就往外拖。 谷珩 “士可杀不可辱~~” 柳直终于是喊了出来。 “连刀都不会拿,血都不敢见,你算个狗屁士?滚,你给老子滚……”左绪吼。 面对又疯狂起来的少公子,原本就已经人心惶惶,担心被殃及的左家家仆就吓坏了,都眼睁睁的看着左绪拖拽柳先生,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拦阻。 …… 长乐堡。 上午。 七月的阳光毒辣的照耀大地,野田禾稻半枯焦,感觉大地都快要被烤着了,人根本无法在日头下站立,但在长乐堡的校场之上却是鼓声咚咚,旗帜摇晃,脚步纷沓,喊声震天,新兵们正顶着日头,挥汗如雨的进行操练。 烈日之下,所有人都被晒的黝黑,汗水如洗澡一般。 如果是往日,尤定宇一定会站在场边,聚精会神的看,为娃娃们叫好,有时还会亲自下场,舞一套大刀,鼓舞士气,但今日他却是负手在场边踱步,任凭场中喊声震天,他也没有抬头多看一眼。 “三爷,你走的我眼都晃了,坐下歇会不行吗?” 翟去病笑,一边说,一边拉过椅子,请三爷坐下休息。然后斟了一杯茶,送到尤定宇面前。 尤定宇这才接了茶坐下,但依然是眉头紧皱。 “三爷,你干嘛闷闷不乐,是担心左家吗?放心,尤顺和张用都招供了,铁证如山,左光先也已经下狱了,都任老大人又铁面无私,他左家一这回肯定是跑不了的!” 翟去病知道三爷爷的心思,大声安慰。 尤定宇喝口茶,哼了一声,摇头说道:“你小子少安慰我,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用不着你给我灌迷魂汤!” “这哪是迷魂汤?我说的是事实啊。”翟去病笑。 “什么事实?左光先否认了所有的事情,左定左德开又跑了,现在还没有抓回来,史奋也死了,里里外外麻烦的很,想要铁证如山,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 “那照三爷的意思,左光先还能翻案不成吗?”翟去病道。 尤定宇老脸发沉:“难说。” 翟去病笑:“你太多虑了。” “不是我多虑,是你不知道左光先的手段,那老狗,贼的很呐,西安又有关系,除非是朝廷诏令,真定了他的罪,否则我还真不能放心……”尤定宇道。 见三爷这么严肃,翟去病也渐渐认真起来:“都任老大人和王家禄大人已经联名上书,弹劾崔源之,崔源之这一次不是要致仕,而是要被罢官了,崔源之一去,一些知情者就没有了顾忌,都任老大人调查案子肯定能更顺利……” 尤定宇哼了一声:“你知道个屁,文官都是拖拖拉拉,这事还不知道要调查到什么时候呢。” 话刚说道这里,远方忽然隐隐传来“砰”的一声,翟去病本能的转过头去,口中道:“三爷,你听见没有?铁匠铺那边好像有铳声……” 尤定宇年老了,耳朵不甚灵,没有听到铳声,但却也向铁匠铺方向望去,口中道:“该不是自生火铳成了吧?”说着就跳起来:“走,去瞧瞧!” 其实不用他说,翟去病早已经撒腿往铁匠铺奔去了。 还没有到铁匠铺,刚半途,就看见李应瑞迎面跑了过来,嘴里激动的喊:“三爷,武功,成了成了,成了啊!” 翟去病大喜:“是自生火铳成了吗?” “是!”李应瑞回。 “哈哈哈,振武好样的!” 尤定宇大笑,疾步往铁匠铺冲去。 …… 查出内贼,确定是左家所为,在兵备道衙门,见过刘廷杰之后,尤振武连家门都没有回,直接返回长乐堡,抛开一切,全心投入到弹簧片的制作之中。 不是他不想回家,也不是不想念,而是时间紧迫,他一刻也不敢浪费。 对一个矿业大学毕业的后世穿越者来说,弹簧片的原理并不复杂,只要解决好材质问题和制作方法,就能够作出合格的簧片,坩埚炼出了精铁,材质问题已经被解决,但如何制作,或者说,如何制作出尺寸大小,厚薄,弹性,保持一致,质量始终如一,可靠耐用的簧片,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因为这个时代,并没有前世的那些工具,一切都需要摸索着来。 也幸亏只是簧片,如果是其他复杂的构件,尤振武真没有信心能做出来。 “娃,歇歇吧,娘给你熬了粥。”上午,尤侯氏到长乐堡来看儿子,见尤振武窝在铁匠铺里,蓬头垢面,一身煤灰,忍不住心疼的落泪。 尤振武却是笑:“娘,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自生火铳,马上就可以做成了!” 尤侯氏又喜又忧:“那太好了……唉,也不知道你大出潼关了没有?什么时候能得胜归来?” “放心娘,我大一定会胜利归来的。”尤振武安慰,心中却是忧虑…… 正文 第三章 功成 连续几十次的尝试,作出的簧片都稍差人意,没有能达到尤振武的工艺要求。 但也因为经过这几十次,反复的重炼和重造,不论工具还是技术的积累,都得到了相当的提高。 尤振武的信心,越来越足。 从昨天下午进入铁匠铺, 到今日中午,将近一天一夜的时间,除了傍晚时分,陪三爷吃饭之外,其他时间,尤振武都盯在炉火前。为防被打搅,他严令保密, 不许任何人将此事告诉三爷。 终于,上午时分, 第一片大小合适、弹力适中的弹簧片成功产出。 小小的弹簧片,宽不过手指,长不过四寸,捧在手心,忍不住激动。 这样的一个小小器物,在前世里不过是一个寻常物件,但在这个时代里,却是意义非凡。 匠人欢呼。 其实在他们看来,簧片早就成功了,但少千户却始终不满意,一直要去重造,现在见少千户的脸上露出笑意,微微点头,他们所有人的心里,终于是松了一口气。 ---连续两天高强度的操作,他们也都快要支持不住了。 在弹簧片之前, 尤振武要求老刘头精铸的自生火铳的其他零部件,已经作出了两套, 也就是标准件和备用件,并且前后已经进行了三次改进,才得到了尤振武的首肯,加上已经打造好的铳管和尤振武亲自设计的木枪托,整个自生火铳的制作,可谓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而弹簧片,就是东风。 刘贵等人立刻开始组装,弹簧片、龙头、枪托,继而是铳管…… 组装是细致活,尤其是第一支自生火铳,尤振武全程紧盯,眼睛眨也不眨,别人不明白,但他心里太清楚了,自生火铳的出现,不止是有划时代的军事意义,更是他在这个时候谋生存命的根基,只有有了自生火铳, 配上纸包弹,大幅抬高鸟铳的射击速度,一兵当两兵,他后续的谋划才有继续的可能,他也才有信心在天崩地裂的危局里,逆流而上。 “成了,成了啊。” “这就是自生火铳啊!” 眼见组装完成,众匠人都激动。 “少千户。”刘贵将组装完成的自生火铳,呈到尤振武面前。 尤振武双手接过,掂掂份量,然后举起火铳,空铳先进行点火测试。 众人屏气凝息的看。 “咔!” 尤振武轻轻扣动一下。 弹簧片的作用力之下,龙头撞击火石,顿时就激发出了火星。 火星耀眼。 这样的火星,一定能点燃引药,射出铅弹。 刘贵喜不自禁叫:“成了,真成了啊!” 众铁匠也都是欢呼…… “咔咔咔咔!” 接下来,尤振武连续扣动,龙头撞击的声音,清脆有力,激起火星不断,他清楚的看到,前十几次击发火星足够大,可以点燃引药,继而能射出弹丸,但十次之后,大约是因为疲软,簧片弹力减小,火星似乎不再激烈,真要是击发,可能会出现不能点火的情况。 虽然如同打火机一样,一次没有点燃,还可以迅速进行第二次第三次,但火铳不是打火机,战场也不是点烟,如果不能一次点燃,需要第二次第三次,不但贻误战机,对士兵的信心也会有极大的影响。 所以,弹簧片仍需要改进。 最终目标,是九成的点火率,也就是说,十枪之中,只允许一次失败。 不过就眼下来说,这簧片的力度已经足够,已经足可以宣誓,自生火铳,制造成功了! “取火药来!” 空枪之后,尤振武决定实弹。 见少千户要实弹,众人都有些担心,刘贵冲上来,要代替尤振武击发,但被尤振武推开。 捧着自生火铳来到院中,火药弹丸,按量足填,小棍压实之后,尤振武举起火铳,瞄向场中的木板。 “砰!” 龙头落下,火星溅起,掌中鸟铳剧震,白烟冒起,铳中火光推着弹丸呼啸而出,其声震动天地。 …… 铳声响过,很多人往铁匠铺涌来,先是李应瑞周运,接着老爷子尤定宇和翟去病,而后,王守奇听到消息,也急匆匆的赶了过来,尤定宇喜不自禁,端着自生火铳哈哈大笑:“我娃厉害啊,还真就造出了,娃,你三爷爷我平生很少服人,但今日我却是服你了!” 谷陃 众人欣喜,但尤振武却是有些支持不住了,因为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身体疲惫至极,眼皮子已经是睁不开了,微笑的向三爷点头,忽然脚下一软,慢慢就倒了下去。 众人大惊。 “哥,哥,你这是怎么了?!快,快叫医官!” 翟去病扶住尤振武,惊的脸色都变了。 “慌什么?不过就是累的睡着了,”最后听见三爷尤定宇在叫:“快,扶他回房间!” …… 不知道睡了多久,尤振武睁眼醒来,发现天已经是黑了,只觉得头脑清楚,神清气爽,好一场大觉,伸手一摸索,明白自己正躺在住所的床榻之上,抬眼看,发现窗外隐隐有灯光,好像还有人在小声说话,于是坐起来叫道:“谁在外面?” 脚步响,灯笼光摇晃,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少千户,你醒了?”老兵张福林的声音---尤顺出事后,尤定宇就令张福林暂时照顾尤振武的起居。 张福林之后,还跟着一个身穿武者常服,胡须斑白的老人。 “爷爷!”尤振武惊喜,急忙下榻行礼:“您回来了?” “嗯,下午刚回来。”尤世威一向严肃的老脸上,少有的露出了微笑:“我和福林说话,怕不是吵醒你了吧?” “怎么会?” 尤振武急忙穿戴整齐,系上腰带,向尤世威再次行礼。 张福林倒了一杯茶,就退出去了。 尤世威坐了,望着尤振武,欣慰笑道:“自生火铳我已经见到了,真是难为你了,短短时间,你居然真的将自生火铳造出来了,老实説,在今天之前,我都还有所怀疑的呢。尤顺和三个贼人的事情,你也处理的很好,能抓到三个逃跑的贼人,就更是不容易。” 尤振武谦虚的抱拳,得爷爷一句夸奖,实在不容易, 尤世威老脸忽然又一沉,恢复了过往的严肃:“不过一天一夜窝在铁匠铺,这样的事,以后决不能再有,再要紧的事情,也要紧不过身子,你明白吗?” 尤振武点头称是。 尤世威的老脸稍稍缓和,继续道:“虽然造出了自生火铳,但也并不表示你之前的做法都是对的,爷爷再告诫你一遍,不管做人还是带兵,都得小心谨慎,切记张扬。古人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高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你现在只是一个千户,经历的不多,还不能知道人心险恶,一旦你担了大任,周边有了更多的同僚,就比如像左家那几个居心险恶之徒,如果还是像现在这般行事,就要吃大亏。” “是,孙儿记住了!”尤振武再点头。 稍微一沉吟,尤世威继续说道:“左光先凶狠毒辣,狼心狗肺,预置我尤家于死地,这一次,说什么也是不能放过他,即便牵扯到崔源之,我尤家也必追究到底!” 尤振武点头---他不惧挑战,但对左家不顾大局,破坏他制造自生火铳的阴谋诡计,却实在是不耻。 “你心里一定奇怪,左家为什么要这么做吧?今日我收到你荣叔的信了,他已经于五天前,回到西安了,在接了我的信后,他遵照我言,留在了西安,并且拜会了你的岳父李赫然……” 听到此,尤振武心中微微一跳,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因为他对李赫然没有什么印象,更一次也没有见过其女李文英,听到岳父两字,想到素未见面的妻子,不免有些怪异。 “这两天,我也很疑惑,那就是左光先为什么要针对我尤家,要针对你,而通过你荣叔的调查,终于是得到了一个可能的答案,”尤世威盯着尤振武,很严肃的说道:“一切的内因,都是因为你的婚事!” “我的婚事?”尤振武奇。 “是。” 尤世威点头:“李赫然的妾室是左家女,听闻,她一直在怂恿李赫然,毁弃和我尤家的亲事,改和左家联姻。也就是将李女李文英,我尤家的媳妇,许给左绪!” “原来如此。” 尤振武明白了。 ---怪不得左绪那么大的仇恨和愤怒呢,原来不止是嫉妒,更因为想要夺妻! 虽然自己并没有见过李文英,对于这门娃娃亲也不是十分在意,但并不表示这门亲事是可以让他人随意破坏的,左绪这个第三者,极其没品和无耻。 另外,自己没有见过李文英,难道左绪就见过吗? 又想左绪的姑姑是李赫然的小妾,亲戚往来,左绪说不定真是见过呢。 听说李文英很是漂亮,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一时胡思乱想。 尤世威当然猜不到年轻人的心思,他继续说道:“你荣叔分析,左光先八成是看上了李家的家产了,李赫然无子,也没有叔伯,只有一个独女,百年之后,家中的万贯家财怕都得留给女儿,去年,为了给儿子赎罪,左光先用尽了家财,还借了不少的银子,为了筹银还债,他焦头烂额,借无可借,为了东山再起,极有可能是盯上了李家的家财……” “为了逼的李赫然悔婚,和他左家结亲,左光先左定左绪三父子,才会使出各种办法,针对我尤家,针对你!” 尤世威老脸沉沉。 正文 第四章 莅临 听到此,尤振武彻底明白,原来左家所图的不止是人,还有钱财。 怪不得这般疯狂,派人到长乐堡杀人放火呢。 “这件事说给你,你心里要有数,左光先虽然进了大狱, 但左定下落不明,左绪也还在榆林,事情说不得会有反复,左家也可能会有反扑,这几天,你要加倍小心!”尤世威说。 尤振武点头。 说话间, 房门“呀”的一声响, 有人推门,三步并作两步,风一样的走了进来,正是三爷尤定宇。 身后还跟着一人,却是翟去病,不过翟去病胆怯尤世威,担心被惩罚,只在门口露一下头,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娃醒了啊?”尤定宇捋着乱糟糟的胡须,眼神又欢喜又疼惜。 尤振武行礼。 “醒了好,以后可不敢这么累了,我们这两把老骨头,还等着你披麻戴孝挑灵幡呢。”尤定宇道。 尤世威瞪他一眼。 尤定宇嘿嘿一笑,坐下不说了。 尤世威看向尤振武,继续道:“自生火铳制作成功之事,我已经令人禀报右方伯了,如果没有意外, 明日右方伯就会亲临长乐堡, 观摩自生火铳。等完事之后,你就立刻起身,前往西安,行纳征之礼!” 见尤振武没有回答,而是默默沉思,尤世威还是以为孙子不愿,老脸顿时沉下,提高声调:“我的话,你听见没有?” 尤振武忙抬头:“是!” 尤世威这才满意,点头道:“堡子里面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不论练兵还是造铳,我和你三爷会帮你主持……” 到这时,尤定宇终于是忍不住了,接口说道:“娃,三爷我唠叨几句,堡子里面的事虽然重要,但你的婚事更是大事,一点都不能耽搁,不然, 不但我和你爷都不能同意, 你大和你娘更不能心安, 另外告诉你呀,那个李家小闺女不但俊俏,秀外慧中,而且极有才能,和你般配的很。不得不说,你爷当初还真有眼光,早早选下了这个俊俏贤惠又有银子的孙媳妇……” 尤世威轻轻咳嗽了一声。 “你咳嗽我也要说!”尤定宇道:“这里也没有外人,娃,左家看上的是李家的银子,咱家虽然不重银子,但有总比没有好,若是有李家相助,你未来的前程,一定能更顺利很多……” “你胡说什么?”尤世威皱着眉头,终于是听不下去了,他站起来说道:“为义不为利,婚姻是娃的大事,亦是当年我和李老头的诺言,岂是为了银子?” “我就是随便说说……” “说也不行,走!” 尤世威气呼呼的走了。 尤定宇不敢再多说,只能跟上。 尤振武送两个爷爷到门外。 等两个老头走远了,他站在灯笼下,静静沉思---他十分清楚两个老头的心思,在这个时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人们最期盼的就是儿孙满堂,他已经到了结婚的年龄,又是尤家的长孙,他的婚事自然就是尤家的头等大事,与之相比,自生火铳的制造和军功的累积,反倒不是两个老头子眼中的急切。 从爷爷尤世威的问话看,这一次绥德之行应该是顺利的,借到了所需的银子。 想到老爷子德高望重,一生自傲,临老了为了自己,却不得不低下身段,去往绥德,向那些老部下借银子,尤振武心中不禁升起愧疚…… “哥,”翟去病从旁边冒了出来:“老爷子走了啊。” …… 这一夜,尤振武梦到了父亲,他看见军旗之下,父亲正在浴血拼杀,鼓声如雷之中,敌人却是越来越多,一会又梦到了西安,梦见了那从未谋面的李文英,最后,一个绯袍乌纱、立身大纛之下、身后千军万马、无比威严的文官出现在他的梦境里…… 大明最后的柱石,孙传庭孙制台! 不知道西安之行,能否见到孙传庭? 如果可以,他有很多的话要说…… …… 谷隳 第二日天不亮,长乐堡就忙碌了起来,众人为了迎接右方伯而准备,尤振武则一头钻进铁匠铺,抓紧时间,组装了第二、第三支的自生火铳---零件都已经齐备,铳管更是已经打造了几十支,差的就是簧片,因此,连续组装已经不是问题。 巳时中(上午十点),右方伯都任老大人一行人来到长乐堡。 不止是都任,也不止是户部督饷郎中王家禄和榆林参将刘廷杰,榆林各家将门竟然也来了不少的人,除了尤振武的外公侯世禄、舅舅侯拱极之外,王守奇的爷爷王家王世钦,李应瑞的父亲,前延绥总兵李昌龄,原山海关副总兵杨明、原定边副总兵张发、原孤山副总兵王永祚,竟然也都跟随而来了。 原来,榆林各个将门在最近半个多月里,已经听了太多、太多的关于尤振武的故事和传言了,对于尤振武,他们都很是好奇,虽然尤振武从小在榆林长大,各将叔伯都认得尤振武,但尤振武最近一个月的操作,却让他们都是看不懂了。 在街道上大喊河南九月有雨,和左杜对赌,演出“撕纸还原”的神技,又偷取自己娶媳妇的聘礼,扩建长乐堡,甚至夸出海口,要在长乐堡打造自生火铳! 自生火铳的打造可不是容易,连京师和西安都没有成功,小小的中卫所怎么能成? 何况听说,中卫所并没有请巧手匠人,一切都是尤振武自己在琢磨,铁匠们都是听从尤振武的命令。 一桩桩一件件,令这些将门叔伯们更加不可置信,虽然和普通百姓不同,他们中间大多数人都不相信“岳王爷托梦”的传说,认为尤振武假借神明,有不明之心,但撕纸还原的事情他们却无法自我解释,自生火铳的制造,更非容易,但两件事,尤振武一个是轻松做到,一个是大胆承诺,如此情况下,他们怎能不好奇? 又听闻长乐堡有火灾,还死了一个百户,长乐堡遭到了破坏,但紧接着不久,就又传出消息,说尤振武已经查出了事情的真相,不但是揪出了堡中的内奸,而且还抓到了那三个贼人。 更令人惊异的事,三个贼人居然是巡抚大人的标营亲兵,而这三个亲兵只所以这么做,竟然是受了原陕西总兵,指挥佥事左光先的次子,左定的唆使! 事情越搞越大,越发耸人听闻了,现在左光先已经下狱,左定下落不明,如果没有意外,眼见的左家都是要没落了,而因为此次事件,巡抚崔源之也受到了牵连,这一下就算他不请求致仕,朝廷怕也是要革除他的巡抚之位了。 榆林,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这样的大事了。 众人对尤振武越发好奇,都想见一见尤振武,看一看尤振武在长乐堡,究竟如何大兴土木?今日上午又听到消息,说尤振武已经作出了自生火铳,并且报给了右方伯大人,众人就更是惊了,所有人都想知道,尤振武究竟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正好都任老大人有约,于是众将门纷纷跟随,到长乐堡来观摩。 而这其中,一个人最为特别,那就是榆林卫指挥使姜让。 作为指挥使,姜让的世袭武职最高,原本应该为武将之首,但自从其弟姜襄为大同总兵,带走大部分姜家子弟,转往更有前途的大同发展之后,姜家在榆林的影响力就大大减弱,也幸亏和左家有姻亲,姜家才能保有一定势力,前番,长乐堡的乱事之后,姜让曾派人责怪到长乐堡来责怪,他姜家又和左家关系匪浅,左家被查,他十分尴尬,不过今日他还是来了,一来表示自己坦坦荡荡,对左家和尤家的恩怨,丝毫不知情也没有参与,另外,也是想要修补一下和尤家的关系。 …… “砰砰砰~~” 迎接的礼铳响起。 尤世威尤定宇带着尤振武和堡中一干人员,迎接右方伯都任和户部郎中王家禄两位大人。 李应瑞和王守奇听闻父兄来到,也跟着一起到堡门口迎接。 都任老大人今日还是骑马而来,他红袍纱帽,白须飘飘,兴致很高,在堡门前勒住坐骑,不等下马,目光就已经看向了尤世威身后的尤振武。 尤世威上前行礼。 都任下马,将马鞭扔给随从,目光落到尤振武的脸上,急道:“尤千户。自生火铳在哪?” 尤振武抱拳:“回大人,已经作出三支,正准备存入武库。” “带本官去!”都任道。 “是。” 尤振武领命,然后又向都任身后的王家禄和刘廷杰抱拳行礼。 和刘廷杰目光对视之时,刘廷杰向他微微点头,在兵备道衙门之时,他们已经见过一次,今日是第二次。 …… 于是,省去了寒暄,都任、王家禄、刘廷杰和一干将门直接进堡。 --除了副将惠显和待罪的崔源之,榆林文武几乎全到了。 尤振武跟在都任身边,小声汇报。 这中间,姜让主动走上来,和三爷尤定宇寒暄,尤定宇哼一声,不理他,大步甩来他向前,其他将门都冷眼看,姜让尴尬无比。 …… 正文 第五章 练兵之术 …… 进到堡中,都任忽然惊奇了起来。 其实刚才在堡门外他就察觉到了长乐堡的变化,不过并不是太直接,加上急于进堡,所以就忽视了,等进到堡内,看到堡中景象, 他才猛然发现,长乐堡和他上一次来的样子,已经大不相同了。 ---那一条贯穿南北的土街,原本是坑洼不平,又脏又乱,现在不但平整了很多,铺上了小石子, 而且不见一粒马粪和牛粪。 虽然在这个时代里,马粪牛粪都是最好的肥料,每天早上都会有人背着篓,往来捡拾,但却不可能时时保持干净,就过往的印象来说,像长乐堡这样的堡子,一般都是脏乱兮兮,除非是重大节日或者是重大官员视察,才有可能被清扫一新,但都任却能感觉到,眼前的干净绝非是为了迎接自己的到来,眼中看到的一切,都并非是今明两日,而是十天半个月之前就开始整饬的。 这当然是尤振武之功。 都任暗暗点头。 除了土街干净,一些地方刷了石灰之外,在进堡门不远的地方,还看了一处一人多高, 四面新墙围起,留有两个出入口的地方,问一下,竟然是公共茅房。 茅房还有公用的? 都任很是好奇。于是就走过去查看。 尤振武跟在他身后,简单解释。 虽然不是太明白“公共卫生”的内里,但大概的意思,都任却是听懂了---修建公共茅房,禁止随地大小便,违者严厉处罚,如此,街面干净,堡子卫生得到加强,可以隔绝病害,同时,茅房的粪便还可以用来灌溉。 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茅房是不洁、不雅之处,从皇宫内院,达官显贵,一直到中产之家, 甚至是平民百姓, 院子里都是没有茅房的,每日方便全部使用马桶,次日清早再装上粪车,运出城外。比如北京城,其安定门就是专门走粪车的城门,以至于每日清晨时分,安定门车马粼粼,粪气冲天,人不可近。 北京如此,榆林亦是如此,因此,茅房很是难寻,内急怎么办?那就只有随地大小便。 这一来,环境自然好不了,苍蝇蚊子乱飞,气味难闻,人人掩鼻而走。 公共茅房,或可解决这个问题, 反正也不需要太多的付出,不过就是挖一个坑,四面围墙而已。 都任欣慰点头。 同行的王家禄已经忍不住的赞道:“尤千户……真是有心啊。,” 一干将门表情各异,有人认为这是无用的表面功夫,有人则暗想,自己堡子里或许也应该修建公共茅房,简单一个坑,四面围上砖墙,并没有多大的付出,但如果能杜绝随地大小便,还堡子以干净,那也算是好事一件。 …… 原本,一行人要直接去武库,但都任和王家禄却都被校场上的操练之声所吸引。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走,瞧瞧去!” 都任道。 于是临时决定,先往校场看新兵的操练。 校场上。 “咚咚咚咚~~” 三百新兵正在操练,鼓声阵阵,三角旌旗飘扬,同时还能听到一声声洪亮的口令,再近一些,就看到一队队穿着布衣,还没有换装正式军服的士兵正在军旗之下,往来而走。 但等到了校场边,近距离的观看三百新兵的操练之后,都任脸上的欣喜和兴奋,却渐渐消失不见了,代之的是一种怀疑的表情…… 因为新兵们并没有在手持兵器,练习砍杀,而是赤手空拳,在操演一种他看不懂的队列。 ……报数,齐步走,向左向右转。 难道这就是尤振武所说的“戚少保练兵之法”? 不但他看不懂,现场的将门也都看不懂,众人小声议论。 站在都任身边的刘廷杰也微微皱眉。 姜让嘴角露出了冷笑,像是在说,哗众取宠,不过就是一个根本不会练兵的黄口小儿! 见众人轻视,三爷尤定宇有点着急,想要说话,但被尤世威阻止。 像是看出了众人的疑惑,王守奇和尤振武商量了几句,尤振武点头答应了,于是王守奇令新兵暂时休息,然后将九个教官集合在一起,连同他十个人,排成一列,为众人演练了一番。 “集合!” “向右看!” 谷勦 “报数!” “一,二,三……” “向前看,正步走!” 随着演练的进行,十个人形同一体在校场上齐步向前,众人表情渐渐变了,从刚才的不屑、怀疑,变成了惊奇、肃然。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三百新兵的队列,因为刚操练没有几天,感觉还很乱,看不出此种操练的意义和目的?但王守奇等十人的演练,那令出即行,十人一体,同进共退的动作,却让他们有所明白了。 ----如果一支队伍,在听到口令之后,十人、百人能同时的作出同一动作,且齐整有力,宛如一体,这样的队伍,岂不正是每一个将官都希望的? 大家都是练兵的,这一点还是能看出来的。 虽然不是将门,但都任多年宦海,见识是有的,他捋着胡须,似有所悟。 同行的户部督饷郎中王家禄早年曾经任南京兵部主事,知兵,父亲王台是明代有名的大儒,承袭家学,一向都是有话直说的脾气,这一份到延绥督饷的苦差事,也是他主动向朝廷讨来的,今日见到长乐堡练兵,他忍不住惊奇,口中道:“十人一心,百人同体,齐进同退,这行伍操练之法,倒也颇有新意啊。” 说着,看向尤振武:“尤千户,这十人练了多长时间?” “四十余天。”尤振武回。 王家禄点头:“那再有三十天,这三百新兵岂非也可以练到这种地步?” “是。”尤振武抱拳。 “此练兵之法,你从何学来?” 尤振武谦卑道:“回大人,此练兵之术,乃是属下研读戚少保的《纪效新书》《练兵实录》,从中领悟,又稍加改进而来,今日班门弄斧,两位大人和诸位前辈都见笑了。” “好,三十天后,本官会再到长乐堡。”王家禄微微点头,不再问,但对尤振武的练兵之法,显然是有所认同并且是期许的。 都任看向诸老将:“诸位老将军,刘参将,你们以为如何?” 众人都默默、 尤世威尤定宇侯世禄都是自家人,他们不好为尤振武说话,其他人各有顾忌,也不好直接说,静默之中,一人说道:“练兵先练身,练身先听令,战场之上,唯有听从命令,同进共退的兵,才能算是好兵,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正是这个道理,老夫以为,此法练兵,颇得戚少保练兵之精髓。” 众人看去。 却是老将王世钦。 --作为王守奇的爷爷,自己的孙子就在十人之中,王世钦对尤振武的练兵之法,比众人有更多的了解,因为王守奇几次回家,都向他详细讲述,同时一个月的时间,他也清楚发现了孙子的变化,不但身体更加强健,而且腰杆笔直,走路如风,说话铿锵有力,这都是一月历练的结果啊,加上他和尤世威侯世禄关系极好,侯世禄常常旁敲侧击,因此今日他自然是要为尤振武说话的。 王世钦之后,其弟王世国也点头道:“不错,二十日之后,这三百新兵必有一番大面貌!” 两个老将这么说,其他人自然也不好反对,即便心中不赞同尤振武的练兵之法,表面上也都是点头。 见诸位老将没有异议,尤振武的解释也合理,都任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不过就在此时,却有一人提出了异议, 却是榆林管屯参将刘廷杰。 ---比起在场的老将,刘廷杰是晚辈,但他却有一个诸位老将都没有的身份,那就是举人,不是武举人,而是正儿八经的乡试举人,因为见兵事不堪,他才投笔从戎,转为武职,不过和大名鼎鼎的卢象升不同,刘廷杰没有自募兵马,而是实实在在的从武职做起, 比起那些大字不识的泥腿子,刘廷杰的举人身份注定了他的不一般,不要说在场的诸位老将,就是都任和王家禄也都高看他许多,假以时日,刘廷杰前途不可限量也。 这也是历史上,在李自成大军逼迫之时,刘廷杰第一个站出来,以一个小小的参将,呼吁血战,并得到诸位老蒋响应的原因之一。 “末将冒昧的说两句。” “一月之期,方能练的基本行伍,如果要听懂旗鼓、操练兵器、学习刀枪弓箭,进退阵法,那又得多少时间呢?” “更不用说练习骑射了。” “此等练法,何时才能有强兵?” “尤千户,你中卫所的练兵之法,外人虽然不能干涉,但我却不得不说,此种操练行伍之法,虽然好看,但士兵们手中没有武器,不见杀气,怕是没有太多的实战用处,倒不如使用我榆林镇的操练之法,器列并重!” “毕竟真上了战场,比的还是胆气和武艺,而不是队列。” “春秋孙武,战国吴起,汉霍去病,唐李绩,我朝开平王(常遇春)、戚少保,都是将行伍号令,糅合在实战操练之中,没有一个是单独操练队列的。” “一点拙见,对与不对,尤千户莫要见怪。” 正文 第六章 国之利器 刘廷杰戴六瓣盔,披轻甲,面目方正,三缕长髯,儒将风范,和当日在兵备道衙门,身披重甲, 带兵直入,肃然杀气不同,今日的刘廷杰表情平和,此时虽然是提出了异议,但以参将之尊对尤振武一个小千户,并没有居高临下的斥责,只有实话实说的诚恳,不会令人有冒犯的感觉。 老将们都静了下来,连同两位大人,众人目光都看向了尤振武。 ---刘廷杰所说,某一方面,也是他们想要问的,所以他们想看尤振武会如何回答? 见众人直视孙儿,尤定宇有点急,差点忍不住要代替回答,多亏尤世威轻轻拉他一下,才把他阻止。 众人注视中,尤振武不慌不忙的向刘廷杰抱拳,肃然道:“谢参戎提点,参戎所言,句句在理,卑职受教。” “只不过参戎可能不知,卑职操练这三百新兵,并非是要他们做刀枪骑兵,而是要为火铳兵所使用的。” “卑职计划,三百人之中,一百五十人为长枪刀盾手, 剩下的一百五十人,全为火铳兵。” 听到此,诸位老将都是惊讶,什么,三百人有一半人是火铳兵,这怎么可以?在他们的印象里,火铳兵从来都是配合,而不是主力,就像是弓箭手一样,每个队伍里都应该有,但不能太多,一旦多了,挤压了刀枪手的名额,那队伍就没有战斗力,只能远程放弓箭,等敌人到了面前,就只剩下挨宰的份了。 即便孙制台的火车营,火铳手的比例也没有达到一半, 在厢车和大量的佛郎机小炮之外,还需要有骑兵营的配合, 如此才能作战,现在中卫所没有骑兵,也没有厢车和火炮,居然要分配一半的兵员给火铳手,这是他们事先没有想到,现在也想不通的地方。 不理会众人的惊讶,尤振武继续道:“简单讲,卑职打算将三百人设为火铳营,火铳为主,长枪大盾为辅,因为是火铳为主,所以对士兵们的第一要求,不是向前勇猛,而是在听到命令之后,能迅捷稳定的扣动手中的扳机,然后迅速的装填火药,进行下一轮的射击。” “因此,做火铳兵的,必须脑袋清楚、耳聪目明、手脚灵活,空有一身蛮力气是不行的。” “如何挑出脑袋清楚、手脚灵活的兵?” “看是看不出来的。” “卑职想来想去,只能通过操练行伍的办法。” “能听懂号令,知道左右,步伐协调,能很快领悟行伍之法的,必然就是脑袋清楚,手脚灵活的兵。” “因此,卑职才要将他们先进行一个月的队列操练。” “现在已经十天,再二十天之后,队列操练最好,成绩最优秀的一百五十人为火铳兵,配以木铳,以火铳兵的操练之法进行操练,剩下的一百五十人作为长枪手和刀盾手进行挑选,然后分别以长枪手和刀盾手的操练之法进行操练,再一月之后,三军合练,练习进退和配合……” ---对于刘廷杰的疑问,尤振武心中是有所准备的,虽然他不知道谁会提出此种问题,但事先有功课,现在回答起来,一点都不困难, 而在解释队列操练的同时,他也将自己的练兵构想,向两位大人,刘参将和众人简单说明。 …… 刘廷杰听完沉思,对于尤振武所答,没有立刻肯定或者是否认,像是在思索具体的可能性?但王世钦等一干老将却都是疑问了,王世钦轻声道:“三百兵,一半为火铳兵,这……能战吗?” “是啊,一半都是火铳兵,一旦敌人到了面前怎么办?” “咱榆林风沙大,容易塞铳管,火铳,不能当真啊。” “我三边子弟,用的就是骑兵弓弩!” “我看啊,火铳不如三眼铳。” 众人的小声议论,尤振武听到了,于是抱拳说道:“从戚少保到孙制台,练兵多用火器,火器杀敌,已经证明是事半功倍的最佳之法,但过往的火绳鸟铳,有诸多弱点,比如装填慢,装填之时,为防走火,周边方圆需有三步的空间,士兵难以密集列队,长枪刀盾手如果少了,根本没有办法形成队列,保护火铳手。” “但自生火铳不同,因为不使用火绳,大大降低了走火的可能,火铳手可以密集站立,向敌人输出火力,因此,长枪刀盾手不需要过往那么多了。” “这也是卑职想要打造自生火铳的原因。” “赖上天保佑,右方伯大人的全力支持,自生火铳终于有所成。” 尤振武最后道。 听到这,一直沉默静观的都任说话了:“既如此,即刻去武库,我要亲自查验自生火铳!” ---尤振武之法能不能行,兵,是不是可以这样练,其中一个关键就是自生火铳是否真如传说中的那般厉害,因此,都任想要见到自生火铳的心情就更加急切,他一丝一毫的时间都不想再耽搁了。 “是。”尤振武领命。 直到此时,尤世威尤定宇侯世禄三人都才是暗暗松口气,老实说,对尤振武的练兵之法,他们三人也不是完全接受和赞同,甚至是有怀疑,担心过不了都任的法眼,回答不了刘廷杰的疑问,各位老将也会提出质疑,现在两位大人和诸位同袍都没有反对,尤振武对刘廷杰的回答,也是清楚有理,他们终于可以放心了。 至于三百新兵,是否要将一半用作火铳兵,并不是眼下的急务。 谷翱 就算尤振武想,一时也没有那么多的银子,供他购买铁料和打造火铳。 …… 带着惊奇和一些疑问,众人簇拥着都任和王家禄,尤振武在前引路,往武库而去。 武库就在治所的旁边,距离校场不过百十步。 周运早已经准备妥当,就等两位大人的来到。 阳光之下,三杆打造完成的自生火铳,被分别摆在三张桌子上,擦拭锃亮,熠熠生辉,如圣物一般的供众人观赏。 都任、王家禄、刘廷杰以及一众老将和退将,围着三张桌子,仔细观摩,尤振武端起其中一杆,向两位大人和刘廷杰讲解,见三杆火铳制作精致,特别是枪托的设计,完全有别于过往的火铳,众人兴致都很高,不但王世钦王世国等老将,就是都任本人,也亲自端起自生火铳试瞄。 “好铁,好管!”王家禄赞。 但也有人怀疑,没有火绳的火铳,真能喷出弹丸,杀敌于百步之内吗? 更有人问:“尤千户,这铳好精致,你中卫所可是从京师请来了巧手匠人?” ---问话的是原定边副总兵张发,显然,他不觉得以中卫所铁匠的水平,能造出这么精致的火铳。 张发所问,正是很多人心中的疑问,于是目光都看向尤振武。 …… 众人目光都看着尤振武。 尤振武抱拳,清楚回答:“回张叔,火铳都是我中卫所中的铁匠打造,一个外人也没有。” 张发“哦”了一声,眼中依然怀疑。 “听说尤千户熟读《坤舆格致》和《火攻契要》,对采矿、冶金和火器打造,十分有心得,不知是否如此?” 这一次问话的是孤山副总兵王永祚,他和尤振武的舅舅侯拱极是好友,从侯拱极那里,听到了不少尤振武的事。 “不敢,只是略有所得。”尤振武道。 “谦虚了,”王永祚笑:“我可听说,从铁匠铺的修建,冶炼之法,火铳的制造,都是你亲力亲为,一个人做出来的。匠铺的铁匠们,都是跟着你学。” “哦……” 老将们惊讶,刘廷杰对尤振武更是又多看了几眼,和一般武人不同,作为一个投笔从戎的举人,刘廷杰一直是阅读不断,从圣人典籍到时下翻译的西夷新书,都有涉猎,《坤舆格致》和《火攻契要》,他也是翻过的,但却没有尤振武这么大的“领悟”。 “尤千户,试铳吧。”都任迫不及待。 “是!” 尤振武大声答应,转身道:“去病,老石,上弹!” …… 尤振武亲自装填、举铳,这中间,众人脸上又露出惊奇,因为尤振武的装填方法和他们过往印象里的火铳装填完全不同,尤振武没有使用引药壶、火药壶、弹丸袋的火铳兵必备,而是接过翟去病递过来的一个圆柱形的小纸包,纸包直径和铳口大小一致,先是用牙撕开了一角,小心翼翼的将一些细末火药倒入火门之中,然后将剩下的小纸包塞入铳管之中,用木棍轻轻捅实了,最后端铳瞄准。 这么简单? 众老将微微惊奇。 “此为纸包弹,火药和弹丸都在其中,事先包好了,战时咬开一角,先放引药,然后压入铳管之中,不但省时省力,而且可以杜绝士兵弄虚作假,少装弹药的弊端。” “过往的引药、弹药两个药壶,小心翼翼的分开装填,最后再压入弹丸,动作繁琐,装填时间极慢,用了纸包弹,速度快了将近一倍。程序简化,事半功倍,士兵更容易掌握。” 周运讲解,并且拿来了两个纸包弹,给两位大人和诸位老将们查看。 众人相互传递查看,小声议论,惊奇更多。 王世钦掂量着纸包弹,大声道:“如果能行,这真是一个好办法,娃娃们,聪明啊!” 都任和王家禄两位大人都不说话,目光只是盯着尤振武…… 正文 第七章 少年英才 …… 在众人的目视之中,尤振武向前两步,抬起火铳,左手端举,枪托抵肩,单眼微瞄,右手食指放在扳机上。 ---非常标准的瞄准射击姿势, 他的目标,就是六十步之外的那一块两米见高的大木牌。 现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想知道,尤振武手中那一杆和过往火铳完全不同的新玩意,是否真的能冒出火光,射出弹丸? 屏气凝息之中, 尤振武猛的扣动扳机。 “砰!” 白烟冒起,铳管震动,火光乍现,众人看不到弹丸出镗,但却能听到巨大声音,以及大木牌的颤动。 “中了!”尤定宇忍不住叫出来。 都任和王家禄都大喜。 “砰!砰!” 一铳之后,不待众人叫好,尤振武已经快步走到旁边的桌前,举起第二杆装填完毕的火铳,稍一瞄准,对着大木牌扣动扳机。 如此,三杆自生火铳在短时间之内,被连续击发。 这中间,翟去病和石善刚交替为他装填弹药,一轮射罢,三铳皆响,就在都任拍腿大喜,众人惊奇之后,尤振武又开始第二轮的试射。 一铳换一个地方。 “砰砰砰~~” 三铳两轮, 一共六枪,声音震耳,全部击发成功。 成功率百分百。 六十步之外的那一块一丈见高的大木牌,被打的木屑横飞,连连摇晃。 “国之利器,国之利器啊!” 都任惊喜的大叫了出来。 不知道他是在赞自生火铳,还是在赞尤振武? ---不用火绳,就能击发火铳,而且装填步骤明显比火绳火铳快了许多,虽然都现在为止,都任还搞不清楚,纸包弹是怎么做到的,不过在这一刻,这一点并不重要,自生火铳一连六发全部试射成功,才是令人兴奋的重点! 都任喜,众人也都是轰动,不管在这之前,他们对尤振武有多少的怀疑,但眼前的实物却让他们不得不承认,尤振武尤千户没有吹牛,自生火铳, 他真的做出来了! …… 一切顺利,尤世威还是板着老脸,侯世禄捋着胡须,微微点头,双眼欣慰,尤定宇却已经是笑的合不拢嘴。 --在这之前,他们还是有些担心的,担心自生火铳不能枪枪击发,或者临时熄火,在都任老大人面前出丑,现在自生火铳枪枪如雷,如火龙喷舌,他们终于是可以放心了。 中卫所众人,从周运以下,所有人也都是欢喜。 …… “我来试!” 六铳过罢,尤振武正准备将手中的火铳交给都任老大人,请他观摩,一将却从都任身后大步走了出来, 正是刘廷杰。 尤振武将火铳交给刘廷杰:“参戎请。” 刘廷杰接过火铳,脸色严肃的点头。 翟去病和石善刚装弹,随后,他便举铳射击。 “砰砰砰~~” 又是一连六声铳响, 铳声震天,大木牌被打的木屑横飞。 众人更无怀疑,都任激动的捋着胡须。 “好铳,好铳啊!” 白烟散去,刘廷杰捧着自生火铳,就如捧着什么珍贵的宝贝,腰杆笔挺,双眼放光,大声的称赞。 ----作为后进晚辈,对于火器的重要,刘廷杰比老将们有更深的认识,因为年轻,他也更容易接受新鲜的事物,六次震动,六声铳响,令他无比清楚的知道,手中这杆铳的威力比起火绳鸟铳,威力强劲许多,更不用说它不用火绳,直接击发,用纸包弹装填的优点。 无论从哪一个方面讲,手中火铳都算是一件大利器,是他们这些武人,遍访而不得的天赐之物。 如此,他怎能不喜? “有此利器,火铳兵大有可为!” 刘廷杰捧着自生火铳,向都任大声禀报。 …… 刘廷杰之后,老将王世钦自告奋勇,也要试铳。 都任和王家禄都已经是喜不自禁,哈哈大笑,两人更是当场写了一份急报,立即向三边总督孙传庭报喜。 ---孙传庭在西安设立火车营,锻炼火器,其间最想得到的就是自生火铳,可惜没有成功,现在中卫所成功制造出了自生火铳,消息送达,孙传庭一定会大喜。 “尤千户,奇才啊~” 王家禄赞。 谷嗸 都任虽然没有直接称赞,但对尤振武的喜爱和欣赏,那是溢于言表。 一干老将也都是佩服。 尤其是王世钦王世国兄弟,还有李昌龄,他们的孙子和儿子这些日子都在长乐堡,帮着尤振武练兵和处理事务,原本他们心里都还有一些顾虑,担心少年人胡闹,学不到什么东西,今日长乐堡之行,不但让他们开了眼,也让他们放了心。 娃虽少,但却有所成。 另外,有自生火铳之功,长乐堡这般气象,又是武举人出身,尤振武未来必有前途。 所有人心里都这么想。 …… 见过自生火铳,确定成功,众人惊异大喜之后,时间已经过了中午了,周运已经准备好了饭食,请两位大人和诸位老将入座,但都任兴致不减,执意要再去铁匠铺,以亲眼见到,自生火铳究竟是如何制造出来的? 于是,众人簇拥着他往铁匠铺。 远远的,就看见了新建铁匠铺那高高的烟囱。 而在铁匠铺的旁边,一堵孤零零的墙,也十分引人注目。 ---旧铁匠铺大火,虽然紧急抢救出了一些组件,但整个铁匠铺还是已经沦成了一片废墟,前几日,周运已经待人将废墟清理干净,只剩下最后的一堵墙,原本周运要令人推倒,平整土地,以做他用,但被尤振武阻止。 “留着吧,以警醒大家,长乐堡不能长乐,我们时刻得居安思危!” 尤振武道。 因此,今日右方伯大人到铁匠铺,除了新建铁匠铺那高高的烟囱之外,就属剩下的那堵孤墙最是显眼了。 众人都明白,但却并没有人多问。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高高的烟囱之上,而听到尤振武的讲解,知道那是熔铁方炉的抽风口之后,即便心里不是太明白尤振武所讲的道理,但脸上也都露出佩服。 等进了铁匠铺,见到那大过平常数倍、而且造型奇特的方炉之后,他们就更是惊叹了。 作为将门,他们并没有亲自打过铁,但对铁匠铺,却都是熟悉,身上的甲胄,佩戴的刀剑,都是铁匠铺一锤一锤的打出来的,为了制造趁手的刀剑,他们常常亲自在铁匠铺盯着。 不过和中卫所的铁匠铺相比,他们各自的铁匠铺,实在是太小,根本不值一提。 众人心中都升起小巫见大巫之感,猜测中卫所究竟花了多少银子,才建起这个铁匠铺,并造出自生火铳? …… 而此时,时辰恰好也到了,炉火熊熊之中,方炉中的一个坩埚正在被两个戴着手套的铁匠小心翼翼的抬了出来,架子慢慢倾倒,将通红的铁水倾倒在了模具之中。 ---钢水出锅毕竟有一定的危险,大人们身份又尊敬,因此他们都是远远的看。 即便如此,他们也清楚激烈的感觉到钢水炙热的极高温度, 同时,铁匠铺的忙碌,畜力鼓风机的巨大轰鸣,也令他们开眼,有见多识广者以为,即便是西安火器厂的方炉,也没有这么大,锅中煮铁水,更是他们从未见过的事情,不知道这“锅”是何种物料制成,竟然能在熊熊炉火之中不化? 所有人都震惊。 “这就是精铁了?”都任问。 ---关于“方炉”,关于冶炼,尤振武在公文中对他有过简单的汇报,所以他不似众人的一无所知。 但惊异却是一样的。 他也不能理解,坩埚为什么能在熊熊炉火之中不裂不破? “是,这种精铁乃万千高温而出,胜过晋铁苏铁,比闽铁甚至还要好一些。因此可以打造自生火铳。”尤振武道。 都任激动的点头,然后赞道:“尤千户真是全才啊,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真是不敢相信,天下竟有这等冶铁之法,《天工开物》里都没有这样的记载的啊。” “是啊。” 众人都惊叹,连一直保持严肃的刘廷杰都在点头。 “此炉乃冶铁利器,我当上疏朝廷,在天下推广!”都任道。 王家禄颔首,老将们都是赞同,尤振武却是忧虑--天下推广,朝廷有钱吗?即便有钱,够宦官、贪官们贪吗? 最重要的是,大明朝能挺过甲申之年吗?挺过了甲申,会不会还有乙申? 想着想着,不禁就又为父亲和孙传庭,以及十万秦兵担心起来。 …… 从铁匠铺出来,已经是申时(下午三点),众人都饿的咕咕叫,都任却兴致依然,在尤世威的提醒下,才想起该吃饭了,于是众人返回治所,周运令人将热了好几遍的饭食送上堂来。 简单的两个小菜,一个馒头一碗汤,就是都任的午饭。 这是他特意交代,也是他下乡固定的饭食,不许任何人改变。 尤振武不敢违背。 或者是乐于遵从。 右方伯如此,其他人自然也不敢奢费,所有人都是一个菜,两个馒头,一碗汤。 …… 席间,都任兴致不减,继续谈论精铁和火铳,对尤振武,对长乐堡的炼铁炉,赞叹不已。 “若非亲见,我实在不敢相信,我榆林边陲,竟然能先于京师和西安,造出自生火铳。” “一切都是尤千户之功。” “尤千户少年英才。两位老总镇,我不得不说,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正文 第八章 刘家兄弟 …… 用过午饭,时间已经不早了了,都任又在堡中转了一圈,看兵舍,巡民情,叮嘱尤振武不可懈怠屯田,即便现在不是农忙, 也要早做准备,以备来年。 而起身返回榆林之前,他又和尤振武悄悄说话。 “自生火铳的急报,我和王大人联名,已经六百里加急,送往西安了。” “孙制台见了,一定会大喜。” “贤侄重用之日不远。” “明日你就启程, 带着自生火铳,前往西安,一来有机会赶在孙制台出征之前,面见于他,献上自生火铳;第二也是完成你的终身大事!” “这是你两个爷爷、你大和你娘、也是本官的心愿。” “国事要紧,但家事亦不可误啊。” “速去速回,长乐堡之事,本官会为你盯着!” …… 都任去了。 王家禄刘廷杰跟在他左右,一干老将浩浩荡荡的。 尤世威尤定宇带着尤振武和堡中文武,送都任老大人出堡返回。 夕阳落日之下,都任一行人越走越远,尤振武站在道边,久久凝望,对于都任老大人的爱护,他心中感激,而都任老大人临行前的叮嘱,也更加坚定了他去往西安之心。 ---虽然时间紧迫,练兵要紧, 自生火铳的制造,也不容耽搁, 但如果能见一面孙传庭,当面献策,或许形势能有所改观。 …… 夜晚。 榆林。 刘廷杰回到自己的住家。 刚回到堂中,还没有来得及解下甲胄,一个二十多岁、相貌清秀的文士忽然从后堂转了出来,问道:“哥,怎么样?那个尤振武,是否真如传说的那样?” 却是廷杰之弟廷夔。 刘廷杰解了甲胄,在椅子里面坐了,咕咚咕咚的喝了一大碗茶,这才说道:“你怎么还没有回绥德?” 刘廷夔笑:“你这是要撵我走吗?老爷子准我的可是两天,今夜子时,方才到时间。” 刘廷杰摇头,他军中威严,但在弟弟面前,却也是没有办法。 “哥,你还没有回答我呢?”刘廷夔道。 刘廷杰放下茶碗:“却有过人之处。” 刘廷夔笑:“能被哥哥你称为过人,尤振武之能, 想必不小。听说自生火铳真的造出了,击发点火, 没一点的耽搁?” 刘廷杰点头:“是。” 刘廷夔眼睛亮了,在椅子里面坐了,问:“哥,他是怎么做到的呢?自生火铳,京师和西安都没有做到呢。尤振武年纪轻轻,怎么有这么大的能耐?莫不是他找到了什么能工巧匠?” “对了,你一向喜欢看杂书,《坤舆格致》和《火攻契要》你可听过?”刘廷杰问。 “听过。”刘廷夔点头:“《坤舆格致》是由西夷传教士汤若望带来,和李天经共同翻译,献给今上,《火攻契要》则是汤若望述,焦勖撰写,哥,这两本书在市面上极少,你问这个干什么?” “不是我问,而是尤千户今日提到了这两本书……” 于是,刘廷杰将今日长乐堡的所见所闻,简单讲述。 刘廷夔越听越奇,最后说道:“《坤舆格致》说的是采矿冶炼,《火攻契要》说的是火器制作,这并没有错,不过这两本书可没有坩埚制作和烟囱之法,更没有提到自生火铳,尤振武是如何悟出的?这太奇了,尤振武真是奇人也。”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少年亦不可轻视啊。” 刘廷杰亦轻叹,忽然又沉下脸:“今日你虽然不回绥德,但也不可耽误功课,即刻回后堂读书,明年秋试,说什么你也得中一个举人。不然不但老爷子,就是我也不能饶你!” 刘廷夔只能起身离开,回到后堂,在灯下读书,忽然书本一扔,叹道:“八股八股,我志不在此啊!” 谷軥 站起身来,踱了两步,目光看向窗外:“尤振武倒真是一个奇人,有机会一定要拜访……” …… 第二日早上,刘廷夔离开榆林,返回绥德,他刘家是绥德世家,父亲刘彝鼎 更是绥德当地的大儒,此次刘廷夔到榆林,一来是看望哥哥,二来是散心,在榆林短短两日,他听到了很多关于尤家少千户尤振武的事情,尤其是昨晚临行之前,又听到尤振武作出了自生火铳,哥哥讲述的长乐堡的情况,也让他十分惊奇和神往,若非是老爹在家中追的急,他一定会在榆林多留两日,然后去长乐堡一探究竟。 现在没有办法去长乐堡,他只能带着书童,落寞的返家。 一路,他还是忍不住想到尤振武,想到《坤舆格致》和《火攻契要》,只恨随身没有携带,否则他一定会拿出来翻阅,看尤振武究竟是如何领悟出? 榆林距离绥德一百里,一路多是平坦,若是骑马快行,一日可到,偏偏刘廷夔骑的是青骡,速度较慢,加上他本人并不是急于回家,因此一路慢慢悠悠,中午时分,他在道边的一间大车店歇脚,并简单用午饭。 其时已经是七月中下旬,距离九月的大互市已经不到两月,陕西客商正往榆林红山堡而来,道路上车马行人不断,道边的大车店是众人的歇脚的地方,几张桌子都坐满了人,小二忙的停不住脚,刘廷夔坐在角落里,默默用饭喝茶,耳朵却是竖起来,听客商们的谈论。 耳朵里听见,除了红山堡的贸易,客商们另一个谈论的焦点就是河南的战事,说孙传庭孙制台带十万秦兵即将出潼关,又说哪里哪里,因为强征军粮,官民冲突…… 对于时事,刘廷夔是十分关心的,听到忧虑处,忍不住轻轻叹息。 “哒哒哒哒~~” 忽然马蹄声急促,一行车马在道路上出现,最后在大车店的前面停了下来,看样子,也是要在这里歇脚。 但和商客、普通行人不同,这一行人全部都是骑士,一共十几人,后面还跟着一辆马车,皆箭衣劲装,挎着腰刀,簇拥着中间的三个人,为首那人宽袍大袖,方帽长须,四十岁不到,长的颇为儒雅,像是一个文士,跟在他身边的两个年轻人却都穿着武人常服,腰悬宝剑,英挺俊朗。 再仔细一看,发现马车上有“尤”字标准,凝神一听,也是榆林口音,刘廷夔不禁心中一动,莫非…… 来了大队客人,店中小二急忙出来迎接,而一些原本坐在桌边的客商则急忙闪躲,因为即便是傻子也能看出,忽然来到的这队骑士,不是便装的武将,就是世袭的将门,他们这些商人可不敢惹,万一让座慢了,说不定会受到责难。 不过这队骑士并没有进入店中,他们在店前下马,马车也停住了,两个骑士在道边的树荫下铺开毯子,那文士和两个年轻人盘腿坐了,取出食物,一边吃一边聊,剩下的几个骑士守在马车边,目光警惕,就好像马车里拉载了什么重要财物。 这中间,一个骑士进到店中,讨买了两壶茶水,提着来到树下,为文士和两个年轻人斟上。 刘廷夔侧耳静听,隐隐听到“少千户”两字。 于是刘廷夔再无怀疑,心知来的果然就是榆林尤家。 想到此,刘廷夔起身整理衣冠,大步走上前去。 两个骑士拦住了他,眼神警惕:“干什么的?” 听到声音,文士和两个年轻人都抬头向他看来。 刘廷夔拱手:“敢问,可是榆林尤家尤二公子和尤少千户?” 一个年轻人站了起来,抱拳,声音平和的回道:“正是,不知您是?” “在下刘廷夔,绥德人士。”刘廷夔道。 那年轻人眼睛一亮:“莫非是刘参戎之弟?” “是我。”刘廷夔回。 “失敬~~”年轻人脸色肃然,抱拳向他深深一辑:“在下榆林中卫所尤振武。” 见尤振武如此客气,刘廷夔急忙道:“不敢,草民一介,何敢受千户如此大礼?” 年轻人却依然长辑,然后才起身。 ---在刘廷夔看来,尤少千户是客气,但他却不知道,在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心中,对他是充满了真真切切的敬意,绝没有半点的客气和虚假,就像是他不知道在真实的历史上,他哥哥会死守榆林,而他本人在听闻消息、知道大厦倾覆,事情不可为之后,亦自缢死节一样。 此时,那个文士亦站起,微笑拱手。 正是尤见田。 另一个脸上始终带笑的年轻人自然就是翟去病了。 刘廷杰就任榆林管屯参将的时间并不长,作为刘廷杰的弟弟,刘廷夔虽然已经数次往来绥德榆林之间,但和榆林将门没有往来,因此,尤见田并不认识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所以当听见侄儿一下就认出刘廷夔之时,他心中还有些惊讶。 尤见田请刘廷夔坐下,刘廷夔不客气,也在毯子上盘腿坐了,相互自我介绍之后,他直奔主题,就自生火铳,《坤舆格致》和《火攻契要》的问题,向尤振武讨教。 对这些问题,尤振武平常和二叔多有讨论,早就想好了一套应对,不止是应对刘廷夔,也要应对未来更多人的询问,其中就包括可能的三边总督孙传庭…… 正文 第九章 南徐北王 …… 但刘廷夔却也不是一般人,他从小喜欢看杂书,对采矿冶金,建材铸造,虽然远远不如尤振武这个穿越者,但他也不是好糊弄的,面对尤振武的回答, 他连续的发出疑问,差点问的尤振武露出破绽,亏的尤振武有些急智,身为矿业大学的高材生,涉猎的方面,总比刘廷夔多一些,几番腾挪,方才是圆满的回答了刘廷夔的问题。 这中间,翟去病靠着大树,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一来赶路累了,二来对《坤舆格致》和《火攻契要》没兴趣,也听不懂,他只知道,什么事情也难不住表哥;二叔尤见田却是仔细倾听,并且一直都在沉思---对于自生火铳的制造,对于坩埚,对于精铁,他心中的疑问和刘廷夔一样的多,听完振武的回答,他又多了一些想法。 刘廷夔听完大为叹服。 他起身向尤振武深深一辑,满是崇敬和敬佩的说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尤千户年纪轻轻,竟然知晓这么多,可叹廷夔虚过二十四,却也没有这般见识, 实在是汗颜, 请受廷夔一拜。” 尤振武急忙起身还礼:“不敢当。” “不,你当的起啊。”刘廷夔道:“廷夔今日在道边拜你,来日怕得在中军大纛之下拜你了。” 意指尤振武前途无量,未来必成大官。 …… 尤振武急忙上前,强拉着刘廷夔重新坐下,刘廷夔坐下,满眼钦佩,感叹的说道:“上一次令我茅塞顿开,恍然大悟,还是在葵心先生堂下听课之时……” 听到此,尤振武心中一动,问道:“可是王徵王葵心先生?” ---明末,面对建虏叛乱和流寇猖獗,内外交困的情况,许多有识之士痛定思痛,大力提倡实学,希望藉此富国强兵, 这其中, 两个人最有名, 一个是徐光启, 另一个是王徵,是为南徐北王。徐光启远在淞沪,且已经仙逝,但王徵却还尚在,而且就是陕西人。 王徵,字良甫,号葵心,又号了一道人,明西安府泾阳县鲁桥镇温丰乡盈村 人, 王徵科举坎坷,一直到天启二年,52岁的他方才考中进士,先后任直隶广平府、杨州府官和山东按察司事监辽海军务。在扬州做官时,对魏忠贤的生祠,王徵和另一陕西三原人拒不朝拜,被当时人誉为“关西二劲”。 崇祯四年,因为登莱叛乱,王徵被下狱,后赦归。因流寇猖獗,乃在地方募乡兵以自卫。其间讲学不断,亦大力传播天主教。 王徵对明末西方科学技术传入中国起可重要作用。他早年喜爱古器和机械。出仕以前,研制过水力、风力和载重机械,写成《新制诸器图说》。后又与瑞士传教士邓玉函一起编译《远西奇器图说》,主要叙述西方古代和文艺复兴时期静力学知识和简单机械使用。 《远西奇器图说》是中国第一本有关西方力学的编译著作。 可惜的是,王徵的著作在当年并没有引起重视。 崇祯十六年十月,李自成陷西安后,派人请王徵做官,王徵誓死不从,李自成大怒,欲杀王徵,被劝阻,王徵心知不能免,遂绝食,凡七日,于崇祯十七年三月初四日卒。 历史上,王老先生和徐光启同为明末的“科学先贤”,但都不得志,尤振武穿越以来,一直绞尽脑汁,学以致用,想要将后世科学在这个时代施展,以挽救危局,逆转历史。 但在他心中,更重要的一个任务,就是传播科学,令科学的火苗,早一日在大明大地燃起。 而要传播科学,就必然少不了王徵这样的科学大家。 此外,尤振武擅长的只是矿业冶金,对于机械力学方面,并不在行,而机械力学对于军事建设,军器打造和军事建筑,十分的重要,如果能得到王徵这样的大家相助,必定可以事半功倍,所以,不论从长远的计划,还是从眼前的危局,如果能把王徵请到榆林,在讲学的同时,亦帮助榆林建设,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情了。 但王徵是泾阳人,且致仕多年,七十二岁的老人,又和榆林没有渊源,想要把他请到榆林,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葵心先生,我早就仰慕了,可惜一直无缘相见……不知道葵心现在还讲学吗?”尤振武道。 “不了,葵心先生已经七十有二,身子骨不如以前,这两年已经很少讲学,除非特别的理由,也很少见人了。”刘廷夔道。 “可惜了……”尤振武叹。 “尤千户想见葵心先生?”刘廷夔看出了尤振武的心思。 尤振武点头。 尤见田接口道:“不止他,我亦早想拜见葵心先生。泾阳乃是去往西安的必经之路,如果能在泾阳拜见葵心先生,倒也不虚此行了。” 刘廷夔想了一下,说道:“今日和尤守备、尤千户相见,纵论火器,所获颇丰,廷夔也没有什么好报答的,这样吧,如果两位不嫌弃,廷夔愿跟随两位前往泾阳,葵心先生和家父有些交往,论起来,我是他半个学生,有我带路,纵是不见旁人,他也得见我们的。” 谷餥 尤振武大喜:“那就有劳右宾兄了。” 刘廷夔,字右宾。 尤见田也感谢。 没有酒,于是尤振武和二叔尤见田都端起茶水,以茶代酒,向刘廷夔表示感谢。 翟去病被惊醒了,坐起来,瞪着迷茫的眼睛:“怎么了?什么事这么高兴?” 尤振武和刘廷夔都笑,尤见田抬腿蹬他一脚:“睡睡睡,就知道睡,还不快去给廷夔牵一匹好马?” …… 于是快马加鞭,急往绥德。 傍晚时分,就在绥德城门即将关闭之前,尤振武一行人强强进了绥德。 作为地主,刘廷夔邀请他们到家中居住,尤见田有所犹豫,尤振武却是欣然答应---一来拜见刘父,尽晚辈之礼;二来也是观察绥德的军情和民情,未来一旦有变,流贼大军从西安杀来,绥德将是榆林之前的最后一道屏障。因此,熟悉绥德十分重要。 于是,尤振武和二叔,去病去往刘家。 作为绥德大儒,刘家也算是绥德本地的名门望族,前后大院,三进三出,刘家老爷子刘彝鼎这些年已经不怎么出来见客了,但听儿子说,来了榆林的贵客,他还是出来相见。 宾主尽欢。 尤振武对老爷子的印象非常好,虽然年近古稀,身子骨已经不行,但说到眼下的局势,说到河南的流贼,说到辽东的建虏,依然是激动不已,口喊杀贼。翟去病大声附和,又恰到好处的说了一番好话,巧妙的为老爷子带上了一顶高帽。 老爷子笑的合不拢嘴:“好好,就数你好。” 转对刘廷夔说道:“你去泾阳的事,我准了,见了葵心先生,代我向他问好。” …… 第二日清晨,尤家一行早早动身,连着刘廷夔,往西安而去。 沿着官道,一路要经过绥德州,清涧县,延川县,延安府,甘泉,洛川,黄陵,耀州,富平,三原,泾阳,咸阳,最后到西安府。 尤振武一边走一边看,不时还会取出纸笔,详细的记录。 看城池,看地形,看军情,思索战事发生之后,可以扼守的据点。 此外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看民生。 自崇祯元年以来,或者说,唐宋以后,关中的条件就变的恶劣,无法承载过多的人口,也就不再适合作为国都之所,不过总体来说,陕西关中依然还是富饶地,但因为小冰河气候,到了明末时,陕西陷入了巨大的灾荒之中,当然了,不止是陕西,整个大明从南到北,都陷入了极端气候和无穷无尽的灾乱之中。 史书上三个字:“人相食”。 明末陕西旱灾不断,其中灾情最严重、持续时间最长的两次,分别是“天启二年至思宗崇祯二年,大旱不雨”,“崇祯十三年河南陕西大旱,斗米千钱,人相食。草木皆尽。” 因为这两次大旱灾,民不得生,灾民揭竿而起,第一次引发大规模的农民起事,第二次则使刚刚平息的局面,忽然又演变成了大乱。 现在是崇祯十六年,灾情已经有所缓解,但道路的白骨依然可见,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依然是百姓的常态,可谓是民生艰辛,苦不堪言,尤振武默默看着,心痛的快要缩成一团。 ---不经历乱世,不亲眼目睹,就无法理解史书记载的残酷。 人相食三个字简简单单,但却重逾千斤。 天灾是不可避免的,人们能做的,就是丰年仓储,灾年赈济,大明的问题就在于,丰年也只是勉勉强强,到了灾年,那就空仓空府、无计可施了,归根结底,还是大明的财税制度出了大问题,明太祖朱元璋创立明朝,赋税采用最低标准,各省各府定量收取,官员俸禄微薄,士兵用卫所,又因为极端厌商,将商人定为贱籍,商业税几乎没有,他妄想用极少的银钱,维持一个庞大帝国的存在。 这一点,从根子上就错了。一来违反人性,充满小农思想;二来走了回头路,缺乏长远的眼光,若不是张居正财税改革,说不定都熬不到崇祯年…… 正文 第十章 自古帝王都 更不用说,朱元璋严以律人、宽以待己,在压低官员俸禄、压榨卫所兵的同时,对自己的朱家子孙,却是无比慷慨,亲王、郡王、皇室宗亲遍于天下,每一个朱家子孙, 但是哇哇落地,不管是智是愚,就可以领取玉蝶,成为宗室,国家供养,一生无忧。 在朱家繁衍无度的情况下,宗藩开支无以计算, 几乎占了朝廷收支的一半还多。 家国不分, 国财变家财, 所有人都为他朱家服务,这是明朝最大的弊病。 另一个大弊端,大明朝优待读书人,读书人不纳税,各地亲王,各级官员,士大夫所兼并之田庄占天下之半,但却不用向朝廷缴纳一分赋税,平民百姓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一半,却要纳天下之税。 当然了,读书人不纳税其实是对官员俸禄微薄的一种补偿,是朱元璋的短视,最终却成了压垮大明财政的一块巨石。 穷者愈穷,富者愈富。 富人纳凉,百姓纳粮,天下焉能不乱? 不进行彻底的改革,不改变弊端丛生的财税制度, 不改革宗藩,不减轻百姓负担,这大明朝终究是要垮。 没有李自成,也会有王自成、张自成。 身为一个穿越者,尤振武知道历史,也知道应该如何改变,但他现在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千户,在大明的芸芸众官中,连一粒尘埃都不如。 人微言轻,没有人会听他的,说多了,还会遭来杀身之祸。 要想改变,他就必须往上爬,只有拥有相当的地位和身份,他才能践行他的理想,也才能真的改变这个时代。 尤振武默默想,他知道,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忍耐和积攒。 …… 一路行,一路记,这一日来到了泾阳。 泾阳县归西安府,比起一路经过的州县, 这里不似那般的破坏,从县城到乡道,人烟还算是稠密,十里可见村,毕竟是西安府,陕西首善之地,也是陕西官军力保之地,几次大乱,都没有波及到这里。 王徵住在泾阳县鲁桥镇温丰乡、盈村里尖担堡。尖担堡距离县城仍有相当距离,需要绕行。 其时天色已晚,于是当晚就在泾阳县休息,第二日一早,尤振武翟去病跟在二叔尤见田之后,连同刘廷夔,一起往尖担堡而去。 尖担堡不大,不过千余人的小堡子,但名声却是不小,但是问路,所有人都会回答,“哦,你是找王先生吧?”然后会非常热情的指点道路,甚至引你走一段。 快到堡子时,刘廷夔先行去禀报,尤振武和翟去病跟在二叔身后,慢慢往尖担堡行。 “二叔,哥,就是一个老夫子嘛,你们怎么对他这么看重?”虽然刚是上午,但烈日当头,酷热难耐,一路而行,满身是汗,翟去病忍不住有些小埋怨。 “住口。”尤见田道:“你要不想跟着就回去,王先生可是大学问家,很多人想见都见不到他呢。” 翟去病道:“我也没说不去啊。我就怕老头颤颤巍巍,说不出什么来。枉咱们白跑一趟。咱们白跑一趟没有什么,怕就是有个刮风下雨,把咱们困在尖担堡,误了表哥的纳征大礼,那就大大不好了。今可已经是七月二十六了。” “闭上你的臭嘴。”尤见田瞪眼。 尤振武不说话,只是笑,心里却明白,去病是着急想要去西安,虽然是将门二代,但去病最远不过到延安府,对于西安,他早就向往,想要知道,西安究竟是何等繁华模样? 不想,还真让翟去病的臭嘴说准了,快到堡子时,就看见刘廷夔脸色失望的迎了上来,一问才知道,王先生此时并不在家中,原来是他的一个好友病故,他带着儿子王永春赶往百里之外的淳化吊丧,估计得几天才能回来呢。 “真是不巧,”刘廷夔苦笑:“王先生一向不出门的。” “没关系,我们回程时再来。”尤振武道。 刘廷夔点头:“也好。” “既如此,廷夔就随我们去西安吧,”尤见田邀请。 “不了,王先生虽然不在,但他的几个学生都还在堡中,我和他们正可以探讨一番,顺便等你们回程,到那时,葵心先生也应该回来了。”刘廷夔道。 尤见田点头:“也好,那我们走吧。”拨转马头。 尤振武向刘廷夔抱拳:“右宾兄,等我们。” …… 泾阳距离西安不过八十里,中间隔着一个咸阳,原本快马加鞭就是一日的路程,但因为前往尖担堡耽搁了半天,从泾阳启程时,已经是午后了,所以当日无法赶到西安,最后就在咸阳宿了。 咸阳,秦国旧都,战国风云之地,位于八百里秦川腹地,渭水穿南,嵕山亘北,山水俱阳,故称咸阳。 望着咸阳城,尤振武也不禁发幽古之情。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又。 “渭水桥边不见人,摩挲高冢卧麒麟。” “千秋万古功名骨,化作咸阳塬上尘。” 又道:新丰美酒斗十干,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 次日天刚亮,他们就离开咸阳,往西安而去。 越近西安,道上车马行人愈多。不时还能看到官府的信骑,骑着快马,哒哒而行,不知道在传递什么急报? 翟去病兴奋道:“长安啊长安,我来了~~” 随行的薛金川也是兴奋,石善刚却默然,他跟随老总镇出征多年,往来西安,已不是一次两次,对西安已经没有新鲜感。 下午,一座雄伟的巨城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之中。 “到了!”翟去病笑:“日近长安远,原来也不远嘛。” 尤见田也兴奋了,马鞭一指,向两个侄子大声介绍道:“西安古称长安,自周文王率部众由岐山迁至此处,至今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此地北临渭河,南依秦岭,八百里秦川,形胜冠绝天下。以周为始,先后又有秦、汉、隋、唐在此建都,凡十六朝,上下千余年,尤其是唐代极盛时,长安分为宫、城、郭三层,人口超过百万,方圆不下百里,繁花似锦,远胜今日,乃天下第一城。” “可惜后来被那狗贼朱温拆毁,渐渐衰落,我朝立,秦王就藩于此,到今日,依然是雄伟壮观,五凤来仪,王气森然。” 尤见田说的自豪。 翟去病兴奋。 尤振武却是默然,因为他知道,比起汉唐的辉煌,西安其实早已经是没落了,就像西安的兴起是因为农耕文明和丝绸之路一样,在黄河改道,气候变迁,现在更是进入大航海的时代之后,西安想要重新辉煌,已经是不可能了,未来将是海洋的世界,距离海洋更近的城市,会逐渐的兴起。 当然了,作为西北第一城,西安的地位依然是不可撼动的,尤其是在秦人的心中,西安几乎是圣城,这也是李自成攻陷西安之后,在西安正式建政,自立为皇帝的原因。 “二公子,少千户~~你们可是到了。” 道路边,一人正在翘首而望,当尤振武和二叔出现之后,他立刻兴奋的迎了上来。 五短身材,乱糟糟的胡须,穿蓝色粗布长衫,脚蹬平底黑色布鞋,五十岁不到的样子,满脸开心的笑,正是尤家管家,也是尤振武的本家伯父尤荣成。 尤荣成已经在西安等候多日了。一来为尤振武打前站,准备纳征之礼,二来打探消息。 “荣叔。” 尤振武急忙下马,步行上前。 虽然是本家伯父,不是直系,但尤振武却是从小被尤荣成抱着长大的,不是亲生,胜似亲生,三个月没见,甚是想念。 尤荣成迎上来,向尤见田尤振武行礼,又和翟去病笑:“三,你又长高了啊。” 翟去病和尤荣成一向没大没小,于是笑回道:“你也年轻了很多,荣叔,该不是蜀中美女滋养你吧?” 尤荣成哈哈笑。 尤见田拿起马鞭,向翟去病做势欲抽,笑骂道:“没大没小的,你爷爷在这,非掰了你的牙不可!” 笑完之后,尤振武肃然道:“快进城吧,我还得去总督衙门报到。” 于是,众人进城。 这中间,尤振武小声问尤荣成:“荣叔,可有我大的消息?孙制台出西安了没有?” “游戎半个月前,就已经出潼关,往河南去了,据说是清剿南阳周边的流贼,军情机密,我虽然多方打听,但得到的消息并不多。至于孙制台,他尚没有离开西安,不过听说就是这一两天了。”尤荣成回。 尤见田问:“此战谁为先锋,难道是我榆林军吗?” “不清楚,孙制台严密封锁消息,到现在也没人能知道。”尤荣成回道。 尤振武听完沉思。 翟去病忽然问:“荣叔,我小嫂子那边怎样吗?后天就是纳征,他家可预备好了宴席?” 尤荣成压低声音:“李家最近有事发生,进城后,我细细禀报。” 尤见田脸色严肃,目光看尤振武和翟去病:“要小心,听说左定就躲在西安,” “那正好!”翟去病恨道:“趁这次机会,将那个坏种揪出来!” …… 正文 第十一章 秦王府 “长安自古帝王都”,这话可不是吹的,虽然西安已经不比汉唐,但进城之后,尤振武还是被西安的繁华震撼了,一眼望去,街道上到处都是人, 熙熙攘攘,车水马龙,摩肩接踵,这三个成语用来形容西安可是一点都不夸张,有骑马坐轿、服饰光鲜的达官显贵,有一脸菜色、来去匆匆的贩夫走卒,也有衣不遮体,神情木衲、沿途乞讨的叫花子,此时恰好有一个富商的轿子走出,有叫花子拦阻乞讨,护卫的家丁手持棍棒,将他们全部驱赶。 尤振武默默看着,稍微避让,然后继续向前。 街上各种各样古色古香的商铺一间接一间,目不暇接。商业店铺,茶楼酒肆,客栈会馆,青楼妓院,一应俱全, 见翟去病等几个小年轻都新鲜,尤荣成大声介绍:“西安四条大街,咱们现在所在的就是北大街,诺,往前看, 那就是秦王府了……” 尤振武抬头看去, 只见北大街的东面,一座辉煌的建筑, 占据了差不多半条大街,屋瓦层层叠叠,西安城东北角差不多一半的位置,都是属于他了。再近了一些就看到,秦王府正门坐北朝南,金碧辉煌,规模宏大,门口有执戈的卫士守卫,一应百姓,包括行走的官员商人,都自觉的闪开,为秦王府的门前,空出一大片的地。 “好气派!”翟去病轻声说了一句。 尤振武紧紧盯着,心中不由闪过几个词:寄生虫,吝啬鬼,酒囊饭袋,软骨头…… 明末,李自成杀来之时,西安府库空虚,无粮无饷, 巡抚冯师孔带一众官员,求见秦王朱存极,请他出银犒军,并且为守城官兵增添急需的棉衣,但朱存极却极端吝啬,一毛不拔,守城军士没有棉衣,在城头冻得瑟瑟发抖,心中都不忿,于是就打开城门,放李自成大军入城。 ---如果秦王朱存极,能像开封的周王一样,慷慨解囊,筹集粮饷,鼓舞士气,西安坚城,原本是可以坚守一段时间的,但因为朱存极的吝啬,西安轻松落入李自成的手中。 城破后,朱存极投降,他万贯家产尽归李自成,而他也成为大明皇族中,第一个向李自成屈膝的亲王。 李自成攻打京师时,将秦王朱存极带在身边,和崇祯帝讨价还价,山海关兵败之后,朱存极跟在逃跑,在山西被杀,至于是被李自成杀,还是被清军杀?史书没有明确。 明确的只有一点,秦王朱存极死的极其窝囊,从西安城破投降,到山西身死,苟活不到一年。 这样的秦王,鄙夷两个字已经不足以形容尤振武对他的轻蔑。 注:秦王朱存极崇祯十四年袭封,十六年十月十一日,李自成破城,被执投降,前后不到两年。 …… 继续向前,北大街以西,则是陕西、西安等官府的衙门集中地,是西安的政治中心,其中最为瞩目的当然就是三边总督衙门,也就是孙传庭的所在。 和秦王府一样,总督衙门之前,有持枪军士守卫,不同的是,在前面的大坪广场上,高矗着一杆三丈长的带斗旗杆,旗帜飘扬,隐约能看见孙字,旗帜下,停了不少的车马,各级官员和将官,脚步匆匆,从总督衙门口,不停的进进出出。 远远的,尤振武就下马,然后在二叔和荣叔的陪同下,来到总督衙门的门房前,表明身份,递上名帖,验明腰牌。 门房前,向总督府报道或者等待召见的人有十几个,有文官也有武将,相比之下,尤振武倒算是品阶最低的。 等待中,尤振武忍不住想,不知道都任老大人和王家禄大人的联名急报,是否已经送到?孙传庭孙制台在见到那份急报之后,是否会召见于他? 但愿能。 因为他太想见孙传庭了。 不唯历史,也为现实。 …… “好了,回去等消息吧。” 登记完毕,门房不耐烦的挥手。 所谓登记,就是报告已经到西安,说明在何处居住?如果召见,就会有人到登记的地点去通报。 尤振武现在就是这样。 至于能不能被召见,那还是一个未知数呢。 宰相门前七品官。 尤振武再一次领会了这一句话。 “官门深似海啊,一重又一重,什么时候咱也能坐在最里面?” 翟去病小声嘀咕。 …… 从总督衙门前离开,再向前,四条大街的交叉之处,在道路的正中心,有一座正正方方、斗拱飞檐,高大雄伟的建筑物,那正是西安的钟鼓楼。 ---古代城市建筑,钟鼓楼即为城市中心。 在钟鼓楼左拐,进入东街,不久后,就在一间客栈门前停了下来。 客栈不大,小门小脸,正适合尤振武尤见田这样的低阶武官和家底不厚的官员入宿。 简单洗漱,尤荣成点了几个小菜,几个羊汤泡馍和锅盔,一壶酒,令人送到尤见田的房间里,连着尤振武和翟去病坐下,开始将他打听到的消息,详细讲述。 “李家前些天出了一桩命案,据说是被大盗朱春光顾了,死了一个丫鬟。”尤荣成道。 尤见田和尤振武都惊,翟去病则问道:“大盗朱春?是不是那个惯常取人首级,每一次都会在现场留下“替天行道”四个字的朱春?” 尤荣成点头:“就是他。” 翟去病瞪着眼:“听说那朱春只针对官员和奸商,杀了人,将首级扔在城隍庙,难道李家也是不义的奸商?” 尤荣成道:“最近好像有些不一样,前些日子,朱春在城北潜入女眷闺房,被人发现,惊慌逃走。” 翟去病吃惊:“变采花贼了?可怎么知道他是朱春?” “被人围住,他高声大喊,我是朱春,才把众人吓退。” “哦。” 尤见田则道:“李家忽然出了这等大事,那该不会影响振武的纳征之礼吧?” “那倒不至于,昨天,我去见李赫然,他表情平和,一点事情没有,还问我,少千户什么时候能到西安?出来的时候我看见,李家上上下下都在忙碌,女眷进进出出,后天的纳征,一定会按时进行的。”尤荣成说的肯定。 尤见田微微点头,但还是不放心的追问一句:“李赫然的那个侧室,没有再搞鬼吧?” “应该没有,左光先左定的事情,早已经传到西安了,李赫然听说之后就冷落了左氏,不许她出后院。”尤荣成道。 尤见田这才放心,然后才问起纳征各事的准备,榆林是小地方,西安是大邑,所以他们只是带来了银子,一切所需,都从西安采购,尤荣成详详细细的汇报…… 此时天色已黑,尤振武听得已经有些支持不住了,翟去病也是哈欠连天,于是两天早早上楼休息。 尤见田和尤荣成一直合计到深夜, …… 虽然困极了,但处身西安城,听着街道上的行人车马,尤振武一时却也是难以入睡。 ---孙传庭会不会召见他,又什么时候会召见?榆林军出了潼关,是否已经和李自成的兵马交战? 迷迷糊糊的睡着。 梦中,看见一匹快马疾驰而来,马上人高喊:“榆林中卫所尤振武千户在哪?制台大人召见!” 他兴奋的站起。 渐渐近了,原本的信骑却变成一个浑身浴血的将军,手持长刀,高喊:“杀贼!” …… 清晨,尤振武被人推醒,睁眼一看,却是翟去病。再一看,天色早已经是大亮,耳边听见窗户下,街道上的小商小贩走过,吆喝叫卖的声音,此起彼伏。 翟去病笑:“哥,长安可不是睡觉的地方,快起来,我们一起去看看这长安的大繁华!” 尤振武坐起身,伸展双臂:“二叔呢?” “一早就和荣叔出去了,说是去置办物件,老石和金川也跟着去了。”翟去病一边回答,一边拖尤振武的胳膊:“快起来穿衣啊。愣着干什么?明天就是纳征的日子,你这新郎官怎么着也得洗澡理发,好好打扮一番!” 尤振武这才发现,翟去病头戴飘巾,身穿一件崭新的黑底云纹袍,手中还摇着折扇,年轻英俊的脸上满是笑,论起来,前世里的那些擅演古装戏的年轻男星也比他不如呢。 这小子,哪是要逛街,怕是要招蜂引蝶啊? 就这样,在翟去病连拖带拉之下,尤振武出了客栈,汇入西安城的大繁华中。 临走前,他不忘叮嘱伙计,若是有官差来找他们,一定要留下信息。 想想又觉得多余,但终究还是叮嘱了。 …… 一路,翟去病兴奋极了,对一切都感到新鲜,尤振武却是仔细观察街边商品的各种价钱。 ---一件精美的景德镇青花花瓶100个铜钱,一匹上好的松江布五钱银子,潞布三钱…… 在经过一家粮店时,尤振武站住脚步。 一斗糙米要银两钱六分,一石米就是二两六钱,这真不是一个便宜的价格,精米就更贵了,以现在官兵的饷银算,一个官兵一个月的饷银,还不够买一石米,如果是三口之家,当兵的累死累活,也是无法养活妻子和儿女的,如此,兵焉得不乱? 粮店旁边正是一家盐店。 只见木牌上写着“淮盐一斤,纹银三钱五分”,“晋盐一斤,纹银三钱三分”。 如果是刚刚穿越,尤振武一定会非常吃惊,因为这个价钱已经是超过天际了,除非是达官显贵,一般百姓根本买不起,但现在他却也知道,这不过是官盐的价钱,明面上摆给官府看的,盐店售卖的主要还是私盐,私盐价钱只有官盐的只有三分之二,甚至是一半的价钱。 即便如此,比起明初和明中期,盐的价钱也已经是翻了数倍。 但百姓收入却没有增加,比起明初和明中期,甚至是更苦,负担更重,加上天灾人祸不断,如此,民焉能不反? 尤振武默默的想。 正文 第十二章 偶见 …… 正想着,前面传来阵阵鞭炮声,街上闲逛之人都被吸引,纷纷凑上前去,尤振武和翟去病身不由己的就被人流推了过去,抬头一看,却是一家绸缎庄今日开业, 肥嘟嘟的东家站在铺门前,向众人连连拱手,旁边一个伙计手里拿着托盘,将上面的糖果撒向四周,满街的人们哄然乱抢。还有人兴奋的讲:“这是苏州的名号,绸缎精美。日后, 咱西安府也能买到上好的江南绸缎了!” 尤振武循着声音望过去, 却发现他只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 ---虽然是乞丐, 但对江南绸缎庄开在西安府,却好像颇为自豪,言语都是赞赏。 尤振武心中苦笑,真是明年给你娶嫂子系列,这样的人,哪个时代都有;另外,百姓们都吃不上粮,饿殍遍野,却还有绸缎庄开业,人世间的悲欢,也永远都不相通。 …… 好不容易从绸缎庄前的混乱中挤了出来,尤振武和翟去病继续向前。 不想,旁边却冒出十几个面黄肌瘦, 衣衫褴褛的乞丐,大小不一,老的拄拐杖,小的赤脚奔, 跟在他们身后,口中唱着莲花落:“公子好,公子俊,公子逛街我来到。吃不上,穿不得,苦日子,真可怜,熬过今天没明天,死到街边狗还嫌。公子公子好心肠,伸出手来帮帮忙,一个铜钱不嫌少,两个铜钱更更好,人帅心善时运到,明年金榜题名好,娶妻娶得如意娘!” 翟去病听得哈哈笑,对尤振武说道:“哥,他们怎么知道你要娶妻?” 说完,从腰里掏出十几个铜钱,非常潇洒的往后一扔:“赏给你们了!”随即拉起尤振武:“哥,快跑!” ---尤振武自然知道他的意思, 这条街上的乞丐可是成百上千, 现在跟在他们身后的不过十几个,听闻消息,那些人必然涌来,可他们哪有那么多的铜钱?如果不给,必然会被乞丐们围堵,寸步难行,所以只能是跑了。 十几个乞丐轰然而抢,根本顾不上说一声谢谢。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口气跑出半条街,见后面的乞丐没有追上来,尤振武和翟去病两人这才放心---施舍也施舍的这般狼狈,他们也算是少有了。 翟去病刚要笑,却发现表哥脸色严肃,循着表哥的目光看去,却发现街边的空地上,正坐着一群衣不遮体的饥民,且每个人的头上都插着草标,还有人在低声的乞求,向过往的每一个行人扣头说道:“老爷行行好,买了我吧……” ---草标起起伏伏,最少有几十个饥民在插标卖身,原来这里竟是一个约定俗成的人口集市! 翟去病怔住了,刚才一路而来的兴致早已云消雾散。 尤振武脸色凝重无比。 刚才的繁华,只是幻景,眼前所看到的,这才是真实的大明,连连灾乱,战事不止,大明的经济民生早已经是崩溃了,民不聊生,父母和孩子处在饿死的边缘,或坐以待毙,或者四处流浪,又或者,加入流寇…… 为了一口气,人早没有了尊严,甚至变成了畜生,可以任由买卖。 这是陕西,在河南山东等地,景象更凄惨,因为那里不止天灾,更有建虏入塞,烧杀抢掠。 百里无人烟,路边多白骨。 尤振武慢慢向前,从插着草标的饥民面前走过。 “买了我吧……” 见尤振武和翟去病穿着干净,像是大户人家的子弟,饥民们都骚动起来,跪着向前微微挪步,请求买下。 尤振武不敢和他们的目光对视,因为囊中羞涩,他实在是帮不了他们。 忽然,尤振武停下了脚步。 因为一根草标吸引了他。 地上跪着一个羸弱的身影,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头上插着一根草,面前的土地上,用木棍写着四个非常清秀的字,“卖身葬父”。 ---和他人不同,他一直低着头,好像是在低声哭泣,又好像魂魄早已经不在,直听到有人在面前停下,他才慢慢抬起头来。 目光呆滞,脸瘦如柴,脸上的灰尘泥土遮盖已看不出原来面容,只有泪珠划过的清影,干裂的嘴唇张了好几下,才发出羸弱的声音:“公子,买了我吧……” 尤振武的心弦,剧烈的颤动了起来,身为一个后世的穿越者,他从来没有如此直接的面对这般凄惨,一时气血往上涌,鼻间满是酸楚,几乎要落泪,他不敢在和那人的目光对视,掩饰一半的转看向那人的身后。 ----一张破席裹着一具尸体正躺在那里,不见脸目,只露出枯骨般的双手和双脚…… 父死子存,卖身相葬。 人世间的父子情谊,莫过于此。 “去病!”尤振武低声叫。 翟去病轻叹一口,他已经知道表哥心软了,于是说道:“哥,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凄惨无比,你能救几个?” “能救一人是一人。”尤振武语气坚定,然后蹲下来,看着那人的脸:“你……要多少银子?” “不要银子,只要公子买一口棺材,葬了我爹,给爹一个体面……”那人激动起来,想要叩首,但身子虚弱,双脚双手一时不停使唤。 “你是河南人?”尤振武听出了他的口音。 那人点头:“嗯,我是河南南阳府……” 翟去病又一惊,竟然是一个女孩,看年纪不过十二三,不知道是因为饥饿,还是因为灾病,她嗓音干哑,以至于到现在才听出来。 “去病,你先去给她买点吃的,再去买一口棺材,叫几个人,咱们一起帮她把爹葬了。”尤振武道。 “又要费银子。” 翟去病摇摇头,像是无奈的去了,但其实他心中也早已经同情的快要落泪了。 “谢公子谢公子,做牛做马,报答公子……”女孩跪在地上,呜呜的哭,然后她软软的趴在地上不动了,就好像到此时此刻,她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尤振武忙将她扶起。 这中间,周围围上了不少人,议论纷纷,见尤振武这样干净英俊的公子哥,居然扶起衣衫褴褛,脏兮兮的饥民,有人好心的提醒:“公子,还是放下他吧,小心传染啊……” 尤振武却恍若不闻,他用肩膀支撑,直到女孩缓过那口气,他才把女孩放开。 翟去病很快回来,买来两个馍,女孩拿了狼吞虎咽的吃。 一边吃一边落泪,泪水落在馒头上,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猛然转身,连爬带跪,双手捧着,将另一个馒头放在父亲面前,哭道:“爹,有吃的了……” 尤振武默默看着,眼眶发红。 这中间,更多的人围上来,向尤振武哭求。 但没有办法,尤振武没有能力救更多…… …… 城外。 一处小山头。 棺材正在下葬。 翟去病花钱雇来的几个人,正在忙着拉绳,下棺,覆土。 一个小小的,羸弱的身影跪在坟前,哭的死去活来。 尤振武站在坟前,眼有哀戚。 “哥,你看见那辆马车没有?”身边的翟去病忽然说道:“从街口到现在,都跟了咱一路了,咱到小山头,他们居然也跟来了。” 尤振武没有回答,因为他早就发现了。 ---一匹看似很普通的马车,普通的黄骠马,车夫就坐在车辕上,车帘低垂,车窗的青色帐幔也始终没有挑起,看不到车里的人。 但不普通的是,在马车的旁边,一个年轻的、束发箭衣、挎着腰刀的健壮骑士紧紧跟随,从城中到现在,始终不离马车前后。 不用问,他应该是一个护卫,负责保护车里人的安全。 “你说,会不会是左家的人?” 翟去病警惕的望着,忽然说道:“不行,我得去会会他们!”说完,快步向马车奔去。 尤振武想要拦阻,但来不及。 担心去病的安全,他也只能快步跟上。 …… 那辆马车原本一直停在道上,车里的人,好像在透过车帘,静静的看着小山头,以及站在山头上的尤振武。 当发现尤振武和翟去病两人冲下小山头,向这边奔过来的时候,车里人说道:“走,回去!” 车马立刻调转马头,扬鞭策马,车边的骑士紧紧跟随,不过这边道路不比城中,黄骠马的脚力好像也有些老迈,马车的速度根本提不起来,身边的骑士虽然骑的是健马,但在马车不能提速的情况下,他也跑不起来。 相反,尤振武和翟去病却是健步如飞,抄着近路狂奔,很快就追上了马车。 “站住!” 翟去病跳到路中,挡住去路,右手紧握着腰间的刀把。 尤振武站在他身边,同样握紧剑柄,目光紧盯着那个骑士,防止对方有什么动作。 吁~~ 车夫拉住缰绳,马车停下了。 骑马的骑士上前,目光看翟去病,又看尤振武,然后问道:“两位公子,这是要干什么?” “还问起我了?”翟去病瞪着眼:“我还要问你呢,为什么一直鬼鬼祟祟的跟着我们?” 骑士不生气,继续态度平和的说道:“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公子误会了,我们并没有跟着你们。” 翟去病怎会相信?冷哼一声:“车里人是谁,让他出来!” “这怕是不行。”骑士摇头。 “不敢出来就是有鬼。”翟去病冷笑:“实话告诉你,在城中的时候,我就差人报官了,官兵马上就到,现在走出来,我或许还能饶你们一次,如果等到官兵到了,你们就是想求饶,怕也是来不及了!” 骑士皱起眉头,这时,马车里似乎有人低声说话,骑士凑近听了,然后抬起头说道:“好,我家主人可以下车,不过有一个条件。” 正文 第十三章 伊人 “还敢提条件?”翟去病冷笑一声:“识相的,立刻滚下来!” 骑士却是镇定,他翻身下了马,向前两步,说道:“要人下车,也得有实力嘛,不如我们以武比试, 你们赢了我,我家主人就下车。如果你们输了,就让开道路,再不许纠缠,你看如何?” 翟去病愣了一下。 骑士却已经摘下腰间的佩刀,交给车夫,那意思是要赤手互搏。 翟去病不知道该怎么办,目光看向表哥。 尤振武面色严肃, 目光一直盯着马车, 当骑士解下腰刀,要空手比试的时候,他忽然说道:“不必了,你们走吧。” 骑士以为听错了,目光看他:“你说什么?” “我说。你们可以走了。” 尤振武面色平静,说完,转身返回山头。 翟去病一头雾水,有点不甘心,但表哥已经做了决定,他也只能跟在尤振武的身后,准备返回。 但不想骑士却高声说道:“是不敢吗?榆林尤家,靖边营的翟家,也有懦夫吗?” 尤振武清楚听到,脚步微停了一下,但依然继续向前。 翟去病却是猛的停住了脚步,转头怒目而视:“你说什么?” 骑士挑衅的笑:“我说,你们是不是怕了?赤手空拳, 点到为止, 如果连这都怕,以后还怎么领兵打仗上战场?” 一边说,一边大步向翟去病走来。 翟去病脸色涨红,一时怒不可遏,说道:“哥,都骑到咱脖子上了,咱不能忍,你给我压阵,我看他多厉害!” ---虽然就日常的操练来说,翟去病常常偷懒,但就实际来说,翟去病的武艺绝不在他人之下,何况年轻人气盛,他怎么能忍? 于是,不等尤振武同意不同意,翟去病摘了腰刀,往地上一放,转身就扑了上去。 “好, 有胆气!” 骑士赞一声, 两人赤手空拳的战了起来。 和武侠小说不同, 没有那么多的虚招,两人手脚并用,连同摔跤之术,上来 就斗的激烈,但只是三两下,翟去病就落在了下风,那骑士身手矫健,拳脚如风,翟去病被打的连连后退,下一个动作,骑士忽然抓住翟去病的肩膀,将他摔倒在地。 “这不算!” 翟去病什么时候吃过这个亏?跳起来再战,这一次怒不可遏,如下山猛虎,但骑士四两拨千斤,轻轻松松就化解了他的攻击,随即转守为攻,使用摔跤术,又要将他摔倒。 “不要打了!” 身后有人喊。 却是尤振武冲了过来。 骑士放开尤振武,转身面对尤振武,也不管尤振武应战不应战,上来就是一通拳脚。 尤振武只能应战, 两人砰砰交手。 和翟去病相比,尤振武的基本功更扎实,拳脚更有力,骑士原本也想要将尤振武摔倒,但却被尤振武挣脱了,小腹更是被尤振武顺势重重肘击,骑士叫一声好,提步想要再上,不想尤振武却急退三步,脱离战场,抱拳说道:“不必比了,我们兄弟输了,你们可以走了。” 骑士微微惊讶。 这时,马车之中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铃铛响。 骑士听到,立刻收了拳脚,向尤振武一抱拳,又向翟去病笑一笑,然后翻身上马,跟着辚辚的马车,缓缓而去。 而就在离开之时,马车的车窗微微挑了起来,似乎是里面的人,微微探头,向外面望。 翟去病心不甘,望着马车的背影,说道:“哥,为什么放他们走,咱还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呢?” 尤振武脸色平静:“他们是李家的人。” “李家?”翟去病惊讶:“你是说,他们是李赫然……不会吧,你怎么知道?” 尤振武迈步返回山头,清楚解释:“马车上有李家商号的标记,就在车窗下,虽然不明显,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来的。” “啊,原来你早看出来,怪不得你要放他们走呢。” 听说是李家,翟去病立刻释然了,快步跟上尤振武,问道:“哥,你说车里会是谁?该不会是我那未来的小嫂子吧?” 尤振武不回答,只快步向前。 翟去病却笑道:“肯定是她,从东街一直跟踪到城外,小嫂子还真是有耐心啊。” …… 一抔新坟。 羸弱的身影跪在坟前,做最后的道别,随后站起身,又向旁边的尤振武拜道:“奴叫韩素宁,以后做牛做马,报答公子恩情。” “起来说话。” 尤振武扶起她:“今日助你葬父,不过是人之常情,你不用这般感激我,更不用入我家为奴,你母亲可还在?家里可还有其他的亲人?” 韩素宁怯生生的摇头,泪水又落下。 尤振武叹口气:“如果你没有地方可去,可以随我回榆林,但不是主仆,你永远是自由身,等你亲人有消息了,你随时都可以离开。” “不,奴哪也不去,公子葬了我爹,您就是我的大恩人,今生今世奴都报答您……” 韩素宁道。 …… 回到西安,在客栈安顿,韩素宁洗漱干净,换了一身衣裳,立刻就大不一样,端是相貌清秀的一个小女孩,虽然刚十二三岁,但却已经露出了美人相。 …… 尤见田尤荣成已经回来了,听翟去病说完今日的事情,两人都有些奇---为什么奇?明代礼教森严,男女授受不亲,女子无才便是德,三从四德的观念,是社会的基础,从上到下,即便是皇帝,也不敢轻易违抗,而男女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很多女孩直到进了洞房,方才知道自己丈夫长什么模样?像李家小姐这样,躲在车里,偷偷跟踪、查看未来的丈夫,这样的事情,可是极其少见的。 看起来,尤家未来的媳妇,非是一般女子。 下午,尤荣成去了李家,提前知会,确定明日的一些事情。 …… 夜晚。 所有人都在忙碌准备,以为明天的纳征之礼,连韩素宁都加入,尤振武却是一个人站在窗前,默默想心事。 “哥,想什么呢?” 翟去病走过来。 尤振武摇头,转身在桌边坐下。 翟去病为了他倒了茶,自己也倒了一杯,坐下劝道:“其实你完全不用担心,自生火铳这么大的事情,孙制台一定重视,他肯定会召见你的,不信我们打赌。” 尤振武面色严肃:“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那你担心什么?”翟去病问。见尤振武不回答,他说道:“你还是担心前方的军情,放心拉,榆林军精锐,表叔更是智勇双全,其他人不敢说,咱榆林军肯定能赢。” …… 能赢吗? 九成九是不能的,除非孙传庭能改变作战计划,稳扎稳打。 可如果稳扎稳打,那就需要充足的粮饷和源源不断的后勤,这两点,无论哪一个,大明朝廷都很难做到。 …… 第二日。 七月二十九。 尤振武一早就被叫起,穿戴一新,然后跟在二叔身后,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带着彩礼,一共十几个大红箱子,肩挑马驮,风风光光,前往李家。 街边百姓好奇的看。 虽然在榆林来说,尤家是大户,尤世威尤定宇更都是三为总兵,名声在外,但在西安却没有太大的名气,很多人不知道尤家,加上西安城中,每日婚丧嫁娶极多,因此尤家一行并不太引人注目。 李家就在西安东街之上,距离居住的客栈,不过一千步,很快就来到。 李家门前打扫一新,府门大开,门上挂着灯笼,家中仆人在门口迎接。当尤振武出现后,立刻“噼里啪啦”的放起了鞭炮。 一身崭新的尤振武在李家门前翻身下马,随后在李家家仆的引领下,进入李宅。 “哦,这就是姑爷啊,好英武!” 每一个看向尤振武的目光里,都好像在说同样的一句话。 从外面看,李宅很是普通,不过就是一个中产之家,但进入之后才发现,李宅里面别有洞天,可不是普通之家所能有的。 都说李赫然深藏不露,是西安的大财主,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尤家人来到,李家女主人带着府中女眷,在前堂前迎接。 ----李赫然正妻早亡,侧室左氏在女儿的婚事上多有挑唆,加上左光先下狱,左定被缉拿,左家一夕之间就没有了光耀,李赫然再无顾忌,将左氏关在后院,不许出门,派另一位侧室充当今日的女主。 “婚资一百零六两;圈子两付;带子两付,绸缎两匹……” 尤荣成拿着礼单高声念。 有鼓乐响起,随着尤荣成的声音吹吹打打,十分的喜庆。 十几个红色的装满聘礼的大箱子,也依次摆到了堂前。 尤见田和尤振武在前堂坐了,尤荣成和媒人向李家侧室交上了礼单,原本男主人李赫然这时就应该出现了,令人将箱子抬到后院,再和尤见田尤振武宾主尽欢,最后送上回礼,整个“纳征”就算是完成了,尤振武和李文英的亲事,就算是定下,再也不能改。 不想李赫然却迟迟没有出现,李家人只是不停的上茶上点心,请未来的姑爷和亲家叔品尝。 刚开始还不觉,渐渐的,所有人都觉得情况不对了…… 正文 第十四章 三净庵 翟去病有点急,在二叔身边小声道:“二叔,情况好像有点不对啊?” 尤见田瞥他一眼,意思是冷静,再等等。 尤荣成看向后院,目光却是焦急---和此前说好的不同,因为实在是借不到银钱了, 所以尤家不得已,只能将原本的三金,“金钏、金镯、金帔坠”都换成了银的,昨日拜见的时候,他向李赫然打过招呼,并说少千户练兵,急用银钱,现在拿不出, 日后一定补上,当时李赫然虽然不是太高兴,脸色很不好看,但也没有发作,今日却避而不见,难道是反悔了吗? 又等了一会,发现不但李赫然没来,原本在场的一些女眷,好像也都悄悄退下了。 尤见田终于是忍不住了,咳嗽一声,目光看向李家管家:“李管家,时间不早了,你看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不不不,”李管家脸色大变,摇头像是拨浪鼓:“这怎么可以?您等着, 小的这就去请老爷!” ---如果尤家人现在就走了,那就表示纳征失败,婚约就要毁了, 这样的大恶,一个小小的管家可担不起,他向尤见田赔礼,然后急急往后院奔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直响着的鼓乐也停了,整个院子冷冷清清,只有十几个红箱子,孤零零的摆在那里。 这一次,李赫然终于是出现了,他脚步匆匆的进到前堂,向尤见田见礼,脸色很是难看:“姗姗来迟,实在是对不住……” 见李赫然终于是出现,尤见田暗暗松口气,脸上却依然板着,冷冷道:“青山兄贵人多忙,来迟也是正常。” 李赫然, 字青山。 李赫然被讽刺的脸色涨红,目光看向尤振武。 尤振武起身抱拳,不卑不亢:“见过伯父。” 李赫然点点头,脸上露出笑:“好,好,一路辛苦了。上次见你,你还在襁褓之中,一晃就是十八年了。老总镇和三总镇还好吧?” “谢伯父挂念,他们都好。”尤振武回。 李赫然在正中的主座坐了---问了尤世威和尤定宇,却不问尤振武的父亲、自己的亲家尤见龙,由此可知,他对当初的事情,依然还耿耿于怀。 坐下之后,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习惯,李赫然的手指,轻轻敲着茶几的桌面,犹豫了很久,方才是说道:“有件事,实在不知道怎么张口。” “说吧,反正我们也来了。”尤见田冷冷,毫不掩饰他对现况的不满。 “是这样……今日纳征大礼,原本应该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田弟和贤侄千里而来,我李赫然更应该盛情款待,以为两家百年之好,只是,只是小女忽然提出了一个要求。我百般劝说,但她就是不肯听……”尤见田吞吞吐吐。 听到此,尤见田奇了,原本以为今日是李赫然不情不愿,才搞出了这个冷场,想不到问题竟是出在其女的身上。 “她说,贤侄必须为她做一件事,她才肯答应纳征。”李赫然道。 “什么事?”问话的是尤见田,他实在是惊奇,李家女子,竟然这般的有主见,这样的女子,实在是少见,也就是他们将门,若是诗书礼教的顽固大户,早就拂袖而去了。 “她不肯与我说,”李赫然苦笑:“她只说,她在城外三净庵等贤侄。去与不去,都在贤侄。” 尤见田顿时怒了:“青山兄,婚姻大事,岂能如此儿戏!?事到临头,要求做这做那,你李家把我尤家当什么了?” 李赫然尴尬:“田弟息怒,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我去!” 尤振武忽然站起来,他对这个未过门的妻子,第一次升起了巨大的好奇---能有如此主见,必不是一般女子,比起百依百顺,毫无主见,他更喜欢这样的女孩,同时他也要看看,李文英会给他出什么难题? 站在他身边的翟去病叹道:“苏小妹三考秦少游,小嫂子这是要学苏小妹啊,哥啊,这个考验可是不小啊……” …… 三净庵就在西安城外,距离西门,不过十里, 很快,尤振武带着翟去病,在荣叔的引路下,来到了此处,同行的还是石善刚和薛金川。 没有进庵。 因为就在庵门外,他就已经看到了昨日的那辆马车。 马车前,昨天斗武的那个骑士正静静站立。 当尤振武来到时,那骑士默默走到了远处。 谁都知道,马车里的就是李家小姐,于是众人都没有上前,只有尤振武独自走到马车前。 隔着竹帘,尤振武看到了车里的绰约身影。 当尤振武站定之后,绰约身影跪在车里,向他行了一个万福,口中道:“不情之请,公子能屈尊来到,文英谢过。” 声音虽低,但却极其好听,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 正是李文英。 老爷子打小为尤振武定下的娃娃亲。 尤振武抱拳还礼,但没有说话。 “想必公子已经知道了,昨日在车中的就是文英,公子宅心仁厚,悲天悯人,文英替那女孩谢过。”李文英在车里再拜。 尤振武依旧抱拳还礼,不说话。 “今日纳征大礼,万千喜悦,文英本应该坐在家中,以待公子的凤衣霞帔,但文英却不顾家父的阻止,约公子您在这里相见,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尤振武摇头。 “文英虽然是在西安,和榆林远隔千里,但对公子的事情,却也是知晓一二,两月前,公子失足坠马,昏迷一天一夜,文英当时甚为担心,后来听说,公子醒来一切无恙,送叔父出征,和左家的左绪在街头对赌,赢了左绪一百两,还赌了河南九月必有大雨,当时文英甚为惊奇:未来的天气也是可以赌的吗?公子这个赌,怕是要输了。” “后来又听说,公子在长乐堡练兵造器,还取用了纳征之礼。”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文英虽然不喜,但却也佩服公子的豪气。” “再后来,听说长乐堡大火,公子不动声色,找出堡中内奸,在三个贼人逃跑之时,又提前预备,成功抓捕,审讯之时,又出谋划策,破除贼人心房,揪出了幕后主使。” “前天更是听说,公子造出了自生火铳,以为军用。” “桩桩件件,都令文英惊奇。” “所以文英昨日才会悄悄到客栈,想看公子是何等人?又让玉柱试探你的武艺。” “文英冒昧,公子不会见怪吧?” 说到最后,微有笑意。 尤振武心中惊奇却是更多,从李文英的言语谈吐来看,李文英不但聪慧,而且有名师授业,虽然隔着竹帘,看不到面貌,但只听声音,就知道是一个美人儿。 李文英忽然轻轻叹口气,声音哀婉了许多:“今日约公子到此,实在是不得已……三天前,我家被大盗朱春光顾的事情,公子应该听说了吧?” 尤振武点头。 “如果只是损失一些银子,也就罢了,但不想秋月竟然遭遇毒手……” 说到此,车中的李文英开始试泪。 “也是我害了秋月,如果不是为了给我煲粥,秋月也不会夜半出门,以至于遭了大祸……” 尤振武明白了,荣叔説,大盗朱春暗潜李家,被李家护院击退,不过却是死了一个丫鬟。 原来那丫鬟叫秋月,乃是李文英身边的贴身。 “那朱春虽然是一个盗贼,但过往只杀贪官和奸商,并没有什么恶名,这一次忽然光顾我家,杀了秋月不说,还取了她的首级,我想来想去,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寻常……”李文英道。 尤振武有所明白,缓缓问道:“你怀疑,事情有蹊跷?” “是。”李文英点头:“但我又没有证据,秋月从小和我一起长大,和我亲如姐妹,我不能看着她这么糊里糊涂的死去,那样,我一辈子都不能心安。” “原本,秋月昨日就该下葬的,但我拦住了。” “现在她无头的尸身,就在庵中。” “主持说了,明日、最迟后日必须下葬。” “公子知道,这事是无法交给衙门的,交给衙门,他们也查不出什么。” “公子大智,在榆林能揭穿左家的阴谋诡计,或能帮我找出真凶,以为秋月报仇。” “所以今日我才不得不如此。” 李文英道。 听到此,尤振武彻底明白了,原来李文英抗拒纳征,是为了自己的贴身丫鬟。 倒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女子。 “公子可答应否?” 李文英悠悠动听的声音。 尤振武默了一下,淡淡道:“如果我不答应,小姐是否要毁弃婚约?” “岂敢?文英虽是女子,但却也知道一诺千金的道理,何况婚姻这样的大事?再者,文英知道,公子您不会拒绝的,公子急人所难,连素未平生的路人,都伸手相助,文英和公子有婚约,秋月又死的这般惨,公子绝不会无动于衷,我说的对吗?” 声音柔软动听,又连续戴高帽,令人无法拒绝。 “好吧。”尤振武道:“我可以试一下,但成不成,我可没有把握。” “啊。” 李文英轻声叫,不是惊讶,而是感激。又说道:“既如此,请公子入庵查看,然后我们一起回城。” …… 正文 第十五章 奇案 …… 庵门开启。 尤振武迈步进入,身后跟着翟去病、石善刚和那名骑士。 到这时他已经知道,骑士名叫白玉柱,其父早年曾经是李赫然的部下,近年老弱多病,白玉柱下面又有三个弟弟妹妹,一家人难以为继, 其父求上李赫然,李赫然见白玉柱有些武艺,于是就将他充当护院,每月三两银子,白家上下七八口子的人,也得以维持生计。 因为武艺好, 李文英每次出门,都是白玉柱跟随护卫。 事发那一夜,正是白玉柱和另外一个护院家丁听到了秋月的惨叫, 惊觉到出事,急忙提了兵器去查看,结果发现了秋月无头的尸体,也隐隐看到一个跳墙逃走的黑影,于是两人急忙去追,但没有追到。 而整个李宅也都被惊动,直到这时才有人发现,李家前堂的墙壁上,被人用刀尖写了一行大字:今日小小警告,再为富不仁,勾结贪官,定取汝首级! 众人都骇然, 这才知道, 原来是被大盗朱春光顾了。 …… 因为有昨天的斗武,翟去病对白玉柱还是气不平,对白玉柱冷眼看, 白玉柱倒十分知道自己的角色和身份, 见到翟去病之后就赔礼道歉, 翟去病却依然不理他。尤振武跟没事人一样,丝毫不在意昨日的冲突。 三净庵好静,不宜打搅,因此只有他们四人进入,李文英女孩不方便抛头露面,继续留在车中,尤荣成和薛金川也留在庵外,看守马匹和马车。 望着尤振武入庵的背影,尤荣成站在树下,苦笑的说道:“今日纳征之礼,欢喜之日,少千户却要查死人案,老爷子若是知道了,非骂死我们不可!” …… 后院的厢房中,摆着一口孤零零的新棺,白玉柱推开棺盖,请尤振武查看。 翟去病捂住鼻子, 害怕的往后闪。 尤振武取出随身的手帕,口罩一般的系好, 这才走到棺前。 但真正查看的,其实是石善刚。 石善刚也捂住了口鼻,小心翼翼的揭开那一层薄薄的丝绵。 ----一具无头的女尸赫然出现在面前,令人心惊胆战。 翟去病好奇的凑前看了一眼,随即脸色大变,冲到门外,噢噢的吐了起来。 石善刚默默看完,然后重新盖上丝绵,向尤振武点头。 从他的眼光里,尤振武知道有所得。 白玉柱问道:“怎样,可有什么发现?” 石善刚正要说,尤振武打断道:“我们出去说吧。” “是。” …… 谢了引路的老尼,出了庵,重新回到马车之前,车中的李文英问:“怎样?可查出什么?” “你们先下去,我有话问李小姐。”尤振武道。 翟去病等人都退下,白玉柱犹豫了一下,也和众人退到了远处。 尤振武上前两步,来到马车近前。 ---隔着竹帘,他看到车里的绰约身影惊慌了一下,本能的往车厢后面缩,好听至极的声音问道:“公子要问什么?” ---鼻间已经闻到了淡淡幽香,尤振武心中一跳,但脸上却不动声色,压着声音:“秋月是怎么被害的,你详细和我讲一遍。” “好。” 李文英就将那晚的经过,详细的讲了一遍。 尤振武仔细的听,就着李文英动听的声音,他对当晚发生的事情有了更多的了解。 “就这样……”最后,李文英忍不住又试泪:“是我害了她。” 尤振武沉思的问道:“据说,朱春每取了贪官污吏的首级,次日都会出现在城隍庙的附近,是这样吗?” “是,这两天我一直派人在城隍庙一代寻找,但并没有发现。”李文英道。 “既然没有发现,你何以认定,死去的就是秋月?”尤振武道。 李文英惊讶了一下,抬头:“公子怀疑她不是秋月?不会的,我和她一起长大,绝不会认错,还有衣服,鞋子,手镯,我送给她的香囊。再说了,如果不是秋月,又会是谁呢?李家上下,只有秋月一个人不见了。” 尤振武沉声道:“眼睛看到的,有时未必就是真的……” “公子是有线索了吗?”李文英惊喜。 尤振武正要回答,忽然脚步声急促,抬头看,却是荣叔尤荣成忍不住的奔了过来,口中叫道:“少千户,不能再拖了,都已经过申时了,再拖下去,今天无论如何也完不成纳征了~~” 申时,下午三点。 尤振武不说话,只看向车内的李文英。 “回城吧。”李文英轻声道:“家里人肯定都等急了。” 听到李文英愿意回城,尤荣成大喜,急忙大喊:“快快快,回城~~” 尤振武则低声对李文英说道:“刚才的话,你不要和任何人说。” “明白,我先替秋月谢公子。” 李文英在车里拜。 …… 回去的路上,石善刚在尤振武耳边小声说了刚才的发现,尤振武微微点头,心中有数。 …… 李宅。 十几口的红箱子还孤零零的放在堂前。 堂上。 尤见田坐在椅子里,脸色铁青。 李赫然负手踱步,脸色焦急无比,但是听到声响,都会站住脚步,一脸期望的往院门口看。 但每一次都失望。 女儿始终没有回来。 眼见日渐西山,李赫然都已经快要绝望的时候,脚步声急促,一大彪的人走进院子,奔在最前的正是府中管家。管家之后,他的准女婿,未来的姑爷尤振武也大步走进。 管家一进院子就喊:“老爷,小姐回来了~~” 李赫然大喜。 …… 如果是正常的纳征,下午就应该结束,准女婿一行人返回,这今日却是到了晚上。 请来先生,测八字算吉祥,双方商议,最后定下两个月之后,九月三十为大婚之日。 尤振武听到,微微松口气---如果秦军的战败不能改变,那么九月三十,李自成大军也还没有到西安,他婚事可以不受阻碍的进行。或许,他还可以借着婚事,带走一些可以带走的人和事。 这中间,白玉柱在尤振武耳边小声说。 尤振武明白,起身随白玉柱离开,悄悄来到后院的小花园。 --秋月的尸体,就是在这里发现的。 尤振武蹲下身,仔细看现场。 “公子有什么发现吗?”白玉柱问。 “没。” 尤振武摇摇头,站起身:“朱春大盗,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 一切完毕,李家灯火通明,尤见田和李赫然两人终于可以心情愉快的对饮。 “小女顽劣,多多包涵。”李赫然歉意。 尤见田一笑而过。 戌时,酒席结束。 十几口红箱子都被装了回礼,一来一往,一纳一征,纳征之礼,圆满完成 李赫然亲自送尤见田和准女婿出府。 看的出,他对女儿非常珍爱,对女儿的婚事,非常重视,对尤振武这个准女婿,非常满意。 …… 回去的路上,尤见田和尤荣成心情不错,就着夜景,两人轮流为尤振武和翟去病讲解西安的一百零八坊, ----华灯初上的西安城,依然还是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不同的是,此时最热闹的不是商业店铺,而是酒肆青楼,那真是灯红酒绿,繁花似锦,置身其中,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仿佛又回到了盛世长安的感觉。 但这里不是长安,现在更不是盛唐。 现在是贫瘠苍凉、民变频生的大明崇祯年。 翟去病看的兴奋,若不是二叔跟随,他一定会拉着尤振武进到酒肆喝酒。 尤振武却是沉默。 因为他知道,眼前的繁华只是虚境,西安城墙之外,那干裂的大地和路边的白骨,才是真实的世界。 …… “哥,老石和金川哪去了,怎么不见他们?”回到客栈房间,翟去病问。 “他们有差事。”尤振武回答。 “什么差事?你不会是派他们抓朱春去了吧?”翟去病道。 尤振武不理会他,换个话题说道:“去问一下小二,咱们离开一天,有没有衙门的人来找?” “荣叔早问了,没有。”翟去病摇头。 尤振武面色严肃起来。 --难道都任老大人的急报,还没有到西安吗?又或者,即便是见了急报,知道了自生火铳的好消息,孙传庭也没有召见他的意思,毕竟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千户? “哥,今日在三净庵,你和嫂子都说什么了?你真答应帮她抓朱春吗?”翟去病问。 尤振武道:“朱春也不是摸不得的老虎屁股,如果能抓到他,也没什么不好。” 翟去病瞪大了眼:“你是真不知道朱春的厉害啊。哥,我告诉你,朱春可不是一般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咱们所有人都加起来,怕都不是他一个人的对手!” “听意思,他是你偶像啊。”尤振武倒了一杯茶。 “什么偶像?”翟去病不理解这个现代词。 尤振武改口道:“你怎么知道他那么厉害?” “西安人都知道啊,听说,朱春还曾经光顾秦王府,杀了王府卫士,偷了秦王一颗夜明珠,秦王都没可奈何。” 尤振武笑:“那就更不对了。” “什么不对?”翟去病问。 尤振武不直接回答,只说道:“睡吧,明日还有要事要做。” …… 这一夜,尤振武有点失眠,不止想河南的战事、孙传庭的召见、以及秋月死亡的真相,迷迷糊糊之中,脑子里面竟然好像是看到了竹帘后面的那个伊人…… …… 正文 第十六章 真相 …… 这一次往西安来,两件大事,第一是纳征定期,第二就是拜见孙传庭,现在纳征定期之事虽然顺利完成了,但孙传庭的召见却还没有消息,加上尤振武已经答应李文英, 要查清秋月死亡的真相,因此他们还不能离开西安,还得继续等。 第二日一早,尤见田派一名亲随先回榆林报消息,然后他带了尤荣成,去拜访几个故交,以打听消息。 尤振武在客栈看书, 静静的等。 翟去病却是坐不住, 进进出出的向尤振武各种问。 午后, 尤振武躺在客栈的床榻上小憩。 “少千户……” 耳边忽然有人喊。 睁眼一看,却是薛金川回来了。 他急忙坐起:“怎样?” 薛金川点头:“找到了,石师傅正盯着呢。” “走!” 尤振武一跃就下了床榻。 …… 一间普通的宅子。 尤振武走上前去,轻轻敲门。 院子里脚步声响,有人从正房里走了出来,但并不着急开门,只是问道:“谁呀?”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送柴的,刚有一个大娘在街上买了柴,让额送来。” 跟在尤振武身后的薛金川说道。 门开了,一个身穿粗布衣衫、系着头巾,看起来正在操持家务的年轻女子打开了院门。 --虽然是不施粉黛,脸上还有煤灰, 但她眉目清秀, 五指纤细,显然并不是一个常干家务活的人, 当看到门外站着的并不是挑柴的柴夫, 而是两个陌生的年轻人之后, 她惊慌的想要关门。 但薛金川上前一步,已经顶住了门。 女子惊慌的后撤,想要逃回屋中,却发现一个中年汉子,已经跳墙进入,堵在她身后了。 “你们要干什么?” 女子惊恐的问。 尤振武望着她,上前一步,声音平和的说道:“不用担心,我们不会伤害你,我们今天来,只是要证实一件事。” “什么事?”女子更慌。 尤振武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淡淡说道:“我叫尤振武,榆林中卫所千户。” 听到此,女子像是明白了什么,脸色更加煞白,随即软软的坐了下去,哭道:“奴对不起小姐……” …… 李宅。 后院里。 李文英坐在窗前。 阳光映着她半个侧脸,绝美无暇,长长的睫毛下, 一双明亮的眼睛, 正呆呆出神, 像是在想着什么心事? 而在她面前的桌子上,铺着信笺,摆着笔墨,信笺上面三个字:尤振武。 字迹工整娟秀,显然是名师授业。 脚步声响,有人走了进来,小声道:“小姐,榆林尤公子派人来了。” 李文英微微一惊,或者是一喜,急忙站起:“是谁?” “说姓翟,是尤公子的表弟。” …… 三净庵。 后院。 那口孤零零的新棺之前,尤振武静静站立。 庵前。 两个骑士护卫着一辆马车辚辚而来。 马车停下。 车帘挑起。 一个戴着斗笠,面上罩着薄纱,将面目隐藏,身姿窈窕的年轻女子走下车来,轻步进入庵内。 两个骑士迈步跟入。 一个是翟去病,另一个当然就是一直保护李文英的白玉柱。 来到后院,就看见身穿武人常服的尤振武正静静站在厢房门前。 而厢房之中,正是那口新棺。 隔着薄纱,年轻女子的心,忽然剧烈跳动了起来,但面上却强作镇定,走到尤振武的身后,做了一个万福:“尤公子。” 尤振武回身,抱拳回礼:“李小姐。” “听翟公子说,你已经找到凶手了?”李文英轻声问。声音有些急切,但依然柔和动听。 尤振武点点头。 “啊。”李文英惊喜:“在哪?他为什么要害秋月?” 尤振武却依然平静:“在说出凶手前,有一个故事,我要说与小姐听。” 李文英微微惊讶,但尤振武从容镇定的表情,让她意识到其间必有深意,于是点头:“公子请讲。” “隋末,一腔抱负的李靖投奔楚国公杨素,见到立于杨素身后的红佛女,心生爱慕,而红佛女亦对一身才华的李靖有了倾慕之心,一见钟情,于是潜出王府,夜奔客栈,和李靖结伴而走。” “杨素听闻,并没有怪罪,也没有派人追捕,遂成了一段佳话。” “后来李靖红佛女遇上虬髯客,成风尘三侠,各在隋末唐初下在了一番功绩。” “世间人才,虽然再没有李靖,但李靖和红拂女之遇,却是常常有的。” “一个年轻武士为了养活年迈的父母和下面的弟弟妹妹,来到富商家中做护院,时间长了,渐渐和小姐身边的丫鬟产生情愫,但不想,富商却也看上了丫鬟,想要将她纳为妾室,生育儿女。” “丫鬟着急,便和武士商议,想要和当初的李靖红拂女一样,一起出逃。” “但武士却不能离开,因为他一家老小都靠他养活,一旦逃离西安,兵荒马乱的,怕是谁也不能活。” “但如果不逃离西安,他们终究会被富商发现。” “到时,他就是拐卖人口之罪,不但他自己,就是家人也会被牵连。” “而更急切的是,丫鬟怀孕了。” “武士很着急。” “恰在此时,隔壁街道上,一个年轻女孩忽然暴病而亡,年岁身材都和丫鬟相仿,于是武士遂生出一计。” “暗夜里,他盗出女孩尸体,割去头颅,悄悄带进富商家中,连同一盆预备好的猪血,一起藏在小花园。” “然后他又假扮大盗朱春,故意惊动其他护院,并趁乱在前堂墙壁上,留下了恐吓之言。” …… 听到此,李文英已经明白了一切,她转头看跟在身后的白玉柱,眼神惊讶无比。 白玉柱脸色苍白,虽然他竭力在镇定,但额头的细密汗珠和微微颤抖的手,却是出卖了他。 他想要否认,但却无法否认。 因为此时,一个女子从旁边的竹林里,慢慢走了出来。 满脸是泪,嘤嘤哭泣的看着他。 “秋月!” 虽然尤振武已经点出了答案,但李文英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已经死去的秋月,竟然站在了她的面前。 “小姐~~” 秋月扑了过去,跪在了李文英的面前:“奴对不住你呀。” 李文英蹲下身抱住她,两人都是哭泣。 …… 真相大白。 无可抵赖。 白玉柱面色惨白的摘下腰间的刀,跪在地上,然后伸出双手,作出束手就擒的样子。 尤振武没有绑他,只看向李文英。 李文英慢慢止住了泪,拿出手帕,却不是为自己,而是为秋月试泪,口中哭道:“对不住的是我,而不是你呀,我太粗心大意了,或许我早应该想到的……”说完,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塞给秋月,又摘下自己的耳环,褪去手镯,通通交到秋月的手里:“这些东西,你都拿着,” “小姐……”秋月不明白,哭。 “走吧,你们现在就走,带上所有的家人,去别的地方。我大那边有我,我绝不会让他追你们的!”李文英道。 秋月惊讶。 白玉柱也猛的抬起头。 李文英却是笑。 “秋月下辈子还给你做丫鬟~~”秋月大哭。 李文英看着白玉柱:“秋月就交给你了,你可不能让她受苦……” 白玉柱呆愣,他没有想到,幸福来的这么突然,小姐不但不怪罪,反而还给他们银钱,让他们离开。 …… 白玉柱和秋月走了。 走前,白玉柱向李文英跪拜,又向尤振武拜了一下,大约是感谢他查出了真相,给了解脱,不然他们还要继续隐藏,继续提心吊胆下去。 …… “公子大智,文英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小姐客气,其实也并不难。” “昨天,就在庵门前,你和我说起事情的经过,我就觉得非常怪异,堂堂大盗,取贪官污吏的首级,扔在城隍庙,告诫他人也就罢了,一个区区的丫鬟,弱小女子,他为什么要费尽周章的带走首级呢?” “此外,如果真是朱春,他真要警告令尊,为什么不把恐吓之言,刻在卧室起居之处,而是要在前堂呢?相比后者,前者威慑更大,而且以朱春的武力,并非做不到。” “当见到尸体后,我又发现了一些异常,尸体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暗黑,隐隐是久服中药的结果,但秋月身体健康,并没有长期吃药。” “陪我一起看尸的白玉柱,虽然表面镇定,但眼神却是紧张,目光不看尸体,却一直盯着我和老石,这让我暗暗起疑。” “而老石告诉我,尸体是被一把利刃割去首级的,刀口从左往右,是一个左撇子所为。” “我忽然想到,白玉柱就是一个左撇子,前天在城外交手,我清楚记得。” “加上白玉柱当日就在府中,所谓见到朱春的黑影,也是他说的。” “这让我不得不怀疑,白玉柱可能的嫌疑。” “昨晚,我派人去找了城西李屠户,因为整个西安,只有他在傍晚时分宰猪,以为夜市准备肉才。据他说,事发当晚,的确有一个年轻人购买新鲜的猪血,他当时还好心的提醒,夜晚猪血不好保存,不如明天买新鲜的,但年轻人并不为动。” “他大概描述了年轻人的面貌,果然就是白玉柱。” “但只靠猪血,并不能证明就是白玉柱所为。” “于是我秘密派人跟踪。” “大约是有所警觉。从昨天到今天,白玉柱小心谨慎,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但老石却发现,午饭之后,他的老娘提着篮子去了城南的一个偏僻巷子,” “老石跟踪而至。发现了秋月。” “秋月怀孕了,所以白玉柱即便有叮嘱,但他娘还是忍不住的为秋月送去了吃的……” 正文 第十七章 召见 …… 尤振武清朗的声音在院中回荡,李文英静静听,薄纱下,那一双秋水一般的美目,始终凝在尤振武的脸上,眨也不眨。 听完,翟去病笑着鼓掌:“我朝神断, 非尤振武莫属!” ---尤振武说的简单,但这一番的抽丝剥茧,层层推敲,却并不容易,非一般人所能做到。 忽然,旁边的角落里也有人啪啪鼓掌,还大声说道:“尤世威之孙, 倒也让额刮目相看了!” 声音沙哑,但却透着一股浑厚的力量。 尤振武吃了一惊。 ---此时此地,依然还是在三净庵中,尤振武和李文英站在院中说话,翟去病石善刚和薛金川三人就在他们旁边,五个人谁也没有察觉到,旁边的角门里有人在偷听。 “谁!” 石善刚立刻冲了过去。 翟去病和薛金川则是拔出腰刀,护卫在尤振武和李文英的身边。 尤振武也做好警戒,挡在李文英面前,护着她,但没有拔刀。 李文英静静望着这个男人的背影,心中无比安宁。 石善刚很快返回。 “跑了,翻墙跑的,戴着大斗笠,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汉子。”石善刚报。 “会是谁?” 翟去病好奇。 没有人能回答。 但能逃过石善刚的追击,还能说出尤世威之名,想来不是一般人物。 …… 秋月的葬礼,照计划进行。 李文英请了高僧,为那个病死的可怜女子祈福。 尤振武看着黄昏落日, 心情却是沮丧--今日已经是七月三十, 明日就是八月初一,孙传庭出征离开西安的日子,今天一天都没有消息,难道孙传庭根本没有召见他这个小小千户的念头吗? “哒哒哒哒~~” 忽然马蹄声急促,一骑急急而来,不等勒马停住,马上人就高呼:“少千户,快,孙制台召见!” 正是尤荣成。 …… 天色已黑,西安四条街道上的灯笼都亮了起来,酒肆饭庄,高朋满座,有乞丐在门口乞讨,很快就被小二驱赶开来。 总督衙门,孙传庭的辕门所在之处,火把通明,持枪的军士严密守卫, 行人百姓莫敢靠近, 衙门的大坪上, 一杆杏黄大旗迎着夜风飘扬, 隐隐看见上面“三军督司”四个大字。 头戴黑帽、身穿五品官服的尤振武在传事官带领下,穿过前面的白虎堂,又穿过大院,来到了后面的小院。 院子里灯光明亮,门口站着两个挎着腰刀的甲士。 微微抬头望进去,只见院子里有一座明三暗五的厅堂,厅堂里亮着灯光,堂前悬一朱漆匾额,上面两个黑漆大字“节堂”。 节堂的台阶上,又两个甲士一左一右的站立,和院门口一样,都是孙传庭督标的亲兵。 而节堂就是孙传庭日常办公,接见下属的地方。 “稍等。” 传事官小声对尤振武说。 尤振武点头,心知孙传庭还在召见他人,看来孙传庭真是日理万机,案牍劳形啊,即便是进入夜晚,也不能安闲。 …… 稍顷,一个披甲将官从节堂里面走出。 --身材健壮,大方脸,络腮胡须,四十岁左右,走路大步如风。 看他的甲胄,应是一个副将。 尤振武和传事官都抱拳行礼。 那副将看见年轻的尤振武之时,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大约是觉得尤振武脸生,又太年轻,官职也不高,怎么会被制台大人召见? “这位是谁?” 虽然只是一瞥,但尤振武却能感觉到,此人绝对是一个悍将,于是望着其人的背影,小声向传事官问。 ---在进入之前,尤振武遵照二叔的叮嘱,已经悄无声息的将一两银子塞到了传事官的手中,传事官微微一笑,心领神会,对尤振武十分客气,因此尤振武才敢问。不然他一个小小的千户,在总督衙门,可不敢随便发问。 “那是抚标副将孙守法孙副镇。”传事官小声回。 尤振武听完心中一动,铁鞭孙守法? ---- 孙守法,字绳武,陕西临潼人,曾在曹文诏部下任游击,孙守法善用铁鞭,骁勇善战,史书上有“铁鞭孙守法”之号,陕北流贼头领点灯子、不沾泥都命丧其手,而有名的闯王高迎祥也是被孙守法生擒的。 崇祯十六年,孙守法正为陕西抚标副将,西安被李自成攻破后,他带着残兵退入终南山中,坚不投降,继续作战。弘光年,李自成被清军击败后,他又举起反清大旗,拥护秦王世子,奉弘光年号,联合武大定、贺珍部,包围西安,试图收复,但清军大举来援,最后失败。 不久,建虏肃亲王豪格统领大军入陕,形势更加不利。 丁亥(1647)正月,孙守法奔石子城;二月,走长安石鳌谷。三月朔,孙守法破宁州,后退往乔麦山。(清陕西三边)总督孟乔芳引兵攻之。四月八日,伏甲深林,以轻骑诱孙守法出,将其团团包围。 孙守法仍不投降,手执铁鞭,格杀清军数十人乃死,传首西安。 孙守法最令人佩服的,不是他的勇武,而是他矢志不渝,毫不动摇的忠义之心。 对着孙守法离开的背影,尤振武用目光深深一拜。 …… 孙守法一出来,引着尤振武的传事官上前报道:“榆林中卫所尤振武到!” 随即从节堂中传出一声:“请!” 说话的当然不是孙传庭,而是孙传庭身边的中军。 尤振武急忙进入小院,又登上三层石阶进入节堂,当看到一个身穿绯袍的二品官员正坐在厅堂中时,他拱着手大声禀报:“榆林中卫所千户尤振武参见督师大人!”进到门里,单膝跪下行礼。 --这套礼节,来之前尤见田反复叮嘱,尤振武牢记在心,没有疏漏。 --此时的孙传庭刚刚被加督师,领兵部尚书衔,所以尤振武称督师。 比起总督,督师要略高一点。 “起来吧。” 听见一个微微沙哑、透着疲惫的声音。 尤振武起身,目光微抬,看向声音的来源处。 厅堂正中,挂着一方黑底金字的匾额,上面的四个劲书大字,边尘不惊,在厅堂烛光的掩映下,熠熠闪亮。 《边尘不惊》之下,一个官员在案后端坐。 ---绯色的二品官服,五十多岁的年纪,国字脸,鼻直口阔,眉宇间隐隐有威,颏下是浓密的短髯,但一半都已经花白,灯笼光亮之下,他鬓角的头发,好像也白了很多。 尤振武心中震动----这就是大明朝最后的柱石,风雨中独撑大局,传庭死,明亡矣的三边总督孙传庭了。 孙传庭,字伯雅,号白谷,代州镇武卫(山西代县)人。万历四十七年中进士,先做永城知县。天启初年进京任职,受封吏部主事,升为稽勋郎中,两年后,因不愿和擅权揽政的魏忠贤“阉党”同流合污,辞官回乡,赋闲近十年之久。 崇祯八年还京任职,历任吏部验封司郎中、顺天府丞,崇祯九年调任陕西巡抚,招募三千勇士,很快稳定陕西局势,其后连战连捷,无有一败。崇祯九年七月十五日,更是俘获高迎祥。 到崇祯十年初,关中地区的流贼全部被他肃清。 崇祯十一年,孙传庭和洪承畴相互配合,设下埋伏,在潼关南园击溃李自成,李自成仅以身免。 其后,建虏入塞,孙传庭赴京勤王,在卢象升战死后代其总督,统领各镇援兵,建虏退走之后,崇祯帝的宠臣,时任兵部尚书杨嗣昌欲将秦兵留在京畿,防备建虏,孙传庭以为不可,说秦兵思乡,久之必乱,和杨嗣昌发生激烈的争执,但终究敌不过杨嗣昌,被任命为保定总督。 日夜忧虑之中,孙传庭左耳失聪,又因为和杨嗣昌的意气,所以请求辞职。 监军高起潜进献谗言,崇祯帝大怒,将孙传庭下狱。 这一关就是三年。 崇祯十五年,孙传庭从昭狱获释,任陕西三边总督,在崇祯帝催促下出潼关进剿李自成,在郏县之战中败退陕西。崇祯十六年加督师、兵部尚书衔,在兵马没有练成、粮饷不继的情况下,被逼再次出关进剿李自成,先期击败李自成,一连数胜,收复洛阳,但随后天降大雨,十几天不停,孙传庭粮尽退兵,结果溃败,不久后阵亡于潼关,享年五十一岁。 孙传庭死后仅五个月,李自成就杀到了京师,因此《明史》有“传庭死而明亡矣”之说。 …… 前世里,尤振武每每读到孙传庭,都有痛彻心扉的感觉。 孙传庭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悲剧英雄。 有力难伸,壮志未酬,孤臣无力可回天,可能是他最好的注解。 这一世穿越而来,尤振武最想见到的就是孙传庭,因为就历史看来,孙传庭并非完全没有胜机,只要他能顶住压力,在收复洛阳,对朝廷小有交代之后,稳扎稳打,躲过九月的大雨,未来击溃李自成,并非不可能。 因此,就实际来说,示警、说服孙传庭,其实比练兵制造自生火铳更重要。 …… “想不到尤千户如此年轻,” 尤振武正有些恍惚,孙传庭的声音飘了过来:“若非亲见,本督还真不敢相信。” 尤振武急忙抱拳行礼。 孙传庭目光仔细的看着尤振武,微微点头:“你送来的两杆自生火铳,本督已经令人查看,其火石触机,石火自燃,可连续击发,风雨不及飘湿,正是我大明现在最需要的利器,也是我陕西练兵,一开始就想要给火车营配备的武器,可惜一直都没有制作成功,想不到竟让你做到了。” “还有纸包弹,将火药和铅弹合在一起,加快装填的速度,那真是难得的巧思!” “尤千户,少年英才啊。” 孙传庭道。 尤振武忙抱拳谦虚:“职惭愧。督师大人过誉了。” 接着,孙传庭说起尤振武的父亲尤见龙,对尤见龙的带兵之能和忠义之心,,十分赞赏和肯定,说刚刚收到的战报,你父在商洛击溃一股流贼,取得首胜,。 尤振武听罢心安,但同时却也更忧虑,因为胜利一定会更加激发父亲的进取之心,猛冲猛打之下,就有可能会陷入困局。 孙传庭问了榆林卫所,兵额和军饷的欠缺情况,又问候了两位老总镇的身体?对尤振武起用自己结婚的聘礼,招募三百新兵的事情,又给予赞赏和肯定。 尤振武一一回答。同时心中暗暗松口气。 ---因为孙传庭并没有具体问到自生火铳是如何制作?坩埚如何制作?他尤振武又是如何领悟?看的什么书籍,起用的什么匠人? 这几个问题,尤振武一直担心,怕瞒不过孙传庭的法眼,毕竟所谓的《坤舆格致》和《火攻契要》都是幌子。连番质问之下,说不定会露出破绽。 但孙传庭却一字不问。 尤振武忽然明白,像孙传庭这样的封疆大吏,国之重臣,统领十几万的兵马,一向是见大不见小,才不会像刘廷夔那样,打破砂锅问到底呢?身为长官,他不关心你是怎么做到的,只要你能做到就行。 最后,孙传庭说道:“尤千户年少力强,但使用心竭力,未来必有大为。” “你是世袭的武职,又得中武举人,我加你指挥佥事(正四品),到西安火器厂任副使,专职督造火铳和纸包弹。” “榆林的一干匠人,全部调到西安。” “你明日就上任。” “本督河南剿贼,最需的就是火器,望你不负本督期望,尽快造出一批火器,送往军前。” 注:明代卫所制,千户百户都是世袭的,但都指挥使、都指挥同知、都指挥佥事等高级军官不世袭,由朝廷从世袭军官中升任或从武举人中任命,孙传庭为尤振武官升两级,越过从四品,直接提拔为正四品的指挥佥事,可算是给足了待遇,显示他对尤振武的欣赏和重视。 说完,孙传庭就端起了案上的茶杯,意思是你可以退下了。 ---在孙传庭看来,尤振武就是一个年轻的千户,虽然造出自生火铳令人刮目相看,相貌也英武,但也就止于此,接见一下,加一个“副使”,令尤振武督造火铳,物尽其用,令尤振武有所施展,有了成绩再提拔,就算是可以了,他军务繁忙,每天要处理之事甚多,要见之人也甚多,实在是没有时间浪费,因此说完这番话,他就准备要送客了。 但尤振武怎么能退下? ——感谢一生菜 正文 第十八章 直言 但尤振武怎么能退下? 他为了见到孙传庭,想尽一切,可不是只为了争一个指挥佥事、区区火器厂副使的官职,于是他急忙单膝跪下,说道:“谢督师大人提携,不过卑职有下情禀报。还请督师大人恕罪。” 孙传庭抬头,微微皱眉。 ---他是领兵部尚书, 加督师,总督剿匪事宜,每天在他面前拜见的文官武将不知道有多少,若不是尤振武有特殊的功绩,一个小小的千户,是绝对见不到他的。 一般来说, 只要他端起茶杯,所有人都会识趣告退,即便是陕西冯师孔也概不例外,但想不到今日一个小小的千户,在他端茶之后,居然没有跪拜谢恩,而是提出了异议。 “说。”孙出庭道。 “是。”尤振武抱拳道:“不瞒督师大人,卑职能造出自生火铳,实乃是因为上天保佑,榆林有一种极其珍贵的黏土,是制造坩埚和精铁关键原料,有了精铁,才能做出簧片,继而造出自生火铳,如果没有这种黏土,卑职是什么也造不出来的。” “卑职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没有这种黏土?即便有,也得花大力气去寻找。” “另外,制造自生火铳的方炉和一些工具,也都需要从榆林运到西安, 到了西安, 又需要一些时间重新安置,往来一千里,前前后后,需要相当时间,如果是重新制作,最少需要两个月的时间……卑职不怕苦累,但大战在即,如果贻误了军机,坏了督师大人的大事,那卑职就万死也难赎了。” 尤振武拜。 孙传庭听后眉头更皱。 ---就个人行事作风来说,孙传庭雷厉风行,不苟情面,最不喜欢不听话的下属,凡在他麾下,他的命令,都必须严格执行,没有人可以违抗,连陕西巡抚冯师孔在他面前,都没有说话的份, 因此, 当听到尤振武有下情禀报,他心中是不悦的,以为是尤振武不服从他的命令,要向他讨价还价,如果真是这样的下属,他什么也不会说,立刻就会令人逐出! 但听完尤振武所说,他却不禁对这个小小千户,多看了一眼。 就陕西的文官武将来说,所有人拼了命,都想要调到西安府,一来西安安定,二来临近中枢,可以有更多的升迁机会,像尤振武这样,放弃西安,想要继续留在贫瘠榆林的人,几乎没有,所以孙传庭并没有怀疑尤振武在说谎,他一来觉得,眼前的这个小千户,敢当着他的面,将可能的困难,不卑不亢的向他讲出,倒也有些胆气;第二,尤振武说的如果是真的,那确实是一个困难,他思谋着有没有可能的解决之道? 但就像尤振武所说的那样,榆林到西安一千里,路途遥遥,把黏土运到西安,很是不便,但如果令尤振武在榆林本地造铳,造好之后再往西安运输,各种原物料就需要源源不断的送往榆林,路途遥远,同样也是十分耗费,远不如在西安便利。 另外一个不能说的理由是,西安就是眼皮子底下,三边总督衙门随时都可以控制,如果交到榆林,怕就有鞭长莫及,壮大榆林镇,甚至有可能造成藩镇之感。毕竟自生火铳不是一般的武器。 --大明虽然不是大唐,到现在没有藩镇割据,也没有节度使,但在孙传庭这些进士出身,熟读历史,以史为鉴的重臣心里,隐隐的都还是有提防的。 “你的意思,黏土其他地方没有,只能留在你榆林造铳吗?”孙传庭声音有点冷。 “卑职岂敢?但事关大局,卑职不敢有任何隐瞒。就眼下来说,长乐堡已经小有规模,可以制造自生火铳最关键的簧片和精密配件,卑职大胆以为,不如就让榆林专造簧片和精密配件,西安火器厂专职打造铳管,卑职两边来回跑,两厢结合,或可事半功倍,在最快的时间里,造出第一批可用的自生火铳,送到军前,卑职大胆妄言,还请督师大人定夺!”尤振武道。 ---尤振武为什么不愿意留在西安?原因就是两手准备。到现在,他对时局的忧心,一点都没有减轻,那种大厦将倾,无可挽回的恐惧,一直在他心头盘旋,而如果真是那样,他一个小小的指挥佥事、即便成了西安火器厂的副使,在没有兵权的情况下,留在西安也是毫无用处,甚至有可能被困在西安,因此他才要提出榆林和西安共同合作,一起制造自生火铳,如果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两边跑,并且不耽误中卫所的练兵。 …… 孙传庭听完微微沉思,眼睛似有亮光,不错,这的确是最快最好的办法,簧片制造不需要太多的人力物力,但却需要榆林的黏土,铳管的打造最为费时费力,但以西安火器厂庞大的人力物力,足可以应对,两边结合协作,或真如尤振武所说,可以在最快的时间里,造出第一批的自生火铳,以供他剿匪使用…… 想到此,孙传庭声音温和了一些:“起来吧。” ---虽然不喜欢不听话的下属,但对于有才能的下属,孙传庭却也是十分爱惜的。 另外,尤振武不卑不亢,没有见大官的惶恐,也没有巴结上司的谄媚和迎合,表情沉稳,目光清正明亮,完全不像是一个刚入官场的少年,其从容镇定,令人印象深刻。 这让孙传庭对尤振武的好感,不由就增添了几分。连带着,对尤振武提出异议的不满,也减少了几分。 原本,在都任和王家禄的联名急报中,除了报了自生火铳制造成功的喜讯,也对主持制造的尤振武大加赞扬,说他年少有为,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但孙传庭看罢,心中却并没有太大的波动,身为三边总督,领兵部尚书衔,各级官员每天向他推荐的人多了,自比管仲乐毅、诸葛亮的也不少,但他从不轻信。 更何况尤振武太年轻,所谓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在内心深处,孙传庭坚定的认为,尤振武能研出自生火铳,肯定是尤世威尤定宇两个老总镇,连同尤家上下,全力支持的结果,尤振武虽然是领功人,但却未必是真正的领导者。 也因此,见尤振武一面,官升两级,给一个指挥佥事就已经很是不错了。 但经过刚才的一番对答,孙传庭忽然觉得,自己对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或许是有所轻视了。 于是他说道:“你想要两边跑,榆林的匠人不调到西安,也可以,但何时能造出第一批的自生火铳,你得对本督有一个交代。” 尤振武抱拳:“回制台大人,卑职没有去过西安火器厂,尚不知道火器厂存余有多少的铳管?如果五百支,卑职有信心在四十天之内将它们全部转为自生火铳,如果是一千支,则需要六十天。” 孙传庭沉思了一下,看向了站在旁边的幕僚。 那幕僚四十多岁,山羊胡须,看起来十分精明,他走上前去,在孙传庭小声说了一句什么。 孙传庭听完眉头皱了起来,表情十分不悦,但终究没有发作,目光看向尤振武:“那就如此吧。” 说完,又端起了茶杯。 原本以为,这一次尤振武肯定是要退下了。 不想尤振武再抱拳:“禀督师,卑职还有一言,万死请讲。” 孙传庭刚刚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这一次他没有放下茶杯,而是端着茶杯说道:“讲吧。” 尤振武暗暗吸口气,用平和的声音说道:“卑职世代军户,本不是读书的料。赖爷爷和家父从小教导,又得遇名师,读了不少的杂书,其中,《五行志》卑职最为通读,对气候之学,小有所成。至崇祯十三年以来,河南三年的降雨量,不及过往的三分之一,中原沃土,旱魃为虐、焦金流石,赤野千里,也正是因为如此,闯贼才能蛊惑百姓,聚啸而起。” “但物极必反,卑职以为,经过三年的大旱,水必反涌,所谓大旱之后必有大涝,河南今秋必有连绵大雨,这不唯是《五行志》,也是天道轮回的必然!” “一旦有雨,必然阻碍大军的行进和军粮的转运,督师宜早做准备。” “河南为天下之腹心,关乎我大明国运,但同时河南亦是四战之地,又连年大旱,无有粮草,闯贼人多势众,每日人吃马嚼,消耗众多,卑职以为,他在河南,必难持久。” “故新建侯(王阳明)曾说,此心不动,随机而动,为兵法之上上。卑职愚见,此番击贼,未必需要急速进军,只要搅闯贼,疲其军、扰其心,收复洛阳之后,缓缓而图,待其粮尽,军心人心涣散之时,再大举出击,或可一战而定乾坤!” “卑职一番胡言,供督师考。” 说完,尤振武深拜在地。 孙传庭望着尤振武,久久不语。 旁边的那个幕僚,则是惊讶的张大了嘴,对眼前这个小小千户,忍不住刮目相看。 ---在这个时代,不要说普通百姓,就是世代将门,也有很多人是不读书不写字的,像尤振武这样条理清楚,熟读兵马,思维缜密的年轻人,实在是不多见,更不多见的是,尤振武居然说出了王阳明用兵之法的八字精髓。那就是此心不动,随机而动。 所谓此心不动,随机而动,意思是在对手还没露出破绽时,不要轻举妄动,要沉得住气,但是当对方由于妄动而露出破绽时,就要及时把握住这个机会全力出击,消灭对手于无形之中。 此正是王阳明善用心学,百战百胜,一生无有一败的原因。 “下去吧。” 良久,孙传庭冷冷道。 尤振武心中发凉,他意识到,孙传庭虽然没有生气,叱喝他一个小小千户,妄论军国大事?但对他提出的用兵建议,却也好像并没有听进去。 “是。” 已经被孙传庭下了逐客令,尤振武无能再留,只能抱拳一礼,然后反身退出。 …… 出了节堂,站在院外的夜风里,尤振武有些黯然。 虽然孙传庭升了他的官,任命他为西安火器厂的副使,并准许他西安榆林两边跑,以快速制造自生火铳,但最关键的河南战局,孙传庭却好像并没有听进去。 虽然没有近距离的了解,但从历史记载和今日见面来看,孙传庭是一个相当执拗,有主见的人,他认定的事,鲜少有人能改变,这是孙传庭的成功之道,但怕也是他失败之源,因为大明朝的另一个人,也就是当今的崇祯皇帝,也是一个自负自傲之人,遇上孙传庭这种执拗不听话、时常顶撞的臣子,心中不悦,即便孙传庭有才能有功劳,但却一直得不到他的宠信,以至于在大牢一蹲就是三年。 像孙传庭这样的封疆大吏和统兵大帅,骨子里都是以自己为主。 就像前蓟辽总督洪承畴一样。 松锦之战时,崇祯十三年三月,锦州祖大寿被围,城内蒙古士兵哗变,祖大寿一边镇压,一边守城,带兵展开激烈巷战,夺回锦州东关,斩杀哗变的蒙古兵,七月末,洪承畴率军七万余,直奔松山,八月初,闻洪承畴大军到,祖大寿兵分三路突围,突破建虏两层防线,形势一度对明军极为有利。但洪承畴为求稳妥,未继续扩大攻势,守军冲至第三道防线后,因缺乏支援被迫退回。之后建虏据营坚守不出,解围锦州,功亏一篑。 其后,建虏援兵赶到,双方对峙,大同监军张斗向洪承畴进言,说我军前重后轻,为兵家大忌,应该在双岭山驻军以防建虏断我方后路,洪承畴不以为然,说,我十二年老督师,你一个书生懂什么? 结果。建虏果然袭后,双岭山被占领,明军被截断后路。 随后大败。 从最开始的急救,到对峙阶段的防备后路,这两次关键的转折,并非没有有识之士向洪承畴进言,但小心谨慎、又自视甚高的洪承畴,都没有听从,最终酿成大败。 孙传庭心中的自傲,怕也是和洪承畴一样,对于尤振武这样的无名小卒提出的建议,未必会有足够的重视。 ---如果尤振武大声讲明,自己是一个后世的穿越者,熟知历史,知道后续的走向,那孙传庭一定会以为他是一个怪力乱神,甚至是疯子,愤怒叱喝也就罢了,说不定会罢去他的官职,将他投入大狱也是极有可能的。 因为在孙传庭这样明智的人看来,尤振武的“疯言疯语”,不但是侮辱他的官格,也是侮辱他的智商。 他断不能忍! …… 正文 第十九章 誓师 …… 尤振武正黯然的准备离开,后面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佥事留步。” 尤振武回头看,原来是孙传庭身边的那个幕僚。 尤振武忙行礼。 那幕僚拱手笑,自我介绍道:“某姓乔,乔元柱,草字东山。佥事这边走,乔某一事请教。” “不敢。”见孙传庭的幕僚追出, 尤振武好像又看到了希望,心中欢喜--在这之前,他已经打听,知道乔元柱跟随孙传庭多年,熟知兵马,颇有谋略,一直为孙传庭所依仗,如果能说服乔元柱, 请他在孙传庭面前进言,或可有一丝挽回。 于是,两人结伴而行。 “刚才佥事说到五行志、气象之学,乔某心痒,不禁想要请教。” 来到别院的一间厢房,乔元柱请尤振武坐下,仆人送上热茶,乔元柱不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 尤振武当然要抓住这个机会,将河南今秋必有大雨,甚至将九月中下旬的推断时间,向乔元柱拼命灌输。 气象之后,乔元柱又问起尤振武对战事的看法。 尤振武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 虽然对河南今秋的气象、剿贼的用兵之术,和尤振武进行了详细而直接的探讨,但乔元柱却始终没有露出口风, 他和尤振武私下见面,是否是奉了孙传庭之命?接下来的大战里, 他又是否会听从尤振武的建议, 向孙传庭提出真知灼见,预防大雨,同时稳扎稳打,不给李自成可乘的机会? 至于军机,更是一个字也没有向尤振武提起。 完后,乔元柱亲自送尤振武出门,向尤振武深辑。 尤振武满是落寞,带着忧心而去。 …… 乔元柱站在原地,望着尤振武背影,一直到尤振武的身影消失在角门处, 才轻声道:“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见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有志不在年高,乔某今日真是信了……”说着,又长声一叹:“但督师心中的苦,又有谁知道?督师岂不知此时并不是出关的最佳时机?但陛下催促出兵的诏命连续不断,他又岂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违抗?唉,时不由人啊……” …… “哥,怎么样?” 尤振武进见孙传庭, 二叔尤见田,荣叔尤荣成加上翟去病,连同石善刚薛金川等人,他们一直都在总督衙门前等候,等到尤振武出来,翟去病第一个奔上去问。 虽然心中忧虑,但尤振武脸上还是露出了笑:“好,很好。” “督师说什么了?升你的官了吗?” 翟去病急不可耐。 尤振武笑笑,没有回答,快步走上前去,向二叔行礼。 尤见田点头:“回去再说吧。” ---不说升不升官,也不说督师有什么叮嘱?振武能见到督师,得一个善缘,那就是喜事一件。 …… 回到客栈,尤振武将面见孙传庭的经过,向二叔、荣叔和去病详细讲了一遍。 听到尤振武荣升正四品的指挥佥事,三人都是喜。 ---虽然这个佥事没有多带兵,只是担任西安火器厂的副使,但官职在那摆着呢,日后再有提携,就更能再上一层楼了。 不过尤振武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喜色,说到最后,他声音低沉,心中的黯然和沮丧,更是有些藏不住。 翟去病安慰道:“哥,你也不用太担心,你的策略,督师未必就没有听进去,只不过他官大了,好面子,心里虽然知晓,但嘴上不肯承认。” 尤见田沉思了片刻,缓缓说道:“你所说之策,督师未必没有想过,但时不由人,有时候也是身不由己啊。” 尤振武听完更黯然,那自己的一番苦心,岂不是白费了? …… 回到房间,尤振武不能寐,他取出纸笔,给父亲写信,信中,他报告了西安之行,说了自己面见孙传庭,升为指挥佥事,担任西安火器厂副使之事,也说了纳征之礼,最后也再一次的提醒父亲要小心河南战场的危险,李自成势大,绝不可孤身深入,等到九月,更是要小心提防气候的变化。 ---在这之前,招练新兵和自生火铳制造成功的喜讯,他已经用家书报过,父亲早已经知道了,但父亲的回信一直没有收到,不知道是军务繁忙,还是因为愤怒生气? …… 第二日一早,尤振武将信交给石善刚,令他前往商洛送信,亲手交付。 随后,他和二叔、翟去病就急急去往城西关帝庙。 ---今日是孙传庭离开西安,率领大军出征的日子,除了阅兵,辞别文武官员之外,他还会带着参战的各位总兵在城西关帝庙誓师。 不止是孙传庭,陕西巡抚冯师孔今日也将带兵出征,以为孙传庭的策应和偏师。 因此一大早,很多看热闹的百姓都往城西涌。 尤振武起的够早了,但还是晚了,街道已经被官兵封锁,不允许任何人通过,所以他并没有近到关帝庙之前,也就没有看到孙传庭誓师出征的景象,只知道除了先前的各位总兵之外,又多了甘肃总兵马爌。 马爌将和四川总兵秦翼明一起,跟随陕西巡抚冯师孔作为偏师。 加上宁夏总兵官抚民等人,整个西北地区可谓是精锐尽出。 …… 虽然没有见到孙传庭和冯师孔誓师的景象,但却看到了明盔亮甲,出征的官兵如林,刀枪剑戟在晨曦的薄雾中闪着寒光,随着一声号炮,两杆杏黄大旗在众多甲士的护卫之中,往城南而去,晨风中,一旗绣着“领兵部尚书督师三边孙”,另一面则是“右佥都御史,巡抚陕西冯”。 此外还有各色旗帜十几面,豹尾旗,五行旗,五色旗,四方神兽旗,三军司命旗,各位总兵的将旗…… 参加誓师的诸位总兵皆全身披挂,骑着高头大马,刀枪如林,在各自亲兵的护卫下,从街道上走过,出了城门,兵分两路…… 翟去病看的热血沸腾,尤振武却是默默。 终于,大军远去,人群也渐渐散去,但关于大军出征的议论,却是更加热烈,整整一天,西安城的百姓都在讨论剿匪之事。 或担忧或祈祷或庆幸。 为什么会庆幸? 因为十万秦军终于是出征了,孙传庭终于是走了,接下来他们不用担心孙传庭用雷霆手段征收军粮了,虽然说官府的任务肯定还在,但陕西巡抚冯师孔手段温和,不会有孙传庭的力度,更没有孙传庭的杀威。 他们或许可以安稳一段日子了。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关心这场将会决定大明命运的大决战,为生计奔走的小商小贩,变卖苦力的脚夫,饥肠辘辘的乞丐,形形色色的穷苦者---能否挣到明天的口粮,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明天是否还能生存,才是他们关心和在乎的。 …… 尤振武也要挣,但挣的不是口粮,而是物资。 大军出征之后,他先来到陕西都司衙门,领了指挥佥事的四品官身和印信,然后前往西安火器厂赴任。 翟去病和薛金川跟随。 西安火器厂位在城南的安宁坊,占地十几亩,是为西北地区最大的兵工厂,不止制造火器,也打造甲胄兵器和厢车。所谓的厢车,就是孙传庭火车营专用,单人推行,行军时装载小佛郎机和给养,战时列车为阵,各式火器于车后施发,杀伤敌人。 尤振武原本以为,火器厂肯定很是忙碌,毕竟这里要供应整个西北以及十万秦军所需的各式火器和器械,大军在外征战,火器军器的损耗会比平日增加许多,为保证战力,后勤必须源源不断的跟上,火器的生产一刻也不能停,但不想到了火器厂才发现,这里冷清的很,十几个铁匠棚子里,除了两三个有炉火之光,传出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其他各处竟然是一个人也没有。 尤振武微微惊讶。 “想不到尤佥事竟然如此年轻,如此英武,真是后生可畏,一代更比一代强啊。” 尤振武新官上任,首先拜见自己的上司,火器厂主事赵彦亨。 赵彦亨今年五十多岁,贡士出身,现任火器厂主事,乃是正儿八经的六品文官,其隶属并不是三边总督衙门,而是大明工部。 白话讲,就是朝廷中央派到地方的技术干部。 赵彦亨自诩能力不凡,为火器大家,但不想他没有造出的自生火铳,居然让榆林边疆的一个武人千户造出来,今日见到尤振武如此年轻,还是一个黄口小儿,想想自己这么多年,竟然还不如一个小孩,他心里实在不是滋味,此时拱手说话,表面上是赞扬,但话间的酸意却是不经意的流了出来。 “大人谬赞了,卑职实在不敢当。卑职初到,还要请大人多多教诲、多多关照。”尤振武抱拳谦虚。 听出了赵彦亨话间的酸意,但他没有在意,翟去病却是瞥了赵彦亨一眼,心中说,这个家伙心有嫉妒,对表哥好像并不是太欢迎。 “好说,好说。”赵彦亨笑。 完后,赵彦亨为尤振武介绍火器厂的下属,当介绍到一个叫周器的小吏时,尤振武知道他就是周运的兄长,火器厂真正的技术骨干,于是微笑点头。 周器深深一礼。 “周器,就由你带着尤佥事,到各处去转一下吧。”赵彦亨道。 “是。” 于是周器引着尤振武出了火器厂正堂,往厂中各处巡查。 抛开了赵彦亨,和尤振武独处之后,周器再向尤振武行礼:“周器见过佥事大人。” 尤振武急忙伸手扶住,笑道:“你我不是外人,不必多礼,我在中卫所时,就常听令弟说到你。我这一次到火器厂,还要你多多帮扶。” “愿效劳!佥事大人的自生火铳,卑职已经有幸查看过了,卑职对大人的聪明才智,佩服至极。” 虽然是哥哥,但周器其实只比周运大一岁,两人的相貌像是一个模子凸出来的,唯一不同的是,周器更沧桑,鬓角白发更多,就好像在火器厂担任小吏,工作压力非常巨大。 周器带着尤振武巡视火器厂,并介绍厂中情况,多少炉,多少匠人,每日产出如何,库存如何?一一讲给尤振武,从他侃侃而谈、如数家珍来看,他对火器厂的了解程度,远超过火器厂的主官赵彦亨。 听到火器厂现在存余的铳管不足一百,火炮更是一门没有,都被孙督师带走了,甲胄兵器只有个位数,最重要的,厂中原料和物资接近枯竭,无法继续生产之后,尤振武心情顿时就沉重了起来。 ---怪不得火器厂如此宁静,原来是没有原料和物资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果不尽快补足原料物资,他要带着孙督师制造自生火铳,快速送到军前的计划,肯定就不能成功了…… “没有物资,为什么不向上面请要?”翟去病忍不住问。 周器苦笑:“已经请要了数次了,但布政使衙门,一直都没有回文,想来是孙督师大军出征,府库已经是空空如也了……” 尤振武默然。 …… 转了一圈,了解了西安火器厂的基本情况之后,尤振武又欣慰又忧虑。 欣慰的是,火器厂工匠将近五百人,其中有不少都是造炮造铳的熟手,但使原料物资能够保证,加班加点,在九月汝州大战之前,为孙督师送去第一批的自生火铳,是极有可能的。 忧虑的是,在现今如此困窘的情况下,如何筹集原料物资? …… 尤振武回到正堂,向赵彦亨复命,同时请求赵彦亨再向上峰请要物资。 赵彦亨却是露出苦色:“本官已经数次请要,但布政使衙门就是不给,甚至见都不见,本官也没有办法啊。” 又道:“佥事乃是督师大人亲任,或可不一样……” 尤振武心知这是把难题推给自己了,他也不让,于是抱拳:“既如此,卑职这就去布政使衙门。” …… “要钱要粮的大难题交给你,身为主官的赵彦亨却一推二五净,哼哼,什么人啊。”翟去病不满。 尤振武当然知道赵彦亨的心思,不过这种时刻,他顾不上和赵彦亨多纠缠,尽快争取到应有的原料物资,才是现在的当务之急。 “少千户~~” 刚出了火器厂门,正要前往布政使衙门,荣叔却急匆匆的赶到,小声说了一件事。 原来,刚刚从榆林传来消息,说左家事发之后,因为事关重大,关乎两个将门,还关乎延绥巡抚崔源之,未来必须向朝廷有一个明确的交代,因此,主管刑案的陕西按察使黄纲不敢怠慢,派了按察副使亲自到榆林问案,不想那个贼兵张用却当堂翻供,拒不承认过去所说的一切,还说是被屈打成招,所以才诬陷左定的。 这一来,右方伯都任背上了“刑讯逼供”的嫌疑,他也不能审了,一切都得从来。 现在,张用和左光先两人都已经从榆林大牢提出,连同一干证据,都往西安送来,这个案子,要由陕西按察使衙门接收审理了。 正文 第二十章 布政使 “张用忽然翻供,事情绝不单纯。” “左光先这些年在西安花了不少的银子,大小官员都受他好处,他出了事,这些人多多少少得帮他一把,一旦到西安,怕就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二公子已经去打听、托人了, 说什么也不能让左光先左定父子逃过法网。” 最后,尤荣成一脸忧虑的说。 翟去病听完呆,苦笑的说道:“还真让三爷爷说对了,这个左光先,还真他娘的贼啊。” 尤振武默默--陕西按察使黄纲,历史上随陕西巡抚冯师孔一起守城, 又一起殉难, 十一年担任兵备副使的时候,更招募勇士, 跟随孙传庭,在潼关南园大破李自成,有相当才能。黄纲是一个烈官,也是一个直官,不知道他能不能审出案子的真相? 另外,左家如果脱了身,中卫所就更得小心,以免再被左家破坏。 …… 陕西布政使衙门。 和总督、巡抚衙门相比,这里的品级要低不少,但依然是高檐、大门、八字墙,偌大的中门十分显眼,门楣上红底金宇的大匾:陕西布政使署。 而在门前的小广场上,停着五六个轿子,应该都是拜见布政使的官员所乘。 ---孙传庭和冯师孔走后,这里就成陕西当地最高的行政机构了,各级官员都得来布政使拜访。 身穿四品武官官服的尤振武到了门前, 取出官牒文凭,递了过去。 一个书办验过, 问道:“是方伯大人召你吗?” “不,是卑职有要事求见方伯大人。”尤振武道。 一听这个,书办立刻就倨傲了许多,加上尤振武又没有给他塞好处,他脸色冷冷的说道:“先在门房候着吧,如果右方伯大人叫你进去,我会来通知。” 尤振武虽然心急,但却也无奈,只能在门房等着。 翟去病想要跟着进去,却被书办拦住,说他品级不到,没有资格进门房等候。 翟去病气的咬牙,但却没有办法,只能和薛金川两人在外面等着。 …… 门房里,两张桌子,八条长条凳,供候见的人休息, 尤振武走进去之时,几个低级文官正在候着,见忽然走进一个四品的武官,且如此年轻,几个文官都有些惊讶,尤振武抱拳微笑:“幸会,在下榆林尤振武,新任火器厂副使。” 听到榆林,听到尤,几个文官似乎是猜出了尤振武的来历,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和尤振武亲热,都只是草草应付的拱了一下手,然后继续坐下谈论他们的话题。 ----大明以文制武,加上武人大多不识字,文武有别,大部分文官都是看不起武官的,若非必要,他们也不想和武人打交道。 尤振武独自一人在另一张桌子坐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几个文官先后被召见,甚至比尤振武晚来的两个文官也被召见了,但尤振武却始终没有被喊到名字。 等到最后一个文官走出门房之后,尤振武忽然发现,此时已经是过了中午了,等于他足足等了将近两个时辰。 桌上有一粗瓷壶,尤振武提起来想要为自己倒一杯茶,解解饥渴,却发现是空的,里面根本没有茶水。 苦笑一下,尤振武放下粗瓷壶,真是有些等待不住了。 隐隐听见外面有人嚷嚷,是翟去病,但一会就没有声音了,好像是被军士驱赶走了。 终于,就在尤振武饿的饥肠辘辘、心中怒气升腾而起,想要骂娘的时候。 “尤佥事,大人有请。” 那个书办冷冷的出现在门房口。 尤振武起身。 就在这一下,他心中的怒气消失不见了,脸色从容平和,因为他始终清楚,他穿越而来,不是来和烂人生气的,愤怒只会降低智商,冷静理智的判断,才是他能在这个时代走下去的关键。 …… 在大堂,尤振武终于是见到了陕西布政使陆之琪。 陆之琪,字筠修,浙江平湖县人,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己未科进士。授工部主事。累官至河南右布政使,随即转左,称病归。崇祯末,起用为陕西布政使。李自成破西安,率众降,并随军入北京,任刑部左侍郎,一说任户部尚书。李自成败,降清,任山西布政使,不久以父亲年高辞官归养,家居几十年,九十三岁亡。 一而降,再而降,陆之琪毫无气节,但却活了一个长寿,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陆之琪当然不会知道自己的命运,就像是蝉鸣不知道冬冷一样,他现在所想的就是在孙传庭和冯师孔带兵离开之后,他终于可以轻松几天,不用再担心被孙传庭催促、责问了,原本今天上午他并不想处理公务,但求见的官员再多了,督师和巡抚离开之后,很多事情都需要他这个布政使处置,他没有办法卸责,因此他只能耐着性子,一件一件的处理,当幕僚告诉他,刚刚被孙督师任命为火器厂副使,榆林中卫所千户尤振武求见的时候,他眉头一皱。 对于尤振武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前些天,左家左定在他面前,曾经提过这个名字。 ---左定当然没有说实话,左定哭诉,所有的事情都是右方伯都任和尤家联合构陷他们左家,恳请方伯大人为他左家做主,但陆之琪多年为官,可不是刚入官场的小白兔,他清楚知道,都任为官清正,绝不会和尤家联合起来构陷左家。 左家不是无辜者。 但明白归明白,陆之琪却也不能袖手不管。倒不是因为左光先没少孝敬他,而是因为几年的利益结合,左光先知道他不少的事情,如果他袖手旁观,左光先在失望愤怒之下,一定会把他牵连出来。 所以,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都必须拉左光先一把。 更何况,左定临走前还说,那个贼兵是被“屈打成招”的,但有机会,一定会翻供,还他左家清白。 …… 这些天,更多的消息从榆林传回,就如陆之琪先前预料的那样,左定果然是撒了谎,陆之琪十分恼怒,又十分不解,你左光先也是见过大世面、做过陕西总兵的人,左定未来也有可能被朝廷重用,你父子二人是被猪油蒙了心,还是丢了魂,为什么要针对一个小小的千户,作出这些疯狂事情呢? 而就在几天之前,一个大消息从榆林传来,说榆林中卫所千户尤振武,在自家堡中的铁匠铺中,造出了不用火绳的自生火铳,实物已经送到了孙督师的面前,孙督师见了大喜。昨夜,在临出征之前,还亲自接见尤振武,并且拔擢为四品的指挥佥事,任为火器厂副使,负责督造自生火铳。 对孙传庭是大喜,但对陆之琪这个布政使来说,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一直以来,不止是陕西士绅,陕西地方官员也对孙传庭十分的不满,因为孙传庭实在是算不上一个好上司,甚至是一个酷吏,对手下极其苛刻,在他手下干活,又要马儿跑,又不要马儿吃草,各级官吏压力极大,稍有不慎,就会被孙传庭严厉追究,连陆之琪这个布政使也不例外,为此,陕西巡抚冯师孔不止一次的劝诫孙传庭,但一点用处都没有,孙传庭根本就不听。 在陆之琪看来,送孙传庭出潼关,其实就像是送瘟神。 原本瘟神走了,众人都可以缓口气了,但想不到却留下了一个尾巴。 ---既然有了自生火铳,孙传庭必然是要大造,而一干物资和钱粮,却需要他这个布政使去筹措,虽然巡抚才是一省的负责人,布政使只是其二,但布政使管的就是钱粮,加上冯师孔也已经带兵出征,所以,这个难题最后还是落在他的肩膀上。 可陕西府库早已经穷竭,他又到哪里去弄钱粮? 他可没有孙传庭的胆气和威势,命令陕西所有的豪强富户都得捐助粮饷,若不从,则以武力强制收缴。 “自生火铳,奇技淫巧也~~” 陆之琪对西夷火器一向是不屑的,认为不过是奇技淫巧,剿匪还得堂堂正正之师,连带着对孙传庭的不满和厌恶,加上左定的挑拨,他对尤振武实在没有什么好感,尤振武又是空手来见,一点“意思”都没有,因此他故意将尤振武压到了最后,直到吃过了午饭,才慢悠悠的接见尤振武。 --原本他也是可以不见的,但尤振武毕竟是孙传庭新近提拔的四品佥事,又担着火器厂的副使,他不好直接不见。 “卑职尤振武,参见方伯大人~~” 尤振武进到堂中,向陆之琪行礼。 “免了。” 陆之琪面无表情。 尤振武恭恭敬敬,将自生火铳的打造,但物资空竭的难处,向陆之琪禀明。 陆之琪听罢却是一声叹:“不是本官不拨,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接着就是一番诉苦。 尤振武心中发沉---听陆之琪的意思,难道是不想拨付物资吗? 无奈,他只能退而求其次,请陆之琪多少拨付一些,不然就完不成督师大人的军令。 陆之琪又叹:“本官心急如焚,比佥事更着急,回去等着吧,但有钱粮,本官会第一个拨付给火器厂。” 说完,就端起了茶杯,意思是送客。 尤振武心中愤怒,但也无可奈何,只能抱拳一礼,转身退下。 …… 走出布政使衙门,尤振武的脸色很是阴沉。 翟去病迎上来:“哥,怎么样?” 尤振武摆手,意思不要多问,直到上了马,离开布政使衙门,返回火器厂的途中,他才将一无所获的结果告诉翟去病。 翟去病气愤:“制造自生火铳是孙督师的命令,陆之琪难道也敢抗拒不成?一个贼求的布政使,排场和胆子也忒大了吧?” 尤振武默默不语,回到火器厂之后,直接去找赵彦亨,提出甲胄兵器的打造暂时停止,将剩下的所有物资都应用在铳管的打造之上,先打造出一批自生火铳,供应军前。 不想赵彦亨却是摇头:“不可,自生火铳虽然重要,但甲胄兵器也不可少啊,前番孙督师也是有军令的,如果供应不上甲胄和兵器,火器厂也是要担责任的,我看还是另想办法吧。” “大人……”尤振武再劝,但赵彦亨却是一副无可商量的样子。说着,转身就走了。 尤振武心中发苦,虽然升了官,成了四品的佥事,但在偌大的西安,在陌生的火器厂,他却是有志难伸,根本没有办法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 黄昏。 尤振武郁郁的返回客栈---升了官,被任命为了火器厂的副使,以后要榆林西安两边跑,固定的住户肯定是得有了,今天尤荣成已经去找房子了,但合适房子一时难找,估计他们还得在客栈住几天。 二叔尤见龙也已经回来了,听完尤振武所说,他也是气愤无奈。 --虽然尤振武的品级看似不小了,已经是四品的佥事,但在文官的眼中,依然一个莽夫武人,不要说陆之琪这样的三品布政使,也不说六品的赵彦亨,就是随便的一个七品文官,在尤振武面前,都可以颐指气使的。 他们不同意,不拨钱粮,尤振武干着急也没有办法,日后孙传庭真的怪罪下来,大罪是尤振武的,他们最多不过就是一个连带之罪。 “陆之琪官声一般,坊间有人传言,他和左家关系亲密,这一次,左光先从榆林提到西安审理,背后说不得有他的奔走。” “现在府库空虚,没有钱粮,确实是实情,但自生火铳的制造,关乎前线战事,更关乎剿匪成败,堂堂布政使,管着一省的钱粮,难道连这一点的物资也筹集不到吗?” “我看,八成是故意刁难。” 尤见田气愤。 尤振武皱着眉头,所谓龙困浅滩,虎落平阳,一时他却也想不出办法。 “二公子,少千户,李府的管家赵庆来了。”这时,薛金川进来禀报。 “哦,”尤见田微微惊讶。李赫然的管家怎么来了? “快请。”尤见田道。 脚步声响,赵庆走了进来,向尤见田和尤振武行礼,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双手恭恭敬敬的递给尤振武:“公子,这是我家小姐令我送来的。” 正文 第二十一章 白脸红脸 见到李文英的来信,尤振武微有惊讶,随即涌过一股喜悦,脸色也不禁红了一下,他接过信,打开了看。 首先看到的竟然一张银票。 二百两纹银,西安城里最有信誉的钱庄票号, 即拿即兑。 银票之下,是李文英亲笔书信。 笔迹娟秀,字如其人。 “见字如晤,公子安康……” 两句问候之后,李文英娓娓而说。 尤振武看完,心中感动。 ---两百两银子是李文英的积蓄,虽然李文英说,这是对他查出“秋月失踪”真相的报酬,但尤振武心中却明白,李文英怕也是知道他钱粮紧缺,练兵无继,所以才会拿出积蓄。 而李文英说的第二件事,却是让他惊讶了。 李文英首先祝贺尤振武荣任火器厂副使,但却说,火器厂主事赵彦亨虽然有些小才能,但小肚鸡肠,看不得别人好,且非常贪财,暗中收受贿赂,吃硬不吃软,公子才华横溢,在赵彦亨手下是做不成事的,要想做事,需得有所持。 最后,李文英列上了赵彦亨贪污索贿的一些证据。 也就是所谓的“持”。 ---李家是西安大商, 消息灵通,加上被赵彦亨索贿的, 都是炭铁商人,李家本身就是炭铁大商,因此对赵彦亨的底细,有相当的了解。 这又让尤振武惊讶。 李文英怎么知道赵彦亨会刁难他? 而李家对赵彦亨证据的掌握,更让他惊讶,看来李家的能量,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大。 不管怎样,这都是意外之喜。 简单看过,发现证据简单详实,只要泄露出去,赵彦亨就算不进大牢,怕也得免官罢职了。 如此,应该可以和赵彦亨好好谈一下了。 “回去和小姐说,振武万分感激。”尤振武抱拳。 ---前世里,尤振武就是豁达开阔之人,成为穿越者,到了尤振武的本尊身上, 叠加将门出身, 就更是看的远了, 如果是扭捏之人,说不定还得谦让几下,但尤振武不,坦然受了李小姐的银票和她送来的重要信息,因为他知道,李文英也非是常人,若是他扭捏退让,反倒是要被小看了。 赵庆忙回礼,然后就告辞去了。 尤见田和翟去病看完信,也都是喜。 翟去病道:“赵彦亨看着道貌岸然,想不到却是一个狗官,哥,我看干脆将这些证据交给按察使衙门,直接送他去大牢算了。剩下你主持火器厂大局,想怎么做怎么做。” 又笑说道:“哥,又送银子又送信的,嫂子对你可真是关心啊。” 尤振武不理他,只对薛金川说道:“备马,去赵宅。” “慢着!” 看了李文英的信,尤见田已经猜到了侄子要做什么?他站起来说道:“赵彦亨毕竟是六品的文官,你们是同僚,日后还要在一起共事,真要撕破了脸,对以后不好。不如将这得罪人的事,交给我吧。” “二叔……” “放心,二叔定把他收拾的服服帖帖!” …… 赵宅。 赵彦亨崇尚养生之道,过午不食,晚上只吃一些水果和点心,而在这之前,他要沐浴更衣,享受丫鬟的按摩,在蒸腾的热气和柔嫩的小手之中,哼唱小曲,冥想未来…… 脚步声响,仆人走了进来:“老爷,有客求见。” “谁呀?”赵彦亨睁开眼。 “他说他叫尤见田,候补守备,乃是新任尤佥事的叔父。”仆人回答。 “哦?” 赵彦亨惊讶,但随即却好像是明白了什么,问道:“只一个人?” “一个人。” “带东西了没有?”赵彦亨问。 “没有,是空手。”仆人摇头。 听到是空手,赵彦亨脸色立刻拉了下来,眼中的期望变成了失望,原本挺起的身子又躺回了榻上,哼哼唧唧的说道:“空手来干什么?” “老爷,见还是不见啊?”等了一会,等老爷没有指示,仆人小心翼翼的问。 赵彦亨叹口气:“不看僧面看佛面,见吧。让他到花厅等着。” …… 尤见田被引到了花厅。 仆人送上茶,退了下去。 尤见田环视花厅, 一会,换了一身衣衫的赵彦亨走进花厅,笑眯眯的向尤见田拱手:“不好意思,久等了。” 尤见田拱手还礼,笑:“赵大人公务繁忙,为国操劳,在小等再久,也是应该的。” 赵彦亨大笑,觉得这个叔父可比那个侄子顺眼多了。 两人坐下。 赵彦亨问起来意,尤见田说有一事相求,赵彦亨道,有尤佥事,你又何必求我? 尤见田笑,你是主事,他区区一个副手,管不了的。于是从袖中取出几张抄写的信笺,起身递给赵彦亨。 赵彦亨看罢脸色大变,腾的站起,手指向尤见田:“你……” 尤见田悠然笑:“大人不必紧张,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了你我,不会有外人知道的。” “你你你……你想要挟本官?只凭这几张纸,几条语焉不详的记录?哼,我告诉你,本官不会怕你的!”赵彦亨色厉内荏。 尤见田笑一笑,又从袖中取出几张信笺:“如果赵大人想要看详细的记录和证人证言,我这里也有……”说着,随便抽出一张,高声念了起来。 只听了两句,赵彦亨就惊恐的跳了起来:“不要念了!” ---如果这些东西传出去,他不但做不成官,怕是得锒铛入狱了。 尤见田道:“尊大人令。”说着,很严肃的将信笺收了起来。 “老夫和你无冤无仇……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呆愣了半晌,赵彦亨终于是缓过劲来,他望着尤见田,脸色灰败的问。 “很简单。” 尤见田淡淡笑:“尤振武是我的侄子,他的成败关乎我尤家上下,孙督师的军令也明明白白的在那摆着呢,在下希望赵大人能高抬贵手,有些事,就不要管那么多了,大人以为如何?” 赵彦亨明白了,尤见田终究还是为侄子,为了自生火铳的制造而来,他只是不能明白,他暗地里索贿受贿的事情,一个从榆林来的候补守备怎么会知道? 想到此,他万分后悔,早知道不该见尤见田,又或者不该阻拦尤振武了…… 榆林尤家,毕竟还是有些底蕴的。 “这是何来呢?原本我也打算如此……”赵彦亨一屁股跌坐回椅子里,蔫吧道。 “谢大人!只要大人严以律己,公私分明,我相信,在大人您的领导下,火器厂一定会蒸蒸日上,您的官运也会红红火火。” “至于这几张纸嘛,大人放心,它们永远都不会流出去。” 尤见田拜谢。 …… 夜晚。 尤振武在灯下疾书,虽然赵彦亨的事情解决,他可以暂停甲胄兵器的打造,动用剩余的全部,全力赶制铳管,但面临的问题依然有很多,很多事情仍然需要精密筹划,剩下的物资更要有效利用,全力冲刺。 …… “有人吗,快开门!” 暗夜里,火光亮起,一队耽搁了路程的军士正在咣咣咣的拍驿站的门。 门开了。 驿差小心迎出。 一个穿青袍的从四品官员首先进入,接着是随从,军士,然后是四辆囚车。 原来是前往榆林的陕西按察使副使带着左光先等四个犯人返回西安,由按察使衙门亲自审理。 四辆囚车最前面的那一辆就是左光先。 进入驿站之后,随行的军士打开囚车,两个左家的仆人急忙上前,扶左光先下来,安排他洗漱和住宿,其他三个犯人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他们蓬头垢面,在连日的疾行下,已经是不成人形,中间有一人哼哼唧唧,好似快要不行,却是尤顺。 …… 客栈外。 十几个骑士尾随着囚车,也来到了驿站,但并没有进入驿站,而是在驿站之前就地歇息,八月初的天气,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刚刚过去,夜晚依然是闷热,,天气又干旱,所以野营一点问题都没有。 很快,篝火燃起,骑士们簇拥着中间的一个公子哥在篝火边进食晚饭。 篝火照着那个公子哥的脸,他脸色灰白,咬牙切齿。 却是左绪。 “尤振武!” 左绪撕咬着手中的一块羊肉,就像是在撕咬着尤振武。 …… 清晨。 尤振武来到了火器厂。 赵彦亨今日“身体有恙”,请假了,但却派人到火器厂传话,说一切都听从尤佥事的安排。 尤佥事初来乍到,赵主事却忽然病了,众人都觉得奇怪,但却没有人敢问,在尤振武的命令下,火器厂暂时停止了甲胄兵器的打造,将所有的原料物资都集中到铳管的打造之上。 和榆林不同的是,西安火器厂毕竟是仅此于大明京师兵仗局和辽东宁远铸炮厂的第三大兵工厂,底下还是有的,即便布政使衙门在一月之内,不往下拨付钱粮,依靠现有的物资和人力,再打造一百五十支的铳管,还是没有问题的,加上库存的五十支,可以凑成两百杆自生火铳,勉强可以凑成一个火器营,送往前线,交由孙督师使用。 尤振武画出图纸,分派任务,令大小官吏和各级工匠,分层负责,每一项任务都落实到具体的人员之上,给出时间和质量要求,在规定的时间内,必须完成。 周器为总负责。 当然了,也是为总斡旋,正在因为有他的居中调和,尤振武才可以迅速的展开工作,掌控火器厂。 在全力推动铳管的打造之外,尤振武也对火器厂的工匠进行培养,给他们灌输“流水线生产方式”的理念,一人只负责一道工序,其他的工序,交给同伴。如此,可以更快更好的推进生产,并且精进技术,达成事半功倍的效果。 当然了,有苦自然也要赏,尤振武从火器厂不多的钱粮里,拿出一部分,作为匠人和小吏们的犒赏,但是完成任务,就兑现诺言,将承诺的钱粮,全部发给他们。 火器厂欢声雷动,众人对尤振武的不满,对尤振武的雷厉风行和不苟颜色,一时都烟消云散了。 一连几天,赵彦亨都以身体有恙为由,没有在火器厂出现。但据说他在家中十分愤怒,大骂周器是叛徒,原来,他自以为就算是自己不阻扰尤振武,尤振武初来乍到,年纪轻轻,毫无威望,也不可能顺利的展开工作,最后,还得上门求他,但事情的发展却出乎他的意料,有周器这个老官吏的全力帮助,尤振武又有软有硬,恩威并施,降了两个刺头,也就是他赵彦亨的心腹,加上尤振武带着孙督师的军令,众人都知道厉害,只用了几天的时间,就让火器厂的铳管打造,顺利展开。 …… 这中间,尤振武对火器厂的各项业务,也逐渐了解,从甲胄兵器的打造,厢车的生产,一直到大炮的铸造。 ---到明末时,除了京师铸炮厂,在辽东巡抚黎玉田和宁远总兵吴三桂再三请求之下,朝廷准许在宁远设置铸炮厂,并从京师调遣最好的工匠,到崇祯十六年末,成功在宁远铸造出了第一门的红夷大炮,西安虽然比不上宁远,但在孙传庭的苦心经营下,西安火器厂分门别类,除了红夷大炮之外,其他火器基本都能制造。 只可惜,火器厂太过耗费钱粮,孙传庭一直无法大规模的生产。 但眼前的这些工匠,却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 下午,尤荣成忽然来见尤振武。 “少佥事,出事了。”尤荣成面色凝重。 “怎么了?” “那个贼兵张用,在押解的路上,忽然暴毙而亡!”尤荣成道。 尤振武脸色也沉了下来,张用是指正左家的关键证人,虽然张用翻供了,但假的毕竟是假的,经不起推敲和调查,只要主审官用心,审出真相并不是难题,但现在张用却是死了,等于一了百了,失去了指控左家最有利的证人,尤顺虽然还在,但只要左光先一口咬定,是尤顺故意诬陷他,所谓单证不立,只凭一个尤顺,是很难指证他的,更何况,张用能翻供,未来尤顺保不准也会翻供。 “据说再有几日,押解左光先的囚车就会到西安了,一路颇受优待,虽然有囚车枷锁,但白坐夜不坐。”尤荣成面色凝重,眼睛里有怒火,从种种迹象看,这一次左家极有可能会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他左家在榆林做的那些恶事,都不会被追究了,这实在是令人愤怒…… 正文 第二十二章 出潼关 “二叔怎么说?”虽然对明末吏治的腐败,对官商勾结,豪强军头越来越难以约束的乱象,有所预料,但左光先入狱之后,却依然能够幕后指使,先威逼张用翻供, 在于半途之中杀人灭口的巨大能量,以及官场运作的能力,还是让尤振武惊讶。 毕竟他尤家也不是小门小户。 “二公子说,暂时观望,如果陕西按察使衙门不能公正处置,那就到京师告诉!”尤荣成道。 尤振武听罢默然,如果孙传庭不能在河南击败李自成, 去京师也是没用了…… 另外,他现在最担心的不是左光先的翻案,而是左家是否还会继续破坏中卫所的建设? 不管会不会,都必须加强小心了…… …… 连续几日,将火器厂的生产安排妥当之后,尤振武决定先返回榆林,二叔和荣叔则继续留在西安,一来等待左案审理的结果;二来留下二叔尤见田,可以压制火器厂主事赵彦亨,令其不敢擅自更改尤振武定下的生产任务。最后,请二叔多多拜访各级官员,为火器厂争取经费,以免更好更快的完成孙督师交下的任务。 临行前,尤振武再一次递上名帖, 请见布政使陆之琪。 这一次却吃了一个闭门羹。 陆之琪以今日公务繁忙为由,令他改日再来。 站在“陕西布政使署”前, 尤振武面色凝重, 一分钱难死英雄汉,个人也就罢了,想不到堂堂的西安火器厂, 拿着孙传庭的军令,居然也无法从布政使衙门讨来钱粮…… 陆之琪不怕孙传庭治罪吗?怕也不怕,因为府库确实是空空如也,而且陕西的田赋都已经是收到后年了,今年和明年都收无可收,筹集钱粮确实是不易,从这一点上来说,孙传庭无法降罪于他,但陕西毕竟是一省之地,除了田赋之外,还有其他的财税进项,如果陆之琪全力支持,多方筹措,给火器厂凑出一部分的钱粮,也并非是做不到。 尤振武心中忧虑,目光忍不住看向了东面潼关的方向。 史载,孙传庭八月初一出西安,八月初六统率主力出潼关,今日已经是初六,想必孙督师的大军, 已经是出关了吧? 父亲在南阳战事如何,可否已经收到了他的信? …… 八月初六。 潼关。 无边无际的营帐就扎在潼关前面的原野上,清晨时分,旌旗招展,刀枪如林,中军大营处,那一杆五尺长、镶着白绫火焰形的边、旗杆上杏黄缨子的中军大纛高高飘扬,异常醒目,隐约的露出上面的九个大字:领兵部尚书督师三边孙。 “督师升帐了~~” “督师升帐了~~” 传呼声忽然响起,一声声渐传渐远。 随即,“砰砰砰”三声炸雷一般的炮响,紧接着,“咚咚咚咚~~”沉闷的鼓声敲了起来。 听到炮声和鼓声,各营总兵和副总兵急忙披挂整齐,钻出各地的营帐,往中军大帐急奔。 ---三通鼓不到,轻者军棍,重则斩首,谁也不敢怠慢。 辕门处,两行一共二十四个甲士持枪而立,如甬道一般,空出中间的一条道路,各个总兵副将在辕门处下马,解下腰间的佩刀,交给侍从,等待鼓声结束。 咚咚咚咚~~ 三通鼓罢,鼓声骤然停止。 大营一片肃静,风吹过,只有大旗翻卷的声音。 所有总兵和副总兵,连着陕西巡抚冯师孔以及一众文官全部到齐。 大帐内,孙传庭脸色肃然,身穿绯色的二品文官仙鹤补服,腰系玉带,头戴乌纱帽,从后帐缓步转出,在帅案后边坐下,两个年轻有威仪的执事官捧着御赐的尚方宝剑和督师大印侍立两旁,众幕僚也分列两旁肃立侍候,这其中,右首第一位正是乔元柱。 中军官进到帐中,大声禀报,孙传庭微微点头,以示准许,随即,中军官转身出帐,大声传呼:“升帐~~” 辕门处,各个总兵副将应声如雷,随即在陕西巡抚冯师孔的带领下,分两行鱼贯而人。进到帐中,依次向孙传庭行了报名大礼,躬身肃立,恭候训示。 冯师孔身为巡抚,在孙传庭右首坐下,总兵副将们则都是顶盔掼甲,肃然而立。 孙传庭目光一扫,开始发布军令。 ----去年十月,秦军和李自成在柿园有过一场激战,秦军先胜后败,教训多多,根据此战中暴露的问题,孙传庭做了针对性的调整整顿,首先他已经意识到了,经过这些年,李自成已经不是以前的“流寇”之态了,某种意义上,李自成已具备了和官军打大仗、硬仗的实力。因此在这一年里,孙传庭大力筹饷,全力募兵、练兵,而且鉴于柿园之役中士卒的无组织无纪律,军令得不到执行的状况,他大规模起用过去的旧部,又提拔白广恩为火车营总兵,勤加操练,为的就是早日练出精兵,和李自成决战。 五月,李自成派兵攻打郧阳,孙传庭派高杰往救,和郧阳巡抚高斗枢一起击退了李自成,取得了小胜,磨炼了兵马。 前些日,为了大军出征开路和试探李自成的兵力部署,孙传庭令参将董学礼、游击尤见龙这两个勇将,先行出潼关,往商洛试探,为的还是总体的谋划。 现在,大军出潼关,孙传庭连日连夜的思索,和诸位总兵副将,以及幕僚们商议,最后定下了出战之策。 ----大军兵分两路,陕西巡抚冯师孔督帅陕西标营、甘肃总兵马爌和四川总兵秦翼明的兵马,出商洛,进军河南南阳,以为大军的偏师和犄角;孙传庭自领主力大军,往洛阳进取,其中,固原总兵牛成虎为前锋,榆林总兵王定策应,总兵高杰为中军,跟随在孙传庭身边,白广恩、郑嘉栋、赵华枝等部,俱“督师进讨”;宁夏总兵官抚民为后军。 此外,孙传庭檄令湖广的左良玉兵发河南汝宁,郧阳巡抚高斗枢亦兵出郧阳,牵制李自成。 如此,等于是四路大军齐出,加上河南的陈永福部,官军总兵力将近十五万。在孙传庭看来,只要众将齐心协力,严格军令,粮草供应不断,击溃李自成,克复河南和襄阳,是有相当把握的。 “牛成虎听令!” “高杰听令!” “白广恩听令!” 孙传庭大声下达命令,他沙哑浑厚的声音,在大帐里面回荡,每一个听到领到命令的总兵,都是大声呼应,战意十足。 旁边里,孙传庭的首席幕僚乔元柱却是面色沉思,他不由自主的就想起,临出西安之前,那个小小千户,但却已经显露少年英才的尤振武的那番话…… …… 西安。 世事难料,前途难测,即便是一个穿越者,具有某些先知,在这个天崩地裂的大时代里,也会产生迷茫。 ---四品的指挥佥事,西安火器厂的副使,是一个非常好的开端,但尤振武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因为他对未来的事情,实在是没有多少的把握,只能是竭尽全力。 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安排了火器厂的事情,将西安事务拜托给二叔,又向赵彦亨告了假,约定一个月后返回,并领了十根铳管,准备带回榆林,进行组装尝试之后,尤振武带着翟去病薛金川连同四个护卫,返回榆林,剩下的几个护卫和荣叔都留在西安,以为二叔的臂助。 临行前,尤见田详细叮嘱,路上一定要小心,天亮赶路,日落不行,一定要在县城住宿,绝不可为了赶路而住宿在小村小地,甚至是荒郊野岭。 “世道不太平,你们一行七人,一定要小心。” “侄儿谨记。” 尤振武点头记了。 …… “哥,你看那是谁~” 西安虽然是巨城,但一共只有四座城门,分别是长乐门(东门),永宁门(南门),安定门(西门),安远门(北门)。 入城的时候,尤振武走的是北门,这一次离开,走的是西门。 西门曰“安定门”,本是唐皇城西面中门,唐末韩建缩建新城时被保留下来。明代扩建城墙时位置略向南移。 所谓的“安定”,暗意西部边疆安泰康定。 就在西门口,一老一少正在翘首等待,翟去病眼尖,远远的就看见了。 尤振武抬头看,发现老的是李府管家赵庆,少的则是一个年轻瘦弱的小婢女。 等到近了,那小婢女快步而来,到了尤振武马前就拜。 却是韩素宁。 尤振武救了她,但身边都是一干大汉。加上返回榆林,他们都是要骑马快行,往来一千里,路途辛苦,韩素宁一个小女孩,肯定是承受不住,于是尤振武便询问李文英,可否收留韩素宁? 李文英欣然答应。 起初,韩素宁并不同意,坚决要跟尤振武回榆林,直到翟去病说,他们很快就会返回西安时,她才勉强同意。 今日拜别,不止她自己,也是代表李文英来送行。 尤振武下马扶起,然后和赵庆说话。 作为李府的管家,赵庆不止是打理李宅内外的事情,也是李赫然的代理,知晓许多的事情,他压着声音,向尤振武禀报:“据说,载着左光先的囚车,已经到三原了,再有三日就可以到西安,公子要不再等三日?” ---左光先到了西安,按察使黄纲必然会提审他,而作为案件的直接受害者和当事人,尤振武肯定是要出堂的,就像他在榆林出堂一样,如果尤振武返回榆林,往来奔波,案子怕就要耽搁,加上张用以死,左光先有可能会轻松脱罪。 尤振武轻轻摇头。 ---比起给左光先定罪,练兵和造铳的事情更为急切,在西安这些日子,他时时挂念长乐堡的练兵和造铳,恨不得肋生双翼,立刻飞回去,因此他一天也不能等了。 赵庆也不多说,取出一个盒子呈上:“这是我家老爷送给尤老总镇的,还请公子转交。” 尤振武双手接过,发现还挺沉。 …… 街边的酒楼上,一个窈窕的身影正静静看着城门口的尤振武,透过罩在脸上的黑纱,清楚看到,她双目眨也不眨,脸上似乎还有红晕,好像是想到了什么幸福的事…… …… “公子一路顺风~~” 在韩素宁和赵庆的目送中,尤振武一行人出了西安的西门。 刚出门不久,翟去病就好奇的问:“哥,你说盒子里面是什么呀?会不会是银子?” “不知道。”尤振武道。 “那打开看看如何?”翟去病实在是好奇,不知道李赫然会送什么给表爷爷? 尤振武摇头:“那怎么行?老实带着吧。” 翟去病叹口气,抱着盒子摇了几下,说道:“不像是银子,倒像是两个铁球,咣里咣啷的。” …… 尤振武和翟去病一路走,一路闲聊,等出了西安城三里,官道上的行人车马渐渐稀疏的时候,尤振武一声令下,众人策马扬鞭,加快速度,马蹄踏起尘土,沿着官道疾驰而去。 这中间,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戴着大斗笠,看不到面目的骑士,始终跟在他们身后…… …… 出了西安府,多半天的时间到咸阳,随后就是泾阳。 在西安火器厂之时,面对火器厂一些粗笨重,完全依靠人力的器械时,尤振武总是会想到王徵,如果有王徵这样的大师,在全天下授课推广“机械学”,传播科学,或许火器厂会是另一个样子。 所以这一次一定要见到王徵,并且想法设法请他到榆林讲课。 …… 泾阳县鲁桥镇尖担堡。 一个儒生已经在道边等候多时了,当尤振武翟去病一行人出现时,他立刻迎了上去,拱手笑:“少千户,你们可算是到了。” 正是刘廷夔。 尤振武急忙下马,步行走上去,也拱手笑:“右宾兄久等了。” 刘廷夔笑:“听说少千户已经荣升指挥佥事,且为少千户贺。” “不敢。葵心先生可回来了?” “回来了,这会正在教堂呢,这些天我没少和他说你的事,他听了十分惊奇,也正想要见你呢。”刘廷夔道。 尤振武心中一喜,问道:“葵心先生身体可好?可愿意到其他地方讲学?” “身子骨还可以,但到外地讲学,怕是难。”刘廷夔摇头。 尤振武微微点头。 翟去病却笑道:“那也难说,说不定葵心先生见了我表哥,就会改变心意呢。” 正文 第二十三章 半路劫杀 …… 刘廷夔领着尤振武一行人进堡,守门的乡勇很认真的查看尤振武和翟去病的身份文牒和腰牌。 刘廷夔小声解释:“任何人进堡都得查验身份,这是葵心先生定下的规矩。” ---王徵不止是学问家,也是致仕的朝廷官员,进士出身,虽然是不做官了,在家乡仍有巨大的影响力, 像这种召集乡勇,建堡自卫的大事,肯定是要他牵头来组织,具体的执行,也是他制定和领导的。 更何况,王徵还曾经写过两部兵书,分别是《兵约》、《客问》,论起来对兵事也是有研究的。 尤振武微微点头,目光看守门的乡勇, 又看堡子的防御---乡勇面黄肌瘦,裹着头巾,打着补丁的箭衣,脚踩草鞋,手中的秃枪是他惟一的武器,堡墙也不高,下面挖着浅浅的壕沟,修设有吊桥,看起来像模像样,但尤振武却知道,这样的简单防御,只能吓唬流民,遇上真正的流贼,是根本挡不住的。 历史上,李自成在商洛山中能够再起,就是打劫山中和周边的地主豪强,将他们的存粮纳为己有, 而那些地主豪强只所以存粮山中, 原本是担心被官府抢走,不想最后却是便宜了李自成。 …… 经过检查,进入堡中。 堡中都是普通的民户,连连灾乱之下,都面有菜色,衣衫褴褛,但精神还可,见来了外地的客人,都好奇的看,更有几个孩童跟在马后,连蹦带跳,翟去病掏出一把糖果,赏给他们。 进堡刚走了几步,就看见了一座教堂。 细长,尖顶,哥特式的建筑,醒目的十字架,虽然看起来很是简陋, 但该有的特征,一个都没有少。 教堂前,一个面目清瘦的中年人已经等着了。 却是王徵之子王永春。 双方见礼之后,王永春道:“家父正在祷告,请稍候片刻。” 尤振武点头。 翟去病则是好奇的看教堂,不论建筑样式还是建筑理念,哥特教堂和中原华夏的庙宇实在是不同。 一会,一个头戴方帽,身着儒衫,须发斑白的干瘦老者从里面走了出来。 正是明末西学大家之一的王徵。 王永春和刘廷夔急忙带着尤振武和翟去病行礼,并且介绍尤振武。 不想王徵看了一眼尤振武,忽然怒喝道:“你好大的胆子,只凭两句谎言,凭《坤舆格致》和《火攻契要》就想要欺骗世人吗?” 众人都惊。 尤振武心中却是咯噔一下,心说瞒得住带兵的孙传庭,但终究是瞒不过王徵这样的西学大师,于是急忙深辑到地:“先生息怒,晚辈有下情禀报。” “说!”王徵怒。 尤振武直起身,目光看刘廷夔。 刘廷夔会意,拉了王永春闪到一边,翟去病也跟着退下,只留下尤振武和王徵一少一老站在教堂前。 …… 老实说,刘廷夔内心十分想要听一下,尤振武究竟会如何说?尤振武制作自生火铳和打造精铁之术,究竟是不是从《坤舆格致》和《火攻契要》之中领悟而出? 因此,虽然是退到了远处,但他的目光始终紧盯。 他看到,尤振武侃侃而谈,好像是在向葵心先生解释着什么?说着说着,甚至是蹲下身来,拿着小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而葵心先生的表情也逐渐的变化,从最开始的震怒,渐渐变成疑惑,继而捋着胡须,用心倾听,最后竟然也是蹲下身来,也拿起小木棍,和尤振武两人一起写写画画,写的兴奋处,他脸上露出兴奋,最后又大笑了起来。 刘廷夔看的惊异,他实在是想不出,葵心先生的情绪,为何在短短时间里,会有如此大的变化? 转头看,发现王永春更惊讶,身为儿子的他,已经十几年没有见过父亲这般的兴奋了。 翟去病却一点都不惊讶,坐在砂石墩上,用小棍逗着地上的蚂蚁,表情悠闲,就好像他早就猜到了现在的结果。 最后,就看见尤振武跪在地上,向王徵拜了三拜。 原来是王徵收他做了关门弟子。 “走,走,走!” 葵心先生和尤振武都站了起来,这一次刘廷夔清楚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因为葵心先生牵住尤振武的手,大声邀请他回家说去。 于是众人回家。 刘廷夔心中的惊讶,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他实在想不出,尤振武究竟是用何等的话语,说服了葵心先生,并且做了葵心先生的关门弟子,弟子本就不容易,要做关门弟子,就更是不容易了。 更何况,尤振武本是武人。 葵心收一个武人做弟子,若非亲见,怕没有人会相信。 等进到王宅,拜了香堂,尤振武正是拜师之后,葵心先生对儿子王永春说,他要跟随尤振武去榆林讲学一段时间,即刻准备行礼,明早就跟随尤振武去榆林……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刘廷夔又惊讶了。 整整一个下午,葵心先生都和尤振武两人畅谈,这一次,刘廷夔可以坐近了听,但有些术语却是听不懂,什么算数,什么方程式?什么轮与轴,杠杆和滑车,尖劈和螺旋? 有些他隐隐明白一些,但大多数他却是听不懂。 晚间,刘廷夔终于可以问尤振武了。 “少千户,贺喜,能说服葵心先生,你可算是第一个人了。” “在下佩服的五体投地,只想问,您究竟是如何说服葵心先生,做他关门弟子,又答应去榆林讲学的?” 尤振武笑:“其实也不难,葵心先生是西学大家,专精机械,我投其所好,和他一起探讨机械。葵心先生欢喜,就答应收我为弟子。” “第二,我答应在长乐堡,为他修建一座小教堂,助他传播福音。” 刘廷夔听了有所明白,但疑惑也更多:“机械之学,少千户从哪学到的?” “当然是葵心先生的《远西奇器图说》,我钻研了很多日子。”尤振武道。 刘廷夔明白了,葵心先生的《远西奇器图说》流传并不广,精通的更不多,忽然遇上一个像尤振武这样的年轻后生,对他的书了如指掌,对西学也有专研, 他心里自然是欢喜不已。 最后,尤振武说不得还流露了想要入教,听取福音之心,所以葵心先生才会一反常态,不辞劳苦的去榆林讲学。 佩服啊佩服。 …… “打探清楚了?尤振武就在鲁桥镇尖担堡?” “是,就在尖担堡。” 夜晚,一队黑衣骑士正在密谋,火把光亮照着其中一人的脸。 正是左绪。 “身边只有六个人,太好了!”左绪咬牙切齿。 …… 第二日一早,王徵父子收拾妥当,跟随尤振武离开尖担堡,去往榆林。所谓的收拾,其实也没有什么,主要是王徵的两大箱子书,其他的行礼被褥,换洗的衣服,简单的一个包袱就够了。 听闻王徵先生要远行,整个尖担堡的百姓都来送行。 王徵拱手告别,告诉乡亲们,少则两月,多则半年,他就会返回,他走期间,堡子防卫不可松,每日祷告不可晚,天主保佑,与尖担堡同在。 ---在王徵的传播下,尖担堡有很多天主教徒,在王徵说完之后,他们一起祷告,为王徵,更为尖担堡。 翟去病看的新奇,尤振武肃然。 …… 一切完毕,在尖担堡百姓的目送中,王徵父子,尤振武翟去病,刘廷夔连同薛金川和另外四个护卫,一起离开尖担堡,往泾阳县城而去,尤振武盘算着,到了泾阳县城,补充物资,再买一辆马车,供王徵先生乘坐,然后顺着泾阳向北的官道,加快速度,返回榆林。 一行十人,十三匹骡马,其中三只骡马专门驮负王徵装书的两口大箱子、 十根铳管和一行人的辎重行礼。 自从致仕归家,王徵已经很久没有出过远门了,他兴致很高,一路和尤振武攀谈。 从尖担堡到泾阳县城四十里,如果快马疾行,半天就到了,但因为顾忌王徵的身体,不宜疾行,因此一路走的很慢,黄昏能赶到县城就可以。尖担堡位置较为偏僻,从堡中出来,要经过一段静寂无人的乡间土路,然后才能到鲁桥镇,继而是泾阳县城,不过王徵父子是本地人,尤振武也两次往来尖担堡,对这一代的路径也有所熟悉,因此通行并不困难。 八月上旬的天气,已经是入了秋,秋风阵阵,路边的树叶渐黄,本地又有一种特殊的树木,叶黄似火,行走在崎岖的道路间,倒有“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感觉。 王徵兴致所致,吟了两首诗,众人都是赞。 忽然的,天气转变,一朵乌云笼罩住了天空,淅淅沥沥的小雨忽然就落下。 “前面有林子,到那里避雨!” 虽然预备有蓑衣,但数量有限,不够所有人披挡,正好前面有一处小林子,翟去病看见了,急忙伸手指,并且一马当先往前奔。 众人也急急往前赶。 尤振武和刘廷夔护着葵心先生,走在队伍的最中间。 忽然,听见翟去病大叫一声,猛的勒住了马,并且拨转马头,大喊道:“林子里有人!” 一边说,一边猛然拔出了腰刀。 这个动作不寻常,意味着翟去病察觉到了危险。 随即,就看见林木晃动,“哒哒哒哒~~”马蹄如雷,十几个戴着斗笠、挥舞长刀的骑士忽然纵马从林子里面冲了出来,且速度极快,只用了极短的时间,就将尤振武等人包围在中间,这一下猝不及防,尤振武又不能抛下王老先生逃走,虽然也已经是拔出了腰间的长刀,作出了防御,但还是无法阻止被包围。 薛金川等五人急忙将尤振武、王徵父子和刘廷夔护在中间,并拔出了刀。 王永春吓得直哆嗦,都快要从马上栽下来了,刘廷夔脸色发白,也是惊恐,但老先生王徵却是镇定,他大高声呼喊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是什么人,胆敢在这里拦路抢劫?可知道王法森然?” 十几个骑士不说话,只是手持长刀,来回奔驰,将尤振武等人围在中间。 这中间,尤振武目光一扫,已经点清了骑士的数目,一共十四人,全部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看起来极其诡异,且人人有马,身体健壮,手中长刀雪亮,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的盗贼,更何况,这里不是商业要道,根本没有商人行走,如果是盗贼抢劫,是断不会在这里埋伏的。 所以老先生的呼喊是没有用的,这十四个贼骑就是冲他们而来。 简单计算,己方虽然有十个人,但老先生父子和刘廷夔都是不能作数的,去病金川加上四个护卫连同自己,一共只有七个人能战斗。七比十四,一对二的差距,这场战斗根本没有胜机,为今之计,只能是想办法逃走。 但如果是逃,老先生父子和刘廷夔就成了累赘。自己或可以逃走,但他们三人怕是不行的…… 尤振武心中焦急,他想不到自己穿越而来的第一个生死之劫,竟然会发生在这小小的山道上。 “杀,都杀了,一个不留!” 尤振武的预感极其准确,短暂的沉默之后,就听见一个蒙面骑士大喝。 隐隐的,尤振武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但一时却想不起是谁? 随即,其他十三个贼骑都扔了头上的斗笠,大声呼喊,举刀冲了上来。 只有喊话的那个贼骑,依然立马原地,用仇恨的眼光看着尤振武。 “保护葵心先生!” 尤振武举刀迎上,翟去病薛金川等人亦大呼挥刀,和冲上来的贼骑激战,翟去病还焦急的大叫道:“哥,我在这挡着,你带着葵心先生走!” 尤振武摇头。他清楚知道,他今日是走不了了,非是要死战不可,因为甫一交手,他立刻察觉到,蒙面的贼骑都出手凌厉,刀马娴熟,这更加确定了刚才的判断,这些蒙面贼骑不是一般人,即便人数相当,他们怕也不是对手。 人喊,马嘶,刚一个照面,跟在尤振武身边的一个亲卫就被蒙面马贼斩于马下,尤振武、翟去病和薛金川三人围在王徵老先生的身边,拼力而战,也只能勉强自卫。 王徵老先生大呼:“你们是谁派来的?有什么冲老夫来,放他们走!” 原来,王徵老先生以为蒙面马贼是冲自己而来的,虽然他想不明白,自己已经致仕这么多年,在朝中也没有仇敌,为什么会有人来杀自己,但他还是大声的呼喊。 此时,小雨越下越大,雨雾之中,谁也无法逃脱,眼见就要葬身在此…… 正文 第二十四章 大盗朱春 “哒哒哒哒~~” 忽然,马蹄如雷,又一骑在道路上出现,同样带着大斗笠,马速极快,穿过雨雾,转瞬间就来到了双方交战的区域。 ---十四个贼骑并没有全部加入战斗, 九人围着尤振武他们猛砍,剩下四人形成第二层的包围圈,防止有人逃走,为首的那个贼骑则是立马远处,观望指挥,当看到有一骑忽然冲来,立刻就引起了他的警觉,手一指,喝道:“杀了他!” 两个警戒的贼骑挥刀迎上, 大声呵斥呼喊,不过冲来那一骑却是不理,手中忽然挥出一物,砰砰,左右两下,迅捷无比,就将两个贼骑打落马下。 两声惨叫,鲜血在雨雾中飞溅,两个贼骑落马之后,痛苦呻吟。 为首的那个贼骑大惊。 此时,另外两个警戒的贼骑也挥刀迎了上去,不过很快就重蹈同伴的覆辙,只一个照面,就被打下马去。 直到这时才看清,将他们打于马下的原来是一柄短把的铁锤。 铁锤不大,但却势大力沉, 好像还拴着铁链,夹着雨雾,挥出和收回的速度极快,令人很难闪避。 为首的那个贼骑惊的脸色惨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是几个眨眼,马蹄声响起之处,四个精锐家丁就都已经落马,且从他们手捂胸口,吐血痛苦的样子看,不死怕也都是重伤了。 这怎么可能? 正在围攻尤振武等人的九个贼骑都大惊,他们都是经验丰富之人,知道铁锤本不适合做武器,能用武器做武器的人,必非常人,眼见四个同伴已经落马,主子已经落单,怕是要有危险,于是他们急忙抛下尤振武等人,二骑奔回主子的身边, 另外七骑迎上“铁锤者”, 大呼应战, 试图将对方围殴致死。 但尤振武怎么能轻易让他们摆脱?呼喊一声,带着翟去病薛金川等人一起向前,拦住了其中三骑。 于是,只有四个贼骑迎上了铁锤者。 以一敌四,“铁锤者”却一点都不惧,叮叮当当,挥舞铁锤格挡,同时适时出手,一下一个,很快又将两个贼骑打下马去,剩下的两个贼骑心惊胆战,再也不敢攻,拨转马头就跑,但铁锤者却不肯轻易放过他们,猛追上去,将一个贼骑打落马下,最后手中铁锤又猛的掷出,将另一个已经跑远的贼骑也砸落于地。 而这时,尤振武等人还在和三个贼骑激战,眼见同伴都已经落马,三个贼骑魂飞魄散,立刻就慌了手脚,尤振武瞅准时机,将一人砍于马下---平生第一次感觉到刀锋嵌入敌人血肉的真切,鲜血飞起之时,尤振武稍微犹豫了一下,不过很快就收回刀来,再次一砍。 这中间,翟去病和薛金川围攻,也将一个贼骑刺于马下,最后那个贼骑被团团包围,眼见不能脱,他惊恐的呼喊:“别杀我,我是左家的人~~” 听到此,翟去病又惊又怒,喝道:“果然是你们。逃走的是谁?是左定还是左绪?” “是左绪。” 那贼骑扔了刀,下马跪在地上,只是求饶。 “左绪!” 翟去病怒,抬头望,但左绪在剩余两个贼骑的保护下,已经是跑的不见影了。 “走,你们跟我去追!”翟去病大喊。 “不必追了,将他们全部捆绑,交给官府!” 担心有危险,尤振武叫住翟去病,然后催马向铁锤者奔去。 铁锤者此时已经翻身下马,正将掉落地下的铁锤捡了起来。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雨雾却依然没有散。 只是多了一些血腥气味。 尤振武远远下马,步行向前,到了铁锤者面前后深深一礼,难掩激动和感激的说道:“在下榆林尤振武,谢壮士救命之恩!” ---老实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实在不能相信,这个世界上,真有武力值如此厉害的人,明末武力第一的是“马鹞子”王辅臣,据说他可以在阵中几进几出,而毫发不伤,王辅臣他还没有见到,但眼前的铁锤者却是让他信了。 这样凌厉的身手,如果身披重甲,跨下健马,的确有可能在乱军中几进几出。 尤振武激动感谢,不想铁锤者却不理他,甚至头也没有抬,只默默将捡起的铁锤擦干净了,别在腰后,声音低沉的说道:“这些贼人已经丧胆,应该不会再为难你了。” 说着,翻身上马,这就要离开。 尤振武急忙快步挡到他马前,再一次的抱拳深辑,深深感谢:“夺命之恩,似同再造,请壮士下马,受我等面谢!” 虽然铁锤者还是低着头,大斗笠遮挡了大半个脸,看不到面目,口唇还简单的捂了一块黑布,不过尤振武还是看到了他颌下乱蓬蓬的胡须,从他高大健壮的身材和黑密的胡须判断,他也就是三十四五岁的样子。 “不必谢额,这是还你的,从现在起,你我两清了。” 铁锤者低沉的声音。 尤振武糊涂了。听铁锤者的意思,他们两人好像是有过交往一样,所以才会有两清的说法,但他和铁锤者从来都没有见过啊?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刘廷夔和王永春扶着王徵老爷子走过来了,王徵远远就喊:“壮士留步,你救了我等,请受老夫一拜~~” ---对王徵父子和刘廷夔来说,刚才经历的一切,简直就像是一场梦,从贼骑忽然出现,在他们包围在中间,危在旦夕,性命不保,到“铁锤者”忽然出现,切瓜砍菜,如入无人之境,贼骑仓皇逃走,铁锤者几乎是神兵天降,以一人之力打败了十几个贼骑,令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王徵惊喜的赞:“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壮士神武,此锤当年朱亥亦不能有啊!” “就此别过,再会!” 不想见到王徵奔来,铁锤者却是眉头一皱,然后猛的策马,他胯下那匹黄骠马看似普通,但速度和耐力却是极佳,只在一策之间就已经窜了出去,尤振武想要拦阻也是来不及。 没办法,他只能冲着铁锤者的背影大声呼喊:“请壮士留下姓名,我也好相报!” 但马蹄哒哒,铁锤者头也不回的去了。 王徵父子都是不解,刘廷夔却是惊讶的望着“铁锤者”的背影,又看那些被铁锤者打落的贼骑,好像是想到了什么,然后就大叫了起来:“朱春,大盗朱春,他一定就是大盗朱春!” “你说什么?”尤振武微微吃惊。 “他就是大盗朱春,错不了的,世人只知道朱春善使大刀。却不知他最趁手的兵器其实是铁锤。”刘廷夔道。 “右宾兄怎么知道的?”尤振武问。 “两年前,我参加乡试,宿在咸阳,同行的一个学子和我说的,据他说,他曾亲眼见朱春杀人,使的就是铁锤。”刘廷夔道。 “你说什么?他就是朱春!” 听到铁锤者是朱春,翟去病也惊讶的跑了过来,然后望着朱春离去的方向,激动的说道:“不错,肯定是朱春,除了朱春,我想不出别人还会有这样的武力?但朱春怎么会忽然在这里?哥,该不是是因为你破了秋月的案子,洗刷了他的污名,他今日才会救咱们吧?” 说着,翟去病看向了尤振武。 尤振武默默不语。 去病所说,正是他心中的猜测,也正对应朱春所说的“不必谢额,这是还你的,从现在起,你我两清了”的话。 想到此,他不禁暗叫侥幸,如果不是朱春,今日他们一行人真有可能就凶多吉少了,左绪带来的人,都是左家的精悍家丁,十四人对他们七人,他们根本不是对手,最后荒野一埋,清理现场,怕是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他们死亡的真相…… 他的穿越,他所有的雄心,就都化成了烟云…… 左绪,够毒够狠。 前路漫漫,人心叵测,危险无时无刻不在,以后他要更加的小心谨慎。 “大盗朱春,见首不见尾,想不到今日竟是见到了,说他恩怨分明,恩仇必报,看来果然真的,哥,你可看到了他的脸?” 翟去病惊喜问。 尤振武默默摇头。 翟去病道:“那是了,他对咱们还是不信任,担心泄露身份……” 翟去病说的兴奋,王徵的老脸却是沉了下来,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这是太史公记载,韩非子所言。身为儒士,王徵虽然不认同前一句,但对后一句,却是无比的认同,朱春是大盗,盗就是不义,即便是盗亦有道,亦是不义。 忽然是被朱春所救,但王徵一时却也拐不过这个弯。 “可惜跑了左绪!”翟去病又叫:“不然非宰了他不可!” 刘廷夔道:“王法森然,他跑不了的,不但他,就是他榆林左家,也没有人能跑的了!” ---虽然已经经历过科举挫折,社会阅历也有不少,但刘廷夔心中阳光,依然对大明的法纪充满了信心。 王永春则一直在胸口划着十字,口中喃喃:“天主保佑,天主保佑啊~~” …… 左绪逃走,但他左家的家丁却没有他那么幸运,被留下的十一人中,除了一一人主动投降,免受死伤之外,剩下的人非死即伤,尤其是被朱春铁锤击中的人,一个个都是吐血,一半以上都是不能活了。 尤振武这边伤了一个护卫,所幸只是皮肉伤,简单包扎,没有生命危险。 只是,这么多人,要如何处置? “先往鲁桥镇,通知鲁桥镇的郭举人,再往泾阳县,将他们押到县衙。” 王徵倒是有主意。 于是,留下两个护卫看守那些受伤的左家家丁,捆了那个投降的左家家丁,随身押了,先赶往鲁桥镇,去见镇中的郭举人。 所谓郭举人,姓郭名邦奠,乃是一个武举人,其家族是鲁桥镇的大商,这些年不太平,郭邦奠招募乡勇,以为自卫,已经得到了朝廷的认可,王徵是本地大儒,郭邦奠素来仰慕,多次拜访,王徵知道他是一个刚正忠义之人,可以托付。 将受伤的左家家丁交给郭邦奠暂时看管,再往泾阳县城报官,就可以将左绪假扮盗贼,半路袭杀的罪名落实了,即便左绪现在跑了,但终究是逃不过王法的惩治。 …… 十里之外。 左绪惊的魂飞魄散,亡命逃奔,只以为“铁锤者”就在身后,随时都可能将他锤下马去,直到两个家丁奋力拉住他的缰绳,他这才知道,他已经是奔出很远,而铁锤者根本就没有追击。 “怎么会这样?” 醒过神来的左绪从马上滑下来,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他不能相信,他十几个左家家丁,在战场上都可以称为一支劲旅的精锐,竟然就这么覆没了,尤振武那个狗贼明明就在眼前,他的刀,已经几乎要割到尤振武的脖子上了,但想不到忽然冒出了一个抡铁锤的。 是谁?为什么要和我左家作对? 呜呜呜。 “四公子,这事得立刻禀报老爷……” 两个随着左绪侥幸逃出的家丁也都是脸色惨白,眼中满是恐惧,他们都是跟随左光先多年征战的人,战场上经历的事情多了,但他们却从来没有遇见过像铁锤者这样的对手,那简直就不是人。想到刚才的凶险,他们两人都是后怕和庆幸,但更后怕和担心的是,他们留在现场的同伴已经被尤振武抓获,一旦捅到官府,他们就是假扮盗贼,袭杀官员的大罪。 所以他们得提醒。 但左绪依然是伏地痛哭---他不能接受眼前的惨败,而他恐惧的另一件事情是:今日袭杀尤振武,并非是老爹的意思,也没有二哥的授意,完全是他自作主张,假借老爹的名义,对尤振武发下了必杀令,并在林子里面伏击。 原本以为此事必成,杀了尤振武,野地里一埋,神不知鬼不觉,老爹就算生气,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但想不到,计划竟然是失败了。 更失败的是,为了逃命,他们不得不在现场留下活口,如此,他带着家丁袭击尤振武的事情,就不可能被隐藏,他爹刚刚把长乐堡的祸事摆了一个差不多,绝对想不到他会捅一个更大的篓子。 左绪清楚的知道,和差遣巡抚标营的三个亲兵在长乐堡杀人放火不同,这一次他动用的是左家的家丁,铁证如山,没有一点狡辩的余地,无论如何他们也是抵赖不了的,连着上一次的罪事,等待他家的,只能是抄没,全部下大狱的结果。 而他,就是左家的大罪人! 这次的事情和其他事情不一样,他爹知道了,非杀了他不可…… 正文 第二十五章 归家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计划失败,仓皇逃窜,连小命都差点没有了,而且还暴露了身份,留下了祸根,左绪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哭,哭的根本站不起来…… 终于, 左绪停住了哭声,慢慢抬起头,望着两个满眼惊恐、不知所措的家丁,用颤抖的声音说道:“你们走吧,去见老爷,将今天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他。” 两个家丁听出了他语中的不祥, 忙问道:“那四公子你呢?” “一人做事一人当, 我谁也不连累,我去投案……”左绪声音更颤抖, 脸色更惨白,额头上的汗珠和脸上的泪水清晰可见,眼神也恍惚,但口中却是连续重复刚才的话,就好像他很清楚,除了这一条,他再没有其他的出路了……又或者说,只有这样,他才有被减轻处罚和活命的可能…… “四公子……”两个家丁吃惊的看着他。 左绪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似乎想要说一句硬气的话,但忽然脚下一软,又摔在了地上…… …… 鲁桥镇。 听葵心先生到,武举人郭邦奠带着侄子郭磐亲自出迎,王徵引见尤振武,又说了事情的经过。 对于榆林尤家,郭邦奠早有耳闻,对尤世威尤定宇也有仰慕, 听到尤振武被袭击, 而且是左家所为,他在惊讶之后就是义愤填膺,然后他立刻派人,将那些受伤不能逃走的左家家丁全部押来,就在鲁桥镇看管。 “榆林尤家,两位老总镇的名字,在下久仰~~佥事年纪轻轻,就担当大任,郭某佩服。” “惭愧,不过就是侥幸,听闻兄长是己卯科武举,在下是壬午科,以后就兄弟相称。兄长受我一拜。” “哈哈,那就高攀了。” 虽然是初次见面,但尤振武却能感觉到,郭邦奠端的是一个热心人,知礼重义,怪不得王徵对他这么相信呢。 在鲁桥镇稍是休息, 一行人赶往泾阳县,去见知县大人。 王徵亲临, 泾阳知县不敢怠慢。 而有王徵在,一切也都不是问题,泾阳知县很快就将投降的那个左家家丁押入大牢,然后上报此事,同时令捕快赶往鲁桥镇,将受伤的左家家丁全部押到县城大牢来。 虽然证据确凿,但因为没有当场抓到左绪,翟去病担心老奸巨猾的左光先再有诡计脱身,于是他故意皱眉叹息,又小声和刘廷夔说。 “老夫这就给臬台黄纲写信,区区一个待罪的军头,看谁敢包庇隐瞒?” 王徵道。 臬台,按察使尊称。 …… 同一时间,一个面色惨白,好似喝醉酒的人,摇摇晃晃的出现在县衙门口,抓起鼓槌,开始擂动县衙门前的大鼓。 咚咚咚咚~~ 听到鼓声,衙役奔了出来,喝问:“干什么的?” 那人扔了鼓槌,往地上一躺,眼睛一闭,迷喃不清的说道:“投案……” 原来他真是醉了。 …… 这一夜就宿在泾阳县城。 翟去病难掩兴奋,拉着尤振武和刘廷夔,不停的谈论大盗朱春的事情,又说左绪和左家这一次肯定是跑不了了,尤振武有一句没一句的应和,心中却是一直在思谋着火器厂的事情。 …… 第二日一早,尤振武一行人离开泾阳,沿着官道,返回榆林。 原本,出了被盗贼袭击的事情,且盗贼是假扮,幕后黑手是左家的大事,尤振武应该留在泾阳,甚至是折返西安,将事情向按察使衙门禀报,以期揪出凶手,严惩左家。 但尤振武现在顾不上,他急于返回榆林,因此,他只在泾阳县衙作了一份陈诉,同时以指挥佥事和火器厂副使的身份,向巡抚衙门和陕西都司衙门上了一份书,以前方十万火急,制造自生火铳为由,说明自己不返回西安的原因,又让翟去病买了一辆马车,供葵心先生乘坐,然后就启程急急返回榆林。 一路,尤振武小心谨慎,再不敢粗心大意,所幸一路都是官道,加上日行夜不行,十天后,终于是进到了延安府的地界。 但他们却不能进入延安府。因为延安城中正在闹瘟疫。听说一夜之间就死了几十个人,现在延安府戒严,不许进不许出, 瘟疫,明末又一大害。 于是只能绕延安城而走。 王徵忍不住忧虑的叹息,为延安府,为百姓,也为大明的天下。 这一路,尤振武每日向王徵讨教,他知道,王徵先生虽老,但报国之心未死,赤子之心犹在,对于机械学的通达,虽然比不上后世的教授,但却也已经有相当的成就。如果得他相助,不论是自生火铳的制造,还是后续可能的战备防守,都可以做到事半功倍。 所幸只是延安府,延川清涧等地都没有疫情,两日后,他们来到了绥德。 ----过了界碑,一进入绥德的地界,翟去病等人的兴致就高了起来,虽然绥德距离榆林还有一段距离,但绥德榆林不分家,进入绥德就等于是回了半个榆林,一路一千里的奔波,终于是可以洗洗风尘了。 当日,入住刘家。 王徵和刘彝鼎两个老友相聚。 听闻大名鼎鼎的王徵先生路过绥德,要往榆林讲学,城中学子都赶来刘家,一时冠盖如云,听者如众。 尤振武却不关心这些,从进城到入住,他最关注的是绥德可能的疫情和城防,作为榆林前面的最后一道防线,绥德的城墙虽然比不上西安延安,比边疆重镇榆林卫也差了不少,不过仍可以称为坚固,如果粮草充足,有兵有将,想要攻破绥德也是不容易的。 但历史上,绥德府却是轻易被李自成攻破。一来秦军打败,潼关西安府相继失守之后,整个西北都已经是惊弓之鸟,高杰在潼关败退之后,第一时间退到了延安府,但听闻李自成大军杀来,他就抛弃延安府,渡过黄河,逃往山西了,延安失守,绥德更惊慌,几乎没有人敢抵抗。 二来,李自成是米脂县人,米脂隶属绥德州,所谓人不亲土亲,就李自成的劝降来说,在绥德米脂最为有效。 这一世,如果再面对同样的情况,就要提前预防,不让同样的事情再发生…… 不止绥德,还有延安府。 …… 第二日,尤振武一行人离开绥德,返回榆林,刘廷夔向父亲请命,也跟着去了榆林。 绥德还算是内地州县,但榆林就是边城了。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王徵豪兴大发,命人把车轿上的顶卸了,门帘窗帘也取了,他凭轼而立,眺望我大明的塞外边城,车风扑面,衣袂飘飘,不禁有千古之感。 尤振武请他注意身体,儿子王永春要他小心身子骨,他却都是不理。 “恭喜少千户,贺喜少千户,不,是少佥事。少佥事,老爷已经在府中等着你了,快快进城吧。” 很快,榆林城就出现在视野里,官道边,已经等候多时的尤家家人迎了上来。 为首的老家人叫尤祥,尤顺之后,由他暂时处理家中事务。 尤祥喜不自禁。 尤振武也欢喜,问起榆林最近可有事情发生?长乐堡可还平安? “长乐堡平安,一切都照少佥事临行前的安排,少佥事勿需担心。榆林倒是有一件大事发生,那就是巡抚崔源之去职了……”尤祥回答。 “哦。” 原来,左家利用巡抚亲兵在长乐堡杀人放火的的案子暴出之后,虽然张用翻供,事情起了波澜,左光先被押到了西安,案子还没有审理清楚,但崔源之的“昏聩”似乎已经是被朝廷认定了,因此对于崔源之的处置,很快的就下达,昨日文书已经到榆林,罢免崔源之的所有职务,勒令他待罪自省。 从致仕到罢免,虽然都是去官,但去官之后的待遇和名声,却是截然不同的。 崔源之可谓是“求仁得仁”了。 崔源之去职,朝廷已经任命南京右佥都御史张凤翼为新的延绥巡抚,但张凤翼现在还在江南,从江南到榆林,需要相当时间,这段时间里,延绥的军务和政务,继续由右方伯都任代理,户部郎中王家禄辅助。 尤振武听了微微点头,暗自欣慰,都任是实干家,他代理延绥军务,不论长乐堡的火器制造还是榆林的军备整饬,都可以得到支持。 不过欣慰之后他又有些担忧----崔源之去职,任命张凤翼为延绥巡抚,正是历史上真实发生的,不过张凤翼还没有到任,李自成就已经攻破了西安,杀到了榆林,因此,都任和王家禄不得不担起大任,统领榆林将士抵御李自成,这一世,虽然自己穿越了,并且还和孙传庭见了面,但历史的走向却好像并没有发生改变,那个从未谋面、远在江南的张凤翼,还是成了延绥巡抚。 这让他不禁忧虑。 难道有些事情是无法改变的吗? …… 还未进城,在城门口就有熟识、热情的老乡亲向尤振武惊喜行礼:“少千户回来了?” ---由于前期在榆林卷起的风云,尤振武早已经是榆林的大名人。加上 尤家世代在榆林居住,世代带兵,旧部众多,因此,尤振武尤少千户的名字早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又听说尤少千户这一次去西安,不但是行纳征之礼,准备迎娶美娇娘,而且因为制造自生火铳的功劳,有可能会被升官,榆林上下这些天都正在议论这件事呢,现在见到尤振武,就像是见到了“新闻事件”的本人,他们怎能不好奇围观? 一路,问好声不断。很多百姓都停住脚步,向尤振武行礼。 尤振武在马上抱拳,微笑点头。 每一个被尤振武回礼的人,都感觉脸有荣焉。 翟去病很兴奋,去西安这么天,终于是回来了,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美好,见到认识的小媳妇大姑娘,他更是频频挥手。 一个月的时间,终于是回了家,众人都是笑。 连王徵老先生的脸上都微微带着笑意,比起他的想象,榆林并没有那么的破败。 尤宅门前门后,都已经是打扫干净,尤世威尤定宇两个老爷子已经在门前等候了,他们等候的当然不是自己的孙子,而是王徵王老先生。 宅中所有的男仆人男家丁也都已经在门前等待。 远远看见,尤振武急急催马,然后在距离在十几步的时候,翻身下马,快步走去,到了尤世威尤定宇面前,单膝下跪:“爷,三爷,孙儿回来了~~” 尤世威和尤定宇都满脸是笑,尤世威捋着胡须笑:“快起快起,葵心先生呢?” 这中间,翟去病刘廷夔王永春簇拥着王徵已经近了。 尤世威和尤定宇急忙上前迎接,向王徵行礼:“久闻先生大名,今日总算是得见了。” ---尤世威尤定宇虽然是武人,但一向尊敬文士,尤其王徵还是一个有名的大家,听说王徵收了尤振武做关门弟子,还要在榆林讲学,两人就更是欢喜了,对王徵怎能不尊敬? 王徵还礼,笑道:“两位老总镇客气,” “一路辛苦,快请!” 尤世威请王徵进府。 于是,王徵在前,尤世威尤定宇在后,尤振武等人跟随,众人鱼贯进入尤宅。 两个老爷子在前堂招待王徵,酒席摆上,宾主尽欢。 尤振武悄悄问三爷,长乐堡现在如何?三爷尤定宇拍着胸脯说道,在他们两个老头的督导之下,依照你留下的练兵手册和我榆林镇旧有的练兵之法,两厢融合,连续两月精练,三百新兵,现在已经是有些模样了。 又说李应瑞和王守奇都极是不错,一直都在长乐堡帮助练兵。 尤振武听了欢喜。 老实说,他现在恨不得飞到长乐堡。 简单用过,尤振武和翟去病去往后院,向母亲、婶娘问好,还将二叔的家书交给婶娘,又将在西安买来的糖果,分给几个妹妹吃。 听到纳征顺利,振武又升了官,尤侯氏欢喜的想要哭,也就是儿子大了,要是小时候,她非把儿子抱在怀里不可。 简单洗漱之后,尤振武换了一身衣服,向两个老爷子和王徵老先生告了假,然后马不停蹄的去往兵备道衙门报到,拜见都任老大人。 …… 正文 第二十六章 新练 兵备道衙门。 和西安衙门的尊卑、繁琐、各种各样的等待不同,尤振武一报到,都任老大人就命他进见。 见到都任老大人,尤振武心中不禁燃起亲切,郑重行礼,然后详细禀报西安之行的经过。 “你能说服孙白谷,倒真是不容易!” 都任早已经知道尤振武被提升为指挥佥事并且为西安火器厂副使的事情, 对尤振武得以重用,十分高兴,但并知道尤振武面见孙传庭的详细经过,今日见了尤振武方才知道,原来最初的时候,孙白谷是要抽走榆林的工匠,将自生火铳的制造,全部都移到西安,虽然西安榆林都是朝廷的,但火器厂设在那里,彼此的区别却是不小,尤其是对榆林这样的穷镇来说,如果尤振武真带了一干工匠都去了西安。那榆林就什么也没有了。 但尤振武没有直接调任西安,而是两头奔波,这对榆林的军备,实在是好事一件。 趁着都任高兴,尤振武急忙为长乐堡请要粮草,听到“粮草”两字,都任又黯然了。 不过他还是答应尽力为长乐堡调派所需粮草。 尤振武知道榆林贫瘠穷苦,所需粮草都是从内地转运,现在河南大战,朝廷全力支持,往榆林转运的粮草,几乎已经断绝了,身为代理巡抚, 都任老大人现在难得很,不过尤振武也不能不求, 因为他不是盗贼,他自己没有办法生出粮草,因此他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找寻一切机会,向上级衙门讨要粮草,即便知道都任老大人很难,但他还是要全力争取。 …… “振武不忘允文,尤佥事,有心啊。” 听到尤振武请来了王徵王葵心,都任又露出欢喜,榆林粗犷边城,最缺的就是文化,能请来王徵这样的大家,实在是幸事一大件。 ---都任是万历四十一年进士,王徵是天启二年的进士,论起来,都任的资格比王徵老多了, 且两人年纪也差不多, 论学问,都任一点都不比王徵差,但他是官员,政务繁忙,根本没有时间讲学,如果王徵能在榆林,在他的治下讲学,对榆林的文风,那是大有好处。 “葵心在榆林讲学,这是我榆林的盛事,别的我也帮不了,城南原先的教谕馆闲着,如果葵心愿意,就让他在那里讲学吧。” “谢大人!” 尤振武感激。 最后,当尤振武说到途中遇险,被伪装成盗贼的左家家丁袭击,几乎丧命时,都任怒不可遏,拍桌而起:“左光先,左定左绪,这是要自绝于朝廷,自绝于天下啊!本官誓将他们缉拿归案!” --对于张用翻供之事,都任耿耿于怀,一直在调查,尤其听说张用在半路暴毙之后,他就是明白,一切都是左光先搞的鬼,想不到左光先身在囚车之中,居然也有这般能量,不但能教唆翻供,而且还能杀人灭口,这实在是让他这个布政使惊讶。 这段时间里,都任整顿牢狱,对张用翻供之事,已经调查出了一些端倪,现在左绪又带着左家家丁袭击尤振武,罪上加罪,简直是不可想象。 左家是疯了吗?为什么拼了一切要置尤振武于死地? …… 从兵备道衙门离开时,已经是傍晚了,尤振武和都任老大人足足谈了一个多时辰,若不是天黑,说不得还能再谈一个时辰。 夜晚的榆林城非常安静,连灯火也没有多少,马蹄踏在青石街面上,声音悠远。 回到家中,王徵已经被安排了住处,休息了,尤世威尤定宇两个老爷子却还在等着尤振武呢。 尤振武先取出李赫然的礼盒,交给爷爷尤世威。 尤世威接过打开。 尤振武和三爷尤定宇定睛一看,原来盒子里面真是两个鸡蛋大小的浑圆铁球,打磨光亮,看起来非常精致。 此外,还有两根百年人参和一封书信。 书信里,李赫然问候了两位老总镇,并奉上两根百年野人参作为孝敬。 原来,尤世威多年征战,手有故疾,时常会转动铁球,锻炼手腕,李赫然送来铁球和人参,不但是后辈之礼,亦是表示对他的关心。又或者说,作为晚辈的李赫然好些年没有向尤世威问好,隐隐也有赔罪的意思。 “铁球我留下,这两根人参极其难得,最少能值一百两银子。明日就到广盛源去换了,供军中使用。”尤世威道。 “爷爷……”尤振武不忍。 “不要说了,就这么定了!” 尤定宇则笑道:“李赫然还算有心,也不枉咱们当初从监牢里捞他。不过这么有名的大商,出手也太小气了一点。这么大的人参,怎么着也得来上十几根,方才能配的上他的身家!” …… 这一夜,尤振武和两个老爷子谈论到很晚,从和孙传庭见面的详细经过,到秦军誓师出征的场景,以及前线的军情。 当然了,还有他自己的婚事,比起前面几项,两个老爷子对这个更为关心。 虽然尤振武再一次阐明了自己对局势的忧虑,但两个老爷子依然对河南的战事抱有信心。 尤其是尤世威。 “孙督师还是极有韬略的。” “我秦军精锐,孙督师又善于用兵,若无意外,孙督师定能击溃闯贼,还中原以太平!”尤世威道。 …… 回到房间,尤振武又和母亲谈了一会,从母亲口中他得知,这些天来,陆陆续续有不少商人拜访尤家,原来,左家的案子暴发,左光先入狱,左定逃走之后,那些原本依附于左家,依靠左家势力在红山堡进行外贸的商人,立刻就转变了态度,所有人都知道,左家怕是靠不住了,看情势,尤家怕是要崛起,除了左家案发是因为和尤家争斗失败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年纪轻轻的尤家少年尤振武不但是中了举,而且还研造出了自生火铳,又深得右方伯的信任,未来前途怕是不可限量,因此,他们都迫不及待的来抱大腿。 既然是拜访,当然不会是空手。 尤振武这才明白,怪不得爷爷和三爷的心情看起来不错,并没有为钱粮太发愁,原来是因为这个。 …… 第二日清晨,天还没有亮,尤振武就起身,向两个老爷子和王徵请安之后,就带了翟去病薛金川等人,连同西安带来的十根铳管,急急返回长乐堡。 ---在西安的时候,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长乐堡新兵的操练和自生火铳的打造,夜晚都常常梦到,现在回到榆林,他是一刻也待不住,恨不得立刻飞到长乐堡。 马蹄急急, 天色大亮的时候,尤振武远远看到了矗立在北山之下的长乐堡。 堡虽小,却是他穿越的起点。 最重要的是,他在这里可以完全掌控。 景象依旧,旗帜依然。 尤振武和翟去病策马在前,早有亲卫去到堡中禀报,所以当他们二人来到堡门前面的时候,迎接的人群已经从堡中奔了出来。 “允文兄~~” 李应瑞和王守奇冲在最前。 身后跟着周运、百户张广,旗长吴大有等人。 见到他们,尤振武心情大好,翻身下马之后,和李应瑞王守奇搭着手臂,哈哈大笑。 ---李应瑞还是那样,笑眯眯的,但王守奇却是黑壮了许多,感觉他每日都在操练。 在尤振武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他们两人依据尤振武留下的练兵手册和教程, 很好的协助了尤世威尤定宇两个老爷子,使三百新兵的操练,完全依照尤振武的计划在执行。 翟去病就更是亲热了,拉着李应瑞和王守奇说个不停。 尤振武向周运,张广,吴大有等人抱拳:“辛苦了。” ---虽然不在堡中,但对堡子里面的事情,尤振武却是一点都不敢懈怠,昨晚又和爷爷三爷详细了解,知道这些日子里,周运张广等人尽忠职守,很好的完成了他临行前交代的任务。 尤其是周运,不但要统筹后勤,使每一个人都能吃上饭,穿上衣,而且要管理铁匠铺,监督每一项的生产程序,在保证质量的同时,还要提高产量,拼尽全力,尽快为三百新兵配上装备。 今日见周运,感觉他清瘦了不少。 也因为清瘦,他和他的兄长周器就更加相像了。 完后,一起进堡。 听闻少千户回堡,堡中军户都自发在土街两边迎接,向尤振武行礼,尤振武抱拳微笑。 “咚咚咚咚~~” “刺!” “杀!” “装弹,举铳,预备~~放!” 远远的,就听见校场上的战鼓雷动和操练之声。 尤振武直奔校场。 校场上,尘土飞扬,长枪手盾牌手,正随着鼓声,在不同颜色的三角旗帜在之下,进行枪刺或者是盾挡的操练,一进一退,同攻共守,同时口中大喊,激励士气。 就像三爷尤定宇说的那样,其兵其势,已经有相当的模样。 而在校场的一角,劲装绑腿的三十个鸟铳手正举着自生火铳,进行射击操练,但不是实弹,而是空弹,遵照射击教程,一步步的熟悉操枪射击的各个步骤。 为什么只有三十个?因为到现在为止,长乐堡铁匠铺一共只打造出了三十支的自生火铳。 三十支,听起来数量很少,但对小小的长乐堡来说,一个月的时间,这已经是极限了。 而且就都任老大人的命令来说,三十支自生火铳之后,后续生产的火铳就需要交给延绥巡抚衙门来分派,继而供应榆林镇的主力兵马,尤振武成为西安火器厂的副使之后,更是要供应孙传庭的十万大军,像长乐堡这样的小小地方,想要多配自生火铳,就需要动用自己的私家财力进行生产和装配了。 这三十个鸟铳手都是通过“队列操练”挑选而出,都是脑筋灵活,动作敏捷之人,学习能力较强,虽然刚刚操枪不久,但却已经基本掌握了操枪的诀窍, …… 当尤振武来到校场边后,操练的鼓声忽然停止,然后铜锣响起,听到锣声,所有军士都停止操练,回归自己的队列,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和扬起的尘土之后,校场渐渐安静下来。 三百新兵分成六个方队,静静而立。目光齐刷刷的看向校台。 尤振武已经登上了校台,望着已经是有模有样的三百新兵,心中满是欣慰,但脸上却依然是严肃,目光扫过,将每一个士兵的面貌都收入眼底,然后大声道:“振武回来了!” “虎,虎,虎!” 三声震天的呼喊。三百新兵齐声回应。这其中,有一人最为大声和兴奋,正是鸟铳手朱喜贵。 ---- 接着,鼓声响起,操练继续。 尤振武下了校台,先执长枪,参与长枪兵的操练,明末,官军使用的长枪长度最长不过一丈一,也就是三米多一点,但尤振武以为不够,因此他修改标准,将长乐堡新兵的长枪长度提高到了一丈四,也就是四米二的长度,最初,不但尤世威尤定宇,连李应瑞王守奇都是反对的,因为四米长枪挥舞起来极不方便,且不易操作,难以速成。 为此,尤振武向他们解释,未来火器营作战,不需要长枪兵扎、刺、挞、抨、缠、圈、拦、拿、扑、点、拨、样样精通,只要练好一个动作就可,那就是刺。 长枪兵讲究是团体作战,阵势为主。 因为是刺,所以长度越长越好,如此就可以拒敌人于身外。 对于尤振武的用意,尤世威和尤定宇两个老爷子当然都是理解的,他们反对的原因是因为一丈四的长枪不好操练,担心增加练兵的苦难,或者说,在他们的内心里,长枪兵,甚至所有的步兵其实是消耗品,不值得长期训练,在战场上能一锤定音,值得重金投入和长期操练的还是重甲骑兵。 最后,尤振武稍微妥协,改成了一丈三,也就是四米的长度,两个老爷子才勉强同意。 今日,尤振武手持四米的长枪,第一次感受四米长枪刺杀的冲击。 不得不承认,四米长的长枪操作起来,确实是困难,每一次的刺出,都需要用尽全力,不然就无法戳穿作为目标的草人…… …… 正文 第二十七章 左绪投案 …… 长枪之后,尤振武又参加盾牌兵的操练,盾牌兵分成大盾兵和圆盾(小盾)兵,大盾高五尺,盾手需要双手操持,作为立阵所用;小盾二尺见圆,盾手再配长刀, 为近身搏斗,掩护大阵使用。 尤振武用心感受,揣摩着未来使用的利弊,同时也是和士兵们打成一片。 四品的指挥佥事和普通士兵一起操练,手持四米长枪或者是圆盾长刀,一起呼喊, 一起流汗,对士兵们有相当的激励。 翟去病也参与, 在鼓声中,和表哥“互砍”。 最后,尤振武又举起火铳,和火铳兵一起操练。 “纸包弹生产的如何?” “存了一千发了。不过硫磺没有了,正在等巡抚衙门的拨付。”周运回。 “一千发……确实不多,不过不能再等了,明日起,火铳兵的操练之所改到堡外,开始实弹操练。”尤振武道。 --现在火铳兵操练,每天只能打一发实弹,这还是尤振武临行前的叮嘱,不然以两位老总镇的脾气,是绝对舍不得让火铳兵耗费弹药,进行实弹射击的。 “是。”周运领命。 尤振武却思谋着,如何从西安火器厂调拨一些硫磺过来,西安火器厂的物资 虽然不多,但硫磺却是存了不少。 …… 就在尤振武参加火铳兵操练之时, 尤世威尤定宇带着王徵老先生来到了堡中,王徵虽然是文人,但因为明末辽东的乱局,兵事成了士大夫的热门学说,不但皇帝会问,凡任巡抚总督,都需要知晓兵事,才会被朝廷委以重任,王徵就写过《兵说》和《客问》,阐述自己对兵事的看法,在登莱做兵备道时,辅佐巡抚孙元化练兵,登莱之乱,他被朝廷下狱罢职,后来得免,回到家乡,又在泾阳组织乡勇,防备盗贼,对于兵事, 他一直都有兴趣, 今日尤世威尤定宇带他到长乐堡,一进堡中, 见到校场上的操练,他立刻就被吸引住了。 听口令,又看士兵的操练,王徵立刻感觉到长乐堡的操练之法和一般官军不同,尤其听说操练之法是尤振武制定的之后,他就更是确定了。 “戚少保练兵之法,但却又有不同之处,振武这孩子,还真是让人惊奇啊。” 爷爷和老师来到,尤振武停下操练,满头大汗的行礼,王徵对自生火铳极其感兴趣,尤振武捧来一杆,向他详细解释。 王徵端着火铳,连连点头。 随后,尤振武引着老师来到了铁匠铺,实地查看自生火铳的生产过程。 负责铁匠铺安保的高朗,老刘头和两个儿子刘贵刘瑞,见“少千户”回来,都是欢喜行礼。 虽然“方炉”“坩埚”“烟囱”等一些制造精铁的必备,尤振武已经向王徵讲解了,但见了实物之后,王徵还是惊叹:“若非亲眼所见,老夫真是不敢相信,天下竟还有这样的铸铁之法。” 尤振武趁机提出,希望老师能改进生产工具,扩大生产,增加效率,比如在来时的路上,他一直和王徵谈论的“起重机”,王徵满口答应。 …… 铁匠铺之后,尤振武来到了隔壁不远的一间大院子,这里原本是一间仓库,现在被改造成了纸包弹的制作工厂。 每一个进入工厂的人,都得被搜查,以确保身上没有携带“火石火折”一类的点火物。 工厂前后三间,从火药生产到最后的纸包弹装填,已经是初具雏形。 几个老匠人带着十几个妇人正在忙碌。 ---注,长乐堡是小地,原本没有能力,也没有资质制造火药,所有的火药都需要从榆林领取,但在尤振武的争取下,都任老大人同意长乐堡可以自己制造火药,但所需的硫磺木炭和硝石,却需要长乐堡自己筹集。 因此长乐堡火药厂的规模很小,财力物力的限制之下,每天的产出更是极少,但即便如此,尤振武还是坚定的组建了火药厂,按照他的规划,形成了一条从火药制作到纸包弹产出的完整生产线。 ---为了保证火药的威力,尤振武制定了极其严格的标准,火药配比,完全依照后世的科学标准,使用高标准的木炭硝石硫磺,小称称重,质量负责到个人,由周运管理生产,李应瑞负责质量监督和程序抽查。 一段日子试行下来,效果相当不错。 其实火药的生产并不难,从元代到明末,已经三四百年,不要说军中,就是民间也有很多人会制造火药,一硝二磺三木炭的口诀,人人知道,但如果不能精确配比,只是依照一硝二磺三木炭,作出的火药虽然也能炸,但威力却无法保证。 身为穿越者,矿业大学的高才,尤振武对黑火药的精确百分比,烂熟于胸,因此建立黑火药的生产线,并不困难,难的是测量和生产,以及原材料的保证。 …… 看了火药厂,王徵惊异更多,对尤振武频频称赞,对火药厂的火药配比和生产程序,予以最高的评价。 尤定宇却是苦笑:“不瞒先生,为了这个小小火药厂,前后已经投进一百五十两银子了,这原本不是中卫所应该做的,但振武偏要自己做,我和二哥劝也劝不住。”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三老总镇,振武所想所思,非我们这些老人所能想啊。”王徵说的极其肯定。 尤定宇连连点头,十分赞同。 尤世威却沉着老脸:“什么不能想?不过就能乱折腾。等尤家这点家底都没有了,看他如何折腾?” …… 中午,因为尤振武的归来,周运临时命令杀了一头猪,所有人午餐加肉。尤振武检查食宿,和新兵们同吃。张旺朱喜贵等操练刻苦,成绩位列前茅之人,都被尤振武召到一张桌子上,一起吃肉啃馒头。 “喜贵,你的铳,打的极好,说你弹无虚发,一点都不夸张,来,我以水代酒,敬你一碗。”尤振武道。 “谢佥事大人。” 朱喜贵激动的脸都红了,端碗的手,都有点拿不住,然后不等尤振武再说,就一仰脖子,咕咚咚的喝了进去,因为喝的太急,呛住了喉咙,距离的咳嗽了起来。 尤振武笑:“莫急莫急,慢点慢点,今日操练,不能喝酒,等打了胜仗,我请你,以及在座的诸位,喝上好的汾酒。” “谢大人。” 军士们欢乐。连张旺脸上都露出了笑。 …… 下午,依照尤振武所说,三十火铳兵出堡操练,于原野中砰砰放铳,尤振武亲自参与,对于表现良好,弹无虚发的军士予以奖励。 “朱喜贵!” “小的在!”朱喜贵出列。 “好铳,我升你为队长,统十三人。” “谢佥事大人。”朱喜贵喜。 ---今日操练,少千户刚把他哥哥张旺晋升为长枪队长,这一会他也成队长了,如何不喜? 一日一间,尤振武晋升四十新兵为队长,十人为旗长,这些人的功绩早就议定了,但尤世威尤定宇不发,只待尤振武回来宣布,以此更加确定尤振武的新兵头领之位。 …… “振武,刚有一个消息。” 黄昏,尤振武亲自带队在堡中操练火铳兵,使用实弹,将对面的北山,惊的千山鸟飞绝之时,三爷尤定宇忽然来到操练场,告诉他一个消息。 “左绪那小子在西安投案了。”尤定宇道。 ---在听说振武被左绪带人袭击,几乎不得免的时候,尤世威尤定宇两个老爷子恨的咬牙切齿,尤家和左家之仇,已经不可能化解,原以为左绪一定会窜逃,但想不到他竟然在西安投案了。 翟去病也惊奇,说道:“左绪胆小怕死,八成是逃无可逃了,不然他才不会投案呢。” 对尤定宇说道:“三爷,这一次罪证确凿,人证物证皆在,左绪和他老爹左光先的罪,应该是跑不了吧?” 尤定宇道:“那最好,如果西安的狗官们胆敢纵放,等我见了,非宰了左光先不可!” 又道:“振武,西安按察使衙门的公文也到了,令你尽快到西安,和左绪对质。” 尤振武皱起眉头,榆林到西安来回得二十天,时间紧迫,他刚刚回到榆林,一应事务还没有展开,这个时候他实在不能离开榆林,前往西安,但按察使的公文,他又不能不理,更何况,这还关系到左绪和左家的定罪…… “这得去,不然左绪就无法定罪。”翟去病道。 尤振武却摇头:“给左绪定罪虽然重要,但重要不过自生火铳的制造和我中卫所的练兵,先缓几天吧,按察使衙门如果催促,我自上书说明。” …… 榆林。 左家四公子左绪带着左家家丁,假扮盗贼,在半路袭击尤振武的事情,已经是在城中传开了,所有人都知道,左家这一次是彻底完了,不要说世袭的将门,就是他们的身家性命,怕也是危险了。 “尤少千户是岳王爷转世,一个左绪,岂能害了他?” “什么少千户?现在是指挥佥事大人!” “对对对,是佥事大人。” “左家这一次是彻底完了。以后年轻一辈,那就是佥事大人了。” …… 晚间,尤振武听取了周运的汇报,就这些天铁匠铺、火药厂的生产,以及堡中各项事务的推进,进行详细了解。 听完之后,他微微点头,不论从整体还是细节事务,长乐堡都井井有条,周运很好的完成了他交下的任务。 为此,尤振武提拔周运为榆林卫中卫所的知事。 知事为八品,是为朝廷实实在在的官员,等于是周运有了官身,以后就是朝廷正式的官员了。 ----尤振武自己升了官,在成为四品指挥佥事的同时,也拥有了两到三名下属官员任命的权力,其中,经历(从七品)、知事(正八品)、吏目是从九品,但尤振武刚刚被拔擢,不敢乱用任命官员的权力,除了周运之外,其他两个官员的名额,他暂时不用。 周运谢尤振武的拔擢。 又说,他不过是小才,他哥哥周器方才是大才,只要没有横加的掣肘,少佥事所托之事,哥哥周器一定能完成。 周运淡定从容,不卑不亢,喜悦藏于心中的表现,令尤振武暗暗点头。 ----周运之才,可不止一个长乐堡。 …… 尤振武归来,李应瑞王守奇终于可以请几天假,两人返回榆林休息,当晚,尤振武和他们痛饮,说起当日在泾阳被左绪袭击的惊险,两人又是后怕又是愤怒,左绪,竟然卑鄙阴险至此。 “允文兄吉人天相,有义士相救也是自然。” “可惜没有问到那义士的名字,如果能请到军中,必是一员猛将。” “是啊,允文兄,你这事做的还是太小心了,要是我呀,一定追上去,不但问义士的名字,也要想办法将他请到军中!有猛将如此,何愁不能平贼?” 李应瑞和王守奇道。 尤振武默默笑。 ---就内心来说,他何尝不想追上去,感谢朱春,甚至邀请朱春,到榆林来? 但朱春何许人也?一向独来独往,见首不见尾,岂会因为他的三言两语,就改变行事方式? 第二,朱春急急打马离开,明显就是不想露出身份,又或者,不想和身为武官的尤振武有太多的牵扯。 第三,在不想暴露身份之外,怕也有不想连累他的意思。毕竟朱春是大盗,是朝廷通缉的要犯,尤振武却是朝廷正式的武官,一个官,一个盗,两人如果走的近,一定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说不得朝廷还会怀疑,尤振武和盗贼勾结,那一来,尤振武的麻烦就大了。 这应该也是朱春不想显露身份的原因之一。 …… 一连几天,尤振武都在堡中督练新兵,三十火铳兵拉到堡外,全部实弹操练,砰砰砰之声,响彻北山,耗费的纸包弹,一发又一发,尤定宇在旁边看了,甚是心疼。 --这打的不是纸包弹,而是银子啊。 长枪兵盾牌兵加紧操练,校场尘土飞扬,喊杀震天。 而铁匠铺的炉火,彻夜不息,匠人们加紧熔炼精铁,在打造铳管、制造簧片的同时,也为将士们制造所需的枪头长刀和甲胄…… 正文 第二十八章 新兵出征 次日,尤振武的外公侯世禄带着舅舅侯拱极,来到长乐堡,看望外孙。 ---前日归来的时候,尤振武就去拜见外公,不想外公和舅舅都不在家中,而是去神木县了, 原来侯家在神木县有一些资产,最近神木县闹盗贼,侯世禄决定全部处置了,回收银两,交给外孙练兵。 当然了,彼时尤振武并不知道,只知道外公和舅舅去神木县了。 尤振武拜见舅娘,说明西安之行, 纳征之礼的经过后, 就回了家,继而又匆匆回到长乐堡。 侯世禄昨日归来,听闻外孙已经从西安归来,今日急急来看。 爷孙相见,自有一番欢喜。 侯世禄取出一百两银子,交给尤振武。 正是处置神木县资产所得的银钱。 尤振武心中感动,他知道,侯家并不宽裕,外公虽然早年为将,但被朝廷弃用,已经退隐很多年,除了百十亩的地,再没有其他的收入,对外公来说,一百两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尤振武受了,向外公深拜。 起身之后, 他向外公和舅舅说起面见孙传庭的经过,当然了,省去了他劝进孙传庭的“五行志”说词。听完,侯世禄捋着胡须叹息道:“孙督师性子执拗,朝廷又催的急,你缓进兵的策略,他绝不会听从……” 这一点,尤振武已经有所预见,他望着外公,忽然问:“外公,如果孙督师不能胜,西安有意外,榆林可守吗?” 侯世禄脸色一变:“你这什么话,西安怎么会有意外?纵使孙督师不胜,退回陕西即可,即便不能退回,我陕西还有潼关天险,闯贼岂能突破?” “如果潼关失守呢?”尤振武迎着外公的目光---在一干长辈中,外公侯世禄虽然退隐的最早,但思虑却是最周全的, 对时局的险峻,也有相当的预见。 “不可能!潼关自古天险,岂是闯贼可以攻破的?”侯世禄摇头。 尤振武默然,看来即便是外公,对于孙督师大败,潼关失守,西安失守的真实历史,也是完全想象不到的。 外公如此,其他人就不用说。 但换句话,如果说,孙传庭在河南的败局,事先就流出隐患,但十万秦军在河南大败,潼关失败,孙传庭身死,却也谁也没有想到的事…… …… 西安之行,尤振武不但是完成了纳征之礼,升了官,成了火器厂副使,而且从西安带回了十根铳管,这十根铳管,是作为西安火器厂和长乐堡铁匠铺,各自负责一部分,相互合作生产自生火铳的计划一部分,先拿到长乐堡来进行试验的。 很快,十根铳管就被组装成了自生火铳,虽然火器厂的铳管和长乐堡自己打造的铳管,就规格上说,稍微有些不同,长乐堡生产的铳管,更稍微长一些,西安火器厂打造的,则是标准的火绳枪的铳管,不过经过调试,问题不大,长乐堡产出的零件,可以安装在西安火器厂的铳管了,最后变成一杆合格的自生火铳。 组装、调试顺利,但后续为西安火器厂准备的簧片和自生火铳的各种精密配件,却是陷入了生产的停滞。 因为堡中没有物资了。 ---炉火一开,从铁料煤炭到木炭,物资消耗的速度就像是飞转的铁轮和大口吞噬的怪兽,有多少吃多少,很快就见底了。 此外还有三百新兵吃用,每天都是一个不小的数目。 尤振武心急如焚,没有物资,没有钱粮,他根本完不成孙传庭交给的任务,傍晚,他急急返回榆林,面见都任老大人,再一次诉苦,向老大人求粮求物资。 都任的兵备道衙门一向冷清,不想今日门前的小广场上,官员的轿子和武将的坐骑随从一大片。 原来,都任老大人正在衙中召开军事会议,准备剿灭沙河叉的马贼。 “九月大市在即,各地商人都往我榆林来,但沙河叉的马贼,却是又冒出了头,前日劫掠了一家商队,这股盗贼不能再留,需尽快剿除!” 沙河叉,位在神木县北面的草原沙漠中,距离神木县一百里,距离互市的红山堡更是有三百里,所以沙河叉马贼劫掠的对象并不是红山堡,而从那些渡过黄河,从山西赶到榆林,准备参加红山堡互市的山西商人,当然了,本地商人和百姓,若是被他们撞见了,也是不会放过。 最初,沙河叉并没有马贼,去年九月,就在红山堡互市的期间,一伙贼人忽然抢掠了一支过路的商队,官兵追捕,贼人逃入了沙河叉,因为那里多芦苇,地形复杂,官兵不易追捕,后来贼人就盘踞在了那里,成为沙河叉马贼,他们常常十五成群,抢掠周边,神木县的官兵几次围剿,都失败了。而允许是害怕官军大规模的围剿,其后沙河叉马贼偃旗息鼓,不见了动静,有人说他们已经逃往他处了,但今日看,他们还留在沙河叉。 尤振武到兵备道衙门之时,都任正在召集副将惠显,管屯参将刘廷杰等人议事,尤振武悄悄打听,得知都任老大人决定派刘廷杰领两百精锐,加上神木县本地官兵二百,一共四百人进剿沙河叉的马贼。 为什么这么少? 一来沙河叉的马贼并不多,不过百人,第二,出征的兵马越多,耗费的钱粮也就越多,现今情况下,榆林镇无法出动更多的兵马。 尤振武听了心中一动。 或许这是一个练兵的好机会…… …… 议事结束,副将惠显,参将刘廷杰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尤振武向前行礼。 惠显今年已经五十岁,是一个中规中矩,按部就班升迁而来的老军人,因为在军中根基不深,也没有豢养家丁,因此麾下兵马并不多,加上他为人比较低调,已经显出了“退休”之意,因此他在榆林的存在感并不是太强。不过尤振武却非常尊敬惠显,不止是因为在历史上,惠显拒不投降,自杀殉国,更因为惠显为人宽厚,较为清正,即便被王定等年轻后辈超越,也始终没有怨言,尽心尽职的做自己的副将。 这不是容易做到的。 见到尤振武,惠显和刘廷杰都点头。 惠显先行。 刘廷杰正要上马离开,尤振武急忙上前:“参戎,卑职有一事恳求。” “哦,说。”刘廷杰说。 “蒙督师和右方伯大人栽培,卑职忝任指挥佥事,但卑职出仕以来,未有寸功,实在是惭愧。听闻此次沙河叉剿贼,由参戎领军,卑职愿带兵,随参戎一起前往。请参戎恩准。”尤振武请求。 刘廷杰微微惊讶,但同时却也不太意外。 惊讶的是,在眼下的乱局中,并非是所有的将官都愿意带兵出征,尤其是尤振武这样的卫所军官,因为某种意义上来说,卫所兵每一次的出征和损耗,都可能需要自己承担。因此,很多卫所军官都不愿意出征。 不意外的是,尤振武初生牛犊,志向远大,自请出征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刘廷杰心中点头,脸上却依然严肃,板着脸问道:“战事凶险,你那三百新兵又是新练,能不能上战场还是疑问,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尤振武坚定:“我三百卫所兵愿听从参戎的调遣!” 刘廷杰看着他,缓缓道:“那好,你回去挑选一百人,等我将令。” “是!”尤振武欢喜。 ---因为李应瑞和王守奇回城休息,堡中需要人手,所以今日翟去病没有跟随尤振武回城,不然的话,听闻出征剿匪,他一定会惊喜的跳起来。 …… 目送刘廷杰离开,尤振武迈步进入兵备道衙门,面见都任。 和尤振武想象的一样,都任除了筹备九月的互市,力保互市安全之外,粮饷问题依然还是都任最头疼的一件事,见尤振武进来,不用问,他也知道尤振武的来意。 “先拿这些去用吧。” 都任写了一张条子,令幕僚傅佑递给尤振武。 尤振武接了,发现不过就是一辆车的物资,连长乐堡一天的消耗量都不够,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小心的收了起来,因为他知道,这已经是都任老大人能做的极限了,孙督师率大军出征,整个秦地的钱粮都供给了前线的大军,榆林根本没有余粮和余钱,都任老大人能挤出这么多,已经很不容易了。 没有再请要钱粮,尤振武只说了愿随刘廷杰出征,剿灭沙河叉马贼之事。 都任听了欣慰:“好啊,无战不成兵,不过我可没有多余的粮草给你。” “不需要粮草,只要剿灭贼寇,给我中卫所多分一份缴获就可以。”尤振武道。 都任老脸严肃:“这我无法答应你,缴获的分配,那是看战功的,有战功,那自然能分到。如果没有战功,只是到战场走一遭,怕也是分不到什么的。” “卑职明白。” …… 从兵备道衙门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街道上灯火连连,尤振武没有回答,而是先去了城西的教谕馆,向葵心先生请安,这几日,尤振武在长乐堡练兵,而葵心先生在榆林讲学之事,在都任老大人的安排,尤家的全力协助之下,也已经是按部就班的展开。 这两天,不但榆林,不少外地的学子,也都赶到榆林,准备听葵心先生讲学。 明日将是王徵正式开讲的第一天。 “右宾兄。” 在教谕馆门口,正遇上刘廷夔。尤振武下马行礼。 见尤振武来到,刘廷夔十分欢喜,引着他进入教谕馆。 …… 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了,尤振武到爷爷房中请安,说了他准备带兵,跟随刘廷杰一起剿灭沙河叉马贼之事,尤世威一生戎马,大小战事无数,沙河叉马贼不过百余人,在他心中,这样小小的剿匪,其实根本算不上是什么战事,但听闻孙子要带兵出征,他还是紧张了起来。 “马贼穷困,沙河叉不毛之地,怕是分不到什么缴获。”尤世威道。 “就算分不到,练兵也是可以的。兵得有实战,没有实战,不经过真刀真枪的历练,是不可能有强兵的。马贼实力弱,正是练兵的好机会。”尤振武回。 尤世威只能点头,命人去请侯世禄来商议。 “此是练兵的好机会,我赞同!” 和尤世威的有所犹豫不同,侯世禄对外孙的决定,全力支持。 两个老将拿来地图,就沙河叉的地形,以及出征可能遇上的各种情况,详详细细的叮嘱尤振武。 ---都是曾经统兵上万的老总镇,又几十年的沙场经验,平常就对尤振武多有教导,今夜所说的一些事项,也并不新鲜,过去就曾经说过,但今夜尤振武却听的非常的通透。 也许是即将上战场,听得更仔细,更认真的原因吧。 尤世威最后道,让三爷和你一起出征。 尤振武允了,一来他初上战场,的确需要三爷这样战阵经验丰富的人进行指导;第二,他如果不答应,说不得爷爷就会找借口不让他出征。 …… 第二日清晨,天还没有亮,尤振武就急急返回长乐堡。至于都任批下的条子,他交给爷爷尤世威,令天亮之后,家里人代为领取,送往长乐堡。 “剿匪?啊,太好了!” 果然,回到堡中一说,翟去病就惊喜的跳了起来。 三爷尤定宇却是微微皱起眉头,在他看来,三百兵且没有练成呢,现在还不到上战场的时候,不过振武已经请命,且二哥已经答应,那他也只能听从,不管怎样,都是一次磨炼,如果能抢上一功半绩,对振武以后的仕途大有好处。 事情定下,自然就是挑选兵马。 三百人之中,挑出一百人出征,其中,三十个鸟铳手肯定是必须跟随的,长枪手和大盾圆盾手,却是需要挑选。挑选之后,还要抓紧时间进行合练,以尽快的达成默契。 尤振武估计,就是这一两日,刘廷杰的命令就会到长乐堡。 中午。老石回来了。 “少佥事,游戎在商洛又打了一场胜仗,这会已经转进灵宝,跟随孙督师的大军,准备收复洛阳。” 石善刚风尘仆仆,一身都是疲惫,见到尤振武,简单说明情况,然后将尤见龙的回信双手呈了上来…… 正文 第二十九章 阵法 老石石善刚归来,知道父亲尤见龙身体无恙,又有亲笔回信,尤振武又欣喜又期待,急忙打开了看。 对于儿子成功制造自生火铳,升任指挥佥事,在西安面见孙督师, 成为火器厂副使之事,尤见龙没有一句赞赏奖励之言,只淡淡的三个字:“知道了。”而对于儿子灌醉二叔,盗取聘礼,私自募兵之事,却是严厉斥责……最后说到河南军情,只淡淡一句, 一切都在掌握中,勿要担心。 ----父亲尤见龙的反应, 完全在尤振武的预料之中,因为这本就是父亲的脾气。 但父亲对河南的战局轻描淡写,也没有透露是否提防九月的大雨,加上在商洛两胜,以父亲的脾气,必然是要乘胜追击,越战越勇…… 这不禁让尤振武忧虑。 尤定宇看完侄子的信,却是笑:“连续两胜,见龙打的好啊。” 尤振武却是不由看向西面河南的方向,眉间的忧虑越来越多。 “哥,你不用担心的,表叔文武双全,我榆林军又是精锐,一定能得胜归来,” 翟去病知道尤振武的担忧,他安慰道。 不想让三爷和去病为自己担心, 尤振武只能微笑。 …… 下午,三角军旗飘飘, 队列整齐,一张张年轻黝黑的脸,挑选出的四十个长枪手、二十名大盾圆盾手、十个火夫,以及四十名的鸟铳手在校场上集合。 一共一百十一人。 注,火夫是戚少保鸳鸯阵特有的角色兵,行军时负责挑担,扁担两头带刺,可为武器,战时负责割首级,或者拖受伤的同袍回阵,集合后勤兵和医务兵于一身。 尤振武效仿戚少保,阵中自然少不了火兵。 --而原本是三十个鸟铳手,但尤振武从西安带回了十根铳管,已经在昨日完成了装配,因此又加选了十个鸟铳手,正组成了四四二的正兵比例,恰好是尤振武组建火器营的人员配比。 “佥事大人到~~” “立正~~” 洪亮的口令声在校场之上响起。 新兵肃然。 黑帽箭衣、腰悬长刀、脸色无比严肃的尤振武迈步在一百一十个新兵面前走过。 他看到了强壮的张旺,看到了灵巧的朱喜贵, 以及一干在操练良好的优秀人员。 两个月的操练,所有人都是皮肤黝黑, 身子健壮,而眼神里也不再有那么多的惶恐和不安,很多人的眼神都变的有力。 “沙河叉有贼,朝廷召我们征讨!”尤振武第一句。 新兵们都肃立不动,但眼神却是有些骚动。 ---出征就是战事,战事就是生死,没有人会不惧怕的。 “练了这么久,每天累的直不起腰,为的什么?为的就是上阵杀敌,为自己,为家人,挣一份富贵!” “马贼孱弱,不过就是一帮乌合之众,此正是上天赐给我们的功劳。” “本佥事亲自带你们出征,此战必胜!” 尤振武高声宣讲,一边讲,一边踱步走过,观察士兵的眼神和表情,看他们是否有太多的恐惧和不安,如果哆哆嗦嗦,那肯定是不合格,就要剔除,另换他人。 所幸,虽然有新兵眼神不安,但恐惧哆嗦的却是没有。如张旺、朱喜贵等精悍之士,更是露出了跃跃欲试之心。 “滴~~” 尤振武令老刘头铸造的铁哨子,今日正式派上用处,哨子乃指挥官所用,凡火铳兵,不听到哨子声,不得击发,即便敌人已经冲到面前,没有长官命令,也不能随意射击。 此乃军纪。 滴的一声,最简单的射击命令,即实行三段击。 如果是连续的“滴,滴”两声,那就是全员齐射,不分三段,一起击发,将所有的铅弹都射向对面的敌人。 “滴~~” 尤振武用哨子吹响第一声。 操练开始。 前几日,火铳兵实弹操练,一日十发纸包弹,但今日却是不限,火铳兵可以尽情施放……” 长枪手大盾圆盾手,亦加入进来,进行出征前的合练---在这之前,尤振武清楚讲解了这种源自“近代军事之父”瑞典国王古斯塔夫和戚少保练兵之法相结合的阵型。 简单讲,就是大盾为墙,长枪手组成刺猬枪阵,火铳手于“枪阵”的间隙中,循环射击,不断杀伤靠近的敌人,待敌人冲到阵前,长枪手再进行攒刺,将所有敌人都刺倒在阵前,如果有漏网者,冲到了阵中,圆盾手负责补缺,将他们近身歼灭。 如此,形成了远中近三重打击。 如果再配上火炮和骑兵,火炮远距离轰击,骑兵保护两翼,待敌人溃败之时,再进行追击,彻底歼灭敌人,那就更有事半功倍的效果了。 一句话,古斯塔夫阵,是冷热兵器相结合,能最大程度发挥火铳威力的一种先进阵型。 古斯塔夫靠此横扫欧洲,引领军事前沿。 十个人组成一个队列,五十人为一方阵。 出征一百人,组成两个方阵,如果是野战遇敌,立刻就可以展开防御或者是进攻。 这一百人都是新兵之中挑选出的灵巧者,尤振武布置的又是最基础的简单阵型,因此并不难掌握。 “砰砰砰砰~~” 随着尤振武一声令下,士兵们前后进退的脚步,踏起的尘土,长枪短刀的寒光,如山的大盾,一一展现,接着“滴”的哨声响起,白烟冒起,火光乍现,自生火铳开始击发…… 和火绳枪断断续续的枪声不同,自生火铳的枪声,密集而持续。 场边,翟去病看的叫好,三爷尤定宇捋着胡须点头…… …… 操练刚开始不久,爷爷尤世威和外公侯世禄就带着一车物资来到长乐堡。 面对操练的新兵,两人都是老脸凝重,再一次叮嘱尤振武带兵出征要注意的各种事项---这一次出征,主力是刘廷杰的管屯军,中卫所的新兵不过就是辅助和配合,但兵事险恶,谁也不知道战场上会出现什么情况?因此就两个老爷子的内心来说,他们对孙子的第一次出征,还是非常紧张的。 尤振武听了点头。 ----相比于两个老头的紧张,他心中是十分坚定的,不止是因为有刘廷杰练兵坐镇,也不是因为三爷跟随,军中有四十杆自生火铳,而是因为他清楚的知道,兵,非是实战不可,不经过实战,根本不可能练出强兵。 尤其河南的战局难以预测,如果孙督师真的败了,父亲也没有能撤回榆林,那么天翻地覆的局面就不可避免,到时,自己能倚仗的只有这三百新兵,因此,他非是抓住机会锻炼不可。 另外,尤振武对自己的练兵体系和自生火铳的威力,也有相当的底气。 天平天国时,曾国藩建立湘军,但他一介文人,从未带过兵,手下也没有经验丰富的将领,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练兵?但这并没有难倒曾国藩,一番思索之后,曾国藩创立了一套练兵之法,在湘军推广,并且取得了相当好的效果,为湘军打下了坚实的根基,而曾国藩的练兵之法,就是师出戚继光的《纪效新书》和《练兵实录》,尤其是练兵实录,几乎是手把手的教你如何练兵。 很快,曾国藩的湘军就显露出了实力,为清廷所重视。 最后完全碾压八旗军和绿营军,成为剿灭太平军的主力。 现在,尤振武比曾国藩超越两百年,而他面对的对手,完全都还是冷兵器的旧对手,马贼甚至不能称为对手,因此,尤振武心中是有底气的。 最后,这几个月来,特别是一次西安之行,他对陕西各地官军的实力,已经有了一些了解,就名气来说,陕西最精锐能战的,肯定是高杰的兵马,白广恩的火车营次之,固原兵榆林兵排在其三,比起这些精锐,中卫所的三百新兵肯定是不如的,但比起一般的官军,比起无精打采、士气低落的各城守军,尤振武自以为,中卫所的三百新兵,还是有一战能力的。 为什么? 难道两个月,六十多天的操练就可以练出强兵吗? 当然不能。 尤振武看的是士兵的精气神。 就三百新兵现在的精气神,已经超过一般的官军了。 以上三点,是尤振武的信心,也是他出征的底气所在。 …… 听闻消息,李应瑞和王守奇急急回到了长乐堡,要和尤振武一定出征。 …… 黄昏。 刘廷杰的信骑到达长乐堡,传达刘廷杰命令,命令尤振武统领一百兵马,携带三日干粮,明日一早出发,赶往榆林,和刘廷杰的两百人汇合,一起前往神木县。 尤振武领了军令,随即传达命令,令一百新兵准备,明日一早出征。 …… 夜晚,长乐堡灯火通明,为明日的出征做准备,新设立的后勤司,为将士们制作干粮,将麦粉和盐合在一起炒熟了,按人分配,装在兜兜里,军士们饿了,随手一把,这种干粮的制作办法并非是尤振武,而是云南沐王爷所创,明军多采用。 军士们则准备自己出征的兵器,火铳,长枪和长刀盾牌之外,还有一张简单的被子,卷起来,背在肩膀上---这并非是明军的传统,而是尤振武的改进,士兵们各自背被子,减少行军车马的使用,降低辎重,就等于是增加了行军的效率。 对长枪手盾牌手来说,背着被子确实不利战,但对使用远程火器,不需近身肉搏的火铳手来说,肩膀上多一床薄被,一点都不影响战力,如此,如果火铳手使用好了,令敌人无法近身,长枪手和盾牌手也就不需要近身苦战。 长乐堡甲胄不多,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具棉甲,因此军士们都无甲,皆劲装箭衣,系腰带,红缨詹帽,脚下是绑腿草鞋。 此外还有葫芦制成的水壶,一人一个。 最重要的腰牌,也要带在身上,以证明身份。 一应事务准备好,就等着明日一早出征。 …… 因为明天就要出征上战场,很多军士都紧张的睡不着。 这其中就有朱喜贵,虽然他已经被少佥事拔擢为了队长,算是军官了,而且他火铳打的极好,是新兵之中最好的火铳手,屡受夸奖,在人看来,他是最好的新兵,但他心中的紧张,却是超过任何人,今夜他躺在通铺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终于,他忍不住了,于是悄悄下了通铺,来到义兄张旺的通铺前。 ---原本,朱喜贵是和张旺挨着睡的,但他成为队长之后,就必须和自己麾下的十二个军士挨着睡,如此他就和张旺分开了,今夜他睡不着,想要和义兄说话。 不想张旺却已经是睡着了,鼻间透出鼾声。 朱喜贵真是佩服,明天就要出征了,义兄也能睡着? 没有打搅,朱喜贵悄悄退了回去,不知道什么原因,虽然没有说话,但见到义兄,他紧张的心情一下就安定了不少,有义兄在,有少佥事的领导,这一次出战,一定能胜的。 …… 薛家。 薛金川正在灯下擦拭自己的长枪,这把长枪是他父亲的,当年他父亲曾经持着这把长枪,跟随老总镇在辽东厮杀,不知杀了多少敌人,现在传到了他的手中。 父亲薛得贵为左家所害,这个仇,他永远记着,明日他要跟随少佥事出征,一来报答少佥事的恩情,二来,立下功绩,以慰父亲在天之灵。第三,如果有可能,有一天他要拿着这杆长枪,亲手杀了左定,为父亲报仇。 薛母正在为薛金川缝衣,想到担心处,眼角忍不住有泪花。她三个儿子,老大已经战死,二儿子跟着游戎在河南剿贼,现在小儿子又要跟随少佥事出征,她如何能不担心? “娘。别担心,有少佥事的带领,我们一定能胜的。”薛金川无比信心。 …… 士兵入睡的时候,治所大堂里却依然是灯火通明,出征前的军事会议还在进行中,尤振武,翟去病,李应瑞王守奇,连同周运张广等人,正在聆听三个老总镇的教诲。 就着沙河叉周边地图,三人叮嘱的极为详细。一个说罢,另一个补充。 “二哥,你放心吧,有我在,我中卫所一定胜。” 最后,尤定宇道。 ----作为曾经的宁夏总兵官,尤定宇的能力不是吹的,老将出马,一个顶两,不论尤世威还是侯世禄,对他都是放心,也因此,他们才会全力支持尤振武出征。 …… 正文 第三十章 行军苦 …… 大约是因为累了,这一夜,尤振武睡的很踏实,没有梦见金戈铁马,也没有见到北京城的大火和山海关的天崩地裂…… 但这些,却始终存在他内心里的最深处。 …… 清晨。 尤振武早早醒来,在老仆张福林的帮助下, 披上铁甲,戴上铁盔,扎腰带,挎腰刀,踩战靴,这套甲胄是他中武举人之后, 尤世威令人为他精心打造的, 非常的合身, 甲片也都是精铁,有相当高的防护力。 翟去病来到。 和尤振武一样,他也是全身披挂,甲胄在身。 “哥!” 翟去病抱拳行礼,精神抖擞……& …… 咚咚咚咚~~ 鼓声响起。 听到鼓声,三百新兵从兵舍中急急而出,往校场紧急列队,即将出征的一百新兵列在最前,皆箭衣詹帽,劲装绑腿,脚下踩着草鞋,大盾圆盾长枪火铳,各自持在手中, 肩膀上背着薄被,晨曦的薄雾中, 三角军旗飘扬,所有人的脸色都是严肃。 尤世威侯世禄尤定宇三个老将正带着尤振武等人在治所正堂拜神。 尤世威和侯世禄穿的还是平日的武人常服,尤定宇今日却是箭衣詹帽, 腰带绑腿, 一副老兵的打扮。 原来,虽然是出征,但尤定宇并不打算直接显露身份,只是要在幕后辅助孙子,一来,他是老总镇,如果他直接出场,不但会压了孙子,也会让带兵的主将刘廷杰无所适从,毕竟在他面前,刘廷杰是小辈中的小辈;第二,因为他隐身, 但有功劳,都可以是孙子的。 拜神完毕,尤振武第一个走出。 “佥事大人到~~” 尤振武走在前,翟去病李应瑞王守奇三人紧跟在他身后,四人大步走进校场。 和尤振武翟去病一样, 李应瑞和王守奇也都是全身披挂, 身为将门子弟,家里人早早的就被他们准备了甲胄, 此次跟随出征,正好用上。 简单检阅,目光扫过薛金川张旺朱喜贵等人,尤振武上马,然后挥手:“走!” 一面“中卫所指挥佥事尤”的杏黄军旗率先而行,执旗的乃是吴大有。 军旗之后,一百新兵随即出发。 校场口,后勤司将准备好的干粮,一人一个兜,依次发放。 听闻要出征,堡中军户都早早起床,站在土街两边送行。一眼望去,都是老弱妇孺,表情没有喜悦,只有祈祷。 第一次出征,翟去病李应瑞都是兴奋,王守奇比较老成,看不出他心中的激动,尤振武走在将旗下,目光看着前方,脑子里面再一次的思忖是否有遗漏之处? 翟去病、石善刚和化妆成老兵的三爷尤定宇跟在他身后。 到了堡门处,尤振武住马抱拳,向城楼行礼。 城楼上,两个老头,爷爷尤世威,外公侯世禄连同舅舅侯拱极正在观望。 完罢,尤振武目光看向出征的新兵,直到所有新兵都出了堡门,他才带着翟去病和石善刚最后跟上。 军旗向前,脚步声声,在长乐堡众人的祈祷中,穿过晨曦,中卫所新兵小队离开长乐堡,往榆林进发。 城楼上,两个老头伫立观望,一直目送队伍消失不见了,方才收回目光。 “此战必胜,走吧明安,我们去喝两杯。”虽然内心里有所不安,但表面上尤世威却是一脸镇定,对于孙子的出征,信心十足。 侯世禄字明安。 侯世禄知道尤世威的心思,也不点破,只轻轻叹:“振武这孩子少年稳重,睿智通达,最近越发成熟,有常人所不及的远虑和深谋,对于他,我还真不是太担心,老实说,我倒是有些担心见龙……” “商洛两胜,已经率军转往宝灵,和孙督师的大军汇合。明安,你多虑了。”相反,尤世威对儿子却并不担心,儿子多年行伍,能文能武,两战都打的相当漂亮,此次又跟随孙传庭的大军,他不觉得有什么太应该忧虑的。 侯世禄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轻叹一口气,什么也没有说。 …… 长乐堡到榆林城,不过二十里,清晨出发,沿着官道行走,中间休息一次,一个时辰就赶到。 初次出征,众人心情都不平静,尤定宇则一路讲解,行军之中要注意什么?什么时候快,什么时候慢?如何保持士兵体力?如何放出探骑?间隔多少?探骑发回来的情报,要如何分析?另外还要看天象,避雨雪,如何选择安营扎寨的地点?夏天和冬天的不同,南方和北方的不同,忽然遇敌,要如何应对? “带兵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说白了就是一句话,无论麾下多少兵马,都可以如身使臂、如臂使指,如果能做到,那就是名将!” 尤振武仔细听,一句也不敢放过,虽然很多他都已经听过了。 说话间,回头望,虽然身后只有区区一百兵,在这个末世洪流中,如尘埃一般,微不足道,但却是他想要逆转历史的第一步,也是他在这个时代生存的倚仗,所以,每一张的面孔他都要记在心里,如同自己一样,发挥他们每一个人的潜力,砥砺前行。 …… 到了榆林,依照命令,直接去往城中的校场。 刘廷杰的两百兵马已经在场中等着了,五十骑兵,一百五十步兵,加上中卫所的一百兵,就是这一次榆林镇派出的剿匪兵力。 和中卫所的一百兵不同,刘廷杰的管屯军的甲胄还算齐全,尤其是五十个骑兵,人人有棉甲,弓弩马刀齐全,尤振武知道,这大约就是刘廷杰麾下的精锐以及他全部的家丁了。 刘廷杰全身披挂,手扶腰刀而立,盔顶红缨显目,威风凛凛。 下了马,尤振武带着翟去病和石善刚到刘廷杰面前行礼,刘廷杰目光扫过中卫所的一百兵,微微点头---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只看这一百兵的精气神,刘廷杰就知道,这一百新兵应该是有些战力的,何况他曾经去过中卫所,亲眼见到中卫所新兵的操练,因此对中卫所新兵的信心又多了一些。 “抚台大人到~~” 此时,一声传呼。 都任老大人,户部督饷郎中王家禄大人,副将惠显,在一众文官和幕僚的簇拥下,出现在了校场。 而在他们之后,老将王世钦王世国,前延绥总兵官李昌龄,亦跟着出现。 ---今日不止是尤振武,王守奇和李应瑞也都是第一次上战场,家中长辈不放心,都到校场来送行。 尤定宇急忙压低帽沿,以免被认出。 尤振武和刘廷杰上前行礼。 简单听过军情汇报,目光扫视校场上的三百兵马之后,都任老大人向刘廷杰尤振武二人赠酒,然后发出军令:“刘参将,即刻出征,剿灭沙河叉的马贼,还我榆林镇的平安!” “是!” 刘廷杰高声领命。 随即,刘廷杰翻身上马,他参将军旗在前,引领兵马,离开校场,走东门振武门,往神木县开拔。 “砰砰砰~~” 送行的铳声响起,不止为兵马壮行,也为胜利祈祷。 …… 榆林街道上,百姓们站在街道两边看热闹,同时议论纷纷,尤振武已经是榆林的名人,这一次他跟随刘参将出征剿匪,消息传出,吸引更多的百姓前来观看。 当骑着一匹黑色骏马、铁甲在身、剑眉星目、英武不凡的尤振武策马走过之时,街两边掀起微微的惊叹---比起往日的常服,今日的少佥事更添威武和豪气,越发像是岳王庙里的岳王爷了。 至于翟去病,则是玉面朱唇,英俊无比,俘获了更多的大姑娘小媳妇的心…… 待三百兵马行过,百姓们议论更多。 “刘参将威武,少佥事不凡,沙河叉的马贼要倒霉了……” …… 城门口。 刘廷夔和城中的一干儒生准备了香案和美酒。 当刘廷杰和尤振武出现,他上前行礼。 “祝哥哥马到成功~~” “祝尤佥事首战告捷~~” 刘廷夔端了两杯酒,分别送到哥哥刘廷杰和尤振武的面前。 又对尤振武说道:“葵心先生等你胜利的好消息!” 尤振武接了酒,一饮而尽。 …… 榆林距离神木县两百里,都是平坦的官道,易于行军,刘廷杰计划三日时间赶到,因此,不论他麾下的两百,还是中卫所的一百新兵,都只携带了三日的干粮。 至于出征剿匪的粮草,神木县已经准备齐当,到了神木县取用即可。 “三日赶到神木,尤佥事,你的兵,没问题吧?”刘廷杰问。 三日到神木,意味着每日要行七十里的路,骑兵肯定是轻轻松松,但对步兵却绝对是一个考验。 “参戎放心,卑职定按时赶到。”尤振武抱拳回。 刘廷杰点头。 于是,兵马急急而行,就如后世里的百里拉练一样,所有人每天行军八个时辰,四个时辰休息,天不亮就开拔,日落黄昏方才安营扎寨,夜晚宿营时,不但中卫所的新兵,就是刘廷杰麾下的精兵,也有很多人暗暗叫苦。 尤振武原本有些担心,怕一百新兵跟不上,但随着行军的进行,他的心,却是渐渐安定了下来, 虽然辛苦,但没有一个新兵掉队。 ---一来,新兵们都是穷苦出身,老实本分,受得了苦;第二,当然是得益于在长乐堡的超强操练,清早跑操,上午下午各有体力训练。从体力到心志,这一百新兵和两月之前已经是截然不同,不然他们肯定是跟不上的。 尤定宇却是看着刘廷杰的兵,悄悄对尤振武说道:“刘廷杰的两百管屯军,倒还勉强算的上是精锐,不过骑兵太少了,只有五十人,那沙河叉的贼兵却有百数,马匹估计不会少于五十,骑兵相等,以步围骑,非得有一番好谋划不可,不然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只能杀一些喽啰,抓不到贼首的。” 尤振武道:“以步围骑,却是难题,三爷你说当如何做?” 尤定宇道:“兵贵神速,当立刻进攻,在马贼没有反应之前,先杀他一个落花流水,擒了贼首,或能一战成功。我瞧刘廷杰八成也是想这么做。” “贼人久在沙河叉,熟悉地形,官军剿匪动静不小,想要悄无声息,出其不意的击溃他们,怕是难。”尤振武道。 “如果不成,那就只能想办法让马贼主动进攻,我官军以逸待劳,骑兵绕后了……”尤定宇皱眉,随即自我摇头否定:“但这是不可能的,马贼听到消息,不立刻逃遁就是好的了,岂有胆子进攻我官军?” 尤振武听完默默。 …… 夜晚,尤振武和士兵们盘腿而坐,一起共进饭餐,所谓的晚餐,就是士兵们兜里的炒面,虽然是为四品的指挥佥事,可以有小灶,甚至可以带厨子,但尤振武却和士兵们一样,一起食用粗涩的炒面,一边吃,一边谈,说到高兴处,他呵呵大笑。 有官如此,一百新兵都是感动。 旁边,翟去病、李应瑞和王守奇正围在三爷尤定宇身边,和士兵们一样,他们的晚餐也是炒面。 翟去病抓了一把炒面,用水和成了面团,塞到嘴里,一边品尝一边说道:“味道还真不错……三爷,你当年带兵也吃这个吗?” “吃,一吃就是十几年。”尤定宇道---他当年为总兵官,当然不是吃这个,不要说总兵官,就是百总把总一类的下层军官,吃的也和普通士兵不一样。但就内心来说,他清楚知道,为将当爱兵如子,身先士卒,如当年吴起,又如李广,士兵不喝到水,不近水边,士兵不吃上饭,不尝一口饭,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这样额将领,才能得到军士的爱戴,军士们也才愿意为将领死战。 明白归明白,但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知易行难是也。 ---当年尤定宇自己并没有做到,受不了那个苦,这些年更就是没有吃过了,不过现在孙子要做,他不能反对,只能支持。 翟去病也不点破,笑道:“那我怎么看你龇牙咧嘴的?三爷爷,你该不是吃不惯吧?” “胡说!谁说我吃不惯?” 尤定宇抓起一大把炒面,按到了自己嘴里。 因为太急,差点呛着。 李应瑞和王守奇都是笑。 尤定宇朝翟去病瞪眼,然后自己也笑了,恍惚中,似乎是想到了那些峥嵘岁月…… …… 正文 第三十一章 贼亦知兵 …… 神木县位于陕西北部、秦晋蒙三地接壤地带,相传城外东南约四十步,有松树三株,大可两三人合抱,为唐代旧物,人称神木,故称神木县。神木往北, 即是边塞草原,不过这一带的草原较为荒芜,蒙古人侵扰大明,也没有从来选择这里,因此神木县并没有经历过什么大的战事,崇祯二年, 府谷县农民起事, 曾蔓延到神木,不过很快就被剿灭。 神木县现任知县叫朱一统,五十余岁,已经在任两年,官声清明,下午时光,他带着县丞典狱等县中官员以及城中士绅,在官道边等待,刚才快骑来报,说榆林刘廷杰刘参将率领的剿匪兵马,距离县城已经不到十里了。 朱一统翘首而望。 很快,官道上尘土踏起,一杆将旗在视野里面出现。同时尘土踏起,一大群身披铁甲的骑兵,正快速驰进。 “来了。”朱一统精神一振。 …… “见过朱大人。” “刘参戎一路辛苦。” 神木县城前的官道上,军旗之下,刘廷杰和神木知县朱一统相互见礼,一个全身甲胄, 一个青色官服,各自肃然。 随后,两人介绍身边人员,尤振武被刘廷杰引荐:“这位是榆林中卫所指挥佥事尤振武。” 尤振武上前一步,抱拳行礼:“见过朱大人。” 朱一统惊讶,拱手问:“可是那一位用自己聘礼募兵,又造出自生火铳的尤佥事?” ----神木和榆林相隔不远,消息自是灵通,尤其尤振武的身上还有岳王爷的传说,又是尤家将门年轻一代,身为神木县的父母官,朱一统自然是听过尤振武的名字。 “正是。”刘廷杰替尤振武回答。 朱一统深深注视尤振武,再次拱手:“果真这般年轻,真是年少有为啊。” 尤振武急忙还礼:“大人谬赞,愧不敢当。” 还礼之间,尤振武也是观察朱一统,穿越以来,除了在中卫所练兵,他对周边州县的情况下, 一直也在尽力搜集和打听中, 因为情况一旦有变, 只靠榆林孤城,怕是难以应对李自成的汹涌大军,非得是把周边都发动起来不可,这其中,在榆林前面的延安绥德,以及在榆林后方,可以和山西连通的神木、府谷等四个地方最为重要。 就现在的四个地方官来说,神木知县朱一统的官声最好,尤振武对他也多有留意,今日总算是见到真人了。 ---五十左右,瘦削的身材,鬓边白发,青色的七品官服穿在身上,略显陈旧,但目光却炯炯,顾盼之间自见威严。 …… 见礼之后,朱一统没有再多说,只伸出左手,做引路状:“请!” 尤振武和刘廷杰,以及一干随行人员都可以入城,但普通士兵却不行,这是大明朝的规矩,客军不得入城,只能在城外安营扎寨。崇祯二年,己巳之变之时,辽东总兵赵率教千里驰援,但因为有客军不得入城的规矩,只能在城下扎营,一干精锐得不到休息,最后被数倍敌人包围,战死于三官屯,也就是蓟州总兵官驻地所在的城池下。 虽然有此教训,但客军不得入城的规矩,却并没有被大明朝廷修改,原因就是担心客军扰民,甚至是劫掠,因为大明朝的兵,都是饿兵啊。 当然了,虽然规矩没有变,但却一直有人在违反,尤其是到了后期,也就是崇祯十五年,开封溃败之后,左良玉一类的大军头,从过去的偷偷摸摸,开始变成明目张胆的违反,从襄阳武昌等大城,到州县小城,他想进就进,想弃就弃,而且进了就不走了,直接接管府库,朝廷根本奈何不了他,只能是他占据哪城,就任命他为哪里的总兵。 神木小地,刘廷杰又是规规矩矩的忠良,自然不敢违抗,所以他的两百兵连同尤振武的一百兵,都在城外扎营。 …… 进到县衙,没有过多的寒暄,朱一统介绍沙河叉的匪情,以及粮草的准备情况。 ---第一批只有四十天的粮草,后续第二批还在筹集中,但从神木县的贫苦,以及整个榆林地区粮草短缺的情况看,后续第二批怕是指望不上了,也就是说,刘廷杰和尤振武必须在四十天的时间内剿灭沙河叉的马贼,不然后续就要被动了。 至于神木县本地的两百官军,乃是从永兴堡、杨家城两地抽集,现在已经准备妥当,刘廷杰兵马北出,沿路抽调即可。 听完朱一统所说,刘廷杰脸色严肃。 …… 当晚,尤振武就在神木县城里休息。 晚上,尤振武走过漆黑一片、房屋低矮的街道,对明末西北的贫苦,又有了更真切的了解。 这样穷苦的地方,是没有多少民力和财力的,这也是为什么西安失陷之后,整个西北地区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完全被李自成收入囊中的原因,打仗打的是钱粮、打的是兵马,在西安被李自成拿下之后,西北地区已经没有财力和人力对抗李自成了,虽然榆林坚城,尤世威等老将浴血奋战,誓死不屈,但依然无法逆转局面。 这一世,如果真发生了那些天翻地覆,在兵力之外,更为重要的其实是粮草。 没有粮草,就没有战力,就不可能挽回。 但眼下的局面,连官军剿匪都没有粮,一旦李自成杀来,又去哪里搞粮? 尤振武忧虑无比。 …… 清晨。 刘廷杰率领两百管屯军先行开拔,尤振武领着一百中卫所新兵,押运粮草,在后跟随。 五百官兵,四十天的粮草,一共装了十几辆的大车,骡马和车夫都是神木县派遣的,因为筹备齐当,朱一统事先就将任务分派的清楚,所以粮草顺利起运, 点齐车马和人员之后,一行车马浩浩荡荡,在中卫所一百兵马的护卫之下,沿着官道,往永兴堡、杨家城而去。 杨家城往北五十里,就是沙河叉。 “我以为是杀贼呢,没想到让咱押运粮草。没劲啊。”翟去病有点失望。 “兵无粮不行。粮草乃是重中之重,可不要以为这个担子轻了。好生学着!”尤定宇瞪他。 尤振武不说话,其实就内心来说,他也是微微有些失望,但自家是新兵,没有见过战阵,刘廷杰令他在后押运粮草,也是完全正常的,何况就像三爷说的那样,押运粮草也并非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 离开神木县城,出镇羌所,走永兴堡,过杨家城,最后到沙河叉地区。 因为押解粮草,路途又不是太好,所以行军并不快,不到一百里的路程,直用了两天,中午时分,方才是到了杨家城,而刘廷杰在今日清早已经是点了永兴堡和杨家城的两百兵,连同他自己的两百精锐,用急行军的速度,杀向沙河叉了。 ---看来就像是三爷尤定宇猜测的那样,刘廷杰兵贵神速,想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沙河叉马贼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先行突击,取得胜果。 “前日,逮到了一个从沙河叉逃出的马贼,据他说,沙河叉马贼正在内讧,加上今年无雨,沙河叉几条河水干涸,芦苇倾倒,正适合攻击,刘参戎带了两日的口粮,已经往沙河叉杀去了,他要佥事大人按照计划,押解粮草和辎重,尽快跟上,在沙河口安营,以为接应,不可误了剿匪大事。” 杨家城的副千户向尤振武禀报。 ---沙河口,沙河叉前端的一个小河口,但早已经没了水,在沙河口安营,设为后方基地,补充粮草和水,可以就近围剿沙河叉的马贼,这一应计划当日在神木县就已经议定了。 尤振武点头:“知道了。” 转看三爷。 尤定宇沉思道:“沙河叉地域广大,一望无垠,找寻马贼的巢穴并不容易,刘廷杰抓了贼兵,令贼兵引路,这是直捣黄龙去了。” …… 因为刘廷杰已经上阵,所以尤振武不敢耽搁,在杨家城简单休息,补充了水之后,就带着兵马,在向导的带领下,押着粮草,携带帐篷车马铁锅等辎重,向沙河叉进发。 从杨家城往沙河口,还有五十里的路途,沿途都是盐碱地,不长庄稼,只稀疏的长着乱草,没有人烟,连空中的鸟儿都看不见一只,如在末世,荒凉无比,风却大的很,吹在脸上,像是刀刮一般。 通行的道路坑洼不平,有时甚至没有路。 尤振武终于明白,为什么马贼能在沙河叉盘踞两年,榆林镇一直没有剿灭了,只这艰难的路途就令官军头疼。 虽然刘廷杰已经在前,但三爷尤定宇还是小心,他令石善刚带了两骑在前面探路,不断的回报消息,眼见太阳渐渐下山,今日已经不可能赶到沙河口,尤振武正要下令原地安营休息,忽然,在前方探路的石善刚和两个探骑飞奔回来,一边奔一边叫喊什么? 尤振武心中一惊,抬目远望,就看见远方的地平线上,蒿草分开,远远的现出几十骑人马来。隐隐的有尘土踏起,就好像后面还有兵马。 “好像是沙河叉的马贼!” 翟去病叫,比起尤振武,他的眼力更好,他似乎已经是看到了那十几骑人马的旗帜和装束。 尤定宇老了,眼力不济,看不到远方的景象,他大吼:“车、马分离,车在外面,马在里面,都圈起来,其他人,列阵列阵!准备迎敌~~” 队伍中一片惶恐震动,新兵们都紧张,那些神木县的车夫更是一个个吓的变了脸色,不过还是在命令下,手忙脚乱的将马、车分离,车在外圈设成墙,马都牵到中间,一百新兵则是在王守奇薛金川等人的带领下,长枪手火铳手盾牌手各持兵器,准备列阵迎敌。 这中间,石善刚奔了回来,气喘吁吁的报道:“三爷,少佥事,是沙河叉的马贼!” “他们有多少人?”尤定宇问。 “马贼有五十骑左右,步贼有一百多人,都有兵器,而且还有弓箭。”石善刚道。 “一百五十人,看来沙河叉的马贼都在这里了。”尤定宇笑道:“刘廷杰扑空了,功劳是我们的了。” 翟去病和李应瑞都振奋,王守奇定定望着对面,嘴唇抿着,脸色严肃。 尤振武静静听着,忽然转头,大声的命令道:“将火铳都收起来,火铳兵全部撤回车阵后,长枪兵撤一半回阵中,暂时隐藏,没有我的命令,不得露出火铳和长枪,更不得使铳,快快!” 翟去病不解:“哥,你这什么意思啊?” 尤振武道:“贼来不易,得放近了打。” 尤定宇第一时间也是有些不解,但瞬间就明白了,笑道:“还是娃聪明,不错,不能把他们吓跑了。” “哒哒哒哒~~” 此时,马蹄如雷,马贼已经是快速逼近,就在十几辆的粮草辎重车堪堪完成了马、车分离,车列成环形墙,马匹牵到中间,车夫和火铳兵都躲入其中,只有长枪兵和盾牌兵在外面列阵之时,他们就已经进入到了一百步的距离,随即,不再在前,而且原地重整。 尤振武仔细观望,发现这五十个左右的贼骑,竟然有五六个人戴着红缨詹帽,背着弓箭,其中更有两人披着披风,头上戴铁盔。 ---要知道这可是不容易,不要说马贼,就是榆林镇的精锐家丁,也极少有人拥有铁盔,只有百总以上的军官,方才有资格佩戴铁盔,想不到马贼之中,竟然也有两个铁盔,想来一定是和官军战斗的缴获品。由此可知,这群马贼有相当的经验。 就在尤振武观望对面的同时,对面的马贼也在观望着他们,见尤振武翟去病王守奇李应瑞四个人都有铁甲和铁盔,且年纪都非常年轻,二十岁不到,马贼们都有些困惑,或者是不安,他们窃窃私语,猜测这四个人身份? 但他们不会退,不唯尤振武他们身后,就是十几辆的粮草,是他们的救命粮,也因为除了尤振武他们四人之外,其他官军都是箭衣詹帽,绑腿草鞋,一点甲都没有,一看就知道是卫所兵,而且数量不多,在火铳兵和一半长枪兵躲入阵中之后,留在阵外的军士不过三十几人,加上尤振武等十几个骑兵,一共不过五十人。 就兵力来说,他们完全占据上峰,心自不怕。 两个戴铁盔者像是马贼头领,他们凑近了商量,马鞭指着对面,似乎在商议怎么进攻? 正文 第三十二章 初战 “振武,如何战?” 贼兵临近,战斗在即,老头尤定宇冲尤振武叫道。 “示敌以弱,先守后攻,伺机将五十个贼骑全部歼灭!”尤振武道。 尤定宇点头:“可,那就快下令吧。” --虽然他是爷爷, 但军中一人为首,军令只能出于尤振武,即便他是身经百战的老将,也要听从娃的命令,维护娃的威严。 当然了,如果尤振武命令有误, 他会立刻纠正。 尤振武暗吸一口气,高声道:“三爷, 你和去病压左边,梦祥,你和长捷压右边。老石,你随我中军压阵!还有,梦祥,长捷,去病,以及所有有弓之人,一会听我命令,向贼人放乱箭。记着,不要射中,射的越差越好,敌人越轻视,我军胜算越大!” ----他们骑兵极少, 一共只有十六骑,这还多亏了李应瑞和王守奇两人加入, 各自带了两个家丁,为他们增加了六骑,不然尤振武翟去病,加上三爷尤定宇,以及石善刚吴大有等人,一共不过十骑兵,现在贼兵出现,步兵正面列阵的同时,两翼必须被保护。 “遵令!”尤定宇大声应,老兵一样的抱了一下拳,然后带着翟去病吴大有等人压左翼。 李应瑞、王守奇抱拳,带了五骑,往右边哒哒奔去。 尤振武下了马,和老石来到长枪兵的身后。 -----二十名大盾兵圆盾兵依次交替,和二十个长枪手组成了步阵,卫护身后的粮草车辆和诸多车夫。原本,所有人都是紧张不安,甚至是害怕,但是当尤振武下马来到他们身后,和他们共同站立之后,他们的勇气一下就增加了不少。 “贼骑兵不少啊,要是我用兵, 就不会现在, 而是等到后半夜,或者是明天凌晨,忽然发动袭击,那样,我们猝不及防,胜负很难预料……” 到了左翼,望着五十骑的贼兵,尤定宇老脸严肃的说道。 “三爷,他们都是雀眼,想要夜半袭击怕也是难。”翟去病道。 ---这个时代的人,大部分都有雀眼,所谓的雀眼就是白天眼力还行,但到了晚上,就什么也看不到了,究其原因就是因为营养不良,所以夜袭的难度很大,非精锐不能完成。 “谁告诉你雀眼就不能夜战了?只要有人引路,同样可以夜袭!”尤定宇道。 此时,对面尘土踏起,后续的步贼也赶到了,虽然队列‘乱’哄哄,你跑我跟,但人数却是众多,将近有一百五十人,且手中都持着兵器,从长枪短刀到简易木盾,一应俱全,穿着破烂不堪,和榆林城中的叫花子差不多,零零星星的有几个戴红缨詹帽的,但大部分人都是乱糟糟的束发。 两个戴铁盔的马贼头领此时已经分了开,经过商议和讨论,两人好像是确定了战术,一个继续驻马在骑兵之前,冷冷望着这边,有风吹过,他身上的披风卷了起来,像旗一般,露出了他马鞍上的强弓和腰间的长刀;另一个则是策马奔到步贼前面,摇臂呼嗬,约束队伍,远远看见,这个铁盔贼提着长柄的马刀,后背背着一个大斗笠。 在铁盔斗笠贼的约束下,一百五十个步贼兵很快就安静了下来,开始喝水休息,恢复体力。 这中间,一个步贼走了出来,到了约七十步的距离,冲这边大叫大囔。他嗓音奇大,声音竟然是清清楚楚。 原来,马贼给这边两个选择,一个是放下粮草,自行撤退,他们绝不追杀,第二,如果不同意的话,就将他们全部杀死,一个不留! “放乱箭!” 尤振武高声命令。 听到命令,翟去病王守奇李应瑞等人都心领神会,一个个纵马而出,张弓搭箭,向呼喊的步贼射去。 见官军有骑兵驰出,那大嗓门的步贼吓的转身就跑。 随即,噗噗噗噗,有箭矢落在他的身后,却一箭也没有射中他,而且力道疲软,一共七八支,却是一半的箭矢只飞了六十步,就软软的掉在地上了。 “哈哈哈~~” 贼骑兵阵中,掀起一阵小嘲笑---只看这软绵绵的弓箭,他们就知道,对方的卫所兵果然是一如既往的孱弱,即便这几个年轻人都披着铁甲,身份好像不一般,也依然没有什么战力的提升,看来,不过就是几个纨绔二代而已。 为首的披风贼好像更有信心,向身边人布置战术。 …… 虽然没有被射中,但大嗓门贼人还是被吓住了,不敢再喊,灰溜溜的退了回去,向头领复命。那个铁盔斗笠贼见官军“顽固”,劝说不动,且官军已经露出了疲软的本相,于是不再犹豫,他举起手中长长的马刀,手臂摇动,冲着一百多步贼大声呼嗬,俨然是在鼓动人心,宣布奖励政策,最后,马刀向这边一指:“杀~~杀一个狗官军,赏银一两!” “杀~~” 一百五十个步贼齐声响应,然后分成两队,盾牌在前,长枪在后,隐隐还有十几个弓箭手,缓缓向这边压来。 --刚才的疲软乱箭,不但是鼓舞了两个贼骑头领和一众骑兵,也是鼓舞了他们,加上己方占据人数的优势,他们的胆气就更是充足。 见贼人杀来,尤振武心中微喜,他知道,自己的示弱战术应该是起作用了。贼人并不了解己方的实力,只以为列在马车之前的几十步骑就是己方的全部兵力,弓箭更是无力,如此,步贼先行试探,骑贼也应该很快就会冲上来。 现在的关键,是如何顶住一百多步贼的进攻,同时又不能迅速的击溃步贼,令骑贼害怕撤退,所以,相互纠缠,不胜不败,逼的骑贼救援,才是最理想的状态。 目光收回,看向在自己面前列阵的长枪手和盾牌手兄弟,发现一半以上的人都是神情紧张,握着兵器的手也因为过于用力,而指节发白,更有人大口的喘气,心知这是初上战场的紧张,并不是表示他们害怕或者是畏惧了, 不要说他们,就是自己的心脏,现在也是砰砰剧跳呢,不过没有关系,只要和贼人交了手,刺出第一枪,或者是设射出第一铳,射倒了敌人,他们心中的紧张,就会舒缓许多。 而在这之前,他必须鼓动士气,安定兄弟们的心。 于是尤振武表情威严,声音高亢的喊道:“贼来矣!他们要来取我们的人头,夺我们的性命,此处荒凉,他们又是马贼,有战马,咱们逃无可逃,要想活,就必须和他们拼命!” “贼人乌合之众,只要我们将日常操练的成果发挥出来,听从命令,同心协力,今日就必胜!” “我再重申一遍,所有人都必须遵从我的军令,同进共退,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射击,更不得后退,如有抗命不遵、临阵退缩者、杀无赦!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一百新兵皆回应。 无论阵中还是阵前的,听了“佥事大人”的鼓动,所有紧张的心情都镇定了不少,信心也增加了很多,不要说他们,就是那些吓的瑟瑟发抖的神木县车夫和杂役,这一刻,好像也安定了不少。 “薛金川,张旺,马化龙,长枪兵和盾牌兵稳住了!” “朱喜贵,崔耀,火铳兵低伏装弹,不要露头,一会等我命令,一齐射击。” 尤振武点了五个队长,也是五个绝对骨干的名字,令他们准备。 “遵令!” 五人高声答应。 “今日是上苍赐给我们杀敌立功的好机会,所有人努力,剿灭马贼,还我榆林太平! 最后,尤振武高喊。 …… 军阵左翼。 听到尤振武鼓舞之言,老头尤定宇微微颔首。 初上战场,孙子的镇定和从容指挥,还有这一番人心的鼓动,都令他欣慰。比起他当年第一次上战场,孙子不但成熟,而且异常老道,就仿佛天生就是带兵之人。 军心鼓动起来之后,尤振武取了一杆长枪,站在长枪手的后面,目光紧紧盯着对面。 此时,一百多步贼已经越来越近,同时速度加快,从开始的缓步,变换成了急步。 而五十个贼骑兵依然不动,只有为首贼骑的披风在空中翻卷,显然,他们在伺机而动,最基本的战术是步贼先行冲击,待冲乱官军的阵型之后,他们再猛烈出击,一举击溃官军。 当进入到八十步之后,步贼阵中的十几个弓箭手张弓搭箭,准备要射击了。 “乱箭!”尤振武又命令。 翟去病等人再次施放疲软无力的乱箭。 嗖嗖嗖嗖。 七八支零散的,毫无目的的乱箭在空中飞舞,虽然有一半的箭矢落入了步贼阵中,但却没有造成什么伤害。 见此情况,一百五十个步贼更勇更无忌惮,他们加快脚步,往前疾冲,同时,他们阵中的弓箭手也开始施放弓箭。 “嗖嗖嗖~~” 步贼群中弓箭手不多,不过十人,射来的箭矢也较为孱弱,没有劲道,但对中卫所来说,依然是一个不小的麻烦,因为不能用弓箭对等还击,只能是格挡和闪避。 为什么不让还击? 一个是示弱,引诱贼人投入骑兵近战;第二是要靠近了打,用长枪大盾抵御步贼的乱刀。 “叮叮当当~~” 大盾为墙,长枪手摇动长枪,格挡射过来的箭矢,圆盾手举着圆盾,护卫在尤振武,以及骑兵面前,叮叮当当的箭矢格挡之声不绝,十个步贼射来的羽箭,大半被挡开,但还是有几箭落到阵中,伤了神木县的车夫,掀起一阵恐慌。 而当进入四十步之后,听见步贼群中有人高声呼啸一声,随即,一百多个步贼齐声响应,然后用短跑冲锋的速度,嗷嗷的狂冲上来。 “哒哒哒哒~~” 几乎同时,就看见原本静止不动的五十个贼骑兵忽然是动了,在为首那个披风马贼的带领下,拔出马刀,举着手中各种兵器,呼嗬着,马蹄如雷,向官军左翼席卷而来。 原本,尤振武还担心贼骑兵会因为步兵的激战和己方的强悍,而吓的掉头就走,从而失去了歼灭他们的机会,想不到五十贼骑兵竟然也冲了上来,由此可知,贼人对粮草的迫切,以及对骑兵实力的自信,当然了,另一个原因也可能因为天色不早,很快就要黑了,马贼们必须在天黑之前拿下官军的运粮队,然后离开,不然就有可能被返回的官军主力大队包抄。 ---贼骑上冲,计划就成功了一半。 砰,不及多想,步贼就已经是冲到了。 迎接他们的是大盾和长枪。 双方撞在一起。 ---近距离,尤振武清楚看到了一张张狰狞的脸,因为饥饿,所有人都面黄肌瘦,也是因为饥饿,他们所有人的眼中,都冒着野兽一般的绿光,感觉所有的东西都可能变成他们的食物。 一瞬间,尤振武忽然明白,刘廷杰带兵去往沙河叉,也许并非是完全中计,所谓的沙河叉马贼为了粮草内讧,也极有可能是真的,马贼们抛弃老巢,绕后洗袭击官军的押粮队,一来是破解官军的围剿,没有了粮食,官军自然就得撤退,围剿就失败了;第二,怕也是要解决自身的粮食危机,因此,步贼们才会不顾一切的冲上来…… “稳住!稳住!” “刺!” “刺!” 尤振武站在阵后,大声命令。同时也将手中的长枪,随着口令,奋力刺出。 嘶吼,咒骂,惨叫,血花,一杆杆的长枪猛烈刺出,从最初的颤抖,逐渐变的沉稳有力,二十个长枪手,二十个大盾圆盾手,虽然人数处于绝对的劣势,当步贼冲上来之时,也现出过短暂的惊慌,不过在尤振武亲自压阵和指挥,在他的大声呼喊和鼓励之下,很快就稳定了下来,因为他们发现,步贼们虽然看起来凶狠,眼中都是恶光,但在他们的大盾和长枪面前,却并没有多少的冲击能力,在一声声的枪刺的口令中,长枪兵一起刺出,又一齐撤回,盾牌手负责保护,就如平常训练的那样,在齐攻共守的情况下,鲜血飞溅,冲到近前的步贼纷纷倒在他们的长枪之下……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告捷 “杀官军啊!” 一切都如尤振武的预料,但毕竟是初上战场的新兵,即便是尤振武亲自坐镇,高声鼓舞,也还是出现了漏洞,在步贼人数众多的冲击之下,阵型有所晃动, 一个悍贼用盾牌遮挡,硬生生的顶开两杆长枪,抵近了,嘶声吼着抢粮,挥刀就砍,大盾手慌忙提起大盾, 试图抵挡,但却被他抢先砍倒在地,长枪手被他近身, 已经是没有了还击的能力,而圆盾手因为惊慌,也是无法救援,关键时刻,斜刺里伸出一杆长枪,枪尖雪亮,猛刺猛杀,将试图再挥刀的悍贼戳了一个透心凉。 惨叫声中,长枪收回,鲜血飞起,悍贼倒地,眼睛里依旧充满对粮食的极度渴望,而血花却映着长枪手的脸。 却是张旺。 张旺脸色镇定,首战如此激烈,他眼中看不到一丝的惊慌。 “好枪!” 躲在阵中,双手紧握火铳的朱喜贵一直在紧张的观望战况, 当见到义兄准确判断, 一枪戳死悍贼, 避免了阵型出现缺口之后,他忍不住叫好。 …… “哒哒哒哒~~” 此时,五十个贼骑兵已经是向左翼快速逼近,在进入到七十步的时候,他们中间的弓箭手张弓搭箭,嗖嗖嗖从官军倾射,翟去病等人其实已经可以用弓箭还击了,但没有尤振武的命令,只能是忍着,三爷尤定宇拔刀在手,拨打射来的箭矢,老骥伏枥壮心不已的呼喊道:“小的们,准备杀贼啊~~” --虽然他身边只有六个骑兵,面对将近十倍的骑兵对手,寡不敌众,但他心中丝毫没有胆怯,若不是娃的军令,他早就冲上去大呼而战了。 阵中。 朱喜贵等四十个火铳手早已经装弹完毕,伏在阵中, 做好了射击的准备, 但 同样没有得到尤振武的命令,不能击发,只能望着马贼的尘土,越来越近,焦急等待。 …… 此时的尤振武在稳定军心,挡住了步贼的冲击之后,立刻将目光投向了逼近的五十个贼骑兵,眼见马蹄哒哒,马贼越来越近,他压着心脏的剧烈跳动,咬着牙,继续等待---七十步的距离,还不是最佳,五十步,甚至是四十步三十步,枪口顶在马眼之上,那就是更好了。 ---今日贼兵虽然将近两百,但五十个贼骑兵才是他们中间的精锐和骨干,一百多的贼步兵不过就是炮灰,因此,贼骑兵才是重点打击的对象,不歼灭这五十骑兵,就不算是胜利。 哒哒哒哒~~ 马贼进入五十步,已经能隐隐看清他们的脸了。 此时,三爷尤定宇拨转马头,举起左手。 尤振武知道,已经是可以撤退了,于是大呼道:“三爷,撤!” 听到娃的命令,尤定宇立刻策马,向左边奔驰而去。 ---原本,尤定宇带着翟去病和五个骑兵,保护军阵的左翼,同时也是遮挡着马贼的视线,令马贼们不能看清楚马车阵中的情况,他们一驰开,立刻就露出了步兵方阵的侧翼和官军的马车阵。 而隐藏在马车阵中,那一杆杆早就准备好的自生火铳,终于是可以直接瞄向敌人了。 此时只有三十多步了。 双方几乎都能清楚的看到对面的脸。 战马奔驰,吼声震天之中,马贼们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马车阵中的自生火铳,一来,火铳手都是低伏,并且都借助马车在隐藏,从正面看,一点都不明显;第二,此时已经快要天黑,远不是正午光线充沛之时,最后,在急速的奔驰中,马贼们根本来不及细看,眼见六个官军骑兵逃走,小部分马贼追向官军骑兵,大部分的马贼们呼嗬着,纵马挥刀,扑向官军步兵,想要从侧翼,一举击溃官军。 步兵方阵最怕什么?一怕背击,二怕侧击,马贼们的选择不可为不对,但他们却不知道,正是他们自以为是的选择,将他们送入了绝境。 “滴!滴~~” 两声尖锐无比的哨子声骤然响起。 即便是在战马奔腾,厮杀声震天之中,也依然是清楚入耳。 连续两声,乃是一齐击发、将所有铅弹都击发出去的命令。 …… 朱喜贵伏在马车间,端着火铳,瞄准呼啸猖狂的马贼,屏气凝息,逼近的马贼和周边的喊杀声令他紧张,感觉额头手臂都有汗,食指机械的放在扳机之上,就等着哨子声。 等哨子声响起时,他立刻向瞄准的那个马贼扣动扳机。 砰! 白烟冒起,手中的火铳剧震,感觉肩膀都发麻,而就在白烟之中,他清楚的看到,那一个被他瞄准的马贼,翻身落马。 啊,中了! 但朱喜贵顾不上惊喜,因为哨子声还在响,像是平常操练那样,他急忙从斜挎在肩上的弹袋里,取出第二发的纸包弹,先咬破一角,将里面的引药加到火门里,然后铳管竖起来,将纸包弹塞进去,最后取下铳管下的压条,将纸包弹捅入到铳管里,用压条压实了、再把压条放回铳管之下的扣钩里。 ---比起平常的操练,朱喜贵感觉自己今日装的有点慢,手一直在抖,牙齿也不利索,牙关一直哆哆嗦嗦,有口干舌燥的感觉,但他还是成功的装好了第二发,抬起头,发现马贼已经在溃败了,他眼明手快,端起火铳照着一个马贼的后背又是一发。 “砰!” 一个试图逃跑的马贼中弹落马。 …… 就在五十个马贼自以为已经握住了胜利,即将要享受官军全部的粮食和辎重之时,马车阵中忽然响起的密集火铳,如一阵密集的狂雨,又如凌厉的镰刀割过,将他们打懵了,也就是一个眨眼的功夫,五十个马贼,有一半的人惨叫落马,战马嘶鸣悲叫,剩下的人都惊恐无比,知道中了官军的圈套,官军阵中有大量的火铳,于是再不敢向官军进攻,拨转马头,亡命奔逃。 “杀贼~捉贼首~~” 三爷尤定宇高声大喊,带着翟去病等骑兵,已经从转了回来,向溃败的马贼砍杀而去,对他这样的老将来说,太知道擒贼擒王的道理了,击溃了五十个贼骑也还不能算赢,只有抓到贼首才算是彻底的赢。 激战中,尤定宇左右劈砍,老当益壮。 翟去病护着他身边,连续挥刀。 王守奇李应瑞亦催马跟上。 而就在铳声响起,贼骑兵瞬间溃败的同时,步贼也崩溃了,又或者说,他们本就已经是支持不住了,只是因为贼骑兵的存在,给了他们最后支撑的胆气,眼见骑兵已经被官军的火铳打懵,继而溃逃,他们哪还有战斗的意志? 跑啊~~ 一百多步贼呼啦啦的往回跑,扔了兵器,相互踩踏。 战局,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发生了转变,分出了胜败。 “全体出击,杀!” 顾不上惊喜,尤振武举刀高喊,随即翻身上马,对溃败的贼兵展开追击。 长枪手,盾牌手,连同火铳手都从阵中跳出来,对溃败的步贼展开围剿,薛金川挺着长枪,冲在最前,在一枪将一名步贼刺成透心凉,鲜血惨叫同起之后,他弃了长枪,拔出腰间短刀,连续砍杀,虽然年轻,但他刀法凌厉,无人能当。 在薛金川的带头下,中卫所新兵气势如虹,即便是火夫,也提着扁担上阵,对贼兵展开追击,这一刻,他们好似已经不再是新兵。 只有零星的步贼试图顽抗,大部分的步贼都是扔了兵器,跪地投降。 尤振武跃马而出,一边大呼指挥,一边向那个斗笠铁盔贼追了过去。 ---刚才激战中,斗笠铁盔贼一直在后方督战,但有后撤者,就会被他用强弓直接射死,也正是因为有他的督战,步贼们才能坚持到现在才崩溃,此时见官军阵中有火铳,而且一轮就击溃了己方的骑兵,斗笠铁盔贼也吓的转身策马就逃。 此贼是头目,必须擒获或者是斩杀。 尤振武张弓搭箭,一箭射去。 不想那斗笠贼甚是警觉,身手也好,听到鸣镝之声,他回手用马刀一格,正将射到的箭矢磕飞出去。 尤振武连射两箭,但都被他闪躲和格挡开来,心知对方绝不是普通人,而应该是曾经的九边精锐。 只有曾经的九边精锐才有这样的能力和实力。 而张弓搭箭之间,尤振武渐渐已经要追上斗笠贼了--他胯下那是爷爷尤世威亲自为他挑选的一匹良骏,看着普通,但脚力却健硕的很,驮着尤振武,四蹄奔驰,眼见就越追越近了。 忽然,身后的老石大叫:“少佥事,小心!” 尤振武心中一警,然后就看见俯身策马、一直在玩命催马,试图逃离战场的斗笠贼忽然转身,手中弓箭拉得嘎吱嘎吱的响,随即一支箭矢就带着凌厉的呼啸声,向他迎面扑来。 这一箭甚是突然,有回马箭的意味。 尤振武急忙闪躲。 嗖! 箭矢直擦着他的耳边飞了过去。 尤振武瞬间就是一身冷汗,多亏有老石的大声提醒,不然他说不定就会中箭,随便身上披有铁甲,在如此凌厉的箭矢面前,也难保不会受伤。 一箭走空,斗笠贼没有再射,而是回转身,继续策马狂奔。 在他看来,一箭虽然没有射到,但足以吓到那个年轻的官军头领,想必对方一定不敢再追了。但刚这么想,就听见身后风声凛凛,他心知不妙,刚想到闪躲,就听见胯下战马一声嘶鸣,随即直立而起,将他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原来是一支羽箭射在了他战马后臀之上,战马负痛,将他摔了下来。 斗笠贼被摔了一个七荤八素。 接着,不等他爬起,一快骑就冲到了他的身边,马上人手起刀落,就将他的头颅割上了天空。 鲜血飞起,斗笠贼至死都等着难以置信的眼睛。 他临死前的余光看到,杀他的是一个络腮胡须的中年官军,刀法迅猛,而一箭射中他马匹的,乃是那个年轻的官军头领…… 斗笠贼尸身倒地。 尤振武这时也恰好纵马追到,望着倒在地上的贼人尸体,他大口的喘息---今日激战,他已经见到很多尸体了,刚才手持长枪,他更是连续戳倒贼人,不过眼前倒下的这个贼人乃是一个悍贼,最重要的,此人乃是马贼头领,如果让他跑了,必定是后患无穷。 “少佥事,看!”老石已经跳下马,捡了悍贼的头颅,亮给尤振武看。 尤振武点点头,对狰狞的首级没有畏惧,只有欣慰,目光环视,发现场中激战基本已经停止,一百多步贼,大部分都跪地投降,但还有几个零星的贼人还在死命狂奔,而薛金川张旺朱喜贵等人锲而不舍,整在追击中。 “传令,不要追了,就地整兵!” 尤振武下令,同时目光望向更远处,刚才激战,步贼被击溃,全军覆没,但马贼却是跑了一半,三爷,去病,梦祥长捷他们,正在追击,目光所及,只能隐约的看到身影,但却不知道追击的状况如何? 而天色已经黑下来了,暗夜追击,怕是不会顺利。 尤振武心中担忧。 “快看!”石善刚忽然叫。 就在这时,耳朵里听到“隆隆隆”的声音,一杆将旗忽然在目光最远处,在地平线上升起,而挡在了奔逃残余马贼的前面。 “是刘参戎!” 石善刚惊喜。 尤振武也是喜悦,如此,残余的马贼就跑不了了…… 原来,刘廷杰带兵杀到沙河叉之后,不见马贼主力,只逮了两个病种的老弱,他们招供,说马贼大队在昨天早上就离开了沙河叉,但具体去了哪里,他们却是不知道。 刘廷杰听罢脸色大变,他意识到事情不妙,马贼极有可能是绕行,去攻击后面的粮草辎重大队了,一旦粮草辎重有失,他此行就必败无疑了,于是顾不上其他,亲自率领五十骑兵,马不停歇,兼程返回。也是时间巧合,恰在此时,赶到了此地,正拦住了要逃走的沙河叉马贼。 战斗很快结束。 那个披着披风的马贼,被刘廷杰身边的亲卫精锐斩杀,其首级系在马鞍之上,剩下马贼或死或降,为患两年的沙河叉马贼被彻底剿灭, “老总镇~~” 将旗之下,刘廷杰风尘仆仆,疾驰而回,当见到尤定宇之时,他深深抱拳,向尤定宇行礼。 此时此刻,也没有必要再藏着掖着了,尤定宇在马上还礼:“振武第一次出征,老头我不放心,就悄悄跟随,此前没有告诉参戎,还望参戎见谅。” “不敢,老总镇老当益壮,晚生佩服。”刘廷杰道。 尤定宇哈哈大笑:“参戎客气了。” …… 正文 第三十四章 洛阳忧 …… 见到尤振武,又看战场的情况,当得知击溃马贼,杀敌三十,轻重伤四五十,而中卫所新兵只有一个阵亡,轻重伤五六人之后, 刘廷杰更是惊讶---在救援返回的道路上,他一直担心尤振武会顶不住,损了粮草,折了兵马,甚至是丢了性命,所以他才会不惜马力,不顾一切的往回救援, 但想不到, 尤振武竟然以一己之力, 击溃了马贼,虽然如果不是他的及时返回,一些马贼会逃窜而走,但对中卫所来说,这依然是一场以少胜多、己方几乎是零伤亡的大胜。 新兵出战,就有这样的战绩,英雄出少年啊。 刘廷杰忍不住的想。 …… 击溃马贼,接下来就是清理战场,虽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但此项工作却不能等待明天,于是,军士们举着火把,捡拾马贼们丢弃的兵器,收拢马匹,从死者身上翻找,剥去他们的靴子和可用之物,最后令俘虏们挖了一个坑,将死去的马贼全部埋了。 这中间, 三爷尤定宇和刘廷杰审理马贼俘虏,看是否有遗漏之贼?或者是其他的巢穴? 尤振武则是亲手救治伤员---作为穿越者的他不止是一个大学生,作为多次组织沙漠旅行的带头人,对于一些简单的救治,他也是十分擅长的,这一次出征,他知道必会有伤亡,因此早早的就准备了盐水,高温煮过的棉纱布,以及一个银制的小夹子,携带在身边。 几个伤兵的包扎和伤口的处理,都由尤振武亲手做。 “哥,你什么时候学会包伤了?”翟去病问。 尤振武不回答他,只对伤兵说道:“腿上的布,谁给你系的?” “是小的自己。”年轻的伤兵满头是汗,脸色苍白的回答。他大腿被困兽犹斗的用长刀砍到,可能是割到了小动脉,皮肉绽裂,鲜血多多, 伤势不轻。 尤振武欣慰:“很好, 若不是止血及时,你现在怕是要晕过去了。你学过医?” “家父早年是赤脚郎中,小的曾经跟过几天……”伤兵回答。 尤振武点头:“咬着牙,我要用盐水给你消毒了。” “大人尽管来。”伤兵咬着牙。 尤振武取出准备的棉花球,蘸了盐水,为他仔细擦拭伤口。 ---盐水入血肉,如刀割一般,伤兵全身颤抖,大腿更疼的像是筛糠一样,但始终一声不吭。 包扎完毕,尤振武对这个坚强的伤兵不禁又多看了一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李文宽。” “你是火铳手?” “是。” 尤振武点头:“好生休息,如果感觉有什么不舒服,立刻就喊人。” …… 在尤振武为李文宽包扎伤口的时候,朱喜贵等人举了火把,在旁边围了一圈,见堂堂佥事、四品的朝廷大官,居然亲手为他们这些贱兵包扎伤口,他们眼中都涌着感动。 …… 为几个伤兵包扎完伤口,尤振武站起身,在微微松口气的同时,也有些黯然。 这几人中,李文宽腿部中刀,虽然不至于丧命,但因为伤到了小动脉,以后走路不便,怕是要有些瘸了。也就是说,当不了兵,回到家乡,怕也做不了什么重活了。 身为医者,尤振武心中遗憾,如果是现代社会,李文宽这点伤根本不算什么,随便的一个社区医院就可以处理,令其恢复如初,但这个时代不行。 此时,打扫战场的工作已经结束。 ---从马匹,兵器弓箭,到衣物靴子,又从两个贼首的身上,搜出一些金豆和散碎银子,缴获还算是不错。 如果是过去,衣物靴子可能直接就要被穿用了,但尤振武不许,只令人将所有东西都打包,回到堡中,热水滚烫两遍,彻底消毒之后才能使用。 死去那名兄弟的尸体,也就是那个倒霉的大盾手,被暂时收在大车里,尤振武向三爷请命,要为这个死去的兄弟,举行一场隆重的送别礼。 尤定宇皱起老眉,一个普通的军士,值得这么小题大做吗? 多年的老总镇,大小战无数,他早已经是看惯战场生死,不觉得士兵战死是什么大事?即便是一地的尸体,他也能面色不变的踏过去。在他心中,军士都是耗材,没有必要投入太多,所谓的爱兵如子,像战国吴起那样,为士兵吸吮毒疮,收取兵心,根本不能当真。慈不掌兵,铁血无情,才是为将者最应该具备的才智。 如果是过去,尤定宇一定拒绝,但经过这些日子,他对孙子的能力,越来越认可,对孙子的见识,也越来越佩服,因此最后还是点头, …… 于是,在三爷尤定宇带领下,一百新兵连同尤振武翟去病李应瑞王守奇等人,在大车之前列队,向死去的同袍深行三礼。 “好兵,安心的去吧,来世再杀贼!” 尤定宇大声道。 众人郑重行礼。 礼罢,尤振武宣布,以英烈之名,派人送其遗体回家乡府谷县,同时有两袋粮食、五两银子的抚恤,以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虽然不多,但在这个末代乱世,人命如草芥的时代,却也是相当有诚意了。 “但有中卫所的兵战死,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有多大的困难,都需收敛尸体,送回家乡,以英烈对待,长乐堡将修建一座英烈堂,树立牌位,年年祭祀!” “今日这位兄弟的腰牌为乙三十五,这个号连同这位兄弟的大名,将成为英烈堂的第一人,我尤振武有生之年,定年年祭拜!” 尤振武高声道。 对孙子忽然的提议,尤定宇有些惊讶,但也欣慰同意。 新兵们默默注视,眼中自有感动,经过这一战,他们不但得到了历练,而且从尤振武对待战死同袍的态度中,感到了尊重和亲切,日后即便他们死了,也不用担心曝尸荒野,无人收敛。 …… 这中间,刘廷杰在旁观看,眼中惊奇更多,首先惊奇的是,中卫所所有的缴获,从零散银子到衣服靴子,竟然不是谁抢到是谁的,而是全部缴公,后续视功劳大小而分配,中卫所一众新兵都完全接受,并没有人提出反对---虽然缴获归公并不新鲜,很多军规都白纸黑色,清楚写的,但能严格执行的,却几乎没有,最初,刘廷杰也曾在军中执行,但很快就无法继续,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大的缴获归公,大家一起分配,小的就随他去了,只当是补助,但今日的中卫所却好像是做到了,大到银两,小到靴子,都如数的交了上去。 由此可知,中卫所平常就有明确的教导和规章,并且相当的奖惩,所以中卫所的新兵才不敢私藏。 接着就是尤振武的誓言和英烈堂的点子,刘廷杰越发觉得,尤振武非是常人。 …… 夜晚,燃气篝火,架起铁锅,大块的马肉熟了起来,中卫所新兵和刘廷杰的五十精锐,同吃共喝。 尤振武和三爷,以及刘廷杰盘腿坐,除了总结今日的战事,也谈论战利品的分配。 刘廷杰自认没有功劳,坚持不取任何的战利品,唯一的一个要求,就是希望从俘虏的马贼中,挑选一些精壮,以补充军中。 原本,刘廷杰还有些顾虑,担心尤振武不愿意给,毕竟兵力就是战力,在这个时代,抓了俘虏,不论是官军还是流贼,都会挑选青壮,以为己用,扩大实力,这也是很多兵,今日官军、明日为贼,你方唱罢我登场,往来变换不停的原因。 其间的弊端,刘廷杰自然知道,但他不能不用,因为招募兵马的费用,实在太高,朝廷拿不出来。 不想尤振武却爽快答应,并说中卫所不要俘虏,一应俘虏都交给参戎处置。 “尤佥事,你不挑兵吗?”刘廷杰问。 “中卫所小,养不起那么人,”尤振武笑回。 刘廷杰知道尤振武另有打算,也不再问。 除了所有俘虏,尤振武还送战马,刘廷杰原本不收,但在尤振武的三情之下,他方才是收了十五匹战马,作为回礼,他赠了尤振武十副棉甲,尤振武甚为感谢。 “小子,比我还大方……”尤定宇小声嘀咕,好像是责怪,但眼中却都是笑。 …… 回到帐篷,刘廷杰对跟在身边的管屯指挥、也是他亲信副手钟茂先感叹道:“尤振武将门子弟,带兵得法,胸有韬略,才识不凡,初上战场,就显出英雄本色,这样的后生,我从未见过,以前我就知道他不一般,今日看来,我还是小瞧了他。更难得是,他谦虚大度,有仁爱,善于收拢军心,未来必成为我榆林镇的栋梁,一个将军印是小的,说不得能封一个侯伯。” 钟茂先说道:“尤佥事确有能力,不过毕竟年轻,参戎对他的赞誉,会不会过了?我朝武爵金贵,要封侯伯,那除非是荡平建虏,收复辽东的大功。” “这正是我想的,”刘廷杰面色凝重:“建虏猖獗,我辈又多无能为力,连流贼都灭不了,短时间内,根本没有收复辽东的希望,这补天的重任,说不定真要落在他的肩膀上了。” …… 此时,尤振武还没有休息,他带着翟去病,正在查看几个伤兵的伤情,伤口虽然都包扎好了,但并不表示就没有事情了,今夜到明天,将是能否病愈的关键,一旦破伤风,那就必死无疑。 ---这个时代,没有抗生素,除了用盐水或者是烈酒消毒,保持卫生,再没有其他的办法,尤振武做到了自己所能做的,但能不能度过破伤风的危险期,很大一部分还是要依靠士兵自身的抵抗力。 …… 回到自己的小帐中,时间已经很晚了,翟去病和他宿在一起,直到躺下了,整个人也依然还是兴奋中,拉着他,不停的说着今日奋战的感慨和激动,扬着杀敌的慷慨。 不止是去病,今夜怕有很多的新兵睡不着。 尤振武却是睡的极踏实,感觉穿越以来,从来都没有这般的心神宁静。 ---今日之胜,不在于是他人生第一胜,更重要的是,证明了戚少保练兵之术的可行和高明之处,只要继续坚持,筹集钱粮,再练三百,五百,一千,乃至一万十万新兵,扭转逆势,逆转天下,也许并非做不到。 当然了,钱粮是一个巨大的问题,眼下看来,几乎是没有解决的办法。连三边督师孙传庭都是无钱无粮,一分钱愁死英雄汉,何况是他? 若是能想办法调到江南,得到朝廷全力支持,在一个钱粮充沛的地方练兵。那就好了。 但这是不可能的,榆林是他的根,没有作为,没有功绩,不在榆林闯出名号,他怕是去不了江南。 想着想着,尤振武睡去了。 钱粮虽难,但今日的胜利,足以让他暂时欣慰和安心。 …… 天亮启程,返回神木县。 一路,尤振武走马,和刘廷杰畅谈,从练兵说道匪情、军情,刘廷杰毫不掩饰他对钱粮匮乏的忧虑与不安,但同时他对秦兵出关必胜,却有着必胜的信心,尤振武静静听着,对刘廷杰有了更多的了解,更清楚刘廷杰热血丈夫、忠义之心。 …… 天亮启程,押着俘虏和粮草,兵马返回神木县。 一路,尤振武走马,和刘廷杰畅谈,从练兵之法,战场临机,一直说到匪情和军情。 刘廷杰抱着提携后辈之心,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刘廷杰直言他对钱粮匮乏的忧虑与不安,但同时他对秦兵出关必胜,却有着必胜的信心,尤振武静静听着,对刘廷杰有了更多的了解,更清楚刘廷杰热血丈夫、忠义之心。 …… 两日后,胜利之军押着马贼俘虏,返回神木县。 神木县令朱一统带着下属和乡绅,出县城十里相迎。 原以为会耗费一些日子,想不到这么快就剿匪成功,短短几日就得胜归来,神木县内内外外都是欢喜,当刘廷杰和尤振武出现时,鼓乐齐鸣,鞭炮齐响,以为胜利贺, 端着胜利酒,朱一统亲自敬尤定宇,刘廷杰和尤振武。 随后,朱一统验明两个马贼的首级,以及一众俘虏,然后官军押解马贼入城,游街示众,城中百姓在街道两边观看,人山人海…… 正文 第三十五章 谣言 神木县。 城中最好的酒楼上,县令朱一统宴请尤定宇刘廷杰和尤振武,城中乡绅作陪。 翟去病李应瑞王守奇钟茂先等人在另一桌。 听刘廷杰说起战事的全过程,朱一统惊叹不已,赞尤振武为少年英才。 尤振武自然是谦虚,将功劳归结于刘廷杰的统领。 接下来就是推杯换盏,刘廷杰只喝了三杯, 就以不胜酒力而住杯,由此可知,他相当自简和克制,老爷子尤定宇却是海量,一杯又一杯的喝,尤振武也喝了不少,倒不是他愿意喝, 而且接近和朱一统, 以及在座的神木乡绅的关系, 虽然神木是一个穷地方,但乡绅们总是有一些余粮,尤振武琢磨着,如何能和他们借一些? 谈论间,朱一统说马贼剿除,从黄河对面来的山西商人就可以放心大胆的参加红山堡的互市了,县城也可以收一些过路税,贴补这一次出征剿匪的费用…… 尤振武听了心中一动,问道:“县尊大人,这几日有多少山西商人从神木经过?” 朱一统叹:“只有一队。希望以后就多一些,不为县城,商人住宿行马, 吃穿用, 也能为周边增添一些人气。” “今日二十六,马上就九月初一了。”尤振武喃喃,像是在和朱一统说, 又像是在告诉自己。 “是啊。”朱一统点头。 尤振武默默。 红山堡的互市,不止是周边州县能一些商人的过路费, 在尤振武的计划里,有着更重要的作用,只不过,他心中的想法一直都没有合适的机会展开…… …… 第二日,刘廷杰和尤振武带兵离开神木,返回榆林,朱一统又是亲到城门口相送。 作为胜利的报答,以及昨晚喝酒套近乎的成果,中卫所的辎重马车上,多了十袋粮食。 …… 神木距离榆林二百两,来时军情紧急,兼程走了三日,回去的时候,归心似箭,同样也是急行军,但多用了一天的时间,于九月初一回到榆林。 刚进入榆林地界, 一个消息就传来。 孙督师的大军, 收复洛阳了…… 八月十六日,官军收复洛阳,现在孙督师的大军在短暂休整之后,正向汝州进发…… 听到此消息,老爷子尤定宇和刘廷杰都是大笑,两人下马向东北北京的方向,抱拳行礼,先为陛下贺,接着又抱拳向东面河南的方向行礼,为督师贺。 尤振武也跟着下马行礼,但心思却是完全不同。 ----历史上,孙传庭就是在崇祯十六年的八月十六收复洛阳的,休整之后,于八月二十一日进逼汝州,李自成手下大将李养纯(四天王)投降,并报告报李自成的老营在唐县,精锐部队和粮草在襄城,被李自成任命的伪职官员屯聚在宝丰。孙传庭根据这个情报采取了有针对性的行动,在九月中旬先后攻破宝丰和唐县,并在唐县屠戮了闯营家眷。 九月十四日,官军和李自成主力在郏县进行激战,官军大胜,李自成营中的果毅将军谢君友被俘杀,李自成的大纛更被砍倒,本人也差点被擒,最后逃入襄城,孙传庭率军尾随而至,双方在襄城对峙。 一直到九月十四日,官军都是大胜景象,感觉闯贼再次覆灭,不过就是朝夕间的事情,但很快的,连绵大雨而至,道路泥泞,官军粮车难以运达,后勤出现大问题,城外露舍的官军苦不堪言,军心不稳。 李自成抓住战机,派大将刘宗敏率一万骑兵从小路抄到官军后方,切断了官军的粮道。 无奈,孙传庭只能回师迎粮,他命令河南总兵陈永福留守军营,自己统率秦军分路回师,去打通粮道。 说是打通粮道,但谁知道,这根本就是撤退。 陈永福麾下的豫军官兵看到秦军走了,自己却被留下来断后,惶恐愤愤,也都跟在秦军后面撤退,陈永福制止不住,官军大乱。 李自成大举追击,刘宗敏的一万骑兵也杀回,官军全线崩溃,丧师四万,兵器辎重损失无数。 至此,孙传庭丧失大部分的主力,无力再和李自成野战, 孙传庭退到潼关,收拢残兵,得四万兵,但官军丧失胆气,且甲胄兵器不足,已经是挡不住了李自成了,崇祯十六年十月初六日,李自成数十万攻破潼关,孙传庭以身殉国,尸骨无存,五天后,西安失守…… 至此,大明朝最后一支精兵,崇祯帝最后的一副家当,也灰飞烟灭…… 所以,尤振武很忧虑,因为孙传庭收复洛阳的时间,以及杀向汝州的进军路线,和历史上一模一样! 难道历史依然会按照原来的轨迹,向前滚动吗? 难道自己的努力,一连番的示警,都不能改变历史,连绵秋雨会如期降临,孙传庭最后依然会在汝州大败,并且身死潼关吗? 只希望孙传庭多少听进了一些,当第一场秋雨来临之时,就做好准备,立即撤退,躲避雨季…… 如果那样,孙传庭依然还有剿灭李自成的可能。 如果不能,那历史就会是他本来的面目…… 自己的努力,都是白费。 尤振武极度忧虑和不安,他担心历史没有改变,担心秦军战败,担心孙传庭的安危,更担心自己的父亲…… …… 榆林东城两座城门,分别是威宁门、振武门。下午时光,户部督饷郎中王家禄和副将惠显,带着榆林城中的文武官员,连同尤振武的舅舅侯拱极,在威宁门前迎接等待。 刘廷杰的捷报前日就已经送达,听闻胜利,都任老大人十分欣慰,虽然沙河叉的马贼只是小股贼寇,不成大害,但胜利的消息总是好的,尤其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就完成。 “尤振武,年少有为啊!”不论都任还是王家禄,对尤振武的能力都大加赞赏。 刘廷杰的将旗和尤振武的认旗先后出现,然后两人下马,连同三爷尤定宇,一起向王家禄王大人、副将惠显以及出迎的各位官员行礼。 出征胜利,又有孙传庭收复洛阳的消息传来,在场所有人都是欢喜。 只有尤振武一人心事重重。 在拜见舅舅的时候,问起外公,侯拱极说,正在家中等他。 …… 进到城中,往兵备道衙门,向都任老大人复命,并汇报战事的经过。 “老总镇老当益壮,尤佥事青出于蓝,”都任哈哈笑,同样,不止是因为沙河叉马贼,都任的欢喜,更大一部分是来自孙传庭收复洛阳的好消息。洛阳,福王所居之所,中原腹心,历史古都,即便是一座空城,它的收复,也有相当大的振奋意义。 …… 从衙门离开,尤振武回家拜见母亲,见儿子得胜归来,尤侯氏满是喜悦,轻声念叨,今日都九月初一了,九月三十是你大婚的日子,初十就得上路,最近你可千万不要出征了。 当晚,尤振武没有在城中休息,拜别母亲之后,他就匆匆去往外公家,向外公说明自己心中的一些忧虑,希望外公能写封亲笔信,派人送到前线,提醒父亲,即便是河南败了,也要想方设法的带兵返回榆林,绝不可恋战。 外孙的忧虑情绪,感染了侯世禄,他没有多问,点头答应。 离开外公家,尤振武带着翟去病和石善刚,急急出城,追上一百新兵的脚步,连夜赶回长乐堡。 为什么这么着急? ----孙传庭轻松收复洛阳的消息,让他忧虑,他清楚知道,河南境内赤地千里,缺少粮草,官军无法就地取粮,所以李自成才要放弃洛阳,诱敌深入,现在孙传庭收复洛阳之后,又往汝州杀去,明显就是合了李自成的心思,虽然李养纯(四天王)投降是一个意外,差点毁了李自成的计划,不过上天终究是眷顾了李自成,连绵的秋雨最后促成了他计划的完全。 现在,孙传庭收复洛阳的日子,是历史上一样,进军汝州的日子也一样,那岂不是连绵的秋雨也会如期而至? 尤振武如何能不焦急? …… 到达长乐堡之时,已经是接近傍晚了,堡子前面的道路上,火把通明,众人簇拥着中间那一个须发斑白,满脸红光的老者,却是尤世威。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堡中坐镇,听闻孙儿带兵归来,他亲自来迎接。 尤振武远远就下马,带着翟去病,步行来到堡前,向爷爷行礼报告--只有他和翟去病,征战归来,尤定宇有些疲累,今日就留在城中,李应瑞和王守奇也各回家中,向长辈禀报。 尤世威捋着胡须,一向严肃的老脸上,也少有的露出了笑意。 入夜,长乐堡欢声笑语不断,尤振武论功行赏,擢升薛金川、张旺为旗长,配铁盔棉甲,作战有功之人,也都记录在册,各有赏赐,随行出征的一百新兵都是欢喜,那些留在堡中的新兵,一个个都是羡慕。 向爷爷禀报了战事的经过,总结得失之后,尤振武向爷爷告了晚安,然后直奔武库。 ---出去了这些天,铁匠铺生产如何?产品质量如何?新兵操练如何?尤振武一直在挂念。 百户张广向尤振武汇报。 原来,知事周运此时并不在堡中,今日九月初一,是红山堡互市开启的日子,一大早,周运就带了马车,载着一应铁锅铁器,往红山堡去了,与他一同的,还有五十个卫所兵,以及西安李家的大商队。 ---过去几年,李家商队一直都是跟左家的,但现在左家已经是败了,勾结巡抚亲兵,在长乐堡杀人放火的案子,还没有调查清楚,就又出了左绪带着左家家丁,假扮盗贼,试图劫杀朝廷四品佥事的事情,这一次家丁被当场捕获,证据确凿,无法抵赖,左绪已经投案自首,即便前一次的事情是一个糊涂案,这一回,左家肯定是跑不了了,其在榆林的势力,已经是土崩瓦解,连姜家都在撇清和他们的关系。 相反,尤家蒸蒸日上。 纳征之礼,李家和尤家的亲家关系算是确定了,又解除了误会,尤李两家的关系,自然就热乎起来,有尤家这棵大树,尤振武又声名鹊起,前程光明,李家商队自然是要和尤家凑在一起。 尤振武听了心中一动,问道:“李家商队是谁在领着?都有什么货物,价值几何?” “听周知事临走前说,带队的是李家三掌柜许茂祥,货物多是粮食,棉布,茶叶,还有一些丝绸。价值嘛,卑职估摸着,怎么也有三四千两吧?” 张广回答。 尤振武沉思一下:“三四千两,应该是红山堡最大的商家了吧?” 张广点头笑:‘那是,西安李家谁不知道? 尤振武有了主意,一会找来翟去病,和他低声商议,翟去病听了惊讶:“哥,为什么造这种谣言?令商人们不交易,推迟互市时间,有什么好处吗?” “当然有,而且是非常大的好处!”尤振武面色严肃。 “我怎么看不出来?”翟去病一头雾水:“再说了,咱延绥巡抚衙门,可等米入锅呢,如果谣言成功,商人们真就等了二十天,一时收不上税钱,巡抚衙门怕就要断炊了,都任老大人如果知道了,肯定会震怒咱们。” “都任老大人现在不明白,但等到二十天后,他也许就能明白了。”尤振武道。 翟去病定定的望着尤振武,叹道:“好吧,我听你得,谁让你一惯正确呢?” …… 第二天一早,尤振武和翟去病就急急赶往红山堡,一路看见不少的行走商人,都是要赶往红山堡。就在距离红山堡还有二十里的道路上,他们追上了周运以及李家的大商队。 见少佥事从后方追上,周运急忙来见,在他身后,李家三掌柜徐茂祥也急急赶来。 蓝布袍子,四十多岁,山羊胡须,一脸的精明,一口一个姑爷,对尤振武尊敬极了。 “有件事,你得知晓。”尤振武板着脸。 “姑爷请吩咐。”徐茂祥满脸堆笑,弓着腰,头都快挨到地上了。 “货,暂时不卖了,就在红山堡前面等着。” “啊,”徐茂祥微微惊讶:“为什么?” 尤振武左右砍看,压低声音:“西安有消息来,二十之后,红山堡互市,减免所有的税赋……”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再到西安 听完尤振武所说,徐茂祥吃惊更多:“姑爷,您这消息哪来的?” “哪来的你不用管,总之是千真万确,你照着执行就可以了。”尤振武道。 徐茂祥一脸怀疑:“……朝廷会这么好心吗?”又抬头问道:“不知姑爷可有我家老爷的书信?” 尤振武摇头:“没有,但这个消息,伯父应该已经是知道了, 相信他的书信,很快就会送到。” 徐茂祥犹豫了一下,说道:“姑爷,不瞒你说,虽然参加互市,得向朝廷交不少的税银, 但比起获利,其实也不算什么的, 要知道, 咱家可是最大的商号,东西又好,蒙古人排着队,想要买咱的东西呢……” 尤振武脸色一沉,打断他的话:“听你的意思。我的话你是不打算听了?” 徐茂祥吓了一跳,急忙解释:“小的怎敢?只是事关重大,没有老爷的命令,小的不敢私自做主啊。” ---就过往的情况看,红山堡的互市,九月初一开始,一般到九月十五的时候就结束了,该买的买,该卖的卖,徐茂祥他们十月初就能返回西安,但如果听了尤振武的命令,拖延二十五天,它们怕得十月下旬才能回到西安, 吃穿用度倒没有什么, 怕的是影响了李赫然的商业计划,因此,徐茂祥不敢轻易答应。 尤振武冷冷:“二十五天而已,又不是不让你交易了?实话和你说吧,省一些税银是小的,这件事后面还牵扯更大的好处和利害,如果你胆敢在九月二十五之前交易,哪怕只卖出了一尺布、一粒粮,坏了我的大事,破了我的军机,我就要你的脑袋!” ---对于徐茂祥这样的精明商人,讲道理是没有用的,必须威逼,把刀架到他得脖子上,让他选择要钱要命?他才会乖乖听话。这一点,尤振武深自明白。 徐茂祥吓蒙了,双膝一软,不由就跪下了:“是是是,小的知道了。” ---虽然尤振武尚没有娶妻,还不是正式的姑爷, 但李家上下却都知道,这门亲事是没有跑了,尤振武未来不但是李家的姑爷,说不定还会执掌李家的商业,毕竟老爷只有一个女儿。 更不用说,尤振武还是世袭武职,朝廷四品的佥事,真是惹恼了他,徐茂祥就算能保住脑袋,未来也不会有前途了。 这一点,徐茂祥还是能拿捏清的。 再说了,不过就是拖延二十五日,即便没有李赫然的信,他也能想办法做到。 尤振武点点头,将周运唤到旁边,小声叮嘱,除了让他监控徐茂祥,不许其提前交易之外,也要想方设法的将“减免税银”的消息传播出去,令参加互市的晋陕商人产生观望心理,捂货不卖。 ---如果孙传庭河南战败的历史,真的不能挽回,潼关西安也都是不能守了,那尤振武就只有想办法坚守榆林,而要坚守榆林,在兵力之外最重要的就是粮草。 榆林土地贫瘠,本地没有存粮,所以尤振武才会把目光投向红山堡互市。 只要认真执行,这个计划极有可能会成功。 西安李家是参加红山堡互市的最大商号,货物最全,规模最大,如果李家捂货不卖,配合朝廷将会免税的小道消息,一定能迷惑很多的商人。只要拖到九月底,孙传庭河南战败、潼关危急的消息传来,尤振武就有办法将红山堡所有的粮草物资都征为军用,以备榆林的防守。 “二十五天是一个大概数字,最好能拖到十月初,这件事关系重大,你一定要想办法做好。”最后,尤振武小声说。 “属下明白。” 虽然明知朝廷免除税银的消息是假的,也猜不透少佥事拖延交易时间的真正用意,但这几个月以来,周运对尤振武得判断力和谋划力,已经是钦佩至极,他知道,少佥事定有深意,他照着执行,不会有错。 …… 安排完毕,尤振武带着翟去病返回,九月天气,边塞风沙已经是又扬,尤振武一路返回,颇有萧瑟之意,翟去病却是高声念唐代的边塞诗,兴致高的很。 连着老石,三人快马疾驰,中午时分就返回了长乐堡。 而外公侯世禄、三爷尤定宇和尤振武他娘也已经是来到了堡中。 与他们同来的,还有陕西按察使衙门的催促公文和一封二叔尤见田从西安发来的信。 按察使衙门的公文,催促尤振武立刻回西安,配合审理左光先左绪父子案件。 二叔尤见田的信,则是说了三件事。 第一,自尤振武走后,赵彦亨还算是老实,没有破坏尤振武临行前制定的生产计划,现在在周器的带领之下,火器厂打造铳管的工作,正照计划进行;第二,布政使衙门应该下拨的钱粮,还是没有发下来,匠人们的工钱,已经欠了很多;第三,按察使黄纲对左绪的行为很是愤怒,连带着,原本已经被左光先基本摆平的“长乐堡血案”,也重新被严审,左光先和左绪父子都被关押在西安大牢,左定在逃,左光先的长子左襄到处托人,要救左光先出狱,但所有人都避之不及,没有人敢再帮他们枉法。 ---注:因为战场擅逃,左光先长子左襄被孙传庭罢去所有官职,永不录用,其后一直待在西安。 看完信,尤振武知道,自己得尽快赶赴西安了。 今日已经是九月初二,九月三十是他大婚的日子,照家里人的计划,迎娶队伍出发的日子,定在了九月初十,但从现在情况看,他怕是等不到初十。 下午,尤振武亲自带队操练兵马,长枪手火铳手大小盾牌手一齐上阵,校场喊杀震天,薛金川张旺朱喜贵等人精神抖擞,感觉经过初战胜利,士兵们的精神面貌,都有了很大的提升。 除了操练兵马,还有铁匠铺的生产工作。 虽然钱粮困窘,但铁匠铺炉火熊熊,老刘头等铁匠不敢怠慢,精铁簧片和自生火铳零件的铸造,一直都在紧张进行中。掂着手中的簧片,望着坩埚里的炙热铁水,尤振武计算产量,也计算日子,决定押解簧片和零件的车队和他的迎亲队伍,于九月初十一起出发,共往西安,三百新兵随行,负责全程的护送和保护。 而他自己,则先行返回西安。 “几日也等不得吗?九月初十,你可就是新郎了。”尤世威问。 “军情如火,孙儿一日也不敢等。”尤振武道。 尤世威和侯世禄相互一看,最后都点头。 娃,忧虑时局,建功立业之心可鉴啊。 另外,世道不太平,榆林到西安路途遥远,三百新兵随行,确是能更好的保护迎亲队伍和运送车队的安全。 “那好,你就先行,但要记住,九月三十之前,你必须在泾阳,和迎亲队伍汇合,一起往西安。”尤世威道。 “是。”尤振武躬身。 “另外,三百新兵全部出行,怕还得右方伯老大人的批准。”尤世威道。 “孙儿明早回城,向右方伯请命!” …… 晚间,尤振武召开一个小会议,安排它离开之后,长乐堡的生产和练兵事宜。 与会的有百户张广,副百户吴大有,新任旗长薛金川、张旺,暂代旗长朱喜贵、崔耀、马化龙,以及安保高朗等人。 周运不在,生产暂由张广负责,练兵仍有两个老爷子尤世威和尤定宇坐镇,初十出发的时候,所有兵马,由翟去病统领,全军皆听从翟去病的命令。 “哥,我能行吗?” 表哥不在身边,自己独自统兵,翟去病有点信心不足。 “能行,只要你牢记四个字,尽职谨慎,那就不会有问题。”尤振武鼓励:“再者,三爷闲不住,九成会跟随。” “有三爷啊,那我就放心了。”翟去病松一口气,挺起腰杆,脸上露出轻松的笑,随即又道:“还不如让梦祥和长捷盯着,我陪你去西安。” “不,这件事只能你做。” 尤振武严肃的说道。 …… 这一夜,翟去病代替尤振武巡营查房,提早进入角色。 回到房间,他又拿出尤振武亲自手写的注意事项,在灯下仔细看了起来,看着看着,忍不住的说道:“尽职谨慎,可不是容易做到的啊。” …… 第二日天不亮,尤振武就告别母亲、两个爷爷和外公舅舅,带着石善刚等七人,背着行装,离开长乐堡,踏上去往西安的道路。 母亲尤侯氏站在城楼上,望着儿子远去的身影,久久凝望,口中叹息:“这孩子,不过就是几日了也等不及。” 翟去病面色凝重,表哥去了,一切都需要自己承担,虽然有大爷爷和三爷爷,但他心里却丝毫也不敢怠慢。 …… 从长乐堡离开,尤振武先回榆林城,去往兵备道衙门,面见都任老大人。 听到尤振武不顾“新郎官”的身份,要提前返回西安,以备西安火器厂的生产,都任欣慰点头,对于尤振武所说,全部答应。 得到允许之后,尤振武向都任深深行礼,然后快步离开。 都任坐在案后,望着尤振武离开的身影,捋着胡须,眼神里都是器重和欣赏,如果所有的榆林将门子弟,都能如尤振武一样,文武双全,尽心职责,为国分忧,他又何愁兼任这个延绥巡抚? “大人~~” 都任正想着呢,脚步声响,幕僚傅祐急匆匆的跑了进来,拱手行礼,然后说道:“红山堡那边,出了一点事情。” “怎么了?”都任面色一紧,整个榆林巡抚衙门和他兵备道衙门,都快要断炊了,一切都指望红山堡互市的税银呢,这个时候,红山堡可不能出什么事情。 “有人传言,说陕西巡抚衙门计划免除今年红山堡互市的税银,命令最快二十天之后就会到红山堡,所以现在商人们都不交易了,只等着免税呢。”傅祐道。 “免税?这怎么可能?” 都任腾的站起,他延绥镇的衙门,都穷的快要揭不开锅了,陕西衙门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个时候怎么免税?要知道,为了供应孙督师的前线大军,整个陕西都快要挖地三尺了,红山堡的税银,是眼下唯一能想到的收入了,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免除? “这么拙劣的谣言,也有人相信?”都任怒。现在外有建虏,内有流贼,朝廷年年用兵,入不敷出,官员俸禄积欠,士兵没有粮饷,这都是明摆着的事情,陕西的田赋已经是收到后年了,商人们都是精明之人,怎么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属下也不明白,但西安李家的大商队,那么多的货物,现在就屯在红山堡的前面,一步也不往里面走,还用帷幔围了起来,明显就是相信了谣言,要等着免税,李家是红山堡最大的商队,李赫然本人又是西安的大商,消息灵通,他家这么做,其他商人不能不疑啊。”傅祐道。 “李赫然?”都任捋着胡须,皱起眉头,隐隐的,他似乎想到什么,但又不能确定。 …… 此时,尤振武正在向老师王徵辞行。 虽然是边塞,但榆林学子对知识的渴望,却是无远弗届,自从教谕馆开门以来,每日都是学子盈门,王徵讲学,听者如众,这让王徵十分欣慰,也让他精神百倍。 没有提军事,也没有提军务,尤振武说明去往西安的行程,然后和王徵讨论机械,以及起重机的制作。 起重机的制作,并非是容易,这些天,王徵进行了尝试,但还没有成功。 “天主保佑,仁爱世人。”最后,王徵道。 刘廷夔送尤振武出学馆,说起沙河岔之战,又倾听刚才尤振武和葵心先生关于“起重机”一番大论,他对尤振武再次惊叹。 “右宾兄不必送了,就到此吧。”尤振武抱拳上马。 刘廷夔肃然拱手:“少佥事一路顺风。” …… 告别王徵和刘廷夔,尤振武马蹄急急。 一千里的路程,日行一百,尤振武不敢歇息,只用了十天,就赶到了西安,其时正是九月十二。 雄伟的城墙依旧,西安的繁华也依旧,但尤振武的心情却是焦灼不安,他始终有一种大厦将倾,孙传庭大军覆灭,父亲阵亡的预感,这令他夜不能寐,寝食不安,此时望见雄伟西安的城墙,踏进熙熙攘攘的西安城中,他心中没有丝毫的喜悦,只有越来越近的紧迫感…… 正文 第三十七章 你是妖 “少佥事。你可算是来了。” 尤叔尤荣成正在城门口等待,见到尤振武,满脸欢喜的急忙迎上来。 “老爷,三老爷身体还好吧?侯老总镇如何……” 尤振武下马抱拳:“一切都好,荣叔辛苦了,二叔呢?” “今天李老爷约了按察使衙门的两个书办喝酒,二公子跟着一起去了, 这会正在醉仙楼呢。”尤荣成回。 李老爷,意指李赫然。 尤振武知道,二叔还在为左家的案子奔走。左光先左绪父子,两度欲置他于死地,这个仇怨,尤家如果必须讨回, 左家的两个案子是大事,但和河南的战局相比, 其实根本不算什么。 随后,一边入城,尤荣成一边向尤振武汇报自西安最近的一些情况。 “您来了我就放心了,案子追的紧,按察使衙门催了很多次了。” “这一次,认证物证俱在,左家肯定是跑不了了。”尤荣成道。 “有我父亲的消息吗?”尤振武问。 “官军大胜,游戎现在正跟随孙督师的大军,往汝州一代剿贼。”尤荣成道。 尤振武默默不语。 也不知道外公的信,送到了没有? 父亲性子执拗,谁的话也不听,如果真是一场覆灭的大危局,要如何挽救? …… 身为朝廷官员,尤振武先往陕西都司衙门报到,然后就赶往按察使衙门,应传过堂。 半个时辰后,陕西按察使黄纲亲自升堂, 询问尤振武。 ----作为一省的刑名,亲自审案, 可见黄纲对左案的重视。 黄纲,字季侯,光州人。天启二年进士。授南宫知县。崇祯中,迁淮海兵备副使,后忧归。 服除,起用为临巩兵备副使,崇祯十一年,跟随孙传庭,大破李自成于潼关南原。不久升迁为陕西按察使。自任一年以来,官声清明。 历史上,崇祯十六年,李自成攻破西安,黄纲被围,李自成派人劝降,黄纲骂不绝口,投井而死,其妻亦死。赠太常卿,谥忠烈。 黄纲,忠臣也。 “卫指挥佥事尤振武, 参见大人~”尤振武恭敬行礼。对所有忠烈, 他都心怀敬意。 “尤佥事请坐,接下来本官问案,望你如实回答。”黄纲公事公办。 “是。”尤振武坐下---他是四品的佥事,在堂中是有资格坐的。 …… 黄纲问的清楚,尤振武也回答的明白,将长乐堡大火,薛百户被害,揪出叛徒尤顺,抓获三个凶手,以及在泾阳在左绪带人袭杀等事件,一一都说了出来。 两个书办快速记录,对尤振武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不放过。 虽然这些事情,黄纲早就已经查明,但听尤振武说,他还是怒。 “简直是没有王法了。如此贼徒。何敢称为将门?” “来人,带左光先、左绪上堂!”黄纲拍响惊堂木。 不一会,左光先慢慢走进大堂,身上穿着一件许久未换的武人常服,头发凌乱,老脸憔悴,过往的阴鹫和福贵早已经是不见,代之的是老迈和颓废,但即便如此,左光先依然端着过去当陕西总兵官的架子,铁齿钢牙,无论黄纲怎么问,甚至几个人证都被押上来,他口中依然只是一句话:“都是贼人栽赃陷害,望大人明察!” “押下去!”黄纲倒也没希望从左光先口中得到证词,今日不过就是走过场。 左光先慢慢走下,走到门槛前,他忽然站住,转头看向尤振武,阴恻恻的说道:“年纪轻轻就成了指挥佥事,尤佥事真是官运亨通啊,只是莫要得意忘形,需得记着,自出洞来无敌手,得放手时须放手。不然……嘿嘿,哈哈~~” 左光先大笑走了。 尤振武肃然端坐,心道,真老贼也,临走也不忘记恶心我一口。 ----自出洞来无敌手的下一句,本应该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却被左光先换掉,看来左光先也知道大事不妙,求他高抬贵手了…… …… 左光先之后,左绪被带上堂来。 首先听到的是“叮当”响,一个穿着囚衣的囚徒,带着铁链,被两个军士推进了堂中。 第一眼望见,尤振武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蓬头垢面,面容消瘦,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一双眼睛更是无神,虽然人在大堂中,但他的魂魄早就不知道飘哪里去了?配上身上的囚衣,感觉左绪已经是变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任由他人驱使,而不知自己所为。 而就在进入堂中,见到坐在堂中的尤振武之后,左绪忽然一变,就像是被什么刺激到一样。他从一个蔫吧的阶下囚,忽然就变成了战意昂扬的斗神,他跳起来,抬手指着尤振武,发疯一样的叫道:“尤振武,你来看我的笑话了是不是?尤振武,我要杀了你!”说着,就向尤振武扑了过来。 尤振武端坐不动,面上丝毫没有惊色。 左绪自然扑不到他的身边,因为左绪刚要上扑,押解他的两个军士就一左一右,狠狠地压住了他。 “放开我,放开我~~”左绪拼命挣扎,但也无济于事。 “大胆贼犯,竟敢咆哮我臬司大堂,来啊,给本官打!”黄纲不客气,从签筒抽出一根签子,啪的扔在堂中。 明律,一根签子为十杖。 刚开始,左绪还咆哮,还在忍着,但几杖下去,他就痛苦的大叫了起来,隐隐还能听见他的哭声,不过当重新被拖回大堂,面对尤振武的时候,他却又重新坚强了气来,耿着脖颈,对黄纲叫道:“臬台大人,尤振武是一个奸人,他的话,你绝对不能相信!”又冲着尤振武叫道:“尤振武,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啪!” 黄纲一拍惊堂木,喝问道:“还敢咆哮公堂?左绪,本官问你,假扮盗贼,劫杀尤佥事,是你自己,还是有他人授意?你哥哥左定,现在又藏身哪里?” “是我,一切都是我!” 左绪面色惨白,咬牙说道:“到长乐堡杀人放火,是我派的,拦路杀人,是我带的!” “一切的一切都是我,和我大(爹)无关,和我哥也无关,无论是什么罪名,我都受了,只求大人速判,我受死即可!” 黄纲冷道:“想的容易,不审理清楚,揪出真正的凶手,本官绝不会结案。” 左绪惨笑:“再审我也是这些话……”又看向尤振武,吼道:“尤振武,你不要得意,只要我不死,今天的一切,我会连本带利的向你讨回来!” 黄纲怒,又要拍惊堂木,一直默默不语的尤振武忽然站起,向他拱手:“大人,卑职有一句话,想要和案犯说,不知可否?” 黄纲点头。 尤振武看向左绪,目光和表情都是冷静无比,虽然在泾阳县的时候,他差点死于左绪之手,现在想起来都是后怕,但他心里并不痛恨左绪,在他心目中,左绪只是一个小尘埃,他犯不着为了这样的人,投进自己全部的喜怒哀乐,他穿越而来,为的是大事,可不是为了和左绪这样的小人物置气的。 说实话,自从听说左绪投案之后,他心里便已经放下了左绪,这些天,他一个字也没有想到过左绪,可看左绪的样子,却时时都在痛恨他,他不怕左绪,但有些事情,他觉得,应该是到了说清楚的时候了。 “左绪,小时候你是孩子头,你还记得你最喜欢喊的一句话吗?”尤振武问。 左绪睁开眼,微微惊讶,他没有想到,尤振武竟然问这个。 “你最喜欢的喊保境安民,喊的是杀虏,最崇拜的是霍去病,最佩服的是开平王(常遇春)。” “那时候的你,还曾经是我的偶像呢。” “可看你现在的样子,哪有一点他们的身影?” “为了对付我,你不计手段,更不顾大局,我尤振武征募兵马,为的是抗贼保国,我制造自生火铳,是为了给朝廷增加利器,以便更好的剿灭流贼,抗击建虏,可你和你的家人,却丧心病狂,不顾大局,利用巡抚亲兵,到长乐堡杀人放火,为的就是挫败我,让我不能练兵,不能制造火铳!” “左绪,即便是为了对付我,你也不必搭上我中卫所的三百新兵,搭上我制造火铳的铁匠铺吧?你拍着你的良心想一想,你对的起朝廷的世代俸禄、你左家的世袭武职,以及少年时的你吗?” “从你的眼里,我现在只看到嫉妒和恐惧,你少年时候的眼光和勇气都哪里去了?” “我今日说这些,不是要嘲讽你,只是可惜你,左绪,你本可以做一些事情的,但你的嫉妒和狭隘,彻底的毁灭了你……” 尤振武的声音清楚冰冷,直透人心,就像是一支支的利剑,从四面八方,狠狠的刺入了左绪的心脏,令他不能自己,浑身颤抖不已, “你你你……” 左绪瞪着尤振武,脸色煞白,嘴唇颤抖,一时说不出话,不知道气恼还是羞愧,忽然,他大叫起来:“尤振武,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到底是哪里出来得?” 就在尤振武对他的话,有点莫名其妙的时候,左绪忽然又对着黄纲大叫了起来:“大人,你不能相信尤振武啊,他是一个妖人,他会撕纸还原,还说九月河南会有连绵的大雨,我秦军会败,那一日,他又招了坟前的石人,杀了我十个手下,我清清楚楚看见的啊……” “住口!”黄纲一拍惊堂木。 左绪却不住口,依然大叫:“大人。你快杀了尤振武这个妖人,不然我秦军必败啊~~” “拖下去!” 黄纲忍无可忍。 两个军士架住左绪,就往外面拖。 “我说的都是真的啊,不信你问我家的家丁,问段彪~~” 左绪疯狂的吼叫。 原来,左绪那日被朱春杀的魂飞魄散,只想不出世间怎么会有这般勇猛的人物?又为什么会跳出来,救援尤振武,而就在他大哭痛恨中,身边的一个家丁忽然发现,在他们经过道边的一座坟墓前,原本立着两个石人,但现在却只有一个,而且石人所持的武器,正是铁锤。 这个发现,令两个家丁骇然,也把左绪吓了一跳。 不过当时左绪并没有相信,但这些天他被关在牢狱中,失去父亲和哥哥的支持,惊恐不安,担心会被斩首,有时候还哭泣,尤其是在知道,父亲左光先已经放弃了他,令他顶下所有罪行后,他更是嚎啕大哭,整个人都已经快要崩溃。 今日堂上咆哮,已经耗费了他不少的心力,被尤振武一番痛斥,他极度愤怒和气恼之中,眼前好像是出现了幻觉,他好像又是看到了那个挥舞铁锤,一下一个,无人能挡的恐怖杀人者,又感觉到了当时濒临死亡的巨大恐惧…… 一惊一乍之中,不知道怎么的,他忽然就相信了,不错,铁锤者一定就是石人幻化的! 也只有幻化的石人,才能在瞬息间打败我左家十个精锐家丁。 既然铁锤者是石人,那尤振武就一定是妖人,因为只要妖人才能召唤石人,连带着对撕纸还原的疑惑,左绪忽然一下全部都想通了。 “臬台大人,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快杀了他啊,尤振武是妖人,一天也不能留啊,不信您可以去问问榆林百姓,所有人都知道啊……” 直到被拖下去很远,左绪依然在嘶喊。 …… “他才是妖人呢,左绪这个疯子!” 从臬司衙门离开时,一向平和的荣叔尤荣成也忍不住对左绪大骂。 身边护卫也都是忿忿。 尤振武却是冷静,他已经看出,左绪的心志怕是已经崩溃了,所以才会说出妖人的话,当然了,所谓的崩溃并不是疯了,而是他失去了心理的支撑,变成了郁郁,或者是敏感惊恐一类的性格。 左绪如此,倒真是令人想不到…… “这样的风言风语,臬台大人不会相信吧?” 又亲卫小声道。 “那当然!”另一个亲卫肯定回答。 尤荣成回头瞪了他们两人一眼,向尤振武看:“少佥事,现在去哪?去火器厂还是住处?我在东街附近租了一处宅子,幽静的很。” 尤振武看了看天色,说道:“不,去布政使衙门。” “是。” …… 正文 第三十八章 秦王世子 陕西布政使衙门。 一别一月,尤振武又回来了。 但和上一次一样,他又吃了一个闭门羹,布政使衙门以天色渐晚,布政使大人公务繁忙为由,令尤振武明日再来, 没办法, 尤振武只能将自己的汇报文书交到布政使衙门的下属官员手里,然后赶往西安火器厂。 “尤佥事回来了,呵呵,呵呵。”临近下班时间,火器厂主事赵彦亨正准备要离开,尤振武在堂前遇见他, 抱拳拜见,他有些尴尬、但又不失圆滑的拱手回笑。 “卑职不在期间,大人劳苦。” “好说, 好说。” “禀报大人,卑职个人先到,制作自生火铳所需的簧片和各种部件,不日就会到西安。” “好,好,” “大人有何吩咐,卑职谨听命令。”尤振武抱拳行礼,谦卑说道。 “辛苦,辛苦。”赵彦亨还是呵呵笑。 …… 从大堂离开,尤振武快步去往生产现场。 周器迎了出来,向他汇报这些日的情况,听到这些日子只生产了八十根铳管,尤振武心中忍不住叹息,但他没有责怪,因为他知道这并不怨周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没有铁料炭料,以及一应的物资, 就是神仙,也无法生产出更多。 检验了生产出的铳管,尤振武微微点头,整体质量还是可以的,就是数量太少了。 “属下愧对大人。” 周器躬身,一脸的愧色。 “是我对你的支持不够。”尤振武道:“过不在你,你不必自责。过几日,簧片和火铳所需零部件,就会运到西安,随行的还有两位熟手匠人,你早做准备,等他们到了,尽快将自生火铳组装制成。” 周器起身,面色严肃:“是。” 尤振武想了想:“这些天,火炮匠人都在忙什么?” “火炮早就不造了,这些天,他们都跟着造铳管。”周器回答。 尤振武点头, 若有所思。 这时,脚步声响, 尤荣成快步走了进来,到尤振武身边小声说道:“少佥事,二公子在外面等你,说是有要事。” …… 火器厂门口,一辆马车已经在等待,车中人掀着车帘向外望,当看见尤振武走出时,立刻挥手召唤:“振武~~” 正是尤见田。 “二叔。” 尤振武快步上前,躬身行礼。 尤见田看着侄子,面色严肃:“上车说话。” 尤振武上了车,车夫甩鞭,马车拖着尤振武叔侄二人往东街去,尤荣成石善刚等人在后跟随。 “你说什么?秦王世子要见我?”车厢里,尤振武惊讶。 尤见田点头:“是,现在世子就在李府……” 尤振武脑子急剧转动----历史上,最后一任秦王,也就是现任秦王朱存极投降李自成后,被李自成带到了北京,京师之战前,还曾经令朱存极在北京城下露面,向城中的明军施加压力,后来李自成在山海关兵败,一溃千里,从北京一直退到西安,这中间,在经过山西时,朱存极被杀,一说是被李自成诛杀,一说是逃跑未成而被杀,总之,朱存极就是死了。 而对于朱存极的儿子,也就是秦王世子,历史上倒是也有记载。 具体姓名,史书记载不一,说的比较含糊,但确定的是,弘光元年五月,孙守法起兵反清,奉秦王世子为汉中王。永历三年,赵荣贵奉其为秦王,攻打阶州,但被清军击败,秦王世子最后投紫水河而死。 论起来,秦王世子还算有些骨气。 这一世,尤振武知道,秦王世子名叫朱德煜,今年刚十八岁,和自己同庚。 只是,堂堂秦王世子,怎么会忽然想起见自己这样一个小小的四品佥事呢? “二叔,是有什么事吗?”尤振武问。 尤见田摇头:“我也不知道,原本,我和你岳父从醉仙楼出来,已经准备要分手,不想他家人忽然急急来通知,在他耳边嘀咕两句,他听完之后脸色一变,小声对我说,说秦王世子要见你,并且已经在他家等着了,要我立刻来通知你。我问他具体原因,他说他也不知道,我问他李家和秦王府有什么关系,他说,只是有些生意往来……” 尤振武更是迷惑,看来秦王世子要见自己,到底是为什么呢? 疑惑之中,尤振武心中却也是升起喜悦,虽然朱家宗室不堪,就明末来说,从南到北,也只有一个周王、一个后来成为隆武帝的罢免唐王,以及他的弟弟绍武帝、还有张煌言扶持的鲁王,有些担当和骨气,其他诸王一概不足论,这其中,秦王最是恶劣,不但一毛不拔,不肯出银助军,为将士们增添寒衣,李自成进城之后,更是率众投降,成为大明朝第一个向李自成投降的一字宗亲王。 可悲哀的是,无论多不堪,多恶劣,秦王的身份在那摆着呢,陕西仍然以秦王为尊,百姓们也都看着秦王府。 此外更重要的是,最有钱最有粮的,不是别人,正是秦王。 不知道秦王世子见自己是何事,但尤振武觉得,这或许是一个机会。 如果能和秦王世子套近关系,说不定能讨到一些粮草。 虽然是奢望,几乎不可能实现,但尤振武心中还是抱有期望。 “秦王世子请,咱不能不见,一会见了他,记着小心回话。我估计,八成是有什么要求。不管是什么,你都千万不能轻易答应他。”尤见田郑重叮嘱。 尤振武点头。 …… 到李宅门前时,太阳西沉,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尤振武和二叔下了马车,在李宅管家赵庆的引领下,进入宅子,从外面看,李宅和平常无异,但进入大院,尤其是来到正堂时就发现,李宅的丫鬟佣人,进进出出,十分忙碌,而在正堂的门口,两个劲装汉子正伫刀而立,想来应该是秦王世子的亲随。 见来了客人,丫鬟佣人都闪到两边让路,这中间,尤振武忽然看见一个眉清目秀、十二三岁的小丫鬟正站在角门边,踮脚冲这边望,当见到尤振武转头看来,她抬起手,很激动的挥了一下。 原来是卖身葬父的小女孩韩素宁。 当日,尤振武出银葬了她的父亲,她非要报答恩情,一辈子跟随尤振武,尤振武没奈何,只能想办法将她交给李文英照顾,今日尤振武到李宅,她显然是得到了消息,瞧瞧从后院跑来看,见到尤振武,忍不住欣喜。 尤振武向笑了一下。 …… 正堂前的灯笼都点亮,堂中更是灯火通明,一个玉簪束发、满身贵气、但脸色苍白,眉毛稀疏,看起来精神不是太好的年轻人端坐在大堂正中,身后站着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虽然是常服,但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太监身份。 李赫然在堂中站着,恭恭敬敬的陪着说话。 尤振武知道,坐在正中的应该就是秦王世子朱德煜了。 “榆林候补守备尤见田,卫指挥佥事尤振武,参见世子。” 尤见田和尤振武进堂,单膝行礼。 听到脚步声,“秦王世子”就已经是抬起头,此时目光落到尤振武身上,说道:“不必多礼,今日就是随便聊聊。都起来坐吧。” 声音柔弱,像是一个女子。 尤见田和尤振武起身。 秦王世子朱德煜的目光始终凝在尤振武的脸上,当尤振武坐下,又微微低头,向他致意时,他轻声说道:“尤佥事相貌堂堂,仪表不凡,怪不得能做那么多的事情,又能造铳,又能破案呢。” 尤振武急忙抱拳谦虚:“世子过誉了,卑职愧不敢当。” 朱德煜看向李赫然:“李掌柜。上一次你家那件事,是怎么被尤佥事解决的,你能再和我说一遍吗?” 尤振武心中一动,似有明白,原来秦王世子见自己,是和秋月、白玉柱的事情有关。 于是,李赫然站起身,小心翼翼的将事情讲述了一遍。 ----他没有亲历,显然,他所知道的事情,都是女儿李文英告诉他的,李文英没有隐藏,将事情原原本本的都告诉了他,有些地方甚至是添油加醋,夸大了尤振武的能力。 朱德煜连连点头,好像十分赞赏。 尤振武微微脸红。 尤见田却是忍不住忧虑,所谓捧的越高,砸的越狠,秦王世子这么欣赏振武,又亲自到李宅来见,那就再没有怀疑了,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要差遣振武,所以才这么欣赏。 只是,靖难之役和宁王之乱后,朝廷严厉看管各地宗室,不论是地方政务还是军务,宗室王府都没有权力插手,也不许和当地的文官武将们交往,否则就会被视为僭越,遭来大祸。 虽然尤振武只是一个四品佥事,无兵无马,远没有到朝廷防备的巡抚、总兵级别,但和秦王府走近了,总不是太好。 当然了,和秦王府走近,也是有好处的,虽然官大了会被朝廷顾忌,但小官小吏,如果能搭上秦王府的线,还是会有不少好处的,这件事难就难在尺度的把握…… “观察入微,心思缜密,剥丝抽茧,顺藤摸瓜,轻松解开了这一件迷案,尤佥事你虽然是武人,不能参加科举,但断案之能,可比那些科甲进士强多了。”当李赫然说完之后,朱德煜轻轻叹一声。 尤振武急忙起身,抱拳深躬到地,假装惶恐:“只是机缘巧合,觅得了一丝线索,放才破了此迷,世子谬赞,卑职愧不敢当啊。” “你当的起的……”朱德煜似乎在犹豫,他瞟了一眼站在身后的中年太监,终于是下定决心,于是说道:“今日我召你见面,其实是有一件案子,要请你帮忙……” 听到此,二叔尤见田的面色却是一紧,目光看向侄子,像是在说,谨慎啊,秦王府的案子绝非容易,你千万不可答应。 尤振武感觉到了二叔的目光,也知道二叔的意思,但他却没有直接推让,而是说道:“卑职岂敢?卑职小技小能,看细微案子都已经是力不从心,怕是担不起世子的大事,” “你担得起的。”朱德煜看向李赫然。 李赫然明白,向尤见田使一个眼色,躬身行礼推下。 尤见田无奈,也只能跟着退下,临下前,他再向尤振武示意。 尤振武微微点头,意思是知道了,我会掌握的。 …… 闲人一出,正堂里只剩下尤振武,朱德煜和他身后的中年太监。 朱德煜缓缓道:“刘公公,你和他说吧。” “是。” 中年太监轻声答应,然后目光看向尤振武,微微带笑的说道:“尤佥事,接下来咱家所说的话,都是机密,你切不可随意外传。” 尤振武起身行礼:“是。” 刘公公点头,然后开始说。 …… 尤振武听的微微惊讶。 原来是秦王府最近连续出了两件离奇的盗窃案,门锁完好,门窗都紧闭,没有任何损坏的痕迹,房间里也没有脚步,第二次更是在两个小窗上贴着封条,即便这样,房间里的器物,还是丢失了,而封条却依然完好。 刘公公没有直接说是什么房间,也没有明说丢失的是什么器物?但尤振武却已经是明白,秦王府失窃的地方是银库,丢弃的器物应该是金银一类的贵重物品。 “第一次失窃,已经报过西安县了,但查无结果,第二次又失窃,西安县也派人看了,还在侦办中……不过世子爷对他们不报希望,尤佥事或许能慧眼破案,解了西安县的尴尬。”刘公公道。 尤振武低头不语,像是在思索。 “你放心,只要你答应,世子爷会派人到都司衙门报备,绝不给你添麻烦。”刘公公又补充道。 尤振武还是低头不语。 见尤振武不说话,朱德煜有点急,坐直了身子,想要要说话,但被刘公公用眼色阻止。 朱德煜这才沉住了气,按住了性子等。 终于,尤振武慢慢抬起头,抱拳躬身:“世子爷所命,本不敢不从,哪怕不能破案,也要尽绵薄之力,只是卑职乃是一武夫,拿贼缉案,实在不是我的长才……” 朱德煜皱起眉头,像是要发火。 刘公公却是笑眯眯的说道:“世子爷看的是你的能力,不是你的身份,既然招你来,就是相信你,你就不要推脱了,如果你破了此案,世子爷绝不会亏待你。” …… 正文 第三十九章 星君如月 …… 面对刘公公所说,尤振武微微沉思,还是不答应。 “有什么疑虑,尤佥事但说无妨。”刘公公看出了什么。 尤振武一脸犹豫。 “说吧,我绝不怪罪。”朱德煜说道。 尤振武抱拳深辑:“有件事,卑职不知道当不当问?” “问。” “那卑职就斗胆了。” 尤振武拜了一下,然后道:“王府失窃虽然是大事, 窃贼更是胆大包天,但不碍三百年秦王府,西安县已经在查,西安府更不会怠慢,想必所有的班头和捕快都已经动了起来,世子爷静等消息即可, 为什么, 为什么……” “不是说了吗,”刘公公脸色一沉:“世子爷对他们的能力不相信!” “也没有什么好隐藏的……”朱德煜忍不住了,说道:“实话和你说吧,连连窃盗之后,我父王郁郁不乐,我身为儿子,当为父解忧。另外,在失窃的物件中,有一方玉佩,乃是我母亲的遗物。” 听到此,尤振武明白了,随即单膝下跪:“世子仁孝。卑职愿意试一下,如果不成,还请世子不要降罪。” …… 大堂外。 尤见田正在埋怨李赫然。 “李青山,你可是把振武害苦了。如果振武有什么麻烦,或者遭了祸事,我和你没完!”尤见田怒。 李赫然忙赔笑:“二哥息怒,我也是没有办法,世子不知道从哪听说了那件事情, 亲口问我,我也不敢隐瞒不是?再者,振武聪睿沉稳,一定知道怎么应对的。” “哼哼哼,没过门的女婿,你是一点都不心疼啊!”尤见田斜他。 李赫然搓着手:“怎么会?怎么会?” …… 终于,脚步声响,秦王世子从正堂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刘公公和尤振武。 尤见田和李赫然急忙躬身行礼。 “就这样吧,明日你到王府,刘公公会帮你安排好一切。”听见朱德煜道。 “是。”跟在身后的尤振武抱拳领命。 朱德煜看向李赫然,说道:“李掌柜,你有一个好女婿啊。”随即,笑着去了。 李赫然恭恭敬敬,一直送出府门,直到朱德煜上了马车,马车去了很远,这才收回目光。 站在他身后的尤见田已经忍不住的问:“振武,怎么回事?世子到底是有什么案子?你答应了没有?” …… 回到堂中, 听尤振武讲完整个过程, 尤见田有点着急:“呀。你怎么就答应了呢?侯门深似海,谁知道这案子后面怎么回事呢,说不定是王府内部人员所为,你一个无权无势的四品佥事,去调查王府内部,岂不是自找麻烦?” 尤振武沉思:“二叔所说,我也想到了,不过我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如果帮了世子的忙,说不定秦王府能帮助咱中卫所解决一部分的粮草问题。” 尤见田摇头:“未必,秦王吝啬,爱财如命,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你想从他口中抠粮,怕是门都没有。” “那也得试一下。”尤振武表情声音都坚定。 尤见田无奈的摇头,忍不住将心中的不满都瞪向李赫然。 李赫然笑:“二哥太悲观了,这事就算做不成,世子也不会怪罪,但如果不答应,不给世子面子,那才真是有麻烦。” 尤见田哼一声,不理他。 “说到麻烦,有件事我正要向伯父禀报。”尤振武道。 “什么事?”李赫然问。 于是尤振武就将他命令徐茂祥暂停交易,传播免除税银的假消息,最早九月二十五,才可以和蒙古人交易的事情,告知了李赫然。 ---其实当日之后,徐茂祥就派人返回西安,询问消息,只不过尤振武日夜兼程,提前到了西安,徐茂祥派出的人还在半路呢,李赫然因此还不知道这件事情。 李赫然听完,一脸的错愕。 “侄儿自作主张,还望伯父恕罪。”尤振武起身赔罪。 “但……但这是为何呢?为什么非要拖到二十五呢?” “是啊。” 李赫然不明白,尤见田也是不解。 “这里没有旁人,我也就直说了。”尤振武脸色肃然:“九月二十五,河南可能会有一场大消息,胜败生死,整个陕西的安危,可能都在一线之间,在这个事情不能确定之前,红山堡互市的物资,暂时都得留在榆林,不能有一分一毫流向蒙古,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侄儿不得不假借伯父的名义,施压许掌柜,同时散播假消息。” 听到此,李赫然有所明白,但同时却也升起更多的疑惑,九月二十五会有什么大消息传来?难道是孙督师兵败吗?这怎么可能?就算孙督师兵败,为什么要把互市的物资留在榆林?难道潼关和西安也要败吗? 比起李赫然的完全惊讶和疑惑,尤见田能知道侄儿在说什么?不过和两个老爷子一样,他对情势依然还抱持一份乐观,觉得就算孙督师败了,不能胜,但潼关和西安也是不会有问题的,这两个地方没有问题,那榆林自然就安稳如山。 如果是私下两人,尤见田肯定要发表意见,劝侄子不要那么担忧,但此时当着李赫然,且侄子已经霸王硬上弓,破坏了李赫然的商业计划,他不好说什么,只能说默不作声,甚至是有点赞同的意思。 李赫然惊讶的看尤振武,确定一般的问道:“振武,你说的可是河南的兵事?” 尤振武点头。 “你以为……不可能的,”李赫然笑了:“即便战事不利,也碍不到西安,更碍不到榆林。” 尤振武肃然:“那是过去,这一次怕是不一样的,伯父应该知道,这些年,闯贼越来越强,从开始的流窜,到逐渐的硬战,前年攻取洛阳,去年又攻取了开封,杀的左良玉落花流水,杨督师殉国,贼势越大,孙督师这一次倾巢而出,胜是大胜,败亦是大败,一旦败了,陕西无兵可用,潼关西安又如何守?” 李赫然脸色不由就变了,目光看向尤见田。 尤见田宽慰道:“娃说的是最坏最坏的情况,我看不至于,反正只是到九月二十五,今日已经九月十二,再等十三天就可以了,也误不了你你家的生意。” 事到如今,李赫然没法再说,只能是点头。又叹道:“如果孙督师真败了,陕西还真是没有活了。” 管家赵庆走进来,说晚饭已经好了。 尤振武这个准女婿也没有客气和扭捏,就留在李家用晚饭了。 既然是准女婿,自然少不了说婚事的事情,不过都是二叔和李赫然两人在说,尤振武默默想自己的心事,一句话也不插嘴。 …… 后院。 绣楼。 伊人托腮坐在桌前,嘴角微笑,粉颊带着红晕。 ---前面的喧闹,她早就知道了,也知道秦王世子刚刚来过,但这些都不是她遐想连连,满眼幸福的原因。 她所为的,只是一个人。 …… 用过晚饭。 尤振武和二叔向李赫然告辞,离开李宅,返家休息。 刚出了府门,准备上车,一个小身影忽然从宅子里面跑了出来:“佥事大人留步。” 尤振武回身一看,原来是小丫鬟韩素宁。 韩素宁小跑而来,将一张素纸,恭恭敬敬的交到尤振武的手中。 尤振武接过来仔细一看,上面两行娟秀的小字。 ----星君如月,流光皎洁。 尤振武脸色不禁微微一红,李文英还真是含蓄,一个情字,也说的这么深奥,想到她美丽的容颜,心思不觉有些醉,压住心思,对韩素宁小声道:“告诉小姐,明日黄昏,潇湘茶楼。有要事相商。” 韩素宁点头,表示记住了。 这中间,尤见田只看着他们笑,不说话。 …… 回去的路上,尤见田又说起秦王府的案子,还是不放心,要尤振武明日一定要小心,尤振武轻声安慰,心思却是飘忽,对于秦王府的事情,他一点都担心,大不了忙乎一场,查不出盗贼,让秦王世子失望而已,他真正担心的是河南的战事,今日九月十二日,照历史来看,官军在收复洛阳之后,又已经是取了唐县和宝丰,将李自成留在唐县的老营家眷,杀了一个血流成河,接下来一战,官军也将取得胜利,并且逼的李自成退回襄城。 只可惜,官军的好运到为此。 接下来,连绵的秋月将会降临…… 今日九月十二日,距离九月十五开始的秋雨,已经只有三天了。 不知道孙督师是否已经做了一些防备,又不知道父亲在见到第一滴的秋雨后,能否想起他的警告? …… 这一夜,尤振武又失眠, 梦里金戈铁马,喊杀震天,父亲正在浴血奋战,忽然一片箭雨射来,父亲猝不及防,翻身落马…… 远处,孙字大纛,轰然折断…… …… 第二日。九月十三。 一早,尤振武如令来到布政使衙门,求见布政使陆之琪。 但还是没有见到陆之琪本人。 陆之琪属下的一个六品官接见了他。 “尤佥事。实在是无有钱粮啊。你火器厂再等几日吧。”官员双手一摊。 尤振武一点都不诧异,很平静的接受了这个结果---布政使衙门并非完全是在推诿,孙督师收复洛阳之后,再往襄城杀去,粮道补给线又拉长了很多,陆之琪留守西安,担负向前线运送粮草的重任,压力非常大,粮草也的确匮乏,这种情况下,供应前线为第一,其他都得放后面,即便他造的是自生火铳。 离开布政使衙门,尤振武去往秦王府。 因为有所担心,二叔尤见田非要跟着他,尤振武没有办法,只能是答应,加上石善刚,三人一同来到秦王府的后门处。 一个小太监早已经在等着他们了,但却只允许尤振武一人进入。 无奈,二叔和石善刚只能在外面等着。 …… 和尤振武想象中的戒备森严不同,秦王府几乎看不到守卫和侍卫,宫女和太监也没有几个,一路都是红墙绿瓦、空旷无人的场所,就好像后门口的两人是唯一的守卫一样。 尤振武初时讶异,但随即却也明白,这应该就是大明朝中后期之后,各个亲王、郡王府的常态。 大明初立时,朱元璋将自己的儿子分派各地,镇守四方,掌握各地的兵马精锐,并自诩为高明。以为朱家江山永固。但他错了,他活着不要紧,他一死,各处藩王实力雄厚,隐然有割据之势,中央权威受到严厉挑战,也因此,继位的建文帝才会削藩,也才会有后来的靖难之役。 靖难之役后,亲王郡王被削弱很多,但其特权并没有被全部的剥夺,如宁王等,甚至还拥有庞大的卫队。 直到宁王之乱后,亲王的权力被全面夺去,不但卫队,连侍卫也都是有数目限制,并且被在地官员严厉得监督,因此,这偌大的秦王府才几乎看不到侍卫。 当然了,另一个原因也可能是,尤振武三人并没有被领到王府的核心区域,而是来到了东南角的偏僻区。 昨日的刘公公已经在角门前等着。 和昨日的便服不同,刘公公今日换上了太监服,六品的补子,应该是王府之内,排名前三的大太监。 “见过刘公公。”尤振武上前行礼。 ---他已经知道,刘公公名叫刘安,多年前,老秦王大婚时,由京师派遣而来,老秦王病逝后,他侍奉秦王妃,后来又伺候秦王世子,是世子的心腹,在秦王府中,地位仅次于主管太监。 “尤佥事。请。”刘安微笑。 尤振武点头,跟随刘安进入角门,又穿过一条长廊,再一转,最后来到了一座院门之前。在这之间,尤振武一共看到了四个守卫,就秦王府的守卫稀疏来看,这里已经算是层层戒备了。 门前守卫向刘安行礼。 刘安出示腰牌。 守卫打开房门,放两人进入。 显然,事先就有吩咐,所以守卫才问也不问,直接放行。 进入院子,一座大屋赫然出现在面前。 和一般大屋不同的是,这处大屋门窗狭小,窗户离地极高,圆形,不过一尺大小,上面贴着封条,屋门黑漆,门前站着两个挎刀的守卫,当刘公公出现时,两人躬身行礼。 “开门吧。”刘公公又取出手中的腰牌一亮…… 正文 第四十章 王府迷案 “尤佥事,咱家再说一遍,今日之事,只可看,不可说,如果有一言传出去,所有后果, 你自己承担!” 刘公公板着脸,再对尤振武说。 尤振武抱拳,意思是明白。 这中间,两个守卫已经从值房领出钥匙,打开了门上的第一道锁,刘公公 从怀中取出第二把钥匙,一直跟在后面的小太监则是取出了第三把。 三把钥匙三把锁, 一起开启, 这才算是开了大屋的门。 ---昨日刘安曾经说过,府库钥匙原本只有一把,由秦王自己保管,谁也不知道放在哪里,遇有事情,拿钥匙和秦王的命令,开库即可,但窃案连续发生,且都是门窗完好,窗上的封条都没有动,这让秦王不由怀疑,自己的钥匙可能已经是被歹人复制了,因此他临时决定,再添两把新锁头,并将其中一把钥匙交给世子保管。因此今日开锁需要有三把钥匙。 “公公,请。” 房门开启,小太监推开门, 引着刘公公和尤振武进入。 尤振武迈步而入,迈过门槛的时候, 他抬头看了一眼,发现门楣上写一个“丙”字,心知这并不是秦王府唯一的宝仓。 放下目光,借着从门窗透进的光线,尤振武清楚的看到,大屋里整整齐齐的排列着七八个类似于书架子,如书阁一般,将房间隔成了一道一道,中间空隙,只够一人行走,但架子上摆的并不是书,而是一个个整齐一致的扁平匣子,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物件? 大约是银子吧? 如果是其他,价值可能会更高。 因为是密闭的空间,阳光照射进来,隐约看到,有无数细小的灰尘, 在书架间乱飞乱舞, 宛如追逐财富的细蝇…… 尤振武静静看着,心中却是叹。这个时候,全陕西都在为孙督师的粮饷发愁,整体田赋,已经是收到后年了,但依然是供应不上前线所需,为了筹集粮饷,各地乌烟瘴气,怨声载道,更不用说,京师的崇祯帝因为国库空虚,收不上银子,愁的头发都白了,但在大明亲王,朱家子弟,陕西秦王的私库中,却是整整齐齐,码放了这么多的银子。 但只是这一间房,最少也有五万两银子。 这些银子,没有助军,也没有助国,最后都落入了李自成的口袋,由此可知,秦王的短视。 不止是秦王,明末舍命不舍财的王爷,从南到北,数不胜数,福王死了,楚王没有吸取教训,楚王死了,又跟上了秦王。 都说大明王朝将宗室当成猪养,养来养去,一个个都真的变成是猪了…… 所以最后都是罪有应得,不止是他们自己的私心,大明朝畸形的宗室制度,更是推波助澜的罪魁祸首。 …… “尤佥事,请看吧。”刘公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尤振武收住胡思乱想的心事,低声道:“刘公公,如果我没有看错,这里好像重新整理过了,是也不是?” 原来他发现,架子上的匣子都贴着封条,间架也很是干净,明显是被整理、擦拭过。 “是。当日西安县查过之后,王爷就令人整理了这里。”刘公公道。 “但封条是昨晚新帖的?”尤振武问。 “是。”刘公公微有尴尬。 尤振武微微苦笑,府库打扫一新,意味着盗贼留下的踪迹完全被消灭,案发现场等于是没有了,匣子贴上封条,他无法匣子里面的物件……他今日查勘现场的意义,少了一大半。 但昨日他和秦王世子明明已经有约定,世子当时还说,府库保持原样,并答应他,准许他亲到宝库查勘现场的。 难道请他破迷,只是世子一人的想法,并没有得到秦王和府中人士的支持,为了财不外漏,所以才将所有匣子都封了起来? 怪不得刚才在院门之前相见,刘公公的表情看起来不太自然, …… 像是看到了尤振武眼中的忧虑,刘公公微微叹口气,欲言又止,像是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没有再追问,尤振武在房间里慢慢踱走,目光仔细观察每一个角落和每一处的细节…… ---今日他能够进入宝库,应该是秦王世子力争的结果,他不能辜负世子的信任,如果他什么也差不出,秦王世子一定会尴尬,所以他必须全力以赴。 最大的疑问,房门紧锁,门窗没有损坏,没有脚步,进出三道门,守卫严密,钥匙又在秦王手中,盗贼是如何得手的呢? 一般来说,这种情况八成都是监守自盗,内部人所为,但世子和刘安却都说,事发之后,守卫宝库的几个侍卫,已经被反反复复的调查了很多遍,但没有发现任何疑点, 秦王身边,有可能接近钥匙的几个太监和宫女,也被调查了三遍,但始终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所有人好像都是清白的。 西安县和西安府都无计可施。 “人”路不通,而时间又紧迫,尤振武还是决定从现场入手。 …… 尤振武仔细看,忽然眼睛微微一亮,他停住了脚步,仰头问道:“那是什么?” 跟在他身后的刘公公上前看了一眼,说道:“哦,是一个通风口。” ----因为这间大屋的门窗极其窄小,四面紧闭,通风不是太好,为了防潮,在房屋的高处,留了两个通风口。 通风口只比碗口粗大了一些,没有遮挡,任由空气流通。 尤振武定定看着,若有所想,然后走到墙壁前,凑近了,仔细观察每一块砖,甚至还用手指摩挲,摸下一层灰,放在口鼻前闻,就好像墙壁上有什么重要线索一样? 见尤振武如此,刘安和那个小太监都是好奇。 尤振武忽然回头:“刘公公,请把失窃清单给我。” “是。”刘公公从袖中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张纸。 尤振武看完皱起眉头,失窃单子语焉不详,有很多含糊之处,明显就是隐藏了很多。 “公公,失窃的器物都在单子上吗?”尤振武抬头问。 “是。”刘公公回答。 “公公,这很重要,如果我不能详细清楚的知道所有的失窃物品,就难以进行下一步……”尤振武看着刘公公。 这一次,刘公公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了身后的小太监。 在这之前,小太监一直默默不语、态度谦卑、亦步亦趋的跟在尤振武和刘公公的身后,看起来地位不高,但从他手拿秦王钥匙看,他应该是秦王的绝对亲信,今日一直跟着,怕也是有监督的意思。 “马权,这单子可有遗漏?如果有,请立刻告知尤佥事。”刘公公道。 原来小太监叫马权,刘公公向他问话,居然用了一个“请”字,由此可知,尤振武的猜测是对的。小太监的身份,果然是有些不寻常。 “应该是没有遗漏……”马权恭恭敬敬的回答。 见尤振武面色严肃,根本不信,于是又笑着补充一句:“恕小的直言,丢了什么,丢了多少?其实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贼人究竟是如何进入库房,如何得手的,尤佥事您还是应该从这个方面入手。” “不,你错了。” 尤振武表情平静:“失窃的财物非常非常的重要,不但有利于追赃,另外一个重点是,这里的东西这么多,窃贼为什么只取几件?哪几件有什么特殊,令盗窃放弃其他。只取它们?只有了解这一点,才能摸到窃贼的心思,继而才能把他揪出来。 ---虽然府库失窃进了盗贼,但并非所有财物都丢失,窃贼似乎是很有选择性的拿了一些财物。 这是秦王世子和西安县疑惑的地方,也是尤振武以为的重点。 “可西安县并没有细问。”马权笑。 “西安县问不问我不管,我得问。”尤振武不卑不亢。 “这个……小的怕是做不了主。” 见马权还是不想说,他转对刘公公:“刘公公,如果不能知道具体失窃的财物。我怕是查不下去了,请代我向世子爷请罪。” 说完,转身就要走。 “慢着。” 马权终于是绷不住了,眼珠子乱转了几下,点头道:“请尤佥事稍候,我去去就来。” 说完,急急离开。 待他走后,刘安方才向尤振武拱手:“今日之事,尤前世海涵了。有些事,世子爷也做不了主。” “不敢,”尤振武回。 “佥事可有发现。” “还不能确定,” “这么说是有了?那太好了。”刘公公喜。 尤振武不直接回答:“我们到屋外再看看。 “好。” 两人出了大屋,尤振武看周边环境,站在廊檐下思索,继而又回到大屋中,仔仔细细的检查墙壁,以及架子的最高处。 刘安跟着看,但却丝毫想不出,四门面墙壁和盗贼的关系? …… 一会,马权回来了,将一张纸呈到刘安面前,说道:“刘公公。这是李公公让我交给你的,李公公说,事情重大,如何做,由你抉择。” 刘安面色凝重,他知道,马权手中的,正是失窃物品的清单。同时也是秦王府的机密。 一张纸虽然是轻飘飘,但责任却是重大,如果尤振武看了清单,最后却并没有查清案子,这责任李公公不担,马权不担,就得由他全部担下。 刘安接过清单,稍一思索,转身交给尤振武:“尤佥事,请看吧。” 尤振武双手接过,心中十分明白,他接的不止是清单,更是刘公公以及秦王世子的信任。 打开了,仔细看过,在惊讶于失窃的都是金箔、玉器之类的高价值物品、秦王府财产丰厚的同时,尤振武对自己的判断也更有判断,于是他将清单交还给刘安,说道:“刘公公,世子爷在哪?我要见他。” “尤佥事。难道你……”刘安有所察觉,脸色惊讶。 “是的。”尤振武坚定回答:“此案我已经有眉目了。” “眉目在哪?” 忽然听见院门外有人喊,接着一个人迈步走进大院,身后跟着一个小太监和一个侍卫。 头戴翼善冠,元青色的袍服。 正是秦王世子朱德煜。 原来他一直就在外面,但一直也没有现身。 尤振武,刘安和马权急忙行礼。 朱德煜疾步到尤振武面前,问道:“尤佥事。你说的眉目到底是什么?” 尤振武抱拳:“当然是窃贼的踪迹,还请世子爷立刻行文西安府、西安县。请她们即刻派出班头捕快,封闭四门,准备抓窃贼。” “这么快?”朱德煜惊讶。 “是。”尤振武点头:“同时命令王府中的侍卫全部待命,在案件没有清楚之前,谁也不许离开,也不许向外传递消息,但有违,即视为窃贼的同党!” “尤佥事……” 朱德煜惊讶,老实说,他真不敢相信,一个时辰不到,只是简简单单的看了现场,又调了失窃清单,尤振武就好像已经是破了此案了。 刘安和马权也惊,或者说不敢相信,刘安打着圆场说道:“尤佥事,封闭四门,大举抓人,可不是小事,非得有确实的证据不可,不然一旦没有收获,怕就不好收场了。” 尤振武露出信心的微笑,对朱德煜道:“当然有证据,王爷请移步,卑职向你禀报。” 刘安、马权知趣的后退,尤振武引着朱德煜进入库房,就自己的发现,简单讲解…… 刘安和马权站在外面,并不能听到。 很快,秦王世子朱德煜脸色通红,眼有激动的牵着尤振武的手,从库房里面走出来,口中道:“尤佥事真乃神探也,快走,随我去见父王!” …… 上午巳时(11点)。大批官兵和捕快,忽然出现在西安四门。 “戒严了戒严了,谁也不许出入!” “退开,退开!” 乱哄哄之中,百姓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是胡乱猜测,但很快的就有消息传出,那就是秦王府被窃之事,官府已经查不出了,现在正全城缉拿窃贼。 中午时分,又有一个消息传来,说西安城內所有的耍猴人,连同他们的猴子,都被抓到了西安县的县衙…… 正文 第四十一章 能擒朱春否? 下午时分。又一个大消息在西安城中传开,那就是偷窃秦王府的三个盗贼,都被抓获了。 原来,所有的耍猴人连同他们的猴子,都被押到县衙之中,在秦王,秦王世子, 秦王府长史章尚纲、西安知府简仁瑞、西安知县吴从义等人的见证下,卫指挥佥事尤振武令人取出十几个扁平匣子,一字排开,然后放开所有的猴子。 大部分的猴子都是随处乱奔,只有一个灵活无比的小猴子三窜两跳,奔到匣子面前,熟练的打开匣子, 从里面取出金箔、玉器一类的贵重物品, 几个蹿跳,回到主人身边,将金箔玉器交给主人。 自此,窃贼现身。 原来,耍猴人训练自己的一个小猴子,令他钻圆洞,开匣子,取宝贝,小猴子天天被训练,习惯成自然,见到匣子,立刻就飞奔上前,打开匣子,却不知道,它这样做正是出卖了主人。 ---宝库的通风孔很小,人根本不能穿过,小猴子却可以。 秦王府的各处围墙和屋檐, 小猴子踩来都是如履平地,从通风口而下,完事之后,再原路返回,上下之间,手爪在墙壁上攀爬、跳跃,留有痕迹,虽然很是细微,但还是被细心的尤振武发现了。 结合门窗紧闭,封条未动,所失窃的物件,都是分量轻、价值高的物品,尤振武当时就有了初步的怀疑。 而随着马权拿出真实的失窃清单之后,他的怀疑,就变成了具体的推断。 猴子、耍猴人进入他的视线。 当然了,耍猴人不是孤立的,偌大的秦王府,府库在什么地方,屋顶什么形状,都需要内应告知,耍猴人在外训练。 在大刑之下,耍猴人很快就招了他在王府的两个同伙, 其中一个正是案件的主谋,所有一切,都是他的严密谋划下,连续进行的。 “一日断案,真是神探啊。” “是啊,听说李赫然家中的疑案。也是他破的。” “李赫然不是他丈人吗?” “是准丈人,现在还没有过门,娶妻的日子,听说是九月三十。” “这算什么?”旁边一人接口:“你知道尤佥事小小年纪,怎么就成了佥事吗?” “怎么成的?” “那是因为他研造出了自生火铳,孙督师欣赏,破格拔擢他为指挥佥事,在火器厂担任副使。” “哦,这样啊,怪不得呢,真是少年英才啊。” “你知道的还是不多,”又有一个插嘴道:“听说尤佥事在榆林就是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有各种传奇,榆林左家为什么倒台,就是因为得罪了他啊。” “厉害厉害,怪不得能成为李大掌柜的女婿,得世子爷的器重呢。” “九月三十马上就要到了,到时我们一定要看看……” …… 尤振武的大名在西安传开,几乎要成为传奇的时候,尤振武本人却是在发愁。 “好啊好啊。”大堂上,秦王朱存极笑的合不拢嘴,因为不止是案子破了,而且追回了大部分的赃物,从金箔玉器一直到他死去王妃的玉佩,都被找了回来。 老实说,在这之前,朱存极是有些生气的,觉得儿子不经他同意,就随便找了一个指挥佥事就到王府来查案,简直是荒唐,连西安县、西安府的班头捕快,连同各位大人都一筹莫展,没有线索,一个小小的,年级还不到二十的指挥佥事能行吗? 最初,朱存极甚至不许尤振武进府,更不许他进宝库勘察现场,最后在世子力争和一连窜的保证之下,他才勉强同意,但万万没有想到啊,就是这么一个毫不起眼的年轻人,竟然是破了迷案,帮他挽回了不少的损失,他如何能不喜? “尤佥事,本世子答应过你,但使破了案,我秦王府一定重赏于你,现在当着我父王。你有什么要求,就说出来吧。” 站在秦王身边的秦王世子朱德煜,一改平日的无精打采,今日意气风发极了,感觉从小到大,在父王面前,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尊和自立。 ---如果不是他慧眼识人,起用尤振武,秦王府失窃案,怕是永远都破解不了,而他母亲的玉佩,也永远找不回来, 经此一次,父王以后就不能把他当小孩子看了。 所以朱德煜心中很是激动。 “对对对,你要什么赏赐,快说。”秦王朱存极一向吝啬,最怕人讨赏,但今日他心情好极了,破例决定给尤振武重赏。 …… 努力、辛苦了这么多,尤振武等的就是这一刻。于是他立刻抱拳躬身:“回王府,破案缉贼,乃是卑职的本分,卑职本不敢要赏赐,只是卑职身为指挥佥事,不但是西安火器厂的副使,在老家榆林中卫所,也管着三百兵。自从三月前,卑职散财募兵以后,粮饷极其困难,军士们几度断粮,卑职没有办法,如果王爷您能借中卫所三百军士,三个月的军粮,卑职将感激不尽。” 听到此,秦王和秦王世子都愣住了,他们原本以为尤振武会要银子,甚至金子都可以,但想不到,尤振武居然是要跟他们借粮。 秦王朱存极的脸色沉了下来,他稍微一算,三百人,三个月的军粮,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以一个军士,一天最少二斤粮食计算,三百人,一天就需要六百斤,三个月,一共九十天,六百乘以九十,那就是五千四百斤,折合下来,等于是五百石粮食。 以现在糙米二两多,精米四两计算,这就等于是一千两的银子。 好嘛,尤振武居然要一千两的赏赐。 所谓“借”,根本就是刘备借荆州,一借永不还,秦王才不会相信呢。 一千两银子,这也太多了,你尤振武狮子大开口啊! 秦王朱存极心中不悦,脸上立刻就显露了出来。 虽然尤振武为他追回的财物,价值五六千两,他王妃的玉佩,更是无法用银钱来计算,但秦王朱存极根本想不到这些,他只觉得,尤振武太可恶了,这隐隐就是在勒索他。 因为“重赏”两字已经从他口中说出,如果他不答应尤振武所求,岂不是让人笑话? “本王累了,要去休息了。” 作为大明朝第一个向李自成屈膝投降的一字秦王,朱存极的脸皮厚的很,既然舍不得给,他就想要退了。 众人愕然。 只有世子朱德煜红着脸。 尤振武则是面带苦笑,看来历史和流言都是不虚,秦王果然是爱财如命,吝啬的很,连借都不肯借。 “王爷,下官有一言!” 眼见秦王就要退下,忽然有一官员站出,高声道。 尤振武抬头看去,发现是秦王府长史章尚纲。 所谓的长史,最早设于秦代,最初属于幕僚官,相当于秘书长或幕僚长。但明朝王府的长史,却和历朝历代不同,其表面上的主要职能是处理藩王内部事务、协助朝廷处理皇室宗族事务。但其实长史还有更重要的两个职能,第一,匡正亲王行为,第二,处理宗藩礼乐制度上的事务。 白话讲,长史就是朝廷派来监视各个藩王的,在藩王府,长史就是朝廷的代表。 也因此,长史并不是秦王府单纯的下属,有明一代,长史匡正藩王的记录,数不胜数,最著名的就是明末唐王想要废立世子,被长史阻止,其后又牵出了毒杀案,而这其中的主角,就是日后的隆武帝。 听到章尚纲呼喊,秦王朱存极像是猜到了他要说什么,于是捂住耳朵,急急往后堂躲。 章尚纲怒了,上前两步,拉住了朱存极的袖子,叫道:“王爷,人贵有信,言出必行,何况你是王爷,尤佥事有功于我秦王府,破我王府大案,你岂能不赏赐?再者,尤佥事并不是为私,乃是为了中卫所的将士,拆借军粮,于功于私,你都不应该拒绝啊?” 秦王朱存极挣脱几下,不能成功。 跟在他身边的大太监要劝阻章尚纲,但被章尚纲狠狠推开。 堂中人都看呆了,包括尤振武在内。 尤振武心中感叹,果然忠烈也。 章尚纲,会稽人。崇祯十六年,李自成攻陷西安,他力劝秦王就义不成,便将秦王的王印,投于井中,自己礼帽冠服,在王府端礼门三拜,向着京师的方向大哭,遂自缢。 后赠按察副使。 章尚纲忠臣也,今日看他对秦王的劝诫,可知他的脾性。 “这这这……长史请放开,容本王回座再说。”秦王朱存极被缠的没有办法,只能事回座。 章尚纲整理衣冠,拱手行礼,高声道:“请王爷践行诺言,赏赐尤佥事!” 众人目光都看着秦王。 “不是本王不借赏,只是还有另一件事。”秦王朱存极骑虎难下,涨红着脸,憋了半天,似乎想到了一个借口,于是忽然说道:“如果尤佥事能帮本王做成一件大事,解了本王的忧虑,本王两功并赏,绝不含糊。” 听到此,世子朱德煜看向父王,像是猜到了什么。说道:“父王,你该不是……” 章尚纲听罢微微一愣,也似乎是猜到了秦王的要求,于是说道:“王爷,案发时长,恐非一日,军士吃粮却是在眼前……” “章尚纲,你什么意思?” 秦王朱存极打断章尚纲的话,脸色难看的说道:“难道案发时间长,就不应该侦破了吗?再者,我秦王府哪有那么多粮食,都来和本王要,本王给还是不给?都给了,本王岂不是要饿死?” 章尚纲一时语塞,他毕竟只是官员,秦王却是世袭的王爷,他可以谏言,但却没有办法强压秦王的意志,秦王能留下,已经是给他面子,他不能逼迫太甚。 秦王朱存极看向尤振武:“尤佥事慧眼如炬,聪睿明断,本王相信,以尤佥事之能,定能破!” 虽然不知道秦王朱存极提出的新要求是什么,但从章尚纲的态度看,隐隐然是一件很难完成的任务,但事已至此,要想从秦王手中要粮,不答应他的条件,俨然是不行了,于是尤振武压住心头那一股对秦王的不屑和鄙夷之火,抱拳拱手:“不知道王爷说的是什么事?” “都退下。” 秦王朱存极挥手。 西安知府知县等官员,连同闲杂人等,全部退下,现场只剩下秦王、秦王世子、章尚纲和尤振武。 “尤佥事,你听说过大盗朱春吗?”秦王朱存极问。 尤振武听的眉眼一跳,这件事又和大盗朱春有关?口中回答:“回王爷,听过。” “好。”秦王朱存极点头:“我知道你曾经破了李赫然家里的案子,不过那是有人假借朱春的名字,并非是朱春本人所为,但本王要说的这一件事,却绝对是朱春所为。” 尤振武假装惊异。 秦王朱存极长长一叹:“事到如今,本王对你也没有什么好隐藏的,坊间传言,说大盗朱春盗走了我秦王府的一颗夜明珠,还杀了我两个王府侍卫,这个故事你肯定也是听过得,但本王告诉你,坊间传言并不是真的,大盗朱春确是光顾了我秦王府,也确是杀了我两个王府侍卫,但他盗走的,并不是什么我最爱的夜明珠,而是先帝赐给我秦王府的一书铁券……” 听到此,尤振武真是大吃一惊。 铁券,源自丹书铁券。 何谓丹书铁券? 顾名思义,用红笔书写的铁卷,创始人乃是汉高祖刘邦,将丹书铁券颁发给功臣,以安他们的心,凡有丹书铁券者,可免九死,所谓九,乃是复数,并不是只减九次,而是无数免死的意思,因此,丹书铁券在民间也称为“免死牌”、“免死金牌”。 汉代之后,各朝多有颁发。 宋代时,宋太祖赵匡胤“黄袍加身”,从后周柴家手中谋得皇位,为了安抚民心,下旨厚待柴氏子孙,赐柴氏“丹书铁券”,柴氏后人即便谋反也不得加刑。 到了明代,朱元璋有样学样,也给功臣们颁发了丹书铁券,不过拥着丹书铁券的功臣们,最后一个个都被朱元璋处死,当然了,朱元璋还是很守规矩的,处死功臣前,首先做的就是收回丹书铁券。 所以有史家感叹:太祖的丹书铁券不是免死牌,而是阎王殿里的生死搏,随时都有可能被阎王勾决。 秦王是宗室,本没有丹书铁券。不过先帝天启在位时,因为感念时任秦王对母亲的孝顺,特制了一块铁券,如奖状一般,赐给秦王府。 从此,铁券就成了秦王府的至宝,供在家庙里,但两年前,关中大旱,人相食,大盗朱春忽然光顾秦王府,杀了侍卫,盗走了铁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