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了大明勋戚》 正文 001 便宜老子 明南京城的秦淮西段,这里遍布着皇亲国戚、功臣勋贵的豪宅官邸,琼楼玉宇中处处彰显着大明正统朝的盛世繁华。 只是在这朱门高墙之下,一栋有些陈旧的别院座落在街角位置,显得与此处的恢宏有些格格不入。 别院东厢房木床上,一名模样十几岁的少年正坐在床头,打量着周围陌生的一切,眼神中满是怀疑跟茫然。 不科学! 张宁脑海中不断回响着这三个字,自己明明正在工作台前修复着文物,只不过迷迷糊糊打了个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古香古色”的房间里面,甚至就连身体都变成了一副少年模样? 身为一名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唯物主义者,张宁除了做梦这个词外,他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解释眼前一切的变化。 没错,我一定是在做梦! 想到这点,张宁毫不犹豫的在自己大腿上用力掐了一把,他哪怕知道其实在梦境中也能有痛觉产生。但此刻张宁已经有些病急乱投医,只能用这种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来实验了。 只是跟张宁想的不同,冲入脑海的不只是痛觉,还有一段记忆也随之汹涌袭来…… 自己的名字叫做沈忆宸,年方十六,大明应天府江宁县人士,现今在成国公府家塾里面附学。 目前家中只有丁口两人,除自己外还有母亲沈氏,平常靠着织布勉强维持家用,所以日子过的一向清贫。 至于自己的父亲…… 记忆到这里的时候,浮现出来的名字瞬间让张宁惊醒过来,因为这个名字简直就跟自己出现在这里一样不可思议,他就是大明顶级世袭勋贵,第二代成国公朱勇! 成国公是我爹? 张宁突然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这到底开的什么玩笑,不科学也就算了,现在就连史实都不符合了,成国公朱勇什么时候有个叫做沈忆宸的便宜儿子? 先不管是否史实出现遗漏,成国公好歹也是个大明一品公爵,又不是后世相声里面的大清绿帽子王,咋姓氏都还能不一样的? 莫非自己穿越到了平行世界? 想到这里,张宁的思绪一下就打开了,上辈子他科幻电影、穿越网文什么的可没有少看,于是犹豫了一下,然后试探性的喊了一句。 “主神?” 略显空荡的屋子里面依旧昏暗,并没有想象中的光点出现。 可能称呼不太对,换个通俗点的。 “系统?” 话音落下之后是长久的宁静,还是没有异样发生。 有问题!这到底是没给自己开挂,还是称呼不对? 思索再三,张宁的面色有些凝重,然后咬了咬牙喊出了那两个字。 “爸爸!” 反正脑海中记忆连成国公朱勇都能成为便宜老子,说不定这就是系统的恶趣味,自己只能投其所好了! 只不过张宁等待中的系统回应并没有出现,反而从门外传来了一道中年女声:“宸儿你在说什么?” 宸儿? 突然听到这个称呼,张宁愣了下神,没反应过来这个宸儿到底叫谁。 “宸儿,都已经卯时了,赶紧吃点东西去教馆。” 再次听到屋外女声的呼喊,张宁这下反应过来了,记忆中自己名字叫做沈忆宸,所以宸儿喊的就是自己。 “嗯,我马上就好。” 脱口而出的回答,没有一丝丝的陌生,很熟悉跟自然,仿佛这种对话经常上演。 “难道我真的穿越了?” 张宁终于意识到事情不是做梦那么简单,并且随着脑海中的记忆越来越清晰,他对于现在身处的环境跟身份,也有了更为明确的认知。 现在已经不是公元2021年,而是大明正统八年(1443年),屋外那道催促的女声是自己母亲沈氏,此刻到了应该去成国公府家塾上学的时间点。 至于之前那什么成国公是我爹的记忆,也不是系统的恶趣味,而是事实如此! 不过准确来说,这种父子关系只存在于血缘上,而不是名义上的,原因就在于沈忆宸是一名婢生子,也就是俗称的私生子。 大明子女有妻生子、妾生子、婢生子、奸生子等种类,妻妾生子约等于现代的合法婚生子女,无非就是分个嫡庶。而婢、奸生子则相当于现代的非婚生子女,也就是俗称的私生子。 但古代对于婢生子并没有特别的歧视,只要父亲肯认,后续宗族同意上宗谱的话,也能获得庶子地位。 沈忆宸之所以跟成国公没有名义上父子关系,问题就出在朱勇不太想认账,并且身为大明顶级公爵,这个宗谱也不是想上就上的,所以只能以婢生子的身份随母姓。 不过毕竟是成国公的血脉,哪怕没获得承认上宗谱,也不至于流落市井街头。于是就在这大明秦淮西段勋贵住宅区,有了这么一间略显破败的别院,还得到了成国公府家塾上学的机会,别日后成个文盲丢了国公爷的脸面。 “宸儿,你怎么还没出来?” 又是一声催促传来,打断了张宁再次陷入记忆之中。 “来了。” 张宁应了一声,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压制内心里面的惶恐跟迷茫,打算先走一步看一步。 推开房门走出屋外,映入“沈忆宸”眼帘的是个小庭院,布局结构很简单,除了一口水井外,就只剩下一株梧桐树。虽然看起来有些简陋,并且地砖很多处都已经破损,但打扫的却很干净,连一片落叶都没有。 庭院北面偏房大门是打开的,沈氏正在小桌上摆放着早饭。沈忆宸顺势打量了一眼,自己这位“母亲”身着竖领对襟短衫,梳着高顶髪,面相温和端庄,一副古画上典型的江南妇孺模样。 “还站着干嘛,快点过来吃,等下迟到夫子又要责罚了。” 看到沈忆宸从房间出来只是呆呆站着,沈氏朝他招了招手,这个时代老师可谓是绝对的权威,对于迟到的处罚很严厉。 而且儿子的身份特殊,只有比常人更加努力出息,才能得到成国公的承认,入宗谱摆脱私生子的身份,这也是沈氏奢求的心愿。 听到招呼,沈忆宸赶忙走了过去,模仿着记忆中的方式坐在饭桌面前,尽量让自己表现的自然从容。 饭桌上摆放着一碗白粥,一碟咸菜,几个杂粮馒头,以及一个煮熟的鸡蛋。看起来简简单单,但飘散的香味却让人闻着食指大动。 沈忆宸肚子刚好也有些饿了,端起桌上的白粥就着馒头咸菜,就大口的吃喝起来。 望着沈忆宸大快朵颐样子,沈氏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不过她嘴上却仍然叮嘱道:“宸儿,现在天气快要转秋了,再过几个月又到了县试的时候,你一定要抓紧时间读书,切记莫要拖延。” 县试? 听到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名词,沈忆宸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所谓的县试放在科举制度里面,就是最基础的入门考试,只有通过了县试跟府试,才能获得童生的身份,算是正经的读书人。 理论上获得童生的难度并不大,更别说还是在成国公府家塾里面接受“精英”教育,起点比这个时代很多孩童高了不止一筹。 但这个世界的“沈忆宸”可能确实不是什么读书的料子,硬是参加了三届县试,连个童生都没考取,属实有点智商捉急。 所以这也就是为什么,沈氏用了“又”这个词的原因。 上辈子十几年寒窗苦读终于熬到个硕士毕业,没想到在这个世界还要从零开始“单排”,人生有时候真是世事无常啊…… 当然,感慨归感慨,沈忆宸表面上不露声色的点了点头回道:“娘,我会努力的。” 沈忆宸的这句随口回答,却让沈氏脸上的笑容更甚了,身为父母自然是欣慰儿子能懂事明白读书的重要性,更别说这个时代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了。 简单的吃过早饭,沈氏拿过一个小布袋递给沈忆宸,里面装着笔墨纸砚这些文具用品,以及目前蒙学所教的《千家诗》、《小学》等课本。 接过“书包”,沈忆宸告别沈氏后,就转身就朝着院门走去。说实话除去惶恐跟迷茫外,他内心里面也滋生一股好奇,想看看历史上的大明正统八年,又是一副怎样的景象? 面对沈忆宸这样“迅捷”的上学动作,沈氏反倒大感意外,要知道平常这小子上学都是磨磨唧唧的,就如同之前在房间里面要催促几遍那样。 今儿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居然去学堂变得如此积极,难道说真的懂事了? 沈家别院外面一条小巷,伴随着初升的朝阳,许多挑着担子的小商贩已经开始叫卖,以乡土特产跟饮食小吃居多,如果抛开衣着上的区别,沈忆宸仿佛看到自己小时候农村赶集的场景。 而走出小巷之后,眼前出现了一条宽敞的大道,这就是明代的官街。相比较巷子里挑担子的小商贩,官街的两旁就是专职经商的铺行,所售物品更是玲琅满目。布庄发兑、茗茶玩物、画脂杭粉等等,可谓是应有尽有。 随着沈忆宸不断前行,嘈杂繁华的铺行逐渐减少,开始出现了诸如戏台、茶楼等娱乐休闲场所。并且在各式富丽堂皇的廊院阁楼中,穿插着停留在秦淮河畔的楼船画舫。 金陵旧院? 沈忆宸脑海中浮现出这个名称,这里就是明代最负盛名的烟花风月之地,而且与一般倚门卖笑的娼妓不同,能在旧院居住的,大多是才情~色艺俱佳的青楼名伎。 加之隔河遥对的就是明清科考圣地江南贡院,于是许多后世有关于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就是在这里流传发生的,比如著名的秦淮八艳。 只不过青楼通常在晌午后才开始营业,晚上气氛达到顶峰,而现在只有船工小斯做着采购清扫工作,就连丫鬟都看不见几个,更别说艳绝天下的秦淮名伎了。 可惜了…… 沈忆宸叹了口气,看来想要见识一下大明华灯璀璨的夜生活,现在还不到时候。 就在沈忆宸打算继续朝成国公府迈步的时刻,他眼角余光瞥见河提旁一艘画舫的船头位置,站着一名身着白衣的女子。河风轻拂着她的裙摆,晨曦的暖阳照射之下,有着一种别样的美感。 面对这宛如画卷般的场景,沈忆宸忍不住内心嘀咕起来,难怪秦淮名伎被古代众多文人雅士所追捧,甚至形成了独特的青楼文化,果然气质决定档次,感受不到那种庸脂俗粉气息。 可是接下来的画面,就让沈忆宸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只见这位站在画舫船头的白衣女子,缓缓的向前迈步,还踏上了比较危险的船舷位置,一副打算跳河轻生的模样。 不是吧,自己能这么巧遇上直播跳秦淮河? 沈忆宸望着眼前这一幕,内心里面简直满是疑惑,只不过还没等他慢慢捋清楚到底怎么回事,站上船舷的白衣女子,已经一点点的把脚挪了出去,甚至整个身体都已经开始前倾。 这下沈忆宸也顾不上判断怎麼回事,如果再旁观下去,估计就真得下河捞人了。所以他把肩上的书袋一扔,快步冲到了河堤旁,然后纵身一跃直接跳上了画舫船头,伸手一把拽住了白衣女子。 甚至因为这一下用力过猛,沈忆宸把白衣女子拉的倒向了自己怀中,然后两个人失去平衡,重重摔倒在船头甲板上。只不过沈忆宸更惨一点,还白白当了个肉垫,疼的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没事吧?” 沈忆宸忍住后背传来的阵痛,对怀中白衣女子问了一句。 听到沈忆宸的声音,白衣女子也下意识的抬头望向他,不知是因为意外还是惊慌,此刻白衣女子脸色异常苍白,但眉眼间依稀能看出那份清秀跟稚气,估摸着也就十来岁的年纪。 短暂的对视之后,白衣女子像是反应过来了,一把推开了沈忆宸,挣扎着想要从甲板上爬起来。 只不过她这一推,倒是疼的沈忆宸呲牙咧嘴,心里面跟日了狗似的,看来就算到了古代,当个好人见义勇为风险也不低。 白衣女子望着沈忆宸呲牙咧嘴的样子,脸色的表情很是复杂,眼神中闪过一丝感激,但更多的是痛苦。 “你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 正杵着船舷站起来的沈忆宸,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都愣住了,自己当时就下意识想着救人,还得提前准备个理由? “救人哪有这么多为什么,你就当我侠肝义胆好了。” 沈忆宸随口回了一句,然后就准备下船去捡自己书袋,既然对方不太识好人心,那也就没必要过多纠缠,见义勇为这种事情从来都不是什么等价交换。 而且相比较穿越大明这种离谱事情,眼前这点插曲就连小儿科都算不上,他还想着赶紧去成国公府,见识下传说中大明顶级公爵府邸的奢华气派。 “你真救了我吗?” 背后这道充满凄凉的语气,让沈忆宸停下了自己的脚步,他转过身来,却看到被救的白衣女子红了眼眶,瞳孔中带着一层雾气。 正文 002 书香门第 秦淮河畔这种地方,诞生过无数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同样在这背后,也有着无数类似“扬州瘦马”的悲惨之事。 白衣女子大清早出现在青楼画舫上,沈忆宸不用猜都能知道对方大概是什么身份,只是十里秦淮烟花女子有着太多故事,他此刻的能力拉一把已是极限,根本无力做更多事情。 但望着对方这副模样,沈忆宸终究还是于心不忍的问了一句:“那我能帮你什么吗?” 听到沈忆宸这句话,白衣女子盯着他看了几秒,最终嘴角露出一丝自嘲般的笑容,然后微微欠身行礼道:“你帮不了我,今日之事,奴家谢过公子。” 白衣女子话音刚落下,画舫的一扇舱门突然被推开,从里面走出一位身着艳丽服饰的妇人,并且在她身后还跟着几名短衫壮汉,看模样应该是类似于打手的角色。 “哎呦我的姑奶奶,这大清早的露水重,你身子弱可别站在船头着凉了,还是赶紧回屋休息去。” 说完这句话后,艳丽妇人朝身后众人使了个眼色,很快几名短衫壮汉就围在白衣女子身旁,做出了个请的手势。 “知道了。” 白衣女子面无表情的应了一声,然后就迈动脚步朝着舱门走去,经过沈忆宸身旁的时候,微微转头看了他一眼,只是这次并没有说什么。 注视着白衣女子走进船舱之后,艳丽妇人就把目光转向了沈忆宸身上,脸上带着一种职业笑容说道:“这位小公子,我们秋月舫可是晌午后才开始营业,如果公子是看上我家哪位姑娘,晚些时候来找我何妈妈,保证安排的明明白白,包公子满意。” “就刚才那位姑娘如何?” 沈忆宸随口反问了一句,他现在对于青楼妓院什么的可没兴趣,之所以这么问,纯粹是对白衣女子有些好奇。 “公子真是好眼光,我们家婉儿可是来自书香门第的官家女子,善诗词、精书画、吟风弄月不输文人,可谓是色艺俱佳,而且还是个清倌人哟。” 夸赞了一番之后,何妈妈话锋一转道:“不过婉儿才刚到我们秋月舫不久,对于江南水土也不甚适应,公子想要佳人相伴,可能要等些时日了。” 听到青楼老鸨的一番话,沈忆宸倒是有些意外了,因为按照之前白衣女子的举止神情,他猜测背后隐情大概率是逼良为娼这种,结果没有想到,居然还牵扯出来官家女子的身份。 要知道无论在什么年代,官都代表着统治阶层,青楼势力再大,也不敢明面对官家女子动手。只不过这毕竟是老鸨一家之言,后世稍微了解一点大保健的,都知道里面失足妇女身上,大多有一段“荡气回肠”的身份跟故事,让人听后我见犹怜…… 至于到底是不是真的,那只能说谁信谁傻叉! “何妈妈,你这有些夸大其辞了吧。” 沈忆宸自然也是露出一副不信的表情,青楼老鸨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老手,怕是想把自己当凯子忽悠。 见到沈忆宸居然不信,何妈妈脸上流露出一丝傲慢神情。 “小公子,看来你很少参与诗酒唱和的应酬之事,否则肯定知道这十里秦淮秋月舫的名号,岂会做这种夸大虚假之事?” “实不相瞒,婉儿可是前翰林侍讲刘球之女,货真价实的书香门第官家女子,这下公子可还有疑问?” 话落何妈妈还轻哼了一声,一方面是对于自己秋月舫实力的炫耀,另一方面是对于沈忆宸这个土包子的鄙夷。 刘球之女?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沈忆宸着实有点惊讶,穿越之前他从事的就是文物修复工作,而且专攻字画古籍方面,所以对于很多历史大事记都是比较熟悉的。 现在所处的明正统八年,恰好发生了一件著名的残害忠良事件,那就是身为翰林侍讲的刘球应诏直言,针对朝政时事提出了任贤臣、罢营作、清吏治、停麓川之役等十项建议,史书上称之为《疏言十事》。 本来上疏直言就是件容易惹祸上身的事情,偏偏刘球还在疏言中控告了明朝第一代专权宦官王振胡作非为,简直跟自寻死路没什么区别。 果然疏入之后,刘球不但没有扳倒王振,反被诬陷以权谋私,投入诏狱后惨遭肢解而死。 只是沈忆宸如果没记错的话,刘球虽然惨死,却并没有株连满门,两个儿子安全退居乡下,甚至在刘球被平反后还接连高中进士,官至广东参政跟云南按察使。 至于刘球女儿如何,史书中并没有提及,有没有女儿都是个悬念。不过按照逻辑,基本上不可能沦落为风尘女子,这又是哪里出了问题? 想到这里,沈忆宸有些茫然了,本来成国公私生子的身份,就让他感到简直就是在胡闹。这下又碰到刘球事件与史料记载有些不符合,更是让沈忆宸满头雾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身处真实历史当中,还是整个历史都已经发生改变。 唉…… 沈忆宸叹了口气,既然想不明白,那就干脆不再去想,古人说的好:既来之则安之,自己也走一步看一步。 “何妈妈的秋月舫属实不凡,晚生已没有疑问,就先行告退了。” 说罢沈忆宸拱了拱手,顺势就沿着舷梯走下画舫。刘球事件所涉及的层面太高,内阁大臣都不一定能搞定,更别说自己这个小虾米了,还真就应了刘婉儿的那句话:你帮不了我。 “穷酸秀才。” 望着沈忆宸下船背影,何妈妈轻啐一口,本以为这小子仪表堂堂,加上一身得体的文人长衫,会是哪家的公子哥。结果这一番交谈下来,纯粹是自己看走了眼,一个穷酸土包子还想着吃秋月舫的天鹅肉? 得亏是沈忆宸没听见老鸨的吐槽,否则他估计得老脸一红,穷酸秀才这词都算是高看自己了,毕竟老哥可是考了三届,连童生都没考上的“大聪明”…… 正文 003 逆反心理 下船之后走出金陵旧院,再穿过镇淮桥,官街两旁更多出现的是高宅大院,这块区域就属于明代南京城功臣贵戚住宅区。 “不愧是朱门勋贵啊……” 沈忆宸站在成国公府面前,望着三扇红色兽头大门,以及横梁上那金闪闪的“敕造成国府”五个大字,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先不说什么豪门权贵的威严气势,就单单论门板面积都快抵得上自家那小别院了,难怪古代文人把封侯拜相当作自己的毕生追求,只有亲临其境,才能感受到这种侯门“逼格”确实不同! 打量咋舌一段时间后,沈忆宸并没有从这里进入成国公府,而是走向了侧边的角门。 原因很简单,那就是不配! 古代府邸正门一般只有贵客来临才会开启,以成国公这种级别能走正门进入的,除了皇亲国戚之外,估计也只剩同等公侯大臣了,自己这种婢生子算哪根葱…… 角门处除了侍卫外,还有几个门房正在聊天,他们只是很随意的看了一眼沈忆宸,并没有招呼行礼或者其他表示,显得有些轻视。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些门房平常接触都是达官贵人,并且大多数都是舔着脸求他们通报办事,早就已经眼高于顶。 沈忆宸这个私生子只要一天没入成国公的宗谱,那么就算不上什么“主子”,自然就没有讨好或者尊重的必要。 而且按照以往沈忆宸的表现来看,估计这辈子都没希望入国公爷的宗谱,再过两年要是还考不上童生,怕是得直接赶出家塾。 对于这些门房的轻视,沈忆宸自然是没有任何感觉,毕竟你们轻视的是沈忆宸,跟我“张宁”有什么关系? 进入国公府后,沈忆宸凭借着记忆,往着家塾所在的西偏院走去。 明代的缙绅富实人家,大多都会在家中自设书馆,供府中自家子弟求学。不过有些大户人家或者书香名门,也会接受亲眷好友子弟,甚至是亲信部下子女共学,这种就被称之为“附学”。 沈忆宸并没入成国公的宗谱,所以他算不上什么族中子弟,只能以“附学”的名义在家塾上课。并且同窗也不是成国公的亲眷戚友子弟,而是跟外院的亲信部下子女共学。 这也就是为什么,之前门房完全没有把沈忆宸放在眼中,因为这种安排就意味着,哪怕成国公允许沈忆宸在府中“附学”,也没有真正把他当作自己儿子看待,更像是一种恩赐跟施舍。 沈忆宸刚一靠近家塾讲堂,就听到朗朗的读书声传来,瞬间他就感觉心里一凉。 “完蛋,早学已经开始,自己又迟到了!” 随即脑海中出现了各种挨板子跟罚小抄的画面,看来之前这个“沈忆宸”也是个经常迟到的老油条,被处罚的经历不少。 不过来都来了,自己总不可能“打道回府”吧?而且这个时代可没有什么九年义务教育的说法,逃学惹到夫子暴怒,是真有可能滚犊子回家不用再来了。 所以沈忆宸只能硬着头皮推门而入,低拉着脑袋按照记忆中认怂的方法跟语气喊道。 “先生。” 朗朗的读书声戛然而止,讲台上一名身穿青衫的中年文士,发现是沈忆宸站在门口后,脸上立马出现了一丝愠怒,他就是沈忆宸的塾师李庭修,宣德五年(1430年)举人。 “古人云学向勤中得,萤窗万卷书,而你却连早学都做不到准时吗!” 李庭修是典型的传统文人,刻板专业恪守师生之道,对于治学要求极其严格。 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学生偷懒迟到,毕竟成绩差也有天赋跟悟性的因素,不可能每个人都能做到金榜题名。但迟到偷懒就属于态度问题,绝对不能放纵! “学生知错了。” 沈忆宸没有找任何的借口,有错就要认,挨打要立正的道理他懂。 而且也确实没办法解释,总不可能直说是因为上学路上,救了一名打算跳河的青楼女子导致的吧? 先不说李庭修信不信,按照记忆中他那种传统老夫子性格,得知自己跟青楼女子有牵连,或者进一步误会成逛窑子迟到,那后果就不止是挨板子跟罚小抄能解决的了,所以这迟到的锅只能咬牙硬背了! 面对沈忆宸的坦然认错,李庭修有些意外,因为这小子平常迟到都是找各种借口,不是什么腹痛脑热,就是路上突发意外。一般情况下,李庭修都没功夫听沈忆宸的解释,直接就用戒尺打手心,然后罚抄课本,几乎已成固定模式。 所以沈忆宸的异常表现,导致李庭修反倒没有直接处罚,而是问了一句:“为什么迟到?” 听到李庭修的问话,沈忆宸愣住了,他就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所以才坦然认错。 结果没想到这先生不按套路出牌,以往找借口不听,现在不找又问,这就是传说中的逆反心理吗? 既然如此的话,那就不要怪我瞎掰了…… “先生,昨夜学生读书温习太晚,所以早上耽误了时辰。” 沈忆宸憋出了这么一句文绉绉的话,其实他更想用通俗点的方式表达,那就是睡过头了。 听到沈忆宸这么一说,李庭修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铁青,看来自己还是高估了这小子的德行,以往找借口只是假,现在用的借口简直离谱! 读书温习太晚?自己教导他几年,就没发现沈忆宸是个晚上会温习功课的人! “立学先立德,再给你一次机会坦白交代。” 认了又要问,说了又不信,这不是折腾人吗? 沈忆宸没想到就是早上迟个到,放在古代也是一件如此纠结的事情,不过话都已经说出来,那么只能死扛到底。 “先生你刚不是说要萤窗万卷书吗,所以我晚上在秉烛夜读。” 沈忆宸的这句话说出来,讲堂内的同窗表情都变得很精彩,这家伙居然敢睁眼说瞎话,简直就是侮辱夫子的智商,是想要被赶出家塾吗? 正文 004 刮目相看 果然听到沈忆宸的离谱回答,李庭修被气的怒极反笑道:“好,好。好!既然你说昨夜在秉烛夜读,那让我考考你到底读了些什么。” 李庭修一边说着,顺手就拿起了讲台上面的戒尺,很明显沈忆宸很快就会为自己的言论,付出惨痛的代价…… “夫子看起来生气了,沈忆宸这次至少得挨二十尺吧?” 一名前排学生缩着脖子说道,脸上表情有些畏惧。 “二十尺?我看他这次要被赶出教馆,欺骗夫子可是不敬师长之罪。” 说这话的学童长的白白胖胖,语气却带着些许幸灾乐祸。 白胖子的同桌听到这话后,不太相信的小声回道:“不会吧,沈忆宸再怎么说也是国公爷的儿子,不至于被赶出教馆。” “呵,婢生子没入宗谱跟国公爷有什么关系,等被赶出教馆后,他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踏入国公府。” 坐在末尾一名比较高大的学童,尖酸刻薄的说了一句,丝毫没有同窗的情谊。 这就是沈忆宸在成国公家塾的现状,顶着国公爷儿子的名头,却没有公爵子弟的身份跟地位。加上本身才学悟性又差,平常表现也是憨憨的,在众人眼中跟地主家的傻儿子没多大区别,自然就成了被嘲笑的对象。 甚至很多人在他身上寻找优越感,毕竟再怎么说也是成国公血脉,正常情况下哪有机会能嘲笑讽刺大明顶级公爵的儿子? 讲台上的沈忆宸,自然是听不到台下同窗的小声议论,他看着李庭修手中的戒尺,心里面也开始有点发怵,同时有点不忿! 别人穿越公爵世家都是吃香的喝辣的,还能送个系统什么的轻松逆天改命!自己只混到个私生子也就罢了,总不至于第一天什么都没做,就白挨顿“板子”吧,那这待遇差距也太大了点。 面对沈忆宸有些怂了的表情,李庭修自然明白这小子什么秉烛夜读是在说瞎话,不过他也不是随意处罚学生的师长,至少做事情都要师出有名。 所以在打戒尺之前,李庭修还是开口问道:“今天正好要讲解《千家诗》的五律七绝,既然你说昨晚秉烛夜读,那么自然也是温习过,就把唐杜牧的《江南春》背诵给我听听。” 本来沈忆宸心里面还是有些忐忑的,担心李庭修会出什么难题,结果没想到所谓的考验,只是要求背诵一首唐诗《江南春》,这可是后世小学课本就学过的东西,简直跟送分题没什么区别,真把自己当作小学生看了? 就这? 沈忆宸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回道:“是,先生。”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沈忆宸清晰嘹亮的背诵出了《江南春》的诗句,没有丝毫错误,不过话说回来两辈子记忆连几十个字都出错,那可能是真的智商有点问题。 对于沈忆宸能准确背诵出来,李庭修也不意外,因为《千家诗》属于最基本的入学启蒙,难度也就略超《三字经》、《百家姓》这种,如果不是以往沈忆宸表现太过拉垮,根本不可能用这种题目来考他。 所以李庭修干脆提高难度问道:“既然你已经熟读《千家诗》,那我就考考你其他内容,《小学》立教篇十一段是什么?” 《小学》是宋代朱熹编写的入门读本,跟《千家诗》一样,成为了科举蒙学的核心教材之一。不过相比较《千家诗》五律七绝一些古诗的琅琅上口,《小学》篇幅内容跟记忆难度就要大很多。 往常沈忆宸背《小学》,磕磕跘跘磨蹭许久还背不完整,不出意外的话今天这顿“板子”逃不掉了。 但恰恰很多时候,变局就出现在“意外”两字上面,原本这个世界沈忆宸就蒙学数年,每天接触同样课本文章,怎么也有一定的印象。 而另外一个世界的自己,那更是文物修复专业的985硕士高材生,理论知识课程里面对于古代汉语基础、古代史、甚至古代书法绘画都有专业要求,再加上本身就喜好文学历史,《小学》内容认真来说并不难。 所以沈忆宸短短思索几秒后,脑海中逐渐浮现出清晰的抽背内容。 “兴于诗,兴,起也。诗,因人情之邪正以示劝惩……是不得成于礼也,古之成材也易,今之成材也难。” 数百字的《小学》立教篇十一段,沈忆宸除了些许的停顿外,全段没有任何一处错误,跟以往的他可谓是判若两人。 当最后一个词话音落下,讲堂内那些本打算看笑话的学童,都瞪着惊讶的眼睛望向沈忆宸,不敢相信他真能流畅背出来。 甚至就连蒙师李庭修此刻表情都变得有些复杂,这下轮到他开始怀疑人生,自己是不是错怪了沈忆宸,莫非这小子昨晚真的在秉烛夜读? “不错。” 李庭修终究还是点头称赞了一句,无论沈忆宸昨晚是否真的认真温习过,至少今天能流畅背诵出来,就是一种进步。 “看来你这段时间确实在学业上有所精进,不过想要在明年的院试上获得成绩,那这还远远不够,为师就再考考你四书吧。” 四书? 这下又轮到沈忆宸傻眼了,所谓的四书就是《大学》、《论语》、《孟子》、《中庸》这四本书,究其古代千年科举,考的就是这四书五经里面的内容。 沈忆宸上辈子虽说古文历史很不错,但毕竟后世应试教育跟明代的科举制度所学还是不同的,像《千家诗》、《小学》这种还可以死记硬背搞定,四书五经除了原文外,可还有各种官方注释的,想要背下来的难度呈几何级数提升。 如果要求再高一点,甚至要提出自己见解,相当于直接考科举的水平了,沈忆宸自认还没这个本事诠释四书五经。 “先生,开始不是只抽背《千家诗》吗?” 沈忆宸委婉的回了一句,明明说好就考《千家诗》的,结果背出来后又要抽读什么《小学》,现在更是提升难度考四书了,老小子你是不是玩不起? “你已蒙学数年,理应熟悉四书。” 李庭修恢复了淡漠语气,这并不是刁难沈忆宸,而是他以往对于沈忆宸的标准要求太低了,想要在科举中考取童生,乃至更进一步的秀才身份,就不可能不熟读四书五经。 “是,先生。” 沈忆宸知道在古代这种局面,学生是没有什么商量余地的,既然躲不掉就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好,那就让你自己挑选一书吧。” “我选《孟子》。” 沈忆宸语气很果断做出了选择。 只是当李庭修听到沈忆宸的选择,眼神中写满了意外,因为四书入门顺序,南宋理学大家朱熹已经给后世学子定下了基调。 那就是先读《大学》,以立其规模;次读《论语》,以立其根本;再读《孟子》,以激其发越;最后读《中庸》,以尽其精微。 再加上四书里面,《大学》的篇幅字数是最短的,背记下来相对容易,可以说后世文人,基本上都是按照这个顺序学习。李庭修没想到,沈忆宸却选择了篇幅字数最长的《孟子》,他到底哪里的自信跟勇气? 正文 005 成国公 面对李庭修意外的眼神,沈忆宸知道这位夫子心里面想的是什么。 确实按照古代的逻辑,加上自己拉垮的学业水平,全篇仅两千余字的《大学》,可以说是唯一选择。 但是《大学》简短,并不代表它好理解,后世学习过古文的都知道,不怕古人说一段长对话,就怕缩到短短几句精髓,让你去阅读解析,那才真的不知道这些老祖宗要表达什么。 《孟子》跟《大学》之间的对比就是如此,《孟子》里面的内容,都是一篇篇故事文章,哪怕其中有一两句不理解,但结合上下文,也能猜测个大概意思,明白先贤要表达的哲学思想。 并且沈忆宸曾经把《孟子》作为自己的人生读物,用书中的思维观点来启发自己,就像很多人选择读《孙子兵法》一样。所以他对于《孟子》的熟悉程度,要远超其他三书,这就是自信跟勇气的来源! “好,既然你选择《孟子》,那我就取梁惠王章句中的一段,可有疑问?” “没有,先生。” 沈忆宸依然淡定点头称是。 见到沈忆宸如此坚定,李庭修也不再多言,直言道:“当年齐宣王接见孟子于雪宫,曾问贤者亦有此乐乎?孟子是如何回答的?” “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沈忆宸回答的很正确,但李庭修却并没有就此打住,而是追问道:“那这段话如何注释?” 还要加码? 面对李庭修不断提升难度,沈忆宸隐约意识到可能是今天表现的过于反常,让这位蒙师开始好奇探索,自己学问的极限在哪了。 不过既然事已至此,沈忆宸也没打算藏着掖着,毕竟拥有成国公府家塾这样的教育资源,结果十六岁连个童生都考不上,那所谓的低调就不属于扮猪吃老虎,而是本身就是那头猪! “孟子讲的是,国君要是以天下人的快乐为快乐,以天下人的忧愁为忧愁,那么民众同样也会为国君如此。这样的国君还不能够使天下归服,是从来没有过的。” “那你自己又有何见解?” 李庭修目光如炬的盯着沈忆宸,这种字面上的翻译,并不能真正考察学识的深浅,他想看看沈忆宸的真实水平。 “回先生,其实宋代范文正公已经给出了最好的回答,那就是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沈忆宸并没有说自己的见解,而是引用了宋代范仲淹《岳阳楼记》里面的两句话,事实上这也是词之巅峰,后人见解想要超越几乎不可能。 果然当沈忆宸这句话说出来,整个讲堂都鸦雀无声,学童们惊讶于沈忆宸这么跟变了个人似的,居然没有被老夫子给问倒挨罚。而李庭修心中的震撼就更甚了,因为他不单单感受到沈忆宸在学识上的进步,还有一种气质上的变化! 就在气氛如同凝固一般的时候,讲堂门外长廊传来了一道宏伟雄壮的声音。 “讲的很好!” 这道声音打破了讲堂的寂静,所有人下意识把目光看向门口,沈忆宸自然也不例外。 只见讲堂大门处出现了一名红面虬髯,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就给人一种极强的压迫感,跟李庭修这种文质彬彬的书生气质,简直相当于两个极端。 “公爷。” 还没有等沈忆宸反应过来,站在讲台上的李庭修就欠身向这名中年男人行礼。 与此同时,讲堂内的学生们也都纷纷站起来鞠躬行礼,只剩下沈忆宸还呆呆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毫无疑问,能在成国公府被称之为“公爷”,并且得到众人行礼的只有一位,那就是第二代成国公朱勇,也是沈忆宸血缘上的父亲! 要知道成国公府虽然建造在南京,但朱勇却在京师掌管京营,这也算得上明朝两京制的特色任职方式。所以朱勇常年都是居住在京师,很少有机会回到南京的府邸,更别说到府中外院家塾里面视学了。 沈忆宸有印象以来,只在外院家塾见过一次成国公,那还是当年李庭修过来任塾师,朱勇以宾主身份待客“西席”,出现在讲堂勉励了众学童数句。 除此之外,就只有两年前府中二公子朱佶参加壬戌科乡试朱勇回府过,当时沈忆宸远远的望了一眼,从此再无交集。 他没想到成国公朱勇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甚至还称赞了自己一句。 沈忆宸很意外,朱勇同样很意外。 这次朱勇回府是受明英宗朱祁镇之命,与现任南京守备襄城伯李隆,处理一些关于南京中军都督府的军务问题,为明年北征蒙古兀良哈部做好准备。 朱勇本身并没有视学外院家塾的想法,而且他身为国公,让非亲族弟子入家塾“附学”,已经是天大的恩赐,怎么可能有闲工夫去关注这些学童的学习? 所以他纯属偶然路过讲堂长廊,刚好听到沈奕《小学》跟《孟子》内容的背诵。 其实朱勇对于蒙学背诵内容也不感兴趣,之所以开口称赞,是因为他听到沈忆宸最后关于《孟子》的见解,有着一种超脱于学童的大气格局,并且没有那种文绉绉的儒气,很符合成国公一脉靖难武将勋贵的胃口。 只是朱勇万万没想到,这个背诵课本的学童,居然会是自己的儿子! 短暂愣神之后,沈忆宸瞬间感觉到心情复杂无比,有怨恨、有畏惧、有不甘、有渴望…… 种种情绪涌上心头融合在一起,简直五味杂陈。 很明显这不可能是现在“沈忆宸”的感情,只能是原本这具身体的情绪,看来成国公这个爹,在原本沈忆宸的心里面情感很复杂。 “公爷。” 沈忆宸压制住内心汹涌感情,语气平淡的如同众人那样,朝着成国公行了一礼。 只是当他行完礼后再抬起头,没有像以往那样畏惧懦弱的躲避,而是直视着眼前这位大明公爵,自己血缘上的父亲! 正文 006 世俗眼光 “背的不错,看来你学业上有所进步。” 一句简单的言语,却让沈忆宸的身体颤动了一下,因为从这句话中可以得知,成国公是知道自己以往的学业成绩,否则不会用进步两字来形容。 他其实关注过我吗? 沈忆宸因为激动,下意识的握紧了拳头,这是一种孩子对于父亲认同的喜悦。 哪怕现在的意识已经换了另外一个人,这种记忆深处的情感依然遏制不住的迸发出来,就如同母亲沈氏希望沈忆宸有朝一日能认祖归宗一样,原来的沈忆宸同样希望能在朱勇面前证明自己! “谢公爷称赞。” 沈忆宸最终只是平淡客气的道了一声谢,先不说自己已经不是原本的沈忆宸,就算是,婢生子也没资格跟国公爷恃宠而骄。 沈忆宸的回答跟表现都很正常得体,但朱勇却始终感觉哪里有点不对劲,好像眼前的这个少年变了许多。 难道是因为接触太少,所以自己不了解沈忆宸的变化吗? 这些年朱勇虽然没有正面对话过沈忆宸,但却通过府中管家,得知过他的一些情况,比如说学业、品性之类的。 不过客观来讲,这种在意跟父子亲情没多大关系,纯粹是因为成国公一脉人丁并不算多么兴旺,朱勇膝下只有两子三女,并且还是晚年得子。 按照后世标准有两子三女,已经称得上“超生游击队”了,但放在明朝这种古代,幼儿夭折率奇高,就算皇家子弟,都不敢保证能安安稳稳活到成年,然后传宗接代下去。 所以哪怕已有两子,对于沈忆宸这个血脉上的男丁,朱勇还是保持了关注,做为家族爵位最终“备胎”计划。 只是随着膝下两子逐渐成年,加上沈忆宸的表现过于不堪,近些年朱勇已经对这个婢生子没报多大期望,今天这一幕,属实有点刮目相看的感觉。 “嗯。” 朱勇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跟沈忆宸说什么,转而把目光看向了讲台上的李庭修。 “李教谕,我就是路过看看,你继续教学吧。” 成国公一脉属于靖难封爵的武将,而且常年在京营掌军,相对来说武人气息浓郁,没那么多文绉绉的客套。 “是,公爷。” 李庭修拱手致敬了下,他也不是什么阿谀奉承之人,所以并不在乎是否能多说几句套近乎。 说完这句话后,朱勇就打算转身离去,不过当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 “沈忆宸,你想到内院进学吗?” 成国公府的内院,同样还有一座家塾,与外院就读的亲信部下子女不同,内院私塾才称得上真正的成国公教馆。只有族中亲眷戚友子弟,以及外院考取秀才的佼佼者,才有资格去就学。 沈忆宸这种连童生都考不上的拉垮水平,自然不可能以成绩进学。所以只剩下另外一条路,那就是以宗族子弟的身份,成国公的提问,某种意义上蕴含着隐喻。 你想不想入宗谱? 当这句提问出来,讲堂内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沈忆宸身上,答案似乎已经不言而喻。 甚至就连沈忆宸自己,内心里面都开始疯狂的悸动,想要赶紧应承下来。对于他来说,这不单单是一个未来入宗谱的机会,更多还有着来自父亲的肯定。 但这真的是肯定吗?沈忆宸不知为何,内心里面莫名冒出了一丝犹豫。 看着沈忆宸迟迟没有回应,讲堂内其他学童都疑惑了,这种机会还有什么好犹豫的,莫非是这小子乐傻了? “回禀公爷,晚辈斗胆问一句,是用什么名义去内院进学。” “沈忆宸!” 还没有等朱勇回话,李庭修就抢先喝止了一声,沈忆宸的这种言语太过大胆,如果因此而顶撞到成国公,一个婢生子的身份可保不住他。 果然在听到沈忆宸这一问后,朱勇眼神瞬间就变了,常年军旅生涯带来的杀伐气息,让人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身为大明的顶级勋贵,朱勇绝对不是那种头脑简单的鲁莽武夫,他听懂了沈忆宸话中的意思。这个小子是在向自己确认,是否以族中弟子的身份进学,或者更直白一点,是不是真给他上宗谱的机会! 如此直白的表露,让成国公朱勇之前的好感消散了不少。 要知道明代官场上风靡着客套推辞的风气,哪怕皇帝请某位阁老大臣出山,都要装模作样几番推辞,才能最终得以任命。 成国公虽是武将勋爵,但在官场日久,他也已经习惯这种氛围。更别说沈忆宸的身世特殊,理应更含蓄委婉些,也符合以往的弱懦废材的形象。 结果沈忆宸却没有丝毫遮掩,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颇有一种赤裸裸把野心所求公之于众的感觉。 终究还是不甘成为私生子,想要得到世家子弟的身份吗? “以你目前的成绩跟身份,就算到内院进学,自然也只能用附学的名义。” 朱勇的这段话同样很直白,那就是告诉沈忆宸,让他到内院进学并不意味着会给他入宗谱的机会,依然还是一个“旁听生”,不要有非分之想。 认真来说,这样的交流方式对于父子而言,已经不能用“恩赐”来形容,更像是一种“施舍”。 听到朱勇这个回答,不知道为什么,沈忆宸嘴角出现了一抹嘲弄,仿佛是那么的理所应当。 说实话刚才的提问,说出口后就连他自己都非常诧异,好好成为纨绔子弟的机会不要,偏偏多嘴问这么一句,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可就在提问前的那一刻,他脑海中记忆不断涌出,浮现出原本沈忆宸内心里面的不甘愤怒,浮现出母亲沈氏那张期盼的脸庞。 旁人皆认为沈忆宸要入宗谱,无非就是想得到勋贵子弟的身份地位,得到那唾手可及的荣华富贵。甚至就连穿越过来的沈忆宸自己,想的都是趁机成为纨绔子弟,吃喝玩乐岂不是美滋滋? 但就是这一刻的迟疑跟涌现出来的情绪,让沈忆宸突然明白,自己想要入宗谱真正的原因,并不是什么荣华富贵,而是想要给母亲争取一个名分,让她不再受到别人的非议。 同样母亲沈氏所期盼的努力出人头地,也不是为了什么身份地位,仅仅是想要自己得到成国公朱勇的认可,堂堂正正的踏入国公府,不再被世人所看轻! 除此之外,还隐藏着一种对于父亲与丈夫的感情期待,只是成国公的回答,让沈忆宸明白他是如同旁人一样的世俗眼光看待自己,不夹杂丝毫的父子亲情,所以才有了嘴角的那一抹嘲弄。 “多谢公爷厚爱,晚辈选择继续在外院进学。” 正文 007 卧龙凤雏 当沈忆宸的回答出来,整个讲堂内可谓是一片哗然,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他会做出如此的抉择。 疯了吗? 就算是以附学的名义去到内院,但终究还是跟外院有着本质上的区别,更别说还是国公爷亲自恩赏。错过这次,恐怕这辈子都碰不到第二次这样的机会。 另外一边,当听到自己这个“儿子”给出的选择,成国公眼神愈发的凌厉起来,他直直的盯着沈忆宸,仿佛想要看穿对方内心的真实想法。 确实如同沈忆宸认为的那样,开始朱勇把他的反问,当作是种迫不及待的野心贪念,打算趁势而上获得勋爵子弟的地位跟富贵荣华。 这也算见惯了官场各种投机野心后,朱勇的一种惯性思维。 但沈忆宸最终的拒绝,相当于推翻了之前的假设,而且朱勇还发现一点,就是这个以往都不敢直视自己的婢生子,今天好像一直都是对视自己,连些许眼神闪躲都没有。 朱勇常年掌兵,并且身为上位者,很清楚自己身上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很多时候就连官员部下,都畏惧躲闪自己,沈忆宸这种少年心性还能强过他们? “那好,你就继续在外院上学。” 朱勇没有看穿沈忆宸到底想要得到什么,不过这并不重要,以成国公的身份地位来说,他压根不用在乎沈忆宸到底怎么想,今天所发生的事情,对于朱勇来说只是一点小插曲罢了。 抛下这句话后,朱勇朝李庭修点头示意了一下,甩袖扬长而去。 “你也回座位上课吧。” 望着成国公离去,李庭修对沈忆宸吩咐了一句,然后如同往常一样开始授课。只不过这次李庭修看着沈忆宸走向座位的背影,脸上表情若有所思。 回到自己座位,沈忆宸刚落座,同桌一名有些瘦弱的少年立马靠了过来,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嘀咕道。 “沈忆宸,你刚才居然回绝了到内院进学的机会,是脑子糊涂了还是早上没睡醒?” 面对这瘦弱少年的问题,沈忆宸首先想的不是该如何回答,而是对方的身份。 不过很快,脑海中浮现出“赵鸿杰”的名字,京卫指挥同知赵勇的儿子。虽说成国公府外院家塾,是允许亲信部下子女共学的,但也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 就拿赵鸿杰来说,他父亲这个京卫指挥同知从三品官衔,放在明朝前中期武官地位没崩盘前,算得上高官了。但在国公府外院家塾官二代群里,从三品的官衔就非常一般。 一方面是当年明太祖朱元璋重武轻文,把武官品阶定的太高,导致后来武将“高官”多如狗。另外一方面,就是赵鸿杰并不是正妻嫡子,所以跟沈奕一样,以往都是在外院受欺负的对象。 正所谓同病相怜,两个人就抱团取暖,再加上成绩都稳居家塾垫底行列,那更是难兄难弟般的“革命”友谊!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客观因素很多,但沈忆宸记忆里面,赵鸿杰算是自己在外院家塾唯一的朋友。至少他不会阴阳怪气自己的身份,更不会在自己身上寻求莫名的优越感。 “都不是。” “那到底为什么?” 赵鸿杰简直无法理解,身为沈忆宸的好友,他很清楚对方多么渴望认祖归宗,摆脱私生子的身份。 到内院进学不说一定能入宗谱,但至少踏入门槛有条途径,而且这条路还是国公爷亲自给予的,居然就这么放弃了? “没有为什么,就是觉得外院也挺好的。再说如果我去内院进学,以后就只剩下你在外院垫底,那日子恐怕不好过。” 沈忆宸不想解释太多,因为刚才那一瞬间情感太过于复杂,就连他自己一时都无法理顺,只能把话题转移到别处。 “没关系,我可以考中秀才,然后跟你一起到内院进学啊。” 赵鸿杰这句回答,把沈忆宸给堵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同样是数年连童生都考不上的学渣,能不能考中秀才自己心里面真就没点逼数吗? “呵,赵鸿杰就你这学识也想考秀才,这辈子能考上个童生,算是你祖上积德。” 沈忆宸没有说话,但他们两个的窃窃私语,却被后桌一名身材高大的学童给听到了。之前沈忆宸因为迟到被李庭修训诫的时候,他也在台下说着风凉话,现在更是出言讽刺赵鸿杰。 听到这话,赵鸿杰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回头望了一眼对方想要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怂了把头扭回来。 沈忆宸也顺势回头看了一眼,想起这名高大学童名叫李达,父亲乃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李正,正二品官衔,算是成国公朱勇在京卫里面的心腹部下。 外院家塾的学童,都是武官系统子弟,自然偏向“以武为尊”的风气。李大身材高大很有优势,再加上嫡子身份跟父亲地位,隐约在学堂内有点“老大”味道。 平日里沈忆宸跟他关系不怎么样,因为就算是婢生子,但怎么说也是成国公血脉,不可能在国公府家塾去当别人的小弟。 而另一边李达也觉得沈忆宸装犊子,其他学童在自己面前恭恭敬敬的,就这小子摆谱。一个私生子而已,这辈子都没机会上国公爷宗谱,还真把自己当小公爷了? 不过再怎么样,李达还是不敢对沈忆宸动手,最多就是背后阴阳怪气两句。但是对待赵鸿杰,他就没这么客气了,当面嘲笑是经常的事情,而赵鸿杰各方面都比不过,只能忍气吞声。 出身勋爵官宦世家就是如此,哪怕只是在蒙学讲堂,也已经出现了地位尊卑的阶级观念。 “那看来你祖上挺缺德的,不然怎么也考不上童生?” 沈忆宸脸上带着一种戏谑的笑容,朝着后桌李达回了一句。 以往面对这种嘲讽,沈忆宸虽然听着也很不爽,但只能当作没听见忍着。毕竟真动起手来,除了拳头之外,自己这个私生子身份卵用没有,是压不住人的。 而今时不同往日,至少现在的沈忆宸没有以往那么弱懦,到连话都不敢回一句的地步。 “你说什么!” 这句话刺到了李达的痛处,声音瞬间大了起来。 因为这家伙学业成绩跟沈忆宸还有赵鸿杰,撑死属于半斤八两的水平,同样数年连童生都没有考上。 可能这也跟武将世家的传承有关系,外院家塾里面的学生,大多数成绩都不咋样。而且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这群官二代对于自己认知,好像都缺乏了那么一点逼数。 你自己就一个大聪明卧龙,也配笑话凤雏了? 正文 008 师生对话 “讲堂之内不得大声喧哗,李达去屋外罚站!” 就在李达准备爆发的时候,讲台上李庭修的怒喝,如同一盆冷水泼了下来。 “是,先生。” 李达虽然算是这群学童里面的老大,但面对李庭修这样的严师,可不敢有任何放肆。只能老老实实的站起身来,顺从的朝讲堂外长廊走去。 只是在经过沈忆宸身边的时候,恼怒的小声威胁了一句:“你给我等着!” 对于这种少年阶段常见的威胁,沈忆宸毫不在意嗤笑一声,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还有你们两个,要继续窃窃私语,也一同去外面罚站。” 李庭修顺势也告诫了沈忆宸跟赵鸿杰,只是他了解这几个学生的品行,知道惹事的应该不是他们俩,所以并没有一同处罚。 “知道了,先生。” 沈忆宸跟赵鸿杰两个人也起身称是。 坐下之后,赵鸿杰趁着李庭修目光看向教案,凑过脑袋语气中带着担忧说道:“忆宸,李达肯定会找你麻烦,到时候怎么办?” “你想装孙子吗?” “当然不想。” “那不就得了,没得选择就是干呗。” 沈忆宸没好气的回了一句,初来乍到就遇到这种“校园欺凌”的鸟事,没权没势哪有什么骚操作可言,不想被欺负装孙子,无非就只剩下硬刚。 这句简单粗暴的回答让赵鸿杰愣住了,他这几年在外院家塾被欺负,一直都是选择忍气吞声,没实力也没勇气去反抗。 结果今天在沈忆宸嘴中,做出反抗的选择好像是如此的轻松,他就不害怕了吗? “忆宸,我感觉你今天好像跟往常有些不同。” “人总是会变得。” 哪怕有原本的记忆,但沈奕知道自己不可能完美的伪装下去,所以他不想跟赵鸿杰在这个话题上过多谈论。 “是吗?” 赵鸿杰看着沈忆宸,越发感觉有些不对,只不过他说不上哪里出了问题。 伴随着琅琅书声,上午的早学很快就过去,退堂之后学员们都将去公府的大食堂吃午饭,然后简短的午休再进行下午课程。 不过这次退堂之后,李庭修并没有直接走出讲堂,而是对着沈忆宸说道:“你跟我来书房一趟。” 面对这突然的招呼,沈忆宸有些意外,一般这个时代被叫去书房,跟后世被老师叫去办公室的后果差不多。 难道说早学迟到这档子事还没了结? “是,先生。” 虽说心里面犯着嘀咕,但这年头师道尊严,沈忆宸只能站起身应了一声,然后老实跟在李庭修的身后。 走出讲堂,刚好碰到了还在长廊罚站的李达,这小子看见沈忆宸出来,立马就恶狠狠的瞪了一眼。 不过当他发现沈忆宸是跟着李庭修去书房,瞬间变脸幸灾乐祸的笑了起来,堪比后世网络上那个著名先怒后笑的黑人表情包。 李庭修的书房就在外院靠南侧的厢房,里面的布置很简单,除了一套书桌,一张书架就别无他物。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书房,李庭修站在书桌前面,看了沈奕一眼后缓缓说道。 “今天你背诵的很不错,还得到了公爷的夸赞。为师希望你能谨记业精于勤,荒于嬉,争取早日蟾宫折桂。” 听到李庭修说这话,沈忆宸算是松了口气,原来叫自己来书房,只是为了勉励几句。 “是,先生,学生谨记于心。” 沈忆宸很恭敬的弯腰行礼,哪怕没有古代的这些规矩,他也是一个尊师重道之人。 对于沈奕这种认真听进去的态度,李庭修欣慰的点了点头,他觉得眼前这个身份特殊的学生,一夜之间好像成长了许多,不再是以往那种懒散懈怠的样子。 所以他注视着沈忆宸,犹豫了几秒后才说道:“忆宸,你真的不想去内院家塾吗?” 突然听到李庭修这个问题,让沈忆宸有些意外,他本以为这次谈话,无非就是常规的嘱咐两句,并不会有过多的交流。 但是沈忆宸想错了,这个时代师生关系远比后世要亲密,李庭修所恪守的师生之道,也不止是流于表面的严厉刻板,而是真正把传道授业当作了自己的人生准则。 “老师,那你觉得我应该去吗?” “为师不能帮你做出选择,但身为师长,我不希望看到你进入内院家塾的方式是附学。” 与那些不会细想的少年蒙生不同,李庭修的人生阅历,让他能清晰感知到成国公朱勇情绪上变化,从最初的意外赞赏,到最后的冷漠轻视。 身为沈忆宸的蒙师,哪怕这名学生平常不怎么争气上进,李庭修依然希望他能依靠自己努力,堂堂正正的获得认同跟肯定,而不是这样被自己父亲所轻视。 甚至可以想象,沈忆宸进入内院家塾后,将会遭受到更多的非议跟鄙夷,更是他不愿意见到的场景。 这就是为什么,李庭修把沈忆宸叫到书房的原因。 “先生,我明白你想说什么,所以学生不会用附学的方式进入内院家塾。” 沈忆宸毕竟也有着后世的人生经验跟阅历,哪怕李庭修没有把话说穿,他也能明白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 李庭修想要说的,就是以这种附学方式进入内院家塾,本质上并不能改变什么。以沈忆宸目前的处境跟身份,真正可以改变的道路其实只有一条,那就是科举之路! “看来你确实有所长进,为师也就不再多言,只希望能谨记无论以后做什么,切不要忘记君子当以德行为先。” 李庭修脸上罕见的出现一丝笑容,他很高兴沈忆宸的进步。同时也是告诫他,不要为了执念于世家身份而误歧途,德行学识才是君子正道。 “立学先立德,学生不会忘了先生所教。” 沈奕非常郑重的回了一句,语气中很是尊重。 李庭修很多时候确实严厉刻板,很有那种传统老夫子味道,但不得不承认,他始终把教书育人放在了最高位置,没有愧对自己师长的身份。 又嘱咐了几句之后,沈奕就从书房里面退了出来,他突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没有早上醒来那种迷茫跟错愕,开始意识自己在这个世界,未来该走的方向。 正文 009 不讲武德 这边沈忆宸刚从书房出来,赵鸿杰就从墙角位置摸了过来,鬼鬼祟祟的问道:“先生叫你做什么,不会是打板子吧?” “像我这种品学兼优的学生,怎么可能挨板子。” “你什么时候品学兼优了?” 赵鸿杰有些鄙夷的回了一句,同窗几年这家伙得到先生夸赞的次数屈指可数,打板子倒是没缺席过几次,怎么好意思说自己品学兼优? “今天早上开始的。” 沈忆宸很恬不知耻的回了一句,然后转身走向饭堂,现在这个年纪正好处于发育期,他上课时候就有些饿的咕咕叫。 吃完午饭之后是短暂的休息,然后回到讲堂进行下午的课程,只是沈忆宸坐在座位上,一直都感觉脖子有种凉飕飕的感觉,李达这小子被罚站一上午,就想着放学后怎么“报仇雪恨”了。 可能是感觉到背后传来的“杀气”,赵鸿杰神情有些慌,一直朝沈忆宸使眼色暗示背后的李达想搞事情。 不过这些沈忆宸都没有放在心上,而是把注意力放在了课本以及李庭修的讲解。他虽然有着后世高学历基础,但明朝科举的内容大不相同,能派上用场的不多。 没有外挂跟系统爹的帮助,想要拿下县考获得童生身份,或者更进一步金榜题名,那么只能依靠自己努力了。 不得不说李庭修学识渊博,就算是蒙学内容,他也没有照本宣科。而是引经据典,非常详细的解剖着书本上的内容,为将来学生更高一级科举打下基础。 下午课程比早学要短,很快就到了退堂的时间,这边李庭修前脚刚走出讲堂,后边的李达就直接站起来大声说道:“沈忆宸,你居然敢骂我祖上缺德,真以为自己是小公爷?” 李达的这一声大喊,把讲堂内其他学童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大多数人脸上都是副看戏的表情,想看看沈忆宸这个所谓的国公爷儿子出糗。 与此同时,平常几个跟李达玩得好的同窗也顺势靠了过来,一副人多欺负人少的样子。 要是换做以往,估计沈忆宸早就怂了,但这次他却很淡定说道:“既然我不是什么小公爷,那你也可以回敬下我祖上缺德试试。” 说完这句话后,沈忆宸脸上浮现出玩味的笑容,他倒想看看李达敢不敢来这波祖宗极限一换一。 “试试就试试,我还会怕你?” 李达完全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不过就在他准备问候沈忆宸祖宗的时候,旁边的同伴却反应过来了,一把拉住他低声说道。 “找死吗?就算这小子是个婢生子,但祖上依然是成国公一脉,你还真打算骂?” 听到这句话后,李达很快反应过来,脸色刷的一下都变了。 刚才要是问候了沈忆宸的祖宗,被传出去就算国公爷明面上不追究,背后自己乃至父亲仍然会受到很大影响,那后果可就严重了! 不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李达也不能虚了丢面子,于是强作镇定的说道:“哼,别想用这方法阴我,不是怂货就来西边巷弄,看你有没有这个种!” 李达冷哼一声后,就转身走出讲堂,与此同时那几个交好的同窗,也一脸挑衅的看了眼沈忆宸,然后跟着离开,准备在西边巷弄给他个教训。 看着这群人耀武扬威般的离开,赵鸿杰一把抓住沈忆宸的胳膊,惴惴不安的说道:“完了,他们这次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我们俩真过去干架吗?” 赵鸿杰脑海中还记得之前沈忆宸的回答,梁子既然已经结下,又不想装孙子,那就没得选择只能干了! 但问题是,就自己跟沈忆宸两个人,怕是到西边胡同会被人给吊打…… “我们俩?李达又没点你名,是打算跟我一起去挨揍吗?” 感受到赵鸿杰那因为慌张而微微颤抖的手臂,沈忆宸并没有直接回答,反倒是调侃了一句。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赵鸿杰岂是不讲义气之人!” 沈忆宸的调侃仿佛刺激到了赵鸿杰,刚才还一副惊慌害怕的模样,瞬间变得满脸通红起来。 说实话,沈忆宸都没有料到赵鸿杰有这么大反应,没想到这小子在记忆中一直都是软弱被欺负的模样,真遇到事情反倒扛住了没怂,骨子里面的武将家族血性还是有的。 “好!很有精神!” 沈忆宸欣赏的拍了拍赵鸿杰的肩膀,随即话锋一转继续说道。 “不过我是没打算挨揍,所以等下咱们兵分两路,你去书房向先生告状,就说李达要欺负殴打同窗。” “什么?” 赵鸿杰本来面红耳赤,咬牙打算去干一架了,结果没想到沈忆宸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让自己去打小报告,说好的就是干呢? “这……不太好吧,是不是有点不讲武德?” 以往学童之间有什么冲突,都是选择在西边巷弄自行解决,没有谁会去找先生告状。毕竟家塾里面都是武将世家子弟,输人可以,不能输阵! “李达那孙子以众欺寡讲武德了?” 沈忆宸顿时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刚还觉得赵鸿杰这小子有血性,结果血性过头还讲起武德来了。 李达人高马大而且还人多,自己现在身体虽说不算什么弱鸡,但也不是甄子丹能一个打十个的水平,没事赶着去挨顿群殴不是脑袋有毛病吗? “李达是人多,但可以单挑啊。” “你能单挑过李达吗?” “打不过。” “那不就得了,而且我们叫先生过去,并不是什么不讲武德,相反是遵从了先生教导的同窗之谊,制止李达的窝里斗行为,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面对沈忆宸的“循循善诱”,赵鸿杰觉得好像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顺着点头道:“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自信点,把好像去掉。” 沈忆宸再次拍了拍赵鸿杰的肩膀,一副语重心长的教导态度。 “好了,我现在就去单刀赴会,你赶紧去书房叫先生去西边巷弄,切记别耽搁时间。” 沈忆宸着重强调了一下时间紧迫性,要是赵鸿杰出什么乱子,那自己等下估计要压榨长跑潜力了,怎么也不能穿越第一天啥事没干,就白挨了顿揍。 正文 010 神秘少女 所谓的西边巷弄,顾名思义就是成国公府西边的一条小巷,李达跟那几个要好的玩伴已经蹲在那里,等待着沈忆宸的到来。 “达哥,我们等下真的要痛揍沈忆宸一顿吗?怎么说他也是国公爷一脉,会不会惹出事?” 之前在课堂上嘲笑沈忆宸的那个白白胖胖学童,此刻语气有些犹豫不决,担心事后会被追究。 “他沈忆宸不过是个婢生子罢了,能有什么事?” 李达满脸骄横的回了一句,完全没有把沈忆宸给放在眼中。 以往因为成国公的身份,哪怕在学堂跟沈忆宸不对付,他也不好去找麻烦。现如今沈忆宸居然敢主动招惹自己,不给这婢生子一点教训,以后自己在学堂还怎么服众? “但今天国公爷可是说让沈忆宸去内院家塾,万一……” 还没有等白胖子把话说完,李达就有些不耐烦的打断道:“没有万一,张祺你现在怎么跟个婆姨似的,要是怕了就走,反正今天我必须给沈忆宸一个教训!” 与此同时几个玩伴看到白胖子畏首畏尾的样子,也开始嘲笑了起来。 “张祺你怕不是真把沈忆宸当小公爷了吧?” “你没听国公爷说他到内院依旧是附学吗,终究只是个婢生子。” “就你这胆量以后还怎么入行伍,别丢了祖上的脸面。” 面对同伴的嘲笑跟打趣,白胖子张祺有些恼羞成怒的回道:“谁怕了?我会怕沈忆宸这个野种?” “张祺,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母亲好像也就是个小妾出身吧。就算让你爹张留守过来,也不敢称呼我为野种,你也配?” 一道凌厉的声音从小巷入口处传来,沈忆宸正面色冰冷的看着眼前这群人,没有了之前那种玩世不恭的态度。 原因很简单,就算沈忆宸已经不是原本的“自己”,他对于古代什么嫡庶出身也毫不在意。 但毕竟原本沈忆宸的记忆跟潜意识还在,野种这个称呼是他心底里面的执念,这点现在的沈忆宸无法做到彻底的置身事外。 可能是沈忆宸这副跟以往完全不同的形象出来,让张祺突然有了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反驳的话都已经到了嘴边,硬生生的咽了下去不敢出声。 “哼,嘴倒是挺硬。” 看到张祺不敢出声,李达站了出来,毕竟他是这外院家塾的“老大”,而且家族身份地位也是正宗嫡子,可不会被沈忆宸两句话给吓住。 这时候只见李达把肩上的书袋往地上一扔:“沈忆宸,别说靠人多欺负你,今天就我来让你懂点规矩!” 李达打心眼没把以前那个唯唯诺诺的沈忆宸放在眼中,教训他压根就不需要什么以众欺寡,自己一人足以搞定。 面对李达一副要开打的架势,沈忆宸表面上泰然自若,心里面却有些嘀咕。 这小子单挑武德是讲了,但是不讲打嘴炮的流程啊,按照自己计划好歹先唇枪舌战一番,拖点时间让赵鸿杰把先生给带过来,结果现在有点计划赶不上变化。 “好啊,不过理论上能教育我的是天地君亲师,李达你觉得自己能取代谁?” “我取代你……” 天地君师李达肯定不敢不敬,所以他下意识的就要回一句我取代你爹! 不过到了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硬生生的打住了,然后脸上表情愈发愤怒,他反应过来沈忆宸这家伙又给自己挖坑了。 “别跟我扯这些婆娘的口舌,来动手吧。” 一边说着,李达一边恶狠狠的朝沈忆宸走去,他现在已经领悟一个真理,那就是能用拳头解决问题,绝不动嘴! 面对李达的步步逼近,沈忆宸用眼角余光瞟了一下身后,还是看不到赵鸿杰跟李庭修的影子。于是现在就有两个非常现实的选择摆在沈忆宸面前,那就是要么跟李达干一架,要么直接转身跑路。 干一架吧,李达这孙子长的五大三粗,还能算个练家子,没这些优势他也成不了外院家塾的“老大”,打起来大概率打不过。 要是选择跑路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明天自己依然还要来到成国公府上学。而且经历过学生时代的都知道,这种“校园霸凌”怂了就默认以后要被欺负,简直后患无穷。 如果对方群挑自己,沈忆宸毫不犹豫转身跑路,那是真打不过。但是单挑的话,至少能还能做到输人不输阵,所以选择就很明显了。 艹,这都什么破事! 沈忆宸忍不住低声吐槽了一句,别人穿越都是各种权术谋略秀的飞起,轮到自己本想搞个智取,结果形势压根不按套路走,早知道搞这么多骚操作,还不如在书袋里藏一块板砖实用。 毕竟武功再高,也怕菜刀,功夫再好,一拍就倒! 就在沈忆宸觉得没戏准备硬刚的时候,突然身后传来了一道银铃般的女声:“李达,你又欺负同窗,是不是想要被先生开革出家塾!” 面对这道突然出现的女声,巷弄几个人都愣了一下,然后下意识朝声音出现的源头看去。 只见在巷弄的尽头,站着一位身穿翠绿色襦裙的少女,清秀的鹅蛋脸上带着一丝嗔怒,而在这位少女的身后,正是之前兵分两路的赵鸿杰。 什么情况? 看到这一幕场景,沈忆宸有些不明所以,赵鸿杰这小子不是去请先生的吗,怎么带一个小丫头过来了,中间到底出了什么意外? 就在沈忆宸感到莫名其妙的时候,李达见到这名少女却是慌了手脚,完全顾不上单挑的事情,立马结结巴巴的解释道:“青桐……青桐妹妹,我……我……我没有欺负同窗,只是打算跟沈忆宸切磋一下……切磋一下。” 与此同时,白胖子张祺也赶紧助攻道:“没错,点到为止的那种。” “谁是你青桐妹妹了?李达,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用这种称呼!” “还有,是不是切磋你自己心里面明白,再不走的话我就把发生的事情告诉李先生去了!” 一听到要告诉先生,李达这下更加慌了,赶紧把之前丢到一旁的书袋给捡起,摆手道:“别,别,别,我不切磋了,现在就回去。” 说完之后,李达朝那几名交好的同伴使了下眼神,一行人动作非常麻利的消失在小巷尽头。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是真的害怕李庭修,还是眼前这名突然出现的少女。 正文 011 好久不见 “你没事吧?” 少女的询问打断了沈忆宸的懵圈,他反应过来学着这个时代文绉绉方式拱手道:“我没事,多谢姑娘出手相助。” 面对沈奕的客套跟文绉绉方式,眼前少女表情有些古怪,她盯着沈奕看了两秒,然后黛眉微蹙问道:“你……你不记得我了吗?” 我认识的人吗? 这下轮到沈忆宸开始慌了,虽说继承了原本身体的记忆,但他对眼前少女压根没有任何印象,而很明显对方又是认识自己的,感觉有点不好圆场了。 “那个……记得!我当然记得!你就是青……青桐妹妹?” 沈忆宸急中生智,想起之前李达那孙子好像就是称呼青桐妹妹,虽说被眼前这少女给一脸厌恶的回绝了,但现在没办法自己也只好拿来用了。 本来沈忆宸都做好跟李达同等“待遇”的心理准备,结果没想到自己这声“青桐妹妹”出来,对面少女嘴角却出现了一抹上扬的弧线,点头道:“嗯,我们好些年没见了。” “是啊,好久不见。” 沈忆宸也装模作样的点头赞同,同时表现出一脸的唏嘘,反正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我听说朱伯父让你去内院进学了,是真的吗?” 朱伯父?应该说的是成国公朱勇吧,这名少女称呼朱勇为伯父,那她莫非是我堂妹? 沈忆宸这下彻底迷茫了…… “确有此事,只不过我谢绝了公爷的好意。” “你为什么不答应?” 眼前少女瞪大了乌溜溜的眼珠,诧异反应就如同之前赵鸿杰一样。 “因为外院也挺好的。” 沈忆宸随便搪塞了句,就连赵鸿杰他都不愿意多解释,更别说眼前这个不认识的少女了。 “这是哪里好的问题吗,你明不明白内院进学代表着什么?” 少女的语气有些着急,同时从这句话可以得知,她应该对沈忆宸很了解,所以知道内院进学的背后含义。 面对少女焦急的反问,沈忆宸望着她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并没有做出回答。 可能是意识到沈忆宸的回避,也可能是多年未见的陌生,让少女不好再继续追问下去,只能叹了口气无奈说道。 “这次朱伯父回府处理事务,是为了明年北伐蒙古做准备,未来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回南京城。所以朱伯父决定三天后举办一场家宴,邀请南京的勋贵世族,以及文武官员叙叙旧。” “并且内院家塾学子们也会参加,让他们有机会展露学问,说不定会得到意外赏识,对未来科举仕途有所帮助。你到时候跟我一同参加,争取在家宴上也得到勋戚重臣们的关注。” 参加家宴? 沈忆宸不由思索起来,按照这小丫头所说,成国公家宴上达官贵人无数,用后世说法就意味着人脉资源。 如果自己始终无法入成国公宗谱,得到世家子弟的身份优势跟家族资本,那么趁此机会混个脸熟也不错。万一真得到哪位勋贵高官欣赏,说不定未来科举仕途上还能提携一把。 其实中午跟李庭修的对话,沈忆宸就已经想清楚了,既然已经重活一世,自然不能碌碌无为的混一辈子。否则单论吃喝玩乐的话,明代娱乐方式拍马都比不上现代,那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所以抱负也好,野心也罢,大丈夫生居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 “好,我跟你去。” 沈忆宸如此爽快的答应,让少女都有些意外,本以为按照沈忆宸连成国公邀请都拒绝的态度,自己想要说服他肯定要费一番功夫,结果没想到这么轻松。 “你当真答应参加家宴?” “当然。” 得到再次确认,少女脸上露出一抹浅浅笑容,嘴角嵌着梨涡。 “既然你答应了,那可不准反悔!” “好。” “那我就先回去了,我们三天后见,忆宸哥哥。” 还没等沈忆宸做出回应,少女狡黠一笑,摆了摆手很干脆的转身离去。 忆宸哥哥? 看着少女背影消失在巷弄尽头,沈忆宸有些不明所以,于是转过头来对着赵鸿杰问道:“你什么情况,不是说好兵分两路去叫先生,怎么叫来个小丫头? 面对沈忆宸的质问,赵鸿杰脸上表情有些委屈:“不是我叫来的,是去先生书房的路上碰到,她自己要过来的。” “那她为什么要过来?” 赵鸿杰两手一摊:“我不知道啊。” “那这小丫头是谁?” “你刚不都叫青桐妹妹了吗,还问我?” “我……” 这下轮到沈忆宸有些无言以对,只能含糊其词说道:“那个……那个多年不见,记忆有些模糊,你给我详细介绍下。” 赵鸿杰听到沈忆宸这么一说,也没有多想,开口回道:“她名字叫陈青桐,是泰宁侯陈瀛的独女,泰宁侯跟国公爷交好,所以陈青桐打小就在成国公府就学。” 泰宁侯独女陈青桐…… 沈忆宸嘴中默念着这个名字,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一个憨态可掬的小女孩模样,眉眼间依稀跟刚才的少女有几分相似。 “嗯,我知道了。” 沈忆宸点了点头,他依稀想起一些儿时记忆,但并不是很清晰。 “你们俩小时候应该经常能碰面吧,这都能忘记,你现在忘性有点大。” “可能最近秉烛夜读劳累的。” 面对沈忆宸面不红心不跳的说出这句话,赵鸿杰脸上肌肉抽搐了两下,内心想着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家伙这么不要脸呢? “好了,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也先回去了。” “这么早回去?我们不去南市街逛逛吗?” 赵鸿杰表情很是意外,以往放学后两人都要到处玩耍一番,直到夜幕降临才意犹未尽的回家,今天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当然不去,今天夫子还教导学向勤中得,看来你没听进去分毫,这种觉悟水平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沈忆宸一脸的痛心疾首,然后转身朝着巷弄出口走去,徒留赵鸿杰呆呆站在原地怀疑人生…… 正文 012 科举之路 走到回家的路上,沈忆宸心中却暗暗有些后悔,因为他突然想起自己曾在国家博物馆,见过一张名为《南都繁会景物图》的画作。 这张画卷就宛如清明上河图一般,栩栩如生的描绘着明朝南京城的生活场景,给当时的沈忆宸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而画卷中央的街市,就被称之为南市街。 “早知道就不装这波逼,答应赵鸿杰那小子去南市街逛逛了。” 当然后悔归后悔,沈忆宸决定先回去也不单纯是装逼的缘故,更多是因为今天所见所闻信息量太大,需要静下来仔细梳理一番。 巷尾别院内,沈氏正在织布,见到儿子回来有些意外问道:“宸儿,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今天先生教导的功课内容不多,所以放学比较早。” 对于沈忆宸的说词,沈氏没有丝毫怀疑,放下手中的纺锤起身说道:“肚子饿了吧,娘这就去准备饭食。” “娘,不用急着做饭,我先回屋看会书。” 听到沈忆宸说要先回屋看书,沈氏下意识一愣,这些年好像还没见自己儿子如此勤奋过,让她都有些担心道:“宸儿,在公爷府上没出什么事吧?” “没事,放心吧娘,我就是为了明年的县试提早准备。” 沈忆宸赶紧解释了一句,看来有些时候变化太大,带来的并不是惊喜,而是惊吓。 “好,好,那宸儿你安心读书。” 确定儿子没出什么事情,只是打算努力读书,沈氏的脸上挂满了欣慰笑容。 “娘,我就先回屋了。” 沈忆宸说完后,就转身朝自己房间走去,不过当走到门口的时候,他隐约觉得刚才沈氏反应有些奇怪。就算自己变得勤奋好学不太正常,为什么首先想到的会是在成国公府出事? 想到这里,沈忆宸停下脚步回头问道:“娘,我小时候是住在成国公府的吧?” 沈氏有些疑惑道:“宸儿,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就今天我遇到泰宁侯独女陈青桐,她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事情。” 听到沈忆宸提起陈青桐的名字,沈氏笑着点了点头回道:“是啊,小时候青桐最喜欢跟你玩,我还记得每当你不在屋里,那小丫头就坐在门槛上等你回来。” “那当年我们为什么会离开公府?” 今天陈青桐的出现,也让沈忆宸回想起一些尘封的记忆。 自己并不是从出生就被朱勇否认,小时候待遇如同庶子一般,正常生活在成国公府内,只差选个良辰吉日纳入宗谱。 可这一切突然被改变,沈忆宸依稀记得那个夜晚,母亲慌张的带着自己离开成国公府,从此就在这个街角别院住下,绝口不提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 母亲沈氏虽是婢女出身,但品性温良恭俭不争不抢,理论上不会惹怒到成国公。而且更重要一点,就是在宣德三年(1428年)朱勇进封太子太保,正式主管京营后,就极少再回南京的成国公府,那段时间压根就不在南京,想要得罪也无从说起,所以说这件事情必有隐情。 以前的沈忆宸荒废度日,空有想法却无行动,从未深究过去这些事情。而现在的沈忆宸不同,他清楚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母亲去认祖归宗,都绝非一件易事,必须要明白发生过什么。 当沈忆宸问出这句话,沈氏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住了,眼神躲闪回道:“都是些过去的事情了,没必要再提及,你努力读书就好。” 看着母亲情绪变化,沈忆宸基本上可以认定自己猜测没错,当年确实是发生过一些事情。不过既然母亲不愿提及,沈忆宸也没有继续追问,于是点头道。 “我知道了。” 回到屋内,沈忆宸坐在书桌面前,看着桌上摆放的四书五经以及先贤所著的释义跟集注,开始思考着该如何在最短时间内,获取功名之路上的成功。 自己目前身份是蒙生,放在后世就是小学生的层面,当然实际难度肯定是远超小学生水平的。 正统九年,也就是明年将举办三年两考的院试,其中第一场考试称之为县试,由知县主考,相当于入门级考试,通过者将得到参加第二场府试的资格。 府试属于进阶考试,由知府或同级官员主持,如果把府试给考过了,那么将得到童生的身份。 别看童生是最基础的科举身份,但它是能否被称之为读书人的分水岭。要是连童生都考不上的话,在外自称读书人,估计心里面都有点虚。 这就是为什么,之前在成国公家塾,李达拿童生身份嘲讽赵鸿杰的原因。进学数年连个读书人身份都没正式获取,确实是有点丢人。 连过县、府试两关,那么接下来就是最后一关院试,主考官为提督学政,录取者就是后世熟知的“秀才”,相当于有了正式功名,并且院试第一名还会被称为案首。 如果说童生是区分读书人的分水岭,那么秀才就相当于阶层的分水岭,从此算是进入士大夫阶层,有免除徭役,见知县不跪,不能随便用刑等等特权。 沈忆宸目前没有好高骛远,觉得自己能轻松高中举人、进士等等功名,所以仅仅把目标放在最基础的秀才身份上。 但是话说回来,秀才也不是那么好考的,需要深入了解四书五经,以及对诗词策论有一定水准。 诗词策论先放一边,就拿主要的四书五经来说,单纯从字数上看,四书五经仅仅只有十七万字,想要死记硬背下来并不难。 不过科举考试,可不只是让你来默写,而是取其中一段或者一句,来做规范格式的命题作文,这就是大家熟知的八股文。 想要写好八股文,除了自己的理解外,还需要参考文宗大家的观念论据,比如著名的程朱理学,然后模仿古人语气“代圣人立言”。 用最简单粗暴的解释,所谓的科举八股文,简直就是考前人的“读书笔记”! 放在后世想要买什么高考练习册是很简单的事情,谁还没有过两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但是放在古代,不是书香世家或者富绅官宦,想要有个庞大书库,收藏这类“科举教辅书”,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相比较沈忆宸还算幸运,虽然被赶出成国公府,但至少还能在外院家塾附学,享受着古代堪称顶尖的教育资源。 目前沈忆宸需要做的,就是把这教育资源转换为实际成果,而没有外挂跟系统的帮助,那么唯一可以依靠的,就只剩下自己的努力了。 “夫子说的对,还是得学向勤中得,萤窗万卷书啊……” 正文 013 奋笔疾书 伴随着窗外几声鸡鸣,东方的朝阳逐渐升起,沈忆宸也睡眼惺忪的起床穿着衣服。昨晚上他可是真做到了秉烛夜读,直到凌晨两三点实在困得不行,才倒头睡下。 并且在读书过程中,沈忆宸还有个意外发现,那就是自己的记忆力好像强了许多。不说达到传说中的过目不忘,但只要经过几遍巩固阅读,就能把书本上的内容记个大概,学习效率相当之高。 思前想后究其原因,沈忆宸觉得可能是自己原本记忆力就不差,加上穿越后又多了另外一段记忆,相当于两个大脑叠加起来,所以达到了双倍的效果。 当然是不是真的如此,沈忆宸也无从考证,不过记忆力变强总比变弱好。 穿好衣服从房间出来,母亲沈氏一如既往的做好早饭等着自己。见到这一幕,沈忆宸心中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只能用一句诗表达:殚竭心力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 可能是因为昨天关于成国公话题的缘故,早上沈氏言语不多,只惯例的嘱咐两句,然后就目送沈忆宸出门上学。 沿着昨天走过的街道,今天沈忆宸的新奇感少了许多,当路过旧院秦淮河畔的时候,下意识的多看了两眼,那艘秋月舫依旧停在那里,只不过船头不见那位白衣女子。 “看来没有继续寻死了,只是不知道活着,会不会比死更难。” 沈忆宸默默的嘀咕了一句,以往历史事件对于他来说,只是书中的几段文字,亦或者荧幕上的几帧画面。而现在变成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出现在自己生活中。 唯一没变的,就是自己依然只能当一个旁观者。 来到成国公府家塾,走在讲堂外的长廊,沈忆宸发现李达正带着几个小跟班,虎视眈眈的看着自己。 此刻李达内心可谓是非常不爽,昨天教训沈忆宸这小子没有成功,还在青桐妹妹面前留下坏印象,他满脑子都在想今天怎么把场子给找回来,所以早早就在长廊等着沈忆宸到来。 本以为自己这样凶相毕露,起码能给沈忆宸个下马威,先在心理上吓唬一番再说。结果没想到沈忆宸撇了一眼,然后完全无视自己几人存在,就这么径直走了过去…… “达哥,沈忆宸是没看到我们吗?” 张祺看着沈忆宸背影消失在长廊转角,有些不可置信的问了一句。 “他还没瞎!” 李达恨恨回道,他也没想到沈忆宸会这么淡然自若走过去,搞的自己像个陪衬,想好的狠话跟威胁一句没说出口! “达哥,那现在我们怎么办,要不去讲堂直接凑那小子一顿?” 另外一名学童忍不住说道。 “想要被开革出家塾你就去。” 李达虽然读书不行,但还不傻,以先生李庭修的行事规矩,家塾里面殴打同窗,绝对会被赶出去。 相比较真正的勋戚世家可以袭爵,李达这种官宦子弟,哪怕是嫡子,最终能达到什么成就地位,还是要靠自己努力。 现在学问不行,科举之路已经走不通。要是还被开革出成国公府家塾,连武将人脉关系都断了,那才真是因小失大,这点利弊李达还是明白的。 “那我们就拿这小子没办法了?” “真是没文化,来日方长懂不懂?走着瞧!” 李达装模作样的抛下一句狠话,然后独自朝着讲堂走去。 其实他还真没啥办法,因为沈忆宸身上成国公血脉,就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坎。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别管沈忆宸如何不受待见,万一触及到国公爷颜面或者底线,后果连自己爹都扛不住。 再加上昨天陈青桐的出现,让李达怀疑沈忆宸是否跟勋贵世家子弟还有什么联系,否则泰宁侯独女凭什么帮个婢生子? 种种原因跟顾忌,除非现在沈忆宸自己认怂,否则李达就只剩下嘴硬了。 另一边沈忆宸刚进入讲堂,赵鸿杰就立马迎了上来紧张问道:“大早上李达就在长廊准备堵你,没把你怎么样吧?” “你小子知道他堵我,就没想着过去帮忙?昨天说好的义气呢?” 面对沈忆宸吐槽,赵鸿杰老脸一红解释道:“家塾里面他们也不敢怎么样,所以就不必我出面了。” “再说我们兵分两路,关键时刻还可以去叫先生帮忙,制止李达窝里斗行为,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听到如此熟悉的话语,沈忆宸深深理解了什么叫做出来混,总归是要还的。 “有道理!你真是孺子可教也!” “那可不,我娘说我打小就聪明。” 赵鸿杰丝毫没有听出沈忆宸语气中的揶揄,相反还有些小得意。 接下来两个人又闲聊了几句,不过基本上是赵鸿杰一个人在说,沈忆宸偶尔回应两句。 大概过了十来分钟的样子,原本有些嘈杂的讲堂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学童都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沈忆宸抬头一看,发现是先生李庭修已经站在了门口。 等待学生们彻底安静之后,李庭修就大步走上讲台,深邃的目光左右扫视一圈。 “很好,今天早学没有人迟到。” 说罢李庭修还特意看了沈忆宸一眼,不知是暗示还是表扬。 “因你们入学进度资历不同,往日早学都是着重讲蒙学,但明年县试时日渐进,未来重点将放在四书五经上面。” “所以今日的早学内容,就是默写《大学》全文。” “是,先生。” 众学生齐声应道,不过很多人表情都面露难色,这里有蒙学没多久,对四书五经不太熟悉的。也有像赵鸿杰、李达这样的老油条留级生,蒙学数年都不敢保证一字不错,完整默写四书中最简短的《大学》。 “完蛋,《千字文》我都默写不全,《大学》怎么写的出来,这次板子估计挨定了。” 赵鸿杰语气中带着三分悲凉,七分认命。每年县试前夕,都是最难熬的阶段,板子可没少挨。 以往沈忆宸也是老大难中的一员,而这次却异常平静,《大学》全文两千多字,对于他已经算不上什么难题了。 摊开稿纸,用笔尖沾了沾墨汁,《大学》开篇的句式,一字字浮现在沈忆宸的笔下。 与此同时,李庭修望着学生们已经开始默写,也走下讲台视察。当见到书写工整流畅的,李庭修会微微点头肯定,当看到潦草错乱的,会下意识的皱起眉头。 一路巡视过来,李庭修来到了沈忆宸几人的书桌旁,首先看到了李达了默写。整张稿纸上除了开头还算能看,后面的书写简直能用鬼画符来形容。 目光挪开看向前面的赵鸿杰,这小子的默写也好不到哪里去,错字漏写比比皆是,完全做不到把《大学》熟记于心。 这种情况让李庭修忍不住叹了口气,难怪当年自己来成国公家塾,就连国公爷都亲自待见西席,果然是有原因的…… 就在李庭修感到不忍直视的时候,眼角余光瞥到了沈忆宸的卷面,瞬间他瞳孔猛的收缩了一下。如此惊讶并不是因为沈忆宸默写的准确,或者多么迅速,而是稿纸上那一手堪称模板的“台阁体”! 卷面上每个字都端正拘恭,劲秀工整,把台阁体推崇的“尚法”精神给展现的淋漓尽致。甚至李庭修自认在台阁体书法造诣上,都不如现在的沈忆宸。 而且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台阁体想要写的如此法度谨严,没有病笔,根本不是一般人能做到。没有十数年乃至数十年的临池不辍,那是不可能的! 沈忆宸以往的字体非常普通,毫无出彩之处,到底怎么做到短短几天判若两人? 正文 014 书法大家 沈忆宸并不知道李庭修站在自己身后,依然心无旁骛的在稿纸上奋笔疾书。至于为什么会使用台阁体,只能说是一种下意识习惯,也与后世的工作专业有关。 另外一个世界沈忆宸专攻字画古籍修复,原因就在于他从小练习书法以及水墨画,基础非常扎实,特别是在字帖临摹上,用天赋异禀来形容都不过分。 工作之后因为纸质书籍保存难度缘故,沈忆宸接触最多要属明清时期的古籍。而台阁体算是明清时代官方书体,无论是科举试卷还是宫廷文件,使用的都是这种字体。 想要修复破损的明清古籍,不会台阁体那是不可能的,常年修复临摹下来,沈忆宸一手台阁体哪怕面对古代书法大家,也能有的一拼! 李庭修发现沈忆宸这手字后,就没有再移动过脚步,默默站在身后看着他一笔一划把整篇《大学》给写完。 “写得好,这手字有沈学士之神韵!” 李庭修嘴中的沈学士,是明朝侍讲学士沈度,台阁体书法代表人物,甚至被明成祖朱棣称之为当朝王羲之,可见对其书法造诣评价之高。 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的夸奖声,把沈忆宸都给吓了一跳,他发现是李庭修后,立马起身谦虚回道:“先生过赞了。” 其实认真来说还真不算过赞,因为沈忆宸这手台阁体的临摹对象,恰好还就是沈度,没有神韵才奇怪了。 “为师教导几年,为何之前没有见你用过台阁体?” 按理说此刻问这种问题不是很恰当,但李庭修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疑惑。 “回禀先生,之前学生写的不好所以无颜展现,直至最近练字小有所成,才斗胆一试。” 你这水平才小有所成,那我这还不如的水平算什么? 面对沈忆宸的解释,李庭修脸上表情很精彩,他明白这是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却不知如何揭穿,因为太过于离谱! 其实从昨天沈忆宸早学迟到后的变化,李庭修就已经察觉到非常古怪。他甚至怀疑过,是不是自己任课这几年来,沈忆宸的懒散愚笨都是在伪装,就等着国公爷回来展现? 但仔细想想又感觉不可能,一名十几岁的少年,伪装数年却没有丝毫破绽,这需要何等的心智跟谋划,而且这样做的意义又为何? 李庭修想不明白,又无法再问下去。 “那看来是为师对你了解不够。” 李庭修留下这句富含深意的话后,就迈步走向讲台,等待着已经默写完毕的学童,把稿纸交上去检查。 这边先生刚走,赵鸿杰就立马把脸凑了过来说道:“让我看看,你那破字怎么可能有沈学士神韵,是不是先生看走眼了。” 赵鸿杰之前听到李庭修的夸奖,就感到莫名其妙,沈忆宸的字别人不清楚,他还能不知道吗? 如果说沈忆宸字有沈学士神韵,那自己岂不是可以吹成颜筋柳骨?先生正值壮年,按理说不应该老眼昏花啊。 不单单赵鸿杰好奇,就连后桌的李达此刻也撅起屁股,悄摸起身打算看看沈忆宸到底写的啥。往日里大家难兄难弟几斤几两,谁心里面还没点数,凭什么沈忆宸的破字就能受表扬? “赵鸿杰,李达,你们两个偷看的如此明目张胆吗?” 李庭修的怒喝从讲台上传来,以往默写学童作弊,最多也就是偷偷转个脑袋,现在李达都敢站起身来了,实在是有些肆无忌惮! “先生,我没有……” 李达这一刻感到自己是真冤啊,就算自己要偷看,也不会偷看沈忆宸这个学渣啊。 “默写完毕之后,你们两个回去罚抄《大学》五遍,明天我来检查。” 李庭修不给李达任何辩解的机会,同时顺势拿起了讲台上的戒尺,警告的意味很明显。 “知道了,先生。” 李达垂头丧气的应了一句,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而赵鸿杰却咧开嘴忍不住笑了,毕竟看这小子受罚,比自己得奖励还爽,哪怕是一起罚。 默写完毕之后,根据完成度外院家塾大多数学童,都被罚抄写《大学》或挨了板子。确实两千多字的文章,对于这些武将子弟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这里面唯一例外当属沈忆宸,当李庭修宣布他全篇无一出错的时候,讲堂内学童脸上可谓写满了不可置信。 大家数年同学相处下来,什么学识水平都很清楚,沈忆宸要是有这个默写《大学》的本事,会连个童生都考不上? 但问题是默写过程中,学童们都看到李庭修就站在沈忆宸身后,想要作弊都不可能。现在进步如此之大,简直就跟太阳打西边出来没什么区别。 如果说今天的默写表现,只是开场热身的话,接下来几天沈忆宸展现出来的东西,更是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无论李庭修布置的是背诵,还是默写,甚至是特地加大难度考经义诠释,沈忆宸都能对答如流,完全超乎了以往的学识水平。 唯一欠缺的,就是在诗赋创作上面稍显不足,以李庭修的评判标准,就如同小儿打油诗。不过在科举取士中,诗赋所占整体比重很小,属于锦上添花的那种,日后补齐就可。 时间就这样来到了三天后,因为成国公府要举办家宴的缘故,所以外院家塾的学童们,得到了一天的额外假期。 要是放在以往,遇到这堪称白嫖的假日,沈忆宸跟赵鸿杰两个人会高兴坏了。然后双双跑到南市街,逛上一整天的街市,看上一整天的杂耍,不到夜幕降临不归家。 这一次沈忆宸没有跟赵鸿杰游玩,而是如同往常一样来到了成国公府,因为他已经答应陈青桐,将出席这次的成国公家宴。 今日的成国公府外官街,可谓是车水马龙,各式轿子、马车络绎不绝。平日里关闭着的正门也被打开,门房正在唱名赴宴的达官重臣们,无一不是南京城顶级权贵。 沈忆宸依旧没有从中门进入的资格,或者更直白一点,他连参加这次家宴的资格都没有。所以只能移步来到侧边角门,却意外看见陈青桐已经提前等候在那里。 “忆宸哥哥。” 见到沈忆宸过来,陈青桐欣喜的打着招呼,脸上浮现出一道抑制不住的笑容。 正文 015 国公府家宴 今天的陈青桐身穿一件紫丁香色绣袄,上面用金线绣着缠枝牡丹纹,配色图案考究却不浮华,显得十分雅致。 另外陈青桐的身旁,还站着一位身着浅素色襦裙的丫鬟,正一脸好奇的打量着沈忆宸。 “抱歉,让你久等了。” 沈忆宸拱手回礼,他还真没想到陈青桐会提前在这等自己,因为后世这种情况,确实已经不太常见。 “没有,我也就是刚到。” 陈青桐摆了摆手,只不过话音刚落下,旁边小丫头就开口道:“小姐,我们不是等了好一会儿了吗?” “雪儿,谁让你多嘴的!” 陈青桐低声斥责了一句,只是旁边这名叫雪儿的小丫鬟吐了吐舌头,并没有流露出害怕模样,看得出来平日关系应该很好。 “既然已经久候多时,那我们先进去吧。” 沈忆宸略带歉意的笑了笑。 “嗯,那就走吧。” 陈青桐依旧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模样,拉着丫鬟手臂就快步走进角门,跟沈忆宸刻板映像中的古代江南女子完全不同。 不过这样自然点挺好,否则沈忆宸为了不露破绽,也得装模作样文绉绉对话,他也挺难受的。 …… 另一边成国公府内,正是一副高朋满座的景象,朱勇站在正厅,与几位前来赴宴的宾客打着招呼。能得到成国公亲自款待的,无一不是南京勋爵跟实权人物。 此刻站在朱勇左手边的,就是第四代魏国公徐显宗,作为开国六公爵徐达的子孙,并且魏国公封号乃明代世袭公爵第一,徐显宗的身份地位自然是不言而喻。 而朱勇右手边的,是二世襄城伯李隆,相比较开国辅运以及奉天靖难受封的世袭公侯,伯爵的爵位并不算太高,理论上是不配站在成国公朱勇的右手席位。 但是李隆除了襄城伯的爵位外,他还担任着实权南京守备一职,掌管南京中军都督府,理论上节制南京所有卫所兵力。 另外从永乐朝设立南京守备一职开始,就始终是襄城伯李隆担任,已经历任四朝根深蒂固,所以站在朱勇的右手边也就不足为奇了。 除了几位驻守南京的勋爵之外,朱勇下方还站着两位并无爵位的官员,分别是南京守备太监刘宁,以及南京兵部尚书徐琦。 自从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之后,南京城的内阁六部班子,基本上就成为被排挤或者养老基地。但是作为南方的行政中心,再怎么混日子终究是有实权官员的,否则事事都要等到京师做出决定,以古代的效率黄花菜都凉了。 这两个人的存在,刚好诠释了明代南京的权利架构划分,分别是南京守备、镇守太监、以及参赞机务(由兵部尚书兼任)。 或者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权利架构划分,也代表着整个明代官场勋戚、太监、文官三方势力。 成国公朱勇与众人相谈甚欢之际,眼角余光看到泰宁侯陈瀛走了过来,步伐有些匆忙,还时不时左顾右盼的。 见到这一幕,朱勇拱手致歉了一声,然后朝着陈瀛走过去。 “泰宁侯是许久未到我府邸,所以有些陌生了是吗?” 朱勇笑着调侃了一句,他跟陈瀛两人分别在京师掌管中、后军都督府,算得上老同事了。再加上陈青桐打小在成国公府进学,所以关系非常熟络,也少了些假客套。 面对朱勇的调侃,陈瀛摇了摇头无奈道:“还不是因为小女青桐,她本与我一同前来,结果到府门口提前下了马车,现在都还没见着人影。” 听到是关于陈青桐的事情,朱勇爽朗大笑起来:“青桐在我这里,可能比在泰宁侯府还要熟悉,你就不必闲操心了。” “这哪是闲操心,你也知道我就这个独女,明年就到及笄岁数了。现在却还如同个小丫头似的,这可怎么行?” 泰宁侯与其他勋贵不同,他膝下并无其他子嗣,只有独女陈青桐。别说是在公侯世家还要考虑袭爵问题,就算普通平民百姓之家,没有男丁继承家业也是一件大事情。 所以陈瀛对于陈青桐的培养格外重视,甚至让她到成国公府进学。就想着自己百年之后,哪怕爵位承袭给旁支,陈青桐也能有自己人脉本事独立,再嫁得个好归宿,不至于最后无依无靠。 结果没想到陈青桐就连赴宴都能玩消失,着实是太不懂事! 成国公朱勇自然是知道老友心结所在,于是安慰道:“青桐打小就聪明伶俐,说不定她先去了家塾会见同窗,不必过多担心。” 说着说着,一群内院家塾学子朝正堂走来,陈青桐的身影恰好就在其中。于是朱勇笑着指道:“你看,我说的没错吧,青桐这不是跟同窗过来了吗?” 只不过很快朱勇脸上的笑容沉下去了,因为他发现陈青桐身旁站着的,并不是内院同窗,而是沈忆宸! 他怎么会在这里? 朱勇眼神陡然锐利起来,心中开始揣测着沈忆宸出现的动机。 前几日在外院家塾,沈忆宸最终拒绝到内院附学,可谓出乎所有人意料。当时朱勇也没看穿沈忆宸到底想要什么,但多年官海沉浮,他很清楚背后肯定有原由,只是没兴趣深究罢了。 今日这场家宴,除了勋戚重臣叙旧议事外,还有就是给内院学子们一个露脸的机会。 要知道科举取士,决定你最终录取跟名次的,不单单只有绝对硬实力,还要一定的运气以及人脉关系。 就拿沈忆宸考了数年的童生举例,县试只有编号并不会糊名,更别说誊录这种防止认出笔迹的操作了。也就意味着,考官知道写这张试卷的考生是谁,想要暗箱操作就很容易。 哪怕考官公正廉洁,但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每个人喜好偏爱的文风不同。如果跟主考官关系好,甚至有师生同门关系,那么得到偏爱的几率将会大大增加。 以成国公之尊,自然没必要明摆着去舞弊,但邀请诸如知府提督学政等等主考官员,与府内宗族弟子混个熟脸什么的,这并不算过分吧? 事实上别说院试这种,哪怕上升到考举人、进士,防作弊措施再严密,关系户依然能有办法得到优待。 这种行为就连明朝第一内阁首辅张居正都没办法免俗,几个儿子不是状元就是头甲,背后原因大家心知肚明。 沈忆宸出现在家宴,朱勇能想到的就是跟明年县试有关系。事实上也确实如成国公所想,陈青桐拉着他过来,就是想要博取今天赴宴的主考官关注。 但有一点成国公朱勇依旧想不明白,那就是沈忆宸既然想要趁家宴寻求机会的话,那么之前让他到内院附学为何又拒绝,岂不是多此一举? 正文 016 兄友弟恭? 沈忆宸并不知道成国公已经把目光放在自己身上,更不知道对方心里的疑惑。 如果沈忆宸知道的话,这个疑惑的答案其实非常简单。 那就是曾经的选择是被施舍的,而现在,是沈忆宸靠自己去争取! 内院学员这边,当陈青桐带着沈忆宸出现后,也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不过相比较成国公的锐利揣测,这群人看向沈忆宸更多是一种轻视与鄙夷。 “青桐,今日家宴你怎么带个外院学童来赴宴?” 一名身穿华利襕衫的学员,用着不屑语气问道。并且着重强调了“学童”二字,暗讽沈忆宸没通过院试,连生员都算不上,只是一名未进学的学童。 “朱宇庆,你管不着。” 陈青桐自然是听出来对方语气中的轻视之意,所以回的也很冰冷。 “我是朱氏宗亲,当然可以管。今日家宴非宗族子弟以及内院学员者不可参加,沈忆宸没有这个资格。” 说罢就把目光放在沈忆宸身上,想要看看这个婢生子该如何出糗。 面对挑衅目光,沈忆宸平淡如水,丝毫没有混进来被抓现行的羞愧感。脑海中倒是想起了这个朱庆宇是谁,他祖父跟第一代成国公朱能是兄弟,勉强算得上自己的堂兄。 不过沈忆宸因为身份的缘故,跟这些朱氏宗族子弟并没有过多交集,与这朱庆宇更是仅见过几面,知道个名字的关系。 按理说双方无仇无怨的,这小子跳出来找自己麻烦干什么,宴会吃的又不是他家饭。 “沈忆宸也是成国公一脉,凭什么没有资格参加!” 沈忆宸没有应话,陈青桐气不过站出来为他据理力争,这朱庆宇论血脉亲近关系,远不如沈忆宸,也好意思用朱氏宗亲的身份来管? “没入宗谱,不算宗亲。” 一道阴冷的声音从朱庆宇身后传出来,瞬间之前围着看热闹的内院学员,给让出来一条道,并且齐声拱手道:“二公子。” 二公子? 听到这个称呼,沈忆宸跟来者的视线对撞在一起,能在成国公府内被称之为二公子的,那么就只有一人,他就是朱勇的第二个儿子朱佶。 这话要是朱宇庆说出来,陈青桐肯定还要争论一番。但从朱佶嘴中出现,陈青桐张了张嘴,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辩驳。 不过此刻沈忆宸的嘴角,却浮现一抹玩味笑容。他之前还奇怪那朱庆宇,为什么会吃饱了没事做找自己麻烦,现在当朱佶出现,那么一切都能说的通了。 因为在沈忆宸有限的孩童记忆中,小时候受到的欺负,始作俑者基本上都是这个二公子朱佶! 至于为什么要欺负自己,原因其实也很简单,因为朱佶的母亲林氏并不是成国公嫡妻,而是后纳的小妾。 更不凑巧的是,当年自己母亲沈氏,被分配到了林氏的院子当侍女! 侍女上位,并且还有了成国公的孩子,从开始的主仆关系,变成了“竞争对手”。不管其中过程缘由如何,事实上已经成为了竞争的假想敌,言传身教之下自然朱佶就充满敌意。 没想到多年未见,一切都还是依旧。 “沈忆宸,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还是自觉点出去。” 朱佶看着沈忆宸嘴角玩味笑容,突然感到非常不爽。当年这小子见到自己,就像是老鼠见了猫一样躲躲闪闪,今天还笑得出来? “我想你们对我的身份,好像有什么误解?” “既然不清楚的话,那不妨告诉你们,我今天赴宴并不是以宗族子弟,或者外院家塾学童的身份,而是以泰宁侯府的名义过来拜访。” 说完之后,沈忆宸更是直接向前迈了一步,站在朱佶面前凛然道:“闭门谢客让泰宁侯府客人出去,你朱佶貌似没这个资格。” 无论之前的沈忆宸有多不堪,有多卑微,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的沈忆宸,绝对不会再继续懦弱的逃避! 甚至沈忆宸这一步逼近所爆发出来的气势,让朱佶身形都细微颤动了一下,不由自主的想要往后退去。幸好整个动作不算明显,否则被沈忆宸这一步轻松逼退,朱佶恐怕得颜面扫地。 “没错,沈忆宸是与我一同以泰宁侯府名义赴宴,除非朱伯父不允,不然没人可以让他出去!” 陈青桐此刻也反应过来了,是自己邀请沈忆宸一同赴宴的,那么名义上就代表着泰宁侯府,而不是朱氏宗族或者外院学子。 想要逐客出门,就必须得成国公亲自开口,否则没人可以替代他的资格。但问题是这种事情,国公爷是绝对不可能计较的,所以沈忆宸今天参加的光明正大! 有了泰宁侯府的名义加持,这群看热闹的内院学子表情很精彩,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还能这样另辟蹊径。 而朱佶神色愈发阴沉下来,一方面是陈青桐搅和,让他下不来台。另外一方面更重要,那就是刚才他自己心里清楚,有那么一瞬间被沈忆宸气势给震住了。 被一个从小被自己鄙视的婢生子给震住,简直就是一种屈辱! 就是局面有些僵持不下的时候,一名看起来成熟稳重的青年走了过来,朝在场众人说道。 “筵席马上就要开始,各位同窗开始先入席吧,今日莅临的勋戚重臣众多,莫让人看了成国公府的笑话。” 这名青年的出现,打破了僵持的局势,顺势还给了双方一个台阶下。只见朱佶冷哼一声,恼恨的看了眼沈忆宸,然后拂袖而去。 其他内院学子倒是没有直接离去,而是纷纷拱手道:“大公子。” 就如同之前的二公子名号一般,能在成国公府被称之为大公子的,自然只剩下嫡长子朱仪了。 见到朱仪前来,陈青桐脸上也浮现出笑容,亲切的行礼道:“炎恒哥。” 炎恒是朱仪的表字,他比朱佶跟沈忆宸年长几岁,今年二十一。而且相比较朱佶的嚣张跋扈,朱仪性格廉静持重,很符合嫡长子的标准,陈青桐跟他关系也要好上许多。 “既然都已经来了,你也一同入席吧。” 朱仪看着沈忆宸说了句,没有特别的针对,也没有任何亲近之情,就如同招呼一位普通的宾客。 “嗯,谢过大公子。” 沈忆宸拱手致谢,无论如何朱仪的出现,算是一种解围。另外他语气也十分平淡,内心里也感受不到什么兄弟之情。 可能兄友弟恭这种情感,不太适合帝王公侯之家吧。 另外沈忆宸所不知道的是,整个事情经过,全部都被成国公朱勇看在眼中。某种意义上来说,父子四人在这种场合之下“重聚”了。 正文 017 诗词助兴 “成国公,青桐旁边那个年轻人,就是沈忆宸吗?” 泰宁侯看完这一幕后,朝着朱勇问了一句。 “嗯。” “看来不似传言那样啊……” 陈瀛意味深长的说道。 坊间传闻沈忆宸愚笨不堪,进学数年连童生都考不上,而且自身还玩物丧志,毫无进取之心,于是被成国公所厌恶,不允许上宗谱。 陈瀛虽然跟朱勇关系熟络,但以他们的公侯身份,这种家事也不可能过多谈及。所以对于沈忆宸这个婢生子的了解,基本上也就是偶尔听闻一些下人传言。 但今日陈瀛看沈忆宸的谈吐仪态,与坊间传闻貌似相差甚远。别的先不说,至少面对二公子朱佶丝毫不弱下风,甚至隐约在气势上还压倒了对方。 “泰宁侯,我们还是别站着了,先入座吧。” 朱勇没有接过陈瀛的话语,而是伸手相邀他先入座。 “请。” 泰宁侯陈瀛也是顺势伸手,做出请的动作。大家都是聪明人,很明显朱勇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谈,陈瀛也不会继续多言。 明代王侯勋戚家宴,虽名为“家宴”,但与后世吃顿家常便饭完全不同,处处都有着规矩跟讲究。 就拿最基本的入座来说,成国公朱勇与南京一众顶级勋贵权臣坐在首座。爵位稍次一档的以及其他高阶官员,坐在首座之下的三座,其中以左为上。 再次一点的文臣武将们,就坐在相对于首座的二座,最次一档坐在二座之下的四座。可以说整个排位秩序等级森严,什么档次品阶的人,就坐什么样的位置,安排的明明白白。 这里面唯一例外的,就成国公府内院家塾学子们,没有按照辈分官衔放在最末端的“四座”,而是相对于中间档次的“二座”。 如此安排一是成国公想让族中子弟,处于更显眼的位置,能得到更多重臣的关注。另外一点,就是这群人家世背景不简单,一般的官员未来前景还真比不上他们。 家宴入座的时候,陈青桐本想拉着沈忆宸,一起去坐在属于高官勋戚的“下三座”,不过被沈忆宸给婉拒了。 原因也很简单,之前打着泰宁侯府的名义,纯粹是拉大旗作虎皮,为了压住朱佶不得已而为之。 如果自己真去坐高官勋戚的那桌,让众人看到朱勇儿子打着泰宁侯旗号,那影响就大了。到时候无论是成国公,还是泰宁侯,估计都会下不了台。 所以对于自己真实身份地位如何,沈忆宸心里面还是有点逼数的,没资本过于张扬到时候死字都不知道怎么写。于是他很干脆的走到末席,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了下来。 沈忆宸的这一桌宾客,基本上都是那种品阶不高,却手握实权或者政治地位非常突出的。比如说知府知县地方父母官,以及南京都察院御史这类的言官。 别看这群官员品阶不高,但要知道南京是陪都应天府,行政地位特殊。说不定这群人里面卧虎藏龙,有着直接上达天听的权利。 不过很遗憾,沈忆宸那是一个都不认识…… 沈忆宸虽不认识,但他一个年轻后生落座下来,却引起了同桌其他官员的好奇猜测。 “这位小友,不知该如何称呼?” 坐在沈忆宸左边的一位年轻官员,主动与他打起了招呼。 “晚生沈忆宸,国公府家塾学生,不知大人尊称?” 沈忆宸简单介绍了自己一句,并且还询问起对方身份,毕竟这一桌上都是达官贵人,万一得罪就麻烦了。 “我乃江宁知县周顺,幸会。” 周顺今年才赴任江宁知县,所以并不知道沈忆宸是成国公私生子。也恰恰因为他资历浅,加上是这次受邀品阶最低的官员,所以才会主动跟沈忆宸打个招呼。 当沈忆宸把自己名字说出来后,邻座的几名官员都把目光放在他身上。从异样的眼神中,很明显能得知他们明白沈忆宸是谁,今天算是见到本人了。 不过相比较周顺,其他官员知道也没出言攀谈。毕竟私生子身份特殊敏感,如何对待沈忆宸是个问题,干脆装作不知道为好。 “晚生见过周大人。” 沈忆宸得知对方知县身份后,立马主动拱手行礼。 其实认真说起来,江宁知县算是沈忆宸的父母官,并且他现在可是没有任何功名的普通老百姓一个,理论上正式场合见官还得行跪拜礼。 但沈忆宸毕竟是后世思维,可没那动不动就下跪的爱好,反正对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功名,行个拱手礼差不多就得了。 “小友不必客气。” 周顺也是连忙摆了摆手,今天在座都是一些大佬,他自己都是个后辈,可没想找一个晚生摆谱。 就在周顺准备多聊两句的时候,成国公朱勇已经站起身,按照惯例发言致谢宾客,于是在座都正襟危坐起来。 发言内容基本上都是一些忠君爱国,互助同僚的客套话,沈忆宸听着也是万分无聊,目光直勾勾的放在桌面佳肴上面,时不时的吞咽了一下口水。 结果没想到,他这一副模样,被同桌官员看到后忍不住都心生鄙夷。难怪成国公不认这个私生子,果然是朽木不可雕也…… 好不容易等到朱勇说完筵席正式开始,面对桌上“三大件”、“六冷盘”、“八热菜”等等珍馐,沈忆宸可是垂涎已久,就等着动筷子了。 结果没想到刚吃两口,内院学子中有一人站起身来,举着酒杯遥对朱勇说道:“公爷,今日家宴如此其乐融融,岂能没有诗词助兴?” “晚生朱缙斗胆,愿献丑赋诗一首,请各位大人雅正。” 朱缙的这句话出来,引得内院学子们一阵叫好,其他宾客也纷纷放下酒杯筷子,准备听听他的作品。 毕竟这群勋贵高官参加国公爷的筵席,应该没几个是真为了吃饭而来的。 不过这里面沈忆宸就满腹吐槽了,虽说你们这群内院世家子弟,家宴就是为了出风头。但装逼好歹也选个时辰,你们不想吃,老哥我可忍了好久! 当然这事沈忆宸说了不算,只见成国公朱勇听到后,面露笑容的回道:“好,朱缙你就赋诗一首,让各位大人点评下文采。” “谢公爷。” 朱缙满脸自信的环顾四周,只是当他把目光看在沈忆宸身上的时候,却故意稍作停留,露出一抹讥笑。 正文 018 怕啥来啥 “花影玲珑满园香,绮筵金盏泛琼浆。” “酒醉诗吟皆欢快,坐中俱是谪仙官。” 当朱缙这一首诗念罢,内院学子们纷纷鼓掌叫好。 “好诗!” “朱兄不愧是年少英才!” “以朱兄的文采,明年乡试必定金榜题名!” 与此同时,成国公朱勇点头微笑,朝着身旁一名中年男子询问道:“丰城候,你觉得此子作诗如何?” 丰城候一脉也是奉天靖难起家,并且世居南京,传至正统年间为第二代丰城候李贤。历史上将由他在襄城伯李隆之后,接替南京守备的职位,算是驻守南京勋贵中比较位高权重的一位。 “写的不错,诗作富贵大气,并且有洒脱祝福之意,很适合今日筵席。” “谢丰城候夸赞。” 听到李贤的话语,朱缙也是非常合时宜的主动拱手致谢,脸上充斥着得意神情。毕竟能在诸多勋戚重臣面前露脸,已经实属不易,更别说还得到夸奖。 丫鬟雪儿在听完丰城候的夸赞后,悄悄俯身靠近陈青桐耳边问道。 “小姐,这朱缙诗真写的很好吗?” “一般,丰城候就是客气客气。” 陈青桐很不屑的回了句,朱缙这首诗称之为打油诗肯定过分了,但全篇无任何出彩之处,只能算勉强合格。 至于丰城候称赞夸奖,一方面纯粹是客气,身为长辈勋爵,不可能在这种场合驳了后辈面子。另外一方面,这朱缙是朱氏宗老的嫡孙,算得上朱氏宗亲里面的近支,成国公朱勇这个面子得给。 所以很多时候,点评的是诗词,说的其实都是人情世故。 “那沈公子的诗词水平如何,他今天能展露学识吗?” 雪儿眨着好奇大眼睛问道,她知道小姐邀请沈忆宸一同赴宴,就是为了像朱缙那样在众人面前展露学识。 据说今天应天府尹,以及南直隶提督学政都在场,他们可是府试跟乡试的主考官。如果能得到他们赏识,科举之路将事半功倍,只是不知道沈公子文采到底如何了。 面对雪儿这一问,陈青桐下意识愣了一下,自己好像还真不太了解沈忆宸的学识水平。不过从家塾成绩,以及童生都没有考取的现状看来,沈忆宸学识应该好不到哪里去。 当初就单纯想着今日家宴是个机会,就忘记考虑沈忆宸是否有这个实力把握机会了! “那个,我也不太清楚……” 陈青桐小声回了一句,语气很是心虚。 “那万一沈公子学识不行怎么办?” 雪儿也是看出了陈青桐的心虚,而且沈忆宸还在外院家塾附学,想必学识也好不到哪里去。 无法在家宴上一鸣惊人倒也没什么,就怕在家宴上出丑惹个坏印象,那可真是弄巧成拙了。 有时候事情就是怕啥来啥,雪儿才刚刚问出怎么办,那边赋诗完毕的朱缙,就开口说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听闻外院家塾学童沈忆宸沈兄天资聪慧,不如也来赋诗一首给各位大人助助兴。” 本来就等着干饭的沈忆宸,突然听见朱缙点了自己,瞬间心里面跟日了狗似的。难怪作诗之前特意瞄了一眼,原来就等着找个机会让自己出糗。 不单单沈忆宸万分不爽,本来脸上还挂着微笑的成国公朱勇,听完朱缙的话后,脸色也逐渐阴沉了下来。 沈忆宸是个没入宗谱的私生子,出现在这种场合,本身就容易惹人非议。更何况朱缙还着重说出“学童”两字,几乎相当于告诉众人,沈忆宸连童生都没有考取,属实落了成国公府的面子。 而且沈忆宸学识水平如何,朱勇心里面也清楚,这不是让他当众出丑吗? “沈小友,你还是个学童?” 江宁知县周顺也忍不住惊讶问道,他本以为沈忆宸大概率是秀才,甚至有可能举人都说不定,最次也得是个童生。 结果万万没想到,这小子连童生都算不上,学童也混进成国公府家宴? 面对疑问,沈忆宸只能尴尬点点头承认,然后站起身来说道:“朱兄抬举了,在下学问不精,恐怕作不出什么好诗,免得打扰各位大人雅兴。” 对于自己水平如何,沈忆宸一向还是有数的,死记硬背的东西让他展示一下问题不大。原创诗词这种,对于现代人那真是强人所难,目前撑死就个打油诗水准。 未免自取其辱,干脆找个借口开脱算了。 只是沈忆宸没想到自己都认怂了,对面坐着的二公子朱佶使了个眼神后,朱缙依然穷追不舍道:“沈兄你这就过谦了,莫非是不愿意在各位大人面前展现?” 之前沈忆宸借用泰宁侯的名义,让朱佶吃了闷亏,他就已经打定主意,今天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沈忆宸。 现在借用朱缙之口,把沈忆宸架在火上烤,务必让这小子颜面扫地,以报自己心头之恨! 面对朱缙的咄咄逼人,沈忆宸也明白,这次应该很难躲过去了,于是干脆回击道:“在下说的都是实话,论赋诗,我确实溜须拍马比不上朱兄你啊。” 本来沈忆宸这句话说出来,朱缙脸上都浮现胜利者笑容了,看来这个婢生子明白自己什么身份了。 结果没想到,陈青桐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一带动之下,其他桌的宾客也接二连三出现笑声,甚至很多人看向朱缙的眼神都变了。 之所以会出现笑声,就在于沈忆宸说的“溜须拍马”,表面上是自谦,其实有着一语双关的作用,暗讽朱缙的诗作。 原因就在朱缙最后一句“坐中俱是谪仙官”上,其中谪仙本意是指神仙被贬入凡间后的状态,后来引申为才情高超,清越脱俗的人物,诸如李白、杜甫等极具才华的文人,都曾被称为“谪仙”。 朱缙称在座官员俱是李白、杜甫这样的谪仙,可不就是溜须拍马吗? 本来这种吹嘘放在诗词里面也正常,最多听的人觉得有点过赞不好意思,但这样被直接捅穿了,味道就完全不同了。 在场都是明朝科举佼佼者,怎么可能听不懂沈忆宸的暗讽,笑出声正常,没笑出声只能说明定力好。 伴随笑声,朱缙也反应过来沈忆宸的含沙射影,本来脸上还挂着笑容,瞬间就变成一种猪肝色,身体都因为又羞又怒颤抖起来。 当着南京满城勋戚重臣面成为笑柄,朱缙恐怕是开创了明朝先河…… 正文 019 以牙还牙 “沈忆宸这个后生不简单啊……” 泰宁侯陈瀛开口感叹了一句,之前见到沈忆宸硬刚朱佶的时候,他就觉得气势不凡,现在更是证明了自己的猜想。 “确实,反应敏捷且回击精准,很符合老夫脾气。” 魏国公徐显宗附和了一句,这群人都是人精,朱缙从开始挑衅针对他们就看出来了,只是没想到沈忆宸反击的如此漂亮。 听到同僚们的称赞,成国公朱勇心情却很复杂。 虽说前几天发生的事情,他隐约察觉沈忆宸变化很大,但长久以来的印象跟了解,想要突然改观几乎是不可能的,朱勇依然看不上这个婢生子。 而这一切在今天这场宴会上,可以说完成了一次颠覆。沈忆宸目前的表现,已经不能仅仅用变化来形容,简直跟换个人没什么区别。 朱勇不知道面对沈忆宸这种改变,自己是否应该高兴。毕竟除了血缘上的父子关系外,他对于这个儿子并没有多少感情,所以才会五味杂陈。 “沈忆宸,你……” 面对这种堪称“群嘲”的场面,朱缙心态彻底被破防,又急又恼之下直接指向沈忆宸,想要破口大骂。 但就在这个时候,身旁有一锦衣学子站起身来,拉住朱缙手臂摇了摇头,制止了他冲动行为。 随后转头看向沈忆宸说道:“沈学弟才思敏捷,身为曾经同窗,在下佩服。真乃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既然如此,在下也有拙作一首想要请教沈学弟,不知学弟是否应允?” 如果说之前朱缙只是把沈忆宸架起来,那么现在这位锦衣学子,几乎相当于公开向沈忆宸下战书了。 放在寻常文人家宴上,这种过于锋芒毕露的挑衅行为,可能会被制止打断。但今天在场大多是武将勋戚,而且与明朝中后期纯靠袭爵的不同,这里上过战场的比比皆是。 看热闹不嫌事大,有些彪悍的武将勋戚,甚至拍桌叫好,等着沈忆宸“应战”。 “麻烦了,沈忆宸诗词肯定比不上他。” 陈青桐小声嘀咕了一句,脸上写满了担忧。 “小姐,还没比过怎么知道,刚才沈公子应对的不是很好吗?” 雪儿很是不解,沈忆宸讽刺朱缙占了上风,看起来也不弱的样子,为什么小姐“未战先怯”了? “你是不知道,这人名叫曾蒙简,二十岁就高中举人。如果不是恰逢父亲去世丁忧,可能现在已经是进士了。” “哪怕如此,正统十年的乙丑科取士,他高中几率也是十拿九稳,内院先生甚至认为他能取得三鼎甲成绩。” “这么厉害?” 听完陈青桐的解释,雪儿也莫名为沈忆宸担忧起来。毕竟只有状元、榜眼、探花才能称之为三鼎甲,这种天之骄子想要赢他,难度可想而知。 别说雪儿了,就连沈忆宸自己,现在都想着怎么打退堂鼓。这位曾蒙简当年在外院家塾就一骑绝尘,以绝对优异的成绩进学内院家塾,堪称明代学霸! 但很多时候,不是想退就退了,毫无疑问今天对方不找回这个场子,是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事已至此,至少要做到输人不输阵,沈忆宸骨子里面不是认怂的人。 “好,就请曾兄赐教了。” “不敢当。” 曾蒙简很客气的拱手回礼,一副翩翩君子的做派,实际上两人已经擦出了浓浓的火药味。 “酒酣豪情满胸中,笑谈不尽意无穷。” “诗书作伴心自远,琴瑟相和韵更隆。” “中间谩借留侯扇,左右还成少傅文。” “更有新诗酬旧友,却怕刘项不识书。” 举手抬足之间,曾蒙简就作出了一首七言律诗。并且相比较之前朱缙那偏浮华庸俗的文风,这首诗立意豪迈,直抒胸中志向,让人感到大气磅礴。 “真是首好诗,有唐宋之遗风!” 坐在沈忆宸这桌一名年逾半百的官员,听到曾蒙简诗作后,满意的直接鼓掌叫好,很明显非常欣赏。 “孙提学目光如炬,此子却有大才。” 旁边一位官员也称赞道,并且把对方称之为孙提学。如果沈忆宸没记错的话,目前应天府提学官名字就叫孙鼎,兼御史之职,看来就是这位了。 好家伙,县考的主考官周知县坐在旁边,院考的主考官孙提学是同桌。不出意外的话,府考的主考官应天府丞应该也在这桌,直接就把院试三位主考官给集齐了! 这要是今天给他们留下个学问不佳的印象,那估计明年的童生怕是又得泡汤,更别说考个秀才获取功名了。 “成国公,你这家塾里面真是卧虎藏龙啊,难怪能弱冠中举。” 主桌上面,泰宁侯陈瀛适时恭维了朱勇一句,他很清楚今日这场宴会的目的,看来这个曾蒙简的才学,将得到很多人青睐。 “不错,如果此子八股经义也有这水平,那么乙丑科取士,说不定会问鼎文魁啊。” 襄城伯李隆附和了一句,然后笑嘻嘻的对着陈瀛打趣道:“泰宁侯,难怪你会让爱女到成国公府就学,看来哪天我也要送个孙儿到成国公府来了。” 面对宾客恭维,朱勇也是连忙摆手自谦,不过内心里面也有着几分得意。确实曾蒙简学问了得,间接也证明了成国公府家塾实力。 要知道明朝勋戚大多数是武将封爵,在文人眼中就是没文化的大老粗,如果成国公府能做到文风鼎盛,岂不是文武双全了? 就在这一片夸赞恭维声中,朱庆宇突然站起身来奉承道:“曾师兄真是逸群之才,这首诗作让在下佩服不已。特别是最后一句,堪称画龙点睛之笔!” 朱宇庆这句话一出来,内院学子们哄笑声一片。就如同之前沈忆宸暗讽朱缙诗作最后一句一样,曾蒙简这首诗的最后一句,也是在讽刺沈忆宸。 “却怕刘项不识书”这句诗,引用了唐代章碣的《焚书坑》,原句为“刘项原来不读书”。 这句话原本意思,是文人讽刺秦始皇焚书坑儒控制言论毫无意义,结果被刘邦、项羽两个没读多少书的人给推翻了。 曾蒙简把这句诗一改,用在了沈忆宸身上,讽刺他不读书,刚好呼应他目前的“学童”身份。 甚至可以这么说,曾蒙简这首诗作之所以能得到这么高评价,除了写得好之外,还做到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展露出自身极高的学问水准。 正文 020 一鸣惊人 只是内院学子们哄笑一片,在场的勋戚大臣们,脸上表情多少有些不自然。 曾蒙简诗句中回讽如此明显,这些勋戚大臣们自是清楚,之所以众人都选择视而不见,就在于沈忆宸无论怎么说,也是成国公朱勇的私生子。 你当着朱勇面笑他儿子,也太不给面子了一点。 “小姐怎么办,沈公子好像真比不过。” 虽然丫鬟雪儿跟沈忆宸并不熟,但怎么说也是小姐的幼时好友,自然倾向于他这边。 很明显这个叫做曾蒙简的学子,已经赢得了满堂喝彩,加上陈青桐又把他说的那么厉害,雪儿不由为沈忆宸着急起来。 “不知道。” 陈青桐满脸严肃的摇了摇头,丫鬟雪儿只看得懂输赢,她可是很清楚曾蒙简这首诗,将会给沈忆宸带来何种负面影响。 如果今天沈忆宸没办法作出与之对应的诗词,那么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今天这场成国公家宴,都会成为文人士子口中的谈资。 沈忆宸是自己邀约赴宴的,所造成的后果,自己自然也有一份责任。所以陈青桐此刻除了担忧,还有一种自责涌上心头。 曾蒙简面对满堂喝彩,傲然环视一周,并且不断拱手致谢,仿佛已经坐实了胜利者姿态。 最终他把目光放在了沈忆宸身上,伸手示意道:“沈学弟,请赐教。” 随着曾蒙简的动作,正堂所有人的目光,也一同放在了沈忆宸身上,想看看他该如何应对。 只是几乎所有人心里面,都认定以沈忆宸的才华,想要作出匹敌曾蒙简的诗词,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迎着众人的目光,沈忆宸缓缓站起身来,整个人依旧很淡然。甚至嘴角还有一抹淡淡笑容,完全没有丝毫败局已定的颓势。 “曾兄确实好文采,在下很是敬佩。” 沈忆宸很是敬佩的话音刚落下,朱庆宇就迫不及待的接话道:“沈忆宸,你这是自认甘拜下风了吗?” 在朱庆宇的眼中,沈忆宸的才华,是无论如何都比不上曾蒙简,说这话就相当于认输。 “我有这么说吗?” 沈忆宸都有些无奈了,学着古人风格客套一下,没想到还有个二傻子当真了。 “那就让我们好好欣赏一下你的大作!” 朱庆宇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沈忆宸还在死鸭子嘴硬,那今天就让他彻底臭名远扬! “既然话已至此,那我只好献丑一番。之前各位所作的都是诗,在下就来写一首词吧。” 听到沈忆宸说要写词,了解他底细的,更是流露出一副嘲弄模样。 因为写诗实力不行,磕磕绊绊的也能凑出一首打油诗。而写词除了考虑平仄的同时还得考虑韵脚,并且还需要遵从词牌名格式,难度大上许多。 沈忆宸这是打算破罐子破摔了吗,居然想写词? 沈忆宸并没有在意他人嘲笑,而是清咳一声后念道。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随着沈忆宸抑扬顿挫,一首《临江仙》缓缓道出,当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后,与之前赋诗讨论称赞的场面完全不同,这次是全程如同死一般的寂静。 这首词是号称明代三大才子之首的杨慎所著,二十三岁状元及第,可谓年少得志意气风发。可惜后来却仕途不顺,更因嘉靖年间“大礼议”事件,被杖责罢官发配云南充军,于是回顾自身沉浮写下了这首《临江仙》。 不过后世更多人得知这首词的途径,并不是了解杨慎的生平,而是因为《三国演义》的片头。 其实沈忆宸很清楚自己诗词水平,也不太想做一个文抄公,所以一直避让推脱,但奈何对方实在咄咄逼人。 没办法,身为接受现代教育的人,与古人去比诗词,就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但这个世界规则不可能随自己改变,该顺应时事的时候,就只能顺势而为。 “这首词……这首词……” 终于有一人打破了筵席上的寂静,这个人就是江宁知县周顺。 他坐在沈忆宸的旁边,每个字都听的非常清楚,受到的冲击也是最大的。 这首词含金量之高,已经远远超乎了孙鼎的预期,他本想说两句赞赏的话语,却在颤音喃喃之后,不知该从何说起。 “好词,堪称惊世之作!” 泰宁侯陈瀛也是拍案而起,给沈忆宸的这首词下了定论。 筵席开始之前,对于沈忆宸的谈吐仪态,陈瀛就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现在更是没想到,这个外界传言愚笨不堪的婢生子,学识居然如此惊人。 加上与成国公朱勇的关系,所以泰宁侯没有吝啬赞美之词,给了这首《临江仙》很高评价。 “虽然描叙略显直白,但立意深远,整体瑕不掩瑜,可为佳作。” 一直没有说话的南京兵部尚书徐琦也开口了,身为在场品阶最高的文官,加上又是南直隶实权参赞机务,这种勋戚家宴他本不好多言,避免给言官留个谄媚勋贵的话柄。 所以之前内院学子的诗句,徐琦几乎没有任何表示,最多就是随众客套鼓掌一番。 但沈忆宸这首词,让徐琦实在是坐不住了。他本身就属于以文臣从武事,《临江仙》慷慨悲壮,并且大气豪迈。却又营造出一种淡泊宁静,笑看古今兴衰的氛围,很符合徐琦的身份经历,不由代入感很强。 “徐大人点评到位,难怪咱家也觉得直白,而且对仗不甚工整,更似弹词风格。不过大巧不工,特别以沈忆宸的年龄,有如此境界感悟,属于难得。” “另外此子格局很高,没有继续执着于争强好胜。” 兵部尚书徐琦开了个头,南京守备太监刘宁也开口了。并且作为代天子总镇一方的人物,刘宁的隐性地位跟权势,实际上比徐琦还要更甚。 自从明宣宗开设内书堂,专门配备翰林院官员教导太监读书后,京师高品阶太监学识水准并不低,所以听出来沈忆宸这首《临江仙》更像是弹词。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历史上杨慎的《临江仙》收录于《廿一史弹词》中,并不过分强调于对仗工整,而是更倾向于浅显讲唱。 弹词出身,也让这首《临江仙》遭受到很多非议,喜欢的人很喜欢,认为是明清词巅峰之作。不喜欢的人,认为只能算优秀,被吹的名过其实。 不过无论如何评价,都掩盖不了这首词的光芒,就如同现在的沈忆宸,已经彻底改变了在众人心中印象一般。 今日这一词《临江仙》,可谓一鸣惊人! 正文 021 都是人才 有了泰宁侯、守备太监、兵部尚书的认可,这场家宴诗词“助兴”的结果已经不言而喻了。 曾蒙简此刻脸色惨白,脑海里面嗡嗡作响。在座众人里面,没有谁比他更了解沈忆宸的学识,一个连童生都考不上的废物,怎么可能写出这篇《临江仙》? 难道说真是文章本天成,被沈忆宸妙手偶得了? 更让曾蒙简无法接受的,是守备太监刘宁最后一句“格局”。这意味着他不单单诗词输了,就连人设上面都崩了。 未来南京城文人们讨论今天这场家宴,自己诗作内容中的回讽,只会被打上争强好胜的标签。而沈忆宸的词作,并没有再一味的回应反击,相反还说了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种洒脱、大气,再配上守备太监提的格局,将会被文人雅士们所称赞、推崇! 要知道曾蒙简这一路走来,都是别人眼中的天之骄子,哪怕回家丁忧放弃了一届会试,也被文人雅士们赞为至孝。 难道现在这所有一切,都要输在一首词上面? 早知如此,自己为何要揽下二公子朱佶的事情,替他强出头! 世间没有后悔药,如果今天是沈忆宸做不出来一首好诗词,可能他的下场比曾蒙简惨的多。单单一个学童称号,就足以成为今日筵席上的笑柄,内院家塾子弟更不会放过羞辱他的机会。 “忆宸哥哥,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陈青桐望着远桌的沈忆宸,眼中满满都是回忆。 那时候的沈忆宸还在成国公府,没有后来外界所认为的愚笨顽劣,相反天资聪慧,并且乖巧懂事。 陈青桐还记得,有一次自己读书被先生责罚,躲在成国公府花园角落里伤心。就是幼时沈忆宸走了过来,手中还拿着一串糖葫芦,像个小大人似的讲道理安慰自己。 到最后安慰不管用,还恋恋不舍的把手中那串糖葫芦递了过来。 陈青桐不知道这些年沈忆宸经历过什么,可能此刻光彩夺目的他,才是自己记忆中那个熟悉的忆宸哥哥吧。 面对全场称赞,沈忆宸倒是感觉有些不好意思,赶忙拱手道:“谢过各位大人称赞,在下才疏学浅,实在愧不敢当。” 说完之后,沈忆宸就赶紧坐了下来,缩在末席角落里面显得异常低调。 本来沈忆宸是真被吹的不好意思,结果万万没想到,他这番动作出来,更是赢得了在场勋戚重臣们好感。 “年纪轻轻却不骄不傲,实属难得。” “刘公公目光如炬,此子确实有格局。” “成国公有如此虎子,居然没入宗谱,真是让人不解。” “看来明年院试红案上,必有沈忆宸之名!” 听着耳旁络绎不绝的吹捧,沈忆宸彻底无言以对了。这群老哥真不愧是官场混的,简直个个都是人才,说话也好听。 换做是沈忆宸自己,他都不敢这么自吹! 酒过三巡,筵席也到了尾声,赴宴的各位官员们也逐渐离场。 很多官员在经过沈忆宸身边时候,都会点头示意下,甚至过来勉励两句。 不过也就止步于此,毕竟沈忆宸现在就是个没入宗谱的婢生子,身上还没有功名。要不是今天词作一鸣惊人,连打个招呼都不配,身份差距实在太大了。 沈忆宸看着差不多了,也准备起身离开成国公府,不过他没打算像其他官员那样,与成国公告辞一番。 因为沈忆宸认真来说,并不在赴宴邀请宾客名单之内,算是混进来的。而且与朱勇之间身份特殊,碰面说不定会尴尬,反正偷偷溜走也无人在意。 但有些时候,事情走向就挺出人意料。沈忆宸想着低调跑路,却偏偏事与愿违,身后响起了一道浑厚的声音。 “沈忆宸,你暂且先留下。” 让沈忆宸留下的不是别人,正是成国公朱勇。所以这道声音出来,原本离场的官员都频频回首观望,心中揣测着会发生什么。 “是,公爷。” 沈忆宸自然也不知道朱勇想要干什么,但既然成国公发话了,他没得选择只能留在原地等候。 很快宾客散尽,之前还热闹无比的正堂,就只剩下成国公朱勇跟沈忆宸两人。 本来陈青桐也打算留下来,她担心沈忆宸单独面对成国公会应对不了。如果真出现什么矛盾,有自己在关键时刻还能缓和下两人。 但是陈青桐却被父亲给劝走了,陈瀛很清楚以朱勇的性格,让沈忆宸留下来,肯定是想单独跟他说些什么。 况且无论如何,两人都是父子血脉,自己这个女儿的担心纯属多余。 初秋的落日把世界给染成了金黄色,朱勇半张脸掩盖在浓密的络腮胡中,双眸却依然闪烁着凌厉的光芒,注视着面前的沈忆宸。 “今天这一切,是你早就策划好的吗?” 朱勇不相信一个十几岁少年会突然蜕变,如果真有这种事情发生,那么只能说明一件事情,就是这个人从未改变过,他之前所展现出来的一切都是假象。 所以沈忆宸出现在家宴上大放异彩,朱勇同样不认为是什么偶然,而是早已准备好,就等着这个机会在勋戚重臣面前崭露头角。 “回禀公爷,没有。” 沈忆宸坦然回道。 虽然这场家宴,自己的确抱有在主考官面前,混个熟脸的想法。但能赴宴纯粹是场意外,策划更是无从谈起。 “是吗?那你想要得到什么,是想借助勋戚重臣的口碑入宗谱?” 朱勇的语气冷若寒霜,他之前没有看穿沈忆宸的想法,现在依然如此。只是能想到做这一切的合理解释跟利益,无非就是入宗谱获得世家子弟身份。 朱勇本以为直言揭穿沈忆宸的目的,他会表现出忐忑,惶恐,祈求着自己会答应。 却唯独没有想过,沈忆宸完全不为所动,反而脸上浮现出略显苦涩的笑容。甚至接下来回了一句,让朱勇自己都错愕在原地的话语。 “宗谱上一个名字有这么重要吗?父亲。” 这句话是原本沈忆宸内心深处的呐喊,朱勇始终认为那份宗谱上的名字,代表着一份份荣华富贵。难道就没有想过在这之外,还有着一丝丝的父子亲情吗? 正文 022 一荣俱荣 内心深处的呐喊跟感情,终究还是影响到了现在沈忆宸的理智,否则他是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过随着与母亲沈氏的亲情越深,现在的沈忆宸也越能理解这份隐藏在心底的痛苦,以及这声等待已久的“父亲”。 “沈忆宸,放肆!” 错愕之后缓过神来,朱勇厉声呵斥一句。身为大明公爵,哪怕嫡子也不能忘了尊卑跟自己这样说话,更别说沈忆宸这种婢生子。 这一声呵斥也让沈忆宸清醒不少,现在可是在明朝,纪纲人伦才是社会运转规则,自己这种举动简直就是作死。 “公爷,是晚辈逾矩了。” 理智占了上风之后,沈忆宸只得低头认错。 “哼。” 成国公冷哼一声,看似非常不满,不过内心里面却对于沈忆宸的低头很满意。 这种满意并不是展现了上位者的权威,以成国公朱勇的地位跟权势,还没有必要在沈忆宸这种小虾米身上找存在感。 而是沈忆宸能快速的控制住自己情绪,做到进退有度。以他目前年龄能如此稳重,可谓相当难得。 哪怕这个婢生子还没获得承认,但终究是自己血脉,有出息总比没本事强。 “你什么时候有这样学识的?” 朱勇这句话语气柔和了许多,身上那股公侯上位者气势也平缓了下来。 “从发现母亲鬓角有白发开始。” “这是在为你母亲不平?” 以朱勇的阅历,自然能听出沈忆宸这话中有话, “回公爷,晚辈不敢。” 话虽不敢,但沈忆宸语气却十分强硬,他确实为沈氏不平。 不说按照后世的道德标准,就算古代这种抛妻弃子不认账,也称得上十足的“渣男”行径。 话一出口,沈忆宸心里面又开始打鼓,这样顶撞朱勇,估计等下没好果子吃。但是想起沈氏因每日辛劳,鬓角越来越多的白发,以及为自己的默默付出,就感觉心中憋着一股气不吐不快。 本来沈忆宸都做好被惩罚的心理准备,却没有想到朱勇沉默良久后,却叹了口气回道:“身为人子,你有这样想法也不足为过。” 这是放过我了? 以朱勇的强硬性格会说出这样话语,真是出乎沈忆宸意料,不知道是不是他心里面,对于沈氏也有着一丝亏欠。 “既然今天你表现不是为了入宗谱,那无非就是为了在科举上博个好名声,对吧?” “是的。” 这次沈忆宸没有否认,以朱勇的能力,想到这点就是迟早的事情,再否认就没有意义了。 “我以前真是小看你了。” 朱勇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他是真没有想到,被放弃的婢生子会如此判若两人,一瞬间不知是喜是忧。 “我不日将前往京师,率军北征蒙古,可能短时间内都不会再回府。” “你如果想要在科举上有所进展,我可以上奏朝廷,保你为监生。” 所谓监生,就是到国子监就读的学生,或者可以用更简单的现代思维理解,相当于去读公办顶尖大学。 古代监生大体有四类:生员入监读书的称贡监,官僚子弟入监的称荫监,举人入监的称举监,捐资入监的称例监。 其中荫监可以不经考取得到监生资格,并且可以跳过考秀才的院试,直接参加考举人的乡试。对于沈忆宸这种连童生都没考上的“学童”来说,相当于从小学跳级到大学。 并且意义还不止于此,成国公愿意保举为荫监,就意味着沈忆宸要成为官僚子弟。甚至更进一步,等同于告诉沈忆宸,你将纳入朱氏宗谱,成为国公爷庶子! 哪怕沈忆宸没抱过要入宗谱的奢望,当听到朱勇这句话后,都是满脸震惊的看向他,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为什么成国公会突然改变主意,就因为今天自己一首词? “很意外?” 看着沈忆宸脸上表情变化,朱勇却是一点都不意外。 这对于沈忆宸来说,不单单是一个身份,更相当于一辈子荣华富贵衣食无忧。甚至哪怕未来在科举上没有建树,也可以靠着国公庶子获得荫官,会震惊意外实属正常。 “嗯。” 沈忆宸点头回道。 “原因很简单,你身上有着成国公府的烙印,一荣俱荣。” 朱勇除了父亲身份,更是大明公爵,所以他代表的永远不止是自己,还有成国公府,乃至整个朱氏一族。 从太祖时期开始,多少功臣勋戚被夺爵,所谓伴君如伴虎,没有谁敢保证家族永远繁盛屹立不倒。 所以朱勇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让宗亲人才辈出,然后再维系住整个家族的发展。这就是为什么,他身为一名武将,却如此重视家塾教育的原因。 以往沈忆宸实在烂泥扶不上墙,加上又是没入宗谱的婢生子,所以朱勇后来干脆放弃。但是现在他发现了这个儿子的潜力,如果还继续无视这块璞玉,简直侮辱了大明公爵的眼光谋略。 至于那些什么父子隔阂,对于公侯世家来说就是个笑话。从沈忆宸从成国公府出生那一刻起,就意味着未来无论关系如何,都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确实。” 沈忆宸嘴角露出一抹苦笑,朱勇说的太明白了,已经不需要思考都能听懂。 自己今天的表现,展现出来了被投资的价值。而且血脉这种东西,无论你是否接受都无法改变,特别是放在古代以孝道治天下的社会。 用句最简单粗暴的话来表达,就是哪天成国公被诛连九族,自己莫非能躲过? “想明白了就准备一下,过几日与我一同前往京师。” 说罢朱勇就挥了挥手,示意沈忆宸可以离去,意思已经表达很清楚,就无需再多言。 “谢国公爷厚爱,但晚辈还是想要靠自己考取功名。” 什么? 一瞬间,朱勇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种一步登天的机会沈忆宸不要,选择靠自己? “我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却没想到如此意气用事。” 以沈忆宸之前言语来看,他心中有着一股不平。但把书生意气用在这种事情上面,注定日后难成大事,看来自己放弃的没错。 “公爷误会了,晚辈不是意气用事,而是志向不止于监生!” 说完这句话后,沈忆宸抬起头直视着朱勇的眼神。这一刻他内心里面的雄心壮志,或者更直白点说,赤裸裸的野心迸发出来了。 因为荫监看似是一条捷径,但这个世界是相对公平的,往往你得到了什么,就得在其他方面付出什么。 所以荫监的下限很高,而上限却并不高,沈忆宸不想未来自己被“天花板”给桎梏。 正文 023 名扬应天府 明朝科举仕途不止对于功名有要求,同样对于排名也有很高要求。 比如最终殿试成绩可分为一甲、二甲、三甲,虽同为进士,但日后前程可谓是天壤之别。 一甲进士可进入翰林院,被授官翰林修撰、编修等职位。而翰林院素来被称为“储相”之地,这群人将是未来大明内阁成员有力竞争者! 二甲、三甲中年轻且成绩优异者,也有机会入翰林院任庶吉士,这步被称之为“选馆”。只是相对于一甲,升迁机会要差许多,进入内阁的希望更是渺茫。 至于二甲、三甲中的平庸者,基本上都是外派为官,别说入大明内阁了,极大概率一辈子连中央都混不进。 如果把一甲、二甲、三甲看做现代一本、二本、三本差别的话,那么荫监的学历,几乎就等同于专升本。 明清有个普遍的共识,把“荫监”与“捐监”,直接认定为“杂流”。就算能考中进士,地位也较为低。 原因很简单,但凡自己有点能力本事的,都不会选择走荫监这条路。哪怕到时候成绩优秀,“第一学历”决定命运,主考官也会戴有色眼镜排斥荫监,很难被选中为头甲,更别想进入大明权利中心了。 除非朱勇可以达到后来张居正那样的权势,直接逆天改命空降状元头衔。否则文官集团的主考官,可不吃勋戚子弟荫监那一套。 “那你志向又止于哪步?” 对视着沈忆宸的目光,朱勇仿佛看见了一团炙热的火焰。这种不加掩饰的狂妄野心,从奉天靖难之后,他已经多年未见。 没想到再一次看到,会在被自己放弃的儿子身上,真是有种讽刺意味。 “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 沈忆宸用了后世李鸿章的一句诗词,来表达了自己的抱负。 这首诗是李鸿章二十一岁时,以优等生身份入京师国子监所著,虽然荫监跟贡监同为监生,但一个是靠祖上蒙荫,另一却凭实力,不可同日而语。 不说人品政绩如何,单论文学角度这句诗意气风发,豪情壮志,大有天下公爵舍我其谁,长河史书唯我是著之意。 沈忆宸就是要告诉朱勇,自己不愿意未来的人生,局限于堆砌成国公府这座高宅的“砖瓦”。 封侯拜相青史留名,才是大丈夫所求! “好!” “那你就让我看看,是否能如魏国公徐达一脉那样,一门两公侯!” 朱勇第一次没用上位者的姿态俯视沈忆宸,而是把他摆在了一个可以和自己对话的位置上。 并且朱勇也不在乎沈忆宸野心勃勃,相反身为成国公的儿子,必须要拥有野心跟能力,才能在官场上生存下去,让家族屹立不倒。 “我会做到的。” 沈忆宸默默回了这句话,不是对成国公朱勇所说,而是对自己说的。 言尽于此,两人也没其他共同话语,沈忆宸拱手请辞,得到应允后转身离开成国公府。 走在回家的路上,脑海中回想起今天所发生的一切,说实话沈忆宸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甚至可以说以前做梦都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可以在古代勋戚重臣面前大放异彩,可以跟大明公爵如此对话。 恍惚中回到自己的小院,沈忆宸并没有跟母亲说今天在成国公府所发生的事情。 因为前几日的对话,隐约能得知当年离开成国公府有一段故事,没弄清楚之前,他不想母亲目前还算平静的生活被自己打破。 用井水洗了把脸,把脑海中杂七杂八的念头洗去,沈忆宸就坐在书桌面前,开始了温习功课。 毕竟豪言壮志这东西,就跟吹牛皮一样,吹的时候震天响,自己也挺爽的。但是吹完之后该如何实现,就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特别这个牛皮还是在国公爷面前吹的。 还好沈忆宸这个人,虽然优点不多,但能沉下心学习绝对算得上其中一条。 灯火烛影下伴随着沙沙翻书声,一夜很快过去。 第二日沈忆宸照常前往成国公府上学,不过在角门处远远就看见赵鸿杰东张西望的,见到自己出现,赶忙屁颠屁颠的跑了过来。 “忆宸,我听说你昨天在家宴上,狠狠的收拾了内院那帮家伙,到底是不是真的?” 赵鸿杰满脸兴奋,就如同后世那些看到八卦新闻的小女生一样。 “你消息倒是挺灵通的嘛。” 沈忆宸没有直面回答,而是调侃了一句,昨天发生的事情今天一大早赵鸿杰这小子就知道了,确实效率不错。 看到沈忆宸没否认,这下赵鸿杰更激动了,于是连忙继续说道。 “那看来消息没错!” “对了,还有那首《临江仙》到底是不是你所作的,昨晚一些文人聚会都传疯了,称之为惊世之作!” “这么快?” 这下就连沈忆宸都大为惊讶,家宴下午才结束,晚上就传疯了? 哪怕《临江仙》放在明朝诗词这种中衰之世,确实称得上惊世之作,但速度未免也太快了点。看来不仅仅是赵鸿杰一个人喜欢八卦,整个江南文人都是如此啊。 “还真是你所作的?” “算是吧,有什么问题吗?” 赵鸿杰听到后呆呆立在原地,昨晚从别人嘴中听闻这首词,是成国公婢生子所作的,说实话他始终不怎么敢相信。 现在得到沈忆宸的亲口确认,带来的冲击着实猛烈,以往同为家塾垫底的难兄难弟,一夜之间居然成为了当世大文豪! “你怎么了?” 看着赵鸿杰突然木然状态,沈忆宸反倒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没想到沈忆宸话刚说出口,赵鸿杰立马无比激动道:“你是不知道这首词的影响力,据说就连昭文书院新任讲学教授,状元公林震听到后都放言,准备邀请你参加今年的冬至诗会!” 昭文书院?状元公?冬至诗会? 相比较于赵鸿杰的激动不已,沈忆宸就几乎毫无波澜,这倒不是说他多么大心脏,已经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 而是赵鸿杰说的这些东西,沈忆宸压根就没有概念,差不多等于对牛弹琴。 这里面唯一熟悉点的,可能就是状元公林震,沈忆宸知道他是宣德五年庚戌科状元,勉强跟自己的塾师李庭修算一届,只是后者落榜并没有考中进士。 看着沈忆宸一脸茫然的模样,赵鸿杰颇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急切感。 “我就这么跟你解释吧,你那首《临江仙》现在最多扬名于应天府。要是能在冬至诗会上一举成名,那么整个大明文坛将天下皆知!” 正文 024 再次一换一 “哦,知道了。” 对于赵鸿杰的画大饼,沈忆宸表现兴味索然。 原因很简单,那就是现在所处的时代是大明,而不是秦汉跟隋唐早期。所以选拔人才用的是科举制,而不是举孝廉跟九品中正制。 诗词名扬天下有个毛用,就算你诗词强如杜甫、柳永,想要进入权利中心,不还是得考取功名才行。 自己目前就是个学童,连最基础的秀才功名都还没有混上,有这份心情想着如何名扬天下,还不如专心致志把明年的县试给过了,否则越出名越会被人拿来嘲笑。 “哎……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对于沈忆宸这种态度,赵鸿杰颇为痛心疾首,这要是自己有这水平,那还不得好好宣扬人尽皆知? 毕竟做人如果不装逼,那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我如果是朽木,那你小子……算了……” 本来沈忆宸还想找个形容词,但想想这小子的拉垮已经无法形容。只能伸手过去一把搂住赵鸿杰的脖子,把他往角门方向拽去,要是再继续扯淡下去,恐怕又得迟到了。 来到外院家塾,跟以往有些不同,本来早学开始前有些喧嚣的讲堂,当沈忆宸出现在门口后,瞬间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了他身上。 这是把我当先生了吗? 突然见到这种场景,着实把沈忆宸给整不会了,愣了两秒之后就拉着赵鸿杰,赶紧回到了自己座位。 “沈忆宸来了,我本以为他会去内院家塾了。” “是啊,他现在可是名扬应天府,国公爷昨天都留下他单独训话。” “那为什么还在这里,难道说依然不招国公爷待见?” “不知道,不过都应邀参加冬至诗会了,以后肯定会入宗谱了吧。” 周围同窗各种议论纷纷,可能是以前大声嘲讽惯了,这次议论依然没有多少避着沈忆宸的意思,悉数被听入耳中。 听到这些,沈忆宸才明白自己进来,为什么情景会如此怪异。原来这些家伙,都知道昨天家宴上发生的事情,以为自己会入宗谱,从此一飞冲天呢。 沈忆宸能听到,赵鸿杰自然也能听到,只见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也凑了过来小声问道:“对了,昨天公爷跟你说了些什么?” “不是,你们消息有这么灵通吗,怎么个个都跟亲临现场似的?” 沈忆宸实在有些无语,知道《临江仙》就算了,毕竟这首词一出来,被迅速传播是肯定的。但是最后自己被成国公留下来对话,这些人都清清楚楚,明朝通讯啥时候有这么发达了吗? “成国公府家宴,众多勋戚重臣参加,几乎是整个南京城都知道的事情,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这下倒是轮到赵鸿杰不解了,成国公何等人也,一举一动都被人所关注着。更别说这次家宴,勋戚重臣基本上悉数到场,还有内院学子参加,想要不知道都难!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沈忆宸瞬间也明白了,自己是个小角色,而成国公朱勇可是个“电灯泡”,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无数人所关注着。 加上昨天那群内院学子,基本上也是南京文人圈子里面的,流传开来确实不足为奇,是自己还没有适应上层社会的影响力。 “快说说,公爷有没有提入宗谱的事情?” “没有,就是勉励了两句。” 沈忆宸不想把自己跟朱勇的对话说太多,而且这些对话背后蕴含太多恩怨情仇,说也说不明白。 “就这,不应该啊。” 赵鸿杰感到无法理解,按理说沈忆宸现在可在文人士子圈里面打响了名号,入个宗谱也不算辱没了成国公府家门吧。 “入不入宗谱其实也没什么。” 对于赵鸿杰比自己还要执着,沈忆宸只能笑着回一句。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说的。” “你都说了那是以前了。” 就在两个人拌嘴皮子过程中,李庭修拿着书本迈上讲台,霎时整个讲堂内再次安静了下来。 “一日之计在于晨,有这个闲聊的功夫,不如放在温习功课上面。” 很明显李庭修是听到了学童们之间的八卦,于是出言告诫了两句。 “学生谨遵先生教诲。” 众学童立马起身称是。 “今日的早学内容,是背诵并且默写《中庸》全文,不合格者将罚抄三遍,并且打手心十尺。” “啊……” “完蛋了。” “不要啊,先生!” 李庭修这话一出,整个讲堂内可谓是“哀嚎遍野”。 前段时间默写个《大学》,能通过的学童就已经寥寥无几,这才过了几天,又要默写难度更大的《中庸》,简直是不给活路。 学童里面还能悠然自得的,估计就只有沈忆宸了。 只见他脸上洋溢着轻松的微笑,心中暗想让老哥我写个诗词什么的,可能还有点难度。背诵默写这些,不是送上门来的表演舞台吗? 但俗说话的好,做人不能太得瑟,李庭修接下来的一句话,就让沈忆宸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做乐极生悲。 “除此之外,沈忆宸用‘女与回也孰愈’为题,写一篇八股文章。如写不好,打手心二十尺。” 啥? 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沈忆宸直接是懵了,要自己现在写一篇八股文,这不是开玩笑吗? 本来沈忆宸的计划,是这小半年突击学习八股文,明年县试再检验下成果。结果没想到李庭修不按套路出牌,今天就要自己写文章,实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要是写诗词什么的,咬紧牙关还能凑合出一篇打油诗,再不济当个文抄公总能整出来,这八股文那真是抄都不知道该去哪里抄! 而且更重要一点,就是自己莫名要多写一篇文章也就算了,为什么就连手掌心都要多打十下? 很快这个盲点也被后座的李达发现了,他想着沈忆宸要比自己多挨十下打,心中暗爽之下忍不住笑出了声。 本来沈忆宸就心里不爽,还听到身后传来李达辛灾乐祸的笑声,于是越想越气,感觉不能忍!让你小子笑的开心,大不了一起死。 于是起身对着李庭修说道:“先生,不患寡而患不均,学生愿与李达同享二十尺!” 听到沈忆宸这话,李达瞬间感到有些蒙,不患寡而患不均是这么用的吗? “你说的有道理,李达如若《中庸》默写不出来,也打手心二十尺。” 什么叫做如坠冰窟,李达现在心理状态就是,他万万没想到沈忆宸会给自己整这出戏。 PS:循环也没藏着掖着,下午有事就两章都发出来了,真心大兄弟们有票的都投投,感激不尽。 正文 025 破题八股文 “不是……先生……我……” 李达听到李庭修居然答应了,立马站起来结结巴巴的想要辩解。 结果心里面越着急,反倒越表达不出来,只能磕绊没句囫囵话。 “好了,不必多言,拿出书本准备跟读吧。” 李庭修压根没打算听李达解释,因为他躲在后面偷笑,其实早就被看在眼中,答应沈忆宸的要求不过顺势而为罢了。 看着李达这副憋屈模样,沈忆宸瞬间觉得心情好了不少,果然不愧为同挨二十尺的难兄难弟,两个人心理阴暗面真是一模一样,都见不得对方好……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念!” 随着李庭修的领读声响起,学童们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手中的《中庸》上,开始跟着先生一起背诵。 朗朗读书声此起彼伏,三千余字的《中庸》用时其实并不长,当最后一句“诗曰:德輶如毛,毛犹有伦,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读完,学童们赶紧把笔墨纸砚摆好,快速的投入到默写过程中。 几千字默写以沈忆宸现在的记忆力来说,基本没多大难度,他抓紧时间笔走龙蛇写完,把更多的精力都放在李庭修布置的那篇八股文上面。 “女与回也孰愈。” 沈忆宸看着纸上写下的题目,说实话,先不论该如何写,单单这句考题,对于现代人连读都读的无比拗口。 不过好歹也有着两辈子记忆加古文基础,沈忆宸还是知道这个题目,是取自《论语》中孔子与子贡的一段谈话。 大概翻译过来就是孔子对子贡说:“你和颜回比,谁更好些?” 这句古话看着没问题,翻译过来意思也算通俗易懂,但就这么一句话要你写个几百字的文章,并且在固定格式前提下还要写出花来,怎么看都像是强人所难。 难怪八股文会被时代所淘汰,这真是不给人活路啊…… 沈忆宸忍不住在心里面暗自吐槽,但吐槽归吐槽,这个时代你写不好八股文,就等于科举无望,再延伸点意味着前途也废的差不多了。 所以沈忆宸只能静下心来,把自己带入古人的思维里面,思考着如何做文章。 八股文之所以称之为八股,是因为文体有固定格式,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 并且写作要求后面四个部分,每部分要有两股排比对偶的文字,讲究平仄对仗,合起来共八股。 沈忆宸首先要做的自然是破题,用现代的方式来表达,就是开篇概括题目大意。如果你连主题要写啥都不知道,那后面也就没必要写了。 高考作文写跑题了,六十分还能给个十几二十的友情分,放在科举里面要离题了,直接回家准备下届再来吧,主考官看都懒得再往下看去。 李庭修布置这么个题目,肯定是有深意的,孔子为什么会突然问子贡他跟颜回谁好? 按理说子贡和颜回同为孔子学生,身为师长跟先贤,是不会鼓励学生之间这种攀比之风的,所以必定有其他的含义! 按照这个思路下去,沈忆宸开始冥思苦想,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想起某本《中庸注释》中,宋代朱熹有关于这句话的解答。 大概意思并不是要让两个学生互相比较,而是孔子作为老师,知道子贡的优缺点,借助这句话让子贡审视自己不足之处,然后自我反省。 题目被破开,沈忆宸可谓是长舒一口气,谁能想到这么一句看似简单的对话,哲学道理却远到自省上面去了,学识要稍微差那么一点,估计这辈子都想不到。 同时沈忆宸也理解了李庭修出这道题的深意,看来是自己之前听到默写觉得简单,表现的太得意忘形了。所以先生提醒自己不要与同窗比较,并且要学会自省自己的不足。 既然破题成功,那接下来就是写了,按照八股文破题只能用两句话的格式,于是沈忆宸在稿纸上写下“以孰愈问贤者,欲其自省也。” 这句话直接点明正题,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用谁比谁更好来问你(子贡),是教诲你要自我反省。 有了开头破题,后面的承题相对难度就要低了一些,不过这对于沈忆宸来说,依然困难重重。 除了要找到相对应的“圣人言”来表达,还要考虑对仗排比,不是把四书五经背的滚瓜烂熟,基本上别想写出一篇好的八股文。 所以沈忆宸就这么一直写到了早读结束,当其他学童都去家塾食堂吃中饭,还独留沈忆宸一人在课桌前,绞尽脑汁写着这篇八股文。 李庭修看着沈忆宸认真模样,也没有催促跟打扰,而是让他一个人慢慢思考。 说实话,见到沈忆宸这种状态,李庭修内心里面很高兴。昨天成国公家宴上发生的事情,不单单赵鸿杰这些学童知道,身为成国公府塾师,李庭修自然也有所耳闻。 《临江仙》确为佳作,李庭修也想不到沈忆宸能写出这种好词。不过他更担心随着广为传播,众人追捧,沈忆宸会把握不住自己,迷失在这种吹捧之中。 伤仲永的故事,没有哪个文人不知道,以沈忆宸的学识基础,可能还不如北宋的方仲永。所以早读前站在讲堂外,听着学童们的议论纷纷,李庭修就已经考虑如何给他一点警醒。 现在沈忆宸可以沉下心来,如此认真的做文章,代表着他并没有受到昨天家宴多大影响,李庭修自然感到欣慰。 就这样不知不觉中,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当沈忆宸把最后一笔落下,抬头环顾四周的时候,却发现整个讲堂内除了李庭修外,已经空无一人。 怎么回事,人呢? “写完了?” 沈忆宸还有点发懵的情况下,李庭修开口问了一句。 “回先生,写完了。” 说完沈忆宸站起身来,把写着八股文的稿纸,交到了李庭修的手中。 接过这篇文章,李庭修首先看到的是破题,刹时眼前一亮! 他这个道题不算特别的冷门刁钻,但对于一个连童生都考不上的学童来说,绝对称得上难度很大。 沈忆宸写这么久在李庭修的意料之中,甚至他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沈忆宸会跑题千万里,亦或者压根就写不出来。 但李庭修唯独没有想到,沈忆宸会破题如此精准,把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解析的清清楚楚,实在是难以置信! 正文 026 神秘前辈 “先生,写的有问题吗?” 看着李庭修脸上表情变化,沈忆宸其实内心里面也是忐忑不已。 毕竟这是自己第一次写八股文,就连破题啥的,都毫无把握是否破对了。 万一写偏题,那今天这篇文章算是白折腾了。 “没有,写的很好!” 李庭修克制住自己情绪变化,尽量让自己语气平静,实则他内心里面早已波涛翻涌。 沈忆宸这片文章,不仅仅是精准的破题了,后面的承题,以及讲究工整对仗的后四股,都称得上优良水准。 拿这篇文章去考举人、进士什么的,或许会稍显稚嫩。而用来院试考个秀才,李庭修认为自己要是主考官,此文必定名列前茅。 现在问题就出现了,自己虽不是沈忆宸第一任塾师,但来到成国公府家塾已有三年,并且还见证了沈忆宸两届院试。 诗词创作这些东西,李庭修平常不怎么教导,毕竟古代也讲究一个应试教育。 但是八股文沈忆宸有什么水平,李庭修心里面可是清楚的很。就连今天让他写这篇文章,也是昨夜李庭修再次翻看了沈忆宸往年试卷,决心帮他补齐短板。 结果没想到,以这篇文章的质量,压根就不算什么短板! “沈忆宸,你最近进步很大,不但破题精准,就连后面圣人言也熟记于心,孺子可教也。” “谢先生夸赞。” 沈忆宸谦虚的回了一句,其实对于他而言,最难的可能就是破题了。至于后面“代圣人立言”解题,属于记忆力强项,反而没那么难。 “不过这篇文章解题没有新意,其中圣人言基本照搬了朱子的注解。还有最后两股用文重复,如果不知如何束股,可用虚比,不入股。” “另外写作时间稍长,等到真正入了贡院,除了答题外还需要誊抄试卷,时间上可能不够用。” 就在沈忆宸受表扬感觉有些飘了的时候,李庭修噼啦啪啦的又指出了一大堆缺点。 这篇八股文相比较沈忆宸以往的水准,自然称得上是佳作。不过既然已经展现出了潜力与进步,就不能再用以往的标准去评判,而需要更高更严格! “学生明白,确实文章有许多不足。” 对于李庭修的斧正,沈忆宸欣然接受,毕竟没有谁能比自己更清楚文章质量如何。 先生说的没错,文中绝大部分观点,其实都是借用朱熹的注释。 这种借用放在古代科举中,并不能被定义为抄袭,因为都是在“代圣人立言”。 但是没抄袭,并不意味着出彩,一篇中庸之作放在院试考秀才,主考官不会说什么,甚至还会认为此学生基本功扎实。 一旦进入到乡试,乃至更高级别的会试、殿试,人人都是千军万马杀出来的学霸,所以就不存在基本功不扎实的情况。到了这一步,就需要比拼谁的文章更为出彩,谁的观点更打动人心。 另外写到最后几股,沈忆宸实在想不出有新意,并且还平仄对仗的圣人言,只能用了意思相近的重复描述。 李庭修也告诉了沈忆宸遇到这种情况的破解之法,那就是在真正科举考试中,要是实在想不出来,可以提虚中后两股不写,把八股变成六股也可以,总比重复描述要强。 “能不骄不躁,虚心受教,看来我一些担忧是多虑了。” “先生你担忧什么?” 沈忆宸还没意识到李庭修所想,于是很好奇反问一句。 “没什么,今日时辰不早,你先回去吧。” 这种伤仲永的担忧,李庭修自然没必要道出来。现在早已过了退堂放学的时间,该让沈忆宸先回家了。 沈忆宸听到后下意识看了眼窗外,庭院梧桐树缝隙中,穿透着一缕缕夕阳金色余晖,看来自己这篇文章确实用时良久。 “是先生,学生告辞。” 沈忆宸拱手行礼,转身回到自己课桌拿上书袋,就准备回家。 不过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再次传来了李庭修的声音:“对了沈忆宸,你应该还没有选定本经吧?” 所谓本经,就是科举士子们在《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这五经中,选取一经专攻,而这一经就被称之为“本经”。 用后世的表达来形容,就相当于考大学选择专业主修,喜欢金融的就去读金融,喜欢计算机的就考计算机专业,喜欢挖土搬砖的就选择土木工程。 古时候科举说是考四书五经,实际上五经的地位要远远低于四书,按照应试经义规定“士子各占一经”,所以最终考试也仅仅考四书一经罢了。 “是的,学生还没有选取本经。” 沈忆宸转身回道,事实上他不是没有选取本经,而是压根连五经都没怎么读…… 原因非常简单,那就是院试的前两场童生试,只考四书,不考相对较难的五经题。 只有最后一场考取秀才功名,才会四书五经都需要考。不过五经题占打分比重很低,只要不是写的过于离谱,基本上前面四书题出彩,也能顺利过关。 按照沈忆宸以前的学问水平,能考上个童生算谢天谢地了,秀才压根没想法,哪还有多余的精力去学什么五经题。 “既然如此,这个月的月假你来一趟家塾,我带你去见一位前辈。” 前辈? 沈忆宸有些好奇,于是开口道:“先生,学生冒味问下是哪位前辈?” “见到你就知道了,这位前辈学识渊博,就连为师都远不如矣。如有幸可以让他助你选取本经,并且指导一二,将受益无穷。” 这么厉害吗? 夫子李庭修虽然没有皇榜题名考中进士,但当年二十多岁就中举,放在这个时代绝对是顶尖精英。就连他都自称远不如矣,那么这位前辈至少得是个进士吧,说不定还是高顺位的一甲、二甲进士。 “学生谢过先生。” 不管是谁,肯定是位牛人,沈忆宸先谢了再说。 “师生之间不必过于客套,你回去吧。” 李庭修恪守师生之道,却不在乎表面虚礼,摆了摆手示意沈忆宸可以走了。 告别夫子后,沈忆宸离开了成国公府,可能是今天“留校”太晚,往常都会在门口等自己的赵鸿杰,也没有看到人影。 顺着街道回到自家别院,沈忆宸推开院门,这次首先映入眼帘的,并不是那一幕熟悉的织布场景,而是摆放在庭院中央的一口红漆木箱,母亲正站在木箱旁边背对着自己。 什么情况,为何会多出个箱子? 沈忆宸感到莫名其妙,于是开口问道:“娘,这怎么回事?” 沈忆宸的声音,惊醒了正在走神的沈氏,她回头这才发现儿子已经回来了。 “宸儿,你回来了。” 沈氏望着沈忆宸,脸上挤出一抹勉强的笑容继续说道:“没什么,就是别人送来的礼物。” 是吗? 沈忆宸感觉气氛有些奇怪,于是走过去打量一眼,发现这口木箱打造精良,箱体上还雕饰着鸾凤花鸟图案。 以沈忆宸考古专业知识来分析,这应该是一口明代的官木箱,就算不是出自于官宦阶层,最低也得富绅阶级。 先不说箱子里面装的什么,单这个箱子本体就价值不菲。自家撑死算小农阶层,谁会送这种昂贵礼物,这背后肯定有什么隐情。 正文 027 陈年往事 “娘,我现在不是孩子了,有什么事情你可以告诉我的。” 沈忆宸望着母亲,语气十分正式认真。 沈氏这种单亲母亲,放在现代想要拉扯大一个孩子,都非常不容易,更别说是明朝这种古代。 自己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胸无大志,只知道玩耍混日子的沈忆宸了,是时候该承担起一份身为人子,身为男人的责任了。 沈氏面对沈忆宸真切的眼神,心中可谓是五味杂陈,含辛茹苦十数载,今天终于看到儿子像个大人模样了。 只是有些事情,沈氏不知道是否应该把儿子给牵扯进来。 沉默犹豫良久,沈氏俯下身来,打开了这口红漆木箱。 箱子刚被打开,就有一道银色光芒,折射入了沈忆宸的瞳孔。因为整个木箱的上层,整齐的码放着一层银锭,并且提纯度很高,不出意外是大钱局出品。 另外在银锭的下方,依稀可见还堆叠着布匹,至于具体什么材质沈忆宸就不清楚了,但看着应该价值不菲。 沈忆宸来到明朝也有些时日,对于这个时代物价如何,也大概了解。今天这个木箱,放在普通的三口之家,几乎可以保证至少十年衣食无忧。 是谁会出这样的大手笔,又有什么目的? “宸儿,你现在肯定很想知道这箱东西是谁送的吧。” “嗯。” 沈忆宸点了点头。 只见沈氏的嘴角流露出一抹苦笑,然后说道:“公爷的继室林夫人所赠。” 朱佶的母亲林氏? 沈忆宸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一段儿时记忆,当年自己与母亲离开成国公府后,就听说朱勇的原配王氏因病身故,再后来小妾林氏被扶正为正妻继室。 只是这个林夫人,当年不是处处针对自己与母亲吗,为什么还会送如此厚礼? “娘,林夫人想要做什么?”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种突然送上门的厚礼同理。昨天成国公府家宴上,朱佶依然充满敌意,处处跟自己争锋相对,他老娘更不可能送礼了。 面对沈忆宸的询问,沈氏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最终话到嘴边没说出口,而是无奈摇了摇头。 “跟我有关,对吗?” 沈忆宸敏锐的察觉到这件事情,可能是跟自己有关系,否则住这小院这么多年都相安无事,偏偏自己昨天见过朱佶情况就变了,哪有这么凑巧。 “宸儿,你就安心读书,这些事情都是上一辈的恩恩怨怨,跟你没关系的。” “那上一辈的恩恩怨怨又是什么?” 沈忆宸之前问过一次,母亲并没有回答,当时他也不好继续追问。而这一次,他打算打破沙锅问到底了。 听着沈忆宸追问,沈氏内心很煎熬,她很不希望儿子因此受到影响。但有些事情已经摆在眼前,靠躲避隐瞒,是瞒不住的。 “林夫人送这些东西,是想让你从公府家塾退学。” 原来如此。 听到母亲的回答,沈忆宸嘴角露出一抹冷笑,之前的疑惑现在瞬间就能解释清楚。看来是昨日自己在家宴上表现的太过显眼,加上又被成国公朱勇留下来对话,隐隐开始威胁到某些人地位了。 不过沈忆宸倒是有些佩服林夫人的手段,一个不抛头露面的深闺女人,动作却能做到如此迅速,真是不给自己留一点隐患。 “宸儿,你是不是在家塾里面做了什么,林夫人为何会突然想让你退学?” 不单单是沈忆宸有疑惑,沈氏同样对于今天收到林夫人“厚礼”,心中充满了意外跟不解。 沈忆宸都在成国公府家塾就读快十年了,为何不早不晚,偏偏今日要他退学? “可能是国公爷称赞了我两句,有了那么一丝入宗谱的希望吧。” “真的吗?” 听到这话,沈氏心中欣喜,冲散了之前的忧愁。她这辈子最大的奢望,就是想让儿子得到朱勇的承认,只是现实却越行越远。 没想到沈忆宸居然在家塾,已经得到了国公爷的赞赏! “嗯,不过只简单说了两句,与入宗谱并无关系。” 沈忆宸看着母亲激动状态,赶紧把事情经过给改了。单单说有点希望就这样了,要是被沈氏知道自己拒绝了荫监,还不知道一激动之下会发生什么。 “那也够了,至少有了一个好开端,公爷依然还是在意你的。” “可能吧。” 沈忆宸不忍心戳穿沈氏的幻想,毕竟她一介女流想的是父子亲情,而成国公朱勇在意的却是宗族世家。 “娘,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林夫人会如此忌惮我们母子?” 沈忆宸虽说佩服林夫人好手段,但认真说起来,这种反应是不是有些过大了。 毕竟现在的林夫人,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小妾,而是公爵正室。别说自己入宗谱八字还没一撇,就算是入了宗谱当了庶子,也很难对她造成多大威胁。 因为朱勇还有一个原配嫡长子朱仪,世袭优先权是大于继室嫡子的。至于自己母亲沈氏,婢女出身从来没受过成国公恩宠,更影响不到林夫人的地位。 想来想起,要合理解释林夫人过度反应,就肯定还有其他因素。 “宸儿,你前几日不是还问过我,当年我们为什么会离开成国公府?” “嗯。” 沈忆宸点了点头,那天自己并没有得到答案。 “因为当年娘在公府,看到了一桩不该看到的事情。” 说到这里,沈氏重重叹了一口气,然后把那些陈年往事娓娓道来。 成国公朱勇的原配王氏,嫁入成国公府后多年一直无出。放在古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环境中,正室生不出子女可是犯了“七出之罪”,更别说朱勇这种世袭公爵,还有偌大的家业爵位等着子女继承。 于是夫妻两人关系渐生间隙,成国公也接连纳了几门妾室,其中就包括朱佶母亲林氏。 林氏进入成国公府后,凭借姿色跟手段,非常受朱勇的恩宠。后续开始掌管公府内院,事实上挑战了王氏正妻的地位。 这种情况下王氏又急又气,身体日渐消瘦,也更无力与年轻貌美的林氏抗衡。 不过很快局势发生变化,就在王氏已过而立之年,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却突然怀上了孩子。并且十月怀胎之后,生下的还是个儿子,他就是后来成国公嫡长子朱仪。 本以为依靠嫡长子能重掌内院大权,结果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王氏的年龄放在古代已经能称之为高龄产妇了,生下嫡长子朱仪后,身体更是垮了,常年卧病在床。整个成国公府完全被林氏所把持,一度达到了“宠妾灭妻”的地步。 再后来林氏也怀上了当时的庶子朱佶,怀孕期间成国公朱勇偷腥,看上了婢女沈氏,于是又有了现在的沈忆宸。 也正因为这点,林氏把母亲沈氏看做了“竞争对手”,从此对母子二人充满了敌意,处处排挤打压。 但无论如何,成国公正室还在,林氏再怎么掌控内院,也只是一个妾室。所以沈忆宸除了名分上被阻拦没入宗谱,待遇上依然如同庶子,可以正常在公府生活学习。 而这一切的转折点,就出现在沈忆宸母子离开公府的那个夜晚! 正妻王氏卧病在床,身体越来越不行,成国公朱勇晋升太子太保掌管京营,基本上也不怎么回南京府邸,整个成国公府林氏可谓只手遮天。 那天晚上王氏病重猛烈咳嗽,不断的呼喊侍女去找大夫,但这么喊了小半个时辰却无人应答。 当时母亲沈氏正好路过庭院,听到王氏呼喊无人呼应感到不解,按理说侍女们应该时刻守候在床前,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抱着疑惑以及对正室的尊重,母亲沈氏打算进入庭院帮忙,却没想到正好看见站在门口的林氏。 只见林氏面色阴沉,对于屋内王氏的呼喊充耳不闻,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王氏的声音越来越小,就如同生命的流逝一般。 见到这一幕母亲沈氏当时吓坏了,惊慌失措下就想着赶紧离开,却不慎踢到了院门口的花盆。抬头再看向房门的时候,刚好迎上了林氏狠戾的目光。 母亲沈氏虽是婢女出身,但好歹生活在深宅大院里面,基本的危机意识还是有的。于是赶紧跑开,连夜带着沈忆宸离开公府,来到了巷尾的这间别院生活,并且明确表示不再回公府。 可能是因为林氏忌惮鱼死网破,也可能是母亲沈氏退让加上沈忆宸不堪,对自己也没什么威胁,再继续追究说不定会弄巧成拙引起公爷怀疑。 所以这些年来,沈氏带着沈忆宸,母子俩生活在这栋小别院里面,也算是偏安一隅,直到被今天林氏这份“厚礼”打破。 “宸儿,娘本不想让你牵扯进来,但现在你也已经长大,有些事情既然躲不过,就该去面对。” 说完这些陈年往事后,沈氏语气坚毅了起来,不似以往那种羸弱温和的模样。 “娘,我明白。” “这些东西我会托人送回去,你继续好好在公府家塾上学。娘这辈子没别的想法,就期望着你有出息,有一天能堂堂正正站在公爷面前,让他看看自己儿子成才了!” 沈氏此刻的神情言语,完美诠释了八个字:女本柔弱,为母则刚! 正文 028 提督学政 “娘,无论发生什么,我会让你看到这一幕的。” 沈忆宸郑重点了点头,就算母亲不说这些,他也会有一天堂堂正正站在朱勇面前。 只不过是不是以儿子的身份,那就要另当别论了。 对于沈忆宸的话,沈氏从来都不怀疑,哪怕是以前不堪的模样。她笑着摸了摸沈忆宸的脑袋,现在儿子已经快要比她高出一个头了。 “饿了吧,娘去给你准备吃食。” “嗯。” 吃过晚饭,沈忆宸回到自己房间,开始认真的研读起历年科举的一些八股文范例。 这些科举范文,特别是三鼎甲的,每年放榜之后都会有专门的书商统计装订成书售卖,以供后世学子钻研学习。 对于明年的院试,沈忆宸之前的心态是尽力而为,不管结果如何至少努力过。 但是现在他的心态变了,明年院试必须要考中秀才,如果可以的话,去冲击一下案首的位置。甚至明年末的乡试考举人,沈忆宸也要下定决心势必拿下。 因为今天的这份“厚礼”,给了沈忆宸一个很大的警示。那就是今天林夫人还愿意用钱摆平问题,当她发现摆平不了的时候,以公爵夫人之尊,会做一些什么? 古代社会就是一个丛林法则,平民百姓有些时候在权贵面前卑微至极,连最基本的反抗能力都没有。 想要改变这种局势,唯一能做的就是功名护身! 同时沈忆宸隐约也有点庆幸,如果自己在不了解的情况下,答应了朱勇的荫监,顺利入了宗谱,母子二人就这么回到成国公府。 那么当初发生在王氏身上的事情,会不会有一天发生在自己母亲身上? 就算王氏不是林夫人直接害死,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一进入到这深宅大院,很多手段真就防不胜防。 别说母亲这种温良妇人,就算自己有两辈子记忆,都不一定能玩的过林氏。 至少现在自己还是个没入宗谱的婢生子,母子二人依然被成国公给排除在外。林夫人可能察觉到了一丝威胁味道,但双方地位相差甚远,应该还能稳住一段时间。 没想到出了风头,得到的不只是名扬应天府,还有风雨欲来啊…… 第二天沈忆宸照常去到了成国公府家塾上学,而林夫人的“厚礼”,也被母亲沈氏给退了回去。 对方并没有什么后续动作,一切都好像重归平静,只是不知道这种平静日子,还能维持多久。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很快就到了月假这日。沈忆宸推掉了赵鸿杰一起去游玩的邀请,按照跟先生李庭修的约定,来到了成国公府角门处,与他一同去见那位前辈。 此刻角门外的小巷,已经停好了一辆马车,李庭修看到沈忆宸过来,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上车同坐。 坐上马车,沈忆宸有些好奇的打量着,说实话这是他穿越过来,第一次乘坐这个时代的交通工具。不过感觉并不怎么好,毕竟没有轮胎、弹簧这样的减震部件,路面稍微有些不平整就摇摇晃晃的。 “怎么,没坐过马车?” 看着沈忆宸这一副好奇宝宝的模样,李庭修开口问了一句。 “嗯。” 沈忆宸从小到大,生活范围基本上就固定在成国公府周围,压根就没有出远门的机会,也就不需要乘坐什么马车。 “古人讲君子六艺,现在虽已不提倡,但你身为勋戚之后,有机会还是要熟悉下骑射。” “学生明白。” 道理沈忆宸懂,他也挺有兴趣试下骑马射箭什么的,不过也得有这个机会啊。 李庭修并不是一个喜欢多言的人,交谈几句之后,他就开始闭目养神。伴随着车轮吱嘎吱嘎声音,马车停在了一幢雅致的院落面前。 “到了,下车吧。” “先生,现在该告诉我,今天要见的是哪一位前辈了吧?” “宣德五年庚戌科状元林震。” 什么?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沈忆宸愣住了。之前赵鸿杰曾激动不已的说过,有个状元公林震,想要邀请自己参加什么冬至诗会。 当时自己压根就没当回事,结果万万没想到,今天与李庭修要见的前辈,就是这名状元公,莫非先生真的跟他是科举同年? 还没等缓过神来,李庭修已经下了马车,沈忆宸见状只得赶紧跟了上去,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走进了院落。 刚一进入庭院,就看见正堂门口站着两位青衫文士,其中身居左位的见到李庭修,拱手相迎道:“维初(李庭修字),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李庭修也拱手回礼道:“敦声兄(林震字),久违了。” 沈忆宸并不知道林震字敦声,不过古代讲究以左为尊,并且对方主动迎客。不出意外的话,他就是这座院落的主人,宣德五年状元——林震。 “对了维初,我来跟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提督应天学政的孙提学,字宜铉。” “学生见过大宗师!” 提督学政是个官名,职责就是主管一省的科举跟教育工作,并且还身负选拔、监察之职责。所以天下生员、士子,都会尊称提学官为大宗师。 李庭修虽然已经中举,但并未从仕。于是面对这位南直隶提督学政,依然以学生自居,称呼对方的尊称。 沈忆宸此刻站在身后,正想着该如何行礼打招呼。不过当他把目光,放在孙提学身上时候,突然有着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样。 很快脑海中灵光一闪,沈忆宸想起在哪见过了。这不就是成国公家宴上,听到曾蒙简诗作后,同桌鼓掌叫好的那个孙提学吗? 真是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遇见他,果然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维初,这里不是官场,不必客套这些虚名,就以老友之间称呼为好。” 孙提学笑呵呵的回了一句,他今天来这里也是会会故友,所以不想弄官场那一套客气虚礼。 除此之外,他还打算见一位新人后辈。 说罢,孙提学就把目光放在了沈忆宸身上,眼神之中颇具玩味。 见到孙提学的目光望了过来,沈忆宸明白对方肯定也是认出自己了,于是只能硬着头皮行礼道:“晚生见过状元公,见过大宗师。” 林震已经致仕回乡,并没有官职在身,所以沈忆宸称呼其为状元公。而身为未进学的学童,面对本省提学官就没得选了,只能尊称大宗师。 “沈小友,我们又见面了。” “大宗师,晚生愧不敢当。” 沈忆宸赶紧谦让一句,这声小友他可当不起。因为在明代最低得学童,才有资格被称之为小友。如果是生员功名,在不认识情况下,可以客套称呼一声老友。 之前在家宴上,周知县那是被忽悠了,误认为自己进学童生,所以叫做沈小友。 现在孙提学可是知道自己底细,要还故意默认为小友,那可就是大不敬了。 正文 029 状元业师 对于沈忆宸的谦让,孙提学笑笑没说话,其实他这么称呼,也有一番捉弄意味。 因为当初在成国公府家宴上,孙提学开始对于沈忆宸的印象,并不怎么好。 根源就在于吟诗作赋的时候,沈忆宸一副饿死鬼投胎模样,死死盯着桌上菜肴不断咽口水,实在是太有辱斯文! 不过后来沈忆宸的表现应对,可谓让孙提学大为改观。他没有想到一个就连童生都没有考取的学子,在这种大场面上进退有度,各种回应反击酣畅淋漓。 特别是最后那首《临江仙》出来,相比较年轻士子,他们这些年过半年,官场沉浮半辈子的“老人”。对于词中所描叙的淡泊洒脱之意,更是感受颇深。 恰恰带着这份好感,孙提学在得知今天沈忆宸要来拜访林震后,才会主动留下来等待。 “既然如此,沈小友应该还没有表字吧,那老朽就叫你忆宸好了。” “晚生还未取表字,大宗师请随意。” 看着两人都开始聊起来了,林震于是开口打趣道:“现在秋风易冷,就算忘年交一见如故,也还是先进屋去吧,不急于这一时。” “哈哈,敦声兄所言甚是。” 孙提学笑容满面,能看得出来他今天心情确实不错。 “请。” 状元公林震说罢,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看着林震跟孙提学转身进入正厅,李庭修靠近沈忆宸悄声问道:“忆宸,你何时结识了大宗师?” 李庭修此刻满腹疑问,沈忆宸看起来跟孙提学,好像很熟络的样子。但问题以大宗师的身份地位,怎么会跟一个学童如此亲近,正常情况下见一面都不可能,到底发生了什么? “公爷家宴上,我跟大宗师一桌,不过没有任何言语。”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别说李庭修了,就连沈忆宸自己都奇怪。之前在一桌的时候,孙提学明明看向自己还面露鄙夷,鼓掌也是给曾蒙简叫好,现在态度咋一百八十度转弯? 几人进入正堂依次坐好,状元公林震首先开口道:“维初,我俩老家漳州一别,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四载了。” “是啊,当年你辞官回乡办学,而我却要前往应天教学。匆匆一别后再会,都已经四载春秋了。” 李庭修说这段话的时候,语气唏嘘感慨不已。古代受限于交通地理条件就是如此,有时候匆匆一别,再见面都不知是何年何月。 而这段话听在沈忆宸耳朵里面,就称得上信息量巨大了。他本以为先生李庭修跟林震,最多就是科举同年,现在看来远不止如此,他们还是同乡好友? “这次我来到应天讲学,暂时担任了昭文书院教授,以后就有机会多走动走动了。” “维初,不瞒你说,辞官后回想起当年会考,在京师同乡会馆把酒言欢的日子,甚是怀念。” 林震可能跟李庭修数年未见,话题更多是回忆着当年往事,而且言语随性洒脱。 不过这种行为也很符合林震的性格,要知道他可以是状元身份辞官回乡办学教书,此等淡泊名利的境界,一般人还真做不到。 “把酒言欢这种事情,也叫上老朽我一个。” 孙提学适时插进来一句话,言行并没有任何大宗师架子。 “那当然,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哈哈。” …… 几位前辈大佬们相谈甚欢,坐在末席的沈忆宸,就只能尴尬赔笑了。毕竟年龄跟身份差距太大,这种场面他压根就插不上话,也不敢多嘴。 闲聊了几句之后,林震看到有些局促的沈忆宸,这才想起今天还有正事没说。 “维初,你在拜帖里面说让我见见忆宸,所为何事?” 听到林震终于提及自己名字,这下沈忆宸精神来了,其实他也好奇李庭修想要做什么。 “说来惭愧,身为忆宸的蒙师,却在经义上才疏学浅。明年不单单有院试,还是乡试的大比之年,所以想请敦声兄担当忆宸的业师,为他点明本经。” 就如同现代有不同年级、科目的老师一样,古代同样有不同时期的老师。通俗点来讲,大概分为三个主要时期,分别是蒙师、业师、座师。 蒙师就是李庭修这种,教导学童们基础启蒙教育的老师,也可以称之为塾师。一般正常情况下,蒙师都是由童生或者秀才担任,教育偏远落后地方,甚至未进学长者也可以担当蒙师。 以举人功名担任蒙师的,可谓少之又少。也从侧面可以看出来,成国公府教育资源多么顶尖,沈忆宸之前多么拉垮。 业师也可以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蒙师的进阶版,教授更高等学业的老师。另外一种就是因材施教,或者遇到良才心喜而收为弟子。 像林震这种,就属于造诣很高的大佬收弟子,传道授业者为业师。 最后的座师就比较特殊,它几乎不在学识上教导什么,但放在古代却是最重要的师生关系。 因为座师就是你科举的主考官,当他选中你那一刻起,就自动成为了你的座师。 相比较蒙师跟业师,座师兼具老师跟仕途领路人双重身份。人生未来仕途如何,很大程度上跟座师绑定在了一起,双方可谓是个利益共同体,关系就自然要亲密。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什么“房师”、“殿试帝师”等等称号,重要性都不如这“三师”。 沈忆宸是万万没有想到,李庭修带自己过来,居然是想让林震成为自己的经义业师! 这可是大明状元啊,放在后世,就等同于清华北大博导,来当自己这个小学生老师,简直不敢想象! 别说沈忆宸了,当李庭修这话说出来,在场的林震跟孙提学两人,脸上表情都凝固了两秒。 好家伙,你这个老小子还真敢想…… “维初,我虽回乡办学教书,却未有过收学童为弟子的先例。对于忆宸,在听到《临江仙》那首词后,也万分欣赏,甚至打算邀请他参加今年的冬至诗会。” “但想要成为我的弟子,单单靠一首《临江仙》可不行,忆宸还得拿出其他学识来打动我。” 说完之后,林震把目光放在了沈忆宸身上,眼神之中有些考验的意味。 见状沈忆宸站起身来,对着林震行礼道:“晚生斗胆,还请状元公考校。” 李庭修都把机会递到自己面前了,这要无动于衷不知把握的话,那真是辜负了先生一番苦心。 成为状元公的弟子,先不论能学到多少东西,就人脉跟仕途上的帮助,都不可估量! 正文 030 天纵之才 “有志气,不愧是能写出《临江仙》这种词的后生!” 对于沈忆宸果断“应战”,林震出言称赞了一句,此子不谈学识如何,至少气度不凡。 “刚才维初让我帮你点明本经,那是否意味着,忆宸你四书已经烂熟于心了?” “不敢妄言烂熟于心,但晚生进学数年,确实有所收获。” 沈忆宸话不敢说的太满,却也不能表现的太怂,只好尽可能的看起来有底气些。 “那好,我就来出题考考你。” 说完林震沉思了一会,又言道:“孟子曰,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是哪五种?” 林震取了《孟子·尽心上》中一段作为考题,这句话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孟子说过君子教育人的方式有五种,让沈忆宸回答是哪五种。 对于这种问题,沈忆宸差点没高兴出声,这不是送上门来吗?自己四书里面最擅长的就是《孟子》,状元公偏偏用《孟子》来出题。 当然,心里面乐开花,沈忆宸表面上还是不能表露出来,于是装作气定神闲道:“有如时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达财者,有答问者,有私淑艾者。此五者,君子之所以教也。” “那你认为孟子说君子教者五,是想告诉世人何种道理?” 如果说前面的提问,是死记硬背的话,那么现在林震所问,就是让沈忆宸探寻背后所表达的哲理。 “因材施教。” 没有丝毫犹豫,沈忆宸说出了标准答案。 旁边的孙提学听到了,忍不住点头道:“不错!” 李庭修脸上也浮现出淡淡笑容,一是为自己的学生高兴,另外一点,就是很清楚沈忆宸擅长《孟子》,这种题目考不倒他。 “那好,《中庸》有云,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此话何解?” 这个问题如果放在一个月之前,以沈忆宸对于《中庸》的熟悉度,就算能回答,也只能说勉勉强强。 但这段时间以来,秉烛夜读这四个字,早已不是当初的那句玩笑话,而是沈忆宸每天的生活经历。 四书的原文以及注释,他基本上已经做到牢记于心! “回状元公,这是孔夫子回答鲁哀公问政的话语。孔夫子认为要行善政,必须得贤臣。要得到贤臣,必须的得先提升道德,而道德又以仁义为先。” “回答的很好,但《中庸》同样有一句,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那如何保证善政能长久实施下去呢?” 当林震把这个问题提出来,李庭修跟孙提学两个人脸上表情,出现很明显的变化。 因为这种考题,完全超乎了对于童生的四书学识要求,甚至是超过了考秀才跟举人的阶段。更像是皇帝在殿试上,对会试录取的贡士亲自策问。 拿这种问题去考沈忆宸,知道的明白林震有心试试他学问上限如何,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存心刁难。 说实话,面对林震的提问,沈忆宸都陷入了一种两难境地。 单从字面意义上来看,《中庸》这句话并不难,比许多生僻拗口的古文好多了。哪怕叫来后世一个高中生,都能大概理解这句话是人存政举,人亡政息的意思。 林震现在问如何能改变这种局面,让好政策长久的实施下去。 用现代的视角来回答,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把“人治”,改为“法治”。用律法的形式把政策给固定下来,这样就很好避免人存政举,人亡政息的局面。 问题是这种思维方式,放在现代是没错的,但是放在独尊儒术的古代,去强调“法”高于“人”高于“仁”。 那相当于你身为一名儒家学者,击穿了自己政治哲学底线,传播出去用流行词形容等于“社死”,未来仕途、学问通通无望。 除非能逆天改命,把整个社会意识形态都给改变了。 所以这个问题对于沈忆宸更难,他不单单要想出合理的回答,还要违背自己本心! 看着沈忆宸沉思,林震脸上带着微微笑容,并不着急催促。 从前面几个问题,他已经能得知沈忆宸的四书基本功很扎实,回答的迅速并且准确。甚至一度让林震都有点疑惑,这种学识水平,怎么可能在成国公府家塾,进学数年连个童生都考不上呢? 所以林震跳脱了四书五经八股的限制,问了更为实用的策论,想看看沈忆宸到底是个只会死读书的书呆子,还是真正的才华横溢。 “良法善治。” 思索再三,沈忆宸终于给出了自己答案。 沈忆宸开始在回答“人治”或者“法治”之间纠结过,不过很快就醒悟过来,“法治”并不是什么后世的新观念,诸子百家时期就已经讨论过。 以林震状元之才,出的考题怎么可能就是浮于表面二选一? 如果遵从自己本心,简单选择“法治”的话,那么这个答案必定有所缺陷,而这个缺陷又在哪里呢? 正是因为意识到问题所在,沈忆宸才会沉思良久,幸而最后让他想明白了。 那就是法典本身不会自发为弱者伸张正义,它只是给所有人提供保护自己的依据。而如何运用法典,靠的依然还是人,无人遵守的法律,不如一张废纸! 荀子就曾断论过“有治人,无治法”。所以单纯“法治”跟“人治”都不对,要以道德仁义滋养法治,用法治去强化道德仁义,两者相辅相成才是良法善治! “答的好!” 几乎是沈忆宸刚给出答案的瞬间,林震就激动的拍案而起,大声叫好! 他从来没有想象过,这个被无数先贤大能辩论过的问题,会被一名未进学后生,用仅仅四个字就概括出来了。 如果再加上之前的“因材施教”,可以说沈忆宸切中要害之精准,解题之灵动,在林震教导过的学生弟子中,简直无出其右! “果真是天纵之才!” 孙提学颤颤巍巍站起身来,语气激昂无比,看的沈忆宸都害怕他有什么闪失,万一背过气去了该如何是好? 相比较林震近几年辞官之后才办学教书,孙提学可谓督学半生,见识过无数文人士子。 精通诗词歌赋、风花雪月的有,把八股文章写的妙笔生花的也有,但以十六岁还未弱冠年纪,达到沈忆宸这种见解格局的,还真没有! 不愧是能作出《临江仙》的学子,这股少年老成之气让人叹服。 就连身为蒙师的李庭修都惊呆了,本来只是想拜托林震,帮助沈忆宸补齐经义上的短板,去备战明年的院试跟乡试。 结果考校范围完全出格了,更离谱的是沈忆宸居然能答上,而且还如此出彩…… 正文 031 拜师状元 “古人云一字千金,忆宸,今天你这八字回答,真可谓是字字珠玑。” 此刻林震已经完全没有把沈忆宸,给当作普通后生学童看待,此子这种学识跟见解,日后必成大才 “状元公过赞了,晚生不过是侥幸。” 沈忆宸表现的很谦虚,这里面有一部分是客套,另外一部分是真的愧不敢当。 因为良法善治这种答案,认真来说也不是沈忆宸独创出来的,而是后世社会不断发展进步得出来的经验。 “敦声兄,既然忆宸已经完成考校,那么你现在也就要兑现承若了。” “不然的话,我可就要夺人之美,收沈忆宸为关门弟子了。” 孙提学带着惋惜语气说出这句话,相比较林震,他更早见识到沈忆宸的才华。 只不过当时在家宴上时机不妥,加上自己提学官的身份,双方并没有任何交流。 现在面对沈忆宸的表现,他愈发感到欣赏,如果不是李庭修跟林震两人有言在先,孙提学真打算横刀夺爱,收沈忆宸为自己关门弟子了。 “提学大人厚爱,晚生愧不敢当。” “没什么不敢当的,状元公都要收你为弟子,老朽更是收的。” 听着孙提学这种明示话语,林震笑呵呵说道:“宜铉兄,你别忘了自己可是提学官,贸然收一名学童为弟子,不怕到时候院试,有人说你徇私?” “老朽督学半生,行得正坐的直,不怕被人嚼舌根子。” “大宗师鞠躬尽瘁,乃我辈之楷模。” 李庭修起身行礼,他自己就是一名蒙师,所以对于孙提学这种为教育事业奉献一生的人,很是尊重敬佩。 “却是如此。” 林震点头赞同,只有亲身经历过督学,才明白其中难处,也更佩服孙提学数十年如一日的坚守。 说完之后,林震把目光看向了沈忆宸说道:“忆宸,对于经义,你可有所偏爱?” 既然想要选一经为自己的本经,那么前提是对某经感兴趣,这样学习起来才能事半功倍。 “回状元公,晚生并无特别偏爱。” “那治《尚书》如何?” 听到这句话,沈忆宸心中大喜,因为这意味着林震要收自己当子弟了! 因为林震还未中举之前,在长泰县学读书,专攻的本经就是《尚书》。 高中成为状元之后,林震的经义水准,更是成为文学大家,在明代《尚书》领域有很高的地位跟权威性。 “弟子愿治《尚书》为本经” 听懂了林震的意思,沈忆宸也赶紧打蛇顺棍上,直接把自称都由晚生改为了弟子。 “好,那老夫就收下你这个弟子。” 林震也是爽快,直接就认了沈忆宸为弟子。 孙提学随即祝贺道:“恭喜敦声兄,喜得爱徒。” “忆宸,切记以后要勤奋向学,莫损了状元公名声。” 李庭修嘱咐了沈忆宸一句,以状元之尊收一学童为弟子,这就是一份莫大的恩情。 以后沈忆宸的言行举止,学问高低,不仅仅代表着他自己,还代表着自己业师林震。稍有不慎,就会让状元公蒙羞。 “学生明白。” 沈忆宸拱手称是,欲戴皇冠必承其重,状元公弟子享受荣光同时,也担负着厚望。 李庭修嘱咐完之后,就起身走向院外的马车,从车内提过来了一个包袱。 “维初,这是?” 看着李庭修突然拎着一个包袱走进来,林震有些不明所以。 “既然已经拜为业师,怎能不行拜师礼,这是六礼束脩,忆宸你准备拜师行礼吧。” 听到李庭修就连拜师的六礼束脩都准备好了,林震哑然一笑,自己这个老朋友,还真就抱着必成的把握前来的啊。 其实这点林震还真是想错了,否则李庭修就不会暗中备好六礼束脩,而会叫沈忆宸提前准备。另外也不至于放在马车里面,直到林震亲口答应才拿出来。 两人虽为同乡同年老友,但李庭修毕竟进士落榜,而林震却大魁天下,身份落差这种东西,总归还是有的。 用旧情来“裹挟”林震收沈忆宸为弟子,是李庭修不会也不愿做的事情,他想让沈忆宸用自己的才华来打动对方。 所以收为弟子这件事情,李庭修并无把握,如果成功那么备好六礼束脩就用来行拜师礼。如果失败了,这些东西就当从未准备过,他也不会让沈忆宸知道。 东西都准备好了,沈忆宸首先行盥洗礼。就是在先生带领之下,把手放在水盆中正反各洗一次,然后擦干,意为净手净心,去杂存精。希望能在日后的学习中专心致志、心无旁骛,这也是表示对拜师的诚意和尊重。 盥洗礼完毕就是叩首礼,不过首先拜的并不是老师,而是先跪拜至圣先师孔子,然后再拜先生,以示对先师和先生的敬重。 接下来就是赠送六礼束脩了,这六礼分别为芹菜(寓意为勤奋好学,业精于勤)、莲子(莲子心苦,寓意苦心教育)、红豆(寓意红运高照)、红枣(寓意早早高中)、桂圆(寓意功德圆满)、干瘦肉条(以表达弟子心意)。 一切形式走完,最后就是敬茶,当先生喝下这口茶,会对学生进行训话,内容一般是门规以及对学生的希翼。直到这一步结束,才算是真正的完成拜师礼。 “忆宸,五经里面诗、礼、易偏向于仁义道德,而书、春秋偏向于家国天下。你身为成国公勋戚之后,为师希望你当以天下为己任,以万民为根本。” “是,弟子谨遵先生教诲。” “另外为师现担任昭文书院讲学教授,如你有意愿,可以前往昭文书院进学。如不愿,经义上有所疑问,也可以随时到这间院落找我。” 林震毕竟不是沈忆宸的专职塾师,他还担当着书院教授一职,无法做到像李庭修那样日日教导。 所以摆在沈忆宸面前有两个选择,一是去昭文书院进学,而昭文书院是应天府最好的书院,拥有数位名儒大家,整个南直隶士子都趋之若鹜。 二是沈忆宸不愿意换学校的话,那么就只能到这间院子来请教学习,相对来说要麻烦许多。 “回先生,我还是习惯在公府家塾就学。” 沈忆宸并不想去什么昭文书院,因为说实话四书五经对于他而言,是纯粹的应试教育需求,而不是真正想要在学术上面有所追求。 只要能够用考上科举,在哪里学习是无所谓的。 “不忘蒙师之恩,很好!” 很显然林震误会了沈忆宸,把他拒绝前往更好的学府,误认为是不舍得李庭修。对于这种尊师重情的品性,林震很欣赏。 当然,这种误会沈忆宸也不会傻到去揭穿,只能一笑了之。 “对了,还有件事情,冬至那日将在秦淮河畔举行一场诗会。到时候许多南直隶有才之士,都会前往参加,而为师就是这场诗会的主审。” “之前初闻《临江仙》之时,为师就打算邀请作者赴会。现在你已为我弟子,省去了邀约繁琐,到时候就直接去参加吧。” 林震本以为这种名扬天下的诗会,沈忆宸会欣然前往,结果没想到沈忆宸在听到之后,居然还面露难色。 “先生,这个……弟子能不能选择不参加?” 正文 032 同游南市街 早在赵鸿杰告知有冬至诗会的时候,沈忆宸就兴致寥寥。这倒不是说他多么淡泊名利,对于名扬天下没有任何想法什么的。 而是肚子里面有多少墨水,沈忆宸自我认知清楚的很,诗会这种玩意越隆重,那对于诗作的要求就越高,到时候拿什么作品去参加啊? 靠自己原创吧,估计是过去丢人的,特别是在《临江仙》名扬应天府情况下,外界对于自己期望肯定非常高。 哪怕小宇宙爆发真写出一首佳作,有了《临江仙》珠玉在前,写的再好也会被人认为江郎才尽。 实在不行做文抄公吧,明代又不是唐宋那种诗词盛世,而是有名的诗词中衰之世。压根就找不出多少能稳压《临江仙》的作品,就算有其他同等佳作,也得看情景适不适合。 总不可能秦淮河畔风花雪月,你来一首边塞诗,也太不应景了。 所以沈忆宸尽量避免参加这种文人雅士聚会,我本俗人,还是不凑这个热闹了。 只是这种回答放在林震他们几人耳中,简直就是不可思议了。 前面沈忆宸拒绝去昭文书院,还能解释尊师重情,而冬至诗会是多少文人士子梦寐渴求的场合,一般人还没有资格参加。 现在机会都摆在沈忆宸面前,他还拒绝了? “忆宸,就算你不喜追名逐利,参加冬至诗会也能开拓眼界,广结天下士子,百利而无一害。” 林震开口劝说了道,这种好机会他不愿意沈忆宸错过。 “对啊忆宸,冬至诗会一年一次,乃南直隶最大的文人盛会。如若错过的话,明年大比之年想参加都没有空闲了。” 李庭修也在旁边附和道,名气很多时候对于科举也有帮助,你一个名扬天下的才子文章,主考官也得多看两眼。 “所言在理,老朽届时也会到场,看看今年的南直隶,是否依旧文风鼎盛。” 面对几位先生大佬们劝说,沈忆宸实在没脸说自己不去的原因,是因为心虚不太敢去…… 所以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道:“长者命不可违,那晚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拜师跟冬至诗会的事情告一段落,教学经义什么的也不急于一时,接下来的时间就是他们几位老友叙旧了。 几个人把酒言欢,情到深处还时不时高歌一曲,颇有一种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意味。沈忆宸就这么作陪到了夜晚将至,才与李庭修一起乘坐马车,返回成国公府。 “忆宸,为师今日很高兴,很高兴!” 下了马车,李庭修很明显喝多了,不断的拍着沈忆宸肩膀,强调他的喜悦之情。 “学生明白!” 沈忆宸敷衍了两句,然后眼神示意车夫把先生给扶进去。 “还有忆宸,以后会有很多人把目光盯在你身上,言行做事切记要沉稳冷静,莫让别人抓了把柄。” “先生,我知道。” 从家宴之后,沈忆宸已经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被很多人所关注,如果今日拜师状元公再传出去,估计就更引人瞩目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沈忆宸他懂。 简单嘱咐几句,车夫就把李庭修扶进了成国公府,而沈忆宸也转身朝着回家方向走去。 只是当他走出角门小巷的时候,却发现迎面走来了两位熟人。 “忆宸哥哥,今日不是月假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陈青桐看到沈忆宸出现后,言语中满是欣喜,今天是家塾的月假,理论上学童们都不会来到成国公府。 “书本上有一些问题不解,所以过来请教一下先生。” 今日跟李庭修去拜林震为业师之事,沈忆宸不想广而告之,也最好不要从自己嘴中传出去。 因为这种事情一旦由沈忆宸公布,未免有炫耀夸弄之嫌,悠悠众口还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子。 到时候传到林震或者孙提学他们耳中,在还没有彻底了解品性的情况下,无法保证是否会多生事端。这两人现在是沈忆宸科举道路上最大的靠山,他可不想因为自己多嘴而留下什么误会。 “是吗?沈忆宸,你现在变了许多。” 旁边青年男子听到沈忆宸回答之后,淡淡回了一句。 “见过大公子。” 沈忆宸拱手行礼,这人就是在成国公府家宴上,有过一面之缘的朱仪。 虽然两人年纪相仿,并且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兄弟,但朱仪是朱勇的嫡长子,未来的成国公。事实上身份地位相差悬殊,所以沈忆宸只得尊称首先行礼。 “不必多礼,笃志好学是件好事,要是父亲大人得知,他应该会很欣慰。” 对于大公子朱仪的话,沈忆宸不知该如何表示,甚至对方是真心还是试探,他都不敢确定。 因为从小到大,他跟朱仪的接触,可能比二公子朱佶还要少。抛开双方身上血缘关系不谈,比陌生人强不到哪里去。 但恰恰在帝王公侯之家,血缘关系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之一。并且有了朱佶的先例,沈忆宸现在对于成国公府的兄弟之情,没有丝毫信心可言。 可能是感受到了沈忆宸的拘谨跟防备,朱仪于是笑了笑转而对陈青桐说道:“青桐,你与忆宸也是许久未见,好好聊聊,那我就先回府了。” “好的炎恒哥,你先回去吧。” 陈青桐朝朱仪挥了挥手,另外一边沈忆宸也是拱手相送。 看着朱仪从侧门进入成国公府后,陈青桐立马跳到沈忆宸的身侧问道:“忆宸哥哥,你等下还有其他事情吗?” “没什么事情。” “既然无事,听说今晚南市街有烟花爆竹表演,我们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本来沈忆宸是打算出言婉拒的,因为随着县试时间日近,加上之前文化底子又差,得抓紧时间好好补补,颇有一种当年高考来临前的紧迫感。 但是看着陈青桐那双充满期待的大眼睛,以及对于明代南市街夜景的好奇,沈忆宸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 “好,我们去看看。” “嗯。” 陈青桐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然后领着沈忆宸朝南市街走去。 南市街是明代南京城最繁华的商业街,用现代词汇来形容,可以称之为明代南京CBD,热闹程度不输于秦淮河畔的旧院跟江南贡院。 此刻已经夜幕降临,但南市街车马行人接踵摩肩,简直如同现代都市夜生活。沈忆宸与陈青桐二人,穿梭在人流之中,听着旁边店铺跟小摊,不断传来各种吆喝叫卖声。 陈青桐兴高采烈的四处打量着,她身为泰宁侯独女,想要如今日这般自由游玩,其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特别是与沈忆宸同游,还是第一次。 “忆宸哥哥,你看那花灯好漂亮。” “忆宸哥哥,这个簪子你觉得好看吗?” “忆宸哥哥,那盒脂粉好香啊。” …… 随着时间推移,陈青桐逐渐放下了对沈忆宸的拘束与生疏,如同天真烂漫的小女生一样,仿佛回到了孩童时期的那种亲切感。 正文 033 妒火中烧 沈忆宸面对陈青桐的询问,大多数时候都只是点头笑笑,不过内心深处也感到一种放松。 这可能是穿越回到古代以来,第一次面对这个时代的人,不用时刻伪装着自己,能好好欣赏这一番大明南京夜景。 两个人就这么踱步徐行,突然在内秦淮河方向传来一声“砰”的闷响,随即一朵绽放的烟花,把整个天空都给点亮了。 “好漂亮呀。” 天空中的烟花,倒映在陈青桐的瞳孔上面,嘴角浮现出一抹向往的微笑。 “你很喜欢这样的景色吗?” “嗯,我从小就喜欢烟花。” “可是这种美好的景色,却只有那么一刹那。” “有那么一刹那就够了,不是吗?” 陈青桐偏过头来,朝着沈忆宸反问了一句。 是吗? 沈忆宸心中没有答案,毕竟每个人的追求都不同,人生有些时候如果能绽放出这么一刹那的高光,好像也挺不错。 “忆宸哥哥,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两个,一起爬到国公府屋顶看烟花的场景吗?” “不太记得了。” 对于这些儿时记忆,沈忆宸很模糊,能想起陈青桐小女孩模样已经实属不易,更别说具体事件了。 “那时候我们不能随便出去玩,而外面放烟花经常被公府高墙给遮挡住,就是你带着我一起爬上屋顶,才能看到这些漂亮的焰火。” 说着说着,陈青桐突然嫣然一笑:“不过后来被你娘给发现了,可把你给好一顿训。” 听着陈青桐诉说着这些儿时往事,沈忆宸感觉很奇特,仿佛自己正在亲身经历着一段别人的人生。 南市街旁一间茶馆二楼,二公子朱佶正与几位朱氏宗族子弟,吃着点心品着茶,商讨着等下该去秦淮河畔哪家青楼逛逛。 就在这时,坐在窗边的朱缙好像发现了什么,推了推朱佶的手臂,指着楼下远处说道:“二公子你看看,那是不是泰宁侯府的青桐小姐?” “你看错了吧,这大晚上的青桐妹妹怎么会来到这里。” “怎么可能,不信你看看。” 朱缙有些急了,虽说在内院家塾读书的时候,男女学子之间有一道帘子隔开。但好歹同学数年,平常见面也不少,怎么可能连个人都认错? 听到朱缙这么一说,朱佶于是将信将疑的转过头去,当他看清楚之后,瞬间脸上表情就变了。原因并不是陈青桐,而是他看到了沈忆宸! 这个婢生子为什么会跟陈青桐在这里? “青桐小姐好像不是一个人,她旁边那个是沈忆宸吗?” 不单单是朱佶发现了沈忆宸的存在,桌上其他几名宗族子弟,也是认了出来。 与此同时,朱佶的脸色愈发难看了。 因为陈青桐,是朱佶的目标联姻人选,这并不关于什么情情爱爱的,而在于她是泰宁侯的独女。 只要能娶到陈青桐,就相当于得到了整个泰宁侯府的助力.再加上自己母亲现在已经是正室,两股力量合并起来,意味着朱佶能够挑战嫡长子朱仪的袭爵地位! 不过这些年来,陈青桐对于朱佶,一直都是爱塔不理的。现在却跟一个婢生子沈忆宸夜晚同游,简直就是旧恨未消,又添新仇! “二公子怎么说,我们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吧?” 跟随在朱佶身边的这些宗族子弟,对于他的野心都很清楚,再加上之前的成国公府家宴,双方已经跟沈忆宸结下了梁子,现在肯定不能就这么放过。 “走,跟我下去会会这个婢生子!” 朱佶也没有客气,或者说完全没有把沈忆宸给放在眼中,当即起身招呼着这几个宗族子弟,准备下楼去给点颜色看看。 一行人走出茶楼,沈忆宸那边还在听着陈青桐,诉说着那些儿时往事。 突然耳旁传来了一道刺耳的声音:“沈忆宸,你真是好雅兴啊。” 顺着声音方向望去,沈忆宸看到朱佶几个人,正面带不善的朝着自己走来,很明显一副找麻烦模样。 “朱佶,你想干什么?” 陈青桐自然也是发现了朱佶几人,她下意识的就站到沈忆宸前面,朝着对方质问。 不过这一次,沈忆宸没再让陈青桐挡在自己面前,而是抓住她的手腕,把她轻轻拉到自己身后。 而这个拉住手腕的动作,看在朱佶的眼中,简直让他妒火中烧。古时讲究一个男女授受不亲,陈青桐虽然还未及笄,但也不是你沈忆宸可以碰的! “二公子,真巧,幸会了。” 沈忆宸也是淡淡回了句,连基本的拱手礼都懒得做,对方既然来者不善,也没必要再客套什么了。 “沈忆宸,莫非是那日家宴上出了风头,今日忘记自己什么身份了吗?” 旁边的朱缙看到沈忆宸连礼都不行了,忍不住跳出来讥讽。 “忘性确实比较大,看来不止是赋诗,可能在记忆力方面,在下溜须拍马也比不上朱兄你。” 沈忆宸立马反唇相讥,既然你小子喜欢提家宴跟身份,那老哥我也把当初家宴上的事情再说一遍,看看谁能恶心到谁。 果然当沈忆宸着重点出“溜须拍马”四个字后,朱缙脑海中那段被南京满城勋戚重臣耻笑的记忆激活,瞬间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哼,沈忆宸,看来你现在口舌伶俐了许多。” 朱佶冷冷说道,他没想到沈忆宸反击的如此犀利,与这些年的形象截然不同。甚至比当日在家宴上,还要锋芒毕露了。 “不敢当,以前没发挥罢了。” 沈忆宸毫不示弱,这也确实是一句实话。 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都是文绉绉形象礼貌示人,但这并不意味着在喷人上面,沈忆宸就不行了。 要知道后世网络暴躁老哥骂人功力,简直令人发指,可以把十八代亲朋好友换着花样问候十遍。沈忆宸只需要学到一点皮毛,差不多就能把朱佶祖宗三代给问候一遍。 当然,沈忆宸不会这么做,毕竟现在双方是同一个祖宗,这可不能像当初对待李达那样,来一波祖宗极限一换一。 而且太过于直白粗痞,对方也不一定能听得懂。不过就应付目前这种嘴炮,还是绰绰有余了。 “沈忆宸,你真以为自己一个婢生子,我们就不敢动你吗?” 朱佶身旁一位壮汉有些忍不住了,几乎就想伸手过来与沈忆宸撕打。 之前在成国公府还有所顾忌,现在有二公子撑腰,还跟这个婢生子做什么口舌之争,直接给他两记老拳就好! “我确实这么认为的,不信你可以试试,看看到时候我们谁比较惨。” 说完这句话之后,沈忆宸干脆向前踏了一步,直接顶在了这名壮汉前面。 论个头,沈忆宸差不多比对方要矮了半个头,但论气势,沈忆宸可谓是完全碾压了对方。 甚至当沈忆宸眼神望了过来,这个壮汉不敢对视! 我为什么会害怕?难道是因为当日家宴上这个婢生子的万众瞩目? 还是因为他被国公爷给留下了,日后会入宗谱成为三公子? 今天自己要是动手了,会不会日后遭到此子的报复,以及国公爷的严惩? 如若沈忆宸胆怯,这名壮汉说不定就直接动手了。但偏偏沈忆宸不仅没怂,相反还气势凌人,反倒让对方摸不清楚底细,害怕成国公朱勇已经承认了这个婢生子。 古代讲究的就是一个尊卑贵贱,只要沈忆宸一天有成为国公庶子的可能,那么这名壮汉今日敢动手,日后必定下场不会太好。 别说是这名壮汉了,就连朱佶看到沈忆宸这副架势摆出来,心里面都有些犯嘀咕。 主要家宴当日沈忆宸表现太过于光彩夺目,而且一首《临江仙》名扬应天府,被许多文人士子所推崇,给了朱佶很大的震撼与危机感。 要知道自己那个国公父亲,可是不会轻易留人单独谈话,更别说留沈忆宸这个婢生子。 谁也不敢保证,父亲大人给沈忆宸许诺过什么,手足争斗要是摆在明面上,最后吃亏的肯定是自己。 毕竟沈忆宸无论如何都没有袭爵的希望,而我朱佶有! 不单单如此,双方这一副对峙的架势,也吸引到了很多路人目光。爱看热闹是人类本质之一,已经有些人放慢了脚步,想看看到底会不会有场打斗戏码。 “朱凯,你先退下。” 朱佶喝退了这名壮汉,现在围观的路人愈发多了起来,并且应天兵马司的巡防就在不远处,要是动手的话影响力太大,可能最终会得不偿失。 更何况,朱佶已经想到更阴险的办法对付沈忆宸,杀人不见血! “呵,牙尖嘴利倒是挺厉害,不过沈忆宸你知道私会泰宁侯独女,会有怎样的后果吗?” 听到这句话后,沈忆宸面色凝重起来,他意识到问题有些严重。 “话可不能乱说,什么叫做私会!” “不是私会,为何你一个年轻男子,会单独约见泰宁侯独女,身份配吗?” ”朱佶,你不要恶意中伤“ 身后的陈青桐也义正言辞喝止,古代女子对于名节是非常看重的,特别是勋爵子弟,名声更是关乎到家门颜面。 客观来讲,陈青桐确实不应该与沈忆宸单独出行,至少得带个丫鬟仆人什么的,否则容易被泼脏水,就如同现在朱佶所做的一样。 但当时遇到纯属偶然,加上候府马车还没有到,陈青桐一时高兴,压根没考虑那么多礼节问题,就邀请沈忆宸同游。 现在隐患暴露出来了,真是有口难辩。 正文 034 指鹿为马 “青桐妹妹,我知道这件事情不是你的过错,而是被沈忆宸这个登徒子给蒙骗了。” “放心,为兄这就送你回候府,并且会向泰宁侯禀明一切,以证你清白!” 朱佶心里很清楚,这种光靠一张嘴的事情,真要污蔑成沈忆宸跟陈青桐两个人私会,也不太现实。 并且事关泰宁侯府,把陈青桐给污名化了,相当于打泰宁侯的脸。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陈青桐给摘出去,锅全扣在沈忆宸身上。 泰宁侯就算到时候心里明白事情不是如此,但为了保全陈青桐的名声,肯定也会把罪名推给沈忆宸,这样就足够了! 沈忆宸不是仗着自己有成国公血脉嚣张吗?但很遗憾,你终究还是没有入朱氏宗谱,一个无名无份的婢生子,敢觊觎泰宁侯独女,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本身就是一种原罪! 不得不说,朱佶不愧是世家子弟出身,这手阳谋都被他给玩的明明白白,还做到了借力打力。 “朱佶,你……” 陈青桐又羞又怒,想要反驳,却不知从何说起。 别看她平常大大咧咧,性格活泼外向,但毕竟只是一名十几岁的少女,放在后世就初中生年龄。突然遇到这种事关名节的污蔑,还真有些不知所措。 “朱佶,你针对我可以,但不要牵扯到他人,否则我一定会让你后悔。” 沈忆宸语气冰冷至极,甚至弥漫着一股淡淡凶狠。他之前其实能理解朱佶这种争爵之心,所以对自己有敌意并不在意,更谈不上多么愤怒。 而现在不同了,他母亲林氏的厚礼“警告”,以及把陈青桐名节当作打击自己的武器,这些行为都触及到了沈忆宸的底线! 沈忆宸从来不想抱有主动害人之心,但面对别人不择手段的害己,他也绝对不会有什么妇人之仁! 突然感受到沈忆宸这一股凶狠,朱佶不知为何心中一惊,不过他很快稳住了状态。 “什么叫牵扯?明明是你有意坏青桐妹妹名声,我在出手阻止罢了。” 朱佶倒打一耙的功夫可谓炉火纯青,今天机会难得,必须要吃定沈忆宸。 “是这样吗?” 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围观看热闹的百姓们很快被隔出一条道,一名身穿绯袍的中年男子,出现在沈忆宸几人面前。 “晚辈拜见侯爷。” 当看清楚来者是谁后,沈忆宸几个人也顾不上冲突,纷纷鞠躬行礼。 “爹!” 陈青桐看到这名中年男子后,立马冲了过去挽住他手臂,急切的心情一下得到了安抚。 没错,这时候出现的中年男子,正是陈青桐的父亲,泰宁侯陈瀛! 陈瀛今天本来是跟南京兵部尚书徐琦商讨公务,结束后将路过成国公府,刚好接上陈青桐一起回府。 这也就是为什么,陈青桐会独自跟朱仪出现在府门口,因为她正在等待候府的马车。 结果当泰宁侯陈瀛到达成国公府的时候,却没有发现女儿的身影。还好公府门房都认识陈青桐,打听之下才得知她与沈忆宸同游去了。 以泰宁侯的阅历,自然是意识到陈青桐的行为不妥,带着对女儿的关心,他也来到了南市街寻找,刚好就遇见了朱佶污蔑的这一幕。 “桐儿别怕,爹在这里呢。” 无论陈瀛在外人面前多么地位崇高、威风八面,在陈青桐这独女面前,他永远都只是个父亲身份,这点与成国公朱勇可谓截然不同。 “侯爷,你来了正好,沈忆宸欺青桐妹妹年少无知,带着她来这南市街游玩。幸好被我给及时发现,否则可能对青桐妹妹的名节有损。” 见到正主来了,朱佶赶紧朝着沈忆宸开黑,不过这次言语谨慎了许多,像“私会”什么的不敢当着陈瀛的面用了。 不过只要提及“名节”二字,相信已经足够了。 “爹,不是这样的,是女儿……” 陈青桐听到后,立马就要为沈忆宸辩解,她没想到仅仅就是看场焰火表演的小事情,会闹成这种局面。 更担心自己父亲以此为由惩罚沈忆宸,那自己可就要内疚死了。 陈瀛这时候轻拍了陈青桐两下后背,朝她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再说了。 当泰宁侯陈瀛再次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出现了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对着朱佶说道:“贤侄可能误会了,并不是忆宸带着青桐过来游玩,而是我们一起过来的,刚好分开了一段时间。” 什么? 朱佶的瞳孔因为震惊瞬间扩大,他本以为泰宁侯会非常气愤,然后向沈忆宸兴师问罪。甚至更极端一点,说不定还会告知已经前往京师的父亲大人。 到时候沈忆宸别的不说,至少成国公府家塾,这辈子是别想再踏进来了。 结果朱佶万万没想到,陈瀛会说出这样的话。 问题自己在茶楼上面,可是看的真真切切,压根就没有见到泰宁侯陈瀛的影子,怎么可能一同过来的? 泰宁侯说谎帮沈忆宸掩饰? 想到这种可能,朱佶内心里面更是不可置信,堂堂泰宁侯在南京城内,算得上顶级勋贵之一,凭什么会帮一个婢生子说话。 “侯爷,你是不是受了沈忆宸的蒙骗,明明……” 还没有等朱佶把话说完,陈瀛就面色一冷打断道:“贤侄,你这是质疑我吗?” “晚辈不敢!” 就算朱佶身为成国公儿子,在泰宁侯面前也不敢放肆。 “忆宸与青桐从小相识,品性敦厚老实、胸怀坦荡,本侯绝对相信他的为人。” “贤侄,在外你们可是有兄弟血脉之情,切莫闹出什么误会,给旁人看了笑话。” 泰宁侯陈瀛这下不单单是力挺沈忆宸,甚至还变相默认了他成国公后代的身份,对于朱佶来说,简直就是雷霆一击! 要知道泰宁侯可是自己父亲的至交好友,连他都承认了沈忆宸,是不是意味着父亲也是如此? 不可能!婢生子凭什么受到泰宁侯的青睐,甚至不惜站位帮他说话,难道是为了避免陈青桐名节受损? 没错,毕竟有了泰宁侯同游,就不存在什么私会的说法,一定是这样的! 朱佶始终无法接受泰宁侯会帮沈忆宸的事实,只能把这种说辞往陈青桐身上靠,以寻求那莫名的心理安慰。 不过无论是何种原因,哪怕泰宁侯明着说谎指鹿为马,现场也没人敢去揭穿。 “侯爷,那看来是晚辈误会了,抱歉。” “一点小事,无妨。” “那晚辈就不打扰侯爷兴致了,在下告辞。” “嗯。” 说完朱佶几人拱手退去,只不过在转身之后,整个人仿佛失了魂似的。 今日原本是个踩死沈忆宸的好机会,到头来备受打击的却是自己。到底哪点不如这个婢生子沈忆宸,为什么就连泰宁侯都帮他,到底为什么! 望着朱佶几个人远去,沈忆宸陷入了一种尴尬境地,他心里面很清楚泰宁侯所说都是假的,并且还帮自己解了围。 只是如果道谢的话,那不相当于指明泰宁侯说谎,而毫无表示的话,礼数上又显得不周,确实两难。 “不用谢我,今日帮你是为了小女青铜,而且想借我泰宁侯的刀,还太嫩了点。” 陈瀛也是老江湖,一眼就看出了沈忆宸的局促,干脆把话给挑明了。 “是晚辈考虑不周,连累青桐了。” 沈忆宸同样很干脆的认错,自己比陈青桐岁数要大,理应更懂男女之防。 只不过沈忆宸毕竟拥有后世思维,跟一个儿时长大的玩伴逛街看看烟火,压根就没想这么多,才会被朱佶给抓到把柄。 但这也算是给沈忆宸提了个醒,自己是拥有历史先知的优势,却并不意味着就能随便玩转大明朝。这个时代的人,能力同样不弱,绝对不容小觑。 “也无大碍,毕竟你们是儿时玩伴。不过忆宸你要知道人心叵测,不是每次都能如今日这般好运。” 今日陈瀛相助除了为女儿外,其实他还有一点没说,就是确实很欣赏沈忆宸,否则不会如此偏袒。 成国公府家宴上,陈瀛就感觉沈忆宸气势不凡,不似外界传言的那样。后面诗词反击,以及那首《临江仙》,算是验证了泰宁侯的想法。 现在说这句忠告,也是为了沈忆宸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的特殊身世注定了会招惹很多是非,以后行事还是要老成谨慎些。 “晚辈牢记侯爷告诫。” “嗯,那青桐就先跟我回去了。” “恭送侯爷。” 上了马车后,陈瀛掀开窗帘一角,看了眼还站在原地没动的沈忆宸,转头后却朝着陈青桐说道。 “青桐,以后还是少跟沈忆宸接触吧。” 咋一听到这句话,陈青桐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刚才父亲明明还很认同沈忆宸,为何上了马车就变样了? “爹,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忆宸哥哥没有欺我,是我主动邀他来南市街看焰火的。” 陈青桐还以为父亲对沈忆宸存在误会,于是想要解释一番,却被泰宁侯接下来的一句话打断了。 “我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既然爹你知道,为何不让我跟忆宸哥哥接触?” “因为他配不上你。” “爹,我跟忆宸哥哥之间没有什么,再说他很优秀并不差。” “不用再多言,你记住为父所说的话就好。” 泰宁侯陈瀛是过来人,怎么可能没品味出来陈青桐对沈忆宸,已经超乎了正常友情范围。 他很欣赏沈忆宸没错,也认为此子未来将大有可为。 但再怎么大有可为,现在连童生都还没有考上,未必还能出将入相? 甚至夸张一点说,就算沈忆宸出将入相了,与公侯勋戚之间还是差了一档。现在已经不是太祖成祖的时代,想要正常封爵几乎不可能,除非是袭爵。 但祖宗之法不可违,成国公还有两个嫡子,轮也不可能轮到沈忆宸。 陈青桐是自己独女,未来只有勋戚世家,才能保证她一生荣华富贵,沈忆宸不行! 既然如此,长痛不如短痛,在情窦初开时期就斩断萌芽,日后女儿会明白自己苦心。 陈青桐不敢忤逆父亲,只能满脸愁容的坐在车内,看着车窗外转瞬即逝的人流、店铺。 她不明白为何一场开开心心的游玩,最终会变成这种局面。但有一点在陈青桐心中很坚定,那就是沈忆宸很优秀,绝对配得上自己! 正文 035 冬至诗会 另外一边的沈忆宸,并不知道候府马车里面发生的对话,其实就算是知道,可能沈忆宸还会更偏向于泰宁侯一些。 因为只有经历过社会的毒打才能明白,“门当户对”这个词很残酷,却很现实。而且“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泰宁侯身为父亲,有这样的想法考量无可厚非。 回到家中,沈忆宸很快就把晚上发生的事情抛之脑后,专心致志的开始读书写八股文。 对于现在的沈忆宸而言,也算是深深体会什么叫做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这年头不靠读书在科举上混出点名头来,真就啥也不是。像今日这般朱佶明着污蔑,就算闹到官府去,你还得跪着被训话,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地位、权势被无数人前仆后继的追求,原因就在于此啊…… 就这样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沈忆宸的学识也在飞速增长着。从最开始一篇八股文章,足足写了三四个时辰,到现在开头破题至结尾束股,仅需一个时辰就能搞定,效率跟质量同步提升了数倍不止。 另外在经义上面,确定了治《尚书》作为自己本经后,沈忆宸也开始循序渐进的学习。 不过相比较四书,五经内容更加的深奥难懂,最初阶段连从头到尾流畅背出来都很困难,更别说牢记住写文章什么的了。 幸运的是,沈忆宸拜了林震为业师,论当今世上治《尚书》大成者,林震绝对排得上前几位。有任何疑难不懂之处,都能在林震那里得到解答,甚至举一反三。 同时沈忆宸也明白了,为何李庭修要以蒙师身份,亲自送自己去拜业师。确实状元公的学识天下无双,不服不行。 缺点就是沈忆宸更累了,每天除了要跑成国公府家塾,还经常要跑林震的府邸学习经义,几乎忙的脚不沾地。 光阴荏苒,秋去冬来,时间很快就到了正统八年冬至这一日。 作为华夏的传统节气,古代民间有“冬至大如年”的说法,所以家塾也给学子们放假一天回家过节。 不过沈忆宸并没有待在家里,而是应了业师林震之邀,前往秦淮河畔的冬至诗会。 南京城作为明代的两京之一,又是整个南方的科举行政中心,文人雅士本就众多。加之冬至诗会,在南直隶地界都算久负盛名,外地知名才子们也纷纷赴会,一时秦淮河畔可谓人潮涌动。 为了举办好这场诗会,整个南京文坛官场,也算是做足了准备。不单单包下了秦淮两岸的茶楼客栈,还用铁索把青楼画舫给连在一起,形成了数船连舫之景,方便文人雅士们穿梭游走。 甚至就连秦淮四绝中的“曲绝”与“舞绝”,都被请来作陪,分别是凤鸣阁的董玉静,以及燕春舫的许佳人。 其中凤鸣阁的名伎董玉静,更被视为明年秦淮花魁的热门人选。所以参加冬至诗会不少读书人,除了吟诗作赋外,还有一睹美人风采的想法。 主会场凤鸣阁此刻已经人声鼎沸,身为主审的林震处于首席位置上,而在他的左右手方向,分别坐着南直隶大宗师孙提学,以及应天府尹李敏。 除此之外,同桌的还有书院博士、当代大儒等等。这些人都是今天晚上的评审,将审阅诗会上才子们的佳作。 沈忆宸进入凤鸣阁后,悄摸摸的找了个角落坐下,没有选择上主桌与林震打招呼。 因为拜师这件事情,并没有流传开来,除了少数几人外,外界都不知道状元公新收了个弟子。 而林震素来喜好低调,此时上前行礼问候,不免有得瑟出风头的嫌疑。再加上参加这场冬至诗会,本就不是沈忆宸的意愿,纯属师命难违,找个角落混过去就算交差了。 随着参会文人士子们逐渐到齐,林震看着眼前盛况,朝同桌的应天府尹李敏说道:“李大人,今日诗会热闹非凡,应天府在你治下,真是人才济济啊。” “状元公过赞,应天府本就人杰地灵,本官不过顺势而为罢了。” “李大人,这就是你过谦了。” “哪里,哪里……” 两人打着官场客套,一副宾主相宜的景象。 单从场面上看,林震像主人把控着话语权,并且也坐在首席,李敏下位客座。 但在官衔上应天府尹为正三品,林震辞官前最高也就做到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两人品阶相差悬殊。 之所以会反着来,就涉及到京官与外官的区别,哪怕南京同为明朝两京之一,但品阶含金量却远远不如京师。 更重要林震以状元及第身份授的翰林院修撰,如果不辞官的话,就是公认的“储相”人选,双方上限天花板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 另外谁知道林震会不会哪天被起复回京,明朝这种官员起起伏伏的案例数不胜数。今天看似一闲人,明天说不定就是掌控生杀予夺的当朝重臣! 所以林震就算无官位在身,李敏依旧不敢怠慢。 主桌上大佬们互相打官腔,下桌的文人士子们,同样相谈甚欢。 就拿沈忆宸旁边那桌来说,互不相识的文士们纷纷自报家门,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并且其中大多都有举人功名,从这点也能看出今晚这场诗会,确实才子齐聚。 “子玉兄,今晚才俊众多,你认为谁最终能独占鳌头?” “我认为应天举子曾蒙简当属第一!” 曾蒙简? 突然听到这个名字,沈忆宸不由竖起耳朵,莫非就是内院家塾的那个曾蒙简? “曾兄属实有大才,不过最近听说在国公爷家宴上,他好像被一名学童给技压一筹了。” 当听到国公府家宴,沈忆宸就基本上能确定,就是内院家塾的曾蒙简。 想想也正常,二十岁就中举,放在哪个朝代都当得起年少英才四个字,能参加今天这场冬至诗会情理之中。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那并不是什么学童,而是国公爷的私生子。家宴在场的勋戚官员,谁敢让国公爷儿子输,所以结果早就注定了。” “小老弟,你毕竟还是年轻啊……” “受教了!” 年纪较小的士子,听闻后郑重点了点头,看来这家宴上比得不是才华,而是人情世故。 靠…… 一旁偷听的沈忆宸,差点没吐血,自己要在勋戚官员面前这么有牌面,哪至于混成现在这副德行。 “在下并不赞同,那名学童的《临江仙》想必各位都听过,绝对是惊世之作,能赢曾举子毫不意外!” 同桌另外一名文人起身反驳,力挺沈忆宸的《临江仙》。 “没错,就算没有家宴这回事,曾蒙简他也当不得什么第一。叙州府十六岁中举的刘朴庵,乃当世神童,定当夺魁!” “呵,还定当夺魁,小心别伤仲永了。” “你说什么!” 所谓文无第一,每个人都有自己欣赏的才俊,互相不服对方。于是说着说着,就变成了一场争论。 果然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沈忆宸没兴趣听他们争论个谁输谁赢,哪个最终当第一都无所谓,反正与自己关系不大。 所以他把注意力,转移到桌上的干果点心上面,不得不说今日这些吃食,都出自名家之手,味道还真不错。 正吃的开心,旁边空位上,突然有人捂着脸一屁股坐下。并且因为身材魁梧,与沈忆宸几乎是紧贴着坐了。 要知道沈忆宸特地选了角落里面,最不起眼的末席,这一桌除了他之外,就没有人愿意过来入座。 所以沈忆宸还真有点意外,到底是哪位志同道合的老哥,跟自己想一块了。 当他转过头看向对方的时候,来者也恰好转过头来看向沈忆宸,四目相对之下,两个人都如同定格一般愣住了。 “是你!” 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因为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沈忆宸在外院家塾的老对头李达! “你怎么会来参加诗会?” 沈忆宸首先开口问道,李达那文化水平简直是“人神共愤”,他是过来搞笑的吗? 听到沈忆宸这么一问,李达罕见的老脸一红,不过却嘴硬回道:“你不也参加了,都是学童,看不起谁呢!” “我……” 沈忆宸本想反驳,但仔细想想看还真如此,这里面不出意外,应该就只有自己跟李达是学童了。 两个难兄难弟还分什么彼此,大哥别笑话二哥了…… “算了,不是冤家不聚头,就凑合着坐吧。” 想着李达选这个角落入座,估计也是因为心里面有点逼数,怕丢不起那个人。 反正这一桌也是空着,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起码还算是个熟人。 “嗯,好。” 李达罕见的没有顶嘴反驳,相反还把头给低下来,蜷缩起身子,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打眼。 只是这一幕看在沈忆宸眼中,他实在是有点忍不住想笑,明明自己在家塾跟这小子是死对头,互相坑了不止一次,咋还能有这种孽缘呢。 “笑什么,信不信回家塾我揍你!” “别吹了,你要敢动手会等到今日?” 这种威胁沈忆宸都懒得搭理,两个人约架都好几回,反正就没真动过手。 “哼。” 李达冷哼一声,明白现在也吓不住沈忆宸,干脆就不说话了。 正文 036 难兄难弟 “说真的,你到底为什么参加冬至诗会。” 本来李达能出现在这里,就已经足够离奇了,加上这小子还一副遮遮掩掩的模样,属实勾起了沈忆宸的好奇心。 “为何要告诉你?” “如若你告诉我,万一等下有什么情况,我会帮你遮掩一二。” 既然称之为诗会,自然在场士子都有概率要吟诗作赋的。 以李达的水平大概率写不出来,沈忆宸虽然也是个半桶水,但怎么说还是要强点,代笔个打油诗不过分吧。 听到沈忆宸这么一说,李达瞬间两眼放光,他之所以选个角落里低着头,就是怕选到自己作个诗,写个词什么的。 沈忆宸虽然也是个学童,但家宴上面那首《临江仙》,别人都说好。看来在写诗上面,应该能比自己强上那么一丢丢,可以考虑让他帮忙。 “好,我告诉你后,切记要拉为兄一把!” “贤弟,可别墨迹了,快说吧!” 沈忆宸也不惯着李达,都混成这逼样有求于自己,还想当大哥? 老实当弟弟吧! “这个……那个……其实是我爹逼我来的。” 磨磨唧唧一顿后,李达终于蹦出了原因。 “李佥事为何要你参加诗会,他难道不知道你学识水平?”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他才叫我过来交流学习一番,说明年要是再考不上秀才,就打断我腿。” “那看来你腿是保不住了。” 经过家塾的几个月学习,现在沈忆宸对于李达还有赵鸿杰的文化,那可谓有着深刻了解。 这两兄弟放在后世智商检测,怕是得归为弱智那一档,千字文、千家诗这种基础蒙学内容都没有整明白,拿什么去考秀才? 真不知道自己以前,怎么会跟这群人一起吊车尾,难怪会被人所轻视,凭心而论这还真怪不得别人啊…… “沈忆宸,不要欺人太甚! 本来今日参加诗会就憋屈,还要听沈忆宸的嘲讽,我李达外院小霸王,什么时候受过这种鸟气! “好,好,点到为止。” 沈忆宸也没打算落井下石,毕竟这年头风水轮流转,万一等下要自己写诗作词呢? 恐怕面对在场的这群学霸,不当文抄公比李达也没本质上区别,还是攒攒人品为好。 两个人就这么坐在角落末席,其他桌的文人士子们,都在商讨着谁的学问更好,谁的诗作更佳。唯独沈忆宸与李达,讨论桌上哪种点心好吃,吃的那是津津有味。 邻桌的偶尔看到他们两个人举动,都忍不住摇摇头,这种人参加冬至诗会,简直是对于读书人的侮辱! 就在这时,本来有些喧嚣的大厅内,突然安静了下来。 面对这种状况,沈忆宸跟李达两个人手中拿着糕点,大眼瞪小眼不知发生了什么。 不过很快两个人就明白过来,只见大厅之外,一行花枝招展的女人正踱步进来。而为首的两位,更是美艳不可方物,哪怕沈忆宸后世在媒体上,也算是见识过各种明星美女,这两位与之相比,也丝毫不逊色! “左边那一身粉衣的,就是号称秦淮曲绝的董玉静吧,据说她唱曲宛如天籁之音,没想到长相也是如此美丽绝伦。” 邻桌之前还为曾蒙简争的面红耳赤的中年文士,见到董玉静出来之后,立马变成了一副猪哥相。 “那是当然,否则如何竞选明年的花魁?” “我认为右边的许佳人更胜一筹,传言她跳舞堪比汉时赵飞燕,可谓倾国倾城!” “贤弟眼光独到,为兄也很是赞成。” 相比较之前文无第一的争论,现在“美无第一”的讨论,那简直称得上一片和谐共赏。 很像后世某些论坛上求种,放弃一切成见,齐刷刷的只剩下好人一生平安场景,大家都其乐融融…… “妾身见过各位大人,各位才子们。” 董玉静与许佳人两位青楼名伎,到达大厅中央之后,就恭身朝着在座众人行礼。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她们是青楼女子,单看这容貌、仪态、气质,说她们是大家闺秀,估计都没有人怀疑。 “听闻两位姑娘才艺双绝,不知可否赏脸,为在座的麒麟才子们表演一番?” 林震适时开口邀请这两位青楼名伎表演,其实这也是历年惯例跟流程,本身邀请她们过来,就是为了助兴的。 “回状元公,此乃妾身的荣幸。” 回话完毕后,这群青楼女子四散开来,拿出琵笆、三弦、月琴、二胡、板鼓等等乐器,准备奏乐。 董玉静也是侧身站了一步,把大厅最中心的位置让给了许佳人,很明显是给留出舞蹈的空间。 伴随着乐器声音响起,董玉静宛如黄莺般的清脆唱曲,也传播了整个大厅。同时卡着节奏,许佳人开始翩翩起舞。 董玉静唱的是传统词牌名《如梦令》,其实在明清时期的青楼歌伶,已经很少唱唐宋时期的传统词牌,而是转为时调小曲、杂剧、昆曲等等。 因为相比较传统词牌的阳春白雪,时调小曲爽口轻丽,行文简练,更加贴近大众的词意传唱。 不过今日是场文人聚会,并且表演者是秦淮名伎,自然不可能唱些大众“口水歌”。所以董玉静的选曲,也得符合观看者的品味与档次。 沈忆宸看着眼前的表演,说实话内心里面是有些震撼的,他之前一直认为古代歌曲娱乐等等,与现代相差甚远,完全提不起兴趣。 但今天这董玉静唱的宛转悠扬,仿佛直达人心,就算与后世的流行音乐风格完全不同,也能让沈忆宸沉醉其中。 果然音乐这种东西,不分年龄、语言、国界。现在看来,就连时空都可以不分,同样能做到让人感同身受。 另外许佳人的舞蹈,也可谓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仅仅是看了这么一小会儿,就让沈忆宸明白什么叫做从此君王不早朝。 难怪古人文人从来不把逛青楼,当作一件羞耻的事情,反倒认为是一桩雅事。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沈忆宸,这糕点就剩一块了,你不吃我可吃了啊。” 就在沈忆宸逐渐陶醉的时候,旁边李达非常合时宜的破坏了这种氛围! “不是,你就知道吃吗,有没有一点欣赏美的觉悟?” 沈忆宸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自己这副吃货德行,已经遭受过很多人的鄙夷了。真是万万没想到,李达这小子更是青出于蓝。 “什么叫欣赏美的觉悟,能吃吗?” 李达完全没意识到沈忆宸说什么,准确来说,这场惊艳的歌舞表演,他压根就没抬起头来看上几眼。 “我服了,你吃吧。” 沈忆宸面对李达,第一次生出甘拜下风的想法,这小子难怪能长的五大三粗,果然是靠吃出来的。 有了李达这个活宝坐在旁边,沈忆宸也没了欣赏歌舞的兴趣,于是乎就随便看看。 不过他的目光,很快就锁定在一名伴奏女子身上。因为沈忆宸发现这名女子,就是当初自己在秦淮画舫上,救下的刘球之女——刘婉儿! 她也在这里? 说实话,沈忆宸没有料到与刘婉儿再次相见,会是在这种场合。 自从那日救下刘婉儿后,沈忆宸上学途中路过秋月舫,偶尔也会猜想,她现在过的如何? 自己当初的“救义勇为”,对于刘婉儿来说,到底是对是错? 只是除了偶尔想起这个名字外,沈忆宸身为一个婢生子,自己都自顾不暇,哪有资格去操心别人的命运。 今日再见,唯一能让沈忆宸稍感欣慰的,就是至少刘婉儿还活着。 而活着,就有沉冤昭雪的希望! 就在沈忆宸看向刘婉儿的同时,正在弹着琵琶的刘婉儿,也抬起头看了过来。 相比较之前沈忆宸突然相见的意外与震惊,刘婉儿表情几乎没有变化,就这么默默对视着。 家族变故、父亲横死、自己被天子发配官妓。这些日子所经历的事情,已经让刘婉儿心如死灰,很少再有什么事情或者人,能让她情绪出现一丝波动。 沈忆宸对于刘婉儿来说,不是什么故人,只是一名过客罢了。 一曲结束,在场的文人士子们纷纷叫好,董玉静跟许佳人两位名伎,也去到了主桌上陪酒。再怎样所谓的秦淮名伎,无非就是身价高一些罢了,在真正的权势跟地位面前,算不得什么。 伴奏的乐师们,也退到了大厅角落处,等待需要时候再出来。刘婉儿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故意,刚好就等候在了沈忆宸的身后,两个人背对无言。 沉默了一会儿,终究沈忆宸还是首先开口道:“你最近还好吗?” 没有指名道姓,甚至就连目光注视都没有,但刘婉儿很清楚对方询问的就是自己。 “多谢公子挂念,奴家很好。” 一句稀松平常的回答,只是沈忆宸心中明白,不过是一种客套遮掩罢了。 而沈忆宸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只能回道:“好好活下去,正义或许会迟到,但它绝不会缺席。” 说实话,这种言语更像是一种心理安慰,迟到的正义还能不能算正义,都有一定争议。 只是或许对于很多人来说,心理安慰也算一种支撑自己的力量。 沈忆宸说完后,并没有刘婉儿的回话,也不知道她此刻心里想的是什么。 就在此时,主桌上的林震站起身来,朝着参会文人士子们说道:“诸位才子们,两位秦淮大家的舞曲已经欣赏完毕,你们也应当展露下才华,让世人见识到我大明的文风鼎盛!” 林震说出这句话,就意味着这场冬至诗会,正式开始了。 正文 037 顶级文豪 “状元公所言甚至!” “才子佳人美景,正是创作的好时机。” “我大明人才济济,今日诗会定当出现传世佳作。” 在场文人雅客们,纷纷捧场附和,同时很多人已经摩拳擦掌,就等待着这个机会,让自己名扬天下! 见到下面文人反响热烈,林震轻抚胡须,心中也很是满意。 转而对于孙提学说道:“大宗师,就请你来出题吧。” 林震虽然身为状元,并且占据诗会首席主审的位置,但毕竟已经致仕辞官。 古人讲究一个中庸之道,风头不能让一个人出尽,孙提学是提督学政大宗师,广义上能算应天所有科举学子的“老师”,理应要说几句。 “好,既然状元公有请,那老夫就当仁不让了。” 说罢孙提学站起身来,朝着在场文人们说道:“古有西园雅集的曲水流觞,今日我们冬至诗会,也效仿古人来一场飞觞令如何?” “不知大宗师以何字为令?” 下面有一名文人比较胆大,还没等孙提学说完,就直接开始提问了。 “今日两位秦淮大家在此,都有可堪花魁的绝色,那干脆就以花字为令,从左位第一桌开始吧。” 一听到孙提学出题为“花”字,底下一些反应较快的士子,已经开始绞尽脑汁想诗句了。 所谓的飞觞令,后世大多被称之为飞花令,看过央视“中国诗词大会”的应该都知道,基本上每一季都有类似的超级飞花令竞赛环节。 不过古代还有种称呼为“拈字流觞”,只有约定所答诗中出现某字,才能叫做某令。如约定“花”字,那么就叫飞花令,而约定月字的话,就只能叫做飞月令。 另外还有正式点的称呼,也可以成为“月字流觞令”。 现在所开始的飞花令,属于冬至诗会的开场节目,并不参与到诗词评审,更像是一种热身。 当然,如果你学识足够出彩的话,也能利用飞花令大出风头,效果其实是一样的。 相比较其他桌士子摩拳擦掌,等待着接令一展才能,沈忆宸这桌上两个人,就可谓愁眉苦脸了。 “沈忆宸,你说等下咋办啊,这花字该怎么接?” 按照规则,每一桌至少得站出来一名士子,作出一句带花字的诗句。也就意味着沈忆宸这桌两人,必须得有一人站出来接飞花令。 “我怎么知道。” 沈忆宸也满是头大,这玩意看似简单,实则不易。主要原因就在于今日参会文人,学问水平都太高了一点,容易把飞花令整体质量给拉高太多。 经过这几个月的学习,客观说沈忆宸诗作水平还是有提升的,但放在这种场合就不够看了。 一经对比,大概率会高下立判,众目睽睽之下还是会显得丢人。 现在想想,还好来的时候没有选择跟林震打招呼,不然这状元英名,岂不是毁于自己手中? “好啊沈忆宸,之前不是说好的要拉我一把,现在是要反悔?” 李达这下血气上涌,沈忆宸这小子前面还说会遮掩一二,结果事到临头了,就说不知道。 早知道要每桌接飞花令,自己就不选这角落里面的末席了,找个人多的说不定就轻松蒙混过去了! “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放心吧,等下我上!” 沈忆宸可不是那种出尔反尔之人,既然已经听了李达的参会原因,那么自然就得履行承诺。 反正以前沈忆宸的形象就没好过,再丢一次脸也问题不大。 一听到沈忆宸认账了,李达瞬间就完成了变脸,立马亲热无比的搂了过来。 “沈忆宸,够义气,为兄真是没看错你!以后在家塾有什么事情说话,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沈忆宸一脸嫌弃的把李达手给推开回道:“贤弟,辈分不能乱!” 就在李达与沈忆宸讨价还价过程中,左边第一桌已有一名士子站起身来,朝着主桌上的孙提学拱手道:“大宗师,晚辈应天举子曾蒙简,就献丑来接这首令吧。” “好,如此之快就想到诗令,真乃才思敏捷。” 孙提学开口称赞了一句,这就是拔得头筹的好处,不单单能让全场瞩目,就连评审们也会高看一眼。 当然除此之外,之前成国公府家宴上,孙提学也是见识过曾蒙简的诗作。哪怕最终被沈忆宸给技压一筹,但对于他的才华印象还是非常好的,所以比较欣赏。 “谢大宗师称赞。” 回谢之后曾蒙简站定身子,开口道:“一枝红**清池,花影摇曳月上眉。” “不错,诗映于景,却有大才。” 孙提学确实比较看好曾蒙简,给了他很高的评价。另外就是第一个站出来接令的,客观上思考时间要比别人短,也更值得鼓励。 “看到没有,这就是曾蒙简!之前我说他有大才,还有人敢反驳,现在你敢去反驳大宗师吗?” 邻桌之前那位争论的中年文士,现在可谓扬眉吐气了,大宗师认证有才的举子,谁还敢不服? 果然有了大宗师的认同加持,同桌争论的文士,也只能尴尬笑笑表示默认。 李达自然也是听到了邻桌的言语,他用胳膊碰了碰沈忆宸道:“喂,当初在家宴上曾蒙简是不是输给你了?” “嗯。” “好像有点才华,这次你可别被他给压一头了。” “怎么,这是在帮我站位吗?” 沈忆宸都有些无言以对,啥时候李达跟自己同一战线了。 “当然,当年在外院的时候,这孙子仗着学识高目中无人。虽然你也比较讨厌,但相比他还是要强上不少。“ 听到这话沈忆宸简直哭笑不得,敌人的敌人是朋友都来了,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与李达同仇敌忾。 有了第一桌的曾蒙简打样,后面等待的文人士子们,就更加的跃跃欲试。 很快第二桌、第三桌、第四桌传递下去,甚至有些功利心显著者,为了争夺这每一桌出风头的机会,抢着起身接令。 沈忆宸对于这些人作品如何,他是没什么兴趣关注,不过当有一名三十左右的文士起身介绍时,倒是打起了精神。 “诸位仁兄,鄙人乃浙江严州府举子,姓商名辂字弘载。此次来到应天献丑了,还望各位海涵。” 商辂?莫非就是明代第二位三元及第的状元公? 终明一朝国祚二百六十七年,总共出现了两位三元及第文曲星,分别是洪武年间的黄观,以及正统年间的商辂。 但是黄观因为忠于建文帝朱允炆,靖难之后选择投江殉难,惹怒明成祖朱棣后,被取消了状元头衔。于是明代唯一名正言顺的,就只剩下正统年间的商辂。 “没想到商解元都来参加了冬至诗会!” “商解元不是在国子监苦读吗?为何会来到应天府?” “商解元已经苦读八九年了吧,明年就应该启程参加后面的春闱,也应该出山了。” “早知今日有商解元在场,还争个什么第一啊!” 不单单是沈忆宸关注商辂,在场的其他文人士子们,同样对于他议论纷纷,能看出来名气很大。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明宣宗宣德十年,当时才二十岁出头的商辂便轻取解元,可谓年少成名天下知。 作为比较,想想看曾蒙简二十岁乡试第三名经魁,都在南京城里面无数人吹捧仰慕,更别说是第一名的解元了。 很多人都认为,这位年轻解元参加第二年会试,必当金榜提示。甚至有激进者,认为以商辂的学识才华,连中三元都不是不可能。 但现实很多时候都是无情并且残酷的,会试商辂别说连中三元,居然直接落榜了,可谓让很多人大跌眼镜。 一般读书人遇到这种场景,心里落差肯定非常大,想着赶紧再战一次证明自己。而商辂定力堪称恐怖,他居然没有选择再考,也没有选择放弃,而是进入国子监深造十年! 能力不够者苦读十年还可以理解,有过解元头衔,还能沉下心来提升自己,没有绝对把握不考,真是世间少有。 最终也皇天不负有心人,商辂在正统十年再次考中“会元”、“状元”,达成三元及第这份读书人的至高荣耀! 正统十年就是现在时间的两年后,如果沈忆宸科举一切顺利的话,理论上甚至能跟商辂成为同年,到时候该不会自己能亲眼见证三元及第的诞生吧? “并蒂倚风娇欲语,双花凝露净还欹。” 就在沈忆宸胡思乱想之际,商辂的飞花令已经作出来了,瞬间整个大厅里面惊叹声一片! 并蒂、双花、娇欲语、净还欹…… 这十四字以花喻人,可谓栩栩如生,把花都给写活了。还切合了孙提学的出题,对应今天到场的秦淮双绝,真乃巧夺天工之作。 之前那些文人们接的飞花令,与商辂一比,简直货比货得扔,人比人没活路啊! “这就是解元的学识吗?果真恐怖如斯!” “太厉害了,正统十年乙丑科取士,商兄必当夺取文魁!” “今日参会者文采共十斗,商兄恐怕独占八斗!” 别说是这些文人士子了,就连沈忆宸听后,都有些敬佩不已。 他没想到一个飞花令,还真能被商辂给写出花来! 不过很快沈忆宸还发现了一个重要问题,那就是商辂接完,下一个好像就是轮到了自己这桌。 之前还想着别人相比没活路,原来小丑竟是我自己,有了商辂珠玉在前,这下真完犊子了…… 正文 038 蹭的过分 “商解元真乃大才,妾身听后甚是喜欢,在此敬君一杯,还望商解元赏脸。” 主桌上作陪的许佳人,此刻举起了一杯酒,希望能跟商辂同饮。 身为秦淮河畔顶级名伎,论学识水平,许佳人可能不比在场某些士子差,自然也能听出这两句诗的水准之高。 不出意外的话,商辂就是今天这场飞花令第一了,董玉静也被其才华所折服,表露出来仰慕之意。 要知道明代秦淮才子佳人,某种意义上是相辅相成的。青楼艺伎们的存在,给了才子很多创作上的灵感,而才子们的文章诗词,也因艺伎的传播跟认可,让更多人所熟知。 就拿现在许佳人的举动来说,她出言邀约同饮,就是从侧面认定了商辂的文采,其效果不下于林震或者孙提学的夸赞。 甚至放在其他文人士子眼中,可能更羡慕商辂获得美人芳心。要是再进一步发展点什么流传出去,说不定就是一段风流韵事,诗作也能传播更广。 “许姑娘愿意共饮,在下自是求之不得,请!” 商辂很痛快的答应下来,言辞中把自己放的很低,并没有因为许佳人妓女身份,而生出什么优越之情。后世史官评价商辂待人“宽厚有容”,看来所言不虚。 两人举起酒杯,虚空相敬后一饮而尽。 “本官早年间就听闻商解元之名,今日才得以见到真容,果真乃天纵奇才。” 孙提学满脸欣赏的看向商辂,这两句诗绝对有文魁级别水准。只可惜是飞花令,如若是首完整诗词,说不定成为传世之作。 “大宗师谬赞了,学生才疏学浅,真是愧不敢当。” 听着孙提学当众人面如此夸赞自己,商辂感到有些承受不起。毕竟经历过一次落榜,明白什么叫做捧上天再摔落地上的滋味。 “商解元不必自谦,老夫同样看好你。” 林震看到商辂过于谦虚了,也出言赞同一番,他可是实打实的状元及第,言语有着足够的说服力。 “谢状元公厚爱。” 商辂此刻只能应声道谢,毕竟在很多人看来,自谦过头就显得假。 本来这个诗会开场还能称得上百花齐放,现在商辂的飞花令一出来,基本上就变成了一枝独秀。就连接令还没有走完一圈,很多人都没有注意到,全场焦点都聚集到商辂身上去了。 “沈忆宸,这个什么商解元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等下你该怎么接?” 李达一边说着,一边吐着果壳,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反正接令的事情沈忆宸包了,自己现在就是个看客。 “闭嘴!”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沈忆宸现在自己都处于懵圈状态,李达还在火上浇油。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啊……” 可能还真被李达这个乌鸦嘴说中了,主桌上几位大佬与商辂客套一番后,想起来飞花令还有末席那一桌没接。 “飞花令还有一桌没接,以今日参会士子之才,说不定会出大轴之作。” 末席那桌因为过于偏僻不打眼,就连人都没有坐满,很多时候都属于被忽视的位置。 林震说这番话本意是想给末席加油打打气,毕竟会选那桌的士子,肯定属于才学不佳,性格也偏内敛的类型。 结果他没有想到,却从末席上站起来一位熟面孔…… 只见沈忆宸脸上写满尴尬,扭扭捏捏的起身后,按照流程规矩自我介绍。 “诸位仁兄,在下沈忆宸,尚未取表字,献丑了……” 别人说献丑可能是谦虚,沈忆宸说献丑,那可能是真的有点丢人。 就拿最基本的自我介绍来说,其他桌站起来都是某地举子,最次也有个生员名号。唯独沈忆宸,那是真没脸说自己学童,干脆省略了这步骤。 果然这种自我介绍一出来,在场文人士子们,看向沈忆宸的眼神都有些奇怪。 如果沈忆宸能知道之前李达所想的话,那么他一定罕见的表示无比赞成。那就是早知道飞花令是这种玩法,就不选这没人坐的末席了,找个人多的桌子混过去多好…… “沈忆宸,这名字怎么听起来有些耳熟。” “之前应天府传的那首《临江仙》,好像作者就是叫沈忆宸。” “我也想起来了,就是这个沈忆宸,国公爷的儿子,还力压了应天经魁曾蒙简一头!” “看起来很年轻,不亏年少英才。” 本来沈忆宸都做好了被群嘲的准备,结果万万没想到,当自己名号一报出来,居然议论的大多数是称赞。 看来之前那首《临江仙》,影响力确实很大,已经扭转了以往对于婢生子沈忆宸,不学无术的坏印象。 他怎么也在这里! 见到沈忆宸出现在诗会,曾蒙简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毕竟沈忆宸能有现在的名气,其中一小半功劳,是踩在曾蒙简身上达成的。 仇人见面,怎能不分外眼红? “忆宸,你怎坐的如此靠后。” 见到沈忆宸,林震内心里面却是高兴,关切的问了一句。 这两个月接触下来,林震已经彻底的认可了沈忆宸这名弟子,哪怕他没有任何功名,只是一名学童。 因为无论是勤奋、见识、沉稳、格局上,沈忆宸都远超同龄人,并且一手台阁体写的,就连林震身为状元都感到惊叹。 很多时候见字如见人,只有经过亲身接触,林震才明白为何当初老友李庭修,会把一名学童推给自己当弟子。 因为老友他清楚,沈忆宸一定不会辱没自己名声! 诗会开始后,林震不止一遍扫视全场,想要寻找沈忆宸的身影,结果都大为失望,还以为弟子最终没有选择参加。 现在突然见到沈忆宸现身,自然心里高兴。 别说是林震了,就连孙提学脸上,都下意识浮现出一抹笑容。 “回先生,弟子自知学问不佳,所以落座末席。” 沈忆宸这话一出来,立马引发了现场很多文人士子的不满。 不满原因倒不是他自谦,而是称呼上有很大问题! 在场文人们都只是称呼林震为状元公,而沈忆宸却叫先生。同时回话自称一般为后生、晚辈,沈忆宸却自称弟子。 想要沾状元公点光,那是人之常情,大家心里面都懂。问题你小子也蹭的太过分了吧,直接就认弟子身份了,属实脸皮厚度惊人啊。 “沈忆宸到底是何身份功名,为何会叫状元公为先生?” “没功名,就一学童。至于为何会叫状元公为先生,你猜?” 曾蒙简终于抓住了机会,把沈忆宸老底给掀了出来,一个学童能混进来参加诗会,已经拉低了整个冬至诗会的档次。 现在还想攀附状元公,沈忆宸你真是得意忘形了! 果然当曾蒙简这话一出,可谓瞬间引爆了全场,前面沈忆宸自我介绍的时候,就有很多人奇怪为何没有功名贯籍。 现在一切都解释的通了,这小子没功名,所以刻意隐瞒了过去。 “此子虽有才,却无德,基本规矩都不懂!” “有没有才还另说,据闻沈忆宸之前在成国公府不学无术,顽劣不堪,所以才进学数年连童生都考不上。” “那如何作出《临江仙》这种佳作?” “我怀疑是国公爷帮他找的替写,就为了在家宴上崭露头角!” 如果说开始大多数人还凭借《临江仙》的印象,对于沈忆宸以称赞、钦佩为主。 那么随着沈忆宸学童身份爆出,以及把状元公林震成为老师,这些人就纷纷转黑,各种讽刺鄙夷沈忆宸,连成国公朱勇帮他找代笔都出来了。 对于这些言论,沈忆宸一笑了之,唯一感到有些郁闷的,就是好像任何场合都把功名跟人挂钩,是人是鬼都要提一嘴,很像后世找工作时候议论你的学历专业。 身为一名冷门专业毕业的学生,沈忆宸可谓经历过不少,宛如情景重现一般。 不过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幕,对于现场嘲讽的文人士子来说,可谓是惊天剧变! 不知林震是听到了现场声音,还是想要提携一把沈忆宸,于是开口道:“忆宸,你学识文章如何,为师心里很清楚。人不可骄傲,也无需过于谦恭。” 而且除了林震外,孙提学也适时助力道:“状元公所言甚是,忆宸你可当上桌。” 对于沈忆宸坐在末席角落的行为,孙提学可不止见过一次,当初在成国公府家宴上,也是如此低调的举止。 如果说一次是偶然跟身份卑微的话,那么第二次就足以看出,此人品性确实低调谦虚不张扬。 古代可是相当推崇这种谦逊品质,特别沈忆宸以拜状元公为师的前提下,还能做到如此,更是尤为难得! 孙提学现在看沈忆宸,真可谓越看越喜欢,如不是自己女儿已经嫁人,孙女年龄太小,他还真有了捉婿之心! 说实话,沈忆宸是不知道孙提学心中所想,要是知道的话估计自己都会懵了。他没有选择打招呼炫耀,以及坐在角落末席,跟低调或许有那么点关系,但更多还是能力不行啊…… 要是能把这个逼装的满分,他也就去得瑟了,还低调个啥啊。 结果现在却无心插柳柳成荫,频频收获各位大佬好感,属实有些阴差阳错。 正文 039 还真没蹭 林震与孙提学的言语,特别是那一句自称“为师”,相当于直接承认了沈忆宸弟子身份。 这下让之前那些出言讽刺的文人士子们,彻底傻眼了,仿佛巴掌给啪啪打在脸上。 同时他们心里面也想不明白,为何以状元公这等学识身份,去收一名未进学的学童为弟子? 难道说还是跟成国公朱勇有关系,走了后门了? 但以林震的经历品性来说,完全不似那种巴结勋戚之人,否则不会连官都不做,选择办学教书。 到底是为什么呢? 在场学子想不通,曾蒙简就更是如此。他可跟沈忆宸有过同窗经历,无比清楚对方真正的学识水平如何。 就算升入自己内院之后,沈忆宸有所改变,也不可能变化这么大,甚至能到拜状元为师的地步。短短几个月时间内,真的可能做到脱胎换骨吗? 抱着三分疑惑,三分不服,四分嫉妒,曾蒙简当即站起身来说道:“没想到昔日同窗,竟已成为状元公的弟子,真是失敬、失敬!” 一看到是曾蒙简站起来,哪怕说的挺客气,沈忆宸也明白狗嘴里面吐不出象牙来。 不过大庭广众之下,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的,于是也拱手回道:“曾兄客气了。” “既然同窗贵为状元公弟子,那么文采定然不凡,不知接下来的飞花令,与商解元孰美?” 后世课本上有篇古文叫做《邹忌讽齐王纳谏》,其中吾与徐公孰美这句话,相信很多人都记忆颇深。 曾蒙简突然说这个词,并不是指沈忆宸跟商辂谁长得好,而是代指谁的飞花令接的更好。 商辂之前的那两句飞花令,几乎已经达到天花板级别水准。现在把沈忆宸用状元弟子身份架起来,去跟商辂作比较,堪称是驱狼吞虎之计,两个人谁输都下不来台。 这种小手段,以商辂的智商,自然也能轻松看出来。他本就不是追名逐利之人,所以立马站起身来让步道:“沈兄大才,一首《临江仙》让鄙人自愧不如,不敢与之比较。” “商兄解元之资,在下也是拍马也比不上,自认甘拜下风。” 别人都如此给面子了,沈忆宸自然也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再说他这还真不是什么客气,当前阶段确实比不上,说点实话罢了…… “两位兄台不必过谦,诗会本是创作之场合,相信沈同窗的飞花令,一定会让在场各位叹服!” 曾蒙简这么一说,让现场很多不明真相吃瓜群众,还真以为能看到一场精彩对决,纷纷起哄附和。 “没错,诗会比的就是文采,全在谦让就没意思了。” “沈忆宸再怎么说也是状元弟子,肯定才华不凡。” “解元对状元弟子,有好戏看了!” 面对这些起哄,主桌上的林震看出了沈忆宸的为难。因为身为业师,对于他诗词水准如何,现在也已经有了一定了解。 两个月教导下来,林震知道沈忆宸最强的是四书,无论是原文还是大儒的注释,都能记的一字不差。 其次策论,沈忆宸很多观点非常新颖,并且直击问题要害。这点让林震着实不解了许久,理论上以沈忆宸年龄阅历,怎么也不会强在策论上面,只能用天纵奇才来解释了。 其实如果林震也来自后世的话,那么这个疑问将迎刃而解。因为只要考过公考,都能明白策论是怎么回事,格式可能不同,破解问题的流程与核心,相差并不大。 而且古代很多提问,都在后世网络上被讨论过,你说键盘侠也好,嘴炮选手也罢。至少能生出不同的角度去看待问题,给策论带来一些灵感,沈忆宸自然也被耳濡目染过。 再次是五经,这没什么好说的。最次的就是诗赋,就算作出来也平平庸庸,不甚出彩。 对于明代科举而言,诗赋不出彩也没什么问题,只要八股文写得好就行。但这种诗会上,沈忆宸还挂着自己弟子的头衔,如果太平庸的话,就将遭受到很多非议。 没想到沈忆宸拜自己为师,却承担了更多本不属于他的压力。 另外一边沈忆宸确实有些为难,他本不想出这个风头,特别是面对商辂这种真正三元及第的君子,更没必要去踩别人一头凸显自己。 但当他看到林震那担忧与期待的眼神后,明白今日这场诗会飞花令,代表的已经不仅仅是自己了,还有业师状元公的名号。 无论如何,都不能堕了林震的状元之名! 于是沈忆宸把目光看向了曾蒙简,然后淡淡说道:“曾兄既然如此期待,那鄙人也就只好让你叹服了。” 曾蒙简的原话是让在场各位叹服,而沈忆宸直接点名道姓让他服气。此种姿态与前面的低调谦逊,形成了巨大反差,甚至可以说是盛气凌人! 现在的沈忆宸已经不是刚来到这个时代的蝼蚁了,他有了状元为业师,有了孙提学看好,甚至连“父亲”朱勇,也对自己颇为改观。 可能这些背景对付朱佶跟林氏什么的,还完全不够用,但还轮不到曾蒙简一而再、再而三的骑脸。 喜欢跳是吗?那日《临江仙》没有一脚把你给踩死,今天就再让你体验一下什么叫做绝望! “这句飞花令,是弟子写给先生的。”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这句诗的原文,是清代龚自珍辞官后所著。意喻辞官归乡,犹如从枝头上掉下来的落花,但它却不是无情之物,化成春天的泥土后,还能起到培育下一代的作用。 沈忆宸选择这句作为飞花令,就是因为它的深意,与林震经历可谓如出一辙。辞官之后并没有浪费自己的余晖,依然教书育人,培养着下一代文人士子。 同时借以这句诗,沈忆宸也是向林震表达的感激,毕竟能收一名学童为弟子,还悉心教导没有差别对待,这份传道授业之恩,确实应该没齿难忘。 “状元公,有弟子如此,夫复何求。” 孙提学满心羡慕的看着林震,这种场合之下沈忆宸说出这句飞花令,不出意外的话将美名远扬,成为文坛一桩雅事。 什么学童身份,在这句诗面前都不重要了,反倒更为凸出了林震师道人格上的伟大。 哎,当初李庭修带沈忆宸过来,为何自己不横刀夺爱呢? “状元公,恭喜恭喜,没想到弟子如此出色。” 应天府尹李敏,此刻也是拱手道贺。 沈忆宸这句飞花令,可能在寓情于景上不如商辂的,但在格局大义上,那真是远超对方。 特别林震还是今天主审,出彩的是他弟子,那更可谓双喜临门,此时不恭喜,更待何时? 面对两位同僚的祝贺,林震轻抚胡须不断摆手,连称不敢当。而事实上他心里面,简直乐开了花。 哪怕林震不是什么显摆之人,这种场合之下弟子给自己增光添彩,那股自豪之情是掩盖不住的。更别说论飞花令本身质量,也绝对称得上是顶尖,沈忆宸进步良多。 “难怪学童能拜状元公为师,这实力不输于商解元啊。” “两句飞花令各有千秋,不过我认为沈忆宸的略胜一筹。” “我也是这么认为,格局大气还映衬了状元公,两全其美。” “曾举子今日真是输了面子,又输了里子,哎……” 这句飞花令一出来,参会文人们对于沈忆宸的印象,也算是彻底改观。 毕竟能跟商辂解元相匹敌,这份实力不服不行! “忆宸,为师很欣慰。” 林震朝着沈忆宸笑着回了一句,并没有说太多。 因为沈忆宸是他弟子,而且这句飞花令也是写给自己的。身为诗会的主审,哪怕再怎么认同,该避嫌的还是需要注意点。 “好了,飞花令既已经结束,那接下来就请各位才子们发挥所长,留下些许墨宝佳作,以供世人所品鉴。” 林震并没有宣布谁飞花令接的最好,因为这只是一个开场,并不涉及高下优劣。而且某种意义上来说,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了。 接下来的吟诗作赋,才是今天这场冬至诗会的“正餐”,有实力的文人雅士们,将在宣纸上写下自己作品,呈给主桌上几位大佬审阅。 词曲最佳者,将会被董玉静吟唱出来,传遍整个秦淮河畔。最终就像后世的流行歌曲一样,被天下皆知。 这就是为何冬至诗会,有如此多文人士子参与的原因,的确可以做到一朝成名天下知! “沈忆宸你可真厉害,为兄以前小瞧你了!” 李达没听懂飞花令的深意,不过他从在场文人的反应议论,得出来了沈忆宸接令肯定很不错。 “贤弟,别放马后炮了。” “不是,我年龄明明比你大,贤弟这称呼不妥吧?” 现在接令危机已经解决,李达没有了后顾之忧,开始不满被沈忆宸占便宜了。 “就你这德行,也好意思当我为兄吗?” “那行,咱俩各论各的,互为兄弟!” 这句话把沈忆宸给堵的没脾气了,这李达还真他娘的是个人才啊,以前咋没发现呢。 看见沈忆宸不说话了,李达消停了一会儿,不过很快又百般无聊的凑了过来说道:“喂,我看别人都在写词作曲,你怎么不写?” “写不出来呗。” “不是吧,你会写不出来?” “你要觉得容易,自己试试看。” “那还是得了吧。” 就在与李达的斗嘴过程中,沈忆宸身后传来了一道温婉的声音;“沈公子,你可以为我写首词吗?” 正文 040 公子大才 沈忆宸身后坐的不是别人,正是之前伴奏完毕后,坐在角落等待的刘婉儿。 除了最开始的那两句问候,其他时间里面,两人就再也没有任何交流。 毕竟客观来说,两人萍水相逢并不熟悉,加之身份话题敏感,也不方便多言。 只是沈忆宸没有想到,刘婉儿会突然让自己为她写首词。 “这个……” 沈忆宸一时不好答应,他跟李达斗嘴的写不出来,还真不是什么假话,确实不太好写。 要知道这可不是飞花令,找一句诗就可以应付过去,而是要写整首的词牌,然后由董玉静给演唱出来。 并且基本的应景要有吧,质量得保证吧,各方面限制下来,想写出彩就不容易了。 或者更直白点说,相当文抄公都不太容易。 听见沈忆宸有推脱之意,刘婉儿也是出身书香门第,自然不会死缠烂打。 于是颔首低眉道:“是奴家唐突,打扰沈公子了。” 只是这语气中,有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忧伤之情。可能在刘婉儿看来,沈忆宸这种才子拒绝,更多是不愿意写给自己这名青楼女子吧。 “你没有唐突,是我才疏学浅。不过如若姑娘你不介意,在下愿意一试。” 每当感受到刘婉儿这种忧伤之情,沈忆宸就于心不忍,也不知道是出于对她遭遇的同情,还是出于对刘球这名国士的尊重。 “怎会介意,奴家谢过公子。” 相比较之前,很明显这次刘婉儿多了一分欣喜,可能除了诗作,更多是一份来自沈忆宸的尊重与认同。 既然答应了刘婉儿,沈忆宸也就把宣纸给铺在了桌面上,准备写一首词曲赠予她。 只是准备工作做好之后,等待要落笔之时,沈忆宸却又不知道该写点什么。 看到沈忆宸迟迟没有落笔,李达又忍不住悄声问道:“你是真写不出来吗?” “不然呢?” 就如之前很多阴差阳错的误会一样,每当沈忆宸一本正经的说一件真事情,别人都会歪曲当假的看待,最后弄得实在无言以对。 “其实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说。” 沈忆宸此刻有些心烦意乱,想尽快摆脱李达这小子的打扰。 “你这学问到底怎么进步的,能不能教教我,这样回去也好给我爹一个交待,不然他真会打断我腿。” “很简答,记住夫子所说的就行。” “夫子说什么了?” 李达满脸茫然,他压根就不记得李庭修说过什么重要东西。 “学向勤中得,萤窗万卷书!” “嘁,我要能做到,还需要问你吗?” “艹……” 这是沈忆宸来到这个时代,第一次忍不住用后世脏话,他是真被李达给气到了。不知上辈子作了什么孽,怎么来到古代会跟这小子给纠缠在一起了。 本来沈忆宸就不知如何下笔,这下被李达一搅和,更是脑袋空空。 就在沈忆宸冥思苦想之际,已经有些文人士子快速写好,把词曲递到了主桌林震等几位评审手中。 说是写好,其实某种意义上是誊抄好,因为这些文人士子们为了在冬至诗会上一举夺魁,早早就准备好了作品,就等待这个时机。 像沈忆宸这样毫无准备,甚至压根没打算写的,可能仅此一个了。 “状元公,你觉得这篇《如梦令》如何?” 应天府尹李敏,从士子们递上来的词曲中,挑选出一篇比较中意的递给了林震。 “落叶西风满院,飒飒霜林一片,无处觅秋光……” 林震接过来默念了几句,然后摇了摇头道:“此词意为叹时节逝去,却文风不甚出彩,平庸之作。” “确实如此。” 李敏也点了点头赞同,毕竟在学识上面,自己可差了状元公林震不止一筹。 对方既然说不行,自然不必勉强。 “状元公,老夫认为这首《忆江南》不错,就是立意稍显悲凉。” 身为主审,林震也从孙提学手中接过这篇词曲,默念道:“伤别离,怀抱向谁宽,旧恨新愁悲独夜……” “词不应景,还是先放着,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佳作。” “嗯。” 孙提学自是赞同,这种悲伤风格的词曲,确实不太适合现在场合。 随着提交的作品越多,林震几人审阅的也就越快,太差的就直接被淘汰了,中等品质的放在了一边,而优秀词曲让随从贴在了大厅的布告栏上,以供现场士子品读鉴赏。 这种做法的好处,一方面可以让优秀作品流传的更广,另外一方面,也能避免主审徇私。 毕竟优秀作品都被公开展示,孰优孰劣一目了然,想要钦定差距明显的作品都不可能。而且也没有哪位主审,愿拿自己文坛宗师级别的名声来做这种事情。 只是眼看作品都被审阅的差不多了,林震却迟迟没有看到沈忆宸的词曲,他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就算沈忆宸诗词创作方面欠佳,也不至于写不出来吧,亦或者说这小子压根就没写? 抱着这种疑问,林震抬起头伸长脖子,尽可能看向角落里面的末席。 发现沈忆宸桌上倒是摆放好了宣纸,至于上面有没有词作,那就看不清楚了。 不过看沈忆宸拿支毛笔在转动摆弄的模样,就不像认真写词的样子! 这个架势可是把林震给气的够呛,之前飞花令表现的如此出色,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又开始莫名其妙的低调了呢? 看来这次诗会之后,一定要好好教导沈忆宸,做人不能太低调! 布告栏周围,已经围了一圈文人雅士,想要看看到底谁的作品,被几位文坛大佬给评定为佳作。 “苏州举子吴迎千这首词不错,感觉有夺魁希望。” “这词可为佳作,但想要夺魁,得问问常州生员钱永佑!” “钱永佑也配?最终还是得看商解元的作品,没发现被贴在了布告栏最上方?” “商解元的飞花令属实不错,但个人认为曾蒙简的这首《声声慢》更胜一筹!” 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种诗词评选很容易陷入争执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中所好,就如同后世歌曲一样。 你喜欢杰伦的《晴天》,我喜欢俊杰的《修炼爱情》,他也可以喜欢许山高的《雅俗共赏》。 阳春白雪也好,下里巴人也罢,文学这种东西就没有固定的喜欢,以及绝对的评判标准。 争论一番之后,并没有分出什么高下,不过很快有人发现了一个盲点,那就是这块布告板上面,好像没有沈忆宸的作品? 要知道前面的飞花令,沈忆宸可谓是大出风头,就连商解元都被他给隐隐压了一头。现在的吟诗作赋,正是今日诗会的重点所在,为何会没有沈忆宸的作品,难道没被选上? 不应该啊,按照飞花令的水准,怎么也不至于上布告栏的实力都没有吧? “这位仁兄,你有没有看到沈忆宸的词作?” “没有啊,我也正在找呢。” “莫非是判定为中作?” “不可能,中作那一叠我也特地看过,没有沈忆宸的名字。” “总不至于下作淘汰了吧,那也太可惜了……” 士子们议论纷纷,有些文人雅士,已经按耐不住好奇心,纷纷转头看向沈忆宸的桌面。 却发现他桌面空空,已经没了文房墨宝的存在,甚至就连上面糕点果盘都消失了。也不知是写完了,还是压根就没写。 “我创作的时候,见过沈忆宸桌面摆放了宣纸砚台,如此看来,确实是被淘汰了。” “一时之光,后劲不足啊。” “莫非这就江郎才尽了?” 几乎所有人都不太理解,为什么沈忆宸的诗作没有出现在布告栏上。也压根没人想到,是沈忆宸没写或者没提交。 毕竟今日这场一年一度的冬至诗会,等待的就是这个名扬天下的机会,你如若不愿意作词提交,那为何又来参加呢? “沈公子,这首《金明池·咏寒柳》,你真的不打算递交给评审吗?” 刘婉儿手中拿着一张宣纸,上面写着沈忆宸创作的词曲,所以他并不是没写或者写不出来,而是没有选择参与这场冬至诗会的评选。 “不必了,你如果喜欢的话,就留着好了。” 风头已经出过一次,沈忆宸没打算让自己站在风口浪尖之上,否则以后被打上诗词歌赋才子标签,从哪找这么多作品发表? 很多事情都过犹不及,古人的中庸之道,并不无道理。 “奴家很喜欢,从来都没有见过如此有文采的词曲,公子真是大才,仿佛写出了奴家的心境。” 一边说着,刘婉儿一边轻抚着怀中词作,眼眶微红。家中剧变这大半年以来,她过的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沈忆宸的词曲,把自己这半年来的遭遇心境,描述的可谓淋漓尽致。刘婉儿从未想过有一名书生,会感同身受被贬官妓的处境,沈忆宸除了心地善良,还如此才华横溢。 听到这句,沈忆宸只是略显腼腆的笑笑,确实这种词有一部分感同身受。毕竟自己也是一名婢生子,受尽过世人的冷眼与嘲笑。 但更多还是另外一名传奇女子的自身感受,恰好很适合刘婉儿现在的处境罢了。 正文 041 冠绝全场 随着文人雅士们的诗作词曲基本写完,也来到了今日的压轴大戏,那就是挑选出最佳词作,由秦淮曲绝董玉静来唱词。 “董姑娘,你觉得哪位才子的作品更合眼缘?” 既然是由董玉静唱词,那么出于尊重,林震还是询问了一下她的意见。 “状元公客气,妾身一个小女子,哪敢挑选各位才子的作品。” 林震问归问,要是董玉静真当回事来自己挑选,那可就是有些看不清楚自己身份。 身为秦淮河畔的青楼女子,这点眼力劲跟情商都没有的话,也不可能做到头牌。所以董玉静依然把选择权,交还回了林震的手中。 董玉静这么一回,林震也没有再继续客套,而是点出几份词曲道:“老夫个人认为,这两份词曲可为佳作,不知在座各位意下如何?” 林震所选出的两份词作,分别为苏州举子吴迎千,以及应天举子曾蒙简,很多人所看好的商辂,并没有在其中。 原因就在于商辂国子监苦读数年,对于风花雪月之事并不擅长,写出来的词曲自然稍逊一筹。另外就是相比较词作,商辂更擅长写诗,后世所流传的作品,也是以诗作为主。 “状元公好眼光,这两首却为佳作,可挑其一。” 林震的文学眼光是毋庸置疑的,在座的孙提学还有李府尹,都开口附和。 “既然如此,应天举子曾蒙简所作,貌似更贴合于景,不如董大家就唱词这首?” “妾身并无异议,但凭状元公吩咐。” 董玉静回答用语很标准,不过从眉间喜色中也能看出来,其实她也更偏好于曾蒙简词作。 理由并不仅限于曾蒙简写的更好,还有一部分原因,在于曾蒙简是本地人,并且年少英才,前途无量。 不要认为曾蒙简被沈忆宸给压了两次,就永世不得翻身什么的,事实上除了名气稍有打击,实质伤害并不大。 外人眼中,他依然是年少中举的才子,并且在成国公府家塾就学,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人脉关系,另外他还是应天府本地人,地头蛇优势明显。 青楼女子就算贵为花魁,吃的也不过就是碗青春饭,最好的归宿就是被权贵看中,得以脱离贱籍,完成社会阶层的飞跃。 就连明末盛名的秦淮八艳,终其一生追求莫不是如此。 如果董玉静为曾蒙简唱词,能与这位少年英才搭上关系,哪怕现在他还未功成名就,至少也能算得上是个潜力股。相比较之下,苏州举子吴迎千年近四十,并且家中已有妻妾,差距可不止一点半点。 看到状元公林震已经意属自己的词作,曾蒙简阴沉了一整场的脸,终于舒展了开来。 飞花令这种无关紧要的插曲,被你沈忆宸力压一头又如何,今日冬至诗会最重要的唱词,还不是被我曾蒙简给拿了下来,谁笑到最后,才是真正的胜利者! 不单单如此,就连一些与曾蒙简交好的本地士子,都开始提前恭喜起来。 “曾兄词曲无双,今日终将拔得头筹。” “状元公都看好你,曾兄是否考虑拜为业师,日后当以状元弟子自居!” “可不止状元公,我看就连董大家都心属于曾兄,这下还要抱得美人归。” 各路吹捧恭维下来,曾蒙简再也遏制不住内心的得意,脸上笑开了花。 不过马上他就会更加深刻的理解了,什么才叫做笑到最后的人,才是真正的赢家! 就在评选即将敲定的时刻,刘婉儿却突然站起身来,欠身向林震说道:“状元公,奴家这里还有一首词曲,乃沈忆宸沈公子所作,还望各位大人们过目。” 什么? 沈忆宸一脸懵圈的转过头去看向刘婉儿,他完全没想到对方会做出这种举动,更不明白为何要这样做。 刘婉儿并没有在意沈忆宸诧异的目光,而是手捧词作,双眼直视着主桌上林震,想要得到那个期待的答复。 “喔……忆宸居然写了,那姑娘你呈上来看看。” 评选阶段林震等待了许久,都没有看到沈忆宸的词曲,还以为这小子没写,亦或者没打算递交上来。 结果没想到临近评选结束,会突然站起来一位乐伎,说她有沈忆宸的词曲,着实有些意外。 “谢状元公。” 得到应允,刘婉儿捧着词作来到主桌,林震接过之后缓缓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首叫做《金明池·咏寒柳》词曲。 有怅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况晚来,烟浪斜阳,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 光看上阕,那种阴冷萧条之气息,就可谓扑面而来。词曲感慨自己满怀凄凉,犹如萧条冷落的杨柳树枝条,正在寒风之中摇曳。 不过在这凄凄惨惨戚戚中,还能隐约看到当年柳絮纷飞,在春光中舞蹈的样子,更是凸显了由盛转衰的悲戚之情。 这首词是以女子为视角,所以沈忆宸描写的就是这秦淮河畔的青楼女子吗? 林震脑海中不由产生这种推测,因为之前流传出来沈忆宸的《临江仙》风格,跟这首《金明池》,可谓有着天壤之别。 《临江仙》豪迈悲放,有着一种英雄迟暮之感,而这首《金明池》属于婉约含蓄,道出了女子心中孤寂、无奈的心境。 说实话林震阅人无数,很少能在一个人身上,看见两种完全不同的词曲风格。而且更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两种风格都刻画的入木三分,让人感同身受。 沈忆宸到底是怎样的鬼才,才会有这种惊人之姿? 林震捧着词作半天不说话,这副反常举动,也是让孙提学与应天府尹李敏感到疑惑不解,于是带着一份好奇凑了过去,想看看沈忆宸到底写了什么。 “这……这真的是忆宸所作?” 看到宣纸上的内容,完全颠覆了孙提学对于沈忆宸词风印象。 要知道之前那首《临江仙》,孙提学可是引为知己,那种人生沉浮、云淡风轻之意,稍微上了年纪的官员,都有种自身写照的感悟。 而现在这首词,把小女子的凄冷、悲凉,同样描述的入木三分,孙提学实在不敢相信,这会是出自于同一人之手。 “回大人,千真万确。” 刘婉儿再次确认。 别说这些大人们震惊,如若刘婉儿自己不是亲眼所见,沈忆宸一笔一划的写出来。她都不敢相信这首词,会是一名年轻士子所著。 不过相比较起来,刘婉儿很快就读懂了这首词,是沈忆宸借助寒柳,来描写自己的处境。 自己现在就如同那秋冬时分的杨柳,伴随着寒风摇曳着,孤苦伶仃,无依无靠。 “状元公,看来今日唱词,可能得另有他选了。” 李府尹看到沈忆宸的《金明池》后,朝林震拱手说了一句。 之前基本上已经选定了曾蒙简的词作,但是沈忆宸这首一出来,对于人物内心的细腻描写,可谓高下立判。 就算词意略显悲凉,不太符合诗会的热闹气氛,但沈忆宸毕竟是林震弟子,只要不是差距太大,这个面子李府尹还是愿意卖的,更何况还后来居上。 李府尹这句话出来,自然也被在场的文人雅士们听到了。很多人就感到纳闷了,到底什么样的词,能让几位主审临时改变主意,难道说有什么暗箱操作? 不过按照状元公的名声与人品,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做这种事情。于是一些大胆的,起身伸长脑袋,也尽可能的想瞅瞅沈忆宸到底写了什么。 “这手字也太漂亮了吧,莫非沈忆宸没有考上童生的原因,在于十几年都去练字了?” 内容没看清楚,首先看到的是那堪称木板印刷体的字,今日参会士子,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一人台阁体的端正拘恭,能比得上沈忆宸! “以字看人,沈忆宸基本功绝对扎实无比,我不相信他以往顽劣不堪那些传闻!” “没错,真不学无术,愚笨不堪是写不出来这手字的。” 古代书法颜值,就如同现在人的脸面,长的好看的,第一印象就天然有亲近感。长的丑凶恶的,也会让人避之不及。 甚至就连殿试皇帝挑选状元,字写的如何,以及长的怎么样,都占了很多的评分比。单论大明朝,就有三位殿试第一,却因长相不佳,被皇帝给取消了状元头衔。 所以不论内容,单论这手字,沈忆宸就冠绝全场! 曾蒙简听到在场这些士子的议论,有如当头一棒,瞬间就感到整个人天昏地暗。 如果单是林震看好,他还能鼓足勇气去据理力争一番,毕竟沈忆宸是他弟子,很难说没有徇私之心。 但是现场众人,现在都站位沈忆宸,甚至有些人认为他字漂亮! 这就让曾蒙简无法释怀,就沈忆宸那一手狗爬似的字,也能称得上“漂亮”二字? 学识上有进步我认了,诗词比输了我也认了,但字这种东西没有长年累月的练习,不可能有大的变化,说他沈忆宸字好,我曾蒙简不服! 不过当他把目光放在沈忆宸卷面上的时候,内心里面仅存的一点骄傲跟优越感,被打击的破碎不堪。 因为沈忆宸这一手字,确实无可挑剔! 正文 042 来日期盼 “董大家,你也看看这首词曲如何。” 林震看完之后,就把沈忆宸的词作递给了董玉静。 毕竟沈忆宸这首词是以青楼女子视角写的,可能让董玉静来欣赏,更能品出其中滋味。 果然这首词到了董玉静手中,她立马双眼放光,惊叹连连。 并且董玉静关注重点,还不是放在上阕,而是《金明池》的下阕。 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纵饶有,绕堤画舸,冷落尽,水云犹故。忆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 下阕内容主要是回忆过去,以及描写对于爱情的固贞执守。 这份回忆爱情,本意是秦淮八艳之一柳如是,暗指昔日恋人陈子龙的。 但是在明朝这个时间点,柳如是都还没有出生,旁人自然是看不出暗指何人。只能从词曲文字中,得到一个孤寂细腻女子,表达对爱情的固贞执守,以及对命运的不屈从。 此等文字,可谓写出了董玉静的心声,她这种青楼女子以色侍人,想要得到的,无非就是一份看似忠贞的爱情,让自己脱离命运的苦海。 董玉静接触过无数文人才子、达官贵人,这群人满口的花言巧语,想要得到的无非是自己这身皮囊美色,内心里面并无真正白首之情。 但是沈忆宸的这首词,让董玉静感受到了理解、尊重,没有真真切切的情感,是写不出这种词的。 “回状元公,妾身觉得沈公子这首词甚佳!” 之前林震询问,董玉静都是临摹两可的回答,并且把选择权交还回去。这样既不用得罪人,也能尊重状元公的身份跟地位。 而这一次,她说出了自己内心真实感受,沈忆宸这首词当属今晚诗会第一! “董大家好眼光,老夫也是这么认为的。” “韩非子有云,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沈忆宸虽为老夫弟子,但这首词浓纤婉丽,极哀艳之情,所以老夫评为诗会最佳词作!” 林震话都说到这种地步了,加上沈忆宸的这首《金明池》确实也称得上佳作,自然没有人会出言质疑。 “举贤不避亲,沈忆宸确实厉害。” “真没想到今日夺魁者,会是一名学童。” “恭喜啊沈小友,来日会试必当登上金銮殿。” “沈小友真是大才,令鄙人佩服不已。” 随着尘埃落定,很多人也来到了沈忆宸这桌恭喜,以他的年龄跟两首词作,不出意外将会名扬天下。 说实话突然面对这么多陌生人祝贺,沈忆宸都不太适应,脸上挂着略显虚假僵硬的笑容,不断拱手回礼,直至董玉静来到了大厅中央准备唱词才结束。 听着董玉静用悦耳声音唱着这首词作,沈忆宸有些唏嘘不已,这首词除了写给刘婉儿外,何尝不是写给自己。 孤身一人在这大明朝,面对各种危机挑战,宛如河边杨柳一般随风摇摆。 只是时过境迁,自己用努力跟步步为营,终于扭转了命运的走向,才有了今日这种全场瞩目的时刻。 但沈忆宸心中总有一种不真实感,可能没有功名傍身,再大的名气也如同空中楼阁、镜花水月一般,哪一天就会消失不见。 “沈忆宸,你写的词真有这么好吗?听起来也不怎么样嘛。” 李达听着董玉静的唱词,感觉非常不合自己口味,腻腻歪歪软趴趴的,哪有什么男子汉的气概。 虽然李达很不愿意承认,但沈忆宸确实是成国公儿子,武将勋戚之后就应该刀光剑影征战沙场,写的这是些什么玩意。 要是换做其他时候,面对李达这种不懂欣赏的文盲,沈忆宸肯定回怼过去了。但这一次,他突然觉得在这一片不真实感中,李达却真实无比,是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吧。” “是吧,看来我还是有眼光的。” 对于沈忆宸认同自己的看法,李达表示很满意。 一曲唱罢,也就意味着今日这场冬至诗会即将结束,董玉静站起身来并未直接退场,而是走到了沈忆宸面前说道:“沈公子大才,妾身十分仰慕,不知是否有机会与公子诗酒唱和一番?” 董玉静这番相约,立马在文人士子中引发了躁动,很多人都向沈忆宸投来了羡慕嫉妒恨的眼光。 秦淮四绝之一,明年花魁有力竞争者,如此公开主动的邀请,换做其他男人,估计立马答应下来去做裙下之臣了。 “谢董大家欣赏,不过县试时日渐近,不才还得勤奋向学,只能有负厚爱了。” 沈忆宸很委婉的拒绝了董玉静的邀请,一方面是他此刻对于青楼女子兴趣确实不大,而且科考之日将要来临,考取功名才是人生大事。 另外一点就是自己老师林震还坐在主桌上呢,现在对于狎妓的风气还没有明末那么开放。加上自己尚未弱冠娶妻,大庭广众之下整这套,传出去也不太好。 沈忆宸还不至于到色令智昏的地步,所以最理智的方式就是拒绝。 听到沈忆宸的婉拒,董玉静脸上流露出失落之意,不过这种表情稍纵即逝,很快又挂上微笑回道:“是妾身唐突了,那就在这里遥祝公子早日蟾宫折桂。” “不才谢过。” 董玉静退去后,林震也适时站起身来,说了一番对于在场文人士子们的勉励之话,然后宣布这场冬至诗会结束。 不出意外的话,明日沈忆宸这种《金明池》,就将唱响整个秦淮河畔。 众人退去之后,沈忆宸悄摸摸的来到了林震面前,拱手致歉道:“弟子不敬,先前未有礼拜先生。” 理论上古代学生见到先生,都要主动前去行礼,而沈忆宸诗会开始时候为了低调掩饰,所以并没有跟林震打招呼,现在过来认错了。 “哼,你还知道错?” “弟子知错。” 这种时候最好不要狡辩,老老实实认错就完事了。 “这件事日后再来处罚,为师且问你,为何选择坐在末席,并且不愿呈上词作?” 林震自己没有多大追名逐利之心,却想着弟子们都能出人头地。 之前力劝沈忆宸参加冬至诗会,说白了就是想要让他表现一番,结果这小子完全不按自己想法走。 “弟子愚钝,怕庸作辱没先生名声。” 这倒不是沈忆宸谦虚,确实之前没想着当文抄公,用自己原创词作应付过去得了。 结果没想到林震主动公开了弟子身份,这下被架住了,不表现也不行。 “油嘴滑舌,你这也叫庸作辱没名声吗?” 林震看似批评沈忆宸,实则内心里面那股喜悦都快压制不住,嘴角下意识流露出笑容了。 今日这场诗会,所获最大除了沈忆宸,就是林震了。可以说这名弟子,给他挣足了面子。 虽然对于这些虚名,林震并不是很在乎,但终究是一桩好事,特别是看到弟子成才有出息,成就感更是溢于言表。 “嘿嘿。” 沈忆宸笑了笑,他这道歉也就是走走过场,知道林震不会真的生气。 “好了,今日诗会的事情已经过去,以你的品性为师不担心会迷失在名气之中。但依然要心中清楚,科举跟诗词并不是一回事,明年县试才能决定未来的前途。” “弟子明白。” 这点沈忆宸一直都头脑清醒,所以从来没有想过拿后世的诗词,来炒作自己打响名气什么的,而是专注四书五经八股文。 “时候也不早了,今日你就先回去吧。” 该嘱咐的也差不多,现在夜色已深,该让沈忆宸回家了。 “对了先生,记得代我向孙提学问声好,今日也没跟他行礼。” 沈忆宸今日一直都没有主动去找孙提学问好,主要原因还是在于避嫌。毕竟主审已经是自己老师了,陪审要还是熟识长辈,那就算没有暗箱操作,估计传出去别人都不信。 “嗯。” “那弟子告辞。” 沈忆宸拱手退去,走出房间来到了画舫船舷之上,并没有着急着回家。 因为来到明代这么久了,他期待许久能看看十里秦淮的夜景,之前一直没有时间跟机会。今日既然已经站在这里,就多停留些许好好看看。 一艘艘的画舫沿岸停泊,很多文人士子离去之后,并没有选择回家,而是直接留宿在这青楼画舫之中。所以哪怕夜已渐深,这里依然灯火璀璨,才子佳人络绎不绝。 停留了一会儿,感受到冬日晚风微凉,沈忆宸打算转身离去时,却看到了一个熟悉身影正站在自己身后。 “你怎么会在这里。” “奴家是来向公子道歉的。”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之前的刘婉儿。她已经换下了诗会上那身艳丽的服饰,换上了一身朴素的裙装,就如同普通女子一般,站在沈忆宸的身后。 沈忆宸自然知道她要为何道歉,不过这种小事过去就过去了,没必要斤斤计较。 “没什么好道歉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那沈公子就不好奇,我为何要把你的诗作递交上去吗?” 如果刘婉儿不提还好,沈忆宸也没当回事,她现在这么一说,反倒是勾起了一些好奇心。 “为何?” “沈公子之才犹如天上星辰,就不应该掩盖自己的光芒。” 说吧刘婉儿直视着沈忆宸眼睛继续说道:“另外奴家期望看到沈公子大魁天下的场景,有朝一日为我爹洗清冤屈!” 正文 043 许下承诺 听到这些言语,沈忆宸的嘴角却露出一抹苦笑,刘婉儿是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了么? 假如她要是知道,自己并不是那么有才华,也许更做不到什么大魁天下,是不是会感到无比失望? “我不想打击你,但为你爹洗刷冤屈这件事情,我很可能做不到。” 沈忆宸不想欺骗刘婉儿,给她什么虚假的希望。刘球这件事是被冤杀天下皆知,但只要王振不倒,就没有人可以帮他平反。 哪怕有朝一日自己真成为状元大魁天下,也不过区区一名从六品官翰林修撰,距离明代权利中心内阁,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就算平步青云,升官如同坐火箭,没有个十年八年的官海生涯,别想达到跟王振掰手腕的地步。 当然,如果历史走向没改变的话,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变依然如期发生,那么刘球的冤屈将由明代宗朱祁钰来为他昭雪,也没自己什么事情。 所以无功不受禄,沈忆宸不想提前揽功劳装好人。 “我知道。” 刘婉儿脸上也浮现出苦涩笑容,然后继续说道:“但奴家始终记得公子那句正义不会缺席,终有一天我爹会沉冤昭雪。” “没错,这一天终会到来。” 这句话并不是安慰刘婉儿,而是历史走向没出错,那么刘球确实终有一天,会被还以公道。 “沈公子,你是一个好人。” “是吗?” 突然被发了一张好人卡,沈忆宸反倒有些不适应。 “嗯,最初互不相识的情况下,你救了我。” “今日我想要利用你,私自把你词作递交了上去,你也没有生气,还愿意帮助我。” “奴家自从家破人亡后,公子是第一个对我如此之好的人。” 面对这种话,沈忆宸都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惋惜。 以往看电视、小说,穿越之后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而现实却是自己势单力薄,想要做点什么都无能为力。 “我记下了,如果有一日真能大魁天下,定当主持正义还你爹的清白。” 不管是给刘婉儿希望也好,还是给自己立下一个目标也罢,沈忆宸觉得自己终究要做点什么,否则有愧于自己穿越的身份。 “公子大恩,奴家衔环结草,没齿难忘!” 刘婉儿说完之后,就准备跪下给沈忆宸行大礼。 见到这种架势,沈忆宸赶紧伸手托住了她,事情都还没办呢,就让别人行跪拜之礼,他可没这种爱好。 “不用行大礼,如若有一日我真做到了,你再来谢吧。” “那个,公子……” 刘婉儿此刻面色绯红,语气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这种变化反倒让沈忆宸感到莫名其妙,之前还赶着行大礼,怎么一下就扭捏起来,就算女人善变也没这么快吧。 不过很快沈忆宸就反应过来了,自己还一直抓着刘婉儿的手臂没撒手呢。古代讲究一个男女授受不亲,就算想要阻止行大礼,大多数时候也就虚托一下。 哪怕有身体接触,也是赶紧松开,哪会像沈忆宸这般抓着不放了。 另外刘婉儿虽已沦为青楼女子,但毕竟是官家小姐出身,而且秋月舫也看中她的身份背景,把她给打造成为了清倌人,就为了来日卖得一个好价钱。 所以刘婉儿男女之事见识得多,而身体接触却没有,这下确实有些羞愧难当。 “抱歉,是在下无礼了。” 沈忆宸明白过来之后,也是赶紧撒开手,连声道歉。 经历过陈青桐那件事之后,现在沈忆宸可对于古代女子名节的重要性,可谓有着深刻的认识。 “沈公子无妨,夜已深了,奴家也不能在外久留,只好就此告辞了。” 刘婉儿欠身告辞后,还没等沈忆宸回话,就已经转身离去。 一方面是面对沈忆宸,有些许尴尬害羞。另外一方面,秋月舫这段时间对她看管稍微放松了些,但还没有到自由行走的地步。 目送着刘婉儿远去,沈忆宸也走下画舫,朝着自家小院方向走去。 回到院中,现在时间已接近深夜,按照明代的习惯普通百姓之家早就已经入寝了。 不过自家院子依然还亮着微弱的烛火,母亲沈氏听到院门响动声音后,立马提着烛台走了出来。看见是沈忆宸回来了,这才放心道:“宸儿,你回来了。” “嗯,娘,我回来了。” “今日诗会参加的如何?” 沈忆宸出门的时候,跟母亲说了要去参加诗会。不过对于诗会这种读书人的聚会,沈氏只粗识几个大字,也不懂具体干什么,更不懂夺魁的含金量。 “挺好的。” “那就好,时辰不早了,宸儿你早点洗漱休息吧。” “娘你也回屋去睡吧。” 沈氏听闻后点了点头,转身朝着自己房间走去,嘴中还低喃了一声:“宸儿现在有出息了,能像其他读书人一样参加诗会了。” 从这句话中也能感受出来,虽然沈氏并不懂诗会的具体,但她心里其实挺为沈忆宸能参加感到骄傲。 一夜过去,沈忆宸照常前往家塾上学,今日学堂气氛可谓堪称诡异。当沈忆宸进来之后,很多人盯着他就连大气都不敢出。 有这么夸张吗? 沈忆宸看见学堂内的场景,仿佛就如同那日成国公亲临一般,自己啥时候有这种压迫感了? 带着这份疑惑回到自己座位,同桌赵鸿杰也是紧盯着沈忆宸,却闭口不言。 “别在这装神弄鬼的,有什么想问的就说。” 赵鸿杰这个话唠性格,沈忆宸可谓太清楚了,这副德行肯定心里面有许多疑问,憋着两个人都挺不自然。 “忆宸,我们以后还是朋友吗?” “是啊,怎么了。” “哇……真是太好了。” 赵鸿杰“哇”的一声带着哭腔,然后一把抱住了沈忆宸,情绪转换堪称川剧变脸。 “赶紧松开,不然别人还以为我有断袖之癖。” 对于这种搂搂抱抱的行为,沈忆宸一脸嫌弃把赵鸿杰往旁边推开,自己连姑娘都还没有抱过呢,跟你一个半大小子有啥好亲热的。 “忆宸,我真没想到你不但参加了冬至诗会,还技压天下士子拨得头筹,甚至拜了状元公为师!” “现在的你,可堪称为当世文豪!” 沈忆宸大概猜测到今天学堂诡异表现,可能跟昨晚的冬至诗会有关系,毕竟之前经历过一次家宴,对于明代这种小道消息传播速度,有过切身体会。 但是赵鸿杰这小子也太夸张了一点,当世文豪都出来了,吹的过份了。 “得了吧,别太浮夸。” “没浮夸,外界真的这么称呼。” “还有什么事没,没事的话就闭嘴看书。” 沈忆宸没好气的回了一句,他是真的不太在乎这些虚名。 “有,能不能帮忙引荐一下状元公,在下仰慕已久,也想拜他为师!” “可以,如果你能把四书五经一字不落的全背下来,我带你去见先生。” “看来是在下唐突了!” 赵鸿杰非常有自知之明,一听到要背下四书五经,立马选择了放弃。 两个人聊着的过程中,李达也从门外走了进来。一见到他,赵鸿杰就如同老鼠见到猫一样,低着头眼神不敢对视,毕竟以前被欺负惯了。 以往李达路过沈忆宸跟赵鸿杰两个人座位时候,也会装腔作势冷哼一声,甚至是故意言语挑衅,反正就得整出点动静来。 而这一次,李达却低调异常的回到自己座位,连眼神寻衅都没有。 面对这一幕,赵鸿杰有些懵了,沈忆宸脱胎换骨跟变了个人似的也就罢了,为何现在就连李达,都性情大变了呢? 更让赵鸿杰吃惊的还在后面,见到李达来了,沈忆宸反倒是首先开口道:“贤弟,昨晚上被你爹教育了没?” “你说什么呢,现在又没到县考。” 李达不高兴的回了一句,沈忆宸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种糗事也能当众说出来? 贤弟? 听到这声称呼,赵鸿杰瞪大了眼睛,什么时候李达成为了沈忆宸的贤弟了? 就算是瞎喊的,问题李达听到后,居然也没有生气反驳,相当于默认了,难道从今日起,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吗? 别说是赵鸿杰了,学堂里面其他学子听到,也是惊掉了下巴。 这两个人可谓水火不容,如若不是身份原因,架都不知道要打多少回,现在居然还称兄道弟起来了,世道变换的可真快啊。 “贤弟,那你可得好好努力了。” “别乱称呼,谁是你贤弟了!” 李达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自己在学堂当老大的一世英名,怎么可能就这么毁于一旦。 “忘记各论各的了?” 沈忆宸不怀好意的笑着,反正在成国公家塾,自己以往都是属于弱势的那一方。 再加上年龄也比李达要小,理论上来说各论各的,好像还能占点便宜。 “我……” 李达也想起昨晚的话来,所以话刚出口,就硬生生吞了回去。 虽然李达这货读书不行,属于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那种。但是人还算比较守信用讲义气的,说出去的话,自己不会食言。 而且他心里面也清楚,论嘴炮能力更是打不过沈忆宸,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言多必失,干脆咬牙忍住不争了,否则更丢人。 看着李达认怂,沈忆宸心中一阵暗爽,与此同时塾师李庭修也快步走进了讲堂,调侃暂时告一段落。 正文 044 考前准备 李庭修走进讲堂正常授课,丝毫没有提及冬至诗会的任何事情。 因为在他的眼中,只要进入了这个学堂,就只是一名学子,无论在外有多大的名头,都与此无关。 课堂之上,要做的只有传道授业解惑。 早学结束之后,家塾学子们终于开始忍不住,悄摸摸的议论着沈忆宸昨晚诗会故事。 只是相比较之前的毫不顾忌,现在他们说话要低调多了。可能这就是现实,当沈忆宸身份名气大幅度拉开与同窗差距之后,之前那些看不起他的人,现在也不得不低头。 冬至诗会的热度,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达到了顶峰,主要原因就在于沈忆宸那首《金明池》,被秦淮艺伎们不断演唱,逐渐传播到大江南北。 但热度这种东西,总是会有回落的那一天,差不多一个月后,沈忆宸这个名字就开始逐渐被人们所淡忘。 究其原因,除了时间因素外,更重要沈忆宸没有功名在身。诗词写的再怎么天下无双,连学童都考取不上,就无法在天下士子心中竖立起高大形象。 可能会有大把人认同沈忆宸有才,但却没有几个人会去学习模仿沈忆宸,把他当作自己偶像。 很快时间到了年关,处于江南地区的南京城,也少见的下起了大雪。 站在自家别院之中,沈忆宸看着空中飘落的雪花,他并没有如同传统文人才子那样,认为这是一番美景,并且诗意大发。 而是心里面很清楚,南京城的温度越来越低,意味着明代小冰河时期降温越来越严重。从此自然灾害频繁,粮食大幅度的减产,引发剧烈社会动荡,最终成为压死明朝的稻草之一。 沈忆宸以往没有什么过多的悲天悯人之心,但是现在身处于这个时代,他偶尔也会瞎想,自己是否有这个扭转乾坤,拯救万民的能力? “宸儿,院子里面凉,赶紧回屋里来。” 看见儿子站在院子中心赏雪,沈氏喊了一句,要是得了风寒什么的,那可是一件大事情。 “好,我这就回去。” 沈忆宸应了一声,然后走进屋内。 此刻桌子上面已经做好了满满一桌的年夜饭,虽然家境算不得宽松,但沈氏宁愿亏待自己,也不会亏待了儿子吃食。 所以鸡鸭鱼肉样样齐全,就想着让沈忆宸吃饱吃好,来年有个好身体学习,能在科举上有所进步。 母子二人就这么坐在饭桌前,一边吃着饭,一边聊着些家常。只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母亲沈氏在说,沈忆宸在听着。 吃到末尾的时候,窗外不知何家放起了烟花爆竹,空中闪亮的焰火,吸引了母子二人的目光,同时两人各自都有着心事。 沈忆宸看到焰火,不由想起了跟陈青桐在南市街的那晚,也是从那晚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陈青桐了,不知道现在她怎么样了。 而沈氏的心中,想着却是成国公朱勇。 “宸儿,公爷他北征蒙古,现在也不知如何了。” 对于这些家国大事,沈氏并不是很清楚,所以只能问向儿子。 “应该已经出京了,很快就会遇到兀良哈三卫吧。” 如果沈忆宸没有记错的话,正统九年正月十一日,成国公朱勇与太监僧宝出兵喜峰口,兴安伯徐亨同太监曹吉祥出界岭口,都督陈怀同太监但住出古北口,都督马亮同太监刘永诚出刘家口,各将精兵万人分路征剿。 同时蒙古的瓦刺部,辽东的建州卫也趁机合而围之,最终击败了兀良哈三卫。 不过这场战役并没有大的斩获,仅仅夺回了一些兀良哈三卫掠夺的人口牲畜,细算起来连出兵成本都没有捞回来。 而且更重要一点,本来还算左右横跳的兀良哈三卫,经过这次征讨之后,完全倒向了蒙古瓦刺部的也先,为日后土木堡之变埋下了隐患。 可以这么说,正统九年的这一场北征兀良哈三卫,除了面子上打赢了,战术战略角度输的一塌糊涂。 “刀枪无眼,公爷现在年龄也大了,征战在外,望他可千万要小心注意身体。” 沈氏的脸上写满了担忧,哪怕成国公朱勇是个“渣男”,她却依然没有丝毫记恨的意思。 对于这一幕,沈忆宸也不好说什么,情感上他不太能接受,但理智上他很清楚,这就是封建礼教制度下女性的传统思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无论朱勇做了什么,就算抛弃了沈氏,只要他还活着,母亲就必须得顺从这个所谓的“丈夫”。 甚至原本的沈忆宸,对于朱勇的情感也无比复杂,有爱有恨。认真来说的话,爱更远超于恨,要是朱勇愿意认可自己这个儿子,估计也就没什么恨了。 “放心吧娘,公爷会没事的。” 虽然现在的沈忆宸,对于成国公朱勇逐渐没有那些复杂情感了,但血缘上父亲这层关系割舍不掉,能平安无事总归还是好的。 听到沈忆宸的话,沈氏点了点头,没有在继续说下去,只是眼中的那一抹担忧,始终挥之不去。 过完正月,从北边终于传来了成国公北征蒙古的捷报,朱勇在富峪川、热水川两次击败蒙古军队,受到皇帝的嘉奖,正式晋升为太保,位列三公职位。 同时朱勇身上的头衔,也在此时达到了顶峰,拥有奉天靖难特封成国公、中军都督府都督、特进荣禄大夫、右柱国、太保等等。 不算封爵,这里面光很多官员,穷极一生仰望的正一品头衔都好几个。可以说除了皇族宗亲外,朱勇已经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不过沈忆宸很清楚,这个所谓的捷报,里面水分有多重。但是他此刻也没有精力,去关注这种远在天边的战事,因为大明正统九年的应天府县试,马上就要来临了。 别说沈忆宸了,整个成国公府外院家塾,都弥漫着一种紧张气氛,就如同后世高考前夕一般。 很多平常不学无术的家伙,比如李达这种,开始临时抱起了佛脚,想着能在县试里面走狗屎运,考上个童生秀才什么的。 这日放学之后,沈忆宸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按照李庭修的吩咐,前往他的书房。 一桌一架陈设依旧,李庭修坐在书桌面前,沈忆宸进来后行礼道:“先生,学生到了。” “嗯。” 李庭修点了点头道:“忆宸,你知道为师叫你过来所为何事?” “学生大概猜测是关于县考。” “没错,还有十几日就要县考,为师有几句话要嘱托你。” “先生请讲。” “出结作保的事情已经妥当了吗?” 所谓的出结作保,就是凡参加县试的学童,需要到本县礼房报考,填上自己的贯籍、姓名、年龄、三代履历、身貌等等资料。 除此之外,还需要与五名同考互结,并且找一名本县的廪生作保。确保所有资料都是真实的,不是娼、优、皂、隶之子孙,没有处于父母的服丧期,方准报名应考。 沈忆宸并不是第一次参加县考,准确来说次次县考都有他,所以这些前期准备工作驾轻就熟,早就已经办好。 “回先生,都已妥当。” “笔墨纸砚可有备份?” 科考之中,笔墨纸砚可是个不容忽视的细节,一旦在考棚里面出问题,那可真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总不可能让你敲敲隔壁的“号舍”,然后说声:“大兄弟,借你的笔墨一用。” 有这种举动,轻则驱逐考场,永不录用。要是严重的按舞弊论,那还真就有充军杀头的可能性。 所以笔墨纸砚这些文房用品,都得准备好,并且还要有多余备份。 “回先生,都已备好。” “寒衣吃食可知准备?” 前面两个回答,沈忆宸都认认真真的回了,但当李庭修问这个的时候,他实在是忍不住“噗呲”笑出了声。 这可跟以往那种严师形象完全不同,就像老妈子似的,连穿衣吃饭都开始操心起来了。 “有何可笑的?” “先生,你忘记我考了多少回县试了吗?” 听到这话,李庭修愣了一下,可能是最近沈忆宸表现实在太过于出色,他都忘记这小子以前,是个连童生都考不上的“惯犯”了。 “咳咳。” 这时李庭修清咳两声,掩饰了一下自己的尴尬。 “为师听你言语,好像考了多回还很骄傲?” “回先生,没有……” 看到沈忆宸老实了,李庭修觉得稍微挽回了一点师道尊严,于是说道:“忆宸,跟以往不同,这次在学识上面,为师并不为你担心。” “但科举之事,终究没个定数,为师只希望能看到你红案提名。” 中进士的榜单被称之为金榜、皇榜,而中秀才的榜单,一般就称之为草案、红案。李庭修这次叫沈忆宸过来别无它望,只希望能见到自己学生高中。 “学生定不辜负先生所望。” 沈忆宸很正式的躬身行礼,从李庭修这些堪称可爱的询问中,他心里面很清楚,这是老师对自己的紧张与重视。 李庭修某种意义上,已经不仅是沈忆宸学业上的老师,而是人生的导师。以身体力行、言传身教,让他明白了什么叫做师之道,师之德,师之魂。 正文 045 武将子弟 正统九年二月十七日,距离县考还有两天时间,母亲沈氏已经帮沈忆宸准备好了吃食、御寒的衣服等等生活用品。 其中最为打眼的是一包煮熟的红鸡蛋,沈氏没有多少文化,也不知道诸如六礼束脩这样高大上的寓意,她就觉得红鸡蛋能讨得一些好彩头。 看着母亲准备的东西,沈忆宸又感动又好笑,县试这东西跟乡试以及会试不同,不会连续考上好几天。 都是当天早上进去,即日就出来,并不会在考场过夜,所以只需要准备一日三餐就行。 甚至如果你比较扛饿,考前心态好能吃得下早餐,那么就饿上中午一顿,晚上再出来吃也可以,完全可以不带任何吃食。 而且县试理论上要考五场,也就是说需要五天的时间,实际上最主要的就是第一场正场八股文,其余四场属于锦上添花的考试。 因为只要第一场正场能合格,就已经获得了下一阶段府试的资格。有一些比较年少轻狂的士子们,拿到府试资格后,后面四场都懒得再去认真写,随便凑合一下就交卷走人了。 当然“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这些东西都是母亲的一份心意,沈忆宸笑盈盈的接下后,就独自前往县考所在地——下江考棚。 不单单是沈忆宸,此刻整个江宁县的学童们,都已经聚集到考场周围的客栈、酒楼,浩浩荡荡恐怕得有数千人。 正常情况下一个县的学童是没有数千人这么夸张的,但南京毕竟是明朝两京之一,经济实力相对雄厚,很多家庭都供养的起一名读书人。 还有就是江南自古文风鼎盛,科举传世之家数不胜数,导致参考的学童众多,这也是明朝科举分南北榜的重要原因之一。 沈忆宸来到了一家比较熟悉的客栈住下,虽说他家距离考场并不算很远,但古代车马交通太慢了,住家的话每天要浪费大量往返时间,所以还是住客栈为好。 “嘿,忆宸,我可等你好久了,怎么现在才来?” 沈忆宸选择距离县考还有一天时间入住客栈,而赵鸿杰可是在三天之前就已经住进来了。 原因就在于每年县考时间,是可以名正言顺的离家时刻,脱离了家里各种规矩管束,对于赵鸿杰来说简直就如同天堂一般。 只不过往年也是提早离家的沈忆宸,今年却一直没有出现。赵鸿杰已经坐在客栈大厅之中盼望两天了,看着往来进出的学童们许久,终于等到了沈忆宸到来! “明天才考,来这么早干什么?” “干什么还需要问?当然是出来玩耍啊!” 赵鸿杰瞪大眼睛,一副孺子不可教的表情,沈忆宸莫非真的这段时间读书读傻了,三年两度的狂欢时刻都忘记了。 “我算是明白了,为何你现在还是个学童……” 这不就跟高考前夜睡什么,起来嗨的逻辑一样吗? “……” 这句话让赵鸿杰无言以对。 没有继续搭理赵鸿杰,沈忆宸提着行李与客栈小二,一同前往了入住房间。 沈忆宸选择的是偏中低端的人字号单间,入住每日需要五十文钱。用大米计价换算,简单粗暴一点大概相当于现代的五十块钱一天。 不过从明朝万历年间开始,随着白银不断开采流入,导致银价大幅度的贬低,一两钱可能要比明朝前中期打个五折。到了清朝时期,一两钱的价值更是低到了两折。 单论购买力而言,这个单日房价对于普通人来说是偏贵的。但是物以稀为贵,一下涌入数千名学童,各家客栈都人满为患,自然房价也就跟着水涨船高。 还好沈忆宸算是这里的熟客了,同时成国公府外院家塾这群难兄难弟,每三年两次需要在这家客栈“包场”,否则这个价格还住不到。 放好行李,房间里面坐了一会儿后,沈忆宸感到有些无聊。这个时间点,让静下心来看书,他也没那份心境,所以犹豫了一下,还是前往大厅看看赵鸿杰还在不在。 果然考前起来嗨,也不无道理,否则真不知道该做点什么…… 只是沈忆宸再次回到大厅,见到的就不止赵鸿杰一个人,还有李达他们那帮外院小团体,单方面正在聊的火热。 为何不是双方?因为赵鸿杰如同一只小弱鸡似的,被李达等众人夹在中间,脸上的陪笑简直比哭都还难看。 “贤弟,你又在欺负同窗了。” 虽然赵鸿杰这家伙朽木不可雕也,但身为好友沈忆宸也不可能看着他被欺负,而选择视而不见。于是走了过去拍了拍李达肩膀,大大咧咧的坐了下来。 见到沈忆宸出现,赵鸿杰就宛如看到救星降临,表情委屈的都跟快要哭出来似的,立马紧贴靠了过来。 毕竟现在这里不是学堂了,没有了老师跟成国公府家规保护,真要被李达他们给痛揍一番,都找不到地方说理去。 “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用这个称呼!” 李达压低着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句话,自从那日诗会过后,沈忆宸每次见到自己都用上了这个称呼。 人少时候还能忍,大庭广众之下,自己这么多小弟在场,被人给称呼为贤弟,还要不要面子了? “你不是自诩大丈夫吗,打算言而无信?” 沈忆宸丝毫不在意李达的跳脚,反倒笑眯眯的盯着他,这种抗议也不是第一次发生,反正最后这小子都老实妥协了。 果然听到沈忆宸这句话,李达就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没有了之前的气势。 见到李达焉了,沈忆宸也没有继续调侃,其实这段时间慢慢接触下来,他对于李达的印象有了不少改观,或者说发现了对方本质上没那么坏。 就拿“贤弟”这件事情举例,各论各的不过当日诗会一句玩笑话,换做沈忆宸自己,估计事后都不会认真去遵守。而李达却一根筋的言而有信,哪怕再怎么不服生气,也咬牙认了下来。 另外沈忆宸在大明朝呆久了,也见识了什么叫做封建社会的人吃人,相比较各种欺男霸女的官宦子弟,李达不嫖不赌不作大恶,每日放学后也没在外惹是生非,就自己在府邸舞枪弄棒的。 还有这小子把关二爷、岳爷爷当作偶像,动不动就说自己要成为他们那样的英雄好汉。所以每次李达想要惹事或者不服气,沈忆宸就拿出“大丈夫”几个字揶揄,基本上都能收获奇效。 纵向比较下来,思想品德比李达良好的,肯定是大有人在。但横向比较同阶层的官宦子弟,李达放在封建社会已经远超了及格线以上。 “好了,没事的话,赵鸿杰我们换一桌吃饭去吧。” 沈忆宸拍了拍赵鸿杰,示意他起身离开,跟自己到另外一桌去吃饭。 虽然对于李达的印象没那么差,但也并不意味着双方关系多好,保持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最好。 “沈忆宸你打算在这客栈吃?” 听到沈忆宸叫赵鸿杰吃饭,李达开口反问了一句。 “对啊,怎么了?” “这客栈猪食有什么可吃的,明日就是县考,为兄带你去醉仙楼吃顿好的!” 李达大手一挥,就邀请沈忆宸去外面下馆子。 毕竟当初在诗会上,沈忆宸那副吃相不下于自己,好歹也是同窗一场,今日就大方一回。 “贤弟请客,我要是拒绝,那就却之不恭了。” 在兄弟辈分这件事情上面,沈忆宸也有着自己的偏执,反正不能让李达这小子占便宜。 “那我呢?” 听见李达邀请了沈忆宸,赵鸿杰可怜巴巴的问了一句,要是同窗们都走了,就留自己一个人在客栈,那也太孤寂惨了点。 “一起去吧,你这德行真丢了咱们武将子弟的脸!” 每次看到赵鸿杰这副弱怏怏的样子,李达就气不打一处来,武将世家弟子在外就应该昂首挺胸,气宇轩扬,哪像这小子一样。 只是李达没有想过,他越看赵鸿杰生气,对方反倒就越怕他,形成一种恶性循环了。 “恃强凌弱,你这行为也没给武将子弟挣到什么脸面。” 沈忆宸以前就没怂过李达,现在更不会惯着他了,每个人的性格都不同,成为武将子弟这种身份并不是赵鸿杰能选择的。 就好比以前的自己,可能在成国公眼中也是给勋戚子弟丢脸了吧。 “我……” 李达本想解释,但是仔细想想,好像欺负弱小确实不是什么大丈夫所为。看到明日就要县试的份上,就不与沈忆宸计较了。 于是他甩袖转身,大步走出客栈,朝着醉仙楼方向走去。 与此同时,白胖子张祺快跑两步,追上了李达问道:“达哥,你现在为何处处都忍让着沈忆宸那个婢生子?” “对啊达哥,到底怎么回事。” “现在又不是在家塾,没有先生当靠山,不需要惯着他。” 不单单是张祺,其他外院学童们,也纷纷附和。 最近这两个月,李达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面对沈忆宸别说主动找麻烦惹事。甚至就连对方出言调侃打趣,也选择忍气吞声。 以往是在家塾里面,还能解释怕先生跟家规责罚,不得不息事宁人。现在都已经身处客栈了,为何还是如此? 这婢生子不就靠诗词出了点风头吗,又没有被成国公纳入宗谱,李达没道理真怕了他吧? 正文 046 内外院之争 “忍让?我这是大人不记小人过,知道不?” 一听这话,李达就不高兴了,立马给自己找了套说词。 “达哥,那你也太大人大量了点,居然还要请沈忆宸吃饭?” 张祺很明显不太信这套说辞,李达最近举动太反常了。 “你小子是不是想讨打啊!” 既然解释不清楚,那么就只有靠拳头去威胁,这套路李达驾轻就熟。 果然当讨打两字说出来,之前的质疑声音立马烟消云散,唯独李达自己在心里面泛起了嘀咕。 到底是从何时起,自己对沈忆宸这小子态度变了呢? 是那天巷弄约架,还是家宴大出风头,亦或者共同参加诗会? 说实话,就连李达自己都弄不清楚,到底从何时开始的。他更加有一点想不明白,就是为何自己会对沈忆宸客客气气的。 可能是这家伙身上开始有了一点勋戚之后的影子,没有之前那么讨厌了吧,一定是这样的! 想来想去,李达只能给自己找了这么一个解释,毕竟他最讨厌唯唯诺诺的人。 醉仙楼是明代应天府有名的酒楼,其中琵琶鸭堪称是天下一绝,据说连洪武大帝品尝之后都赞不绝口。 传说是不是真的,沈忆宸不清楚,因为他从来没有来过醉仙楼,这里面一顿饭的价格,可能够他们娘俩半年家用。 所以李达一说到醉仙楼吃饭,沈忆宸立马就答应了,他也挺好奇明代这种顶级酒楼的饭菜,到底味道如何。 李达一群人很明显是经常来,驾轻就熟的叫上了店小二,给安排了一张桌子,另外也没问有什么菜肴,直接就报出一堆菜名。 可能是无巧不成书,就在李达一行人等待上菜的时候,从店门外走进来了一群人,为首的一见到沈忆宸,脸色立马就不太好看了。 “呵,这年头山鸡飞上枝头变凤凰,也是能吃得起醉仙楼的饭菜了。” 来者这句话声音不大,但却正正对着沈忆宸他们那桌,所以能听的清清楚楚。 莫名其妙听到这么句话,沈忆宸一行人自然转头把目光望了过去,发现是内院家塾一行人也来到了醉仙楼,其中为首的就是朱氏宗亲朱庆宇。 李达跟朱庆宇等人,在醉仙楼也算是经常碰面,虽然内院跟外院家塾学童们关系不算好,但大多数时候也能称得上相安无事,所以这句话不是针对李达几人。 那么具体是针对谁,答案就很明显了。 “朱庆宇,来醉仙楼就好好吃你的饭,说话不要阴阳怪气的。” 没等沈忆宸开口,李达就已经站了出来,脸色非常难看。 要知道内院因为是朱氏宗亲的缘故,身份地位上一直都压着外院一头,而且还有种莫名的优越感。不过就算是李达身为外院老大,很多时候都选择避让一头,不会去招惹他们。 但是今日不同,沈忆宸是自己邀请过来吃饭的,无论之前有什么矛盾,现在针对沈忆宸,就是打我李达的脸。 哪怕朱氏宗亲身份地位再高,李达也不得不站起来出这个头。 “李达,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旁边一人站了出来,语气中充满了不屑,能让这群外院学童来到成国公府进学,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居然还跟朱氏宗亲如此说话? 这句话让李达面色铁青起来,他握紧了拳头压制着心中怒火。 封建社会就是官大一级压死人,现在成国公刚刚大捷加封为太保,正值春秋鼎盛之际。得罪了朱氏宗亲,万一把状告到成国公那里,别说是自己了,就连父亲大人都要被连累。 见到李达闭口不敢言,朱庆宇对于他的认怂感到很满意,同时气焰更是嚣张的来到了沈忆宸这桌面前。 “论辈分,我是你的堂兄,见到我还不起身行礼?” 朱庆宇这话,自然不是要讲究什么堂兄弟之情,无非就是那日在成国公府家宴上,被沈忆宸借助泰宁侯之名给压了一头,今天要原原本本的讨回来。 不过这声堂兄,倒是让沈忆宸乐了,自己两个亲兄弟都没搞兄友弟恭那套,一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堂兄,也配让自己起身行礼? 所以沈忆宸压根就懒得搭理,甚至就连口舌之争都没兴趣,直言道:“滚一边去。” 当这句话甩出来,内外院两方学子都如同石化了一般,一下子没消化过来。 沈忆宸什么时候这么狂妄了,开口就是让人滚? “你……你……你说什么!” 朱庆宇被震惊到了,他这个阶层遇到的都是些有身份地位的人,就算互相看不顺眼出言讥讽,至少也得唇枪舌战一番,哪有像沈忆宸这样简单粗暴的。 “没入宗谱,不算宗亲,你也配当我堂兄?听懂人话就滚一边去,别打扰我吃饭的雅兴。” 沈忆宸还清晰记得当日家宴上,这群朱氏宗亲,可没有把自己当宗族子弟看待,连赴宴都不配。 今天又想拿这套来压自己一头,哪有这种便宜占尽的好事? “沈忆宸,你居然敢以下犯上?” 朱庆宇可能万万没有想到,沈忆宸会嚣张到如此地步,完全没有把自己给放在眼中。 所以说完这句话后,他抬起右手,下意识就准备给沈忆宸一巴掌。 结果这一掌还没有落下,腹部就感到一阵剧痛,整个人都往后倒了出去。 因为沈忆宸可没傻到白白挨揍,既然对方已经想要动手,那干脆就先下手为强,所以看到朱庆宇手抬起来,他就一脚给踹了出去。 “大哥,你没事吧?” “沈忆宸,你敢殴打朱氏宗亲!” “反了你了,国公爷要知道,定把你给赶出家塾!” 这群纨绔子弟可能欺负人惯了,还没有遇到像沈忆宸这般敢直接动手的,所以第一反应不是上来群殴,反倒用身份背景去压人。 还是朱庆宇反应的快,他明白朱氏宗亲这套想要压住沈忆宸,份量还差了点。毕竟无论怎么说,他都是成国公的血脉,闹大了无非就是各打五十板。 “还愣着干什么,上去揍他!” 既然是宗族内斗,那么就看谁人多,谁拳头更大了。今日就算痛殴沈忆宸一顿,相信外院这群附庸也不敢插手,必须得让这个婢生子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事! 一看对方有围殴之势,沈忆宸也下意识的操起坐下板凳,这可是街头斗殴的不二法器。 只是还没等到沈忆宸出手,一个酒杯就砸了过去,“啪啦”一声脆响,对方一个人蒙着脑袋应声倒下。 扔这个酒杯的不是别人,正是一直躲在沈忆宸身后的赵鸿杰。 “我……我……我赵鸿杰岂是不讲义气之人!” 赵鸿杰因为害怕,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气都是哆哆嗦嗦的。但依然咬牙站在了沈忆宸身后,并没有退缩。 “直娘贼,干了!” 就连以往看不起的赵鸿杰都敢动手,李达一下气血上涌掀翻桌子,朝着对面几人就冲了过去。 同时外院家塾的几名学童,也拿出了身为武将子弟的血性,一同助拳与朱庆宇几人撕打起来。 不过场面却呈现了一边倒的局势,李达等人毕竟是武将后代,家族都有习武的传统,可谓拳拳到肉。而朱氏宗族理论上也是武将勋戚宗亲,但是这种旁支大多靠的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怎么可能会吃的了习武的苦。 平常靠着成国公威名,以及人多势众欺负别人不敢动手罢了。今日遇到外院这几个硬茬,很快就明白了什么叫做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好了,住手赶紧走!” 见到朱庆宇几人都被打倒在地,沈忆宸一把拉住了李达几人,示意他们赶紧离开这里。 要知道醉仙楼可是名楼大店,在这吃饭的达官显贵什么的也不少,一旦有冲突发生,五城兵马司的官兵会很快赶来。 自己等人身上没有功名,而且明天就是县考之日,如若被抓去耽搁了,恐怕就得等到两年后再考。 还有就是动手打出点皮肉伤好解决,要是打出大问题,这群纨绔子弟背后宗族长者们,绝对会出头施压成国公朱勇。 这年头以孝治天下,朱勇贵为成国公,也不可能无视宗老们的意见,闹大了吃亏的绝对是李达他们,甚至自己都脱不了身。 所以现在占到了便宜,就赶紧跑路! 李达他们虽然怒火中烧,但也还算清醒,听到沈忆宸的拉架,一行人撒腿就朝着酒楼外面小巷跑去。这种事情以前也干过多次,相当的有经验。 穿过几条小巷后,一行人喘着粗气停下了脚步,互相望着对方几眼后,突然一下哈哈大笑起来。 俗话说不打不相识,外院学童论年龄都是一群半大小子,以往有过摩擦恩怨,今天都算是站在同一战线上面了。 “嚇……嚇,赵鸿杰没想到你小子总算是有点血性了,没丢咱们武将子弟的脸!” 李达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夸起了赵鸿杰,他是真没想到今天第一个敢站出来的,会是这小子。 “嘿嘿。” 赵鸿杰可能还不太适应李达这种态度,只是嘿嘿一笑。 “还有你沈忆宸,为兄算是服气了,以后就让你称呼贤弟了。” “什么为兄、贤弟的,说什么呢。” 听到这话沈忆宸简直感到好笑,这小子现在还惦记着谁当大哥。 “没错,今日要不是沈忆宸,这口被内院欺负好多年的气,都撒不出去,我也服气了!” 白胖子张祺也附和了一句,沈忆宸太强硬了,完全颠覆以往形象,他心服口服。 “我也是,沈忆宸你以后也是我大哥!” “没错,老大。” 今天要没沈忆宸出这个头,大概率是外院学童吃一肚子窝囊气。 既然老大李达都认当贤弟了,自己还有什么好说的,沈忆宸就是以后老大了! 正文 047 下江考棚 说实话,沈忆宸还真没料到会出现这种场面,搞的跟黑社会拜大哥似的…… 今日他之所以敢如此嚣张出手,赌的就是成国公朱勇看到了自己的潜力价值,不会因为几个宗亲近支的打斗,从而处罚自己。 很多时候现实就是如此,哪怕身为父子,也得展现出自身价值,才能得到对方的认同。 不过他们愿意认自己当大哥,沈忆宸自然也不会拒绝,原因就在于这群人别看不学无术,科举上好像也了无希望,但他们却是实实在在的武将世家子弟,这点可没有掺假。 成国公朱勇为何会选择让他们入家塾,无非就是拉拢他们父辈当亲信,而这群人大概率就是未来的大明武将,为何自己不能提前拉拢? 沈忆宸是没打算走从军这条道路,因为大明的体制决定了文官才是王道。但是能在武官里面拥有自己的亲信人脉,沈忆宸也不会拒绝。 毕竟有一位伟人说得好,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真到了万分危急的时刻,谁手中有兵有枪,谁就是最后胜利者! “好,既然你们认我当老大,那我也就当仁不让了。” 沈忆宸干脆承认了下来,不过这话听在李达的耳中,他却感到怎么味道不对啊。 自己不过是承认了跟沈忆宸的老弟关系,并没有把外院家塾老大的位置让出去啊,这些人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但是现在话都说到这种地步了,就算是有误会,凭借李达这张嘴一下也解释不清楚,他只能满脸郁闷的选择了默认。 “今日在醉仙楼吃顿好的是没戏了,既然已经当了你们大哥,那就去南市街小摊,我请你们吃一顿岁寒三友吧。” 传闻朱元璋还在乞讨之时,有一次在冬日里病倒,与他同行的乞丐讨了点米跟猪下水,就这么胡乱一锅炖,没想到朱元璋吃下后,身体奇迹般的转好了。 于是他高兴说道,人们常把松竹梅称之为岁寒三友,今日这副猪下水有肝腰肚,干脆也称之为“岁寒三友”。 于是明代很多商贩小摊就把猪下水,换了一个雅称“岁寒三友”。 “大哥,就吃岁寒三友吗?” 白胖子张祺有些嫌弃,毕竟从醉仙楼的玉盘珍馐,降低到了街边的猪下水,这档次差距实在是有点大。 “有的吃就不错了,还嫌弃?” 沈忆宸有些不满,这一行六七个人,还都是些半大小子处于饭量大时期,一顿不得吃掉自己好几十文钱。 如果不是当了大哥,怎么也得意思意思一下,否则沈忆宸才舍不得出这个钱。 “大哥,不敢。” 张祺以往本来就是借助李达狐假虎威,现在前老大自己都去当小弟了,加上沈忆宸动手的果断还历历在目,此时可不敢惹他。 “那就走吧。” 沈忆宸也没有废话,明日还有县考这等大事,今天可不能拖的太晚。 一行人就这么浩浩荡荡的杀到了南市街,找了个卖猪下水的路边摊坐下,几口热腾腾的吃食下肚,整个人也都活络了起来。 从开始聊之前醉仙楼的打斗,每个人都吹嘘自己有多么厉害,再到后面聊起了学堂的趣事,互相揭露对方的一些糗事,往日的那些恩恩怨怨,也都付笑谈中…… 一夜过去,时间就这样来到了县试这日,沈忆宸早早的就起床,然后叫上了赵鸿杰跟李达几人。 之所以会叫上他们,与昨夜发生的事情没多大关系,主要原因就是出结作保的五人,就是赵鸿杰等几个外院同窗。 一行人随便在客栈吃了点东西,就急匆匆的前往了考场所在地——下江考棚。 下江考棚是应天府最大的县试考场之一,之所以会称之为下江,原因就在这个考场处于长江下游位置,考生多为江苏学子。与之对应的还有上江考棚,不过那个考场基本上都是安徽学童生员。 沈忆宸等人来到考场门口之后,这里已经人声鼎沸,密密麻麻的站满了整个院前空地。 应天府的兵丁衙役们,正在努力的维持着考场秩序,并且大声招呼着不同地方、书院的考生,找到他们所属的序进牌,然后整齐排队等待。 对于这些考前流程,沈忆宸几人都称得上县试老油条了,哪怕不用招呼,都知道该做些什么,很快一行人就找对了位置。 不过在成国公府家塾的序进牌下,沈忆宸却看到了一群“老熟人”,昨夜醉仙楼痛揍的朱庆宇等人,他们也要参加今日县试,甚至比自己都还要早到。 说实话,沈忆宸都没有料到会在这里见到他们,因为内外院报名参加县试并不统一。还有就是在沈忆宸的潜意识里面,认为内院学子们,至少都是秀才身份,怎么可能还需要考县试? 会有这种思维方式,是因为沈忆宸完全把自己带入了外院身份,毕竟只有外院考中秀才的佼佼者,才有资格到内院进学。 但问题是,内院的朱氏宗亲们,本身就不需要秀才这张门票,他们凭借血脉就可以进学。 而且话说回来,外院这些武将子弟对学习没兴趣,常年考不上个童生,内院这群宗亲纨绔子弟又能好到哪里去,论吃喝玩乐可能更甚,所以碰到朱庆宇等人考县试也就不足为奇。 正可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朱庆宇一伙也是看到了沈忆宸等人,愤怒情绪立马就涌上心头。 朱庆宇刚准备朝沈忆宸做点凶狠表情,来占据气势上的上风,结果一下拉扯到嘴角的伤痕,疼得立马呲牙咧嘴起来,这副表情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其他几位内院朱氏子弟也没好到哪里去,不是熊猫眼,就是脸上挂着“腮红”。论打架动手的能力,他们真的是拍马都比不上外院武将学童。 “忆宸,他们现在不会找我们麻烦吧?” 昨晚的冲动已经过去,内院宗亲身份上的“余威”犹在,再次见到他们,赵鸿杰心里面有些发慌,靠着沈忆宸小心问了一句。 “不会。” 说完这句话后,沈忆宸想了想,又更为准确的表达:“至少现在不会。” 这里是下江考棚门口,科考重地是严禁打架斗殴这种事情发生,如有违背者,将会直接取消参考资格。 内院宗亲又不是成国公朱勇的亲儿子,哪有这么多荫监名额给他们,无非就是家庭条件底子强点,想要真正在仕途上有大作为,还得靠科举出头。 就算退一万步,他们不打算考了,准备跟沈忆宸“同归于尽”。这种行为也就相当于,把外院家塾武将子弟的县试给搅黄了。 俗话说断人财路,都如同杀人父母,古代要是断了一届科考,仇恨值绝对不会低于财路。到时候这些武将子弟父辈们,定当会找成国公朱勇讨回一个公道! 平常小孩子打打架,朱勇可能会偏袒于自己宗亲,但是这种大是大非上面,官场亲信的重要性,要远远大于近亲旁支。 以成国公朱勇的理智,会做出如何选择,简直毫无悬念! 果然就如同沈忆宸预测的那样,朱庆宇心中哪怕有万般不服,这等场合之下也只能憋着,双方泾渭分明的站在序进牌之下。 相比较朱庆宇的忿忿不平,沈忆宸身为昨晚打架斗殴的胜利者,自然心中没那么憋屈。 所以他压根不在意朱庆宇想要吃了自己的眼神,而是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周围,看看今日江宁县考的盛况。 放眼过去考棚门前一片人头攒动,沈忆宸本以为自己这种数年不中的老油条,放在这里面应该算是年龄偏大的了。 结果他想错了,单单随便一眼,就能看到好几个中年模样的学子,估摸着至少得三十岁左右。 当然,考生里面也有不少年龄偏小的孩童,只是相比较起来,沈忆宸这种岁数真不能算多么大龄考生。 之所以会产生自己“老油条”的错觉,一方面沈忆宸进学年龄偏小,所以才会考了这么多回。 另外一方面,就是成国公府家塾教育资源太过于优良,出了不少年轻的举子,导致沈忆宸误认为童生秀才这种功名随便考。 而事实上,除非书香门第以及家境非常殷实,想要如同沈忆宸这般几岁就完全脱产接受良好教育,放在这个时代终究是少数。 很多乡下私塾的学童,跟着一个自己都未进学的先生,一本《三字经》、《千字文》都得学好几年。至于高级点的八股文破题、解题参考书,更是洛阳纸贵买不起。 就这种环境跟教育资源,怎么可能轻松考取秀才? “真是无论那个时代,教育资源都不平等啊。” 面对这种场景,沈忆宸不由感慨了一句,上辈子高考,他就恨不得自己是那些优势地区的学生。 现在看来穿越之后,自己某种意义上也算梦想成真了? 一通胡思乱想之后,考棚衙役叫到了成国公府的序进牌,沈忆宸等人赶紧拿出“识认官印结”,准备接受兵丁们的点名识认,以及搜身确认没有携带作弊物品。 只有通过了这一关,才能正式进入到下江考棚之内。 正文 048 正式县考 所谓的“识认官印结”,可以简单理解为准考证,不过相对要复杂许多。 因为古代没有身份证、照片这类图像识别工具,而守门检查的兵役,也不可能认识所有考生都长啥样,为了防止有人替考代笔,就衍生出这种防作弊手段。 “识认官印结”是一种行政文书,沈忆宸在本县礼房报考填写资料时,旁边的识认官就会填写这份行政文书,上面同样有沈忆宸的基本资料,并且盖上官印。 更重要一点,就是这份行政文书上,还会有识认官自己的签名。 如若怀疑哪一位考生有问题,识认官就会出来辨认签名笔迹,判断这张准考证是否作伪。 这种方式相当于在出结作保之外,再增加了一道官方保险,就是为了尽可能的确保科举取士公平公正。 沈忆宸是不可能请人替考代笔的,要是有这个想法,也不至于这么多年还是个学童。另外准备的吃食衣服,也很清楚有哪些禁忌,所以搜查很快就放行了。 进入考棚之后,首先看到的并不是考房,而是一栋两层主体建筑,名为笃志楼。这里是整个县考期间,主考官以及执事官员们警戒、发号施令的地方。 每个考生进入考场之后,也要先到这栋楼的正堂,拜见一下主考官验明身份。然后再由吏员领到属于自己的号舍,并且发放试卷纸。 沈忆宸对于这里地形非常熟悉,大步走进了笃志楼正堂,只不过他好像忘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今日的主考官,勉强可以称得上“老相识。” 江宁县令周顺正襟危坐在大堂正中,左右两边分别是县丞以及教谕官。 今日这场县试,是周顺担任江宁知县后,所主考的第一届。虽然县试不像会试那样,主考官有座师之名,但怎么说也是为天子吸纳英才,这份荣誉感可谓杠杠滴。 只是随着时间推移,长时间保持威严坐姿,周顺感觉自己腰酸背痛。开始那份荣誉感早就已经消失不见,他就盼望着学童们能赶紧进来,早点结束拜见正式开考。 上一名学童刚离去,堂外又有一名学童要进来,今日这种场面周顺已经麻木了,他都没功夫仔细看清楚来者是谁,就准备走个流程。 “江宁学子沈忆宸,拜见父母官。” “嗯,期望蟾宫折桂,下去吧。” “学生告退。” 沈忆宸拱手告辞,准备跟随吏员前往号舍,不过这时候突然听到堂上传到一道声音:“等下!” “不止父母官还有何事?” 沈忆宸低着头询问了一句。 不过这时候再怎么低着头也无用了,周顺脸上表情非常古怪的看着他说道:“沈小友,我们又见面了。” 当沈小友这个称呼出来,周顺左右两边的县丞跟教谕,都用奇怪眼神看向他。不过是一个还未进学的学童,堂堂江宁知县把他称之为小友? 莫非这是哪个世家公子哥,与周知县打过招呼了,需要特别关照的? 就算是如此,潜规则大家心里明白就好,也别这么光明正大的搞暗箱操作吧。这位新任知县,看来还是不懂为官之道啊。 与堂内其他官员不同,沈忆宸一听到沈小友这个称呼,就明白周顺想起了那段被自己忽悠的往事。 他之所以低着头想要快速拜见走人,就是怕周顺会小心眼记仇,万一给自己穿小鞋怎么办? 要知道号舍这种东西,可是有优劣之分的,新建号舍都是砖墙结构,在这二月寒春之中,也能少受些冷风吹。而次等的号舍,可能连个屋顶都没有,要遇到刮风下雨跟落汤鸡似的。 自己淋雨也就算了,试卷被淋雨晕了墨,那这届县试又得来年再战。 所以这哪是什么暗箱操作啊,明明是怕被打击报复! “嘿嘿,父母官客气了,学生承受不起。” 沈忆宸尴尬笑了笑,当着众人面称呼自己为小友,看来是来者不善啊。 其实沈忆宸还真误会周知县了,他称之为小友,并不是想着要打击报复,所以故意揶揄。而是一下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的称呼而已。 当日在成国公府家宴上,虽然被沈忆宸忽悠默认为生员,但是这种尊卑礼节上的小问题,周知县还没那么记仇。 相反如若当日不是沈忆宸在,他就是桌上身份地位最低的官员,面对一群大佬高官,将会无比拘束卑微。 沈忆宸的存在,某种意义上让周顺有了一种“同类”的感觉,能不在乎身份地位繁文缛节,轻轻松松的对话聊天。 更别说后续沈忆宸所展现出来的才华,更是让周顺感到敬佩不已,叫一声小友并不过分。 当然,此刻在县试考场之上,并且自己还是主考官,还叫小友就不太合适了,很容易会被人认为是在徇私。 所以周顺发现这个问题后,立马把脸板了起来,面无表情的回道:“嗯,进去考场吧。” 恰恰周顺这个反应表情,更让沈忆宸心里没底! 完蛋,周知县都对我甩脸色,看来这次小鞋是穿定了。早知道家宴上就告知学童好了,非要碍于面子遮掩默认,拉低了周知县的辈分,这下真是悔之晚矣…… 带着沉重的心情,沈忆宸从吏员那里接过试卷纸,然后走出了正堂。 边走心中想着,这下别说讲究什么屋顶好坏了,恐怕会给自己安排到“臭号”旁边。接下来这几日,怕是得度日如年啊。 所谓“臭号”,就是紧挨着厕所的号舍,一排六七十号人,就共用这么一个厕所,坐在旁边那股味道可想而知。 天冷还好点,遇到秋闱温度比较高,简直就跟毒气弹似的。如果运气再不好点,碰到两个拉肚子的货,就能硬生生的体会到什么叫做饱受摧残,生不如死! 带着这一份忐忑,沈忆宸被带到了“玉”字号舍面前。下江考棚的号舍编号,是按照千字文顺序所排的,“玉”字号属于老号,刚好在号舍中间位置。 要知道古代号舍,靠中间都是属于黄金地段,既不用怕风吹雨打,也能避免末尾的“臭号”,靠近做饭的“火号”,以及靠近走道,会被巡视徭役脚步打断思路的“前号”。 “沈公子请,祝早日高中。” 吏员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说完这句话后就退去了,留下还有些不明所以的沈忆宸。 什么情况? 沈忆宸依稀记得自己前几次县考,吏员拽的跟二五八万似的,把自己带到号舍之后,甩手就直接走人。 哪会像今日这样,不但笑脸迎人,还给了句祝福? 另外就是这号舍位置,沈忆宸很清楚这种黄金地段,会被达官贵人子弟打招呼提前分配。 科举舞弊是重罪,挑个号舍位置总没什么问题吧,所以正常情况下,自己压根就不可能被带到这里,莫非人品爆发了? 沈忆宸不明白为什么,吏员可是很清楚,因为在离开正堂的时候,周知县给自己使了个眼神。 这个眼神就是县考约定俗成的暗号,一旦有打过招呼的关系户进来,就把他们给安排到最好的号舍。这种走走关系寻个方便的做法,放在那个朝代都无法避免。 不管原因到底为何,坐好位置,总比坐差位置要强。于是沈忆宸很快把这些疑惑给抛之脑后,走进了玉字号舍,把笔墨纸砚等等考试工具给摆好,等待着开考时间到来。 可能是因为人数众多的关系,沈忆宸等待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才听到提示开考的敲锣声音。也就是在这个时刻,整个考棚内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翻开试卷的沙沙声。 沈忆宸自然也是没有闲着,他把试卷纸给摊开,并且用镇纸给压好,防止被风给吹动了。做完这一切后,就是安心等待举牌的兵役发布考题。 县考第一场的考题总共有三道,分别试四书文两篇,以及五言六韵试贴诗一首。其中前两篇四书文尤为重要,后面的诗贴什么的,就不太关键了。 另外县试不需要填写名字,所以没有传统考试先写名字的做法。但是在每张试卷的左上方都有编号,考官以此来判定是哪位考生所写。 甚至在你交卷的时候,还能与主考官攀谈两句,聊的来说不定还有个眼缘分。 当然,这得前几个交卷才有这种机会,后面一窝蜂交卷的,就算是主考官想跟你聊两句,也没这个时间机会。 这也就是为什么,成国公朱勇会在离开南京之前举办一场家宴,为的就是让家塾学子们,在各级主考官面前留下个好印象。 可能就是这一眼之缘,决定你能否高中! 沈忆宸没有等待多久,很快一名举着木牌的兵役,就朝着他走过来。而木牌上面有一张白纸,上面就写着这次县试的考题。 第一题四书题为:百姓足,君孰与不足。 第二道四书题为: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大畏民志,此谓知本。 第三题五言六韵诗作,并没有出题要求,考生们可以自由发挥。 不过这个自由发挥只是对于内容而言,而不是对于格式,必须得按照五言六韵的规定,并且还要以古人诗作或者成语为题,所以才被称之为试贴诗。 沈忆宸看到这两个四书题后,立马在草稿纸上面誊抄下来,不然等下忘记题目了,还得等兵役举牌再走一圈。 于是乎,沈忆宸穿越回大明朝的第一场科举,就这么开始了。 正文 049 可为案首 沈忆宸誊抄之后,就把目光放在了第一道考题上面:百姓足,君孰与不足。 这道题是出自《论语·颜渊篇》,全文内容是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 有若对曰:“盍彻乎?” 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 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出题官截取了最后一个回答中的片段,这也是古代八股文出题常用方式。 相对而言这次出题已经算很照顾考生了,至少截取的片段是完整的。要知道很多考官出题,这里凑两个字,那里凑两个字,整出一句连读都读不太顺通的考题。 这种阴间考题,也被称之为“截搭题”。 这段对话全文翻译过来的意思,大概就是鲁哀公问有若:“年成歉收,国家备用不足,该怎么办?” 有若回答:“为何不实行十分抽一的税率呢?” 鲁哀公说:“十分抽二都不够用,还去实行十分抽一?” 有若回道:“如果百姓用度充足,国君怎么会用度不足呢?如果百姓用度不足,国君又怎么会用度充足呢?” 八股文想要写得好,就必须把四书给扎扎实实的全文背诵下来,否则你不了解出题的前因后果,单单看截取的这段对话片段,是无法破题的。 不过很多时候就算知道了全文内容,想要破题精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现在沈忆宸就是如此。 单从字面内容来理解,这就是鲁哀公跟有若关于民生问题的讨论。提出身为统治者,利益得与人民利益保持一致性,只有让民众利益得到保障,统治者个人利益才能得意满足。 通篇所指向的方向,其实就是孔子的“仁政”思维。 但问题出来了,又该用怎样的方式去表达出来,代入圣人哪句言论合适呢? 另外还有更重要一点,这不是李庭修或者林震这样的先生考校,你只要解题精准,写的漂亮就行了。 这是县试,将由主考官周知县来评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文风喜好不同。也就意味着在答的精准之外,还得对周知县的胃口,否则不一定能得高分。 这就是八股文章难的原因,很多时候不仅考虑文章,还得考虑人心。 犹豫许久,沈忆宸终究还是下笔了。 破题的第一句,他写下了民既富于下,君自富于上。这句话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如果在下的百姓已经富足,那么在上的国君也就自然会富足。 这道考题的核心思维,沈忆宸判断出来两点,第一点是国君应该关心民众疾苦,第二点就是藏富于民。 本来沈忆宸破题思路,是接近于第一点的,但是后来他想了想,国君关心民众疾苦这条思路,不太像是县试考官要表达的东西,更像会试选取国之栋梁,才会要求的思维方式。 所以他选择了藏富于民这条思路。 既然有了方向,那后面的承题、起讲等等文章,对于沈忆宸的难度就陡然降低。 因为现在的四书内容,已经如同刻在了沈忆宸脑海之中,说倒背如流可能夸张了点,但滚瓜烂熟应该大差不差了。 所以八股文也有这点好,就是不需要太多自己的表达文字,只要记忆力足够的好,总能再四书或者注释中,找到合适的句子来代入进去。 有了第一篇破题,第二篇四书八股文,也就水到渠成了。沈忆宸完全进入到了应试状态之中,全程奋笔疾书,没有关注外界变化如何。 到了最后的五言六韵诗文,那更是不成问题。 这倒不是说沈忆宸诗文多么厉害,能轻松写出来,而是试贴诗反正也不关键,随便写对了格式凑合一下就得了,不影响大局。 当沈忆宸把所有考题写完,抬起头来下意识想要环顾一下四周,却除了青砖黑瓦,压根就看不到其他学童的情况。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沈忆宸立马开始誊抄起自己的试卷,要知道古代科举卷面整洁,是一项非常重要的指标,越是等级高的考试越看重。 誊抄过程中,手可千万不能抖,错了个字涂改的话,印象分会大打折扣。如若运气不好碰到个严格要求的考官,看到错字直接把你试卷给毙了,那真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当然,县试这种学童级别考试,对于卷面整洁度要求没那么严格,稍微有些涂改错字也是能接受的。 但是为了尽可能获得高分,沈忆宸整张试卷都写的工工整整,再加上他那一手标准的台阁体,看起来颇有一种赏心悦目之感。 誊抄之后沈忆宸也没有墨迹,直接就起身打算提前交卷。想着看是不是能跟主考官周知县搭上话,缓解一下之前的误会。 万一真要因为一个“小友”称呼,把自己试卷给毙了,那得多冤种啊…… 起身之后沈忆宸走出号舍,巡查的兵役们看到他手上拿着试卷,知道是要提前交卷的,也就没有过来阻拦。 借助着交卷的时机,沈忆宸也好奇看了几眼其他学子的状况。有如同自己一样挥洒自如的,也有绞尽脑汁,看着试卷满面愁容的。 甚至沈忆宸还看到了两间号舍里面的学子,干脆就趴在桌上呼呼睡着大觉。也不知道拥有怎样的心理素质,才能在这种场合睡的如此之香。 另外沈忆宸还在号舍的“黄金地段”,看见了朱庆宇的号舍,估计是因为同在成国公家塾队列的原因,两个人相距的其实并不远。 这小子一只手撑着下巴,另外一只手在砚台里面磨着墨。试卷上除了几个大字,其余一片空白,整个人都处于一种发呆状态之中,完全没有注意到沈忆宸从面前走过。 不出意外的话,下一届江宁县试,还能再看到这小子赴考。 江宁知县周顺坐在考舍最上方的主考位上,眼神时不时的扫视着四周动静。除了防止有喧嚣作弊之外,还有就是防止哪个学童生火做饭引起火灾。 不过县试毕竟只有短短一日,只要脑袋正常的,都不会带生食进来。甚至如同沈忆宸这样快速写完的,连吃食都不需要,中午时分就走人了。 “县台大人,下官看到有一名考生走出了号舍,不知道今年是谁第一个交卷。” 同考官江宁县丞,看见沈忆宸的动静,朝着周顺说了一句。 “喔,才中午时分,谁答题如此迅速。” 周顺心中也是有些好奇,能做到这么快交卷的,肯定是学识非常扎实,并且才华横溢之辈。 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不学无术瞎写一通,赶紧交卷还能赶上中午饭吃一顿好的…… 不过这种瞎写一通交卷的,会在主考官心中留下极坏的印象,基本上你这辈子别想在他手上通过县试了。 随着交卷考生逐渐走近,周顺终于看清楚来者是谁,他就是成国公的私生子沈忆宸! 说实话,见到是沈忆宸第一交卷,周顺心中不知为何,并没有多少意外之情。可能是当日家宴上的表现,也可能是冬至诗会流传出来的词曲,让他已经认定沈忆宸是有大才之人。 “父母官,学生沈忆宸交卷。” 沈忆宸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中试卷递到了周顺的面前,同时眼神打量着对方表情变化,看看有没有缓和关系的可能性。 “本次县考拨得头筹,不错。” 周顺肯定的夸赞了一句,但是脸上表情看不出什么喜怒哀乐,这让沈忆宸有些忐忑。 不知对方到底是惯例的客套,还是真心表扬。 “父母官,如若有些误会,还请大人有大量。” 沈忆宸也是豁出去了,直接道歉认怂,不管对方接受不接受,至少态度是拿出来了,总比莫名其妙被毙了强。 面对沈忆宸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周顺有些懵,这小子唱的是哪一出戏,不过是提前交个卷而已,至于大人大量吗? 莫非这小子是瞎写一通,随随便便就交卷了? 一想到这种可能,周顺赶紧打开沈忆宸的试卷查看起来,他心中这名学童可是有大才的,不至于做如此愚蠢之事啊。 见到周知县直接开始审阅自己试卷,这下轮到沈忆宸迷茫了,对方的这种举动放在县试里面,叫做当堂面试。 理论上是主考官非常看中这名学子,并且看了开头破题后,对于文章非常满意,便会当堂审阅。然后再出个题试之,通过之后就直接取中! 这到底是打算当堂取中我,还是想要当场淘汰我? 周顺打开试卷后,连开头的破题都没看,仅仅是映入眼帘的这一手字,就让他震惊不已。 别说周顺了,左右两位同考官,脸上都露出了惊讶之情。这手字压根不像学童能写出来的,放在会试之中,可当状元笔法了吧? 强忍着内心的震撼,周顺继续看了下去,这一下越看越惊心! 因为这两篇八股文章何止是破题精准,通篇散骈对仗工整,每股押韵平仄优美,称之为科举范文都不为过。 更可贵的是,这寥寥数语,完整的阐述了士大夫的治世方略。 深吸了一口气缓和下情绪,周顺缓缓把手中的试卷给放下,然后看向左右。 “诸位,我认为此子文章,可为案首!” 正文 050 案首之争 什么? 咋一听到周知县说出案首这两个字,两位同考官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就算你无比喜欢此子的文章才华,这可是第一份试卷啊,谁又敢保证后面交卷的数千名学子中,没有比这更好的? 现在就把案首给定下来了,是否对于其他考生不公平? 另外当堂取中,除了查看卷面外,还得出几个题考校一下学子。 这种当场面试做法,是为了防止考题提前泄露,以及试卷被人代笔的可能性。如若你答不上来主考官的问题,并且试卷又写的如此之好,肯定哪里有点问题。 周知县这些都没做,属实有些不符合规矩,再加上之前那声“沈小友”,莫非这名考生,真的是有背后勾连的关系户? 问题都有此等文采了,何必做那些背后手段了,不是没事找事吗? “县台大人,此事稍有不妥,不如我们先取中,再从长计议?” 县丞这时候开口提醒了一句,你实在没考校直接取中也就罢了,确定为案首是万万不可。 万一真有哪位学子不服举报,那后果就严重了。 县丞的这一声提醒,也是让周顺反应过来了,确实不能直接取中为案首,自己有些违规了。 “县丞所言甚是,是本官唐突了。” 说完之后,周顺把目光看向下方的沈忆宸回道:“文笔不错,可当取中。” 不过接下来周顺却突然话锋一转,望着远处说道:“雨入花心,自成甘苦。” 面对周知县这突然的一句话,如果不懂的人,估计会心里想这说的都是些什么玩意。 但这是在县试考场,主考官绝对不会与你胡说八道,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这句话就是当场考校。 古代科举当堂取中的考校,不会是想象中的长篇大论,让考生彰显其才华。毕竟时间就那么点,还得前几名交卷才说的上话,让你在这夸夸其谈,后面的还交不交卷了? 周知县现在举止,认真来说都已经超时了,还好沈忆宸交卷的足够早,另外就是拨得头筹。否则也没那么多时间废话,客套两句就让他出去了。 于是乎考校基本上都只有简单几句对话,其中最普遍的方式就是对联,因为八股文的对仗工整,某种意义上也是对联的一种形式。 “水归器内,各显方圆。” 沈忆宸没有丝毫迟疑,直接对答如流。 “答的好,出去吧。” 周顺很满意的点了点头,自己眼光没错,沈忆宸的才华确实可当案首。 “谢父母官,学生告辞。” 沈忆宸躬身退去,哪怕这种时候了,他还是有些不太敢相信,周知县这是取中我了? 但问题是当堂取中的话,应该要告知自己,后面几场县试就不需要再考,越级到府试阶段,而不是称赞一句后就让自己出去。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局面已经超乎了沈忆宸的预期,他之前想象提前交卷最好的结果,就是自己找机会道歉认怂,周知县给予个公平对待的机会,别穿小鞋就好。 现在看来,周知县虽然板着个脸,却并没有针对自己的意思,莫非其中有所误会? 沈忆宸一边心里嘀咕着,一边朝考棚大门方向走去,想要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只能等日后的发案了。 沈忆宸这边前脚刚离开,后脚就有其他学子走出号舍,也想着跟主考官周知县搭上两句话。说不定自己破题出色,拿到个当堂取中名额,后面四场县试就可以松口气了。 只是很遗憾,面对这些学子,周顺的态度就明显不一样了,对话都是非常公式化那种,没有任何一人被当堂取中。 不过也有几名大书院的学童考卷,被周顺给单独放到了一边,这些都是破题优秀文章,到时候第一名案首就由此选出。 考试时间不断流逝着,随着“铛铛铛”三声锣响,县试第一场正场就此结束。还没有写完的考生,都被兵役给喝止停笔,然后收走了试卷。 科举残酷,阅卷都还没有开始,下江考棚就隐约能听到数处嚎哭声音。 至于沈忆宸,他早早就的回到了客栈,然后睡了个回笼觉。 要知道县考大半夜就得起床准备,加上各种排队等待时间,真正进入考棚那一刻,就已经称得上身心俱疲,更别说考完后的状态。 就在沈忆宸半睡半醒之际,房间门被人给推开了,赵鸿杰跟李达的等人,一窝蜂的冲了进来。 “好家伙,我们出考棚后可在大门等了半天,没想到你居然回来睡觉了!” 李达等人也算是提前交卷的,不过他们提前的原因可跟沈忆宸不同,纯粹是写的差不多,再坐下去也憋不出来个啥,干脆早点交卷出来活动一下身体。 结果他们在门口等了半天,考试都彻底结束了,也没有看到沈忆宸从里面走出来。 还是赵鸿杰脑子稍胜一筹,想到沈忆宸会不会已经提前走了,于是一行人就浩浩荡荡的杀回客栈,果然发现他早就交卷回来了! “不然呢?站在门口吹冷风吗?” 沈忆宸交卷的太早了,距离考试结束还有一两个时辰,他也不确定赵鸿杰等人什么时候能出来,所以干脆就先回来了。 只是没想到,对方会在门口等着自己。 “那你何时交卷的,我可是前几个啊。” 李达感到有些不服,比自己交卷还早的屈指可数,沈忆宸有这么快? “应该是第一个。” 号舍面积这么大,并且还都封闭成不同区域,沈忆宸也不太敢保证自己是首位,所以加了应该两字。 “第一个?你该不会交了白卷吧?” 李达大吃一惊,自己只写了一道四书题,才做到前几位交卷的。 沈忆宸居然是第一个,那换算下来不等于没写? “贤弟,你以为我是你吗?” 沈忆宸没好气的回了一句,白卷等于自断科举之路,哪怕乱写也不可能交白卷。 也只有李达这种武将子弟摆烂,已经不在乎科举功名了,才会写一道题就交卷。 “厉害,不愧是大哥!” 听到沈忆宸没有交白卷,白胖子张祺非常合时宜的拍起了马屁。 “大哥文采无双,这次肯定案首了。” “没错,大哥真乃文曲星降世!” 可能是李达培养出了习惯,现在沈忆宸当了大哥,这群外院小弟们,开始吹捧到他身上。 面对这种肉麻的土味吹捧,沈忆宸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然后回道:“别来这套,说吧,找我有何事。” “何事?昨日醉仙楼没吃成,当然今日要去补上!” 李达大手一挥,拉起沈忆宸就准备朝醉仙楼杀去,昨晚被朱庆宇那个腌臜货扫了雅兴,今天怎么也要补回来。 以李达的块头力气,沈忆宸被拉扯真没多少反抗余地,只能被裹挟着走出了房间。 沈忆宸等人前往醉仙楼吃顿好的,江宁县官衙里面,主考官周顺与两位同考官,正对着满屋的试卷有些头痛。 数千份试卷,必须在今日之内就看完,而且这还只是第一场正场的考卷,明日有第二场初复,后日有第三场再复,到第四五日还有两场连复! 五日试卷加起来,去除一些不打算考满的,恐怕也得上万份了。 所以为了提升效率,绝大多数试卷都只会看个开头破题,稍微有一点点的偏题,无论你后面文章写的多么妙笔生花,都没有再被看下去的机会。 连续几个小时的阅卷,哪怕动作快到几秒钟扫视一个开头,长时间下来都让周顺有些头晕目眩。 相比较起来周顺还算年轻的,本县的教谕已经年过半百,老眼昏花被烛火给熏的泪流满面,这副惨状看的就连周顺都感到于心不忍。 但是没办法,就算最初级的县试试卷,也不可能随意让他人给翻阅,只能自己与两位同考官咬牙硬撑了。 熬到半夜,终于把最后几份试卷看完,三人聚集到书桌面前,开始讨论起有哪些学童被取中直接去院试。另外还有一件事情很重要,就是选取谁为县试案首! 江宁县教谕首先开口,指着桌上考卷说道:“县台大人,这里有五份试卷,都是今日佳作各有千秋,案首可从其中选取。” “林教谕,还有四场未考,现在定下案首是否为时尚早?” 江宁县丞表达了反对意见,县试要考五场,虽然第一场占据比重最大,但也并不意味着后面四场无关紧要。 现在直接就把第一名给定下了,万一后面有更好的文章出来,那该怎么办? “县丞大人言之有理,但古今都以正场为重,就算后续还有佳作,也很难被评为案首。” 林教谕坚持己见,因为后面诸如初复、再复等等场次,出题内容跟难度其实是逐步降低的。 难度不同,自然评判标准就不能等同。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当正场取中榜单放出去后,排名靠前的士子就会放松,后续几场文章质量不可避免的下降。更有甚者,后面几场干脆不考了,直接准备四月的府试。 所以按照规矩与公平原则,今日就得把县试案首给定下来,如果实在怕引起舆论上的争议,可以选择暂时密而不发。 见到教谕如此态度,县丞也明白想要老学究改变主意,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于是他干脆就说出来自己心中人选:“既然如此,我认为昭文书院的神童徐东海,可为案首!” 正文 051 红案提名 徐东海? 咋一听到这个名字,周顺与江宁教谕都有些诧异。 这名徐东海,确实当得起神童二字,据说七岁就能写诗作词,十岁熟读四书五经。 并且还以孩童年龄,考进了应天最好的昭文书院,更是从侧面印证了他的天分。 今年虚岁才十三,就来参加了江宁县试,还入选了五份最好的答卷之一,表面看起来好像各方面都无可挑剔。 不过认真来说,在这五份选中的试卷中,徐东海文笔、破题思路等都算不得出类拔萃。如若不是看在他年纪尚小的优势,可能都选不进来。 就这县丞居然还想要取中为案首? “徐东海文章稍显稚嫩,可以取中,但不可为案首。” 教谕直言反对,这五份里面最没有资格评为案首的,就是徐东海。也不知道县丞想什么,居然提名他。 面对林教谕反对,江宁县丞也不争论,而是脸上挂着一道深意笑容反问道:“那老教谕想点谁为案首?” “成国公府沈忆宸,以及江宁县学罗正,其二选一!” 林教谕说出了自己心中人选,沈忆宸今日拨得头筹理应加分,并且那一手字力压群雄,八股文章破题精准,整篇写的也没问题。 不过稍显败笔的是最后试贴诗,除了勉强对上了韵脚,其他各方面都极其平庸,简直跟前面优点判若两人。 罗正就恰恰相反,笔墨上稍逊一筹,八股文章两人算旗鼓相当。但是最后的试贴诗,就领先沈忆宸太多了,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面。 综合下来,林教谕更心属罗正。 “县台大人,你呢?” “成国公府沈忆宸。” 周顺没有什么好说的,他绝对力挺沈忆宸。 如若不是县试当堂点为案首太过出格,周顺当时冲动之下,都差点直接宣布沈忆宸为案首了。 听完两位同僚的回答,江宁县丞笑着回道:“就算不论县台大人的主考权利,单单投票沈忆宸也有两票了,这么看来案首就点为沈忆宸了?” 江宁县丞说完之后,却并没有等另外两位回答,而是继续说道:“不过下官认为,点中沈忆宸为案首,对于县台大人并无好处。” “张县丞,你这话为何意?” 周顺立马追问道,很明显这话里有话啊。 “沈忆宸乃成国公之子,这身份应天府可谓人人皆知。当日国公爷家宴,县台大人你也参加了,其中关联很难不让人产生遐想。” “另外今日考棚,县台大人你公开称呼为沈小友,还暗示吏员安排了号舍。并且沈忆宸交卷速度之快,很不合乎常理,再加上交卷之后,你又说出可当案首的话语。” “种种迹象综合起来,点沈忆宸为案首,县台大人您如何服众?” 江宁县丞一脸深意的看向周顺,意思已经很明显了,那就是你跟沈忆宸之间的瓜葛太多,外界会怀疑受贿徇私。 甚至别说是外界了,就连县衙中人,都感觉你跟沈忆宸的关系不正常。要还把他点为案首,不正好坐实了那些猜测吗? “一派胡言!” 周顺虽然年轻,但也不傻,这种赤裸裸的污蔑,他如何能接受? 自己对于沈忆宸的关照,不过是起了爱才之心,私底下并无任何联系,更别说受贿舞弊这些操作。 “县台大人,人言可畏,你可要慎重啊……” 江宁县丞又劝了一句,沈忆宸不当案首也就那么回事,但这可事关你周知县的前途,愿意拿来赌吗? 就在周顺无言以对之际,一旁的林教谕冷冷说道:“县丞大人,你选中徐东海,又真的是唯才是举吗?” 不比周顺这种年轻的空降知县,林教谕与张县丞一样,都是本地老官员了,双方知根知底很清楚。 张县丞说出这么一番话,绝对不可能是站在公义上为周顺考虑,更多还是为了自己私心。不出意外的话,看来沈忆宸,是挡了徐东海的路了。 听见林教谕都把话说的如此直白,张县丞就干脆承认道:“老教谕说的没错,确实不完全唯才是举,徐东海除了本身才华出色外,他还有另外一层身份。” “是何身份?” 教谕心里面也清楚了,看来这个徐东海,才是真正的关系户。 “南京兵部尚书徐琦徐大人的堂侄。” 当徐琦的名号报出来,周顺跟林教谕两人脸色一变。 要知道南京六部里面,唯一的部院实权大臣就是徐琦,他可不是什么休闲养老官,有很高概率重返京师权利中心的可能性。 难怪张县丞敢如此的肆无忌惮,就是吃准了说出来,别人也不敢拿他怎么样。 “县台大人您还年轻,卖徐大人一个面子,未来仕途上将大有可为。” 既然话都已经说开了,威逼之后就是利诱,县考徇私走关系,整个大明都是如此,算不得什么新鲜事情。 而且这徐东海本身就有才华,也没有舞弊泄露考题什么的,可以说卖这个面子毫无风险,完全就是举手之劳而已。 周顺稍微权衡一下,应该就会清楚该选择谁为案首。 说实话,此刻周顺心中确实犹豫了,先不论什么好处不好处的,自己不过区区正七品知县,何必为了一个才数面之缘的沈忆宸,去得罪南京实权大臣? 但是想要就此答应下来,周顺却又过不了自己内心的那一道士大夫精神的槛。 因为这是周顺第一次担任主考官,内心热血未凉,满满的为天子取士荣誉感。 明明沈忆宸各方面碾压了那个徐东海,却碍于对手有个当朝大臣的堂叔伯,就得令明珠蒙尘? 周顺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外派为官那日,心中曾许下的诺言,那就是:士大夫以文载道,以民为本,当不为权贵折腰! 想到这里,周顺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放松的笑容。 “徐大人为官清廉,为人正直,为臣谋国,乃我辈之楷模。” 张县丞咋一听到周顺对徐琦的称赞,还以为对方想明白了,这是在说点场面话示好。 结果仔细听这用词,好像又不那么对味,有点反讽的意思。 “我相信今日要是徐大人亲临,也定会秉公取士,绝不会徇私!” “所以本届县试案首,本官决定点中为沈忆宸!” 当沈忆宸这三个字出来,张县丞傻眼了,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年轻知县,真就那么一根筋犟到底。 “县台大人慧眼识珠,下官佩服。” 林教谕伸手长鞠一躬,这并不是什么场面话,而是打心眼里佩服。 凭心而论,这事要是换做自己,林教谕都没有勇气如同周知县这般公正大义。 周顺说完之后,为了防止自己后悔,直接咬牙走到了摆放取中榜单的红案面前,于榜首写下了沈忆宸的名字。 简单三个字,对于此刻的周顺来说,却恰有千斤之重! …… 另外一边的沈忆宸,此时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点中为案首,更不知整个取中过程中,有如此多的利益纠纷,周知县顶住了多大的压力。 他与赵鸿杰、李达一行人,今夜在醉仙楼,可谓吃的膀阔腰圆。到最后结账的时候,都能隐隐看到李达脸上那般肉痛表情。 吃饱喝足回到客栈房间,沈忆宸倒头就呼呼大睡,这倒不是有多么辛苦累到了,而是李达这群家伙实在太能劝酒了。 哪怕沈忆宸以明日还有县考为由,找了无数个借口,但人都在桌上了,挡得住初一,挡不住十五。 到了最后,沈忆宸干脆也放弃了抵抗,与李达来了个“不醉不归”。 半夜无梦,当天空之中还是星光点点的时候,沈忆宸就挣扎着从床上爬起,要赶着去县试第二场初复了。 摇了摇因为宿醉之后还隐隐作痛的脑袋,沈忆宸来到了院子里面,打盆冷井水洗了把脸,好让自己更加清醒一点。 与此同时,赵鸿杰也从房间里面走出来,一看到沈忆宸就抱怨道:“哎,早知道昨夜不跟李达喝这么多了,今日头痛欲裂,县试还怎么考啊。” “你也好意思说这话,昨夜劝酒最起劲的就是你!” 沈忆宸毫不留情的揭穿了赵鸿杰,可能是现在没有了李达的欺负压迫,这小子可比以前放开了不少。 甚至昨天晚上,还有胆子跟李达玩起了酒令,到最后都喝多了,两个人还勾肩搭背的哥俩好起来,沈忆宸感觉自己都看瞎了眼。 说话之间,李达等人也纷纷从房间走了出来,每个人都睡眼朦胧一脸疲态,完全没有了昨夜的精神劲。 洗漱完毕之后,随便吃了两口早餐,一行人就朝着下江考棚方向赶去。 与昨日考生们三三两两,在考棚前空地各处站着不同。今日沈忆宸等人来到下江考棚,看到了几乎所有考生,团团围在了一座告示栏前面。 “出案了,这么快?” 见到这一幕,沈忆宸一行人都是考了数次的老油条,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 只是以往放榜公布取中名单,最快也得到第二场初复结束之后,甚至慢者拖到第三场结束都有可能。 没想到今年主考官阅卷速度了得,第二场都还没有考,就已经出案放榜了。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看看取中了没?”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李达等人瞬间反应过来了,然后仗着身强力壮,硬生生在人群中挤出一条道来,杀到了公布栏的最前面。 “快看看,老大的名字在哪里?” 白胖子张祺因为体型缘故,想要挤到前面不太容易,于是只能扯着嗓子朝李达喊了一句。 “没看到我在哪里啊。” 面对张祺催促,李达快速扫视一圈,粗看之下并没有发现自己名字。 “谁说你名字了,是看老大沈忆宸的!” 听到张祺这句话,李达首先愣了一下,瞬间感到内心里面五味杂陈…… “狗叛徒!” 嘴上恶狠狠的暗骂一声,李达眼神动作可没有耽搁,又赶紧扫视了榜单名字,好像也没有沈忆宸的。 不应该啊…… 李达好歹也是见识过沈忆宸在诗会上的表现,整个南直隶的文人雅士都称赞他有才,还是状元公弟子,难道考个县试又得名落孙山? 不过很快李达反应过来了,自己习惯性的更关注榜单末尾的名字,毕竟要是能取中,自己名字肯定也在那块。 但是沈忆宸不同啊,他名字应该在榜单前面! 改变思路,李达从后往前看,一直扫到了第一行榜首,他才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沈忆宸! 正文 052 县考第一 “案……案……案……案首!” 当确认是沈忆宸的名字,李达说话都结巴起来了。 这倒不是他见识少,面对个县试案首都如此惊讶,而是李达怎么也不会想到,沈忆宸真有独占鳌头的实力。 要知道仅仅在半年之前,沈忆宸还是跟自己在家塾垫底的难兄难弟,时过境迁差距为何这么大了呢? “什么案首,你说谁案首啊。” 赵鸿杰也还没有挤到最前面,只是依稀听见李达说出案首两个字。 作为家塾常年垫底的三剑客之一,赵鸿杰同样没有意识到,这个案首会是沈忆宸。 “案首是沈忆宸啊,我们大哥!” 这下李达彻底被惊住了,以往喜欢的贤弟称呼都没用上,跟着也喊上了大哥。 “达哥别闹,这才第一场考完,案首没这么快出来,你眼花了吧?” 张祺并不是很相信李达所说的案首,甚至他有点怀疑,是不是李达喝多了还没醒酒,连名字都看错了。 并且话说回来,一般情况下第一场正场结束之后,只公布取中院试之人,而不会直接公布案首。毕竟考都没有考完,谁知道后面有没有更厉害的? “不信你自己过来看,名字上用朱笔点了红圈,这我还能看错?” 面对各种质疑,李达有些急了,好家伙自己老大身份没有就算了,现在连言语都这么没说服力了吗? 听见李达再三强调,这下白胖子张祺有些将信将疑,他发挥出自己体重优势,用力往前面人群撞去。 还真别说,吨位大确实有点用,一片骂骂咧咧声之中,硬是给张祺挤到了前排。 有了李达的提醒,张祺这下顺势直接看向榜首位置,果然第一名写的是沈忆宸名字,并且名字还被朱笔给圈住,这就是点为案首的标志。 “大哥真中案首了,江宁县考第一!” 张祺这一嗓子吼出来,围观榜单的学童们纷纷侧目,想要看看他嘴中的大哥到底是谁,能如此之有才,第一场县试就被提前点中为案首。 此刻还在往榜单面前挤过去的沈忆宸,也是听见了张祺的喊声,如果没听错的话,好像说的这个案首是自己? 说实话对于这场县试,被取中什么的,沈忆宸还是非常有信心。毕竟这段时间勤学不辍,再加两位老师孜孜不倦的教导,如若县试都考不过,那只能说明自己不适合科举。 但被点中为案首,这就是沈忆宸没有预料到的事情,甚至他压根就没有对此抱有希望。 因为沈忆宸心中很清楚,取中案首看的不仅仅是才华,还需要一点点运气,或者其他不可言喻的关系。 就算抛开后两点单论才华,县考三道题中最后的试贴诗,自己写的也不怎么样,因此扣分也实属正常。 总结起来一句话,考不上案首在意料之中,被点中了才是意外之喜! 随着几位外院同窗共同努力,沈忆宸终于挤到了榜单面前,他看着榜首那个被圈住的自己名字,这一刻所有尘埃落定,自己确实成为了县案首。 “昨日考完我就说了,大哥文采无双,这回肯定是案首!看到没,看到没,谁还敢质疑我?” 外院一名叫做吴荣的小弟,此刻满脸得意洋洋的邀功,仿佛考中案首的是他自己一样。 “屁话,我还说了大哥是文曲星降世呢,不比你吹的狠?” 另外一名小弟不服,毫不留情的揭穿了对方真面目。 “你们懂个屁,这是比谁吹的狠吗?是比谁吹的到位!” 张祺适时站了出来,义正言辞的教育起两位同窗,拍马屁也是有学问的。 本来众人都还在惊叹于沈忆宸考中案首,结果被这几个活宝一搅和,变成了马屁吹捧交流大会。 面对这一幕,沈忆宸无奈摇了摇头,然后悄摸摸的从人群中退了出去。他本就不是喜好高调之人,现在更是感觉丢不起这个人了。 同时心里面隐隐有些后悔,自己那日想着收这群货成为小弟,日后在军中好有些武将人脉,这个决定到底有没有用。 就这么一群活宝官二代,来日真的可堪大用? 不过这一群活宝的言语,也带动了其他考生们的议论,注意力从县考取中名单,转移到了沈忆宸个人身上。 “这个沈忆宸名字很耳熟啊,好像在哪里听过。” 其中一名考生不断嘀咕着沈忆宸名字,总感觉莫名熟悉。 “我也有这种感觉,不知从何而来。” 旁边一名学童应声附和,他也有同感。 “我想起来了,去年冬至诗会,有一名学童力压群雄,好像就叫做沈忆宸!” “没错,就是沈忆宸,果真才华横溢!” “犹记当时还有人取笑沈忆宸学童身份,现在看来,今日这案首称得上实至名归。” “确实如此。” 参加冬至诗会获得名气的好处,此刻开始显现出来了。这种提前点中为案首,要是放在往届县考,很容易引发一番争议。 但是放在沈忆宸身上,简直无可争议! 原因很简单,就是他能以学童身份,力压一众秀才举人,拿下了冬至诗会唱曲名额,有谁敢放言自己能比沈忆宸更强? 当你的实力仅仅比竞争者高出那么一丢丢,会引发各种羡慕嫉妒恨。而当你的实力完全碾压竞争者,得到的只会是敬仰崇拜,现在沈忆宸就是如此! 随着到场考生越来越多,沈忆宸被点中为榜首的消息,自然也传播的越来越广。 昭文书院序进牌下,一群考生面色不善,目光死死盯着被围在人群当中的沈忆宸,其中就有差点被选中为榜首的徐东海。 “呵,不就是被点中为案首,看那副小人得志模样。” 其中一名学童心中不忿,忍不住出言讥讽了一句。 “还不是靠有个国公爷的爹,否则能被提前点中?” 另外一人附和道,按照惯例提前点中案首必有猫腻,沈忆宸身上最大的背景,自然就是成国公朱勇。 “当初抢下东海状元公弟子的名额,也是因为成国公的关系吧。” 本来徐东海面色还算正常,结果一听到这话,瞬间就变得有些难看了。 去年状元公林震来到昭文书院担任教授讲学,许多才子文人应声前往听课,并且不少人心中,还抱有拜林震为师的想法。 而这其中,呼声最大的就是徐东海。 以他兵部尚书徐琦堂侄的身份,加上本身才学出色,不出意外的林震也会卖这个面子,把他收为弟子。 但世上很多问题,恰恰就处在意外两字上,林震允许了徐东海去听他的讲学,却并没有答应收为弟子。给出的理由,就是自己不收学童为弟子,至少得考中功名才行。 本来这番拒绝理由也没问题,徐东海欣然接受,却没想到时隔不久在冬至诗会上,听闻了林震收沈忆宸为弟子的消息。 你明明说过不收学童为弟子,而沈忆宸也是个学童,这不摆明了之前说辞是借口吗? 按照徐东海这群官家子弟的思维,林震会做出如此选择,定然是受到了其他方面影响。放在沈忆宸身上,毫无疑问就是成国公朱勇打过关照,否则他一个婢生子学童,也配拜状元公为师? 就因为这事,徐东海算是跟沈忆宸结下了梁子。 不过双方平常并无任何交集,甚至连认都不认识,哪怕徐东海感到心里不服,也只能就此揭过。 没想到今日县试,又被沈忆宸给压了一头! “东海,你说周知县点沈忆宸为案首,会不会背后有所营私舞弊?” “我不知道。” 徐东海不敢在这个话题上深聊,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家里人,也走了后门。 “应该不会吧,怎么说这沈忆宸也是有实力的。” 另有一名昭文书院学童,犹豫着说出这句话。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是沈忆宸两首词作已经名扬天下,要污蔑他没有才华,估计都没有人信。 果然这句话出来,其余众人都没有反驳。 说穿了这种背后议论,更多是出于一种文人相轻,嫉妒沈忆宸能被林震收为弟子。而他们本为昭文书院学子,都没有这个机会。 这种感觉就如同自己碗中肉,被沈忆宸给夺了去。 一番喧嚣过后,下江考棚的龙门大开,第二场初复即将要开始,准备放考生们进场了。 其实以沈忆宸被直接点中案首的身份,理论上他已经完全可以不参加后续四场县考,直接跳到四月的府试。 不过沈忆宸好歹也是“勋戚子弟”出身,基本政治敏感性还是有的。自己被提前点中为案首,正处于风头正劲的时期,一举一动都会被人给放大关注。 不参加后面四场考试,传出去必然会说自己狂妄自大,飘了什么的。而整个文坛官场,都不甚喜欢这种得意忘形之人,影响到后续科举考试的声望。 所以哪怕是做做样子,沈忆宸也打算把剩下四场考试给做完! 一切如同昨日流程,沈忆宸首先进入正堂拜见主考官。 只是这一次沈忆宸见到周知县,相比较昨日不仅仅面无表情,而且还脸色发黑十分难看,完全没有见到自己点中案首的那种欣赏神情。 面对这种场景,沈忆宸心中忐忑起来,到底什么情况啊,莫非自己又有误解? 这副表情怎么看着周知县像是被人绑架了,才勉为其难把我给点为案首似的…… 正文 053 哭笑不得 周顺没有被人绑架,不过他此刻心情,却跟被人绑架了差不多。 脸色之所以发黑,一方面是昨夜阅卷太晚,今日又起的早,基本上没怎么睡觉。 另外一方面,就是内心转辗反侧,想着自己为何那么勇敢,居然还真就点了沈忆宸为榜首。日后在仕途上面,得罪了徐大人还怎么混啊。 所以今日看到沈忆宸进来,内心情绪复杂无比,说难过吧不至于,要高兴吧也高兴不起来,就很纠结…… “学生沈忆宸,拜见父母官。” 不管周知县态度如何,沈忆宸该有的礼仪还是要做的,他首先礼拜了对方。 “嗯,本官点中你为县案首,希望你能继续精进,来日成为栋梁之材。” “学生必不辜负父母官厚望!” 听到沈忆宸的回答,周顺的脸上终于浮现出欣慰的笑容,身为主考官为国取士,想要见到的不就是此种场景吗? 年少英才,就应当高居榜首! 离开正堂之后,沈忆宸来到了昨日的号舍,依然是一段漫长的等待之后,才看到兵役们举着考题木牌,开始在考房之间穿梭。 今日这场考试被称之为初复,顾名思义就是初次复试,相当于为没有被正场取中的考生们,再提供一次补考的机会。 当然,这种补考机会不止这一次,后续还有三场。理论上足够刺激的话,有些考生能卡在第五场连复才被取中,经历一番人生的大起大落。 初复内容相比于正场,考试内容要稍微简单一些,四书八股文减半,只需要写一篇。另外试贴诗也不用写了,改为理论或者孝经论一篇,最后再默写百余字的《训士卧碑文》。 沈忆宸已经被取中为案首了,自然压力也就没有昨天那么大。今日的答题内容都写的很随意,也没有想着提前交卷跟周知县搭上两句话,一切都按照普通考生的标准进行。 考完后回到客栈,沈忆宸又被李达等人,拽着到酒楼喝了一顿,说是庆祝他被点中为案首。 其实说实话,县案首这种都当不得真正的案首,只有拿到了最终院试的院案首,才会被人承认高看一眼。 但这对于李达等人来说,庆祝不过就是个吃吃喝喝的借口罢了。 第三日的下江考棚,依旧是人声鼎沸的场景,明代县试的整体通过率,大概就是百分之三四的样子,而最终能考取到秀才的功名的,比例也不过百分之一二。 换算下来,参加江宁县试的这数千名考生,看似人潮涌动,实际上笑到最后的,不会超过百人。 这种通过率,李达等人想要取中难度可想而知,所以今日的公告栏榜单上,依然没有赵鸿杰跟李达一行人的名字。 对于这种状况,赵鸿杰几人也算是早已习惯,依旧嘻嘻哈哈的没当回事。如若这次再考不中,大不了弃文从武,依托父辈的关系去军中任职。 毕竟正统朝时期的武官,还没到明末不如狗的地步,依然称得上是条出路。 第三场考试为再复,难度已经降低到四书八股文都没有硬性要求了,只要考生能在四书五经考题中写出一篇就行。 另外还需要律赋一篇,试贴诗一篇,以及同样的百余字默写《训士卧碑文》。 到了第四、第五场连复,这下完全没有限制,时文、诗赋、经纶、骈体文不拘定格,你想怎么选就怎么选。 这就是为什么,之前周知县等几位主考官点案首,会出现争议的原因。 提前选中案首,确实有可能会对后面的好文章,造成一些不公平。但同样的,县试后面出题简单,考生能更好的选择自己所擅长的类型。某种意义上,也是对于第一场正场考生的不公平。 就这样接连五日县考结束,沈忆宸走出下江考棚的“龙门”,感觉天都蓝了许多。 这几日起早摸黑,还时不时被李达“裹挟”着出去吃顿好的,确实是有些疲惫了。 难怪古代很多人把科举考试,也称之为一桩体力活,要是身体弱的还真不一定能扛住。 站在门口稍等了会,李达一行人也从里面走了出来,二话没说就准备拉着沈忆宸,再次前往醉仙楼吃喝一顿,美其名曰庆祝县考结束。 问题是你们几个难兄难弟,硬是连科举入门县试都没有一人考过,还庆祝个啥啊…… 现在沈忆宸也算是明白了,为何古代很多世家子弟,会变成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就这种天天吃喝玩乐的诱惑下,一般人的意志力真抵挡不住。 当然,沈忆宸可不是一般人,这次义正言辞的拒绝了李达的邀约,选择提前回家。 原因很简单,母亲沈氏这几日,肯定日日夜夜都在担忧着自己是否能考过。他想第一时间把取中案首的消息告诉母亲,她的儿子终于有出息了。 回到自家的街角小院,轻轻推开院门,沈氏正跪在佛龛面前,祈祷着沈忆宸能通过县试,就连儿子已经站在身后都没有发觉。 沈忆宸默默听着母亲那些祝福祈祷话语,不知为何,他突然感觉到鼻头一酸。哪怕之前发案看到自己被点中榜首,都没有此刻情绪来的激烈。 对于母亲沈氏而言,这种期望已经差不多快有十年,次次都以失望告终,今日终于得以改变。 伫立许久,沈忆宸才轻轻呼唤一声:“娘,我回来了。” 听到儿子的声音,沈氏先是一愣,然后才满心欢喜的从地上爬起。来到沈忆宸面前,心疼的抚摸着脸颊说道:“宸儿,这几日考试辛苦了吧,都瘦了许多。” 本来沈忆宸内心里面还挺感触的,这句瘦了又让他有些想要发笑。理论上来说,自己这几日蹭李达吃香的喝辣的,应该是胖了不少…… “娘,你放心吧,我这几日过的挺好,一点都没瘦。” 沈氏抱着不太确信的心态,仔细打量了沈忆宸一圈,好像精气神确实不错,与往年考完县试回家有着很大区别。 “那个宸儿,这次县试你考得如何?” 沈氏终是有些忐忑的问出了这句话,可能经历过太多次失望,她害怕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也担心自己流露出来的情绪,会给儿子造成更大的打击。 “县试案首。” “县试案首怎么了,宸儿我是问你考的如何,不是问县试案首是谁。” 沈氏完全没明白儿子突然冒出个县试案首是何意思,她还以为沈忆宸会错了意,以为自己问案首是谁。 因为相比较外界,沈氏对于沈忆宸的学识了解,可能要更少。 比如两首声名远播的词作,亦或者冬至诗会的魁首,再加上状元公林震的弟子。这些东西,沈氏一个家庭主妇通通都不知道。 在她的印象之中,儿子还是那个考不上县试的后进生,只是最近这半年时间浪子回头,勤奋了许多。 “我被主考官点中为县案首了。” “什么,宸儿你是案首?” 沈氏表情由开始的错愕,到最后的惊吓,甚至开始用手猛拍起了胸膛。 见到这一幕也把沈忆宸给吓到了,母亲应该没有什么心脏疾病吧,万一这一下惊喜过度出现什么意外,明代可没有现代那些医疗器械。 “娘,你深吸气别激动,区区一个县案首而已,当不得什么重要头衔。” 结果沈忆宸这么一说,沈氏更加震惊了,自己儿子现在居然连案首都看不上了,他是得多飘啊! 深呼吸了半天,沈氏才平复下来情绪,用着一种不太敢置信的询问口气再度问道:“宸儿,你莫哄娘,实话实话,县试考的如何?” “娘,真的考中案首了。” 这下轮到沈忆宸哭笑不得,自己被第一场取中案首,外界那些考生都没有如此质疑。结果到头来,是自己亲娘不信能考中,也着实有些离谱。 “朱氏列祖列宗保佑,我儿终于有出息,没有丢了公爷脸面,考中案首了!” 沈氏高兴之余潸然泪下,她没有想到以前数次县考,沈忆宸次次名落孙山,这次不但考中了,而且还高居案首,真是靠祖宗保佑! 只是这话听在沈忆宸耳中,他却有些心情复杂,因为自己姓沈,而不是姓朱,跟朱氏列祖列宗没有多大关系。 他很能理解母亲期盼自己认祖归宗那份心,只是越深入接触成国公朱勇,沈忆宸就越能感受到帝王公侯之家的那份无情。 就算能纳入宗谱改姓朱,又跟成国公的脸面有多少关系,无非是自己展现出来足够高的价值,能为公府的朱门高墙,添砖加瓦罢了。 当然,这种时刻沈忆宸自然不会说这些东西,来扫了母亲的兴,而是淡淡一笑选择了默认。 情绪逐渐平静下来之后,沈氏立马来到佛龛面前上香还愿,并且还点了一封鞭炮庆祝沈忆宸高中。 甚至当左邻右舍被爆竹声音吸引过来,沈氏还忙不停蹄的告知他们,自己儿子高中县试案首了,内心那份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其实这么多年下来,自己儿子被外界所看轻,沈氏并不是一无所知。只是她身为一名弱女子,哪怕知道也无能为力,无法为沈忆宸做点什么。 时至今日,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正文 054 昭文书院 看着母亲种种庆祝举动,沈忆宸心中很是感触,这些年不止自己被看轻,母亲同样遭受到太多委屈。 只是为了不给自己压力,母亲沈氏从来都没有表现出来过,今日也算是一种释放。 在家休息了一日后,沈忆宸就来到了成国公府家塾,虽然他估摸着自己中案首的消息,先生李庭修应该已经知道了。 但是沈忆宸还是想要亲口告诉他,如若不是遇到了李庭修这种老师,自己大概也没有中案首的可能性。 因为县考放假缘故,外院家塾并无学童上学,所以沈忆宸直奔书房,不出意外的话先生肯定是在那里。 果不其然,当沈忆宸来到书房,看见李庭修手中拿着一本书,正坐在书桌面前品读。 见到沈忆宸出现在门口,李庭修并没有情绪多激动,只是淡淡说了句:“这次县试考的不错,取中为案首了。” 其实并不是李庭修不激动,而是昨日得知后,已经激动过了。再说在自己学生面前,还是需要保持一点师道尊严,同时也不能让沈忆宸太飘,毕竟县案首仅仅是第一步罢了。 “是的,不负先生所教。” “县试只是开始,四月还有府试,你切记不可松懈。” “学生明白。” 这不用李庭修嘱咐,沈忆宸也清楚县试只是第一关罢了,连个童生都还没考上。 所以从始至终,他对于这个县案首身份并不得意。 夸赞嘱咐了几句之后,李庭修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说道:“对了忆宸,你取中案首的消息,还没有告知林业师吧?” “是的先生,我打算等会就去。” 今日沈忆宸肯定要两名老师都报喜一遍,不过凭心而论,他对于塾师李庭修的感情,还是要更深厚一些,哪怕林震对于自己未来仕途上的帮助要大。 所以沈忆宸首先来到了成国公府外院家塾,再去林震那里报喜。 “那现在时日也不算早,你就先过去吧。” 李庭修开口催促了一句。 沈忆宸能首先想到自己,不忘蒙师之恩,这点李庭修很欣慰。 不过社会很现实,站在明代的立场上,就是座师要大于业师,最终大于蒙师。 林震并不是什么斤斤计较之人,收沈忆宸为弟子更没有在乎利益纠缠。但越是如此,越能显得这份师恩的珍贵性,沈忆宸理应重视。 “嗯,那学生告辞。” 沈忆宸很清楚李庭修的意思,所以也没有矫情客套之类的,行礼之后就转身离开。 看着沈忆宸离去的背影,李庭修脸上不由浮现出一抹笑容。昔日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如今隐约要蜕变为麒麟子了。 沈忆宸叫了辆马车,来到了业师林震居住的院落,不过却扑了个空,林震并没有在家,而是在昭文书院讲学。 拜师林震几个月来,沈忆宸一直都是来到院落请教求学,从来都没有去过什么昭文书院。一是因为路途较远,书院大多都是修建在清静之地。 另外一点就在于,林震之前没有公开过自己身份,这么贸然以弟子名义去拜访,可能会产生一些不妥。 但是这一次,沈忆宸就是不去,也得去了。原因很简单,已经拜访了李庭修,如若不及时报喜林震,耽搁一日传了出去,会引发极大的非议。 古代讲究一个天地君亲师,“三师”身份,哪一个礼数不到位都不行。所以沈忆宸立刻叫上马车调头,前往处于南京紫金山的昭文书院。 昭文书院目前是应天府最大的民办书院,始建于元朝,不过终元一朝,整个书院发展基本陷于停滞状态。 原因在于元朝统治者担心底层汉人造反,文化教育事业管控非常严格。表面在官方宣传上,对于民间开设书院大力倡导,实际每个书院都有朝廷委派的官员坐镇,讲学内容都被固定死了。 到了明朝初年,对于讲学内容的限制放开,不过昭文书院依旧没得到振兴。 但这次原因与元朝完全不同,纯粹是朝廷非常重视科举制度,大力发展了官学教育,才导致民办书院没人愿意去。 这点就类似于后世公立学校与私立学校的区别,除非是所顶级私立学校,教师资源逆天的那种。否则同等竞争力之下,大多数人还是会选择公立学校,怎么说学费也要便宜许多。 后来到了明宪宗的成化年间,由于科举腐败,官学也日渐垮了,于是一大批士大夫站了出来,兴复或者创建书院。 所以后世比较闻名的明代书院,比如崇正书院、阳明书院、东林书院等等,基本上都是创建于明朝中后期。 来到昭文书院山门,沈忆宸向门房通报了来意,经历过冬至诗会的宣传后,现在他状元公弟子身份,已经算得上“人尽皆知”了。 核实完身份,门房就告知了林震所在讲堂的位置,沈忆宸独自沿着有些曲折的石梯,一步步来到了书院的大门口。 昭文书院大门相比较南京城内那些公侯府邸,显得十分朴素无华。除了高悬梁上的“昭文书院”四个大字外,就别无他物,连基本的门联都没有。 沈忆宸抬腿跨过门槛,迎面而来的是朗朗读书声,这里聚集了应天府最为优秀的学子,文风之盛自然毋需多言,与成国公府外院家塾,时常一片嬉戏打闹之声,真是形成了鲜明对比。 沿着木制长廊,沈忆宸来到了门房所告知的“明学堂”,林震此时正站在讲台之上给学子们授课,讲学内容正是关于《尚书》的经义诠释。 由于事先没有通知,所以林震并不知道沈忆宸已经站在了讲堂之外。而身为弟子,沈忆宸自然也不可能这么冲进去,打断老师的授课。 于是就这么安静站在门外等待着,直到林震眼角余光看到窗户外站着一个人影,这才发现是沈忆宸到来。 “诸生自行背诵,为师暂且有事,去去就来。” 嘱咐完毕后,林震就径直朝着讲堂外沈忆宸走去,脸上还有着一副欣喜神情。 “弟子冒失,打扰到先生授课了。” 见到林震出来,沈忆宸赶紧先行鞠躬致歉。 理论上他这种贸然造访,并且打断先生授课的举动,是非常无礼的行为。 但沈忆宸事先也不知道如此,人来都来了,总不可能打道回府。 “无妨,忆宸你突然前来,所为何事?” 林震开口问了一句,其实他心中隐约猜测到沈忆宸前来的原因。不过弟子取中案首这种事情,他还是希望能亲自从沈忆宸口中听到。 “回先生,县试已经结束,弟子被取中为案首。” “好,果然不负重望!” 哪怕已经知道答案,林震此刻也是很开心。 一个县案首对于林震状元身份而言,不过是芝麻绿豆大的荣誉,他更高兴于自己眼光没错,沈忆宸也没有辜负自己期望。 林震的这声“好”,由于情绪过于激昂,也是惊动了讲堂内正在背诵文章的学子,他们纷纷探出头来,想要看看是何事让先生如此激动? “这年轻士子是何人,能让先生如此开怀?” 一名学子并不认识沈忆宸,好奇的问了一句。 要知道前段时间南京部院大臣来昭文书院视学,林震都一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模样,哪像今日这般热情。 “不清楚,但很眼熟。” 另外一名学童回道,他是参加过冬至诗会的学子,见过沈忆宸的模样。只是时间过去数月,仅仅一面之缘印象不太深刻,所以只是觉得有些眼熟。 “我知道他是谁。” 讲堂内徐东海,盯着长廊上的沈忆宸,冷冷吐出这句话。 “是谁?” “成国公府沈忆宸。” “是他?” 当听到这个名字,昭文书院的学子们一片哗然,沈忆宸以学童身份拜林震为师,并且夺下冬至诗会的魁首,经历可谓如雷贯耳。 没想到今日,意外见到真人了! “难怪先生如此重视,真是好生令人羡慕。” “据说这次县试他提前点中案首,估计是来报喜的。” “看着仪表堂堂,难怪传言秦淮曲绝都邀请他共度良宵。” 各种议论声音纷纷响起,其中以羡慕神情居多。 因为昭文书院的学子们,虽然也称呼林震为先生,自称为学生,但相比沈忆宸这种正式拜师的,名分上还是要差了不止一筹。 今日又看到林震如此热情的对待,那份喜爱之情简直溢于言表,更是让在座学子们羡慕不已。 也不知道沈忆宸走了什么狗屎运,一个学童能得到状元公如此厚爱。 “哼,不过一县案首耳,连功名都算不上,你们别辱没了自家身份!” 这时候一名昭文书院学子起身反驳,语气中满是怒其不争。 这群人身为昭文书院学子,理应是南京城的天之骄子,其中很多人身上都有秀才举人功名,现在居然羡慕推崇起一名学童来,真是坠了书院的名声,学子的身份! “冯子楚说的没错,我们昭文书院学子个个顶尖,难道还会被一学童给比下去吗?” 徐东海起身赞同之前那名学子所言,他始终怀疑沈忆宸这个案首有猫腻,县试输了一筹内心更是万分不服,今日自然不会帮他说好话。 果然当这两句话出来,其他学子都闭口不言,因为谁还继续称赞,就相当于默认自己不如沈忆宸。 虽然这里面很多学子认可沈忆宸的优秀,但他们也有着自己的一份学霸骄傲,要承认不如一名学童,是万万不可能的。 正文 055 年少轻狂 沈忆宸与林震还在长廊谈话,丝毫不知讲堂内已经起了这么大的争议。 “忆宸,你的县试考卷,为师已经看过。四书题写的很不错,试贴诗过于随意,后续的府试、院试要注意。” 听到业师林震这么一说,沈忆宸还是有些震惊的,他本以为最多就是已经知道自己被点为案首,结果没想到就连试卷都看过,这就是权贵的力量吗? 其实沈忆宸有所不知,县试结束后卷宗公开,本来就是科举的程序之一。 这样做一是可以让士子们学习、借鉴优秀文章,起到教辅书的作用。另外一方面,也算是一种监督,如若取中的试卷写的太烂,可以向儒学提举司举报主考官徇私。 以林震文魁的身份,想要看到一份公开的试卷,不是轻而易举? “学生明白,日后定当补齐短板。” 沈忆宸也很清楚自己在诗词方面的劣势,不过想要补齐短板,只能嘴上说说了。 因为四月府试之后,被取中的话为童生,就将立马参加院试。再被取中,就获得了秀才功名,得到参加三年一考的乡试名额。 很不巧的是,明英宗正统九年,正好就是三年一考的“大比之年”。 乡试开考时间为八月初九,这就意味着沈忆宸要是一切顺利,今年大半年都得为一场场考试准备着。能把经义给学好,已经称得上不容易,哪有空闲的时间去学什么诗赋? 所以补齐短板,沈忆宸就算有心,也无力。 林震又聊了几句关于应试方面的嘱托,然后估摸了一下时间,自己应该回到讲堂继续授课。 于是开口道:“忆宸,为师还有课时在身,暂且就不便与你久谈。” “弟子明白,还请先生继续讲学。” 林震点了点头,正准备返回讲堂的时候,突然冒出个想法:“忆宸,如若今日你无事的话,不如留下来旁听,为师正好在讲解《尚书》经义。” 对于沈忆宸的学识,林震心里面也很清楚,县试被取中为案首,正常情况下府试都会顺利通过,然后直达院试。 这也就是说,沈忆宸最快在五月就要正式考五经题。 现在沈忆宸的治《尚书》功力,远没有他四书扎实,而且五经题不像试贴诗那样,稍有瑕疵也不影响大局。 一两个月的准备时间并不长,沈忆宸想要稳固经义、补全诗赋,就得抓住任何空闲时刻。 今日自己正好在讲授经义,沈忆宸留下来听课最好。 “先生,弟子不是昭文书院学生,留下来恐有不便。” 沈忆宸心中有些顾虑,自己不是书院学生留下来白嫖听课,很容易给老师带来非议。 “忆宸你呀,就是太过于谨小慎微了,随为师进去吧!” 林震无奈摇了摇头,自己这名弟子哪都好,就是过于年少老成。 做人做事各种细节,都要讲究个面面俱到,这种风格习惯根本不像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子。 要知道林震这几年辞官教书,也见识过不少与沈忆宸同龄的年轻人,大多数都是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的那种,唯独自己这名弟子与众不同。 听到林震都这样说了,沈忆宸也是腼腆笑了笑,跟随在他身后一同走进了讲堂。 昭文书院的学子们,本来还在讨论着沈忆宸,结果抬头一看,发现正主都已经走了进来,脸上表情有些惊讶意外。 “诸生,这位是我的弟子沈忆宸,今日暂且旁听一课。” 稍微介绍了下,林震就指着讲堂内一个空置座位,示意沈忆宸坐过去。 “鄙人沈忆宸,打扰诸位了。” 沈忆宸入座之前,也是很客气的朝昭文书院学子行礼问候,基本的客套礼仪这些,他从来不会留下话柄。 本以为就是简单的旁听一课,感受一下明代学院的学习氛围,不过当沈忆宸走到自己座位,正准备坐下的时候。 突然有一名昭文书院的学子站起身来,朝他行礼道:“鄙人冯子楚,久闻沈兄大名,今日得以一见,真是三生有幸。” “在下才疏学浅,冯兄言过了。” 沈忆宸谦虚回了一句,感受上却不怎么舒服,可能是这人言语太过,反倒隐约带有一种攻击性。 “沈兄,这就是你过谦了。” 冯子楚嘴角露出一种轻佻笑容,又言道:“应天府人人皆知你为冬至诗会魁首,县试又被提前点中为案首,还深得先生器重。让我们昭文学子,都深感自愧不如。” 如果说之前那股不舒服,还是一种主观感受,那么现在冯子楚这段话出来,相当于印证了沈忆宸的想法,这家伙就是在挑衅自己。 只是沈忆宸有些不明白,自己与他素不相识,哪来的这么大攻击性? 林震站在讲台之上,听着冯子楚的言语,脸上却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玩味表情。 其实从冯子楚站起身来说出第一段话,以林震对于学生的了解,就已经猜测到对方的意图,他是对于沈忆宸不服气! 换做正常情况下,这种课堂比试行为,林震会出言阻止,过火了还会开口训斥。但这一次,他压根就不打算插手,甚至还生出了一种看戏的心态。 理由也很简单,就是沈忆宸以往表现太过于老成,反倒衬托出冯子楚的争强好胜,才更像一名心高气傲才子,面对“劲敌”的正常反应。 年少老成、谨小慎微并不是件坏事情,但沈忆宸身为一名年轻人,要是没有了年轻气盛,那还能叫年轻人吗? 圆滑世故看似处处都不得罪,却往往到了最后,也迷失了自己心中的坚守跟准则。这个年龄段,沈忆宸就应该展现出特有的棱角跟锋芒! 面对冯子楚的挑衅,沈忆宸下意识的看了眼林震,毕竟这些人也是他的学生。 俗话说得好,不看僧面看佛面,要如何应对怎么也得看看林震的反应,要是折了自己老师面子可不太好。 只是这一眼望去,林震的反应让沈忆宸很迷惑,先生好像完全不在乎的样子,甚至还挂着淡淡笑容看热闹? 沈忆宸并不知道林震心中所想,就在他疑惑不解之时,冯子楚见他久久没有回话,好像还在寻求先生林震的帮助,内心不由生出一股鄙夷。 连单独应战的勇气跟实力都没有,还需要向先生求救,真不知道状元公一世英名,为何会收这种懦夫当弟子! 看来所谓的年少英才,不过是欺世盗名之辈! “既然今日有幸得见,鄙人正好有几处疑问不解,还想请教沈兄一二。” “嗯,你说吧。” 沈忆宸没有弄明白林震到底什么态度,不过这冯子楚跟个狗皮膏药似的黏上来,而且摆明是想要搞事情,他也懒得再继续客套下去了。 林震之所以会认为沈忆宸谨小慎微,是因为沈忆宸对于自己所尊重的人,礼数上都做的非常到位,没有一丝的逾矩。 而对于那些给脸不要脸的人,沈忆宸也不介意让对方见识一下,什么叫做锋芒毕露。 当听到沈忆宸这句“你说吧”,冯子楚都有些怀疑是不是听错了,这小子是把自己绵里藏针的客套话,当作真向他请教了? 这到底是真傻听不出来,还是在装傻? “沈忆宸,你好大的口气!” 徐东海趁此机会也站起身来发难,他可不相信县试案首,连这种基本的客套话都听不出来,很明显是狂妄无比,真打算赐教冯子楚了! “先生讲学时间宝贵,冯兄既然想要解惑,那就莫耽搁了。” 沈忆宸压根就没正眼瞧下徐东海,甚至完全忽视了他的言语,而是继续向冯子楚补充了句。 沈忆宸这句话出来,是个人都明白了他此时态度。 没错,你不是想要请教一二吗?那我现在就来给你答疑解惑,有什么问题? “这沈忆宸完全无视了徐东海,真是有够嚣张。” “徐东海乃徐大人的堂侄,县试被沈忆宸压了一头,现在又被如此羞辱,估计梁子结下了。” “结下又如何?沈忆宸可是成国公之子,不比一个堂侄强?” “传言沈忆宸低调异常,现在看来挺年少轻狂的啊。” “冯子楚夺得五经魁后眼高于顶,终于碰到对手了。” 讲堂内这些昭文学子们,面对此等场景,开始忍耐不住议论纷纷。 与成国公府家塾那种“高干”子弟私塾不同,昭文书院各个阶层的学子都有。像徐东海这种仗着家世背景,平日在书院傲慢无比,看他不爽的人也不少。 另外沈忆宸婢生子出身,一路以学童身份逆袭而上,经历过程也收获了不少人的好感。所以哪怕在对方的主场,言论倾向于他的依然不少。 “你……” 徐东海跟冯子楚两人,异口同声的说出了个你字,结果发现与对方撞词后,又同时收声。 两个人脸色都有些铁青,内心里面又气又恼。冯子楚是没想到自己客套话被沈忆宸给利用,现在自己要出题刁难的话,不正好印证了是在向他请教? 徐东海就更是愤怒无比,他纯粹是羡慕嫉妒恨沈忆宸,把对方当作自己未来府试、院试案首的最大竞争对手,所以才会拱火冯子楚去刁难。 当然,要是有机会的话,能顺带一起踩一脚,也不是不可以。 结果万万没想到,自己在对方眼中,连个“对手”都算不上,从头到尾没正眼瞧过。 最大的羞辱是无视,最高的轻蔑是无言! 正文 056 倭寇传闻 眼看着局势已经逐渐脱离了“才学”争强好胜的范畴,林震适时站出来打断道:“好了,学海无涯应当共同进步,冯子楚你若有何疑问,退堂之后再来找我解答吧。” 林震的这番话,也算是给双方一个台阶下,再继续唇枪舌剑下去就有辱斯文了。 “是,先生。” 林震既然已经发话,那无论有何怒气跟不服,都不可能在讲堂之内继续下去。否则就不是学子之间的纠纷,而是在挑战师道尊严。 三人拱手称是后,纷纷坐了下来继续上课,只是在徐东海跟冯子楚心中,却感到憋屈万分。 明明是准备给对方一个下马威,让他见识一下昭文学院学子的实力。结果现在看来,却被沈忆宸给拿捏住了,自己倒是处于下风! 沈忆宸此刻却波澜不惊,压根就没有放在心上,因为来到古代久了,深深的理解了什么叫做“文人相轻”。 越是有才华的人,就越有着那么一股子傲气,看跟自己差不多的人就越不服。 特别这群昭文书院的学子,放在旁人眼中都是些天之骄子。而自己不过区区一学童,却能拜林震为业师,还被邀请入讲堂旁听,这种待遇怎能不让人眼红? 所以他们想要针锋相对在学识上比较一番,也就不足为奇了。 林震讲学过程中,讲堂内都很安静认真听课,不像在家塾还有人时不时窃窃私语。毕竟状元身份摆在这里,没有哪位学子敢胡闹。 还有就是生源上确实有差距,成国公府外院的学童,放在后世基本上可以统称为“差等生”。 另外相比较家塾的蒙学,《尚书》经义就只能用诘屈聱牙这个成语来形容了,哪怕沈忆宸治书已有数月之久,都不敢说自己能完全理解下来。 但好在林震学识渊博,哪怕再深奥难懂的古语,都能引经据典让学生们理解其表达的含义。 不知不觉中,一堂讲学的经义课就结束了,退堂之后沈忆宸也随着林震一同走出讲堂。 踱步在长廊上,林震看着沈忆宸似笑非笑的说道:“忆宸,你今日表现可大有不同。” 听到林震这么一说,沈忆宸还以为先生打算怪罪自己,在讲堂上与两位昭文书院学子,唇枪舌战的事情。 于是赶紧致歉道:“先生,是弟子轻率,不应在讲堂之内产生纠纷。” “不,你没有轻率,做的很好。” 什么? 这下沈忆宸都愣住了,以往都只听说过先生责罚学生之间的摩擦,林震却反其道而行之,这是鼓励争端吗? “别误解,为师只是希望你有时候,能适当展现一下自己的锋芒。” “人不可咄咄逼人,更不可唯唯诺诺,君子当取其中庸之道。” “是先生,弟子受教了。” 沈忆宸此刻感到有些哭笑不得,别的先生都是劝告弟子前往要低调,不要年少轻狂到处惹事。结果自己的老师,却劝告应该跳一点,别太低调了。 现在看来,是自己还不够高调? 就这样一路走到了长廊尽头,沈忆宸看着天色也不早了,于是拱手道:“先生,如若无事,那弟子就请辞了。” “去吧,山路湿滑,注意脚下。” “谢先生关心,弟子告辞。” 说罢,沈忆宸后退了几句,然后转身离去。 但是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却还听到了林震的嘱咐:“切记为师所说,鲜衣怒马才是少年郎!” 听到林震的再三嘱咐,此刻沈忆宸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之前在讲堂上,先生没有阻止并出现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看来不是自己有所误解,而是以往的一些表现,让林震产生了误会。 不过这样也好,放在古人的价值观里面,认为自己低调异常,总比高调张狂要好。别看现在林震再三强调,要真如同纨绔子弟那样到处惹是生非,估计连成他弟子的资格都没有。 回到家后,天色都已经黑了,沈忆宸吃过晚饭来到自己房间,如同往常一样秉烛夜读,丝毫看不出在县试取中案首后,有任何放松懈怠的意思。 因为沈忆宸心中很明白,未来科举之路上,还有无数道难关等着自己,特别是短板的经义跟诗赋,越到后面要求就越高。 到时候在四书题水平都差不多的情况下,经义跟诗赋水平,很有可能就成为判定是否录取的标准。 时间紧促,沈忆宸不愿意浪费过多。 三天之后,成国公府外院家塾也恢复了正常教学,不过再次见到李达的时候,这小子走路都一瘸一拐的。 腿是没被他爹真打断,但看着德行,应该被打的也不轻。 至于赵鸿杰,本身就死猪不怕开水烫,加上又是个庶子,估计他爹也没抱有多大希望,来到家塾后依旧生龙活虎的。 而且没有了李达的欺负,现在赵鸿杰小日子过的愈发潇洒,前景一片光明! 至于沈忆宸自己,也稍微有了一些变化,那就是在每日功课后,李庭修会专门为他补习一些关于经义与诗赋上的学识。 李庭修所谓的不擅长经义,那是相对于林震这种状元而言,并不意味着他学识就真很差。 怎么说也是壮年中举,还能被成国公朱勇看中聘为西席,水平就不可能差到哪里去,帮助沈忆宸这个连学童还是绰绰有余。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很快就来到了四月,距离府试还有不到半个月时间。 相对而言,府试对于沈忆宸的难度不是很大,因为在科举有个潜规则,那就是县试中了案首,府试基本上等同于被取中。 除非是作弊本身学识特别差,亦或者你跟知府有仇,他就是不取中你,否则很难出现什么意外。 但就在沈忆宸全力备战府试的时候,应天府却人心惶惶,整个街头巷尾都在传着倭寇快要打进来了。甚至一些胆小之人,开始收拾家中金银细软,准备随时好跑路! 别说是普通老百姓了,就连成国公府这种高门大院,都已经开始流言四起,学童们纷纷讨论起外界的倭寇局势。 “忆宸你听说没,倭寇袭扰浙东,已经攻破了台州、宁波的千户卫所,正在沿着海岸线北上,准备攻打松江府。” 赵鸿杰一脸担忧的跟沈忆宸说起目前局势,他们这种武将子弟,哪怕父辈还在京师任职,所获得的信息量也远超常人。 “不太清楚,但松江府没那么容易攻破,而且就算攻破了,距离应天府也有一段距离。莫非这小小倭寇,还能顺着大江逆流而上,攻破应天府?” 沈忆宸并不担心,更别论什么恐慌了,现在还是正统朝时期,虽然边防卫所已经开始糜烂,但也还没烂到完全垮掉。不像嘉靖朝时期那样,被几十个倭寇就杀到南京城下,还大摇大摆的离开了。 “这可说不定,五年前倭寇不就连破了台州、桃渚、宁波、大嵩等千户所,还攻陷了昌国卫。当年皇上可是诛杀了失事将官三十六人,还增设了海防倭官,这才过了几年,倭寇又卷土重来了。” 赵鸿杰所说的是正统四年的倭乱,那一年倭寇带着四十余艘船,从福建沿海北上,一路烧杀劫掠,直到攻破了昌国卫这种军事重地才结束,可谓朝野大惊。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次倭乱也从侧面暴露出大明海防的薄弱,整个东南沿海卫所大多糜烂不堪,为日后更为严重的东南倭乱埋下了隐患。 不过哪怕就是倭乱最严重的明朝后期,也不存在攻陷南京这种大城的可能性,更别说正统年间北方京营卫所还是有很强战斗力的。 目前这种舆论恐慌,不过后跟后世各种抢盐、抢米的心态差不多,以讹传讹导致越传越夸张。 沈忆宸满脸不在乎,坐在后排的李达看到赵鸿杰这副怂样,又有些憋不住了。 “赵鸿杰,你好歹也是京卫赵同知的儿子,有这么怕几个矮子倭寇吗?要是真打过来,大不了投笔从戎,披甲上阵杀敌就是,慌个球?” 相比较他人的恐慌,李达语气中甚至隐约带着一种兴奋,他早就期望能有机会上战场杀敌,而不是在这家塾中背什么四书五经。 如若倭寇真的打过来,李达立马就去南京都督府报备,以他爹京师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的身份,从军报国肯定毫无问题。 “李达,你这么想从军吗?” 沈忆宸回头问了一句。 “当然,大丈夫当提三尺之剑,而不是这根破笔杆子。” 李达一边说着,一边厌恶的看着手中毛笔,从这表情跟动作也能看出来,这小子确实很厌学。 “如若真喜欢从军,就去京师加入京营吧,我修书一封给国公爷为你举荐。” “真的吗?” 听到沈忆宸愿意给国公爷修书举荐自己,李达的两眼可谓放光。 “当真。” “但……国公爷与你……” 短暂的兴奋过后,李达想到了更为现实的问题,那就是沈忆宸还是个婢生子,他修书有何用? 说句更难听一点的,国公爷会不会看他的家书都成问题。 “放心,国公爷一定会看的,不过前提是能说服你爹李佥事。” “好,这次我定当不会退让!” 李达恶狠狠的回了一句,有了国公爷背书,那么这次一定能成功。 如果说之前收了李达这群人当小弟,只是沈忆宸一时兴起所为。那么现在愿意修书让他去从军,就称得上是一手布局了。 这次倭乱虽然沈忆宸很清楚没什么威胁,但也算给他提了个醒,未来的正统朝,将会发生堪称剧变的战事,必须要有两手准备了。 要是真的历史发生改变,到时候自己靠着一根笔杆子,就会如同今日信了流言的平民般,毫无自保反抗能力。 正文 057 落花有情 早学结束之后,沈忆宸没有第一时间前往公府食堂吃饭,而是坐在课桌前修起了“家书”。 他之前对于李达的承诺可谓信誓旦旦,不过真要让成国公朱勇听进去,说实话并无把握。 沈忆宸目前最大的倚仗,就是家宴结束后的下午,朱勇所展现出来对于自己的“器重”,以及那句称得上毫不虚伪的“一荣俱荣”。 既然朱勇认为自己变得更强大,有助于成国公一族的繁荣,那么必然会理解让李达这群武将子弟从军的好处。特别现在蒙古也先部势大,边境重压之下将会更加倚重武将,多些自己的亲信部下总不会是坏事。 某种意义上来说,沈忆宸不愧有着成国公的血脉,两个人心底都隐隐暗藏着一种对于巩固权力的野心。 课程结束之后,沈忆宸独自一人回家,现在赵鸿杰等人也习惯了他的“好学”作风,没有重要事情不会轻易拉着他再去玩耍。 不过当跨出角门,来到公府旁小巷的时候,沈忆宸看到陈青桐带着丫鬟雪儿,正在焦急的左顾右盼着。 见到沈忆宸出来,陈青桐脸上露出欣喜之色,提着裙摆一路小跑飞奔过来。 “慢点,小心脚下石子。” 不知为何,可能是很久未见,突然见到陈青桐出来,沈忆宸心中也生出一股愉悦之情。 “忆宸哥哥,好久未见,你最近还好吧?” “挺好的。” “对了,还有你考中了县案首,我也一直没机会来给你道喜。” “无妨,再说现在不是来了吗?” “现在意义不同,我应该早点见你的。” 陈青桐仿佛有很多话想要跟沈忆宸诉说,一见面就各种言语不断,只是当说到见面的时候,语气中很难掩饰一股失落。 “忆宸哥哥,你听说倭寇的事情没?爹爹跟南京兵部尚书谈话被我听到了,好像倭寇正在进攻松江府,南直隶卫所以及神机营兵卒们已经开始集结,准备前往松江府协防。” 家塾外院都已经传到沸沸扬扬的事情,内院自然更不用说,对于陈青桐而言,都已经能知道具体的军事部署了。 “听说了,不过应该没什么大事。” 沈忆宸虽然不敢确定,历史会不会有所改变,但他是真不信正统年间区区几个倭寇,能打倒南京城脚下。 要知道就算万宁年间大明已经腐朽不堪,进入了王朝轮回的衰退期,照样还能在朝鲜干翻丰臣秀吉的侵略军,现在倭寇算得上个什么东西? 当然,受限于接收的信息量,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有沈忆宸这般视角。毕竟古代贼过如梳,兵过如篦,无论是正义还是非正义战争,打赢还是打输,最终受苦的一定是老百姓。 有这么多血泪历史摆在面前,普通人担心害怕有兵争很正常。 “听闻倭寇们都很残忍,如若真的有事,到时候忆宸哥哥你就来泰宁侯府避难。南京五军都督府、五城兵马司等等兵丁,都会着重防守的,定然不会有事。” 看着陈青桐一脸认真的模样,沈忆宸只得点头笑道:“嗯,知道了。” 就在陈青桐还准备多说点什么的时候,身旁丫鬟雪儿却小声提醒道:“小姐,候府马车来了,我们要准备走了。” 面对丫鬟的催促,陈青桐脸上失落表情更甚了,她只得看向沈忆宸说道:“忆宸哥哥,我不能在外久留,记住我所说的话,要是有危险就来泰宁侯府。” “青桐,你是有什么急事吗?” 看着陈青桐这一副神色匆匆的模样,沈忆宸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其实那次南市街游玩之后,沈忆宸也好几次想找机会,打听一下陈青桐的近况。 只是奈何没入宗谱,国公府内院对于他来说就是禁地,而且经历过家宴事件后,内院学子们与沈忆宸关系降低至冰点,不故意使绊子就算不错了,怎么可能帮他打听问话。 “没事,就是爹爹要求我早些回去。” “是因为我的关系吗?” 这种把心事都写在脸上了,沈忆宸除非是眼瞎,否则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怎会,忆宸哥哥你别多想。” 陈青桐为了让沈忆宸放心,嘴角还挤出了一道勉强的笑容。 “忆宸哥哥,那我就先回去了,下次再见。” “好,路上小心。” 挥手告别后,陈青桐就转身朝着候府马车方向走去,只是她的丫鬟雪儿却特意慢了几步,然后悄悄退到了沈忆宸的身旁说道。 “沈公子,雪儿期望你能早日龙标夺归,这样小姐就不用被侯爷给禁足了。” 突然听到这句话,沈忆宸还有些不明所以,正打算追问详细情况的时候,雪儿已经跑开去追陈青桐了。 看着她们俩人离去的背影,沈忆宸站在原地思考着雪儿的言语,意识到这段时间陈青桐没有出现,就是被泰宁侯陈瀛给禁足了。 并且还可以得知,陈青桐禁足的原因是因为自己。 但问题是自己为何会让她禁足,难道说那日南市街同游,泰宁侯并没有表面上的豁达,回去后对于陈青桐没有严守男女之防,所施加的惩处吗? 就算如此,这跟自己科举龙标夺归,又有何关系? 不得不说沈忆宸在男女之情的敏感性上,还不如泰宁侯陈瀛。这可能也跟他把自己所有精力,都放在了科举取士上有关,毕竟一心很难两用。 回到自己小院,坐在书桌面前,沈忆宸并没有钻研学问,而是把之前在家塾里没写完的“修书”,打算继续写完。 其实认真来说这封信内容并不复杂,无非就是请成国公关照一下李达,帮他在军中安排个好职位。而且以李达他爹是朱勇亲信的关系,这种要求哪怕没有沈忆宸的信,也没多大问题。 所以难点并没有出在信的内容上,而是沈忆宸与朱勇那复杂的父子关系,不知道该用何种身份来描述。 想了许久,沈忆宸最终还是放弃“晓之以理”的写法,而采用“动之以情”。 成国公朱勇可以很直白的跟自己谈“一荣俱荣”,但古代孝道讲究个君臣父子伦理,所以无论如何沈忆宸不能跟“父亲”如此直白,必须得谈感情。 于是修书内容不能太生疏,而太亲近也没那个感情基础,忙活到半夜,沈忆宸才终于把这封信给写完,他算是长长的舒了口气,这可能比自己写科考试卷还难! 第二日上学后,沈忆宸就把这封“家书”交给了李达,自己该做的事情已经办完,至于他什么时候能说服自己老爹前往京师,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另外倭乱的消息也没有流传多久,还没等南京五军都督府出兵协防应天府,倭寇们就自行退去了。 因为相比较福建浙江沿岸的卫所,松江府已经称得上是作坚城,除非自己开城门迎敌,否则想要凭借那几把破武士刀砍下来,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倭乱的暂时平息,也让应天府府试能够顺利举行,相比较两个月前外院家塾学童们集体出动,这次参加府试的,就只剩下沈忆宸孤零零一人,差点“全军覆没”。 说实话,就连沈忆宸自己都没有料到,外院同窗们学问会如此拉垮,这么多号人参加就取中自己一个,还不如县试的平均录取率。 府试的考场依然是下江考棚,只不过应试的考生们,已经从之前的江宁县范围,扩大到整个应天府下辖的上元、江宁、江浦、六合等八县。 范围虽然扩大了,但是应试的考生人数却缩减了不少。每个县的县试取中人数在五十到一百人之间,也就说满打满算,整个府试考生人数也不会超过八百人。 站在微亮的考场前空地上,看着稀疏不少的应试人群,沈忆宸突然感到一阵唏嘘。 这就是科举的残酷啊,有些人考着考着,人就“没”了。 但很快沈忆宸就看到了几个“异类”,内院家塾的朱庆宇几人,居然也出现在了考场,这也就意味着他们通过了县试。 沈忆宸对于朱庆宇等人了解不多,但这段时间通过观察李达这群官二代,也大致了解了这群世家子弟什么德行。 就李达这种货色,放在世家纨绔子弟里面,都已经称得上“品性高洁”之辈,朱庆宇只会比他更加不堪。 就算其中有人天资聪慧能考过县试,那又怎么可能几个人都通过了,这摆明假的离谱! 科举舞弊! 沈忆宸脑海中冒出四个大字,只能这条能解释他们为何通过了。 说实话,沈忆宸一直都知道明朝有科举腐败,像县试这种初级考试更是重灾区。特别是到了明宪宗朱见深的成化年间,那暗箱操作已经明着来了。 但好歹正统时期距离成化还有二三十年呢,就已经如此明目张胆了吗? 另外一边昭文书院的序进牌下,徐东海等人也正在候场等待,意外见到了沈忆宸与朱宇庆等成国公府学童。 “东海,成国公府这么强吗?居然县试通过这么多,与我们昭文书院不相上下。” 徐东海毕竟也是官宦子弟,同阶层理论上对于成国公府比较熟悉,所以一名昭文书院学子向他问道。 “呵,果然不出我所料,成国公府的县考有问题!” 正文 058 跟着躺枪 徐东海脸上带着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那日县试完毕提前点出案首,就有同窗问他背后会不会有营私舞弊? 当时徐东海给出的回答是不知道,毕竟他自己都走了后门屁股不干净,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贼喊捉贼,实在是有些过于无耻。 徐东海虽然心高气傲,有着一股官宦子弟的优越感,但基本的文人道德底线还是有的。 而且他的徇私,不过是跟主考官搞好关系,暗示能否点中案首,真才实学上面并没有多大问题,比科举舞弊还是要强了许多。 今日看到成国公府家塾有数人通过了县试,并且包括沈忆宸在内,全部都是朱氏宗亲,这要没点猫腻简直就是侮辱他人智商! 只是不知为何,徐东海心中有种松口气的感觉,看来沈忆宸并不是学识比自己更强,而是拼爹比自己更厉害啊! “东海,这种事情我们要不要向儒学提举司举报?” 另外一名昭文书院的学子,此刻也是满脸的不服气。 他们这群人在应天府最优秀的书院寒窗苦读数年,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勋戚宗族轻松取中,不公平的愤怒感简直充斥心头。 “你有证据吗?” 徐东海就简单反问一句,他很了解对方这种勋戚宗族,没有证据靠一张嘴举报,说不定还会被倒打一耙。 成国公朱勇现在如日中天,连勋戚第一的魏国公都暂且落了下风,谁敢这种时候去触霉头? 一提到证据,答案就很明显,科举舞弊想要找到证据谈何容易,再有不甘也只能憋回去。 “放心,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们如此肆无忌惮,终有暴露的一天。” 徐东海相信成国公这群宗族子弟,绝对不会止步于县试。毕竟县试取中连个童生都算不上,更别说秀才这种正式功名了。 所以接下来的府试,乃至最终的院试,绝对还会继续录取,到时候总会露出马脚。 沈忆宸并不知道昭文书院的学子如此看他,要是知道的话,估计得郁闷的吐血三升。 内院家塾这群宗亲,简直就跟自己死对头差不多,他们就算有科举舞弊的嫌弃,关自己屁事啊。再说了你要论朱氏宗亲,跟我沈忆宸有什么关系,宗谱上何时有过我的名字? 成国公这块金字招牌,好处没有捞着,锅倒是给背上了。 朱庆宇等人看到沈忆宸朝自己序进牌走来,脸上都带着一种挑衅神情,现在没有了外院家塾那些武将子弟护着,就这一个婢生子不是随便拿捏? “嘿,真是无巧不成书,今日怎么没看见你带着几个小弟了?” 朱宇庆开口就是话中带刺,揶揄李达等人县试没有通过,顺带提醒沈忆宸他现在就一个人,最好老实点。 “我那几个同窗没来不意外,你们几个都能前来参加府试,倒是挺让人意外的。” 对于已经撕破脸的人,沈忆宸从来都懒得再去做假客套,干脆直指对方的痛点来。 就如同徐东海怀疑的那样,沈忆宸同样不相信就这几个货色,而且也丝毫没有把自己与对方,当作成国公府的同阵营,完全不顾及影响跟脸面。 “沈忆宸,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朱庆宇自然明白沈忆宸意指何事,这种事情就算大家心里面都清楚,但明面上绝对不能被揭穿。特别现在众多考生在场,闹大了引发士子动乱,绝对没人能保住自己。 要知道古代社会统治阶级,最害怕的就是读书人聚众闹事,闹大了皇上都要派重臣来安抚。 就拿明朝最著名的科举南北榜来说事,因为北方举子们不满抗议,朱元璋为了稳定平息事端,甚至不惜冤杀新科状元以及录取主考官。 沈忆宸开口就说这话,还真没把自己当作成国公府一员,摆明就是要掀桌子啊。 “怎么,我难道说中了什么?” 朱宇庆有顾忌,沈忆宸可没有,他甚至还带上了一种玩味笑容,打算好好看看对方的丑态。 “你……” 朱宇庆想要反击回去,却因为心中有鬼,不敢在这个话题上争论。 这跟外界质疑不同,旁人要说成国公府宗亲舞弊,没有证据那是诽谤。偏偏沈忆宸可是成国公朱勇的儿子,要是连他都说这话,想想传出去会掀起怎样一番惊天骇浪? “不敢说话就老老实实闭嘴,以后在我面前继续瞎得瑟,信不信我再叫人揍你一顿?” 沈忆宸现在索性放开自我,外院家塾这群武将子弟,能打的基本上都算得上是自己小弟。 以前那叫做纯嘴炮,现在是真有这个实力去揍人了。 说罢后还干脆向前走了几步,往序进牌下首位一站,朱宇庆直接就挤到了后面。 朱宇庆今天可算是见识到什么叫做变天了,一个以前在国公府连根葱都算不上的婢生子,现在却比正宗嫡子还要气焰嚣张。 偏偏这种场合之下,自己还不能拿他怎么样。脱离了这种场合,喊人现在好像也打不过沈忆宸了! 这世道,怎一个惨字了得! 随着时间推移考生们都已到齐,下江考棚的龙门大开,所有人按照序进牌的秩序进场,整个流程如同之前的县试一般。 沈忆宸验明正身之后,再次走进了“笃志楼”,只是这次坐在堂上的主考官们,已经不是之前的周知县,而是应天府府尹李敏。 应天府属于两京之一,政治地位类似于后世直辖市,所以官员配置也属于高配。 别的州府一般长官都只能称之为知府,而顺天、应天的知府属于正三品,还能带个尹字,尊称为府尹大人。 “江宁县学子沈忆宸,拜见府尹大人。” “沈忆宸,本府与你有些时日未见了。” 这句话一出来,震撼程度不下于当日周知县的那声“小友”。李敏身旁的同考官府丞杜时、应天府学教授司马云纷纷侧目,什么时候府尹大人会跟一名学童如此熟络了? “有幸得府尹大人挂念,学生受宠若惊。” 沈忆宸立马表现出一副不胜惶恐的模样,否则放在他人眼中,还以为自己私下里跟李敏有过什么联络。 当然,这副表情都是装出来的,相比较周知县,他对于李府尹印象可能还要深刻些。毕竟当日在冬至诗会上大放异彩,可被这名李府尹给称赞多次,加上还有林震弟子光环,今日被高看一眼也不足为奇。 果然听到沈忆宸的言语,李敏笑了笑回道:“那日你那云淡风轻的内敛模样,本府可是记得很清楚,今日不必太拘束了。” 与沈忆宸一样,李敏对于他的印象同样深刻,相比较其他参会士子们的争强好胜,沈忆宸整个过程中都低调异常,秉性内敛沉稳,很得旁人好感。 另外好感什么还是次要的,主要在于沈忆宸的飞花令以及词曲《金明池》,堪称近年来冬至诗会之冠。 如此有大才的年轻人,还拜了状元公为师,李敏想要不着重关注都难。 “是,学生承蒙厚爱。” “哈哈……” 听到沈忆宸立马坦然承认了,李敏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李敏主考过两三届府试了,其他考生见到府尹大人,莫不是一副唯唯若若的模样。有时遇到高官子弟,虽然没有了惧怕,但那种骨子里面的优越纨绔,也让人感到不舒服。 唯独沈忆宸两者之间平衡取的很好,既不卑微,也不傲慢。 而且这小子刚才还一副不胜惶恐,转脸就变成摊牌不装了,还真没有哪位考生面对自己,能表现的如此自然轻松。 果然有大才之人,必定心胸不凡! “咳咳……” 旁边的同考官府丞杜时,见到李敏有些过界了,清咳两声暗示了下。 察觉到杜时的提醒,李敏也反应过来了,于是不苟言笑道:“嗯,本府知道你是县案首,期望这次再夺魁首,进去吧。” “谢府尹大人,学生告退。” 望着沈忆宸的背影离去,杜时微微侧倾身子,开口说道:“府尹大人,你与这位考生熟识吗?” “不算熟识,当日在冬至诗会上,就是他夺取了魁首。” “原来是这个沈忆宸。” 老成持重的府学教授,听闻李敏的话后,抢先说了句。 他身为学官,像是青楼妓院这种场合,自然是不方便去。只能从学生或者旁人嘴中,听闻到一点关于沈忆宸的消息。 再加上冬至诗会都已经过去快半年,对于沈忆宸这个名字印象也不怎么深刻了,所以一下没有把考生与名字联系起来。 但是对于沈忆宸的《临江仙》以及《金明池》这两首诗作,府学教授可是印象深刻。难怪府尹大人会如此重视这名考生,换做是自己,恐怕也得另眼相待! “噢,司马教授莫非也知道这个沈忆宸?” 见到平日里道学森严的府学教授,神色都有些动容,李敏于是饶有兴趣反问了一句。 “回府尹大人,下官听闻过此子的两首词作,文采斐然,堪称当世佳作。” “下官也想起来了,此子确实少年英才,难怪府尹大人如此青睐。” 府丞杜时恍然大悟,联系起冬至诗会与两首词作,他也终于想起沈忆宸是谁了。 “才华确实有,但能否让本府青睐,还得看文章说话。” 李敏并没有承认他对沈忆宸特别看重,只是脸上的笑容,已经暴露了内心的想法…… 正文 059 高级作弊 离开笃志楼后,沈忆宸在吏员的带领下前往号舍,只是这次领路的吏员已经不能用客气来形容了,称之为讨好都不为过。 全程笑脸相迎,并且还把沈忆宸带到了位置最好的“老舍”,也不知道这是县试案首的待遇,还是跟府尹李敏有关系,反正不同寻常。 入了号舍,沈忆宸按照惯例摆放好文房用品,然后就安心等待着举牌兵役发布考题。 府试放在科举初级阶段三场考试中,属于中间的过度考试,项目内容与县试相同,场次却仅有两场,并且依然以第一场为重。 还有就是府试的第二场很随意,可以看作是彻底的补考,理论上第一场被取中,就没有必要再考第二场,将直接跳到最终的院试阶段。 这边沈忆宸等待过程之中,另外一边朱庆宇等人也是进入了号舍。只是与沈忆宸首先摆放好文房用品不同,朱庆宇却无比重视那个装着吃食与寒衣的考篮。 趁着巡查的兵丁走远,朱庆宇把考篮中的物品都给腾出,然后找到其中几根特殊编织的竹条,小心翼翼的抽了出来。 如果这个时候有个放大镜贴近看,就能发现这几根竹条上面,密密麻麻的雕刻着字体,堪比现代的微雕。 古代科举虽然监管严格,并且发现舞弊后的惩罚也很严厉,但是科举舞弊之事,依然层出不穷。 毕竟只要跨过了科举这道门槛,带来的不仅仅是钱财名气,而是整个社会阶层的提升,如此大诱惑力之下,科举舞弊根本就不可能断绝。 作弊方式愚蠢点的,就是夹带小抄这种,基本上在进入考场搜身就会被发现。然后被当场除名,带着枷锁示众以警告其他考生。 高科技一点的,就用盐水或者乌贼汁把答案写在衣服夹层内,进入考场后只要用蜡烛一烤,字迹就会显现出来,这种方法叫做“银盐显影”。 乌贼汁技术就要更高一档,毕竟除了物理知识,还用上了化学理论。方法就是把乌贼汁混合特殊的透明鱼骨胶,提前半年写在衣服上,随着蛋白质分解之后,墨迹就会变成透明色。 等到考试的时候,身上汗水会恢复鱼骨胶的胶性,只要撒上一点灰尘,字迹就能显现出来。 本来这种作弊方式堪称绝密,但奈何遇到了乾隆这个狠人,他还下令过让考生把衣服提前放在水中浸泡三天的做法,管你什么盐水、乌贼汁的,通通没有卵用。 技术流一点的就如同朱庆宇现在这样,采用“缩影”跟“米刻”的方式。 “缩影”就是用老鼠须制作特殊的“鼠毫”,然后写出超小的字体,这样就能方便夹带。而“米刻”就是微雕,流行于明朝,早期被称之为“鬼工技”,最厉害的能在一粒米上雕刻完整篇诗词,代价就是看瞎眼。 当然还有最后一种简单粗暴流,那就是干脆把主考官、监考、巡查兵役等等全部都用钱或者权买通。 考场通通都是我的人,你拿什么去查我舞弊? 随着“铛”的一声敲锣响声后,府试正式开始,所有考生都严阵以待。朱庆宇也赶紧把几根竹条给藏好,毕竟他还没牛到都是我的人地步,要是被巡查兵役给发现了,后果很严重。 举牌兵役开始不断在号舍之间穿梭,沈忆宸也很快看到了府试考题。 第一道四书题: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 当看到这道题的时候,沈忆宸着实有些意外,原因倒不是题目有多难,而是太容易了。 这道题出自《中庸》第二十章哀公问政,翻译过来意思为不论做什么事情,事先有准备,就能得到成功,不然就会失败。 如此浅显直白的道理,哪怕放在后世,只要不是九年义务制教育的漏网之鱼,都能明白它要表达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科举考试中,这种没有歧义,并且引用清晰的考题,简直可以称之为送分题。 就当沈忆宸想着为何题目如此简单的时候,他目光顺势往下一瞄,看到了第二道考题,瞬间就明白了原因。 因为这第二道考题,是他娘的阴间截搭题啊! 考题内容为:君夫人阳货欲。 按照普通人的理解思维,这句话分段就为君夫人,阳~货、欲。顺着这个思路写下去,得到的将是一片妥妥的八股小黄文。 问题就出在于科举取士这种重要考场,考官会给你出一篇小X文的题目吗? 所以毫无疑问,这句看似狗屁不通的考题,绝对是从两句完全不同的话语中,各截取其中几个词语,然后混搭在一起的。 想要破题,就必须得找到原文。 就算强如沈忆宸,已经把四书给背的滚瓜烂熟,突然一下想要联想到这句话,出自于四书的哪一本、哪一处,都感到有些困难。 而其他考生们,见到这种题目更是怨声载道,隐约都能听见各种嘀咕叹气之声。 “肃静!” 一声威严喊声响起,并且伴随着锣声警告,才压制住了这股抱怨风头。 笃志楼中,几位考官隐约感受到考生们的哀怨,府学教授司马云转头朝着李敏说道:“府尹大人,看来第二道截搭题属实有些剑走偏锋,考生们能答取的不多。” “本官知道。” 李敏说道这句话时,嘴角有着一丝无奈苦笑。 他身为主考官,并且还是出题官,怎么可能不知道这种截搭题属于阴间题? 但问题是李敏心里苦,他也没得选啊。 科举取士规定,所有考题都必须从四书中选取,结果千百年考下来,能出的考题基本上都出光了。 想想看县试五场就得出十道四书题,府试四道,院试还得出几道。整个大明得多少个县、府,平均下来每年考题得出上千道不算多吧? 更别论考中秀才后,还有更高级的乡试、会试、殿试等等,同样还需要从四书中找寻各种考题。 《论语》、《大学》、《中庸》、《孟子》等等加起来,也不过区区几万字,所以越是往后的朝代,想要正常出题就越难。 被逼无奈之下,出题官们只能想方设法,从四书里面东凑凑西拼拼的,搞出了所谓的截搭题。 很多时候看似阴间题是在整考生,某种意义上科举八股文这种僵硬的考试制度,是在搞所有人。 “考题确实难了些,不过也能更好的考验学子们的功底,算各有优劣吧。” 府丞杜时帮着李敏说了一句,他为官也是一步一个脚印上来的,当年担任知县的时候,最为头痛就是每年县考出题,所以能深深理解府尹大人心中的苦。 主考官们还能找到点开解理由,对于考生而言,就完全没得选择,无论多么阴间的截搭题,都必须要想办法写出来。 沈忆宸脑海中思索半天,终于明白这句考题到底怎么凑出来的。 君夫人出自《论语·季氏篇》,代表的并不是某个夫人,而是通指国君的妻子,所以被简称为君夫人。 论语原本想表达的是春秋礼乐崩坏,诸侯嫡妾称号混乱,没有了上下尊卑之分,所有妻子都被统称为君夫人。 阳货这词相对来说简单些,出自于《论语·阳货篇》,这里指的是一个人名,而不是某些不可描述之物,他的名字就叫做阳货。 论语原文中是阳货想要见孔子,结果却吃了个闭门羹,原因就在于阳货本是季氏的家臣,却最终夺取了家主季氏的政权,孔子对于此等僭越之事非常反感,自然不想接见。 其实认真分析下来,这道截搭题并不算是特别阴间,原因就在于“阳货”这个词,在四书五经里面属于独有人名,很容易就能让人想到出处。 截搭题最怕的就是同义词,整个四书里面好多篇都有,你压根不知道出题官指的是哪个。 就拿“公子”这个名词举例,截搭题要用这个词,那简直就是要人命了。因为春秋战国里面诸侯之子,都被称之为各种公子,随便能找出十个八个,你能知道考官指的是哪个公子? 沈忆宸综合这两个名词的关联性,第一反应得出破题关键在于“礼”字上。 无论是没有上下尊卑,还是行僭越之事,都是属于无“礼”。 可以说古代八股文你要是研究透了,并没有初次见识到的那么玄乎,仔细点就能找到破题关键所在。 不过沈忆宸隐约觉得还有其他破题思路,因为“礼”太普通了,自己能想到,旁人也能想到。 想要文章写的出彩,除了文笔好之外,还有就是立意要出色,同时还不能让主考官认为你偏题了。 于是想来想去,沈忆宸决定从“秩序”二字入手,同样能呼应礼乐崩坏的考题,并且还别出新意。 某种意义上来说,沈忆宸这算是一种赌,赌对了就能过府试,甚至能高中府案首,终结自己数年进学下来,还是个学童的尴尬身份。 赌错了最坏结果自然是滚蛋回家,不过沈忆宸之前取中了县案首,理论上会有优待。只要不是错的离谱,主考官依然会给自己取中通过,只是名次不会太高。 而“秩序”这个破题思路,就算偏了也不算太离谱,加上还脸熟了主考官李敏,他应该不会卡自己。 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取中保底,沈忆宸才决定赌一赌,搏一搏,看看能不能单车变摩托。 毕竟除了“大三元”外,县试还有着一个“小三元”的称号,连中三元的诱惑,没有哪个士子能抵挡得住! 正文 060 当堂点中 有了破题思路,沈忆宸奋笔疾书,很快两道四书八股文跃然于纸上。 到了五言六韵试帖诗上,这次沈忆宸没有随便写写就糊弄过去,而是很认真的对韵脚用词,至少不能让试帖诗成为自己的绊脚石。 可能是对于这个时代规则越来越熟悉,沈忆宸感觉自己的目标野心也越来越大。 最初选择科举,无非就是摆脱婢生子这种被人轻视的身份,对于名次什么的并不看重,只要取中就好。 而现在随着一步步发展,沈忆宸发觉自己只要利用好身边资源,并不比一般的官宦子弟要差。以前之所以混的如此拉垮,更多原因还是在于摆烂了。 一个人连自己都不自强,凭什么别人要看得起你,就凭是成国公朱勇的私生子? 认真来说凭借这个也没毛病,纨绔子弟也没人敢招惹不是,但前提得入宗谱让朱勇认账啊,没有这个前提一切免谈。 现在的沈忆宸更想名列前茅,原因就如同后世考大学一样,985、211出来就是比一般本科要受重视,科举名次同样如此,案首别人就得高看你两眼! 当最后一笔落下,沈忆宸誊抄好答案后,就直接起身交卷。享受过一次提前交卷的好处,沈忆宸可不愿意把这种机会让给别人。 应天府尹李敏等人,本来还想着今天这道阴间截搭题,估计会有很多考生做不出来,就算是最终答出来了,也会耗时甚久。 结果没想到,刚刚到中午时分,就已经有人提前交卷,又到底是谁如此有把握? 要知道这可不是县试,没有强制的报名门槛,府试本身就是被挑选过一轮的佼佼者,所以不存在什么乱写交卷的可能性。 随着来人逐渐走进,府尹李敏都脸上浮现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看来当初冬至诗会夺魁不是什么偶然,状元公林震收一名学童为弟子也是有原因的。 有大才之人,才会如此迅速的破题交卷! “回禀府尹大人,学生请求当堂面试。” 如果说县试的当堂取中,是沈忆宸被动接受的,那么这一场府试当堂面试,沈忆宸将主动出击! 确实如同林震所言的那样,有些时候实力积攒到了一个程度,就应该适当的展现出来,鲜衣怒马才符合少年郎心性。 “好,勇气可嘉!” 府尹李敏高兴的夸赞了一句,他本以为自己这种阴间考题,会弄得这届府试考生大崩盘。万一因此影响到自己到自己考核,或者在外官“外察”上评个下等,那就因小失大了。 现在看来,题目虽然是偏门了些,只要考生们学问扎实,还是没有问题的嘛。 “请府尹大人阅卷。” 沈忆宸一边说着,一边把试卷放在案首之上,随着卷面被缓缓摊开,那一手工整无比的“台阁体”,也是映入了三位主考官眼帘。 对于沈忆宸的字迹,李敏已经在冬至诗会上见识过一次,所以并不是很惊讶。 但同考官府丞杜时,以及府学教授司马云,还是第一次见到沈忆宸的字。当咋一看到年仅十几岁的青少年,能写出一手如此好字,不由啧啧称奇。 “这手字真是令人赏心悦目,很多书法大家也不过如此吧。” 府学教授身为学官,见识过不少文人墨客,单纯论字,工整程度上能强过沈忆宸的不多。 就算有过人之处,也是靠几十年沉淀下来的个人风格,沈忆宸这手字唯一缺陷,就是少了点特色。 “确实如此,坊间传闻此子文采斐然,起初我还是有些不信的,今日算是信了。” 府丞杜时赞同道,身为南京地方官,他对于以前那些关于沈忆宸的传言,可是听过不少。就算后续评价一百八十度大拐弯,第一印象摆在这,没有亲自接触之前,想要彻底改观也很难。 现在看到这手字,带给人的冲击可能比文章还要直接,杜时算是相信坊间传闻非虚了。 “诸位,还是要看文章的。” 对于两位同考官如同“乡巴佬”没见过世面一样,府尹李敏很有着一股超然感,毕竟我可算早早见过,称得上慧眼识珠。 现在你们两个应该都淡定,这手字不过是沈忆宸这小子的基本操作,没什么好惊讶的。 李敏首先看到了第一道四书题八股文: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 这道题在出题的时候,李敏就是想着要中和一下截搭题的难度,所以出的特别简单。如若有考生连这道题都答不出来,那可能不仅仅是学识问题,应该查查县试到底怎么过的。 所以沈忆宸这道题写的中规中矩,属于上等文章,没什么特别出彩之处。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标准出题,八股文中的“圣人言”基本上都固定死了,想要文采也基本不可能。 所以李敏把目光着重放在第二道截搭题上面,这道题沈忆宸要是能写出花来,他就毫不犹豫直接当堂取中! 就在李敏阅卷之时,还有其他几名考生前来交卷,分别是昭文书院的徐东海、江宁县学罗正、以及上元县案首秦旭升。 沈忆宸虽然并不认识徐东海与罗正,但这两个人却把他给当作了自己的劲敌。因为县试发榜录取名次时,沈忆宸高居榜首拿到了案首称号,徐东海被力压一筹第二名。 至于罗正,按照文章水平理应排在第二,只是家世不及徐东海,最终主考官周顺还是妥协了部分,把把给排在了第三名。 背后排名过程,几名考生自然是不知,所以罗正也没把徐东海当作自己假想敌。既然想要争取名次,那目光必然会放在最强的那个人身上,这个人就是沈忆宸! 县试交卷被沈忆宸给拨得头筹,这次府试无论如何,都要抢占先机。 只是他们没想到自己已经尽量加快节奏了,居然还是慢了沈忆宸一步,莫非这小子多长了一只手? 来到案前,徐东海几人见到李敏已经在当堂审阅沈忆宸的试卷,心中莫不是感到无比郁闷。如若动作还能快上那么一点,这次被主考官审阅的就是自己了! 只是府试不存在什么插队的可能性,他们也不敢出声打扰到府尹的思路,哪怕心里面再怎么焦急,也只能老老实实站在沈忆宸身后等着。 “写得好,此文破题别出心裁,以夺造化之工,本府都不由感到叹服!” 当李敏见到沈忆宸破题思路为“秩序”时候,那种推陈出新带来的冲击,真是有种天成之文被沈忆宸给妙手偶尔的感觉。 要知道这种题目,从古至今能想到的破题思路无非就是“礼”字,再新颖点就加个“德”字,从未有人想过以“秩序”破题。 说实话,在李敏先前的评判标准里面,这道截搭题只要能正确审题,他就认为可当取中。至于写的新颖出彩,李敏想都没有想过,就府试这群学童几乎不可能。 事实证明,自己想错了,沈忆宸当称奇才! 应天府尹这声惊叹,也是把两位同考官目光吸引过来,他们也不顾堂下还有考生看着,纷纷起身走到李敏身后,同看沈忆宸的这份试卷。 “没想到除了字之外,文采还如此卓越,年纪轻轻厉害啊。” 国子监祭酒捋着胡须,不断点头称赞,他见识过无数生员,能达到沈忆宸这种思路着,寥寥无几。 “府尹大人,可以当堂面试了。” 府丞杜时更加直接,他认为以沈忆宸两篇八股文章的水准,后面的五言六韵试帖诗已经不重要了。就算写的一塌糊涂,也能达到取中的标准,干脆提前当堂面试。 听到府丞的这句话,徐东海此时有些急了,能跟主考官说上话的机会,只要你能前几名交卷就行。但被当堂取中的名额,一场府试下来能有一个,就已经非常难得! 如若这个名额被沈忆宸占用,那轮到自己再被连续取中,希望非常渺茫。这不仅仅关乎文章质量问题,更多在于考试潜规则,一场就不可能取中多人。 徐东海自认为文章不输沈忆宸,凭什么因为就慢了这么几分钟,就要处处低他一头? “府尹大人,学生徐东海,恳请当堂审阅!” 既然沈忆宸能当堂阅卷,那我徐东海也能!府尹李大人自己可是见过几次,甚至还有一次是被堂伯带着拜见,他定然会给这个面子。 要换做是一般人,突然冒失插话,李敏肯定会认为对方没有规矩尊卑。不过当他看清楚来者是徐东海时候,他也只好按下心中不悦,点头回道:“好,那本官也看看你的。” 毕竟这是南京兵部尚书徐琦的堂侄,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个面子确实得给。而且凭心而论,李敏也是了解过徐东海的学识,明白他不是什么纨绔子弟。 其余两人见到府尹大人接过了徐东海的试卷,也有心让他当堂审阅,但问题是他们没有个当朝大臣的亲戚啊,可不敢造次,只得老老实实候着。 扫了两眼徐东海的文章,李敏也是笑着点头说道:“文章写的不错,能看出来学识功底很扎实。” 说罢,李敏就拿起案台上的一支朱笔。 这是准备点中我了吗? 见到李敏都动作,徐东海忍不住心中一阵狂喜,只要这支朱笔在自己的试卷上面画个圈,就意味着当堂点中。 沈忆宸啊沈忆宸,你交卷快又如何,能否点中是要看文章优劣的! 只是接下来的一幕,让徐东海狂喜心境瞬间崩塌,李敏拿起朱笔之后,移到了沈忆宸的卷面上画了个圈。 沈忆宸,当堂点中! 正文 061 骚操作 府尹大人是不是弄错了试卷,明明是在夸赞我的文章,为何会圈中沈忆宸? 徐东海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结果,可能这是他目前年龄,第一次经历着人生的大起大落…… “谢府尹大人朱衣点额。” 见到自己试卷被圈中点取,沈忆宸立刻躬身行礼道谢。 “先别谢的太早,本府还要考校你。” 李敏脸上带着笑意,话虽这么说,但操作流程却反了,理论上是应该先考校再取中。 所以后补上来的考校就很明显是走走过场,避免给他人留下话柄。 这副画面放在其他几名等候交卷的考生眼中,内心里面情绪可谓无比复杂,主考官实在是偏袒的有些过于明显了,如若不是有真才实学,那这背后铁定有暗箱操作! “请府尹大人出题。” 对于如何出题当堂考校沈忆宸,李敏确实一下子为难住了。 常规难度的对联,以沈忆宸所展现出来的才华,肯定没有多大难度,也彰显不出来他的实力服众。 如若出题太难的话,自己又是先取中再考校,万一沈忆宸答不上来,那可真会贻笑大方。 不过当目光扫视到徐东海几人脸上那怏怏不服的表情后,李敏心中立马有了主意,今日必须得让沈忆宸亮出两把刷子! “场列东西,两道文光齐北斗。” 这道上联非常有讲究,每个词语都蕴含着深意,其中场列指下江考棚分东西向设立,文光代表着文采,北斗就更简单了,类似于古代文曲星的形容方式。 所以这道上联是李敏在自述,自己考棚所取中的,都是有大才之人。 上联已出,这下轮到沈忆宸为难了,单单把各组词对上并不难,难点就在于同样要蕴含点中深意。 说实话,如若不是府尹大人已经当堂取中了,沈忆宸都要怀疑这是李敏在为难我沈某人,历届当堂考校哪有出这么难的对联? 不单单是沈忆宸这么想,其他几名提前交卷的考生,内心里面也泛起了嘀咕。本来还想着李敏这先取中再考校,走过场形式太明显,搞不好背后就有什么暗箱操作。 结果现在一看这对联难度,哪像是随便两句就能答出来的样子。凭心而论,这种考校出题放在自己身上,恐怕一时半会都想不出好的下联。 见到沈忆宸面露难色没有回答,旁边的府丞杜时打了个圆场说道:“府尹大人,这道考题就算让下官来答,一时半会也很难想出答案,要不换道题吧。” 杜时这一方面是打了圆场,另外一方面也是心里话,这府尹大人搞什么鬼,你要取中就取中,还多此一举出个这么难的上联,现在僵住了吧。 别说府丞杜时了,就连李敏此刻心里面都感到有些尴尬下不来台。早知道就走走当堂考校的正常形式,偏偏一时兴起要增加难度让沈忆宸服众。 这下好了,服众没服到,明日肯定会流言四起主考官徇私,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哎……” 李敏叹了口气,为自己骚操作感到后悔,打算接下府丞给的台阶,换一道简单点的对联来考校沈忆宸。事已至此,圈都已经画在试卷上了,哪怕硬着头皮也得把这个流程给走完。 “回府尹大人,学生已经想好了下联。” “噢,快说。” 李敏顿时感到松了一口气,自己果然还是没有看错沈忆宸啊,这不有下联了吗? “帘分内外,一毫关节不通风。” 下联中“帘”指的是号舍的门帘,关节是一种隐喻,指的是人情、金钱、后门等等通贿请托的行为。 李敏在上联中自诩唯才是举,虽然更多是站在自己的角度,但客观上也指明了沈忆宸是有文采之人。 所以在下联中,沈忆宸也称赞了回去,号舍内外都没有任何的贿赂徇私行为,主考官大人清廉高洁,丝毫不通关节。 可以说沈忆宸的这道下联,无论是对仗还是立意上,都做到了尽善尽美,堪称绝对! “果然没有辜负本府的器重,忆宸你可以先出去了,具体名次等发榜吧。” 可能是心中大为满意,李敏直接用上了比较亲近的“忆宸”称呼。理论上在科举重地,只有考官与考生之分,不能徇私情。 但李敏却依然这么做了,足以得出他的那句器重,并不是什么虚言。 不过这次府试李敏并没有点出名次,而是要沈忆宸等到发榜再说。原因就在于府试的重要性以及规格,要高出县试不少,最起码有个童生的名号,代表着算个正式读书人。 “谢府尹大人厚爱,学生告退。” 沈忆宸拱手告辞,很潇洒的转身离去,徒留徐东海几人在原地羡慕的眼神。 只是在沈忆宸刚走出笃志楼的时候,朱庆宇等人也提前交卷,想要得到主考官的当堂审阅。 徐东海等人看到朱氏宗亲一窝蜂的提前交卷,本来已经服气的心中,不免又泛起了嘀咕。 莫非成国公府家塾人才济济,已经完全超越了应天最好的昭文书院,否则怎么能做到府试几人,人人都答题如流的? 当然,随着提前交卷的人数越多,这些人是不可能再得到当堂审阅的机会。所以李敏只是把考卷给收下,示意他们可以先行离开。 沈忆宸走出考棚“龙门”,看着春日的暖阳,重重呼出一口气。 说实话今日这场考试,整个流程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轻松,特别是第二道截搭题,沈忆宸心中完全没底,纯粹是赌自己能另辟蹊径成功。 可能成大事者,确实需要那么一点运气加持,沈忆宸赌成功了。李敏心中的满分破题思路,并不是关于“礼”,而是关于“秩序”。 不过这件事情也给了沈忆宸一个启示,那就是自己日后的科举考试,不单单要考虑题目,还要考虑主考官。 也就是说提前知道主考官的文风喜好,查阅他历届所点中的试卷,这样刻意去投其所好,把赌的风险给降到最低。 另外就是李敏最后的对联,沈忆宸也真是差一点就答不上来。主要原因就在于时间紧迫,要在非常短的时间里面,想出对仗工整、寓意贴合的下联,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特别李敏出的还如此之难,再加上那道阴间截搭题,让沈忆宸都不由怀疑这名应天府尹,是不是有种整学生的恶趣味? 调整了一下心态,沈忆宸很快恢复如初,大步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 府试不同于县试,自己被当堂取中,第二场就完全不需要再考。也就说,他只需要在家中等待着人来报喜就是。 家中小院,沈氏一边织着布一边心中默念着儿子的府试。蒙学数年,这是沈忆宸距离童生最近的时刻,也不知道这次能不能被取中。 毕竟再到下一届府试,沈忆宸都已经年满二十,到了古代男子最晚的弱冠年龄。到时候就连学童都不好意思称呼,而应该换个儒童的称号了。 想到二十岁连个正式的读书人身份都没有,就算沈氏无比信任儿子,也不免有些着急。 就在沈氏感到忧心忡忡的时候,院门突然被人从外往内推开,当看到是沈忆宸回来。沈氏第一反应并不是欣喜,而是心脏“咯噔”猛跳了一下,该不会是儿子提前结束府试了吧。 “宸儿,你这是考完了吗?” “嗯,考完了。” 听到这句回答,沈氏的心更是沉到了谷底,儿子还真提前回家准备下一届了。 不过为了不打击沈忆宸的信息,沈氏还是强颜欢笑道:“没事的宸儿,你还年少,来年再战就是。” “来年再战?娘,我来年战乡试吗?” “乡试?宸儿你是不是考试用脑过多说胡话了,府试都没过,哪有什么乡试?” “娘,谁告诉你我府试没过,我这是过了才回家的。” 沈忆宸有些哭笑不得,每次自己想要给母亲一个惊喜,得到的反应总是惊吓。 可能是之前科举名落孙山的次数太多,让母亲都形成惯性思维了。 “府试不是要考两场吗?而且现在时日尚早,你哪有可能这么快考过?” 沈氏并不明白什么当堂取中这类的规则,只知道县试要考五天,府试要考两天,早上开考下午结束。 沈忆宸这才中午刚过就回家,哪个时间点都对不上啊。 “我提前被府尹大人点中,现在已经能称为童生了。” “宸儿,当真?” 一个童生名号在很多官宦子弟眼中,压根就排不上号,但对于沈氏而言,这么多年科举考试期望,就是想着儿子能获得童生名号,成为一个正式的读书人。 “娘,我还会骗你吗?过几日应该就会有人来家里报喜,并且通报府试名次。” 沈忆宸虽然学习不堪,但以往从未在成绩上欺骗过自己,所以听到这话,沈氏就不再怀疑。 “太好了,太好了,宸儿你终于可以称得上是读书人了!” “娘得赶紧还愿,对了,你去街上买点好酒好肉,考取童生叫上左邻右舍的庆祝一下。” 按照古时候的惯例,一般考取童生秀才这类的功名,都得举办筵席庆祝一番。 沈忆宸母子二人认识的也不多,加之身份特殊愿意接触他们的人更少,所以家里面做一桌好饭菜,邀请下左邻右舍的就好。 “好,今日就高兴庆祝一番。” 沈忆宸笑着回应,他其实对于童生并无特别感悟,不过能让母亲高兴一下,这就值得。 正文 062 未来布局 沈忆宸拿钱上街买了壶黄酒以及一些肉食,不过在回去的路上犹豫了下,还是折返到了成国公家塾,等待马上就要放学的赵鸿杰等人。 虽然以沈忆宸的性格,并不能完全融入这群半大小子的世界中,但是友情这种东西无关年龄、身份,穿越这大半年来,他能切身感受到赵鸿杰对自己的重视。 另外像是李达等人,前期虽说有些摩擦隔阂,但现在基本上都已经解开了。就算不为了武将人脉去刻意结交,李达身上也有着信用、义气等等优点,算官宦二代里面比较可靠的那一批了。 再说自己已经成为了这群人名义上的老大,府试取中这种事情都不告诉他们,邀请到家吃顿庆功宴什么的,也说不过去。 没有等待多久,就有三三两两的外院家塾学童们,从成国公府的角门走了出来。赵鸿杰等人见到沈忆宸站在小巷,首先是露出了惊讶神情,然后一股脑把他给团团围住。 “老大,你不是在考府试吗,怎么来家塾了?” “忆宸,你手上提着吃食干什么,该不会是没去考吧?” “不可能,贤弟可是案首,府试大概率被点中,为何不考?” “老大你听我说,本来我们都打算去考棚帮你助威鼓劲的,奈何先生他不给我们批假,真是遗憾万分!” 面对这些七嘴八舌的议论,别的沈忆宸都信,就是那句想要请假帮自己助威鼓劲,他是万分不信。 要是真能请假成功,这群货不自己跑去玩才怪! “府试我提前交卷,已被府尹大人给当堂取中,这是来邀请你们吃庆功宴的。” 一听到沈忆宸再次提前取中,这群人集体愣住,因为县试被取中为案首,已经超乎了他们的想象,这次直接大脑都过载了。 “真的假的?” “你敢质疑大哥?大哥说取中就取中了!” “大哥才华横溢,考个小小府试算得了什么?” “没错,就算是中状元,你此刻都得相信!” 反应过来后,这群外院小弟们又开始了议论夸赞,只不过这话听在沈忆宸耳中,怎么感觉这群货是在高级黑自己啊…… 沈忆宸也懒得再与他们解释更多,转身就朝着小巷出口方向走去,见到老大都走人了,议论拍马屁自然得告一段落,一群人立马跟了上来。 沈忆宸家的小别院里面,隔壁家的大婶们,已经开始帮着沈氏张罗摆桌了。 这么多年来,小院里面从来没有举办过什么喜宴,也从未像今日这般热闹过,沈氏看在眼中感慨良多。 “娘,可能还要多摆一桌,我带了些同窗过来庆祝。” 听见院门外沈忆宸的喊声,沈氏抬头望了一眼,发现儿子已经提着买好的黄酒跟吃食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六七个同窗。 “好,都赶紧进来坐着,娘这就去准备。” 沈氏脸上喜笑颜开,不单单是家里面来客人了,她更高兴于儿子能在家塾里面交到朋友,不再是被孤立的那个。 因为沈忆宸进学以来,除了赵鸿杰之外,从未往家里面带过其他同窗。沈氏同样在高宅大院里面呆过,心中很清楚为何原因,自己儿子的身份与那群宗亲、官宦子弟格格不入。 现在有这么多同窗来家里面吃酒,自然表示沈忆宸被众人所接受,身为母亲如何能不高兴? 只是接下来的场景,让沈氏意识到,儿子恐怕不仅是被接受那么简单…… 只见李达赵鸿杰等人,进入院落后齐刷刷的在沈氏面前站成一排,然后齐刷刷鞠躬喊道:“拜见伯母!” 这种架势如果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后世古惑仔电影里面认大哥呢,着实把沈氏都给吓了一跳,看向沈忆宸的眼神中喜忧参半。 旁边的沈忆宸见状,也是感到一阵脑壳痛。 好歹都是进学数年的老学童了,怎么身上一点文人儒雅气息都看不到,完全一副行伍社会做派。看来这群人的老爹让他们学文,可能是人生中最为错误的一个决定! “好~好~好,赶紧坐下吧,宸儿你也招呼下自己同窗。” 沈氏连忙摆手示意李达等人入座,别齐刷刷站这一排,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家在拜山头呢。 同时沈氏心中隐约也有些明白,为何自己儿子这么多年都考不上一个学童身份,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入座之后,有了隔壁大婶的搭把手,上菜什么的都很迅速,很快两桌客人都开开心心的吃喝起来。 酒过三巡,李达突然悄悄凑到了沈忆宸的耳边说道:“大哥啊,今日为兄也告诉你个好消息,家里老爹同意我去京师入伍了,可能很快就要动身出发了。” 听着李达这又是大哥,又是为兄的,沈忆宸就明白这小子肯定是有些喝多了。不过他还能记得前往京师参军的事情,看来投笔从戎确实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 “那我在这祝你一帆风顺,日后京师再会。” 这次沈忆宸没有任何吐槽心态,而是动了真感情,以古代的车马路遥,今日一别再相见,就不知道是何时何日了。 说罢举起酒杯,沈忆宸一饮而尽。 “好,我也等着你进京赶考,他日踏上金銮殿!” 李达情绪也上来了,端起桌上酒杯一口闷了下去。 “忆宸,要不我也从军去如何?” 听着李达说自己要走了,赵鸿杰心中也是感慨良多。如今外院家塾垫底三剑客,就将只剩下自己一个,再这么浑浑噩噩下去也不行,总得想想出路。 别等到以后放眼学堂内,都是些陌生的后进学童,再也没有了那些熟悉的身影。 说实话,赵鸿杰虽然也是武将子弟出身,但他要走从军之路,沈忆宸并不是很看好。 现在明朝卫所制度逐渐糜烂,就只剩下北方以及京营还勉强能看看,战斗力也是下滑的很厉害。特别在正统十四年,明朝大军将会遭遇一场灭顶之灾,以赵鸿杰的性格及体魄,能不能活着从关外回来都是问题。 但在科举这条路上,赵鸿杰更是走绝了,进学这么多年连蒙学内容都没有学扎实,比从军更不靠谱。 最好的结果,无非是他爹赵同知高升,看能不能恩荫个监生的功名。关键赵鸿杰是个庶子,他家兄弟又众多,恩荫也没这么多个名额。 沈忆宸仔细思索了一下,既走从军这条道路,但又不用打仗危险系数偏低的。 很快沈忆宸脑海中灵光乍现,想要了一条符合要求的道路,只是能否让赵鸿杰适应,他就心中没谱了。 “赵鸿杰,要不你从军入南北镇抚司如何?” “锦衣卫?” 听到镇抚司的名号,赵鸿杰立马想到了锦衣卫这个名词。 明英宗正统时期,正好是处于锦衣卫权力上升阶段,职权范围开始扩大,能够直接向皇帝上奏而不通过其他部门,成为了完全体的天子亲军。 但问题是在民间锦衣卫的名声并不太好,特别是北镇抚司所管辖的诏狱,素来有残害忠良之名。去年传的沸沸扬扬那个翰林学士刘球,不就是死在了诏狱之中吗? “嗯,锦衣卫。” “这个……这个也不太适合我吧?” 一想到诏狱中行刑、处决等血淋淋场景,赵鸿杰就不由打了个哆嗦。别看是武将子弟,他可真没那个胆子。 如若有的话,也不至于被李达鄙视这么久了。 “要是害怕,可以进入南镇抚司,主管法纪、军纪、监察之责。” 沈忆宸自然也明白赵鸿杰的性格,北镇抚司那些厂卫手段,确实不太适合他。 相对而言,南镇抚司锦衣卫更类似于“宪兵”,后期更是成为了闲职,基本上没多大问题。 当然从私心上面来讲,赵鸿杰要是入了北镇抚司,未来在特务机构中拥有自己相熟的老友,带来的帮助简直不可估量。 但沈忆宸不会把自己的朋友当作棋子一般来布局,因为这种人一般到最后都会众叛亲离,无一人可信。所以选择权依然在赵鸿杰手中,未来的路该如何走,还是要由他自己做决定。 “我知道了。” 赵鸿杰并没有说出自己如何选择,而是在说完知道了之后,同样猛灌下去一大杯酒。 这场庆功饭一直吃到了夜幕降临才散场,就在沈忆宸准备收拾桌椅的时候,发现院门口隔壁的杨大婶没有离去,旁边还站着她的儿子曾阿牛。 “杨婶,你是还有何事吗?” 沈忆宸走过去问了一句,这种很明显是有话想说。 果然面对沈忆宸的询问,杨大婶脸上流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吞吞吐吐说道:“忆宸,你现在成为文曲星有出息了,婶子也有些事情想劳烦你帮帮忙。” “杨婶,但说无妨。” 沈忆宸没有推辞,这些年来母子俩住在这小院里面,说实话左邻右舍帮忙不少。就连自己小时候母亲卖布忙不过来,还经常在杨婶家中吃饭。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别说自己现在还没咸鱼翻身,就算来日衣锦还乡,沈忆宸也不会忘记那些帮助过自己的恩情。 “就是我儿子阿牛,眼看明年就二十了,除了会种地一把子力气,也没别的本事,现在媳妇都没有讨上。” “忆宸你要是认识什么大官人,就拉一把阿牛,只要能找个媳妇我也就安心了。” 听到这话,沈忆宸哑然失笑,这都是些什么要求,我自己都是个光棍,去哪帮你儿子找媳妇啊? 文人之间那些什么文曲星的称呼是客套,杨大婶可能是真把自己当“文曲星”看待了…… 正文 063 府试案首 “杨婶,找媳妇这种事情,我也是有心无力啊……” 沈忆宸无奈回道,杨大婶这真是高看自己了。 “那要不让阿牛跟着你,也可以见识一下世面。” 找媳妇没有希望,杨婶却认定沈忆宸未来大有可为,干脆让儿子跟着他,就算当个跑腿的,也比以后种地要强。 “对啊忆宸,我力气可大了!” 曾阿牛也憨憨的附和一声,还展示了一下身上壮实的肌肉。 说实话,曾阿牛也算得上沈忆宸童年老大哥,当初刚刚入住这小院,有些孩童欺负他孤儿寡母,就是曾阿牛站出来打跑了那些小孩。 对于曾阿牛的秉性沈忆宸也非常清楚,忠厚老实没有小心眼,而且身强力壮不输李达,当个跟班什么绰绰有余。 但问题是,自己不需要啊! “杨婶,这个我目前还是个童生,连秀才功名都没有考取。等来日若考取举人什么的,再让阿牛跟着我也不迟。” 沈忆宸只好委婉拒绝,自己一个童生在功名上八字都没一撇,哪来的经济基础养随从跟班这类的。 最起码得等自己考上举人,别人尊称为一声“老爷”,才有这个资格吧。 听到沈忆宸接连拒绝,杨大婶脸上表情有些失望,她还以为沈忆宸取中后,就跟那些官人老爷一样,需要一大堆随从前呼后拥的伺候着。 现在看来,好像跟以前没多大区别。 不过杨大婶也不是趋炎附势之人,最多带点市井思维,沈忆宸发达了她可以沾点光,没变化也不至于揶揄低看一头。 所以很快就恢复如初道:“那看来是婶子想错了,忆宸你就好好读书,以后别忘了婶子就行。” “不会的。” “忆宸,有需要就叫我。” 曾阿牛也是拍拍胸脯,丝毫不在意沈忆宸没有帮上忙。 “好。” 送别了邻居,沈忆宸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关上小院大门。 以前对于远亲不如近邻这个词,没有多大的理解。现在看看,成国公府那一群自己“血亲”,可能真的还不如左邻右舍有感情。 喧嚣结束,一切都回归于平静,沈忆宸回到自己房间,认真翻阅起《尚书正义》。 随着府试被当堂取中,无论最终排名如何,自己都已经获得了参加院试的门票。 院试按照惯例,一般都是在五月中旬开考,具体时日会根据每年筹划不同,而稍有调整。 不过无论怎么更改,都一定会在五月内举办,这也就意味着,沈忆宸最多只有一个月的准备时间,就将迎来一场更大的挑战。 因为相比较童生这种读书人的虚名,秀才才属于真正的科举功名,让考生的社会阶层实现了跨界,正式踏入了士大夫行列。 烛光闪烁,伴随着窗外的虫鸣蛙叫,南京城另一端的府衙内,府尹李敏正与两名同考官在审阅府试的考卷。 相比较之前县试的数千份试卷,府试数量降低到了五分之一左右,但这并不意味着阅卷量减少了。 因为府试毕竟经历过一轮筛选,不会出现那种破题乱七八糟,随便瞎写一通的考生。所以每一份试卷,至少得认真的看上两眼,避免沧海遗珠的情况发生。 不过筛选一轮也带来了便利,那就是各县案首以及优秀考生,在主考官心中都有了数,只要着重看这些人的试卷就好。 “府尹大人,这十分试卷中,有四份为各县案首所作,其余六份都是挑选出来的精品文章,府案首可从中选出。” 府学教授司马云,挑选出来十份试卷摆在了案上,理论上府试第一名,就将从这十人之中挑选。 “司马教授,这还需要选吗?” 李敏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两位同考官,府案首都已经呼之欲出了,还走个啥流程啊。 果然听到这句话后,一向比较严肃的司马云脸上,也是流露出“你懂得”的样子。 不过这时候府丞杜时站了出来,脸上带着一种凝重神情说道:“府尹大人,对于沈忆宸的学识以及文章,下官同样非常欣赏,选为案首没有任何异议。” “但是在阅卷过程中,我发现成国公府家塾的几名学童试卷,雷同度非常高。偏偏写的还都没有问题,原则上也能达到取中的标准。” “如若一视同仁的话,那么成国公府家塾包括沈忆宸在内,将有四名学童取中,实属不同寻常。要是这么发案出去,恐怕会惹人非议。” 杜时的话,也让李敏脸上的笑容褪了下去,大型家塾或者书院,同时四人府试被取中的先例,并不是没有。 但试卷雷同度很高,这里面可就有许多说法了,必须得好好审查一番。 “杜府丞,你且把这几人试卷与我看看。” 不用李敏招呼,杜时早就已经把朱庆宇等人的试卷放在了一旁,就等着让主考官判断。 李敏打开试卷扫视两眼,发现文章答题内容相似度,确实非常高。用后世一句网络流行语来形容,就是不能说完全一致,只能说一模一样。 其实客观来说,类似的情况历年科举也发生过,毕竟每年四书注释、科举范文什么的,考生参考的内容都大差不差。 如若主考官的出题被押中了,那么这一届的试卷就会出现许多篇相差无几的文章。所以单凭答案类似,并不能说明考生抄袭或者舞弊了,只能说嫌疑很大。 “第一道四书题雷同实属正常,而第二道截搭题从未有类似文章出现过,他们几人怎会如此接近?” 府尹李敏感到疑惑不解,像截搭题这种冷门到堪称阴间的考题,就不可能有人押中。 事出反常必有妖,除开沈忆宸外,剩下这三名学童必然有问题。 “巡弋兵丁有报过这几人的异常现象吗?” “回大人,没有。” 杜时摇了摇头,整个府试过程中,并没有任何人发现这几人异常。 听到这个回答,李敏隐隐推测到可能是考题被泄露了。但这种事情太过于重大,还牵扯到了成国公府,没有十足的证据并且现场实锤几人舞弊,说出去将会引火烧身。 县试、府试这种地方层面考试,一直都是明朝科举舞弊的重灾区,正统朝年间还算好些,到了成化年间基本上已经明着来了。 再到嘉靖、万历年间,腐败一直延伸到了乡试、会试,连内阁大臣这种级别,都开始插手进来。 只能说科举给了底层民众一个相对公平的竞争方式,但世间很难有绝对的公平。 “府尹大人,成国公府家塾取中四人,已经非常打眼,要是还把沈忆宸点中榜首,除去惹人非议,他本人恐怕也将成为众矢之的。” 从试卷文章上来看,沈忆宸肯定是毫无问题的,文采斐然。但是案首衬托之下,就会出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场景。 外界士子流言非议,不会把沈忆宸排除在成国公府家塾之外,反倒会因为他高居案首,成为攻击的首要目标。 为了降低负面影响,最好沈忆宸不要列为榜首,这样就你好我好大家好。 李敏听到这个建议有些心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淘汰几名成国公的宗亲,那么势必会得罪现在如日中天的朱勇。 相反稍退一步,把沈忆宸从榜首位置上拿下,给个前几名。这样录取四名成国公家塾子弟,也就不会那么打眼,沈忆宸本人损失也不大,还避免了被攻击的可能性。 沈忆宸是不知道这些屁事,要是知道的话,估计连杀了朱庆宇等人的心都有了。 这几个人跟自己有屁关系,就连家塾都分为了内外院,同窗都算不上! 合着有好事的时候,没想着自己也是成国公朱勇儿子,有坏事需要人来分担火力,又变成了成国公府宗亲,自己就是个背锅侠? “府尹大人,下官不赞同府丞大人的意见,沈忆宸才华横溢,文章质量独一档,案首之名当仁不让!” “还有他婢生子的传闻,相信各位大人都听说过,成国公根本就没让他入宗谱,自然跟这些朱氏宗亲也并无任何关系。” “江南贡院有着两座牌坊,上面书写着明经取士,为国求贤。下官身为学官,莫不敢忘,还请府尹大人三思!” 府学教授司马云,看出来府尹李敏的动摇,他并不是行政官,身为学官当以士大夫的准则来要求自己。 如此不平之事,岂能坐视不理? 司马云的这番话,给了李敏很大的冲击。 是啊,沈忆宸并没有作弊的嫌疑,他文采斐然,破题别出心裁,理应这届府试当之无愧的案首。 为何要因为他人之事,而连累一位年少英才? 就算日后有非议跟流言,成大事者当有行高于人,众必非之的觉悟,这也是人生必须要经历的阶段。 “司马教授这番警言,如同醍醐灌顶,是本府狭隘了。” “既然明经取士,为国求贤,那么沈忆宸这个案首就受之无愧,诸位可还有异议?” “下官并无异议。” 府尹跟府学教授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杜时心中原本也认定沈忆宸为案首,自然没什么好说的。 “无异议。” 司马云也拱手称是。 就如同县试一样,府尹李敏也在发榜的红案上,为首写下了沈忆宸的大名。 只是这一次他笔锋坚定,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犹豫! 正文 064 府尹临门 府试发榜这日,一阵“铛铛铛”的报喜锣鼓声音,惊动了坐在院中织布的沈氏。 她赶忙起身小跑着冲向院门口,就为了能早一步听见儿子的府试名次。 “恭喜夫人、贺喜夫人,令郎高中府试第一,为发榜案首!” “真的吗?我儿高中府案首了?” “定然当真,贯籍门牌号我都对过的,夫人放心吧。” “好,好,同喜,同喜!” 沈氏可谓笑的合不拢嘴,连忙从口袋中掏出一叠铜钱,塞到报喜的吏员手中。 与此同时,沈忆宸也慢慢悠悠的走到了门口,其实从当堂取中的那日起,他就对于名次并没有多大在意了。 能当案首最好,说不定还有连中小三元的机会,要是没当到案首也无妨,这又不是什么解元、会员、状元,并无实际的好处。 很快左邻右舍也听到了报喜声音,纷纷走出家门,甚至有两户还点燃了炮仗,来帮沈忆宸讨个好彩头。 说实话,也就是放在南京城内,再加上遇到沈忆宸这种穿越者,才会显得如此淡定。 要是放在寻常的州县,村里面出了一名府案首,恐怕整个村都得大摆几天流水席。什么村正、宗老、大户,甚至是县衙的官员,都会上门来道喜恭贺。 后世很多人眼中功名那都是举人起步,秀才多如狗,童生更是不如狗。实际上放在明代,只要不是两京这种大城,一个秀才足以安安稳稳过一生,举人那更是人上人! 得知了自己具体名次,回礼了左邻右舍之后,沈忆宸当即出门拜见自己两位先生,该有的学生礼数不能少。 做完这一切,等沈忆宸走在归家途中的时候,天色已经接近黄昏了。不过当步入街尾,却发现自家门前那条小巷,已被围的水泄不通。 沈忆宸来到巷口位置,此处已经被数名衙役给封锁住了,不允许围观的普通百姓进入。 透过人群缝隙,沈忆宸还看到在巷内起码有着数十名兵役、吏员,举着诸如肃静、回避的官衔牌。 另外自家门口好像还停着一顶轿子,阳光照射之下,能很清晰的看到轿身上有着间金饰银螭绣带。 洪武元年对于官员出行工具,有过非常详细的规定,只有三品及以上官员,才能得以乘轿。不过这项规定,后来逐渐松懈下来,低于三品的官员出行为了舒适,也弄来一顶轿子坐坐。 但是间金饰银螭绣带,这种轿身装饰,必须得一至三品官员才能得以使用,违者将处以重罚。所以现在沈忆宸看见的这顶轿子,意味着最低有一位三品官员到来。 放在其他小地方,三品高官缺指可数,很容易就猜出来者是谁。但放在南京城,三品及以上不说多如狗吧,算上各种超品勋戚,几十个还是轻轻松松的,沈忆宸还真不确定这位官员是谁。 就在沈忆宸疑惑不解的时候,旁边围观群众的议论声音,恰好帮他解开了疑惑。 “案首真是好威风啊,府尹大人都过来亲自道贺。” “不会吧,府尹大人可是正三品,给一个童生道喜?” “我之前可是看到了应天府尹的官衔牌,岂能有假?” “真是羡慕沈氏生了个好儿子,这下孤儿寡母终于熬出头了。” “可别乱说,你忘了沈忆宸还是国公爷儿子了?不出意外定会让他入宗谱,日后将平步青云!” 面对这些关于自己的议论,沈忆宸尴尬的清咳了两声,然后喊道:“诸位让让,让让。” 沈忆宸一边喊着,一边挤开围观的人群,来到了封锁路口的兵役面前。 “这位军爷,在下沈忆宸,就住在这条巷弄别院中,还请行个方便。” 一听来者就是正主沈忆宸,封锁的兵役哪敢怠慢,赶忙回道:“沈公子不敢当,我们老爷已经在贵府等候多时了,还请赶紧进入吧。” 说罢几人让开一条道来,弓着腰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还真是应天府尹? 这下轮到沈忆宸惊讶了,应天府尹没事来自己家干什么,莫非如同路人所言,是给自己中了案首道喜? 凭心而论,沈忆宸可没觉得自己有那么大的脸,能让应天府尹这种级别的官员给自己道喜。但除了这一点外,又想不出别的理由了,属实有些奇怪。 抱着一探究竟的心态,沈忆宸越过了兵役,来到了自己院前。 李敏此刻就坐在自家正屋主桌,旁边还站着一位中年文士,至于自己的母亲沈氏,非常拘束紧张的坐在一旁。 见到沈忆宸回来,沈氏立马起身出了正厅,说实话她面对府尹大人可谓是胆战心惊,生怕儿子在外惹出什么事情,被官兵找上门来了。 哪怕李敏一再解释让她不用慌张,沈氏那颗心始终放不下来,直到看见儿子出来,就如同有了主心骨一般。 “宸儿,府尹大人上门来了,你赶紧过来拜见。” “娘,我知道。” 看着母亲这一脸紧张的神情,沈忆宸自然明白她此刻的心态,所以让自己表现的平静淡然些,这样也能缓解下母亲的情绪。 “学生沈忆宸,拜见府尹大人。” “不用多礼,本府就是路过看看。” “府尹大人的大驾光临,是令寒舍蓬荜生辉。” 听着沈忆宸这拍马屁的言语,李敏忍不住笑道:“你这小子秉性,本官也略有了解,就不用来这套虚礼了。” “今日本官前来有两件事情,一是为了恭喜你取中案首。另外就是过几日,应天府将举办一场赏花游会,到时会有很多贵家公子小姐参加,我希望你也能到场。” 李敏今日到沈忆宸家里面来,确实是属于路过。毕竟以他正三品的府尹之尊,哪怕再如何欣赏沈忆宸,也不可能亲自登门道贺,所以恭喜是顺便的。 至于另外一件事情,同样不在计划之内,因为沈忆宸也不配让李敏来邀请。而是路过之时,被府中幕僚给提醒了一句,李敏临时生出的主意。 不是担心取中成国公府四人,会被考生士子们非议吗?那干脆就让沈忆宸主动曝光,给众人见识一下他的学识功底,看看谁还有什么好质疑的。 认真说起来,李敏以及幕僚会生出这种想法,跟林震还有点关系。 当初林震邀请沈忆宸参加冬至诗会,开始是惜才,后来就变成了扬名。同时沈忆宸的实力表现,也能堵住很多议论他收学童为弟子的流言,可谓一举两得。 既然沈忆宸的老师都打过样,那么李敏萧规曹随,也来试试看。 只是这话听到沈忆宸耳中,他就完全不知道府尹大人葫芦里面到底卖的什么药了。 虽说自己跟李敏关系不差,但认真说起来除了被取中案首的半个“座师”关系,其他都只是混个脸熟罢了。 这什么赏花游会,还有贵家公子小姐参加,一看就是权贵的高端聚会,自己何德何能可以让府尹大人邀请啊,恐怕李敏自己的子侄有这个机会的都不多。 不过恰恰是因为关系没有那么亲密,所以沈忆宸连拒绝的资格都没有,否则产生的后果,可能远比想象中更严重。不像当初林震询问是否参加冬至诗会,还可以试探性的问一句不参加行不行。 “承蒙府尹大人厚爱,学生惶恐,定当到场。” “很好,不枉本府的器重。” 果然对于沈忆宸的态度,李敏感到很满意。 说完之后,李敏对着身边的中年文士示意了一下,后者立马拿出来一个托盘,揭开上面的红布后,显露出来数锭白银。 “忆宸,本府既然是来道喜的,自然不能空手而来,这算是本府的花红银。” 所谓花红银,是明清赏赐给乡试中式之举人的银钱,一般二十两左右用来建造举人牌坊。不过如果才学优异,以秀才功名拿到了国子监贡生的名额,也会赏花红银来建造牌坊。 但从未听说过,童生也能有花红钱的。 很明显,这是李敏随便找了个借口,给沈忆宸送了点零花钱。 如果说沈忆宸之前什么惶恐、厚爱这些,都是嘴上说说的客套礼节,现在当李敏把花红银都给端出来了,他是真心感受到了府尹的重视。 说句难听点的话,应天府尹光临你个童生的寒舍,已经算是给了天大的面子。结果现在还邀请你参加权贵聚会,并且登门礼这种都没有落下,真的是把诚意给拉满了。 “府尹大人厚礼,学生感激涕零。” 李敏见到沈忆宸没有那种礼节性推托,而是直接收下了,明白对方也是懂了自己的心意。 于是站起身来,走到了沈忆宸面前,亲近的拍了拍他肩膀说道:“忆宸,本府很看好你的学识为人,日后定会大有作为。” 这句话同样不是李敏都客套,他已经看到了沈忆宸身上的潜力,绝非池中之物。 “学生定当不负大人厚望。” “好,那本府也就不久留了,其他具体事宜,就让幕僚卞先生与你细聊吧。” “是,学生知晓。” 说罢,李敏就走出了正堂,只留下来这名姓卞的幕僚。 “沈小友,鄙人姓卞,单名和,字江墟,久仰了。” “卞先生客气,晚生受之不起。” 对面很有礼之人,沈忆宸自然也以礼相待。 “沈小友此刻想必心中很疑惑,为何府尹大人会突然造访吧?” “在下愿闻其祥。” 沈忆宸是聪明人,对方既然这么说了,必然是话中有话。 “是因为鄙人帮了沈小友你一个小忙。”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卞和嘴角露出一抹神秘笑容。 正文 065 破解之法 帮我忙? 听到这话,沈忆宸仔细的打量了这位卞先生两眼,来确认自己以前是否见过或者认识。 但在脑海中搜索半天,都找不到相关的记忆,不知是自己真没见过,还是已经忘记了。 既然不认识,那对方为何要帮自己忙? 沈忆宸从来都不相信,在官场这种虚与委蛇的是非之地,还存在无缘无故的好。对方付出过什么,那必然就是想要在自己这里得到什么,等价交换才是官场的生存之道。 “不知卞先生帮了在下何忙?” “沈小友,你看过发案榜单了吗?” “还未看过。” “不愧是你。” 卞和脸上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只有沈忆宸这种超凡脱俗之人,才会在小小年纪,把府试案首都不放在眼中吧。 其实这点卞和还真想错了,沈忆宸不是懒得看发案榜单,而是在吏员报喜之后,他就赶着把取中案首的消息,告知两位老师去了。 一圈下来,直到夜幕降临才回家,根本就没有时间去看发案榜单。 “如若沈小友看过发案榜单的话,就会得知除了你高中案首外,成国公府家塾还有三位宗亲,被取中为童生了。” 话不用说的太明白,仅从卞和这一句,沈忆宸就已经意识到问题所在了。 府试那日,沈忆宸还与朱庆宇等人发生过几句嘴炮,准确来说,是沈忆宸单方面碾压。 因为当说到对方几人,能集体来参加府试不同寻常后,朱庆宇就很明显不太敢还嘴了。 当时的沈忆宸并没有太当回事,毕竟几句言语之争,过去也就算了。哪怕心中有所怀疑,没有证据的事情,说出来更像是污蔑。 现在卞和旧事重提,就说明问题出在了朱庆宇等人身上。 “卞先生是说另外三位朱氏宗亲,试卷有问题?” “这话我不敢说。” 卞和很聪明的撇开了,先不说会不会得罪成国公朱勇,单论这三人府试是被自己东翁取中,承认他们试卷有问题,岂不是变相承认李敏也有问题? 一名合格的幕僚,是绝对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 “是晚生唐突了。” 沈忆宸也很快意识到自己言语上的瑕疵,赶忙向卞和道歉。 “无妨,今日发榜之后,此事必然会在考生士子中议论。沈小友你高中案首,将万众瞩目,恐会有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隐患。” 卞和用上了隐患二字,几乎是明摆着告诉沈忆宸,朱庆宇等人的试卷有问题,而且大概率会连累到你。 并且身为案首,你所遭受到的质疑跟非议,恐怕比朱庆宇几人加起来还要多,得提前做好心理准备了。 “晚生明白了,谢卞先生提醒。” 沈忆宸此刻嘴角露出苦笑,他并不只是明白了朱庆宇几人试卷有问题,而是更多理解了那日与成国公朱勇的对话,什么叫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就算没入宗谱,事实上跟成国公府宗亲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但在外人眼中,自己依然是成国公府的一员,荣辱与共。 难怪朱勇丝毫不在意什么父子隔阂,依然大度的举荐自己荫监,究其根源就在于此。 “不过沈小友也无需过于担忧,此事同样有解决之法。” “解决之法就是赏花游会?” “没错,沈小友果真天资聪慧。” 卞和赞许的点了点头,自己没有看错人,沈忆宸眼界格局远超寻常童生,此子日后必然鱼跃龙门。 “应天府试的考生,多是达官贵人之子,想要破解非议,就让旁人无可争议!” 这就是应天府试与其他州府最大的不同,身为明朝陪都两京之一,有话语权的考生大多都是贵家公子。 流言非议这种东西,你不可能一个个的去辟谣解释,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他们都集中起来,一次性解决。 而赏花游会,就是这个时机! “卞先生今日所助,晚生铭记于心。” 沈忆宸此刻也明白了,卞和开始所说的帮个小忙是什么了。不出意外的话,让自己参加赏花游会,就是他向府尹提议的。 “沈小友不用客气,鄙人也就结个善缘罢了。” 这倒是卞和的一句真心话,以沈忆宸现在的能力,基本上是没办法提供等价的帮助来回报自己。 他之所以愿意这么做,是断定沈忆宸潜力绝不止于此,提前打好关系,日后真有什么所求,也好有个开口的基础。 “晚生明白,多谢卞先生。” “那鄙人也就不再打扰,告辞。” “卞先生慢走。” 沈忆宸很客气的把对方送到了院门口,就如同卞和所说的那样,与人为善,很多时候也是给自己多一条出路。 看着院内的官老爷们都离开了,沈氏这才从后屋里面走出来,同时一颗悬着的心暂且放下。 “宸儿,你到底做了何事,就连府尹大人都来亲自报喜?” 沈氏文化虽然不高,但好歹在成国公府里面也见识不少,知道应天府尹这种级别的官员,是不可能给一名童生报喜的,哪怕中了案首。 这也就是为什么,李敏一再解释让沈氏放宽心,她始终忧心忡忡的原因,事情太反常了。 “没事,可能府尹大人特别器重我吧。” 沈忆宸自然不可能告诉母亲那些朱氏宗亲的破事,而且说实话也没什么大事情,身正不怕影子斜,就算最终科举舞弊曝光也跟自己没关系。 “真的吗?” “放心吧娘,府尹大人就是路过,顺便来看看而已,你别多想了。” “好吧。” 沈氏点了点头,还是有些不放心的补充道:“宸儿,你日后可能会接触到许多达官贵人,切记要谨慎行事,莫要开罪于人。” 可能这就是身为人母的心境,以前沈忆宸没出息,沈氏操心他的将来。现在沈忆宸过于有出息了,连府尹大人都上门道喜,她又担心儿子年纪轻轻,处理事情没有经验,会冒犯到这些贵人。 “我知道,娘你回屋休息吧。” 为人处世这方面,沈忆宸还算是比较有经验的,甚至到了林震都认为他谨小慎微的地步了。 “嗯,那宸儿你也别看书太晚,早点休息。” 看着儿子如今这沉稳模样,沈氏也是放心不少,嘱咐了一句后就回屋去了。 一夜过后,沈忆宸就收到了卞和代笔的游会请帖,只是看到地址着实有些意外,居然是在魏国公府的瞻园。 瞻园在南京城内可是相当的有名气,被称之为“金陵第一园”,前身为明太祖朱元璋称帝前的吴王府,后来被赐予了中山王徐达。 传闻瞻园山石布局奇巧,通过堆叠、陈列、组合之法,达到了雄壮、峭拔、幽深的自然意境。另外园中牡丹堪称一绝,与别处相比,更显清淡素雅,仙气十足。 沈忆宸本以为这个所谓的赏花游会,不过是一群贵家公子小姐去踏踏青而已。现在从游会地址上看,举办规格远比自己想象中要高出不少,恐怕不下于之前的成国公府家宴。 理论上这种规格的游会,哪怕应天府尹正三品在里面都是个弟弟,就算能带优秀后辈进去,名额最多也就是一两个,府尹大人把这个游会“门票”给了自己,还真是下了血本! 不过这次沈忆宸还真想错了,应天府尹李敏是很看重他,但下血本还不至于。 因为这个所谓的赏花游会,赏的压根就不是什么花,而是人!之所有会着重强调贵家公子小姐参加,其实还有着另外一层作用,那就是明代版本“集体相亲大会”。 早在《周礼》中就有记载,中国原始的集体相亲,就是在草长莺飞的季节,让负责婚嫁的官员把未婚青年男女召集起来,用吟唱情歌的方式来表达出自己爱意。 后来随着儒家成为主流文化,特别在宋朝的程朱理学之后,这种自由婚娶方式逐渐消亡,取而代之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这时候的年轻男女别说自由恋爱了,婚嫁前可能连对方长相都不知道,一切由父母媒人给包办了。 当然,很多事情也有例外,毕竟这种完全蒙在鼓中的“开盲盒”婚嫁,风险实在是有点大。特别贵家公子小姐,他们本身就处于婚嫁优势地位,可选择的余地很多,为什么还要去拼运气,不择优挑选? 于是明清相亲习俗又逐渐兴起,只不过方式改的更为含蓄,媒人带着男方去女方家里,而女方并不出面,躲在闺房偷偷观察着对方一举一动。 如果感觉特别合适,就直接出来见面给男方倒茶,表示这件事成了。感觉不合适,便不出闺房,这样男方心里面也就有数。 说实话,这种方式有点类似于现代快节奏相亲,双方约出来吃顿饭,有好感交换个微信发展,没感觉就找借口结账跑路…… 上升到官宦权贵阶层,那就更加含蓄,干脆连相亲两字都不需要,取而代之的是各种游会,让年轻男女有见面接触的机会。 你看这连相亲的都不是,纯粹的赏花踏青,完全不可能违背任何祖宗礼法,总挑不出什么理了吧? 这就好比明末各种儒学宗师,跑到青楼楚馆里面狎妓取乐,美其名曰灵魂层面的文学交流。不但不能认为这是在嫖娼,反倒还得称赞是一桩雅事,真是不服不行。 府尹李敏长女已嫁,幼子还小,这种场合也找不到合适的子侄带进去。加上幕僚卞和的一提醒,于是就便宜了沈忆宸这小子了。 正文 066 相亲大会 正统九年四月二十七,正好处于牡丹的花期,此刻魏国公府的瞻园内,已经花香扑鼻了。 从清晨开始,瞻园的仆役们就已经忙碌起来,清扫庭院、准备吃食用具,以及接待来访的贵客等等。 相比较之前成国公府的家宴,瞻园这次赏花游会规格其实并没有那么高,至少勋戚官员不再是游会主体,更多把重点放在了文人士子、公子小姐身上。 所以整个瞻园也被分为了三个部分,魏国公徐显宗为首的几名勋戚官员,坐在了静妙堂中。一边品着茶,一边惬意的说些自家子侄辈的趣事,没有往日官场的严肃。 瞻园的扇亭位置,被轻纱给包围了起来,里面坐着南京城内的官家小姐们。 虽然这次并没有冠以相亲的名号,但形式上的男女之防还是要做做样子的。用轻纱隔开,礼数上做到位了,官家小姐们也能看清楚那些文人公子的长相,可谓一举两得。 至于其他地方,就属于公共自由区域,年轻文人公子们可以随意走动,并无限制。 因为瞻园名义上号称魏国公府的一部分,实际上却是一个半独立的园林,所以不用担心乱走,会引发什么礼数上的过失。 扇亭内,陈青桐此刻倚靠在亭阁的围栏上,有一把没一把的往水中撒着鱼食,吸引了瞻园饲养的锦鲤争相抢食,还溅起了片片水花。 看着小姐这种举动,丫鬟雪儿有些无奈的摇摇头,然后贴近耳边悄悄说道:“小姐,这鱼再让你喂下去就撑死了,你就不看看今日游会的文人公子们吗?” “有何好看的。” 陈青桐压根就对其他文人公子没有丝毫兴趣,她早就心有所属了。 “小姐你现在看看,说不定能相中一个自己喜欢的,如若不看的话,万一哪天侯爷把你婚配个丑八怪怎么办?” “那我就逃婚!” “你又能逃到哪里去?” 雪儿的这句反问,让陈青桐无言以对,以泰宁侯的地位跟身份,普天之下哪有自己的藏身之所。 看着小姐兴致不太高,雪儿自然明白她心中郁结所在,于是靠近坐下说道:“小姐,雪儿也知道沈公子很好,并且现在很努力的科举,已经成为了府案首。” “但是等待沈公子龙标夺归,还是太遥远了啊……” 那日在小巷,雪儿悄悄跟沈忆宸说过,期望他能早日龙标夺归,以状元之资来说服侯爷。 可是状元哪有这么好考,小姐今年已经十五,到了及笄之年。婚嫁日期逐渐来临,说不定哪天就被突然定亲了,就连今日参加赏花游会,也是侯爷下令才会前来的。 就算沈公子大才,来日金榜题名坐着高头大马,簪花游街天下瞩目。 而自家小姐又能不能等到那天呢? “雪儿你胡说八道什么,这跟沈公子又有何关系!” 见到被雪儿拆穿了自己的心事,陈青桐有些恼羞起来,赶紧矢口否认。 “小姐,别人不知,我还能不知吗?有些时候,你也得为自己将来考虑。” 丫鬟雪儿与陈青桐从小一起长大,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姐妹。 心有所属沈忆宸没关系,但人总不能在一颗树上吊死吧,今日到场的文人公子众多,其中也不乏佼佼者。小姐看中个合眼缘比较优秀的,真到了侯爷要强制婚配的那日,起码还能有点自己选择的余地。 就在陈青桐不知如何回答的时候,一位身穿淡蓝色交领袄、马面裙的官家小姐靠了过来,朝她笑道:“青桐妹妹,为何独自一人在此,不去看看自己未来的如意郎君吗?” 说这话的官家小姐名叫徐妍,是正统九年刚进爵的兴安侯徐亨女儿,年长陈青桐几岁,已经嫁作他人妇。今日到此是作为过来人,给这群小姐妹们把把关的。 “妍姐姐莫拿我逗趣了,哪有什么如意郎君。” “现在到场的文人才子们,都不入我青铜妹妹的法眼吗?那姐姐我倒想看看,到底哪家的公子哥,能斩获你的芳心。” “没有,妍姐姐你莫要乱说。” 陈青桐毕竟是个黄花大闺女,面对徐妍这样的妇人调侃,自然是落了下风,很快就羞红了脸。 就在此时,能斩获陈青桐芳心的“公子哥”,也已出现在了瞻园门口。 “忆宸,等下进去之后,本府将去拜访魏国公,你就自行请便了。” “是,谨遵府尹大人吩咐。” 沈忆宸拱手称是,其实站在门口这一会儿,他就大致明白目前局势了。 赏花游会跟成国公府家宴最大的不同,就是除了权贵阶层的公子小姐外,还有许多有学识的才子得以参会。 之所以会如此,沈忆宸猜想了一下原因,可能这些权贵们心中也清楚,自家那群二代大多数是什么德行。让有学识的才子也过来参加,说不定能从中找出一两个潜力股。 就好比皇帝挑选驸马,也不一定局限在勋臣贵戚之中,寻常人家只要身世清白、才华横溢,再加上长相容貌秀丽,同样是有机会的。 既然有了普通阶层的人进来,那么群体就自然得被划分,像李敏这种高官,就得跟勋戚重臣们在一起,而不会混迹在年轻文人公子之中。 所以他这句话也是在提醒沈忆宸,接下来该如何做,就得看你自己了。 “对了忆宸,本府知道你为人低调不好出风头,但今时今日不同,必须得拿出点东西,才能堵住悠悠众口,明白吗?” 府试发案之后,李敏这几日已经得到了儒学提举司那边的消息,有几名落榜士子举报成国公府宗亲作弊,要求提举司严查这几人。 碍于如今成国公朱勇正处于权势巅峰期,加上举报士子也还没有领头人出现形成规模,这件事情暂时被压了下来。 不过随着流传开来,就怕这股风头越来越盛,到时要引发大批考生去哭文庙,成国公朱勇有没有事李敏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这几个主考官,恐会有杀头风险! 说实话,当时录取时候李敏自认问心无愧,自己没有任何徇私作假的地方。现在看来,事情闹大就不是有没有愧的问题,总得找到一个背锅的。 想要压下这股风气,就得看今日沈忆宸的发挥了。 “学生明白。” 不止是李敏得到了通知,就连沈忆宸这几日在外院家塾,学童之间都穿得沸沸扬扬,说外界都在议论成国公府府试作弊。 沈忆宸身为案首,又是成国公朱勇的儿子,受到的怀疑就更多了。 再加上仅仅一年之前,沈忆宸还是个愚笨顽劣的鄙视对象,这段经历被旧事重提,仿佛更印证了他翻天覆地的变化,是靠着弄虚作假才做到的。 说实话,有些时候流言蜚语,不是你想要低调就能终结的。老师林震说的没错,鲜衣怒马才是少年郎,今日该到自己高调的时刻了。 想到这些,沈忆宸整理了一下衣襟,昂首挺胸的跟在府尹李敏身后,大步跨进了瞻园。 此刻瞻园之内,已经站着起码数十位年轻男子,其中官宦公子跟才华文士基本对半开。 处于人群最中心位置的,是英国公张辅嫡长子张忠、襄城伯李隆的庶长子李琏,以及成国公朱勇的二公子朱佶。 身为超品勋戚的子弟,父辈家世身份摆在那里,想要不引人关注都难。 不过仔细观察也能发现,这些勋戚子弟中,除了张忠是嫡长子外,其他不是庶子就是次子。而张忠早年间因为骑马摔成了残疾,事实上已经被丧失了袭爵的机会,庶长子张懋才是英国公培养的袭爵人选。 也就是说,这群人理论上都不是袭爵的第一人选。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原因也很简单,袭爵嫡长子身上肩负着家族重担,他们得姻缘都已经固定在了联姻上面。相反次子跟庶子,没有袭爵的可能性,反倒多了一些选择的自由。 除此之外,此次赏花游会还有几人比较引人瞩目,分别为应天府经魁曾蒙简,杭州府案首卫卓,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的外甥董世成,以及南京兵部尚书徐琦的堂侄徐东海。 但因徐东海年仅十三,这种聚会他更多是来扬名,以及跟勋戚官宦子弟联谊的,相亲意思并不大。 这群人有相识的,有不相识的,见面后都客套的互相打着招呼。直到有一人进来之后,瞬间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成为了这场上流聚会的“主角”。 “这人我看着眼熟,是成国公的婢生子沈忆宸吗?” “没错,他就是沈忆宸!” “那今年府试案首,也是他夺魁的吧?” “嗯,就是他。” “沈忆宸居然也来参加了,传闻今年成国公府科举作弊,他这个案首不知道有没有水分。” “说话小声点,成国公的二公子也在呢,别被他给听到了。” 伴随着沈忆宸出现,人群中开始议论纷纷,他现在可谓是勋戚、官宦、文人、士子各个阶层中的“顶流”人物,身上经历充满了话题度。 再加上最近的科举舞弊嫌疑,更是把关注度给拉满了。 刚一踏入瞻园的沈忆宸,就发现院内这群公子文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自己。 这种场面让沈忆宸内心有些嘀咕,这到底什么情况,怎么搞的我像是C位出场一样…… 正文 067 最强人选 “朱佶,怎么你案首弟弟受邀前来,都不跟我们说一声,藏着掖着干什么啊。” 见到沈忆宸出现,襄城伯的儿子李琏首先揶揄了一句。 勋戚也不是铁板一块,就比如他跟朱佶的关系势同水火,基本上只要能逮着机会,总得阴阳怪气两句。 “关你什么事。” 朱佶冷冷的回了一句,脸上表情有些难看,他并不知道沈忆宸会来参加,而且理论上沈忆宸是没有资格参加的。 那日泰宁侯陈瀛的偏袒还历历在目,今日陈青桐在场沈忆宸又精准出现,朱佶很难相信这是什么巧合。 莫非这个婢生子,还真有入宗谱夺爵的野心? “你们成国公府文风鼎盛,现在案首出现这么藏着掖着,是不是怕被旁人发现什么猫腻呀?” 李琏逮着机会,根本不打算放过朱佶,成国公府家塾科举舞弊的传言,现在已经满城皆知。 今日游会他人不敢当着朱佶的面点出来,我李琏可不怕这小子。特别取中的那几名朱氏宗亲,基本上都是朱佶的跟班,与自己一伙人可动手过好几次了。 最好被坐实了科举舞弊,然后通通抓去砍头,看看朱佶以后还拿什么在自己面前张狂。 “李琏,污蔑成国公府的后果,你可当担的起?” “污蔑?我说什么了,成国公府文风鼎盛算是污蔑吗?” 这种威胁放在旁人眼中,可能会吓的不敢说话。而李琏同为勋戚,父亲爵位虽然不如成国公,但加上南京守备这种实权,至少在南直隶这块地盘不虚他朱佶。 吓唬我?没门! 不得不说,纨绔子弟就是硬气,一般人还真不敢这么得罪如日中天的成国公二公子。 看到其他人的眼神,被李琏言语给吸引过来了,朱佶紧咬牙关把这口气给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这种场合之下,争论成国公府科举舞弊事件,无论输赢自己都是最终的输家。而且再怎么讨厌沈忆宸,也不可能把他给单独摘除成国公府外,只能咬牙默认了。 沈忆宸以往感受到的那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无奈,现在朱佶同样感同身受了一番…… “东海,你的案首之争就是输给了他么?” 杭州府案首卫卓开口问了一句,他跟徐东海是昭文书院同窗,不过治的本经不同,所以并未见过沈忆宸。 “输?我可没输给他!” 徐东海此刻满脸的不服,如果在府试之前说这话,可能听到别人耳中是输不起的借口。 但现在不同,几乎应天士子公认成国公府家塾府试有问题,那么沈忆宸这个案首自然嫌疑最大。 不过是靠着作弊才夺取案首的欺世盗名之辈,自己哪里输给他了? 对于徐东海的言语,卫卓只是笑笑不说话,他身为同窗知道对方性格比较心高气傲,很难承认自己不如别人, 当然,沈忆宸这个案首是否真的靠学识,目前情形来看确实存有疑问。 沈忆宸缓缓走入园中,感受着旁人那些古怪的目光,让他也感到挺不自在的。不过就在这时,有个白白胖胖的身影冲到了他的面前,宛如救星一般的缓解了他的尴尬。 “大哥,你怎么来了?” 这个白胖身影不是别人,正是外院家塾的白胖子张祺,沈忆宸还真没料到能在这种地方见到他。 “应天府尹李大人邀请我来的,你呢?” “我,嘿嘿。” 张祺面对沈忆宸询问,有些不好意思的饶了饶头。 “你小子该不会是混进来的吧。” “当然不是,我爹其实是京师前军都督府都指挥佥事张軏。” 都指挥佥事张軏? 沈忆宸在脑海中搜索着这个人名,突然想起年初从京师传来的成国公捷报中,这个张軏就是跟随朱勇出塞至毡帽山,因功升的都指挥佥事。 而且这个张軏还有个非常有名的哥哥,他就是英国公张辅! 这么说来,张祺这小子是英国公张辅的亲侄儿,有如此身份,还在外院家塾给别人当小弟? “可以啊,你小子真是深藏不露。” 沈忆宸拍了拍张祺的肩膀,现在各种勋戚也见多了,一个国公侄子的身份,已经不能引发太大的心境波澜。 “大哥,明察秋毫怎么可能瞒得过你,客气了。” 张祺依然是这副马屁精的老样子,让沈忆宸都有些无语,难怪这么喜欢当小弟。 不过话说回来,有了张祺这个熟人出现,至少沈忆宸感觉自在了不少,起码有个能说得上话的人。 静妙堂内,魏国公徐显宗看着院内士子们已经差不多齐聚了,于是开口道:“今日到场的公子文人众多,其中不乏相貌俊美才华横溢之辈,不知道谁家可以挑选佳婿而归。” 说罢,魏国公就把目光看向了泰宁侯陈瀛身上,他的独女陈青桐可是今日这场赏花游会的明珠,不知道多少青年才俊心属于她,自然得听听陈瀛的意见。 听到魏国公的话语,泰宁侯陈瀛笑了笑,他自然明白说的是自己。 不过认真来说,今日这场赏花游会,陈瀛并无多少挑婿之心。因为到场的公子文人中,身份地位足以匹配自己独女的,几乎可以说没有。 无法袭爵的勋戚之后,最终也不过就是一普通富家子。 如若不是想要帮女儿打开一下心结,见识更多的优秀青年,像是这种聚会,陈瀛是不会让陈青桐参加的。 见到泰宁侯陈瀛不说话,魏国公也明白他对于这个独女的珍重,于是把目光看向了成安侯郭晟,他的嫡女郭永馨今日也来参加了。 郭晟目前也膝下无子,本来地位与泰宁侯陈瀛相同,奈何在宣德五年,郭晟被革爵下狱过。 后来虽恢复爵位,但食禄却低了一档,导致勋戚地位大不如前了。 “魏国公,这还得看看诸位公子文人的才学如何了。” “成安侯所言甚是,不如就让在场的青年才俊舞文弄墨一番,诸位来品品他们的文采?” “如此甚好。” 郭晟点头称是,今日这场游会,除了能让贵家小姐们亲眼所见对方相貌,更是要是考察一下学识。 否则徒有其表,不过是个绣花枕头,入不了这些勋戚大臣们的法眼。 随着魏国公的一声令下,早已准备好等候的仆役们,拿着笔墨纸砚以及案板,鱼贯而入来到人群之中。谁有灵感便可直接挥毫泼墨,一刻都不耽搁。 并且在静妙堂跟扇亭之间,还竖立起了一块公示栏,有才华有信心的公子文人,可以在完成后把自己作品,直接贴在公示栏上,让众人来评判高低优劣! 面对这种公开评判的模式,在场的公子文人,有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而有些人神情却不怎么好看,毕竟文人相轻,实力不够去展现的话,得到的就不是什么赞扬,而是丢人现眼了。 “朱佶,你们成国公府可是人才济济,要不你起个头赋诗一首?” “李琏,既然你如此活跃,要不你来试试?” “朱佶,你莫不是怕了吧?” “李琏,你行你上啊。” 朱佶跟李琏二人又开始了唇枪舌战,不过说归说,却非常有默契的没人动笔。 自己学识有几斤几两,心中还是很清楚的,不写最多出不了风头,写的不好那就是纯丢人了。 有人退缩,就自然有人迫不及待,要是文采能得到在场的勋戚大臣,或者扇亭里面的贵家小姐欣赏,那来日就可能是乘龙快婿了。 很快人群中一名文士笔走龙蛇,写下了一首诗词贴在了公示栏上,如此勇气引得众人纷纷叫好。 有了人带头,那么就有第二个、第三个,很快公示栏上就贴满了今日公子文人们的作品。其中不乏有一些佳作,还得到了静妙堂内勋戚大臣们的赞扬。 作品被赞扬到了士子们,一个个脸上表情都喜不自禁,拱手道谢之后,都刻意往扇亭的位置靠了靠,希望能让轻纱内的贵家小姐们,看清楚自己的相貌。 “大哥,你不打算露一手吗?” 张祺看见别人创作火热,就沈忆宸丝毫不为所动,有些忍不住问了句。 “你见过终极BOSS,开局就出场的吗?” “终极什么?” 听到沈忆宸吐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词语,张祺完全不懂在说什么。 “意思就是让你别急,做大事要沉得住气懂不懂。” “不愧是老大,真是英明神武,谋略不凡。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然震惊四座,讲究的就是个出其不意!” 面对张祺这种天花乱坠般的强行吹捧,把沈忆宸都给吹的目瞪口呆。 本以为说出这番话,已经有些装逼的成份存在了,现在见识到张祺,才明白自己还是太年轻了…… 沈忆宸这边沉得住气,静妙堂内的应天府尹李敏,却已经急不可待了。频频转头望向公示栏,想看看沈忆宸到底有没有力压群雄的大作。 结果半天都没有看到沈忆宸露头,让他心中都不由忐忑起来,该不会是这小子写不出来吧? 这今天要是写不出来,或者写一首拙作,影响可比没参加还要坏,几乎是坐实了案首也有舞弊的嫌疑。那自己这一番操作,简直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看着李敏神情有些坐立不安,魏国公感到有些好奇,于是问道:“李大人,你是看中了那首佳作了吗?” 徐显宗的话,打断了李敏的焦虑,他赶忙拱手回道:“回魏国公,确实是有几首写的不错。” “噢,李大人你之前还担任了府试主考官,不如来评评哪几首吧?” “杭州府案首卫卓,应天府童生徐东海,以及英国公大公子张忠作品,都可称为佳作。” “那李大人你认为谁作的最好呢?” 面对这声询问,李敏犹豫了会,然后咬了咬牙回道:“回魏国公,下官心中最好人选的作品,还没有递交上来。” 李敏这句话,倒是引起了满桌的勋戚大臣们好奇,谁能这么得应天府尹的器重,诗赋还没写就被认定为最好了? “不知道李大人所言何人?” “应天府府试案首——沈忆宸!” 正文 068 小姐偶像 当沈忆宸这个名字从李敏嘴中说出,在座的勋戚重臣们,脸色表情可谓各有不同。 当日成国公府家宴,沈忆宸词作之才华,在座之人中,有不少亲眼见识过。但是这届府试的流言蜚语,同样也传到了这群人耳中。 按理说这种时候,李敏应该明哲保身选择避嫌,结果他居然如此力挺沈忆宸,是得对他的才华多有信心才敢这样做? 万一今日沈忆宸做不出好诗词,恐怕科举舞弊就不是流言蜚语那么简单了,将成为真正的罪状! “喔,沈忆宸也有参加今日的赏花游会吗?最近此子可谓风头大盛,本公也想要见识一下,他能否复现那日成国公府家宴之才。” 魏国公徐显宗的这番话,也让在场不少人点头认同,那日《临江仙》给予的震撼,过了许久回想起来都记忆犹新。不知道这个沈忆宸,还能有什么惊世之作出现。 “魏国公说的我都有些好奇了,真是遗憾当日不在南京,没能亲眼见证到此子作出《临江仙》的风采。” 成安侯郭晟一脸向往,沈忆宸那首《临江仙》他也品读过,其中那笑看人生起落的意境,更是让他感慨万分。 毕竟革爵问罪,再到复起的经历,大多勋戚都没有品尝过其中滋味。所以对于沈忆宸,郭晟有着很深的好感,如若今日见到本人相貌英俊秀美的话,选作自己金龟婿不是不可以。 在座勋戚越是夸赞看中沈忆宸,就越是让李敏胆颤心惊,额头上都隐隐出现了汗珠。 这种形势已经称得上骑虎难下了,要是今日沈忆宸不给力的话,那么后果将很严重。 “成安侯无需遗憾,李大人点中为案首并且如此器重,那看来沈忆宸学识确实惊人。今日说不定有机会再作出一首惊世词作,让在座各位情景重现一番。” “期盼如此。” 成安侯郭晟点了点头,目光再度转向静妙堂前的公示栏。 勋戚大臣们都报着欣赏词作才华的心态,唯独泰宁侯陈瀛在听到沈忆宸之名后,内心里面的情绪很复杂。 凭心而论,陈瀛对于沈忆宸并无恶感,相反还非常看好欣赏,甚至为了帮他还做出“指鹿为马”的事情。 但奈何此子出身实在太低了,别说有袭爵希望的嫡子,就连个庶子都算不上,只是个没入宗谱的婢生子。 按照这个起步,就算最终获得了成国公的承认,得到了皇上的荫封。正常情况下一辈子满打满算,到顶也就当个指挥使、都指挥同知这类三品左右的武官衔。 泰宁侯陈瀛对于未来佳婿的标准,就算不是超品勋爵,至少也得一品大员、内阁权臣这类。三品武官说句难听点的话,整个大明多如狗,这也算得上个官? 大丈夫手中无权,拿什么去保障自己妻儿子女,家族昌盛? 自己女儿堂堂泰宁侯的独女,嫁与这种小官,未来碰到个勋戚贵妇、诰命夫人什么的,还得先低下头来给对方行礼? 如若自己有子,青桐日后还可以靠着娘家的威名,不至于落了下风。但是陈瀛心中也很清楚,自己这身爵位,大概率是要传给旁支。 没了娘家,青桐后半生,就只能靠夫家鼎盛了。 本来沈忆宸如若一辈子就这么碌碌无为下去,与小女青桐的这桩情愫,随着时间流逝也算过去了。但偏偏此子半年下来,斩获冬至诗会魁首,得到了天下士子文人的瞩目。 还接连拿下了县试、府试案首,不出意外的话,按照科举潜规则,院试取中秀才功名,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沈忆宸表现的越是出色,就越是动摇泰宁侯陈瀛之前坚定的想法。自己到底要不要棒打鸳鸯,或者说给此子一个机会? 但婚姻大事不是儿戏,特别是拿自己女儿的人生做赌注,陈瀛是真不敢确定未来沈忆宸能走到哪步啊。 扇亭帷幔里面,莺莺燕燕的贵家小姐们,也纷纷来到了轻纱面前,想要透过这一层薄纱,看看公示栏上那些公子文人的墨宝。 “陈姐姐,应天府那徐东海诗作好像很不错,你觉得如何?” “诗作很好,但年龄偏小,不太适合。” “郭小姐,英国公大公子作品,好像得到了爵爷们的称赞,你要不仔细看看?” 成安侯嫡女郭永馨听到姐妹们的推荐,摇了摇头回道:“张忠才学虽有,但身患废疾,略有遗憾。” 与此同时,兴安侯女儿徐妍也向陈青桐推荐道:“青桐妹妹,我看成国公的嫡子朱佶也在人群中,素闻他英俊潇洒,颇有人望,你觉得如何?” 徐妍也知道陈青桐是泰宁侯的掌上明珠,必须得嫁与身份匹配之人。朱佶虽说不是嫡长子,但现在也能算是个嫡子,并且还是陈青桐同窗,勉强称得上青梅竹马,各方面都很合适。 “没兴趣。” 陈青桐连看一眼的想法都没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喂鱼事业中。 “那杭州府案首卫卓如何?此人文采斐然,相貌也长的好生俊俏,其父乃京师吏部侍郎,未来前途似锦。” 听到是个府试案首,陈青桐下意识嘀咕了一句:“我要是能选府试案首,还需要等到现在选他么?” “噢,那妹妹想要选何人?” 徐妍毕竟是嫁过人了,一下就听出陈青桐这是话里有话啊,立马追问了一句。 “沈……” 陈青桐抛着鱼食注意力也没太集中,下意识就要说出沈忆宸的名字,不过刚把个沈字说出来,就感觉到事情不对,后面忆宸两字收了回去。 “妍姐姐,没什么。。” “沈家公子,到底是何人?” 徐妍听到后开始思索起来,今日到场的勋戚官员中,好像没有姓沈的大员。 既然不是勋戚官员子弟,那么就应该是赴会的才子了,再加上陈青桐提了一嘴府试案首。 突然间徐妍想到了一个人,完美符合了所有的标准。 “沈忆宸!” 可能是因为过于激动,徐妍直接把这个名字给喊了出来,本来还在轻纱面前欣赏诗作才子的官家小姐们,这下注意力全被吸引了过来。 “沈忆宸是谁?” “我知道沈忆宸,冬至诗会的魁首,那曲《金明池》把女子的柔情委婉写的入木三分。” “原来是他呀,好像士子口中传颂的《临江仙》也是他写的吧。” “没错,就连新晋应天府案首,也是他呢。” 官家小姐们议论纷纷,很快把沈忆宸的过往经历全都扒了出来。 如果说《临江仙》这首词在文人士子中影响力极大的话,那么《金明池》就在大家闺秀中,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就如同宋时柳永那样。 现在的沈忆宸,可谓男女通杀! “青桐,你心属沈忆宸么?今日他有来参加赏花游会?” 郭永馨这个时候靠了过来,开口问了一句。 “没有,你别听妍姐姐乱说。” 陈青桐赶紧否认,以明代这种环境,想要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公开承认喜欢一名男子,是几乎不可能的。 “可惜了,其实我也想看看,沈忆宸如若参加会有怎样的作品。” 郭永馨并未亲眼见过沈忆宸,不过对于他的了解,可不比在场贵家小姐们少。甚至可以说除了陈青桐,她是最为关注沈忆宸过往经历的人。 “永馨妹妹也好奇么?那看来这个沈公子,确实挺引人注目,如若今日能来参加,那是最好了。” 徐妍附和了一句,然后把目光看向园中,想要搜寻沈忆宸的身影。 只是在场公子文人众多,扇亭又有一层薄纱阻挡视线,贵家小姐们想要在人群中看见沈忆宸几乎不可能。 所以并没有办法确定,沈忆宸是否参加了这场赏花游会。 “沈公子如若参加的话,定当冠绝全场,他可是有大才之人。” 雪儿这时候忍不住称赞一句,她可亲眼见证过成国公府家宴上,沈忆宸那光彩夺目的形象。 “是吗?好像越来越期待了呢。” 郭永馨嘴角露出笑容,这副表情语气让陈青桐看见后,却感觉心中有些堵得慌。 对方好像对于沈忆宸,不单单只有欣赏之意。 官家小姐这边都在议论着沈忆宸,公子文人那边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公示栏上都已经出现了好几篇佳作,却迟迟没有看到沈忆宸动笔,再加上成国公府家塾科举舞弊的传闻,该不会是这小子江郎才尽,根本就写不出好诗词吧? 这时一名自认有才的举子,趾高气扬的来到了沈忆宸面前说道:“这不是应天府新晋案首吗?如此盛会之下,怎么不写一首佳作,让吾等众人品读欣赏一番?” 这名举子的言语,瞬间就让在场的公子文人们,纷纷把目光投放到了沈忆宸身上,并且眼神中大多不怀好意。 面对这突然一问,沈忆宸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愣了一下之后,感受到对方来者不善的态度,于是冷冷回道:“暂还未写。” 只是这种回答,放在旁人眼中,宛如作假之后的心虚表现,根本就不敢当场创作。 “是未写,还是写不出来?” 所以来者并不打算就此揭过,而是咄咄逼人的继续追问。 有人起了这个头,更多质疑沈忆宸学识的人,就按耐不住了,纷纷围了过来,准备一同撕下此子欺世盗名的面具。 沈忆宸感受着众人来势汹汹的目光,他这才明白过来了,什么赏花游会,对于自己而言,怕是一场鸿门宴啊。 接下来自己要面临的局势,莫非就是群起而攻之? 正文 069 破诗三市斤 “好好说话,什么叫做写不出来?以我大哥的学识随便写两句,就能甩你十条街懂不懂?” 见到这人摆明了就是来找事的,张祺也没有惯着,直接撕破脸就开怼。 别看平时马屁拍的飞起,真遇到事了张祺还是站的出来,可能这也是家塾外院武将子弟们骨子里的血性,还没到明末那种竟无一人是男儿的地步。 “既然写的出来,那为何不写?” 这名举子依然紧追不舍,特别现在沈忆宸这种不说话的表现,让他生出了一种可以痛打落水狗的错觉。 如若今天能把沈忆宸的真面目给揭穿,那么整个应天士子届将视自己为英雄! “因为目前公告栏上那种破诗,我一天能写三市斤。” 什么? 这下不单单是挑事的举子愣住了,就连围观看热闹,准备一起踩一脚的公子文人们,全部都震惊住了。 狂妄至极! 沈忆宸这句话,简直就是开了群嘲,把在场文人们的作品都归纳于破诗的范围,甚至他一天能写数斤出来。 其中的张狂、自大、轻蔑,可谓应天府这么多年来,还没有哪个文人士子敢如此。就算古之狂生,可能也就如沈忆宸这样吧。 “说我们写的是破诗?沈忆宸你简直是傲慢猖獗!” “荒诞,你沈忆宸不过一区区府试案首,就连最基本的秀才功名都没有,也敢小瞧应天士子?” “一个靠着祖上蒙荫才考中童生的小人,也敢大放厥词?” “沈忆宸,本来还打算给你留点颜面,这次过后我定当向儒学提举司举报你科举舞弊,到时候将革除功名,永不录取!” 沈忆宸的这句群嘲,可谓是把在场的公子文人们给炸锅了,就连张祺都直勾勾的看向他。 老大好像变了,变得是如此像勋戚子弟,这股嚣张跋扈的气焰简直纯正无比! 不过问题也出现了,老大这下把事情给闹大,恐怕不太好收场。看这群人群情激愤的架势,今天还能不能站着走出瞻园,可能都有点悬念了…… 在场公子文人的喧嚣,也是让静妙堂的勋戚大人们听闻到了,特别是魏国公表情有点难堪。毕竟今天这里算是他的主场,原本赏花赋诗一桩文人雅事,搞得骂骂咧咧粗鄙不堪,简直有辱斯文。 于是他就让一名仆人出去打探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很快仆人回报道:“回公爷,好像是沈忆宸沈公子的一句话,引发了众怒。” “什么话?” 魏国公赶忙追问了一句,他还真想不出有何言语,能达到这种效果。 “公告栏上的那些破诗,沈公子说他一天能写三市斤。” 听闻仆人这句话,应天府尹李敏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没昏厥过去。 自己让沈忆宸参加赏花游会,是展现一下才学,堵住那些科举舞弊的非议,不是让这小子过来开群嘲得罪人的。 今日到场都是些贵家公子,青年文人领袖级别的,影响力重大。沈忆宸这番操作,简直成为了应天文坛半个公敌。 如果说之前科举事件闹大,自己最多因为识人不当丢了官帽的话。那么现在经过沈忆宸这么一闹,可能到时候丢的就是项上人头了。 这小子平日里不都谨小慎微,文质彬彬的吗?为何今日在游会上就性情大变,被阴邪给附身了? 不管原因如何,反正此刻应天府尹李敏想死的心都有了,真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沈忆宸取中为案首,还把他带来了这个赏花游会…… “沈忆宸会说出如此狂妄之言?” 魏国公此刻也有些吃惊,当日在家宴上,看着这小子好像挺低调的,坐的也是在末席。 就连后面的冬至诗会,别人也是传言沈忆宸不显山露水,还是靠着一个乐伎,才让众人得知他已经写出了《金明池》这种佳作。 从秉性上看,沈忆宸不似能说出这种话之人。 “你确定没有听错?” “回公爷,奴婢听到的原话就是如此,现在公子文人们都非常生气,要向沈公子讨一个说法。” 看着园中众人都情绪激昂的模样,成安侯开口道:“魏国公,要不我们出面,平息一下事端如何?” “看着架势下去,恐有动手的风险。” 毕竟这是一场君子盛会,要真传出去什么打架斗殴的流言,对于所有人名声都是一种贬低。 所以成安侯郭晟给出建议,以勋戚身份平息一下现在的纷争。 “这事就让下官来出面吧。” 南京兵部尚书徐琦开口了,勋戚们身为地位尊崇,各种关系盘根错节,还是让文官们介入更好。 “再看看吧,如若沈忆宸没这个学识还敢放豪言,就直接把他赶出去。” 魏国公阻止了一手,他有自信在自己园中,也出不来什么大事。 就给沈忆宸一点时间,见识一下他的本事到底如何,如果只是一个口出狂言之辈,再赶出去也不急。 听着众人的讨论,唯独泰宁侯陈瀛脸上表情,始终带着淡淡笑意。 世人皆认为沈忆宸低调谨慎,就只有陈瀛从见到沈忆宸第一眼起,就感觉此子气势不凡,并且还是心高气傲之辈。 想想看,一个被外界所看轻鄙夷的婢生子,面对成国公嫡子朱佶带着宗亲过来挑事,却能从容面对,甚至在气势上还反压了对方一头。 这是一个唯唯诺诺的人能做到的事情? 也正因见到了这一幕,所以陈瀛一直以来,都对于沈忆宸抱有着好感,相信他绝对不是表面上的那个废物。 现在看来,自己的判断并没有错误,以前沈忆宸是没有实力,张狂起来只会让人觉得这是个笑话,连正眼瞧你的人都没有。 而现在,沈忆宸骨子里面那股心高气傲终于逐渐展现出来了,这可能才是他的本性! 扇亭里面的贵家小姐们,看着园中公子文人们都集聚一处,并且吵闹喧嚣声音不绝于耳,心中同样感到无比好奇,纷纷叫着自己的丫鬟小厮去打听下发生了什么事情。 要知道正常情况下,在贵家小姐面前,公子文人们都要摆出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怎么会流露出吵闹这种粗鄙不堪的形象? 这也就是为什么,沈忆宸踏入瞻园受到了众人关注,却没有人朝他直接发难的原因。哪怕其中有些人看沈忆宸不爽,另外一些人认为他没有真才实学,是靠科举舞弊才当上了案首。 但当着在场勋戚小姐们的面,为了保持自己君子形象,都选择了隐忍不发。 直到有人带了个头,加上沈忆宸自己还开了群嘲,这下是可忍孰不可忍了,什么君子形象也顾不上,先出了这口恶气再说。 “回禀小姐们,这场游会沈忆宸沈公子也来参加了,而且还因为言语惹怒了园中的公子文人们。” 沈忆宸参加了? 一听到这三个字,陈青桐立马来了精神,把手中鱼食放到一旁后追问道:“沈忆宸他说了什么,为何会犯众怒?” “沈公子说今日众人所作的都是破诗,他一日能写三市斤。” 啊~~~ 整个扇亭内,听到这话一片娇嗔,见过文人狂生,还真没有见过狂到沈忆宸这种地步的。 一天能写三市斤,这得把别人诗词给贬低成啥样了? “沈忆宸居然真来参加了,而且还如此张扬?” “不是传言沈忆宸低调异常,冬至诗会都不愿意出头吗?” “毕竟状元公弟子,加上又刚取中案首,有些文人傲气也是正常的吧。” “问题这也太盛气凌人了点,沈公子真有如此才华吗?” “古之狂生,也莫不过如此。” 一群贵家小姐叽叽喳喳的议论起来,相比较往年“相亲大会”单纯舞文弄墨,今年有了沈忆宸的插曲,明显气氛更加热烈了。 毕竟爱看热闹是人的天性,这群贵家小姐常年身居闺中,出趟门都不太容易,哪有机会如同今日这样,“直播”看一场文人相争? 唯独陈青桐脸上流露出担忧神色,她倒不是质疑沈忆宸的学识,而是今天到场的才子众多,文采这东西又没有绝对的评判标准,很容易遭人记恨。 “青桐妹妹,你这是担心起沈公子了么?” 徐妍一直观察着陈青桐脸上表情变化,也就是从这抹担忧的神色,她基本上可以确定,陈青桐心属的意中人就是沈忆宸。 “哪有,就是觉得这样不太好。” “是吗?不过沈公子敢放出此等豪言壮语,必然有其过人之处。” “这是自然,沈忆宸文采斐然,否则如何成为案首。” 担忧归担忧,此等时刻,无论沈忆宸是狂言,还是才华冠绝于众,陈青桐都会坚定的站在他那一边。 就如同小时候无助之时,沈忆宸也是陪伴在自己身边一样。 就在此刻,成安侯之女郭永馨走了过来,站在轻纱面前遥望着沈忆宸方向,开口悠悠说道:“看来青桐你很信任沈公子,其实我也有同样想法。” “沈公子大才,此等言语必然有十足把握,绝对不会是大放厥词!” 正文 070 传世之作 听闻郭永馨的言语,陈青桐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那股堵得慌感觉,并不是什么错觉。 面对其他小姐们的质疑,郭永馨能如同自己一般信任沈忆宸,这绝不会简单的欣赏就能解释的通。 果然很多时候,女人的直觉都很准。 只是陈青桐不明白,为何郭永馨会对沈忆宸有好感,两人明明没有过任何的交集。 公子文人那边,面对沈忆宸如此猖狂的挑衅,很多人都已经按耐不住了,如果不是考虑到今日场合的原因,估计想要动手的人都不少。 也就在这个时候,徐东海站了出来说道:“沈忆宸,你真以为自己取中个案首,就文才天下无双了吗?” 沈忆宸看了来人一眼,好像之前在考场见过。对了,那日自己前往昭文书院拜访老师的时候,这个小子也跳出来一次。 沈忆宸不知为何这人总抓着自己不放,既然甩不掉的话,那么就只好让对方主动闭嘴了。 “鄙人文才是不是天下第一不知道,但我知道应该是比你要强。” 说这句话沈忆宸有着十足的底气,县试、府试自己两度案首,次次都压了对方这小子一头,凭什么不能说比他强。 听到这句话,徐东海简直肺都要气炸了,他这半年来最憋屈不服的事情,就是科举考试始终被沈忆宸给压了一头。 还有就是那日在昭文书院,被对方无视的那种羞辱感,始终环绕心中。 今天又被当着众人面轻视,沈忆宸简直欺人太甚! “呵,比我强?如若不是靠着成国公,你凭什么能取中案首,成国公府宗亲全员为何取中,你难道心里面就没点数吗?” 这种直指对方科举舞弊的言论,因为关乎到成国公府以及主考官员,之前公子文人们讨论,都是处于私下。 特别徐东海本身也算是官宦子弟,他背后站着的是南京兵部尚书徐琦,一言一行更加要慎重。 只是徐东海毕竟还是年纪轻,这番恼怒之下不管不顾,直接当着众人面,把成国公府家塾科举存在舞弊的嫌疑给公开了。 这下想要息事宁人和平收场,几乎不可能了。 “徐东海,有质疑可以,别带上成国公宗亲。” 这边朱佶听到后,不得不站出来警示了一句,只是他这话其中深意,就很值得在场众人玩味了。 首先朱佶居然肯定了徐东海的舞弊质疑,这意味着他在放任对于沈忆宸个人的攻击。还有一点,强调不要带上成国公宗亲,这是身为成国公之子必须要做的事情。 同时也带出来另外一点,沈忆宸事实上并没有入成国公府宗亲,也就是说他算不得什么宗亲。 如果说之前质疑不满的人,心中还有些忌惮朱佶以及背后的成国公府势力,现在他这番话相当于直接把沈忆宸给单独撇出来了。 只要你们别拉上我成国公府,随便怎么做。 这下本来隐忍不发的舆论,瞬间被引爆开来。 “一个靠着祖上势力取中的案首,也敢自称才华?” “沈忆宸,别人怕你身份,我可不怕你,今日定当揭穿你的真面目!” “沽名钓誉之辈,还敢大放厥词?” “来日我必向儒学提举司举报,剥夺你的案首之名。” 感受着在场的群起激愤已经克制不住了,张祺这下挡在了沈忆宸面前说道:“大哥,你要不先跑吧,我来殿后!” 放在张祺眼中,沈忆宸这次牛皮吹大了,惹了众怒这顿打估计免不了。 自己身宽体胖挡住众人,给他争取点跑路时间,说不定能免受一顿皮肉之苦。 见到张祺这架势,曾蒙简就意识到沈忆宸要跑路,于是大喊一声:“挡住园门,别让此子给跑了!” 有过数次被沈忆宸打脸力压一头的经历,现在曾蒙简也学聪明了,不敢再当那个出头鸟。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已经选择了屈服。 无非就是把明白上的争斗,转为了暗戳戳的报复,就如同现在这样,主动带头挑衅的事情曾蒙简是不会做的,但是有痛打落水狗的机会,曾蒙简也不愿意错过。 见着外面众人都要动手了,魏国公徐显宗这下坐不住了,万一真搞出个什么流血事件,传出去自己这个东道主脸面可挂不住。 另外一边的陈青桐也焦急万分,她都想要冲出这轻纱帷幔,去帮沈忆宸一把。 只是她一个小女子,面对众人也无法做什么,并且碍于礼数,陈青桐要是做出冲动之举惹怒了父亲,恐怕以后都别想再见到沈忆宸了。 想来想去,既然自己无法出手相助,那么只能向父亲大人求助了。 就在陈青桐准备前往静妙堂的时候,身旁的郭永馨却先行一步,朝着静妙堂方向跑去,很明显她的想法与自己一致。 这下陈青桐再也顾不上别的,跟在了郭永馨的后面,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的冲到了勋戚大臣们面前。 静妙堂的魏国公徐显宗,正准备叫府中仆役去维持一下秩序,结果却看到两位小姑娘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永馨,你这慌慌张张的模样,哪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还没等魏国公开口,成安侯郭晟见到女儿这副模样,张嘴训斥了一句,实在有些不成体统。 “爹爹,女儿看见园中公子们有些骚乱,担心会出意外,所以特地前来寻求帮助。” “自有为父与众大臣在此,哪需要你一个姑娘家操心?” 这边郭晟的话音刚落下,那边陈青桐就同样向泰宁侯求助道:“爹爹,忆宸哥哥现在有危险,你帮帮他吧。” 听到女儿这话,泰宁侯陈瀛可谓脸都黑了,万万没想到半年禁足过去了,女儿丝毫未变,依然忘不了沈忆宸这个婢生子。 本来魏国公还有些不解,为何这两位勋戚小姐如此着急,当听到陈青桐说出忆宸哥哥四字后,他瞬间就明白了,这两位是在为沈忆宸担心。 不过随之而来是更大的疑惑,沈忆宸何德何能,能让两位侯爵之女如此牵肠挂肚? “不用帮了,你们看看园中,沈忆宸自有解决之法。” 一直旁观的兵部尚书徐琦,终于开了一句口,顺着他所说言语望去,园中众人已经让出来一条道,沈忆宸正踱步走向公示栏面前。 只见他从仆役手中接过宣纸与墨笔,然后直接就把宣纸贴在了公示栏上。随即下笔风雷,堪称艺术的字体跃然于纸上。 《剑如虹》 “空穴来风北南东,一睨人材海内空。” “少年壮志登红案,暮年回望身后名。” “封侯拜将祁连外,才尽回肠荡气中。” “金戈铁马禅关破,美人如玉剑如虹。” 这首诗原本出自于清龚自珍的《夜坐其二》,描写自己怀才不遇的苦闷,以及经邦治国的壮志不得实现,希望有朝一日能大展宏才的期盼。 但是沈忆宸除了借用一句“美人如玉剑如虹”原意外,几乎全篇魔改了这首诗词,意境描写完全改变了。 开头两句所表达的意思,就是诉说流言蜚语之所以能传遍四方,是因为自己睨视天下发现已无人才。 而谣言这种东西起于谋者,兴于愚者,止于智者。你们这群人拿科举舞弊来攻击我,足以证明没有一个是人才,通通都是愚笨不堪的蠢才! 第二段就更容易理解,自己年少壮志夺取案首,什么争议、名气、成就,只有等到暮年回首才能盖棺定论,凭什么说我现在是欺世盗名之辈? 第三句是把格局放大,不再斤斤计较于他人言论,表达出只有在祁连山外封侯拜将,才能让世人理解这段才气纵横、令人荡气回肠的诗句。 其中祁连山是引用了《匈奴歌》中“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恰好对应了大明北方边境蒙古之患,沈忆宸有封狼居胥的壮志豪情。 最后一句就是龚自珍的原意了,当打破了这一切桎梏,人可以如同美玉一般,剑也可以吐出如虹的气势。 之前沈忆宸的诗词,因为对于古代文学理解不够,只能做一个纯粹的文抄公。 但是现在不同了,差不多一年时间的勤学不辍,沈忆宸对于古代文学的理解,有了一个质的提升。至少脱离了打油诗的水准,能够借用诗词来明志。 当然想要达到惊世骇俗的地步,依然还是需要借助古人的金句,所以他选择了这句“美人如玉剑如虹”。 当这首诗出来,当这手字摆在众人眼前,之前所有的质疑、非议、流言蜚语,此刻只剩下了一片哑口无言。 前面卫卓、徐东海、张忠的诗作,确实称得上不错,不过现在与沈忆宸这首相比较,破诗三市斤还真没有形容错。 因为一首传世之作的价值,远远超过普通庸诗千倍、万倍,就好比乾隆一辈子写诗三万首,加起来能比得上李白、杜甫任何一首传世经典吗? 诗词从来都不是靠数量决定的,而是靠其文字所蕴含的才华! 看着沈忆宸这首诗作,泰宁侯陈瀛神情复杂的默念道:“看来确实是我错了,人如其诗,此子的大气磅礴,壮志凌云平生罕见,来日未必会苦了青桐。” 正文 071 深藏功与名 “这……这……这首诗也太强了吧。” 终于有一名文人忍不住开口承认了,沈忆宸这首诗出来,简直让前面所有诗词都黯然无光,说是碾压全场都毫不过分。 “怎么可能,沈忆宸真的有如此才学?” 另外一名官家公子,脸上也是写满了震惊神情,如若不是亲眼看着沈忆宸书写出来,他怎么也不信这是一名十七岁童生所作。 “看来传言的成国公府家塾科举舞弊,真的就只是流言蜚语了?” 事实已经摆在了眼前,甚至沈忆宸都用诗句回应了外界所谓的谣言,如果这都不能算才学的话,那就再怎么解释都无用了。 徐东海一张脸铁青无比,他是真的没有想到,沈忆宸能现场写出此等佳作。 以往还能找拼爹的借口,现在差距摆在眼前,就是自己学识不如对方,徐东海一时感觉自己接受不了。 唯独曾蒙简,偷偷的松了口气,甚至心中不知为何还产生了一丝暗喜。 要知道他可是吃了沈忆宸不少亏,每次自己高光时刻,都被沈忆宸给稳稳压了一头。所以这一次沈忆宸没有出手,他坚决不认为自己可以笑到最后。 果然不出所料,在场的其他公子文人们还是年轻了,沈忆宸都一改往日低调形象,说出如此气势凌人的话语,居然没有生出一丝警觉之心。 现在沈忆宸杀手锏使出来了,全部都懵逼了吧? 还是我曾蒙简机智,沉住气隐忍到了最后! “李大人,你果真慧眼识珠,难怪之前放言沈忆宸作品会是最佳,现在看来,此子确实独居一档。” 魏国公徐显宗看到沈忆宸的诗作后,想起之前向李敏的询问,在没有见到诗作之前,对方都敢直言断定沈忆宸最强,果然不无道理。 甚至他都有些敬佩李敏的勇气,能顶住外界流言蜚语,力邀沈忆宸参与赏花游会。如若不是抱有十足的信心,断定此子才学力压群雄,否则的话万万不敢如此。 听着魏国公的称赞,李敏赶忙点头称是,私下却悄悄的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 因为就在前面沈忆宸引发在场公子文人,群起而攻之的时候,李敏他差点没被吓的尿裤子。结果没想到在转瞬之间,自己就完成了绝境翻盘,还冠上了慧眼识珠的美名。 这一番人生大起大落,李敏当年考科举都没有这么刺激。 毕竟科举没考上还能选择来年再战,这一次要是出问题,就真的没有来年了…… “封侯拜将祁连外,不愧是勋戚后裔,此等气魄真是随了今年凯旋而归的成国公!” 成安侯郭晟此刻也是赞不绝口,如今的勋戚子弟,基本上已经堕落成为了纨绔子弟。除了靠着祖上荣光吃喝玩乐以外,哪还有什么进取心,脑海中都忘了现在北方草原上,还有着外族的铁骑纵横! 沈忆宸身为一文人,却保留着封侯拜将,金戈铁马之心,显得尤为可贵。很难想象拉垮的勋戚子弟中,还能出现如同沈忆宸这般的志向。 “确实厉害,特别那句美人如玉剑如虹,堪称千古绝句。就算不论诗词如何,单单他那一手字,恐怕当今书法大家,见到之后也要称赞一二。” 兵部尚书徐琦也被沈忆宸的诗作感染,他都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见过此等佳句了。如果说之前外界对于沈忆宸还有着些许偏见,今日这首诗作出来,将再无质疑! 与此同时,扇亭的贵家小姐们,也传来了一阵掌声与欢呼声音。她们参加赏花游会,本质上就带着一颗挑婿之心。如今沈忆宸才貌双全,冠绝全场,不知引得多少贵家小姐们仰慕倾心。 “沈公子果真如同传言那般才华横溢,诗作中还表露出了凌云志,真是让人敬仰。” “不止才学,沈公子相貌也仪表堂堂,真是让人看了好生欢喜。” “古人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现在看来谦谦君子,淑女也好逑。” “妹妹,你这话说的春心荡漾了。” “嘻嘻……” 扇亭里面打趣一片,如若不是碍于男女之防,可能现在的沈忆宸,要收到很多贵家小姐表露芳心了。 园中沈忆宸看着之前还气势汹汹的众人,现在面对自己诗作却哑口无言呆立左右,脸上流露出一抹无趣的笑容。 他轻轻的摇了摇头,然后把手中墨笔放置于架上,拉着依然处于呆滞状态等张祺,两人就这么穿过众人离开了瞻园。 徒留一众惊讶眼神,深藏功与名! “怎么回事,这小子就走了?” 魏国公本来还想着把沈忆宸叫入静妙堂称赞两句,结果这家伙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果然有性格。 “有才之人大多行为乖张,可能沈忆宸也如此吧。” 徐琦帮沈忆宸解释了一句,他在官场上也算是见识过太多的狂生,所以并不意外。 “李大人,沈忆宸平日里也是这样吗?” 成安侯郭晟感觉沈忆宸这样直接走人的行为,有些过于轻狂了,于是开口向李敏问了一句。 “这个……下官平日里接触沈忆宸,还算比较谦卑的。” 现在这群人里面,最迷糊的可能就属应天府尹李敏了。 他接触过沈忆宸很多次,对于这小子的性格也算是有一定的了解。平日里言谈举止,没有丝毫逾矩之处,各种恭敬谦虚谨小慎微,少年老成的完全不似他的年龄。 结果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好像跟变了个人似的,堪称狂傲无比。莫非这小子真是坚决执行了自己的计划,想要破解非议,就用绝对实力让旁人无可争议?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沈忆宸也太听话了点吧,真叫做指哪打哪啊。 不过无论是何种原因,至少李敏现在最大的危机已经度过,今日沈忆宸展现出来的学识,再也无人敢放言自己取中徇私枉法! “公爷,沈公子的《剑如虹》小女甚是喜欢,还望公爷厚爱把这首诗作送给小女。” 郭永馨完全没在意沈忆宸的“狂傲”,相反她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沈忆宸留在公示栏上的那副作品。 今天魏国公是东家,如果想要的话,自然得向他请示。 听闻郭永馨的话,虽然魏国公徐显宗也非常喜欢沈忆宸的墨宝,但是让他堂堂一国公与后辈争夺,实在是有失身份。 所以徐显宗点了点头道:“既然永馨你喜欢,那就取下拿去吧。” “谢国公爷厚爱。” 听到徐显宗把沈忆宸的诗作送给了郭永馨,这下陈青桐可谓是又气又悔,自己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让别人给捷足先登了呢? 但是国公爷都已经开了金口,想要让他改变主意是万万不可能的。所以陈青桐只能说道:“公爷,让小女陪永馨姐姐一起去取下吧。” 徐显宗有些莫名其妙,一副字需要两个人过去取吗? 不过这种小节之事,他也不可能刨根问底,点点头答应了。 就这样郭永馨跟陈青桐两人走出来静妙堂,园中公子文人们看到两位勋戚小姐出来,脸上表情从被沈忆宸打击后的落败中,瞬间变成了一副猪哥样。 这两位可都是侯爵独女,哪怕就是当个上门女婿,都能保证一生的荣华富贵,并且还能得到妻家的鼎力相助。 她们两个人公开露面是为何,难道看中了我们当中的某人? 如果沈忆宸此刻还在这里的话,估计这群人还不敢多想,毕竟大出风头的不是他们。而现在沈忆宸都已经走了,这两位大小姐看中的必然是剩余之人中等一个,说不定就是自己! 只是让所有人大失所望的一幕出现了,郭永馨跟陈青桐面对众青年才俊,礼仪性的微微欠身行礼后,就走向了公示栏,小心翼翼把沈忆宸诗作给取了下来。 看到这种情形,很多人心态都崩了,沈忆宸人都走了,就留下一首诗作,都能得到两位勋戚小姐的如此重视。 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有这么大吗? 特别是朱佶,他眼白都涌现血丝。如果说那日在南市街遇到陈青桐跟沈忆宸,还能找点其他借口解释。 那么现在陈青桐的举动,已经第二次印证了她对于沈忆宸的感情不一般。 一个婢生子,就是在小时候有过些许接触罢了,为何自己跟陈青桐从小长大,还同窗了数载,却依然比不上他? 自己到底输在了哪里? “永馨姐姐,你真的喜欢这副诗作吗?” 取下沈忆宸作品后,陈青桐有些不舍得撒手。 望着陈青桐这副模样,郭永馨脸上带着淡淡笑意回道:“青桐妹妹,你如若真心喜欢的话,姐姐可以送给你。” “真的吗?” 这句话让陈青桐喜出望外,她完全没想到会如此简单。 “真的。” 说罢,郭永馨就松开了手。 如果说之前对于郭永馨的言语举动,陈青桐有着一种女人直觉的话。 那么现在她所作这一切,陈青桐就完全看不穿对方想的什么了。 “永馨姐姐,你对沈忆宸,好像特别不一般。” 毕竟还是女孩年龄,陈青桐心底藏不住事情,终究开口问了一句。 “是的。” 出人意料的是,郭永馨连最起码的遮掩的都没有,坦然承认了。 “为何?” “因为沈忆宸他是我一好友的恩人,帮他就是帮我的好友。” 说完这句话后,郭永馨就转身走向扇亭,只是这个理由与陈青桐最初的设想完全不同。 正文 072 终究错了 另外一边沈忆宸两人走出瞻园后,白胖子张祺这才反应过来,有些愣愣的说道:“大哥,我们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还留在那里做什么?” “炫耀啊,你没看那群王八蛋脸色都变成什么样了,这时候当然要狠狠的嘲讽回去!” 张祺丝毫不顾及那些所谓的君子言行,在他看来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才是正道。 之前那群家伙气势汹汹的德行,就差没动手了,现在大哥沈忆宸用诗作啪啪打他们的脸,自然得好好羞辱一番,才能解了心头之气。 “无所谓,这群人提不起我的兴趣。” 沈忆宸所展现出来的“性情大变”,更多是出于计划需求,而不是真如同纨绔子弟那样盛气凌人,来寻求某些心理上的满足感。 甚至退一万步说,就算沈忆宸有这份心踩别人来装逼,他也没打算找赏花游会的这群公子哥。 别看他们好像身份、才华都挺不错的样子,实际上都是一些虚名。家族里面没有地位实权,才学放在外面,又称不上真正的天才少年,踩他们不相当于是在菜鸡互啄? 今天自己这番操作,能压制住关于成国公府家塾科举舞弊的传言就足够了,再做其他也没有多大意义。 而且很多东西过犹不及,今日在场的不止公子文人,静妙堂内还有着南京城的勋戚大臣们。让他们看到自己咄咄逼人,按照这个时代的逻辑,恐怕得到的不是赞扬,而是心生反感。 见好就收的道理,沈忆宸两辈子人生经验很清楚。 唯一让沈忆宸感到有些不爽的,就是自己的这番举动,相当于变相也拯救了朱庆宇等人。 说实话,如若不是现在被绑架在成国公府家塾一艘船上,沈忆宸他都有向儒学提举司举报的心,这几个朱氏宗亲能被府试取中,绝对有问题! “大哥,那我们接下来该去哪?” “各回各家。” “就这么回去?不找点乐子?” “你想找什么乐子?” “听说桃花楼最近来了个胡人歌姬,长相奇特俊美,要不我们两个去看看?” 听到这话,沈忆宸乐了,明朝这个时代的胡人歌姬,大概率是中亚或者俄罗斯那边来的,直白点说就是毛妹。 没想到回到了几百年前,还有人邀请自己去看毛妹…… 放在平常时候,沈忆宸可能会架不住心中好奇去看看。不过现在他有这个兴趣,也没这个时间。 “算了,等候院试结束后再去看看吧。” 院试在五月中旬,距离现在已经没几天时间了,更重要府试将正式考经义题,对于沈忆宸而言是一种全新的挑战。 所以他打算好好抓紧剩余时间,让自己经义基础知识更为稳固一些。 “好吧……” 张祺脸上流露出一丝失落,不过很快他就调整过来说道:“大哥你好好努力,一定要再拿回来个院案首,连中小三元给我们外院家塾扬眉吐气!” 外院家塾被内院家塾嘲讽最多的地方,就是功名上的差距。 整个外院家塾上一个秀才,还是数年前的曾蒙简,后面虽然有不少人考中了童生,却始终没人通过院试这一关。 原因就在于县试、府试这两级考试主考官,都是应天府本地官员,比如说江宁知县、应天府尹等等。 你是本地官员,就免不了一些地头蛇的人情世故,就好比后世现代社会了,要本地出了点什么事情,很多人第一想法就是找人打个招呼解决。 放在科举上面,就是暗示照顾一下自己的子侄。 但是院试主考官是各省道的学政官,由朝廷委派管辖各省道的科举跟教育工作,相当于直接空降了个“教育钦差大臣”。 空降就意味着跟本地豪强,没有那么多盘根错节的关系,再加上大多由监察御史担任,有上奏天听的权力,想要他徇私可不容易。 所以外院家塾学童们,大多数人都止步于童生这个身份上,很需要再出个秀才证明一下自己,否则要被内院宗亲们给嘲笑的抬不起头来。 沈忆宸目前已经拿下来两座案首,只需再往前一步,就能达成小三元成就。可能这跟连中大三元完全无法相提并论,却也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足以还击内院那群关系户了。 “尽力而为吧。” 沈忆宸有过连中小三元的想法,不过这种事情影响的因素太多,就连运气都占据了很大一部分。 除非有成国公朱勇亲自帮自己站台,否则就不可能有绝对的把握。 说完这句话后,沈忆宸就告别了张祺,独自一人朝着回家路上走去。 但是走到半道上的时候,沈忆宸突然改变了主意,前往业师林震的院落。 因为沈忆宸府试结束之后,通过那一场“礼”与“秩序”的赌博,明白了抓住主考官文风喜好的主要性。 院试的主考官是提学官孙鼎,算是自己业师林震的老友,沈忆宸没有什么私底下打招呼徇私的想法。不过如若能得知孙提学的文风偏爱,然后投其所好的话,这并没有什么逾矩的地方。 之前沈忆宸一直不愿意因此事打扰林震,害怕对方觉得自己太功利,影响到个人印象。 经历过昭文书院事情后,沈忆宸已经很确定自己在林震心中,已经形成了谨小慎微的固定形象。如若这时候去找他,就完全不用担心会出什么负面影响,相反还会得到林震夸赞。 这小子终于开窍了啊,明白年轻人就应该有些张扬进取心! 所有有些事情真的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栽柳柳成荫。 前往林震院落的沈忆宸所不知道的是,赏花游会结束之后,他的《剑如虹》以及那句“破诗一天三市斤”的言论,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应天府各个角落。 甚至还超越了之前的《临江仙》跟《金明池》,毕竟这次言论过于劲爆。魏晋狂生之后,随着宋朝程朱理学发展,已经很少再有文人,会放出沈忆宸这般狂言。 更离谱的是,沈忆宸不但说了,还真做到了力压群雄,把狂言变成了事实。 再加上之前流传的那两首词作,现在都沈忆宸已经隐约有了应天府文人诗词魁首的感觉。从来没有人想过,金陵这种人才辈出之地,如今站上巅峰的会是一名年仅十七岁的少年。 自然而然的,那些关于沈忆宸科举舞弊的传闻,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如果这个时候还有谁敢不长眼的质疑沈忆宸才学,绝对会有人反唇相讥一句,你若有本事,就写出一首与沈忆宸相提并论的诗词,如若写不出来,哪来的脸去质疑别人作弊? 回应质疑的最好方法,确实是用绝对实力,让旁人无可争议! 泰宁侯府内,陈瀛恰好经过女儿的房间,却透过窗台看到陈青桐正对着沈忆宸的那副诗作,痴痴傻笑着。 见到这一幕,陈瀛可谓心情复杂,他都不知道现在该如何抉择女儿与沈忆宸的关系,是继续棒打鸳鸯,还是选择顺其自然。 “咳咳……这首诗作,有那么好看吗?” 陈瀛故意清咳两声,提醒了下陈青桐自己到来,并且对于女儿这种犯桃花的状态表达的不满。 “爹爹,我……我就是看看。” 突然见到父亲出现在自己身后,再加上以前的警告与半年禁足,让陈青桐也是慌的不行。 生怕因此惹怒了陈瀛,换来更为严厉的看管。 看着女儿这副模样,陈瀛忍不住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青桐,天下君子才俊众多,沈忆宸确实很出色,却也没达到鹤立鸡群的地步,你有时候要把眼界放的更开阔些。” “爹爹,忆宸哥哥他真的没有到鹤立鸡群的地步吗?” 陈青桐说罢,就把目光挪到了书桌上那副诗作,意思很明显。 这句反问,让陈瀛瞬间哑然,确实在他所熟悉的勋戚官宦子弟中,已无人可以达到沈忆宸之才华。 而其他文人士子就算才华不输于沈忆宸,那地位家世又能比他强多少,有区别吗? 泰宁侯陈瀛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势利之人,毕竟达到他的爵位,往上也就只有公爵这一步。 而晋升公爵的难度,除非大明朝再来一次新君当立,获得从龙之功,否则基本上是想都别想。 所以陈瀛已经站上了人臣巅峰,也无需再巴结任何人,自然就谈不上势利眼。 但恰恰因为对于女儿的重视,他用着最为庸俗的眼光审判着沈忆宸,哪怕明知道对方才华以及前景情况下,依然棒打鸳鸯。 现在回想起来,终究是自己错了。 “青桐,爹这辈子最大的不放心,就是如何帮你寻得一个好人家。这样就算我百年之后,也能在九泉之下与你娘亲有个交代。” “为父一直用着最为严格的标准,去审视着沈忆宸,哪怕他有着诸多优点,却因不够位高权重,始终无法获得认可。” “今日这场赏花游会,也让为父想清楚了,有些人身上的光芒是无法压制住的。沈忆宸绝非庸人之资,就如同诗作所写的那样,封侯拜将才能实现他荡气回肠的才华。” “所以……所以爹不会再干涉你的感情,只要你未来能开心快乐就好。” 泰宁侯陈瀛,最终还是为了女儿选择了妥协,可能相比较夫婿的权势地位,陈青桐幸福才是最关键的事情。 正文 073 搜身检查 “爹爹,你……” 陈青桐听完父亲的话后,眼眶一下就红了,语气也哽咽的说不出来话。 从小到大,父亲身为侯爵,始终是一副要强的形象。她从未想过有一日,父亲能服软与自己说出这番话。 “你也别高兴太早,为父只是认同了沈忆宸的才华,不再干涉你,而不是同意让他成为我女婿。” “如若沈忆宸想要成为我泰宁侯的女婿,必须要金榜题名、六礼齐备、八抬大轿的把你迎娶过门,否则想都别想!” 泰宁侯陈瀛终究不可能无限妥协,什么王侯将相不要求了,但最基本的金榜题名考上进士这一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退步的。 因为只有考上进士,才有资格进入到京师的权力中心,到时候再加上自己与成国公助力,以沈忆宸的才学,平步青云的概率非常大。 如若考不上,相当于仕途上限被锁死,连操作空间都没有。 “爹爹!” 本来陈青桐只是心有所属,还没有考虑到婚嫁那么远的事情,结果现在父亲直接说出来了,让她感动之余,又感到有些娇羞。 “好了,这件事情就暂时如此,也别总是抱着这副诗作不撒手了。怎么说也是我陈瀛的女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没人要呢。” “爹爹,女儿会记住的。” 陈青桐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挽着父亲的手臂,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其实陈青桐心里面也很清楚,今日父亲为自己做出了多么大的让步。身为侯爵之女,婚嫁能随自己心意,这可能就是最大的自由了。 看着女儿这副模样,泰宁侯陈瀛脸上写满了欣慰,如若真能确定段好姻缘,那么自己最大的心结也就可以放下了。 …… 另外一边,沈忆宸来到林震院落的时候,时间已经临近黄昏,放在寻常拜访可能会显得稍晚,但对于沈忆宸而言,这个时间点刚刚好。 因为来到太早的话,林震还在昭文书院讲学,并没有回家。而上次沈忆宸前往书院找老师,讲堂内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毕竟自己不是昭文书院的学生,沈忆宸也不想一而再,再而三的给林震添麻烦,所以在他家院落请教更为合适。 走入院中,沈忆宸看到林震坐在门口长廊,面前摆放着一套茶具,正悠然自得的品着好茶。 林震见到沈忆宸走进来,放下手中茶杯,有些意外的说道:“忆宸,这个时间点前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弟子拜见先生。” 沈忆宸首先行礼,接着再说道:“先生果然慧眼如炬,弟子这次前来,确实是有事情想要向先生请教。” “噢,那坐下来再说。” 林震指着茶具对面的位置,然后提起茶壶,顺便给沈忆宸倒了一杯茶。 现在沈忆宸对于林震这位业师,早就没有了当初的陌生,所以一些礼仪也懒得再客套,直接大大咧咧的坐在对面,从老师手中接过茶杯。 “先生,弟子再过几日就得院试了。” “为师知道,所以今日前来,是请教学问上的事情?” “并不是,弟子是想询问关于主考官孙提学的事情。” 听闻沈忆宸这句话,林震脸上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说道:“忆宸,你该不会是想让为师与孙提学通通气吧。” “嘿嘿,弟子还真有这想法。” “甚好,那为师干脆把孙提学叫来,你自己与他商量一二。” 沈忆宸越是如此坦然承认,林震就明白自己这名弟子,肯定不是想要徇私走关系,于是也开了句玩笑。 “先生,其实弟子这次前来,是想要打探下孙提学的文风喜好,打算在院试上投其所好。” 面对业师,这种事情没什么好隐瞒的,而且不单单沈忆宸这样做,基本上所有考生都会有这方面的考量。 只是如同沈忆宸这般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恐怕就没几个了。 “你小子倒是说到直接。” 林震有些哑然失笑,他接触过无数的晚辈学子,还真没有人如同沈忆宸这般,把投其所好说到如此坦然。 他人怎么也得遮遮掩掩,旁敲侧击一番。 “弟子不敢欺瞒先生,只能坦诚相告。” “其实这也没什么,忆宸你有如此想法,也算进取心的一种,为师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说实话,沈忆宸这么坦然,反倒让林震感到欣赏。毕竟这也从侧面证明,他对于自己这个老师相当信任尊重。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这小子终于不是在那副年少老成、云淡风轻的态度了,有了这个年龄该有的期待、进取、得失心。 林震虽然秉承中庸之道,但他更清楚少年郎想要干出一番大事业,就必须得锐利进取,展现出绝对的意志力跟决心才行。 过于随和、得过且过的态度,意味着事业上限并不会太高。 “为师与孙提学相识多年,如若问我,他有何文风喜好。那么忆宸你在答题方向上,只需要谨记一句话即可,这也是他为官多年的箴言。” “先生何话?” “教士务先德行。”(通假事务) 教士务先德行? 沈忆宸仔细的品味着这句话,他突然想起自己蒙师李庭修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格言,那就是立学先立德。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两句话的深意是一样的,那就是无论是做人做事,还是做学问,首先要做好的都是自己德行。 “谢先生赐教,学生明白了。” 对于沈忆宸有此悟性,林震并不意外,他笑着说道:“既然明白了,加上天色已晚,那就陪为师吃完晚饭再回去吧。” 林震前往昭文书院临时讲学,家眷并没有跟随,而是留在了老家长泰县。他此刻状态,用一句后世的话来形容,那就是“独居老人”。 所以今日沈忆宸前来,林震内心里面也很高兴,想要留着学生一起吃顿便饭,也能陪自己聊聊天什么的。 对于老师的心态,沈忆宸自然也明白,于是他拱手道:“那弟子恭敬不如从命。” 饭桌上,这次师徒两人聊的不再是关于学问、未来、人生等等大事,而是一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事情。 特别是林震,算敞开了心扉,说起了自己当初在京师为官的一些经历,还有远在老家的妻儿子女。 以前沈忆宸感觉自己跟林震,好像总隔了一点什么,不如蒙师李庭修来到亲近。 经历过这一次,对于沈忆宸而言,林震褪去了那高高在上的状元光环,变成了一名普通传道授业的师长,那一层无形的心墙被打破了。 吃过晚饭,林震还让自家的马车,送沈忆宸回了街角小院。有了业师的提醒,沈忆宸看题的方向,着重放在了四书五经跟“德行”有关的原文和注释。 就这样,闭门苦读了几日后,时间来到了院试这一天。 如同之前考试一般,沈忆宸提着母亲准备的衣服跟吃食出门,现在春夏相交温度逐渐升高,也不太需要厚实的寒衣了,考篮重量要轻松许多。 依旧住在离考棚不远的那间老客栈,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化,却又好像处处都有不同。 第二日伴随着点点星光,沈忆宸站在了下江考棚前的广场,今日参加院试的考生们,平均年龄要比之前县试、府试大了不少。 因为院试只要获取过童生身份就可以报考,不局限于应届考生,所以很多前几届没有考上秀才功名的,都会报名再战一番。 沈忆宸目光所至,就看到了好几位须发皆白的老童生,也不知道是第几次来考取秀才功名了。 现代人笑范进中举就喜极而疯,突出一个丑态。却不知古时多少垂垂老朽,终其一生所求不过是个秀才功名,相比较起来,范进已然称得上是个幸运儿了。 收回了感慨心情,沈忆宸来到了成国公府序进牌下,朱庆宇等人因为是坐着马车前来的,所以早早就已经站在那里等候着。 见到沈忆宸过来,可能是之前科举舞弊的传言,闹的动静实在太大。也可能是沈忆宸完全不顾及成国公府的颜面,让他们不敢再出言挑衅。 反正不管出于何种原因,这次朱庆宇等人表现的非常老实,看了一眼后就把目光挪向前方,保持着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 对方既然没有挑事,沈忆宸就更不会主动找事,他安心排在了后面,等待着兵役们放行进入考场。 随着天色逐渐微亮,等候入场的考生们,很多人发现了成国公府序进牌下的沈忆宸。 “那位傲然而立的年轻人,就是应天府案首沈忆宸吗?” “当然,你没看见成国公府的序进牌吗?” “据说成国公府科举舞弊,传言可当真?” “你这都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沈忆宸最新诗作《剑如虹》没听过?这等才华还敢说成国公府舞弊?” “《剑如虹》傲视金陵才子所作不过是破诗,此等豪橫才气,真是不服不行!” 在场的众考生议论纷纷,看向沈忆宸的眼神中,多是仰慕崇拜之情。 毕竟以一首诗压制全场,这种操作不是轻易能做出来的,很多年轻读书人,甚至都把沈忆宸视作自己偶像。 就连以往非常看沈忆宸不顺眼的昭文书院学子,他们面对这种情形,都明智的选择了闭嘴。 哪怕心里面再不服,对于成国公府科举成绩再有质疑,跨不过沈忆宸才学这座大山,说出来不过是徒增笑料罢了。 时间推移,下江考棚龙门大开,所有考生按照秩序依次进场。 不知是不是受到了府试科举舞弊传言的影响,这次院试兵役检查的格外严格。不单单考生携带物品要仔细检查几遍,就连衣服裤子全部都得脱下,遮羞的裤衩都不准留。 甚至除了目视皮肤上是否有字,连身体空洞缝隙,都掰开仔细看上一遍。比如鼻子、耳朵以及肛门这种隐私部位。 要知道以往这种科举初级考试,搜身检查是不会如此严格的。 就拿沈忆宸前两次来说,搜身只是脱掉衣服外裤,会给考生保留一条遮羞的裤衩,避免有辱斯文。最多就是觉得谁可疑,会在裤裆处捏几下,防止有任何夹带,仅此而已。 只有考举人的乡试,以及考进士的会试,才会执行如此严格的检查制度。 很明显这种严格的搜身检查方式,引发了很多思想保守的文人士子不满,下江考棚瞬间怨声载道。 但是在外帘监考官出来,取消了几名带头闹事的考生资格后,剩余众人立马变得老老实实起来。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对于这种搜身检查,沈忆宸就觉得很无所谓了,现场都是一群大老爷们,你有的零部件别人也有,无非就是大小不同,有啥好害羞的? 不过沈忆宸还是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那就是站在自己前面排队的朱庆宇,居然身体出现了明显的哆嗦抖动。 冷?害羞?害怕? 看着朱庆宇的异样,沈忆宸想到了三种可能性,冷是可以首先排除。现在已经农历五月了,天气温度正好,不存在冷的直哆嗦的情况。 害羞也不太现实,朱庆宇这种宗亲子弟,青楼妓院恐怕比在自己家还熟悉,他们会因为脱个衣服害羞? 那么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朱庆宇等人害怕严格检查! 说实话,沈忆宸也一直在心中好奇过,朱庆宇这群纨绔子弟,到底是靠着何种方法在考棚里面作弊。 一般的夹带、身上写字,沈忆宸认为是不太可能的,之前搜身严查虽说没有今日这般严格,但是想要混进去也绝不容易,更别说连续几人通过了。 所以他们绝对有更高明的手法,到底是什么呢? 带着这份好奇,沈忆宸突然拍了下朱庆宇的肩膀说道:“喂,你好像抖的很厉害。” 沈忆宸这一拍,直接把朱庆宇给吓的跳了一下,不过他很快缓过神来,强装镇定的说道:“关你什么事,我今日不过少穿了件衣服,有些冷罢了。” “是吗?” 面对这种回答,沈忆宸一脸玩味的看着朱庆宇,很明显不太相信。 “管好你自己,不用闲操心。” 朱庆宇警告一句后,就转过头去不再搭理沈忆宸。 与此同时,排在最前面的内院家塾宗亲,已经开始接受了兵役的检查。 他的表现跟朱庆宇如出一辙,脱衣服的手能明显看出来在哆嗦。 面对这种情况,兵役心中有些怀疑,不过也不能断定对方就有舞弊嫌疑。毕竟有些考生心理素质较差,检查容易紧张,再加上脱光衣服五月确实有些凉意,哆嗦也正常。 只是沈忆宸却敏锐发现,这位朱氏宗亲的眼神,总是有意无意的看向自己考篮,这一点很不寻常! 正文 074 舞弊曝光 考篮有问题? 沈忆宸第一反应,就是怀疑这个考篮有问题,里面是不是有夹带的作弊物品。 不过考篮是兵役的检查重点,里面携带的个人物品被倾倒在桌上,然后一件件的查验。甚至感觉带来的寒衣哪里偏厚了,都直接撕开,看看里面有没有夹层。 其他诸如糕点这样的吃食,也被掰开检查,确保万无一失。 看着兵役搜查如此严格,却并没有发现问题,沈忆宸估摸着是自己想错了。 就在搜查进入到尾声,准备让这位内院家塾宗亲穿衣服的时候,有一名搜查兵役好像发现了哪里不对劲,再次来到桌前举起考篮仔细端详。 这个举动出现,让本已经恢复了镇定的内院家塾宗亲,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手臂陡然再次抖动起来。 这下别说是沈忆宸怀疑,就连排队等候查验的其他考生,都开始窃窃私语起来,猜测着这个考篮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 搜查兵役仔细观察几圈之后,终于在考篮底部,发现有几根竹条颜色存在细微差别。用手摆弄两下,感觉好像特别松动,就如同没有编织紧实一般。 以这群搜查兵役的专业经验,自然很轻易的就能推测到,这几根竹条有问题。于是用力把竹条给抽了出来,这才发现上面居然密密麻麻的雕刻着字体! “拿下!” 一声怒喝,打破了现场的气氛,瞬间几名兵丁凶神恶煞的的冲了上来,一把抓住检查的内院家塾宗亲。 “不是我……我没有……这肯定是个误会……误会!” 面对这种情形,朱氏宗亲明显已经慌乱了神,说话都显得语无伦次。 考棚兵役自然不会听这种解释,他们逮捕过作弊的考生多了,就没有见过被逮住后主动承认的,每个人都宣称自己没有作弊。 而且为了以儆效尤,兵役们不单单是控制住作弊的朱氏宗亲,还有两人拿来了枷锁,准备按照传统规矩,给他戴枷后绑在考棚前广场上示众。 让考生们都看看,作弊被抓住后是怎样的下场,同时也可以让舞弊者斯文扫地! “我是成国公宗亲,我爹是国公爷的堂弟,看谁敢给我上枷锁,就不怕国公爷问罪?” 可能是见到事态严重,这名内院家塾宗亲反倒没有了开始那种恐惧,干脆破罐子破摔,把成国公朱勇名号给拿出来。 因为科举舞弊被抓到,处罚也有轻重之分的。像是这种考前被抓住夹带,没有证据表明已经作弊成功,只能算作是作弊未遂。 最轻处罚就是取消本届考试资格,下一届再来,严重点就是连续取消几届,甚至是永不录取。 如若是在举人或者进士考试中舞弊,被抓住将会问罪,要是闹大了并且还跟考官有勾结,砍头送命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在处罚结果还没有判定下来之前,先把自己后台跟背景亮出来,这样惩处力度说不定要轻了不少。 要是正常情况下,这位朱氏宗亲把成国公朱勇给搬出来,说不定还真有点用。但是很遗憾,他忘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之前成国公家塾科举舞弊,早就已经在士子中传的沸沸扬扬。 要不是沈忆宸在赏花游会来了一波,用绝对实力回应质疑的操作,可能今天成国公家塾几人,都要面临儒学提举司的调查。 原本就污点缠身,你还用成国公朱勇来当众压人,这主考官要是选择放你一马,不是相当于在众目睽睽之下,承认了背后有暗箱操作吗? 所以这种情况,越是叫出成国公朱勇的名字,主考官为了自证清白,得到的惩处将会越重。 果然这种叫喊,再次惊动了外帘监考官,他走了过来义正言辞的说道:“科考重地,不得喧哗徇私,就算是成国公亲至,也得秉公办理!” “如若再叫嚣抗法,吾等将上奏朝廷重罚,永世不得录取!” 外帘监考官的言语,已经称得上是相当严重的警告了,你小子要是老老实实的认栽,还有转圜余地。 不然把事情给闹大上达天听,就连成国公朱勇都压不住,将永远不会再有科考机会。 果然在听到这句话后,之前还想着鱼死网破,用成国公朱勇名号博一把的朱氏宗亲,瞬间就焉了下来,老老实实戴上枷锁,在考棚广场示众。 如果成国公府家塾只有一人被查处,还不足以抵消沈忆宸赏花游会上展现才学,所带来的正面影响。 结果有了先例之后,第二名内院家塾宗亲,同样在考篮中查到了作弊的竹条。这下可谓引起全场一片哗然,之前被压下去的成国公府科举舞弊言论,立马死灰复燃,甚至有了愈演愈烈之势。 “原来成国公府真的是靠舞弊取中的,谁之前还辟谣说他们有才学的?” “还不是因为沈忆宸力压群雄,实力摆在那里,谁还敢质疑他弄虚作假?” “如今真相大白了,恐怕沈忆宸之前的力压群雄,也不过是成国公府演的一出好戏吧?” “现在看来成国公府家塾没一个清白的,沈忆宸案首更是存疑!” 等候考生们开始逐渐躁动起来,因为对于古代文人士子而言,科举就代表着自己未来所有的一切。 打个后世类似的比方,你寒窗苦读十几年去高考,却在成绩公布之后,发现录取者全部都是高官子弟靠着作弊达成的,心中该有多么的愤怒跟不服? 而且后世高考失利,实在不行还能去工厂拧螺丝,古代这群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很多苦读十几年完全脱离了社会,连基本单独生存能力都没有,更是相当于斩断了命根子。 “科举不公,案首存疑,还望监考官严查,还众考子们一个朗朗乾坤!” 人群中一名少年站了出来,以领袖姿态朝着外帘监考官大声请愿。 这种时候去儒学提举司举报,肯定是来不及了,不过古代科举现场同样有着帘官制度监督。 这个“帘”字与之前府试时候,沈忆宸所作对联中“帘分内外”,其实有着类似的意思。 这道“帘”指公堂有着一道帘子隔绝内外,内帘坐着主考官以及同考官,他们主要职责是阅卷、监试、以及掌控全局。 而外帘为监考官,主要职责维持考场纪律,搜查考生舞弊等等。正常情况下为了保持公正,内外帘官不相往来,有公事都在内帘门口接洽。 所以还没进入考场举报舞弊,就只能向外帘监考官上报了,今日众考生义愤填膺,必须得给出一个说法。 至于说出这番正义凛然言语的人,也算是沈忆宸的“老相识”,他就是昭文书院的学子徐东海。 本来经历过赏花游会之后,徐东海的心高气傲,如同曾蒙简一般,被沈忆宸给一次次打击服了。 于是今日院试,徐东海显得异常低调,他就想着好好考完取得秀才功名。至于沈忆宸成绩如何,已经不关自己事,再羡慕嫉妒恨也无用。 只是让他万万没想到,考前入场搜身检查,能爆出这么精彩的一幕,成国公府家塾学子真就全员舞弊! 先不论这种考篮竹条“微雕”成本有多大,单单这几根小小竹条,就算字雕刻的再小,想要把四书五经全部写下,也几乎不可能。 就算真有这种鬼斧神工雕刻出来了,眼神想要看清楚也难。 所以成国公府家塾舞弊,不只是夹带入场这么简单,还涉及了考题泄露! 连科举考题都有办法弄到,那么沈忆宸的几首作品,谁又敢保证成国公朱勇没有下大本钱请人代笔? 婢生子之前不受重视,没入宗谱又如何,沈忆宸还不是成国公的血脉?日后飞黄腾达了认祖归宗,谁又会在意他婢生子的身份? 甚至徐东海隐隐觉得成国公朱勇真是老谋深算,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面。像是科举舞弊这种事情,沈忆宸成功了,带来的收获成国公与有荣焉。 就算是玩砸了,这小子没有入宗谱,都算不得成国公府的人,又跟我朱勇有什么关系? 还真是一笔稳赚不赔的生意。 沈忆宸看着徐东海站了出来,脸上的表情有些难堪了,这小子三番两次的跳出来,自己看他还是个小屁孩就没当回事。 现在这种敏感时刻,又把矛头指向自己身上,真有种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感觉。 “案首存疑,你是指我么?” 出乎所有人意料,沈忆宸这种时候并没有选择沉默应对,而是从序进牌下站了出来,盯着徐东海冷冷问道,丝毫不在意有不打自招的嫌疑。 面对沈忆宸的眼神,要是换做当初县试时候,徐东海就当场点头承认,说的就是你怎么了? 可不知为何,这次他居然不敢明指出自己说的就是沈忆宸,而是左顾言它的回道:“谁靠着舞弊徇私取得案首,我说的就是谁。” 听到这话,沈忆宸脸上流露出一抹讥笑,本以为这小子是多么硬气,敢三番两次的挑事。 现在来看,不过是一跳梁小丑罢了! 正文 075 提堂坐考 “呵,连指名道姓的勇气都没有,你也配说我案首存疑?” 与以往的低调隐忍不同,这次哪怕对方已经选择躲避,沈忆宸也没想着就此揭过。 原因很简单,今日被实锤了成国公府家塾作弊,必须得旗帜鲜明的表明立场,这件事情与自己并无任何关系。 否则科举舞弊这种传言,将始终伴随在自己身上! “沈忆宸,你不要欺人太甚,真以为我不敢说你么?” 徐东海面对沈忆宸的咄咄逼人,此刻也有些恼怒起来。 怎么说也是南京兵部尚书徐琦的侄子,面对成国公嫡子可能会怂,而沈忆宸不过是没入宗谱的婢生子罢了,想要压的他不敢说话还差点意思。 而且这么多考生看着,如果今日徐东海怂了,以后还怎么在应天文坛混?神童名号还要不要了? “欺人太甚?” 沈忆宸冷笑一声继续回道:“徐东海,背后中伤我这种事情,你已经做过不止一次了吧?” “之前我不屑与你计较,而今日你向监考官暗指,已经超过了口舌之争的限度。所以我直言不讳的指出来,这也叫欺你吗?” “如若这也叫做欺人太甚,那我就是欺你了又如何,论成绩、文采、诗词,你哪一样比得上我?” 沈忆宸一句句话抛出来,展现出来的信心跟气势,简直让现场很多考生都感觉到了威压。 不愧是冬至诗会夺魁,连下两座案首,并且力压应天众才子的男人,果真是气势凌人! 徐东海第一时间,也被沈忆宸的气势给震慑住了。当他反应过来后打算反驳,却发现自己无从下口。 就如同沈忆宸所说的那样,科举成绩,展现出来的文采,以及名扬天下的诗词,自己是样样都不如对方。 以往沈忆宸没有拿这些东西,在自己面前炫耀张扬也就算了,要真用来欺负,好像确实无可辩驳。 望着徐东海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一句回应的话,沈忆宸最终只留下一个轻蔑的眼神,然后回到了序进牌之下。 今日自己是来考秀才的,不是跟这个毛头小子打嘴炮的。 “这就是案首之威吗?以前真没感觉到沈忆宸如此有气势。” “其实徐东海也算年少成名的神童了,奈何他遇到的是沈忆宸,怎么比得过?” “徐东海真是踢到铁板上了,成国公府宗亲舞弊被抓了现行,沈忆宸可还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有参与,现在质疑案首太早了点。” “对啊,至少得检查过后再说。” 可能是沈忆宸表现的太显眼坦然了,本来已经掀起的一片攻击之声,此刻居然偃息旗鼓了。 毕竟就连徐东海这种官宦神童,都被沈忆宸给压的说不出话来,自己又算哪根葱,怎么去跟他比较? 考棚广场安静下来后,监考官望了一眼沈忆宸,眼神中怀疑的成份少了许多,反倒多了一丝认可。 以他监考多年的经验,能像沈忆宸这般坦然面对的,要么心理素质已经强大到处事不惊,要么就是心中无鬼不怕被质疑。 无论是哪种,都表明这个年轻人不同寻常,是个人才。 一番喧嚣过后,搜身检查依然还在继续,这次轮到了站在沈忆宸前面的朱庆宇。 此时朱庆宇已经面无血色,手中死死的抓住考篮,怎么也不想松手。他的这番动作,几乎已经明示众人,作弊的方法就是在考篮上面。 果不其然,当检查的兵役从朱庆宇手中夺下考篮之后,发现了同样雕刻着字符的竹条。 同时朱庆宇的曝光,意味着成国公府府试取中四人中,已有三人被确定舞弊,只剩下最后沈忆宸一人,还有待搜身检查。 “成国公府家塾作弊实锤了,这样看来沈忆宸也很难避免。” “本来我都不太相信沈忆宸会作弊,但现在这种情形,真不得不让人心生怀疑。” “就看沈忆宸考篮有没有问题,如若案首是作弊取中的,恐怕会生出一桩大案。” “对啊,案首都落马的话,成国公他也压不下来了吧。” 现在院试考生们,几乎已经把目光锁定在了沈忆宸身上,如若他考篮也被查出问题,造成的影响可能比前面几位成国公府学子加起来还要大。 毕竟现在沈忆宸不敢说名扬天下,至少名扬应天府没问题,而且还连中两座案首,牵扯的官员不计其数。 成国公朱勇现在是位极人臣,却并不意味着他有着把控朝政的能力,从太祖朱元璋取消宰相后,就已经没有再出现过只手遮天的合法权臣。 到时候这桩科举丑闻,就连成国公朱勇自己,恐怕都得牵扯其中。 沈忆宸迎着众人目光,走到了检查的兵役面前,他心中坦荡至极,压根就不怕什么搜身检查。 脱掉身上的衣服,兵役们也把考篮中的物品一一拿了出来,着重检查编织的竹条,看看有什么异样。 甚至为了确保不留下任何的话柄,外帘监考官也主动走上前来,一起查验沈忆宸的携带物品。与之前几位朱氏宗亲不同,沈忆宸的考篮竹条颜色一致,也没有松动之处。 再次对着光线仔细验证,没有看到任何一根竹条上,有雕刻的字体。 至于其他方面,沈忆宸就更为正常,基本可以排除舞弊的嫌疑。 既然查不出来问题,那么自然就得放行通过,外帘主考官点了点头,示意沈忆宸可以穿上衣服,表示他清清白白。 这种情况,可谓出乎现场很多人都意料,毕竟成国公府家塾已经查出来三人,按照惯性思维,沈忆宸舞弊的可能性非常大。 事实证明,沈忆宸并没有参与其中,他所获得的成绩都是靠自己的才华学识。 “沈忆宸居然没问题,难道成国公府家塾作弊,偏偏漏了他么?” “正常,你忘了沈忆宸是没入宗谱的婢生子吗,认真来说,他算不得朱氏宗亲。” “这么看来沈忆宸真才实学,那么今日院试,会不会出现应天府首位连中小三元的案首呢?” 伴随着考生们都小生讨论,沈忆宸提着考篮跨过龙门,步入了下江考棚。准备前往笃志楼,拜见今日院试的主考官孙提学。 只是当沈忆宸刚踏入考棚之内,就有一名兵役挡在了他的面前说道:“沈公子,请稍等片刻。” “为何?” 这下沈忆宸神情有些凝重了,外面考生们再怎么吵吵嚷嚷,对于自己都没有多大影响。 现在兵役的举动,他怀疑是不是查处舞弊牵连到自己,若是因此影响到院试正常进行,那么后果就严重了。 “主考官孙大人有令,让沈公子龙门等候,将提堂坐考。” 提堂坐考? 突然听到这陌生名词,沈忆宸脑海中有些疑惑,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所谓的提堂坐考,就如同其名字一般,是把考生提到大堂之上坐着考试,相当于放在主考官眼皮子底下。 之前成国公府科举舞弊传的沸沸扬扬,整个应天府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再加上考前搜查,成国公府府试取中四人中,又有三人被查出来作弊工具,只剩下自己一人清白。 不过这种程度的“清白”,想要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很明显是不够的。 按照科举传统潜规则,沈忆宸身为府案首,院试大概率取中秀才功名。甚至文章若是写的好,案首几率也比其他考生要大许多。 连中小三元带来的影响力,必然会把科举舞弊揣测再次推向一个高峰。 如何避免给人留下话柄呢? 最好的方式就是提堂坐考,让沈忆宸当着主考官的面答题,将彻底杜绝舞弊的可能性。 同时提堂坐考还有一个优势,那就是直接拥有了当堂考校的机会,毕竟你交卷就是直接给主考官的,他很难不提前看上两眼。 当然弊端也有,就好比后世考试,让监考老师坐在你面前看着写。哪怕没有作弊想法,那种被人盯着的心理压力也会各种不自然。 所以提堂坐考还能写出好文章者,莫不是真才实学之人,取中将再无非议! 看来孙提学也知道了搜查之事,这是在帮我正名啊…… 就如同沈忆宸所想的那样,门外检查出成国公府舞弊的事情,已经传到了内帘几位考官耳中。 于是孙鼎想出了提堂坐考的方法,来帮助沈忆宸取中后,堵住那些是非言论。 不过除此之外,孙鼎这样做也是为了自己避嫌,毕竟他与沈忆宸业师林震是好友的关系,很多人都知道。而且冬至诗会上也关照过沈忆宸,有心人要编排点什么故事很容易。 提堂坐考的方式可谓一举两得,帮了沈忆宸,也帮了自己。 就在沈忆宸等候过程中,后续也有很多考生搜身检查完毕跨入龙门,并且有数人也被留了下来提堂坐考。 其中沈忆宸所知道的,就有昭文书院的徐东海,江宁县学罗正,上元县案首秦旭升。这几人算是老对手了,一路竞争考过来的。 另外还有一人沈忆宸也听闻过,名字叫做孟凡。 这人可不一般,严格来说都不能算是明朝人,而是正统六年西南麓川之战归顺的土司后裔,被安置在了应天府。 只是与那些不通教化的纯土司后裔不同,孟凡拥有汉姓,并且精通汉学,正统七年就考取了童生。 但终究是边陲土司后裔,身上气势与旁人总有些格格不入,所以向来是独来独往一人。 今日孙提学把这群人一起提堂坐考,到底有何用意呢? 正文 076 弄巧成拙 沈忆宸揣测着孙提学的意图,想要得知他这样做背后的深意。 其实孙鼎自己,还真没有什么复杂想法…… 纯粹是因为提堂坐考,你不可能就叫沈忆宸一个人来考吧,这样没有其他考生见证,更像是暗箱操作的手法了。 所以干脆就把这届院试里面,名气、争议性比较大的几个“刺头”,统一集中起来放在大堂考试。 这样人证也有了,风险也随之降低了。 随着考前搜身检查接近尾声,被安排提堂坐考的考生人数已经超过十人。 等待过程中每个人脸上表情各异,却始终一言不发。这倒不是因为不熟悉板着个脸,而是考场规矩进来之后,就不得随意交谈,哪怕在这种场合。 终于等到最后一个检查考生入场后,“铛”的一声铜锣敲击声音响起,下江考棚的龙门随之关闭。 沈忆宸等人,被兵役们带到了笃志楼的大堂之中,与之前两次空荡荡的环境不同,这次大堂之中已经摆好了桌椅,上面放置了试卷,就等着他们入座答题。 孙提学高居正位,身穿青色的正式文官袍,其实单论官衔品阶,他还不如府试的应天府尹李敏。 不过明朝很多官员权利大小、地位高低,并不是单纯看品级的。 就好比很多人都知道文贵武贱,同品阶武官远不如文官,到了明末甚至二三品的武将大员,被六七品文官给训孙子似的。 文官里面也有此等区别,像是京官大于外官,言官大于执政官。其中同品阶又以都察院、六科给事中、翰林院最为尊贵。 提督学政虽然身处地方,却不属于地方大员,依然还在京官的序列之中。并且孙鼎还兼任着南直隶督察御史之职,所以哪怕正三品的府尹李敏在他面前,地位权势上面可能最多打个五五开。 “学生沈忆宸、徐东海、罗正……拜见大宗师。” 沈忆宸等人进入大堂之后,首先齐刷刷的向孙提学行礼,然后站立原地等候着对方吩咐。 见到沈忆宸进来,孙鼎眼前一亮,不过他并没有任何的表示,就连脸上表情都显得非常严肃。 毕竟院试非同凡响,取中者有着秀才的功名,优秀考生还能进入国子监当贡生。相当于后世进入清北这种学院,还拿到了全额奖学金的概念。 所以这种场合之下各种礼数要显得更严谨些。 另外就是吸取了院试李敏的教训,他不好跟沈忆宸过于亲近,避免授人以柄留下非议。而且这次提堂坐考又不是沈忆宸一人,你主动跟他打招呼了,那其他考生要不要一视同仁? 如果都一视同仁,十几个嘱咐下来,那还考不考了? 面对众考生都礼拜,孙鼎轻点额首,算是回应了。 “诸生今日被安排提堂坐考,相信你们也明白规矩跟流程,本官就不再多言了。” “今日院试正场,考四书、五经义各一篇,其中经义题自行选择所治本经。不过本官取中与旁人不同,四书和经义阅卷考量比重所占相同,还望诸生切莫大意。” 听闻孙提学这话,提堂坐考的这十几个人中,有些人脸色大喜,有些人表情就有些沉重了。 因为按照科举制度规则,理应重首场,重四书,甚至有些场次还会重首题。 就拿沈忆宸之前考的县试、府试来说,首场成绩就可以直接决定是否取中,甚至就连排名都可以提前定下来。 重四书就更好理解了,古代科举取士用的都是八股文,而八股文又是从四书里面出题,这要不重视,那重视什么? 所以院试考四书五经各一题,理论上四书题打分比重,要超过五经题的。也就是说如果两名考生文采相当,其中一人优势在于四书题,而另外一名优势在于五经题,那么最终考虑排名的时候,四书题考生将胜出。 这种规则考量之下,自然考生们会把学习重点都放在四书题上。孙提学就偏不如此,要求考生“德智体美”全面发展,对于那些经义不重视的考生,就称得上是道难关了。 很不幸的是,沈忆宸就属于经义不重视考生中的一员。 其实准确来说,也不是沈忆宸不重视,而是之前学习太拉垮,精力有限只能主攻四书,把经义排在了后面。 这就好比沈忆宸诗作拉垮,县试的五言六韵试帖诗随便写了一首应付,反正也不影响最终打分,好不好不关键。 如若不是李庭修去年帮了一把,拜了状元公林震为业师,可能今日沈忆宸要开创府试案首,院试落榜的先例了。 见到众人神情各异,孙鼎也不用在乎这群考生想什么,再次开口说道:“考桌上放着试卷,你们按序入座吧,还望能高中功名。” “是,大宗师。” 诸位考生都俯首称是,接着走到了考桌面前,对着自己的序号入座。 沈忆宸这时候发现,自己考桌位置居然正对着孙提学,可谓实打实的眼皮子低下。也不知道这是意外,还是孙提学刻意安排的,这样被人盯着写试卷,压力有点大啊。 入座之后,沈忆宸并没有着急打开试卷,而是抬头看了一眼孙提学,刚好迎上了对方的目光。 只见孙鼎脸上表情终于出现了变化,嘴角流露出转瞬即逝的笑意,很明显他也一直关注着沈忆宸,期盼他这次院试能再夺魁首。 甚至还有一点是沈忆宸所不知道的,孙鼎之所以强调四书五经并重,其实也是想着在自己职权范围之内,给他创造一些优势。 想想看,沈忆宸可是拜了林震为师,而林震身为状元公还是经义大师,教导出来的弟子本经水平能弱到哪里去? 相比较其他注重四书的考生,沈忆宸可谓领先在了起跑线上面! 真正帮助沈忆宸徇私舞弊这种事情,以孙鼎的人品肯定不会做,所以他能帮到的点都已经尽力,就看沈忆宸这小子临场发挥了。 可是孙鼎所没有料到的是,沈忆宸虽然拜了林震为师治本经,但并不意味着他经义强项,纯属于临时抱佛脚,来恶补自己的短板。 所以这一番用心良苦的操作,颇有种弄巧成拙的意味…… 翻开试卷,与正常号舍看到考题模式不同,提堂坐考的题目都已经写在了试卷上面,不用等举牌兵役路过誊抄。 其中一张试卷上面写的是四书题,题目为: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 孙鼎毕竟是学官出身,而且督学数十载,对于四书五经的理解相比较应天府尹李敏要专业许多。 这份专业放在出题上,就是不需要找各种阴间截搭题来祸害考生,能出一些正常点,中规中矩的考题。 这道题目出自于《论语·泰伯篇》中,孔子称赞尧的片段,翻译过来的大概意思就是。尧这个人特别伟大,百姓们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赞美他了。 他的功绩,何其的崇高,他制定的礼仪制度,又是何其的灿烂美好! 如果要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来理解的话,也可以把这段话看作是拍马屁,反正一波吹嘘的天花乱坠,只是相对于要文雅许多。 这种四书题不生僻,就意味着破题思路很好找,方向就往歌颂古圣先贤化育之功上面靠,指出尧做了哪些好事,又任用的哪些先贤等等。 然后别忘记最关键的一点,那就是借古喻今。 这一点放在院试上还不明显,毕竟天高皇帝远,放在乡试特别是会试上,见到类似歌颂古代先贤帝王的题目,你一定要拐弯抹角引用到当今皇帝身上。 然后写一段自己都感觉溜须拍马的文章,指出当朝皇帝是多么的英明神武、治国有方、雄才大略等等。最高水平就是吹的比孔子原文还狠,那么恭喜你,离取中就不远了。 之所以说离取中不远,而不是完全取中,原因就在于你不能光吹不干实事啊。皇帝取士是让你当官做事情的,不是让你光拍马屁的。 这种干吹方式就显得特别不真诚,不走心。 所以你要在最后一段,加上自己的心中抱负,励志自己未来辅佐当今圣上,也要干出一番大事业,造福万民等等。 这一波下来吹了先贤,又吹了当朝皇帝,最后还称赞了一波自己。前后呼应,堪称满分,不被主考官取中简直对不起文章中的“真情流露”。 可能也是八股文写多了,现在沈忆宸对于这种常规题目,可谓驾轻就熟,破题什么的手到擒来! 孙鼎坐在大堂之上,目光不断扫视着堂下众考生们,当然主要注意力是放在了沈忆宸身上。 这段时间孙鼎并没有见过沈忆宸,但是听到关于他的传闻可不少,诸如县试、府试两夺案首,成国公府家塾舞弊,赏花诗会上的《剑如虹》“大杀四方”,可谓事事都如雷贯耳。 说实话,孙鼎都没有料到,当初在成国公府家宴上,一个其貌不扬坐在末席的小生,能搅的应天府文坛天翻地动。 只是文坛如何亮眼,都比不上金榜上那一笔姓名,今日沈忆宸到底是鱼跃龙门,还是折戟沉沙,就看这两道四书五经题了。 正文 077 人中龙凤 沈忆宸对于四书题有了破题思路后,并没有着急写八股文,而是打开了另外一份五经题试卷。 五经题试卷跟四书题不同,上面同时写着五道考题,分别取自五本经书中的一段,考生治哪一经,就选择写哪一道题。 比如沈忆宸治《尚书》为自己本经,那么就选择五道考题中的《尚书》题。 题目为: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这道题取自《尚书·虞书·大禹谟》,是儒学著名的“十六字心传”中的前八字。 十六字完整版为: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据说这十六字源于尧舜禹禅让的故事,古代先贤们托付天下与百姓的重任,靠的就是“道”与“心”二字。 用通俗点的话翻译,就是人心是危险难安的,道心却微妙难明。惟有精心体察,专心守住,才能坚持一条不偏不倚的正确路线。 说实话,相比较四书现代人还能看个大概意思,五经很多内容简直跟天书似的,各种生僻字冷门语法晦涩难懂,让人看着就头大。 哪怕翻译成白话文现代语法,都显得不是那么畅通,堪比玄学。 所以这也就是为什么,无论古代还是现代,五经的普及度都远远不及四书。因为别说是深入了解了,就连基本的看懂常人都做不到,还怎么普及…… 沈忆宸看着眼前这复杂的五经题,仔细思索了起来,结合背景故事,大概能理解出题人想要表达的意图。 那就是人心难测,大道难明,你该如何做? 如果放在沈忆宸还没有去林震那里讨教之前,不了解孙鼎的文风喜好。那么他可能破题方向,就是放在考题原文的后八字上面。 答案核心变成要心智清明,目标明确专一,这样才算是一条正确路线。 不过现在沈忆宸知道了孙鼎的人生格言“教士务先德行”,那么自然就把回答内容往德行上面写。 既然人心难测,大道难明,那么就得坚守好自己的德行,不被外界所带偏,以仁义为先等等…… 可以说这种答题内容,跟原本思路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这就是为什么,揣测主考官的文风喜好很重要,甚至将决定你是否录取的关键! 有了方向,沈忆宸提笔写下了破题八股:人心道心之辩于微危也。 破开题目后,承题引用《论语》中孔子与孟子关于道心的交谈。而中篇起讲,用上了王阳明《重修山阴县学记》中,对于“允执厥中”的理解。 可以说到了这个时候,院试对于沈忆宸而言,已经没有任何难度了。 “提学大人,下官看沈忆宸下笔风雷,可谓才学扎实。” 说这话的是国子监司业,他被指派为这届院试的同考官之一。对于沈忆宸与孙提学的关系略有耳闻,知道对方心中很看重这名考生,所以也一直观察着。 “沈忆宸诗作才华极佳,至于才学文章如何,还不能过早下定论。” 孙提学面对同僚对于沈忆宸的夸赞,他并没有接话,一方面是为了避嫌,另外一方面他确实没有看过几篇沈忆宸的文章,特别是五经八股文。 只是这话如果听在沈忆宸的耳中,他估计会无言以对,这孙提学是完全说反了,明明我现在最弱项目是诗作,文章还挺有信心的。 “其余诸生看着也不错,本届院试考生质量很高。” 能在官场混下去的都是人精,孙鼎没有接话,国子监司业自然明白对方是在避嫌。 所以话题没有专注在沈忆宸一个人身上,而是转移到了全体上面,这样显得把一碗水给端平了。 “确实如此,只能说应天府文风鼎盛。” 孙鼎这句话也没毛病,应天府以及南直隶地区,一直都是科举大户,考生的平均水准相对较高,能被提堂坐考的又是优中选优,自然不可能差到哪里去。 “提学大人,那个南蛮好像写的也不慢,真是稀奇。” 这句话是另外一位同考官所言,他的关注点放在了孟凡身上,这名归顺土司后裔,居然科考也能答的上来,属实有些离奇。 “慎言。” 孙鼎提醒了一句,虽然高堂之上小声议论,下面的考生不一定能听得清楚。但是现在大堂整体上比较安静,难免言语会流入到考生耳中,造成一些不必要的干扰。 另外孟凡毕竟已经归顺于大明,哪怕心里面认为这些土蕃是蛮族,你也别当着面说出来啊。 特别在这种考场之上,还是需要谨言慎行的。 “提学大人提醒的是,下官谨记。” 这名同考官也是意识到自己言语错误,很快就低头认错,然后选择不再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着,沈忆宸很快就进入到试卷誊抄的阶段。八股文主要难点是在于破题,只要你有了明确的解题思路,真正写起来字数并不是很多。 一篇大概七八百字的样子,两篇就相当于后世的两篇高考作文,速度快的两个小时就能搞定。 这也就是为什么,沈忆宸每次提前交卷,连中午饭都能赶上。因为你放在后世语文高考,分配给写作文最多也就一个小时,否则前面答题就写不完,他已经习惯了这种速度。 最后一笔落下,沈忆宸检查了下没有什么错别字后,就直接起身交卷了。 他这一站起身来,没有了号舍围墙遮挡,自然全体考官、考生都目光都放在了沈忆宸身上。 原来他做题都这么快的吗? 徐东海眼神中充斥着惊讶神情,难怪自己提前交卷,每次都落在了沈忆宸的后面。 特别是府试,徐东海从看到考题开始,就已经特意加快了自己做题速度,就想着第一个交卷获得主考官当堂考校的机会,结果还是被沈忆宸给抢先一步。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沈忆宸能比自己快多少,现在亲眼见证到对方交卷速度,徐东海才明白快太多了! 其他考生表情大多如此,唯独孟凡这种土司后裔,不知道是不关心还是天性如此,就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好像完全不在意他人的交卷。 “父母官,学生已答写完毕,还请当堂考校。” 如同之前府试一样,沈忆宸交卷之后,直接就要求主考官当堂考校。 且不论他与孙提学本就相识的关系,单单说这次院试破题,沈忆宸信心就已经远超了府试的“赌博”。 不出意外的话,自己能被当堂取中! 面对沈忆宸这信心十足的模样,孙提学脸上罕见的浮现出淡淡笑意。 这小子果然是没有辜负自己的看好,学识、心智、稳重等等方面,都已经达到了人中龙凤的级别。 其他考生都还在破题,沈忆宸就已经敢于让自己当堂考校,差距确实非常明显了,两度夺取案首不是什么偶然。 见到孙提学脸上的笑容,其余考生内心此刻可谓是五味杂陈…… 从跨入大堂内到现在,大宗师脸上始终保持着一副不苟言笑的表情,甚至就连与同僚的悄声对话,都出现过明显的训斥言语。 点点细节也能看出,大宗师治学严格,不会对人假以颜色。 但问题出来了,他偏偏对沈忆宸笑了,这不明摆着告诉众人,大宗师很欣赏对方吗? 府试案首,院试第一交卷,并且还要求当堂考校。就算没有科举录取潜规则,沈忆宸这番表现距离当堂取中也不远了。 之前所有的关于案首舞弊传言,此刻都变成了笑话! 不过很多时候,最终的变化却往往出人意料,面对沈忆宸提出当堂考校的请求,孙鼎却最终摇了摇头。 “院试为功名之考,取中当更为严格,必须详读文章之后才能给出决断。” “另外此次为提堂坐考,大堂之内还有着其他考生,如若当堂考校会影响他人做题,所以先回去等发案吧。” 孙鼎给出了自己拒绝当堂考校的两点理由,一是院试要考秀才功名,这可是实打实的阶级提升,跟府试那童生虚名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不能随便就取中。 第二点就是现场还有其他考生在考试,考校你的对话,势必会影响到别人。所以还是按照正常科考流程,先回去等阅卷结果吧。 对于孙提学的拒绝,如若是在当初县试阶段,估计沈忆宸还会胡思乱想一下,自己是不是得罪主考官了。 但是现在自己好歹脱离了“一穷二白”的处境,夸张点说背后有人有关系,孙提学绝对不会故意卡自己。 所以沈忆宸俯首行礼道:“是,大宗师,学生告退。” 说完之后,就很爽快的退出了笃志楼大堂,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对于沈忆宸这种干脆举动,孙鼎捋了捋自己胡须,眼神中愈发欣赏。 他本来还以为沈忆宸会多想有心理压力,于是多解释了两句,现在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走到龙门处,驻守的兵役现在都认识沈忆宸了,毕竟连续三次提前交卷独自前来,这份显眼举动想不记住都难。 而且两夺案首,很明显这位考生前途不可限量,守门兵役很恭敬的打开龙门,礼送沈忆宸出去。 再次踏出这座下江考棚,沈忆宸心境与之前有些明显的不同,更加的淡定从容了。 也可以自信点说,从今日开始的沈忆宸,不再是那个人微言轻的平民百姓,而是一只脚踏入了大明的士大夫阶层! 正文 078 小三元 沈忆宸交卷后没有多久,其他考生们也陆陆续续开始交卷。 不过为首的都没有当堂考校,后面的考生自然更不可能得到这种机会。所以这次院试正场阅卷,完全按照常规科举流程在走,没有任何人提前取中。 夜晚的学政衙门里面,几名考官审阅着院试考卷,这次考试涉及到了科举功名,并且能走到院试这一步,基本上没有那种胡乱写一通的水货。 于是每一份试卷,考官们都得认真对待,除非是那种偏题过于严重的。 其中又以提堂坐考的十几人试卷,为重中之重。 一圈看了下来,孙鼎对于沈忆宸的文章可谓是爱不释手,特别五经题以重德行为先的破题思路,简直深得他意。如若不是考虑试卷还没有看完,他都想要提前点出案首了。 当然,哪怕主考官有着绝对的取中权利,孙鼎也没打算搞一言堂。而是向着两位阅卷的同考官问道,是否有心怡的案首人选。 这话听到其他两人耳中,颇有一种明知故问的感觉,你这老小子拿着沈忆宸文章就没撒手过,那点小心思要是看不出来,那也别在官场上混了。 “回禀提学大人,本届优秀文章众多,其中又以提堂坐考的众人为先。下官思前想后,认为应天案首沈忆宸的文章别出心裁,可为第一。” 有了人带头,国子监司业也干脆附和道:“下官附议,沈忆宸文学出众,文章无可挑剔,当为案首。” 听到这两位同考官的话,孙鼎感觉有些过于顺利了,是不是自己暗示的太明显了? “诸位同僚,现在院试才考了第一场,你们就选中沈忆宸为案首,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 这话听到两位同考官耳中,那更是感到演过了,你这老小子居然还玩起了欲擒故纵这一招。 当然,心里面这样想,脸上可不能表现出来。 只见国子监司业一脸痛惜表情回道:“提学大人,吾等身为考官为国取士,难道要面对英才视而不见吗?” “况且历来科举以首场为重,沈忆宸文笔俱佳,案首当之为愧!” 另外一位同考官看着国子监司业这激动语气,心想好家伙,平日里没看出来这么会演戏。 既然如此的话,那就互飙演技吧。 “司业大人所言甚是,沈忆宸才华横溢就应该取中为案首,特别这篇五经文破题以德行为先,更是深得下官心意,如此人才不能被埋没了啊……” 孙鼎听着两位同考官越说越离谱,脸上表情也是有些尴尬。他为官多年,虽然是学官不太参与一些官场纠纷,但并不意味着没有见过市面。 很明显自己与沈忆宸的关系,还有对这篇文章的偏爱,已经影响到了两位同考官的评判标准,所以他们才会恭维附议。 其实孙鼎想的没错,确实他的喜好占据了很大因素,但并非全部如此。 另外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沈忆宸的文章确实无可挑剔,选为案首没有任何毛病。 而且他已经夺取了县试、府试两座案首,在本身才华横溢的情况下,任何一位主考官都会倾向于成人之美,打造出一番连中小三元的美名。 这也是科举初级考试与高级考试的区别之一,没有糊名制度,提前知道试卷是谁的,会有很大程度受到印象分影响。 “既然诸位同僚意见一致,那这届院试就选取沈忆宸为案首,等待考试结束最终发案,再一起公布吧。” “谨遵提学大人吩咐。” …… 对于自己已经被选为案首的信息,正处于美梦之中的沈忆宸,自然是不知道的。 第二日夜色朦胧,他依然照常前往下江考棚准备第二场的招复考试。 就如同之前县试、府试一样,院试也被分为了三场,第一场为正场,最为重要。第二场就是招复,属于最不重要锦上添花的考试,对于文章内容也没有硬性要求。 第三场为大复,是给那些已经被淘汰的考生,一次复活的机会。 所以要求要严格许多,不单单四书五经文章各写一篇,还得写一首五言六韵试帖诗,最后还有默写《训士卧碑文》百余字。 三日院试考完之后,沈忆宸走出下江考棚的龙门,第一眼目光就看向了公示栏,依然没有看见张贴取中名单。 想了想这可能是因为涉及到秀才功名,主考官们阅卷比较严谨,不会轻易点出取中名单,所以发案才比之前考试要慢上些许。 不过沈忆宸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他对于自己首场两篇文章很有信心。并且身为府试案首,只要文章没有出现大问题,是必被取中的,无非就是争一个名次高低。 就算没有拿到院案首连中小三元,沈忆宸最多就是感到有些可惜,毕竟这不像大三元那样,取中排名会对仕途产生重大影响。 其他考生也陆续走出来下江考棚,只是这群人中如同沈忆宸这般坦然的不多,每个脸上的神情都各异。 有些人因为没考好放声嚎哭,有些人如同后世高考结束后一般,打算尽情的放纵。还有些老童生白发苍苍,回首着身后的龙门,不知道是不是在感慨岁月蹉跎。 科举考场就宛如人生百态,每个人都可以在这里找到自己曾经的影子。 沈忆宸没有那种考完狂欢的想法,而是默默回到自己家中,母亲沈氏经历过两次案首冲击,现在见到儿子回家要冷静了许多。 “宸儿,考完了成绩如何?” “暂不知道,要等到发案报喜才能得知。” “没关系,考试辛苦了吧,娘已经做好了饭菜,把东西放下赶紧先吃。” 沈氏这段时间也从旁人嘴中得知,自己儿子不出意外是必然被取中为秀才的,没有了后顾之忧,她也没有执着于成绩如何。 毕竟沈氏压根就没有奢望过沈忆宸能次次案首,达成连中小三元这种成就,如今能稳稳被取中,就已经无比满足了。 于是这次沈忆宸回家之后,就出现了一抹诡异的场景,母子二人都无比淡定从容,压根不像刚刚结束院试归来。 甚至考中秀才的喜悦程度,还不如之前的童生…… 不过这所有的淡然假象,都被一通报喜的唱名给打破了。 “恭贺江宁沈忆宸老爷,拿到了应天府院试第一名,并且被大宗师点为案首!” 同时还伴随着的“铛铛铛”的铜锣声音,响彻了整条街道,听闻到声音的街坊们通通从屋内走了出来。 “沈忆宸又被取中为案首了,没记错的话这是第三次了吧?” “没错,沈忆宸连中小三元,真是有大出息!” “而且这次有了功名,以后沈忆宸就是秀才老爷了!” 沈忆宸隔壁的杨婶,走出院门后听到众人的讨论,高兴的简直合不拢嘴,就跟她儿子曾阿牛考中一般。 乐呵呵的朝别人回道:“那可不,我可是看着沈忆宸长大的,这娃儿打小就聪明,跟我家阿牛不相上下!” 不过她这话听到旁人耳中,立马遭来了一顿鄙夷:“你家曾阿牛大字都不识几个,还跟案首不相上下,真是会往脸上贴金。” “你们懂个屁,忆宸是文曲星,我家阿牛走武曲星的道路,怎么就贴金了。” “可别吹了,等你家曾阿牛考上武状元再说。” 伴随着一阵囔囔声,沈忆宸跟母亲沈氏也来到了门口,报喜的吏员一见到沈忆宸,立马鞠躬行礼道:“恭喜沈忆宸老爷,取中了甲子年应天府院试第一名,大宗师点中为案首!” 本来沈氏早早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但是当听到唱名出自己儿子再次成为府试第一名案首时,她还是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 幸福真是来的太突然,仅仅一年之前,儿子还是被众人所轻视,学业也不甚长进,科举完全看不到希望。 谁能想到一年之后,儿子连中小三元,正式成为了应天案首,这份荣耀堪称光宗耀祖! “贺喜夫人,有如此麒麟儿。” 吏员也非常合时宜的向沈氏道了一声喜,听到这里时候,沈氏才反应过来,立马拿出一个大大的红包递了过去。 这下报喜的吏员,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不过这次收了红包之后,报录的吏员并没有直接离去,而是大大咧咧的等着进入院内,准备讨一杯喜酒喝。 这不仅是为了庆祝,更是为了讨一个好彩头,连中小三元的成就,应天府多久没有出现过了,真真的文曲星转世啊。 而且还不单单如此,左邻右舍们也提着诸如鸡蛋,发饼,米面、红包等等物品,来沈忆宸家道贺来了。 只要不傻的,都明白沈忆宸这个秀才功名是个开始,未来前途将不可限量。并且他身为成国公儿子这件事情,不提不代表着忘记,这下离认祖归宗不远了。 同时对于沈忆宸的称呼,后面也有很多人加上了老爷二字,搞得他怪不习惯的。 但放在古代就是这样,秀才也是功名,意味着你已经跟普通百姓划清了政治界限。 就好比现在都沈忆宸再见到江宁知县周顺,客气可以称之为一声父母官,陌生称之为一声周大人,熟络甚至称之为一声周兄也不是不可以。 要是放在以前学童身份,被对方称一声小友都得心惊胆颤,害怕拉低了辈分会遭受到打击报复…… 正文 079 四邻道喜 鞭炮响起,锣鼓喧天,沈忆宸家这间小院落,已经承受不起如此多人的祝贺。 没办法,只能在小巷里面摆起了流水席,反正认识的不认识的,只要你过来道贺一声,就坐下来沾沾喜气。 说实话,也就是在这一刻,沈忆宸才知道原来自己有这么旺的人气。 真是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不单单普通的街坊四邻,很快巷口处还来了几辆马车,分别是江宁知县、应天府尹、提督学政的人过来恭贺。 毕竟沈忆宸连中小三元,还是他们亲自点中的案首,勉强在名义上有座师之名,派人过来祝贺一番混个熟练并不算太离谱。 其中应天府尹派过来的,还是沈忆宸的熟人幕僚卞和。 “沈小友,仅仅一月未见,今日就鱼跃龙门,连中三元了。” 听着卞和的吹捧,沈忆宸笑着回道:“卞先生就莫客套了,这也能称得上是连中三元吗?” “称不上,就当鄙人提前恭喜了。” “卞先生你就这么有信心,我来日能大魁天下?” “我相信自己眼光,就算做不到大魁天下,沈小友你来日也绝非池中之物。” 卞和说这段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了那种虚伪客套的笑容,相反显得很认真。 说实话,可能是后世网络虚拟世界见识多了,沈忆宸对于这种陌生人突然的好意,总带有一丝警惕之心。 他始终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免费的午餐。 对方如此交好自己,就真仅仅是为了结个善缘吗? “卞先生,上次相助我还未向你感谢,如若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但说无妨。” 既然欠了人情债,那么最好的方式就是还了,于是沈忆宸旁敲侧击的提了出来,想看看卞和到底想要什么。 “沈小友,你警惕性真高。” 出乎沈忆宸意料,自己内心的想法,居然被这卞和给一眼看穿了。 更为意外的是,对方没有任何的遮掩,直接点明了出来,实在不太符合幕僚的一贯风格。 “我这话并没有任何贬义,未来仕途官场,警惕性低的人,都站不上权力巅峰。所以沈小友,你有这种警惕之心,是一种好事。” “喔,那看来我警惕的没错?” “没错,我确实有所意图。” 不知道为什么,卞和直截了当的说出自己有所图,反倒让沈忆宸感觉安心了不少。 毕竟这年头与聪明人打交道,不知道对方底牌,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不知卞先生所图什么?” “我想帮你袭爵!” 听到这话,沈忆宸嘴角露出淡淡笑意,本以为卞和是什么高人不露相,结果越说越离谱,这老哥该不会是喝多了吧。 袭爵? 朱佶这个嫡次子都没多大希望,凭自己一个婢生子去挑战整个古代的礼法? “卞和,你该不会也是习得了什么帝王学术,在下认为还是货与帝王家更好。” 沈忆宸轻飘飘回了一句,袭爵这桩大事自己承受不起,卞和如果真有多大野心,想找寻一块跳板,不如直接去找皇帝朱祁镇,他更适合一点。 听到沈忆宸这话,卞和却哈哈大笑起来回道:“跟什么帝王学术没关系,因为我所图的事情,至少得成国公才说得上话,沈小友你如若不袭爵,恐怕是帮不上我。” 至少成国公这个级别才能帮上忙? 沈忆宸想了想,成国公的级别只要不是牵扯到政权谋反,哪怕其他的十恶不赦的重罪,都有办法帮上忙。 这个卞和,该不会是什么谋反重罪吧…… 问题在于明英宗时期,好像没听说过什么著名的谋反人物,历史书上更没有卞和这个名字,他到底是做什么的? “卞先生,那恐怕我是帮不上你了。” 沈忆宸自认没什么袭爵希望,而且也没有信心能摆平古代的十恶重罪,还不如开诚布公的说出来,让卞和别抱有些什么不必要的妄想。 明代也不是上古春秋战国时期,什么纵横谋略家四处投资的方式,压根行不通。 “无妨,就算没成为三代成国公,说不定沈小友也能走出自己的路。” 卞和说完这句话后,就转身与旁人喝酒高兴去了,丝毫看不出刚刚与沈忆宸谋略了一番“大事”。 除了卞和,孙提学派来的幕僚,也给沈忆宸带来了一个消息,那就是要他参与三日后的院试庆功宴。 古代科举有四大筵席,分别为“鹿鸣宴”、“琼林宴”、“鹰扬宴”、“会武宴”,服务于科举预设的文武两科。 其中鹿鸣宴跟琼林宴为文科宴,当新科举子跟进士诞生之时,地方官吏乃至皇上,会宴请新科士子们,以赐宴来表达庆贺。 不过这种筵席最低档次,也得是乡试考上举人后才有资格举办,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秀才也有庆功宴的。 可能是提前猜测到沈忆宸的疑惑,孙提学的幕僚说明了原因。 那就是沈忆宸连中小三元,这份荣耀应天府已经十数年没有出现过,为了恭贺这种地方文风鼎盛的盛况,提督学政举办一场庆功宴,显得合情合理。 同时应天府尹跟提督学政,还决定破例为沈忆宸建造一座三元牌坊,一方面是奖励他学业上的成就,另外一方面也是当作榜样,激励应天士子们勤奋向学。 不过这座水分十足的“三元坊”修建出来后,不知沈忆宸看了后会不会脸红。毕竟应天府不是什么小地方,而是大明的两京之一,各种举人牌坊、进士牌坊层不出穷。 秀才级别的三元坊,着实略显寒酸…… 当然,这是父母官跟大宗师的一片好意,沈忆宸还是得连连道谢。并且表示自己日后将继续努力,建造出一座真正的三元坊,不辜负两位的厚爱云云。 另外卞和临走时,还给沈忆宸带来了一个消息,那就是朱氏宗亲当场被搜出作弊工具的事情,被来自上面成国公的力量压了下去。 几人仅仅被罚下届院试不得报考,就连府试考取的童生都没有被剥夺,也足以看出来此刻的朱勇,确实已经称得上权势滔天。 其实这里面除了朱勇的力量,最主要还是沈忆宸他自己出了大力气,如若不是案首没有被查处舞弊,并且还考出了小三元的成就。 恐怕发酵下去引得一众考生去哭学宫,那就得出现一场科举舞弊大案了。 不过换个角度站在朱庆宇那一方想,本来自己几人低低调调混个功名就行,也不太引人注目,这种做法在勋戚子弟里面都已经形成惯例了。 偏偏来了个沈忆宸各种出风头,还接连点中案首引得众人瞩目。这下把自己几人也给带出来曝光,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所以很多事情,身处不同的立场角度,得到的结果可能完全不相同。 筵席结束,隔壁的七大姑八大姨帮忙收拾了下残局,小院很快就恢复到往昔的平静。 只是屋内堆满的各种礼品,预示着沈忆宸如今的地位发生了剧变。除此之外,桌上用红布盖着一堆贺银,在烛光的照射之下,仿佛特别显眼。 “宸儿,这次恐怕得有一百多两银子,咱们拿什么去还礼呀。” 沈氏看着这堆银子,第一反应不是收钱高兴,而是想着该如何给这些达官贵人们还礼。 “不用还礼,娘你好好收着家用就行。” 沈忆宸对于这一百多两银子并不以为意。 古代科举功名号称社会阶层的跳跃,并不是说说而已,就拿这堆银子来说,几乎够正常的三口之家吃喝一辈子了。 放在寻常百姓之家,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恐怕都从土里挖不出来这么多钱。 当然,沈忆宸能有这么多贺礼以及花红银,是属于特殊情况,正常考中秀才是没有这么多的。 但是你有秀才功名,只要走走门路,一年就能从官方那里弄来十来两白银或者同等米粮补贴,还能免除徭役以及三亩地的赋税。 实在不行,去当个塾师、幕僚,再次帮别人写写字,当个讼师、风水师。最次凭借秀才路引下海经商,一年二十两银子也是轻轻松松,反正不存在饿死的可能性。 现代电视剧里面秀才穿的破破烂烂,饭都吃不上,除非是特例以及王朝末期的乱世,否则正常情况下是不可能出现的。 所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不是什么虚假描写,而是你老老实实科举上去,就真能得到这些东西。 现在沈忆宸的成就,已经超乎了沈氏这种家庭主妇的眼界,所以儿子说不用还礼,她也不再多问。 只是把沈忆宸带到了祖先灵位面前,递给他一柱香烛说道:“今天实在太忙了,还没有给列祖列宗道喜,宸儿赶紧跪下拜拜祖宗。” 说罢沈氏就跪倒在蒲团上面,非常虔诚的供奉着祖宗灵位。 不过沈忆宸却没有立刻跟着跪下,因为他看着灵位上那朱氏先祖的文字,感觉有些可笑。 连亲爹都没有同意入宗谱认祖归宗,自己还是随母亲姓沈,拜的哪门子朱氏列祖列宗啊,老祖宗能在族谱到找到名字么? 但是放在古代,君臣父子,天理伦常这种东西,压根不可能随着个人意志而改变。 甚至夸张点说你造反弑君只要拳头硬,建立新朝依然有一大群士大夫阶层跟随。而你要是公开杀父弑母,那可真是完犊子了,再强天下人都得唾弃。 所以沈忆宸摇了摇头,还是随着母亲的心意一起供奉先祖。 正文 080 三元庆功宴 放榜后的第二日,沈忆宸就到了两位老师那里报喜。 对于沈忆宸能取中秀才,这点他们都不意外,毕竟属于板上钉钉的事情。但是看着学生能连中小三元,说实话还是有些惊喜跟骄傲的。 报完喜后,沈忆宸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等候在成国公府旁的小巷,准备与赵鸿杰等同窗一起吃顿饭庆祝下。 因为随着考中秀才,以后沈忆宸就不需要再到外院家塾学习了,而他也不可能去内院跟那群朱氏宗亲进学。 这也就意味着,沈忆宸如同毕业一般,将要与这群同窗分别。 众小弟走出角门见到沈忆宸,自然是惊喜过后,一番马屁给拍上天。然后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找了间馆子坐下,打着庆祝的名义吃吃喝喝起来。 酒过三巡,每个人脸颊都带着微醺醉意,李达这时候一只手搭在了沈忆宸肩膀上说道:“大哥,为兄这次可能要先走一步了,不日将前往京师任职,以后也不用学那什么破文章了。” 李达要去京师进入行伍,这点沈忆宸早就已经知晓,只是不知道具体时日这么快就定了下来。 虽然跟这家伙缓和关系时间没有多长,但好歹也算同窗了数年,以后再见都不知何时了,内心里面难免有些离别伤害。 “那我就在这祝你,日后马到成功。” 矫情的话沈忆宸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送上一句祝福了。 与此同时,赵鸿杰这时候也靠了过来,朝着沈忆宸说道:“忆宸,上次你不是推荐我从军入南北镇抚司吗?” “这段时间我也想好了,准备与李达一同北上,让我爹托关系进入南镇抚司。北镇抚司那刑讯手段,终究还是不太适合。” 还没等沈忆宸回答,李达听到后就不满说道:“大好武将儿郎,居然害怕血淋淋的场面,连北镇抚司都不敢入。来日疆场上要是遇到尸山血海,你赵鸿杰怕不是得吓的尿裤子?” 可能是对于李达这种语气习惯了,赵鸿杰压根就懒得搭理他,反正现在也没有挨揍的风险。 “南镇抚司也挺好的。” 沈忆宸并没有处于前景跟权利的考量,来阻止赵鸿杰入南镇抚司,而不去北镇抚司。 人各有志,有些人天生性格就比较软弱胆小,不适合特务机构那一套。 “可是我挺舍不得你的。” 赵鸿杰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显得非常低落,他这些年在外院家塾,也只有沈忆宸这一个朋友。 如今前往京师,就意味着连最后的朋友都要分离。 “没事,人总要自己成长,京师才是一番更广阔的天地,我也在这里提前祝你一帆风顺。” 说罢,沈忆宸举起了酒杯,感觉今日这杯酒格外苦涩。 直到淡淡月光洒满了大地,一行人才从酒楼里面出来,每个人脸上的兴致都不高。 谁也没有料到,原本的庆祝到了最后,却演变成了告别。 “来日方长,兄弟们,日后京师再会。” 临别之际,沈忆宸表现的非常洒脱,并且第一次用上了兄弟们这种称呼。 “当然要京师再会,为兄等着你来京师赶考!” 李达也是洒脱之人,从来不喜欢各种矫情,而且他非常确信沈忆宸能中举,然后再到京师赶考,所以不会分别多久的。 “嗯,忆宸,我们以后京师再会。” 相比较之下,赵鸿杰的性格就要感性很多,语气说出来都略显哽咽。 见到他们这副模样,沈忆宸笑了笑,然后摆了摆手转身离去。 只是在转身之后,不知为何突然感觉鼻头一酸,可能自己内心还是孤独的,能遇到几个说话的伙伴不容易,没想到却这么快就要分别。 人生路还长,离别的伤感终究是短暂的,三日时光转瞬即过,很快就到了新科庆功宴的这一日。 这一天早上,沈忆宸就穿上了崭新的秀才服,头戴方巾。按照明早期的规定,秀才服等同于文九品官服。 当然,这是早期规定,到了明朝中后期秀才逐渐增多泛滥后,服装上面的规定也没人遵守。几乎文人士子们,不管有没有功名,人人都身着一件襕衫。 庆功宴的举办地点在学政衙门,孙鼎设宴做东,邀请院试取中的一百二十名秀才,其中还有三十名算是增补考上的。 也就是说从最初的县试三千人开始,一路补充淘汰下来,总数差不多八千人取中了一百二十人,录取概率就在百分之一二之间。 可能很多人觉得这也不算低,但要考虑到明朝的整体识字率也不过百分之十,这还是中后期在小说剧本推广下的数据,前中期只会更低。 所以这也就是为什么,区区一个秀才功名,就能改变自己阶级层次。 学政衙门前,上百名新科秀才等候于此,却并没有人提前进入。 这并不是宴会时间未到,府衙阻拦等等,而是他们在等一个人,只有这个人到场之后,才会中门大开让众秀才们进入。 没错,这个人就是沈忆宸! 身为院试案首,连中小三元的魁首,沈忆宸才是这场宴会的真正主角,其他人通通都算作陪的! “呵呵,沈忆宸真是好大的架子,新科秀才都到齐了,就他偏偏没来!” 一名秀才等不及了,忍不住开始出言抱怨。 “你有本事也考取个案首,那么众人也可以等等你。” 另外一人听到后,立马出言讽刺了一句,这年头科举是这样的啊,谁考第一谁老大。 就算是考殿试,你中进士了也得老老实实跟在新科状元后面。 “东海,提堂坐考时候,你看着那沈忆宸,像是有案首之才么?” 同样取中秀才的昭文书院学子,心中也等着有些烦躁,朝着徐东海问了一句。 “不知,但文章确实他第一个做完。” 经历过几轮打击后,徐东海以前那张狂口气,现在低调多了,至少不敢随意编排沈忆宸。 “东海,感觉你现在低调许多,怎么还肯定起沈忆宸来了?” 听着这话,昭文书院学子感到不满了。他本就等着一肚子怨气,想要跟徐东海一起吐槽下沈忆宸,以发泄心中不满。 结果看对方这样子,压根没有以前那种狂傲了,这是认怂了吗? 徐东海听到这话,脸上表情有些难堪,他也不想认怂沈忆宸,但奈何形势比人强,能怎么办嘛? 另外一边角落,同样有几名相熟的秀才聚集在一起抱怨,他们是上元县学的生员,也算是应天府一大学府了。 “旭升,如若不是那沈忆宸与大宗师交好,这个案首说不定就是你的了,那还用在这里等着他摆谱!” 这人嘴中的旭升,就是上元县案首秦旭升,上元县乃应天府首县,就连江宁县都是从以前的上元县划分出来的。 以往应天府科举考试,魁首位置基本上都是被上元县给把持着,今年算是被沈忆宸这一匹黑马给夺走了。 “慎言。” 秦旭升还是比较谨慎的,他出身寒门,没有徐东海那样的背景。 成国公现在人臣巅峰,就算是他没入宗谱的婢生子,也不是一般人能惹得起,所以还是说话小心点。 “有什么不敢说的,难道这不是事实?都有人扒出来了,沈忆宸业师林震,与大宗师是多年至交好友,很难说背后没有行个方便。” “对啊,成国公府作弊虽然结案的不明不白,但科考试题泄露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只能怪那几名朱氏宗亲太懒太蠢,但凡记住两篇文章,哪还用什么竹条鬼工技。” 成国公府科举舞弊案,虽然在朱勇的权势之下草草结案,不过文人士子们也不傻,背后没人的话,考题是怎么泄露出来的? 沈忆宸虽然最终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参与了,却始终无法割开与成国公府的关系。另外就是院试结束之后,一些有心人深扒了他与孙鼎的关系,发现原来还有林震这根线。 当然,这次提堂坐考还是有效果的,作弊是没有人敢明说。不过主考官优待,在很多人心中还是认为有那么回事。 学政衙门前各种议论沸沸扬扬,但是很快一阵雅乐声音打断了他们。只见此刻朱红色的中门大开,两排衙役从里面走了出来,意味着筵席即将开始,诸位等候的新科秀才们,可以正式入内了。 看着中门大开,有些秀才下意识抬脚就想走进去,不过很快却发现自己身边无人挪动。一些反应较快的,已经开始转过身去,看向了后方。 只见阶梯之下,一名年轻文人傲然而立,脸上带着淡淡笑意望向众人说道:“抱歉诸位,在下来晚了。” 毫无疑问,学政衙门此时中门大开,只为迎接一人,他就是沈忆宸! 看着站在阶梯之下的沈忆宸,本来还各种怨气的新科秀才们,此刻大多眼神中流露出羡慕之情。 难怪科举会有案首、三元等等称号,魁首的待遇就是不一般,多少读书人一辈子都没有今日沈忆宸这般荣光。 诸生等候,中门迎接,这不过才是个秀才而已,如若哪日金榜题名状元郎,恐怕天下都要为之侧目吧。 正文 081 就是立威 看着众人脸上表情,沈忆宸嘴角的笑容更甚了,他今日其实是刻意来晚的。 原因很简单,那就是为了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成国公府舞弊传了有些时日了吧,自己这个三元案首被质疑不少吧,眼红的、挑事的,那更是不计其数吧。 而这些传播主力,就在今日这群等候的新科秀才中。 好,很不错,之前跳的多欢,今日就给我老老实实的候着,就凭我是院试案首,是今日筵席主角! 所以说很多时候沈忆宸低调,也不屑于没事就找个人装装逼什么的,那是时机未到。 既然要装,就找准时机把这个逼装到满分,有什么方式能比今日这种,让应天府甲子年新科秀才们,恭迎左右更大的逼? 人,保持谦虚态度是种好习性,但是不能让他人忘记了你还有张狂的一面,否则各路牛鬼蛇神会如同苍蝇一般络绎不绝。 “让各位仁兄久候,实属抱歉。现在中门已开,进去吧。” 沈忆宸态度非常恭敬,甚至抬手做出来一个请的姿势,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踏出脚步先行。 原因依然没变,科场规矩榜首先行,沈忆宸都没进门,谁敢抢这个先? “沈兄,你既是案首,还请走第一个。” “对啊,沈案首请先行。” “沈兄,请。” 其他新科秀才们,也不是不懂规矩,有些对于沈忆宸心悦臣服的,主动侧身让出一条道,让他先走。 “既然诸位仁兄大气,那在下也就当仁不让了。” 沈忆宸说着最客套的话,却做着最傲气的事情。只见他昂首挺胸踱步前行,完全把其他新科秀才当作迎宾一般,跨过门槛走入学政衙门,只给众人留下一个背影。 见到这一幕,之前一些久候有怨气的士子们,这下更是憋屈的肝痛。 如若沈忆宸表现的张狂还好,至少能抓住一个目中无人的把柄,直接开怼。 偏偏沈忆宸谈吐言语客气无比,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 不过效果也很明显,沈忆宸这种举动只要不傻的,就明白是刻意而为。 摆明告诉众人自己不好惹,以前传的谣言跟添的堵都还记得,现在算是给还回来了。 “案首真是好风光啊。” 看着沈忆宸走远的背影,终于有一名年轻士子打破了沉默,用着羡慕语气说了一句。 “所以说人不可貌相,谁能想到一年前这个婢生子,还被众人轻视嘲笑,今日却可以独领风骚?” 旁边一名须发皆白的老秀才,听到后用着感慨语气回道。 他也考了数届童子试,很清楚沈忆宸的那些过往,就愈发感到人生变幻莫测。 “别感慨了,进去吧,你这个年纪还能取中秀才不错了。” “也是,进去吧。” “陈兄,请。” “请。” 余下的新科秀才们,在沈忆宸跨入中门后,跟着进入了学政衙门。 唯独之前揶揄过沈忆宸的那群人,依然站在门口脸色难堪。 “呵,还真是晚到给我们来个立威。” “不过是一案首,不知道的还以为连中三元!” “东海,现在沈忆宸都骑到脖子上来了,这你还能忍吗?” “考题泄露事件不明不白,还有跟孙提学关系不清不楚,这种案首我不服!” 留下来的众人可谓义愤填膺,沈忆宸态度都已经骑脸了,这口气怎么咽得下来? 于是他们纷纷把目光看向了徐东海,一方面是这小子年少轻狂沉不住气,喜欢出这种头。 另外一方面,就是徐东海背景深厚,学识上也没什么水分,绝大多数情况下压得住别人。 只是很遗憾,他们这次找错对手了,徐东海迎着众人目光一言不发,直接迈动脚步跨过门槛石,完全没有迎合向沈忆宸发难的意思。 怎么回事,就连徐东海都惧怕他沈忆宸了么? 这一幕让很多拱火的士子感到大失所望,如若就连徐东海这样“豪强势力”都退了,那应天科举届,不是让他沈忆宸只手遮天了? 对于众人心中怎么想的,徐东海其实也很清楚。 以往不用拱火他都敢出来挑事,一是年纪太小性格确实比较冲动,自小的神童名号加上身世背景,导致过于心高气傲。 另外就是徐东海也不傻,知道出头很容易抢占风头,在别人心中肃立威望。文坛领袖这种名声,平日里看似作用不大,关键时刻可是能引导舆论走向的。 特别到了明末各路学派的大佬们,哪怕身上没有功名在身,下至州县,上至六部内阁,见到他们都客客气气,这就是文坛领袖的威力。 不过连续的惨败,以及院试结束后叔父徐琦的话语,差不多已经让徐东海明白了一个现实。 那就是现在的沈忆宸,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可以轻视的婢生子了。无论应天府文官集团,还是武将勋戚中,都有着很高的好感度。 又有成国公朱勇的血脉背书,来日必将平步青云! 后面这句是叔父徐琦的原话,所以在等候过程中面对其他昭文书院同窗的怨言,徐东海始终低调应对,没有过多参与。 当对方的实力跟阶层,已经不输于甚至超过你的时候,再去盲目挑衅,就等同于找死。 徐东海只是年纪小比较冲动,并不蠢。 沈忆宸从中门而入,走进了学政衙门。说实话他穿越来到大明差不多一年了,除了自家院门外,还是第一次走高宅大院的正门。 如若不是小三元案首,光靠一个秀才功名,别说是走大门了,正常情况下连学政衙门的门都进不来。 难怪古代很多小说剧本中,把状元游街给推崇到了一个极高的位置。原因就在于那一日新科状元,除了功名利禄之外,整个仪式给予的荣誉感,也是无与伦比的。 可以这么说,上至皇帝、文武百官。下至平民百姓、贩夫走卒,整个天下都围着新科状元转! 学政衙门的前厅跟院落,都已经摆放好了桌椅,布局座次类似于当初的成国公府家宴。 前厅因为面积缘故,只摆放了上三桌。提督学政孙鼎、应天府尹李敏、江宁知县周顺三人坐在主桌上位,其中以孙鼎居中。 同时这一桌靠左手的主宾位置,是留给沈忆宸的,他身为小三元案首,理应坐在最重要的主宾席位。至于其余空位,按照院试的取中名次排序。 好巧不巧的是,徐东海刚好坐在了沈忆宸的旁边,就不知道这顿庆功宴两人坐在一起,到底是谁恶心谁了。 沈忆宸步入正厅,却没有直接坐下,他还要等待余下的新科秀才们到齐,一同参拜三位主考官。 这不仅仅是官场尊卑的礼仪,更是被三位主考官取中,相当于有着“座师”的师生之谊。 当然,这种科举初级阶段的“座师”,仅仅是个名分礼仪上的,真正达成师生利益关系的,还得看取中你当进士的那位主考官。 等待人都到齐之后,沈忆宸大声喊道:“学生沈忆宸,率领甲子年新科秀才,拜见大宗师!” “拜见大宗师。” 一百二十名新科秀才,齐刷刷的弓腰行礼,场面可谓异常壮观。 孙提学见到这一幕,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脸上挂满了笑容。毕竟像这种宏大场面,如若不是打着沈忆宸小三元案首的名义,他也很难看到。 只见孙提学站起身来,向着众秀才们回了一礼道:“今日见到诸生意气风发,本官心中感到甚慰。” “每朝席上宴佳宾,抵多少十年窗下无人问,本官希望诸生都记住今日这意气风发的一刻,来日金榜题名的琼林宴上,还能如同此时一般,鲜衣怒马少年郎!” 孙鼎的这一番话,让很多士子心中都感到一股热血沸腾。秀才远远不是科举的终点,今日这场筵席只是一个开始,来日必登金銮殿,才能让十年寒窗变得值得! “谢大宗师赠言!” 又是齐刷刷的一片行礼。 并且这次回礼不单单是孙鼎站了起来,就连陪坐的李敏以及周顺,也顺势起身向着新科秀才们行礼祝贺。 这就是有功名跟没功名的区别,没有功名在身,无论名气多大,才学有多么厉害,今日在场的这三位主考官,都不可能跟学子们对等行礼,哪怕是特殊场合给个面子。 今日他们这么回礼,除了给面子恭贺新科秀才们外,更多是一种同属于士大夫阶层的认可。 “好了,诸生都坐下吧。” 孙提学虽然是学官恪守士大夫礼仪,却天性比较洒脱不太摆谱。 简单的说了两句之后,就让新科秀才们入座准备就餐,而不像后世很多领导开会那样,逼逼个半天不知所云,为了说而说。 “谢大宗师。” 诸生回礼之后,就按照顺序坐下,沈忆宸自然当仁不让的坐在了主桌。不过让沈忆宸感到意外的是,他发现提堂坐考时候那个土司后裔孟凡,居然也在自己这一桌的末位。 沈忆宸没有看过发案榜单,所以对于别人名次并不清楚,一桌八人能坐在末位,意味着孟凡是本次应天院试第五名。 还真是没想到,明朝人眼中不通教化的归顺蛮夷,居然能考取第五的好成绩,看来这个孟凡有点东西。 正文 082 成为反派 入席之后开始上菜,相比较成国公府家宴的山珍海味,这次学政衙门的庆功宴,明显就要朴素很多。 不过也算是有鱼有肉,对于很多穷苦出身的秀才而言,有肉吃就算不错了。 以往参加筵席,沈忆宸大多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这次他身为案首主角,自然得收敛一些。基本上没动什么筷子,频频与桌上三位主考官们对饮。 只是在喝酒过程之中,沈忆宸发现李敏兴致好像不太高,与快要喝上头的孙提学,形成了鲜明对比。 不用问沈忆宸也能大概猜测到原因,恐怕李敏还是受到了成国公府科举舞弊案的牵连,考题如何泄露这桩悬案没有解决,始终是悬在应天府尹头上的一把刀。 酒过三巡,之前带着些许紧张与拘俗的新科秀才们,也逐渐放开了,甚至还有不少人起身来到主桌上,向三位主考官们敬酒。 对于这些敬酒的士子们,孙提学基本上也是来者不拒,实在喝不下也浅尝一口表示了下。毕竟这种喜庆日子,要么敬酒就都不喝,有了个开始后面拒绝谁都不太好。 就在沈忆宸以为庆功宴,会这么吃吃喝喝的过去了,只见这一桌院试第三的罗正站起身来,朝着自己举杯说道:“在下敬沈案首一杯,还望赏个薄面。” 对于罗正,沈忆宸虽然没有什么交流,但一路考过来也算有些了解。知道对方是江宁县学的优等生,并且一直处于前三的行列中,始终没有掉队过。 “罗兄客气,请。” 沈忆宸也没有推辞,举起酒杯就一口干了。 罗正看着沈忆宸都干了,也是一饮而尽,然后继续说道:“在下与沈案首三场考试,次次屈居人下。” “沈案首的诗词俱为佳作,在下着实佩服,并无二话。但这次院试经义为重,在下也同样好奇,林状元郎到底教出了一手怎样的好文章。” 罗正此话一出,本来开开心心喝酒的新科秀才们,目光全部被吸引了过来。 说实话这场院试,莫名其妙出现了四书五经五五开的局面,让很多人都感到不解。 虽然科举上并不是没有重五经题的先例,但自从宋代确定理学之后,四书就占据了绝对统治地位,五经完全无法与之匹敌。 所以大宗师别出心载搞这一出,到底是为何? “我想起来了,林状元郎可是经义大师啊,一手《尚书》诠释天下无双。” “对啊,林状元郎十岁治书,当年就是靠着经义力压群雄。” “罗正的意思,莫非院试重经义,是与沈忆宸有关?” 当有人把这句话说出来后,本来还小声讨论的众人,瞬间安静了下来。 之前很多人对于沈忆宸这个案首的不满,仅仅停留在孙提学可能有所偏爱上面。 因为沈忆宸拜了状元林震为师,整个应天府人尽皆知,而孙提学又是林震好友,对于他弟子优待属人之常情。 就算别人心中感到不公平,也引发不了什么舆论争议,放在明代是件很正常的事情。 但是优待不等于开后门啊,就好比后世考试,有个历史特长生。考官单独把这一科分数从原本的满分一百,提到跟语数外相同的一百五十分,不相当于多加了五十分? 而且提高五经分比重,比后世单独提高副科分数还离谱。毕竟考秀才这个级别的文人士子,普遍五经不行,等同于给沈忆宸开特招了。 所以罗正的这一番言语,让很多人疑惑大开,原来院试四书五经并重的根源,就出在沈忆宸身上! 主桌上孙提学等几位官员,听到罗正这话,脸上笑容都逐渐褪去,不过却没有人出言训斥阻止。 原因就在于罗正说的很聪明,他提问对象并不是孙提学,而是沈忆宸。并且表面上也没有质疑院试经义并重,相反字面意思还称赞了林震的教学水平。 如若这时候主考官们开口阻止,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默认孙提学就是为了沈忆宸开后门了? 特别李府尹跟周知县两人,心中更是清楚真实原因,这种科举潜规则大家明白就好,说出来就有些下不来台了。 沈忆宸听到罗正这话,第一反应是愣了下,因为从头到尾院试为何会出现五经题并重,自己并不知情。 甚至在提堂坐考的时候,沈忆宸都感到一阵头痛,认为孙提学是出了道难题。 所以他本能的朝着孙提学看了一眼,却发现对方面露难色,仿佛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见到孙鼎表情这一刻,沈忆宸瞬间就明白了,原来院试四书五经题并重,还真就跟自己有关系! 同时沈忆宸此刻心情也感觉无比操蛋,这他娘的都是些什么破事,自己躺着也中枪。 要是捞着好处把这锅背了也就算了,问题院试考经义题啥好处没捞着,压根就不需要整这套啊。 不过事已至此,无论沈忆宸有没有参与过,他都必须承了孙提学这份情。同时借此机会,他也得让众人闭嘴,否则又会出现下一个成国公府舞弊的传言! “罗兄,你想说的是,我靠经义题加分了是吗?” 没有遮遮掩掩,也没有任何逃避以及恼羞成怒,沈忆宸非常淡定的把背后所要表达的言语,给曝光在众人面前。 因为这种时候,你越是遮掩,哪怕靠着孙提学等官员的力量,把罗正给压的闭嘴了。能保证在场的其他一百多名新科秀才,背后不会嚼舌根吗?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么浅显的道理要是沈忆宸都不明白,他也不配当这个案首了。 “在下不敢。” 罗正当然不敢承认自己暗指孙提学,对方可是有着座师名分的。而且沈忆宸又没有直接舞弊,利用规则赢下案首,最多是不公平,远没有到掀桌子的地步。 “罗正,你恐怕喝多了,要不先行一步回去休息吧。” 李敏这时候淡淡说了一句,这种事情既然没法光明正大的说出来,那干脆就别说了,回去洗洗睡吧。 “谨遵府尹大人教诲,在下告辞。” 罗正也很硬气的回了一句,昂首起身,准备离场。 他与之前喜欢挑事的徐东海不同,并不是嫉妒羡慕恨沈忆宸,而是对于这种科举不公的反抗。 可以说从始至终,他决定把这件事在庆功宴上说出来,就已经做好了被打击报复的准备,整个人都显得正气凛然。 说实话,沈忆宸看着罗正这副大义凛然,他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万万没有料到,自己也会莫名其妙的成为反派。 “且慢!” 沈忆宸这时候也站起身来,面无表情的看向罗正。 他对于罗正的行为,并没有多大的愤怒跟怨恨,相反能不畏强权出头的勇气,沈忆宸还很欣赏。 但是仅仅因为感觉不公,就在没有经历任何调查跟取证的前提下,选择在庆功宴上公开质疑。 何尝不是为了满足自己内心的正义感,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肆意欺凌? “沈案首,还有何指教?” 这次罗正的语气带着一丝轻蔑,沈忆宸的举动在他眼中,颇像是恼羞成怒了。 “那我就给你们好好指教下。” 沈忆宸说到不是你,而是多了个们字,同时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把目光扫视到院落的众人。 “相信你们很多人心中肯定有跟罗正相同想法,我靠着经义题加分了才成为院试案首的是吗?” 面对询问,在场无人应答,但是答案却很明显。 “今年应天府新科时文集应该已经出来了吧?” 所谓时文集,就是书商们会把新科举人、进士的中试文章,统一装订出书,给后来的士子们参考。 不过很多时候,优秀的童子试文章,同样也会被装订成册。例如沈忆宸这样的小三元案首,科举文章几乎百分百会发表出来。 果然沈忆宸这么一问,很多人下意识的点了点头,今年的应天府新科时文集,在场众人几乎都看过。特别沈忆宸的文章,还成为了很多人参考对象。 “既然诸位仁兄都看过,那我倒是想问一句,哪怕抛开经义题,单单鄙人所书写的四书题,有人敢放言优胜于我吗?” 说到这话,沈忆宸睨视四周,那股莫名的气势喷涌而出,居然没有一人敢与之对视! 见到没人回答,沈忆宸看向了罗正,再次对着他问道:“有吗?” 简单两个字的提问,背后却有着一股不怒自威的魄力,丝毫没有任何心虚可言。 自己本就没有参与徇私作假,何谈心虚? 案首是凭实力赢下的,哪怕抛开五经题不谈,我就跟你们单比四书题,谁敢说能比我写得好! 罗正迎着沈忆宸的目光,本来他内心里面坚定无比,认为自己在行大义之事。 结果面对这一问,罗正突然意识到,如果院试没有四书五经并重这回事,如同传统一样四书题为重,好像沈忆宸的优势更大! 因为今年时文集上沈忆宸那几篇四书八股文,堪称无出其右者,碾压众人毫不过分。 想明白这点,罗正突然不敢正视沈忆宸的目光了,甚至感觉有些可笑。 原来自己所认定的科举不公,孙提学徇私,并没有改变任何结果。哪怕不考五经题了,案首依然会落在沈忆宸的头上。 这就是绝对实力,案首当之无愧! 总总一切,终究不过是自己妄想罢了。 正文 083 华夷之辨 “沈案首,是在下狭隘了,还望大人不记小人过。” 罗正面露苦涩,抱拳向沈忆宸道歉,他并不是什么无耻小人,错了就要认。 “我认为你更应该向大宗师认错。” 沈忆宸不仅仅是要帮自己讨回公道,还必须得维护孙提学的名声。 “大宗师,学生知错。” 罗正面对孙鼎一躬到底,态度非常谦卑。 “无妨,年少时分总会有迷茫时候,能醒悟过来就好。” 孙鼎并没有深究,一方面是他能理解年轻士子,面对科举不公时候那一腔义勇。 另外一方面,就是自己确实有所偏向沈忆宸,倒打一耙的事情他也干不出来。 只能说孙鼎当初不过是有爱才之心,一时兴起才搞了出四书五经并重的操作,与沈忆宸并没有任何的背后徇私,以及暗箱操作。 事情演变到如今这地步,也是孙鼎所没有料到的。 唯一能感到欣慰的,就是沈忆宸这个案首名至实归,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偏爱,而产生什么不公的影响。 否则真就是弄巧成拙了。 “罗正,你也坐下吧。” 李敏适时缓和了下气氛,毕竟他开口要罗正离开的,如果不出来说句话,估计对方都不敢坐下。 “府尹大人大量,学生羞愧。” 罗正道歉后坐了下来,本来气氛有些凝固的庆功宴,很快再次活络了起来。 “不愧是案首,换常人遇到这种事情,恐怕难以保持这份沉稳吧。” “废话,沈忆宸是有真才实学的,他慌张什么?” “有一说一,沈忆宸的童子试时文集我看了,文章确实写的无可挑剔。特别那破题思路,真不知道怎么想出来的。” “我正是因为看过他的文章,所以才从未质疑过案首,沈忆宸大才毫无争议。” 沈忆宸之前的哪些诗词,可能会带来很大的名气,并且传唱度很高。 但是真正想要获得文人士子们的绝对认同,放在明朝这种环境中,还得看八股文章。 这一次风波平息的迅速无比,就连始作俑者罗正也很快低头道歉,究其原因就在于沈忆宸科举那几篇八股文太强了。 不但遵从的传统的代圣人立言,还集齐了后现代网络破题思维所长。简单点来说,就是领先了整个时代,形成了对同年考生的降维打击。 服不服终究得凭实力,大多人都心服口服的情况下,一点小波澜已经完全掀不起风浪了。 又是几杯酒下肚,应天府尹李敏可能是为了平息之前的影响,以及拔高恭维一下孙鼎,于是说起了应天府的文风教化。 其中最好的例子,自然就是桌上的孟凡,一个土司南蛮归顺于大明之后,都能考得应天府院试第五。 这还不足以说明孙提学重教兴文,有传承之功? “孙大人,这几年应天府在你的治学之下,可谓蒸蒸日上。短短时间内就连孟凡都精通文墨,取得了院试好成绩,实属功不可没,本官敬你一杯。” “李大人客气,教化乃先贤至圣的功劳,本官不敢贪功。” 孙鼎谦虚客套了一句,不过还是把酒杯举起来,与李敏痛饮。 本来这也就是两句官场上的恭维话语,没想到之前在主桌上始终一言不发的孟凡,听到后却面露冷笑。 “我麓川本就人杰地灵之处,何须教化?” 孟凡这句话出来,让主桌上数人神情大变,就连之前被罗正质疑面不改色的孙提学,表情都严肃了起来。 因为这不仅仅是没有情商不给面子的问题,而是直接反驳了大明的边陲政策,数次麓川之战的成果! 麓川位于云南的西部边陲地带,元末天下群雄并起,也给边陲少数民族提供了难得的机遇。 一名叫做思可发的地方领袖,通过向元朝进贡获得了官职,然后一步步的建立起地方政权,史称“麓川政权”。 到了明朝创立之后,麓川地方政权不断向外扩张,甚至威胁到了云南腹地。不过洪武初年,麓川第二代领袖思伦发选择归顺朝廷,授麓川宣慰使。 但这种边陲领袖,今日归顺,明日反叛这套操作,基本上已经属于常备技能。所以在洪武十三年,麓川土酋刀干猛叛乱后,朱元璋感觉不能忍,发兵斩首了刀干猛,才平定了这波叛乱。 同时还把背后老大思伦发的麓川宣慰使职位给撸了,换上了亲近大明的刁宾玉,这才让云南边陲暂时安分下来。 表面和平一直维持到正统初年,随着明朝委任的麓川宣慰使刁宾玉势力衰落。前任土司头子思伦发的儿子思任发,认为是刁宾玉抢了父亲的职位,感到不服。 于是组织起旧部,还联合了麓川其他地区实力,一同发兵反了刁宾玉,还侵占了属于明朝平缅宣慰司的孟定、湾甸,大肆杀掠。 这种举动在明朝看来,刁宾玉是我任命的宣慰使,你反他不就是反对中央政权吗? 驻守云南的黔国公沐晟,不打算惯着这个土司蛮夷,立马把情况上报给了明英宗朱祁镇,并且厉兵秣马准备干过去! 明英宗收到消息后,也没有盲目准备开打,而是派了个刑部主事杨宁找到思任发传旨,谕令他归还所侵占的地盘。 结果万万没想到这个思任发鸟都不鸟圣旨,还公开宣称:“我就是法”,并且还把名字改成了思任法。 朱祁镇一听,好家伙见过狂的,还真没见过这么狂的。你就是法对吧,那老哥就让你看看,普天之下到底谁的法更大! 有一说一,明英宗虽然仗打的一塌涂地,还成为了著名的“叫门天子”。但是论起开战,他还真就非常积极。 用后世的话说,打不打的赢,那是实力问题。而打不打,那就是态度问题了。于是征调兵马,并且给沐晟下旨发兵讨伐。 只是明英宗自己可能都没有想到,这一场看似简单的征讨反叛土司的战斗,却打了三场大型战役,经历数次降复反叛,足足用时十年才用盟约形式勉强结束。 并且因为麓川之战,明朝调动了大量人力物力,导致大军疲惫,国库空虚。为紧接着北方迎战北方蒙古瓦刺部埋下了隐患,成为了大明由盛转衰的转折点。 另外刘婉儿的父亲翰林学士刘球被杀,主要原因是得罪了宦官王振。但其实他反对麓川战役,认为劳民伤财,也被明英宗朱祁镇所不喜。 更方面因素叠加,才最终落得个悲惨下场。 有了刘球的前车之鉴,麓川战役几乎成为了明朝的国策,孟凡这样公开反驳,岂不是相当于打了大明朝的脸? “放肆,麓川乃大明之疆土,为何不需要教化!” 应天府尹李敏脸色一沉,直言开口训斥。同时政治敏感度很高,直指孟凡那句“我麓川”,表明立场这并不是你的麓川,而是大明疆土! “大明之疆土?我部族在此生活百年,那时还在大元统治之下,何来大明?” 孟凡乃麓川一部落首领之子,从小接受的儒家教育,自从归顺之后被强制迁往大明内陆,就一直处于心生不满的状态。 更让他感到难以接受的是,自己明明儒家学识不输于大明士子,却始终被看作教化南蛮。越是这种偏见与歧视,导致孟凡愈发偏向于故土麓川。 今日应天府尹李敏当着新科秀才的这番教化言论,也算是达到了孟凡的临界点,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就如同在场诸生一样,沈忆宸默默听着双方的对话。用现代观念来看,李敏当着孟凡的面,把教化当作功绩看待,仿佛轻视对方蛮夷出身,不太尊重人。 但是放在明朝观念里面,边陲就是一群蛮夷,我用中原文风教化你们高等文明,就应该感恩戴德,而不是恩将仇报。 别说是南蛮了,就连深受中原文明影响到李氏朝鲜,让他们做大明的狗,都堪称是最大的荣幸。把大明皇帝看的比亲爹还亲,驾崩了要给他披麻戴孝。 所以很多观念,你不能用现代视角看待。 对于孟凡的这番言论,李敏身为三品府尹,被区区秀才给当面驳斥,自然不能惯着对面。 不过“刑不上大夫”,孟凡已经身为新科秀才,在没有被革除功名之前,李敏就算再怎么气愤,也不能叫人把他拖下去打一顿。 既然不能动刑,李敏这种身份地位,也不可能跟他继续打嘴炮。于是就只剩下一种方式,那就是赶出学政衙门。 就在李敏大手一挥,准备呼叫衙役的时候,之前沉默不语的沈忆宸却开口说道:“你等部族存在于麓川的时候,确实大明还没有顺承天命开国,但这并不意味着,麓川不是我华夏疆土!” “早在先秦时期,楚国大将庄蹻就已建立滇国,始皇帝修建五尺道,往云南派遣官吏统治,标志着中央政权正式管辖西南边陲。” “后面隋唐、宋元虽偶有反复,麓川却始终处于华夏管辖或者册封状态下。认真算起来,距今已有千年历史,那时候你等部族又在哪里?” 沈忆宸不紧不慢的说出西南边陲地区的历史,真要较真起来,汉人老祖宗在那块底盘起码千年起步。 不是要比谁来的早吗?那就来比比看啊! “强词夺理,那些王朝跟大明又有何关系?” 孟凡很明显不太认同沈忆宸的理论,秦汉都千年以前的事情了,也能算在大明的头上? 听到这话,沈忆宸脸上表情更加冷漠了,既然论文化传承你不听。那么就让你听听,什么叫做真正的强词夺理。 “关系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麓川既然已经臣服于我大明,那就是大明疆土!” 正文 084 武人血脉 沈忆宸这番话出来,参与这场庆功宴的众人,目光齐刷刷的其中在他身上,很多人眼神充满了意外跟震惊。 经历过宋元理学的削弱,到了大明的文人士子,早就没有出将入相,放笔拿剑的血性与强硬了。 甚至到了明朝末期,还把武人看的如同猪狗一般,满口仁义道德自己却成了待宰羔羊。 就算前中期,随着武将勋戚的衰落,表面上看大明文坛好像挺有骨气的样子,号称什么不和亲、不赔款云云。 但表面上强硬有个屁用,你不参军报国尊重将士,谁去帮你上阵杀敌,谁来保家卫国? 这种现象放在具体事例上面,就如同今日这样,文人士子们心中大多数认同刘球上疏,认为麓川之战是劳命伤财,应该宣扬教化,靠儒家仁义感动对方。 所以孟凡的言论,无一人站出来反驳,只有李敏身为大明官员,不得不出面喝止。 这些新生代的文人,因为还有武将勋戚的存在,没走到鄙视武功战事的地步。但内心里面重文轻武的种子,早就已经生根发芽,一代代的产生蜕变。 “沈忆宸身为小三元案首,骨子里面还是武将风气啊。” “当然如此,你忘记他爹是成国公了?” “沈忆宸说的话虽没错,但麓川之战目前为止两次兵纷,已劳民伤财无数,不能再打了。” “没错,看看孟凡就知道,边陲土司已通教化,何必再起刀兵呢?” 院中众人窃窃私语,大多数人抱着大明优越感,还是很认同沈忆宸那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 只是这种认同,却想着不是建立在武力之上,而是文教之功,就实属有些搞笑。 没有大明武力当作后盾,麓川土司后裔会教化?没有云南黔国公兵马镇守,今天麓川在土司思任法扩张之下,还是不是王土都不一定了。 “好,既然是大明疆土,那我等部族也是大明之臣,为何当今圣上要不断征讨?” 孟凡依然没有服气沈忆宸,而是找寻他言语中的漏洞进行反驳。 “那就得问你们为何复而又叛,叛而又复了。” “那是因为大明要拆分我的部族,划分我们的土地,设立汉人官吏。” “既然是大明疆土,大明之臣,为何不能这样做?” 两个人的争论,开始涉及到真正的核心部位,那就是从明朝开始实行的西南边陲改土归流! 所谓改土归流,简单点说就是废除西南原有的少数民族土司制度,改由中央政府委派的官员直接管理。 就好比麓川这块地方,原本土司就是土皇帝,表面上归顺明朝,实际上是国中之国。 所以明朝洪武帝进攻云南之后,在这里设立了麓川平缅军民宣慰司,打算委派中央官员管理。 到了明成祖朱棣的时候,直接让黔国公沐晟永镇云南,也是从这一刻起,云南才算是真正的纳入汉土,再也无法分割出去。 沈忆宸之所以站出来说话,就是因为他站在历史高度,很清楚终明一朝,那些看起来在西南劳命伤财的战役,对于后世中国版图的稳固,有多么大的正面意义。 就好比史书里面大多评价过始皇帝残暴不仁,汉武帝穷兵黩武。但如果没有他们完成大一统后开疆扩土,后世哪来的良田耕种? 所以沈忆宸此番举动,与那些文人士子所想的勋戚血脉,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呵,我不与你争辩,反正永远都是你们有理!” 孟凡其实心里面也很清楚,从麓川土司选择归顺于明朝的那一日起,对方就已经拥有了君臣大义。 君要臣死,臣都不得不死,如今仅仅是改土归流罢了,你哪来的法理去反叛? 但是心里面明白,并不意味着接受,原本山高水远能当土皇帝,现在却成为了治下之民。 甚至部落的族人,还要受到大明偏见与轻视,并没有真正的平等对待。哪怕自己这种“统战”对象,都被明朝官员当成了教化功绩,时不时拉出来炫耀一把,对于文人来说简直是莫大侮辱! 这一点,才是孟凡的心结所在。 说实话,对于孟凡的思维,沈忆宸某些方面能理解。只是双方立场不同,天下一统是大势所趋,不会因为个人意愿而发生改变。 “此事辩论就到此为止,孟凡如若你再议论朝政,本官将革除你的功名。” 眼看双方已经陷入到“华夷之辨”这个经久不衰的话题中,孙提学终于出面阻止了。 与李敏这种行政官只能口头警告不同,提督学政掌管一省文教,是可以随时革除诸如秀才这种初级功名的。 所以孙鼎要么不较真,一旦他认真起来,你的功名护身符就不那么好使了。 果然听闻到孙鼎这话,之前还满腹抱怨的孟凡,此刻也只能偃旗息鼓,老老实实的坐下闭嘴。 至于沈忆宸,对方既然都已经不说话了,他也没兴趣争论下去。相比较这种口舌之争,其实沈忆宸更信奉真理只在大炮的范围之内。 当然,现在自己是文人,这种简单粗暴的武力言论,暂时还是需要低调点。 就这样,一场本应该热热闹闹的庆功宴,却接二连三的生出波澜。导致到了最后筵席结束的时候,孙提学等人也没多大兴致再高谈阔论,简单说了两句后就宣布结束。 学政衙门中,看着诸生们离去,孙提学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 犹豫再三,孙鼎还是开口朝着身边应天府尹问道:“李大人,你之前有没有感觉到,沈忆宸他身上气势不太像个文人,更像是常年征战沙场的武将?” “确实有这种感觉,可能与成国公有关吧。” 李敏也感觉到沈忆宸与寻常文人士子那股不同,好像更热衷于边疆武事,不喜欢掺和各种舞文弄墨。 不过想了想,他可是朱勇的儿子,成国公常年征战沙场,肯定还是会受到些许影响。 “是吗?” 孙提学望着远方,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了解沈忆宸。 学政衙门出口处,沈忆宸与孟凡两人再一次相遇,因为之前争议的缘故,此刻双方都没有什么好脸色。 “沈忆宸,我知道你是成国公朱勇之子,习惯于对边境部落的征讨杀戮。可你有没有想过,兵锋所至之处尸横遍野,手上将沾满平民鲜血?” 孟凡这番言语,要是对传统儒学文人所说,可能会有点效果。 但沈忆宸,却丝毫不为所动。 “我只知道如若没有大明兵锋所至,那么流血的就会是大明边境子民,你敢说麓川部落没有行劫掠之事吗?” 别的方面沈忆宸很少会如此咄咄逼人,哪怕是别人背后讥讽他本人,很多时候都选择不屑一顾。 而这一次面对孟凡,沈忆宸却始终争锋相对,因为这并不是为了自己个人利益,而是为了华夏子民的权益。 历史上出现一个安南就已经够了,决不能让云南变成第二个安南。 “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会为了自己族人而继续抗争下去。” 孟凡明白自己说服不了沈忆宸,但他同样也不愿意看到自己族人,始终面对着大明的刀锋。 “那这可能就是我们唯一相同的道了。” 沈忆宸淡淡回了句,他同样会为了华夏而抗争。说完这句话后,就转身离去了。 站在历史的上帝视角,沈忆宸很清楚今年二月班师告捷的二征麓川,远远不是终结。正统十三年,将发起更大规模的三征麓川战役。 甚至麓川的后患,一直延续到了明朝万历的三大征之一播州之役,无数将士边民深陷战争泥潭之中。 终究只有一方彻底倒下,才会结束这场战争。 慢步走在回家路上,对于庆功宴上所发生的事情,沈忆宸并未继续多想。 因为这种家国天下事,目前阶段离自己还很远,是处于权力中心的高层该考虑到问题。自己不过区区一届秀才,仅有一腔热血豪言罢了,哪能影响什么时局。 街角小院中,沈氏有些急切的在院中来回踱步着,见到儿子回来了,立马迎了上去说道:“宸儿,快进屋看看,国公爷从京师给你写了一封信。” 沈氏其实中午就已经收到了这封成国公朱勇的来信,奈何她识字不多,打开也看不明白,所以只好焦急的等着沈忆宸回来。 朱勇给我写信? 咋一听到这个消息,沈忆宸感觉疑惑不解,自己给成国公写的举荐信,李达都还没有带到京师呢。 结果没想到,自己反倒是先收到了对方的来信。 从出生到现在十七载,沈忆宸还真没有收到过成国公朱勇的任何书信,甚至他都不太相信,这个便宜老子会给自己写信,该不会是母亲认错人了吧? 带着这份疑惑,沈忆宸走进屋内,桌上摆放着一个信封。并且开口处用火漆封缄,上面还盖着成国公的私人印章,理论上是没人敢仿造的。 “娘,你知道国公爷为何会给我写信吗?” 沈忆宸随口问了一句,他对于成国公的了解,肯定是不如母亲的。 “不知,打开看看吧。” 沈氏催促了一句,内心激动又期待,这可是国公爷第一次给宸儿写信。 至少代表着在他心中,沈忆宸有了一席之地! 正文 085 国公的信。 沈忆宸撕开封口上的火漆,拿出里面的信纸一看,只有薄薄的一张。 看来成国公朱勇应该是没写什么矫情的废话,一张信纸足够直奔主题。 摊开信纸,沈氏也靠了过来。虽然她识字不多,但此刻内心急切想要得知成国公写了什么,一刻都等不及。 信纸上面的字迹并不能算好,却苍劲有力,很符合成国公的武人习性。 内容描述的也很简单,朱勇知道了沈忆宸拿到了县、府两座案首,让他前往京师国子监就读。 只不过这次不是靠着祖上的荫监,而是走另外一条入学渠道,那就是贡生。 所谓贡生,单从名字上面理解,意谓以人才贡献给皇帝。正常情况下,挑选符、州、县生员中成绩或资格优异者,送入到国子监去就读,可以简单理解为现代的特招生。 因为古代路程时效的缘故,成国公朱勇只知道沈忆宸拿下来两座案首成为童生,并不知道他已经连中小三元当了秀才。 但科举潜规则成国公也懂,拿下府试案首必中秀才,足以名正言顺的用优贡方式选入国子监,更何况沈忆宸还连下两座案首。 说实话,当见到书信内容是关于入学国子监的,沈忆宸心情有些复杂。 毕竟去年成国公前往京师之前,把自己留下谈论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用荫监方式送入国子监。没想到时隔大半年,这个名义上的“冷酷无情”父亲,依然记得这件事情,甚至还改用了方式。 “宸儿,我看信上写着京师什么生的,公爷想要你做什么?” 望着儿子脸上表情复杂,沈氏的心情可谓又期待又紧张。 期待是成国公给沈忆宸写信了,这至少意味着在他心中,始终没有忘记还有这个儿子。 而且现在沈忆宸有出息了,说不定就能获得国公爷的重视,认祖归宗纳入族谱,成为真正的国公之子。 紧张是害怕书信里面有什么不利于内容,毕竟她也没有忘记儿子身份特殊,可能会动了某些人的奶酪。自己跟沈忆宸又不在国公爷身边,万一公爷听信了什么小人谗言,那又该怎么办? “国公爷在信中写到,他想让我以贡生的名义前往京师国子监就学。” 沈氏就算对于科举不熟,但也知道京师国子监是怎样的地位。就好比后世哪怕农村老农,也听说过清华北大的名字。 “公爷让你去京师国子监?” 首先是惊讶,后续就是忍不住的喜上心头,成国公帮助儿子入学京师国子监,岂不是变相认同了沈忆宸的父子关系? 而且还有很重要一点,就是沈忆宸去了京师,就相当于呆在了成国公的身边。这一点对于培养父子感情,可谓至关重要。 十几年的期盼奢求,沈氏没想到这一天来的如此突然,儿子终于看到纳入朱氏宗谱的曙光了。 “嗯,以贡生名义入学。” 相比较母亲的喜悦,沈忆宸就显得平淡无比,要知道他都已经经历过一次成国公的邀请,自然不可能惊讶到哪里去。 而且说实话,现在的京师国子监,对于沈忆宸诱惑已然不大。 自己已经考上了秀才,能名正言顺的参加大比之年乡试,没必要再走什么国子监的捷径。另外就是正统九年正好处于大比之年的节点,乡试还有大概三个月的时间。 沈忆宸需要做出决断,自己是沉淀三年进修,还是选择仓促连考。 有过数次科举考试经历后,现在的沈忆宸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菜鸟,害怕考取不中。 以自己目前的记忆力跟学识水平,再加上文官学界累积的人脉关系,考上个举人应该难度不是很大。 当然,这也可能是沈忆宸盲目自信,毕竟古代历史上天才少年乡试落榜的案例,可谓比比皆是。难保自己不在其中,成为下一个著名榜样。 但是对于考进士名次,沈忆宸就心中没一点底了。 因为进士名次,除了对于学识要求极高以外,各方面影响导致的变数也大。甚至殿试时候,皇帝看你顺不顺眼,都有可能改编取中名次。 说穿了,除非你能厉害到秒天秒地,否则真的有些看脸。 而且一、二、三甲取中名次,对于未来前途也有着决定性的影响。自己目前所拥有的勋戚、文官人脉,放在科举初级考试里面,可能会占据点小便宜。 甚至在南京这种大地方,也可以显得背后有人一样。 放在京师,那就完全不够看,利益集团也不会仅仅因为好感什么的,就出手相助,那才是纯粹的官场丛林法则。 想要凭借自己实力快速出人头地,最低二甲进士出身,不能再低了。三甲同进士出身,大概率都是外派当地方官,这一辈子就等着三年考核一步步慢慢升,可以说提前看到人生结局是怎样的了。 所以现在问题就出在,如何确保考取二甲排名或以上? “好,好!宸儿,既然国公爷让你去京师进学,那就莫要耽搁了,想好启程时日,早点动身为好。” 沈氏此刻有些激动,无论是到京师国子监进学,还是获得了成国公的认可,这对于沈忆宸的前途而言,都是莫大的帮助。 虽然她心中也很不舍儿子离开,但沈氏更明白好男儿志在四方的道理,沈忆宸该跟随自己父亲,去闯荡更广阔的天地! 看着母亲这副恨不得把自己推出家门的模样,沈忆宸都感到有些哭笑不得。不过他也能理解此刻沈氏的心情,毕竟十几年来所期盼的,就是被成国公所接纳,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了。 “娘,让我考虑一下,明日再说吧。” 沈忆宸还是没有下定决心,毕竟他跟沈氏单纯的想法不同,要考虑到很多利益纠缠。甚至哪怕成国公这个所谓的父亲,第一考量点也不是在亲情上面,而是如何达成利益交换。 也不知道是成国公的思维影响到了沈忆宸,还是沈忆宸因为内心里面曾经的愤怒、不甘,所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成国公朱勇。 反正现在两人的思维方式越来越接近,几乎没有感性存在的空间,全是理智的算计了。 “宸儿,这有何好考虑的?现在公爷主动接纳你,难道想要错过吗?” “没有,就是很多事情要有规划,让我再想想吧。” “宸儿,娘知道你心中有过怨恨不甘,但公爷他始终是你的父亲,不要违逆他的决定!” 沈氏毕竟是亲娘,很多东西不提及,并不代表着她不清楚沈忆宸的态度。 特别是最近这一年,沈氏感觉儿子对于公爷好像越来越生分了,连以往那种认祖归宗的渴望都逐渐消散。 甚至拜祭朱氏先祖灵位,沈忆宸都有些不情不愿,这也是以前所没有过的事情。 沈氏不知道沈忆宸怎么想,又如何会变化如此之大,但父子亲情、血脉伦理是割舍不断的。就算目前沈忆宸姓沈,不姓朱,沈氏也不想这个私生子的名号,伴随着儿子一生。 认祖归宗在沈氏眼中,并不是为了什么荣华富贵,而是她想给予儿子的补偿,让他能抬头挺胸的做人。 沈忆宸直视着母亲眼神,很多东西他都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里面有现代古代观念的区别,也有亲情这种东西,在帝王公侯之家,其实跟普通百姓之家完全不同的因素。 自己能说不在乎随母姓,也对入不入宗谱无所谓这种话吗? 答案是不能,古人无法理解,觉得低人一等。 那自己又能说成国公其实没啥父子感情,愿意提携自己,是建立在公侯之家一荣俱荣的基础上吗? 也不能,这样可能会粉碎母亲对于成国公仅有的美好想象,家庭主妇也很难理解其中深意。 所以人生的难点就在于此,没有谁对谁错,却很难找到两全其美的选择。 “娘,如果以后我都只是沈忆宸,你会无法接受吗?” 听着儿子这平淡一问,沈氏愣了一下,她听懂了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沈忆宸,不姓朱。 “我……我……” 沈氏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她从成国公府出来之后,人生所有的目标希望,都是让儿子能重回公府,得到该有的名分。 如今却从沈忆宸嘴中听到这句话,瞬间感觉到人生都好像被颠覆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选择。 看着母亲这副模样,沈忆宸也明白这种事情对于她而言,冲击过于巨大。 所以在此之前,沈忆宸一直都选择避而不谈,就预测会出现这样的场面。 “娘,没什么,我就是突发奇想随便说说。” “对了娘,我还决定好了,遵从公爷邀请前往京师。” 沈忆宸不想母亲陷入这种两难境地,而且他也突然想清楚一件事情的答案,那就是如何确保考取二甲排名或以上? 答案就是成国公朱勇! 没错,之前因为各种原本的记忆,加上为母亲沈氏遭遇的不平,他对于成国公朱勇始终带着一种心理抗拒。 既然不用感性思维去判断什么父子关系,单纯用理性角度来看,这个世上有谁在科举上提供的助力,能超过此刻正如日中天的成国公? 沈忆宸能想到的人物,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以前的一荣俱荣,那是成国公强压的观念,沈忆宸并不认同自己人生是成国公府的“砖瓦”。 而现在他想通了,添砖加瓦的前提是功成名就,否则当公府垫脚石都不配。 既然如此,那就干脆把成国公的一荣俱荣,来当作自己功成名就的垫脚石! 正文 086 京师人脉 “宸儿,你决定去京师了?” 听到儿子突然的转变,沈氏都有些不太相信,这变化得也太快了点。 “嗯,我决定去京师见见公爷,再考虑之后的打算。” 沈忆宸虽然决定前往京师,但并没有明确自己会入国子监进学,具体做出怎样抉择,还得看如何去借成国公的势! 毕竟乡试考举人的难度,要远超童子试考秀才,他一向不喜欢打没把握的仗。 “好,是该去见见公爷了,该去见了。” 对于沈氏而言,想要她如同沈忆宸一般的转换观念,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她更高兴儿子能改变自己主意,去到成国公的身边,拾起那断开多年的父子亲情。 “娘,那我就去房间准备一下,既然决定去京师,就得早日动身了。” 留给沈忆宸决定的时间也不多,毕竟距离乡试只剩下三个月,而古代可没有高铁飞机这种交通工具,此行称得上山高路远。 明代从南京到京师有水陆两种方式,水路就是著名的京杭大运河,慢的情况下,士子们进京赶考需要用时三个月。 原因就在于运河负担漕运工作后,经常会枯水堵塞,冬季还有冰封期。一路上民船没有优先通行权,走走停停排队通行什么的,就导致耗时非常长。 走陆路的话,速度就取决于你钱有多少。要是路引通畅,能做到全程驿站快马加鞭,最快半个月就能抵达京师。 没钱就只能靠双脚去走,上千公里恐怕也得走上几个月,反正用时都不短。 不过现在的时间点,并不是士子们秋季动身,赶往京师参加会试的春闱时刻,而是南京就可以参考的乡试秋闱。 再加上春夏季节雨水充沛,运河流量大增,没有冰封期的困扰。以及赶考民船较少,不会排队等等因素,理论上行船速度会大增,从南京到京师个把月就可以。 哪怕如此,沈忆宸也得快速做出决断,否则到达京师黄花菜都凉了。 “好,娘也帮你准备准备。” “嗯。” 就这样,沈忆宸回到了自己房间,其实他决定前往京师,还受到了一件事情的影响。 那就是自己入不入宗谱无所谓,也没想去当那什么朱公子,但母亲沈氏,一定要冠上朱夫人的头衔! 原因就在于自己身为私生子,最多就是被人拿出身轻视嘲笑两句,并且碍于成国公身份地位的缘故,很多人还不敢明着来。 还有婢生子在古代接受度很高,毕竟不是什么伤风败俗的奸生子,所以受到的屈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 但是母亲沈氏就完全不同,宋代程朱理学之后,封建礼教对于女性有着极强的压迫性。没有名分未婚生子,还被“夫家”给赶了出来,种种因素放在外人面前,是抬不起头来的。 所以这么多年,母亲所受到的非议跟屈辱,远超自己十倍百倍。 想要改变这一切,根源就在成国公朱勇身上。有没有感情无所谓,甚至以后见不见面都无关紧要,只要他能给母亲一个名分就足够了! 这一夜,沈忆宸跟母亲都没有睡好,因为他们很清楚,前往京师不仅仅意味着一段旅程,更是一段人生的转折点。 第二日一早,沈忆宸就做出了决定,三日内就动身前往京师。不过在启程之前,还需要先见见两位恩师,与他们做告别。 来到熟悉的外院家塾,李庭修此刻正在书房里面备课,当看见沈忆宸站在门口,眼神中立马显现出惊喜之情。 “忆宸,你怎么来了?” 现在的沈忆宸已经拿到了秀才功名,没必要还在外院家塾里面读着蒙学,除非是到内院家塾去进学。 “先生,学生这次前来,是向你辞行的。” “辞行?你要去哪吗?” 很明显,李庭修感到意外,沈忆宸刚刚连中小三元,大比之年的乡试就在眼前,他要去哪里? “学生收到了公爷家书,不日将前往京师。” “京师国子监?” 一听到前往京师,李庭修立马反应过来沈忆宸要去京师国子监。 因为想要乡试考举人的话,南京也有江南贡院,不需要前往京师。 而且是成国公的家书,那么可选项就不多,大概率是去京师国子监进学。 “嗯,公爷想让我前往京师国子监进学,只是学生还没有下定决心。” “为何?” “我想要连考乡试。” 连考乡试? 咋一听到沈忆宸的想法,李庭修有些惊讶。 乡试一般在八月中旬,满打满算就只剩下三个月时间,前往京师用时还不知道多久,沈忆宸拿什么来做准备复习? 一般新科秀才遇到这种大比之年,都会选择跳过这一届乡试,给自己预留充足的准备时间。沈忆宸不跳就算了,还要千里迢迢前往京师去考,是不是太着急了一点? “忆宸,连考乡试恐不太稳妥。” “反正没考中也是等待三年,不如试试。” 沈忆宸表现的很轻松,不考也得等上三年下届乡试,试试也不亏。 “可落榜后再考的心理状态,却万万不同。” 说到这话时候,李庭修嘴角露出一抹苦笑,他就是经历过会试落榜,导致后来面对科举考试压力大增,心态始终调整不过来。 所以才最终选择到成国公府就任西席,一方面是调整下心态,另外一方面教书育人也能有所成就感。 “先生,你恐怕忘了,我可是落榜多届了。” “啊……” 李庭修有些哑然失笑,他还真忘记沈忆宸之前,连考个童生都考了好多届,论落榜经验可谓十足…… “既然如此,那为师也就不再多说,等到来年开春,咱们师生再会吧!” “先生,你是决定参加正统十年(1445年)乙丑科的会试了?” 这下轮到沈忆宸脸上露出惊喜神色,李庭修至从宣德五年(1430年)庚戌科落榜之后。十几年间已经缺席了好几届会试,甚至一度决定不再科举。 没想到他居然会回心转意,决定明年进京赶考春闱。 “嗯,看到你,让为师也有了斗志。” “那期望来年春闱,学生能与先生共同金榜题名,创下一段佳话。” 听着学生的激昂话语,李庭修只是淡淡一笑,他早没了沈忆宸这般冲劲。 告别了李庭修之后,沈忆宸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穿过那道经常走的长廊,站在讲堂窗外看着。 这一次,他发现讲堂内空荡了许多,曾经那些熟悉的身影,都已经不在了。 他们已经走了么? 不知为何,见到这一幕,沈忆宸感到内心空落落的。上辈子那种毕业后的散伙情绪,再一次体验到了。 离开成国公府,沈忆宸马不停蹄的去往了林震的别院,把自己要前往京师以及准备参加乡试的消息,再诉说了一遍。 相比较李庭修,林震后期的科举之路就要顺畅很多。而且身为状元公,已然站上了文人巅峰,所以他对于沈忆宸如此急切的想法,并没有过多阻拦。 实在要是落榜的话,就当作积累经验了,毕竟还年轻。 “忆宸,为师经历过官宦沉浮,虽告老还乡已无雄心壮志,但也明白京师才是年轻人大展拳脚之地。” “别的为师也帮不上太多,待你动身之后,将书信几封与我在京师的老友同年,可能会对你日后有所助力。” 说实话,沈忆宸心中很清楚以林震状元身份退下来,在京师文官集团里面,绝对会有很深的人脉网。 不过这次他来告别,纯粹是为了师生情谊,不掺杂任何利益关系,更没想着去借助老师的人脉。 可能沈忆宸骨子里面,就不是那种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的人。 对待赵鸿杰是如此,对待林震也是如此。 “先生大恩,弟子感恩戴德。” 沈忆宸不主动利用亲近之人,但有捷径还拒绝,那就是愚蠢迂腐了。 所以林震提出来之后,他也顺势应承下来,没有什么虚假客套的。 并且深深施了一礼,因为沈忆宸心中很清楚,这短短几封书信,可能抵得上别人十年寒窗苦读之功! “你我身为师生,无需多礼。” 林震笑呵呵虚抬一手,示意沈忆宸起身。 他也很欣赏沈忆宸这种直接了当性格,接受帮助就干干脆脆,有恩情就记在心中。不像很多虚伪之人,满口仁义道德,却行着卑鄙小人之事。 “这几封书信分别是写给为师当年的座师,现礼部左侍郎王大人,房师翰林院掌院钱大人,还有同乡同年的老友林恒简。” “忆宸你到了京师之后,记得寻一个好时间上门拜访他们。” “先生放心,学生都牢牢记住了。” 沈忆宸恭敬的点了点头,林震愿意用他的人脉举荐自己,当然不可能需要帮忙的时候才想起这些人,或者是要他们主动相助。 人脉只是相当于铺桥搭路,如何具体运营,能得到多少助力,最终还得看你自己的能力。 别以为仗着一个状元公弟子的名头,就可以躺着等大佬暴力灌饭到嘴中。京师这些都是实权官员,与南京斗争失势以及养老官完全不同,大概率懒得正眼看你。 林震就是担心沈忆宸年轻不懂其中门道,所以才特地提醒了一句,一定要恭敬拜访留下好印象,这样才能在关键时刻寻得帮助。 正文 087 儿行千里 听着沈忆宸回答,林震也知道自己这名弟子的秉性,实属少年老成之辈。应该这些人情世故还是懂得,不会出什么大的纰漏。 点了点头后,可能是提及的这些名字,让林震想起来一些陈年往事,忍不住感慨道:“遥记当年福建同乡三鼎甲,龚兄真是可惜了。” 林震嘴中的福建三鼎甲,是指他那庚戌科的一甲前三名,全部都是来自于福建。 分别为状元福建长泰林震、榜眼福建建安龚锜、以及探花福建莆田林文。其中探花林文,字恒简。 像是这种同乡包揽一届科举前三名的情况,放在古代可谓少之又少,比连中三元还稀奇。千百年科考下来,只出现过两次。 古时同乡可不比现代的一句老乡,要知道在人生四大喜中,他乡遇故知可名列其中之一。朝廷内外各种乡党、同乡会组织,你同乡众多将是一股很大的助力。 放在科举上面,同年加同乡,相当于天然的政治联盟。这也就是为什么,林震辞官后依然备受尊重的原因,不仅仅因为他的状元身份,还有就是在朝中有人! 只是很可惜,庚戌科的榜眼龚锜因事牵连被削官为民,所以林震最后才有了那么一句感慨。 对于老师的忆往昔峥嵘岁月,沈忆宸没有插话都资格,他只能在旁边默默听着。 一顿情绪释放之后,林震可能也察觉到,在学生面前说这些不太好。 于是笑了笑言道:“忆宸,为师也没有其他好嘱咐的了,只望你未来能蟾宫折桂。” “谢先生,弟子必不辜负所托。” 告别林震后,走在应天府的大街上,沈忆宸突然感觉心里面空落落的,有着一种对于未来前进方向的迷茫。 不知自己如此仓促的选择卷入京城权力漩涡之中,到底是不是个正确选项。 回到家中,小院里面除了站着沈氏之外,还有着隔壁的杨婶以及曾阿牛。 看到沈忆宸回来,杨婶立马迎了上去说道:“忆宸,婶子听说你要去京师了,这一路上山高水远的,就让阿牛陪同你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什么的。” 听到杨婶这句话,沈忆宸有些无奈了,看来这位大婶子还是没有忘记让自己提携一把。 说实话,放在古代这种书生出远门,身边带上三两个书童、随从、保镖什么的,确实是很常规的事情。 只是沈忆宸毕竟有着后世思维,没有经历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也不太习惯古代的阶级划分,把人给分为三六九等,仆人奴婢视为牛马一般。 所以他一向自力更生,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哪怕现在成为秀才老爷,并且也不太缺钱了,也没想过找两个人伺候自己。 就连这次前往京师,沈忆宸也只是打算一人独行,轻装上阵即可。 “杨婶,这次前往京师实在仓促,连落脚点都没有考虑好,带着阿牛不太方便。” 沈忆宸这一是委婉拒绝,另外一点说的也是实情。 前往京师属于计划之外的事情,纯粹走一步看一步,自己都没有好好准备,还怎么带一个人? “宸儿,此行甚远,还是让阿牛跟着为好,多一个人也多一个照应。” 沈氏出面劝解了一句,儿子虽为武将勋戚之后,却从小习文,没有舞枪弄棒过。 从应天到京师一行千里,文弱书生怎能让人放心的下? 曾阿牛也算是看着长大,品行敦厚老实,并且身强力壮还会拳脚功夫,这样陪伴着沈忆宸前往京师,也要放心许多。 “对啊忆宸,据说福建浙江一直有矿民闹事,而且今年苏州、松江闹了大水,这一路上可能不太平。” “有阿牛跟你一起走,遇到事情也能多个帮手。” 如果说单纯照顾的话,沈忆宸确实不太需要,不过杨婶的这句不太平,却给他提了个醒。 从洪武末年开始,浙江、福建两地开设了很多银矿。早年间银矿投入劳动力多,却出产少,于是矿税税额定得很低,矿工负担较轻还能生活。 结果到了永乐年间,矿税陡然加重,甚至比洪武末年翻了接近十倍,地方矿民苦不堪言。 本来这都已经压榨到了极限,结果正统年间为了榨取更多白银,再度加税盘剥矿工。到这一步已经开始没有活路了,福建、浙江两地矿工不断出现小规模起义。 到了正统九年,小规模起义变成了大规模起义,不单单只是矿工,就连周围贫苦农民也参与其中。 起义军席卷福建、浙江两省,延续到了正统十四年,才被彻底的镇压剿灭,足足打了有五年之久。 现在正统九年属于东南矿民大规模起义爆发前夕,理论上从应天沿运河北上还是很安全的。不过此刻恰好遇到了苏州、松江(上海)大水,周边流民数量大增,也成为了一个不安定因素。 沈忆宸目前身体素质,只能说占着年轻优势还算不错,但要真遇到什么危急事件,可没有一个打十个能力。 如果带上阿牛,以他的拳脚功夫,至少还能冲出一条跑路通道。 “那好吧杨婶,让阿牛回去准备行李,我很快就会动身。” 听到沈忆宸答应下来,杨婶立马喜笑颜开回道:“都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对了,忆宸,你联系好船家没有?” “暂未联系。” “那就让阿牛去办,这方面他熟。” 这时曾阿牛也拍着胸脯回道:“沈老爷你放心,我阿牛认识的人多,保证办的妥妥当当。” 沈老爷? 咋一听到这个称呼,沈忆宸感到有些无言以对,这叫的什么玩意。 “阿牛,你就叫我忆宸好了,沈老爷我听着不习惯。” “不行,娘说了你现在是秀才老爷,出门在外要称呼沈老爷。” 曾阿牛非常耿直的回了一句,读书人地位在他们眼中本就崇高,现在沈忆宸还成为了案首秀才,更是高高在上的老爷,他可不敢乱叫了。 “这点我说了算,就按以前的称呼。” “好的,忆宸。” 曾阿牛咧开嘴笑了起来,其实他也不太习惯叫老爷,就用小时候称呼多好。 “对了,直接包一艘船到京师,价格贵些没关系。” 说完之后,沈忆宸从口袋中拿出两个银锭递给阿牛,具体包船需要多少钱他也不清楚,不过这应该够了。 “忆宸,我就这去办。” 曾阿牛没那么多花花肠子,接过银锭之后撒腿就跑出了小院。 看着儿子都出去办事了,杨婶也就识趣说道:“那忆宸,婶子也先回去了,有事就随时招呼。” “杨婶慢走。” 目送杨婶走远,沈氏靠了过来说道:“宸儿,行李什么娘都已经收拾好了,你拜别了恩师没?” “都见过了,随时可以动身。” “那就好。” 沈氏点了点头,伸手帮沈忆宸整理起了衣裳。 接到成国公来信时候,她恨不得让儿子立刻与公爷去相见,现在确定沈忆宸真的要远行了,内心里面那股不舍又源源不断的涌出。 看着沈氏的动作,沈忆宸心中也明白母亲此刻所想。 他故作轻松的回道:“娘,你也不用太担心,怎么说在京师也有一座国公爷的靠山,差不到哪里去。” 有一说一,沈忆宸这句话还真没毛病,不管成国公朱勇有没有感情,出于何种打算。 至少现在他已经没打算放弃自己这个便宜儿子了,到了京师怎么也得照拂一二。 大明顶级公爵的靠山,一般人还真没有。 另外一边,曾阿牛的办事动作很快,短短半个时辰左右,他就已经找到了靠谱的船家。 果然有人跑腿就是方便,现在沈忆宸也是明白,为什么古代有点身份的人,都喜欢吆五喝六带着一大群随从了…… 由于事情进程比沈忆宸预计的要快上不少,原本打算三日左右出发的行程,直接被提速到第二天就离开。 主要是沈忆宸担心在路上出现什么意外耽搁行程,毕竟古代这车马交通的速度,你永远不知道在路上能发生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只能预留充足的时间。 一大早,沈忆宸就已经背上了行囊,看着儿子准备离家,沈氏忍不住泪眼婆娑的。 沈忆宸自认不是什么矫情的人,之前准备离家也没多大感觉,却在见到母亲这一幕后,感到鼻头一酸,眼眶瞬间红了起来。 “娘,我去京师后你好好照顾自己身体,现在有钱了可以找两个丫鬟在家帮忙什么的,有事就去驿站用加急书信通知我。” “实在事情紧急的话,就去昭文书院找我老师林先生,他会鼎力相助的。” 沈忆宸拜访林震最后一件事情,就是托他照看一下自己母亲。 因为成国公府林夫人“送礼”事件,始终不算彻底的解决,之前没有跟成国公扯上关系,对方估计还能隐忍的住。 现在自己应朱勇的家书去京师,恐怕很快林氏也会得知,沈忆宸担心会对母亲有所不利,必须要留个后手防备。 有了老师林震的照拂,将会放心许多。 “嗯,嗯。” 沈氏此刻说不出话来,眼泪如同决堤一般涌出,只能不断点头回应。 “娘,就呆在院中别送,我走了。” 说完这句话后,沈忆宸心一狠,扭头叫上等候的曾阿牛,就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只是很快嘴角出现了微咸的味道,终究还是没有忍住。 这一刻,沈氏再次让沈忆宸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儿行千里母担忧。 正文 088 青丝信物 伴随着春夏交际的微风吹拂,沈忆宸脸上很快就只剩下两道浅浅的泪痕。 他与曾阿牛两人,要先前往长江边上乘船,然后顺着长江而下到镇江府汇入京杭大运河。接着就是沿运河北上,就可以一路直达京师了。 相对而言,放在古代走这种直达水路,要比陆路转来转去方便许多。 由于时辰尚早的缘故,此刻长江上还弥漫着浓郁的水雾,只能隐约看见码头上停靠着不少小船。 曾阿牛指着其中一艘说道:“宸哥,你看见那艘雀船没有,就是我找的船家。有硬蓬遮风挡雨,还有桨有帆提速,定不会耽误了时辰。” 雀船是古代内河小船的一种,名字取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含义。相比较江南水乡常见的乌篷船,雀船体型要稍大一些,乘坐更为舒适。 另外更重要一点,就是雀船装备了船帆,这样摆脱了单纯人力摇船桨,速度要比乌篷船快上许多。 阿牛也知道沈忆宸进京赶考时间比较紧急,这是仓促之间能找到的最合适民船。 “挺好的。” 沈忆宸点了点头,他对于古代船只没多大研究,不过听曾阿牛这么讲解,好像是不错的样子。 另外他还反应过来,阿牛怎么又把自己称呼变了,这次是宸哥? “阿牛,我发现你小子最近变得花样挺多,宸哥又是怎么来的,你明明年龄比我大。” 听到沈忆宸这么一问,阿牛脸上浮现出憨厚的笑容:“嘿嘿,我娘说读书人不能直呼其名,沈老爷你又不让叫,想来想去只能叫宸哥了。” “那是有字后不能直呼其名,我现在还没起表字呢。” “那你什么时候起表字?” “我……” 突然间,沈忆宸觉得曾阿牛的名字真没有起错,自己颇有种对牛弹琴的错觉。 “算了,你想怎么称呼都行。” 不再与阿牛计较这些细节问题,沈忆宸继续向前行进,就在走到码头的时候,有着一辆马车呼啸而来。 “吁……” 车夫用力拉动马缰,人吟马嘶之下,这辆马车紧急的刹停在了沈忆宸面前。 马车还没有完全停稳,轿厢上的门帘就已经被掀开,几位年轻的姑娘从车上跳了下来。 “青桐,你这么来了?” 看清楚来者是谁之后,沈忆宸的语气很是惊讶,他万万没有想到来者会是陈青桐。 相比较沈忆宸的意外,陈青桐下了马车后,一把牢牢抓住他的衣袖,语气有些哽咽的问道:“忆宸哥哥,你为何要走都不跟我说一声,是不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听到这话,沈忆宸有些忍俊不禁,这小丫头片子想什么呢,自己不过是去京师赶考,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再说了,就算想要告知,也没法入泰宁侯府那道门啊。 “怎么会,我不过是去京师赶考罢了。” 沈忆宸没有说成国公的书信,这种事情在局势未定之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乡试应天不也有江南贡院吗,为何要跑到京师那么远?” “因为还没有确定是否连考,如果准备不够充分的话,我可能会去京师国子监进学。” “那忆宸哥哥你要走也跟我说一声呀,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 陈青桐还是偶然从李庭修那里得知了,沈忆宸要去京师的消息。 以李庭修的性格自然不会说的很详细,加上陈青桐也比较着急,听到个去京师就赶紧跑来了码头,她还以为沈忆宸这一去不复返了。 “放心吧,应天是我的家,我娘都还在这里呢。” 沈忆宸本想笑着拍拍陈青桐脑袋安慰,不过手举到一半,想起了这个时代的男女之防,只能悻悻放下。 确定了沈忆宸只是进京赶考,这下陈青桐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与此同时,她身后一位年轻女子站了出来,侧身行礼后说道:“沈公子,初见相见,甚为打扰。” “这位小姐是?” 沈忆宸对于陈青桐身边的人,只知道一个叫雪儿的丫鬟,其他一概不知。 “小女乃成安侯之女郭永馨,今日恰巧与青桐妹妹在一起,得知沈公子将要远游,所以一同过来送别。” 成安侯之女? 沈忆宸对于成安侯没有任何印象,当初在赏花游会,勋戚们坐在屋内,而贵家小姐们被轻纱隔断,他也没见过郭永馨相貌。 看来这应该是陈青桐的闺密,恰巧就一同过来了。 “郭小姐,幸会。” “既然遇到了,小女身上正好有一件物品受人所托,就转交于沈公子了。” 说吧,郭永馨从身后侍女处,递过来一个锦盒。 沈忆宸满怀疑惑的接过了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有着一封奏章,另外还有一个香囊。 “郭小姐,这是?” “这是受刘婉儿所托转交于公子,她现在出行不便,无法亲自递与公子手中,还望沈公子见谅。” 刘婉儿? 一个是成安侯之女,另外一个目前是官妓,她们两个怎么产生了关连? 可能是看出来沈忆宸内心的不解,郭永馨解释道:“小女从小与婉儿相识,当年父亲因罪革爵,满朝文武避之不及。只有刘翰林上疏直言,救了父亲于水火之中。” “此恩情小女莫不敢忘,如今刘家遭逢劫难,小女能力有限,只能尽此绵薄之力。” 听到这话,沈忆宸恍然大悟,原来成安侯跟刘球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直言不讳的行事方式,倒是挺符合刘球的性格。 “好,那我收下了。” 沈忆宸没有推辞,他始终记得冬至诗会的那晚,自己曾许下过承诺。 如果有一日真能大魁天下,定当主持正义还刘球的清白! “婉儿果然没看错人,小女在此祝沈公子一帆风顺。” “谢过。” 陈青桐听着沈忆宸与郭永馨的言语,对于刘婉儿之事,那日在赏花游会之后,她就已经得知了。 不过在沈忆宸打开锦盒的那一刻,陈青桐瞥见了里面的香囊,放在古代女子赠送男子香囊这种随身之物,已经脱离了普通感谢的范畴,很难说没有别的意思。 想到这点,陈青桐心急之下,一下也不知该送沈忆宸何物纪念。 于是干脆把头上的双股发簪取了下来,然后一分为二,把其中一半递到沈忆宸手中说道:“忆宸哥哥,我来的匆忙,没有准备什么送别礼物,这个发簪你就留着,见簪如见人。” 说完这句话后,陈青桐脸颊绯红,完全不敢直视沈忆宸的目光。 接过这半支发簪,沈忆宸神情也有些意外,因为他现在好歹也算得上饱读诗书,明白这种做法在古代意味着什么。 发簪不仅仅是一种饰物,还可以是寄情的表物。古代恋人或者夫妻离别之时,女子就会把头上的钗一分为二,一半赠给对方,一半自留,待到他日重见再合在一起。 辛弃疾词《祝英台近·晚春》中的“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即在表述这种离情。 以往沈忆宸与陈青桐,关系处于青梅竹马跟懵懂暧昧的结合区。现在陈青桐的举动,以古代女子的委婉,无疑是直接表明心意了。 “好,我收着,待来日宝钗合。” 沈忆宸也不是那种喜欢玩暧昧之人,既然陈青桐都已经表明心意,自己还无动于衷太不像个男人了。 见到沈忆宸收下,并且还说出宝钗合这样的话语,陈青桐就明白对方也算是表露心迹了。 这种双向奔赴的好感,让她有些喜出望外,但受限于礼法约束,此刻也不能多做什么。 只能含情脉脉点头道:“忆宸哥哥,我等你归来。” “嗯。” 沈忆宸笑着点点头,然后抱拳朝着其他人行礼道:“诸位再会。” 说完之后,就带着阿牛踏上了雀船,伴随着桨叶拍打水面的声音,消失在这弥漫的雾气之中。 “小姐,别看了,沈公子已经走远了。” 看着陈青桐还在恋恋不舍望着船只离去的方向,丫鬟雪儿朝她打趣了一句。 “哪看了,我这是在欣赏江景。” 另外一边,郭永馨也侧身行了一礼道:“青桐妹妹,今日之事谢过了。” “永馨姐姐不用客气,刘翰林之事我也倍感气愤,希望有朝一日刘家能沉冤得雪。” “期望如此,回去吧。” 郭永馨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刘球想要沉冤得雪的难度,比当初自家恢复爵位还难。 勋戚大臣无一敢出言得罪王振,整个大明,也就沈忆宸凭借一腔正义热血敢做出承诺。 只是某种意义上来说,对于沈忆宸压力太大了,这本不是他应该承受的事情。 浩荡江面上,沈忆宸站立在船头,目光遥望着江边,手中拿着那半支发簪。 没捅破窗户纸,心中也就没多大感觉,一旦突破了那条男女之情的界限后,不免就多了一份牵挂。 眺望半饷后,沈忆宸把发簪收入怀中,拿起刘婉儿托人转交给自己的锦盒。 沈忆宸打开锦盒,本想看看奏章上面的内容,却发现香囊口袋没有系紧,露出了纸条的一端。 带着一份好奇之心,沈忆宸把香囊拿入手中,解开了绑定的红绳,里面确实有着一张纸条。 只不过除了纸条外,沈忆宸还看到了香囊里面放着一缕青丝。 青丝?情思? 见到这一物,沈忆宸愣住了,他万万没想到一日之内,会遭遇两份情愫。 正文 089 文人风骨 古代女子头发很多时候,也被当作了定情信物来使用,青丝音通情思,代表着一份思念之情。 这种身体发肤之物,是轻易不会赠予陌生男子的,所以刘婉儿所表达的意思,就很明显了。 沈忆宸顺手打开了那张小纸条,上面出现了娟秀端庄的字体。刘婉儿毕竟是出身于书香门第,这手字不输于一般的文人士子。 “沈公子,冬至诗会后,婉儿始终记得那句正义不会缺席,莫不敢忘。” “锦盒中的奏章,是父亲在诏狱泣血之作,打算呈给皇上以自证清白,却一直到亡故都没有送出。” “哥哥帮父亲装殓遗体时候,发现了这封奏章,找遍京师与父亲相熟的大臣,无人愿意帮忙上疏。为了防止被阉贼王振发现,奏章一直由我贴身保管着,就为了有朝一日能上达天听。” “婉儿如今把这封奏章交与沈公子,期望未来能看到公子所说的那迟到正义。” “此大恩大德,婉儿没齿难忘,今生可能无以为报,只盼来生结草衔环,服侍公子左右。” 沈忆宸看完纸条上面的文字,还发现了许多处笔墨被晕染开来,很明显刘婉儿所书写的时候,是边哭边写的。 说实话,开始咋一看到青丝,沈忆宸脑海中闪过诸如以身相许报恩的想法。但是此刻他内心有些沉重,纸条上的文字,更类似绝望之下所写的绝笔书。 这缕青丝,是刘婉儿感觉自己可能今生都无以为报,许定来生报答的做法。并且就连自称,都由女子常用的奴家,改为了自己的小名婉儿。 就在沈忆宸准备把纸条卷起来放入香囊中的时候,他还意外发现了纸条的背面,居然还有着一行小字。 “沈公子,阉贼王振把持朝政只手遮天,婉儿知道此事将会经历的困难与凶险,也不愿因自家之事,导致公子身陷险境。” “如若觉得事不可为,就把锦盒之中的奏章焚毁,以免留下后患。婉儿依然感激公子的相助之恩,因为公子在婉儿人生最黑暗的时刻,给予了一束光芒。” 看完这最后的小字,沈忆宸嘴角不由浮现出一抹微笑,没想到自己也有成为别人光芒的那天。 把东西收拾好,沈忆宸并没有选择打开刘球那份奏章,因为从刘婉儿的字条中已经能得知,这是份自辩奏章。 而且这东西说实话也没啥用,要是自辩有用的话,还会含冤而死吗? 想要沉冤昭雪,靠的也不是这份奏章,而是王振倒台。 只能说这份刘家人视为性命一般的遗言,在旁人眼中价值就如同鸡肋一般。 “宸哥,船头雾气大别着凉了,要不回船舱里面坐着?” 阿牛看到沈忆宸自上船后,一直站在船头看着锦盒内的东西,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关注什么要紧事情,所以不敢出言打扰。 直到沈忆宸把东西收了起来,这才开口说话。 “好。” 沈忆宸点了点头,确实站久了衣服上都湿漉漉的,于是转身回到舱内。 雀船的蓬内面积并不大,只有几个平方的样子,船中心位置摆放着四方桌椅,还烧着个火炉,用来泡茶以及做饭用。 正常情况下雀船是不会在船舱过夜的,不过要是赶时间,勉强躺躺也行,就是舒适度肯定不会很高。 当然,沈忆宸对于衣吃住行并不挑剔,只要条件允许,他打算尽量减少岸上休息时间。昼夜行舟,用最快速度赶往京师。 “沈相公,壶里面烧的是茶水,就是茶叶不好,不嫌弃的话可以喝茶暖暖身。” 船家看着沈忆宸坐下来了,也开口招呼了一句。 “谢了船家。” “客气了沈相公,你可是三元案首,能坐我的船,是我的福气。” 沈忆宸的小三元案首之名,可谓传遍应天府,就连江边不识文字的船夫,都听说了他的名号。 听到这话,沈忆宸笑了笑,并没有为之得意。他从火炉上提起水壶,往桌上的陶碗中倒了杯茶水。 确实如同船家所说的那样,茶叶连粗茶都算不上,只是些碎茶沫子。由此也可以看出,普通船夫之家生活条件并不太好。 沈忆宸也没有什么品茶习惯,茶水对他而言只是解渴用,所以茶叶好坏并不在意。 吹散漂浮的茶叶碎渣,微微抿了一口,然后把目光放在了船夫身上。 这名船夫相貌饱经沧桑,看着有四五十岁的样子。不过沈忆宸很清楚,这种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人,实际年龄远比看上去要小很多,应该只有三十来岁左右。 “船家,我们这一路前往京师,大概需要多少时日?” “回沈相公,昼夜不停的话,以我们这种小船最快十几天就能抵达京师。” 京杭大运河从镇江段开始算,到达京师的长度大概在一千五百公里的样子。 就算最快十五天,意味着每日要行船百来公里,换算成时速为每小时四公里左右,与普通人步行速度很接近。 别看这速度好像挺慢的样子,实际上放在古代能日行百公里,已经称得上是飞速了。这还必须得建立在昼夜行舟,以及船桨风帆并用的基础上才能达到。 可能是闲着也是闲着的关系,沈忆宸干脆与船夫聊起了家常。得知他今年才三十五,早年间跑过漕运,对于运河北上京师的河道很熟悉。 后来娶妻生子要照顾家庭,漕运的风险太高了,这才定居在应天江边生活。如若不是跟阿牛相识,并且乘客是三元案首,他可能都不会接这单生意。 聊了许久之后,伴随着小船颠簸,沈忆宸感到了一丝困意。 可能是看出来沈忆宸的疲倦,船夫放下了船桨,从一口木箱中拿出被褥说道:“沈相公,船上简陋没有床榻这类,只能委屈你将就下了。” “无妨,靠一会儿就好。” 听着沈忆宸的话,船夫突然感叹道:“沈相公,小人也见过不少达官贵人,但从未有一人愿意跟小人聊这些家常事,也没有哪位老爷如同相公这般随和。” “坊间都说你是文曲星转世,现在小人信了相公真是有菩萨心肠。” 船家的话让沈忆宸不知道该回什么好,很多在他眼中稀疏平常的小事,放在底层百姓眼中却是莫大的敬意。 可能现代与古代思维区别之一,就包括人人生而平等这条吧。 沈忆宸裹着被褥,靠在船舱上就这么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等他醒来睁开眼睛,发现江上的浓雾已经散去,阳光洒在江面上波光粼粼。 “阿牛,我睡了多久?” “宸哥,大概一个多时辰。” 这么久吗? 沈忆宸揉了下眼睛,他感觉自己只是眯了会儿,没想到都过了两个多小时。 推开被褥站起身来,沈忆宸发现船家已经在船尾的位置做起午饭,可能是担心油烟熏到自己,特地把火炉给提了出去。 船上的伙食非常简单,一锅鱼汤搭配备好的面饼,就这么对付过去了。 下午时分,为了打发这坐船的无聊时光,沈忆宸拿出书本坐在船头阅读起来。 还真别说,伴随着徐徐江风,以及那春夏交际的暖阳,读书别有一番滋味。 就这样顺着长江而下,到了夜幕即将要降临的时刻,两岸建筑逐渐增多,并且隐约能看见远处灯火辉煌。 “沈相公,前面就是镇江府了,很快就要从大河出去汇入运河。” 船家看着灯火,告知了一下沈忆宸行程。古代长江并没有具体名字,一般都是直接叫做大江大河。 “嗯。” 沈忆宸点了点头,应天距离镇江府水路大约也在百来公里左右,本以为要一天才能达到。结果这样顺流而下,速度远比自己预估的块,不到半天就已经抵达了。 不过到了运河之后,大多数情况下都是逆流了,而且水面宽度远小于长江,吹拂的江风也不够大,速度将会慢下来许多。 离开长江汇入运河,镇江府内的这一段叫做内运河,宽度与秦淮河差不多。加之自宋代以来,江浙地带一直都是富庶之地,所以两岸风貌也无比类似。 都有着各种琼楼画舫,青楼妓院等等风俗烟花场所。 “宸哥,我看你今天有些疲惫,要不今晚就在镇江府寻一客栈落脚?” 阿牛虽憨厚话不多,但基本眼力劲还是有的,沈忆宸第一次坐船出远门,能明显感受到不太适应有种疲态,最好还是下船休息一晚再出发。 不过对于阿牛的话,沈忆宸却摇了摇头,看向船夫问道:“船家,运河晚上能连夜赶路吗?” 早一日赶到京师,准备时间就更充分一些,所以沈忆宸不打算停靠上岸。 “沈相公,镇江运河上游船画舫众多,夜晚行船比较堵塞容易发生碰撞,要是得罪了贵家公子官老爷,可能会惹上麻烦。” “另外河道上都有靠水讨生活的帮会,夜晚也容易多生事端,最好还是过了镇江再夜行。” 船夫毕竟有过漕运经验,别看进入繁华市区河道,好像夜晚行船更加方便的样子。 实际上恰恰因为繁华,各方势力错综复杂,你一外地船只晚上视野不开阔,惹到任何一方都是麻烦事情。 过江龙都不一定能压住地头蛇,别说沈忆宸区区秀才功名了。 古代远行可不仅仅只有交通工具、道路状况的不便,治安同样是个值得重点关注的大问题,甚至优先度还要更高。 “船家大哥所言甚是,阿牛我们下去寻一客栈落脚吧。” 沈忆宸从来都不是胡搅蛮缠之人,船夫说的事情都很在理。于是招呼了声阿牛,两人就从雀船下去,准备寻找客栈过夜。 镇江的运河景色,从船上看灯火辉煌璀璨无比,下船后也是人群熙熙攘攘,尽显繁华。 只是在这人群之中,沈忆宸看到了许多衣衫褴褛的流民,缩在街角处想着乞讨一口吃食,与之前见到的景色形成鲜明对比。 一边是太平盛世歌舞升平,另外一边却是天灾人祸挣扎求生。 “阿牛,这些应该是遭了水患的浙江流民吧?” “嗯,浙江今年入春后水患严重,许多活不下去的农户只能拖家带口逃灾。应天府的城防严格,所以他们没办法进城,看来镇江府被溜进来不少。” 听着阿牛的话,沈忆宸这才明白为何在应天府内,好像丝毫没有天灾的影子,原来是流民不准入内。 古人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沈忆宸虽然还没有达到这种地步,但事实上主要精力也放在了科举上面,对于外界变化不太关注。 如今出了应天府,才能看见大明繁盛之下阴暗的一面。 “走吧,先找到地方吃点东西。” 沈忆宸叹了口气,把目光从流民身上挪开,哪怕自己有悲悯之心,面对现状却无能为力, “好的,宸哥。” 相比较起来,阿牛就显得习以为常,因为这种遭遇天灾人祸成了流民,放在古代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 两人沿着运河前行,河边的青楼女子们,见到沈忆宸仪表堂堂,并且一身襕衫,纷纷朝他媚声招揽。 “公子,画舫已备好佳肴玉露,何不与妾身共饮??” “公子一表人才,奴家心如小鹿乱撞,还望公子垂怜。” “公子长夜漫漫,奴家甚为寂寞,还请留步。” 不得不说,沈忆宸单在身形相貌这点上,着实遗传了父母双方的优点。 既有着成国公武人的高大英俊,又继承了沈氏的长相俊美,再加上这身秀才的襕衫,称得上年少有为,能吸引众多青楼女子青睐也就不足为奇了。 不过沈忆宸哪怕在秦淮河畔,都对风花雪月没多大兴趣,更别论镇江的庸脂俗粉了。 没走多远,沈忆宸看见一家卖鸭血汤的商贩,这种就是后世南京著名鸭血粉丝汤的雏形。 于是招呼着阿牛坐下,夜晚喝上一碗鸭血汤,即能好好暖暖身子,又不会涨食,可谓一举两得。 商贩的动作很麻利,短短时间内两碗鸭血汤就已经端上了桌,就在沈忆宸拿起勺子准备品尝一番的时候,耳边却传来了喧闹之声。 只见一群衣裳华丽的公子哥,正朝着运河旁的青楼走来,其中一人手中拿着一袋糕点,正不断抛洒着,吸引后面数名流民孩童争夺抢食。 这般类似逗猴子的举动,引得其他公子哥哈哈大笑,抛洒的更起劲了。甚至还变着花样捉弄流民孩童,让他们学狗叫,谁叫的最起劲就抛给谁。 街上的行人商贩们见到这一幕,纷纷摇头叹息世风日下,只是对方明显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无一人敢出面阻止。 “直娘贼,这也太侮辱人了。” 阿牛见到这一幕后,放下了手中碗筷,气呼呼的骂了一句。 沈忆宸此刻也面带怒色,应天府他接触过大把的公子哥,甚至可以说自身就是在纨绔子弟环境中成长的。 不知是应天纨绔子弟层次太高,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就算吃喝玩乐惹是生非,也没有拿孩童去做没底线的捉弄取乐,至少沈忆宸没见过。 今日的场景,算是让沈忆宸见识到了,某些贵家公子哥眼中的穷苦流民,真就没当人看! 就在沈忆宸与阿牛感到愤慨的时刻,旁边一桌身穿粗布麻衣的壮汉,同样盯着眼前的那群公子哥,脸色非常阴冷。 如果仔细观察的话,还能看到他们下意识把手放在了腰间,显露出短刀匕首的轮廓。 “叶大哥,我忍不住了,早晚都要反,不如先拿这群杂碎祭刀!” 其中一名壮汉,实在看不下去了,对着为首的一名中年汉子说道。 “不行,这是镇江城内,防卫森严。杀了这群杂碎,我们不出去的。” 还没等叶大哥回话,旁边一名汉子就摇头否决了,他们来镇江是有要事,不能乱了分寸。 “王能,你这是怕了么?” “苍火头,造反我都不怕,还能怕了这几个杂碎?” 眼看两人即将要起争执,叶大哥终于开口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们还有要事在身,必须忍了!” 就在叶大哥安抚之时,旁边一桌却有人站起身来,朝着那群公子哥走去。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沈忆宸! 文人风骨永远都不应该只是舞文弄墨、吟风弄月,更应该有在遇到不平之事,挺身而出的勇气! 沈忆宸不单单有着武人血脉,他同样有着文人风骨! 正文 090 侠义之举 只见沈忆宸朝着那群公子哥走去,却并没有大义凛然的高声训斥对方,而是蹲在了抢食的流民孩童面前,温柔的说道:“肚子饿了吧,哥哥请你们喝热腾腾的鸭血汤怎么样?” 这几名孩童本来见到沈忆宸过来,脸上流露出害怕的神情,都怯生生的挤在一团往后退去。 却没有想到眼前这位大哥哥,只是温和的要请自己喝鸭血汤,与那群抛食的公子哥们相比,可谓天壤之别。 不过哪怕如此,依然没有一名孩童敢答应下来,直勾勾的看着沈忆宸,眼神中期待与恐惧并存。 “别害怕,就去那张桌子,哥哥请你们喝。” 沈忆宸指向自己之前坐的那张桌子,示意孩童们都过去。可能是内心逐渐信任了沈忆宸,也可能是肚子太饿抵挡不住诱惑。 在有一个孩童动摇之后,其余孩童纷纷跟了过去,围坐在桌子旁边。 小摊老板也知道沈忆宸这身文人打扮,不可能是赖账之人,二话不说开始起锅煮汤,准备给这群孩童们来上一碗。 捉弄孩童的公子哥,咋一见到沈忆宸冒出来,还有些不明所以。直到孩童们都跑去摊贩那了,他们才反应过来没了乐子,瞬间感到火冒三丈。 “你小子谁啊,敢插手我们的事,不想活了?” 其中一人站了出来,大声朝沈忆宸喝道。 这一声大喝,沈忆宸没有吓到,倒是把刚跑过去准备喝汤的孩童们给吓了一跳。 又纷纷站了起来不敢落座,目光可怜兮兮的望着沈忆宸。 “没事,有哥哥在呢。” 沈忆宸依然保持着脸上的微笑,丝毫没有把身后的公子哥们给放在眼中。 这种无视的举动,更是激怒了大喝之人,他向前跨了一步准备推搡沈忆宸。 结果没想到阿牛早有防备,这小子刚伸手,就被阿牛给死死捏住手腕。 “你敢动我?” 这名公子哥勃然大怒,下意识的想要挣脱开来,只是他这被酒色给掏空的身子,面对阿牛这铁钳一般的手掌,简直如同小鸡一般的弱小。 看着沈忆宸的“随从”居然敢这么硬气,加上那他一身代表着秀才功名的襕衫,隐约像是个硬茬。 于是这群公子哥为首一人站了出来,面色阴沉的朝沈忆宸问道:“小子,你到底何方神圣,敢在镇江府的地盘惹事?” “担不起神圣二字,就一秀才。” 沈忆宸不想把业师林震的名号用在这种地方,更不想把成国公朱勇的名字给搬出来,所以只是回了自己的功名。 只是个秀才? 为首那人听到沈忆宸的自报家门,瞬间脸上多了一份厉色,本以为对方这么硬气,会是个什么狠角色,没想到就一区区穷酸秀才!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就敢这么张狂?” “不知,你是谁很重要吗?” “我乃镇江同知之子苏文,小子你今天不低头认错,信不信走不出镇江府!” 镇江府同知,正五品官员,放在明朝文官序列里面,品级已经不算低了。用后世职位对比,差不多达到了副厅级,一般人真得罪不起。 所以这话一出,那些围观的路人百姓们,脸上纷纷浮现担忧神情。 这年头好人没好报,眼前这个年轻书生,惹上了得罪不起的人,恐怕要遭殃了。 就连游船画舫上揽客的青楼女子,见到这一幕后,也流露出惋惜之情。 “可惜了,这位公子济苦怜贫,却选错了时机。” “我看到这位年轻公子是从雀船上下来的,恐不是本地人,否则定会认识苏同知之子。” “这公子仪表堂堂,又有一腔古道热肠,奴家看着真是不忍心。” “不忍心又有何办法,只能怪他书读傻了,不通人情世故,没看见别人都不敢上前劝阻吗?” 众人一片惋惜之语中,沈忆宸却依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丝毫没有把这种威胁放在眼中。 开玩笑,自己在应天府接触的都是超品勋戚、部阁大臣,一个正五品的镇江府同知能排得上号? 再说了,就算面对应天那群位高权重的官宦子弟,当初在赏花游会上,自己不照样开了波群嘲,都没有人敢放言类似的威胁之语。 区区同知之子,算个什么玩意? “说实话,不太信。” 沈忆宸丝毫不怂,从他决定站出来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找死是吧!” 面对沈忆宸这么不给面子,苏文因为愤怒,脸上表情都有些扭曲。 要不是看在沈忆宸好像有背景的样子,他压根不会说这么多废话自报家门,结果没想到对方却愈发猖狂了! 随着这句话说出口,几名公子哥加上随从十来号人,直接把沈忆宸跟曾阿牛两人团团围住,一副要动手的样子。 如若换做沈忆宸一人,他还真不会这么嚣张,毕竟嘴巴爽了白挨顿揍不值得。 但是对于阿牛的身手,他心里面还是有点数的,从小就能一个打几个没问题。而且这群公子哥身体虚的很,远不如自己这个所谓的“文弱书生”。 沈忆宸估摸着自己上,都能一个挑两三个。 “叶大哥,那书生恐怕要吃亏,这下我们不能看着了吧?” 见到苏文等人打算群殴沈忆宸,之前那桌壮汉中名叫苍火头的汉子,忍不住又朝为首之人说了一句。 “是啊,叶大哥,之前还能忍,现在我们还看着吗?” 又是一人发声,就连文弱书生都敢行仗义之举,自己等人要是默不作声,还算个有卵子的男人? 看着手下众人按耐不住心中怒火,这名叫做叶大哥的首领,终于点了点头说道:“那我们就出手相助那书生,不过切记还有大事要办,不能动刀,只能拳头!” 听到首领松口了,这几名壮汉立即站起身来,摩拳擦掌的准备上去相助沈忆宸。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剧烈的铜锣声音响起,之前还围观的百姓们顿作鸟兽散,远处有着一群镇江巡捕正快速赶了过来。 见到有巡捕过来,苏文脸上不但没有担忧,反倒还面露喜色。 本来还想着如何把沈忆宸两人给拿下,这不帮手来了? “小子,别以为有个秀才功名就不知天高地厚,等进入镇江府大牢,我有的是法子整你!” 苏文以为沈忆宸敢如此嚣张,不过是仗着自己有个秀才功名。毕竟这年头刑不上大夫,没有皮肉之苦的担忧,说话是要硬气些。 但是明面上不动你,不代表背后没有办法整你。衙门的巡捕皂吏们,不露痕迹的刑讯手段,可谓相当丰富。 这个书呆子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以为秀才功名能顶个多大事,到时候就会明白,后悔两字该怎么写! 随着这队捕快衙役逐渐靠近,沈忆宸这才看清楚为首的居然不是未入流的皂吏,而是个身穿青色官服的文官。 镇江府的官员们莫非这么尽职尽责,亲自带队巡逻? 这名官员快步走到沈忆宸等人面前,可能是许久未运动的关系,有些气喘吁吁的。 苏文见状,很亲热的迎了上去问候道:“赵世叔,真是凑巧,没想到能在这遇见您。” 看见苏文,这名官员仿佛松了口气,用着一种略带责怪的语气回道:“贤侄,你也知道最近镇江府流民甚多,这样聚众在一起不知道的还以为流民起事了。” 今日之所以出现文官带队巡查的情景,可不是沈忆宸所想的尽职尽责,而是镇江府最近涌入了大批逃难流民,不得不严防。 要知道古代流民聚集起来,一旦赈济什么的供应不上,那么不愿意等死的流民,就很可能演变成“暴民”,进入到农民军起义造反的模式。 所以古代官府面对大规模流民聚集,不想在被流民或者皇帝砍脑袋中,做道二选一的题目,那么最好防患于未然。 “多虑了赵世叔,镇江府地头有您坐镇,哪个不长眼的流民敢起事?”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苏文这句话出来,本来还有些不满的赵姓官员,脸上也浮现出得意的神情。 “贤侄,那你在这发生了何事?” “正准备跟赵世叔您说,这两人收拢流民恰巧被侄儿看到,出言阻止之时他们还打算动手。如若不是世叔及时赶到,恐怕现在已经起了拳脚。” 这边苏文话音刚落,阿牛就立马激动的回道:“什么收拢流民,你不要造谣中伤!” 不怪阿牛会激动,要知道收拢流民放在古代,可是个很严重的指控。 轻的还能说发善心,给流民们一口吃食。往重了说,甚至可以污蔑造反意图,否则没事收拢流民干什么? “本官面前肆意喧哗,给我拿下!” 赵姓官员很随意的看了眼曾阿牛,一身粗布麻衣平民打扮,压根就没打算询问事情真相如何,直接招呼巡捕就准备拿下。 “住手!” 只见沈忆宸冷喝一声,然后直接挡在了曾阿牛的前面,并且目光看向赵姓官员说道。 “赵通判,真是好大的官威啊,这样不问原委当街随意拿人,就不怕被人给举报到都察院去?” 直到沈忆宸站了出来,赵姓官员才注意到他。因为之前双方人员纠缠一起,而且都身穿锦衣襕衫,不知道的还以为沈忆宸跟公子哥是一伙的。 望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气势十足,并且还一口说出了自己的官职。赵通判瞬间生出股不详预感,该不会自己惹到什么不该惹的人吧? 正文 091 神秘势力 “这位小友,敢问认得本官?” 沈忆宸身上穿着襕衫,不是乱穿的话意味着有秀才功名,所以赵通判很客气的称呼他为小友。 “不认得。” 回答的很干脆,沈忆宸确实不认识什么赵通判,之所以能得知他的官职,是离近了看清楚官服上补子,绣的是一只鹭鸶。 鹭鸶意味着六品文官,镇江府处于六品位置的,只有通判一职。而且还领着巡捕,更是坐实了他的职权范围,要是这都猜不出来的话,那沈忆宸也白瞎应天“官场”里混了这么久。 不认得还敢这么嚣张? 这下赵通判感到有些气结,从气势上判断认为沈忆宸是个有背景的大人物,结果表现的却跟个二愣子似的,还真唬人。 “赵世叔,这小子就是一秀才装神弄鬼,把他给一并拿下,然后上报提学官革除功名!” 苏文之前都已经被沈忆宸给“唬”过一次了,现在见到这小子居然还敢装模作样糊弄赵通判,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一个破秀才装的跟皇亲国戚似的,去考科举真是浪费人才,要是去跳大神什么的,恐怕龙虎山张天师都得给他让位。 本来沈忆宸也是比较严肃的,结果万万没想到苏文居然提到了提学官。 兄弟,南直隶这地头上,最大的学官就是提督学政孙鼎了。老哥不久前还跟他在一起吃庆功宴,并且有着“座师”名分。 你今天说要让孙提学革除我功名? 想到这点,沈忆宸真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看见沈忆宸居然笑了起来,赵通判也以为是自己被耍了,所以对方现在忍俊不禁。 自己堂堂一府通判,居然被个黄毛小子给当街戏耍,这还能忍? “把他们两个一并拿下,先关入大牢!” 这下赵通判再无顾忌,大手一挥,准备拿沈忆宸二人问罪。 围观百姓们见到这一幕,也是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 年轻人终究还是沉不住气啊,跟这群公子哥硬气下也就算了,赵通判可是正经府官,是区区秀才能惹得起的人吗? 这下倒好,万一被革除了功名,真就是寒窗苦读一朝作废。 “叶大哥,这我们还出手吗?” 眼看沈忆宸就要被拿下了,起身的壮汉们也开始着急起来。 “不能出手,动了巡捕很快就会惹来驻防官兵,到时候事情就闹大了。” 叶大哥摇了摇头,对付那群公子哥还行,要是向朝廷命官出手,就等同于造反了。 “唉,只能怪这年轻秀才不走运。” 之前那名被称作王能的壮汉,此刻也只能一声叹息。 本来这名年轻公子都能得到自己相助,谁能料到镇江府通判会亲自带队巡查。 这种罕见情况都能碰到,确实沈忆宸运气挺衰的。 “且慢,赵通判能否让我再说一句?” 沈忆宸看到对方准备来硬的了,依然临危不乱,只是要求说句话。 “好,本官倒想听听你能说什么。” 毕竟沈忆宸身上还有着功名,就算没多大背景,也有一定把事情闹大的能力。 赵通判也是官场沉浮之人,不像官二代公子哥那样,做事情不考虑后果。 加之沈忆宸到目前为止,都表现的淡然自若,小心谨慎些总归没错。 只见沈忆宸向前靠近了赵通判一步,然后侧过去身子悄声说道:“赵通判,在下应天府沈忆宸,提督学政孙大人是点中我的座师。” 简单一句话,听在赵通判耳中却如同电闪雷鸣一般,惊的他脸色大变愣在当场。 “你……你……你是小三元案首沈忆宸?” 秀才是吓不到赵通判的,小三元案首说实话也无法让他如此惊慌。 但是提督学政孙鼎的名号出来,却足以吓的赵通判肝胆欲裂。原因就在于孙鼎不仅仅是学官,还兼任着都察院监察御史之职。 明史中有着明确记载:都御史职专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 简单点说,监察御史身为天子耳目,有监察百官、巡视府道、纠正刑狱等等钦差权利。 所以之前沈忆宸那句赵通判好大官威,不怕被人举报到都察院? 并不是什么嘴上说说那么简单,而是他真的有能力上报给孙鼎,去审查赵通判! 以前在应天府这种明朝陪都,勋戚重臣众多,显得沈忆宸跟个小虾米似的,见谁都是大佬。 但是现在到了地方,碰到那些仗着背后有人就目无王法的,才能显现出沈忆宸背后人脉的强大。 无论是孙鼎、还是林震,甚至是那个仅挂名的便宜老子成国公,随便拉出一人对于地方官员而言,就如同是一座大山! 听见赵通判把自己名字给念了出来,沈忆宸满脸的无奈。他本就不是喜好高调之人,如若不是对方打算拿人了,沈忆宸都不会拿出孙鼎的名号来压人。 不过既然都已经走到这步,那就没什么好遮掩的了,有些时候该借势,就得顺势而为。 “没错,正是在下。” 此话一出,围观群众一片哗然! 镇江府与应天府并不远,而且身为两京之一,几乎有什么大事新闻,很快就能传过来。 沈忆宸出身、诗词、小三元案首等等经历,早就已经在镇江府传的沸沸扬扬。内运河上的青楼画舫,不知道每晚要唱多少遍《金明池》。 结果没想到这如同传说一般的少年才俊,却突然现身在镇江府。 “难怪我第一眼看到,就觉得此公子卓越不凡,原来是沈案首。” “不仅有文采还有侠义,沈案首真乃英才。” “君子济困扶危,沈案首所为,真不愧君子言行。” “之前招揽我应该更卖力些的,如若能与沈案首共度春宵,倒贴钱也愿意呀。” “做梦吧,沈案首看得上你?” 伴随着周边百姓议论纷纷,赵通判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了,立马拱手向沈忆宸说道。 “原来是沈案首,本官唐突了,这都是个误会,误会!” 赵通判心中很清楚,别看沈忆宸仅仅秀才功名,背后势力可谓惊人无比。 今日要是招惹到他,明日可能就得从通判位置上撸下来,所以赵通判言语把自己摆放的很低,甚至处于下官的位置。 “赵世叔,这小子挺能装的,别信他说到什么沈案首!” 苏文看见赵通判好像当真了,立马出言反驳。 大名鼎鼎的成国公之子,应天府小三元案首,会是这个穷酸样子? 而且这小子今晚上都已经唬人两回了,谁敢保证这不是唬第三回? 只听见“啪”的一声脆响,赵通判毫不犹豫一个耳光,甩到了苏文的脸上。 言语可以作假,那股气势可作不得假! 赵通判不敢说自己识人无数,至少在任何一名十六七岁少年身上,感受不到沈忆宸的淡定沉稳。 这如若不是见过大世面,是绝对做不到这样的。 “沈案首,此子年少无知疏于管教,可能惊扰到你了。要不本官摆下一桌筵席,为沈案首接风洗尘,还望大人不记小人过。” 能在官场上混的,绝对不可能是什么愣头青,赵通判明白今日肯定是得罪了沈忆宸,得想办法摆酒赔罪。 当然如果对方不解气的话,那么摆酒仅仅是第一步,后续总有办法让沈忆宸满意。 “不必了,赵通判公务繁忙,还是去忙要紧事。” 沈忆宸才没有兴趣跟这种官二代渣滓吃饭,而且他心中也很明白,可以拿着孙鼎的名号压人,却很难做出什么实质性的惩罚。 毕竟任何一处本地官场,都有些错综复杂的联系,抓到大把柄才能做出行动。今日这些事情,放在官场上连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都算不上,没法再进一步了。 “苏文,还不向沈案首道歉!” 面对沈忆宸的不接受邀请,赵通判还以为对方气没消,于是赶紧让当事人去低头道歉。 苏文这次也被赵通判的一巴掌给打醒了,明白对方可能是条惹不起的过江龙。 于是恭敬的走到沈忆宸面前,低头道歉道:“沈案首,是小人错了,还望您大人大量。” 只是让苏文没想到的是,沈忆宸完全没有正眼瞧他,而是走出了人群,来到那群流民孩童面前,蹲下身来温和说道:“怎么样,鸭血汤好喝吗?” 孩童天真,并不知道人群中发生了何事,所以面对沈忆宸询问,都开心回道:“很好喝,谢谢大哥哥。” 见到这一幕,赵通判的脸色阴沉下来,朝着苏文说道:“走,此事再从长计议。” 说完之后,带着巡捕跟这一群公子哥,匆匆离开了现场。 与此同时,围观了事情经过的那群壮汉,却目光死死的盯着沈忆宸。 “叶大哥,卞师爷提过的沈忆宸,是不是就是他?” “应该就是了,毕竟应天府可没有两个小三元案首。” “还记得卞师爷说过沈忆宸日后大有可为,说不定是我们未来的一条生路。今日一看,确实卓尔不群,能让我郑祥敬佩的文人不多,沈忆宸能算一个。” 一名叫做郑祥四的汉子,看着沈忆宸眼神中满是敬佩,很少有文人如同沈忆宸这样,能去关注最底层的流民孩童。 “叶大哥,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王能开口问了一句,沈忆宸的突然出现,让他有些迷茫。 “刚才那苏文离去目露凶光,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 “郑祥、苍火头你们两人暗中跟着沈案首护他周全,我带领其余众人按照原计划办事。” “是,叶大哥。” 正文 092 天下己任 沈忆宸此刻正温和的看着流民孩童喝汤,丝毫不知道还有另外一群人关注上了自己。 眼看着一碗鸭血汤喝完,沈忆宸从身上掏出一点碎银子,递给这几名流民孩童说道:“这些钱你们肚子饿了,就去买些吃食,哥哥也只能帮你们到这里了。” 沈忆宸心存善良,却并不圣母,他明白这种天灾人祸,自己救的了一人,救不了一众。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 今日遇到了,他看不下去把孩童当猴子当狗一般的做法,但能做到的事情也就仅限于此了,无力再做更多。 这群孩童看着桌上碎银子,却没有如同之前看见糕点那般的争抢,而是瞪着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沈忆宸。 果然古人说的没错,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大哥哥,你就是那文曲星沈忆宸吗?” 其中一名年龄较大,看起来有六七岁的男童,终于开口怯生生的说了句话。 “我是沈忆宸,却不是什么文曲星。” 只是沈忆宸的解释,却让这名小男孩摇了摇头回道:“我娘说过,能考中案首的都是文曲星。” “那大哥哥你以后会做大官的吧?” “可能吧。” 沈忆宸笑着回了一句,如果一切顺利能成为两榜进士的话,加上成国公助力。不说稳进入内阁,至少成为部院大臣还是有很大希望的。 “大哥哥你以后要是做了大官,肯定不会把我们赶来赶去的,那样多好。” 充满童真的一句话,却让沈忆宸沉默了。 他之前的科举之路,更多是为了权利,为了不再久居人下! 如果自己有一天做到了掌控权利巅峰,不再居于人下,是否就真的圆满了呢? 这个大明,光鲜亮丽之下,其实已经逐渐腐朽了。 “哥哥答应你们,要是有一日真能做了大官,定当以天下为己任,不再让你们流离失所。” 孩童们听不太懂沈忆宸所说的意思,不过能大概猜测到肯定是好意,于是都笑呵呵的点着头。 “好了,哥哥要走了,你们也别在街上乱跑,早点找寻父母去。” 沈忆宸轻轻拍了怕孩童的脑袋,准备起身离去。 只是在转身瞬间,他听到了一声低语。 “我爹娘都死了。” 这句话让沈忆宸内心“咯噔”一跳,一下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 只是他没有再回头,面色沉重的带着阿牛远去了。 穿过运河旁热闹的烟花之地,镇江府其他地方就要冷清许多。两人找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客栈,要了两间房就准备住下。 上楼回自己房间的时候,阿牛看着沈忆宸说道:“宸哥,没想到你现在这么厉害,就连通判都不敢怎么样。” 这句话在街上曾阿牛就想说了,以往认知改变就是沈忆宸算秀才老爷了,不再与他们这群老百姓同个阶层。 具体哪里变化了,曾阿牛也说不上来。 只有今天才切身感受到,沈忆宸的背景功名有多强大,一府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得知他身份后都点头哈腰的。 “不是我厉害,是我认识的人厉害。” 沈忆宸笑着辩解一句,还得靠孙提学的名号压人啊。 “那叫什么苏文的公子哥,不照样是靠认识的人厉害,反正我感觉他与你完全不同。” “因为他不是真正的强大。” “什么意思?” 一旦沈忆宸说话蕴意深了,阿牛就有些思维跟不上了。 “像他这般张牙舞爪的人,往往是很脆弱的。而真正强大的人,是自信的。自信就会温和,温和就会坚定。” 这句话沈忆宸曾经在一本书上见过,并且记得很清楚。 所以在面对苏文这种公子哥,沈忆宸从头到尾都处于一种俯视的状态。 因为他很清楚这类人,不过是建立在家族势力上的弱者,只敢向更弱者下手,内心从未真正强大过。 “难怪我看你对待那群孩童很温和。” 曾阿牛恍然大悟,他想到了沈忆宸对待流民孩童的态度。 对于这句话,沈忆宸不置可否,笑了笑就推开房门进去了。 今天乘了一天船,确实有些疲惫,另外就是看到的流民处境,也让沈忆宸的兴致不高。 要知道镇江府已经称得上江南富庶之地了,比这穷苦的地方多了去。只是相比较起来,自己以往待的应天府“勋戚圈子”,那真称得上是个温室。 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成了温室里面的花朵。 沈忆宸这边准备休息,之前离去的赵通判与苏文两人,却还在商量着对策。 “世叔,我感觉这事情好像没完,沈忆宸恐怕还会继续追究。” 现在赶走了旁人,苏文很多心里话也敢说出来了,沈忆宸最后那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很明显就是不给面子。 “那能怎么办,摆酒赔罪都不答应,还把我也牵扯进来了!” 赵通判一肚子的怨气,他与苏文的爹苏知府只是政治同盟,想着万一哪天镇江府同知位置空缺了,自己能顺势补位上去。 所以才会对苏文嚣张跋扈多有照顾,没想到这次踢在铁板上了。 “世叔,他沈忆宸考中案首再厉害,也不过区区秀才功名,离真正的三元差了十万八千里。” “既然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让我爹出面如何?” 相比较赵通判这种官场老油条,苏文就纯粹的初生牛犊不怕虎了。 他眼中沈忆宸也就有个案首之名,归根到底不过穷酸秀才。就算是应天府来的,有个成国公私生子名号,但有必要这么怕他吗? 沈忆宸要真能拉来成国公做靠山,还会没入宗谱当个私生子? 某种意义上来说,苏文逻辑还真没毛病。一年前的沈忆宸确实不太行,别说遇事拉成国公当靠山,恐怕连这个亲爹的面都见不到。 “府尊出面有何用,你知道那沈忆宸最后在我耳边说了什么吗?” “说了什么?” “应天府提督学政孙鼎,是他的座师!” “秀才那是假座师,这小子拉大旗作虎皮呢。” 苏文自己也有秀才功名,他很清楚童子试主考官几乎不会与考生有任何联系,所谓座师纯粹是挂个名。 看着苏文依旧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赵通判颇有种再扇一耳光上去的冲动! “平常府尊说你不学无术,我都帮你打打圆场,现在来看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就知道沈忆宸是秀才功名,他老师是林震状元公你就没听人说过?还有沈忆宸参加过冬至诗会、赏花游会,你觉得背后没人邀请,区区生员有资格赴会?” “除了在镇江府吃喝玩乐惹是生非,你还会做点什么?连近在咫尺的应天府状况都弄不清楚!” 赵通判此刻还真是有些气急,以前还没发现苏文如此不堪,现在遇到事了,属实朽木一根。 苏文毕竟是知府之子,平常叫赵通判一声世叔那是给面子,结果现在被训的跟孙子似的,他开始有些不服气了。 “不用多说,那干脆来点狠的!” 这次苏文眼神再次凶光毕露,软硬不吃只能走狠路子。 “你想做什么?” 赵通判瞬间警觉了起来,这小子在镇江府横行霸道惯了,平常做事情有人兜底不考虑后果,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习性,还真有胆量去做蠢事。 看着赵通判这一脸慎重的样子,苏文却咧嘴一笑道:“世叔,你该不会是想到什么杀人灭口去了吧?” 不管苏文多么不认同沈忆宸的背景势力,但他那小三元案首是实打实的功名,这点谁都否认不了。 为了街头纠纷出口气,就去暗杀应天府小三元案首,要是曝光出来,别说什么镇江知府,就算内阁首辅都不一定能压得住。 苏文要真蠢到如此没有智商,还能有机会在镇江府街头嚣张跋扈?早就连着他爹一起吃牢饭去了,或者吃香烛纸钱去了。 听到苏文这么一说,赵通判暗暗松了口气,他刚才还真往那方面去想了。 “不过话说回来,世叔你这么想就对了,最好让沈忆宸也这么想。” “此话怎讲?” “世叔,你应该没忘记沈忆宸提了要举报都察院吧?” 都察院这三个字,算是戳中的赵通判的痛点,如若不是沈忆宸提了这个,恐怕他现在都懒得跟苏文商量对策。 一点年轻人的小冲突罢了,反正挨巴掌要赔礼道歉的是他苏文,跟自己有何关系? 赵通判之所以如此害怕被查,不是因为与沈忆宸的这点小矛盾,而是在镇江府赈灾银粮上,背后有着巨大的亏空,所以街头才有这么多的流民食不果腹。 万一都察院把这件事情给牵扯出来,恐怕不是惩处那么简单,还有杀头的风险。 “贤侄你有何对策?” 面对赵通判主动向自己求助,苏文心中暗暗冷笑。 赈灾银粮贪墨这种事情,自然不可能是赵通判一人所为,苏文他老爹可占了大头。所以沈忆宸那句举报都察院,不管真假,都只能当真的处理。 这老家伙还以为是为了面子出口气,才去找沈忆宸的麻烦。当时在气头上,可能有找回场子的想法,现在都过去了还冷静不下来,那也太小看自己了。 也不想想真嚣张跋扈到目中无人,会被骂还低头叫他世叔,当众挨了一巴掌还能隐忍下来? 如若不是惹出都察院这个隐患,需要找他来填坑,自己才懒得受这份鸟气,早就到运河画舫找个娇滴滴的姑娘暖被窝了。 坏并不等于蠢,因为真正的蠢人,连做坏事的能力都不够。 正文 093 李鬼遇李逵 “世叔,现在沈忆宸软硬不吃,那么就只有来点狠的吓住他。让他产生自己有性命之忧的错觉,这样才会老实下来,不敢再提都察院举报的事情。” 论背景沈忆宸来头太大,单单一个提督学政就足以压住整个镇江官场。白道走不通,就只能走江湖路子黑道了,通过其他方式让沈忆宸闭嘴。 “有点道理。” 赵通判点了点头,他已经理解了苏文的意图。 确实沈忆宸背景再怎么厉害,也不过就是个十六七岁的文弱书生,心智能强到哪里去? 只要在死亡威胁之下,让沈忆宸产生自己举报都察院,就会被杀人灭口的想法,那么此事就算是成功了。 本以为苏文这小子只知道惹是生非,没想到居然还会点攻心计谋,看来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这沈忆宸只带了个家仆,看样子像乘船北上。侄儿没记错的话,运河京口帮的头目与世叔好像熟识,不如这事交与他们去办如何?” 明代通判主管治安、诉讼这块,与三教九流中人很熟络,所以赵通判认识这些江湖帮派人士,也就不足为奇。 当然,真抡起来,苏文他也认识不少。但这种有风险的事情,最好还是让赵通判去做,万一沈忆宸是个铮铮铁骨吓不住,锅也落不到自己身上。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赵通判并没有一口答应下来,他心中总感觉有哪点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世叔,不过是让江湖帮派威逼利诱一番,没多大事情的。就算不成功,也是江湖人士所为,沈忆宸有何证据能证明跟我们有关?” 苏文的这一番言语,让赵通判有些心动了。 毕竟“都察院”三字的威胁太大,谁也不敢保证沈忆宸是随口说说,还是真打算去举报。在自己的身家性命面前,也只能防患于未然了。 “好,就按贤侄说的办!” 赵通判咬了咬牙,一口应承了下来,事已至此,只能帮苏文擦屁股了。 “那一切就拜托世叔了。” 说完之后,苏文就笑着拱手离去。 虽然他撮合这件事情最主要原因,还是防止赈灾银粮贪墨,被沈忆宸举报都察院给意外牵扯出来。 但能顺带吓唬一番沈忆宸,或者揍他一顿出出气,苏文就更满意了,岂不是一举两得的美事? 第二日一早,沈忆宸随便吃了点早饭后,就与阿牛从客栈离开,打算继续乘船北上。 “宸哥,我感觉好像有人跟着我们?” 走在前往码头的路上,阿牛时不时的回头看向身后,却没有发现什么痕迹,只能纳闷的朝沈忆宸说了一句。 “是吗?” 听到这话,沈忆宸也回头看了一眼,同样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其实昨晚上就有这种感觉,只是夜晚黑灯瞎火不敢确定,今天愈发明显了。” “宸哥,你说会不会是昨晚那群公子哥找人跟着我们?” “应该不会吧。” 沈忆宸摇了摇头,昨晚自己已经把背景给亮出来了,他不信一个小小的镇江府通判,敢去挑战监察御史。 “好吧。” 阿牛满脸疑惑,自己感觉一向挺准的,不应该出错啊。 就这样一路走到了码头,船夫早早的就在船头等候着,见到沈忆宸过来,立马恭敬的喊了声:“沈相公。” “船家不用客气。” 沈忆宸摆了摆手,然后一跃跳到船上,他可没有那么多规矩显摆,怎么快怎么来。 毕竟昨日已经有所接触,对于沈忆宸的随和,船夫也不太惊讶。等待阿牛上船之后,就立刻起锚出发,不耽搁任何一点时间。 此时在码头远处,有着几双眼睛正注视着沈忆宸,其中一伙就是昨天晚上,被安排护着沈忆宸的两名壮汉。 “苍火头,我好像看到京口帮的人跟着沈案首,感觉事情有些不妙。” “京口帮可是依附于苏文他们那群公子哥的黑手帮派,莫非昨晚的事情,还没有过去?” 郑祥也是发现了京口帮的人,他对于镇江府的势力很熟悉,明白各个帮派的势力范围跟背后靠山。 “苏文他爹是镇江知府,平常横行霸道惯了,自己地盘上被沈案首给压了一头,他能咽得下这口气?” “咽不下又如何,难道他还有胆子动沈案首?” “理论上是没有,不过这事谁知道呢。” 聊着聊着,两人意识到事情好像不简单,于是郑祥开口道:“不管有没有胆子,我觉得还是得把这件事情告诉叶大哥,看他怎么说。” “好,那我们先撤。” 苍火头也是点了点头,就算没有卞师爷说过的那段话,单论昨晚上沈忆宸的举动,都已经赢得了他的尊重。 书生文人见过了,纨绔子弟更是数不胜数,但能做到如同沈忆宸这般温和大义的,还真没见过几个,必须得护住他的周全! 古时候的城区面积可没有后世那么大,雀船行驶了没多远,两岸建筑就变得稀稀落落,隐约还能看见远处的农田。 沈忆宸这时候从包袱中拿出一本《时文集》,倚靠在船篷悠闲看着书。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路程里面,这种画面得占据绝大部分时光。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水面上多了几艘船只,船家开始没有太在意,等到逐渐靠近之后,脸上的表情惊慌了起来。 “沈相公,前面出现了几艘快船,恐怕不是善茬。” 所谓快船,是水上讨生活的船夫,对于形状较为狭长,速度较快的船只统称。 这种船为了追求速度不太适合载货,发明之初是为了载人,后来也成为了水师的哨船,更偏向于军用。 运河中发现这种船只,大概率是本地水帮,小概率是水匪。反正无论是哪一派,都不是什么好迹象。 阿牛毕竟在市井闯荡过,一听到快船这个名字,立马警觉起来。甚至还从包袱里面摸出一把防身匕首,以备不时之需。 沈忆宸此刻也有些紧张,要知道车匪路霸这类型,哪怕放在新中国八九十年代,都称得上横行无忌,更别说古代的大明朝。 自己出发前为了行路方便,特地换上了秀才的襕衫,就是为了摆明身份,避免些不必要的麻烦。 但是功名这东西防官府不防贼寇啊,对方可不吃这套。 “宸哥,万一真有什么事情,我来拖住他们,你想办法先走!” 阿牛这话说的很够义气,只是场合不太对,这四周白茫茫一片水面,自己能跑个屁呀! 转瞬之间,几条快船就已经把雀船给围住了,沈忆宸能清晰看到对方船上站着十几个劲装大汉,正面露不善的盯着自己几人。 雀船的船家曾经跑过漕运,对于这条运河上的势力也算是比较熟悉,一眼就认出了快船上是镇江本地的京口帮。 见到是本地帮会,船家反倒是松了口气。因为这年头兔子不吃窝边草,相比较流窜的水匪,本地成势力的帮会反倒会留一线。 运气差的,东西被抢保条命没问题,运气好的,交点买路钱也就平安无事了。 所以船家直接开口朝对方喊道:“各位京口帮的好汉,我们是进京赶考的船只,还望高抬贵手行行好。” 一般情况下,帮派遇到进京赶考的士子船只,都不会太过分。 首先自然是文人尊贵,你也不知道这士子背后有多大的势力,他同乡同年中,又会不会有大佬存在。 万一把事情给搞大了,引来朝廷派兵过来围剿,任何帮派在国家机器面前都是自寻死路。 第二点就是士子赶考所带银钱都不会太多,大概都是些生活所需的银钱,不像商人那样会携带大笔的货款。 综合这两点,抢劫赶考的士子风险极高,收益却很低,只要脑子没问题的,都会给个面子。 但是这一次,情况有些不对劲。快船上的京口帮成员,听到沈忆宸是进京赶考的士子后,却丝毫不为所动,仿佛打定了目标。 “恐怕这个贵手抬不了,只怪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快船为首一人说完这句话后,就齐刷刷的亮出刀兵,一副要取人性命的架势。 这么狠? 见到对方这种态度,让沈忆宸也是有些猝不及防。 此刻沈忆宸都还没有意识到此事,跟镇江府的赵通判以及苏文有关系。 毕竟在他眼中一场小冲突,而且还拿孙提学压住对方了,就算心中有怨恨不服,也远远没到取人性命的地步。 看到沈忆宸好像被吓住了,京口帮为首之人,嘴角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笑。 当真是弱懦书生,自己都还没放什么狠话,仅仅把刀亮出来就吓住了,属实如银蜡枪头。赵通判的这笔动手费,也太好拿了点。 就在京口帮众准备登船继续恐吓威胁沈忆宸的时候,雀船的后方又出现了几艘快船,正在疾驰而来。甚至为了加快速度,船两边布满了划船的船桨。 叶大哥此刻站在船头,手中紧握着钢刀,脸上表情肃杀无比。 本来准备跟官兵大战一场,既然有不长眼的敢惹沈忆宸,那么就拿京口帮提前开开刀! 正文 094 真正狠人 艹!不给活路啊。 看着后面也有快船包围过来,沈忆宸实在忍不住叫骂了一声。 也不知道是得罪什么人了,居然下如此大的手笔来追杀自己,什么仇什么怨啊。 沈忆宸并不知道后方快船来者何人,还以为是跟京口帮一伙的。 而京口帮众同样也不知道为何会冒出来几艘快船,脸上写满了疑惑。 难道说赵通判不放心,还找了另外一帮人留个后手? 但问题是就这样的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有必要如此谨慎吗? 就自己京口帮这十几号人,拿捏雀船上这三人不是轻轻松松,如若不是考虑到只威胁不害命,否则两刀下去效率更快。 “阿牛,准备跳水!” 沈忆宸已经从最初的错愕中反应过来,雀船这种小地方伸展不开,就算有厉害的拳脚功夫也挡不住对面的刀枪,更何况还没有。 运河的河面不宽,潜入水中憋住一口气,能直接游到岸上去。 虽然上岸也改变不了敌众我寡的局势,但至少脱离了包围圈,拉开距离的话说不定还能制造出一打一的局面。实在不行,体力好也能撒开脚丫子跑路,就看谁长跑功力更胜一筹了。 不得不说,沈忆宸之前顽劣不堪,至少带来了一点好处,那就是他会游泳,而且很厉害。 要是如同其他苦读书生那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真就是连跑路逃命的机会都把握不住。 不用沈忆宸招呼,阿牛此刻也反应过来了,他立马把匕首给收好,与船夫一人抄起一面船桨,形成犄角之势准备拖延点时间,让沈忆宸先跑。 毕竟相比较匕首,船桨好歹能做到一寸长一寸强。 “你们一起走啊!” 沈忆宸看着阿牛两人不为所动,一般大声催促,一边扯下身上长袍。 这套襕衫是为了远行撑场面用的,现在场面撑不住了,跑路效率就远远不如劲装短衫了。 “宸哥,快跳啊,围住了就跑不掉了!” 看见沈忆宸还没有跳下水,阿牛也有些急了,再晚后面快船围上来,想拖时间都没用。 “不跑了,想办法跟他们谈!” 面对这堪称四面楚歌的局势,沈忆宸深呼吸一口气,让自己的情绪的稳定下来。 现在前有狼后有虎,就算是逃上了岸,自己一个人浑身湿漉漉的人生地不熟,想要逃离本地水帮的追捕,无疑是痴人说梦。 而且沈忆宸也不想为了自己活命,就看着阿牛与船家白白送死。对方能出什么价钱,自己就算把成国公朱勇给搬出来,也得开出一个更高的买命钱! “宸哥,你走啊!” 阿牛听到沈忆宸居然准备留下来谈判,急着大喊了一声。 自己在临行之前,娘亲特别叮嘱过,沈忆宸是小三元案首出身尊贵,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一定要保证他的安全。 要是这时出了点什么事情,自己还如何向娘亲以及沈忆宸他娘交代? 就在这形势万分紧急的时刻,后面疾驰而来的几艘快船,并没有减速包围住沈忆宸的雀船,而是直冲了过去,与最开始的几条快船撞在了一起。 见到这一幕,沈忆宸有些懵了,难道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帮派,还会出现这种控船上的低级失误吗? 另外一边的京口帮众,本以为对方是“友军”合围沈忆宸,结果万万没想到对方直冲冲撞了过来。巨大的撞击之下,瞬间出现了人仰马翻的场景,叫骂声音一片! “直娘贼,会不会驾船,这也能撞上?” “赵通判到底找了一群怎样的废物玩意,船都不会开,还怎么办大事?” “这肯定不是水上讨生活的,该不会是镇江岸上的帮会吧。” “他娘的,等办完这件事情,老子定当好好收拾他们!” 京口帮众们搀扶着站起身来,还准备与对方好好理论一番。 结果他们看到的却是对方船上涌出一帮精壮大汉,手握钢刀面色凶悍,跳帮过来后一言不发,挥刀就向自己砍了过来。 “你们到底是谁,我们可是赵通判的人!” “淦你娘认错人了,那书生在雀船上面。” “啊~~~救命!” 很快这种叫骂,就被一片惨叫哀嚎声音给替代。 京口帮并不是没有敢还手的人,毕竟水上讨生活没两把刷子,早就被人给干掉了。只不过对面的壮汉实在太狠了,堪称杀人不眨眼,与普通帮派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面,如同常年打仗的边军一般。 难道说在沈忆宸的身旁,还有一支特别护卫?成国公有如此器重这个婢生子吗? 可能这群京口帮的成员,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不过接了个威逼恐吓书生的脏活,却会遭遇到这么一群狠人,连命都给赔上了。 鲜血飞溅,有几滴甚至顺着河风落在了沈忆宸脸上。闻着空气中淡淡的血腥气味,沈忆宸脸色一片惨白,手指都出现了微微颤动。 说实话,沈忆宸两辈子都没见过这种血淋淋的场景,当活生生的人惨死在自己面前,那种死亡所带来的心理冲击感,与电视画面上看到的感受完全不同。 沈忆宸开始还想着本地帮派找麻烦,没有深仇大恨的情况下,对方无非就是求财。 既然求财就有个价,好好谈谈有很大概率能谈出一条生路。 现在这一伙莫名壮汉,出手可比京口帮众狠多了,完全就是奔着要人命而来,恐怕连谈的机会都没有。 自己到底是惹到了何方神圣,一定得置于死地吗? 很快哀嚎惨叫声音逐渐平息下去,京口帮的十几个人纷纷倒下,雀船周围的河水都被染成了血色。 这时候一名满身血污的壮汉跳到了沈忆宸船上,那股杀戮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人有着一种严重不适。 阿牛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手上拿着船桨都忍不住直哆嗦。不过在看到有人跳上船后,还是第一时间挡在了沈忆宸的前面。 不得不说,好歹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哪怕中途联系变少了,关键时刻确实可靠。 跳上雀船的壮汉看了一眼沈忆宸,没有想象中的凶残动手,相反还抱拳行礼道:“沈案首,不用惊慌,在下浙江矿工叶宗留,是来护你周全的。” 叶宗留? 单独听到这个名字,沈忆宸脑海中完全没有印象,更不知道对方是谁,为何要护自己周全。 不过在听到浙江矿工这个词后,沈忆宸瞬间想起来一件事,大明正统九年发生的浙江农民起义,领袖不正是一个叫做叶宗留的矿工吗? 莫非眼前这名壮汉,就是历史上的起义军领袖? 但问题就在于,就算对方是同一个人,为什么要帮助自己,好像八竿子都打不着。 另外说实话,沈忆宸虽然很能理解正统朝时期的农民起义,甚至还很同情他们遭遇,但并不想在这种时候跟他们有过多的密切联系。 要知道此时可不是明末分崩离析没王法了,正统朝中央政府还有着很强的权威性。起义等同于谋反,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不管你是不是同党,只要被牵扯上关连,成国公都保不住自己。 别这边刚被救下获得一条生路,那边就被打上谋反份子的标签,那真就有冤都没处说了。 “呵,沈案首好像有诸多顾虑?” 可能是看出了沈忆宸心中的防备警惕,让叶宗留感到有些失望。 本以为卞师爷盛赞的年轻文人,多么的有胆识前途无量,到头来没想到如此的胆小怕事。 现在刚救下就怕被殃及池鱼,卞师爷来日还打算靠这种人来帮忙找寻一条生路,别到时候被他给卖了领功都算好。 感受到叶宗留的语气变化,沈忆宸脸上露出自嘲笑容,自己不过是咋一听到农民军领袖,想都有点多罢了。 至于这种别人刚救了自己,就怕被牵连翻脸不认人的事情,他可做不出来。 所以拱手抱拳道:“在下虽生性谨慎,但没到胆怯的地步,这里谢过叶首领的救命之恩。” 说完之后,沈忆宸深深鞠了一躬,无论对方是何身份背景,至少救了自己一命,那就代表着欠下了天大恩情。 知恩图报,方为做人本性! 叶首领? 听到这个称呼后,叶宗留瞬间就能理解,为何师爷卞和会如此看重这个年轻人了。 仅仅从一个名字,沈忆宸果真是判断出了自己身份。 同时这也意味着沈忆宸不是那种只知道读圣贤书的文人,对于天下局势了如指掌,连远在浙江矿山发生的事情,都已经有所听闻了。 要知道古代可不像现代那样,有电视网络等等信息渠道,一介书生能做到博览群书知天下事,可是桩非常恐怖的能力。 叶宗留的猜想,属实是高看沈忆宸了。正统九年矿工起义爆发前夕,就连应天府上层都不可能有消息,更别说沈忆宸了。 之所以能判断出同一个人,还是站在了历史的上帝视角,因为同名同地同职业,如此多相同点不可能是偶然,再判断身份就很简单了。 正文 095 戚家军兵源 “这样看来,沈案首是知道叶某人的身份了?” “略有耳闻。” “那沈案首是否还知道,我们正在被官府通缉?” “自然是知道。” 叶宗留在正统九年七月才开始正式起义,不过在这之前,就已经与官兵发生多次小规模的战斗,早就属于通缉人士了。 “好,那看来是我叶某人想错了,有胆识!” 看着误会解开,旁边的苍火头应声说道:“叶老大,我就说以沈案首昨晚的举动,怎么可能是怕事之人?” “没错,能行仗义之举的人,绝不是普通懦弱书生。” 旁边壮汉纷纷应和,昨晚沈忆宸帮助流民孩童的举动,在他们心中赢得了很高的好感。 要知道沈忆宸属于士大夫阶层,而流民属于最底层的人士,以往那些权贵们都不会正眼看待他们,甚至就连靠近都满脸嫌弃鄙夷。 唯独沈忆宸无视高低贵贱之分,愿意出手相助,这种行为在底层矿工心中,称得上深受感动。 只是这群人说出昨晚的事情,却让沈忆宸感到有些疑惑,这么看来他们出现并不是偶然,早就已经策划好的? 任凭沈忆宸绞尽脑汁也想不通,远在浙江的矿工,为何会关注自己。 “叶首领,鄙人心中有一疑问,还望能寻求解答。” 疑惑太深,沈忆宸实在按捺不住,准备向对方开口询问。 “沈案首想要得知的,是我们为何会出手相助吧?” “确实如此。” “不知沈案首是否还记得应天府尹幕僚卞和。” 卞和? 听到这个名字,又让沈忆宸感到无比意外,一个应天府尹李敏的幕僚,为何又跟浙江矿工产生了联系? 不过他突然想起当初小院庆功喜宴上,卞和讲过一番莫名其妙的言语。说他所犯之事,至少得沈忆宸袭爵达到成国公这种级别,才能帮得上忙。 当时沈忆宸都认为卞和是喝多了说胡话,现在回想起来,恐怕不是什么胡话,他就是“反贼”! “卞先生与你们有关系?” “没错,卞先生与我是庆元同乡,自幼相识。后来因矿山之事被官府通缉,于是改头换面前往应天府当了幕僚,想要寻找一条和解出路。” “所以卞先生选中了我?” “不是选中了沈案首,而是沈案首乃众多人选之一。” 叶宗留说完这句话后,目光看了一眼远方,转而说道:“沈案首,此事待我与你细说,不过现在我们得赶紧打扫离开。这里离镇江府并不远,血水顺流而下的话很容易被人发现。” 运河可不比长江辽阔,十几个人的尸首不处理的话,将很快就被来往船只发现。到时候无论是何原因,这十几条人命沈忆宸都脱不了干系。 所以在被人发现之前,就得把这些快船跟尸首给处理掉,否则引来了官兵再想脱身,难度将会倍增。 “好,那就劳烦叶首领了。” “客气,另外沈案首身为文人,实属让叶某人刮目相看。” 叶宗留称赞了一句,他从沈忆宸那惨白脸色以及微微发抖的手臂,能感受出对方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血腥场面。 不过哪怕如此,沈忆宸从头到尾都镇定异常,思维条理清晰。而且在自己说出要处理尸首的时候,毫不犹豫的就同意了。 要是遇到一些迂腐文人,恐怕还想着去报官处理撇清关系,丝毫没有干大事的野心与胆量。 沈忆宸这十几岁还未弱冠的年龄,能做到这一步,颇有种人中豪杰的味道。难怪会成为小三元案首,被卞师爷所看重,果真与众不同。 对于叶宗留的称赞,沈忆宸只是笑了笑没回话,内心里面却生出种哭笑不得的无奈。 自己一个大明勋戚之后,小三元案首,士大夫文人,理论上应该是官府的“铁杆派”。 现在却莫名跟“反贼”成了一条船上的人,还在毁尸灭迹这件事情上达成了共识。甚至对方颇为欣赏,这都是些什么离奇故事啊。 叶宗留这群人的办事效率很高,短短时间内就把“案发”现场给处理干净。京口帮的尸首都被打捞上来放置在快船上,然后分出了几个人把快船驶向了偏僻的河湾。 至于后续动作是一把火烧了,还是别的什么方式,沈忆宸就猜测不到了,毕竟他不是专业干这行的。 不过叶宗留这群矿工的配合跟纪律,同样让沈忆宸有些刮目相看。 别的不说,单单处理过程中展现出来的执行力,甚至沈忆宸感觉应天府某些卫所的兵役,都不如他们,完全不符合农民军“乌合之众”的刻板印象。 这时沈忆宸突然想起来,明朝后期那支横扫倭寇,百战百胜的戚家军,就是从义乌、处州、台州等地招募矿工为骨干组建而成的。 其中处州,就是叶宗留的家乡!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群矿工就是大名鼎鼎戚家军的前身,也称得上是明朝最好的兵源之一。 事情处理完毕之后,雀船继续扬帆起航,叶宗留几人依然留在了雀船上,开始与沈忆宸诉说起关于卞和的事情。 卞和同样来自于处州的矿工家庭,从小就天资聪慧读书很厉害,于是村子里面就合力供他上学,想要培养出一个文人士子。 卞和也不负众望,二十六岁这年成功考取了举人头衔,按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不说能成为多大的官,至少回馈同村造福一方没问题。 只是这一切都被正统朝初年的矿税给打断了,原本就负担极重的矿工阶层,又一次面临了层层加码的重税。并且朝廷还大力打击私矿,额外收入被阻绝,这下连最后一条活路都没了。 矿工们本身就是身强力壮之辈,而且初具军事化组织的雏形。加上浙江、福建宗族械斗极其频繁,造就了当地人的彪悍血性,于是各种小规模的反抗暴动不断。 后世戚大帅选择处州矿工为兵源,也正是看中了他们都这些特点。 面对这种局面,卞和开始还有着文人情节,期盼与官府谈判降低矿税,给百姓们一条活路。 这种天真想法的结果很明显,官府压根不吃这一套,甚至在谈判过程中趁机大肆追捕,把领头的矿工都列为通缉对象,就连卞和这个举人也不例外。 见到谈判无门,叶宗留就干脆不谈了,派人到各地收购铁具用来“铸冶兵甲”,然后占山为王武力对抗官府。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会混在流民中出现在镇江府的原因。 而卞和毕竟是读过书的,知道大明王朝的厉害,占山为王这条路走不通,最终必然会被围剿失败。 到时这些儿时伙伴,矿工乡亲,通通都得以反贼名义被杀。 想要改变这种结局,卞和选择了一条跟叶宗留完全不同的路。想通过幕僚师爷的方式,去结识高官权贵,从决策权切入为宗族乡亲们找寻一条活路。 就这样,一对儿时的矿工伙伴,为了生存在两条不同道路上努力着。 没有历史的上帝视角,他们也不知道最终谁的选择是对的,谁又是错的。 但与其等死,至少这群矿工为了活下去,选择了抗争! 坐在船头,沈忆宸静静听着叶宗留的诉说,曾经历史书上的短短只言片语。放在这一刻,却成为了每个人的生存写照,感受截然不同。 沈忆宸没有评论卞和与叶宗留谁的选择对错,因为他很清楚,这两个人的路都走不通。 银矿税收加重,不仅仅是官府的剥削贪婪,而是到了明朝的中后期,白银作为基准货币,本身产量就严重不足,通俗点说就是不够用了。 后世很多人因为疫情缘故,知道了丑国开核动力印钞机疯狂印钞,造成了很多国家的通货膨胀,物价开始飞涨。 不过通货膨胀还有个经济反义名词,危害同样不小,那就是通货紧缩。 所谓通货紧缩,就是市场上流通的货币量,少于商品流通所需求的货币量,从而引起货币升值,物价普遍持续下跌的状况。 可能很多人觉得,物价下跌是好事啊,这样买东西更便宜,老百姓不应该生活的更好吗? 但事实上一旦货币升值、物价下跌超过一个程度后,就会出现商品过于廉价,卖东西不挣钱的状况发生。 既然不挣钱了,那么我还累死累活生产个屁,干脆不卖了。这一步出现之后,没人生产就会产生失业率暴增,社会财富整体缩水。 如果没有办法解决通货紧缩,就将进入到恶性循环之中,最终结果自然是经济崩溃。 所以现代经济学是一门逻辑很严谨的学科,并不是普通人所理解的物价贵点或者便宜点那么简单。 后现代社会货币不足了,还能印钞机加班加点的印钱。放在明朝这种封建社会,纸质货币没有足够的中央政府信用背书,只会成为一张废纸。 哪怕有银票这种东西,也是建立在贵金属储备的基础上,与后世的发行纸质货币有本质上的不同。 对于大明朝而言,白银不足了就只能从矿工身上想方设法剥削,货币缺口根本矛盾不解决,叶宗留跟卞和的道路都走不通,对于矿工而言就是死局。 正文 096 指出活路 既然无法与叶宗留说宏观经济学的事情,并且知道了他与卞和道路的最终答案,就意味着这个话题无法继续聊下去了。 于是沈忆宸只能换了个话题,向叶宗留询问起那些想要朝自己动手的本地帮派。 “叶首领,敢问这京口帮众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忆宸到现在为止都不明白,自己一个过路书生,为何会惹到本地帮派。而且从他们言语上看,不为求财,专门是冲自己而来。 “沈案首还记得昨夜的赵通判以及苏知府之子吗?” 果真是他们? 沈忆宸并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他感觉从逻辑上说不通。 一点街头矛盾罢了,就要追杀自己这个成国公之子、应天府小三元案首,对方能猖狂到这种地步? 区区六品通判,算上镇江知府也不过五品文官,哪来的自信觉得自己能只手遮天? 真有蠢到这种地步的官员,早就已经被官场给淘汰了,混不到如今职位上。 “镇江府的地界,一个通判已经目无法纪到如此地步了吗?” 面对沈忆宸的反问,叶宗留却笑着摇了摇头,然后继续说道:“沈案首恐怕以为,赵通判针对你是因为昨晚的纠纷?” “难道不是?” 自己与赵通判等人素不相识,除了昨晚打过交道外,就没有任何接触了,哪来的恩怨。 “自然不是,他们如此惊慌,是沈案首你说出了要举报都察院。” “叶首领的意思,他们背后有更大的问题?” 沈忆宸很敏锐的读懂了叶宗留的话,街头小冲突就算是举报到都察院,也不会给赵通判造成什么影响。 甚至大概率,都察院都不会管这种公子哥之间破事。 对方既然如此害怕都察院的审查,那背后定然有着另有隐情。 “没错,问题就出在镇江府街头的流民。” “赵通判等人贪墨了赈灾物资。” “不愧是沈案首,果然才思敏捷。” 叶宗留经过短短接触,已经明白沈忆宸不是那种死读书的迂腐文人。 不过对方能这么快就反应出问题所在,还是有些超乎他的意料,确实不简单。 “很好,不知叶首领手中可有赵通判贪墨的证据。” 沈忆宸面无表情的说出这句话,气质瞬间阴冷了下来,与之前给人的温和印象截然不同。 之前沈忆宸所说的举报都察院,纯粹是搬出个名头吓唬赵通判而已。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要真告知孙提学,让他为自己出头,那与仗势欺人的公子哥们有何区别? 恐怕最终结果都会适得其反,坏了自己在孙提学心中的印象。 而现在有了贪墨赈灾银粮的线索,只要事情属实,那么足以把赵通判等人拉下马。 沈忆宸并不知道对方只是想要吓唬自己,还以为是要夺人性命。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沈忆宸有着自己的行事准则,那就是不主动生出害人之心。既然对方挑起事端,那么他同样不会有任何的心慈手软。 就算退一万步说没有京口帮的事情,只要能掌握赵通判等人贪墨银粮的证据,沈忆宸依然会选择向孙提学举报。 这不是为了自己私仇出口气,而是为了镇江府的万千挣扎求生的流民,为了以天下为己任不成为一句戏言! 叶宗留也是刀口舔血一路过来的,他能清晰感受到沈忆宸身上气势的变化,多了一股按捺不住的“杀意”。 难怪能与自己这种“反贼”相谈甚欢,这应天案首的骨子里面,可能也是有着一股狠劲。 “证据暂时没有,不过沈案首想要的话,我们有办法弄到镇江府库粮跟库银的账本。” “甚至只要沈案首动作够快,抢在镇江府官员一把火烧粮仓之前调查,就能看到空空如也的粮库,赈灾银粮就是这么被贪墨没的。” 对于沈忆宸的身份背景,叶宗留早就已经从卞和那里了解过。 他丝毫不怀疑以沈忆宸的人脉,能把镇江府贪墨赈灾银粮的事情,给挖个底朝天。 同样身为底层穷苦百姓出身,叶宗留对于流民之苦感同身受,并且这些流民里面,多是来自于浙江的同乡。 如若沈忆宸真能挽救这万千流民于水火,叶宗留打定主意就算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定当帮他找来贪墨证据! “那好,在下这就修书一封与应天监察御史孙大人,还望叶首领把账本等证据一同送达。” “沈忆宸在这里代镇江府受苦流民,谢过叶首领的大义之举!” 说罢,沈忆宸拱手向叶宗留行了一礼。 自己不过是动动笔墨修书一封,对方要弄来这些证据,恐怕背后的难度,以及付出的代价不可同日而语。 “不,是我应该为浙江乡亲,谢过沈案首的大公无私。” 叶宗留很郑重的向沈忆宸抱拳行礼,他见识过无数官僚把百姓视为刍狗,如同这般把流民之苦放在心上的,高官子弟里面沈忆宸是第一个。 “我并没有做什么,当不起。” 沈忆宸摆了摆手,他感觉自己做的并不多。 “如若天下文人士子,都如同沈案首一般,那根本就不需要多做什么了。” 叶宗留嘴角露出一抹苦笑,他认真来说,并不算纯粹的大字不识矿工。 相反叶宗留幼年读过私塾通晓蒙学,稍长后才习武,称得上是文武双全。 后来继承叔父职业成为了矿工,还曾立志“刀劈人间不平事,枪打世上不平人”。 正是因为这一腔热血,叶宗留又入了府署去当皂隶,本以为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是除暴安良,却万万没想到更多是成为官府帮凶欺压良善。 再加上刚好遇上了同乡矿工被欺压,叶宗留干脆出走带领数百流民,前往福建开设私矿。然后逐步发展手下的人越来越多,与官府的矛盾也越来越大,到了今天不得不反的地步。 对于叶宗留的话,沈忆宸也只能默默摇头苦笑应对,世道就是如此,自己能做到也只有这些了。 打开包袱从里面拿出笔墨,沈忆宸就在雀船的小四方桌上,书写着给孙提学的信件。 书信内容中,详细描写了关于镇江府流民的情况,以及对于赵通判等人贪墨赈灾银钱的猜疑。如果不想这封信的内容成为捕风捉影的推测,那么就得看叶宗留找来证据的含金量多少了。 “叶首领,书信在此,还望送达应天府学政衙门孙大人。” “定当不辱使命。” 叶宗留从沈忆宸手中接过这封书信,然后小心翼翼的放入怀中。 “事已达成,那叶某人也就不在这打扰沈案首了,日后如若有所需要,在下绝不推辞。” 说罢,叶宗留就准备招呼着矿工众人离开。他心中也很清楚,沈忆宸是士大夫,而自己是个“反贼”,终究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看着叶宗留等人准备离开,沈忆宸记忆中关于正统九年矿工起义的历史结局,不断的在脑海中闪现着。 眼前这个男人,最终下场就是在正统十三年,被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张楷领军进剿,于江西铅山黄柏铺中流矢身亡! “叶首领,暂且留步。” 沈忆宸心中很清楚叶宗留等人与大明官府的矛盾,是基于宏观经济学下不可调和的,除非他们不再从事矿工行业。 所以从一开始,沈忆宸就避而不谈银矿之事,毕竟自己没有能力去解决这个矛盾,多说无用。 但对方有救命之恩,而且这些矿工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反贼,纯属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为了活着去抗争何错之有? 沈忆宸无法做到心安理得的视而不见,哪怕只有丝毫改变历史结局的机会,他也打算去试试。 “沈案首,还有何事?” 叶宗留停下脚步,回头问了一句。 “叶首领,如果鄙人没有猜错的话,诸位来到应天府是为了采购铁器铸冶兵甲,为起义做准备吧。” 当沈忆宸把这句话说出来之后,叶宗留等矿工脸上表情俱是一变。 他们之前虽然与官服多有冲突,小规模的暴动也接连不断,但始终没有正式举旗造反。 别小看这点名义上的区别,只要没举旗就意味着有缓和余地,官府也有安抚的动力。一旦正式揭起义旗,那么就意味着双方将进入到不死不休的局面,大明王朝不可能屈服叛军! 所以这种事情必然要严格保密,采购铁器种种也是秘密进行的,沈忆宸是如何得知的,难道说自己的计划步骤已经被应天高层得知了? 既然沈忆宸都已经说的如此准确,加上现在双方某种意义上也在一条船上。 于是叶宗留也没有遮遮掩掩,点头承认道:“没错,我们是准备举旗造反,只是不知沈案首是如何得知的?” “你不用管我是如何得知,在下只想告知叶首领一句,起义必败,最好不要走到这步。” 对于沈忆宸的劝说,叶宗留只是一笑了之,摇头回道:“现今官府已经下达明令,对私自开矿者处以死刑,家属发配边疆。如有不服追究者,即调军追捕,我们已经没得选择。” 选择起义造反的结局,卞和知道,叶宗留其实心里面也知道。 但知道又如何,早晚是一死,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 “那如果我能给你们指出一条活路呢?” 听闻沈忆宸的话,叶宗留眼神一亮,要不是走投无路,谁又愿意进入到必死之局? 就算自己不怕死,跟随自己的这些矿工兄弟们不怕死,那他们都高堂父母,妻儿子女们日后又该如何生活? 只见这时候叶宗留直接单膝跪下,抱拳朝着沈忆宸说道:“如若沈案首能给吾等兄弟指出一条活路,此大恩大德在下至死不敢忘!” 正文 097 金融劫掠 看见叶宗留居然向自己行大礼,沈忆宸赶紧过去把他托起回道:“叶首领,卞先生曾经帮过我一次,如今你也救了我一次,算起来已经欠下了两份人情。” “所以无需大礼,这是我偿还恩情的分内之事。而且说是活路,在下心中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只能说尽人事听天命。” 沈忆宸话不敢说到太满,他所谓的活路,仅仅是个计划的雏形,具体有多大作用谁也不知道。 “无妨,叶某人相信沈案首的判断!” 对于叶宗留等人来说,除了举旗造反外,已经走投无路了。 沈忆宸今日种种堪称先知的表现,加上卞和对于他的看重,已经足以让叶宗留如同溺水之人,发现救命稻草一般,想要拼命的抓住这个活命机会。 “不知道叶首领是否知道倭国?” “自然知道,福建浙江两地自太祖朝开始,就受到倭奴的侵扰。去年他们还袭扰浙东,一路烧杀抢掠到了松江府,可以说两地百姓深受倭奴其害。” “我给出的活路,就是与倭奴合作。” “什么?” 听到沈忆宸说要自己与倭奴合作,叶宗留可谓大惊失色。 别说是他,就连留在船上的几名矿工,脸色也立马变得异常难看。 要知道福建、浙江两地被倭寇侵害已经有百年历史,甚至为了防备沿海奸民与倭寇勾结,明太祖朱元璋曾下令“片板不得下海”,这就是大明禁海令的原型。 叶宗留等人身为浙江矿工,并且还常年在福建境内开设私矿,怎么可能不知道倭奴残忍?甚至这群矿工中很多的亲属家眷,还曾受到过倭寇的劫掠乃至杀害。 对于他们而言,倭寇称得上不共戴天的仇敌。这种世世代代的仇恨,已经深深地刻到福建、浙江两地百姓的骨子里面,与后世国人对于小日本的态度几乎是一致的。 你现在叫叶宗留他们与倭寇合作,不是相当于当“汉奸”去做带路党吗? 这种活路,叶宗留等人宁死也不愿意接受。 “沈案首,吾等兄弟中,有不少人亲属惨死在倭奴的刀下,可以说与那倭奴有着血海深仇。” “让我去与他们合作,叶某人宁愿举旗战死,也绝不苟且偷生。” “谢过沈案首好意,告辞!” 说罢,叶宗留拱了拱手就准备离去,甚至言语说到最后的时候,语气都要冷漠了不少。 本以为沈忆宸是一名有着浩然正气的书生,却万万没想到会给出如此办法,这比让他们去死还要羞辱! “叶首领,你误会了,鄙人所说的合作,并不是勾结倭寇烧杀抢掠,而是与他们做生意!” “倭国盛产白银,只需通过贸易方式赚取,就能解决眼下危机。” 叶宗留的死局之点在于明朝白银货币缺口,单靠本土产量,就算是把山给挖塌了,也跟不上明朝中后期的社会经济发展。 既然本土贵金属货币不足,那么就把眼光放长远点,去打量世界其他地方,比如倭国! 相比较此时的大明奇缺贵金属货币,倭国银矿丰富,甚至号称“银岛”。特别是白银与铜钱的汇率,要比明朝低到多,同样的大明铜钱放在倭国,能多换出来两三倍的银子。 甚至可以这么理解,哪怕此时有个大明商人什么都不卖,光运输铜钱去赚汇率差价,都能赚个盆满钵满! 另外东南沿海的百年倭乱,究其根源也是生产力与物资之间的矛盾,这点跟大明北方蒙古的侵扰很相似。 倭国非常期望与大明以入贡、贸易等等方式获取钱币跟物资,甚至各方势力之间,一度因为入贡资格问题而大打出手。 只是明朝对于海外贸易没多大兴趣,从而导致交易方式大多以走私为主。 一旦贸易缺口无法满足,加之日本正好处于“南北朝”时期动乱不断,出现了诸多战败的武士以及破产的农民,活不下去就很容易被裹挟动歪脑筋。 于是很多人被九州的商人所招揽,沦为贼寇合作劫掠大明以及朝鲜的沿海地区,这就是明朝倭乱的根源因素所在。 沈忆宸期望叶宗留等人,通过与倭国的商人合作打通渠道,去赚取日本的白银来填补大明的货币缺口。 这种方式并不是所谓的当汉奸,相反是一种高级生产力国度,对于初级生产力国度的金融劫掠,或者更通俗一点说就是倾销与货币洗劫。 当然,金融学上的东西,沈忆宸跟叶宗留等人说不清楚,也无法解释,只能简单粗暴的归纳于让他们与倭奴合作了。 “沈案首,你恐怕不知,倭奴穷的连裤子都穿不上,他们能与我们做何生意?” 叶宗留是见过倭寇的,又矮小又穷,一身破破烂烂要什么都没有。像倭国这种蛮荒之地,天朝上国需要与他们做生意吗? 不得不说,叶宗留这种思维方式,就是明朝的主流认知。 正是因为这样,明朝的前中期除了极少数活不下去,被迫与倭国进行走私的沿海渔民,其他人脑海中就没有与倭国贸易的概念。 “他们有没有裤子不要紧,最重要是有银子就行。” 沈忆宸笑着回了一句,倭奴什么状态关键吗?后世大英帝国设立东印度公司殖民东南亚,大多数土著恐怕连目前的倭寇都还不如,照样能从他们身上剥削出来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 只要能从倭国弄来白银,就能解决压在叶宗留等矿工身上的重税,缓解大明的货币紧缺。 并且打通了于倭国的贸易通道,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能掌握倭寇的动态。 古人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只有详细的了解了倭寇的行进路线跟后勤基地,才能做到彻底的剿灭。 种种优势都表明,现在展开对倭国的金融劫掠,无论是救叶宗留等人,还是提前百年为平息倭乱打下基础,都称得上百利而无一害! “沈案首,这事真的可行吗?” 倭国产银这种事情,叶宗留也有所耳闻,只是从未放在心上。 今日通过沈忆宸这么一提醒,好像确实有些道理,如若能赚来倭国的白银,那么就能填补朝廷的重税,自己兄弟等人也就没必要铤而走险举旗造反了。 “是否可行,得做了才知道。叶首领,举旗造反的事情你都敢做,走私的买卖不敢试试吗?” 虽然明朝在洪武年间就下达了禁海令,但福建、浙江两地走私始终络绎不绝。沈忆宸相信以叶宗留的能力跟人脉,找寻一条走私的路子应该不是问题, “沈案首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事已至此,叶某人还有何不敢做的?” 确实如同沈忆宸所说,就连造反都不怕,走私算个啥? “那在下就提前祝叶首领旗开得胜。” “谢沈案首吉言,来日要真能走出一条活路,愿报以犬马之劳!” “叶首领客气,说不定日后在下也有求助之时。” “到时候只需要沈案首一句话,刀山火海叶某人都不眨一下眼睛!” 互相客气几句之后,叶宗留等人就抱拳告辞回到了自己的快船上,而沈忆宸继续沿着运河北上。 不过沈忆宸那句日后也有求助之时,还真不是什么客气话,有很大概率会变成现实。 如若历史上的土木堡之变没办法改变,那么大明的精锐部队将在此战中损失殆尽,从此面对北方的蒙古部族进入到守势中。 与此同时,西南、西北边境局势将继续糜烂,核心区域各种小规模的农民起义不断,甚至就连海外倭国完成战国时代的统一后,也在磨刀霍霍的准备西侵。 单从局势上看,土木堡之变后的大明朝危机四伏,转攻为守。想要改变这种局势,除了吏治清明外,重整武功也是必要条件之一。 西北边防卫所制度崩坏之后,曾经中原大地老秦人的兵源素质大幅度下降,历史上的大明就把目光看向了南方。什么广西狼兵、湘西土兵纷纷抽调上阵,来补充缺失的空额。 有一说一,这些南方土司兵打战还真不算差,但最大的问题在于军纪太差,很多时候祸害地方能力与贼寇区别不大。 明代史料中甚至记载:“所至骚扰,鸡犬不宁。闻瓦氏兵至,皆闭门逃出,殆与倭寇之过无异焉。” 同样是祸害,好歹贼寇还不需要出军饷,你们这群老哥拿钱办事比倭寇都还狠! 所以重建大明精锐部队,靠这群土司兵自然不行,想要有战斗力并且还拥有一定纪律,哪还有比戚家军前身更好的兵源? 沈忆宸选择走文官之道,因为这是从宋代后的政治体制决定的,只有文官才能执掌权利巅峰。就算你想改变,至少得拥有权利,才能有改变整个体制的基础,否则就是夸夸其谈。 但并不意味着沈忆宸重文轻武,会放弃对于武力的追逐。只要条件允许下,他会尽可能的亲自掌控一支精锐部队,来做为自己的武力保障。 叶宗留这群矿工,就是沈忆宸预埋下的伏笔,如若真到了面对异族铁骑岌岌可危的那天,说不定“戚家军”就会提前问世了。 正文 098 到达京师 告别叶宗留后,沈忆宸接下来的路程相比较就要平淡许多,并且为了赶时间,也很少下船住客栈,可谓星夜兼程。 就这样行驶了二十余天,沈忆宸来到了通州地界,这是京杭大运河的末端,也是京师的门户。 虽然现在正处于青黄不接的时节,但是在通州运河的两岸码头,依然停靠着不少从南方行驶而来的漕运船只,上面堆满了米粮,准备在此卸货。 沈忆宸的秀才功名有出行便利的优势,却没有运河通行优先权,只得老老实实的排队等候上岸。 “没想到这个时节,依然有如此多的漕运船只在这里集结,要是遇到秋收跟冬季运河枯水期,不敢想象会拥堵成什么样子。” 听着沈忆宸的感慨,船家笑着说道:“沈相公等到今年入秋后,就能看到真正的漕运盛况,再加上进京赶考春闱的士子,运河上会出现类似十里长廊的排队情景。” “敢问船家,这排队需要等候多长时间?” “快的话一个时辰,慢的话一天也有可能,主要是看闸口兵役的检查速度。” 无论是漕运船只还是外地的游船,想要由此进入京师,都得经过兵役的检查,这点很类似于后世的进京许可。 目前不是什么枯水期,船只运行都很平稳,不会出现什么搁浅等等意外事故,理论上通行速度会很快。但事实上所谓的兵役检查,更多是吃拿卡要,交钱爽快自然通行就快。 遇到交钱不爽快的,后面又没有什么大官要员通行,那么就拖着呗,看谁耗得过谁。 排队船只缓缓向前行驶着,大概过了两个时辰的样子,终于轮到了沈忆宸的雀船。 闸口处站着十几名兵役,由一名小军官把总带领,检查兵役只是简单的验证了下沈忆宸等人的路引,并没有仔细搜查,就伸出手说道:“通行费二十文一人。” 听到这个价格,船夫开口争论道:“军爷,前些年不是才十文一人吗?” “你也知道是前些年了,现在就是这个价,不过就在后面候着。” 对于船家的异议,检查兵役连讨价还价的兴趣都没有,压根就不惯着。 至于沈忆宸什么秀才功名,放在别处可能还有点小作用,放在京师这种高官多如狗的地方,秀才就如后世看法一样,那是真不如狗…… 毕竟每年春闱进京赶考的士子,起步就是举人,你一个赶考秋闱的秀才算什么玩意。 “但是军爷,这价格也太……” 船家本来还想要争辩一番,不过沈忆宸却朝他摆了摆手,从包袱里面拿出一串铜钱递过去说道:“军爷,这是我们三人的通行费。” 看到沈忆宸爽快交钱了,这个把总脸上表情好看了不少,点头回道:“还是读书人懂规矩,走吧。” 说完之后,就招呼手下的兵役放行。 通过闸口,雀船停靠在码头处,就意味着上千公里的远行到此结束,沈忆宸正式踏入了大明王朝的首都。 “船家,这一路感谢多有照拂,辛苦了。” 下船之后,沈忆宸首先向船家表达了谢意,上千公里的航程他一个坐船的都感觉疲惫不堪,船夫的劳累可想而知。 还有更重要一点,就是之前在镇江段遇到京口帮的时候,船家同样抄起了船桨掩护自己,这已经远远超乎了他船费所得。 “沈相公客气,也是在您的身上,小人才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文人士子。” “还期望沈相公这次能京师高中,以后天下百姓就多了一个好官。” 船家同样感慨无比,这一路沈忆宸没有丝毫的文人架子,对待自己这种粗人,也始终保持着礼数相待,这份涵养跟气度在他人身上从未见过。 如果来日沈忆宸能平步青云执掌大明,可能对于天下人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借船家吉言,告辞。” “沈相公慢走。” 抱拳挥别船家之后,沈忆宸就领着阿牛前往车马行。 因为通州的漕运码头,距离真正的京师“市区”,还有着很长一段距离。 车马行前往京师车次很多,毕竟是一条热门路线,坐上马车后,阿牛开口问道:“宸哥,我们现在是要去公爷哪里吗?” “今日暂时不去。” 沈忆宸摇了摇头,自己跟朱勇虽有父子之实,却无父子之名。 来到京师的成国公府,也不可能像回自己家那样随意进出,必须得按照外人拜访的流程,首先提交拜帖,然后得到门房的同意才能进入。 当然,也有可能成国公特意嘱咐过,自己不需要走这套流程。 但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沈忆宸可把控不住朱勇的心态,与其大晚上的吃个闭门羹,还不如按照正常流程走。 “那我们寻一客栈落脚?” “嗯。” 沈忆宸点了点头,思索一下继续说道:“就先去应天会馆落脚吧。” 古代诸如应天、京师这样的大城,都会存在同乡会馆,为远道而来的士子、缙绅们提供落脚的地方。 相比较普通客栈,同乡会馆最大的好处,自然就是语言通顺、吃食合胃口,并且还能获得一些帮助与便利。 沈忆宸对于明代京师处于完全陌生的状态,也不知道哪处客栈合适,干脆就去京师的应天会馆落脚,免去了选择的烦恼。 伴随着“吱嘎吱嘎”摇晃声音,短短十几公里的路程,坐了一个多时辰才到达。哪怕后世都不怎么晕车的沈忆宸,硬生生的被这马车给摇的头晕目眩,只能说明代的陆路交通状况哪怕京师,都没有好到哪里去。 马车停在了东直门面前,从车上下来沈忆宸看着雄伟巍峨的城墙,一股壮阔感迎面扑来。 后世北京古城墙基本上已经被拆除,想要看到类似的外城墙,只有去西安这种地方才能感受一二。 但是在这一刻,沈忆宸却能亲眼见证京师城墙,对于他而言,别有一番感触。 从东直门进入,就算是正式到了京师的内城“市区”了。后世把明清时代的北京分为四城,分别为外城、内城、皇城、紫禁城。 不过外城需要到明朝嘉靖朝时期,京师人口大幅度增长之后才会扩建,所以现在的北京城,只有内城、皇城、紫禁城三城。 沿着主干道在京师行走,给人的感觉与应天这种江南水乡完全不同,有着一种萧瑟肃杀之气。 当然,这除了气候变化之外,还有着一种心理因素,毕竟是天子脚下,大明权利中心。 应天会馆就开设在北城区,这里也是商贾贸易繁盛之地,并且作为大明陪都,两京之一,应天会馆的规模也是极大,从外观看起来异常豪华。 沈忆宸二人走进会馆,此时因为还没有到春闱的赶考季,所以宽敞的大堂之内,只有三三两两的客人坐着闲聊,并不是很热闹。 店掌柜站在前台算着账,看见沈忆宸进来之后,立马走出来欢迎道:“两位客官,是吃饭还是住店?” “住店。” “好勒,不知客官想要何等规格的房间?” “就两间普通单间就好,另外先帮我们准备一份吃食。” 沈忆宸本来是上午就抵达了通州,结果在运河排队加上马车转运等等,直到夜幕降临才到达应天会馆,肚子早就已经饿的咕咕叫。 “没问题,这就帮客官准备。” 说完之后,掌柜招呼了一声店小二把行李给送到房间,而沈忆宸与阿牛两人就在大堂先坐下,等待吃食上来。 “对了掌柜,再帮我们准备毛巾,烧好热水。” 坐下之后,沈忆宸朝掌柜补充了一句,这一路舟车劳累的,得好好洗个热水澡后才睡觉。 听到沈忆宸这么一说,加上他身上的襕衫,会馆掌柜于是搭腔道:“这位客官,是来京师赶考吗?” 沈忆宸点点头道:“嗯,算是吧。” “那客官称得上未雨绸缪,春闱都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就早早赶路前往京师了。” 一般情况下,士子们京师赶考会试春闱,都是在秋闱结束之后的秋冬季节出发,这样时间刚刚好。 当然也有些士子比较稳重,会选择更早一点时间出发,毕竟运河赶考耽搁的情况时常发生,考生们错过春闱的事情也有过。 但是诸如沈忆宸这般春季出发,足足提早了大半年的,还是比较罕见的,所以掌柜有些意外。 “我不是赶考春闱的,是赶考秋闱。” 沈忆宸略带尴尬的解释一句,自己还是个秀才没中举,哪来的春闱资格,只能考乡试秋闱。 “噢,应天府就有江南贡院,为何客官要千里迢迢到京师赶考?” 说实话这个问题,几乎每个问过沈忆宸的人都感到好奇,但他也不好回答,只能打个遮掩回道:“此事就说来话长了。” 开同乡会馆的,怎么可能没有察颜观色能力,沈忆宸这么一说,展柜就立马明白对方是不想说。 于是换了个话题,主动自我介绍道:“在下姓王,掌管这间会所十余年了,不知客官如何称呼?” 毕竟能来应天会馆的都是同乡,本身就蕴含着人脉属性,混个熟脸结交一下赶考举子什么的,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谁知道这群人当中,未来会不会出现个当朝首辅? “鄙人姓沈,名忆宸,还暂未取表字。” 沈忆宸? 听到这个名字,王掌柜只觉得有些耳熟,看着眼前这位客官年轻相貌,他突然想起最近有客商提及过。 如今应天府最亮眼的文人士子,当属小三元案首沈忆宸,莫非就是眼前这个年轻人? 正文 099 京师公府 “失敬失敬,没想到是沈案首!” 王掌柜立马拱手致敬,他在会所也见识过无数赶考举人,理论上一个秀才功名算不得什么。 但是沈忆宸不同,他可是成国公之子,并且几首诗词都传到了京师,可谓是名震天下。 再加上应天府小三元案首的名号,一般的举人还真不如他这个秀才有牌面。 不单单是王掌柜,就连大堂内其他几位客人,听到沈忆宸之名后,也是纷纷站起身来抱拳示意。 “在下刚到京师,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沈案首,真是荣幸至极。” “沈案首如此提前过来,看来是对乡试有着必中的信心,直接到京师准备会试了吗?” “应该是,年少得志怎能没有必中的信心?” 更有一名文人来到了沈忆宸这桌,拱手行礼道:“在下应天举子许逢原,久闻沈兄大名,今日能得见真是三生有幸!” 见到对方是一名举人,沈忆宸也是起身回礼道:“许兄盛赞,在下真是愧不敢当。” “不知沈案首能否赏个薄面,与在下把酒言欢一场?” 这名叫做许逢原的举子说完之后,转身就从柜台上拿来一壶美酒,准备坐下来与沈忆宸痛饮。 望着对方充斥着一股社交牛逼症的架势,沈忆宸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也不好开口拒绝,只能点头答应。 就这样,许逢原在沈忆宸这桌坐了下来,不过自来熟归自来熟,这家伙做事的情商还挺高。 主动揽下了这桌的饭钱,并且要掌柜又添了几个好菜,让沈忆宸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沈兄实不相瞒,你那首《剑如虹》在下读过无数遍,可谓生平挚爱,真不知你是如何写出来这种佳句的。” 许逢原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中流露出那种见到偶像的狂热,看来他生平挚爱所言非虚。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沈忆宸笑着回了一句,这玩意怎么说的清楚,只能用陆游的诗句敷衍过去。 “那沈兄的《金明池》灵感又是从何而来,词中把那女子在深闺之中的期盼哀怨描写的入木三分,恐怕宋之柳永都得甘拜下风。” “莫非沈兄常年在秦淮河畔的温柔乡中,才能有如此深的感悟?” 如果说前面那一问,沈忆宸还能敷衍,这次问的他都无言以对了。 承认不好,不承认更无法解释,沈忆宸此刻心中有些暗暗后悔,早知道是个自己的狂热粉丝,就不应该答应他坐下来。 还好就在这个时候,一向话不多的阿牛出来解围道:“你可别乱说,宸哥从来都不逛青楼妓院。” “喔,还有如此之事?” 很明显阿牛的话让许逢原很惊讶,一个从来不逛青楼妓院之人,却能写出女子深闺情怀,真是令人称奇。 一看许逢原愈发来了兴趣,沈忆宸只好赶紧岔开话题问道:“许兄,你已是举子身份,提前这么早到会馆,是为了明年的春闱吗?” 之前掌柜拿这个问题问沈忆宸,刚好用来转移话题。 “还望沈兄莫笑话,在下之所以提前到会馆,是因为家父经商刚好货船北上,于是顺带过来了。“ 商贾之后? 明朝建立之初,朱元璋就制定了“士农工商”的顺序,商人地位为四民之末,仅比奴婢的地位稍高一等。 商人之后虽然并不禁止参加科举,但是受到明初政策的影响,商人“地位低”观念在民间深入人心,甚至明朝初期一度被视为贱民。 不过随着明朝经济的发展,一些重农抑商的政策也逐渐得到松动,商人地位开始回升。再到宣德年间,商引、店历之制也开始逐渐废弃不再实行,此时商人地位已经基本接近正常。 当然,这所谓的正常是在底层老百姓面前,毕竟有钱就是大爷。但是在士大夫阶层,商人依然是受到鄙视的对象,乃至商人之子,也会低人一等。 所以许逢原才会说出莫笑话,他担心自己的身份会遭到沈忆宸的看轻。 对于这种顾虑,沈忆宸自然一笑了之,他自己都是个没入宗谱的婢生子,理论上比商贾之子地位更低。要不是有着成国公这面大旗,估计看轻的人会更多。 见到沈忆宸对于自己商贾之子的身份,并无任何轻视之意,这下许逢原更是高兴。 不愧是自己偶像,沈案首的格局大气令人敬佩! 接着沈忆宸跟许逢原又七七八八的聊了一些,其中稍显重要的,就是得知了今年顺天府乡试主考官,是周叙跟王一宁两位翰林侍讲。 之前应天府的几次科举考试,沈忆宸可谓尝到了与主考官混个熟脸的好处,他想着是不是趁此机会,也向这两位投个拜帖什么的。 万一获得赏识,那取中举人的几率可谓倍增。 可能是许逢原这份自来熟性格太能说会道,一向浅尝辄止的沈忆宸,居然罕见的喝多了,就连自己怎么回到房间都记不太清楚。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揉了揉宿醉后隐隐作痛的脑袋,沈忆宸走出房门,叫店小二做了份醒酒汤。 并且让他重新准备好毛巾热水这些东西,沈忆宸准备洗漱一番之后,就前往京师的成国公府,拜访自己的便宜老子。 喝下醒酒汤泡了个澡,洗去一身汗臭跟酒味,沈忆宸又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就走出房间叫上阿牛,准备前往京师的成国公府。 明代京师布局有着一个说法,叫做“东富西贵”。有记载称明代皇城勋戚邸第在东华门外,中官在西安门外,其余卿、寺、台省诸郎曹在宣武门内。 主要官员们都在内城的宣武门附近居住,自然就形成了所谓的“西贵”格局。 不过沈忆宸要去的是更为核心皇城,相比较民间说法,这才是真正的王公勋戚尊贵之地,只是百姓没机会见识罢了。 京师的成国公府距离应天会馆距离并不算太远,一路西行很快就到达了府前。 与南京的成国公府相比较,京师这座府邸明显要更大更为气派。因为应天属于古都,很多王公勋戚的府邸都是在老建筑上翻新扩建而来,基础底子比较差。 而京师前身为元大都,本身就是按照帝都标准修建的,再加上朱棣为了迁都大兴土木,各种规划标准都要更新,自然就显得更加宏伟。 沈忆宸来到角门处,拿出自己的拜帖递与门房说道:“应天生员沈忆宸拜访,有劳小哥通传一声。” 本以为对方收下拜帖之后,就会去通传成国公,自己只需要等候即可。 结果沈忆宸万万没想到这拜帖递过去,对方连伸手来接的意思都没有,只是冷冷说道:“没有提前预约,国公府不见外客。” “那如何预约呢?” 沈忆宸也没有为难门房,反而询问起方式。 “去角房内填一份表格,然后就慢慢等着吧。” “敢问小哥,需要等多久?” “不知,不过你这种生员,十年八年也是有可能。” 这句话听的沈忆宸都是一愣,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今天自己算是见识到了,这摆明就是下逐客令。 身后的阿牛也生出一种被耍了的感觉,语气不满的说道:“谁见个客要等十年八年的,你们这不是拿人打趣?” 本来门房只是冷漠,听到阿牛这么一说,脸上反倒是浮现出轻蔑表情。 “公爷是何等尊贵身份,岂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见的,区区一生员就想要拜谒?” “实话告诉你们,武将三品,文官五品以下,连通传的资格都没有。能与你们说预约之事,已经是小爷今天心情好,如若再敢在国公府前喧哗,立马叫五城兵马司把你们扭送大牢!” 阿牛本来就人如其名一根筋,这下更是怒不可遏:“你说谁阿猫阿狗,宸哥可是国公爷之子,这是他家府邸凭什么不能进去?” “你这厮莫不是脑子有问题,刚才这位都说了自己叫沈忆宸,莫非你们连国公爷姓什么都不知道?” 门房流露出一种看傻子的表情,成国公姓朱,这个年轻人姓沈,想要认爹好歹也先改个姓啊。 与此同时,角门处的争执也引来的公府护卫的注意,如果沈忆宸两人还打算继续争论,恐怕就得被当场拿下。 所以见到这一幕,沈忆宸制止了阿牛想要理论下去的冲动,很明显京师成国公府的这群家丁,并不清楚朱勇在应天府还有个婢生子。 毕竟不入宗谱的私生子,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应天府那是瞒不住,相隔千里的京师想要不为人知就容易多了。 于是沈忆宸从怀中拿出朱勇给自己的家书,上面有着成国公的私印,只要门房眼不瞎,就能明白拥有这种家书的人,绝对是公府亲近之人。 “我这有一封家书,你们仔细看看上面印章。” 抱着将信将疑的心态,门房瞥了眼上面的私印,很快脸色就变了,成国公府的家族印章理论上是没人敢仿造的。 就算有,也不可能有这么大胆子拿到成国公府面前。 不过这事过于蹊跷,其中一个门房在另外一个耳边窃窃私语两声,后者就立马跑进府内。 很快一个身穿长袍类似于管家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都没有去鉴别书信上的私印,仅仅看了沈忆宸一眼,立马拱手行礼道:“这群下人有眼无珠,不知沈公子到来,公爷他早已等候你多时了。” 这句话一出,之前还对沈忆宸很不屑的几个门房,惊讶的下巴都要掉下来。 天下居然还有如此离谱之事,堂堂大明超品公爵,真有个不同姓的儿子? 正文 100 父子危机 “吴管家,久违了。” 沈忆宸抱拳向这位中年男人示意,并且还叫出了他的姓氏。 这位吴管家曾经在应天的成国公府当过管事,后来跟随朱勇来到了京师,并且被提升为公府管家,所以沈忆宸认识。 “许久未见,公爷已经久候了,沈公子请。” 吴管家面带微笑的拱手回话,并没有因为沈忆宸是婢生子的缘故,而在礼节上有任何的怠慢。 果然能被提升为管家不是没有原因的,门房终究只是一个门房。 “还请吴管家带路。” 沈忆宸同样礼节周到,这种表现让吴管家也有些意外。 虽说在应天府见过沈忆宸多次,但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吴管家的印象之中,沈忆宸被成国公给放弃之后,逐渐就成为了不学无术的庸人,与市井小儿无异。 本以为按照这个趋势下去,沈忆宸最终会被赶出成国公府家塾,从此与公爷再无关系,彻底泯然于众人。 谁能想到今日再见,沈忆宸宛如翩翩君子沉稳大气,丝毫不逊色于府内其他两位公子。 难怪公爷最近开始对这个婢生子重新关注,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沈忆宸与阿牛两人跟随着吴管家进入到京师的成国公府,这里布局与应天公府大同小异,除了规模不同外,其他并无特殊之处。 不过在经过游廊之后,吴管家就叫了另外一名仆人,把阿牛给领到偏厢房等候,仅让沈忆宸一人去见成国公。 这也是正常操作,毕竟阿牛只是一个白丁,以成国公的身份自然是不会见他。另外就是等下属于“父子”两人的私密谈话,多个外人在场也不方便。 公府正堂之内,成国公朱勇坐在主座之上,看着沈忆宸一步步由远处而来。 距离上次的应天成国公府家宴相见,已有差不多一年多时间。这次再看到沈忆宸,除了长高了些,身材变得壮实了些,更多还能感受到一种气质上的沉稳。 他已不是以往自己印象中的那个少年了。 “沈忆宸拜见公爷。” 进入正堂看着朱勇,沈忆宸倒是没有初次见面时候,那种情绪上的波涛汹涌,相反变得平静许多。 不知道是已经适应了这种特殊的父子关系,还是原本沈忆宸带来的情感已被压制,反正表面上至少能从容对待了。 “一年未见,看着好像稳重许多。” 对于这话,沈忆宸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可能是两人之间的尴尬关系,不太适合“叙旧情”这种模式,成国公朱勇在说完这句话后,也没有继续说下去,直接就切入了正题。 “我之前得知消息,你已经取中了县、府两试的案首,不出意外的话,已经拥有秀才功名了吧?” 成国公朱勇依然不知沈忆宸的院试成绩,不过正常情况下案首必中秀才,加上今日他身着一件襕衫,很明显已经有了秀才功名。 “回公爷,在下已经取得了秀才功名。” “那院试成绩如何?” “侥幸被提学大人点中为院案首。” 听到“院案首”三字,成国公朱勇的瞳孔明显收缩了一下。 要知道院试主考官提督学政是京官外派,不会因为自己成国公的身份而徇私,破例把沈忆宸给点中为案首。 就算要徇私,至少也得自己亲自与他打过招呼才可能。 也就是说,沈忆宸靠着自己的本事,成为了应天府的小三元案首,这番变化属实有些超乎了朱勇了心理预期。 “好!” 朱勇点了点头,罕见的称赞了一句,就算对这个“儿子”没什么父子亲情而言,甚至这么多年下来面都没有见过几次。 但是身为成国公府的一员,能考出一名应天府的小三元案首,也称得上是一件光荣之事。未来仕途上的可操作空间,也将得到明显的提升。 “既然你已经取中案首,并且来到了京师,那就早日前去国子监报道吧。” “我已与国子监祭酒李时勉大人打过招呼,不日即可去进学。” 朱勇本以为沈忆宸既然已经选择来到京师,那肯定是顺从了自己在书信中的意思,前往京师国子监进学。 结果没想到沈忆宸却摇了摇头道:“回公爷,我不想入国子监进学。” 听到这个拒绝,成国公脸上浮现出一股肃杀之气,这已经是沈忆宸第二次忤逆自己的决定。 就算心中有所欣赏,抱着一荣俱荣的想法,身为超品公爵,他也无法接受如此态度。 “沈忆宸,不要消耗我对你的耐心。” 成国公的这句话,已经有很明显的警告意味了,身上的国公血脉无法成为护身符,一旦恃宠而骄突破底线,就会被再次放弃。 “在下不敢,不入国子监的原因,仅仅是准备连考乡试。” 说实话,沈忆宸也不是存在什么叛逆之心,故意与成国公唱反调。纯粹是朱勇的决定,与自己的发展规划产生了冲突,只能二选一。 “乡试还有两个月的时间,你有把握取中吗?” 虽说沈忆宸一年时间下来,进步速度有些超乎常人预料,甚至还拿下了应天府到小三元案首头衔。但是乡试难度,跟童子试不可同日而语,想要高中举人没那么容易。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还是成国公朱勇对于这个儿子没多大信心,一年的转变印象,远远比不上之前十几年的胸无点墨。 “回公爷,如若在应天的话,取中把握为五五之数,如今到了京师,在下有九成把握能取中。” 沈忆宸有一点在朱勇心中与众不同,那就是他的很多回答,你压根就猜不到答案。 就好比这次询问,换做常人要么就是有,要么就是没有。唯独沈忆宸,敢直接给出一个相当精细的概率,而且还是面对自己堂堂国公敢这么说。 “那你说说为何如此。” 还真别说,这种回答勾起了朱勇的好奇心,他倒想听听沈忆宸能给出怎样一番解释。 “自大明建立以来,因种种因素导致南北两地士子存在客观差距,于是太祖把科举分为南北榜,就是为了保障各地科举取士的基本公平。” “在下以南人身份去考北直隶的乡试,竞争压力将远小于南直隶乡试,势必能提高取中把握。” 这是沈忆宸给出了第一个理由,他之所以愿意来到京师赶考乡试,就是相对来说北方科举的竞争难度要低一个档次,自己更容易脱疑而出。 其实这种模式,放在后世有一个更直观明确的词来形容,那就是“高考移民”。 当然,也不是哪个南方士子,都可以进行这波操作。沈忆宸能这么做的根本原因,还是在于成国公的权利能让自己参加,否则来到京师也参与不了北方乡试。 “确实称得上是一种捷径,还有呢?” 成国公朱勇点点头,南北两地乡试竞争难度不同这点,他之前都没有在意。 因为这种方式,也只有勋戚大臣子女才能这么做,其他士子都被户籍制度给限制住了。 “还有就是乡试主考官,需要公爷助力。” 沈忆宸这句话就表达的相当露骨,就差没直白的说让朱勇去帮自己走后门打招呼。 不过这也正是沈忆宸选择来到京师的原因,既然朱勇的理念是一荣俱荣,那么在自己光宗耀祖成国公府之前,怎么也得出把力吧。 只见这时朱勇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玩味笑容,他看着沈忆宸说道:“当初在应天准备举荐你为监生的时候,我还记得你曾说过,想要靠自己考取功名,如今就变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 与成国公这种喜欢简单直接的武将勋戚说话,从来不需要如同文人那样绕弯子。 所以沈忆宸的对话,也不像与林震、孙鼎那样文绉绉的,而是心中所想直接表达出来。 “好一个识时务者为俊杰,沈忆宸,你还真是有封侯拜将之心。” 说实话,此刻成国公朱勇受到的冲击真不小。 以往他对于沈忆宸的印象,就是这小子为自己母亲抱不平,还带着些许文人的书生意气,所以不愿意屈从自己安排。 哪怕就是沈忆宸说过“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这样的豪言,朱勇也没有当回事。 不懂得审时度势的人,单靠着一股子傲气,是无法成事的。等到以后进入官场,这种人就会明白,什么叫做现实的残酷。 而今天沈忆宸的这番话,没有了以往那种书生意气的味道,更像是一个十足的野心家,在与自己谋略策划。 要知道眼前这个婢生子,不过区区十六七岁的年龄,此等改观变化,如何能不让人震惊? “公爷所说的一荣俱荣,在下莫不敢忘。” 沈忆宸笑着回了一句,自己会变成如今这番模样,还是你这个“老子”教导的好啊。 现在不正和你心意,完美与成国公府绑定在一起,一荣俱荣了吗? 听着一荣俱荣的话语从沈忆宸嘴中说出来,不知为何,朱勇感觉很不对劲,甚至隐隐有种养虎为患的危机感。 按理说在君子父子的纲理伦常之下,就算还没有入宗谱,沈忆宸这层血脉关系也无法否认。自己永远不用担心来自儿子的反叛,这是天然稳固的“利益联盟”。 只是如今的沈忆宸,却表现的太过于现实,已经感受不到曾经那股对于父亲的情愫。 正文 101 别有深意 如若沈忆宸此刻能知道成国公朱勇心中所想,他肯定会感到无比唏嘘。 犹记得当初在家宴结束之后,自己曾经说过:“宗谱上一个名字有这么重要吗?父亲。” 当时的那声父亲,朱勇却不为所动,他眼中始终考虑的是荣华富贵,而不是所谓的父子亲情。 只能说曾经沈忆宸心中那残存对于父亲的期待,已经被朱勇给亲手抹杀了。 这都是你挑的嘛,成国公。 “好,很好。” 成国公朱勇满脸深意的连说了几个好字,随后就恢复了身上那股公爵气势。 有危机感又如何,自己堂堂一朝国公,会害怕婢生子的野心? 而且一个乳臭未干的半大小子,见识过官场真正的残酷吗,又能理解自己肩负着什么? 看似位极人臣,可站的越高,就越容易成为众矢之的。自己一旦倒下,整个成国公府直系数十口人,旁系宗亲数百口人,全部都要被牵连打击。 只有抛弃多余的情感,才能保持理智的决断,就算是身为帝王都必须如此。 一人的父子亲情,抵不上成国公府数百口的荣辱与共。 “我不会帮你与乡试主考官徇私,这样会为他人提供把柄。” “不过我可以为你引荐乡试主考官,至于最后能否得到他们看重,就得看你自己本事了。” 沈忆宸也没指望朱勇能为自己徇私,毕竟现在正统朝科举表面公平性还是要保持的,没到后世那样连遮羞裤都给扒了下来。 能为自己引荐乡试主考官,这样就足矣。 今日进入成国公府遭遇门房阻拦就能得知,以自己的秀才功名想要私谒主考官,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机会可以靠别人提供,路终究还是要自己走。 “谢公爷引荐周叙大人。” 沈忆宸鞠躬道谢,并且直接说出了从会馆得知的主考官名字,这就是他的目标。 “看来你是有备而来。” “有备才能无患。” “好,我会帮你引荐翰林周大人。” “谢公爷,如无要事,在下就告退了。” 该说的已经差不多,沈忆宸跟成国公朱勇从来都没有闲聊的基础,所以到了走人的时候。 本以为成国公会直接点头让自己走,没想到朱勇却突然问了一句无关问题。 “你在京师可有落脚之处,如若没有的话,可以到公府居住。” 听到这话,沈忆宸有些意外的抬头望了一眼朱勇,居然让自己到成国公府居住,这是他的器重还是收买? 说实话,沈忆宸目前还真没有什么好落脚之处,住在应天会馆短时间还可以,长时间恐怕不太行。 主要原因,还是在于钱不够…… 当初考中小三元案首,靠着花红银以及各方礼金,差不多收了有小二百两银子。 理论上这是笔很大的钱财,不过自家并不是什么地主阶层,秀才功名每年光靠朝廷发的十来两补助米面是不够的,等于坐吃山空。 出发之前沈忆宸支付了船家费用,还给母亲留下了几十两银子家用,再加上这一路的吃吃喝喝,实际目前存银已经不到百两。 如果不出意外,自己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在京师,长时间居住应天会馆就等同于后世住宾馆。这不到百两的银子,还真不够自己与阿牛两个人开销。 向家里要钱,沈忆宸开不了这个口,找成国公借钱,那更是不可能的事情。 现在朱勇刚好提了出来,相当于可以帮助沈忆宸解决一个远忧。只是这样住在公府,会不会有诸多不便,心底还是没底。 只能说以前沈忆宸没太在意,现在出门了才能理解,什么叫做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可能是看出来沈忆宸的心中顾虑,成国公朱勇开口说道:“中堂西边有一处小院,之前是静儿的居所,她出嫁后就空置了出来,较为僻静不易打扰。” 成国公所说的静儿,是他的三女儿朱静,也称得上是沈忆宸的三姐。正统七年嫁与了彭城伯张瑾,所以房间院落就空置了下来,刚好可以让沈忆宸居住。 可能用现代观念看女儿出嫁后房间都没了不太好,不过在古代《西厢记》里面有明确描写,正常府院中西厢房是女儿的房间,出嫁后大多用来住客人,古人观念中嫁出去就属于他人妇了。 至于这个彭城伯张瑾虽然名声不显,但是初代彭城伯张麒却生了一个非常厉害的女儿,她就是明仁宗朱高炽的元配,诚孝张皇后。 张皇后历经三朝,是当今皇帝明英宗的祖母,也是大明朝第一位太皇太后。 英宗继位时候年幼,实际上就是由张皇后联合内阁“三杨”把持朝政,为正统朝初期的朝政稳定做出了很大贡献,也压制了诸如王振这样的宦官干政。 只可惜在正统七年张皇后崩逝,摄政的“三杨”也老的老,死的死,朝中已经没有能压制宦官的力量了。最终明英宗才肆意开浪,一波平A上去干瓦刺蒙古,结果自己被沦为阶下囚。 沈忆宸从来都不是什么矫情之人,既然现在有需求,而成国公朱勇又主动提出来帮助,他也非常干脆的拱手道:“谢公爷。” “你下去吧。” “是。” 沈忆宸拱手告退,走出正堂的时候,一直守候在门外的吴管家也迎了上来。 “沈公子,这是公府的令牌,你以后就可以随意进出了。” 说罢,吴管家递过来一块刻有朱字,并且上面有着成国公家族印记的木牌。 接过这块公府令牌,沈忆宸拿在手中看了几秒,从小到大就算在成国公府外院家塾进学,自己都始终没有得到过这张真正的成国公府“通行证”,没想到现在却拥有了。 看着沈忆宸打量公府令牌,吴管家嘴角露出一抹深意笑容,然后继续说道:“沈公子,我马上就让下人去打扫下西厢别院,你如若还需要什么物品,可以一并去采购。” “吴管家客气了,不必这么麻烦。” “不麻烦,这是我应该做的。” 两人就这么走到了偏厢房,阿牛此刻正百般无聊,看到沈忆宸出来了,立马迎了上去。 “宸哥,怎么样,公爷与你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就是勉励几句乡试备考,另外就是我们日后可能得住在成国公府了。” 听到这句会住在成国公府,阿牛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脸兴奋的贴近沈忆宸说道:“宸哥,住进成国公府是不是意味着公爷让你入宗谱,这下算是认祖归宗了?” 对于沈忆宸入宗谱这件事情,不单单是母亲沈氏的期盼,同样左邻右舍也在关注着。 毕竟在这些古人的思维里面,入宗谱有个家族归宿,称得上人生一等一的大事情,更何况沈忆宸入的还是成国公宗谱。 “不说这些了,先回会馆收拾下东西吧。” 沈忆宸不想与阿牛深谈入宗谱的事情,更不想当着吴管家的面说这些。 “好的,宸哥。” 就这样,沈忆宸与阿牛两人走出成国公府,准备返回应天会馆把行李什么的取过来。 吴管家一路送到门口,挥手告别之际,他看着沈忆宸,终于忍不住说道:“沈公子,其实公爷比想象中还要看重你,至少二公子朱佶的科举道路,公爷从未如此上心过。” 沈忆宸不明白为何吴管家会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不过身为公府管家,那么对方一定非常了解朱勇。 所以沈忆宸回了句:“那是因为我现在展现出比朱佶更大的潜力吗?” “是,但也不完全是。” “那其他是因为什么?” “在下不知,只有公爷自己才清楚。” “谢过吴管家,告辞。” 沈忆宸没精力去探讨朱勇的内心所想,他目前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慢走。” 回到会馆,沈忆宸看到许逢原正无精打采的坐在大厅,丝毫没有昨天晚上那份自来熟的活力。 抱着自己马上就要离开的心态,沈忆宸走过去打了声招呼,顺便告别一下。 “许兄,是昨夜宿醉还未醒酒吗?” 看到沈忆宸过来,许逢原眼神亮了一下,不过很快叹息着摇了摇头回道:“是因为家父的生意。” “喔,那许兄是否方便告知一二。” 如果说政治上沈忆宸还有些幼稚的话,经济上的水平他可领先于这个时代大多数人,毕竟明代连最基础的资本主义萌芽都还没有展开,后世都开始聊共CHAN主义了。 “家父是江西商贩,主要以瓷器桑蚕营生为主,今年浙江福建两地大水,再加上地界不太平,收成与售卖量都不是很高。” “如今打算把货源都通过运河北上,期望在京师打开销路,但没有势力在背后支撑,想要大批量售卖谈何容易?” 如今南方遭灾生意不好做,许逢原父亲就准备全部发往北方售卖,希望儿子能想想办法打开销路,所以许逢原这才苦闷发愁。 明代经商可不像现代那样方便,就连商引这种最基本的通行便利,都是上一任皇帝明宣宗才解封,市场早就已经形成固化。 特别京师这种权贵之地,你身后没人没背景,小批量售卖还行,想要大规模抢占市场别想了。 听到这种情况,沈忆宸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这跟商业手段没多大关系,纯粹是政治因素导致的。 不过他脑海中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一条出路,只是话到嘴边又有些犹豫。因为这条商路不太适合普通人,而且还得对方非常可靠。 自己与许逢原才相识短短一天,没有这种合作的基础。 正文 102 入住公府 “沈案首,你是不是有解决之法?” 看着沈忆宸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许逢原心中燃起了希望,这位可是应天府大名鼎鼎的年少英才,说不定能想到常人所不及之处。 “没有。” 沈忆宸摇了摇头,最终还是没有把自己的方法说出来。 因为他所谓的方法,说穿了就是与叶宗留等人去干走私,把货物卖到倭国去。 瓷器、丝绸等等物品,别说是放在倭国,就算放在这个时代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称得上是硬通货,利润至少能达到本土市场的五到十倍。 但问题是明朝的海禁,一直到隆庆帝才正式解除,距离现在还有一百多年历史呢。 如果仅仅是违反海禁也就罢了,毕竟这种事情自己只是给出一个方案,做不做还得看许逢原自己的选择。 不做对方传播出去,也无法因言定罪,做了本身就是走私犯,更不会乱说。 关键还是在于叶宗留等人目前官府通缉犯的身份,虽然还没有到真正的举旗造反地步,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与他们打交道是要冒着巨大的风险。 没有绝对的信任,一旦走漏风声,后果将是灭顶之灾,就连自己都会受到牵连。 所以沈忆宸哪怕很清楚货物走私到倭国能赚大钱,也不敢在这种没有彻底了解对方底细的前提下,就说出走私门路。 “唉,是在下病急乱投医了,沈案首怎会了解商贾之事。” 许逢原摇了摇头,沈忆宸怎么也是成国公之子,正宗的勋戚子弟,商贾这种自降身份的事情怎么可能有所涉及。 “抱歉许兄,鄙人帮不上忙。” “谈何抱歉,这事本就无关沈案首。” “对了沈案首,今日看你赶早出门,是有何要事吗?在下对于京师相对比较熟悉,说不定能帮上忙。” 今天早上起来,许逢原本来打算继续找沈忆宸畅聊的,结果没想到他早早就已经离开。 昨夜宿醉还赶早出门,必然是有什么要紧事情,虽然自家现在也面临生意上的难题,不过说不定能帮上点忙。 “正准备与许兄说这事,在下是回会馆取行李,今日就要离开。” “沈案首不是要准备乡试的吗,为何如此匆忙离开?” “鄙人已寻到其他住址。” “那沈案首的新址在京师何处,这样空闲之时在下也能登门拜访,继续把酒言欢一场。” 本来沈忆宸是没打算告知自己要搬到哪里去,结果没想到这许逢原,还打算来找自己喝酒。 于是他只能回道:“成国公府。” 听到是公府,许逢原脸上表情由兴奋变成了怏怏,要是别的地方都还好说,成国公府那是真进不去啊。 “唉,那以后想要见沈案首一面,可能都难了。” “没事,有缘自会相见。” 沈忆宸说完之后,就拱了拱手算是告别,然后转身前往二楼的房间去取行李。 他跟阿牛两人所携带的东西都不多,很快就收拾完毕,下楼与王掌柜结算了房钱。 只是在离开会馆的时候,走出老远都还能看见许逢原站在门口,那依依不舍的目光让人看到,恐怕会误以为是不是有什么断袖之癖…… 再次来到成国公府,有了令牌之后门房态度恭敬许多,这东西代表着的可不仅仅是进出凭证,更多是成国公的重视。 除了成国公直系跟极其亲信之人,其他人是不可能拿到令牌随意进出公府的。 西厢房别院处,吴管家早就已经等候在此,看见沈忆宸过来,立马招呼下人接过他手中的行李,并且领进了小院。 “沈公子,这是三小姐未出阁时居住的院落,不过已经空置了数年。院内家具用品什么的都叫人给换过,另外还补充了一些书籍文具。” “沈公子,你看看是否还缺了什么,老仆叫人一并给补上。” 听着吴管家的话,沈忆宸扫视了一眼屋内,家居用品基本上都已经全部换新。 书架上除了常规的四书五经以及注释外,还有着最新的时文集、八股范文选集等等。 书桌上笔墨纸砚什么的,也都准备妥当,单从纸张的雪白程度上看,远比沈忆宸以往自用的宣纸强上许多,可以说吴管家这方面用心了。 “各方面都好,谢过吴管家。” “沈公子毋需客气,这是老仆应做之事。” 说完之后,吴管家从身后叫出来两个女婢说道:“沈公子仅有一好汉跟随,很多事情恐有不便,这两位女婢就留下来以供使唤。” “你们两个,还不向沈公子行礼。” 叫出来的这两名女婢,齐刷刷的站在沈忆宸面前,侧身行礼道:“婢女小兰,婢女小竹,见过沈公子。” 别的方面都还好说,就是留下两个婢女,沈忆宸还真有些不习惯。 另外一点就在于,这种“朝夕相处”的婢女是成国公的人,相当于自己一点隐私都没有了,他不太放心。 而且话说回来,就算是自己想多了,成国公才懒得关注小虾米,沈忆宸也难保别人没有这份心思。 当年母亲经历过的事情,沈忆宸可是记忆犹新,相信国公夫人林氏肯定也清清楚楚。连当家嫡夫人都能遭逢“意外”,自己一个外人就更加没有保障。 “吴管家,在下已经习惯独处一人,有什么事情招呼阿牛也已足够,这两位婢女就不必了。” “沈公子,是有何处不满意吗?” “没有,仅仅个人喜好罢了。” 吴管家对于沈忆宸在应天的生活环境也很清楚,他没有经历过真正勋戚子弟的锦衣玉食,更没有奴仆成群的照顾。 所以这种不习惯,还是可以理解的。 “既然沈公子如此说了,那就暂且不安排婢女,如若哪日觉得不方便再与我诉说就好。” “好。” “如无要事,老仆就不打扰沈公子了,先行告退。” “吴管家慢走。” 沈忆宸拱了拱手,礼送吴管家离开小院。 看着公府众人离开,阿牛把房门给关上之后,重重呼出一口气说道:“宸哥,不知为何在公府总感觉有股压力,我刚才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出错。” “别说是你了,就连我都有。” 沈忆宸笑着回了一句,别看他举止得当,但恰恰就是太过于得当,本身就代表着是一种拘束。 但这也是正常,堂堂超品公爵府邸,自己一个称得上是外人的婢生子,那有随便放肆的资格? 没入宗谱,不算宗亲这句话,沈忆宸可是记得清清楚楚,身为外人,就得有做客的觉悟。 不过为了缓解下阿牛的紧张,沈忆宸还是补充道:“这也不是多大事情,慢慢就习惯了,再说这西厢别院也没有外人,你想做什么都可以由着性子来。” “等来日如若能高中举人,我们再搬出去就是。” 古代有句俗话叫做“穷秀才,金举人,银进士。” 这并不是说举人身份地位就比进士高,而是中举之后,收入各方面与秀才功名相比较,将产生一种质变。哪怕就是后面再中进士,提升幅度也不如秀才到举人这步。 这点就如同中秀才是阶级质变一样,反正都是见官不跪,中举人莫非还能踩在板凳上,比官员高出一头不成? “宸哥,都听你的。” 阿牛只是有种见大世面的紧张感,其他也并没有什么,有了沈忆宸这两句宽慰就安心许多。 放置好行李,沈忆宸与阿牛两人便在成国公府住下。几日下来说实话除了公府这块招牌外,其他处与客栈也并无多大不同。 每日除了有家仆送来吃食,就没有任何人打扰,可谓相当的幽静。 就在沈忆宸逐渐适应了京师生活,考虑着是不是要去拜访一下乡试主考官,以及业师林震所给的人脉时,小院里面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位也不是别人,正是成国公的嫡长子,沈忆宸的大哥朱仪。 上次见面,还是在成国公府家宴上,当时两人只有简单的一句对话。相比较朱佶,身为嫡长子的朱仪,还是有着几分大哥风范的,至少知道在重要场合之下维系表面平和。 不过双方关系,也就仅此而已,哪怕幼年沈忆宸还在成国公府居住的时候,也跟这个大哥没多少交流,现在就更没有了。 “我这几日不在公府上,听闻你进京赶考入住在公府,所以过来见见。” “谢大公子关心。” 沈忆宸表现的很客气,哪怕并无感情,甚至某种意义上关系尴尬。 只要对方不主动招惹,表面上的礼仪沈忆宸从来都是做到十足。 “毋需客气,毕竟你我身上有着相同血脉。” 这句话出来,可是把沈忆宸搞的有些懵,啥时候朱仪与自己关系有这么亲近,都论起相同血脉来了。 是不是下一步,还要展现一下兄友弟恭? 看到沈忆宸没有接话,朱仪并不在意,转而说道:“我从父亲那里得知,你想要引荐翰林侍讲周大人。” “恰好我与周大人熟识,如果方便的话,我明日可以带你一同前去拜访。” 朱仪的话,让沈忆宸有些心动,毕竟成国公朱勇打声招呼的效果,肯定比不上有人带自己入府引荐。 只是他有些不明白,朱仪为何要这样做。就算自己是个婢生子,威胁不到他袭爵的地位,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成为不了他的助力。 与成国公打交道多了,也见识过朱佶敌视的态度,再加上公爷夫人林氏的威胁。 现在的沈忆宸,对于成国公任何一人,都抱有防备之心,哪怕这个所谓的大哥朱仪也不例外。 正文 103 无法认同 既然不知道对方葫芦里面到底卖的什么药,那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况且引荐的好处太明显,沈忆宸思索过后点头回道:“那就劳烦大公子了。” “嗯。” 朱仪点了点头,然后目光打量了房间内一圈。 “这间屋子曾经是三妹居住地地方,出嫁之后我也从未再来过,今日再次到来,倒是让我想起来许多往事。” 说完之后转而看向沈忆宸:“你对于三妹已经没多大印象了吧。” 对于成国公三女儿朱静,沈忆宸只是在小时候见过几面,毕竟婢生子就算住在内宅,与真正的成国公子女还是有着些许区别。 对于她的印象,几乎跟之前的陈青桐差不多,很模糊了。 “只有些孩童时期的残存印象。” “是啊,你也已经搬离公府多年了。” 这句话让沈忆宸又不知该如何接,到底是该认同搬离公府好呢,还是心有不服呢。 主要是看不穿朱仪的真正想法,沈忆宸回答就有诸多顾忌。 可能也是感受到沈忆宸的不自然,朱仪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淡淡回道:“如果在京师需要什么帮助,找寻父亲大人不方便的话,也可以找我。” “明日一早我会备好马车,到时一同前往周大人府上。” “是,大公子。” 望着沈忆宸还是那份陌生客气的态度,朱仪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这座西厢小院。 看着朱仪背景远去,阿牛这才凑了过来问道:“宸哥,这个大公子,就是你的大哥吗?” “算是吧。” 血脉这种东西无法否认,加上自己也跟朱仪无仇无怨的,况且对方刚才还准备帮自己一把,所以沈忆宸也没有抱有什么敌意态度。 “看着还好,有老大风范。” 阿牛嘴中的这个老大,可不是李达他们那种街头老大的意思,而是有着长子风范。 有一说一,朱仪外界评价也是为人廉静持重,日后成国公爵位传递到他身上,虽然没有什么进取的可能性,但也不会犯大错,属于守成之人。 “可能吧,我不知道。” 沈忆宸笑着回了一句,阿牛这种市井小民的成长经历,是无法理解高宅大院中的竞争与残酷。 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想要得知一个人真正的品性,永远都不能只看表面。 一夜很快过去,第二日沈忆宸洗漱完毕,随意吃了点送来的早餐后,就前往公府车房,准备与朱仪一同去拜访翰林侍讲周叙。 谁知他来到车房的时候,却发现朱仪早已等候在那里,别的不说,身为顶级勋戚之后,有这份守时观念可不容易。 “见过大公子。” “毋需客套,上车准备出发吧。” 朱仪摆了摆手,然后示意沈忆宸上车。 两人坐上马车,车夫缓缓的行驶在京师街头,不知是成国公府的马车比较高级,还是皇城石板路修的比较好,反正颠簸感远低于沈忆宸之前做过的进城马车。 看着沈忆宸的目光始终望向窗外,朱仪于是主动找话题开口道:“周大人诗赋出众,才华横溢,你所作的那几首诗词,应该很能得到他的欣赏。” “不过周大人秉性刚直,事事以社稷为重,有敢于犯颜直谏的精神。所以在见到周大人之后,切不可表现的功利心太过,否则会适得其反。” 朱仪这是在提醒沈忆宸见到周叙后,应该要注意的方面。虽然这次拜访的意图很明显,就是想要在乡试中混个熟脸,取中的某些方面占据优势。 但是你不能把心中所想表现出来,更不能露骨的暗示徇私。 周叙此人是个传统士大夫文人,爱憎分明,欣赏就会主动看好帮助,刻意巴结讨好,反倒会坏了在他心中印象。 “谢大公子指教,我会注意的。” 沈忆宸诚心道了声谢,他对于明代历史的上帝视角,更多在于一些大事件跟知名官员。 诸如周叙这样的普通翰林侍讲,性格如何、爱好几许就两眼一抹黑,纯粹靠着临场应变去交流。 现在有人可以提前告知周叙品行,避免无意间踩雷的风险,自然得感谢对方。 面对沈忆宸始终保持着礼数,朱仪开口说道:“现在都你,比以前要沉稳内敛了许多。” “可能与各自的成长经历不同有关吧。” 沈忆宸笑着回了一句,毕竟自己也没有公爷嫡长子的基础,没本事之前不内敛点,恐怕早就已经栽跟头了。 “其实父亲大人这次让你入住公府,也是很器重于你,如果合适的话,可以选一良辰吉日拜祭祖先写入族谱。” 突然从朱仪的嘴中听到入宗谱的事情,着实让沈忆宸有些意外。 “这是大公子的想法,还是公爷的意思?” “两者都有。” “公爷那边暂且不谈,为何大公子会关心起我入宗谱之事?” 成国公想让自己入宗谱的意愿,无非就是一荣俱荣的那套观念,放在父亲身上没什么问题,自己未来科举道路上的任何成就,入了宗谱成国公府都与有荣焉。 但是朱仪现在可没有袭爵,旁边还有朱佶虎视眈眈着爵位。自己这个婢生子成为庶子,对于他并没有明显的益处,甚至某种意义上来说,还多了一个竞争对手。 哪怕这个竞争对手只是名义上的,并无多大威胁。 “你很早就想问了对吗?” “没错。” 沈忆宸点头承认,从昨天朱仪向自己示好开始,他内心里面就充满疑惑。 父子亲情都不靠谱,莫非朱仪还会有所谓的兄弟之情帮自己? 还是别闹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法则,放在大多数地方都用得上,朱仪自然也不例外。堂堂公府嫡长子,沈忆宸不相信他会是什么天真善良的小白兔。 “因为我能理解父亲大人那种高处不胜寒的苦衷,明白只有团结一致,才能永保公府的繁荣昌盛。” “你仕途越顺畅,对于公府而言也是一种助力。” “大公子还未成为三代成国公,就已经有如此深谋远虑,在下真是佩服。” 沈忆宸语气中有着些许奚落,这不还是成国公添砖加瓦那一套吗,果然没有什么兄弟之情可言。 其实认真来说,这种想法站在他们的立场角度上来看也没错,唯一错的地方就是太过于现实。 当自己还是那个不学无术的顽劣孩童时刻,为何不愿意多关注两眼? 如果那个时候成国公可以给予两句哪怕客套的鼓励,可能对于幼时的沈忆宸而言,都是一种莫大的激励,说不定能提前改变自己人生。 因为这是来自父亲的关注,是他从小到大内心里面最渴望得到的东西! “我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父亲。” 朱仪脸上露出一抹苦笑继续说道:“你们所能见到的,是那个地位崇高,威严无比的成国公。而我却能看到他背后的谨小慎微,乃至卑躬屈膝。” “父亲大人已经位极人臣,为何还需要如此?因为他身上肩负着太多东西,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一旦走错一步,荣华富贵都会成为过眼云烟。” 某种意义上来说,沈忆宸是赞同朱仪的部分言语。 因为他知道在土木堡事变发生后,随着成国公阵亡,各方弹劾奏章简直如同雪花一般,什么锅都往他身上甩。 个人评价也从最开始的把强虏视之婴儿耳,变成了成国公朱勇好大喜功、贻误战机。 再到明代宗削爵大势已定,成国公一脉铁定要垮台,更是不义不仁、无谋无勇、凡事依阿,专守谄谀之故态等等都来了。 所以说今日的位极人臣掌控权利巅峰,谁能料想仅仅几年之后就各方面都恨不得踩上几脚? 只是很可惜,现在的沈忆宸经历过对父子亲情的失望,并且就连思维都改变了,这一套说辞已经无法再感同身受。 “你说的都很有道理,但在我们母子最需要的时候,却是被成国公所抛弃,不是吗?” 这句话出来,让朱仪瞬间哑口无言,每个人的悲欢离合各有不同,沈忆宸所遭遇的经历,同样不是他这个嫡长子能感受的。 就这样两人沉默不语,直到马车门帘外传来了车夫的声音:“禀告大公子,已到周大人的府邸。” “下车吧。” 朱仪叹了口气,率先走下马车,沈忆宸紧随其后。 周叙这种翰林官员的府邸,就远不如成国公府的辉煌雄伟。毕竟翰林院是个清水衙门,平日里面工作大多数以修书为主,想要捞钱都没有地方捞。 想要在钱财方面咸鱼翻身,要么是进入内阁六部,成为实权官员。要么就是外派学政,那给你送银子的恐怕得排出十几里地,不然日子就过的比较“清贫”。 门口的仆役也是一眼就认出了成国公府马车,立马迎了上来领路,与沈忆宸当初前往成国公府的待遇截然不同。 这里除了成国公府本身排面大之外,还有就是朱仪不是第一次来周叙府上。因为考中举人之后,就已经没有名义上学习的地方,要么就是自学,要么就是寻访翰林以及文学宗师来提升自己。 周叙诗赋出众,朱仪自然是拜访过多次,所以门房也就比较相熟。 两人走进府内,所谓的“府”其实也就是后世一间普通四合院大小,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站在正厅门前。 朱仪见到对方后,立马拱手行礼道:“晚辈朱仪,见过周大人。” 正文 104 撞到枪口 毫无疑问,眼前之人就是翰林侍讲周叙了,所以沈忆宸也拱手行礼道:“晚生沈忆宸,见过周大人。” 相比较朱仪的称呼,沈忆宸的就略微生疏了些,毕竟是第一次见面,而且他也比不上成国公嫡子的身份。 “不用多礼,都进来坐吧。” 周叙并没有什么架子,或者说当学识达到了一定程度,自然而然人就会比较有涵养。 “谢过周大人。” 朱仪跟沈忆宸二人拱手称谢,然后朝着正厅内走去。 不过当沈忆宸经过周叙身旁的时候,对方却开口说道:“公爷在下朝之后与我提及过你,应天府的小三元案首,今日一看果然少年才俊。” “周大人谬赞了,在下不过一时侥幸。” 沈忆宸表现的很谦虚,他知道这种翰林士大夫,一向不喜欢轻狂之人。 另外就是成国公的引荐,沈忆宸没有料到会如此上心,居然在下朝之后亲自诉说。他原本以为,朱勇就是书信一封,告知自己家族有个小辈准备拜访那么简单。 “科举小三元能侥幸,但林状元郎弟子身份可无法侥幸,敦声为人我是清楚的,无才无德之人,是不可能拜他为师。” 这就是为何古代把三师中“座师”排名第一的原因,哪怕是离任的业师,所带来的人脉关系好处,也远远超过家塾阶段最亲密度蒙师。 林震从翰林院修撰一职离任,理论上是周叙的后辈,双方相当的熟识。 沈忆宸能拜林震为师,就自然而然的有了状元公的背书保证,周叙如今高看一眼也就不足为奇。 “周大人,晚学真是愧不敢当。” 沈忆宸依然保持着谦虚的态度,不过把自称从晚生,改成了晚学。 一点细微的改变,就意味着双方的关系亲近了一步。 三人正厅入座,初次见面也没聊一些深意的话题,更多是增进了解的客套话。 不过周叙对于沈忆宸的第一印象确实不错,除了林震的关系外,还有就是他的几首诗词,早就随着士子传播到了京师。 明朝这种诗词中衰之世,能一下写出三首顶尖作品实属不易,更重要沈忆宸非常年轻,意味着将来有无限可能性。 聊了几句之后,朱仪就很识趣的站起身来告辞,因为今日他主要目的就是把沈忆宸引荐给周叙。 现在事已办成,如果自己还继续坐着,那么以成国公嫡长子的身份,势必会喧宾夺主。所以找个借口离开,才是引荐的正确做法。 朱仪离开之后,周叙与沈忆宸的对话明显要放松了许多,开始谈论一些关于诗词书画方面的事情。 毕竟沈忆宸的诗词名言天下,哪怕周叙身为翰林也不得不服。 只是沈忆宸对于这种话题,就明显有些尴尬了,他的真实水准可远远没有达到名扬天下的地步,聊多了就怕言多必失。 还好在这个时候,周叙突然说起了书法,这方面沈忆宸可是强项,立马把话题给接了过来。甚至引得周叙一顿好奇,把他邀请到书房里面,想要展示一下笔墨。 周叙的这间四合院其貌不扬,不过书房却称得上奢华,四面墙密密麻麻摆满了藏书,稍微有留白空余的地方,也挂上了不少名家字画。 要知道明朝购买书籍,可不像后世那么容易,藏书万卷这个词不仅仅意味着个人学识,还意味着经济实力,普通家庭能把四书五经及其注释给买齐,都算不错了。 “忆宸,老夫此生别无所好,就好读书字画。这间陋室里面所有物品,都是生平所藏,在我心中抵得万金。” 很明显,周叙对于这间书房收藏的书籍字画很骄傲,就连言语中都有着一股暗藏不住的愉悦。 沈忆宸上辈子专攻书籍字画等文物修复,对于这些自然有一定的研究,周叙的这屋子“宝贝”,刚好属于撞在枪口上了。 这下沈忆宸火力全开,口落悬河的与周叙品鉴着屋内字画。不单单作品出处,创作背景,书画风格能说个八九不离十,甚至就连纸张质地、墨石材质都能说个所以然来。 连周叙这样的翰林大家,都被沈忆宸给说到一愣一愣的,惊为天人! 以前只知道这小子精通诗词,万万没想到他对于书籍字画的研究,也到达了如此高的境界,实属天纵之才! “忆宸,老夫如今才知道,什么叫做后生可畏。” 说到最后,周叙实在忍不住感慨了一句,难怪沈忆宸会成为应天府的小三元案首,这种学识深度年轻人中简直无出其右,恐怕书画大家也不过如此。 对于这种称赞,沈忆宸表现的很谦虚,内心里面却有着一份小骄傲。这老翰林要是与自己一直说诗词方面的话题,那恐怕得把自己给说凉了。 你这跟我来讨论字画,这可是后世自己吃饭的本事,怎么可能拉垮? 俗话说得好,不要拿你的爱好来挑战我的职业,某种意义上来说,沈忆宸所展现出来的东西,就是他的职业! 一番夸赞之后,周叙甚至对沈忆宸生出了知己之心,来到自己这间书房的人不少,但可能像这位年轻后生般有共同话题的,却没有几个。 万万没想到自己快到花甲之年,还能有这么一位忘年交出现。 不过此刻沈忆宸的目光,却被角落的一副字给吸引住了,单论字的本身并无特殊之处,也不是什么名师大家所作。 真正让沈忆宸感到意外的,是这副字的落款,上面四个小字刘永乐著。 永乐,就是刘球的字,沈忆宸真是没想到在周叙的书房里面,能看到刘球的作品。 周叙也是很快发现了沈忆宸的异样,见到对方关注点是刘球诗作,他有些语气唏嘘的说道:“永乐兄是我同乡老友,我们一起在翰林院共事多年,如今却已阴阳两隔。” 刘球与周叙都是江西人,并且还是真正的同年,都生于1392年。只不过周叙比刘球要早一届取中进士,所以在科举上刘球算晚辈。 两人身为江西老乡,还一同在翰林院任职,加上性格方面非常接近,所以成为了至交好友。 如今刘球得罪了王振,朝野众人避之不及,周叙还依然把他的作品挂在书房。虽然在角落不太显眼的地方,但是上面却没有任何的灰尘,能看出来有经常擦拭的痕迹。 “刘大人乃真国士,希望他能有沉冤昭雪的一天。” 沈忆宸默默回了一句,刘球的自辩奏章还在自己这,只是不知道何时才有机会呈给皇帝。 “没错,永乐兄刚正不阿,直言敢谏,甚至不惜得罪阉贼,这点老夫远不如矣。” 能看出来周叙是真的十分欣赏沈忆宸,甚至把他给当作自己人看待了。否则以官场的圆滑跟老练,是绝对不会在一个没有表明政治立场的人面前,把王振给称呼为阉贼。 万一沈忆宸权欲熏心,转身就去投靠王振,把周叙今日之言给卖了,可能会惹来杀身之祸。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周叙的性格如此。其实在正统八年刘球直谏《疏言十事》的时候,周叙同样置生死于度外,顶着压力向英宗皇帝慷慨上疏进谏,让他要纠正臣子过失,治理弊政等等。 唯一的区别,就是在周叙的上疏之中,没有直接提及王振的名号,相当于给自己捡回来一条命。 不得不说,此时的大明朝士大夫文人,还不像明末陷入党政之后,把文人风骨给作贱一地。 像是这种惹来祸端的上疏,一般都应该交给六科给事中的言官去攻击,翰林院文官反倒没必要出这个头。 偏偏这群老翰林们不怕死,见到国家弊端都痛心疾首,希望能通过上疏改革朝政,哪怕得罪皇帝权臣都在所不惜,这才是真正的文人风骨。 “周大人言过来,同乃刚正之士,是晚生应该学习的榜样。” 沈忆宸对于周叙的言语,转而恭维了一句,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拍马屁,而是如同周叙这种文官,确实值得学习。 面对恭维,周叙只是苦笑连连,他摇头回道:“奈何老夫能力有限,不单单无法拯救永乐兄,就连他的妻儿子女都照佛不到。每每想起,都感到心中有愧。” 其实这也不能怪周叙没尽力,毕竟最终惩处是皇帝下的圣旨。翰林院在官员体系中虽然出身尊贵,但再尊贵一个翰林侍讲,也不过区区六品文官,怎么做到拨乱反正? “不知道周大人可否知道,刘大人妻儿的下落?” 沈忆宸原本的历史记忆里面,刘球妻儿并无株连,只是回到了老家。 不过在这个世界却改变了,全家都被问罪,甚至女儿还被发配了教坊司沦为官妓。 刘婉儿目前孤苦伶仃一人,好像并不知道母亲跟兄长的情况,虽然自己现在并没有能力帮助刘球平反,但至少能帮她打听一下亲人的消息。 对于现在处境的刘婉儿而言,可能是一种莫大的心理安慰。 “不知,阉贼王振为了以儆效尤,不允许查阅永乐兄家属的发配档案。否则无论如何,老夫拼出这条老命也要照拂一二!” 说道这里,周叙痛心疾首之下,眼眶甚至出现了一行热泪。能清晰感受到,对于刘球的遭遇他内心里面充满了遗憾跟自责。 看着这一幕,沈忆宸犹豫再三,终于开口说道:“周大人实不相瞒,晚辈知道刘大人之女,刘婉儿的下落。” 正文 105 乡试秋闱 咋一听到沈忆宸这句话,周叙可谓满脸错愕,他怎么也想不到,普通会见后辈闲聊书画,能得知老友之女的下落。 “忆宸,你是如何得知的?” “偶然情况下在应天秦淮画舫,遇到了婉儿姑娘。” 说罢,沈忆宸又详细的说了一遍与刘婉儿的认识经过,不过省略了一些不太方便诉说的细节。 另外就是最后那封刘球自辩奏章,沈忆宸也没有提及。 因为这是刘婉儿所托,哪怕沈忆宸认为是封鸡肋奏章,但没有绝对的把握翻案前提下,他不会交与任何人。 “阉贼真是手段狠辣,居然如此对待永乐兄女儿!” 沦为官妓这种事情,对于翰林书香门第来说,确实称得上是极致的羞辱,把直接杀了还要过分。 “晚辈能力有限,也无法拯救婉儿姑娘于水火,还望周大人能照拂一二。” 沈忆宸之所以愿意与周叙说出来的原因,就是想让他照顾一下刘婉儿。 从临行前那缕青丝字条可以感受到,刘婉儿心中的绝望之情。 说实话,如此之大的人生落差,沈忆宸并无把握刘婉儿能坚持下来。而且已经寻过一次短见,说不定还有第二次,第三次。 并且现在青楼老鸨看在她书香门第出身,本着奇货可居的心态把刘婉儿打造成为清倌人,只需伴舞奏乐,不需以色侍人。 但是这种现状能维持多久?一旦到了失身之时,以刘婉儿的心性,她会不会选择以死来保持自己的清白? 以沈忆宸的了解,这恐怕是大概率事件。 所以想要改变或者延缓悲剧的发生,只能求助有能力之人,同时还不畏惧王振。 周叙这样的刘球同乡老友,以及刚正不阿顶撞过王振的性格,完美符合这两点要求,只能告知他寻求帮助。 “好,老夫定当尽自己所能,去保住永乐兄之女!” 周叙情绪激昂的说出这句话,甚至因为激动,下意识的握紧了拳头。 说完刘球之事,自然也没有心情再聊诗词书画,沈忆宸明白此时需要一点时间给周叙平缓心情,所以他知趣的拱手告辞。 对于沈忆宸要走,周叙也没有挽留,只是说了要他有空闲时间,可以随时来到府邸拜访。 第一次见面,就能达到如此效果,已经远超了沈忆宸混个熟脸的预期。 当然这其中也有很大偶然性,如果不是周叙聊到了书籍字画,沈忆宸还没有机会展示自己所长。更加无法通过刘球之事,获得对方在人品上的认可。 不过话说回来,从当初沈忆宸看见刘婉儿跳河,选择见义勇为的那一刻起,很多事情就已经是注定的了,好人终究还是有着好报。 拜访完周叙回到公府,沈忆宸算是收心安稳了下来,毕竟最重要的主考官已经搭上关系,接下来如无要事,基本上就是勤学不辍为乡试做准备。 本来计划中的拜访老师林震人脉,也被沈忆宸给顺势推迟了。目前乡试还无需这些大佬出面,得自己考中举人之后才用得上。 另外一点就是现在已经进入到六月,距离乡试才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加上考前准备等等耽搁,留给沈忆宸的时间并不多,他没有足够的精力去经营这些人脉关系网。 一个多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段时间沈忆宸除了偶尔去到周叙府上拜访,其余基本上都是在公府读书,尽可能的提升自己学识。 因为乡试除了必考的四书五经之外,还需要考诗赋跟策论。 诗赋不是什么新鲜东西,沈忆宸现在都水平已经能勉强跟上,至少不会成为科举明显的短板。至于策论这种东西,沈忆宸之前并没有钻研过,但认真来说,也称不上是什么短板。 原因就在于策论主要是关于经史、时务、政治等方面的内容,而且不像八股文那样有严格的文体限制,能让考生稍微有自由发挥的空间。 最重要一点,就是策论与后世的“申论”形式很像,沈忆宸对于这种回答方式很有经验,唯一稍显注意的地方,就是自己答题的内容,防止被后世思维干扰而写出犯忌的东西。 时间就这样来到了八月初九,秋闱之日。 几乎还处于后半夜的时刻,沈忆宸就已经洗漱完毕,整理好必备的考试用具,准备乘坐公府马车前往顺天贡院。 临行前阿牛一直送到了公府门口,本来他还想着陪沈忆宸一同前往,不过这种想法被沈忆宸给断然拒绝了。 开玩笑,当初童子试都没让人陪,现在都已经到举人阶段驾轻就熟了,自己有那么脆弱吗? 明朝总共有十五座乡试贡院,其中顺天、江南这两京贡院规模极其宏大,高峰时候能容纳上万人考试。 星光璀璨,伴随着火把灯烛的光亮,各路秀才生员们犹如江河汇入大海一般,朝着顺天贡院的方向涌去,很快马车就被堵的动弹不得,沈忆宸只得下车步行。 跟随着赶考人群,步行了大概半个时刻的样子,沈忆宸来到了顺天贡院前广场。 真正身临此处,沈忆宸这才感受到什么叫做人海茫茫,整个前广场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赶考的秀才们,加之他们手中提到高脚灯笼,简直与天上星辰相映成辉。 这恐怕有接近万人的规模吧…… 沈忆宸忍不住小声感慨了一句,当初童子试虽然三场考试下来,估摸着也有七八千人的规模。但那是去去留留的总数,一场最高也不过两三千人的样子。 而这次是接近万人的统一考试,如此规模所带来的冲击,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明朝在正统九年之前,乡试是没有预试的,理论上只要有秀才功名,都可以报名参考。所以这就导致了往前数届不中的秀才,会无数次的报名参考下去,直到取中为止。 加之大一统王朝前中期,大多处于向上发展阶段,读书人数量也同步上升。两者相加下来乡试考生越来越多,最终有了如今这般接近万人的规模。 也正是因为人数太多考官不堪重负,正统九年明英宗下旨所有应试人员均须参加预试,由提学官考选,合格的方准参加乡试。 通过考前选拔的方式,这才把乡试人数给压了下去。不过沈忆宸刚好遇到了预试执行前的最后一届乡试,才能看到今日这般盛况。 不单单沈忆宸心生感慨,后续到来的一些生员们,看着广场上的人群,也是心中大为震撼。 “我滴娘,这人也太多了吧,不愧是两京贡院。” 明显这个也是新科秀才,第一次参加乡试,如同沈忆宸一般没见过大场面。 “这么多生员应试,不知最后有几人可以中举。” 旁边一人听闻后,用着唏嘘语气附和道。 此时看似热闹非凡,等考完之后又是几人欢喜几人愁? “十不存一。” 一名白发苍苍的老秀才,略带心酸的回了句。 其实十不存一还是高看了录取率,以沈忆宸从后世所看到的统计数据,明代科举乡试录取率大概在百分之四左右。 也就是说一百个秀才,只有四个能最终中举笑到最后。 “唉……” 这句十不存一,让本来还有些激昂兴奋的生员们,情绪瞬间失落下来,有些人还叹了口气。 谁人都想着能鲤鱼跃龙门,事实上今日意气风发的士子们,大多都会成为陪衬。 随着天色逐渐微亮,乡试开考时间也即将到来,只见这时候锣鼓喧天,有衙役高声示意道:“外帘官驾到,诸生回避!” 远处一群衙役蜂拥而来,喝退广场上等候的生员们,开辟出一条主干道出来。 同时在这群开路衙役的身后,出现了一排举牌衙役,除了常规的肃静、回避外,还有着浩浩荡荡十几块官衔牌,场面可谓甚是宏大。 举牌衙役由远及近,沈忆宸这才看清楚官衔牌上面的文字,有顺天府尹、监察御史、五军都督府等等不同级别官员,他们将共同充当顺天乡试的外帘官。 一众官员高视阔步的从参考生员面前走过,望着这八面威风的架势,很多人眼中流露出羡慕之情。 中了秀才,可以成为士大夫阶层,只有中举,你才有资格做官成为统治阶层。 想要如同他们这般威风,就得看未来这短短几日考试了。 外帘监考官到来,顺天贡院的龙门也就随之大开,考生们开始接受检查入场。 乡试的检查要比童子试严格数倍,除了允许携带已印好的草卷、正卷及笔砚外,片纸只字不许带入。 另外搜身也是绝对严格,自己主动脱衣服,左手拿笔砚,右手提着衣袜,排队站在甬道里面听候点名。 只有点到你的名字,才能走到督学面前,由两名搜检兵役搜身。整个过程往往需要数个时辰,很多考生早就已经冻的直哆嗦,身体不好的直接熬不下去。 与此同时,顺天贡院的外围,也出现了许多围观的老百姓。 他们出现不是为了看别的,就是为了看书生们脱掉衣服后白花花的pigu。毕竟这群读书文人,平常都讲究礼数,像这般有辱斯文的场景,平常可看不到。 相比较应天童子试,沈忆宸的几首诗作虽然传至了京师,但他本人相貌却无人知道,所以这次混在人群之中丝毫不打眼。 直到点名兵役喊出“沈忆宸”三字之后,引得一众人纷纷侧目,很多人心里面都暗暗嘀咕,这个沈忆宸会不会就是应天府那个写出《临江仙》等诗词的沈忆宸吧? 正文 106 解元人选 “这名字好耳熟啊,不会是应天府的沈忆宸吧?” “不太可能,应天府怎么可能跑到顺天府乡试,要考也是明年的会试春闱啊。” “但年龄相仿,沈忆宸这个名字应该同名同姓者也不多,哪能如此凑巧?” “如果真是沈忆宸就好了,他的几首诗词我倒背如流,一直心神向往之!” 对于这些议论纷纷,沈忆宸并没有做出回应,他本就不是喜好高调之人。加上在应天府童子试,被诸多人眼红嫉妒的经历还没有忘却,乡试就不想多惹是非。 来到督学面前,沈忆宸在正卷试纸的卷首位置,书写自己的姓名、年甲、籍贯、三代姓名、本经等等信息。 然后印卷官把考生信息糊上,并且用印钤记。同时印卷官还把写有自己姓名的长条印,印于卷尾位置,最后把正卷试纸归还于考生本人,就完成了整个糊名过程。 只是在这个过程之中,无论是督学还是印卷官,看向沈忆宸的眼神都有些异样。 很明显他们是知道沈忆宸的真实身份,有些意外跟好奇,为何会在顺天乡试的贡院见到他。 完成搜身检查,沈忆宸就由一名军丁领进考场,号舍位置在开考的前两天,就已经编号分配完毕。并且在号舍外张贴着考生姓名,不像童子试那样可以进场之后挑选。 沈忆宸的号舍是处于中间的最佳位置,并且还是砖瓦结构的新建号舍。 经历过几次科举考试,现在沈忆宸已经不会如同当初那般天真,认为是自己运气好。很明显能分配到这种号舍,是上面有人帮自己安排好了,不出意外就是周叙。 进入号舍之后,之前领路的军丁并没有离开,而是直接站在号舍前面看守。由此也能感受到,乡试对于作弊的管控之严格,几乎不会给考生一丁点机会。 另外乡试对于发现作弊后的处罚,同样十分严厉。一旦有怀挟文字、越舍与他人交换答卷等违法行为,要在考场前枷号一个月,然后斥革为民。 想想看之前应天童子试的朱缙,被抓住舞弊后,不过才示众一天,取消了本届考试成绩罢了,完成称得上是不痛不痒。 顺天贡院中央甬道上,建有一座全贡院最高的建筑,称之为明远楼。 “明远”二字取自《大学》中“慎终追远,明德归厚”的含义,从字面上看,还包含有明察远近的意思,是内帘主考官们主要办公的场地。 与之相对应的,就是沿着甬道向北,同样正中位置有着一幢十分威严的建筑,被称之为至公堂,这就是贡院外帘监考官们的办公场所。 乡试的两位主考官以及四位同考官,此刻就站在明远楼上,居高临下观察着整个贡院内考前准备情况。 周叙望着下面熙熙攘攘准备进入号舍的考生,朝身边同为主考官的翰林侍讲王一宁说道:“文通,如此盛况推行预试之后,恐怕再难见到了。” 乡试两位主考官,名义上并无高低主副之分,但在实际操作中,大多按照资历更老的那个为主。 周叙与王一宁同为永乐十六年进士,两人称得上是同年,实际年龄王一宁要稍长一岁,理论上应该以王一宁为主。 不过在当年进士录取排名,周叙可是会试第二名,殿试二甲第一名的传胪,这点王一宁就比不上了。 所以正统九年的这届顺天府乡试,两位主考官排名还是以周叙为尊。 “是啊,如今号舍乡试不堪重负,引发了诸多隐患。预试小考推行之后,来年大比考生将会减少三成。” 明英宗之所以推行预试制度,除了生员太多贡院将容纳不下之外,就是在正统三年顺天府乡试,贡院里面起了把大火。 虽然没有造成严重的人员伤亡,但是很多考生的试卷被焚毁了,导致诸多士子抗议,不得已只能再次重考。 为了避免此类事件再次发生,减少考生数量可谓势在必行。 “文通,不知本届大比,你看好谁能夺取解元头衔?” 考前猜测谁能取得魁首,几乎是考官们的惯例讨论了,这次同样也不例外。 “京师国子监优贡生贺平彦,才华斐然,有解元之资。” 王一宁也没有遮掩,直接说出了他心中的看好人选。 这个贺平彦是保定府案首,精通文采被优选到国子监就读,王一宁机缘巧合之下指导过他的文章,对于学识水平有过深入的了解。所以认为不出意外,将成为顺天府解元的有力竞争者。 “诸位同仁,你们呢?” 周叙又问了几位同考官,想听听看他们心中的人选,这样在最终阅卷之时,也有一个具体取中方向。 “下官曾见过昌平州生员公孙涵的文章,属实精彩。” “顺天府监生孙绍宗学识稳固,并且出身名门,希望很大。” “在下看好顺天生员马徵,书经功底扎实,家学渊源深厚。” 听闻众人的推荐,周叙脸上只是带着淡淡笑意,并没有做出评价。 因为这些生员他也有所耳闻,前两位确实以文采而扬名,至于后面这些,一个是外戚会昌伯孙忠之子,另外他女儿就是当今圣上嫡母,皇太后孙氏。 另外一个是内阁大臣马愉之子。 这两人都称得上背景深厚,如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打过招呼的关系户。 “功叙兄,你呢?” 看见周叙只是笑笑不说话,王一宁开口问了一句。 顺天府乡试最终取中谁为解元,周叙占据着很大的决定权利,除非他取中人选遭到剩余几名考官一致反对,否则基本上他看好谁,解元之争就将尘埃落定。 “等考完你就知道了。” 周叙打了个哑迷,并没有说出心中人选。其实这个名字已然呼之欲出了,那就是沈忆宸。 这段时间接触下来,沈忆宸所展现出来的人品学识,已经彻底的被周叙所认同。 甚至在周叙这位翰林心中,沈忆宸已经远远超乎了同龄人,天下生员才华共一石的话,他可独占八斗! 只是沈忆宸的身份,同样称得上是背景深厚,而且还是当红权贵成国公之子。 自己要是把沈忆宸名字说出来,恐怕听在其他人耳中,也是被打过招呼的关系户。 既然如此,干脆用文章说话,等待乡试结束之后阅卷,周叙有绝对的信心沈忆宸能够脱颖而出! “功叙兄,你居然卖起了关子,看来此考生颇为特殊。” 王一宁与周叙在翰林院共事多年,彼此脾气秉性都相当了解。 以周叙严肃刚直的性格,要是看好谁就不管不顾的直接说出来了,丝毫不在意外界的评价。如今却选择隐藏,问题肯定不是出在周叙身上,只能是那名考生身份特殊。 “准备开考了,再说吧。” 周叙依然笑了笑不予回答,与此同时顺天贡院响起了敲锣声音,意味着正统九年的乡试正式开考。 此时沈忆宸坐在号舍之中,注意力全部都放在乡试考题上面。 乡试第一场考题共有七道,分别为四书义三题,加上五经义四题。由于五经题所占比重较高,所以乡试取中的前五名,也被称之为“五经魁”。 别看考题足足有七道之多,但实际上对于字数的要求并不高,四书题答案只要求两百字以上,五经题每道三百字以上。 甚至考生要实在写的慢,还可以各自省去一道,答满五题即可。 当然,你要是少写两道题交卷,基本上就意味着主动选择淘汰出局。毕竟其他人都能完成七道,凭什么你只完成五道还能被取中? 如果这都可以的话,那么日后考生们都会有样学样,集中精力写五道题就好,七道考题的规定也将形同虚设。 另外乡试对于答题内容自由度限制非常死,更类似于基础知识考试,所有标准答案都能在永乐年间颁布的《四书五经大全》中找到。 也就是说哪怕某位考生没有一丁点的思维发散空间,只要记忆力足够强大,有着堪称机器人一般的死记硬背能力,那么也能够在乡试中举。 某种意义上来说,乡试是一场下限非常高,上限却很低的考试。每位考生只要不是浑水摸鱼上来的,基本上都能答个大概出来,不会像童子试那样错漏百出。 不过恰恰是因为限制的太死,稍有脱颖而出者,就会在一众考生中显得非常亮眼。 沈忆宸要做到的就是,如何戴着四书五经八股文镣铐,去演绎出一段与众不同的舞蹈。 认真思索之后,沈忆宸把目光放在了第一道四书题上。科举重首题,想要得到主考官们的特别关注,首题必须要无比出彩,才能力压群雄! 这道四书题为:先进于礼乐。 这道题出自于《论语》,全文为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孔子说:“先学习了礼乐而后做官的,是原来没有爵禄的平民;先做了官而后学习礼乐的,是卿大夫的子弟。如果让我来选用人才,那么我赞成选用先学习礼乐的人。” 这道题明代的张居正曾经破过,思路为那些所谓的君子不过虚有其表,并没有真正的在乎礼乐品质修养,所以才会不如乡野平民。 张居正在八股文上造诣极高,他的破题思路堪称是标准模板答案,几乎所有士子们的破题方向都会往这上面。 沈忆宸想要做的,就是挑战张居正的模板范文,在不偏题的情况下独辟蹊径。 只有这样,才能在高手如云的乡试中杀出重围,得到主考官的赏识! 正文 107 提前交卷 沈忆宸思索再三,终于在草卷上写下了破题句。 “圣人述时人尚文之弊,而示以用中之极也。” 这句话翻译过来的意思,可以大概理解为孔圣人所叙述的事情,是当时人们崇尚“君子”所带来的弊端,所以应该选择中间路线来解决。 破题的“用中之极”取自《中庸》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 直译过来的大白话,就是把控住“过”与“不及”两种极端,采用适中的方法治理百姓。 沈忆宸的破题思路,通过这八股文的破题两句,就能明显看出走在了与张居正完全不同的路线上。 张居正风格务实,直指那些做官后才想起学礼乐的是伪君子。沈忆宸堪称和稀泥,表明先学礼乐再做官,与先做官再学礼乐都不对,应该折中处理更好。 站在后世的标准上看,很明显张居正的务实观点要更吸引人,也符合他成为当朝首辅后的执政观念。 那就是在其位,当谋其政,不在乎身前身后名,只求当下能执行自己的改革政策。 沈忆宸就属于那种讲大道理的,观点并没有错误,只是放在后世眼光看待内容有些虚。 但是!凡事就怕一个但是! 沈忆宸的破题思路核心,牢牢扣住了儒家最高道德标准跟行为准则,那就是中庸之道! 无论八股文你怎么写,只要在不偏题的情况下,能符合儒家的道德精神,那么这篇文章成绩就一定不会差到哪里去。 取中基本上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排名高位也在情理之中,至于能不能名列榜首,就得看其他人有没有写出惊世之作了。 有一说一,现在的沈忆宸已经完全融入科举士子人设之中了,并且对于八股文的死板落后也无比感受身受。迫不得已之下,只能玩起这些“花活”。 看到主考官出题是偏向于务实的,那么答题方向就往政治正确上面靠,各种大道理拉满。力求在一众雷同的标准答案中,显得与众不同。 如果主考官出题是偏向于大道理的,那么去虚就实,写点扎实有实际意义的内容,反正不能泯然于众人。 当然,这种玩法风险非常高,因为主考官出题风格,往往就意味着他本人的文风喜好。 你偏偏来个逆其道而行之,不是恶心主考官吗? 所以在搞这种玩法之前,必须得摸清楚主考官的性格与文风喜好。这就是为什么,沈忆宸在跟成国公隔阂如此之深的情况下,会选择来到京师赶考,并且寻求对方帮助引荐。 周叙就是个标准的士大夫文人,醉心于学究,对于做官什么的反倒不感兴趣。 否则以他永乐十六年会试第二,殿试二甲第一的成绩,现在进入内阁都不意外,怎么可能还在翰林院当个区区六品侍讲? 沈忆宸这种符合儒家标准中庸之道的文章,绝对能对得上周叙的胃口。 首题写完,除了特地挑选出一道五经题展示才华,沈忆宸在其他考题上,就没有花费如此多的精力去搞什么与众不同了。 因为乡试虽然要连考三场,但事实上每场都只考一天,分别为八月初九、八月十二、八月十五。每场结束之后,中间有着三天的休息时间。 所以这七道考题,必须在一天之内完成,并且还有一道五言八韵诗要写。如若写到黄昏还未答完,那么会发给考生三只蜡烛,烛灭后即扶出场外。 沈忆宸没有这么多的精力,把每一道考题都写到精彩绝伦,只能挑选出四书五经各一首题,来展示自己学问的最高水平,这也是古代乡试科举的标准做法。 只不过在刨除了个人思维发挥之后,沈忆宸突然发现,按照标准答案写八股文,以自己的记忆力水平写作速度实在太快了。 仅仅午后,别的士子还在准备下半场鏖战,自己就已经把七篇文章尽数写完,只剩下最后一篇五言八韵试帖诗。 相比较之前的童子试,乡试试帖诗要求要高了一些,韵脚从六韵,提升到了八韵。不过取重比例依然没变,只要不是胡写乱写,好好押中韵脚,内容什么的并不太重要。 考虑到马上就要写完,沈忆宸就连中午吃食都懒得做了,干脆趁热打铁誊抄完毕,想着提前交卷出去吃顿好的岂不美哉? 他的这种表现,在监考兵丁眼中,却暗暗摇了摇头。别的士子都张弛有度,中午懂得吃好休息一下,这样下午才有精力再战。 眼前这名考生,一直匆匆忙忙的在写,看来是学识不佳害怕交卷也写不完,只能抓紧每一分时间了。 誊抄完毕,沈忆宸吹干正卷试纸上的墨迹,免得等下叠在一起晕墨了。历史上不是没有这种倒霉蛋,心急没等墨迹完全干透就把试纸叠在一起,等到主考官阅卷的时候,才发现糊成一团。 任你写的如何妙笔生花,这种卷面整洁度也不可能取中,只能欲哭无泪了。 “军爷,交卷。” 号舍门前的兵丁,咋一听到沈忆宸说交卷,都下意识的愣了一下。 因为往年乡试,就算有写的快提前交卷的,也不会如同沈忆宸这般早。 此时才未时二刻,换算成现代计时就是下午一点半,算上三只蜡烛的加时,沈忆宸考试就连一半用时都不到。 这小子要么就是胡写一通交卷了事,要么就是开挂了直接抄的,否则哪能有如此速度? 当然,这也仅仅是心中嘀咕,一名小小的看守兵丁可不敢多言。反应过来之后,立马禀告收掌试卷官,让他来收走沈忆宸的答卷,并且立案备查。 受卷官并不认识沈忆宸,见到他如此提前交卷,好言相劝了一句:“汝确定已经誊写完毕?” 沈忆宸坐的是居中新建砖瓦号舍,受卷官很清楚能安排在这种号舍的考生非富即贵。一般这种官宦权贵子弟,都比较年少轻狂不谙世事,还没有意识到科举对于他们得重要性。 “回受卷官,在下已经誊写完毕。” 说罢,沈忆宸把自己正卷试纸提交过去,上面已经密密麻麻的写满了文章。 如果说单纯看写满,还有乱写的可能性,但是当受卷官看清楚上面那工整无比的台阁体后,瞬间就明白眼前这名考生不可能是轻浮玩乐性格。 因为字如其人,没有沉稳的性格跟学识功底,是写不出沈忆宸这手字的。 于是受卷官不再多言,从沈忆宸手中接过试卷。然后会把试卷交给弥封官,再次确认卷首位置姓名、贯籍等等个人资料的密封状况。 确认无误之后,就将暂时登记封存起来,等所有考生交卷之后,再由誊录官把试卷再给誊抄一遍,防止阅卷主考官从字迹上认出考生是何人。 并且誊录官誊抄过程之中,还会有一名对读官负责校对试卷的文字错误,需一字一笔都准确无误。完成之后,还要在卷末书写“某某人对读无差”的字样。 否则要是考生自己写的没毛病,誊录官给抄错因而落榜,那得多冤枉。 可以说整个乡试阅卷过程繁复无比,尽可能的用各种手段,去保证科举的基本公平性。 沈忆宸起身交卷后,由兵丁领着走出考场,路过其他号舍的时候,很多考生朝他投来了惊讶的目光。这群人心中纷纷忍不住好奇猜测,到底是哪位牛人,仅需半天就能写完七篇文章。 这家伙该不会是把乡试当作童子试看待了吧,所以才会如此狂妄,等到放榜那日必然会给他好好上一课。 明远楼上的几名考官,吃过午饭后在炎炎夏日本有些发困,其中一名同考官随意撇了一眼,如同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般,立刻来了精神。 “诸位同仁请看,居然未时就有生员提前交卷,此子属实轻狂!” 乡试不比童子试,交卷早并没有诸如当堂取中的好处,所以很多有实力的考生,就算是早早写完考题,也不会赶着交卷。 必然一遍遍的认真检查自己文章,看看哪里是否有错字、犯忌的地方。 提前一点点交卷,那还能说实力使然,提前如此之多,恐怕认真检查过程都没有,只能是性格比较张狂了。 听到这么一说,其余考官也是来了精神,有几人甚至站起身来,想要看清楚交卷的考生是谁。 周叙年龄较大,近些年更是有些老花眼,所以看远处只有个轮廓,无法确认交卷者是何人。 既然自己看不清楚,那就问问别人有没有知道的,于是周叙开口说道:“诸位同仁,你们是否有看清楚交卷者何人?” “看清楚了,是个年轻生员,估摸着十几岁的年纪。” “相貌陌生,不是本届知名的那几位少年英才。” “也不是勋贵子弟,应该出身寒门。” 听着同考官们的七嘴八舌,周叙本来提起的好奇心,也逐渐消退了下来。 既然不是什么重点关注的考生,估计哪个不学无术之才,或者心理承受能力不行的考生,毅然选择提前交卷了。 这种事情往届乡试并不是没有,就如同后世高考一样,照样有人无所谓交白卷的。 王一宁却没有坐下,盯着那个交卷生员的背影看了半天,突然脑海中想起了一人。 于是他悄悄附到了周叙耳边说道:“功叙兄,那片号舍位置,好像你把沈忆宸给排在那了。” 正文 108 不速之客 乡试首场开考的前两天,内帘官们就会进入常考,然后会把考场大门给锁上,并派专人把守,以防止走漏试题等舞弊行为。 内帘官们被关在考场的这两天时间里面,工作内容自然就是出题。不过空闲时间,也会翻阅考生名单,给看中的生员以及关系户们,安排一下号舍位置。 周叙属于老学究派,为官还是比较清廉的,走他关系的考生人数不多。所以他安排的那几个号舍,就显得比较打眼,其中沈忆宸被放置在了正统三年火灾后新修建的最好号舍,更是被其他内帘官们看在眼中。 只是这种行个方便,与科举徇私舞弊什么的并无关系,就算公开都无所谓,所以大家也并不在意。 对于沈忆宸这个人,王一宁也是有所耳闻,除了诗词之外,他还听说了成国公府舞弊事件的传闻。 相比较认同沈忆宸的真才实学,在没有接触过的情况下,王一宁的思维想法更偏向于阴谋论。 那就是沈忆宸的诗词很有可能是成国公找的枪手,科举案首成绩,有了成国公府舞弊实锤前提下,相信可信度也高不到哪里去吧? 所以对于周叙的安排,在王一宁眼中并不是因为沈忆宸学识,而是认同对方那个当朝国公的爹! 现在来看,自己推测并无错误,沈忆宸属实太张扬了点,还没入宗谱当上成国公的庶子,就连乡试都不放在眼中了么? “噢,居然是忆宸。” 周叙的脸上露出一种意外神情,不过很快就被笑容给掩盖住了。 他这段时间与沈忆宸聊过几次字画文章,其他方面还只能说是欣赏认同。但是在书法上面,周叙可以用“折服”二字,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因为沈忆宸那一手台阁体太过于夸张,周叙可是跟明代大书法家,台阁体巅峰人物沈度当过同僚的,谁还能比他更能看出字体的含金量? 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沈忆宸的台阁体在周叙眼中,已经有了沈度的九分神韵。不是那种非常熟悉沈度书法之人,完全可以做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书法想要写出一手好字,必须无论寒暑常年不辍才能做到,有此等恒心毅力之人,怎么可能把乡试当作儿戏? 所以沈忆宸提前交卷,必然是有着十足的把握! 王一宁看着周叙脸上的笑容,这下他有些不明白了,以对方的性格秉性来说,遇到这种勋戚纨绔子弟,理应会非常不满生气。 毕竟这是给你成国公面子安排的号舍,结果你儿子连考都不好好考,岂不是打脸? 现在看周叙这架势,反倒还能笑容满脸的,莫非是成国公给的太多了? 当然,就算是心里面有这种想法,王一宁也不可能直说出来,毕竟文人最看重的就是脸面跟气节。哪怕这玩意就算没有,你也不能明说! 于是王一宁只能委婉说道:“功叙兄,此子行径是不是过于乖张,恐怕影响不好吧。” “乖张?年少成名者,莫不是有着一股心高气傲,文通兄,你还是要多接触接触年轻人呀。” 这句话直接把王一宁给说懵了,平日里周叙不是最讨厌年少轻狂,不懂礼数之人吗,为何对沈忆宸却如此百般维护? 看来成国公是真的给的有点多,连功叙兄这般视钱财为身外之物的铮铮文人,都堕落了…… 另外一边贡院龙门处,看守的兵役见到这么快有生员考完出来,脸上的表情同样很是惊讶。不过他们倒没资格多说什么,用钥匙打开门锁,把沈忆宸给放了出来。 从贡院出来之后,沈忆宸并没有回公府,而是找了一家饭馆先饱餐了一顿。毕竟上一餐说是早饭,实际上是在后半夜吃的,都差不多过了十几个小时了。 另外沈忆宸虽然也带了干粮吃食,但是这些东西终究没有热腾腾的饭菜可口,考完下馆子才是王道啊…… 吃饱喝足,沈忆宸一本满足的回到了成国公府,阿牛此刻正在公府面前焦急的来回踱步。 看见沈忆宸回来了,立马迎上去问道:“宸哥,考的怎么样,有没有成为举人老爷?” “哪有这么快,今日才首场,后面还有两场考试。就算考完了,阅卷也得十来天,最终放榜恐怕得半个月后了。” “好吧,我这不是心急嘛。” 阿牛也知道成绩没这么快出来,不过当看到沈忆宸,就把这些给抛之脑后了,就想着宸哥能尽快中举。 “进去吧,别搞得你比我还紧张似的。” 沈忆宸无奈回了一句,好像每次考试自己都挺淡定,反倒周围人却十分在意。 回到公府,沈忆宸一如寻常的看书写作,丝毫感受不出来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士子改变命运的考试。 只是在夜幕降临之后,西厢别院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朱仪走进小院,恰好望见沈忆宸正坐在书桌前,聚精会神的看着书,脸上表情有些复杂。 刚经历过乡试首场,就能静的下心来,这得怎样强悍的心理素质才能做到如此? “大公子。” 一声称呼打破了安静,是阿牛刚好从房间出来,看见了朱仪正站在门口。 “不知大公子到来,恕未能相迎。” 沈忆宸见状也站起身来,朝着朱仪拱手行礼。 “忆宸,你我之间,本无需如此客气。” 朱仪笑着回了一句,自己与沈忆宸是事实上的兄弟关系,而且还是在成国公府府内,礼数周全的却如同外人。 甚至是某些外人,都还不如沈忆宸规矩,越是这样流于形式,反倒意味着双方愈发陌生隔阂。 “不知大公子夜晚到来所为何事?” 沈忆宸并没有接这句话,虽然到目前为止朱仪表现的都很有大哥风范,但是公侯子弟仅仅看表面来评判一个人,那也太天真了一点。 没有绝对的信任之前,他宁愿与朱仪保持一点距离为好。 “也没什么大事,今日乡试首场,我过来想看看你状态如何。” “还好。” “今日考题可有为难之处?” “没有。” “那可有需要帮助之处?” “亦未有。” 接连几句对话下来,朱仪也能感受到沈忆宸并没有多少聊下去的意思。 “其实今日过来,除了关切乡试外,还有一件事情准备告知你。我不日将跟随靖远伯王骥,前往延绥、宁夏、甘肃诸边巡视防务。” 朱仪嘴中的延绥、宁夏、甘肃等地,就是著名的明朝九边地区。 相比较明朝末期勋戚成为了吉祥物,勋戚子弟更是成为了废物。此时土木堡事变还未发生,当年那些因为奉天靖难封爵的初代勋戚都还没有死绝,整体依然称得上武风强悍。 像朱仪这般不出意外将稳定袭爵的嫡长子,是不会走什么文官之路的。早早就被蒙荫在五军都督府任职,以便熟悉军务,为将来袭爵做好准备。 另外别看朱仪谈吐不似成国公朱勇那般简单粗暴,更类似于文人风气,实际上根据《明孝宗实录》记载,他在天顺年间跟诸位武臣在内苑比试骑射,能跃马射击两发皆中。 这种骑射水准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足以看出朱仪的武功属实不弱,二代勋戚继承人还未完全堕落。 至于靖远伯王骥,那更称得上是明代的传奇人物,文官出身领军打了三次麓川之战,最终以军功被封了爵位。 硬生生把“封侯拜将”这个成语词汇,在现实中达成了。 “听闻陕西州县数月不雨,民众日子过得很艰难,出现了许多劫掠亡命徒。还望大公子到了诸边后,能上奏天子赈灾抚民,以百姓为重。” 关于私事什么的,沈忆宸并不想跟朱仪多言,但事关大义公事,他必然会把个人恩怨给放在一边。 “噢,镇守陕西右都御史陈镒奏章,五日前才抵达京师,忆宸你居然消息如此灵通,就已经得知了西北现状?” 靖远伯王骥这次巡边,就是为了陕西大旱而去的,结果没想到沈忆宸都已经得知消息了,朱仪属实有些惊讶。 啊? 听到朱仪这么一说,沈忆宸也愣了,他只是在记忆中正统九年陕西发生了大旱。加上之前在镇江府见过流民的惨状,西边这种边疆贫瘠之地,遭灾只会比江南更惨。 所以于心不忍之下,才会提醒朱仪一嘴,结果忘记了古代消息传播远没有现代便捷,朝廷都才刚刚收到大旱的灾情奏章。 “那日我刚好拜访了周大人,他悲天悯人提及了陕西大旱之事。” 还好沈忆宸反应够快,立马把消息来源推到了周叙的身上。 对于这段时间沈忆宸时常去周叙府上的事情,朱仪他也是知道的,所以点了点头并未多想。 “对了还有一事我想你也应该知道。” “大公子请说。” “我收到家书,母亲大人已经带着二弟,乘船前往京师为来年的会试春闱做准备,到时候你们可能会相见。” 说完之后,朱仪脸上有着一丝犹豫神情,继而补充道:“忆宸,母亲大人与二弟心胸比较狭隘,与他们相处你要始终掌握分寸。” 朱仪嘴中的母亲大人,自然不会是他的生母,而是成国公的继室林夫人。 也就是说朱佶跟他妈两个人,将很快来到京师的成国公府,到时候沈忆宸相当于跟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 对于这位后妈跟弟弟的性格,朱仪可谓无比清楚,并且从小他们就对沈忆宸母子有所敌视。所以提前打个招呼,让沈忆宸有些心理准备,到时候免得被刁难。 听到这话,沈忆宸只是嘴角淡淡一笑,本以为朱仪今夜到访是个不速之客,没想到真正的不速之客还在后面。 家书从应天到京师至少也得一个月,朱仪现在收到,也就意味着林氏母子二人,最早七月就已经出发了。 提前到七月出发赶考明年的春闱,理论上是合乎逻辑的,不过沈忆宸有种感觉,这恐怕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正文 109 真正勋戚子弟 “多谢大公子相告。” 沈忆宸拱手致谢了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自己只要在成国公府一天,终究还是要面对林氏母子的。 “夜已深了,我也就不再打扰,你安心备考吧。”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朱仪也能明显感知到,沈忆宸对于他这个事实上的兄长,还有着很深的隔阂,两个人聊不到一起去。 朱仪本以为按照沈忆宸的性格,只会抬手送客,却没想到对方开口说道:“大公子,你是不是认为我跟朱佶母子之间,必然会产生矛盾?” 沈忆宸这句话是一种试探,同样是一种解惑。 试探在于后世稍微看过点宫斗剧的都能明白,这种平白无故上门来提醒你,会有人找麻烦的,多数别有用心。 甚至大概率这个告知你的人,就希望你与找麻烦之人产生纷争,从而形成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的局面,最终被他给渔翁得利。 解惑在于朱仪生母王氏死因,目前来看只有自己与母亲沈氏,以及林氏她本人知道。 不过高门大宅之内,很难保存什么永久的秘密,沈忆宸不太了解朱仪是否知道点什么,所以想要打探一下口风。 “是,因为你现在得到了父亲大人的重视。” 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对于沈忆宸聪明程度,朱仪同样有了很深的体会。 所以对方话都已经说的明白了,他也不需要再遮遮掩掩什么,干脆摆明原因。 “就算我入了宗谱,不过区区庶子,与朱佶并无什么本质上的利益冲突。” “相反大公子你与朱佶现在同为嫡子,理论上利益冲突比我大的多吧。” 听着沈忆宸这如此露骨的言语,朱仪脸上露出一抹深意笑容。 “忆宸,没想到你从小生活在府外,却对高墙内的明争暗斗如此清楚。” “你说的都没错,却忘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二弟能成为嫡子,谁又敢保证日后你不会呢?” 说完这句话后,朱仪就转身离开了西厢北院,徒留沈忆宸站在原地。 看着朱仪身影远去,阿牛这个时候凑了过来,满脸迷糊的朝沈忆宸问道:“宸哥,你与这大公子说的什么事情啊,怎么感觉一句话都听不懂。” 此刻沈忆宸面色有些严肃,阿牛没听懂,他可是听懂了。 朱佶母亲林氏是怎么上位成为国公夫人的,没有人比沈忆宸更清楚了。 古代妾室上位继室成为正妻,必须要满足两个必备条件,那就是正妻位空缺,而且自己有儿子,才能做到母凭子贵。 如若要自己母亲沈氏上位,抛开成国公本人因素先不谈,目前仅仅满足了“母凭子贵”这一条,那就是自己得到了朱勇的重视, 但是另外一条正妻位空缺更加重要,否则古代无论你再怎么宠妾灭妻,也不可能扶妾室上位。 怎么做到让正妻位空缺?林氏已经演绎过一遍了,朱仪的意思莫非是再上演一次? 如果真是这样意思的话,那就意味着朱仪已经知道了当年自己生母病逝的背后另有蹊跷,甚至是得知了与林氏有关。 沈忆宸之前接触过的勋戚子弟官二代,大多数层次偏低并且在家族内没有袭爵希望,所以更多成为了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 现在见到朱仪这种接受精英教育,并且按照接班人培养的正宗嫡长子,才能明显感受到两者之间的差距。 能力、城府、计谋通通都不在一个段位上,真是不简单啊不简单。 如若不是自己对成国公府中人始终抱有戒心,恐怕会傻呵呵的认为遇到了一位照顾有加的好哥哥了吧。 这点还真得感谢朱勇那个便宜老子,如果不是他的言传身教,沈忆宸怎么会明白对于公侯勋戚而言,亲情是多么廉价的东西? “宸哥,你怎么了?” 阿牛看着沈忆宸站在原地半天不回话,并且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忍不住再问了一句。 “没事,回屋去吧。” 沈忆宸缓过神来,并没有跟阿牛细说什么,而是转身回到了书房。 目前的信息只能得知朱仪不是什么简单人物,而且在向自己示好,流露出想要联手的意思。 但朱仪是否真的已经知道生母王氏病逝原因,这点目前还有存疑。 说不定是朱仪感受到了林氏跟朱佶野心带来的威胁,所以才会拉拢自己在公府达成实力平衡,顺带还能警告一下对方。 甚至有可能朱仪心狠手辣,把正妻嫡子当作条件与诱饵,诱惑自己去当枪帮他除掉林氏。 毕竟林氏这个成功案例就在眼前,正常情况下对于沈忆宸这种连宗谱都上不了的婢生子而言,嫡子身份的诱惑实在太大了,很难不会心动。 亦或者自己受到成国公朱勇的重视,朱仪单纯羡慕嫉妒恨,所以才挑拨去与朱佶内斗。 要知道朱佶与自己不和的消息,在应天府并不是什么秘密,双方人马在街头都唇枪舌战过几次了,刚好可以利用。 只能说可能性太多,沈忆宸一时也无法确定朱仪心中所想。刚才之所以陷入沉思,就是想在内心里面代入了朱仪的思维逻辑,由此推断出对方的最终目的。 只可惜,沈忆宸对于自己这个血脉上的大哥,了解还是太少了。 …… 三日很快过去,就在沈忆宸前往顺天贡院准备乡试第二场的时候,朱仪也已经离开了成国公府,跟随着靖远伯王骥前往陕西巡边。 并且在那夜对话之后,朱仪也没有再找过沈忆宸,两人有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就看谁最终会被利益所打动,或者继续加码。 八月十二日乡试第二场,过程如同首场一样,只是在考试内容上有所改变。 第二场考的不再是四书五经,甚至连诗赋都不考,而是“论”一道。另外在“判语”五条,以及诏、诰、表、内科任选一道作答,相当于只考三道题。 此场考试目的,不单纯看考生的学问,同样检验考生是否具备做官的基本条件。 否则一个死读书的书呆子,没一点临场行政能力,到时候取中做官简直为祸地方。 第二场考完后,紧接着就是八月十五的第三场。 这场乡试主要考经、史、时务策五道,简单点理解,就是看考生是否有安邦定国的能力,大局观如何。 这也就是为什么,科举考试最后一场殿试会有策论。因为你能考到殿试那一步,意味着已经接近了权利中枢,未来将执管天下万民。 没有足够的眼界跟大局观,是不配掌控如此大权利的。 不过在乡试里面,第二三场基本上已经沦为了形式,只要你文章里面不犯忌,哪怕写的差点也无关紧要。 甚至到了明朝中后期,重首场的风气越来越严重,只要首场所写的“四书”义试卷被取中,就连考官对其他几场的卷子,都不再认真审阅了。 明史里面有过记载,有些考生首场试卷写的非常好,其他几场答卷苟简滥劣。还有些更离谱的,连最基本的典故、格式平仄都懒得写,也能中式。 当然,沈忆宸是不会这么做的,毕竟他的目标不仅仅在于中举,而是夺取头魁。 否则来到京师向成国公低头,以及结识交好主考官的意义在哪里?还不如就在应天府本地考乡试算了。 对于解元来说,是不能存在学识上的短板。 八月十五日考试完毕,沈忆宸走出考场一身轻松,此刻正午的骄阳正盛,照的人有些睁不开眼睛。 不得不说沈忆宸乡试运气有些不错,三天考试中没有遇到什么狂风暴雨的情况,都是夏日的烈烈暖阳。除了正午时分有些炎热之外,其他都还能接受。 乡试首场沈忆宸都早早提前交卷出去吃饭,第三场策论不太重要出题又少,他交卷更是迅速。 就在沈忆宸准备找间馆子,吃饱喝足再回公府的时候,一名成国公府的仆役却从远处匆匆跑来。 “沈公子,公爷有令,让我们来接您回公府吃饭。” 接我回去吃饭? 咋一听到这话,沈忆宸感到有些好笑,成国公什么时候还有这心思,来庆祝自己乡试结束? 就算要吃饭,好歹也是等成绩出来的庆功宴吧? “你回去告诉公爷,我在外面吃过了。” 沈忆宸并不打算回公府跟成国公吃饭,自己与朱勇又没什么好说的,在一张饭桌上估计尴尬的不行,还不如在外面吃饭轻松。 “沈公子,这是公爷特地下令的,还望别为难小的。” 仆人脸上出现了一抹祈求神色,很明显沈忆宸要是不跟他回去,后果很严重。 “为何公爷一定要我回去?” 沈忆宸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以成国公的性格,是不会在意吃顿饭这种小事的。 “沈公子,你忘了今日时节了吗?” 时节? 经过仆人这一提醒,沈忆宸倒是想起来了,今天是传统的中秋佳节。 不过成国公朱勇这么想跟自己吃团圆饭,他还是感觉有些不可置信。 “好吧,我跟你回去。” 沈忆宸并不想为难下人,而且好歹也是过节,朱勇这个面子不能不给。于是在仆人引领之下坐上马车,回到了成国公府。 此刻公府大堂之内,称得上热闹非凡,满桌的佳肴美馔,时不时夹杂着欢声笑语。 沈忆宸走到了大堂门前,目光所及除了看见主座上的成国公朱勇外,还看到了他身旁一名老面孔,那就是“二哥”朱佶。 就在沈忆宸打量众人之时,一名身穿华服的妇人靠了过来,很亲热的挽起他的手臂招呼道:“忆宸,站着干嘛,还不赶紧入座。” 正文 110 解元之才 朱勇身为大明顶级公爵,虽然子嗣并不算昌盛,但他的侍妾什么的,在古代自然不可能少到哪里去。 不过今日中秋筵席,沈忆宸在正堂内只看到摆了一桌,意味着规格非常高,就连女儿都没资格上桌,侍妾这种更加不可能。 所以能出现在这里的女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朱勇的正妻林氏! 真是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朱佶跟他母亲林氏,还赶上了中秋团圆聚会。 “在下拜见朱夫人。” 古代正妻必须要用夫姓称呼,如果是侍妾的话,就用自己的本姓,所以沈忆宸把林氏称呼为朱夫人。 “不必这么客气,要知道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今日乡试肯定辛苦了,先坐下来吃饭吧。” 林氏依然一副亲近模样,如若不知道的人看见,还真会以为这是位贤良淑德的当家主母,对待婢生子都如此照顾。 “谢过朱夫人。” 沈忆宸道了声谢,然后把目光看向了成国公朱勇。 很明显自己想要入座,他才是真正点头的人。 “坐吧。” 朱勇没什么客套的废话,现在他与沈忆宸关系很微妙。 说是父子吧,又没有多少父子亲情,更没有父子名分。所以古代很多那种父子间的孝道礼仪,也就没必要做了,交流什么的相当简单粗暴。 说不是吧,血脉上的关系又否认不了,沈忆宸甚至还住进了成国公府内,属实有些奇葩。 “谢公爷。” 行礼完毕之后,沈忆宸坐在了餐桌之上,刚好与朱佶目光相对。 朱佶脸上那股不满跟厌恶之情,简直是溢于言表。他是万万没想到几个月未见,沈忆宸就已经入住公府,甚至还如同一家人般,坐在同一桌上吃中秋团圆饭。 相比较朱佶,林氏就完全不看出有任何不舒服的神情,在沈忆宸入座之后,还亲热的往他碗中夹菜,仿佛沈忆宸才是她亲儿子似的。 这一幕也是让沈忆宸明白,为何朱佶有着夺爵的野心,历史上朱仪却安稳无比的袭爵,成为了三代成国公。 就这表现,跟朱仪简直不是一个段位的选手,连他妈林氏都远远不如。 “忆宸,认真算起来,我们也是十几年未见了。犹记当年我跟你母亲虽名为主仆,却实同姐妹,只是沈妹妹性子执拗,一意孤行要离开公府,才会出现如此情形。” 听见林氏提及当年的一些事情,成国公朱勇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开口说道:“当年事情都过去了,还提它做什么?” “对,都过去了。” 林氏笑盈盈的不以为意,立马换了个话题继续说道:“幸好我跟佶儿中秋佳节赶到了京师,这才能与忆宸吃顿团圆饭,此乃天定的缘分。” 如果不是沈忆宸从母亲沈氏那里,得知了当年所发生的事情,恐怕现在还真信了林氏这番话。 这么会演的吗?真是遗憾生错了时代,否则后世影后林氏怕是有一席之地。 既然要演戏,那么人生如戏,何处不能飙演技。 沈忆宸也配合着说道:“母亲也时常在嘴上念叨着夫人的好,让我有机会一定要报答夫人当年恩情。” 沈忆宸这句话一出来,很明显林氏脸上表情有些不自然,剧情节奏不对啊,为何沈氏会跟她儿子说这番话? 但看着沈忆宸一脸纯真的模样,又不似作假。而且这十几岁的半大小子,之前都还顽劣懵懂,怎会老谋深算到如此地步? “沈妹妹有这份心就好,我可是想着有机会,再续姐妹前缘。” 林氏说完这句话后,还特地看了成国公一眼,只是朱勇一脸冷漠,丝毫看不出对母亲沈氏有什么留恋之心。 面对这一幕,沈忆宸唯有在内心冷笑以对。 可能是察觉到沈忆宸不简单,林氏后面的话,没有再往上面姐妹情深上面试探,仅仅是客套了几句。 反倒成国公朱勇比较关心沈忆宸的乡试情况,主动询问了他感受如何,对取中有无把握等等。 这一幕看在朱佶的眼中,可谓“肝胆俱裂”,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何父亲现在会这般器重这个婢生子。当年自己乡试,得到的关注还不如沈忆宸! 这一顿中秋团圆饭,吃的可谓是各怀鬼胎,哪怕沈忆宸自认为演技不错,到后面虚与委蛇多了,也感觉有些假的恶心。 不得不说,沈忆宸目前还是太嫩太年轻,达不到一名合格政治人物的标准。未来入仕之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那是官员的基本操守准则。 好不容易熬到“团圆饭”尾声,沈忆宸实在坐不住了,于是起身向成国公告辞。 “公爷,今日考完有些疲惫,请恕先行告退。” “忆宸乡试肯定也辛苦,公爷,就让他先回屋休息吧。” 林氏帮着附和了一句,始终展现出一种关怀之情。 “嗯。” 成国公朱勇点了点头,然后说道:“另外还有件事情你准备下,下月初十定国公将代天子祭祀祈谷坛,朝中部分勋戚文武官员将陪同祭祀,到时你与我一同前去。” 这句话出来,始终带着一股亲和微笑的林氏,脸色终于变了。 勋戚代皇帝祭祀京师的九坛八庙,在明朝属于常规项目,某种意义上当皇族被当猪养后,勋戚就代替了部分皇室宗亲的功能。 代天子祭祀可是大礼,到时候勋戚文武百官场面盛大,以往这种时刻,有机会陪同的勋戚子弟都是袭爵的嫡子。 因为除了祭祀之外,这也是一场权贵阶层的社交活动。总不可能等到袭爵成为了公侯,才发现满朝文武自己一个都不认识吧? 成国公以前都是带着朱仪一同前往,现在朱仪去了陕西巡边,理论上要带家族子弟见世面的话,应该是朱佶陪同。 结果朱勇却偏偏点名了沈忆宸,这背后可就大有深意了。 朱佶面色非常难看,他想要向成国公据理力争,明明应该是嫡子的机会,为何要让一个没入宗谱的婢生子去。 不过话到嘴边硬生生的咽了回去,他可不敢在朱勇面前放肆。 可以说沈忆宸跟成国公的对话方式,别无分店。 “公爷,要不也带着佶儿去见见世面吧。” 其他事情林氏还能隐忍,这等机会她可不能忍! 不单单是朱勇的重视问题,而是在勋戚跟文武百官面前亮相,事关嫡子的身份跟尊严。 沈忆宸去朱佶不去,旁人眼中自然而然会认为成国公放弃了二儿子,这种印象之下别说在勋戚官员之中经营人脉,为日后夺爵做准备,恐怕就连现在的身份地位都将一落千丈。 林氏这么一说,朱勇也意识到自己安排有些不妥,于是点了点头回道:“那朱佶到时也一同前去吧。” “谢父亲大人。” “谢公爷。” 两人同时道谢,然后沈忆宸转身离去,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看着沈忆宸离去的背影,林氏眼中闪过一丝慌张,她突然意识到沈忆宸的事情,远没有自己之前想的那么简单,好像已经脱离了掌控。 沈忆宸上演着“家庭伦理”危机,顺天贡院阅卷的聚奎堂内,几位考官们正在紧张的进行着阅卷工作。 要知道乡试结束之后,试卷限定在十天内阅完,并且阅卷官仅主考官跟同考官六人。哪怕不算乡试后两场,单论首场接近万份的试卷,平均到每个人也有一千多份。 所以明代乡试阅卷,不可避免的会出现仓促突击,敷衍塞责的情况。直到预试小考制度执行,把乡试人数给压了下来之后才缓解了些。 周叙的面前摆放着堆积如山的试卷,这些都是同考官评阅过一遍后的优秀文章,交给他来进行复阅,最后决定是否取中。 只是哪怕如此,复阅的考生试卷依然很多,灯烛烟熏火燎之下,周叙可谓是老泪纵横…… “功叙兄,这篇文章写的属实不错,破题清晰明了,每股的结构严谨,堪称经魁佳作。” 王一宁看到了一篇心喜的文章,很是兴奋的想要推荐给周叙,只是对方却兴致索然,摆手回道:“既然能入文通兄的法眼,那自然是不错,放一旁吧。” 几乎是这边话音刚落,堂内那边一同考官激动起身,把试卷递到周叙面前说道:“周大人,此文大气恢宏,圣人之言完美贴合,可为高荐。” 所谓高荐,就是同考官重点推荐的文章,并且会在试卷上用青笔画个圈,防止被主考官忽视了。 正常情况下,画圈提交上来就可以了,很明显这位同考官实在太喜欢这篇文章,所以当面推荐。 “好,钱大人辛苦了,本官会着重点读。” 周叙依然客套打发了,这倒不是他玩忽职守,而是周叙本来就有些老花眼,长时间在烛火之下审阅试卷,加上年事已高,此刻精力上有些撑不住了。 抿了一口茶水,又揉了揉眼睛,周叙强打着精神拿过下一份试卷。 这份试卷上面也被青笔画了个圈,表明是同考官看好的高荐试卷。周叙本来是抱着平常心看待,只是当他看见首题破题句“圣人述时人尚文之弊,而示以用中之极也”的时候,瞬间眼神都亮了,困意全无! 待他把整篇文章看完,颇有种神清气爽之感,现在周叙明白为何其他同僚会如此激动,那是因为还没有看到让自己振奋的好文章。 现在手中这篇,把儒家“中庸之道”的精神描写的淋漓尽致,并且引经据典学识无比渊博,有些圣人言就连周叙都没想到还有如此妙用。 情绪亢奋激昂之下,周叙干脆拍桌而起喊道:“写的好,此文大赞,有解元之才!” 正文 111 乡试第一 聚奎堂内的其他几名阅卷官,突然被周叙这声大吼给吓了一跳。 特别王一宁年纪也大了,大半夜的经不起这种咋呼,捂着胸口缓了好半天,才把这口气给捋顺了。 “功叙兄,到底是何等文章能让你如此激动?” “文通兄你看看,这篇文章属实精彩。全文立意高深、气势舒达,特别破题紧扣住中庸之道,与其他文章思路截然不同。” “写这篇文章的考子,可谓大才啊。” 听着周叙的称赞,王一宁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身为同僚他知道对方是几十年的老学究了,轻易不会给某位考生下这种评语,所以此文必然有过人之处。 “那老夫也来品鉴一下功叙兄口中的奇文。” 王一宁接过这篇试卷,看了几眼之后就忍不住点头,确实如同周叙所说的那样,此文写的非常不错,有问鼎解元的资格。 “功叙兄眼光独到,只是不知此文是哪位考生所书?” 提前与主考官混熟脸拉关系的做法,并不是只有沈忆宸一人所为。几乎有点家世背景的考生,或者才气扬名的士子,都会有类似的举动。 顺天府很多才子文人,在乡试之前都会主动把自己所写文章,递与主考官或者其他翰林学士们评阅。 一方面是期望这群儒学大师们斧正,找出文章中的缺点与不足,来提升自己的学识水平。 另外一方面,自然是希望自己的文章,能在主考官们心中留下个好印象。并且文风这种东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点,一旦主考官印象深刻,哪怕糊名也能大致猜测出文章是何人所写。 所以投递文章这种方式,相当于文人雅士的“作弊”,哪怕传播出去也不会造成众人非议,相反还会被世人所推崇,认为这是伯乐眼光独到。 当然,这种方式风险也有,万一主考官认错人,那就尴尬了。 历史上北宋苏轼有一年做了主考官,阅卷时候发现有篇文章的很像自己门生,于是就给予了这位考生高分。 结果放榜一看,自己门生并没有高中,这才明白是自己认错人了。 这届乡试知名考生的文章,王一宁基本上都看过。这篇八股文破题思路独特,文笔甚佳,有着独特的个人风格,理论上是能认出来的。 只是王一宁在脑海中搜索了半天,硬是想不出能对上之人,所以才开口询问了周叙一句。 “这个……” 王一宁这个问题,还真是把周叙给问倒了,他也不知文章是何人所书写。 因为沈忆宸去周叙府上拜访,基本上没聊什么文章诗赋,更多关注点在书法跟刘球事件上面。 主要原因还是在于沈忆宸,他面对周叙这种真正的翰林大家,科举传胪级别的高手,属实心里没什么底气。担心自己那平庸的诗赋水平会露馅,所以扬长避短,更多展现自己的书法所长。 于是这一波操作下来,周叙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并没有看过沈忆宸的文章,怎么阅卷给他优待呢? 想到这点,周叙有些震惊了,应届考生上门拜访主考官,都是带着一些小心思来的,这点双方都心知肚明。 千年科举下来,也已经成为了约定俗成的方式,周叙哪怕身为老学究也并不反感考生这种行为,只要有真材实学,关注优待一下对方又何妨? 明经取士,不就是为国求贤吗? 沈忆宸拜访自己,却又没有展示文章以求在科举上优待,这点非常不符合常理。 莫非是自己低看了沈忆宸,此子上门拜访,单纯就为了书法文学上的交流?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沈忆宸得品行高洁到何种地步,才能做到面对科举取中诱惑,都不为所动的。 古之圣人,也不过如此吧? 沈忆宸是不知道此时周叙的想法,要是知道的话,恐怕自己都得懵了。 万万没想到心虚做法,现在却成为了圣人行径,还能这样理解的? “这个老夫也猜不到是何人所著。” “功叙兄都猜不到,看来本届顺天乡试真是人才辈出。” “那此卷就放到一边,等待最终排名吧。” “就依功叙兄所言。” 沈忆宸的试卷,就这样被放在了最优等的行列之中,等待乡试最终排名。 几日之后聚奎堂内,此时几位阅卷官脸色,都愈发憔悴了。 房间内堆积如山的试卷,此刻也都已经审阅完毕,一百三十五名取中生员的试卷被挑选出来。其中有十份,将参与最终的解元与五经魁排名之争。 不过真正有实力竞争解元的,是摆放在周叙以及王一宁面前的两份试卷,身为应天乡试的主考官,他们才拥有排名决定权。 “文通兄,这两篇文章在老夫看来不相伯仲,不知你意下如何?” 周叙嘴中的两篇文章,其中一篇为沈忆宸所写,而另外一篇,就是之前王一宁称之为经魁佳作的文章。 那篇文章破题思路偏向于后世的张居正,以务实为主,刚好与沈忆宸属于两种不同风格,确实在伯仲之间。 “一切还以功叙兄评断为主。” 虽然明朝主考官并没有明确的主副之分,事实上大家心里面都明白,这不过是周叙客气一下而已,以示自己并没有私心一言堂。 官场混连这点眼力劲都没有,那估计早就凉凉了。 不过王一宁还是有些私心的,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把自己看中的试卷往前略微推了一点,以表达自己态度。 周叙就算老学究不擅长做官,好歹也是在京师官场混了几十年,这点暗示还是看得出来的。 所以他把目光看向了几位同考官,想要询问他们都意见。 “下官认为,王大人所荐的文章内容扎实,没有奢华之风,兼具经世致用,可当解元佳作。” 正常情况下,同考官都是跟着首席主考官眼色走,不会生出什么反对意见。 但是周叙已经几十年在翰林院没挪窝了,高升的可能性也不大。 而如今内阁三杨中的杨士奇今年病逝,杨溥年事已高准备致仕,替补的内阁首付马愉身体不太好,目测也撑不了多久就得乞骸骨,这下相当于内阁空了大半。 传言王一宁将升为礼部侍郎,以院部大臣身份补缺内阁,前景明显要远超周叙,此时不抱大腿,更待何时? “在下认为周大人所荐文章更好,中庸之道乃吾等儒生毕生所追寻的大道,此考生能学以致用写入文章,当摘取魁首!” “下官持有反对意见,我认为……” “大道岂容辩驳?在下不认同……” 谁也没想到,聚奎堂的阅卷官们,居然会因为两份考生试卷而分为了两派,开始争论的不可开交。 “诸位同仁稍安勿躁,此事还是请周大人定夺!” 王一宁出声平息了一下聚奎堂内的纷争,并且把皮球踢回了周叙这里。 此时周叙也有些骑虎难下,如果没有这场争论,估计他直接取中自己心仪试卷就完事了。 结果现在出现了争议,自己再偏向于所好文章,恐有独断专行的嫌疑。 周叙这种老学究,可是最在乎文人声名的。 “既然诸位同仁难以做出评断,那干脆就把二三场的试卷给挑选出来,再来分个高下如何?” 听到这个方法,其余阅卷官也觉得合理,分分点头道:“ 周大人所言甚是。” “如此甚好。” “下官这就去找寻剩余场次的试卷。” 很快沈忆宸与竞争对手的二三场试卷被挑选出来,众考官站在桌前一齐审阅。 第二场的“论”、“判语”、“诏、诰、表、内科”三题,两个人都写的平平无奇,属于达到及格线水准,并没有什么高下之分。 但是到了第三场的策论,沈忆宸的文章堪称是碾压了对手,格式、内容、观点等等,都比竞争对手高出了不止一个档次。 甚至从文风上看,完全不像是一个应届的新科生员,更像是官场老手所写,风格甚是老辣! 见到这一幕,周叙脸上出现胜利者的笑容,然后定调道:“诸位同仁,本官点取玉字柒号考生为甲子年应天乡试解元,可有异议?” “吾等无异议。” 周叙本就有强行取中解元的权利,现在更是用考生实力说话,怎么可能还有异议? 哪怕之前争论的同考官,此刻都心服口服,技不如人有何好说的? “既然如此,那就取来考生墨卷,进行拆封核对吧。” 乡试誊录后交与主考官审阅的试卷,叫做朱卷,因为是用红色的墨笔誊录的。 一旦决定取中名次,就得取出封存的考生墨卷,然后进行核对。确认无误后,才算正式取中,并且可以张榜公布名单。 很快沈忆宸等人的墨卷,就被试卷官给送了上来,哪怕还没有拆开糊名的弥封,单单看试卷上的那手字,周叙就已经认出考生是谁了,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惊喜之情。 同时身旁的王一宁,看着递上来的墨卷,却暗暗叹了口气。 因为他也早就认出试卷考生是谁,现在得以确定输了解元之争,自然有些气馁。 随着弥封被拆开,卷首上面考生贯籍名字等资料,也浮现在诸位阅卷官的眼中。 解元试卷卷首位置,工整的书写着一行小字。 “应天府江宁县生员,沈忆宸!” 正文 112 放榜唱名 “居然是沈忆宸!” “之前听闻过沈忆宸来京师赶考乡试,我还以为是谣传。” “此子文采居然到了如此地步!” 几位阅卷考官啧啧称奇,他们万万没有想到顺天乡试的魁首,会被一个“外来户”斩获。 并且更为离谱的是,这个解元头衔并不是主考官个人钦定的,而是众考官共同推选出来的。 相当于沈忆宸的解元头衔没有任何水分,完全靠自己文笔跟实力胜出。 同时第二份试卷的弥封也被拆开,显露出“顺天府大兴县生员贺平彦”的字样。 看见自己猜测果然没错,王一宁忍不住再次摇头惋惜。 这个贺平彦是京师国子监的优等生,虽然并未拜在王一宁的门下,但时常到府上讨教学问,就如同沈忆宸拜访周叙一般,只不过要频繁的多。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这个贺平彦,乃当今吏部尚书王直的外甥。只是此子秉性低调,也没有沾染上纨绔子弟的习性,所以知道这层关系的人不多。 王一宁非常欣赏这名年轻人,这种欣赏与吏部尚书王直并无多大关系,更多是认为贺平彦天资聪颖还勤奋向学,未来前途将不可限量。 所以对于王一宁而言,贺平彦不是门生,却胜似门生。 现在眼睁睁的看着贺平彦输在了策论这种细枝末节上,成为了第二名亚元,怎能不感到惋惜? 要知道无论在什么年代,甚至可以扩大到任何竞技项目中,别看第一跟第二仅相差一名,双方受到的关注度,却远远不在一个层面上。 因为第一是绝对的胜利者,而第二名,还担负着失败者的名称。 “功叙兄,当初乡试首场的时候,看着沈忆宸提前交卷离场,还以为此子年少猖狂,肆意妄为。” “现在看来功叙兄说的没错,年轻人如若不气盛,那还能叫年轻人吗?” 听到王一宁说出这句话,在场的其他同考官脸色神情更加惊讶了,原来当初乡试首场第一交卷的考生,居然就是沈忆宸! 这家伙提前如此之多,还能取中解元,到底得多强啊? 看着众人惊叹神情,周叙心中满是得意之色,他估计事先也没想到自己都这个年龄了,还能以一名年轻人为豪。 “文通兄言过了,其实认真来说,沈忆宸并不气盛,反而有种谦谦君子般的儒雅。” 本来王一宁是有些感慨心情的,结果周叙这句话,把他给噎住了。 当初在明远楼上,不是你这老小子说的年少成名者,莫不是有着一股心高气傲。今日自己不过是顺着当初的话说,又变成了谦谦君子般的儒雅? 好家伙,沈忆宸性格具体如何,你真是在反复横跳啊。 “周大人真是慧眼识英才,没想到原来早已看中沈忆宸。” “古有伯乐相马,今有周大人慧眼识珠啊。” “本以为沈忆宸这种勋戚子弟学识好不到哪里去,如今来看,是在下狭隘了,远不如周大人矣。” 听到诸位同僚的彩虹屁,周叙连连摆手道:“谬赞,诸位同仁真是谬赞了,本官愧不敢当啊。” 话虽这样说,但周叙脸上的皱纹,却因笑容而更深了…… 一番互相吹捧之后,排名工作还是要继续的。很快其余试卷的弥封也被拆开,三、四、五名的经魁,以及第六名的亚魁都认真确定好,后续的那些名次就不太重要了。 毕竟乡试不是会试,没有二甲跟三甲之区分,也影响不到做官分配。 确定了取中人选之后,自然就是填写榜单,此时所有乡试官员,包括外帘监考官都会齐聚内堂,逐一核对录取士子们的墨卷,以保证填榜不会出现错误。 不过哪怕如此,在乾隆三十五年也出现过离谱的错误,把乡试录取第二十名,写成了第十二名,估计在场官员都集体瞎了吧…… 另外乡试放榜时间也有特殊规定,那就是多会选取寅、辰两日,其中寅属虎,辰属龙,于是乡试榜单也被称之为“龙虎榜”。 正统九年八月二十八日,这天就是顺天乡试放榜时间,顺天府署外面已经站满了密密麻麻的生员,都在期待着自己榜上有名。 甚至有些着急的考生,还不断向府前衙役们打听具体发榜时辰,等待过程之中早已心急如焚。 沈忆宸此刻正坐在府署对面的茶棚里面,悠闲的品着粗茶,丝毫没有挤入人堆中打探榜单结果的想法。 要知道现在还属于夏秋之际,外面太阳正烈起码三十多度,文人们为了保持形象还得穿着长衫,不能像后世那样穿个短袖短裤什么的。 这群人密密麻麻的,万一在里面闷中暑了,以现在的医学技术不一定能抢救回来。 没取中也就算了,要是中举挂了,那真可谓出师未捷身先死…… “这位相公真是好心性,老朽在这开茶摊几十年了,见证过数届乡试放榜,还没有哪位能如同相公这般淡然品茶。” 开茶摊的老汉看着沈忆宸始终不紧不慢的抿着茶水,哪怕放榜时间马上就要来临都不为所动,这种淡定还真是生平未见。 听到这话,沈忆宸笑着回道:“反正放榜会唱名的,现在人多也挤不进去,还不如喝口茶水解暑。” 正统九年是最后一届人数爆炸的乡试,足足接近万人挤在顺天府署门口,就算沈忆宸有这份看榜的心,也没那份实力杀出一条“血路”。 想想看后世读书操场上几千人列队是什么场面,就能理解接近万人有多么壮观了。 乡试的龙虎榜,不过一张几平方大小的纸张,最多十来个人挤在前面,就能把榜单给遮盖的严严实实。 再加上人群都会往榜单处涌来,就导致了前面的人出不去,后面的人进不来。稍微靠后一点的,压根就看不到榜单上的取中人名。 后世电视上面放榜,就几十号人轻松讨论的场面,那纯粹是瞎扯淡。事实上除了考生,还有仆人随从跟看热闹的围观群众,应该人山人海才对。 为了防止踩踏事故发生,以及让更多的考生能第一时间得知取中情况,古代都会专门修建一座唱经楼,让书吏站在楼上唱名,类似于后世的大喇叭广播。 还真别说,后世现存的唯一一座古代唱经楼,也就是太原唱经楼,沈忆宸还亲身观临过。 没想到那时候的看客,如今成为了亲历者。 “相公话说的在理,却能做到这点的寥寥无几。” “是啊,这可是中举啊。” 沈忆宸长叹一口气,中举是真正能改变人一生命运的时刻,有多少人能做到云淡风轻? 就连后世高考成绩放榜时刻,都会各种网站崩溃,电话查询打爆,更别说现在了。 就在沈忆宸与茶摊老汉聊天的时候,有一名模样二十来岁的年轻生员跑进了茶棚,喘着粗气说道:“店家,有没有凉茶,给我来一碗。” “有,客官稍后。” 茶摊老汉应了一声后,就从茶壶中倒出一碗凉茶,递予这名生员手中。 “咕咚,咕咚”一碗凉茶大口喝完,这名年轻生员把碗还回去,这才发现茶棚里面还坐着一名生员。 于是他立马拱手道:“抱歉兄台,在下从远处赶来饥渴难耐,刚才举止实在不雅。” “无妨。” 沈忆宸摆了摆手,古代文人就是破规矩多,自己现在就是被束缚住了,不然他早就撩袖子扇风了,何必在这里坐着喝茶。 “不知兄台该如何称呼?在下河间府生员萧彝。” “应天府沈忆宸。” 应天府,沈忆宸? 听到应天府这三字,萧彝感到有些困惑,理论上不应该在江南贡院考乡试吗,怎么千里迢迢来到京师了。 并且沈忆宸这个名字,怎么听着好像很耳熟啊,总感觉在哪里听过。 仔细思索了一会儿,这名叫做萧彝的生员,张大嘴巴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望向沈忆宸。 “阁下莫非就是写出了《临江仙》、《剑如虹》的应天案首沈忆宸?” 目前周围也没有其他士子,所以沈忆宸点了点头,干脆承认道:“正是在下。” “久仰,久仰,沈兄的诗词在下读过数遍,没想到今日得以亲见,真是深感荣幸!” 看来沈忆宸的诗词,在大明年轻士子文人中,确实影响力不小。之前在应天会馆遇到的许逢原,现在碰到的萧彝,都对他遵从有加。 “区区拙作,不足挂齿。” “沈兄谦虚了,在下曾经迷茫之时,就被《剑如虹》鼓舞过。特别那句封侯拜将祁连外,才尽回肠荡气中,更是引以生平所愿!” 又是一粉丝…… 沈忆宸感到有些无奈,这人太出名了也不太好,走在哪里都引人注目。 就在此时,远处的唱经楼上,传来了“咚咚咚”的大鼓敲击声音。原本喧嚣无比的府衙广场,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就连对话中的沈忆宸跟萧彝,目光也望向了唱经楼方向,因为大鼓敲击就意味着,乡试唱名将马上到来。 与此同时,唱经楼上也出现了一排人影,引发了下面等候生员们的欢呼。 他们分别是以周叙跟王一宁为首的内帘考官,以监察御史为首的外帘监考官,以及新任顺天府尹王贤。 看着远处唱经楼的诸位大臣,听着府前广场上的士子欢呼,就连之前云淡风轻的沈忆宸,此刻也不由有种紧张感。 自己这一年多的秉烛夜读勤学不辍,等待的不就是今日唱名吗? 正文 113 顺天解元 正统九年甲子科北直隶顺天乡试录取一百三十五人,这是正统二年后定下的数量,后续大明一朝基本上遵守了这个基数没变。 取中唱名与红榜排名不一样,不是从第一名解元开始的,而是从第七名中举开始唱名,一直到第一百三十五人。 然后再回到第六名的亚魁,倒序往上一个个公布,直至最终的解元诞生,整个过程中充满了悬念跟期待。 后世许多选秀节目公布最终名单方式,估计也是从科举这里找的灵感。 “唱名过后,不知几人欢喜几人愁啊。” 看着下面那万众期待的眼神,周叙反倒心生感慨,他也是从童子试一步步走过来的,很清楚此刻考生们的心理状态。 没有得知结果之前,是各种兴奋期盼,当结果一旦公布,下面恐怕会出现一片狂喜与嚎哭夹杂的场景。 “自古就有‘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得意,与‘长安虚过四年花’的失意。对于士子而言,这都将是他们人生中的一次经历,周大人毋需感怀。” 顺天府尹王贤毕竟是行政官,人世间悲欢离合不知看过多少,早就没有周叙这般感性。 今日放榜之日,最重要的就是早早揭晓取中名单,至于什么欢喜忧愁都是次要,这天下哪有人人皆喜的好事? “王大人所言甚是,就劳烦书吏唱名吧。” 周叙也明白,虽然等下有很多人哭,但今天的主基调还是喜。现在烈日之下很多士子都已经大汗淋漓,时间拖延太久体弱文人恐会撑不住。 “好。” 王贤点了点头,然后用目光朝身旁的书吏示意了一下。 只听见“咚咚咚”的大鼓声音再次响起,广场上面近万人鸦雀无声,都竖起耳朵等待着书吏的唱名。 “顺天乡试甲子科第七名,广平府永年县生员赵若。” 第一个取中举子的名字从书吏嘴中唱出,在场生员们掌声雷动,大声的欢呼起来。同时眼神不断的扫视四周,想要看看到底是那个幸运儿中举。 “我中了!我中举了!是我,是我!” 人群中一名模样大概三四十岁的生员,经历过最初的错愕跟不可置信后,终于回过神来中举的就是自己。 然后欣喜若狂的不断呐喊,朝着身旁生员们强调自己中举了,场面略有些疯狂。 只是这种时刻,没有任何一人嘲笑此生员的疯癫举动,就如同后世文章《范进中举》那样,围观众人除了羡慕跟趋炎附势外,谁敢嘲笑一位新晋举人? 就连一巴掌打醒女婿的胡屠夫,事后都暗自担心不已,把范进给吹上天去了,高喊自己女婿为老爷。 “恭喜,恭喜。” “赵兄真是好文采,高中乡试第七。” “赵兄别忘了给翰林大人行礼,这可是小座师。” 最后一人的话语,倒是提醒了这位叫做赵若的新晋举子。乡试点中的主考官,虽然依旧不如会试真正的座师,但只要举人后续同朝为官,终究还是能产生一些利益纠缠的,这时座师名分就能派上用场了。 所以他赶紧平复下心情,朝着唱名楼上的周叙等人长鞠一躬。 对于新晋举子的此等作态,周叙等人也不以为意,轻点额头还了一礼。 “真是好生风光。” 站在沈忆宸身旁的萧彝见到这一幕,脸上流露出羡慕的表情,同时小声自语了一句。 对于这种神情,沈忆宸感到很理解,接近万人的考试才取中一百三十五人,按照比例下来连百分之二都不到,不羡慕被取中才出奇了。 喧嚣过后,广场上很快安静了下来,经楼唱名书吏继续喊道:“甲子科顺天乡试第八名,真定府冀州生员岑洪。” “甲子科顺天乡试第九名,顺德府内丘县生员阮子元。” 一个个取中举人的名字喊出来,下面各种恭喜祝贺场面不断上演着。 只是随着名次越来越往后,很多人本来有些兴奋激动的心情,慢慢变得忐忑焦虑起来。 因为剩余名额越少,意味着自己取中几率也就越小,还不唱到自己名字,恐怕得等下一个大比之年了。 “甲子科顺天乡试第一百三十四名,延庆直隶州生员粱哲。” “甲子科顺天乡试第一百三十五名,顺天府宛平县生员卫皓诗!” 当取中的最后一名喊出来,人群之中并没有响起“我中了,中了”的兴奋之声。 相反有些人急匆匆的喊道:“快叫大夫过来,卫举子晕过去了!” “不得了啦,卫举子面色雪白,已经不省人事了!” 几个小时精神高度紧张的等待,已经消耗了许多在场生员的体力,并且高温拥挤之下,空气也不怎么流通。 这名叫做卫皓诗的新晋举子,本来都以为自己中举无望,结果没想到赶上个末班车,又惊又喜之下直接晕了过去,才导致出现了这种场面。 “快点让开一条道,把卫举子给抬出去!” 顺天府尹王贤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立马叫衙役开辟出一条道路,把晕过去的卫皓诗从人群中抬出。 同时赶紧往他脸上洒水降温,还往嘴中灌进去一碗准备好的汤药。一番操作下来,卫皓诗这才迷迷糊糊的苏醒过来。 只是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卫皓诗并不是在乎晕过去的事情,而是扯着嗓子喊道:“中了,我中了,我是举人老爷了!” 如此一幕,又是引得众人唏嘘不已…… “先圣保佑,幸好没有大碍。” 萧彝长长松出一口气,又是自言了一句。 “萧兄,看来你很感性,不担心自己没取中吗?” 沈忆宸在旁边看了半天,发现这个萧彝别人取中他跟着高兴,别人出事他也跟着紧张。 却在唱名的时候,始终没有如同其他生员那样,默默祈祷自己中举,还真是有些特令独行。 “自是担心,不过中举自有天命,担心也无用。” “萧兄洒脱。” “沈兄见笑了,只是在下自幼家贫,所以更能感同身受同年中举之情罢了。” 沈忆宸其实早就注意到了,这萧彝急匆匆的赶来,裤脚处沾上了不少泥土,看来是没坐马车步行前来的。 另外他那一身青衫,都洗的有些发白了,还能看见缝补的痕迹,家境自然是好不到哪里去。 家境清贫,却没有心生不满与嫉妒,始终保持着一颗同理之心,这人品性还不错,能处。 末位唱名结束之后,接下来才是今天乡试唱名的高潮环节,将宣布亚魁、经魁、亚元,以及最为重磅的解元。所有生员再次翘首以盼,希望能从书吏嘴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甲子科顺天乡试第六名亚魁,顺天府昌平州生员公孙涵。” “甲子科顺天乡试第五名经魁,顺天府永清县生员马徵!” “甲子科顺天乡试第四名……” 随着倒数越来越靠前,很多生员脸上的表情也由期望变成了绝望。 绝大多数人心里面还是有逼数的,知道自己本事有几斤几两,想要进入五经魁的排名几乎是不可能,更别说亚元、解元了。 “甲子科顺天乡试第三名经魁,河间府阜城县生员萧彝!” 这个名字念出来之后,府前广场并没有响起高中的喊声,有了卫皓诗的前车之鉴,众人都在心中推测,该不会也是狂喜之下晕了过去吧? “萧兄,恭喜。” 沈忆宸这个时候站起身来,朝着萧彝拱手道贺,真是人不可相貌,万万没想到这名朴素生员,会是顺天乡试第三名经魁。 这声道贺,也是惊醒了还处于震撼之中的萧彝,他本来就没有报多大希望了,结果却高中了经魁! “谢沈兄贺喜!” 反应过来之后,萧彝定力还不错,依然保持着文人风范,儒雅的向沈忆宸回礼。 “萧兄,现在不用谢我,先谢过翰林大人吧。” 听到这声提醒,萧彝顿悟过来,举手遥拜高声喊道:“学生萧彝,谢翰林大人朱衣点额!” 直到这声行礼传来,广场上的生员们才发现,原来第三名经魁远远的坐在茶棚里面。 “好定力!” “有经魁风范。” “此子宠辱不惊啊。” 在场许多人都忍不住称赞,这种表现实属大家。 “甲子科顺天乡试第二名亚魁,顺天府通州生员贺平彦!” 当这个名字出现之后,广场内爆发出来激烈的欢呼声音,跟雷鸣一般的掌声。 贺平彦是国子监优等生,才华斐然在顺天文坛享有很高的声望,很多人对于他能高中亚魁,可谓是心服口服,所以才会如此热烈。 只不过欢呼过后,也有人心生疑问,就连贺平彦这种年少英才都才亚魁,那谁能压他一头,夺取魁首解元? “我本以为贺兄将高中解元,没想到还有更强之人。” “北直隶地界谁人有这种学识,力压了贺平彦一头?” “是国子监的,还是顺天书院的,此人真是不简单啊。” 一片议论声中,唱经楼上大鼓“咚”的响起,这是在提醒众人肃静,同时也是对解元的一种致敬! 唯有解元,才配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时刻。 “甲子年顺天乡试第一名解元,应天府江宁县生员沈忆宸!” 当这个名字出现之后,现场可谓是一片哗然,很多人脸上都流露出震惊的神色。 有些闭门苦读,不关注诗词的生员,更是满脸茫然。这个沈忆宸是谁,为何从应天空降到顺天,还能力压群雄豪夺解元头衔? 正文 114 公府报喜(加更) “沈忆宸是何许人也,比国子监优贡贺平彦还强?” “没听说过,更重要他可是应天府生员,为何跑到顺天府乡试?” “你们也太孤陋寡闻了,没听说过应天府小三元案首也就罢了,连《临江仙》、《金明池》这些诗词都没有听说过吗?” “经仁兄这一提醒,我倒是想起来了,原来是这个沈忆宸!” “难怪能力压贺兄,果真是有大才之人!” 这次引发的讨论声音,比之前宣布贺平彦为亚元还要热烈。 毕竟沈忆宸一个“外乡人”夺取解元,对于北直隶本地士子而言,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再加上有些人知道他写过的诗词,更是把这种影响力给放大了数倍,引发了全民讨论。 “那沈忆宸人呢,我倒想看看如此有大才之人长何样。” “对啊,好歹也见识一下甲子科的解元。” “不才也想看看解元的庐山真面目。” 喧嚣过后,很多人反应过来了,人群中并没有出现沈忆宸朝主考官还礼之声,莫非这小子连发榜现场都没来? “学生沈忆宸,谢翰林大人点中解元!” 一道高昂的声音再次从茶棚方向传了过来,瞬间把全程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只见阳光之下,一名身材高大,模样俊秀的年轻士子正朝着唱经楼鞠躬行礼。 当行礼完毕之后起身站立,有着一种遗世独立般的气势! “此子就是沈忆宸,果真少年才俊啊。” 王一宁站在唱经楼上,看着沈忆宸夸赞了一句。 当初乡试首场结束的时候,他只是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背影,今日才得以见到真人,确实有种气势不凡的感觉。 “十七岁的解元,本官没记错的话,好像之前从未有过吧。” 看着沈忆宸那年轻脸庞,顺天府尹王贤也是惊叹了一句,他记忆中大明好像还未诞生过如此年轻的解元,今日开了先例! “府尹大人记得没错,大明未曾有过。” 周叙带着一种骄傲语气回道,沈忆宸可是自己亲手点中的解元,未来怎么也得多个伯乐的美名。 “老汉拜见解元公!” 相比较广场上的生员们,茶摊老汉在听到沈忆宸是乡试解元后,吓的直哆嗦了一下。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在自己茶摊平静喝茶的年轻人,会成为本届乡试的新科解元。 惊吓之余,他也不知道该如何道喜,下意识的就往地上一跪,先拜见解元老爷再说。 “店家不用行此大礼。” 沈忆宸见到这一幕,赶紧上前托起老汉,他来到古代这么久了,最不习惯的就是跪来跪去的。 眼前这个茶摊老汉的年龄,做自己爷爷都差不多够了,这么一位老年人跪在自己面前磕头,他可是真受不起。 不过茶摊老汉的这个举动,也是提醒了在场生员考生们。只见起码数千人拱手朝着沈忆宸行礼道:“恭贺解元!” 齐刷刷的弯腰一片,这种待遇之前只有站在唱经楼上的大人们才能享受的到,如今沈忆宸也体验了一把。 这就是解元之尊! “诸位同仁毋需客气,在下愧不敢当!” 沈忆宸很明白,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要展现出自己的谦虚态度,这样才能博得一个美名。 所以他也是长鞠一躬当作回礼。 顺天府署这边唱名完毕,最后一路报信衙役就从府衙快马冲了出去,前往沈忆宸府上去报喜。 要知道从唱名开始,就已经同步进行着上门报喜。这种活可是个美差,中举人家怎么也得打个大红包,并且喝上几杯好酒,再讨得个好彩头。 最后这一路衙役是最重要的解元报喜,同样也是最后才能出发的。他急切的心情跟等待唱名的举子们差不多,早就想要飞奔到解元府邸拿喜钱了。 此刻成国公府内,朱勇与夫人林氏还有朱佶三人,正坐在府中大堂内。 府外不断的传来锣鼓、鞭炮的声音,意味着这篇勋戚住宅区,很多府中子弟已经中举,正在报喜上门庆祝。 虽然乡试的徇私舞弊情况,远远没有童子试那么严重跟肆无忌惮,但是身为勋戚官宦子弟依然能得以优待,最简单的就是从文风中判断出考生是何人。 实在文风不好判断,给的钱又太多买通了阅卷官,就商量在试卷中书写特殊字符。比如八股文中哪道题哪几股的末位,书写几个也字,亦或者来个藏头也行。 这样的暗号神不知鬼不觉,除非是考生或者主考官自己反水,否则就算是察觉出异样,也无法给他们认罪。 所以勋戚跟官宦子弟的中举比例,依然要远超普通的生员士子,周围府邸频频传来报喜声音也就不足为奇了。 “公爷,这发榜都接近尾声了,还没有报信人来到公府,会不会是忆宸没有被取中啊。” 林氏估摸着发榜时间差不多了,故作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不出意外的话沈忆宸肯定是落榜了。 成国公想要重视的婢生子,终究还是烂泥扶不上墙。 “没被取中也是他咎由自取。” 成国公此刻语气中带着一股怒意。 今日他特地留在府上,虽然没说是为何原因,但是明眼人心中都清楚,发榜之日朱勇想得知沈忆宸的成绩。 以成国公之尊,对待沈忆宸这个婢生子,愿意做到如此程度,称得上十足给面子。 结果现在茶水都换了几盅,硬是没有等到上门报喜的锣鼓声。 失望之余,再联想到沈忆宸之前拒绝自己前往国子监进学的建议,一意孤行的要连考乡试,朱勇不由的就生出了一股怒气。 路是自己选的,现在到沈忆宸该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看着成国公朱勇生气了,朱佶心中暗喜不已,趁机揶揄道:“父亲大人息怒,沈忆宸落榜也算是给他长了个教训,不然心高气傲总有一天要吃亏的。” “佶儿,这不是没还准信吗?你为何就说忆宸会落榜,不是给公爷添堵吗?” 林氏这边立马打上配合,两人一唱一和的往成国公心中怒火添柴,好让这把火给越烧越旺,最好是直接把沈忆宸给扫地出门! “父亲大人,是孩儿失言。” 朱佶立马向成国公低头道歉,不过随即又补上了一句:“孩儿也是看父亲大人一腔心血辜负,感到有些不值罢了。” 这话说出来,成国公的脸色愈发阴沉起来,他其实心中也清楚朱佶跟沈忆宸不和,有拱火的嫌疑。 只是确实这段时间以来,自己对于沈忆宸比较重视跟关注,如今却面临落榜局面,属实有些驳了自己的颜面。 就在林氏母子认为尘埃落定之时,公府门外传来了“铛铛铛”的敲锣声音。 同时还有着高声吆喝:“捷报贵府老爷沈忆宸高中顺天乡试第一名解元,京报连登黄甲!” 这声报喜声传来,正堂内三人脸色各异,唯一的相同点就是意外。 谁也料想不到,沈忆宸不但中举了,还是顺天府解元! “好,来人见赏!” 成国公回过神来之后,立马拍案而起,招呼起下人给报信人喜钱。 同时这名报信人见到成国公后,立马跪下来拜见道:“恭贺公爷,贵府沈公子高中解元,来日必登皇榜!” 这个皇榜,就是中进士的榜单。理论上解元不像是案首那样,有着必中秀才的潜规则。 不过科举千年以来,解元会试落榜者少之又少,有也是非正常情况,比如清代解元莫名其妙的丢失了考卷这种。 所以报信人几乎可以提前恭喜沈忆宸高中进士,来日必将拜官入仕! “说得好,再赏白银二十两!” 朱勇不愧是国公,高兴之下出手就是大气,正常情况报喜人得到的喜钱,不过是一串铜钱或者些碎银子,这次翻了几十倍。 “谢公爷!” 报信人也是大喜过望,这次捞到了解元报喜差事真是值得,沈忆宸不仅仅是文曲星,还乃自己的福星! 林氏把这一幕看在眼中,脸色铁青一片,她是最了解成国公的人,很明显沈忆宸今日成就,已经在朱勇心中牢牢奠定的地位,再难撼动了。 朱佶更是握紧了拳头,自己上届乡试中举百名开外去了,现在沈忆宸直接就来了个解元。 父亲大人的举动已经表明了一切,此子入宗谱,恐怕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大哥朱仪都还找不到时机打倒,现在又多了一个沈忆宸,自己何时才有机会坐上那公爵之位? 沈忆宸并不知道公府发生的这一幕,就算是知道,他也会不以为意。 毕竟自己走科举之路,不是为了照顾成国公朱勇的心情,更不是为了反击林氏母子。 就朱佶那种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此时的沈忆宸,正穿过茶棚,一步步的穿越人群,朝着唱经楼方向走去。 在场近万名生员,无论是否中举,都齐刷刷的让开了一条道路,让沈忆宸通过。 并且在他经过自己身边的时候,纷纷弯腰拱手行礼。 唱名结束,自然是正式拜见唱经楼上的主考官们,这可是有着座师之名,礼仪不能忘。 沈忆宸身为魁首,自当领衔! 只见沈忆宸站在最前面,其余中举的考生们,都自觉按照排名站在他的身后。 等众人站齐之后,沈忆宸大声喊道:“学生沈忆宸,率领甲子年顺天乡试新科举子,拜见诸位大人!” “拜见诸位大人!” 一百三十五名新科举人,齐刷刷的正式弓腰行礼,意味着甲子年的顺天乡试,正式尘埃落定! 正文 115 入宗谱?(二合一) “好,好!诸生免礼!” 此等行礼场面,也是让周叙情绪激昂,内心有股热血上涌。 “今日看到诸生英姿飒爽,意气风发,本官甚感欣慰。” “明经取士,为国求贤,这是大明每一座贡院门前都有的牌匾。本官别无他求,只愿诸生日后心中切记家国社稷,天下万民就足矣!” 中举就意味着有做官的基础了,明代会试的通过率也就十分之一的样子。所以这里面大多数人是考不上进士的,将被分配到大明的各个州县当地方官。 恰恰是地方官,才与普通平民百姓相距最近,为官作风如何,将直接决定当地百姓的生存状况。 周叙不求这里面所有人都能大公无私、待民如子。只求自己亲手取中之人,不要为祸一方就好。 “学生谨遵教诲。” 众新科举子们,不管心中有何想法,至少表面上都得点头称是。 听到这句回答,周叙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就与唱经楼上的其他官员们转身离开。 这种公开场合之下,本身就只需要说两句客套话,真正与新科举子们交流,还得等到后面的鹿鸣宴。 随着众考官们离去,之前还喜气洋洋的府前广场,瞬间哀嚎痛哭声一片。许多落榜生员看着别人的意气风发,而自己却要等到三年后再战,就忍不住悲从心来。 特别是一些年龄老迈的生员,那更是悲痛欲绝,都不知道自己人生,还有没有下个三年。 对于这种场景,沈忆宸也算是见过多次,早已没有当初的那种感伤之情。 他只是面色如常的转身,准备返回成国公府。 不过身为解元,此刻想要低调已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周围的文人士子们,纷纷围了过来与他打招呼。 “沈解元,久仰!” “解元公,在下熟读你的诗词,能否交换下拜帖?” “沈解元,鄙人将在京师最好的醉仙楼设宴,还望赏个薄面。” 乡试在同一榜,放古代也勉强称得上是同年,只不过这种同年的关系非常薄弱,想要混个熟脸,就得趁早开始经营。 沈忆宸身为解元,而且背后还有着成国公这座靠山,不出意外的话日后飞黄腾达,只是个时间问题。 稍微有点政治头脑的,都知道在沈忆宸还没有起飞之前搞好关系,等来日这小子崛起了,恐怕再想去抱大腿,都没有这个机会了。 “抱歉诸位,在下府内还有要事,就恕不相陪了。” 沈忆宸拱手致歉,倒不是他清高不愿意搭理人,而是人数实在太多,答应了这个就意味着回绝了那个,干脆找个借口脱身得了。 能考到乡试这步,不存在什么弱智之人,哪怕明白沈忆宸这话只是说辞,其他人也只好顺着话接下。 “无妨,沈解元慢走。” “真是遗憾,沈解元来日再见。” “鹿鸣宴上在下定要与沈解元把酒言欢。” 很多人都拱手相送,沈忆宸也一边走一边还礼,就如同他的性格那样,不管别人有什么心思,愿意给三分薄面,他就不会无礼驳了别人的脸面。 礼数上面的规矩,沈忆宸从来都不缺。 不过就在沈忆宸即将走出人群的时刻,有几名年轻人直接挡在了他的面前,为首一人抱拳说道:“在下顺天府监生孙绍宗,对沈解元的大名仰慕已久,不知可否赏个薄面吃顿庆功宴?” 孙绍宗? 对于京师的勋戚重臣子弟,沈忆宸了解就没有应天府那么清楚了,所以他并不知道对方身份。 但是在发榜唱名的时候,沈忆宸听到乡试第四名的经魁,好像就是顺天府的孙绍宗,理论上同名同贯籍的可能性不大。 “不好意思,在下今日确有要事,还望见谅。” 能得到经魁的头衔,学识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并且日后在会试中,取中进士的可能性也很大。 换做其他场合,沈忆宸可能就给这个面子了,也算是给自己多结交一点人脉。但是之前说有要事的话都放出去了,食言岂不是相当于自打脸? 并且这种举动,很容易被外界认为自己过于势力,看人下菜。 名声这种东西放在明朝,平常不显山露水的,但在士大夫阶层里面,有时候比权势还好用。 如同周叙这种老学究,秉持文人风骨,就算给成国公个面子见见沈忆宸。但是想要让他乡试关照优待,光靠权势压迫绝无可能。 之所以拜访相处会如此顺利,还得靠沈忆宸自己之前在应天文坛积累下的名声,否则周叙当日见面客套两句之后,就得端茶送客了。 被沈忆宸给当众拒绝,孙绍宗感觉自己丢了面子,于是脸色阴沉了下来,语气也变得冷淡说道:“沈解元有何要事需如此着急,要不告知在下,说不定能解决一二。” 这句话很明显就是要戳穿沈忆宸的推辞,本来相互恭维其乐融融的氛围,瞬间也变的有些紧张起来。 与此同时,萧彝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悄摸摸的贴在沈忆宸耳边说道:“沈兄,对方是会昌伯孙忠之子,更是当今太后的亲弟弟,还是答应下来为好。” 明朝虽然已经在制度上断绝了外戚干政的可能性,但并不意味着外戚就没有权利跟地位。至少在本族女儿是当朝皇太后的前提下,满朝文武谁也不敢小瞧了会昌伯孙忠。 就算沈忆宸是成国公的儿子,在皇帝心中也不可能比得上自己亲外公,更何况沈忆宸名义上还不是成国公之子。 所以萧彝是在好言相劝,不要惹怒了对方这种真正的当朝权贵子弟。 萧彝的言语虽然声音不大,但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想要不被人听到也是不可能的。 众人都认为沈忆宸哪怕中了解元,面对孙绍宗肯定也得低头给这个面子的。 结果沈忆宸只是面带笑容,非常淡然的拱手道:“孙兄这份好意在下心领了,今日就先告辞。” 说完还没忘了向周围众人告别:“诸位再会。” 说罢就洒脱转身离去,不带走一丝云彩,余下众人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发懵。 许久才有一人出声感叹道:“不愧是解元啊,果真潇洒。” “人与人没法比,这份气质在下自愧不如。” “这也太从容了吧,就没把外戚子弟给当回事?” “开玩笑,他也是勋戚子弟,属实针尖对麦芒了。” 周围人的议论声音,听到孙绍宗的耳中,仿佛变得无比刺耳。 平日里靠着当朝皇太后的背景,孙绍宗可谓无往而不利,谁都得卖他几分薄面。今日主动示好沈忆宸,想着对方高中解元,并且背后还有成国公,可以拉拢一番。 结果沈忆宸在明知道自己身份的前提下,还选择不接下这份邀请,属实有些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意思了。 “我们走。” 只见孙绍宗面色无比难看,衣袖一甩带着几人就扬长而去。 另外一边沈忆宸回到成国公府,远远就看到公府门前正在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公府仆役看见沈忆宸过来了,立马放下手中的活计,脸上带着讨好表情恭维道:“恭贺沈公子喜中解元。” 自从拿到公府令牌之后,这些仆人门房什么的,对于沈忆宸态度就要尊重了许多。不过如同今天这般讨好的模样还是没有的,看来中了个解元,待遇就是不同以往。 “客气。” 沈忆宸随意拱了下手,算是回应。然后就穿过这群仆役,走进了公府。 公府里面也与外面情况差不多,只是除了张灯结彩,还有许多仆人端着各种盘子背篓来回穿梭,另外有些人摆设桌椅,一副大办宴席前的准备场景。 虽然沈忆宸还没有入宗谱,但事实上已经住进公府,报喜也是往成国公府送贺贴。 高中解元这种事情,放在古代是要大肆庆祝的,同时本地上至府尹,下至知县各级官员,都会上门前来祝贺。 就算沈忆宸目前身份有些尴尬,成国公府也得给他办这场庆功宴,否则传出去对于双方名声都不太好听。更何况这本就属于给公府门楣增光之事,以成国公的性格反倒会大办特办。 吴管家看到沈忆宸回府,也是立马迎了上来。弯腰行礼道:“老仆恭贺沈公子高中解元。” “谢过,吴管家客气了。” “沈公子,今日高中解元公爷很是高兴,老仆都许久未见过公爷如此,他现在正在内堂等着你,赶紧先过去吧。” “好。” 沈忆宸点了点头,不管自己对于成国公态度如何,今日高居解元这事,还是得首先拜会他。 成国公府的内堂属于后宅,一般除非是公府宗亲或者亲信,是不允许进来的。 就算沈忆宸住进了西厢别院,也很少来到内堂这种地方,与成国公相见那更是第一次。 今日朱勇身穿勋爵专属的朱红麒麟服,站在内堂中央,配合他那高大的身材,显得异常霸气。 沈忆宸跨过门槛入堂后,首先行礼道:“拜见公爷。” “嗯。” 成国公点了点头,只是这次他的嘴角,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今日顺天府衙役报喜,得知你高中解元,我甚感欣慰。” “谢公爷厚爱。” 沈忆宸却一如寻常,并没有因为朱勇的态度而改变,非常官方客套的回答。 “说实话沈忆宸,你能有今日之成就,属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除了开场的客套之后,朱勇也没有再与沈忆宸文绉绉下去,因为双方心中都很清楚,对方不太吃这套,也不喜虚伪。 “现在你已经有了举人头衔,未来不管会试如何,都将有入朝为官的资格。加之解元名声远扬,官场上想要不知道你的身份,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选一良辰吉日入宗谱吧。” 入宗谱!就是今日成国公朱勇在内堂,想要与沈忆宸说的话! 高中解元之后,沈忆宸的名气将会越来越大,同时他婢生子的身份,也将被众人所熟知。 虽然古代对于婢生子并无任何歧视,但如果始终不入宗谱,没有那层父子上的名分,就意味着私生子头衔甩不掉。 长久以往无论是对于成国公朱勇,还是对于沈忆宸而言,都不是一件好事。 往大了说,甚至能影响到在士大夫阶层的名声。 所以这次让沈忆宸入宗谱,并不是与他商量,而是成国公朱勇直接替他下了决定。 甚至按照朱勇所想,沈忆宸与他母亲沈氏,这些年来心心念念的,不就是入宗谱获得身份吗? 以往这对母子不敢开口提及,今日自己之举,算是让他们得偿所愿了。 成国公想的没错,过去十几年来沈忆宸母子,确实心心念念的,就是想要获得朱勇的承认,正式改姓认祖归宗,名字纳入宗谱之上。 哪怕就是现在,母亲沈氏依然抱着这样想法,渴望儿子得到公爷的认可。 但是如今的沈忆宸,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顽劣不堪的废物了。 所以听到成国公这句话,沈忆宸首先是震惊跟意外,回过神来之后,脸上浮现出一抹嘲笑。 父亲,入宗谱这种事情如今在你看来,还是一种恩赐与施舍吗? 成国公朱勇本以为沈忆宸会感激涕零的应承下来,结果等了许久,对方除了脸上那抹深意的笑容外,就没有任何动作了。 “你为何不说话?” “说什么,叩谢公爷的恩赐吗?” 听到这句话,朱勇脸上的那么淡淡笑意褪去了,他已经明白了沈忆宸的答案。 “沈忆宸,你真的以为凭借重视,就可以在我面前放肆了吗?” 无比冰冷的语气,甚至还饱含着威胁之意,丝毫感受不出这是父子之间的对话。 如果有,那恐怕只有皇家父子才会如此。 “不敢。” 嘴上这么说,沈忆宸却抬起头来直视朱勇的眼神,用行动表达自己态度。 我沈忆宸绝对不是成国公府这块牌匾下的操线傀儡,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哼,不敢?” “别以为中了个区区解元,就认为自己翅膀硬了,没有勋戚宗族的身份加持,你真以为有这么多人会高看一眼吗?” 不得不说,成国公这句话是实情,就算婢生子这个身份从小为沈忆宸带来了许多嘲笑跟羞辱,但同样也为他铺平了许多道路跟坎坷。 至少无论勋戚还是大臣,只要得知了沈忆宸身上的成国公血脉,就会另眼相待。这是不争的事实,也无法彻底否认。 不过很可惜,朱勇的这番话说晚了,现在的沈忆宸翅膀确实有些硬了。 “公爷,就算没有勋戚宗族的身份,我也能自己走出一条道来。” 不入宗谱,以私生子身份入仕,确实会遭受到很多的非议跟负面影响。 但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并不是绝对的,就拿儒家圣人孔子举例,史记里面明确记载“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也就是说孔子是野合而生,不符合婚姻礼法,标准的私生子。 先秦太远,其实在明代还有一个更好的例子,那就是万历年间接替了张居正任内阁首辅的申时行。 申时行同样私生子出身,被苏州知府徐尚珍收养,而徐尚珍的父亲是随母姓挂在舅家,故幼时的申时行也算随舅族姓徐。中了状元之后,才改姓归宗姓申。 沈忆宸随母姓,那是用现代的方式形容好理解,事实上放在古代,准确描述是沈忆宸随沈姓舅族,这才是正确的说法。 只不过成国公势大,加上毕竟是父族,想着日后还要认祖归宗的,所以家中才祭拜着朱氏先祖牌位。否则严格遵循礼法的话,在没有改姓归宗之前,是要祭拜沈氏先祖牌位才对。 当然,最终申时行取中状元后,还是认祖归宗改了姓。但那是申时行没有扛住外界压力,选择遵从了古代的礼法,而沈忆宸不愿屈服! “好,好,好!以前我还没发现,原来你沈忆宸是如此的有志气。” 今日沈忆宸的态度,属实有些颠覆了成国公一贯以来的观念,他从未想过这个婢生子,有不入宗谱之心。 如果沈忆宸不姓朱,那所谓一荣俱荣的想法,简直成了笑话。 唯一没变的,就只剩下一损俱损了! 一阵怒意汹涌之后,朱勇重重深呼一口气,平缓下自己的情绪说道:“沈忆宸,这个机会只有一次,今日你要是拒绝了,未来再也得不到成国公府的支持。” 虽然沈忆宸中了解元代表着未来大有可期,但还不至于让成国公落下脸面去求着他入宗谱。 来日就算沈忆宸官居文臣巅峰,在成国公这种顶级勋戚面前,也不过尔尔! 再次听到朱勇嘴中这种略带威胁的逼迫,沈忆宸忍不住摇了摇头,表情充满了嘲弄意味。 “父亲,入不入宗谱对你而言,就只剩下利益交换了吗?” 这是沈忆宸第二次公开称呼朱勇为父亲,说罢他没有等成国公的回答跟允许,就直接转身离去。 徒留一脸错愕的朱勇,站在原地呆呆望着沈忆宸的背影。 正文 116 锦衣卫(二合一) 其实关于入宗谱这件事情,在应天收到成国公家书的时候,面对母亲询问,沈忆宸就已经有了答案。 甚至可以这么说,对于今天这种父子关于入宗谱的对话画面,沈忆宸都在自己脑海中想象过。 他本以为到时候面对成国公朱勇,可以云淡风轻的说出拒绝二字,内心里面泛不起丝毫的波澜。 但真到了这一刻,内心深处那股愤怒、不甘、失望情绪,还是涌上了心头。 这是贯穿了原本沈忆宸整个人生的执念,也是脑海潜意识里面,始终没有放下对于父亲的渴望。 哪怕现在的沈忆宸,已经尽量的用理智思维去压制,最后依然被感性情绪给淹没。 除此之外沈忆宸还有个顾虑,那就是与成国公翻脸断绝关系,就意味着母亲沈氏,将彻底失去获得名分的机会。 自己可以扛住压力,不屈服士大夫阶层的世俗礼法,却没有能力挑战自宋代以来的程朱理学,让母亲沈氏获得独立人格,不再依附夫家。 另外还有更重要一点,就是母亲沈氏,始终对成国公抱有期待! 沈忆宸不知这种期待,是古代礼法之下女性对于丈夫的盲从,还是母亲沈氏对于成国公朱勇,有真正情感上的留恋。 反正在沈氏心中,成国公朱勇始终是自己的“丈夫”,是沈忆宸的父亲,这点从未怀疑过。 原本的执念、母亲的留恋,种种复杂关系剪不清理还乱,导致了沈忆宸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现在他也深深体会到,什么叫做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成国公府内堂,望着沈忆宸的背影消失在自己视线之中,一向强硬形象的成国公朱勇,此刻内心里面五味杂陈,缓缓的倚靠在座位上。 这是他第二次听到沈忆宸称呼自己为“父亲”,受到的冲击远超第一次。 因为这声“父亲”让朱勇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以来,对于沈忆宸的重视,好像不仅仅出乎于家族利益,还夹杂着些许别的感情。 自己会对沈忆宸获得解元成就,而感到由衷高兴,会听到他“落榜”言语,而感到失落愠怒。 甚至就连今日提出入宗谱,朱勇都隐约察觉到内心里面萌生出一种期待,期待着沈忆宸会答应下来,认祖归宗改为朱姓。 按理说单纯的利益交换,是没必要产生如此多的复杂情绪,只要沈忆宸能光耀门楣就行。 就算不行,无非就是如同之前那样被放弃,一个无关紧要的婢生子罢了。 自己为何会如此,难道真的如同沈忆宸所说的那样,在乎的并不是宗谱上那一个名字吗? 或者是因为成国公在沈忆宸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影子。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音响起,打断了沈忆宸与朱勇复杂心情,两人在不同院落重重叹出一口气,然后移步公府正堂,因为庆功宴准备还在继续。 此刻公府里面已经锣鼓喧天,顺天府的官员们以及各路宾客,纷纷来到府上祝贺,可谓高朋满座。 沈忆宸与成国公朱勇出现在正堂中,两人对视了一眼,然后就如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招呼着各路来宾。 丝毫看不出来,仅仅就在半个时辰之前,父子俩曾发生过激烈的冲突,差点断绝“父子关系”。 解元庆功宴上觥筹交错,听着各路人士祝贺恭维之语,特别很多人还有意无意的往父子关系上靠,让两人内心情绪更是百感交集,不由自主的都多喝了两杯。 随着夜幕降临筵席结束,沈忆宸踉踉跄跄的站起身来,准备回到自己的西厢别院,却听到了背后传来朱勇的声音。 “或许,你说的没错。” 突然听到这句话,酒桌上因为心情不好,同样多喝了几杯的朱佶,迷迷糊糊的反问道:“父亲大人,你说谁没错?” “没什么。” 可能是朱佶的这句反问,让成国公朱勇有些酒醒了,他站起身来不再多言,转身朝着自己房中走去。 看着成国公离去离去的背影,沈忆宸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戎马半生,始终要强的成国公,会承认我说得对? 就在沈忆宸想要弄明白的时候,醉意再度涌上头,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压根无法动脑思索。 罢了,事已至此,走一步算一步。 摇了摇头,沈忆宸不再多想,先回了自己房间好好睡上一觉。 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这段时间为了乡试准备,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松懈的睡过了。 走出房间,看见正在院中练拳的阿牛,沈忆宸开口问道:“阿牛,今天吴管家有没有过来说点什么?” “没有啊,宸哥怎么了?” 阿牛一点迷茫,不知道为什么沈忆宸起来就问吴管家。 “没什么,就随口问问。” 沈忆宸之所以问吴管家,是因为他估摸着自己昨天这样“忤逆”成国公,今天应该要被赶出府了。 早点收到消息滚蛋,还能收拾好行李在夜幕降临之前,返回应天会馆入住。 要是晚了,以古代的交通效率,怕是得露宿街头。 “喔。” 阿牛也没有多想,转而说道:“宸哥,婢女今天早上还送来了醒酒汤,你等下记得喝。” 还有醒酒汤? 听到这种待遇,沈忆宸有些意外,不应该让自己喝西北风吗? 不管了,既然成国公都没有问责,自己也没必要杞人忧天。 就在沈忆宸准备返回屋内吃个早餐的时候,有一名公府仆人走到院中,看着他说道:“沈公子,有客来访,说是你好友。” 好友? 咋一听到这个称呼,沈忆宸有些疑惑。自己在京师这几个月,除了勉强认识了个许逢原外,连熟人都没有几个,哪来的好友?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赵鸿杰跟李达等人,不是比自己先行一步到京师了吗? 莫非这个好友指的是他们?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想到是赵鸿杰等人,沈忆宸情绪也有些高涨起来,毕竟古人都说过,他乡遇故知可谓人生一大喜事。 稍微整理了一下着装,沈忆宸就随着仆人来到了公府门前,随即看到一名身穿银白色飞鱼服的锦衣卫,正背对着的自己。 “赵鸿杰?” 沈忆宸试探性的喊了一句,因为此人给他的气势感觉,已经与应天府时候的赵鸿杰完全不同。甚至就连体型上,好像都出现了些细微变化。 不过应天府的同窗里面,只有赵鸿杰从军确定走镇抚司的路子,李达等人走的是五军都督府。 所以不出意外的话,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也只能是赵鸿杰了。 果然随着沈忆宸话音刚落,府前的这名锦衣卫就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庞。 熟悉在于沈忆宸猜测到没错,来者的确是赵鸿杰。 陌生在于此时的赵鸿杰,脸上线条相比应天府要硬朗了许多,皮肤也变得黝黑了许多。 “忆宸!” 不同于文人之间拱手行礼,赵鸿杰看见沈忆宸之后,直接张开双臂跟他拥抱在一起,充斥着久别重逢的激动之情。 “你怎么来京师都不通知我一声,如果不是看到呈报上来的题名录,我恐怕现在都还未知晓!” 赵鸿杰语气中带着些许抱怨,沈忆宸可是自己最好的朋友,结果来京师了都不知道。 “事出突然,加之乡试时间紧急,本打算这两天就去联络你们。” 沈忆宸笑着解释了一句,如果不是突然收到了成国公的家书,恐怕他也不会来到京师赶考乡试,而是等着秋冬季节出发,赶考明年的春闱会试。 等来到京师之后,只剩下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了,又得备考,又得运营主考官方面的人脉,实在没有多余精力去联系赵鸿杰跟李达他们。 所以沈忆宸就想着晚些时日,等乡试结束再好好把酒言欢一场,结果没想到赵鸿杰这么快就得知消息找上门来,不愧是明代情报特务机构职员。 “忆宸,得知你取中解元,我真是替你高兴,今天怎么说也得好好喝一场!” “没问题。” 沈忆宸满口爽快答应下来,昨天所谓的庆功宴,虽然看似很热闹,实际上更多是一场成国公与京师官员的联谊会,自己这个解元都不太像主角。 哪怕最后喝上头了,也只称得上苦酒入喉心作痛,与今日这种“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感受完全不同。 “对了,李达在五军都督府何处任职,要不叫上他一起吧。” “他……” 听到李达的名字,赵鸿杰脸上浮现出一抹犹豫神情。 “怎么,你该不会还惦记着当年那些事情吧。” 沈忆宸打趣说了一句,其实在应天府后期赵鸿杰跟李达两人,就已经“狼狈为奸”混在一起。现在同为京师异乡人,多年同窗的价值就更为凸显了。 “当然不是。” 赵鸿杰脸上表情有些古怪,然后强撑笑容回道:“李达并没有在五军都督府,而是在京卫指挥使司。” “噢,那也无妨,走吧。” 沈忆宸并不以为意,所谓的京卫指挥使司,简单点可以理解为禁卫军。 京卫指挥使司总共有二十六卫,除去放置在陪都应天,中都凤阳的卫所外,实际上京师只有亲军上十二卫的编制,用来负责护驾左右、护卫宫禁等等职责。 不过京卫指挥使司并不能完全指挥二十六卫,因为这是属于皇帝的权利。甚至很多强大亲卫,形成了自己的独立体系,只听令于本卫指挥使,比如锦衣卫、旗手卫这种。 特别锦衣卫指挥使为正三品,京卫指挥使司的指挥使也是正三品,连品阶都拉不开差距,命令更是鸟都不鸟。 所以京卫指挥使司更像个协调组织,而不是上级指挥部门。土木堡之变后,京卫指挥使司更是成为空架子,仅剩锦衣卫继续由皇帝亲自指挥。 其余诸卫不是被兵部直辖,就是合并入京营里面,反正天子亲卫名存实亡。 “走吧。” 最终赵鸿杰也没有多说什么,两人叫了辆马车,就一同前往京卫官署所在,让门前衙役通传李达。 没等几分钟,就看见李达身穿一身戎装,生龙活虎的从官署里面冲了出来,见到沈忆宸就直接来了个熊抱。 本身李达在公府外院家塾的时候,就属于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那种。现在经过军中锻炼了几个月,更是臂力强壮无比,差点没把沈忆宸给勒的喘不过气来。 只是当李达看见赵鸿杰后,脸上表情有些不自然,两个人仅仅点头示意一下。 这一幕完全把沈忆宸看懵了,他们两个哪怕在应天关系最差的时候,都不会如此轻描淡写的打招呼,最少也得出言讽刺两句。 后面恩怨解除,那更是屁话连篇,不至于如此冷漠。 就在沈忆宸准备发问的时刻,李达却抢先开口道:“大哥,你什么时候到的京师,怎么不通知一声,不然为兄好歹也得给你办个接风宴啊!” “不是,你这大哥、为兄的称呼能不能改改,旁人听了还以为我们俩什么离谱关系。” 应天那一群半大学童吹牛打屁,称呼混乱点无所谓,现在都已经在京师入伍为官了,李达还是满嘴开火车的架势,也不怕被旁人听到笑话。 “没事,这不关键!” 李达依旧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胳膊搂住沈忆宸的肩膀,就拖着他边走边说道:“大哥,为兄知道一家酒楼菜品绝佳,据说是宫中御厨出手,今日就带你尝尝!” “不用这么客气的。” 沈忆宸说着,一般试图掰开李达的手腕,却发现纹丝不动。 看来几个月未见,这小子肌肉是越来越发达了,大脑好像更简单了…… 既然无力反抗,那就只能选择顺从,于是沈忆宸就这样被半拉半走着,来到了一家看起来富丽堂皇的酒楼入座。 李达明显是这里的老顾客,店小二过来就刷刷报出一长串的菜名,让沈忆宸都忍不住连连劝阻。 酒菜上齐之后,李达这才想起有着重要事情没问,于是开口说道:“大哥,你为何会来京师啊?” “赶考乡试。” “乡试?应天不是有江南贡院吗,怎么跑到顺天考了。” “反正明年也要过来会试,不如提早动身,也能早日见到你们。” 李达丝毫没有怀疑沈忆宸的话语,相反对于他如此够义气的举动感到十分满意。 “那乡试成绩如何?” “解元。” “不错。” 李达随口点了点头,不过很快反应过来,瞪大眼睛说道:“沈忆宸你再说一遍,成绩如何!” “解元。” 得到确认之后,“咣当”一声酒杯从手中滑落,李达惊讶的合不拢嘴巴。 他是万万没有想到,沈忆宸能考取到乡试第一解元头衔! 震撼半饷,李达才举起酒杯说道:“大哥,科举之路上,你终于与为兄拉开差距了,敬你一杯!” 这句话差点没让沈忆宸手中筷子掉地上,好家伙还真敢说,你一个连童生都考不上的大聪明,这叫终于拉开差距了吗? 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曾经在科举之路上势均力敌过呢。 但是转念想想,好像自己在科举之路上,还真有很长一段时间,是与李达处于势均力敌的状态。 唉,那真是一段人生的黑历史啊…… 久别重逢,自是高兴,随着一杯杯的酒下肚,沈忆宸与李达聊着这段时间以来,在京师的一些经历。 同时他也得知了,当初李达来到京师,本想着靠沈忆宸写给成国公的举荐信,以及自己那个担任都督佥事的老爹,入五军都督府任职没有丝毫问题。 结果万万没有想到,李达的老爹李正,死活不同意他入五军都督府。 原因很简单,就是正统朝时不时的就要出塞与蒙古干上一架,五军都督府更是出征主力,危险系数很高。 李达可是家中嫡子,未来家里的“矿”等着他继承,万一战场上出个意外怎么得了? 所以好说歹说之下,想了个折中入伍的办法,那就是加入京卫指挥使司,当个禁卫军在京师守守皇宫得了。 既满足了李达入伍的愿望,还能安置在京师近处,并且理论上没什么风险,可谓一举多得。 这就是为什么,本想着入五军都督府浴血沙场的李达,最终在京卫指挥使司的原因。 听完李达的经历,沈忆宸内心表示理解,到了正统朝时期北方蒙古诸部事实上已经逐渐崛起,出塞远征的风险也越来越高。 身为家中嫡子,李佥事有这种安排也不足为过。 但就在这时,沈忆宸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饭桌上基本上是自己与李达在说话。赵鸿杰除了偶尔应上两声,大多避而不谈。 这可与赵鸿杰在应天的性格大不一样,入伍短短几个月时间,能发生这么大改变吗? 再加上他与李达之间那种不自然,更让沈忆宸感到奇怪,莫非发生过一些事情? “赵鸿杰,你小子也别光吃菜喝酒,说说在南镇抚司过的如何。” 沈忆宸本来是想把赵鸿杰给拉入话题,如果他与李达之间真的生出了什么间隙,趁着这顿酒,自己也能当个和事佬。 结果他的这个问题,李达帮着回答了,并且答案出乎意料。 “哼,他可没入南镇抚司,而是入了大名鼎鼎的北镇抚司。” 什么? 这下沈忆宸有些惊讶了,万万没想到当初在应天离别时候的规划,三人全部偏离了轨迹! 正文 117 鹿鸣宴(二合一) 犹记得应天府最后一别,李达豪情壮志的说自己要入五军都督府,征战沙场才是武将子弟的归宿,而不是握着根破笔杆子。 赵鸿杰克服犹豫下定决心入伍,准备在锦衣卫南镇抚司找寻一条出路。 最后的沈忆宸坚持科举之路,目送两位同窗,约定来年京师春闱再会。 现在回头再看,无一人应验。 或许这就是人生吧,永远都无法按照自己规划的轨道运行下去。 只是就算赵鸿杰入了北镇抚司,也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情,为何李达的语气中有着一股讽刺愤怒的味道? 这点让沈忆宸很是不解。 “北镇抚司也挺好的,看赵鸿杰如今模样,成熟老练了不少。” 沈忆宸说这话除了缓和气氛外,也是一句真心话。 以前的赵鸿杰只知玩乐,无所事事,每天家塾放学之后就是街头闲逛,耗到夜幕降临才回家。 身份又不如李达这种嫡子,家里没矿等着他继承,除了没有惹事生非,欺男霸女种种恶劣行径,堪称标准垮了的官二代。 更重要是赵鸿杰心思单纯,还胆小怕事,这点放在朋友之间称得上优点,不用担心对方心眼多存在害人之心。 但是放在社会跟官场,恐怕会被人吃的连骨头都剩不下。 今日再见赵鸿杰,至少感觉上沉稳了许多,可能北镇抚司的特殊环境,让他成长的很快。 “是挺好啊,成了阉贼爪牙,能不好吗?” 李达的这声“阉贼”出来,瞬间让氛围降至了冰点,旁边几桌听到的客人,都一脸慌张的看向他,眼神中隐约有种恐惧。 此时的王振虽然没有达到后世魏忠贤的地步,锦衣卫也没有彻底臭名昭著。但是随着太皇太后张氏,以及辅政大臣“三杨”的退出历史舞台,王振在明英宗独宠之下,整个朝堂之内已经没有能制衡他的力量了。 而且随着王振开始排除异己,以刘球事件为起点,在文官群体中的名声已经逐渐崩坏。 众所周知,文官这个群体可能别的本事没有,只要掌握了笔杆子,话语权就牢牢掌控在他们手中。 明面上不敢反王振,不过暗地里,阉贼这个称呼却已经流传开来。加之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就是王振扶植上台的亲信党羽,顺带着锦衣卫的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下公众场合喊出来,普通顾客能不害怕吗? “李达,慎言!” 此刻沈忆宸也一脸严肃起来,警告李达说话要过脑子。 京师天子脚下,谁也不敢保证酒楼客人之中,有没有顾客有这个能力,把话语传到王振耳中。 虽然现在王振不如后世魏忠贤那样,随意操控西厂这样的特务机构拿人,但是一旦被他给记恨上了,后续日子绝对不会好过。 哪怕自己背后有着名义上的成国公,也挡不住王振的权势。 要知道王振在土木堡之变前,权势最巅峰的时期,许多大臣勋戚可是称呼为他为“翁父”,这种谄媚称呼几乎不输于“九千岁”了。 “哼!” 李达恨恨的冷哼一声,然后把头给撇到一边不说话。 毕竟现在已经脱离了学堂进入官场,再怎么头脑简单,也得明白有些话不能说出口。 “李达,我们都是从应天家塾里面出来的同窗,如今身在京师更应互相团结照顾。” “赵鸿杰就算入了北镇抚司,你也不能称呼他为什么阉贼爪牙。现在已经不是学童时期可以随便言语,一旦流传出去无论是对于赵鸿杰,还是对于你,都有极其严重的后果!” 以前在应天的时候,沈忆宸对于这种同窗的嘻嘻哈哈、胡言乱语可以不以为意。但是在京师脱离了学堂这座温室,任何一举一动都得小心谨慎,说不定在日后就会成为扳倒自己的把柄。 而且不管李达是真生气,还是如同以前那样,看赵鸿杰一些窝囊举动不爽,习惯性的出言嘲讽。 这种情况,沈忆宸都不会再允许下去了。 同窗属于天然的政治联盟,何况这种从小就一起蒙学的,那更是知根知底。身处京师这种虎踞龙盘之地,必须就得精诚团结起来,真正有难最后靠得住的,可能到就是这些幼时同窗。 “大哥,你以为我如此生气,是因为赵鸿杰他入北镇抚司当锦衣卫吗?” “我痛恨的是他拜阉贼为义父,还助纣为虐帮助阉贼侄子王山,强占故去京卫指挥佥事蒋大人妻妾岳氏!” “这种认贼作父,丧尽天良之人,我能不生气吗?” 为了防止再被周围顾客听到,李达压低了声音,不过从他那张通红的脸,能看出来此刻内心里面的怒火。 别说是李达了,就连沈忆宸听到这番话,都无比震惊的看向赵鸿杰。 他怎么也想不到在应天单纯懦弱的好友,短短几个月在京师变成了特务鹰犬! “赵鸿杰,这是真的吗?” 哪怕李达是当面说出来的,沈忆宸潜意识里面也依然不相信,他必须得听到赵鸿杰亲口承认。 面对沈忆宸的质问,赵鸿杰表情有些痛苦,他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然后再次抬起头,直视着沈忆宸的眼神回道:“是。” “咯噔”一声心脏猛跳,沈忆宸在后世见过太多明代阉党跟锦衣卫勾结的故事了,怎么也想象不到会有一天,自己在这个时代最好的朋友,成为了走狗帮凶。 “我……” 沈忆宸想要说点什么,却话到嘴边,一时不知道能说什么。 现在他终于能理解,为何从一开始,李达与赵鸿杰两人的表情就很古怪。 为什么自己看到赵鸿杰的第一眼,就感觉气质变化很大,甚至有些阴冷。 现在一切都能解释,赵鸿杰走上了一条,自己完全没有预想的道路。 看着沈忆宸说不出话来,赵鸿杰嘴角露出一抹苦笑,然后他低沉说道:“忆宸,你也不用多说什么,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不后悔。” 说罢赵鸿杰站起身来:“今天你跟李达好好聚聚,下次我再请你喝酒。” 说完这句话后,赵鸿杰就转身离去,步伐坚定不带一丝犹豫。 “看见没有,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做错了!” 李达无比痛心的说了一句,眼眶都红了。 可能在应天的时候,他曾经欺负过赵鸿杰,但那更多是站在同为武将子弟的立场,觉得赵鸿杰太软弱,应该更强硬些别丢了武将脸面。 放下以往矛盾跟过节来到京师,李达是把赵鸿杰视为自己人看待,觉得是同一条战壕的兄弟。 直至有一天,当他看到王山率领锦衣卫,闯入了病逝的京卫指挥佥事的府邸,准备强占对方妻妾。 而锦衣卫的人群之中,站着赵鸿杰! 那一刻,一同前往京师,并且同一条战壕的兄弟,站在了不同的阵营,甚至是敌对状态。 可以说当时李达受到的冲击,远超今日沈忆宸。 “我觉得赵鸿杰可能有自己的苦衷。” 就算事实摆在眼前,沈忆宸还是帮着辩解了一句,他相信赵鸿杰骨子里面绝对不是一个坏人。 “苦衷就可以助纣为虐吗?” 这句反问,让沈忆宸无言以对,任何理由,都不能成为作恶的借口。 这一顿本以为是他乡遇故知的重逢酒,吃到最后却落寞收场。 走在回成国公府的路上,沈忆宸脑海中始终回想着赵鸿杰的画面,有在应天同窗玩乐场景,也有今日见到后的变化。 有那么一瞬间,沈忆宸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做错了,当初就不应该推荐他入镇抚司。 毕竟特务机构整体大环境如此,不是任何一个人都能做到出淤泥而不染,特别以前赵鸿杰那种软弱的性格。 等有机会,还是得与他好好谈谈,让自己变成上层的一把刀,可能到最后将自食其果。 接下来几日,沈忆宸用尽各种办法去打探消息,想要得知赵鸿杰为何会变得如此。这样下次见面后,也能做到知根知底,可以更好的去劝说对方。 结果问了一圈,却一无所获,锦衣卫这种机构的消息,不是那么好打探的,沈忆宸只能暂时作罢。 时间来到了正统九年九月初二,这日成国公府门前热闹非凡,停放着数辆马车,并且还有不少开路举牌的衙役。 这番架势,不知道的肯定认为是成国公朱勇要出行,但事实上并非如此,今日的排场是为沈忆宸准备的! 只见沈忆宸身穿圆领青袍举人巾服,头上戴着一顶大帽,从成国公府的正门踱步而出! 可以说从入学成国公府家塾算起,进出两京公府十来年了,沈忆宸这还是第一次走成国公府的正门。 之所以能得到这番待遇,是因为今日顺天将举办乡试鹿鸣宴,而沈忆宸身为解元,是当仁不让的主角! 随着沈忆宸出来,鞭炮喧天、锣鼓齐鸣,站在最前面举牌衙役,也把自己牌匾上面的红布给掀开,只见上面写着“顺天府甲子科乡试解元”! 正常情况下,只有正式官员才能使用这种官衔牌,而今日沈忆宸以解元身份破例举牌! 入座之后,马车缓缓前行,沈忆宸此行的目的地是顺天贡院。 这一路上,沈忆宸可谓是把排面给拉满了,仪仗、奏乐、护卫等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大官出行。 不过当道路两旁的百姓认出官衔牌,知道是顺天府乡试新科解元后,氛围变得更加火热。 普通百姓们纷纷奔走相告、口耳相传,都无比好奇解元到底长的是副怎么模样。甚至一些家中有年轻女儿的,还生出了捉婿之心,想着能不能寻个空档把沈忆宸绑架到自家去! 透过马车的窗帘,沈忆宸看着道路两旁密密麻麻的围观百姓,他终于明白为何要动用这么大的排场接送自己,没这些兵丁衙役护卫的话,宣传开来能不能走到贡院都是个问题。 “看清楚解元郎长何样了没有?” “解元郎是不是英俊潇洒,玉树临风?” “我听闻解元郎还不到二十弱冠,恐怕是大明建朝以来最年轻的解元了。” “那是你听闻的少了,这届解元郎还在应天府拿下了小三元案首,真真文曲星转世!” “护送兵役实在太多,否则老汉拼了这条老命,也得把他给捉回家当女婿!” “别做梦了,有这等好事还轮的到你?” 街道两旁议论、喧嚣声音不绝于耳,热闹程度甚至接近于高中状元的跨马游街。 主要原因就在于,沈忆宸实在太年轻了,年轻到连婚娶都没有。 身为大明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解元郎,引得无数人心生好奇,想看看到底是何许人也,有没有机会做自己的乘龙快婿。 并且沈忆宸的背景跟经历同样引人注目,国公爷的私生子,应天府的小三元案首,空降力压北直隶群雄高中解元。 任何一件放在茶楼酒肆的说书人嘴中,恐怕能连吹半个月。 一路这般吹吹打打到了顺天贡院,此刻贡院门口已经站满了新科举子,他们看着沈忆宸的排场,再看看自己只能在门口等候,一股羡慕之情真是油然而生。 甚至很多人心中还有了一种大丈夫当如是也的感慨! 沈忆宸这时从马车上下来,首先拱手致歉道:“抱歉诸位,在下来晚了。” 这次虽然情况跟应天童子试庆功宴相同,但沈忆宸是真来晚了,并无任何立威之心。 原因就在于一路上围观的人太多,哪怕有兵丁衙役开路,也行驶的异常缓慢,造成了事实上的最后到来。 “无妨,沈解元客气了。” “在下也是刚到不久,沈解元并无来晚。” “沈解元有君子之风,在下佩服。” 之前顺天府绝大多数考生,都不知道沈忆宸来赴考,就算取中后唱名,最多也就是听说过他的名字,谈不上了解。 现在经历过几天的传播发酵,基本上沈忆宸这个名字在顺天文坛给传开了。大家都知道应天府的小三元案首,空降顺天夺取了解元魁首,并且流传的几首诗词也能对得上人。 还有更重要一点,就是在顺天府科举,沈忆宸可没有被成国公府舞弊等丑闻缠身,外界眼中他是有真才实学的年少英才。 于是就算沈忆宸来晚了,众人对他也很是客气恭敬,不像当初在应天府那般带着敌意。 不过一片互相客套的声音中,还是夹杂着一丝“异响”。 “解元郎今日真是好风光啊。” 只见孙绍宗站了出来,看似恭维的说了一句,实则暗带讽刺。 那日唱名之时,孙绍宗被沈忆宸给当众驳了面子,此等丢了脸面之事,他怎么可能会善罢甘休? 只不过沈忆宸一直深居简出,也没有在顺天府公子哥圈子里面混,加之背后还有成国公朱勇当靠山。就算孙绍宗想要找回个场子,也没那么容易。 今日鹿鸣宴,本身就心情不爽的等了半饷,结果还看到沈忆宸如此大排场的过来,颇有种你小子装逼给谁看的感觉。 别人会给新科解元三分薄面,在有过节的前提下,孙绍宗可不会给,所以才出言挑刺。 看见是孙绍宗说话,其余的新科举子们都噤声不语,他的背景跟权势,在京师这块地界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家族有实力跟孙绍宗掰手腕的没几个,既然没这个实力,当然只能闭嘴别惹事。 与此同时,人群中的萧彝挤了过来,他望着沈忆宸轻轻摇了摇头。 示意他这种小挑衅打个哈哈就过去算了,不要再去招惹孙绍宗。 别说萧彝了,其他新科举子们心中也是类似想法,孙绍宗无非就是想找回个面子。沈忆宸就算给他个面子,众人也能理解,不会因此而低看一眼。 审时度势,仍不失君子之风! 只是让在场众人大跌眼镜的一幕发生了,沈忆宸没有去硬刚孙绍宗,也没有出言示弱给对方个台阶。 就如同没有听到孙绍宗这句话般,拱手朝着其余众人说道:“诸位既然等候已久,在下也不敢拖延,现在已经中门大开,进去吧。” 说完之后,沈忆宸面带笑容,把目光放到了孙绍宗身上。 意思很明显,那就是现在要进入贡院赴宴了,老子是解元当走第一个,你小子老老实实站在我后面排队去吧! 这番言语举动一出来,贡院门前其余新科举子们,很多都发出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沈忆宸的这番举动,简直比直接出言反唇相讥还要离谱,堪称是直接给了孙绍宗一巴掌! 要知道以往沈忆宸在其余士子心中印象,是那种儒雅谦谦君子的风格。虽然仅仅在唱名时候高调露了一面,但表现出来的礼数无比周全,不管是谁,对方身份高低如何。 只要你向沈忆宸行礼,他绝对会以礼相待。甚至就连遇到了孙绍宗这个麻烦,都不忘长鞠一躬向众人告辞。 所以在他迟到后致歉,依然有人称赞他君子之风的原因。 结果万万没想到,沈忆宸强硬到了如此地步,丝毫不给孙绍宗面子! 可能这种行为在别人眼中很离谱,毕竟对方是地头蛇,让他三尺又何妨? 但是沈忆宸本身就在顺天勋贵圈子里面长大的,他太了解这些纨绔子弟的尿性了。 你一旦服软低头,得到的反应回馈,绝对不会是人敬我一尺,我还人一丈。而是这孙子好欺负,能愈发的在他面前逞威风,从而形成心理上的优势。 而且更重要一点,就是沈忆宸今日是解元,是举子魁首! 一举一动在众举子眼中,都代表着这个人日后行事作风,就算沈忆宸不在乎这点言语挑衅,他也必须得竖立起一个强硬形象。 谦谦君子并不意味着软弱,特别日后入仕为官,让别人不敢随意拿捏很重要! 正文 118 都是我的人(二合一) “沈忆宸是真的不怕孙绍宗啊,太硬气了点。” “毕竟是勋戚子弟,孙绍宗又能拿他怎么样?” “但沈忆宸是个婢生子没入宗谱啊,成国公真会帮他撑腰吗?” “废话,也不看看前几日成国公府筵席的场面,如若公爷不重视的话,会如此上心吗?” “不用怀疑,沈解元入宗谱是迟早的事情。” 周围举子们忍不住开始议论纷纷,这些话语听到孙绍宗的耳中,让他脸色阴沉不已。 沈忆宸没接话语的茬,硬要强势发难的话,自己不在理。 而且鹿鸣宴可不是什么私人筵席,可以仗着外戚身份横行无忌,这可是真正的官方科举筵席,在场的都是新科举子。 无视科举排名抢在解元前面迈入门槛,相当于挑战了整个科场秩序。这个后果别说他孙绍宗背不起,就算叫会昌伯孙忠来,也不敢贡院门前压新科解元一头。 所以哪怕明知道沈忆宸的目光跟笑容是在挑衅,孙绍宗也只能强压心中怒火,没胆子领头迈过顺天贡院这道门槛。 什么叫做明牌阳谋,沈忆宸现在所做的举动,就是借助科举千百年下来的大势,让孙绍宗不敢动分毫! “贡院大人们等候已久,诸位同仁还是先进去吧。” 就在局势僵持之际,人群中走出一名二十多岁的士子,浓眉大眼长相端正,开口打了个圆场。 “贺亚元说到没错,诸位大人在贡院肯定久候了。” “贺兄大气,考虑周全。” “果然还是贺亚元老成持重。” 众新科举子们,除了极少数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其他怎会看不出来这是在打圆场缓和气氛? 另外这个贺亚元,就是京师国子监优等生贺平彦,在顺天文坛有着很高的威望,能让众人信服。所以他一站出来,都纷纷附和。 “沈解元,还请先行。” 贺平彦走到沈忆宸身边,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并且特意错开落后一个身位,以示对方解元为尊,当走第一个。 可以说把面子里子都给到十足,情商拉满。 有了贺平彦这个亚元做榜样,其他举子们就更是无话可说,纷纷按照科举名次排在了沈忆宸身后,准备依次进入顺天贡院,就连孙绍宗也不例外。 沈忆宸并不认识贺平彦,不过唱名时候乡试第二荣获亚元,他还是清楚的。 “贺兄客气,那在下就承让了。” 沈忆宸点了点头,语气也十分有礼数,不过并没有多少客套的意思,昂首挺胸跨过门槛。 这本就是属于解元的荣耀,无需客气。 同时随着沈忆宸进入顺天贡院,早已准备的乐师们也奏响了礼乐欢迎,场面甚是热闹。 今日顺天贡院与乡试那日的紧张严肃风格完全不同,处处张灯结彩,甬道上还铺上了红毯。甚至就连桌面都裹上了红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大婚之喜。 明远楼大堂内,周叙等一干乡试主考官、监考官站立于此,等待着新科举子们拜见。只是这一次的站位,并没有像应天童子试那样,主考官处于最中心的C位。 相反,这次中心却站了一位陌生官员。 这位官员看着沈忆宸领衔而来,眼神与之对视在一起,脸上突然浮现出一抹深意笑容。 这抹笑容,让沈忆宸有些不明所以,感觉对方好像认识自己。 “诸生,这位是礼部左侍郎王大人,今日鹿鸣宴的主礼人。” 还没有等新科举子们行礼,周叙就首先介绍起中心位官员身份,告示举子们应当以他为尊。 正常情况下的鹿鸣宴,出席身份最高官员,应该是一省布政使或者巡抚。 顺天这地方比较特殊,乡试科举划分为北直隶范围,却并没有北直隶布政使司这个机构,而是各州府直接归中央六部管辖。 但问题是在正统年间,明英宗又搞出来个北直隶巡抚,而且还不止一个。 有就有吧,新设立巡抚也没什么问题,皇帝最大你高兴就好。 偏偏朱祁镇花样挺多,隔两年又撤了,再隔两年又安排几个。所以这个北直隶巡抚官衔,一直处于薛定谔的状态,谁也不知道到底乡试鹿鸣宴,会不会由他来主持。 现在算是尘埃落定了,并没有由北直隶巡抚主持,还是划分到了六部中的礼部。 同时沈忆宸也明白了,为何这名官员看向自己眼神有些奇怪,因为这就是自己业师林震提到的京师人脉,当年会试录取他的座师王英。 认真算起来,这位礼部左侍郎,是沈忆宸的师公! “学生沈忆宸,率领甲子年新科举子,拜见少宗伯,拜见玉堂大人!” 鹿鸣宴是遵循古礼而来,所以沈忆宸的称呼,也换成了雅称。 六部中礼部尚书在古时被称之为大宗伯,所以礼部侍郎就有了少宗伯的称号。而翰林院别称是玉堂,翰林官员也可以雅称为玉堂官。 “拜见少宗伯,拜见玉堂大人!” 在沈忆宸的带领之下,一百三十五名新科举子,齐刷刷的朝在座官员们行礼,场面蔚为壮观。 王英捋了捋胡须,点头回礼道:“见到诸生的神采飞扬,不由让本官回想当年中举的时光,也是如你们这般意气风发。只可惜盛年不重来,一日再难晨。” “所以本官今日代天子设宴,除了恭贺名列桂榜外,更期盼诸生来日能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谢少宗伯赐言!” 众举子纷纷鞠躬行礼,同时心中燃起一团火焰。 能走到中举这步,谁不想金榜题名看尽长安花? 特别今日沈忆宸的解元排场,更是在许多人心中打下了深深地烙印,来日自己必将取而代之,让天下瞩目! 鹿鸣宴除了常规的赐言,在开宴之前还需要齐唱《鹿鸣诗》。这段诗出自于《诗经·小雅》,愿意是描述鹿发现美食时候不忘同伴,古人认为此举是美德。 而科举中式也有着同年之谊,合唱《鹿鸣诗》也是告示众举人,以后为官别忘了互帮互助,团结友爱等等。 鼓瑟吹笙,沈忆宸身为解元领唱了《鹿鸣诗》,不过这还没完,解元有着一项专属表演,那就是魁星舞。 魁星是古代神话中掌管文笔的星宿,手中握有朱笔跟墨斗,点谁就意味着谁才华横溢,冠绝全场,这就是所谓的“魁星点斗,独占鳌头。” 沈忆宸高中解元,自然就寓意被魁星给点中了,那么就得跳段魁星舞来“回礼”。 只是沈忆宸两辈子都属于没什么舞蹈细胞的人,而且这段魁星舞属于这两天突击练习而成的,水平质量就可想而知了。 别人观看心中作何感想沈忆宸不知道,反正他跳的差点没把自己给尬死,甚至心中都隐约生出一种念头,早知道会有如此社死的场面,还不如把这个解元让给别人。 毕竟解元不同于状元,除了虚名上的优待,真正实利并不多。 好不容易把这段尬舞给熬过去,众新科举人们按照科举排名入座。既然是按照古礼举办的筵席,那么自然用餐规矩也是遵从古代方式分餐。 一人一席,沈忆宸身为解元,坐在了官员之后的下首位。 不在一桌,说话什么的就不像童子试筵席那般方便,无论是王英,还是周叙,基本上说的都是一些勉励士子的场面话,并没有特别优待哪位举子。 不过随着酒过三巡之后,带着微醺的醉意,筵席众人也逐渐放开。 周叙看着在场诸生们兴致甚高,于是开口道:“自古诗酒不分家,今日诸生都乃大明英才,何不作诗一首以助雅兴?” 鹿鸣宴上舞文弄墨也算是老传统了,除了助兴的作用之外,还能在众人跟官员面前展示自己才华。 沈忆宸用童子试跟乡试,实践证明了在主考官面前混个好印象的作用。现在礼部侍郎王英在场,他已经主持了多届会试,不出意外的话明年的乙丑科会试主考官还是他。 就算不是主考官,至少也得挂个同考官的头衔,房师也有取中的权利。 所以一听到周叙这句话,在场的新科举子们都跃跃欲试,期望能以文采博得众位大人的青睐。 不过哪怕急不可待,几乎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首先放在了沈忆宸身上。身为本届乡试解元,这种展示机会,理应拔得头筹! 沈忆宸此刻正在吃着一个大肘子,见到众人把目光都放在自己身上,他赶紧放下擦了擦嘴巴。 靠,又丢人了…… 上次展示这种吃货本性,还是在冬至诗会上,随着沈忆宸名气越来越大后,他也逐渐有意识的保持自己“君子”形象,维持住那份高逼格。 奈何今日这鹿鸣宴,自己身为解元又是唱歌,又是跳舞的,一番折腾下来感觉饥肠辘辘。再加上分餐混入人群不太引人注目,沈忆宸这才没抵挡住桌上大肘子的诱惑。 “这个……” 突然让沈忆宸作首诗出来,他一下还真不知道写什么好,现在文学水平提升了,沈忆宸也不太好意思做纯粹的文抄公。 但是让他即兴发挥,普通人面前还能写出一首佳作,现场可都是万里挑一的新科举子,平庸之作怎么拿的出手? 所以沈忆宸干脆大手一挥,拱手朝着周叙回道:“玉堂大人,学生素闻经魁萧兄精通诗赋,何不让他赋诗一首?” 当沈忆宸这句话出来,许多人脸上表情流露出一种震惊,这个萧彝跟沈忆宸是何种关系,救了他的命还是什么,如此良机居然拱手送人? 别说是其他举人,就连萧彝本人都惊的合不拢嘴,他万万没想到这种展示机会,沈忆宸如此轻飘飘的就让与自己。 周叙听闻之后,脸上也流露出古怪神情,这小子搞什么鬼,自己就是给他创造在王大人面前展示良机的,结果不接招? 就算你小子学识人品俱佳,也不至于这么大气吧。 “好,那就让萧彝赋诗一首吧。” “学生谢过玉堂大人,谢过解元郎。” 萧彝自然明白这是份天大的恩情,于是对周叙道谢之后,也朝沈忆宸鞠了一躬。 说实话,别人眼中这种行为简直不可思议,但对于沈忆宸而言,这真算不上什么大事。 原因很简单,那就是他已经搭上了王英这根线,压根不需要靠着展示自己博得个好印象。如果没有这个前提,就算自己诗词水准中庸,沈忆宸也会毫不犹豫再做一次文抄公。 萧彝赋诗之时,王英却带着深意笑容,撇过头靠近周叙问道:“沈忆宸有点意思,他平常也是如此吗?” 周叙听到王英的询问,他还以为对方会怪罪沈忆宸刚才行事乖张,于是赶紧帮着说好话道:“回禀王大人,沈忆宸平日里老成稳重,品性极佳。” “这次可能是唱完《鹿鸣诗》后,被其中的团结互助美德所感染,于是以身作则礼待同年,属实高义之举。” 这番话得亏沈忆宸没听到,要是他听到的话,估计也得惊掉下巴。 万万没想到周叙这种老翰林学究,也能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喔,周大人,你好像很看好沈忆宸。” 同朝文官多年,王英对于周叙的品性也是有所了解的,很少有年轻人能入的了他的法眼,更别说当起如此高的评价。 看来这个沈忆宸,是让周叙另眼相待了。 “这个……” 周叙意识到自己吹过了,又担心王英产生误解,认为背后徇私才会如此称赞。 于是又往回来说了点:“下官仅是欣赏沈忆宸在乡试中的文采罢了。” 听到这话,王英都感到有些哭笑不得,刚才还说沈忆宸老成稳重,品性极佳。就乡试那几篇文章,你能从中看出这么多东西? 不过王英官场沉浮多年,论做官这方面的老练,可谓碾压了周叙这种学官。 哪怕这话前后矛盾,他也不会揭穿,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萧彝一首诗作罢,引得满堂喝彩,能在北直隶这块地盘,以平民出身考取乡试第三名经魁,学识自然不用多说,写不出好诗才是奇怪的事情。 “不错,却有才华。” 周叙也是点头称赞了一句,然后再次把目光扫视众人说道:“谁还想再试一首?” 没有了解元优先这个选项,其余举子这次可就当仁不让了,纷纷准备起身上场。 不过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压制住了其他举子们跃跃欲试的心情,只见孙绍宗站了起来,拱手对沈忆宸说道。 “久闻沈解元大才,曾在应天府打破舞弊谣言,一举夺下小三元案首头衔,在下可谓仰慕多时。” “今日鹿鸣宴,沈兄乃新科解元,还期望能作诗一首让吾等学习一番。” 孙绍宗一站出来,其他人就明白这是话中有话,准备找沈忆宸麻烦报复了。 不过也有许多举子,并不太了解沈忆宸在应天的往事,于是开口问道:“孙绍宗说的是何舞弊谣言啊?” 这时候另外一名知情举子答道:“应天府府试放榜,沈解元高中案首,还有几名成国公府宗亲考中童生。于是引发了很多士子不满跟猜测,认为成国公府家塾舞弊。” “结果院试搜身检查,成国公府几位宗亲被当场查出舞弊工具,孙绍宗说的就是这事。” “那沈解元有没有查出问题?” “当然没有,要有问题还能今日高中解元吗?” 回答这个问题的举子,流露出一副看白痴的神情,都已经高中举人了,为何智商还能如此之低? “既然跟沈解元无关,那为何孙绍宗要旧事重提,也影响不到什么啊。” “舞弊工具是查到了,但是舞弊源头至今都不明不白,很难说当时成国公府其他人就一定清白。说不定记忆力好,把文章给记住了呢?” “原来如此。” 爱好八卦乃人之天性,几乎是转瞬之间,沈忆宸在应天府关于舞弊的传闻,就被扒了出来,颇有种后世网络扒黑历史的风范。 见到这一幕,孙绍宗脸上流露出得意笑容,其实这一招那日唱名过后,他就已经准备好了。 打算今天沈忆宸要是低头给个面子,自己就放他一马,要是不识好歹,就别怪让他在诸位考官跟部院大臣面前身败名裂! 只是一番得意过来,孙绍宗突然发现除了举子之间各种议论之外,在场官员大多神色如常,并没有对沈忆宸流露出异样眼神。 特别是礼部侍郎王英,始终不为所动,连表情都没有变过。 莫非是官当久了,定力都比较高? 面对孙绍宗的挑事,沈忆宸脸上露出一抹玩味笑容。 本来老哥都选择低调,不打算整首什么诗词来技惊四座了,既然你选择挑事,那就我让你看看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就在沈忆宸准备迎战的时候,身处首席的王英突然开口说话了。 “本官听闻沈忆宸书法无双,一手台阁体有本朝沈学士之遗风。吟诗作赋的场合,相信诸生也已经历过多次,恐怕没什么新意了。” “不如就让沈忆宸展示一下书法,让本官也见识见识,到底有何亮眼之处!” 王英这番话出来,沈忆宸跟周叙都把目光看向了他,眼神中满满惊讶。 这堪称神助攻啊,让沈忆宸去展示自己最强项目,背后没点暗箱操作都没人信了。 看着沈忆宸惊讶的眼神,王英的嘴角再次露出那抹深意笑容。 这下沈忆宸完全明白了,孙绍宗这小子今日踢到铁板上了。 鹿鸣宴座师翰林周叙,主礼侍郎王英,全部都是我的人,规则裁判全倒向我,你孙绍宗拿什么跟我斗? 正文 119 无可争议(二合一) 突然听到王英把话题转向了书法,让现场很多新科举子感到疑惑,往届鹿鸣宴没听说过还有这种操作的。 “沈解元的字很好吗?为何就连王大人都听闻过?” “不知,但王大人本身就是书法大家,还说沈解元有翰林沈学士之遗风,肯定差不到哪里去。” “你们真是见识少啊,据说沈忆宸的那首《剑如虹》,就是在应天府赏花游会上当场作出来的,一手台阁体被勋戚大臣、官家小姐们惊为天人!” “噢,还有这等事,那官家小姐们反馈如何?” 单纯的书法吸引力,远没有公子佳人这种花边新闻吸引人。 哪怕就是一些自诩为卫道士的新科举子们,都忍不住竖起耳朵,想听听沈忆宸与官家小姐们,是否发生过一段风流往事。 “当然是芳心暗许咯,奈何沈解元跑到了京师,不知有多少小姐要在闺房流泪。” “真的假的?” 可能是这番话有些过于离谱,听到的新科举子们都将信将疑。 “我刘某人岂是会说假话之人?等下你们看看沈解元的字就知道了。” 带着这份传言,对于沈忆宸书法期待的人就更多了,在场众人目光纷纷注视在他身上,想看看到底是如何惊为天人的。 只见这个时候沈忆宸站起身来,朝着王英行礼道:“既然是少宗伯吩咐,学生莫敢不从。” “不过学生同样仰慕少宗伯书法已久,得知大人笔法劲丽,飞动圆转,有怀素之风。” “所以学生斗胆,想要用草书来下笔,还请少宗伯雅正!” 沈忆宸这番话出来,在场的大臣举子们,莫不是流露出惊讶之色,心想这小子是不是飘了? 因为相比较沈忆宸的那点书法虚名,王英在大明朝才是真正的书法宗师。 王英的书法造诣极高,特别一手草书堪称冠绝大明,在这个时代甚至被人拿来与唐朝书法名家,号称“草圣”的怀素相比较。 要知道怀素在草书届的地位,几乎就相当于颜真卿、柳公权在行书届的地位,王英能获得这种美赞,实力自然不言而喻。 正是太过于知名,导致很长一段时间里面,各处找王英题字写碑文的络绎不绝。就连皇帝看到此等场景都特赐金钏束手,以免应接不暇。 所以目前阶段,王英基本上处于金盆洗手状态,只有天子需要书写时,才会开金钏创作。 用一句后世的网络语来形容,那就是虽然哥已不在江湖,但江湖上仍然流传着哥的传说。 今日冒出来个毛头小子,居然想要在王英面前展示草书,这不是班门弄斧,关公面前耍大刀吗? 于是众新科举子们再次议论纷纷,只不过这次风评要差了许多。 “沈忆宸台阁体听说是挺不错的,难道草书也有所特长?” “估计是知道少宗伯擅长草书,想要恭维拍下马屁,不过以在下愚见,恐怕得拍在马腿上了。” “何必呢,展示自己最擅长的台阁体就行了,过犹不及啊。” 很多时候,最了解自己的人,可能就是自己的敌人。 相比较在场的其他新科举子,孙绍宗可是找人仔细打探过沈忆宸在应天的往事。 知道他从来都没有公开书写过草书的经历,更谈不上什么造诣。本来孙绍宗面对王英转移话题,还想着如何找突破点,这不是送上门来了吗? 所以还没等王英回复,孙绍宗就抢先说道:“少宗伯,学生也听闻过解元郎的书法传闻,不如就让他展示一番,也可以让吾等开开眼界。” 换做一般人这样张扬插嘴,估计得惹到几位大臣们不喜。不过孙绍宗的背景实在过于强大,在座官员没谁不知道他的身份,只得默认了这种行为。 “好啊,那鄙人就当仁不让,让孙经魁开开眼界。” 之前孙绍宗说起应天往事的时候,沈忆宸就已经准备起身迎战了,只不过被王英给转换了话题,只能暂时偃旗息鼓。 现在这小子又站出来拱火,既然如此的话,就让你明白一下什么叫做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本来一句谦词,沈忆宸却应承了下来准备指教,这几乎明示两人之间有火药味了。 别说在场的新科举子,就连官员大臣们,都流露出玩味神情。 一个当朝外戚子弟,一个当红勋戚子弟,这两人居然打起了对台,还真就有好戏看了。 “既然如此,笔墨奉上吧。” 王英也不再多言,沈忆宸话都说到这地步,不露一手肯定收不了场。 要知道王英之所以会转换话题展示书法,是因为收到了林震的书信,得知沈忆宸一手台阁体非常惊人,于是特殊照顾让他可以展现所长。 不过相比较台阁体,王英身为草书大家,自然更偏好于草书。所以他心中隐约有些期待,沈忆宸这小子的草书水平到底如何? 贡院衙役们很快就送上来笔墨宣纸,沈忆宸挥毫泼墨,在纸上写下了王英《泉坡集》中的一首诗作。 在场众人皆认为沈忆宸想要展示草书,是在班门弄斧,殊不知这一切都是在计划之中! 王英通过林震的书信,了解过沈忆宸。反过来看,沈忆宸又何尝没有关注过王英? 要知道运营老师在京师的人脉,早就是沈忆宸计划中的一环,他没有选择上门拜访,仅仅因为时机未到而已,并不意味着什么前期准备工作都没做。 相反,王英的生平,从仕经历、兴趣爱好等等,沈忆宸都有过详细的了解探查。甚至就连他的作品,沈忆宸都记在了脑海之中。 本来这一切,是准备上门拜访时候展示出来的,就如同打通周叙的关系一样,专门投其所好。 结果没想到王英跟林震的师生关系如此亲密,直接就把沈忆宸当“自己人”看待。甚至就连台架子都搭好了,就等着上台表演一番。 如此机会沈忆宸都把握不住的话,那也太无能了一点。 只见沈忆宸在宣纸上笔走龙蛇,飞动自然。笔划如骤雨旋风,又如飘逸云烟。 笔笔中锋,纵横斜直无往不收,上下呼应,一气贯之法度具备,堪称怀素笔墨再现! 围观的新科举子们,开始还带着质疑、取笑之心。当沈忆宸笔墨跃然于纸上后,全场只剩下了寂静,如同深山老林一般的寂静,连惊叹声音都没有了。 甚至就连上席的一众官员,看到沈忆宸的字后,都惊讶的张大嘴巴。 万万没想到这名年轻人,在草书上的造诣,会达到如此惊人地步! 最终还是王英打破了这种寂静,他用着无比感慨的语气说道:“长江后浪催前浪,一替新人换旧人。” 这句话,相当于一锤定音,肯定了沈忆宸在草书上的实力,再也无可置疑! “沈解元大才,如若不是今日亲眼所见,在下实在不敢相信有人能写出此等笔画。” “这手字简直有怀素之筋骨,到底怎么做到的?” “前有沈学士之神韵,现有怀素之筋骨,在下服了!” “天纵奇才就是如此,吾等不过凡夫俗子。” 听着全场的称赞,孙绍宗可谓脸色惨白,他其实心里面很清楚沈忆宸的字肯定差不多哪里去。 只不过这小子得意忘形,想要在王英面前班门弄斧,给了自己找茬的机会,好让沈忆宸明白什么叫做自取其辱。 但是孙绍宗万万想不到,沈忆宸这手字能强到这种地步,就连王英都承认长江后浪推前浪,瞬间让自己变得如同小丑。 真就如同对方所言,今日开了一番眼界! 不单单是孙绍宗无言以对,在场所有人都心悦臣服。因为事实胜于雄辩,实力证明一切,沈忆宸这手字出来,让所有的怀疑都变成了笑话。 文章、诗词这些通通都可以代笔,唯独现场书画,无人替换! “诸位,献丑了!” 除了面对孙绍宗,沈忆宸展现出张狂姿态外,对其余众人,哪怕此刻可以把逼给装到极致,沈忆宸依然保持着一种谦卑态度,并没有得意忘形。 因为沈忆宸心中很清楚,自己事实上当不起如此盛赞。 原因很简单,沈忆宸所展现出来的东西,更多是基于后世工作因素,需要像素级的模仿修复书籍字画,才磨练出来的。 比如怀素的《小草千字文》、《论书帖》等等字帖,沈忆宸都着手修复过,所以才能写的如此相似。 但是脱离了原本基础,沈忆宸的书法作品,就相形见拙达不到大家高度,更别说宗师了。 唯有在书法上开宗立派者,才当得起宗师之名,沈忆宸远不如矣。 不过这些都不关键,沈忆宸也没想着往书法界方面发展,他如今这手字,已经足矣扬名了。 “忆宸,本官没想到,你居然还有这一手。” 周叙按耐不住心中激动,直接用上了忆宸的称呼。 这段时间上府拜访,沈忆宸最多就是展示下台阁体,跟周叙讨论讨论书画背景。所以这手草书,他也是第一次见识到。 原本以为沈忆宸在台阁体上高水准,已经足够惊人,现在看来,此子上限还远不止于此。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整场一直默不作声的顺天监察御史程富,漫不经心的反问了一句:“周大人,你与沈解元很熟识吗?” 这个程富除了是监察御史外,还担任着顺天乡试外帘监考官首席。 要知道在明朝科举,外帘官与内帘官的关系并不和谐,原因就在于外帘官事实上权势比内帘学官更重。 京官翰林当主考官还好点,毕竟有“储相”的名义,外省府学教谕这种低品阶学官,在布政司官跟巡察御史面前算个屁。 这种双方官职权势不平衡,就导致了内帘官难以跟外帘官抗衡,甚至职权都被外帘官侵占。 成化十五年明宪宗朱见深,还颁布过戒谕,禁止外帘官侵夺内帘官的权限。不过这并没有什么卵用,弘治十四年出现过更离谱的事情。 那就是外帘官预先决定了录取名额,名义上是为了防止舞弊,实际上是公开行贿请托。相当于明码标价卖录取名额,跟清朝卖官卖爵有的一拼。 基于这种大环境下,周叙与程富的关系并不好,所以整场鹿鸣宴,外帘监考官也基本上不多言,纯粹走个过场。 “确有相识,不知程大人有何高见?” 周叙这种老学究,一直是比较耿直的性格,不喜遮遮掩掩的。 就连王振这种级别的,他都敢上疏在奏章里面隐喻,面对监察御史,就更不会虚与委蛇了。 “不敢谈高见,本官就是好奇问一嘴,感觉周大人这言语,好像跟解元郎关系匪浅。” 耿直并不意味着愚笨,能在朝中当官几十年没出事,就代表着有基本的政治素养。 所以周叙瞬间就明白了程富的暗指,他是不是与沈忆宸有着某种神秘关连。 别说程富身为监考官会这样想,当初在乡试首场的时候,就连同为主考官的王一宁,得知周叙与沈忆宸的关系后,想的都是会不会成国公给的太多了…… 这种言语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任何一届乡试都会出现类似情况,往往大多被当作无稽之谈。 但是一旦发酵流传甚广,就会朝着著名的唐伯虎科场舞弊案方向走。 相信大多数人都知道“唐伯虎点秋香”这段故事,却很少有人知道唐伯虎在明孝宗弘治十一年,高中了应天府乡试解元。 当年的唐伯虎江南大才子,还科场得意,本应该是前途无量,会试考中进士几乎板上钉钉的事情。 却偏偏出现了意外状况,与他一同赶考,并在路上结交为好友的举子徐经。因买通了会试主考官,礼部侍郎程敏政的家丁,获得了会试的考卷。 偏巧,这一年会试出题极为冷僻,考生们大多答不上来,唯有唐伯虎跟徐经答的很好。 加之考前两人经常前往程敏政府上拜访,估计心态就跟沈忆宸拜访周叙一样,想着混个熟脸在阅卷时候有所偏爱。 于是在阅卷过程中,程敏政看到这两份极为出色的答卷时,情不自禁的说了一句:“这必是唐寅与徐经的。” 就这句话埋下了祸根,被人举报告发,唐伯虎跟徐经双双下狱。最终徐经承认了自己舞弊,把唐伯虎也牵连下水,又成了一个解元没考中进士的案例。 所以正常情况下,解元取中进士几乎是必中事情,但这个世界往往会出现很多不正常的情况。 唐伯虎的案例,其实某种意义上跟之前的成国公府舞弊案很类似,都属于确有其事,然后双方关联甚深被“连坐”。 但奈何唐伯虎没有一个当朝国公的爹,能把发酵的舆论给按压下来,只能说无论古代还是现代,真是人生何处不拼爹…… “年少英才,受万众瞩目,有何不可!” 周叙一点遮掩的意思都没有,相反还承认的大义凛然! 自己行得正,坐的直,沈忆宸才华也摆在这里,今日这场鹿鸣宴哪位新科举子,敢说自己能压解元一头? 就算乡试前与他关系匪浅,又有何关系? “周大人莫要误会,本官不过是好奇多问了一嘴。” 看着周叙这个老学究一副小宇宙要爆发的模样,程富拱手示弱了一番。 毕竟这是鹿鸣宴,翰林的主场,闹大了不好收场。 “哼!” 周叙冷哼一声,也不再多言。 监察御史号称监察百官,但翰林院“储相”之地也不是吃素的,想要强压自己一头,你程富还不够格! 只见程富不以为意的笑了笑,然后把目光看向了贺平彦,两人眼神对视之下微微摇了摇头。 见到这个动作,贺平彦心领神会。回过头对着身旁一名新科举子示意了下,后者立马站起身来,拱手向沈忆宸说道。 “世人皆称赞江南乃文风鼎盛之地,今日得见沈解元,让在下是敬佩不已,得知所言非虚。” “不过明经取士,看的乃是八股文章,在下心中颇为好奇,解元郎那几篇能取中魁首的文章,到底是何等丹青妙笔?” 这名新科举子言语虽然恭敬有加,但事实上背后的意思,并没有那么客气。 简单粗暴点翻译,就是沈忆宸从南方空降到北方乡试,有投机取巧的嫌疑。另外字好不等同于文章好,取中解元要看八股文的真凭实学,他想要看看沈忆宸的乡试文章。 这番话一说出口,立马引起了在场许多新科举子的赞同。 大明这个时候虽然没有“高考移民”这个词,但并不意味着,文人士子们不知道教育资源不均衡,南方人到北方考更有优势,否则科举也不会分什么南北榜。 明面上不说,不等于认同沈忆宸这种“空降”科举的方式,如若不是沈忆宸确实才华横溢,在应天府就拿下了小三元案首,并且有几首诗词名言天下。 恐怕今日就不止是孙绍宗为了面子向他发难,其余新科举子同样会孤立敌视他。 原因很简单,沈忆宸的行为,某种意义上是抢了北方举子的“蛋糕”。 现在有人捅破了窗户纸,自然就会引发同仇敌概之心。就算知道以沈忆宸目前展现出来的实力,作弊的可能性不大,好歹看了文章后,也有了一个安慰自己的理由。 “过几日《时文集》就会刊登解元文章,诸生不必急于一时。” 这句话是王英说的,他怎会不明白新科举子们要看文章背后的意思。 不过就算明白,也不能答应。一是答应了,相当于纵容外界对于沈忆宸这个“空降”解元的质疑,王英身为师公,自然得维护自己徒孙。 另外一点,这也是对于主考官取中的质疑,官场同为一体,自己说不定明年也得成为会试主考官,不帮周叙就等于不帮助日后的自己。 而且王英给出的拒绝理由光明正大,就如同之前沈忆宸童子试文章被人发表过一样,解元这个级别的文章,更是会被书商天下流传。 现在乡试刚放榜没几天,书商们排版发行还需要时间,再等上几天自然就能看到,何必在鹿鸣宴上急于一时? 见到王英都发话了,站起来的这名举子,自然是不敢忤逆少宗伯,只得点头称是坐了下去。 不过让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再次出现,沈忆宸并没有坐下,反而拱手主动说道:“少宗伯,玉堂大人,乡试卷宗就放在贡院,何不令人取来让诸位同仁观赏一二。” 沈忆宸可是经历过成国公府舞弊的人,明白这种质疑单纯靠压制,是压不住的。 最好的方式,就是选个恰当的时机公之于众,还有什么场合,能比得上今天的鹿鸣宴吗? “沈忆宸,你确定要如此?” 周叙反问一句,这种自证清白在他看来是没必要的。 “是。” 面对沈忆宸的坚持,周叙也就不再多言,解元试卷早已被誊抄数份,顺天贡院里面就有备份,叫个书吏取过来就行。 很快沈忆宸三场考试的卷宗备份,悉数被呈了上来。周叙也无二话,令人搬来告示栏,把试卷全部张贴于上,让在场的新科举子们看个明明白白! 只见一百多名举子们团团围在公示栏面前,看着沈忆宸的文章,很快响起了一片惊叹之声。 “解元就是解元,我怎么就想不到还能用中庸之道破题呢?” “太强了,这文章书法真是太强了,恐怕沈忆宸来日成就,不止于解元郎,有冲击状元郎的机会!” “看看这策论,字字珠玑言之有物,这是为了来日代天子执掌天下做准备吧。” “在下甘拜下风,今日算是明白什么叫做惊世之才!” 听着在场新科举子的心悦臣服,周叙跟王英的脸上,都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一个是为了自己眼光取中而感到自豪,另外一个是为了弟子的眼光而感到高兴。 官场上最为讲究一个人走茶凉,无论你今日多风光,来日一旦下台,没有心腹中人处于高位的话,待遇将会一落千丈。 林震的辞官,让王英这个座师失去了最大的潜力股,也没了后续人才储备。 今日沈忆宸表现,意味着未来在仕途上,将后继有人了。 鹿鸣宴进行到此,彻底成为了一场沈忆宸的个人秀。 正文 120 演技圈子(二合一) 筵席落幕,告别了诸位官员之后,沈忆宸一行新科举子,也走出了顺天贡院。 就在此时,萧彝靠了过来,拱手对着沈忆宸说道:“解元郎今日提携,在下感激不尽。” 望着萧彝这番认真严肃的模样,沈忆宸却不以为意的笑道:“连提携都用上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做了什么大事呢。”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说实话,沈忆宸是真没把这点出风头的机会给当回事,帮助萧彝也没想着要什么回报,纯粹的顺水推舟。 “对于解元郎而言可能是小事,但对于我萧彝来说,却是一份大恩情。” 萧彝说的可不是什么客套话,他出身寒门农户,属于标准的底层士子。 这种出身于微末的士子,没有发迹前在很多人眼中是没有价值的,更不会无缘无故的出手相助。甚至因为文人相轻跟家境贫寒,萧彝一路走来还遭受过很多的嘲弄跟轻视。 沈忆宸身为国公之子,解元之尊,当初在茶棚看见自己寒酸样子就以礼相待,鹿鸣宴上更是送出良机。 这等君子风度、大气格局让萧彝折服,也深深记下了沈忆宸今日的帮助。 话都说到这地步了,沈忆宸也不再强行推辞,毕竟有人记得自己的好,总比多一个仇人要强。 就在沈忆宸准备拱手告辞的时候,说仇人,仇人就到。 孙绍宗带着几位跟随他的新科举子走出了贡院,正好跟沈忆宸打了个照面,脸色非常的难看。 不过这次在他的身边,还有乡试亚元贺平彦,他看到沈忆宸倒是满脸笑容的迎了上来。 “解元郎,今日在鹿鸣宴上展现的才华文章,让在下真是仰慕不已啊。” “贺兄客气,拙作罢了。” 之前在进入贡院的时候,贺平彦出面给了双方一个台阶,并且还主动落后一步,以示解元为尊,把里子面子做到十足。 这些举动让沈忆宸对于他的印象不错,所以说话什么的都比较谦虚低调。 “解元郎,你这就是过谦了。” 面对这话,沈忆宸不置可否的笑笑,再继续谦逊下去,就显得有点假了。 客套完毕,贺平彦也开始准备说点正事。 “解元郎,在下托大的问上一句,你跟孙兄之间是否有些过节?” 这里的孙兄,毫无疑问是指孙绍宗了。 “一点无关痛痒的小问题罢了。” 沈忆宸很无所谓回了句,确实这种摩擦在他眼中,就是一点小问题。 当然,在孙绍宗眼中是不是,他就不知道了。 “大家都是乡试同年,同唱过《鹿鸣诗》,理应团结互助,未来在仕途上也有个助力。” “刚才出门的时候,我跟孙兄也谈过,都认为冤家宜解不宜结。如若解元郎愿意给这个薄面,在下当一回和事佬,在京师雪聆阁设宴如何?” 孙绍宗想要握手言和,这种事情沈忆宸是不信的,因为他太了解真正纨绔子弟的尿性,除非是把他们给整服,否则一定要找回个场子。 自己目前为止,不过让孙绍宗丢了些颜面,远远称不上整服。 如果这小子有这份爽快和解的气量,也不会如此嚣张跋扈了。 不过信不信是一回事,面子给不给是另外一回事。沈忆宸毕竟在京师属于外来户,这里家族背景势力深厚的比比皆是,能不招惹树敌,就尽量以和为贵。 而且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成国公这块“金字招牌”,自己怕是要没得用了。 那日对话堪称“父子决裂”,虽然不知为何成国公这几天下来,并没有把自己给赶出去,但沈忆宸琢磨着好日子应该快到头了。 能抢在目前最大靠山倒台之前,解决掉一桩“隐患”,总归是一件好事。 “贺兄说的在理,在下也不愿多生事端,此事就麻烦兄台了。” “谈何麻烦?这是同年应做之事,解元郎大气!” “贺兄,在下还未取表字,要不你直呼姓名好了,解元郎有些过于客气了。” 贺平彦毕竟是乡试第二名亚元,一直这样使用解元郎的尊称,于情于理都有些说不过去。而且对方现在是在当中间人帮忙调解,沈忆宸也没想显得自己高高在上,换个称呼低调一点为好。 “既然解元郎都这样说了,在下年长几岁,就托大一点称呼为忆宸如何,这样更显亲切。” “贺兄随意。” “那好,此事就这样说定,到时候我将遣人到府上相邀,就等着恭候大驾光临了。” “不敢当。” 沈忆宸拱了拱手,表示谢意。 说完之后,贺平彦就去到了孙绍宗那边,估计是把两人的对话给转述一遍。 “贺兄才学人品俱佳,是京师有名的谦谦君子。” 看着贺平彦远去,萧彝向沈忆宸介绍了一句,语气中带着些许敬意。 “是吗?” 沈忆宸除了知道对方是乡试第二名外,其他就不太了解了。 “嗯,贺兄是国子监的优贡生,成绩常年稳居前列。而且生性热情洒脱,喜欢广交好友,京师知名的文人士子们,或多或少都有过交集,广受赞誉。” “喔,听起来挺不错的。” 沈忆宸点了点头,确实从第一面接触开始,这个贺平彦就做人待事就让人如沐春风。 “有贺兄当中间人设宴,孙绍宗应该会给这个面子,也可让沈解元免于小人记恨。” “哈哈,那看来我也欠下了一份人情。” 听着沈忆宸这意有所指的话语,萧彝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两人一切尽在不言中。 告别了萧彝,沈忆宸返回了成国公府,刚从马车上下来,就碰到了朱勇、林氏跟朱佶三人,好像是打算出门去哪里。 看到沈忆宸过来,成国公朱勇脸上表情略微闪现过一丝不自然,不过这种表情稍纵即逝,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鹿鸣宴参与的如何?” “一切顺利。” 沈忆宸拱手恭敬回答。 不管两人现在心中是何种想法,至少在表面上言行举止,都得保持正常。 现在沈忆宸总算是明白了,为何古代会出现“伴君如伴虎”的名言。自己跟朱勇的情况就类似,背后都蹬鼻子上脸快要决裂了,随时准备收拾东西,从成国公府提桶跑路。 人前却要演的恭恭敬敬,看不出一丝的异常。 “嗯。” 除了简单的打声招呼,成国公跟沈忆宸也没啥好说的,点了点头就准备上马车。 反倒这个时候林氏靠了过来,一脸欣慰的说道:“今日看到忆宸出府的解元排场,真是整个国公府都与有荣焉。如今科举已经有所成就,也该考虑考虑人生大事。” 说完之后林氏转头看向成国公朱勇说道:“公爷,你看要不我在京师的勋戚贵妇圈子里面,帮忆宸寻得一位良配如何?” 听到林氏准备帮自己安排亲事,沈忆宸瞬间就警觉起来,这可是关乎到后半辈子幸福的事情。而且依照古代的礼法,嫡母的地位跟身份,是比生母还要尊崇的。 一旦她跟成国公在这件事情上达成了默契,就几乎等同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是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所以沈忆宸断然拒绝道:“多谢朱夫人好意,在下目前尚未弱冠,而且明年的春闱就在眼前,暂无心考虑婚娶之事。” “忆宸,古人还有十五弱冠的,你今年都已经十七,弱冠礼可以随时举办。另外有了一个良配相伴,也能在生活上多加照拂,能更好专心读书,备战明年的春闱。” “你看看二哥朱佶,今日就打算前往镇远侯府上,商讨跟候女之间的亲事。他不也要参加明年春闱吗,如若你也谈成一门亲事,岂不是双喜临门?” 说这话的时候,林氏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得意的神色,她之所以“催婚”沈忆宸,并不是有多么好心想要找寻一良配。 更多是看到今日沈忆宸解元排场,心中暗生嫉妒,这可是自己儿子当初中举,远远比不上的盛况。 所以趁此机会,高调宣扬一下即将要与侯爵之女联姻的消息,也让沈忆宸羡慕嫉妒恨一番。 考中解元又如何,真正勋戚人生的起点,可能就是你们这种“普通人”,努力一生也达不到的终点! 这边林氏在炫耀,马车旁的朱佶可谓一张脸都绿了! 别人不知道,他自己还能不清楚沈忆宸跟陈青桐之间,那暧昧不清的关系吗? 镇远侯虽说跟泰宁侯同为侯爵,甚至在地位权势上,还要略高一点,但双方女儿那能相提并论吗? 镇远侯之女,不过就是候府里面众多子女的一员,并不多受重视,也得不到家族的鼎力相助。 而陈青桐可是泰宁侯独女,从小就如同掌上明珠一般,谁能娶到她,就意味着能得到一脉侯爵的全力支持,毕竟泰宁侯没有别的选择余地。 现在母亲在沈忆宸这小子面前炫耀跟侯爵之女联姻,让朱佶感到憋屈不已,要知道当初自己可是与沈忆宸竞争当中的失败者! “朱夫人不必了,在下自有打算。” 沈忆宸这次语气强硬生疏了许多,因为他明白自己继续委婉拒绝,说不定对方就打蛇顺棍上,搞出强行婚娶的事情。 这种古代“开盲盒”的嫁娶方式,运气好还能找一个凑合过一生的,运气不好简直祸害一生! 而且按照林氏的手段跟心思,后者的可能性,估计得接近百分之百。 “还在说些什么,上车!” 沈忆宸的这声自有打算,没有影响到林氏,反倒刺激到了成国公朱勇。 让他不由想起跟沈忆宸的几次对话,这小子都是如同今日这般“忤逆”,从不愿意听从长辈之言。 既然如此的话,还说些什么废话,就随他去好了。 成国公都发话了,林氏自然不敢再继续多言下去,拍了拍沈忆宸的胳膊,最后补充了一句:“忆宸,要是看中了哪家姑娘,我就跟公爷帮你上门提亲。” “如今你孤身一人在京师,虽然还未入宗谱,但也可以把我当嫡母看待,一家人毋需客套。” 这番话要是换做其他从小倍受冷落的婢生子听到,估计得感动的痛哭流涕。 特别是沈忆宸这种十几岁就独自漂泊在外,身处陌生孤立的环境,有个人如同母亲般关爱,还帮他考虑人生大事,看作一家人。 恐怕更为深受感动,从内心里面认可这位嫡母了吧? 只是很可惜,林氏这番影后表演,在沈忆宸这里只能评个负分滚粗…… “谢过朱夫人。” 不痛不痒的道了声谢,沈忆宸脸上硬挤出一抹有些虚假的笑容。 对于这个笑容的真诚度,沈忆宸还是不太满意的,自己的演技目前看来还需要磨练,不够走心。 毕竟在没有足够的自保能力之前,就必须得跟林氏虚与委蛇下去。 目送成国公的马车远去,沈忆宸正准备迈动脚步进府之时,却发现角落处出现几个人影,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 定睛一看,发现居然还是几位“熟人”,他们就是当初跟随叶宗留的矿工。 这群矿工不是返回福建了吗,为何会出现在京师,莫非是走私上出了什么问题? 带着这份疑惑,沈忆宸没有选择进府,转身朝着角落方向走去。 刚一走入偏僻处,这几人就齐刷刷的跪下道:“小人拜见解元公。” 举人虽然在没有授官之前,并没有官身,但是在普通平民眼中,他们跟官老爷并无多大区别,更别说沈忆宸还高居解元。 单纯论官身,也得不到矿工们的如此大礼,毕竟他们要干的是杀官造反的买卖。之所以如此礼重,还在于沈忆宸给他们指了条活路,变相有了救命之恩,自然得感恩戴德。 “客气了,在下也当不得公字,你们快起来吧。” 一般正常来说,解元最多称呼为解元郎,只有状元才有资格称“公”。不过民间老百姓哪有这么多规矩,解元跟状元在他们眼中,都属于高不可攀的人物。 这几人毕竟是干过造反的买卖,还是没有普通平民那种畏官如虎的心态,行过大礼之后就纷纷起身,脸上流露出一抹兴奋神情。 “沈公子,还记得我不?我叫苍火头,咱们在船上见过。” 另外一人立马出言打岔道:“什么沈公子,要称呼沈解元,一点规矩都不懂。” “沈解元,我叫郑祥。” “当日在镇江我就佩服沈公子,日后定能大有作为,现在果然考中解元了。” “对了,我叫王能。” 几名矿工壮汉,一边吹捧一边自我介绍了起来。 其实就算不介绍,沈忆宸对几人的姓名也有印象,毕竟记忆力可是他的强项。 “时隔多日能再见到诸位,在下也是感到高兴,不过你们为何会在此地?” 沈忆宸好奇反问一句,这几人鬼鬼祟祟躲在公府角落干什么,要是被公府的护卫发现麻烦就大了。 “还不是那狗眼看人低的门房!” 苍火头说这句话的时候,满脸的怒气,然后继续补充道:“我们进城后得知沈公子你高中解元,还打听到住在成国公府,于是就打算上门拜访。” “结果门房压根就不让我们进去,连通传都不肯,所以我们只好在这里等着,看能不能碰到沈公子出来。” 听到这话,沈忆宸有些哑然失笑。不过想想也正常,当初自己好歹一个文人身份,门房都懒得搭理,这几人粗布麻衣的,愿意去通传才怪了。 “那你们今日来找我,所为何事?”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给沈公子送点东西。” 那名叫做王能的壮汉说罢,就取下背在身上的包袱,解开一看是白花花的银锭,估摸着不下百两。 “沈公子,那日我等兄弟听从了你的建议,当即回到福建找寻了走私的海商,通过他们当中间人与倭人谈生意。” “还真如沈公子所言,这群倭奴人傻钱多,不光什么货物都要,甚至就连铜钱都能跟他们换银子过来。” “我们都还没有出海,在宁波外面的小岛交易,就赚了数百两银子。除去上交官府的部分矿税,以及大家生活所需,叶老大让我们几兄弟走海路把剩下的都带过来了。” 看着这包袱银锭,沈忆宸笑着回道:“这是要送给我吗?” 听到沈忆宸这么一问,苍火头两眼一睁,满脸理所当然的回道:“肯定啊,如若不是沈公子指出一条活路,我等兄弟现在还能不能扛个脑袋都说不定,这笔钱还望莫嫌少了。” 说罢,就把这包袱银锭塞到了沈忆宸手中。 望着手中银锭,沈忆宸简直有些哭笑不得,这群矿工几百号人干着走私买卖,几个月下来就净利润百来两银子。 而且从他们都表情举止看,好像还挺满足的样子? 用后世的一句话来形容,这不是赚着卖白菜的钱,冒着卖白FEN的风险吗? 当然,这话沈忆宸也不好直接说出来,否则对方肯定误解为自己在嫌钱少。 于是他转而说道:“诸位舟车劳顿也辛苦了,要不在下找间客栈办个接风宴,然后再让你们好好休息一番。” 这几人虽然不知用了什么方式混进京师,但名义上还在被官府通缉。就这么带入公府人多眼杂,恐会生出什么事端,所以最好还是找寻一件客栈让他们先住下。 “我们几兄弟走海路日夜兼程,对京师也不熟悉怕暴露身份,就劳烦沈公子了。” “诸位对于在下同样有过大恩,无需客气。” 就这样,沈忆宸把几名矿工带到了一家比较偏僻的客栈,并让店小二上了一桌好菜。 望着苍火头几人狼吞虎咽,在添了几碗饭后终于放慢了速度,沈忆宸这才开口准备问些事情。 他实在不理解,大明朝正统朝末期跟倭国干走私贸易,说赚钱那是低调了,称之为抢钱都不为过。 这群兄弟干了四个来月,咋就混成这逼样了,莫非这年头就连走私也存在中间商赚取差价? 正文 121 卷入历史(二合一) “苍火头,你来跟我详细说说,与倭奴的贸易是如何进行的。” 听到沈忆宸询问,苍火头立马放下手中的饭碗,抹了抹嘴角的油花回道:“沈公子是这样的,那日我们分别之后,叶老大就带着我们回到了福建矿山。” “之前我们准备起事,也认识了不少道上的人物,其中就有福建沿海搞走私的。不过与倭奴进行贸易,在我们当地为人所不耻,双方关系并不深厚,这次没办法才联系上他们。” “嗯,你们找他们当中间人,抽成很高吗?” 沈忆宸并不关系什么海盗走私,都混到要举旗造反的地步了,还在乎别人什么身份。 他现在唯一想要知道的,就是干这笔买卖怎么才赚这点钱,按目前利润下去一整年赚个千把两银子顶天了,万一矿税再加,或者多了其他苛捐杂税,不还得举旗造反? “不高,对方很敬重叶老大,才十抽一。” 有一说一,就算沈忆宸没搞过违法产业,他也知道这种买卖中间人十抽一很低了。按照正常情况下,帮助联系买家,提供交易场地,十抽三都不意外。 狠一点的吃双方,拿走一半的利润也不是没可能。 “那为何几个月下来,就只能赚百来两银子?” “沈公子,百来两银子还少吗,现在我们都能吃饱饭了。” 没想到苍火头比沈忆宸还要惊讶,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 要知道他们之所以举旗造反,并不是什么野心或者追求更高品质生活。而是属于标准的农民起义,被官府矿税给压的实在没有活路,到了不反也是等死的地步。 所以在他们看来,这笔买卖下来能交上部分的矿税,不再被官府逼迫,并且还能让妻儿老小吃饱饭,就已经有了天大的改变。 至于这百来两银子,更是属于纯血赚的,再少点都能接受。 这句话让沈忆宸着实有些无言以对,苍火头也太容易满足了点,就连做大做强的野心都没有吗? 就这心态,还想着举旗造反,还不如落草为寇靠谱。 “我的意思不是嫌少,而是感觉理论上应该更多点。” 沈忆宸委婉的点出来自己想法,这种抢钱的买卖不多搞点顺差回来,简直对不起这个时代人傻钱多的倭奴。 三人中的郑祥读过私塾,见识要比苍火头广上许多,他听懂了沈忆宸话中的意思。 “沈公子,这次交易我们是在海上小岛进行,运输什么的都是倭奴他们自己负责。” “而且所售的货物,不过是些陶器跟粗麻,还有村上的一点农物,实在卖不上什么价钱。如果不是倭奴对大明的铜钱非常渴求,能换回数倍的白银回来,可能利润还要少。” 听到这话,沈忆宸点了点头,他算是有些明白了。 这个时代风险最高,同时也是利润最大的海上运输环节,并没有在叶宗留等人掌控之中,必然就要割舍出一大部分利润出去。 另外他们所售货物,里面也没有什么高价值产品,根本就卖不上什么价格。 如果不是此刻倭国的银价确实贱,恐怕他们这种贸易方式,不赔钱都算不错了。 这种情况就有点类似于后世两千年左右,靠衣服、鞋袜等等低价值产品对外贸易。看似量很大,实际上根本就赚不到多少钱,远远不如工业产品的利润高。 “江南盛产丝绸、瓷器跟茶叶,为何你们不与倭奴贸易这些物品?” 沈忆宸所说的这几样物品,哪怕放在清代前中期都称得上是硬通货,直到被工业产品给打败。 现在都倭国除了有矿,其他都穷的跟鬼似的,这些玩意对于他们而言都是奢侈品级别的东西。就算暂时没有能力获取远洋运输环节的利润,也足矣靠着商品的高附加值赚取巨额利润了。 “沈公子,这些东西不好大批量采购,而且我们身份也不便。” 郑祥脸上流露出为难神色,矿工虽然普通学识比较低,但其中照样不乏有识之士,比如卞和这种人。 他们也知道拿些值钱的东西卖给倭奴,不过明代商引废除都才没几年,各地瓷器大厂背后都有着官方背景,想要大规模扫货没有人脉前提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更何况这群人只是暂时与官府“休战”,身上都还背着通缉的名声,哪个正规商人敢与他们做生意? 理论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大钱是挣不上,能保证吃喝用度,他们就已经很满足了。 面对叶宗留等人现实的难处,沈忆宸面色凝重的点了点头,看来事情远远没有自己当初想象的抢钱那么简单。 但问题是想要出手帮助,在商业上沈忆宸也没有任何人脉,官场上的文人士子们,更是把商贾给视为低贱人群,想要与他们商量做生意,恐怕自己会首先开除士大夫阶层。 唯一称得上有所关联的,就是当初在应天会馆人士的许逢原。 不过双方后续也没见过面,底细完全不清不楚,沈忆宸可不敢随意引荐给叶宗留等人。 万一许逢原是个“内鬼”,那可真就玩脱了。 看着沈忆宸没说话了,郑祥也明白对方是真心想帮助自己等人,于是开口宽慰道:“沈公子也无需担心,这次叶老大与三明尤溪的蒋福成取得了联系,对方在尤溪有着万余炉丁。” “我们准备自己开采铜矿,然后交与蒋福成铸造私钱,最终拿去与倭奴交换白银回来。只要一切顺利,日后将成为赚大钱的买卖!” 好家伙,听到郑祥这话,就连沈忆宸都感到诧异。万万没想到这群矿工,在“违法犯罪”的道路上,还学会举一反三了。 直接跳过了走私正常贸易环节,选择开采私矿铸造私钱,不愧是有过造反的胆子。 除了震撼之余,沈忆宸也感到蒋福成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好像正统年间东南农民起义,这位也是其中的一方势力,并且还不弱。 因为炉丁,就是明代铁匠的匠籍称呼,要知道没有两把子力气,是没实力抡大锤当个铁匠的。而且有锻造能力,意味着兵器、甲胄什么的都不会缺,想要成为弱鸡义军都难。 看来之前叶宗留等人分散到各处采购铁器,就已经跟蒋福成这批炉丁有过联系。难怪正统朝期间东南起义能连续数年不灭,还发展到几十万义军,果然都有两把刷子。 不过就在郑祥说完这句话后,旁边一直比较沉默寡言的王能补充了句:“现在朝廷严禁私矿,我们大规模开采的话,可能又会与官兵产生冲突,到时不知得死多少弟兄。” 这句话让之前反转的光明前景,又瞬间暗淡了下来。 叶宗留这批矿工现在之所以能安心吃碗饱饭,就是因为他们放弃了私自开采银矿,并且补上了部分矿税,让浙江、福建两地的官府暂时缓和下来。 如果这时候又去开采铜矿,岂不是相当于重操旧业,在官府眼中哪管你是采铜还是采银? 可能最终的结局,又回归到不得不反的地步。 究其原因,还是生产资料不足,只能跟“私采”这两字给杠上了,否则就没有其他出路养活这么多矿工。 “你们给我点时间,我考虑下有没有什么解决之法。” 思索再三,沈忆宸还是决定把这件事情给应承下来,帮助这群矿工另寻他路。 这并不是单纯为了自己日后势力、兵源考虑,沈忆宸能不能走上文臣巅峰,如同于谦那样掌控武力都是未知数,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 他更多是不愿意看到,这一个个熟悉的面孔,最后都阵亡在大明朝的内耗之中。 很多人了解明朝的历史,入门读物都是那本《明朝那些事儿》,确实这本书通俗易懂,写的还非常有趣味,很适合当历史书籍的入门读物。 但这本书恰恰对于明朝正统朝时期,除了土木堡之变外,另外两场大规模战争的描写非常少,从而无法呈现出完整的历史进程。 这两场战争就是西南麓川之战跟东南明朝开国以来最大规模的农民起义。 正是这两场战争,抽调了大明朝在草原左翼几乎全部战略机动兵力,无数西北精锐将官深陷内陆战争。 直到也先部横贯朔漠,蒙古铁骑南下攻击宣大了,陈懋,蒋贵,王骥等明朝中坚重臣,以及大批官兵还处于这两场战争的收尾阶段。 沈忆宸见识过镇江的流民,一路上也看过无数食不果腹的大明百姓,明白内乱没有赢家。 他曾立誓要以天下为己任,就得竭尽可能的避免内战的发生,让叶宗留等数十万东南矿工农民,免于死在官兵的刀剑之下。 同样,大明的官兵们也是父母所生养,北方还有着异族铁蹄铮铮。拖着疲惫之身大军北上,最终殒命于塞外,这样又值得吗? 沈忆宸之前一直都没有能力改变历史进程,而这一次,他想要试试了。 安置好苍火头等人,沈忆宸就返回了公府,这种事情也不能急于一时。至少现在福建那群矿工能吃饱饭,暂时稳住了围剿的风险,远没有当初那般紧急。 回到府上,沈忆宸坐在书桌面前,想着自己认识的人中,有没有合适的采购商,让叶宗留等人可以与倭奴进行高附加值商品贸易。 不过想来想去,自己认识的不是勋戚武将,就是士大夫文人,压根就跟商业沾不上边。唯一一个许逢原,还不太熟悉,完全不敢与这种人托底。 当然,实在没办法的话,沈忆宸也可以自己去当个贸易中间人,然后把货物转交给叶宗留等人。 但是多了一道程序,过程要变得繁琐,而且自己也远离福建,沟通什么的在这个时代,可是个大问题。 另外更重要一点,就是明年二月还有春闱,自己哪来的精力跟时间,去当个什么商人? 想来想去,沈忆宸只感到一阵的头痛,没有更好的办法。 说实话,来到大明朝这一年多来,沈忆宸进步不可谓不快。但是就此想要改变历史的滚滚车轮,实力上还是差的有点多。 府上呆了两天,沈忆宸还是没有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不过倒是从苍火头等人的嘴中,得知了镇江府贪墨案的一些情况。 孙鼎收到消息后动作很快,联合都察院抢在镇江官场动手之前,查封的粮库、银库等等重要场地,拿到了一手直接证据。 现在奏章已经在发往京师的路上,毕竟知府乃正四品的文官,南京六部没这个权限审理,还是得等京师方面的定夺。 不出意外的话,贪墨造成流民聚集,镇江知府、通判这群官员,至少得流放边疆。 不过这日下午,公府门前来了一辆马车,它是贺平彦派来邀请的,说晚上已经在雪聆阁摆好了筵席,等着沈忆宸跟孙绍宗双方握手言和。 之前答应好的事情,沈忆宸自然不会推辞,于是坐上了这辆马车,伴随着“吱嘎吱嘎”的摇摇晃晃,停在了京师的一片繁华之地。 沈忆宸走下马车,打量了一眼周围的场景,发现此处莺莺燕燕环绕,靡靡之音不绝于耳,好像是处勾栏之地。 “车夫,雪聆阁就是此处吗?” 感到氛围有些不对,沈忆宸转身朝车夫问了一句。 “雪聆”这两字听起来像是处清静高雅的私人会所,怎么把自己给拉到青楼妓院来了? “是的公子,您抬头看看上方招牌。” 经过车夫提醒,沈忆宸抬头往上看了一眼,发现眼前这栋建筑确实就是雪聆阁。 看来不仅仅是应天秦淮河畔附庸风雅,就连京师的勾栏瓦舍,同样往着诗酒唱和的方向走,与文人士大夫阶层紧密的结合在了一起。 “谢过了。” 沈忆宸拱手朝着车夫道了一声,然后独自一人走向这间雪聆阁。 还没进门,就有一个老鸨靠了过来,亲热的挽起沈忆宸胳膊说道:“这位公子真是有眼光,我们雪聆阁的姑娘冠绝京师,就连今年花魁都是从雪聆阁选出的。” “不知公子有哪位相好的姑娘,老妈子去帮公子开个雅间。” 虽然京师妓院在名字上的风雅程度,已经不输于江南的秦淮河畔,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在品味逼格上,还是差了那么一点味道,至少秦淮河畔高级青楼的老鸨,展现出来的态度没这么庸俗,更多是一种让顾客如沐春风的感觉。 “我已经约好人了。” 沈忆宸除了冬至诗会登上过画舫外,从未正式进入过妓院,更别说什么相识的姑娘。 “不知公子约了何人。” “国子监的贺平彦。” 一听到是贺平彦的名字,这名老鸨松开了手臂,面色明显要尊重许多。 “原来是贺相公的贵客,他已经等候多时了,还请公子随我过去。” “谢过。” 沈忆宸拱手称谢,然后随着这名老妈子走入了雪聆阁。 相比较外面各种莺莺燕燕的庸俗,这间妓院内部的装修就要典雅许多。 很多器物从精细程度上能感受出名贵,却没有那种爆发户般的俗气,摆放布置也颇有讲究,一看就是出自于名师之手。 穿过热闹的大堂,沈忆宸又穿过一条长廊,这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雪聆阁的中间用奇石修筑出来一座假山,上面还有着一道小小瀑布奔流而下。要知道京师这种地方可不比江南水乡,特别随着人口多起来后,水源可是相对紧张的资源。 想要弄出这么一座人造瀑布,价值绝对不菲。 更让沈忆宸感到惊奇的,就是长廊四周修建着一座座包厢,但窗户门框什么的,用的并不是窗户纸这类物品,而是类似于毛玻璃般的半透明器物。 如果沈忆宸猜测没错的话,这应该是一种叫做蠡壳窗的半透明蚝壳,用来替代后世玻璃的效果。 同时沈忆宸也终于明白,为何这间青楼会被叫做雪聆阁。想想看在京师大雪纷飞的季节里面,不用打开门窗吹冷风,就能依稀看见外面的雪景,这份逼格在大明简直拉满了! “公子,贺相公他们就在里面,老妈子就不进去打扰了。” 老鸨把沈忆宸带到了一座包厢面前,透过蠡壳窗能朦胧看到里面衣袂飘飘,不时传出来嬉戏打闹之声。 “好。” 沈忆宸点了点头,然后推开了包厢的房门,只见里面有着十数个人。除开陪酒的歌姬舞技外,还有着五六个年轻文人,其中自然就有贺平彦跟孙绍宗两人。 看见沈忆宸站在门口,屋内众人都愣了一下,就连歌舞声音都暂时停了下来。 孙绍宗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不过并没有什么发难的意思,相反贺平彦从蒲团上站起身来,一脸笑容欢迎道:“真是贵客来临,忆宸我可等候你已久了。” “抱歉,路上车马行程较慢。” 只见这时另外一人开口道:“沈兄来晚了,那就理应罚酒三杯啊。” 听到这话,其余几人也纷纷起哄道:“没错,今日定要与沈兄来个不醉不归。” 对于这些人,沈忆宸并不熟悉,于是脸上表情有些茫然,只能尴尬笑了笑。 “无妨,忆宸你先入座,我来与你介绍一下众人。” 贺平彦也是看出来沈忆宸的尴尬,把他给拉到了席位上面,开始介绍起众人。 今日这场“和头酒”,完全不是沈忆宸之前想的就自己与孙绍宗两人,相反更像是一场京师公子哥的聚会。 来者众人中,有内阁大臣马愉之子马徵,西宁侯与咸宁公主的嫡长子宋杰,以及明朝内阁“三杨”中最后一位杨溥之孙杨寿等等。 可以说相比较应天府沈忆宸接触的,那一群权利边缘官二代,此刻坐在这里的人,才称得上是真正的二代。 他们的父辈,正执掌着大明的权利巅峰! 正文 122 京师花魁 入座之后,贺平彦并没有搭理那些起哄的公子哥,相反给沈忆宸跟孙绍宗分别倒了一杯酒。 然后说道:“沈兄与孙兄两人,本是科场同年,而且父辈都乃朝中重臣,理应互相团结帮扶。 “之前两位兄台可能有些言语摩擦,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今日贺某人在此设宴,还希望两位能给在下几分薄面,喝下这杯酒此后就一笔勾销。” 贺平彦一番言语举动表现的很是大气,同时隐隐有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质。 沈忆宸有种感觉,贺平彦这人应该不仅是国子监优贡生那么简单,背后的来头势力肯定不小,否则攒不起这么大的局。 众人目光都放在这两杯酒上面,想看看到底谁举杯,只见孙绍宗的眼神中依然写满了不服,压根没有举杯的意思。 至于沈忆宸淡然自若,同样没有伸手拿起这杯“和头酒”。原因也很简单,自己有和解的心思,纯粹是不想多生事端,并不是过来求和的。 外界眼中,孙绍宗是处于强势地位的那个,今日要是自己先举起酒杯,意思就完全变了。所以他必须要让孙绍宗先举杯,这才能让双方达成一种均势! 看着两人迟迟没有举杯,此刻屋内气氛有些凝固了起来,特别是那些歌姬舞技们,更是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惹怒到这群贵公子。 只见这个时候,贺平彦把目光看向了孙绍宗,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看见贺平彦这个动作,孙绍宗咬咬牙举起了桌上的酒杯,然后一饮而尽,又重重砸在桌面上。 对于孙绍宗后面不服气的举动,沈忆宸并不在意,只要是对方先低头就行。接着他也端起桌上酒杯一口闷了,同时倒转过来,示意自己一滴不剩。 “好!两位兄台都是大气之人,从今以后就是自己人了,有什么事情坐下来好好商量。” 说罢,贺平彦用力拍了两下手掌,屋内原本都歌姬舞技们纷纷退了出去。 “忆宸,今日这场筵席兄弟可是下了大本钱,就连雪聆阁的花魁秦流霜都请了过来,一般人想要目睹佳人芳容可是不容易。” 听到这话,沈忆宸嘴角笑了笑,并没有应声。 他对于这什么青楼花魁名角不感兴趣,毕竟后世的网络媒体发达,该看到美女都见识过。 看着沈忆宸好像不以为意的样子,马徵开口说道:“沈兄你初来京师恐不甚了解,这位秦流霜花容月貌、倾国倾城,并且诗词书画、吹箫度曲面面俱到。” “多少王公贵臣想要见她一面都不容易,今日还是卖了平彦兄的面子,才请动了秦大家,平常可没那么容易见到。” “喔,是吗?” 沈忆宸装出一副感兴趣的模样,免得让自己不太合群。 不过内心里面,依然没有多少期待之情,因为他很清楚所谓的花魁,就跟后世的选美比赛差不多,是一种包装宣传手段,来提升青楼妓女的身价。 甚至表现的越神秘清高,就越能吊人胃口,要是真迷上了,就意味着你成为了青楼的目标人选。 就在话音落下的时候,包厢的房门再次被打开,几名相貌俊美的女子出现在眼前。 特别是为首的一人,身穿一身粉丝轻纱,相貌无比清纯干净。特别那一双眼睛,仿佛笼罩着一层朦胧雾气,让人看了就忍不住我见犹怜。 好家伙,沈忆宸之前在应天府的时候,好歹也算是见过秦淮四绝中的“曲绝”跟“舞绝”,她们两人也称得上是下一届秦淮花魁的有力竞争者。 不过董玉静跟许佳人,依然是那种成熟女人的妩媚,而眼前这位是完全不同的风格,别有一番滋味。 望着沈忆宸仿佛眼珠子都看直了,贺平彦的嘴角露出一抹轻蔑笑容,但转瞬即逝。 “妾身秦流霜,见过各位公子。” 为首的女子侧身朝屋内众人行了个礼,果然不出所料,这个女人就是京师花魁。 “秦大家不用多礼,赶紧坐下吧。” “秦大家跟我们还客气做甚。” “今日得意秦大家赏脸,鄙人真是深感荣幸。” 很快房间内的这几位公子哥,就流露出一副舔狗模样,这种变化让沈忆宸都感到有些啧啧称奇,至于吗? “妾身多谢诸位公子们挂念。” 秦流霜又行了个礼,然后缓缓踱步,坐在了贺平彦的身边。 她的这个举动,让沈忆宸目光闪烁了一下。 本就感觉贺平彦身份不简单,否则以孙绍宗的性格,是肯定不会吃这桌“和头酒”,更不会首先举杯。 现在秦流霜的坐位,更是验证了沈忆宸的猜测,甚至是超乎了他之前的预估。 一个国子监贡生,居然在身份上还压过了当朝皇太后的弟弟,花魁都明白以他为尊,这背后到底是哪家势力才能如此? 秦流霜入座之后,其他几名女子也纷纷坐在了在场众人身边,就连沈忆宸旁边也多了一个女子。 “如今佳人已到,诸位也不必客气,尽情的诗酒唱和吧。” 贺平彦大手一挥,示意在场众人可以放开了玩,其他几名公子哥早就等待这一刻多时了,立马欢呼应承下来。 只不过看向贺平彦的目光,隐约带着一丝羡慕,毕竟花魁秦流霜是与他作陪。 “公子,奴家帮你斟酒。” 沈忆宸身旁的青楼女子,也很合时宜的举起酒壶,帮他给满上。 “谢谢。” 沈忆宸客气的道了声谢,却并没有举杯喝下。 “公子是第一次来勾栏之地吗?” 很明显沈忆宸这副画风,与周围几人嘻笑打闹有些格格不入,青楼风尘女子别的可能不行,如果察颜观色的本领不行的话,那在这行是混不下去的。 “不算是。” 听到沈忆宸这么一说,这名女子心中就有底了,“不算是”那肯定就是了。 “奴家名叫柳儿,不知公子贵姓。” “免贵姓沈。” “柳儿看沈公子好似不喜热闹,要不奴家陪公子吟诗作对如何?” 素闻明代的顶级名伎,诗词书画那是必修项目,沈忆宸还真没想到,有一天会有个妓女主动与自己吟诗作对。 换做其他文人士子,恐怕得诗兴大发,留下几首作品让在场女子好好欣赏吹捧一番。但是很可惜,沈忆宸对写诗作词这种事情可没多大兴趣,除非必要才懒得动笔。 “不用了,坐着就好。” 沈忆宸依旧保持这副淡然处之的态度,让身旁这位叫柳儿的女子,有些把握不住了。 她见识过不少贵家公子,有高调急色的,也有低调冷淡的,却很少有沈忆宸这种以礼相待始终不逾矩的。 原因也很简单,你要是一个纯粹卫道士,还来青楼这种地方干嘛? 几杯酒下肚后,可能是看到沈忆宸还没彻底融入到氛围中来,西宁侯嫡长子宋杰开口道:“沈兄是从应天过来的,还没见识过秦大家的曲调,要不贺兄忍痛割爱,让流霜姑娘表演一番?” “谈何割爱,只要沈兄高兴就好!” 贺平彦也表现的很大气,朝着身旁的秦流霜说道:“流霜,还未向你介绍,这位可是成国公之子,顺天乡试的解元郎沈忆宸。” “你们经常唱曲的那首《金明池》,就是出自于沈兄之手。” 本来这群青楼女子并不知道沈忆宸身份,不过能出现在这种场合,应该也是京师某个勋戚重臣子弟。 但是她们万万没想到,沈忆宸的身份居然如此尊贵,当红成国公之子也就算了,毕竟这是投胎的运气。 顺天乡试解元郎,这可就是才华横溢的表现。加上沈忆宸还如此年轻,一表人才,更是越打量越俊俏。 “原来是解元郎,妾身这厢有礼了。” 秦流霜立马站起身来,再次向沈忆宸行了一礼,同时颔首低眉,一副娇羞的模样。 换做一般人,看到这种场景,那恐怕真是把持不住。 “秦大家,客气了。” 沈忆宸伸手虚托了一下,脸上也有着淡淡笑意。 “解元郎有所不知,妾身仰慕公子才华已久,今日得见算是圆梦了。” 这句话出来,在场公子哥脸上均露出了羡慕神情,就连贺平彦嘴角都微微抽动了下。 秦流霜就算是面见朝廷王公重臣,都很少说出这样的话语,作陪普通公子最多就两句客套话,沈忆宸还是当属第一个让京师花魁另眼相看之人。 “在下才疏学浅,不敢当。” 沈忆宸依然是副谦逊模样,因为他很清楚这种顶级花魁,可千万别把她当做花瓶看待,是有真才实学的。 就如同明末的秦淮八绝,数百年过去还有诗词流传于世,又有几个文人能做到这步? 万一吹捧之下一时兴起,要与自己在诗词上面交流一番,到时候自己技不如人得话,那丢人可就丢大了。 “素闻解元郎低调谦虚,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不知解元郎喜欢听何曲?” “秦大家自行定夺就好。” 沈忆宸对青楼曲目,那是没有一丁点的了解,想要点歌也不知道点哪首,不如让对方自己看着选。 “那妾身斗胆,就唱解元郎所作的《金明池》如何?” “那就劳烦秦大家了。” 言罢秦流霜就走到了房间中央,同时屋外等候的乐师们,也推开门进来奏乐。 说实话,沈忆宸虽然写出了《金明池》,但青楼女子们如何唱的,他是一次都没有听过,今日也算是开了眼界。 就在秦流霜演唱之时,贺平彦靠了过来又给沈忆宸倒了杯酒,然后开口说道:“忆宸兄,今夜感受如何?” “很好。” 沈忆宸点了点头,美酒佳人相伴属实不错,就是有个比较碍眼的人。 “不知忆宸兄弟,可有听闻过京师共兴社?” “未曾听闻。” 沈忆宸有些不明所以,为何贺平彦突然说起什么共兴社。 要知道现在还是明朝中期,不像后期那样出现各种党派、社团进行党争,基本上还是以同乡会组织为主。 “忆宸兄没有听过也很正常,共兴社就是我们京师勋戚大臣子弟组建的一个社团,寓意团结一体,共同兴盛。” “在下不才,正好担任了共兴社的社长。” 听到这句话,沈忆宸瞬间就明白了,为何今日这几位身份背景不低的公子哥,纷纷以贺平彦为首。 甚至就连孙绍宗,都按捺住内心的不满,选择低头与自己喝这一桌“和头酒”。 沈忆宸本以为这个贺平彦,估计就是家世背景更硬,压过了其他人一头,说不定是王振的某个亲戚。 结果没想到背后原因,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复杂,京师这群官二代居然还成立起了组织。 真不愧为天子脚下长大,从小耳濡目染各种权利斗争,玩的就是比应天勋戚大臣子弟们高端。 “不知贺兄社长身份,是在下孤陋寡闻了。” 沈忆宸当即拱手致歉,虽然不知这个共兴社到底是什么玩意,但对方一向挺给自己面子,当然得投桃报李。 “忆宸兄,你真乃折煞我也。” “所谓社长不过是同年好友看得起在下,共同推举而成,当不得个人物。” 贺平彦表现的非常谦逊,丝毫没有把社长身份,当做炫耀、得意的资本。 话音落下,贺平彦举起酒杯随即说道:“忆宸兄,那日放榜唱名,在下与你就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今日到场的这几位友人,除了当个见证人外,更多是仰慕忆宸兄的才华。” “现在借着酒劲,在下斗胆抛出邀请,我们整个共兴社都期待像忆宸兄这样的大才加入,不知可否考虑一二?” 说完,贺平彦直接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做出一副先干为敬的姿态。 不单单贺平彦这样说,圆桌上其他几位贵公子,也举起酒杯说道:“在下敬仰沈兄才华已久,万分期待能与沈兄共兴盛。” “共兴社团结一体,沈兄加入后就是自己人,我们定当鼎力相助。” 甚至就连有过恩怨的孙绍宗,也开口说道:“以前的矛盾摩擦都过去了,日后大家就是自己人,还望沈兄莫要推辞。” 这群人的劝说里面,有恭维的、有利诱的、还有像孙绍宗这种,隐隐暗藏威胁的。 说实话,沈忆宸真是万万没有想到,今日这场“和头酒”,原来跟讲和并没有多大关系,真正的意图是让自己加入这什么共兴社。 历朝历代只要皇权稳健,都会极力的打压臣子们拉帮结派,正统朝时期同样也不例外。 并且随着中央集权进一步加强,明朝前中期对于平衡各方势力做到非常好,除了王振这种宦官外,找不到任何真正意义上的“权臣”。 就连王振,说实话也不过是皇权化身罢了。 既然朝廷之上不好拉帮结派,朝廷之下这群公子哥们,就搞起来党社组织,看来是野心不小意有所图。 对于建立起势力集团,沈忆宸内心里面并不排斥,不过前提是属于自己的,谁也不想为他人做嫁衣。 基于这个理论,很明显贺平彦这群人,也不可能帮助沈忆宸创建什么共兴社,进去之后注定当个小弟。 其实当小弟也没什么,只要这个组织有前途,未来一步步的往上爬。能力足够的话,终究一天到为我所用的时候。 但是历史跟这一年多的亲身经历,已经告诉了沈忆宸,明朝这片土壤环境下诞生的党社,除了是群会搞党争的臭鱼烂虾外,其他卵用没有。 更别说党社的基础,还是一群官二代贵公子,称之为笑话都不过分。 这种注定拉垮的组织,自己跳进去过家家吗? 所以答案就呼之欲出,沈忆宸宁愿白手起家,也不想日后被这群人给拖后腿。 “贺兄,在下对于京师环境并不是熟悉,还容我再考虑一二。” 沈忆宸并没有直接拒绝,毕竟在别人的地盘上,好歹也留个面子别把话说死了。 而且得罪一个孙绍宗不怕,得罪一个京师官二代组织,麻烦恐怕就有点大了。这群人成事不足,败事那是绰绰有余。 沈忆宸这话一出,在场几名公子哥脸色有些不好看了,话都说到这份上,还要考虑一二,不是相当于委婉拒绝? “忆宸兄有顾虑,在下也很理解,只是有些深感惋惜。否则以兄台之才,下届社长定当无人可争!” 贺平彦反倒没有流露出不满,而是摇摇头一脸惋惜表情。仿佛真的非常看好敬仰沈忆宸,想要把他给拉到这个志同道合的共兴社里面来,就连社长之位都在所不惜。 “贺兄厚爱,在下真是深感惶恐,这杯酒就当是赔罪了。” 沈忆宸也不想得罪人,于是端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算是给对方一个台阶。 不过台阶这东西,不是给了对方就一定要下。 孙绍宗本来就压着一肚子的不满,如若不是贺平彦强压着自己来和解,说要拉沈忆宸入共兴社,自己会低这个头? 现在既然对方不给面子,那也没必要再憋这口气,只见孙绍宗直接把手中酒杯砸在地上,恶狠狠的说道:“沈忆宸,别给脸不要脸!” 突然的变故,吓的房间内青楼女子跟乐伎都尖叫起来,坐在沈忆宸身旁的柳儿,更是下意识的紧紧搂住他的手臂,躲在身后瑟瑟发抖。 花魁秦流霜反倒没有表面上的柔弱,她仅仅后退一步,还能保持基本镇定看着场上局势。 这里面唯独沈忆宸,始终保持着一副波澜不惊的状态,缓缓放下手中酒杯,然后看向孙绍宗说道:“你这张脸很值钱吗?” 正文 123 “反杀”(二合一) 沈忆宸此话一出,在场众人脸色剧变,谁也没想到这名婢生子这么狂妄,完全没有把孙绍宗给放在眼中。 要知道这可是当朝皇太后亲弟弟,皇帝的舅族,任谁都要给上三分薄面。敢这么公开撕破脸皮的,沈忆宸还是第一个! 说实话,孙绍宗憋着一口气,没有什么和解的意思,其实沈忆宸同样没有。 沈忆宸今日愿意过来,更多是给贺平彦一个面子,并不意味着他有多么怕对方。 明朝外戚不同于前朝,是掌控不了朝政的,撑死如今孙太后在位,孙家都能鸡犬飞天,各方要给个面子。 但就此想要压倒一位爵位传命、与国同休的顶级国公,想的怕是有点多。 不管现在成国公心中怎么想,只要他没有公开声明决裂,哪怕自己被赶出成国公府,背后也始终有着朱勇的影子。 对付平民,招呼一下五城兵马司、顺天府衙什么的,抓进牢狱想怎么整就怎么整。沈忆宸乃新科解元,成国公之子,什么级别的官员敢绕过司法程序去整他? 孙绍宗看似来头背景很夸张,但只要成国公跟他爹会昌伯不是政敌,皇帝皇太后没有明太祖朱元璋那颗,压制权臣勋戚之心,沈忆宸就一定高枕无忧。 而且话说回来,就勋戚子弟间“争强好胜”的破事,可能闹到皇帝、皇太后面前吗? 这点破事能传上去,简直都侮辱了大明王朝统治阶层的政治智商! 所以沈忆宸得罪就得罪了,能拿自己怎么样? “沈忆宸,老子是看在贺兄的面子上,今日才忍着这口气,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孙绍宗说完之后,直接大喝了一声,只见两个包厢之间的隔板被人给推开,瞬间出现了十几个壮汉家仆。 看到这一幕,沈忆宸着实有些意外,原本以为这是场“和头酒”,结果中途才发现是“入社酒”,现在看来是“鸿门宴”才对。 今日这杯酒喝的,真可谓一波三折! 就如同沈忆宸之前所想的那样,孙绍宗不敢拿自己怎么样。 但反过来看,只要孙绍宗做到不太过分,沈忆宸同样也没什么招数。 比如单纯痛殴一顿出口气,莫非成国公还能找上门来,帮自己这个婢生子讨回公道? 开玩笑,只要不把沈忆宸搞死搞残,成国公朱勇是绝对不会出这个面的,甚至连提都不会提。 这就是身为政治高层人物的默契跟定力。 就拿大明朝最著名的官二代严世蕃来举例,“小阁老”最猖狂的时候,不但公然藐视朝廷群臣,连裕王的岁赐都敢扣了,有哪位上疏跟嘉靖皇帝弹劾他吗? 答案很明显,只要严嵩不倒,严世蕃就定能安然无恙。 放在孙绍宗身上,只要自己父亲还是会昌伯,当朝皇太后还在,教训沈忆宸就必然无事。 所以今日这场“和头酒”,孙绍宗早就已经做好了两手准备,就等着看沈忆宸是想要喝敬酒,还是罚酒了。 这十几个壮汉家仆出现,更是让屋内莺莺燕燕们惊慌不已,纷纷跑出屋外避免被误伤。 唯独沈忆宸身后的柳儿,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没反应过来,依然牢牢挽住他的手臂没有放开。 “柳儿姑娘,你也出去吧。” 沈忆宸轻轻拍了下柳儿的手腕,示意她松手出去。 听到沈忆宸这么一说,柳儿才回过神来松开手腕,只是眼神中充满了担忧神色。 但她心中也很清楚,这种贵公子之间的冲突,对于青楼女子而言无异于神仙打架,哪方都惹不起。 别说她了,理论上雪聆阁这种级别的青楼,应该养着众多打手就防止有人闹事。结果这群人都没有出现,很明显今日早就被安排好了,青楼也不敢搅入其中。 “呵,这种时候还会怜香惜玉,没想到你沈忆宸还是个情种。” 孙绍宗开口嘲讽了一句,这小子平常就装作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现在都还没有放弃那颗装逼的心! 说句实话,这还真不是沈忆宸想装,纯粹是被人给挽住手臂,等下跑路不太方便。 毕竟他可没有什么士可杀,不可辱的士大夫气节,该认怂时候就得认怂,该脚底抹油绝对不要带一丝犹豫,白白挨一顿揍才是真的愚蠢。 不过他的这种举动,倒是赢得了在场青楼女子们的心中赞许。真正的君子风度,看到不是常日里各种繁文缛节,而是在危机时刻下,是否还能保持着临危不乱的气度! 沈忆宸面对孙绍宗这种外戚子弟,始终没有示弱分毫,哪怕现在陷入险境,也没忘了照顾一青楼女子的周全。 此等行径,真乃大丈夫所为。 就连花魁秦流霜,眼神中都闪烁着异样光芒。本以为写出《金明池》这等女子委婉词曲,会是文弱多愁的书生模样,现在看来沈忆宸身上有着铮铮傲骨。 就在沈忆宸用眼角余光打量路线,做好撒腿跑路准备的时候,突然房顶上跳下几个人出现在他身后。 此等变故,让双方都有些懵了。 沈忆宸心想这鸿门宴够狠啊,还有人包抄后路的,看来今天是铁了心要给自己一个教训了。 孙绍宗完全处于不明所以的状态,这几号人是哪来的? “沈公子别怕,我们几兄弟定能护你周全!” 听到这声音,沈忆宸回头一看,才发现从屋顶跳下来的这几人,居然是苍火头他们几个。 只不过接下来一幕,让沈忆宸瞬间由喜转惊,因为苍火头在喊完这声后,几人“刷”的一声,从身侧抽出几把长刀来,还隐隐有股子血腥味道。 当初在镇江段运河,沈忆宸可是见识过这群矿工的手段,那本地帮派在他们面前,简直就跟杀鸡一般简单轻松。 要知道能当矿工,本身的身体素质就不可能差,苍火头几人更是叶宗留身边的亲信,属于优中选优的那种,真正能一个打十个的水准。 拔刀出来那股杀人气势,更不是普通家仆能比拟,是准备见血的! 孙绍宗等人,突然见到沈忆宸多了几个带刀的手下,心中也是一惊。想着莫非是成国公特别关照这个婢生子,还暗中安排了护卫跟随? 不过就算如此,孙绍宗也不怕。自己这十几名家仆同样是招募来的好手,身上也带着钢鞭铁链等等家伙。 十几个对三个,优势在我! “给我上,今天好好教训下这婢生子!” 而另外一边沈忆宸也同时喊道:“苍火头,别动刀收着点!” 沈忆宸不担心苍火头几人打不过,他却心惊胆颤这几兄弟收不住手,万一劈了哪个世家弟子,闹出人命那就真麻烦大了,成国公也保不住自己。 “沈公子说收着点,用刀背!” 苍火头几人也不是什么无脑莽夫,知道京师这种卧虎藏龙之地,沈忆宸接触的也是些达官贵人,杀人会给他带来很大的麻烦。 甚至他们几个都没有去动几位锦衣公子,只是朝着这群冲过来的家仆们动手。 “啊,啊,啊。” 伴随着各种惨叫哀嚎声音响起,十几名孙绍宗带来的家仆壮汉,被打倒在地一片,躺在地上不断的翻滚嚎叫着。 至于苍火头等人,则恶狠狠的盯着孙绍宗这群公子哥,只要沈忆宸下令,这几人也得躺在地上去! 面对这几位狠人,孙绍宗等人脸上写满了惊吓,他们万万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局面。难道说成国公朱勇给沈忆宸派来的护卫,是从边军里面挑选的精锐吗,否则哪能这么狠? “忆宸兄,今日是绍宗冲动了,就各退一步到此为止吧。” 贺平彦强作镇定,站出来说了一句,他也清楚今天是小看了沈忆宸,没想到对方还留有后手。 “贺兄,这句话说晚了吧?” 如果这个时候,沈忆宸还看不出来贺平彦跟孙绍宗是一伙的,这些家仆什么的都是安排好的,那只能用智商捉急来形容了。 “忆宸,不管你信不信,今日这件事情我并不知情。但身为共兴社的社长,这场筵席的东道主,我必须得站出来说这句话。” 贺平彦依然是那副大义凛然的模样,不但把事情给撇的干干净净,还给人一种有担当的感觉。 “忆宸兄,你与绍宗兄同为勋爵子弟,父辈都在朝为官。没必要闹到这一步,得饶人处且饶人。” “贺兄,是我要闹到这步吗?” 沈忆宸语气冷漠,今日要不是苍火头几人从天而降,恐怕自己就算跪地求饶,孙绍宗也不会想着什么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贺兄别说了,老子还真不信他沈忆宸敢拿我怎么样!” 面对沈忆宸这咄咄逼人的架势,孙绍宗也是一股子邪火往上冒。 就算现在吃亏了又如何,沈忆宸莫非还真敢拿自己怎么样,有什么好认怂的? 几乎就是在孙绍宗话音落下瞬间,沈忆宸往前冲去,一脚飞踹到他胸口。 这一脚直接把孙绍宗踹翻了个跟头,一脸痛苦的捂着胸口说不出话来,同时脸上终于流露出来一丝畏惧的神色。 孙绍宗说到没错,沈忆宸确实不敢把他搞死搞残,但踹上两脚的本事还是有的。如果今天不给这小子涨点记性,恐怕日后照样蹬鼻子上脸。 同时这一脚出来,剩下几人更是惊的目瞪口呆,他们完全想象不到沈忆宸真敢对孙绍宗动手,还是这副凶猛模样。 “现在信了我敢拿你怎么样了吗?” 沈忆宸蹲在孙绍宗的面前,满脸轻蔑的说了一句,既然做了就要凶狠到底,让对方生出畏惧之心,才能避免日后很多麻烦。 就算对方不怕,在报复之前也会好好想想会遭受到怎样的后果,这样就足够了。 孙绍宗捂住胸口,本想着强硬回两句,不过话到嘴边却是没说出来。 因为现在他确实信了,自己要继续挑衅下去,沈忆宸是真的会动手! 望着孙绍宗不敢回话,沈忆宸也没兴趣在这种人面前张狂什么,他站起身来看向贺平彦,眼神充满了深意。 “今日谢过贺兄的款待,在下就此告辞了。” “沈兄客气。” 贺平彦也是拱手回礼,不得不说这番表现强过孙绍宗太多,难怪能成为共兴社的社长。 “走吧。” 沈忆宸招呼了一声苍火头,然后转身离去。 看着沈忆宸离去的背影,贺平彦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同时眼神中闪现过一丝厉色。 “沈公子,那日在船上我就发现了,你果然不是什么文弱书生。” 没走几步,苍火头就靠了过来,一脸兴奋的说了句。 那天雀船上,苍火头看见沈忆宸面对杀人场面,很快就恢复如常,就感觉到不简单。 今日这一脚飞踹,完全颠覆了他心中对于沈忆宸的文人形象,这哪还有点解元的样子? 面对这话,沈忆宸只是笑了笑,自宋代后文人阶层被阉割掉勇武之气,自己正常表现反倒成为了异端。 “沈公子,今日这几位都是京师世家子弟,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王能是三人当中比较沉稳的那位,他很清楚这种事情并没有了结,对方肯定会想办法报复。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所谓。” 沈忆宸表现的很轻松,人生在世怕这怕那,那还混个屁? 自己愿意来这里喝“和头酒”,就已经称得上先礼了,对方既然不给面子,那就只能后兵! “对了,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沈忆宸刚才都忘记问了,这才想起来。 “我们这几日在客栈,都分出了一人在公府门前暗中护卫沈公子。来到这雪聆阁后,就发现了隔壁包厢藏着人,所以三兄弟都过来了。” “今日之事,谢过几位兄台了。” 虽然不明白对方为何要护卫自己,但是今日苍火头几人,也算是雪中送炭,否则沈忆宸除了跑路之外别无他法,而且还不一定能跑掉。 见到沈忆宸行礼,苍火头几人也是纷纷回礼不敢当,同时王能感慨说道:“沈公子客气,那日在镇江府,看见你对待流民孩童的态度,我们就知道你以后肯定会成为一名好官。” “帮助你,也是帮助天下跟我们一样的人。” 是这样吗? 沈忆宸听到这个理由后笑了笑,希望自己来日不辜负这些人的期待。 三人走到大厅的时候,角落处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嚣声音,同时有一人被推倒在地,摔在了沈忆宸的面前。 见到这种突发状况,苍火头几人反应很快,下意识就准备拔刀护在沈忆宸身边。 不过这一次沈忆宸拦住了他们,反而蹲下身去扶起这个摔倒之人,有些意外的问道:“许兄,你为何会在此地?” 没错,这个被人给打倒在地的,就是许逢原! 还没等沈忆宸把许逢原从地上扶起,几名身穿华服的男人就追了过来说道:“直娘贼,让你偷卖了批货还不满足,居然还敢在我们的地界放货,简直就是找死!” 说罢,这几人冲了上来,一副准备继续揍人的架势。 但是这时,苍火头几人已经挡在了前面,身材壮实魁梧还带着杀气,很明显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 “诸位仁兄,这位是我的朋友,还望给在下一个面子,此时暂且揭过如何?” 沈忆宸没有弄清事情原委,并不想仗势欺人,但看着许逢原被打也说不去,所以很客气的与对方几人交涉起来。 “你谁啊,要给你面子?” 对方看着莫名其妙冒出来一个年轻人,就说要给面子平事,自然感觉有些不服。 “成国公府,沈忆宸。” 听到这个名号出来,这几人瞬间脸色就变了,无论是成国公府的招牌,还是沈忆宸这个目前顺天最火热的解元名声,都属于惹不起的人物。 “原来是沈解元,是我们冒犯了,抱歉抱歉。” 这几人脸上立马开始赔笑,生怕沈忆宸找麻烦。 “谢过。” 沈忆宸随意拱了下手,因为把名号报出来,大厅里面已经有很多人围观了过来,他不想自己太显眼。 于是拉起许逢原,几人就快步走出来雪聆阁,找寻了一出比较僻静的茶楼坐了下来。 “今日多谢沈兄出手相救。” 许逢原此刻鼻青脸肿的,看起来模样有些滑稽,不过精神状态并无大的异常。 “刚才怎么回事?” 听到这么一问,许逢原叹了口气:“唉,不知沈兄是否还记得,应天会馆在下说过家父生意的事情?” “嗯。” 沈忆宸点了点头,许逢原说过因为南方大水的缘故,导致收成跟售卖都成问题,所以把货物运输北上,想要在京师打开销路。 “刚才那几人,就是京师的大收购商,我家想要卖货必须经过他们的手。但是他们的收购价实在太低了,算上运往京师的成本损耗,恐怕还得赔本。” “没办法,我只能绕过他们另寻买家,结果还是被发现了,所以在雪聆阁想要摆酒赔罪。” “结果谈不拢?” “嗯。” 许逢原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他们说想要继续卖,必须走他们的售卖渠道,另外作为惩罚,收购价还要往下压一成。” “本身就已经是赔本买卖,还往下压一成,那根本就没办法做生意。所以我不愿答应,他们就开始动手了,还好有沈兄相助。” 说完许逢原又重重叹了口气:“如今这世道,今年我家生意恐怕得血本无归了。” 听着许逢原的讲述,沈忆宸并没有立刻回话,而是在脑海中思索着那个一直犹豫的想法。 之前双方并无合作的基础,也没有足够的信任,现在许逢原家的生意走上绝境,反倒有试一试的可能性了。 “许兄,如果在下有个办法解决你家生意燃眉之急,不知可否愿意一试?” 正文 124 国之大事(二合一) “沈兄,有何办法?” 一听到沈忆宸说有办法,许逢原就如同溺水之人,望见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立马就握住了沈忆宸的手腕,眼神中充满了期待的神色。 “把货物卖到海外去。” 沈忆宸还是没有明说与叶宗留等人合作,他想循序渐进看看许逢原有没有那个胆子跟野心。 “海外?可是我大明禁海啊。” 许逢原脸上表情有些疑惑,按理说沈忆宸勋戚子弟出身,还高中了新科解元,不可能连大明的禁海国策都不知道吧?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脸上流露出一副惊讶表情,试探性问道:“沈兄,你是说走私?” 换做别人说海外,许逢原估计立刻就能想到走私上去,偏偏沈忆宸勋戚子弟说走私,那种感觉就跟官府支持你去犯罪一样,理论上这种与国一体的勋戚,应该维护国策打击走私才对。 同时沈忆宸身后站着的苍火头等人,脸上的表情也有些微变,他们意识到这是在牵线搭桥了。 “怎么样,许兄敢做吗?” 沈忆宸脸上带着玩味表情,有胆子走私是合作的第一步,连这个胆量都没有,后续就不要再聊了。 面对这声询问,许逢原犹豫了。 他虽然是商贾家庭出身,但目前已经中举,跃升于士大夫阶层,已经不是“士农工商”里面排名最末位的那个了。 如果明年能考中进士,更将再次完成跨越,拥有官身成为统治阶层。哪怕没中,也可以通过“肄业科考”,等待吏部听选外放为官。 甚至可以这么说,就算家里这份生意倒闭了,对于许逢原个人的影响也不会很大。 选择走私的话,等同于走在了“违法犯罪”的道路上,一旦被查处功名铁定会革除,严重还得遭受牢狱之灾。而好处就是能挽救家族生意困境,并且能获得极其丰厚的利润,万贯家财唾手可得。 所以现在许逢原面临的局面,无非就是在“钱”跟“权”里面选择一个。 但问题是明朝这种封建社会,又不是后世资本主义国度,“钱”跟“权”完全没在一个平衡的地位,后者所带来的身份地位优势,堪称碾压前者都不过分。 简单点说,就是你有钱不一定有权,但有权一定会有钱。 望着许逢原半天没有给出回答,沈忆宸并没有多少失望之情,因为这属于意料之中的事情。 正因如此,沈忆宸之前才会一直犹豫是否跟许逢原合作,除去各方面风险信任因素外,成功的可能性也不高。 就在沈忆宸准备放弃之时,许逢原却握紧拳头咬牙回道:“有何不敢,还望沈兄指条明路!” “噢……” 说实话,许逢原答应了,真是有些出乎沈忆宸的意料。 他也不敢保证对方是否一时兴起,于是再次确认道:“许兄,这不是一桩小事,还望考虑清楚。” “我已经考虑清楚了!” 说罢,许逢原给出了自己的理由:“沈兄,在下才疏学浅,明年进士指定是考不上。就算举监参加肄业科考,等待吏部听选为官,起码得几年之后,而且还是州县的末等小官。” “目前情况家父生意肯定撑不了几年,与其到时候为了银钱去鱼肉百姓,还不如出海赚钱。” “鄙人虽无大志,但从小出身于微末,绝不愿为害一方!” 许逢原可是连老农都不如的末等身份,因为政治身份低下的缘故,从小就体会被各路官府中人轻视跟吃拿卡要。甚至就算中举了,也遭遇到如今日这般被权贵买办殴打的境遇。 所以他深恶痛绝这种行为,也不想自己当官后,从屠龙少年变成恶龙。 “好,不过在下还是要提醒许兄一句,我给你的这条路,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 “沈兄,我已拿定主意,绝不回头!” 话已至此,沈忆宸也不再多言,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绝对安全的合作,更何况本身干的就是“违法”买卖。 目前矿工跟许逢原都处于困境之中,想要摆脱这种局面,就必然要承受一些风险。如何把控这条危险线,就得看他们自己了。 “许兄,我给你的出路,就是出货到倭国。这样能就近从福建出货,避免了沿运河北上的钞关税收,还能减少一路的运输损耗。” 沈忆宸本以为许逢原听到“倭国”两字,会如同当初叶宗留一般惊讶反感,结果没想到他淡定点头道:“倭国这条路线我知道,家父曾经有一生意伙伴与他们交易过,所获颇丰。” “但与他们贸易风险极大,并且没有足够背景渠道,不太好大批量的出货。” 不愧是江南商贾出身,见识确实远超叶宗留这群矿工。 “我能帮你联系到渠道,只是这群人身份特殊,就看你敢不敢合作了。” “是何身份?” “官府通缉的要犯。” 听到沈忆宸这句话,许逢原的脸色有些变了,甚至看向他的眼神都很奇怪。 你一个勋戚之后搞走私也就算了,现在还跟官府通缉犯有勾结,到底想要做什么,莫非还有造反之心吗? 问题是造反的风险也太高了点,沈忆宸如此身份,还取中为新科解元,为何要做这种事情,实在有些让人费解。 “许兄,不管你是否答应,今日之事我不希望有第三人知道,否则后果很严重。” 既然暴露出来一些隐秘事情,沈忆宸自然得做好后手准备,让许逢原明白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当然,由于此事过于离谱,就算许逢原泄露出去或者报官,估计在没有实锤证据下,也没人会相信成国公之子、新科解元会跟通缉犯参与走私。 但是沈忆宸可不敢保证,苍火头等人会不会把许逢原给做掉,所以提前给个警示为好。 “在下明白。” 许逢原很郑重点了点头,商人出身还高中举人,头脑那是自然没话说。 “鄙人之前结识过一位浙江矿工,因矿税与官府起了冲突被通缉。不过目前他身处福建,有一条跟海外倭奴贸易的路线,正好缺少高价值的货物。” “如若许兄能与之合作,你只需要提供货源就行,其他方面都不用担心。” 说罢,沈忆宸指向身后的苍火头等人继续说道:“这几位都是从福建过来的矿工,许兄决定合作的话,可与他们直接商量后续事宜。” “沈兄,你这恐怕不止是结识那么简单吧……” 许逢原原本以为这几人,是成国公安排在沈忆宸身边的护卫,结果没想到会是福建的矿工。 如此看来,所谓的沿海走私贸易,沈忆宸恐怕关联甚深。一个江南勋戚才子,会跟走私矿工混在了一起,简直堪称天方夜谭。 沈忆宸笑了笑,并不想明说与叶宗留的关系,只是用着深意眼神打量着许逢原,等待他最终答复。 事已至此,许逢原也是个聪明人,明白当沈忆宸说出朝廷通缉犯这件事的时候,自己就已经没有拒绝的余地。 他虽然很崇拜沈忆宸,也认为对方有着谦谦君子的风范,但今日所闻让许逢原见识到了,沈忆宸的另外一面。他可不敢赌这种深不见底的勋戚子弟,会不会在自己拒绝之后选择灭口。 “今日沈兄所助,在下铭记于心,莫不敢忘!” 聪明人就是懂事,不但答应了下来,还明确承了沈忆宸的一份恩情,预示日后必有回报。 说实话,沈忆宸还真没许逢原想的那么老谋深算,心狠手辣。 他今日所作这些,更多是无愧于心,无愧于历史上惨死的东南数十万矿工百姓罢了。 “许兄客气。” 沈忆宸站起身来,朝着身后的郑祥说道:“具体事宜,你就留下来与许公子协商,切记一个公平原则。” 郑祥读过私塾,这种商业方面的能力比其他两人要强,另外沈忆宸也知道这是群狠人,担心他把许逢原给吓住了。 在商言商,只有保证了双方的利益,合作才能长久进行下去。 “沈公子放心,我都懂得。” “嗯。” 沈忆宸点了点头,拱手向许逢原说道:“许兄,接下来你就与这位郑祥协商,在下就先行告辞了。” “沈兄慢走,恕在下不能远送。” 转身走出这间茶楼,沈忆宸并没有直接回府,而是朝着王能说道:“你找个隐蔽处守着,等郑祥谈完之后就跟着许逢原,观察他这几天的动向。” “沈公子,你这是不放心?” 王能有些意外,这可是沈忆宸自己介绍的人,他们几兄弟都不敢质疑,没想到还有这声吩咐。 “防范于未然。” 沈忆宸淡淡回了句,然后跨步向前走去,并不过多理会王能的惊讶。 可能是这段时间接触的人,演技段位都远超了应天府那群比较“单纯”的官二代们,沈忆宸的城府也逐渐深了起来,至少不会轻易的相信任何人。 回到公府已接近深夜,阿牛一脸焦急的等候在公府门前,直到看见沈忆宸的身影出现,这才松了一口气。 “宸哥,你下次晚上要出去还是带上我吧,不然总感觉放心不……” 话语到这里戛然而止,因为阿牛发现了在沈忆宸背后黑暗中,还有着一个魁梧壮汉,身上散发着一股子危险气息,让他瞬间警觉起来。 不过当借助公府门前灯笼那微弱光亮,看清楚来者是谁后,阿牛脸上流露出惊讶神情。 “你们不是去福建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那日在雀船上,阿牛同样跟这群矿工打过照面,自然是认得苍火头。 “阿牛,你这护卫沈公子的职责,可做的不够尽责啊。” 苍火头笑着调侃了一句,他对于那日阿牛表现同样记忆深刻,危机关头下这小子始终挡在沈忆宸前面,忠诚义气没的说。 江湖中人,最看重的就是这两点。 “怎么了?” 阿牛有些不明所以,反问了一句。 “没什么。” 沈忆宸不想把今日之事让阿牛知道,毕竟他不过是身体健壮通晓拳脚功夫罢了,本质上还是一个农家子。与苍火头这种常年参与械斗,以及跟官兵对抗的矿工狠人不同,不能拿专业护卫的标准去要求他。 “苍火头,现在时辰已晚,你也先回客栈休息吧。” “是,沈公子。” 对于沈忆宸的吩咐,苍火头还是非常听从的,二话不说就退入黑暗之中,前往客栈休息去了。 “宸哥,这怎么回事?” 阿牛此刻一脸迷茫,感觉自己好像错过很多重要事情一般。 “没什么大事,就是苍火头几人来京师跟我道谢罢了。” “这么简单?” 就算阿牛比较耿直,此刻也感觉有些不太对劲。 “没错,就这么简单。” 沈忆宸笑着拍了拍阿牛的肩膀,然后转身走入府内。 随着在大明朝接触的层次越高,面临的风险越大,他感觉就连自己,都无可避免的朝着老谋深算的方向走去。 让阿牛不卷入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中来,也是对他的一种保护。 一夜过去,第二日沈忆宸吃完早饭过后,就直接前往了客栈,想得知郑祥昨夜跟许逢原谈的如何。 毕竟这件事情关乎到浙江、福建矿工的生死存亡,甚至夸张点说,可能就连两地农民、炉丁都要包含进来。 因为沈忆宸还记得一件事情,那就是在正统九年的冬季,松江府大雪连降了七昼夜,积雪深度高达一、二丈,周边百姓冻死饿死无数,客观上为引爆了农民起义提供基础。 要知道松江府就是后世上海地区,正常情况下想要看到点积雪都不太容易,鹅毛大雪连下七天七夜的场景,更是闻所未闻。 但在明代的小冰河时期,整个南方地区普遍降雪低温,百姓生存的非常艰难。 可以说明朝末期灭亡,连天命都没有站在大明这边。 能尽快开展与倭奴的贸易,至少能存点钱购买粮食,熬过正统九年的这个寒冬。甚至利润足够丰厚的话,还能有余力帮助周边的农民跟炉丁。 沈忆宸不想让以天下为己任变成一句空言,那就得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去一步步改变! 经过询问,沈忆宸得知郑祥与许逢原商谈的非常顺利,毕竟他们双方都处于困境之中,合作是一种各取所需的双赢。 至于利润分配,大致同意五五分成,至于后续是否改变,将根据实际贸易情况再做决定。不过他们两人倒是达成了一个前提,那就是分出两成利润给沈忆宸,双方各出一成。 对于这件事情,沈忆宸没有拒绝,就连客套话都懒得说。他很清楚日后在京师运作,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总不可能开口向成国公要吧? “沈公子,事情已经谈妥,我将走海路快回福建告知叶老大。另外许家在江西的货仓也积压严重,需要尽快运出,否则丝绸什么的都会损坏。” “嗯,此事尽快,卖与倭奴赚取银子后,从江浙湖广多购买些粮食囤着,今年会是个寒冬。” 沈忆宸提醒了郑祥一句,还好江南地区购买粮食比较方便。 “小的明白。” 郑祥连原因都没问,现在沈忆宸在他们眼中自带智者光环。 “沈公子,我离去之后,苍火头跟王能还是留下为好,防止雪聆阁那群人报复。” “嗯。” 这点沈忆宸也没有拒绝,确实自己身边需要一些武力,光靠个阿牛不够。 事情交待完毕,其他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沈忆宸就返回府中读书。乡试秋闱过后,紧接着五个月后就是明年会试春闱,这段时间忙东忙西的,就连学业都被暂时放在一旁了。 只是这种静下心读书的日子没持续几天,九月初十天色还未亮,沈忆宸就已经穿搭整洁从房中走出,因为今天是定国公代天子祭祀祈谷坛的日子。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古代政权的合法性来源,基本上都会强调传承于天命,就连皇帝都自称天子。所以祭祀上天神明,就成为了一项非常重要的仪式活动,各方面都不敢怠慢。 来到正堂,成国公早已等候在此,身旁还站着朱佶。 见到沈忆宸过来,朱勇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的说道:“准备出发吧,今日是祭祀大礼,你们两个切记谨言慎行。” 虽然这次并不是皇帝亲祭,但祭祀典礼依然规矩森严,不容有任何的差错,违者要予严惩。 就拿乾隆年间的祭祀举例,祭坛上字体不够工整、服装坐褥不够整齐等等细节小问题,工、礼二部尚书侍郎全被革职,主要责任人工部尚书还被流放边疆。 由此可见,古代祭祀的森严跟重要性。 沈忆宸跟朱佶二人都是第一次参与这种祭祀活动,成国公自然要叮嘱一句,否则到时候捅出篓子,就连皇帝都会震怒。 “谨遵公爷、父亲大人教导。” 话音落下,一道隐隐约约的钟声从远处传来,这是圜丘(天坛)斋宫的太和钟敲响,示意皇帝起驾动身。 当然,这次敲响并不是皇帝亲至,而是由定国公徐显忠代天子动身。同时其他参与祭祀的勋戚大臣们,也要动身前往祈谷坛汇合。 如果是皇帝亲祭或者祭天大典,那就得更早赶往紫禁城,跟随在皇帝身后一同前往。 “走吧。” 成国公朱勇还是一如既往的废话不多,听到太和钟响起后,就大步走出了正堂。 沈忆宸本来是跟在成国公的身后,不过这时候朱佶特意加快了脚步,走在了他的前面。 并且板着脸看了沈忆宸一眼,眼神中充斥着不满。 对于朱佶这点长幼尊卑的小心思,沈忆宸都懒得搭理,视而不见继续走自己的。 所谓的祈谷坛,其实就是后世天坛主体建筑祈年殿。不过在明代天坛被称之为圜丘,是专门用来举办祭天大典的场所,而祈谷坛是举办孟春祈谷大典的,两者作用并不相同。 如若遇到天灾歉收的情况,比如正统九年的江南水患、陕西大旱等等,皇帝就会下旨祭祀祈谷坛,祈祷上天保佑五谷丰登,这就是今日祭祀的起因。 当沈忆宸等人来到祈谷坛的时候,这里已经点满了烛火,以及装饰好各种祭祀用的礼器。部分勋戚官员也已经到场,其中以礼部、工部的官员为主。 大家都按照划分好的位置安静站立着,没有谁敢在这种场合交头接耳,沈忆宸等人自然是前往勋戚的陪祀区。 但就在祭祀人群中,沈忆宸突然发现了一张熟面孔,他就是泰宁侯陈瀛! 泰宁侯来到京师了? 沈忆宸满心意外,同时不由产生股莫名悸动,那是不是就意味着,陈青桐也已经来到京师了? 正文 125 全场瞩目(二合一) 沈忆宸看见泰宁侯感到很意外,殊不知祈谷坛陪祀的很多勋戚官员,见到他出现在这种场合,同样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随着沈忆宸高中解元,并且还在成国公府举办了庆功宴,京师上层人士们,基本上都知道了朱勇有这么一个婢生子。 但是祭祀典礼这种重要场合,就连庶子都很少有资格能参与进来,更别说婢生子。 今日沈忆宸出现在这里,是否就意味着成国公朱勇,准备正式扶持自己这个儿子? 这种揣测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编钟雅乐响起,远处旌旗招展,身穿周礼祭服的定国公徐显忠,沿着中轴线一路走到了祈谷坛台阶之下。 随着代天子祭祀的定国公出现,在场勋戚官员们都流露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连呼吸声音都不敢太明显,以免被御史跟太常寺官员抓到不敬的把柄。 定国公徐显忠走到祈谷坛前,就脱鞋进入殿内,以表示洁净,不将微尘带入神坛之中。 来到主神位面前,开始行三跪九拜礼之礼,同时陪祀的勋戚官员们,也要跟着行礼。 行礼完毕之后,奏雅乐,跳祭舞。等这个仪式完成,就由司祝跪读祝文,再次行三跪九拜礼,并到配位前献爵。 到了这一步,整个祭祀基本上就接近尾声了。因为这是代天子行祀,很多步骤都被精简了,其中诸如饮福受胙等等礼仪都搁置不行。 原因也很简单,只有天子才能接受上天赐福,你一臣子还打算僭越不成? 不过哪怕如此,整套仪式下来耗时也不短,有些年纪比较大的勋戚官员,早就已经满头大汗苦苦支撑,却依然一动不敢动。 等到祭品焚烧完毕,意味着整个祭祀大礼正式结束,瞬间安静无比的祈谷坛,一下招呼客套声音不绝于耳,相熟勋戚官员们的联谊也将开始。 “英国公许久未见,身体是否还硬朗?” “定国公辛苦了,天恩浩荡皇上还是器重你呀。” “胡尚书,今日祭祀礼数周全,定能佑我大明国泰民安。” 伴随着这些声音,成国公朱勇来到了泰宁侯陈瀛面前,面带笑容的说道:“泰宁侯,这一路舟车劳顿北上,身体可还吃得消?” 面对成国公的调侃,泰宁侯也笑着回道:“出征塞外都没问题,更何况区区北上任职?” 泰宁侯陈瀛掌管京师后军都督府,去年与成国公朱勇一起回应天处理军务。 只不过朱勇还肩负着征讨兀良哈三卫的职责,所以早早返回京师。陈瀛在应天府停留了一年多,随着二征麓川之战结束,目前西南方向暂时安定下来,他才奉旨回京任职。 俩人多年老友同僚,加上同为勋戚武将,自然没有假客套的必要,言语都非常放得开。 “晚辈拜见侯爷。” 沈忆宸跟朱佶二人,此时也靠了过来,纷纷拱手向泰宁侯陈瀛行礼。 礼毕过后,朱佶面带讨好笑容说道:“侯爷龙马精神,如若出征塞外定能所向披靡。” “哈哈,贤侄真是会说话。” 泰宁侯爽朗大笑起来,显得兴致很高。 不过在笑完之后却把目光看向了沈忆宸说道:“忆宸,我到京师就听闻你高中解元的消息,果真是年少英才。” “侯爷过赞了,晚辈不敢当。” 沈忆宸表现的非常谦虚,没有丝毫得意自满的气息。 “我大明开国以来最年轻的解元郎,有何不敢当的?” 陈瀛说罢,还看向了朱勇补充道:“成国公,有时候我都羡慕你有此等好运气,真是生子当如孙仲谋。” 泰宁侯的语气感慨中夹杂着羡慕,之前他就非常看好沈忆宸,却无法认同他。 原因就在于,品性好坏并不等于成就高低,沈忆宸的出身功名,远远配不上自己的女儿。 如今短短不到一年时间,当初的国公婢生子,成为了大明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解元郎。来日不敢说能封侯拜相,至少不会再是碌碌无为的无名之辈。 有些时候真是人比人,不能比,自己连个袭爵的儿子都盼不来,成国公朱勇一个被放养的婢生子,却能有此成就,说多了都是泪啊。 并且泰宁侯陈瀛的这声“生子当如孙仲谋”,也因为情绪激动声音稍大了些,吸引了在场不少勋戚官员的目光。 “泰宁侯是在称赞成国公之子吗?” 其中一名礼部官员站的稍远,于是开口朝身边同僚问了一句。 “好像是的。” “朱佶能当此赞誉?” 成国公之子,对于外人而言,自然是想到朱仪跟朱佶二人。 今日朱仪不在场,所以这名官员下意识认为是称赞朱佶。 只不过朱佶在京师的名声,就属实一般,更担不起孙仲谋的称赞,泰宁侯陈瀛恭维的有些过了吧。 “怎么可能,当然说到是新科解元沈忆宸啊。” “你是说成国公府的那个婢生子。” “不然呢?大明有史以来最年轻解元郎,并且深受上官看好,来日前途必然不可估量。” “此言有理,也只有沈忆宸当得起孙仲谋的赞许。” 这两名官员的讨论,就是现场其他勋戚官员们的缩影。 虽然这个时代大明的勋戚官二代们,还没有完全摆烂,如同明末那般彻底废了,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除了严加管教的嫡长子可能有点出息,诸如次子、庶子大多数都已经在花花世界里面迷了眼,能不败家都算好了,哪能如同沈忆宸这般高中解元,开创大明历史? 只是成国公这三父子,听着周围众人的称赞,脸上表情就属于满满的复杂。 朱佶自不必说,本来就是想要讨好泰宁侯陈瀛的,毕竟陈青桐这朵鲜花只要一日未嫁,他就一日不会死心! 古代礼法之下想要次子夺爵太难,只要朱仪不主动犯错,哪怕有林氏加持,希望也非常渺茫。 只有娶到陈青桐,得到泰宁侯陈瀛的助力,以他身为朱勇好友、同僚、亲家多重身份加持下,才能把那一丝渺茫的希望给放大! 结果万万没想到,陈瀛关注点完全没在自己身上,反倒称赞起来这个婢生子沈忆宸,还引得全场瞩目! 羡慕嫉妒恨种种情绪涌上心头,朱佶一张脸都绿了。 朱勇就属于有苦说不出的那种,外界现在都认为他虎父无犬子,沈忆宸入宗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未来成国公一族必将再攀高峰。 但那日解元庆功宴的谈话,沈忆宸几乎已经明示自己不会改姓认祖归宗,所以外界的这些称赞,听到成国公的耳中就颇具讽刺意味,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忧愁。 沈忆宸心态跟成国公朱勇差不多,他想要切割跟成国公府的关系,却发现到头来剪不断理还乱,只能默认处于这种尴尬境地。 就在此时,又有几人靠了过来,拱手向成国公跟泰宁侯打招呼,为首的就是礼部尚书胡濙。 “见过成国公、泰宁侯。” “胡尚书多礼了。” “胡亲家毋需客气。” 回礼称呼为胡尚书的是泰宁侯陈瀛,而称呼胡亲家的是成国公朱勇。 因为胡濙的女儿,就嫁与了朱仪为妻,所以双方是亲家关系。 沈忆宸自然也是拱手行礼,不过在过来几人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他就是贺平彦! 贺平彦站在文官人群中,所以他是哪位殿阁、部院大臣的子弟? 沈忆宸猜测着对方的身份,贺平彦同样面带微笑的打量着他,这份笑容仿佛见到相识的老友般,丝毫看不出来两人前几日还在雪聆阁发生过冲突。 “今日祭祀大典,除了祈祷我大明来日五谷丰登外,还让老朽看到了文风鼎盛的一幕,今年的新科解元、亚元都在此处,真是缘份啊。” 胡濙之所以过来,就是因为看到了沈忆宸也参加了祭祀大典,谁能想到会有如此凑巧之事,刚好甲子年乡试第一、第二在此碰面。 这种事情对于祭祀来说,可是个好兆头。 众人一听,纷纷点头称是,除了好彩头寓意,也是给胡濙一个面子。 要知道胡濙可不是普通的礼部尚书那么简单,他还是明宣宗托孤五大臣之一,在朝堂之上可谓德高望重。 “老朽还曾听闻解元郎的草书有怀素之筋骨,那日鹿鸣宴上展示,就连王侍郎看后都赞不绝口。” “恰好老朽最近喜好舞文弄墨,不知解元郎可否给个薄面,哪日到老朽府上留下两幅墨宝如何?” 胡濙用着开玩笑般语气说出这段话,只是听在旁人耳中,简直是震惊不已! 别说什么新科解元了,恐怕就算是新科状元,也担不起胡濙如此盛情相邀! 以胡濙的身份地位说出这番话,完全无法单纯用“欣赏”二字来解释,莫非是因为跟成国公的亲家关系,打算强捧他家的“三公子”? “沈忆宸有这么厉害吗?连胡尚书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格,都如此盛赞?” “不敢相信,本人在礼部为官十几载,从未见过胡大人这般作态。” “下官也曾听闻鹿鸣宴上,沈忆宸一手字技压四方,堪称怀素笔墨再现,没想到这是真的?” “就算如此,也当不起胡大人这般做派,太惊人了。” 别说是群臣目瞪口呆,就连成国公朱勇听到胡濙的话后,都用着诧异眼神看了沈忆宸一眼。 因为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自己并无跟胡濙说过任何关照言语,甚至就连沈忆宸的名字都从未提过。 而且身为亲家,朱勇也非常了解胡濙的性格,他为官几十年以廉静寡欲、宠辱不惊而闻名。就算自己背后打过招呼,恐怕也很难让他作出此等看重态度。 “大宗伯言重了,晚生真是惶恐不已。” “只要大宗伯不嫌叨扰,晚生来日定当登门拜访。” 沈忆宸表现出一副谦逊惊讶的表情,这里面一半是装的,另外一半是真吓到了。 他之前从未见过礼部尚书胡濙,更不可能有任何关联。理论上胡濙这种级别的部院大臣,与自己八竿子都打不着。 就算看在成国公朱勇的面子上,过来客气两句,也不会表现的如此重视盛赞。而且胡濙也跟王英不同,压根就不在老师林震的京师人脉关系中。 说实话,沈忆宸此刻有些懵,莫非自己是救了哪位胡家人的性命,所以这老头过来提携自己一把? “好,老朽就等着你登门了。” 胡濙笑着点了点头,就没有再继续与沈忆宸聊下去了,毕竟在场勋戚大臣众多,解元算是里面最为小虾米的人物。 如果胡濙再继续“抓”着自己不放,沈忆宸恐怕怀疑的不是自己救了胡家人,而是自己再某个时空里面救了胡濙一命,这种待遇堪称硬抬啊。 只是这一幕,让贺平彦脸上的笑容完全僵住了,他万万想不到会出现这种局面。 要知道今日贺平彦能参加祭祀,就是礼部尚书胡濙把他带过来的。 甚至胡濙能过来与成国公打招呼,也是贺平彦主动提醒,他本意是想在沈忆宸面前,展示一下自己的背景实力,有吏部尚书跟礼部尚书两座靠山加持。 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要在众大臣面前,踩沈忆宸一脚来凸显自己。 毕竟没有哪块垫脚石,能比得上新科解元郎。 结果事情完全朝着相反方向发展,胡濙居然认识沈忆宸,还如此夸奖对方,就连贺平彦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原本就有泰宁侯陈瀛的称赞,现在还有了礼部尚书胡濙的称赞。今日这场祭祀大典的走向,让贺平彦颇有种那日鹿鸣宴场景重现的错觉,再次让沈忆宸成为了全场瞩目的焦点! 莫非沈忆宸就真如那日月,让萤火之光不敢与之争辉? 紧接着又有几位勋戚大臣过来客套,不过这些对待沈忆宸,并未展现出特别之处。随着时间临近中午,这场勋戚重臣的联谊会,也接近了尾声。 成国公朱勇带领着沈忆宸跟朱佶两人,返回到自己公府马车处,不过并没有立即上车,而是转身向沈忆宸问道:“你是如何结识胡尚书的?” 说句话的时候,朱勇眼神中充满了深意,他隐约感觉到这个婢生子发展趋势,已经远远超乎自己想象了。 “回公爷,我并认识大宗伯。” “那他怎会如此称赞你?” “我也不知。” 听着沈忆宸回答,朱勇不断扫视着他,想要辨别这句话的真伪。 当对视沈忆宸那坚定的眼神,朱勇就明白了,他并未作假。 “胡尚书乃先帝托孤重臣,并且还是四朝元老,你与他多亲近亲近没有坏处,来日我帮你备些礼品去登门拜访。” 成国公的这席话,让沈忆宸内心瞬间五味杂陈。他本以为按照朱勇的性格跟作风,定当会强势认为自己说谎,毕竟今日所发生的事情,就连沈忆宸自己都莫名其妙。 结果没想到朱勇并未蛮横指责,反倒助自己一臂之力,与以往的画风完全不同。 这种感觉不单单沈忆宸有,就连身旁的朱佶看到父亲这面,心里面也感到有些不是滋味。 他比沈忆宸更了解朱勇的性格,一贯强硬的父亲,只会在女儿面前偶尔流露出柔软的一面,今日居然对沈忆宸如此了。 甚至朱佶心中升起了一丝不详的预感,父亲大人此时对待沈忆宸的情感,已经不完全是成国公府一员,而是多了一份父子间独有的情愫。 “谢公爷。” “嗯。” 这种短暂情绪只有刹那,很快成国公朱勇就恢复了那股冷漠态度,淡淡回应一句后就坐上马车。 就在沈忆宸准备跟着上去的时候,他突然看到远处一人正在望着自己,从那身飞鱼服,就能得知是赵鸿杰。 说实话,再次面对赵鸿杰,沈忆宸内心里面都有些复杂。 不知为何,他心中隐隐有种预感,以后的赵鸿杰,恐怕再也回不到自己记忆中那个熟悉的人了。 “公爷,我还有点事情,就先不回府了。” 沈忆宸本就想跟赵鸿杰好好聊聊锦衣卫之事,只是一直都没找到时间跟机会,今日既然遇上了,他自然不会错过。 “你去吧。” 成国公应了一声,并没有问是何事,然后招呼着车夫离去。 就在沈忆宸准备走过去找赵鸿杰的时候,又一辆马车拦在了他的面前,从车厢上悬挂的家族铭牌,就能得知是泰宁侯府的。 沈忆宸本以为是泰宁侯陈瀛找自己,却没想到门帘掀开,露出了一张无比熟悉的脸庞。 “忆宸哥哥。” 陈青桐就这么望着沈忆宸,满目秋波,自从那日江畔一别,她日夜都在思念着与心上人相会,今日终于得偿所愿了。 “青桐,你怎会在这里。” 沈忆宸也是满心欢喜,他还想着怎么找机会去见陈青桐,没想到能在此相见。 “祭祀大典女子进不去,我只能在外面等着你出来,还好让我等到了。” 陈青桐说罢跳下了马车,然后拿出当初被一分为二的发簪继续说道:“忆宸哥哥,你还留着吗?” “当然。” 沈忆宸笑着回了一句,然后从怀中拿出一直贴身保存的另外半股发簪。 两股发簪并在一起,兑现了那日沈忆宸说过的宝钗合诺言,有情人终得再会。 正文 126 择婿标准(二合一) 看着合而为一的发簪,特别沈忆宸那珍视的举动,让陈青桐满脸笑意,眼角都成了月牙弯弯。 “忆宸哥哥,你帮我戴上好吗?” 陈青桐脸颊绯红的说出这句话,此刻在内心情感的冲击之下,她已经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了。 “好。” 沈忆宸本就不在意古代的礼法,之前是为了陈青桐名节考虑,才不敢做出什么逾矩之举。 现在既然已经确定了自己的感情,就更不会在意外界的评判,大不了就向泰宁侯提亲,明媒正娶的把陈青桐娶回家,看谁还敢胡说八道? 拿起这支合股的发簪,沈忆宸轻轻别入陈青桐的秀发中,甚至离得近了,他都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淡淡的清香。 “忆宸哥哥,我在来京的路上,就听闻了你取中解元的消息。” “当时我可高兴了,就知道忆宸哥哥你才华横溢定能高中,看谁以后还敢小瞧你,哼!” 度过开始的害羞含情脉脉,陈青桐很快就恢复了自己大大咧咧的性格。 她得知沈忆宸高中解元,考虑的并不是什么未来高官厚禄、前途无量,更多是感觉出了一口气。 要知道在应天勋戚子弟圈子里面,曾经许多人都把沈忆宸视为轻视嘲笑的对象,而陈青桐经常与这些人辩论,想要证明他不是什么不学无术的庸才。 今日沈忆宸的成绩,也算是可以扬眉吐气了,不靠家族势力凭借自己努力,那些嘲笑的又有几人能比得上? 当然,除了这点之外,还有一点陈青桐没好意思说。 那就是沈忆宸表现的越优秀,得到父亲大人看重的可能性就越大,说不定哪日就能获得彻底认可,自己就可以与忆宸哥哥携手相伴了。 “对啊,我也想看看那些人得知消息后的嘴脸呢。” 沈忆宸笑着附和了一句,其实他才不在意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看法。 但是陈青桐的言语让他感到一阵轻松,解元身份终于不仅是处心积虑往上爬的资本,而是自己可以高兴炫耀的成就。 说实话,在京师的这段日子,沈忆宸反倒没有在应天府那般开心。每天不是想着运营人脉让自己更强大,就是陷入各种勾心斗角,防止一不留神就被人给卖了。 今日陈青桐的出现,对于沈忆宸而言,何尝不是在阴霾之中的一缕阳光。 就在两人你侬我侬的时刻,旁边传来了两声清咳,打破了此刻充满暧昧的氛围。 泰宁侯陈瀛从祈谷坛走出来,恰好看见了沈忆宸为陈青桐戴上发簪的一幕。 身为一名老父亲,陈瀛可谓看的是内心百感交集。以前想着棒打鸳鸯帮助女儿斩断情丝,日后再为她找寻一位良配,结果没想到这两人最终还是藕断丝连,情投意合了。 换做去年在应天,泰宁侯陈瀛看到这一幕,估计会更强硬的禁足陈青桐,甚至是强行把她给许配人家。 就算当时的女儿会不理解,甚至是怨恨自己,但时间终究会证明一切。 因为贫贱夫妻百事哀,由高高在上的侯爵独女,下嫁成为一名小官之妻,这种身份上的落差心理,将会伴随着陈青桐的后半生。 不过如今沈忆宸的高中解元,让泰宁侯陈瀛隐约动摇了之前坚定的想法。 解元不出意外的话,明年会试高中个进士没问题,文官虽然不如勋戚尊贵,但如若有一天能成为殿阁、部院大臣,也能够保证女儿下半生的荣华富贵,不至于受到欺辱轻视。 再加上今日祭祀所发生的事情,已经表明了沈忆宸不仅仅在读书上有天赋,就连社交能力都拉满了。 一名应天府成长的婢生子,能在京师的文官集团里面人脉关系匪浅,就连陈瀛自己都感到有些震惊,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可以说现在的沈忆宸,已经接近了泰宁侯陈瀛择婿的标准线了。 “晚辈拜见侯爷。” 沈忆宸见到泰宁侯,立马拱手行礼,同时有种被抓了现行的尴尬。 毕竟明代男女之防森严,刚才自己戴发簪的举动,已经越过了礼法界限太多,应该是被陈瀛给看在眼中了。 至于陈青桐则是一脸惊慌,她可不比沈忆宸一无所知,是很清楚自己父亲拒绝两人的交往。 现在被父亲大人给当场捉到,还不知会遭受怎样的责罚,轻则被禁足想再见一面沈忆宸都不容易。重则可能直接帮自己安排婚配,那可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爹……” 陈青桐眼神中流露出些许祈求,希望泰宁侯陈瀛能手下留情。 看着女儿这副表情,陈瀛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真是女大不中留了。 “忆宸,虽然你跟青桐从小相识,但现在都已长大,很多时候还是得注意一点界限。” “侯爷教诲的对,是晚辈逾矩了。” 沈忆宸立马承认错误,他很清楚礼法在这个时代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青桐,你先上马车,此地外人众多,一个姑娘家抛头露面的成何体统。” “知道了,爹。” 陈青桐也小心翼翼应承下来,她可不敢在这种时候惹怒泰宁侯,否则跟沈忆宸就真没戏了。 只是转身上马车的过程中,她看向沈忆宸的眼神还依依不舍,让陈瀛看的又是一阵心塞。 “忆宸,本侯看到你今日成就,也是为你由衷的高兴。” “但我这辈子就青桐这么一个独女,从小就视若珍宝,不愿让她受到一丁点委屈。” “所以对于她夫婿的标准,不说一定要王公阁臣,也决不能是个碌碌无为的平庸这辈,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今日这一幕,也让泰宁侯陈瀛明白,有些事情已成定局,不似当初情窦初开那般好解决。 同时身为父亲,他为陈青桐所追求的权利富贵,只是一种保障手段,而不是必备的条件。 如果荣华富贵是建立在陈青桐痛苦的基础上,那他陈瀛也绝不会答应的。 如今女儿与沈忆宸情投意合,泰宁侯只能选择接受事实,只不过想要获得陈瀛的完全认可,一个解元的身份还不够。 “晚辈明白。” 沈忆宸自然能听出泰宁侯陈瀛的言外之意,他就是在告诉自己,可以考虑把择婿的标准降低,但是也不可能太低。 自己目前距离这个标准线,还差了点意思。 不过哪怕如此,沈忆宸也明白,这已经是泰宁侯陈瀛巨大的让步了。 因为古代非常讲究一个门当户对,陈青桐是侯爵独女,自己不过一个私生子罢了。 解元在外界平民眼中是高不可攀的身份,在勋戚面前又算得什么? 看着沈忆宸这副恭敬的模样,陈瀛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大明开国以来最为年轻的解元,并不是沈忆宸不够优秀,而是他起点对于勋戚而言,实在太低了。 “好好努力,不要让我,更不要让青桐失望。” 说罢,泰宁侯陈瀛拍了拍沈忆宸肩膀,跨过他身旁朝着马车走去。 “谢侯爷!” 沈忆宸的语气激动起来,因为这句话,代表着泰宁侯愿意给自己这个机会了。 听着背后的道谢声音,泰宁侯陈瀛并没有回头,不过嘴角却出现了微微上扬的弧度。 坐上马车,陈青桐立马靠了过来,一脸紧张的问道:“爹爹,你跟忆宸哥哥说了些什么?”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日后还敢这般乱跑出来,就给我好好在府中禁足!” “喔,女儿知错了。” 陈青桐低着头,一副认错的乖巧模样。 不过很快又把头抬了起来问道:“爹爹,你没有为难忆宸哥哥吧,他真的没做什么。” “你……” 这下泰宁侯真是有些苦笑不得,怎么现在就流露出胳膊肘往外拐的倾向了呢? 望着泰宁侯府的马车远去,沈忆宸转过头来,望向之前看见赵鸿杰的方向,只是那个位置已经空无一人。 沈忆宸脑海中猜测了一下,这种场合赵鸿杰能出现,应该是有职责在身。现在勋戚大臣们都已经离去,所以锦衣卫们也开始撤离了。 唉…… 重重叹了口气,沈忆宸感到略有些遗憾,本想借此机会跟赵鸿杰好好谈谈的。 另外一边朱佶回府后,就立马火急火燎的前往后院林氏的房间,语气急切的说道:“母亲大事不好,泰宁侯来到京师了。” 林氏本来正在帮朱勇绣着一双鞋底,被朱佶这么冲进来一嗓子,差点没扎在手上。 于是面露不满的回道:“他泰宁侯回京跟你有何干系?” “佶儿,为娘已经告诫你多次,行事言语当要沉稳,这点要多向那朱仪学习,他可比你老练多了。” “母亲,沉稳的事情日后再说,现在都已经火烧眉毛了!” “泰宁侯来到京师,就意味着他的独女陈青桐也来到京师,沈忆宸那小子本就有觊觎之心,这下肯定会有所行动。” 林氏听到这话,颇有种听笑话般的感觉,她用着轻蔑语气说道:“你都已经与镇远侯之女商定婚约,就别想着那什么陈青桐了。” “还有沈忆宸一个区区婢生子,泰宁侯陈瀛会看的上他?你好歹现在也是公爷嫡子,就这么自降身份怕了个野种吗?” 听到这话,朱佶简直是无言以对,如若不是那晚遇到泰宁侯“指鹿为马”包庇沈忆宸,他也不相信一个没入宗谱的婢生子,会入得了陈瀛的法眼。 再加上那晚的事情也比较丢人,所以朱佶从未跟林氏提及过,从而导致了母亲跟自己之前的心态一样。 事已至此,朱佶也顾不上丢人,把那晚所发生的事情,以及今日沈忆宸在祭祀大典上的表现,通通给详细叙述了一遍。 听完朱佶的话语,林氏的表情完全变了,由开始的不信变成震惊,最后多了一抹狠辣。 她真是万万没想到,这个被自己所轻视的婢生子,原来已经成长到如此地步了。 “看来我真是小瞧了这个野种。” 林氏阴冷的说了一句,完全没有往日在成国公面前所表现出来的亲和感。 “母亲,接下来该怎么做?就算我娶不到泰宁侯的独女,也不能让沈忆宸给娶到!” “否则来日他跟泰宁侯联手,加上应天的那个奴婢还没死,定会对我们母子造成威胁。” 朱佶也是恶狠狠的说了一句,他已经感觉到沈忆宸对于自己的威胁,比朱仪都还要大了。 “好办,我可是他的嫡母,就与公爷帮他安排一桩婚事好了。就算泰宁侯真能看上这个婢生子,我也不信他愿意让自己独女去做妾。” 前几日去与镇远侯谈朱佶婚事的时候,林氏就已经用着炫耀跟开玩笑的语气,说帮助沈忆宸寻找一位良配。 当然,那日更多是为了炫耀朱佶跟侯爵联姻,林氏才没有那个闲工夫,去考虑沈忆宸的婚事。 如今时过境迁,当初的炫耀也可以让它变成事实,嫡母占据着大义名分,父母之命帮子女安排婚事,称得上是阳谋,沈忆宸没有反抗的余地! “此计甚好,还是母亲考虑周全。” 朱佶听到后也是面露喜色,毕竟在他心中,看着沈忆宸得意,比自己失意还要难受。 沈忆宸并不知道林氏母子已经把“阳谋”,用在了自己的婚事上面。 不过就算是知道了,他估计也就冷眼相待,看看他们母子俩如何表演。 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前提,是父母有作主的权利。就连成国公朱勇提出入宗谱的要求,沈忆宸都敢直面反抗,一个继室还真把自己嫡母身份当个玩意了? 回到成国公府已是下午,刚一走入西厢别院,沈忆宸就看到吴管家在院中,身旁还有着一位婢女捧着礼盘。 “沈公子你回来的正好,这是公爷要老奴送过来的礼品,说让你来日上门拜访胡尚书所用。” 效率这么快,还真符合成国公朱勇的武将风气。 内心嘀咕了一句后,沈忆宸把目光看向了礼盘,上面摆放着一块徽州休宁墨肆,为宫廷特制的龙香御墨,只有极少数流落到勋戚大臣之家,价值珍贵无比。 “沈公子,胡尚书生性节俭,为人宽厚,不喜金银珠宝等等俗物,唯独对文墨有所偏爱。” “公爷把这块龙香御墨拿出来,一是为了投其所好,二是公爷对于沈公子的重视。毕竟父子亲情是割舍不断的,公爷也希望沈公子能平步青云。” 是吗? 对于吴管家后面一句,沈忆宸没有丝毫怀疑,成国公确实希望自己平步青云。 但是前面父子亲情,沈忆宸就有些存疑了,这种情感到底能在朱勇这类公侯心中占比多少? “那就劳烦吴管家,替我向公爷道声谢。” 当然,一码归一码,就算是不考虑父子关系,这件礼品对于自己结交胡濙也确实有很大帮助,道谢是应该的。 “是,那老奴就不打扰了。” 说罢,吴管家就示意伸手婢女,把手中托盘交到阿牛的手中,然后拱手告辞退出别院。 “宸哥,我有时候也觉得,公爷好像对你也挺好的。” 阿牛望着盘中这块精致的文墨,就算他不懂这些文房墨宝,也明白肯定价值不菲。 成国公这段时间让自己跟宸哥住在府中,还举办解元庆功宴,现在又是送来礼品帮助宸哥去结交大官。 种种举动看起来,并没有自己以前印象中抛妻弃子那般坏了。 听着阿牛的话,沈忆宸笑了笑回道:“他现在确实很多举动都帮了我,但如若我不是解元,这些在应天府那座小院子里是永远都看不到的。” 说罢,沈忆宸就转身朝着屋子走去,用着细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句:“如果他真的心中有所亏欠,就不应该忘了,在应天那座小院子里面,还有个始终挂念惦记着他的女人。” 第二日一早,沈忆宸就提着礼品跟拜帖,前往礼部尚书胡濙的府上拜访。 本来拜访是没必要这么着急的,正常情况下都要缓上几天约定个时间再过去。 但是胡濙在祭祀大典上的举动,别说是其他众人好奇托孤大臣、礼部尚书为何会示好一个年轻人。 就连沈忆宸自己都不明白,到底哪点能得到胡濙的青睐,这明显已经远超了正常对于后辈的欣赏范围。 所以抱着这种解惑的心态,沈忆宸选择早早登门拜访,想要弄清楚怎么回事。 来到胡濙府上,门房看清楚拜帖名号后,连通传步骤都省了,直接就让沈忆宸进府。 很明显,这肯定也是招呼好的,胡濙知道沈忆宸一定回来府上拜访。 进入这座尚书府,摆放装饰都突出一个简洁古雅,远远就看到胡濙身穿一身常服,正在摆弄着一盆花草,宛如一个普通的居家老人。 “晚辈沈忆宸,拜见大宗伯。” 看着沈忆宸过来,胡濙放下手中的花洒,面带笑容的回道:“解元郎,我们又见面了,比老夫预料的要早上几日,看来解元郎也是一个心急之人。” 这话一出来,沈忆宸自然就明白对方意有所指,不过他装作没听明白的样子,打着马虎眼回道:“大宗伯相邀,晚辈自是不敢怠慢。” “王公公解元郎都敢招惹,不似所说的这般胆小呀。” 明朝正统年间没特意强调官职的前提下,王公公一律指的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 所以当胡濙这句话说出来,沈忆宸额头瞬间就冒出细细的冷汗,莫非那日与李达几人在茶楼的对话,就被旁人给泄露出去了? 正文 127 文官培养目标(二合一) “解元郎,今日秋高气爽,天气没那么炎热吧。” 以胡濙四朝元老的老辣,自然能看出沈忆宸那细微的表情变化。 如果说成国公朱勇在今年初,权势达到了个人的巅峰,那么王振这几年更是成为了天花板级别的存在,满朝文武都得避让三分。 得罪他的后果,下场会更惨很惨。 “回大宗伯,晚辈行路了一段时间,所以有些燥热。” 沈忆宸找了个借口遮掩过去,论城府他自然是比不上胡濙这种官场老油条。但也不能被区区一句话给吓住,简单就让对方看穿自己内心所想。 同时回过神来,沈忆宸觉得那日茶楼对话泄露的可能性不大,否则现在就不是胡濙跟自己这般谈话,而是被锦衣卫给找上门来了。 “既然如此,解元郎就到屋内喝口凉水解解渴吧。” 说罢胡濙抬手示意沈忆宸进入正厅。 “谢过大宗伯。” 沈忆宸拱手致谢,跟在了胡濙的身后走入正厅坐下。 古代的凉水并不单纯是现代意义上的冷水,而是把冰饮也称之为“凉水”。 所以入座之后,仆人很快就端上来一杯冰酸梅汁,这也是沈忆宸来到明朝一年多,第一次品尝到这个时代的冰饮。 不愧是部院大臣,哪怕以节俭号称的胡濙,府上随便一杯寻常的饮品,对于百姓而言也是奢侈之物。 “解元郎,现在凉爽些了吗?” “清凉透彻。” 沈忆宸放下手中酸梅汁,恢复到了以往的淡然神情。 看着沈忆宸这么快就平稳下来,胡濙脸上带着淡淡笑意点头道:“难怪敢招惹王公公,解元郎确实有几分胆识。” “晚辈愚钝,还请大宗伯明示。” 这般信息不对等的交流方式,给了沈忆宸很大的心理压力,同时也容易让胡濙处于一种掌控地位。 想要打破这种局面,就得开门见山了解对方的意图才行。 “你在应天府与求乐(刘球的字)之女的事情,我已经得知了。” 说实话,当这句话出来,给沈忆宸带来的危机感,比茶馆泄露还要大。 毕竟茶馆骂了声“阉贼”被人听去,至少还能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而自己在应天府与刘婉儿的关系,京师目前除了陈青桐外,就只有周叙知道,胡濙如何得知的? 看到沈忆宸面色凝重,胡濙开口告诫道:“解元郎还是年轻,心中所想都写在脸上了,日后在官场切记要喜怒不形于色。” “解元郎也毋需担心,老朽是从周翰林那里得知的。” “晚辈冒味问一句,不知周大人为何会告知大宗伯此事?” 沈忆宸并没有放下心来,因为他想不到周叙要告知胡濙的理由,如果单纯是大嘴巴的话,那就更坏事了。 一个大嘴巴知道自己隐秘的事情,堪称后患无穷。 “翰林官虽然清贵,但却并无多少实权,想要保住求乐之女,周大人只有找老朽出手。” 明代翰林院官员,在没有加大学士头衔进入内阁或者六部前,基本上就是干些修书撰文的工作。想要把手伸到应天府,去护住一名罪臣之女,说实话心有余而力不足。 周叙找帮手沈忆宸能理解,不过他不明白,为何会找胡濙。 “好奇老朽为何会出手帮忙对吗?” 胡濙仿佛能时时刻刻看穿沈忆宸心中所想,还没等他提问就自己先说了出来。 “是的,晚辈感到不解。” “因为求乐是我的弟子。” 说完之后,胡濙脸上露出一抹苦笑。 听到这话,那一切都能解释的通了,原来他们两个是师生关系。 同时沈忆宸绷紧的神经也放松了下来,至少这意味着胡濙,不会成为自己的威胁。 其实胡濙跟刘球,还不止普通的师生关系那么简单,两人曾经同在礼部共事过,并且胡濙十分看好刘球,还推荐他侍讲经筵。 所谓经筵,就是为皇帝讲论经史的御前讲席,称得上半个帝王师。 要知道能接近皇帝身边,都是多少官员梦寐以求的好事,能为皇帝讲书成为半个帝王师,那好处更是无需多言。一旦给皇帝留下好印象获得赏识,就意味着仕途踏上了一条飞黄腾达的超级捷径。 事实上刘球也是靠着侍讲经筵,进入了翰林院这个“储相”之地,成为了翰林侍讲。如果不是得罪了王振,很有可能日后加大学士头衔,步入六部乃至内阁。 由此可见,胡濙对于刘球是多么的提拔看重,简直为他开辟了一条青云之道。 “晚辈无知,没想到大宗伯与刘翰林乃师生关系。” “那都是永乐年间的旧事了,你不知也很正常。” 胡濙摆了摆手继续说道:“其实老朽还应该感谢你,如若不是解元郎的相助,可能时至今日我都不知求乐女儿的具体下落。” “刘翰林乃国士,这是晚辈应该做的。” “不,世人称赞求乐者数不胜数,如同解元郎这般敢于直面强权出手相助的,却寥寥无几。” “在老朽看来,解元郎才当得起浩然正气这四字。” “大宗伯过赞,晚辈担当不起。” 望着沈忆宸这谦虚模样,胡濙却摇了摇头继续说道:“老朽承蒙先帝信任辅佐圣上,现今已年到古稀,朝堂之事逐渐力不从心。年初向圣上乞致仕不允,也不知还能肩负先帝所托几时。” “如今杨元辅(杨溥)也处于乞骸骨状态,老朽退下之后,当年的托孤五臣就只剩下英国公一人,恐独木难支。” “未来朝堂之上,需要解元郎这般文人风骨重振朝纲!” 胡濙没有点名道姓,却已经把话给说的很清楚了。 那就是随着太皇太后张氏驾崩,内阁大臣“三杨”逝去,如今朝堂之上已经形成了王振一家独大,再无压制他的重臣。 历史上也确实如此,正统九年随着内阁首辅杨士奇病逝,杨溥处于半退休养病状态。其他阁臣诸如马愉、曹鼐、高穀等人,都是属于后进之人名望不高,完全无法与王振抗衡。 从而导致宦官势力一家独大,形成了事实上的专权。 宦官专权的危险,相信没人会比文官更懂,毕竟这两大势力在封建时代争斗了不下千年。 如今的内阁群臣能力不足,那么只能把眼光放长远,去考虑培养后起之秀,未来文官集团才能翻盘。 并且这个新人要才华横溢,不能是庸碌之材,还得与宦官王振处于对立面,否则到时候墙头草倒戈一击,那比不培养的危害还要大。 胡濙上书致仕的这段时间,一直都在年轻官员跟士子中寻找目标,直到沈忆宸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 应天小三元案首、顺天乡试解元,这两大科举头衔,意味着才华横溢。 勋戚之后,还在素不相识的情况下,愿意帮助罪臣之女,意味着大义禀然,不会屈服于王振的权势。 最后就是周叙、王英、泰宁侯等人的称赞,展现了沈忆宸长袖善舞的能力,不会是死读书的呆子。 种种方面考量下来,没有比沈忆宸更合适的培养人选。 “大宗伯的盛赞,晚辈真是不胜惶恐。” 沈忆宸面对胡濙这般露骨暗示,并没有显现出激动欣喜的模样。 相反,他依旧谦虚,甚至是回应的有些冷淡。 原因很简单,就连成国公这位亲爹扶植,他都不想成为成国公府的一块砖瓦。 如今会愿意成为文官集团手中,一把对付王振的刀吗? 就算日后要与王振为敌,那也是沈忆宸站在家国大义角度上去对抗他,而不是背后有着一群文官大佬们操作,让自己成为傀儡。 沈忆宸的这番平淡回应,着实让胡濙有些惊讶,他本以为这种年轻小生的想法,完全在自己掌控之中。 并且最开始的那几句对话,也是胡濙的刻意试探,他就想看看沈忆宸的反应如何,结果也确实不出所料。 为何短短时间之内,此子就如同变了个人般,让人捉摸不透了? “解元郎过谦了,在老朽看来,当担此重任。” 胡濙更为直白的抛出橄榄枝,他感觉这种好事,沈忆宸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毕竟站在古代的角度上看待,文官就代表着正义,代表着尊贵。沈忆宸科举走的也是文官之道,双方利益没有任何冲突的地方,助力仕途为何会不答应? 说实话,沈忆宸也很心动,如果没有历史的上帝视角,成为文官集团的培养对象,确实充满了诱惑。 但是很可惜,沈忆宸知道胡濙正统九年致仕,远远没到他仕途的终点。相反他可能自己都想象不到,未来还有着十九年的官场生涯! 这也就意味着,哪怕打倒了王振,胡濙也退不下去。沈忆宸头上永远顶着一个,在大义上无法反抗的老前辈! 后世就连街头的小混混都清楚,元老们不退位,年轻人如何上位,沈忆宸会不明白吗? 并且还有更为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大明的文官尿性,并不是沈忆宸心中真正的文人风骨。不出意外的话在未来,他会与腐儒的理念产生激烈的冲突。 如果自己成为当今文官集团中的一员,日后利益被深度绑定,是否还有勇气跟魄力去变革?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将来入朝为官后,以胡濙为代表的文官集团上疏策略,要求极力打压武将官兵,来保证重文轻武的政策延续下去。 自己身为文官集团中的一员,是该附议还是反对? 亦或者要保障士大夫阶层的权利,扩大文人士子免徭役、免赋税的定额,空缺的税收部分就从泥腿子身上玩命压榨,沈忆宸又该如何面对? 可能有些人会说,既然抱着以天下为己任的目标,自然就得反对这些政策。 但问题是你反对所属团伙的利益,就会被打上“叛徒”的标签,从而成为群起而攻之的目标。 用后世的一句话来形容,异端比异教徒更可恨! 并且权利这个东西,是自下而上的,孤家寡人就算位极人臣也是个空架子。到时候就算想要拉拢其他方势力合作,也会因为身上“反骨仔”的标签,纷纷避之不及。 甚至可以想象个更极端的画面,胡濙还没有致仕,他身为有扶持之功的老前辈,站出来反对的话,沈忆宸是听还是不听? 很明显,如果日后想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改变这个世界,那么身上就不能被打上任何团体的烙印,更不能让自己头顶还有着一个“太上皇”。 沈忆宸虽走文官之道,但终究与大明的文官集团道不同,不相为谋。 “晚辈尚且年幼,恐难以担此重任,多谢大宗伯厚爱。” 当这句话说出来,几乎是明言拒绝了胡濙的拉拢,沈忆宸决定放弃这条捷径靠自己。 胡濙表面上不动声色,瞳孔却剧烈收缩了一下,表明了他内心的震撼程度。 他真的完全想不到,沈忆宸会拒绝自己的拉拢扶植,明明这是桩百利而无一害的合作。 不过话已至此,胡濙身为礼部尚书,自然也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示好一名年轻后辈。 所以他的语气变得冷淡下来:“看来解元郎是有着自己的想法,那么老朽也就不强求了。” 说罢,胡濙就端起了桌上的茶杯。 端茶送客的意思沈忆宸懂,于是他站起身来,恭敬行礼后就找了个借口告辞。 看着沈忆宸离去的背影,胡濙脸上表情无比复杂,他历经四朝为官数十载,自认识人无数。 今日到了最后,却偏偏没有看穿沈忆宸这个年轻人,到底想要什么。 离开尚书府,沈忆宸重重呼出一口气,一方面是拒绝了如此大的诱惑,另外一方面,就是胡濙给了他很大的无形压力。 要知道沈忆宸之前深交过的京师官员,只有翰林院的周叙。相比较起来,周叙为人耿直、有着传统士大夫气节,加之对于仕途权势并不痴迷,与他相处不用勾心斗角。 胡濙就完全不同了,每句话背后都蕴含着深意,甚至有着刻意试探施加压力的嫌疑。 而且沈忆宸也不敢像得罪勋戚子弟那般,去得罪胡濙这样的托孤重臣,每句回答都得小心翼翼再三思考。 哪怕拒绝对方的拉拢,也不能让双方关系出现很大裂痕处于对立面。所以这一番交谈下来,并不轻松。 回到成国公府,阿牛看到沈忆宸的脸色不太好看,于是开口问道:“宸哥,你去拜见尚书大人怎么样了?” “挺好的。” 沈忆宸挤出一抹笑容,内心却高兴不起来。 明明是想着赶过去抱大腿的,结果没想到差点得罪人。 早知道当时脑子里面就不想着文人风骨这些玩意了,老实抱个大腿先躺平下来再说。 “可是我看你好像不怎么好的样子。” 阿牛比较耿直,发现不对直接就说了出来。 “可能是马车坐的吧。” 沈忆宸不喜欢马车的颠簸,这点阿牛是知道的,当初从通州下船到应天会馆,差点就没有把沈忆宸给颠吐了。 “那宸哥你先回房休息一下吧。” “好。” 沈忆宸点了点头,然后回到自己房间,坐在了书桌面前,脑海中思索着未来走向。 沉默良久,沈忆宸拿起毛笔,在纸上写下了“钱习礼”三个大字。 当初在应天府的时候,老师林震着重强调了他在京师的三个人脉关系,让沈忆宸千万别忘记了恭敬拜访。 分别为当年会试座师礼部侍郎王英,房师翰林院掌院钱习礼,以及同乡兼同年老友探花郎林文。 礼部侍郎王英,沈忆宸已经在鹿鸣宴上接触过,并且在对方那里留下了极佳的印象,暂时不用着急拜访。 至于探花郎林文,目前官职为翰林侍讲,跟周叙处于同一个级别,在会试上能帮的忙不多,也可以稍后缓缓。 唯独钱习礼这个翰林院掌院,沈忆宸没记错的话,正统十年乙丑科会试他担任主考官,并且还点中了商辂这个三元及第的状元公。 所以想要在会试中拥有熟脸优势,那么钱习礼就是必须要运营的人脉。 之前沈忆宸并不打算着急上门拜访,因为刚中了顺天府乡试解元不久,处于风头正盛的阶段,外界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 并且鹿鸣宴后沈忆宸还私下拜访过一次周叙,当时他用着不忿的语气,随口谈了几句外帘监考官程富的暗示质疑。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再联系上当时有新科举子发难,提出要看乡试文章,让沈忆宸心中隐隐感觉有些不安。 毕竟自己经历过成国公府舞弊,再加上唐伯虎的前车之鉴,沈忆宸意识到如此高调的拜访主考官,很容易在日后成为别人手中攻击的把柄。 所以他决定把拜访钱习礼暂缓下来,同时选择低调行事,不再引人瞩目。 不过今日拜访胡濙的变故,让沈忆宸不得不选择提速了。原因就在于胡濙扶植自己失败,虽然翻脸成仇、刻意打压的可能性不大,但是他势必会把目标放在其他人身上。 会试不同于之前的乡试、童子试,排名什么的除了荣誉之外,并无多少实际利益。 殿试排名将直接决定未来前景如何,哪怕一个名次的差距,最终映射在仕途上面,都会导致天差地别。 所以沈忆宸必须抢在胡濙扶植他人之前,就打下与钱习礼的人脉基础,保证会试不被关系户挤到后面去。 甚至有可能话,他还想要争夺会元头衔,只有这样才能在殿试中,优先被皇帝瞩目。 那么沈忆宸对于征战会试的准备,就得提上日程了。 正文 128 国公之怒(二合一) 正统九年九月十五,沈忆宸还在考虑该用何种方式拜访钱习礼的时候,成国公却突然来到了西厢别院。 看见沈忆宸,朱勇没有任何拐弯抹角,单刀直入问道:“你前几日登门拜访胡尚书,是不是做了什么逾矩无礼的举动?” “回公爷,并未逾矩。” “那为何他对你的态度一落千丈,你可知会试是由礼部主持的考试?” 会试除了常规的称作“春闱”外,还有着一个“礼闱”的称号,就是跟礼部主管科举事宜有关。 “在下自是知道。” 读书人连自己归哪个部门管都不知道,那岂不是贻笑大方? “你既然知道,还能坏了跟胡尚书的关系吗?” 成国公朱勇语气冷漠中带着一丝愤怒,多少文人士子想要攀附礼部官员而不可得。沈忆宸有着如此好的机会,却不知珍惜,上个门拜访都能得罪人。 看着沈忆宸面对训斥没有说话,朱勇冷哼一声补充道:“来日找个时机去登门赔罪,胡尚书看在我的面子上,定然不会深究。” 虽然成国公朱勇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缘由,但在他的观念里面,不管有任何理由,沈忆宸都必须向胡濙低头认错。 原因很简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礼部主管科举,甚至有极大可能主考官本身就由礼部侍郎担任,想要打压考生排名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就算胡濙顾及亲家身份,不做打压之事,但沈忆宸不与他改善关系,想要得到提携优待也绝无可能。 解元并不等于会元、状元,想要大魁天下除了足够的硬实力,外部因素很多时候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回公爷,我恐怕赔不了这个罪。” “你说什么!” 气氛骤然冰冷下来,面对沈忆宸一而再、再而三的忤逆自己,成国公朱勇的忍耐同样到了极限。 并且这一次,他的主观想法,还是为了沈忆宸好。 “因为我与大宗伯的隔阂,并不是私怨,而是道不同。” “你一个尚未弱冠之人,谈何言道?” “那我就应该投身胡濙,当把刀去对抗王振吗?” 沈忆宸也是感到一股憋屈涌上心头,谈吐间都开始直呼其名。成国公朱勇永远都是这般强势作风,喜欢把自己的理念强压于人,压根就不去深究背后发生过什么。 当听到沈忆宸这句话,朱勇顿时愕然,以他在官海沉浮这么多年的经历,已经不需要再细说,就能明白大概发生过什么了。 只见朱勇那张蕴含怒意的脸庞平缓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威严凌厉的气息。 “好,好,手段真好,棋子都选到成国公府头上来了,真以为没入宗谱,就不是我朱勇的儿子了吗!” 朱勇面色冷峻,喃喃自语了一句,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这句话语中,对于沈忆宸称呼的改变。 同时沈忆宸听到这句话,满脸诧异的看向成国公朱勇,眼神中写满了震惊,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他真的无法想象,儿子这个称呼,有一天会从朱勇的嘴中说出来。 成国公朱勇并没有注意沈忆宸表情上的变化,转而对他说道:“过几天我亲自带你拜访翰林院钱掌院,科道言官已经把他开列在名单之内,题请上裁。” “不出意外的话,今年的会试主考官就是钱掌院,本公倒想看看,谁敢在成国公府头上动土!” 明朝各级主考官的选拔,是由科道言官来主持,最后再奏请礼部跟皇帝裁决。 因为科道言官是个相对独立的监察机构团体,由他们来挑选,能最大限度防止朝中大臣,以及各类权要人物肆意安插私人为考官。 不过规则再怎么严密,到了成国公这个级别,想要提前知道谁是主考官,也是件非常容易的事情。 以往朱勇碍于公爵颜面,并且身处勋戚集团,不愿过于在文官集体里面徇私。所以最多就是帮亲族子弟,引荐给主考官混个熟脸,能得到对方多大的赏识,还得看自己能力。 今日胡濙的所作所为,简直触犯到了朱勇的底线,他的人生信条就是建立在家族兴盛上面。 无论沈忆宸是否入宗谱,他身上都有着属于成国公的血脉,想要把他当做棋子来使用,那就看看这块棋盘上容不容得下大明公爵这位棋手。 为了强保沈忆宸会试不被压排名,朱勇准备亲自下场了! 望着成国公朱勇这气场全开的模样,沈忆宸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大明超品公爵的权势。 自己昨日忧心忡忡的困境,在朱勇面前如同小儿科一般简单。什么舆论、打压、把柄,这些通通算个屁,直接登门拜访主考官,明目张胆“暗示”对方优待自己儿子又如何? 毕竟土木堡之变还未发生,勋戚集团不是明末的那种吉祥物啊…… 另外朱勇出面,也解决了沈忆宸另外一个难题,那就是如何找时机去拜访钱习礼。 房师不同于座师,与考生的关系亲密度要差上许多,就好比班主任跟其他科目任课老师区别一样。 正常情况下,钱习礼不会如同座师王英那般,堪称无条件的支持沈忆宸。所以登门拜访他,得更讲究礼数跟分寸。 说完这几句话后,成国公朱勇也没管沈忆宸的如何回复,直接就转身走出来西厢别院。 因为现在这种场面,已经不单单是沈忆宸个人的事情,还关乎到成国公府的颜面,必须得展现一下权势给外界看看了。 几日过后,成国公朱勇就以行践言,带着沈忆宸来到了翰林掌院钱习礼府上。 相比较以往沈忆宸单独拜访那恭恭敬敬的模样,这次完全调转了过来,钱习礼在成国公面前毕恭毕敬的,礼数无比周全。 要知道钱习礼并不是什么趋炎附势的软骨头,当年原鸿胪寺改建为翰林院的时候,内阁三杨到场观礼,他都硬顶着不给设座,还称这里不是三公府。 这两年王振专权,达官贵人们多登门造访,钱习礼也耻于屈服宦官,宁愿上书致仕告老还乡。 但是面对成国公这种真正的豪门贵族,钱习礼还是不敢怠慢。毕竟掌控军政实权与国同休,跟宦官那种一时盛势,还是有着本质上区别的。 两位寒暄客套,基本上没有沈忆宸说话的份,就连引出老师林震关系的机会都没有。 几句寒暄过后,以朱勇的性格就开始直奔主题:“钱掌院,这次上门叨扰,本公是有要事相求。” “公爷言重了,下官担当不起。” “相求”这类词语描叙,自然是朱勇的客气话,所以他也没再继续废话,直言道:“沈忆宸将参加明年乙丑科的会试,钱掌院担任主考官,还望关照一二。” 听到成国公这句话,钱习礼简直是满脸震惊,因为他自己都还不知道,将被选任为会试主考官的事情。 之前还满心疑惑,为何成国公会突然带着沈忆宸登门拜访,原来对方是想要科举徇私! 说实话,钱习礼担任过数届乡试、会试的主考官,也见识过无数想要找他徇私走后门的。但如同朱勇这般“明目张胆”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特别是钱习礼身为文官,还是翰林院这般文学气息浓郁的部门,平常都习惯弯弯绕绕的委婉。咋一面对成国公这种武将勋戚风格,顿时有些反应不过来,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别说钱习礼,就连沈忆宸听到都目瞪口呆,他虽然知道朱勇风格一向直接,但也没想到能把徇私说得这般简单粗暴,这就是权贵的力量吗? 不过这也从侧面证明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应天府成国公府舞弊。虽然朱勇用权势压下了舆论的继续发酵,但背后主谋可能还真不是他,这明摆着就是与文官徇私经验不足嘛。 “这个,这个……解元郎天资聪慧,就算没有下官主考,也定然会金榜题名。” 钱习礼都被朱勇给雷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但好歹也是“储相”之地的扛把子,怎么说面子还是要的,不可能这么明目张胆的答应成国公科举徇私。 “钱掌院,乡试解元金榜题名没有悬念,本公想要照顾的是会试名次。” 朱勇身为超品国公,要么就不选择出手,既然已经亲自登门拜访主考官,想要简单用几句客套话打发,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乡试解元不出意外本就能中进士,钱习礼相当于说了句废话,朱勇要保证的是会试排名,只有足够靠前在殿试上才能得到皇帝的足够关注度。 面对成国公的步步紧逼,钱习礼满脸为难,额头上隐约都浮现出了汗珠。 你成国公实在要关照排名,好歹也用点潜规则的方式,毕竟沈忆宸才华横溢,还是林震的弟子,自己必然会有所优待。 但这般打开天窗说亮话,有违了钱习礼的士大夫精神,让他感觉有些接受不了。 “公爷,制科取士,全系司衡,下官会尽量保证解元郎的文章审阅,还望公爷体谅。” 制科取士,全系司衡这八个字,就是明清科举主考官的座右铭。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皇帝下旨选拔人才,取中全权掌控在阅卷官的手中。 所谓权利越大,责任就越大,这句话就是在警示主考官,要坚守自己的准则,因为你的评判结果,将决定士子的一生命运! 钱习礼说出这番话,其实已经称得上是无奈之举了,只能期望成国公能理解退上一步。 其实如果没有胡濙这档子事,触碰到了朱勇的底线,他就算是位高权重习惯直接了当,也不会如此咄咄逼人的。 好歹是在官场混了几十年,与人为善,就是予己为善的道理,怎么可能不懂? 只能说钱习礼莫名其妙的撞在枪口上了。 就在气氛有些凝固之时,沈忆宸站了出来拱手说道:“掌院大人,晚生并无徇私之意,只求在会试审阅中公平以待就足矣。” 说实话,沈忆宸无论是今日,还是之前想要拜访钱习礼,都无任何徇私舞弊的想法。最多就是在规则允许范围之内,期望能博得主考官的熟脸好感罢了。 所以有了钱习礼那句,尽量保证自己文章审阅就足够了,这表明能凭借真才实学去竞争,而不用担心被关系户给压排名。 只是朱勇听到这句话后,微微皱了下眉头,要求也太低了点吧? “本官为国取士,自当公平阅卷,这点解元郎放心。” “再说了,解元郎乃本官门生弟子,追溯起来还得称本官一声师公。” 其实认真来说,这层师公关系是有些勉强的。不过钱习礼都提了出来,摆明是要拉进双方关系,也好安成国公之心,沈忆宸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 于是他立马行礼道:“晚学沈忆宸,拜见师公。” 突然整出的这幕场景,反倒是让成国公朱勇看的有些懵圈。他听闻过沈忆宸拜了状元林震为师,但是身处不同的官宦集团,对于文官圈子里面各种座师门生关系,就不怎么清楚了。 朱勇还真的没有想到,沈忆宸能跟钱习礼牵扯到这层关系,早知道自己还费个什么事。 “原来钱掌院与忆宸还有这层亲近关系,看来是本公多虑了。” “既然如此,那本公就不再叨扰,就此告辞了。” 成国公明白钱习礼这番话,其实已经隐喻会优待照顾沈忆宸。 事情既然已经办妥,就没有必要留下了继续客套,干脆起身告辞。 “下官恭送公爷。” 钱习礼也连忙起身送客,同时心中算是松了口气,还好沈忆宸这小子上道,否则面对成国公权势威压,还真不知道该如何答复。 临上马车,沈忆宸再次向钱习礼鞠了一躬道:“今日打扰,晚学在此谢过师公。” 沈忆宸走的是文官之道,他很清楚对于翰林这种清贵官而言,面子跟气节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甚至能为之送命。 所以在成国公的衬托之下,自己表现的越谦虚,越给钱习礼面子,就越能博得对方的好感。 有些时候笼络发展人脉,不一定要靠金钱、权势,只要能投其所好,就能事半功倍。 果然看到沈忆宸这般恭敬模样,钱习礼假客套一整场的脸,终于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他摆了摆手说道:“都是亲近之人毋需客套,有时间可以随时来府上一聚。” 这句话出来,就意味着钱习礼正式把沈忆宸当做“自己人”看待了,而不是之前那种名义上的“师公”。 马车“吱嘎、吱嘎”的朝着成国公府方向驶去,沈忆宸跟朱勇两人坐在车内相顾无言,完全没有之前在钱习礼府上的亲近模样。 话说回来,之前那种反倒是异样,目前这种才是常态。 不过这一次,沈忆宸内心里面有些五味杂陈,因为他能很明显的感受到,成国公朱勇出手相助,不仅仅是为了公府利益,而是动了真怒。 无论这种愤怒诞生缘由,是因为胡濙把主意打到了成国公府“一份子”上面,还是单纯跟自己这个“儿子”有关。 至少这一次的成国公,不再是那个冷漠无情的模样。 沉默良久,眼看着快要到公府了,朱勇才开口说道:“这几日夫人与我说起关于你婚事的事情,过完年后也有十八了,是该考虑定下一门亲事。” 不管怎么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是这个时代既定的礼法,沈忆宸就算还没有入宗谱,成国公也得主动承担起父亲责任,帮他选择一位良配。 毕竟十八岁的年龄放在古代官宦家庭,很多孩子都能下地奔跑玩耍了,沈忆宸连门亲事都没定下说不过去。 放在外界眼中,也会被说闲话的。 “公爷,过完年就是春闱,大丈夫不立于世,何以家为。” 沈忆宸没法曝光跟陈青桐的关系,要知道在古代私相授受,同样属于有违礼法的操作。 如果不告知私相授受的事实,单纯让成国公去找媒人跟泰宁侯提亲,那估计在朱勇跟陈瀛的眼中,就不是有违礼法的问题了,而是有违智商。 所以只能用先立业后成家这个理由来搪塞,并且事实上春闱的时间很紧,没功夫去谈情说爱。 “也罢,等会试高中之后,再考虑婚娶之事。” 成国公自然不会勉强,如若不是林氏这几天不断提及,加上在马车上氛围有些尴尬没话找话,他估计都不会特地跟沈忆宸说这件事情。 谈话之间,马车停在了成国公门前,朱勇老当益壮的首先跳下马车,沈忆宸紧随在他的身后。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的步入公府,依旧是谁都没有说话,只是今日这气氛与以往有些不同,多了些许温情的味道。 “沈忆宸,如果我再给一次入宗谱的机会,你会做何选择?” 成国公朱勇说这句的时候没有回头,看不到他脸上是何表情。 其实对于这个问题,沈忆宸早已有答案,只是每次话到嘴边,却被内心种种复杂关系给牵扯,属于剪不断理还乱。 “公爷,其实相对于入宗谱而言,我更在意你是否还记得,在应天府街角小院里,有着一位等了你十几年的女人。” 正文 129 师生重逢(二合一) 原本沈忆宸内心里面的不甘、愤怒,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淡薄了不少。 毕竟你对于一个人没有爱与期望,自然就谈不上什么恨与失望,哪怕这个人是自己血缘上的父亲。 但是母亲沈氏不同,她没有那些来自现代的思维观念。封建礼法教育之下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成国公就是她人生中对于丈夫的执念,永远都不可能放下了。 并且沈忆宸还很清楚,以母亲沈氏的性格,也不可能站在成国公面前说出这般话。她只会一辈子都远远的注视着,这位高高在上的大明国公。 既然如此的话,身为人子,自然得为自己母亲讨回个公道。 听到沈忆宸这声询问,成国公停下了脚步,脑海中浮现出关于沈氏的一些记忆。 说实话,十几年的时间过去,沈氏形象在朱勇的心中,已经变得有些模糊,仅仅是记忆深处一张曾经熟悉的脸庞罢了。 “还是在为你母亲不平?” 朱勇依稀记得,当初在应天家宴结束之后,沈忆宸就提及过自己母亲沈氏,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愤愤不平了。 “抛妻弃子,如何能平?” “那得不到名分就心生不满,私自携带国公子嗣脱离公府,就没有一点错吗?” 朱勇转过身来,厉声向着沈忆宸质问,在他看来这件事情责任并不在于自己! 要知道对于成国公这般位高权重的勋戚而言,婢女这种奴仆就如同物件一般,不可能每个发生了关系就得给对方名分,国公“如夫人”不是那么好当的。 可能这种观念放在现代有些不可思议,十足的渣男行径,而在古代的礼法观念里面,就显得无比正常。府中奴婢本身就属于主人的私人物件,怎么处置都是家主的权利。 甚至在某些情况下,就连侍妾都能当做礼物或者应酬工具,就能明白封建礼教之下,女性的地位是多么卑微。 所以在成国公眼中,自己不给沈氏名分再正常不过,外界也无人会有非议,撑死就是讨论下沈忆宸入宗谱的问题。 相反,沈氏带着国公子嗣连夜离开公府,就是绝对的违逆行为,严重点说是奴仆私逃都不为过。 以国公之尊的身份地位,最终没有处置沈氏,并且还看在子嗣的情分上,给了她一座栖身之所,已经称得上仁至义尽了。 沈忆宸没有任何资格跟理由,来指责自己亏待了他母亲! “那你知道当年母亲为何离开公府吗?” “这重要吗?” 成国公反问了一句,任何理由沈氏都没有资格,带着沈忆宸这个国公子嗣离开公府,他只看重结果! “那是因为……” 就在沈忆宸忍耐不住,准备说出当年事情真相的时候,一道女声从远处传了过来。 “公爷怎么了,大老远就听到你们争吵的声音。” 林氏的出现,让沈忆宸瞬间冷静下来,自己在公府里面依旧处于弱势地位,还无法与这位公爵夫人抗衡。 当年的事情过于久远,就算自己说出来也没有足够的证据扳倒林氏,口说无凭的情况下,大概率林氏一番哭哭啼啼的喊冤,此事就不了了之。 但是接下来,自己跟母亲就会遭到林氏的全力报复! 沈忆宸自己倒还好,明着林氏不敢拿他怎么样,暗着现在身旁也有阿牛跟矿工们护卫,想要动手不太容易,短时间内最多使使绊子。 而母亲孤身一人远在应天府,林氏想要朝她出手就太容易了,没有绝对的把握前提下,沈忆宸是不会让母亲沈氏身处险境的。 “公爷,忆宸年纪毕竟还小,有些言语不当你也消消气,发这么大火干什么呢。” 林氏走到朱勇的身边,一副劝和的模样,实际却在言语中暗指沈忆宸逾矩忘了尊卑。 “哼!” 果然听到这句话后,朱勇板着脸冷哼一声,直接就拂袖而去。 毕竟在他的观念里面,自己并没有什么过错,沈忆宸就算身为人子为母不平,有可以理解的地方,但也不能忘了尊卑责怪自己这个父亲。 看着成国公离去,林氏的嘴角露出一抹冷笑,从今早成国公带着沈忆宸出去,她就一直担心不己。 身为枕边人,对于朱勇情感上的变化,可能没有谁比林氏更清楚了。 如今成国公这般照顾沈忆宸,绝对不仅是为了成国公府的繁荣昌盛,还明显的夹杂着父子亲情的因素。 单纯利益交换还好,一旦有了父子亲情,加上沈忆宸如今的成就跟才华,将来会对自己母子二人造成极大的威胁。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朱勇跟沈忆宸不愧是父子血脉,一样的固执,一样的要强。每次这两人单独在一起,到最后都会争执一番不欢而散。 只要自己能抓住机会挑拨离间一下,说不定会让成国公对这个儿子产生厌恶之情。 嘴角冷笑转瞬即逝,当林氏转身看向沈忆宸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忆宸,公爷要强了一辈子,你就尽量顺着他点,父子之间何必这般争争吵吵呢。” “如若实在感觉委屈,你可以与我诉说一番,我再帮你好好劝劝公爷就是。” “晚辈明白。” 沈忆宸语气很平静,没有丝毫林氏所期待的不成熟表现。 因为他很清楚林氏这番话目的是什么,真把自己当成了叛逆期中二少年,会不知好歹的找个人埋怨朱勇吗? 就算自己与朱勇再怎么理念不合,沈忆宸心中也很明白,两人在血脉关联之下,利益方向是一致的,想挑拨离间没那么容易。 “没事你就先回屋去吧,我会好好劝劝公爷的,不用担心。” 望着沈忆宸这淡定架势,林氏就明白这小子不太好忽悠,再联想到自己儿子那不争气的模样,心情就更为难受了。 同样是成国公的儿子,差距为何就这般大,连个放养的婢生子都比不上! “谢过朱夫人。” 沈忆宸神情冷漠拱手称谢,然后转身就朝着西厢别院走去。 拜访完钱习礼这位主考官,算是了却了沈忆宸会试前最后一桩大事,接下来的时间里,便开始了“闭关苦读”的生活。 甚至随着春闱考期临近,大明府道举人士子们齐聚京师,举办各种扬名的诗会、讲学活动,沈忆宸都通通没有参加,而是静下心来在公府读书。 毕竟解元功名,只能保证自己大概率金榜题名,并不能保证自己荣登榜首。以钱习礼的性格就算有所优待照顾,也不可能过多违背士大夫原则,想要出头还是得靠真才实学。 于是几个月下来,沈忆宸为数不多的出府,大多是去拜访林震与自己在京师的文官人脉。 人际关系这种东西,是需要维持跟运营的,否则对方就算再怎么欣赏自己,你长时间跟个隐形人似的,“感情”也会变淡了。 另外就是与李达喝过几次酒,聊了聊关于赵鸿杰的情况。 自从那日在祭祀大典,沈忆宸远远的瞥见一眼后,他就托人前往北镇抚司投了拜帖。 结果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没有回应,也不知道是赵鸿杰没有收到拜帖,还是收到了因其他事情给耽搁了。 像北镇抚司这种特务机构,寻常官员想要拜访都不容易,更别说目前沈忆宸还没有官身,所以除了等待之外,就别无他法了。 虽然李达因为赵鸿杰锦衣卫身份跟帮凶作为,憋了一肚子的火,但怎么说也是应天府一同长大的伙伴。在听到沈忆宸说联系不上后,也是到处托关系,想方设法的去打听消息。 结果却依然一无所获,赵鸿杰就宛如消失了一般,找寻不到任何踪迹。 这种莫名的情况,让沈忆宸心中感到有些不安,总觉得会有大事发生。 冬去春来,沈忆宸在京师的成国公府里面度过新年,面对万家灯火喜气洋洋,他却并无多少家的感觉。 不过在临考前的最后冲刺时刻,沈忆宸收到了门房送过来的一封书信,是自己老师李庭修手写的。 信中写道他已经入住了应天会馆,让沈忆宸好好备考毋需担心,也不用专门去拜访看望自己云云。 因为李庭修很清楚,对于备考春闱的士子而言,一寸光阴一寸金,他不想打扰到沈忆宸。 收到李庭修的书信,沈忆宸按耐不住内心喜悦跟激动,直接就把老师的嘱咐抛之脑后,叫了辆马车就往应天会馆的方向赶去。 相比较沈忆宸去年六月到京时的冷清模样,此时的应天会馆可谓是人声鼎沸,各路书生在这里挥斥方遒,好不热闹。 “曾兄乃应天经魁,才华横溢自不用多说,今年春闱定当独占鳌头!” “赵兄客气了,天下有能者众多,在下愧不敢当。” “叙州府刘朴庵十六中举,乃当世神童,却能沉稳下来国子监进修三年,如今对于魁首恐怕是志在必得。” “按兄台之言,应天昭文书院徐东海不是更厉害,今年才十五,可谓年少英才!” “可传言徐东海是应天兵部尚书徐大人的堂侄,此子成绩恐有水份。” “不才认为……” 沈忆宸站在店门口,听着从里面传来的各种恭维与客套声音,甚至其中隐约有个熟悉的名字,不由一抹笑意浮上嘴角,让他回忆起许多在应天府的往事。 “客官请进,本店有上好的客房,包您满意。” 看着沈忆宸站在门口,店小二立马就迎了上来,招呼他进店入住。 对于京师各种会馆而言,三年一届的赶考之年,就是生意最为红火的时刻,必须得抓住客流赚票大的。 “我不住店,是来寻人的。” “公子请问找谁,小的替你通传一声。” 这种时刻住在会馆的,基本上都是应天举子老爷们,所以哪怕沈忆宸并没有住店意思,店小二也没有怠慢。 “应天举子李庭修。” “请问公子如何称呼?” “沈忆宸。” 沈忆宸? 听到这个名字,店小二立马瞪大了眼睛看向沈忆宸,难怪看着有些眼熟,这就不是去年来会馆住过一天的顺天解元沈忆宸吗? “小的见过沈解元!” 店小二立马向沈忆宸行礼,同时因为心情有些激动,声音不自觉大了许多,让店内很多举子们都听到了。他们纷纷好奇看向门口位置,想看看到底是哪位解元郎来了应天会馆。 同时心中也有些疑惑,好像去年应天府乡试解元郎,并不姓沈啊。 “这个年轻人是解元?怎么看着有些眼熟啊。” “我也感觉很是眼熟,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姓沈的解元郎,莫非是去年的应天小三元案首沈忆宸?” “就是沈忆宸!他在顺天府参加的乡试,夺取了解元头衔。” 沈忆宸毕竟在应天府参加过多场童子试以及冬至诗会,见过他的文人士子还是挺多的。 就算过去一年,记忆中的模样有些模糊了,只要加上解元这个特定身份提醒,还是很快就能回想起来。 一时间,整个应天会馆内议论纷纷,甚至很多人起身朝着沈忆宸走去,拱手向他行礼打招呼。 “沈解元,许久未见,不知是否记得在下?” “失敬,原来是沈解元大驾光临。” “久仰了,沈解元。” 此等场面,让之前还在接受吹捧的曾蒙简,脸上表情无比难堪。 直娘贼,真是走哪都阴魂不散,每当自己要出风头之时,这小子就冒了出来,连在跑到京师都是如此! 同时应天昭文书院的徐东海等人,看到沈忆宸备受瞩目后,脸色也是有些阴沉。 毕竟当初在应天府童子试,被沈忆宸稳压一头,可谓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如今好不容易中举风光大半年,又要在京师面对这个家伙,谁想重回阴影之下啊! “诸位客气,在下真是不敢当。” 沈忆宸面对这些应天举子的恭维,也是不断拱手回礼,表现的非常谦虚,丝毫看不出有年少得志的傲慢气息。 一番回礼下来,沈忆宸在人群角落中,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满脸微笑的打量着自己。 “学生沈忆宸,拜见先生!” 不管自己如今身份地位如何,也不管身处何种场面有多少人看着,沈忆宸看见李庭修之后,毫不犹豫的向他躬身行了个弟子礼。 老师永远都是学生最好的榜样,沈忆宸是在李庭修这里学会了,什么叫做立学先立德,什么叫做士大夫精神,莫不敢忘! 沈忆宸这番大礼举动,也是让在场众人有些瞠目结舌,角落里面一个不起眼的中年文士,居然会是沈忆宸的老师? 同时很多人脸上流露出羡慕神情,培养出一个解元郎的学生,而且还是成国公之子。依托这递薪传火点功劳,日后恐怕能享福咯。 “忆宸,你我师生,毋需多礼。” 李庭修微笑着虚抬一手,脸上写满了欣慰。 为人师表最大的成就,莫过于看着自己学生成才傲然于世。 如今沈忆宸这般被众人所敬仰,一副鲜衣怒马少年郎的模样,自己夫复何求? “先生所教之德行,学生莫不敢忘,礼不能废。” 沈忆宸内心里面,一贯讨厌古代的各种礼教规矩,但是面对李庭修行弟子之礼,他是真心实意的。 “好,好,为师没看错人。” 听到这话,李庭修的眼眶有些泛红,他并不在乎沈忆宸对自己有尊重,表现的礼仪有多么谦虚茫,让自己在众举子面前多有面子。 他看到的,是沈忆宸年少成名后,没有忘记自己当初的传道授业,没有忘记君子言行,没有迷茫在京师的功名利禄中! 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遇,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才是读书人的毕生准则! 礼拜李庭修后,沈忆宸就与他坐在会馆的角落里面,无视周遭众人好奇打量的目光,与他说起了自己到达京师后的一些经历。 其中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沈忆宸喋喋不休的说着,李庭修安静聆听。可能只有在自己的老师面前,沈忆宸才能脱下城府伪装的面孔,如同家塾孩童一般毫无顾忌。 不知不觉,时间已临近中午,从会馆的后厨方向飘来了饭菜的香气。 沈忆宸这才惊觉过来,自己光顾着与老师倾诉自己经历,忘了还未给李庭修接风洗尘了。 “先生,京师的致膳居饭菜号称一绝,还请移步让学生替你接风洗尘。” 那日沈忆宸初见李达的时候,被他给拽着去吃了一顿,有没有宫中御厨出手不敢保证,但是饭菜味道确实不错,刚好可以带着李庭修也去尝尝。 “不用了,为师不喜奢华,就在会馆清淡吃点就行。” 李庭修摆了摆手拒绝,他一向节俭低调,更不想让沈忆宸破费。 就在沈忆宸准备继续劝说的时候,从会馆外面突然跑进来一名身穿长袍的士子,满脸悲愤的高声喊道。 “奸逆乱政,文道无光,大司氏竟于国子监门前遭受荷校之刑,简直斯文扫地,令天下文人士子受辱!” “吾等读书人当重气节,轻生死,还望诸生与吾一同声震阙庭,上疏天子还以朗朗乾坤!” 听到这位士子的言语,应天会馆内众举子可谓一片哗然,立马就群情激愤起来。就连沈忆宸见过不少大场面,面色都瞬间凝重无比。 所谓的大司氏就是国子监祭酒,用现代方式形容就是国子监大学的校长。 但是国子监的地位,可不是后世任何一所大学能比拟的,除了是明代最高学府以外,还肩负着审查优秀文人士子的学业。 再加上古代尊师重道,不知有多少文人官员,与国子监祭酒存在名义上的师生关系。 这也就是为什么,一个区区从四品的祭酒文官,能获得与六部阁臣同等的“大司”开头尊称的缘故。 至于荷校之刑,就是颈上带枷锁的意思。古代号称刑不上大夫,明代“廷杖”最为臭名昭著,被后世所熟知。但其实除了廷杖之外,荷校也是一种精神上羞辱文人士子的刑罚。 让国子监的校长颈带枷锁,还是在国子监的门口受刑,给自己万千弟子看到折辱。 也不知道是哪位高官想的主意,把羞辱方式用到了极致,难怪这名高呼的士子如此悲愤,这不是相当于挑战天下的文人士子吗? 如若处理不好,恐怕会生出大动乱来。 正文 130 主持大局(二合一) “还有这等事?大司氏能上荷校之刑?” “到底是何等佞臣敢如此羞辱士大夫,真当天下文人没了风骨了吗?” “如若此事为真,奸臣欺君罔上,吾等身为文人定当要上疏天子,还以大司氏公道!” 应天会馆赴考的举子们,情绪都已经被调动起来了,只是此事有些过于夸张,反倒让人有些不敢相信。 “在下乃国子监贡生,愿以性命担保所言句句属实。如若不信,诸生可前往国子监一探究竟,大司氏还刑罚于雪地之中!” 说罢,这名国子监贡生留下两行热泪,对于他而言,国子监祭酒可不是名义上的,而是真正的师长。 “忆宸,京师还能发生此事?” 李庭修也是满脸诧异的询问了沈忆宸一句,他上一次赴京赶考都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难道京师已经世风日下到如此地步,连国子监祭酒都能随意侮辱了吗? 面对老师的询问,沈忆宸在脑海中疯狂思索起来,这种大事情明朝历史上只要发生过,那么自己一定会有印象的。 很快沈忆宸就想起来史书上的记载,那就是正统朝期间国子监祭酒李时勉上奏朝廷,请求改建国子监,于是明英宗派王振过去察看情况。 此时的王振已经权倾朝野,各方官员莫不巴结谄媚,所到之处都想尽办法大肆铺张的进行接待。结果到了李时勉的国子监,仅仅按照正常标准款待,并没有刻意迎合。 这件事情让王振感觉丢了面子,认为李时勉轻视自己。于是怀恨在心,想方设法搜集关于李时勉的罪证报复,却没想到一无所获。 莫须有定罪这种事情,宋朝的岳飞身上已经搞出名了,王振自然也不好复制操作。只能硬凑了个李时勉曾经折过国子监的树枝,有砍伐偷盗官木的嫌疑,把他给强行定罪了。 甚至为了以儆效尤,彻底羞辱一番李时勉,直接判他受荷校之刑,立于国子监前三天。 让国子监的学子们好好看看,李时勉成为罪人是何等狼狈! 结果王振万万没想到,自己定的这个罪名过于离谱,反倒让国子监的学子跟京师文人们同仇敌忾起来,团结一致去宫门前叩阙鸣冤,还联名上疏给皇帝,彻底把事情给闹大了。 只是沈忆宸没记错的话,史书上记载李时勉被王振陷害正值酷暑,而此时属于寒冬,时间有些对不上。 莫非历史轨迹因为自己出现,再次出现了偏差? 就在沈忆宸感到疑惑不解的时候,会馆大堂内的赴考举子们,都已经纷纷走出门外,准备前往国子监声援李时勉。 “忆宸,我们也跟上去。” 李庭修此时一脸的严肃,师道尊严就是他的人生信条之一。 国子监祭酒乃文人宗师身份,不管有何理由跟罪名,士可杀,不可辱,决不能把师者身份践踏余地! “是,先生。” 沈忆宸也想要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于是点头称是,与李庭修一同跟了上去。 此时外面已经人头攒动了,不单单是应天会馆的赴考举子准备声援,这一条街上山东、湖广、江西、福建等地会馆举子们,同样倾巢而出。 不出意外的话,国子监这群学子,已经通知了两京十三省的所有会馆举子应援。 京师国子监院门前,祭酒李时勉、司业赵琬、掌馔金鉴三人,正头戴枷锁站立于此。天空不断飘落的雪花,让他们须发皆白,覆盖了一层皑皑白雪。 李时勉等人的身旁,围着一圈维持秩序的兵役,更外围是满腔愤怒的文人士子,不断的与兵役们发生冲撞,不少人眼中还含着热泪。 在更远处,还站着一群锦衣卫,正冷眼旁观着国子监门前发生的一切。 当沈忆宸等人来到国子监的时候,眼前已经黑压压的一片,估摸着至少不下于千人。同时耳边不断响彻着“放人”、“莫须有”、“奸贼当道”等等口号。 李庭修与沈忆宸两人,本想站立于侧,先看看现场到底是何状况。结果却被人群不断推搡裹挟向前,最终成为了声援士子中的一员。 夹杂在拥挤的人群之中,就更弄看不清楚情况了。没办法,沈忆宸只好拉住身旁一名因为情绪激动,而满脸通红的士子问道:“敢问兄台,大司氏到底是得罪了何人,竟会遭受如此责罚?” “如此肆无忌惮,除了阉贼专权,还能有谁?” 这名士子并没有指名道姓,不过“阉贼”二字,已经足以表明对方身份了。 看来历史并没有偏离太多轨迹,果然还是与王振有关。 沈忆宸因为历史没有偏移太多而感到庆幸,但是跟在他身后一同赶过来的应天会馆众举子,在听到“阉贼”二字后,许多人脸上露出了凝重神情,没有了之前那般愤慨。 要知道哪怕身处应天府,王振之名也是如雷贯耳,得罪他会有什么后果,大家都心知肚明。 身为一名进京赶考的举子,多年寒窗苦读就为了春闱这一刻,要是因为卷入这场风波而丧失机会,值得吗? 不过也有些比较冲动热血的士子,望着远处戴着枷锁的李时勉等人,抑制不住心中义愤喊道:“吾等众人就这么怕了那阉贼,眼睁睁的看着大司氏受辱?” 面对质疑,这名满脸通红的士子不忿解释道:“这是圣上被阉贼蒙蔽下达的皇命,谁敢违抗!” 没错,想要如此处置国子监的文官,就算王振是为了报私仇,没有圣旨也是办不到的。 至于明英宗朱祁镇本意是否如此,或者他到底知晓几分真相,那估计就只有天知道了,反正圣旨已经下达。 听到是皇命如此,这群热血冲动的士子们,瞬间哑然。 阉贼还能抗争,皇命难道还能抗旨不成? 只是这种沉默并没有延续多久,很快其他会馆的士子们也陆续赶到,随着人数越来越多,现场的秩序也开始越来越混乱。 之前还能勉强维持秩序的兵役们,也开始承受不住士子们的冲击,防线被不断的压缩。 “先生,小心。” 面对这拥挤混乱的人群,沈忆宸牢牢护在李庭修的身前,毕竟先生已经年近四十,放在明朝这种古代已然不算年轻。 “忆宸,你也多多注意!” 李庭修也察觉到局势往着失控的方向发展,就算有圣旨加持,之前国子监的学子们不敢妄动。 现在随着各路举子们不断增援赶到,很多人都不知道这是皇命责罚。甚至就算是知道,在此等大环境之下,想要保持清晰头脑冷静下来,也是不可能。 远处冷眼旁观的锦衣卫看到此等状况,其中一名千户朝着站在最中心的首领礼拜道:“同知大人,从各处赶来的书生越来越多,场面混乱恐有劫犯嫌疑,我们要不要出手弹压。” 被称作同知大人的这名首领,就是目前锦衣卫指挥同知卢忠。他奉锦衣卫指挥使马顺之命,来到国子监门前监督服刑,却没想到事情闹的这般大,隐隐约约有失控的嫌疑。 “好,你带人过去弹压,甚至可以抓几个为首闹事的书生。今日之事关系到王公公的颜面,必须得办的干净漂亮,否则怪罪下来我们谁也担当不起。” “属下明白!” 这名千户领命之后,立马招呼着旁观的锦衣卫,往着李时勉等人所在位置中去。 如若今天真被这群书生把人给抢走了,那王振怪罪下来,恐怕得有人要丢了小命! 另外一边的沈忆宸,已经与李庭修两人挤到了最前沿位置,距离带枷示众的李时勉等人,只有一步之遥。 越是在这种位置,与看守兵役之间的冲突就愈发激烈,双方都已经挤作一团,不断的遭受着撞击。甚至有些体弱的士子们,已经被憋的满脸通红站立不稳了。 “先生,弟子一定不让你受此等侮辱!” “朗朗乾坤,昭昭日月,岂能容宵小跳梁!” “诸位同仁们,再往前加把劲,就能救出先生了!” “胜利”近在眼前的场景,更是刺激了许多士子,他们纷纷高喊着继续往前冲。 只是在最前沿与兵役冲撞的位置,已经没有容身的空间了。后面的人疯狂向前涌动拥挤,造成不断有人摔倒,继而被后补之人踩倒在地爬不起来。 踩踏事故! 脑海中冒出这四个字,瞬间把沈忆宸给吓住了一声冷汗。来自后世的他,远比这个时代的人明白踩踏事故的危险性,一旦混乱继续加剧,造成的后果可能会“死伤惨重”! 并且在这种人祸面前,个人力量压根无法保证自己与先生的安全,必须得阻止这种事情的发生! 不单单是沈忆宸,人群之中的李时勉,也发现有士子们摔倒爬不起来。 古人可能不明白“踩踏事故”这种专业名词,但是对于造成的危害,并不是一无所知。 “上者贯鱼,下者聚蚁。”就是在古籍踩踏事故中,对于人群拥挤危害的描写。 “诸生冷静,切勿再向前拥挤了!” “老夫已是腐朽之身,诸位朝朝少年,不值得啊!” 李时勉的声嘶力竭,却因为年事已高,加上在雪地里面冻了大半天,几乎已经细不可闻,完全没有任何劝阻的效果。 见到这一幕,看着身旁已经踉跄不稳的先生李庭修,沈忆宸明白只有自己来出这个头了! “我乃成国公之子,顺天新科解元沈忆宸,还望诸位暂且冷静下来,在下必然救大司氏于水火!” 一声高呼,站在沈忆宸周边的士子们,听到之后都看向他,停止了继续冲撞的动作。 很多群体事件的混乱,就在于没有一个领头的站出来,新科解元郎以及成国公之子的身份,足以让沈忆宸众望所归,压制此时已经面临失控的局势。 说实话,沈忆宸是真不愿意提什么成国公之子,但他也明白事情紧急,没有什么身份能比国公这块招牌更好用。 不过沈忆宸的这声呼喊,只能影响到他周边一小块的范围,其他地方的混乱依旧在持续。 “传出去,新科解元郎将主持大局,让众士子们冷静下来!” 沈忆宸明白,光靠自己一个扯开嗓子喊,是不可能影响到在场数千人的。只有让其他人一起传播,才能稳定局势! 身旁的一些有识之士,也意识到事情危机,那些摔倒的文人们如若还爬不起来,恐怕会酿成大祸。 “新科解元郎沈忆宸出面了,大家稍安勿躁!” “诸生都暂且先停下来,沈解元将主持大局!” “沈解元有成国公之子的身份,定然能证明大司氏清白!” 一声声呼喊开始在文人士子人群中传播,之前躁动的场面稍显平息的下来。有些被挤到的书生们,也终有获得了丝喘息的机会,被旁人从地上扶起。 与此同时,一队队锦衣卫也冲进了人群之中,只不过他们除了维持秩序,保证李时勉等人服刑之外,还准备拿下几个为首闹事的书生们立威! 沈忆宸选择出面,相当于站在了锦衣卫的对立面! “你就是沈忆宸?” 之前那位领命的锦衣卫千户,此刻也已经来到了沈忆宸的面前,人群中他要主持大局的呼喊声,千户自然也是听到了。 “正是在下。” 沈忆宸拱手称是。 他其实已经察觉到对方来者不善,但是依然把礼仪给做足了,先礼后兵才能让自己处于道德的制高点。 “给我拿下!” 确认对方身份后,这名锦衣卫千户没有第二句废话,直接就准备招呼人把沈忆宸给拿下。 原因很简单,他过来本就是为了立威,以震慑住这群书生的。如果叽叽歪歪半天,还哪来的威慑效果? 至于什么解元功名,成国公之子身份,对于他而言都无所谓,天塌下来有上面顶着。如今王振权势滔天,就连驸马这类超品爵位官爵都能被逮捕下狱,一个解元算个屁! “尔敢!” 沈忆宸没想到对方这般不讲道理,直接就要拿人下狱。 “我乃新科解元功名,除非顺天学政革除功名,刑科给事中在驾帖上签名,否则你们无权逮捕!” 许多人都是从明末关于魏忠贤的影视作品中,得知了诸如东厂、锦衣卫等等特务情报机构,认为他们可以肆无忌惮的抓捕、审讯朝廷官员。 但事实上,锦衣卫的本质是个军事机构,明末能沦落成为宦官的走狗帮凶,也跟锦衣卫指挥使军事武官出身有很大关系,天然低于同品阶文官跟宦官两档。 也就是说正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如果不能像嘉靖年间的陆炳那样加三公跟三孤衔,实际地位不如正五品武官。 你说这样的文贵武贱局面下,锦衣卫能不沦为爪牙吗? 所以锦衣卫的权势,并没有如同很多人想象中那般大,至少在正统年间,锦衣卫想要拿有功名之人用刑,必须得让学政先革除功名,然后再由刑部给事中签署逮捕令,否则就算违法。 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流程,一旦锦衣卫彻底投靠阉党宦官,沦为工具上面有人保后,法律规定就成为一张废纸了。 所以这名千户用实际举动,诠释了上门叫做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压根不在乎什么程序正义,依然下令道:“拿下!” 擒贼先擒王,你不是站出来主持大局吗?先到诏狱里面过一遍,看以后还敢不敢再跳了! 看到锦衣卫竟然执意要拿人,在场的文人士子们也激动起来。 “尔等走狗,竟然无视朝廷律法?” “刑不上大夫,更何况对方乃新科解元!” “诸位拼了,我倒想看看他们能蒙蔽圣上到何时!” 好不容易暂时平缓的局势,再次被点燃了。 与此同时,一直站在沈忆宸身旁的李庭修,大步向前一跨,挡在了他的面前。 “先生,你……” “毋需多言,你是我的学生,为师绝不允许如此枉法之举!” “赵百户,你还在磨磨蹭蹭什么,把带头闹事的一并拿下!” 领队千户看着沈忆宸等人居然还敢反抗,于是朝着身后吼了一句,都说几遍拿下了,不知在犹豫些什么。 上面有王公公撑腰,连国子监祭酒都得老实受荷校之刑,几名连官身都没有的举子,有何好担心的。 随着领队千户转身催促,沈忆宸跟李庭修二人,在锦衣卫人群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庞。 他就是赵鸿杰。 这一刹那,沈忆宸呆滞在了原地,他瞬间理解了李达面对赵鸿杰的时候,是何等心境。 同时他也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与赵鸿杰,站在了对立面! 相比较沈忆宸,李庭修看到赵鸿杰的时候,受到了冲击更大,就连身形都晃动两下,差点没站稳倒下。 他教书育人的毕生准则,都是在强调立学先立德,可以接受学生们成绩不好考不上科举,却无法接受自己心血培养的弟子,如今成为了阉贼鹰犬。 “鸿杰,你,你……” 李庭修浑身颤抖,指着赵鸿杰想要说点什么,却最终还没说出口,就一个踉跄往后倒去。 “先生!” “先生!” 第一声是沈忆宸所喊,他立马向前跨了一步,扶住了即将要倒下的李庭修。 第二声是赵鸿杰所喊,他也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准备护住自己的老师。 正文 131 联名上疏(二合一) 突然变故,让在场众人都有些懵圈,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主持大局的沈解元,会跟阉贼鹰犬认识,并且两人还是同一个老师教出来的。 李庭修毕竟不算年轻,之前的拥挤冲撞,已经让他感到有些闷气不舒服。 如今看着自己教导的学生,成为了侮辱文人宗师的帮凶,甚至还要过来逮捕老师与同窗! 气急攻心之下,导致头晕目眩摔倒下去。 “先生,你怎么了,先生!” 沈忆宸急切的大声呼喊,他深知这个时代医疗水准低下,很担心老师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出现什么意外。 同时沈忆宸如何也想象不到,本应该和谐欢庆的师生重逢,会演变成现在的局面。 另外一边,赵鸿杰也冲到了李庭修的面前,本想伸手去帮扶,在看到沈忆宸已经扶住之后,双手悬在半空之中,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此时的赵鸿杰,脸上充斥着痛苦神色,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老师。 “这到底怎么回事,沈解元跟帮凶走狗是同窗?” “莫非他们是一伙的,在这里演戏么?” “呵,成国公与阉贼同为朝廷高官,你说他们会不会官官相护?” “教出此等鹰犬学生,真是有辱师道尊严!” 各种怀疑的声音开始在人群中传播,甚至有着越传越离谱的趋势。 毕竟能看到事情完整过程的,不过是站在沈忆宸周边数十人而已,绝大多数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以讹传讹之下,甚至出现了沈忆宸想要主持大局,就是为了与锦衣卫联手,帮助阉贼平息事端。 不单单是文人士子这边,对于沈忆宸跟锦衣卫关系产生质疑。 反之在锦衣卫那边,对于赵鸿杰此等举动也产生了极大的不信任! 身为天子亲军,当一切以皇命为准则。这批文人士子公然违抗圣旨,质疑圣上裁决,甚至还想着劫犯。 你一名锦衣亲军,面对上司号令,居然还敢抗命跟“逆贼”有勾连? “赵百户,军令如山,沈忆宸与他师长乃为首闹事者,你还愣着干什么,把他们两个拿下!” 领命千户再次催促了一声,并且用眼神示意其他的锦衣卫,如若赵鸿杰还敢抗命,那就一并逮捕。 听着耳边传来的军令,赵鸿杰彻底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只见他咬了咬牙,转身单膝跪下回道:“千户大人,沈忆宸等人不过是一时的书生意气,并未造成严重后果,还望网开一面!” “书生意气?都准备劫犯了,还能称之为没有严重后果?” “好,既然你想要帮助他们求情,我也给一个机会。现在让沈忆宸带着这群闹事的书生们退去,本千户可以考虑放他们一马!” 领命千户冷冷回了一句,他看着越来越多的士子聚集,也感到事情有些闹大了,想要拿人不是那么容易。 顺带也可以把这个烫手山芋抛给赵鸿杰,这小子最近抱上了王公公大腿风头正盛,短短时间内升任百户,空降到自己卫所任职。 现在还敢抗命不尊,正好借此机会可以杀杀他的锐气。 “下官谢过千户大人!” 赵鸿杰磕头谢恩,然后转身看向了沈忆宸,两人眼神对视在一起。 这一瞬间,两人情绪都无比复杂,酸甜苦辣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忆宸,祭酒大人遭受荷校之刑乃是圣旨,皇命不可违!” “你这般领头闹事只会连累自己,不要意气用事,劝说众人赶紧离开吧。” 说实话,沈忆宸从未想过领头闹事,他之所以会来到国子监,更多是抱着一种疑惑心态,以及保护老师李庭修。 之所以站出来主持大局,纯粹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事已至此,他也被架上去了,想要下来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你觉得此等局面,我还能带着他们离开吗?” 沈忆宸脸上露出一抹苦笑,今日之事让他不仅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各为其主”,还明白了什么叫做“身不由己”。 书生是容易意气用事,但书生同样如青松、如巨石,就是屹立不倒,还半步不退! 明末的文人腐儒党争,祸国殃民为人所耻笑,而这并不意味着,终明一朝就没有了文人风骨跟气节。 就拿正统朝王振说事,单单沈忆宸认识的人里面,就有刘球、周叙、钱习礼、李时勉等等文人不愿意卑躬屈膝,为权势富贵而折腰! 重气节、轻私利、轻富贵、轻生死这种理念,在这群还没被官场同化的文人士子心中,更是尤为看重。 没有个交待,沈忆宸劝不退! 望着沈忆宸身后这群一腔热血的士子,赵鸿杰也明白此事几乎不可为。 他只能退一步,抓住沈忆宸的手臂,双眼通红说道:“忆宸,那我只有保你带着先生离开了!” 既然无法平息事端,那么赵鸿杰就只能拼尽全力,保下沈忆宸与老师李庭修先离开,这已经是他目前能力的极限了, 但是这种方式,有着一个很严重的后果,那就是对于沈忆宸而言,他要是带着李庭修先离开,将会遭受到“千夫所指”的下场。 原因很简单,身为主持大局之人,却与锦衣卫达成协议自己先跑路了,这种叛徒行为必然会自绝于士大夫群体。 赵鸿杰知道要付出的代价,所以他才会抓住沈忆宸手臂,双眼通红。只是老师这种状态抓入诏狱,能不能活着出来都是问题,他别无选择! 不单单赵鸿杰明白,沈忆宸同样明白,现在摆在自己面前的选择,无非是救老师,还是“救”自己。 “好。” 没有过多的犹豫,沈忆宸就做出了选择。 就算是自己被千夫所指又如何,如若今日可以为了前途名声,放弃传道授业的师长。 那么来日自己同样可以为了功名利禄,放弃文人风骨、天下万民! 人生在世,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 就在沈忆宸准备背起老师离开的时候,之前已经陷入昏迷状态的李庭修,不知何时苏醒了过来。 他伸出手臂,死死抓住了沈忆宸衣襟,吃力的说道:“不能答应,为师是不会离开的!” “先生,算我求你了!” 赵鸿杰看着李庭修倔强的模样,立马跪了下来,痛哭流涕的乞求他离开。 因为这大半年下来,赵鸿杰在诏狱里面见识过无数残忍、血腥的刑讯手段,他很清楚这是座怎样的人间地狱。 带头闹事得罪王振,沈忆宸还可能靠着解元功名、成国公之子的身份活下来,李庭修进去几乎必死无疑! 机会转瞬即逝,再拖延下去两人都走不了。 只见这个时候,李庭修的另外一支手臂,伸了过去握住赵鸿杰的手,脸上挤出了一抹笑容说道:“身为师长教导你多年,深知你本性纯良,绝非奸诈之徒,所以为师不怪你。” “而身为文人,当重气节,轻生死。更不可把自己性命,苟活于学生声名之上,为师宁死不退!” 就在赵鸿杰准备继续劝说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了领命千户的声音:“赵鸿杰,本官已经给了你机会,是你不中用。” “既然如此的话,那就一并拿下吧。” 此等师生情谊,放在其他锦衣卫眼中,并无任何怜悯之心。 因为绝大多数锦衣卫都与赵鸿杰不同,他们是纯粹的武人出身,在重文轻武的大环境下,平日里不知遭受过多少文人的轻视跟辱骂。 出来混总归要还的,平常高人一等,今日逮着机会了,凭什么要放过你们? “慢着!” 看到其他锦衣卫准备动手,赵鸿杰再次大吼一声。 “赵鸿杰,你是打算违抗上官吗?” 领命千户脸上出现了一抹厉色,赵鸿杰有了靠山如此肆意妄为,自己恐怕得给他一个教训,让此子明白什么叫做上下尊卑! “下官不敢!” “千户大人,今日已有数千文人聚集此地,如若惹犯众怒逮捕举子领袖,恐有声震阙庭的风险。到时候就连翁父都会清誉受损,怪罪下来吾等承担不起。” 赵鸿杰明白想要阻止上司的命令,光靠自己肯定不行,只有把王振给搬出来,才能让对方忌惮。 现场局势已经处于临界点,一旦引发了数千士子去哭宫,将会造成朝野动荡的局面。文武百官无论心中作何感想,在儒家大义的驱使下,也得站出来让王振乃至皇帝给个说法。 这种情形,就如同后世嘉靖朝的大礼仪事件,是礼与法之争,严重会动摇国本,哪怕王振也扛不住如此大的压力。所以到时候为了平息事端,必然会抛出几个替罪羊。 谁最有可能成为背锅侠?自然就是下达命令,惹犯众怒的那个! 同时赵鸿杰的这句话,也给沈忆宸提了个醒,那就是光在这里与官兵锦衣卫对抗毫无意义。 对方是遵从皇命行事,不管这道圣旨合不合理,都天然占据着法理上优势。而现场的文人士子们,想要公然劫下李时勉等人,理论上是在抗旨不遵。 正是因为如此,现场锦衣卫才敢如此肆无忌惮,他们才是有着大义名分的人。 “诸位同仁,大司氏在此受荷校之刑乃是圣旨,如今圣上被奸邪所蒙蔽,吾等当声震阙庭上达天听,才能拯救大司氏于水火!” 沈忆宸的这一声高呼,让许多后来声援的士子脸上露出震惊神色,他们从未想过这居然是圣旨处罚,之前义愤填膺之下还以为是王振的私刑。 “大司氏受刑是圣旨,那岂不是说吾等众人在违抗皇命?” “圣上怎会下如此旨意,定然是被阉贼给蒙蔽了!” “抗旨不遵劫掠刑场,最低恐怕都得被革除功名吧?” “严重还会株连九族!” 一声声议论,让群情激愤的士子们冷静下来不少,毕竟放在封建社会里面皇权至上,世人心中帝王就是天。 君臣父子更是儒家的核心纲理伦常,在场文人士子们,如何违背自己的信念? 但此时在人群之中,也冒出了些不同的声音。 “诸位务必要警惕些,谁知道这会不会是缓兵之计?” “没错,沈忆宸与这锦衣卫百户,明显有着手足之谊,说不定这就是他们的圈套!” “如若我们此时离开,谁能保证大司氏的周全?” “沈忆宸,你又凭什么保证叩阙鸣冤,圣上就一定能知晓?” 各种疑问声声入耳,沈忆宸与赵鸿杰相识的变故,更是让本就混乱的局面,很难再统一意见。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李庭修却强撑着站了起来,用着嘶哑的声音喊道:“诸位同仁,吾乃沈忆宸之师,愿留守此地与大司氏同刑。” “如若大司氏一日未还以清白,在下便寸步不离,如此可否让诸位安心!” 教不严,师之过! 李庭修一辈子都恪守师生之道,如今赵鸿杰站在了文人对立面,沈忆宸遭受种种质疑,都与自己这个老师脱离不了干系。 想要改变这种局势,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留下来为质,才能堵住悠悠众口! “先生,你的身体……” 沈忆宸听到这话后,立马就想要劝说李庭修,他之前气急攻心晕倒过,现在身体处于极差的状态中,面色都有一种病态的潮红。 此刻大雪纷飞,寒风凛冽,就算众士子去哭宫,也不知何时才能得到皇帝的回应。 沈忆宸担心李庭修的身体会撑不住! “毋需多言,此乃师者责任。” 李庭修直接打断沈忆宸的话,大义凛然的朝着身后士子长鞠一躬,以老师的身份跟信用作为担保。 就在此时,从人群之中走出一名年轻举子,朝着李庭修回礼后说道:“李先生深明大义,吾等当奉为楷模。” “但如今圣上为奸邪所蒙蔽,就算去叩阙,也不一定能申冤。为了确保正义之言能上达天听,在下建议沈兄以新科解元郎的名义署名上疏,以证大司氏之清白!” 当这段话出来之后,在场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没错,沈忆宸乃顺天新科解元,而且还是成国公之子,他署名上疏定然能送到圣上面前。” “这属实为两全之法,仁兄高见!” “沈兄当以此等方式来主持大局!” “如若沈解元署名上疏,在下愿联名!” 很明显,光靠在宫门外呼喊申冤,不一定能让皇帝听到。但是有人带头上疏的话,特别领头之人背景深厚,让皇帝得知的可能性就将大增。 沈忆宸不是要主持大局吗,自然就成为了不二人选。 理论上这种思维方式没错,不过实际这个署名上疏之人,意味着公开站在了王振的对立面! 刘球之事,天下文人士子皆知,他就是因为一封上疏得罪了王振,在诏狱里面惨遭肢解而死。 如今这个人换做沈忆宸,他能抗住王振的打击报复吗? 答案很显然,就连驸马都尉石碌,在家中责骂了佣人太监,王震兔死狐悲之下都能把他给投入诏狱,沈忆宸能抗住报复才有鬼了。 甚至成国公朱勇亲自上,这个阶段都扛不住王振权势。 所以此名年轻举子建议,看似大义凛然,实则包藏祸心。 沈忆宸自然也是能想到后果,于是他仔细打量了一下这名站出来的年轻举子,隐隐约约感到有些眼熟。 当看到了对方嘴角露出冷笑的时候,沈忆宸脑海中有了画面,他就是当初在应天昭文书院见过的冯子楚! 那日受老师林震的邀请旁听,遭遇到了昭文书院学子挑衅,沈忆宸当时也没有客气,选择锋芒毕露的反击了回去,让对方吃了个大瘪。 日后沈忆宸也并未放在心上,认为这不过是文人相轻,以及对于自己能拜师林震的羡慕嫉妒恨罢了。 如今看来,自己并未放在心上,对方却并非如此。 “上疏之事,就由我来代笔吧。” 李庭修是传统的士大夫文人,却并不意味着没有一点政治嗅觉,他也意识到了让沈忆宸署名上疏,可能会后患无穷。 既然如此的话,不如让自己来承担后果,大不了再次放弃科举,寻一乡野山村当教书先生去。 “李先生高义,只是解元郎身份尊贵,旁人无可取代。” 冯子楚不可能放弃此等报复好时机,继续利用大势咄咄逼人。 “好,就依你所言!” 沈忆宸明白今日之事,自己已经深陷其中逃避不了,而且对方占据着大势大义,完全无可辩驳。 曾经沈忆宸借势用阳谋压人,没想到有一天,这招也被别人用在了自己身上。 “先生,那学生就先行离去了。” 沈忆宸拱手拜别李庭修,既然已经决定的事情,那就早去早回,先生身体支撑不了多久。 同时说完之后,看向了赵鸿杰补充了一句:“照顾好先生。” 虽然处于不同的阵营,但是沈忆宸心中明白,赵鸿杰是绝对不会对李庭修不利的,只有他能暂时护住先生周全。 “我会的。” 赵鸿杰重重点了点头,眉目间完全没有了在应天府时候的懦弱。 “先生,还有我!” 就在沈忆宸准备离去的时候,远处传来了一声大喝,只见李达身穿全甲,带领着一队兵士仗着身强体壮,硬生生在人群中撞出一条路出来。 走近一看,除了李达之外,白胖子张祺、吴荣等等外院家塾学童,他们也紧随其后! 正文 132 逆风翻盘(二合一加长) 看着这队兵马过来,现场锦衣卫立马严阵以待起来,要知道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而全甲军士想要做点什么,飞鱼服可扛不住刀枪无眼! “来者何人,擅闯行刑要地,是准备造反吗?” 领命千户一脸紧张的怒喝一声,下意识的把手放在了绣春刀的刀柄上。 “我乃京卫镇抚李达,有拱卫京师之责,看见此地人群动乱前来巡察,谈何造反?” 听到对方是京卫,勉强称得上是京师卫所体系的自己人,领命千户这才松了口气。 “此乃锦衣卫办案要地,如若无事赶紧离开!” “当然有事,我怀疑你对未革除功名的士大夫动用私刑!” “你在挑锦衣卫的事?” 领命千户瞬间脸色阴沉下来,这个李达很明显是来者不善。再加上那句先生,莫非他也是这个中年举子的学生? “李达!” 看着李达还打算继续硬刚,沈忆宸出言喊了一声,朝他摇了摇头。 京卫名义上号称京师卫所指挥使司,实际上地位还不如锦衣卫,更别说对方背后有着王振当靠山。 自己身为文人有功名,对面还有所顾及,面对同为武人的李达,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而且罪行更重。 人在屋檐下,该低头的时候要低头。 看到沈忆宸的举动,李达咬牙咽下了这口气,然后走到的李庭修的身边说道:“先生,学生们来晚了。” “先生,你没事吧。” “先生放心,有我们在!” 其他外院家塾的弟子们,也纷纷围了过来询问李庭修的情况。 “为师没事,没事……” 李庭修哽咽点头,同时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这群曾经顽劣不堪,经常挨训的学生们,有朝一日能如此英勇的冲过来营救自己。 事实上李庭修低估了他言传身教的影响,要知道成国公府外院家塾,换过数任塾师。其他人多则教导个一年半载,少则三五个月就向成国公辞呈。 唯独李庭修,数年下来无论面对何种状况,始终没有选择放弃过任何一名学生。 哪怕当时李庭修的严厉,遭受过很多学子们的不满,巴不得这名先生赶紧辞职换个管教轻松的。但是当离开了家塾这座象牙塔,他们逐渐明白了,这种老师才是真正的以文载道! 甚至可以这么说,如果没有李庭修的约束跟严厉,外院家塾绝大多数的官二代,都会仗着家族权势,变成欺男霸女的恶棍,而不像如今这般还有进取之心。 “李达,你们与赵鸿杰一同照顾先生,我要去宫门上疏天子平息事端。” “为何要你上疏?” 李达只是大致从旁人口中,了解到沈忆宸跟先生遭遇危机,就匆匆忙忙带人赶了过来,并不知道他要上疏的事情。 身为京卫中人,他自然是清楚国子监这桩案件背后站着何人,上疏天子平反不是相当于打王振的脸吗? “有时间再与你细说,照顾好先生!” 沈忆宸没有多言,如今已是中午,再晚宫门一关就得过夜了。 明朝小冰河时期的京师夜晚,温度是真能轻松达到冻死人的地步,他必须要争分夺秒让皇帝知道情况特赦李时勉。 “好,有为兄在,你放心吧!” 说罢,李达把目光看向了赵鸿杰,眼神中充满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嘱咐完之后,沈忆宸昂首朝着人群走去,就算署名上疏这件事情的本质是借势阳谋,但在绝大多数的文人士子眼中,能站出来对抗王振,就堪称正气凛然。 只见沈忆宸一路走过,文人士子如同被分开的水流一般,向着两旁退去,并且不断有人向他拱手行礼。 “沈解元大义!” “鄙人愿跟随沈解元联名,吾道不孤!” “大司氏的正名,就看沈解元了。” “诸位承让,在下随解元郎先行一步!” 伴随着一声声呼喊,沈忆宸的身后跟着黑压压数千书生,如同气吞山河一般朝着宫门方向走去。 这一刻,沈忆宸成为了大明年轻士子的执牛耳者! 成国公府内,朱勇正在书房处理着军务,吴管家这时候略显慌张的快步走了进来,连敲门询问的礼数都忘记了。 “吴管家,你也是公府老人,什么时候规矩都不懂了?” 突然被吴管家进来打扰,朱勇脸上露出不悦神情,开口告诫了一句。 “是老奴逾矩了,不过事情紧急,还望公爷做出决断!” “何事?” 朱勇也知道吴管家在公府多年,不是急躁之人,今日这种状态肯定是有要事禀告。 “沈公子正带领着国子监学子,以及大明各地赴京师赶考的举子,一同前往宫门叩阙,并且还将署名上疏!” “什么?” 朱勇惊讶的放下了手中的卷宗,然后站起身来追问道:“他要上疏何事?” “状告王公公,还国子监祭酒以清白。” 听到这话,成国公呆呆站在原地,沈忆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疯了,他难道不知道王振当今的权势吗? “此事当真?” 成国公朱勇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如今他与沈忆宸的交流也算是多了,明白这小子绝对不是莽撞之人,甚至可以说有着极强的谋略,怎会做出如此愚蠢的举动? “千真万确,沈公子目前恐怕已经到了宫门口。” “帮我把朝服拿来,本公要进宫面圣!” 得到确认之后,成国公朱勇很快就做出了决断,这件事情自己必须出面斡旋,否则沈忆宸后果不堪设想。 “公爷,朝服马车都已准备好了,可以随时进宫。” 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吴管家就已经安排下人去准备了,他深知成国公绝对不会放弃沈忆宸,必然会进宫做保。 “好。” 朱勇没有二话,大步就朝着书房外走去。 他必须得抓紧时间,抢在王振进言圣上之前,帮沈忆宸化解这场危机。 紫禁城承天门外,数千士子黑压压的跪倒一片,与皑皑白雪形成了鲜明对比。 沈忆宸此刻俯首在最前面,他书写并署名的上疏,已经交由通政司的官员送入宫中,现在只需静静等待天子裁决。 这封奏章沈忆宸并未让任何人联名,甚至就连内容都未让旁人得知,给出的理由是他愿独自承担后果,不想连累他人。 此等高义之举,更是让叩阙的文人士子们倾佩不已,堪称铮铮铁骨! 只是这封奏章内容,可能与在场士子们所想的完全不同。 上疏里面并未有任何王振诬陷、编织罪名的指责,甚至就连帮李时勉喊冤的文字都寥寥无几。核心内容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沈忆宸愿以弟子身份,请求替代李时勉受刑。 是的,没看错,沈忆宸上疏只为了代替李时勉受刑! 冯子楚的借势阳谋用的很好,换做任何一个人处在沈忆宸的位置,必然要得罪王振陷入死局! 就算沈忆宸可以靠着一时声势,以及成国公之子的身份,让王振暂时隐忍下来。等待风头过去之后,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也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但是很可惜,沈忆宸开挂了! 历史上李时勉事件最终结局,是一名叫做石大用的生员上疏,愿意代师受刑。 这篇充斥着师道尊严与师生情谊的奏章呈进之后,出现了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结果。那就是王振看到之后居然心生惭愧,并没有追究报复石大用,反倒让他名震京师!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这个时代真正的运转规则,并不是在于多么位高权重,锋芒毕露。 而是在于你是否能掌控大道,就如同沈忆宸科举文章中,死死抓住儒家中庸之道的理由一样。 师道尊严,同样也是儒家的大道之一。王振能在宦官群体中脱颖而出,靠的就是他曾经读书人的身份,并且入宫之前为了养家糊口,还担任过私塾先生。 石大用的上疏,戳中了王振内心深埋的师者身份,就必然会潜意识维护师道尊严的大道。 如今沈忆宸将用这封上疏来进行一场豪赌,看看到底是自己身陷死局,还是逆风翻盘! 沈忆宸与冯子楚所谋略的布局,其实都已经远远的超乎了自己本身的能力,这是场“大势”与“大道”的战争! 寒风凛凛,一架马车由远处飞驰而来,从车身上的间金饰银螭绣带,就能得出驾乘者非富即贵,乃朝中重臣。 只是随着越来越靠近宫门,沈忆宸看清楚了车头悬挂的成国公府号牌,他内心“咯噔”猛跳了一下,莫非是成国公朱勇来了? 这份疑惑并没有维持多久,当马车停下之后,身穿朱红麒麟公服的成国公朱勇,出现在了沈忆宸的面前。 朱勇下了马车之后,并未直接进入宫门,而是站立原地神情复杂的看向沈忆宸。 与此同时,沈忆宸也内心五味杂陈的看向了成国公。 说实话,沈忆宸没想过成国公朱勇会出现,因为自己目前这番举动,在外界眼中就是自寻死路得罪王振,唯恐避之不及。 以成国公朱勇堪称冷血无情的理智,此时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与自己做切割。反正一个没入宗谱的婢生子,并不能真正算作成国公府之人,为之站在王振的对立面不值得。 但朱勇终究还是来了。 人就是这样,对方如若无情冷血到底,反倒还没这么多复杂情感跟想法,就按照利益至上的原则行事就好。 一旦有了利益之外的情感产生,那么就会变得优柔寡断。 目光的对视仅仅只有一刹那,成国公朱勇就转身朝着宫门内走进,留给沈忆宸一个高大的背影。 就在成国公的身影消失在长长门洞的时候,又有一辆马车停在了宫门前,从车头处悬挂的会昌伯府号牌,就能得知这是外戚会昌伯孙忠的驾乘。 马车门帘掀开,会昌伯孙忠跟他次子孙绍宗,一同从车上下来。 只不过他们并没有立即进入宫门,相反孙绍宗还一步步的走到了叩阙士子面前,拱手满脸正气的说道:“诸位同仁,在下乃会昌伯之子孙绍宗!” “今日听闻大司氏遭受荷校之刑,身为六馆学子,如何能眼睁睁的看着宗师受辱?” “在下不才,与父亲大人一同进宫面见太后,定当尽我所能仗义执言,为大司氏正名!” 孙绍宗这一番正气浩然的发言,立马让在场许多士子激动不已,会昌伯可是皇太后的亲爹,有他出面拯救李时勉的成功率将提升许多! “孙兄此举真乃雪中送炭!” “孙兄浩气长存,当为吾辈楷模!” “今日孙兄高义之举,在下莫不敢忘,文人风骨就当如此!” 各种感激、敬仰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孙绍宗不但自己冒着得罪王振的风险,还把会昌伯都给拉了进来,足以让人动容。 听着各种恭维话语,孙绍宗长鞠一躬还礼,不过在低下头之后,他看向了最前面的沈忆宸,嘴角露出一抹得意笑容! 他跟会昌伯孙忠能出现在这里,其实压根就与李时勉半毛钱关系都没有,纯粹是外出办事,偶然得知了士子们叩阙鸣冤,并且带头人是沈忆宸罢了。 本来这种风险极高之事,孙绍宗是没打算参与进来的,哪怕博得名声也得不偿失。不过在回府路上他看到了成国公府马车,正朝着宫门方向疾驰而去,他瞬间就明白成国公朱勇出面了。 有了一位大明国公挡在前面,那么紧随其后出头的风险就会低许多,至少王振要记恨的话,也得从朱勇身上开始吧? 只要声名收益能超过风险,那么此事就可行,所以孙绍宗立马改变主意,调转车头与会昌伯孙忠也往宫中赶来,于是就有了现在的一幕。 至于进宫是否真的奏请皇太后出面,还得看局势如何,要是王振退缩妥协了,那就稍微提一嘴,趁机分一杯羹。 如果是成国公朱勇处于下风,那干脆就当无事发生,会昌伯孙忠进宫不过是看望女儿罢了。 这笔买卖,堪称稳赚不赔! 看着孙绍宗嘴角那炫耀的笑容,沈忆宸如何能不知对方抱着怎样的心思? 不过此时此景之下,就算明白他也不能做什么,甚至是期望会昌伯孙忠能尽快进宫,帮朱勇分担一些压力。 毕竟无论孙绍宗打着什么主意,会昌伯皇太后亲爹的身份是实打实的。王振再怎么权势滔天,他的根基也是建立在皇权基础,是不敢过于得罪皇太后的。 “诸位过赞了,事急从权,在下先行一步!” 说完之后,孙绍宗就潇洒转身,与会昌伯孙忠一起步入宫门。 看着这副景象,沈忆宸嘴角露出一抹嘲弄笑容,他感觉真是讽刺不已。 同时也明白了,为何明末党争会演变成祸国殃民的地步。就是当道义的至高点,被一群功利的伪君子把持后,下层读书人再怎么强调文人风骨,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此时的奉天殿内,明英宗朱祁镇手中正拿着沈忆宸的奏章,王振陪侍左右。 “先生,此封上疏你怎么看?” 明朝很多陪伴皇帝长大的太监,都被皇帝称之为“伴伴”。但王振不同,他在朱祁镇的心中不仅仅是陪伴,甚至还有着严师跟严父的感情,所以从始至终都尊称王振为先生。 王振脸色神情有些难堪,这封奏章呈上来前,其实是先经过了他手,才被朱祁镇看到。 看到上疏的第一眼,王振是一种震怒心情,不知哪来的小小解元,居然敢质疑咱家的刑罚,还向皇帝告状,简直活腻歪了! 但是看完奏章的内容之后,王振情绪就逐渐变得复杂。因为这与他之前想象的告状完全不同,通篇并没有指责自己的地方,甚至都没有多少帮李时勉鸣冤的段落,更多是讲述身为一名学子,愿意替大司氏受罚的拳拳之心。 王振也曾身为过师长,甚至哪怕现在,他在明英宗朱祁镇面前,还扮演者亦师亦父的角色。 所以他能够感同身受,并且心中还有些羡慕,身为师长有此等学子尊敬厚爱,夫复何求? 另外对于李时勉的惩罚,王振下达之后其实内心里面,隐隐也有些后悔的。 毕竟这种欲加之罪与莫须有没多大区别,完全是为了出心中一口怨气,强行去定罪羞辱对方。 更何况对方乃国子监祭酒文人宗师,如今诸生叩阙,有激起事变的风险。到时候天下士子暴乱动摇国本,就连皇帝都保不住自己,恐怕会得不偿失! 本就有些后悔的心理,再加上戳中了师者身份的软肋,此时王振面对沈忆宸的奏章,不再是愤怒报复的心态,更多生出了一股愧疚之情。 “万岁爷,此事是奴婢疏忽了,并未严查事实真相就贸然定罪。” “如今看到沈忆宸上疏中的赤子之心,不由心生愧疚,还请万岁爷责罚。” 王振果断选择低头认错,不过语气中,却没有丝毫电视剧中宫女太监得罪皇帝后的惊慌失措,相反颇具一种义正辞严的感觉。 这就是王振能达到如今权势的原因,那就是他让明英宗朱祁镇对自己,除了依赖之外,还有着敬畏之情! 可能很多人听到皇帝对太监敬畏的说法,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但事实上就是如此,哪怕王振后来搞出了土木堡之变,让明英宗被俘,大明差点没亡国,朱祁镇都始终没有放下对王振的这份感情。 因为明英宗幼年丧父,是王振陪伴着他长大,客观上填补了“父亲”这一身份的空缺。 从小王振就对于明英宗很严格,利用家国大义限制小皇帝的玩乐之心,全权掌控了朱祁镇的生活起居。 并且各种教导小皇帝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一旦出现不听的情况,就告状给当时的太皇太后张氏,让她予以严厉的训斥。 久而久之,就让朱祁镇养成了事事都要经过王振同意的习惯,产生了一种畏惧心态。 但是光畏惧是不够的,古人云敬而远之,明英宗进入青春叛逆期后说不定还会恨王振。 明代后期张居正跟万历皇帝就是反例,从最开始的尊重跟畏惧,到逆反跟憎恶,最后开始疯狂报复,差点没被下令开棺鞭尸。 这点王振就做到非常好,背后严管小皇帝,但在朝臣面前,却教导朱祁镇如何树立君威跟驾驭群臣,让明英宗不至于感到憋屈,丧失天子的尊贵感。 不得不说,如果不是膨胀到要领军去塞外打仗,王振的宫斗手段堪称大明顶尖。 “先生久居宫中,偶尔出现失误也情有可原,不必过多自责。” 明英宗朱祁镇,完全没有怪罪王振的意思,相反还帮他找借口开脱。 “万岁爷厚爱,老奴真是受之有愧!” 说罢,王振匍匐跪地,眼中还一副饱含热泪的模样。 就这手段,后世张居正输的不冤,毕竟他可有着真正的文人风骨,哪怕面对皇帝都做不到如此卑躬屈膝。 见到此景,朱祁镇也赶紧起身过去搀扶,好言安慰道:“先生何必如此,这并未造成什么严重后果,朕立即下一道圣旨释放李时勉即可。” “至于这沈忆宸,新科解元尊师重道有如此赤子之心,当广而告之让天下士子引以为榜样,此事就算过去了。” 在宫门前叩阙士子眼中,宛如天塌了一般的受辱大事,放在高堂之上,不过区区小事尔。 这就是封建社会家天下的本质…… 就在此时,司殿太监走了进来,跪地通传道:“启禀万岁爷,成国公求见。” 朱勇这时候来觐见? 朱祁镇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开口向王振问道:“先生,成国公这时候进宫觐是为何?” “回禀万岁爷,奴婢猜测没错的话,公爷是为了新科解元郎而来。” “噢,成国公与这沈忆宸又有何干系?” 朱祁镇愈发疑惑了,堂堂大明国公,怎么会跟新科解元产生联系。 “这位新科解元沈忆宸,是成国公未入宗谱的婢生子。” “还有这等事?宣!” 只见成国公朱勇走入殿内,当看见王振也在后,心中感到一凉。 立马跪地请罪道:“微臣有罪,教子无方,还望陛下看在犬子年少无知的份上,从轻处罚。” 朱勇知道以王振睚眦必报的性格,想要让沈忆宸恕罪已无可能。只有请求皇帝看在他尚且年少,并且自己为国征战多年的功劳上,能从轻放他一马就好。 朱勇匍匐在地,却没有等到朱祁镇的回应,他心中那股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王振总不至于是想要沈忆宸的命吧? 就在成国公忍耐不住,准备继续进言的时候,却听到了龙椅方向传来了一道笑声。 “成国公你在说什么教子无方,明明是虎父无犬子。有如此赤子朕怎会怪罪处罚,当引以为学子表率!” 听到皇帝这段话,朱勇满脸懵圈的抬起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甚至他看向了王振一眼,却发现对方眼眶有些微红,很明显有哭过的痕迹,肯定是与沈忆宸领头叩阙有关系。 他会愿意这么轻松放过沈忆宸? 就在朱勇疑惑不解的时候,王振躬身向着朱祁镇说道:“沈忆宸乃新科解元郎,要不就御赐他一座解元牌坊吧,也能光大成国公门楣。” 天子御赐解元牌坊? 如果说之前的言语,成国公朱勇是感到有些不可思议,现在他颇有种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的感觉。 转瞬之间,王振从良了? 正文 133 名震京师(二合一) “如此甚好,就依先生所言。” 朱祁镇点了点头,这样做即能宣扬沈忆宸的表率作用,还能卖给成国公一个面子,确实一举两得。 “臣,谢主隆恩!” 朱勇也弄不清楚到底咋回事了,反正先磕头谢恩再说,至少御赐解元牌坊不是什么坏事。 就在此时,外面突然响起了司殿太监的通传声:“皇太后驾到,会昌伯觐见!” 听到这声通传,朱祁镇也从龙椅上站起身来,与王振、朱勇一同迎接皇太后孙氏。 “儿臣见过母后!” “陛下毋需多礼。” 皇太后张氏很亲和的扶起朱祁镇,毕竟他们两个是亲生母子,关系自然要远好于很多名义上的嫡母。 “不知母后驾到有何要事?” 正常情况下,后宫是很少来到前朝的,哪怕身为皇太后也一样。 就算之前与“三杨”一同辅政的太皇太后张氏,也几乎不会在朝臣前露面,更多是处于后宫遥控朝政。 所以皇太后出现在承天殿,必然是有重要的事情说。 “哀家听闻宫门外有士子叩阙,好像事关国子监祭酒,不知陛下是否得知?” 朱祁镇听到这话,目光下意识的看了眼孙忠,虽然这是自己的亲外公,但是绕过了皇帝直接找太后禀告,还是让他感到有些不爽。 会昌伯孙忠也是人精,仅仅一个眼神就明白皇帝的意思,立马请罪道:“陛下息怒,微臣是因生日谢礼而来,宫门见到此事担忧会激出变故,于是多了句嘴。” “会昌伯忠君爱国之心,朕自然是心知肚明,多虑了。” 朱祁镇并未表露出自己心迹,相反还称赞了会昌伯一句,展现了帝王的驭下之术。 很多人因为土木堡事变,朱祁镇被俘后就把他戏称为“叫门天子”,觉得这是个十足的铁废物。 这种观点可以说对,也可以说不完全对。 朱祁镇有过两任皇帝生涯,他的人生其实也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看待。 土木堡之变前,他并不能算多么废物,相反励精图治有雄心壮志。北上不断打压蒙古部落的生存空间,南下压制住了西南边陲的土司分裂势力,甚至还留出余力,硬生生把东南方向农民起义也给剿灭了。 仗打的不能说漂亮,但好歹是打赢了,并且在靖难勋爵垂垂老矣后,发掘了陈懋,蒋贵,王骥等等中坚重臣。 至于政务方面,也不算特别烂,还废除了殉葬制度,算是为自己积了阴德,所以明朝正史里面对于他的评价并不差。 当然,这其中也不乏太皇太后张氏跟内阁三杨的功劳。 从土木堡之变开始,明英宗基本上就可以在中国最垃圾皇帝排名上,保二争一。另外一个强力竞争对手,就是宋徽宗赵佶了,两个人就连“北狩”经历都无比相似。 葬送大明数十万精锐,毁了一祖三宗的功业,叫门当带路党、大肆清洗于谦郭登等等忠臣、给敌人立庙下跪祭祀、追赐王振祭葬,立祠旌忠…… 有一件算一件罄竹难书,桩桩都能称得上昏庸至极。 但是在正统十年这个阶段,明英宗朱祁镇还是有着绝对的帝王权威,自己也没有开始摆烂。 “谢陛下体谅。” 会昌伯松了口气,其实他也没料到皇太后会按耐不住,亲自来到前朝询问。 本来按照计划,是他们母子私下沟通,这样即保留了皇帝的颜面,也能彰显自己的功劳。 朱祁镇并未在意会昌伯的回答,而是对着皇太后张氏回道:“母后,宫门叩阙之事朕已知晓,刚才正与先生以及成国公商议此事,并且有了决策。” “喔,不知陛下如何处理?” “赦免国子监祭酒李时勉,并且御赐解元牌坊褒奖沈忆宸的尊师重道之举。” 跟在会昌伯身后的孙绍宗,在听到皇帝都处理办法之后,脑袋瞬间就懵了。甚至忘记了尊卑,下意识抬头望了皇帝一眼,满脸的不可思议。 领头闹事叩阙,还得罪了王振,能捡回一条命算是上辈子积德,投胎到了成国公府上。 结果不但没有任何处罚,还有御赐解元牌坊褒奖,这到底是天子搞错了,还是王振吃错药神经错乱,奖罚不分明? “既然陛下有了决策,那哀家也就不多说什么了,祖宗基业传到你的手中,当好好守护国本。” 皇太后孙氏并未对朱祁镇的处理方式,做出任何评断,因为后宫干政乃是大忌,特别在朝臣的面前。所以张氏无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此时都只能说几句场面话。 “母后放心,儿臣定当牢记。” “那陛下就与朝中重臣商议吧,哀家就不久留了。” “恭送母后。” “恭送皇太后。” 朱祁镇与群臣目送皇太后孙氏远去后,就开口朝着王振说道:“先生,让承旨处拟旨吧,尽快平息事端。” “奴婢遵命。” 听到拟旨的诏令,孙绍宗终于从开始不可置信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认清了处罚结果确实如此的现实。 此刻他内心里面可谓极度的愤慨怨恨,沈忆宸就真的有这般好命吗,为何遇到这种事情都能化险为夷,为何还能得到皇帝都赏识御赐解元牌坊,这到底是为何! 奉天门外,沈忆宸跪在雪地里面已经有一个多时辰了,此刻他脸色惨白,身体抑制不住的打着冷颤。 身后跟随的数千名士子中,有悄悄离去的,有体力不支瘫倒的,也有始终为了心中那股气节而坚持的。 冯子楚不知何时来到了沈忆宸的身后,用着一种胜利者般的语气挑衅道:“解元郎,我看你身形有些颤抖,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心中惶恐?” 听到身后的讽刺言语,沈忆宸完全懒得搭理,当初在应天府的时候,自己都没有拿过正眼瞧他,如今更是不在一个层次。 面对沈忆宸的无视,当初在昭文书院那股被轻视的羞辱感涌上心头,冯子楚用着怨恨的语气继续说道:“沈忆宸,当初你可以仗着成国公之子的身份,逾越吾等众人轻松拜状元公为师。” “如今我倒想看看,成国公是否还能再保住你!” 冯子楚心中最大的不平,就是自己身为经魁在林震门下求学,却被一个连童生都不是的婢生子捷足先登,拜了状元公为师。 他想不通自己到底哪点不如沈忆宸,更别论昭文书院的“讨教”,被林震很明显的拉了偏架,让冯子楚自尊心遭受了极大的挫败。 于是就把这一切的因素,归咎到沈忆宸背后有着成国公这个爹的原因。 如今自己借势阳谋,让沈忆宸得罪了天下最大的权臣王振,冯子楚就不信他那个当国公的爹,还能转危为安! “你觉得我能拜状元公为师,是因为成国公之子的身份吗?” “不然你何德何能!” 听到这话沈忆宸动了,他回过头来,用着凌厉无比的眼神看向冯子楚说道:“那是因为我比你强,废物!” 沈忆宸一般不屑于与冯子楚这种人争论,原因很简单,那就是这个世上羡慕嫉妒恨的人太多,你压根就不可能向每个人都去证明一番。 最好的办法,就是远远把他们给甩在身后,让他们只能抬头仰望你的高度,如同蝼蚁一般渺小。 但在没有甩开足够差距之前,这只苍蝇始终围绕在身旁“嗡嗡”乱叫,那就得给一巴掌,让他们学会闭嘴。 “你说什么!” 冯子楚没有想到沈忆宸说话会如此简单粗暴,甚至开口辱骂自己,瞬间情绪有些克制不住。 他的这句言语,也是吸引了身旁众人的注意力,许多叩阙的文人士子,纷纷把目光望了过来。 这次沈忆宸没有丝毫的委婉,抱着打人就打脸的心态,用了文人的用语方式,当着众人面再说了一句:“子独不见狸牲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 这句话出自于庄子的《逍遥游》,就是那篇开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的文章。 直译的意思是描叙野猫,喻意却是指那些品格低下或并无什么真才实学者,为了达到个人私利或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极尽捣乱、破坏之能事。 但终究没有什么了不得,只不过是真正地暴露了他自己的丑恶嘴脸罢了。 在场最低都是有秀才功名的文人,《逍遥游》这种热门文章的喻意,是不可能听不懂的。 所有很多人脸上都流露出震惊神情,解元郎居然如此直接了当的攻击一名举子为”跳梁小丑”,他们到底什么仇,什么怨啊。 同时有很多从应天会馆过来的举子,他们都认识冯子楚,毕竟昭文书院的顶尖佼佼者,还是应天府乡试的上一任经魁,名气才学俱备,文人圈子想要不知道都难。 “解元郎一直都是谦谦君子的习性,今日为何这么大的怒气?” “冯子楚到底与沈解元有何过节,看似颇有水火不容的趋势。” “呵,你们忘了是谁首先站出来说,要沈解元署名上疏的,不就是这个冯子楚吗?得罪阉贼有何后果,想必诸位都清楚吧?” “莫非这是在借刀杀人?” 能考中秀才、举子功名,放在大明都称得上是精英阶层。加上沈忆宸堪称当面喷人,自然就很容易联想到署名上疏的事情。 于是种种议论一下就在叩阙的文人士子中传开了,他们都没有想到原来在这种大义禀然的举动背后,还藏着如此龌蹉的陷害用心。 冯子楚都愣住了,当初在昭文书院就被沈忆宸的锋芒毕露给压制过。如今到了京师,再次面对沈忆宸的火力全开,自己依然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 就在他准备撕破脸皮,与沈忆宸好好唇枪舌战一场的时候,面前的宫门突然被打开了。 只见一名太监领着宫人与宫卫,来到了沈忆宸等叩阙士子面前,然后抽出一道明黄色的卷轴。 “沈忆宸接旨!” 听到是宣读圣旨,沈忆宸与众士子们,纷纷高呼万岁磕头领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念在国子监祭酒劳苦功高,特赦免其刑罚。另新科解元沈忆宸尊师重道之举,当引以为天下士子表率,御赐解元牌坊一座,钦此!” 明清圣旨从朱元璋时期的详细通俗,到后来逐渐变得愈发简洁,直叙其事几乎没有任何废话可言。 当这短短几句话宣布完毕,众士子首先是不可置信的沉默,然后人群中逐渐响起了欢呼之声,甚至有些人忍不住痛哭流涕。 要知道这可能是王振专权以来,第一次面对文人士子的力量选择了退步,当初刘球事件闹的天下皆知都没有平反。 这是属于读书人的胜利! 同时许多人也向沈忆宸投来了羡慕跟敬仰的目光,御赐牌坊可是许多状元都享受不到的荣誉,如今却被沈忆宸给获取,还被圣谕为天下士子表率。 此事过后,沈忆宸将名正言顺的成为京师士子领袖! “臣,谢主隆恩!” 沈忆宸磕头谢礼之后,从这名宦官手中领过圣旨,说实话他此刻内心里面也噗通猛跳的厉害。 这并不是说享受了多么大的恩荣感到激动兴奋,更多是在于自己赌赢了,王振骨子里面有着一颗自认读书人的心! “沈解元恭喜了,这可是天恩眷顾,旁人状元坊上都只能用‘恩荣’二字,沈解元的解元坊却可署上‘圣旨’二字,大明有史以来第一座御赐解元牌坊呀。” “天恩浩荡,在下感激涕零,还望公公在圣上面前替在下承情几句。” “鄙人不过是内官监一名总理太监罢了,可在陛下面前说不上话。沈解元有如此圣眷,来日必将平步青云,说不定鄙人还得沈解元帮衬一二。” 这名宦官说话也无比客气,不但没有因沈忆宸的奉承而居高自傲,相反还有意恭维讨好沈忆宸,明显有着交好意思。 同时沈忆宸还发现一个细节,那就是他没用太监惯用的咱家,而是用了“鄙人”这个自称,显得有些突兀。 “不知公公高姓大名,来日在下如若真能依公公所言,当感激不尽。” 对方既然有交好的意思,沈忆宸自然不会拒之门外。 他可不像传统文人士子那样,对于宦官有很大的轻视跟敌意,相反沈忆宸并不认为宦官都是坏人,而文官都是好人。 就好比明末崇祯皇帝都歪脖子树上吊了,身旁也就一个叫王承恩的太监陪葬,那群党争亡国的文臣们,也没看到有多少愿意与国同亡的。 像是什么“清流”领袖钱谦益,跳个河自尽都赶紧爬了回来,留下一句千古名言“水太凉”。 “不敢称高姓,俗名成敬。” 成敬? 听到这个名字,沈忆宸算是明白了对方为何会自称鄙人,而不是咱家。 因为他可是永乐年间进士出身,而且还入选了翰林庶吉士,有过进入内阁权利中心的机会,比绝大多数读书人更具有“文人”身份资格。 只是卷入了明宣宗时期的汉王朱高煦谋反事件,被判处了腐刑,所以才成为了一名宦官。 值得一提的是,成敬还担任过后来景泰帝朱祁钰的讲读,双方关系匪浅,日后以内官监掌印太监的身份,成为了宦官头领。 “原来是成翰林,晚辈久仰。” 从鄙人这个称呼上,沈忆宸就能明白对方肯定怀念自己曾经的文人身份,所以他立马改了称呼投其所好。 只不过听到这个称呼后,成敬脸上却流露出一抹悲凉,他摇了摇头道:“解元郎,还是称呼咱家公公吧,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是。” 既然对方不喜,那么沈忆宸自然不会勉强。 “时间不早,咱家宣旨不能久留,还得回去复命,就先行告辞了。” “成公公慢走。” “再会。” 成敬也是拱手拜别,虽然自称改为了咱家,但骨子里面的文人做派依然改不了。 随着宣旨太监离去,跪了许久的众士子们,也纷纷站起身来,朝着沈忆宸围了过去。 “今日如若不是沈解元为首叩阙,大司氏恐就危矣!” “沈解元,请受在下一拜!” “请受在下一拜!” 整齐的呼喊声音震耳欲聋,上千名士子齐刷刷拱手拜倒一片,如同潮水波浪一般扩散开来。 身旁唯独冯子楚还呆呆站立原地,他此刻双眼无神如同丢了魂一般,御赐解元牌坊的圣眷给他打击太大了。 得罪王振都能因祸得福,莫非这就是天命所归? “此乃吾等士子之责,诸位过赞了!” 说罢,沈忆宸也回了一礼,并未居功自傲。 “天色渐晚,还望诸位早回府中御寒,在下还挂念吾师身体,就先行一步了。” 沈忆宸等待过程中,就一直担心着李庭修的身体状况,如今圣旨已下,他完全没有在这里继续客套的心思。 “尊师重道乃吾辈楷模,还请沈解元先行!” “解元郎今日之举当为吾辈表率,慢走。” “解元郎,请~~!” 现场的文人士子们,无人敢多说任何言语,现在的沈忆宸在他们眼中,已经超脱了举人层面,这可是力压了王振低头的人物! 沈忆宸随意拱手致谢两声,就立马大步向前走去,在经过冯子楚身边的时候,他却突然停了下来说了句。 “你在我眼中,不过一土鸡瓦狗尔!” 说罢,沈忆宸就只给众人留下了一个可望而不及的背影! 正文 134 会试(二合一) 国子监前,同步传旨的官员也已经来到了此处,宣读了皇帝特赦李时勉等人的旨意。 一时间“万岁”、“陛下圣明”等等口号不绝于耳,整个国子监守候的学子们都沸腾了。 “先生,沈忆宸他上疏成功了,还了大司氏一个公道!” 李达此刻也是激动异常,对抗王振堪称是一场没有胜算的战争,沈忆宸此举可谓创造了奇迹! “还是大哥厉害啊,我就知道他肯定能行。” “先生,此处天寒地冻,我们赶紧先回会馆。” 其他外院家塾的学生们,也纷纷围了过来一脸喜悦,准备把李庭修给搀扶走。 毕竟现在天色暗了下来,李庭修已经站在雪地里面冻了大半天,迫切需要早点进屋暖暖身子。 “不,为师要在这里等待忆宸归来!” 李庭修脸上并没有多少喜色,他深知随着大司氏被特赦,那么所有的压力跟风险就来到了沈忆宸身上。利用士子叩阙鸣冤的力量,迫使王振进行了让步,他会这么轻易善罢甘休吗? 一刻没有看到沈忆宸归来,他那颗悬着的心,就始终无法放下。 “收队,我们走!” 另外一边锦衣卫千户,在接到特赦的圣旨后,也招呼着手下准备离开国子监,只不过他看向李达的眼神是满满不爽。 如今锦衣卫指挥使马顺投靠了王振,加之明英宗朱祁镇提升了特务机构的权限,锦衣卫可以说在京师是横着走。没想到今日却遇到一队京卫敢跟自己硬刚,这口气让他如何咽得下。 如果不是后续调查到这群人是官二代,背后有着五军都督府的影子,恐怕李达等人想走就没那么容易了。 “赵鸿杰,你还不归队?” 看到赵鸿杰还站在那名中年举子身旁,并未回到队列中,这名锦衣卫千户就感到气不打一处来。 “千户大人,属下稍后回卫所报道,还望宽限一二。” 没看到沈忆宸回来,赵鸿杰同样不放心。 “赵鸿杰,这已经是你第三次违逆上官了,按律当削职入狱!” 领命千户今日所遇之事,无论是沈忆宸等士子的“劫犯”,还是后来李达等人的强硬,都让他心中憋了一股很大的怒火。 赵鸿杰现在还接二连三的撞在枪口上,领命千户颇有种拿他开刀的冲动了。 “你走吧,先生这里有我!” 看着对方好像要动真格的了,李达终于忍不住开口劝说了一句。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无论李达对于赵鸿杰有多大的不满,都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受到外人欺负。 “看好先生,忆宸有消息就通知我。” 赵鸿杰心中明白,自己现在虽然有着王振干儿子的头衔,但事实上目前只是一个虚名。让别人忌惮一番可以,真有事情了不可能到宫中找王振撑腰。 三番五次违逆直系上司,再加上自己在北镇抚司里面没有任何根基,对方要真狠下心来按律行事,那将毫无抗衡办法。 权衡利弊之下,只有选择从命先返回锦衣卫所。 “嗯。” 李达板着脸应了一声,没有再多说任何话。 其他几名外院家塾学子,也是神情复杂的点了点头。 “鸿杰,照顾好自己。” 李庭修用着虚弱声音嘱咐了一句,他并不像李达等人那样有着很大的愤怒感,无论赵鸿杰身处何种境地,都是自己的学生。 听着老师的话语,赵鸿杰眼眶瞬间就红了,不过如今他的已然明白,只有自己强大才能保护得了在乎的人。 所以他狠心拱手道:“先生,你也是,学生告辞了!” 说罢,赵鸿杰就回到了锦衣卫的队伍中,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雪花依然不断的飘落,国子监门前的人群已经散去,此时一道身影正从远处飞奔而来,青衫长袍随风飘舞着。 “先生,忆宸回来了!” 李达比较眼尖,远远就认出了来者是沈忆宸,立马告知了李庭修。 “大哥,你终于回来了。” “大哥,可担心死我了,还好是回来了。” 其他外院家塾的小弟们,也响起了欢呼声音,他们都是在李庭修宣布辞职赶考后离开家塾的,所以今天算是第一次与沈忆宸在京师见面。 还没来得及一起庆祝,就遇到了这桩事情。 “先生,弟子来迟了,你身体现在感受如何?” 沈忆宸没时间与这群小弟们打闹,第一时间冲到了李庭修的身边,朝他询问了一句。 “好多了,没什么大碍,咳咳……” 李庭修本来面带微笑想要宽慰两句,结果忍不住咳嗽了起来,加上那惨白的脸色,很明显状态不怎么好。 “李达,我们先把先生送回会馆。” “张祺,你们几个赶紧去请大夫过来。” 短短时间,沈忆宸就做出来决策,众人也二话不说,立马开始分头行事。 …… 应天会馆客房内,昏暗的油灯光亮照射在众人脸上,都面带紧张神情。 李庭修此刻正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旁边有着一名郎中正在诊脉,当他松开手后,沈忆宸就忍不住开口问道:“大夫,我老师的病情如何?” “急火攻心加上遭遇风寒,寒燥二邪侵入于体,得好好修养生息一番才行。” 听到这话,李达忍不住插嘴道:“那得多久?马上就要会试了,先生还得赴考。” “这个得看恢复情况而定,鄙人先开几副去燥去寒的草药给病人服下,静观疗效吧。” “你这说了不是等于没说?” 李达的急性子上来了,会试就在眼前,先生这次可是等了十几年再次赶考,要是错过了得多遗憾? “李达!” 沈忆宸朝廷瞪了一眼制止,然后转身向郎中拱手道:“那就劳烦大夫先开几副药剂,谢过了。” “解元郎客气。” 郎中回礼之后就走出房间,白胖子张祺跟了上去领药,屋内就只剩下沈忆宸几人。 “忆宸,天色已黑,要不你先回成国公府,这里有我们照顾就行了。” 看见沈忆宸面色也不太好看的样子,李达劝说了一句。 要知道沈忆宸可是在雪地里面跪了几个小时,哪怕年轻身体好,也扛不住这番折腾。 “没事,先生还未醒,我再看看吧。” “大丈夫怎么婆婆妈妈的,还有十来天就要会试了,如若你也病垮了怎么办,回去吧!” 李达大手一挥,顺势就要把沈忆宸给推出门去,他站在这里守着也意义不大,会试才是决定一名读书人命运的时刻,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好,那我就先回去了,你们好好照顾先生。” 沈忆宸也不是什么矫情之人,明白事情得分个轻重缓急,自己裤腿都已经被雪水给浸湿了,还不回去换身衣裳什么的,可能真得风寒感冒影响会试了。 “有我们在,你放心吧!” 李达等人拍了拍胸脯,就把沈忆宸给送出门外。 成国公府内,朱勇正坐在大堂之中,等候着沈忆宸归来。 从宫中回来到目前为止,他始终有种做梦一般的感觉。为何王振没有选择打击报复,反倒向皇上进言御赐了一座解元牌坊,怎么看都不符合他的性格常理。 “公爷,沈公子已经回府了。” 就在朱勇沉思的时候,吴管家进来禀告了一声。 “让他过来见我。” “是,公爷。” 很快沈忆宸就被吴管家给带入了大堂,与朱勇四目相对。 “今日之事,你有何话说?” 虽然成国公朱勇并未有过多责怪沈忆宸的意思,但他只要一开口,就仿佛要训斥一般,态度始终软不下来。 “无话可说。” 同样的,沈忆宸面对朱勇,也始终一副倔强模样,就没一个愿意好好说话的。 面对这种对话氛围,吴管家站在一旁无奈摇了摇头,这两父子真是绝了,性格脾气就如同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一样。 可能谁也未曾料想到,最像成国公朱勇的儿子,会是一个没入宗谱的婢生子。 “你可知得罪王公公的后果。” “知道。” “知道还敢这么做,要真出事了就连我都保不住你!” 一股怒气涌上心头,成国公朱勇“啪”的一巴掌拍在桌上,把大堂内的吴管家都给吓了一跳。 看着满脸怒容的朱勇,要是换做以往时刻,沈忆宸肯定也是倔强的不肯屈服,他有自己必须这么做的理由。 毕竟沈忆宸不是为了出风头,或者什么书生意气,纯粹是迫不得已站出来,阻止一场更大的伤亡事故发生罢了。 但是这一次,他脑海中却浮现出之前在宫门的画面,那时候的成国公朱勇,看向自己眼神并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担忧。 沈忆宸第一次在朱勇的目光中,感受到亲情这种东西都存在。 “谢过公爷。” 没有争论,没有辩解,沈忆宸只是低头深鞠一躬,向朱勇道了声谢。 望着沈忆宸这般举动,朱勇愣住了,原本涌上来的怒意瞬间消失殆尽,心中情绪复杂不已。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摇曳烛火照射之下,朱勇看到了沈忆宸那湿漉漉的裤腿,于是暗暗叹了口气说道:“你先回屋吧。” “是,公爷。” 沈忆宸拱手拜别,转身离开大堂。 看着沈忆宸远处,吴管家来到了成国公的身旁进言道:“公爷,其实沈公子心中承了您的情,只是生性不善表达罢了。” “哼,我不需要他承情,以后别再给我找麻烦就好。” “公爷所言甚是,沈公子有了这次教训,日后行事定当也会更稳重些。” 吴管家自然是顺着成国公说话,只不过在内心里面却泛起嘀咕,这两父子的嘴是真硬啊……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时间很快来到了二月初七。 皇帝正式下旨任命主考官二人,同考官十八人,来一同审阅大明正统十年乙丑科的会试。 不过这种下旨任命也就补个过场,走个形式,几乎是去年末主考官人选,就已经在文人士子中传的沸沸扬扬,结果也没有出现任何意外。 落在了翰林掌院钱习礼,以及内阁成员、文渊阁大学士马愉的头上。 只是沈忆宸却没有任何迎接会试的紧张跟喜悦感,因为老师李庭修的身体,这十来天下来并没有恢复,还是处于虚弱状态。 那日的挤压冲撞,让李庭修本就气闷郁结,再加上见到赵鸿杰的气急攻心晕倒,最后又甘愿为质,在雪地里面硬生生冻了几个小时。 各方面因素叠加起来,以古代的医疗条件,一场大病想要短时间内恢复几乎不可能。 李庭修客房外的走廊上,沈忆宸与李达两人正站在此地商谈,面色都无比凝重。 “忆宸,以先生这身体状态,恐怕不太适合参加会试了。” 听到李达的言语,沈忆宸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陷入沉思。 古代会试可不是现代人认为的就是几天考试那么简单,会试与乡试一样,每场考三天,总共考三场九天。 但会试与乡试最大的区别,就是会试不能提前交卷出来,必须得在考场里面过夜,并且会试处于初春寒冷的时节,也不如秋闱那般气候宜人。 明朝时分,会试考场就有着“举人冢”的称号,清朝更是有人称其为“死门关”。 原因就在于号舍狭小,坐卧不得,要是遇到天下大雨或者大雪,那更是寒冷异常。身体素质不够好的考生,被活活冻死、病死在小小号舍的比比皆是。 再加之吃喝拉撒的问题,以及考试心理压力等等因素,正常举子考完一场会试下来,起码都得瘦上好几斤,更别论李庭修这种病人赴考了。 强撑病体去参加会试,很有可能活着走不出贡院。 “我明白,只是先生十几年蛰伏,好不容易做出决断,就为了这一朝春闱,如何开得了这个口?” 沈忆宸深知李庭修赴考的原因,那就是自己的成功,给了先生斗志。 如果再次错过这一届,他是否还有勇气跟斗志,去报考下一届的会试? “要不我来跟先生说吧,反正我心眼大。” 李达知道沈忆宸的性格瞻前顾后的,自己大大咧咧习惯了,更适合做这种为难之事。 “还是我来说吧。” 沈忆宸不想把难题甩给别人,既然老师赴考的斗志是因自己而起,那么也让自己去残忍的熄灭吧。 就在沈忆宸做出决断的时候,房门突然被打开,李庭修脸色蜡黄的出现在门口。 “先生,我们……” 沈忆宸本想要解释两句,却看见李庭修摇了摇头道:“忆宸,毋需多言,为师都听到了。” “你们的担心没错,为师这个身体确实无法参加科考,如今快要不惑之年,也该接受天命了。” 这段时间躺在病床上,李庭修自己也想过很多很多,有对这十几年逃避科举的后悔,也有对这十几年师长生涯的骄傲。 人生在世,十几年的光阴能看清楚很多东西,自己如今来到京师赴考,就已经弥补了这十几年未曾鼓起勇气的遗憾,年近四十不惑,该认命了。 “对不起先生,是弟子能力不够。” 沈忆宸如今也是一名参加科举的文人,深深能理解放弃会试,对于一名好不容易骨气勇气的举子而言,是多么艰难的选择。 如若自己能更强大一些,可能先生就不用在雪地为质,病情也不会被拖着加重。 “说什么呢,为师自己选择与你何干?而且话说回来,为师能在京师看到你们几人的成长,已经足以为傲了!” 说这段话的时候,李庭修脸上展现出骄傲的笑容,外院家塾的成绩,放在任何一所私塾里面,都能称得上拉垮,童生都考不上几个。 但是在成绩之外,李庭修所教导的学子们,都没有误入歧途,心中始终坚守着自己的底线与德行。 单从这点上来看,就无愧于师者的身份。 “先生……” 沈忆宸张了张嘴,却不知还能说什么安慰话语。 “好了,堂堂男儿不要作妇人态!” “忆宸,明日祭奠孔子先师就要入场贡院,你就不用呆在这里了,早早回府去准备。” “无妨,先生我……” 还没有等沈忆宸话说完,李庭修就大手一挥,示意他先行离开。 “是,先生!” 沈忆宸明白李庭修心意已决,就拱手行礼后洒脱转身离去,这样对于彼此而言,都能少些心理负担。 看着沈忆宸的背影消失在会馆之中,李庭修终于强撑不住猛烈咳嗽起来。 李达见状,立马过来搀扶道:“先生,忆宸已经走了,你还是先进屋吧。” “嗯。” 李庭修扶着李达的手臂,步履蹒跚的走回屋内,只是在心中默默祈祷沈忆宸来日能蟾宫折桂。 正统十年二月初八,处于京师东南方向明时坊的顺天贡院,此时已经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整个大明两京十三省,总计五千三百二十六名举子来到此处赴考,参考人数创下了历年之最。 这里面有第一次赴考的新科举子,也有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更多次参考的老举人。无数读书人寥寥一生的追求,就是在这短短九日考试之中,博取一个金榜题名时! 只不过相比较乡试的人声鼎沸,会试等候时分就明显安静不少,所有举子们都站立在广场中,恭候着礼部尚书胡濙的到来,一同释奠孔子先师。 祈求大明能文运昌荣,祈求自己能龙标夺归! 正文 135 战士与苍蝇(二合一) 贡院门口已经摆上了孔子先师的大幅画像,以及各式祭品,礼乐班子分列左右,规模彰显的很是隆重。 赴考会试的举子们站位也有讲究,首先按照南北地域划分为两个大团体,然后再以所属行省的不同,划分为数个小团体,其中两京处在最前列,解元为首! 所以沈忆宸就当仁不让的站在了北方士子的“龙头”位置,与他遥遥相对的,是南直隶应天乡试新科解元。 只不过这人沈忆宸并不认识,应该不是应天府的名人,而是南直隶所属其他道府的士子。 等待的过程并没有持续多久,随着天色逐渐微亮,远处就传来了“铛铛铛”的鸣锣声音,不多不少正好十三响。 明太祖时期就有过规定,官员出行,鸣锣开道! 县官级别,鸣锣七下,谓之“打七棒锣”;道府级别官员出行,鸣锣九下;提督、巡抚级别出行,鸣锣十一下;都统以上的官员出行,则要打十三棒锣,丝毫不能差。 并且听到鸣锣声音后,沿途民众都要自觉退让或者下跪迎接,如若不及冲撞了仪仗,就算藐视朝廷,轻则打板,重则杀头。 今日会试能达到鸣锣十三棒级别的官员,毫无疑问只有一人,那就是礼部尚书胡濙。 所以在场的数千名赴考举子,如同潮水一般齐刷刷的朝着两旁避让,把最中间的贡道给让了出来,唯恐避之不及冲撞了大宗伯的仪仗。 很快一队开道的士兵奔跑而来,立于左右筑建起两条人墙,然后数十名举着官衔牌的兵役,由远及近的踱步走来。 除了常规的“肃静”、“回避”外,为首的一块官衔牌上写着礼部尚书的字样,紧随其后的还有礼部左侍郎、文渊阁大学士、翰林院掌院学士、十三道监察御史等等牌匾。 声势浩大,让人单单看到就不免心生敬畏之情。 官衔牌走过之后,就是各路官员的轿子、坐乘,其中有礼部主持礼仪的官员、内帘主考官、外帘监考官,甚至还有卫所指挥使担任的巡绰监门官以及供给官。 这就是封建王朝最重要的一场考试,整个大明的资源都为之调动,隆重程度丝毫不逊色于后世的高考,甚至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为首的轿子停在了贡道起点,轿帘掀开,露出了礼部尚书胡濙的脸颊。 “恭迎大宗伯!” 山呼海啸一般的欢迎声音,响彻了整个顺天贡院,同时众举子拜倒一片。 胡濙环顾左右,微微额首点头,就算是回应了。然后虎步龙行,朝着释奠孔子的礼坛走去,众官员紧随在他的身后。 此等气势、此等威严,让这些还未取得官身的举子们,眼神中满满是崇拜羡慕神情,许多人不免还生出了“大丈夫当如是也”的感慨。 如若自己能金榜题名,来日封侯拜将定当不输此等场面! 胡濙站上礼坛,转过身来面对赴考举子,面容庄严的开口道:“诸位才俊,今日承蒙圣恩开科取士,本官代由释奠孔子先师。还望诸生行礼庄重,心怀敬畏,不负圣恩!” “是!” 诸位举子听到此话,纷纷行礼称是。 说完这句话后,胡濙朝着身旁的司祭点了点头,意思着释奠典礼可以开始了。 《大明会典》里面有明文记载,臣见君行五拜礼,见亲王、东宫四拜,子于父母亦四拜。 不过在实际操作过程之中,除了祭祀大典或者特别重要的活动,会用上“三跪九拜”这种大礼,其他都是用一跪三拜搞定。 但是释祭孔子,必须得行四拜礼,并且步骤作揖动作在《童子礼》里面都有着详细规定。 所以沈忆宸等赴考举子,也只能跟随着主礼官胡濙,朝着孔子画像行四拜礼。 拜礼结束之后,就是司业上香,乐六奏,文舞六佾。一番操作下来差不多用了半个时辰,直到沈忆宸都感觉自己在寒风中额头微微冒汗了,整个释奠才算是结束。 胡濙此刻再次面对众举子,说出一番勉励言语:“十年寒窗终不负,一生韶华亦可期,诸位都是我大明的佼佼人才,本官期待尔等都能登上皇榜,共饮琼林宴!” “谢过大宗伯!” 虽然明白这是一句客套话,不可能每个人都考中进士,但是这番话在此等场合之下,由礼部尚书说出来,还是让许多士子内心激昂不已。 礼仪完毕,远处传来了一声炮响,顺天贡院的龙门再次缓缓打开。 内帘主考官们首先进入贡院,外帘的监考官们也步入自己的岗位中,担任知贡举官的礼部尚书胡濙,以及礼部左侍郎王英也准备离场。 不过在经过沈忆宸身边的时候,这两人都有意无意的看了他一眼,目光蕴含深意。 胡濙想的是什么,沈忆宸并不清楚,像他这种历经四朝的文官,心机似海这种词都很难称得上是贬义,说是日常形容词都不为过。 想要看穿他的心思,沈忆宸还没这个功力。 但是王英想的什么,沈忆宸就很明白了,他期望自己能高中入朝为官,这样在朝中将增添很大的助力。 不单单是沈忆宸本身的实力,还有站在他背后的成国公,经历过叩阙事件后,很多人都明白这两人是无法切割的。 随着释奠完孔圣,诸位当朝重臣离场,之前一直处于严肃安静氛围中的举子们,在等候入场的这段时间里面,也终于可以放松交际一番了。 沈忆宸毫无疑问,成为了众举子的首要目标,甚至是跨越了南北的地域限制,无论是应天府的还是顺天府的,都有人不断朝着拱手打招呼。 毕竟沈忆宸在应天府夺取了小三元案首头衔,还在冬至诗会上力压群雄。顺天府就更不用说了,解元头衔跟叩阙领袖,成为全场焦点毫不意外。 “沈解元久仰,在下乃国子监学生,恩师能洗刷冤屈,全靠沈解元主持正义!” “久闻大名沈解元,在下乃应天府举子,冬至诗会上一览英姿,恨当时未能与之深交!” “解元郎深明大义,不畏强权署名上疏,在下敬佩不已!” 各方恭维声音不断袭来,沈忆宸也只能面带微笑的拱手行礼,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比较谦虚,不会有得意忘形的印象。 他的这番举动,更是引发了很多不太熟识的举子好感,要知道自古文人相轻。特别有些年少成名的英才,那更是眼高于顶不把旁人放在眼中,如沈忆宸这般谦虚低调的真是少有。 只是这些称赞声音,听到另外一些人的耳中,就堪称无比刺耳了。 贺平彦等人就站在了沈忆宸的身后,那日雪聆阁所发生的事情,几乎如同一根刺般深深扎在了心中。 要知道共兴社在京师年轻士子群体中,有着说一不二的地位,旁人想要加入都不可得。结果给区区婢生子安排一场鸿门宴,不但被打脸拒绝了,甚至动手后都被反杀! 这等奇耻大辱,如何能忘? “不畏强权?哼,沽名钓誉之辈罢了!” 孙绍宗看着沈忆宸受到追捧的场面,心中眼红嫉妒之下,忍不住讽刺了一句。 并且这句话的声调明显过高,还让身旁不少人给听到了。 咋一听到这句话,许多顺天府的举子就感到不服,要知道大司氏事件,顺天府的很多学子可是亲身参与者,乃至叩阙鸣冤跪在雪地的上千人中,这里面也有不少。 沈忆宸当时的行为举止,他们是看在眼中的,谁能有这么大的勇气面对锦衣卫主持大局? 又有谁敢领头叩阙,并且署名上疏得罪王振的? 甚至沈忆宸为了顾全大局,保护众学子,连众人联名上疏都拒绝了,把后果一己之力承担了下来。 此等大仁大义之举,谁敢妄言沈忆宸沽名钓誉? 所以很多士子立马就准备反驳,但是当看到对方是会昌伯之子后,话到嘴边却不敢出言,只能强压下自己的不满。 毕竟这可是皇太后的亲弟弟,实打实的当红外戚,一般人压根得罪不起。 不过人群之中,也有敢于仗义执言者,只见一名身形有些干瘦的举子站了出来,拱手朝孙绍宗说道:“这位兄台此言差矣,在下亲眼所见沈解元为了吾师奔波疾走。上不惧权势,下不畏鹰犬,何来沽名钓誉之说?” 孙绍宗本来就在眼红的气头上,见到居然有人敢跳出来反驳自己,破口大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敢来质疑我?” “在下乃国子监学子周洪谟,深感沈解元之恩!” 有了人带头,并且还是国子监的学生,周围不满的举子们也开始纷纷附和。 “没错,沈解元的作为我是亲眼所见,绝对没有任何虚假!” “大司氏特赦后病到现在都还没有好,如若不是沈解元相救,恐怕……” “在下也是国子监的监生,沈解元之恩铭记在心!” 面对身旁越来越多的人为沈忆宸说话,孙绍宗一张脸铁青无比,他万万没想到对方在京师文人士子心中,已经有了如此的人气跟地位。 同时贺平彦脸色也无比难看,他创建共兴社并且担任社长,就是想要成为京师乃至天下的文人士子领袖,这样对于自己日后仕途执掌权利,有着莫大的好处。 结果现在却发现,沈忆宸隐隐约约有了京师年轻士子领袖的迹象了,这让他如何能忍? “绍宗,把沈忆宸上疏内容说出来,让众人看看他的真面目。” 沈忆宸的上疏内容并未公开,目前只有通政司、文书房官员,以及极少数的朝中大臣知道,其中就包括会昌伯。 理论上这种上疏内容不属于机密文件,没什么好保密的,不过因为事关王振跟国子监祭酒,就算官员看过也不敢随意泄露出来,所以顺天普通文人士子们自然无法得知。 在他们心中,下意识的认为沈忆宸上疏内容,肯定是痛斥王振这种阉贼奸臣,奏请圣上明察帮大司氏洗刷冤屈。 这也就是为什么,沈忆宸如今得到极高评价跟敬重的原因,毕竟他这种奏章递上去堪称自寻死路。 读书人重气节、轻生死的士大夫精神,可谓展现的淋漓尽致。 如果他们得知沈忆宸压根没有批判王振的意思,就不知道物极必反之下,评价会不会走向另外一个极端了。 “这内容能说吗?” 孙绍宗好歹也不傻,明白没流传出来,自然是没人敢说。 别人怕得罪王振,莫非自己就不怕了? “你乃会昌伯之子,当今皇太后亲弟弟,有什么好怕的。” “再说了,你愿意看着沈忆宸这种沽名钓誉之辈,受到万众敬仰?” 贺平彦再加了一把火,此时堪称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如果能撕下沈忆宸伪善的面具,那么他在文人士子心中的风评,必然无法翻身! “好,那我就告知世人,沈忆宸阿谀权势,欺世盗名的真面目!” 下定决心之后,孙绍宗也算是豁出去了,直接把沈忆宸奏章的核心内容都给说了出去。 一时间,全场哗然,那些刚才还帮沈忆宸说话的举子,此时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解元郎,所以你并未痛斥阉贼,帮助圣上以正视听?” “也就说现在陛下依然受到奸臣蒙蔽,沈忆宸也并未得罪王振?” “难怪不让吾等联名,原来真是欺世盗名之辈!” 就连站出来仗义执言的周洪谟,此刻也是满脸不可置信,把目光看向了沈忆宸问道:“解元郎,这是真的吗?” “真的。” 沈忆宸一脸的平静,从他选择单独上疏的那一刻起,就已经预料到会有人拿这个说事。 原因很简单,世人都喜欢追求所谓的圣人光环,容不得一丝的污点。 今日能把你捧的有多高,说不定明日当你落魄了,踩你的也是这群人。 “沈忆宸,如今我撕下了你欺世盗名的面具,看你还有何好说的?” 孙绍宗听着旁人的质疑,心中满满得意,就连得罪王振的风险都被抛之脑后。 他现在就想要看到沈忆宸惊慌失措,被众人给唾骂的可怜样子,这样才能报了那日在雪聆阁的一脚之仇! “我需要说什么吗?” 沈忆宸噗呲笑出了声,自己有何好解释的。说句直白点的心里话,他从始至终就没有想过要当什么“清流”圣人,也没打算去得罪王振与之为敌。 真正的沽名钓誉之辈,是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却丝毫不干实事的文人清流们! “诸位如若谁觉得我上疏写的不对,可以自行上疏一封痛斥奸臣专权乱政,要是更有勇气一点的话,顺带也可以帮助刘翰林沉冤昭雪,如何?” 沈忆宸义正言辞的说出这句话,然后扫视四周,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任何人敢对视他的眼神。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无人敢上疏! 就在此时,“咚”的一道鼓声从贡院传来,宣告着众举子要准备入场。 明朝两京以京师为尊,沈忆宸又是为首的解元,自然当第一个入场接受检查。 “有缺点的战士终是战士,再完美的蝇虫也是蝇虫。” 沈忆宸抛下了一句迅哥儿的明言,就转身头也不回的朝着龙门走去。 无论自己上疏的内容如何,终究是为了救下被踩踏的士子,遭受荷校之刑的大司氏,拿命去赌王振不会打击报复。 最后这一句话抛出来,对于在场士子而言,可谓是震耳欲聋! 当头脑从所谓的“欺骗”中清醒过来,就能想明白沈忆宸依然无愧于大义的名号,依然秉持了尊师重道的文人风骨! “沈解元说的没错,在下自愧不如也!” “鄙人深感惭愧,居然刚才心生质疑。” “所谓的蝇虫,说的就是想以此来打击沈解元声望的人吧?” “果真卑鄙,在下羞与为伍!” 与此同时,众人看向孙绍宗的眼神,也是充满了鄙夷神情。 犹记得当日进入宫中的,就有会昌伯跟孙绍宗两人,当时把大话给拉满了,结果所做之事就是偷看奏章,今日来抨击沈忆宸? 真是卑鄙小人的举动! 面对此等境地,孙绍宗一伙人呆呆站立原地,情绪可谓崩溃。 要知道沈忆宸的上疏内容,可是被孙绍宗给视为杀手锏,准备在关键时刻拿出来要挟的把柄。 如今当着赴考举子的面,把它给公之于众了,结果不但没有打击到沈忆宸,反倒是让自己等人遭受万千鄙夷,还有没有天理了? “此子不除,后患无穷!” 贺平彦望着沈忆宸背影,目露凶光的说了一句,他此刻已经感受到一种深深的威胁,甚至隐隐在内心深处,有着一丝不愿意承认的惧怕感! 另外一边沈忆宸已经走入甬道,准备接受兵役的作弊检查。 其实相比较乡试的严格检查,会试的入场搜查反倒会稍微宽松些,只是例行公事做做样子就好。 毕竟督学搜查官也同为举人,说不定有的被搜查举子还有官位在身,应该要得到充分的尊重,不能过于羞辱了。 另外春闱的京师寒冷,气温可是在零度以下,要是还遇到雨雪天气,脱光衣服折腾一番下来,身体不好的恐怕还没进考场就挂了。 只是当沈忆宸走到督学官面前的时候,对方却开口说道:“把考篮物品都拿出来摆放在桌面上,并且脱光身上衣物提在手上接受检查。” “什么?” 沈忆宸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还得按照乡试标准来检查? 正文 136 政治正确(二合一) “督学大人,此时天寒地冻,必须要脱光衣物提于手上吗?” 沈忆宸再次询问了一遍,他虽然是第一次参加会试,但在赴考前已经做好了充足的了解跟准备。 会试是有搜身检查的环节,却从未听说过需要全部脱光提于手上的说法,除非是查出了什么异常,或者舞弊重点嫌疑对象。 自己身为顺天府乡试解元,理论上是要给点面子优待的,督学官的要求实在有些不合常理。 “沈解元,上头有令重点排查,别让本官为难。” 督学官不苟言笑的回了一句,也算是把背后的原因告诉了沈忆宸,这并不是他想要刁难沈忆宸这个解元,而是上面有人下令不得不如此。 听到这句话,沈忆宸心如明镜,会试有权势这样做的,无非就是知贡举官、内帘主考官、外帘监考官三方。 会试外帘监考官由十三道监察御史担任,科道言官在明朝就如同平头哥一般,不服就干逮谁都敢咬。但只要没有惹到他们,基本上是相安无事,高层权贵想要操控也困难。 内帘主考官可能性也不大,马愉本身内阁大臣,自己跟他无冤无仇,没必要针对。钱习礼就更不会了,毕竟成国公朱勇都亲自上门拜访过,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 一圈排除法下来,能下达这种命令的,就只剩下知贡举官。 所谓知贡举官,通俗点可以理解为会试名义上的组织者跟老大,一般由礼部大宗伯跟少宗伯担任。 这就是为什么,会试被称之为“礼闱”,并且今日胡濙跟王英二人到场主持。 王英不必多说,他巴不得沈忆宸被优待取中,这样以后致仕了,朝中也有人说得上话,不至于人走茶凉。 那么答案就很明显,督学官的刁难,来自于胡濙的授意。 既然大宗伯亲自下令,脱衣检查虽然不合常理,但合乎规则,沈忆宸也无话可说。 老老实实把身上衣物去除,鞋袜提于手上,然后再把考篮中的物品都倾倒在桌上,以供兵役们仔细检查。 会试需考三场九天,再加上今日提前入场的这一天,实际上得在贡院里面呆上十天,所带物品自然就不可能少到哪里去。 笔墨纸砚等等常规考试用品,还有吃食、御寒衣服、被褥、防水的油布,甚至还有做饭取暖的煤炭、火盆等等物件,比乡试起码要多出了几倍。 东西一多,检查的时间自然就长,短短十几分钟后,沈忆宸就已经冻的浑身打哆嗦,面色也变得铁青起来。 看见沈忆宸这副模样,督学官也不敢再继续折腾下去,毕竟他收到的授意是刁难一番,影响沈忆宸的科举心态,而不是来要命的! 万一沈忆宸真被冻出什么意外,引发了国公之怒,礼部尚书也保不住自己。随即他下令让沈忆宸把衣物什么的都给穿上,并且示意检查的兵役加快速度。 只是这番举动,看在等候搜查的文人士子眼中,就显得很是不寻常。 “会试得顾及举子颜面,搜查不过走个过场,为何沈解元得脱光衣物?” “解元郎是得罪督学官了吗,在下参加过三届会试,从未见过这般严查方式。” “说不定有舞弊嫌疑呢,鄙人可是听闻过成国公府的舞弊事件。” “放屁,沈解元才华横溢,乡试文章在下品读过无数遍,怎会舞弊?” 伴随着等候举子们的议论纷纷,沈忆宸终于搜查完毕,由一名军丁领入考场。 入场过程沈忆宸经历过一遍,也称得上是驾轻就熟了,只不过这次的路线与乡试不同,并未带入新建的砖瓦结构号舍片区,而是带到了一座老旧破败的号舍前。 更离谱的是,沈忆宸号舍旁边就是为举子热饭菜的灶台,意味着他选中了传说中的火号! 灶台搭配这破败的号舍简直堪称一绝,下雨吧怕漏水,不下雨吧怕着火。唯一可以让沈忆宸感到庆幸的,那就是没有安排在厕所旁的“臭号”,否则还要遭受到“毒气”攻击。 不过话说回来,灶台在号舍首端靠近过道,能放置水缸随时灭火。而厕所却在一排号舍的尾端,想要做到“两全其美”都不可能。 温度低厕所味道要淡许多,再加上意志力比较坚定的话,受到的影响可能不是很大。 灶台就不同了,不会依照考生的意志而改变,运气不好该着火你求神拜佛都没用,这样安排属实更为“合理”。 “嘿,还真会搞心态……” 沈忆宸自嘲的笑了一声,然后无比坦然的走进了这间号舍,让领路的军丁看到都不由感到佩服。 要知道许多士子分配到比较差的号舍后,一般都是各种颓丧抱怨,甚至还有傻乎乎吵闹要求换号舍的。 沈忆宸分配到的这间,已经堪称顺天贡院最烂的号舍之一了,他却还能笑得出来,真不愧是解元郎,这份境界果然与众不同。 贡院明远楼上,两位主考官正在远眺首先入场的考生,他们心中清楚不出意外的话,第一个走入贡院的将是顺天解元沈忆宸。 考前分配号舍位置的时候,钱习礼特地与外帘的提调官打过招呼,让他照顾一下沈忆宸,分配居中最好的砖瓦新建号舍。 这里面除了卖成国公一个面子外,更多还是钱习礼对于沈忆宸本人的欣赏。 那日与朱勇上门拜访,临走之时沈忆宸的谦虚恭敬做派,让钱习礼感到很受用,说出了可以随时来府上一聚的亲热话语。 后续沈忆宸也是打蛇顺棍上,真抽出时间上门拜访了几次,特别是在正月十五的上元节,还花费心思寻来了钱习礼老家的一些特产,满足了他每逢佳节倍思亲的念想。 再加上最近的国子监祭酒事件,沈忆宸挺身而出率领众士子叩阙鸣冤,不畏王振权势终还以大司氏清白。 种种因素叠加起来,可以说沈忆宸无论是在人际交往,还是在品性上,都极其对钱习礼的胃口,想要不赢得好感都难。 只是看着看着,钱习礼就发现不对劲了。沈忆宸并未前往新建的砖瓦号舍片区,反而去了老旧的号舍,并且还安排在了首端灶台旁边“火号”。 不应该啊,就算自己没有特意嘱咐,按照沈忆宸顺天乡试解元的功名,也会得到优待的,至少也得安排个居中的号舍。 “咦,沈忆宸的号舍为何会在这种位置,是提调官弄错了吗?” 还没等钱习礼发声,身旁的内阁大臣马愉就首先质疑了。 解元身为第一名入场者,受到众人瞩目,不可能安置在这种号舍的。出现这种情况,要么就是提调官弄错,要么就是被人打过招呼。 理论上以沈忆宸现在的名气,加上成国公府的背景,应该没人会特意整他吧? “可能弄错了吧。” 钱习礼想了想,应该弄错的可能性为大,毕竟自己是主考官打过招呼的,还有几个能越权过来? “那就不知沈忆宸在这种环境之下,是否还能稳住心态保证文章发挥了。” 明朝文官都是一路考过来的,自然明白差等号舍意味着什么,科举重压之下,对于考生的心理素质是个很大的考验。 “应该无妨,此子少年老成,沉着冷静,有成大事之才。” “看来习礼兄很了解沈忆宸。” 马愉淡淡试探了一句,这届会试他的儿子马徵也参加了,沈忆宸可是劲敌之一。 明朝在正统年间之前,并没有明确下令主考官亲族回避政策,遇到自己的子侄、学生门人,完全靠自觉遵守考官道德,不可徇私舞弊。 到了嘉靖年间,一名叫做吴情的官员担任主考官,暗箱操作之下大肆取中自己亲族、同乡,这才把事情给闹大了。从此下令明确规定,乡试主考官不得是本地官员,不得有自己直系亲属参考。 但是放在会试里面,这条规定就基本上没有得到过很好的执行,遇上了自己亲族门人赴考,该怎样还是怎样。 哪怕皇权处于巅峰的清朝,也出现过许多案例,比如著名电视剧《宰相刘罗锅》的主角刘墉,他考会试的主考官就是自己亲爹刘统勋。 “如今此子已经名震京师,怎会不了解?” 钱习礼并没有明说他与沈忆宸的联系,毕竟能在京师官场混,说话办事都得保留几分。 “确实,此子如今风头正盛。” 马愉笑了笑,顺着钱习礼的话说了下去,两人心照不宣。 …… 另外一边沈忆宸进入号舍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用油布把顶棚给搭好,另外做好挡风挡雨的门帘。此时已经进入到早春,正好处于春雨绵绵的时节,考试的九天时间里面,下雨下雪的可能性很大。 要知道会试有着非常严格的规定,试卷绝对不能让雨水给打湿或者损坏,否则会被当做违规试卷,由收掌试卷官给挑选出来。 这类试卷将在考试结束后,用蓝笔写一份名单公布出来,意味着落榜,也被称之为“登蓝榜”。 做好防雨准备工作后,沈忆宸就开始铺垫被褥。每间号舍宽三尺,长四尺,明清每尺大概是31厘米,换算下来号舍的室内面积仅有一平方米多点,简直逼仄无比。 号舍里面所谓的床,其实就是考生所坐的板凳,晚上想要睡觉的时候觉得不够宽,那么就把书写的“桌子”也给拆下来。这样两块木板合二为一,就搭建成了一张简陋床铺,能蜷缩着凑合一晚。 防雨跟晚上睡觉的大事搞定,沈忆宸接下来就是把火盆里面的炭火点燃取暖,刚才入场检查可是把他给冻的不轻,目前急需喝上一杯热茶暖暖身子。 一番操作下来,在其他考生还在陆续进入考场的时候,沈忆宸就已经蜷缩在被窝之中,旁边还摆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春茶,美滋滋的一口一口抿着。 唯一要稍显注意的,就是火盆的火势,油布本质上就是浸泡了熟桐油的棉布,极易被火星给点燃。这要是得意忘形把号舍给烧了,那沈忆宸此刻的美滋滋,恐怕就要变成乐极生悲了…… 守在号舍外的领路军丁,望着沈忆宸这般不紧不慢、苦中作乐的做派,心中更是敬佩不已,恐怕自己得见证一位文曲星的诞生了。 下午时分,随着数千名赴考举子进入到贡院,响起了一道鼓声,告示着龙门即将要上锁。 上锁之后,贡院内就相当于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小空间,不再允许任何的进出往来。 进来的这些举子们,有些人在重复着沈忆宸的步骤,有些人分配到差到号房骂骂咧咧的,还有些人平常被下人给伺候惯了,压根就没有自己动手的意思。 一直拖到了夜幕降临,伴随着兵丁的警告声,贡院内才终于安静了下来。 一夜无话,第二天清晨沈忆宸从睡梦中醒来,揉了揉睡眼蓬松的眼睛,就把自己睡觉的“床板”给拆了一块下来,放回号舍的卡槽内,转换成为了一块桌板。 紧接着拿出柳条跟青盐,刷了下牙清除口腔异味,至于洗脸这部分就省略了,号舍用水可不容易。 做完这些之后,就是往昨夜还未熄灭的火盆里面,再添了一些炭火煮上一壶茶水。又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果脯、肉干、烙饼等等干粮,凑合的对付了两口,还不敢吃多了。 因为科举为了防止考生舞弊,除非实在没有办法,不然考官是不允许考生在考试时候随意走动的。 考生如果需要小便,每个号舍里面都有个马桶,能在里面自行解决。并且使用后咬盖严实,以免气味发散出去,影响到其他人。 至于大便,就得去号舍末尾的茅房了,不过步骤异常繁琐。先得报告监考官,然后再由专人看管试卷,另外还得再叫一人陪同考生去上厕所。 你以为这样就完事了?事情没有这么简单,监考官还会在考生试卷上盖上一个黑印,古代把它称之为“屎戳子”。 如果这份盖了黑印的试卷到了审阅同考官手中,默认当做下等试卷处理,基本上是不会多看的,他们觉得晦气。除非你这份试卷破题第一句写的惊为天人,否则等同于落榜。 所以想要上茅房,只有在两场考试交卷后的间隔时间去,意味着得忍三天两夜。 沈忆宸自然也不想因为拉屎问题而落榜,能少吃就尽量少吃,能忍就尽量忍住! 就在沈忆宸还没把一杯茶水给喝完,就听到了顺天贡院响起了敲锣声音,意味着正统十年的会试正式开考。 书吏把封装好的试卷发放到考生的手中,就如同乡试那样,会试第一场考试也有七道题,分别为四书题三道,五经题四道。 对于何时写完并未有明确规定,只需要在二月十二号,第二场考试之前上交试卷就行。 老规矩明清科举考试重首场、重首题,所以沈忆宸打开试卷之后,立马把注意力放在了首道四书题上面。 会试出题除了避讳、不能够讥讽时政这两点常规要求外,还有一点就是不能擅自割裂经典。这也就意味着,童子试那种阴间截搭题,是不会出现在会试里面的,对于考生是大利。 第一道四书义:至诚立天下之大本。 这句话取自于《中庸·第三十二章》,虽然没有割裂经典,但也是把一句完整的话给综合了。 原文为:唯天下至诚,方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 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惟有天下最真诚的人,才能掌握治理天下的大纲,树立天下的道德根本,知晓天地化育万物的道理。 这道考题选取的非常义正言辞,大气端庄,没有丝毫歧义混淆的可能性,把儒家治国的道德仁义理念给展现的淋漓尽致。 但是沈忆宸看到这种题目,就感到有些为难了。因为越是“伟光正”的考题,就意味着能选择的破题思路方向不多,所有考生都写得大差不差,想要依靠后世的思维方式出奇制胜很难。 并且从考题所表达的意思也能领悟到,出这道题的同考官大概率是个老学究类型的官员,你剑走偏锋反倒会弄巧成拙。 值得一提的是,明朝会试为了防止考题在主考官这里被泄露出去,考题是由主考官加上十八位同考官一起出题的,然后再随机挑选出七道成为正式考题。 所以考生不单单无法从主考官这里得到泄题,甚至连揣摩考官的文风喜好都不可能,只有凭借真本事答题。 思索良久之后,沈忆宸终于落笔了,既然无法靠出奇制胜,那么就来比拼一下谁的学识基础更扎实了。自己这两年日夜不辍的苦读,也不是混日子过来的! 按照题目翻译的意思,就能得出主考官想要表达的意愿,那就是谁是天下至诚之人,可以树立道德标准? 再扩展联想一下,谁这么大的脸敢承认自己是天下至诚之人,可以树立道德标准? 答案不就呼之欲出了,当然是圣人啊! 独尊儒术的治国方针之下,你写谁是道德楷模都能挑出刺来,唯独写圣人孔子,谁也不敢说什么,这就是绝对的政治正确! 没想到现代需要遵循各种政治正确,放在古代也依然如此,所以会试这道首题,就是比拼谁更正确了…… 正文 137 考场“放毒”(二合一) “惟圣人极至诚之德,故有以统天下之理。” 沈忆宸在草纸上面写下了破题两句,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只有圣人拥有最真诚的品德,所以才能够统一天下的大道! 破题直接点明中心思想,没有丝毫的弯弯绕绕,把八股文的政治正确给拉满了。 承题:盖至诚者,大本之所由立也。圣人之德既极其诚,则所性至全体,岂不能以统天下之理哉? 沈忆宸的破题属于标准答案,其他考生也会想尽办法往孔圣人身上去靠。所以想要比拼出文章的优劣,就不能只靠破题两句决定了,必须把承题以及后面代圣人立言给写好。 于是沈忆宸的承题,解释了为何孔圣人的道德标准,能统一天下的大道。至于更后面的代圣人立言,就是把儒家的一些经典道德言论给叙述一遍。 可别小看叙述儒家言论,这对于考生的基本功要求极高。因为不但要对应的上题目,还得讲究一个起承转合,对仗工整。 越是化繁为简的考题,就越讲究在细节处胜出,所以这道首题沈忆宸写的极为认真,用时也远超了以往的科举考试。 守门的军丁带着一种好奇心理,不时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沈忆宸做题,发现这名顺天解元答题速度好像并不快,甚至能用慢来形容。 有如此强悍的心理素质,貌似学识上面并没有想象中好,真是可惜了…… 写完首题,时间已经临近中午了,这可能是沈忆宸来到大明朝后,用时最长的一篇八股文章。 想着还有两天多的时间才能考完,又不能提前交卷离场,所以沈忆宸也没有着急写下一道题,反倒继续喝起了他的茶水。 其实摸着良心说,并不是沈忆宸有什么品茶的爱好,纯粹是他娘的不敢多吃东西怕上茅房,肚子饿了就只好靠喝水填饱了…… 沈忆宸不敢吃,其他考生大多同理,于是首场考试的第一日中午无比平静。 下午时分,沈忆宸开始提速了,把其他两道四书题给一鼓作气的写完。 相比较首题,这两道沈忆宸选择了剑走偏锋的路子。毕竟古代能走到会试这一步的,死记硬背能力都差不到哪里去,他没有绝对的信心首题能做到力压群雄。 当大家都处于半斤八两的状态下,那么其他四书五经题的价值将凸显出来,不容丝毫的轻视。 入夜之后,贡院开始刮起了呼啸的北风,气温相对于白天陡然骤降。冷一些沈忆宸倒还能接受,他就怕哪位“人才”会被吹翻烛台,或者往火盆里面死命加碳取暖。 要知道仅在明英宗当皇帝期间,顺天贡院就发生了两场火灾,分别是正统三年的秋闱,以及天顺七年的春闱。 其中天顺七年堪称科举历史上最惨痛的一场火灾,足足烧死了九十多名举子。也就是在这之后,贡院老旧的木板房,开始大幅度改建为砖瓦结构。 现在这场火灾可还没有发生,目前顺天贡院绝大多数号舍,依然以木制结构为主。一旦发生火灾,在这呼啸的北风扩散之下,靠过道这几个水缸救火,只能说是杯水车薪。 烧试卷大不了三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要是把小命给交待在这里,那可真就是血亏了…… 这一夜沈忆宸睡的极不踏实,可谓随时做好了起火就跑路的准备。 第二天一早,沈忆宸顶着两个熊猫眼,把床板子拆下来继续当桌板使用。 说实话,第一次见到号舍这种“床桌两用”的设计,沈忆宸还感叹过古人的智慧。但是真轮到自己天天使用了,沈忆宸心中简直跟日了狗似的,你把号舍建大一点,多放置一块木板,莫非还能让大明王朝破产不成? 偏偏得这么扣扣搜搜的,整出个一板两用的方法,每天光是收拾铺垫被褥,都得忙上一圈。 更要命的是蜷缩睡一晚上勉强还行,睡上第二晚简直腰酸背痛,想要转个身吧,还差点没从床板上摔下来。 会试这几天考试,真是把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这段儒家经典给学以致用了。 又灌上一壶茶水,吃了几块果脯肉干,沈忆宸打起精神把注意力放在了五经首题上。 他心中隐隐有种预感,正统十年乙丑科的四书首题如此“中庸”,那么赴考举子的最终决战考题,可能会放在五经首题上面,不能如同乡试那般凑合着写了。 拆开试卷,映入眼帘的是第一道五经义: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 沈忆宸在五经里面选择治《尚书》为本经,那么考题自然也是如此。 这道题就取自于《尚书·无逸》篇,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君子居其位,切不可贪图安逸。如果事先知道了耕种的艰辛,再去享受安逸的生活,那么就会明白小民的疾苦。 用现代最简单粗暴的方式理解,核心内容就是四个字“感同身受”。 后世几乎人人都学过一句诗词,特别是在吃饭时候会着重强调,那就是“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这道五经题也表达出来类似的意思,不过立意要更为高深一些,意境更多在于强调君子不可贪图享乐,要体恤百姓的疾苦,而不是铺张浪费上面。 另外这道五经题还有一个很大的陷阱,那就是它虽然表达出来感同身受的蕴意,但你在答题的时候,却不能往上面写。 原因很简单,君子是什么? 君子在先周时期,指地位崇高之人,后来才延展出品格高尚的意思。 所以君子代表着统治阶层,代表着士大夫群体,什么民重君轻的口号喊喊就得了,莫非你还真想让统治阶层跟泥腿子一起去耕种,体验生活一番? 于是破题重点并不在于百姓疾苦上面,而是君子本身。只要你君子的品德高尚做好事情了,那么百姓自然就过的好,相反统治阶层拉垮,百姓再怎么吃苦耐劳也会被剥削的赤贫无比。 虽然这般露骨言语不太好听,但是话燥理不燥。特别是放在封建时代,统治者的水平直接决定了百姓的生死存亡。 想明白了破题思路,沈忆宸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淡淡笑容。只有这般难度,才能符合会试这种层级的考试,果然自己预感的没错,今年会试的对决关键点,就在五经义上面! 有了破题方向,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挥毫泼墨了,沈忆宸在草纸上写下了八股首句。 “君当勤以自处,而无时之或违。要必勤以居逸,而知民之所恃。” 这句话翻译过来的大概意思,就是君子应当要用勤奋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不能无休止的贪图安逸享乐,这样才能成为百姓的依靠。 按照这个思路,后续文字也就水到渠成了,短短片刻沈忆宸就已经把五经首题给写完,用时比昨日的四书义不知快多说。 只是看完自己所写的文章,沈忆宸之前那种猜中考官出题想法的喜悦感荡然无存。本应该是体恤百姓疾苦的题目,写出来却变成了要求君子言行,主角都变了。 不知道这般变化,是不是该称之为时代的悲哀? 有了首题打底,后面五经题沈忆宸的写作速度再次提升,毕竟五经的重要性本就不如四书,刨除首题的比重后,那含金量就更是差了不知多少。 与此同时,阴暗的天空中飘落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滴,很快雨势不断增大,开始肆意倾泻下来。 不过沈忆宸进入号舍之后,把防雨准备给做到了十足,此刻滴雨不沾身。丝毫不在意外界气候的变化,笔走龙蛇全身心的投入到写作中去了。 守在沈忆宸门口的这名军丁,看着他这般波澜不惊的模样,心中的想法再次改变。 真不愧是解元郎,其他士子都赶忙收笔害怕试卷被打湿,唯独沈忆宸淡然无比,不受丝毫影响。 这份沉稳、淡定,就算再加上历届考生,都没几个能比得上。 沈忆宸是没受到下雨影响,不过却听到了考棚中传来了一声惨叫:“试卷晕墨了,天亡吾矣!” 毫无疑问,能喊出这般哀嚎的,肯定是哪个倒霉蛋的试卷被雨水给淋湿了。 不过事情还不止于此,又有一声咆哮响起:“巡视官,在下要求换一间号舍,棚顶快要塌了!” 还没有等巡察兵役反应过来,紧接着相邻号舍的举子捂着头哭喊道:“叫你娘啊,吾都已经收卷了,结果被汝等吓的直身撞到屋顶,现在也漏雨了!” 本来安静无比的考场,此时伴随着几名考生的呼喊,瞬间秩序大乱起来。 “肃静,肃静!违者将按舞弊处理,逐出考场带枷示众!” 巡绰监门官此刻也急匆匆的赶了过来,制止考场内考生们的喧闹。并且带头呼喊的几名举子,被看守兵丁们从号舍内拉了出来,不问缘由直接赶出了考场。 沈忆宸本来都快要落笔了,听到这几声咆哮简直哭笑不得,特别是最后那个,称之为老倒霉蛋都不为过。 要知道号舍很是低矮,哪怕个子不高,想要在里面站直身子都不容易。 用句侮辱点的话来形容,这TMD简直跟狗窝没什么区别,甚至还不如后世的一些豪华狗窝,好歹还不漏雨。 就好比沈忆宸,他在号舍里面就始终弓着腰,除了害怕磕到脑袋之外,就是担心自己能把这豆腐渣棚顶给撞出个洞。 到时候光靠着油布防水,恐怕是不够的。 并且贡院官员也不会惯着考生,安排哪间号舍就得在哪间号舍考完,就算是天塌了你也不能离开界限,否则就算是舞弊。 除非是到了清末科举松弛阶段,能容许考生凭本事抢号舍,现在大明中期你想都别想。 随着几名吵闹的举子被“请出”贡院,考场氛围再次安静了下来,沈忆宸抓紧时间也把最后几笔给写完。 望着七份草纸上的文字,密密麻麻呈现在自己眼前,沈忆宸如释重负的长叹一口气。会试最重要的答题环节终于搞定,接下来就只剩下誊抄到试卷这一步了。 但是就在此刻,沈忆宸嗅到了从旁边灶台传来的饭菜香味,瞬间就坐不住了。 要知道大多数考生参加会试所携带的食物,都是以干粮熟食为主。这玩意吃上一顿两顿没问题,吃上个一天两天,在这天寒地冻的环境之下,就显得有些乏味了。 想要解决这个问题,一是靠着考生自己的火盆,能简单的加热一下食品。二是可以委托看守兵役,用贡院的灶台去加热或者加工半成品饭菜,口感跟口味将会更好。 沈忆宸从二月初八凌晨赶考贡院开始,到今日二月初十的中午,已经两天多没正式吃上一段“饱饭”了。 考试这玩意虽然不是什么体力劳动,但是头脑疯狂运转带来的消耗并不低,他早就已经饿的咕咕叫。 没有外界的诱惑干扰还好,如今饭菜香味就在旁边,让沈忆宸还如何抵挡? 靠!真是万万没想到,考会试最大的需求,就是吃上一顿好的…… 不单单是沈忆宸如此,就连相邻这一排号舍的举子们,很多人此刻都忍不住开始吞咽起了口水。 同时心中不断暗骂是哪个狗日的“放毒”,你自己偷偷摸摸吃也就算了,偏偏还得用灶台加热,这下大家都闻到了,还怎么专心考试? 抵挡不住诱惑,沈忆宸也豁出去了,懒得再考虑什么誊抄、上厕所的事情。 往火盆里面加了两块木炭,让火势烧的更旺,再用烧水泡茶的小壶煮软一下挂面。最后把考篮压箱底的小锅给拿了出来,放了一小块猪油,打上一个鸡蛋跟撕碎的肉干,再把挂面捞出来放在里面做成炒面。 本来沈忆宸就只打算做点简单的汤面填饱肚子算了,既然有哪位大兄弟用灶台在自己身边“放毒”,那干脆就以毒攻毒好了,油脂爆炒的香味可远超蒸煮,就不信你小子闻不到! 用灶台的那位举子是否能闻到不得而知,反正沈忆宸的左邻右舍都在心里面骂娘了。这简直就是个栽种啊,还有在号舍里面做炒菜的,真是闻所未闻! 甚至就连巡绰官员跟监试官,都被这股炒面的香味给吸引而来。 因为沈忆宸所在的号舍,是处于灶台旁边的“火号”,这些官员压根就想不到里面的考生,会是顺天乡试的解元郎。还以为是哪位不学无术的学子,在自觉科举无望的情况下,开始摆烂吃吃喝喝了。 “这名考生属实有些逾矩,此等气味之下,别的学子还如何考试?“ “气味都算了,火盆这样使用,就不怕引发走水吗?” “只要此考生有任何违规之举,吾定当把他驱逐考场。” 几名监考官心生不满,但是会试规则里面,也没有哪一条规定了考生不允许在号舍里面炒面吃。 法无禁止既可为,沈忆宸当初在成国公外院家塾的时候,就经常与李达那小子来一波极限一换一,现在“放毒”不过是重温旧习罢了。 吃饱喝足之后,因为昨夜没睡好的缘故,困意瞬间就上来了。反正考题都已经写完,现在沈忆宸也逐渐放飞自我,既然困了那自然得睡觉啊。 干脆就把桌板给拆了下来当床板,然后把被褥什么的铺垫好,就当晚上提前到来入睡了。明天还有一天的考期,完成誊抄那是绰绰有余。 于是乎巡察的监考官们,就看到了这么一副景象,这位刚刚在号舍里面“炒菜”的举子,在其他考子还在奋笔疾书的时刻,连桌板都拆了早早躺下,甚至隐约还能听到呼噜声。 见过会试心灰意冷颓废的,还真没有见过如此摆烂的考生,如若自己不是外帘监考官,而是内帘主考官的话,定当要让他落榜! 会试第三日,经历过昨天的吃饱跟睡好后,沈忆宸精神状态异常好,完全看不出来有考了三天的疲惫感。 桌板安好之后,他立马就开始誊抄起试卷,这种活算是沈忆宸吃饭的老本行了,压根就不可能出错。短短半个时辰,七篇文章就用馆阁体,如同印刷一般的写在了正式考卷上。 时间一过中午,就意味着到了能交卷的时刻,沈忆宸把试卷整齐摆放在一起,然后朝着守门军丁喊道:“军爷,交卷。” “小的立马通知受卷官,解元郎稍后。” 这名军丁可是知道沈忆宸第一个入场的解元身份,所以态度表现的非常恭敬。 很快受卷官就走了过来收卷,只不过脸色表情并不好看,仿佛沈忆宸欠了他百八十万似的。 要知道受卷官同样是外帘监考官中的一员,沈忆宸那番在号舍里面炒菜并且呼呼大睡的举动,已经被几名外帘监考官给传开了。都认为这间号舍里面都考生,是个不学无术的庸才,自然没什么好脸色看。 收过来试卷,受卷官按照流程,与旁边弥封官确认卷首位置的考生姓名、贯籍等等个人信息。 当他看到试卷上面名字的时候,瞬间就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 “你是顺天解元沈忆宸?” “正是不才。” 再次得到本人确认,这名受卷官脸上的表情异常精彩,他真的万万想不到,号舍里面整活摆烂的考生,会是顺天解元沈忆宸。 难道有才,就能这般为所欲为吗? 正文 138 会试结束(二合一) 沈忆宸是不知道受卷官此刻脑海中的想法,如果知道的话,估计会说出后世的那句名言。 “抱歉,有才是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当然,这只是一点小插曲罢了,受卷官碍于考场规则,也不可能跟沈忆宸有过多的交流,简单确定了一下身份之后,就拿走了他的试卷。 会试三场九天的考试过程中,除非是京师要被乱军攻陷了,否则上锁的龙门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开启的。 所以哪怕交卷,沈忆宸也不能离开,甚至不能大声喧哗走动,依然得老老实实呆在号舍里面。 毕竟还有其他考生没有写完交卷,他们的最后期限,理论上能拖延到明天早上第二场考试开考。 于是沈忆宸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军丁陪同下上一趟茅房,不用担心试卷会被盖上个黑印。 正统十年二月十二号,乙丑科会试第二场考试如期而至,这场考的是“论”“诏诰表”“判语”。 “论”就是议论文,从四书五经里面出题,但不再要求用八股文回答,自由发挥即可。 “诏诰表”是三种公文格式的合称,可以简单理解为当官后如何书写公文,模仿上位者的言行跟文笔。 “判语”这个词最简单明了,就是你对下级呈上来的文件,进行评判后所下达的批语,主要考察士子对于《大明律》的熟悉程度。 就如同乡试一样,会试里面第二场考试的重视程度也不高,依然更为看重首场四书五经八股文。不过考虑到中了进士,几乎百分百会分配为官,怎么也不能写的一窍不通吧? 所以只要这几道题能写的文意通顺,没有犯忌的地方,就可以顺利通过。 二月十五号是会试的最后一场考试,考的是“策问”。每道题都是以提问的方式来开头,然后给考生一段材料,阅读后回答问题或者写出自己的理解。 这道题理论上是三场考试里面最简单的,仅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真正具有决定性意义的策问考试,得等到殿试时候,面对皇帝的亲自出题。 说起这第三场考试,就不得不提一嘴弘治十二年的“鬻题”案,也就是著名的唐伯虎舞弊案。 当时那道刁难孤僻的考题,就是出在这场无关紧要的考试上面,唐伯虎跟徐经答的太过完美,被人最终查出了考题泄露。 可能这就是命吧,哪怕唐伯虎那时候瞎写一通,说不定都能被取中为进士。偏偏策论写的太过于完美,反倒是被牵连进入到了舞弊案中。 时也,运也。 “策问”试卷下发没多久,沈忆宸就已经答写完毕,然后陷入了长久的无聊中。 不单单是沈忆宸,其他考生也大多如此。 因为后世所批评的“应试教育”,放在大明压根都不算是个事。几乎每一名文人士子,毕生追求的学问都是为了科举考试八股文,策问是什么吊东西。 所以这种无关紧要的考题,就没几个愿意认真写的。互相比烂的情况下,好歹沈忆宸有过申论基础,也没事会看看《大明律》,他的策问绝对是在及格线标准以上的。 为了打发时间,沈忆宸只能在吃食上面整活了。会试进入到末期,带来的果脯、肉干等等干粮,基本上都有一些异味了。 主要原因还是在于有火盆的存在,号舍温度相对较高,再加上春季连绵阴雨潮湿无比,更是助长了吃食的变质。 但是也没办法,东西就只有这些,你不吃就得饿着。所以想要把这些轻微变质的吃下肚,只能用其他方式给压制异味,否则真是难以下咽。 沈忆宸想到的办法,就是“芭比Q(烧烤)”! 用竹签把肉干给穿上,然后抹上所剩不多的油脂,放在火盆上面慢慢炙烤。随着温度逐渐升高,油脂开始“噼里啪啦”的作响,一股浓郁的肉香就扑鼻而来。 这还不是最关键点,沈忆宸还早早的准备了椒盐跟香料,往上面洒了一把,在炭火的加持下,整片号舍都弥漫着一股子食物香气,完全压制住了异味。 要知道会试进行到如此阶段,所有考生都处于一种饥肠辘辘的状态下,咋一闻到这种诱人香气,心中便开始骂娘了。 “他娘的,谁又在做吃食诱惑老子,还有没有公德心了?” “考完吾定当向学政官举报,此等举动完全影响到了科举的公平性!” “肯定又是‘火号’那个混蛋,之前在号舍里面炒菜也是他做的!” 各种小声的骂骂咧咧,在考场各处不断响起,对于这点沈忆宸眼不见心不烦,依然美滋滋的在烤肉。 甚至烤肉的香味,还吸引了正在考场巡视的主考官钱习礼跟马愉二人,当他们发现是沈忆宸的考棚后,脸上的表情有些精彩。 “钱大人,沈忆宸如此不拘一格吗,会试的科考重地还有心情摆弄厨艺?” 相比较钱习礼,这还是马愉第一次近距离的看到沈忆宸。他真的没有想到堂堂顺天解元,京师青年学子领袖,会是这般做派,完全颠覆了固有印象。 钱习礼也是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沈忆宸来到自己府上拜访的几次,都做到了有礼有节,颇具翩翩君子风度。 要知道古人讲究一个君子远庖厨,如今沈忆宸这般形象反差也太大了点…… “马大人,要不我们过去观瞻一番,看看沈忆宸策问写的如何?” 钱习礼发出了邀请,他此刻心中颇具好奇。沈忆宸既然如此放飞自我,那必然对于文章有着十足把握,既然都已经巡视到这间号舍,不如提前看看水平到底如何。 “就依钱大人所言。” 马愉爽快答应下来,他心中也无比好奇沈忆宸有何水准。毕竟乙丑科会试的魁首之争,可谓十分的激烈,不单单朝中大臣想要扶植自己的亲属门生上位。 就连马愉自己,都打算让自己儿子高中一甲。 因为马愉这两年时常感到手麻脚麻,古代虽然医学不发达,但是对于病理原因总能累积一些经验,这就是中风的前兆。 突然中风这种疾病,放在现代都是高危病种,古代那更是非死即残。所以他必须得抓紧时间,在自己担任主考官的乙丑科乡试,让儿子马徵入仕,否则再等三年不知能否来得及。 两人就这般走到了号舍面前,此时沈忆宸正蹲在角落里面,美滋滋的用火盆烤着肉干,压根就没有察觉两位主考官巡视过来了。 策问的试卷就摆放在桌上,马愉仅仅扫视一眼,脸上就流露出震惊的神情。 看文先看字,就沈忆宸试卷上这手堪称“鬼斧神工”一般的馆阁体,他为官数十年也就见过寥寥几人有这水准,并且还都名扬天下了。 这一幕让马愉不由想起京师关于沈忆宸的流言,那就是称他的字有沈学士之神韵,怀素之筋骨,目前看来所言非虚! 钱习礼眼角余光看到了马愉脸上那震惊神情,不由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当朝大学士也没见过世面啊,有必要这么惊讶吗? 只是钱习礼却忘记了,当初沈忆宸在他府上书写的时候,流露出来的惊讶神情,比现在都马愉更甚! 不过字写的好,不代表文章就一定好,马愉从桌板上面把沈忆宸的试卷给拿了起来,仔细的品读这一篇“策问”。 说实话这篇策问带来的冲击感,就远远不如沈忆宸那一手堪称冠绝年轻士子的字了。不能说写的差,只能用“中庸”二字形容,标准的及格线上文章。 但是话说回来,几乎会试所有的考生“策问”,基本上都是随意写写。哪怕身为主考官的自己,在阅卷的时候也不会认真看策问的试卷,沈忆宸已经很不错了。 “不知此子的八股文章如何,倒是勾起了老夫的好奇心。” 说罢,马愉就把试卷给放回桌上。 沈忆宸本来正在专心致志的烤肉,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人说话的声音,可是把他给吓了一跳。 要知道会试要求绝对安静的,谁要敢喧哗将被直接逐出考场,就如同第一场考试那几个倒霉蛋一样。所以沈忆宸赶紧回过头来,这才发现是钱习礼跟马愉来到了自己号舍面前。 “晚辈不知总裁大人到来,十分失礼还请恕罪。” 会试的主考官还有一个“总裁”的称呼,所以沈忆宸也是按照此称呼赔罪。 “无妨,吾等在巡视考场,你继续吧。” 钱习礼看沈忆宸烤肉吃的正香,也不好打断对方的“雅兴”。再说主考官巡视考场与考生对话,还是得注意尺度跟界限的,一旦逾矩就有徇私之嫌。 “是。” 沈忆宸拱手致意,不过他也没好意思继续烤肉,而是坐了下来装样子答题,表情略显有些尴尬。 马愉跟钱习礼二人并未久留,转而去其他地方继续巡视考场。 转了一圈之后回到明远楼,马愉开口道:“钱大人,这届乡试可谓是卧虎藏龙,不知你认为何人可以问鼎?” “马大人,你这是给我挖坑了啊,哈哈哈。” 钱习礼打趣着回了一句,巧妙的躲过这个问题回答。 一旦到了会试这种级别,取中排名除了学识之外,也称得上是朝中各方势力的角力。 无论是主考官,还是同考官,甚至是名义上老大知贡举官,都有自己所看好关注的熟人。现在早早的说出自己心中人选,反倒会处于一种劣势,很容易被别有用心之人听去当做把柄。 “是本官失言了。” 马愉也是打了个哈哈,他压根就没有什么失言的想法,纯粹是问出来血赚,问不出也不亏。 不愧是主持乡试、会试接近十届的老油条,口风就是比较紧,都明摆着看好认识沈忆宸,始终不愿意松口。 “无妨,马大人客气了。” 伴随着两个人的客套,正统十年乙丑科会试,来到了二月十六号最后一日。 其实准确来说,会试二月十五号就已经结束了,但是考虑到凌晨不可能让学生交卷离开贡院,所以顺延到十六号早上全体收卷。 依然如同乡试的老流程,考生交卷之后受卷官根据所治经书进行分类,然后送至弥封官处弥封,将试卷上考生的个人信息折角盖上关防印记。 之后就是送到誊抄官那里,用朱笔进行誊录,同时初步的阅卷工作也将开始。 一旦在誊录的过程中,发现了考生试卷没有避讳、议论朝政、字数不符合规格,甚至是卷面不够整洁,都会直接被黩落,送不到真正的阅卷官那里去。 另外一边的沈忆宸,收拾好所携带物品之后,也大步的朝着贡院龙门处走去。 天空依然阴暗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不过沈忆宸的心情却不同,颇有一种后世高考完结后的轻松感。毕竟会试只要取中了,殿试就不会再涉及到黩落,科举生涯也差不多走到头了。 接下来就是按照排名入仕为官,正式从士大夫阶层,跳到了统治阶层。 龙门处许多考生正在依次往外走去,见到沈忆宸过来了,不少人朝他拱手示意,神情颇为尊重。 沈忆宸自然也是纷纷拱手回礼,尽显谦虚态度。 就在沈忆宸准备离开之时,有一人急匆匆的跑到他的面前,大口喘着粗气道:“沈兄,我可算是追上你了,差点又要错过了!”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许逢原。 那日帮他牵桥搭线给叶宗留后,沈忆宸不放心的让矿工王能跟了几天,查证了确实是商贾之子,在京师的仓库中积压了大批货物无法售出。 后来郑祥与许逢原谈妥之后,为了表达重视态度,两人就走海路快马加鞭的赶往了江西货源地。 至此,沈忆宸就没有再见过许逢原了。 原本以为这小子往返一趟,可能会错过乙丑科的会试考试,没想到他还是赶上了。 “如何?” 沈忆宸蕴含深意的问了一句,这句话不单指考的如何,更多是询问“走私”生意如何。 “沈兄,找一间酒楼我与你细说,就雪聆阁如何?” 许逢原开口就是京师最好的酒楼,不出意外的话是赚了大钱。 “好。” 沈忆宸点头称是,其实在会试考完之后,放榜之前这段时间里面,绝大多数文人士子们都是参加各种宴会、文会,或者拜访大臣名士。 其实科举这玩意说穿了,来考的读书人,不就是为了图个功名,有几个愿意真心实意做学问的? 很多自觉中式无望的举子,那更是各种宴会的主力军。俗话说朝中有人好办事,万一结交了个权贵或者潜力股什么的,那岂不是大发了? 于是乎,沈忆宸与许逢原两人叫了一辆马车,直扑雪聆阁而去。 行路过程中,许逢原也说了一些他这段时间来的经历,快马加鞭的从京师走海路赶往了福建,见到了叶宗留等人。 他们为了防止官府反水,依然躲在深山老林之中。不过气色看着都还不错,与倭国的低附加值贸易,就算赚不了大钱,也比以前山里刨食要强上不多。 叶宗留等人把许逢原送到了江西货源地,然后在没有足够本钱的情况下,许逢原看在沈忆宸的面子上,赊账了价值万两的货物与倭奴交易。 就这批货品,在没有掌控大头运输环节跟抽成的前提下,足足赚了接近百分之两百的利润,也就是两万两白银,堪称暴利都不为过。 直到看着货品在海外离岛上完成交割,许逢原在火急火赶的从海路再返回京师。如若不是他考过几届早早就完成了报名,恐怕乙丑科的会试真要缺席了。 “许兄,叶宗留等人的过冬粮食是否储备得当?” 如今松江府大雪的奏章,已经如同雪花一般的涌上了京师,路旁的冻死骨不计其数。 沈忆宸目前并不是很在意赚了多少钱,毕竟银子这东西不能当饭吃,如果没能提前储备足够的过冬粮,叶宗留这群矿工的日子恐怕依然不好过。 “沈兄放心,叶首领拿到银钱后,从江浙湖广等地,足足购买了能吃两年的粮食。不单自己充足,还有余力散发给福建的炉丁,他们都深感沈兄之大德!” 听到这般话,沈忆宸算是松了口气,自己终究还是煽动了蝴蝶的翅膀。否则按照历史进程,此时饥荒大雪之下,叶宗留等矿工已经开始造反了。 说完这段话后,许逢原仿佛想起来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张钱庄汇票递给沈忆宸说道:“沈兄,这是这是在浙商那里兑换的五千两银票,还望收下。” 当初牵桥搭线的时候,双方就达成一致要给沈忆宸两成净利润。这比当初协商的数字要多了一千两,很明显是为了感谢,并且利润率也远远超过了预期。 “好,这次我收下了,下次就按照既定的两成来。” 沈忆宸没有矫情,他明白这只是一个开始罢了,只要能保证走私贸易不断,此时的倭国就堪称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银山,一千两根本不值一提。 马车摇摇晃晃的行驶到雪聆阁面前,下车之后门口拉客的老妈子,很明显还记得沈忆宸,明白这是位贵客,招揽的异常卖力。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几批高头大马呼啸着朝雪聆阁冲了过来,丝毫不顾及路上的行人跟门口的客人。 还好沈忆宸反应比较快,往旁边扭了一下,顺带还拉了揽客的老妈子一把,否则两人都得被马匹撞翻。 来的这几个人,完全没有为自己举动道歉的意思,甚至是彻底忽视了沈忆宸存在。 为首的男子满脸骄横的喊道:“老妈子,叫流霜姑娘出来接客,小爷我今天包场了!” 正文 139 王振把柄(二合一) 沈忆宸好脾气,不意味着他好欺负,就在准备上去与这名骑马男子理论的时候,身旁的许逢原拉住了他。 “沈兄,不要冲动,他是王振的侄儿王山。” 如果说京师的纨绔子弟要区分个等级的话,那么王山毫无疑问是最顶尖的级别。 因为王振身为宦官无子,他所能倚仗的后辈,自然就是侄儿、外甥这种亲族。相比较起来,侄儿属于同姓父族血脉,相对要更为亲近些,所以王山基本上被视为王振的半个儿子。 要知道这货在京师已经不能用骄横两字形容了,甚至到了法律已经阻止不了他的地步。 李达与赵鸿杰的那桩隔阂事件,就是王山准备霸占病亡京卫指挥室的妾室,被正妻阻止反抗之后,直接倒打一耙说是正妻害死了丈夫,反倒要拿对方下狱。 更为离谱的是,都察院右都御史王文不敢得罪王山,干脆屈打成招让指挥使的正妻签字画押认罪。 认罪之后案件转到了大理寺判刑,少卿薛瑄以及同僚贺祖嗣、顾惟敬等官员为人正直,发现是一桩冤案,要求经办此案的督察御史重审,结果几次都被打回来。 本来冤枉就够离谱,查出来有问题还不愿意重审,一怒之下的薛瑄,直接上疏弹劾了此案件的几位经办人。 此举一下引发了王山所在的锦衣卫,以及王文负责的都察院不满。他们两个找到了王振出面,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一番,硬是把指挥使的正妻跟大理寺官员全部下狱,并且判处死刑! 朝中官员见到此事人人自危,这他娘的的也太狠了点,不让说真话也就算了,居然还想要命。 今日如若不站出来帮薛瑄说话,明日自己被下狱关入大牢,谁还能站出来仗义执言? 所以朝中官员纷纷去狱中探望,并且各种上疏展开营救行动。 明英宗接到奏章之后,也没有当回事,就让下面的人重新调查后再上报。本来事情到这一步,还能说是奸臣欺君罔上,朱祁镇被蒙在了鼓里不了解实情。 结果重新调查一番后,朱祁镇感觉事情越闹越大,于是起了包庇王振跟王山之心。 干脆各大五十大板,锦衣卫将所有涉案人员,分别关押审问。至于病亡指挥使的正妻和家人,被判处凌迟跟绞刑,大理寺几名官员连降三级,主官薛瑄被判处死刑。 名义上号称各有处罚,实际上双方刑罚之重完全处于不对等状态。这下更多官员开始上疏,就连兵部侍郎等等军方人士都看不下去了,明英宗迫于压力把薛瑄的死刑改为削官为民。 可以说这就是一桩彻彻底底的冤案,却在权臣的掌控之下,就连皇帝都选择了包庇,王山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法外狂徒”。 说实话,此时的沈忆宸确实得罪不起王山。 王山也没有在意沈忆宸这个小虾米,带着自己几个小弟大步朝着雪聆阁内走去。 老妈子的脸上流露出既为难又讨好的神情,小小翼翼开口道:“王公子,今日流霜姑娘身体不适,要不改日再让她作陪?” “我们雪聆阁其他姑娘也个顶个的绝色,包服侍的王公子满满意意。” 听到这话之后,王山脸上表情瞬间阴冷下来,语气中带着一抹威胁说道:“有这等凑巧之事?老妈子,如若被发现是你诓我,诏狱的滋味可不好受。” 今日是会试的出龙门之日,这点王山自然也是清楚。他才不相信花魁秦流霜身体凑巧不适,定然是被预定好了,需要陪酒其他的客人。 面对诏狱的威胁,老妈子脸色瞬间惨白,额头上出现了大颗的汗珠。 因为她很清楚王山绝对不是说说而已,是真有能力把人给弄进诏狱里面上刑。自己一把老骨头了,要是进去大概率无法活着出来。 所以老妈子咬了咬牙坦白道:“是贺平彦贺公子邀约了流霜姑娘,他正在赶来的路上。” 对于雪聆阁来说,双方都是得罪不起的人物,那干脆就让他们自己争夺好了。 贺平彦?吏部尚书王直的侄儿? 王山脑海中浮现出贺平彦的身份背景,这也是锦衣卫身为特务部门的优势。 理论上来说,吏部尚书位于六部之首,有着“天官”的称号,权势强大的时候,甚至能正面硬刚内阁大臣。 京官们遇到高官,一般都是拱手致敬,很少下跪。只有遇到内阁大学士跟吏部尚书,则会选择下跪请安,其他五部尚书都没有这个待遇。 由此可见大多数时候,吏部尚书在其他官员眼中,是与内阁大学士平起平坐的。 按照常理,就算王振权势滔天,王山也没有必要因为一个妓女,而得罪拥有吏部尚书当靠山的贺平彦。 不过凑巧不巧,现任的吏部侍郎奈亨,正好依附于王振,是被他给一手扶植上位的。如果想要再往上爬一步,那么吏部尚书王直,必然会成为绊脚石。 双方有着本质上的利益冲突,王山自然就没有必要卖贺平彦这个面子,张狂的开口道:“贺平彦算什么吊东西,立马叫流霜姑娘出来陪我,否则烧了你这家雪聆阁!” “是,是,就依王公子所言。” 老妈子赶紧点头称是,相比较贺平彦这种文人,好歹还讲点道理。王山这种锦衣卫丘八,那真是半分道理都不讲,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看到老妈子满足了自己的要求,王山脸上流露出得意的神情,然后吆五喝六的带着几个人走入雪聆阁大堂。 “沈兄,我们也进去吧。” 许逢原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沈忆宸点了点头后,两人也走入了雪聆阁。 相比较上一次过来,这里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依旧热闹非凡。甚至随着考完的举子们陆续赶来,大堂都已经出现了人满为患的趋势。 不过这年头有钱好办事,没什么事情是“加钱”搞不定的,所以沈忆宸跟许逢原两人,还是订下了一间包厢,就在王山的隔壁。 看着沈忆宸二人也跟着走了进来,王山脸上流露出一抹轻视的表情。就这个年轻举子刚才居然还想要跟自己理论,真是活腻歪了,只要多说出一个字,就立马把他给押解到锦衣卫诏狱里面,好好学习一下什么叫做有些人得罪不起。 面对王山这副表情,沈忆宸也不以为意,当做没有看见一般。他可不是什么极易冲动的愣头青,该隐忍的时候就要选择低调,毕竟来日方长。 就在此时,京师花魁秦流霜迈着莲步赶了过来,见到是王山之后立马行了一礼道:“妾身见过王公子。” 看见秦流霜到来,王山脸上立马流露出一副猪哥模样,甚至干脆靠过去把手搭在花魁肩膀上面,色眯眯的说道:“许久未见,秦大家愈发漂亮了,今日可得玩的尽兴。” 秦流霜的眼角闪现过一道厌恶神情,不过很快换上了职业性微笑道:“妾身当然得让王公子高兴。” “好,那就请秦大家与我一同进屋。” 王山就这么搂着秦流霜,准备朝着包厢内走去,不过在经过沈忆宸身边的时候,秦流霜却微微欠身行礼道:“许久未见,沈公子近来可好?” “多谢秦大家挂念,在下很好。” 沈忆宸微笑着拱手回礼,他其实对古代的青楼女子并无多少偏见,这与现代的笑贫不笑娼完全是两个概念。 因为一个有得选择,另外一个,几乎没得选择。 “沈公子尽兴,妾身先进去了。” “请。” 听着秦流霜跟沈忆宸的对话,王山神情不太好看了,他还真没想到这个小子,能与京师花魁搭上话。 于是嫉妒心理上来,他恶狠狠的瞪了沈忆宸一眼,就在准备发难的时候,秦流霜拉扯一把说道:“王公子,今日雪聆阁到了一批来自西域的葡萄酒,可要好好品尝一番。” 美人相邀共饮美酒,王山瞬间心都化了,立马笑眯眯的点头道:“好,好,就依秦大家所言。” 说完之后,也不再管沈忆宸,一行人走进了包厢。 “呸,看你能猖狂到几时!” 许逢原满脸不忿的吐了口唾沫,这货无非就是有个当权阉贼的大伯,不知道得意什么。 这次反倒是沈忆宸冷静下来了,他仅仅笑了笑,拍了下许逢原的肩膀,两人也进入到包厢。 因为所谈之事较为隐秘,所以沈忆宸并未叫歌姬舞技作陪,许逢原继续说起了关于叶宗留等福建矿工的事情。 这一次与倭奴的贸易尝到了甜头,他们下一步打算扩大规模,只是这样随之而来的风险也将增大。毕竟如今还未到隆庆开关的年代,海外走私可是重罪,一旦被官府察觉将面临水师的围剿。 另外就是倭奴奸诈信用较低,难以保证他们不会生出“黑吃黑”的想法,福建矿工在海上并无力量,等同于只能挨打不能还手。 听着许逢原的描叙,沈忆宸面露难色,确实所说的都是比较棘手问题。 想要保证海外贸易的利益,所倚仗的无非就是船坚炮利,想要得到倭奴的臣服,就得把剑锋抵在他们脖子上。 如今距离宣德五年(1430年)郑和最后一次下西洋,才过去短短十来年而已。宝船图纸什么的,应该还保存在档案库中,并且制作船只的工匠都存活于世,想要再复制下西洋的盛况并不难。 难点就在于,如何做到说服满朝文武官员跟皇帝。 要知道郑和下西洋更多在于国力展示跟政治意图,维系庞大的船队需要极大的财力支撑和消耗,纯属一个亏本买卖。 想要改变朝局的观念,首先就得赚钱,什么儒家的仁义道德都放一边,进行资本主义的血腥原始积累。这点只有位高权重之人去强行推动,自己目前远远达不到这个层级。 没办法做到上层的转变,从下层起步私自造船也不太靠谱。 造船工业可不像深山老林里面挖矿那般隐秘,必须得有固定的场所跟良港,还得有足够的原材料和工匠。这般大张旗鼓的行事,如若上面没有保护伞罩着,恐怕是嫌命太长。 “暂且先隐忍下,与倭奴进行小批量多次的贸易,不要怕麻烦。” 思索再三,沈忆宸也没有想到好的解决方法,只能在现有基础上把贸易风险给降到最低。 “在下明白。” 许逢原郑重点点头,他也知道此事过于为难,想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只有等沈忆宸在朝堂之上执掌大权才行。 就在沈忆宸与许逢原谈话的时候,隔壁包厢里面时不时传来了王山等人的喧嚣声音。毕竟古代建筑都是以木制结构为主,可不像后世那样有厚实的钢筋混泥土材料,隔音效果实在有点差。 就在此时,王山包厢传来了一道拉门声音,同时歌姬舞技的奏乐也暂停了下来。 “他娘的,谁敢这么大胆当街张贴我大伯的罪证,是不是活的不耐烦了!” 王山一声怒吼,就连隔壁包厢的沈忆宸都听的一清二楚。 与此同时,沈忆宸还听到了一道无比熟悉的声音回禀道:“佥事大人,下官经过追查,发现大概率是锦衣卫狱卒王永所为。自从刘球那桩事情过后,王永就时不时处于疯癫状态,说有人要找自己偿命。” 历史上刘球肢解惨死之后,流传出许多轶事典故,最著名的就是主谋锦衣卫指挥使马顺的儿子,疯癫的自认为刘球,抓住他爹头发拳脚相加要求偿命。 还有行刑的几名锦衣卫小校,也因各种原因亡故。至于这身亡原因是被阴魂索命,还是被杀人灭口,那就不得而知了。 王永也是诏狱的当事人之一,历史上的正统十年他历数王振罪状,以书揭于通衢。后来还亲自到了王山的宅邸揭发其罪,结果被当场逮捕入狱。 刑部判处他妖言惑众之罪,论斩!明英宗朱祁镇还觉得不够出这口恶气,再加码判处磔刑,不必覆奏。 “王永这个疯子,常日里看他疯疯癫癫的胡言乱语,小爷也没当回事。既然想要找死,那我就满足他这个心愿!” “你通知王永明日来我府邸相见,顺便把他家也给抄了,看有没有留下什么把柄。” 王山跋扈归跋扈,好歹还是有几分脑子的,明白王永这种狱卒在诏狱多年,说不定保存了对于自己跟大伯不利的罪证。 虽然以目前明英宗对于王振的恩宠,就算有罪证大概率也影响不到分毫,但还是防患于未然为好,抄家这种事情不过顺手而为。 “下官遵命!” 又是一道拉门声音响起,很明显这个领命的锦衣卫,已经出去打算执行王山的命令。 “许兄,今日在下还有点事情,要不来日再聊?” 沈忆宸也是匆匆忙忙的起身,准备追出门去。 “啊?这都还没有叫艺伎陪酒,沈兄这么快就要离去吗?” 许逢原有些不明所以,这才坐下来多久,还没有正式开场,也太快了点吧。 “下次、下次一定!” 仓促答复一句,沈忆宸就推门而出,快步奔跑着追上了前面那名锦衣卫。 “赵鸿杰!” 听到背后传来熟悉的呼喊声音,赵鸿杰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到沈忆宸正站在自己身后,脸上有着一抹遮掩不住的喜色。 “忆宸,你为何会在这里?” “与人商谈一点事情。” “今日是会试出龙门之日,考的如何?” “还算顺利。” 沈忆宸寒暄两句后,就奔向主题问道:“鸿杰,你现在有时间没,我有点事情想跟你聊聊。” 只见赵鸿杰脸上显露出为难神情,摇了摇头道:“我现在有公务在身,要不约定个时日下次碰面?” “是关于锦衣卫狱卒王永之事吗?” “你如何得知的?” 赵鸿杰满脸震惊,他都才刚刚领命,沈忆宸就知道了? “我在王山的隔壁,你们对话都听到了。” “没错,我确实要去王永的家宅办事。” “如若搜查到关于王振和王山的罪证,能否先交与我誊抄一份?” 对于赵鸿杰,沈忆宸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同时他也始终不认为,对方已经与阉贼党羽同流合污,成为了鹰犬帮凶。 所以自己有何目标,沈忆宸直接就说了出来,他准备保留一份关于王振和王山的罪证,关键时刻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只不过赵鸿杰接下来的表现,有些出乎沈忆宸的意料,他并未直接答应下来,反而盯着自己沉默良久。 “忆宸,身为兄弟我劝你最好不要与王公公为敌,就算是拿到了罪证也扳不倒他,只会惹祸上身。” “我明白,但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哪怕知道前路险阻,岂能停滞不前?” 大明正统年间的东南方向矿工起义事件,今天通过许逢原的讲述,已经暂时被压制下来了。 西南方向麓川之战隔的太远,沈忆宸暂且无能为力,并且这场战役的结果好歹是赢了。于是他现在所能做的,就是早早布局正统十四年的土木堡之变。 说实话,这些所谓的“罪证”,能否对王振造成影响,沈忆宸心中也没底。 但至少手中能多一些本钱,看能否让自己这只小小的蝴蝶,再煽动一次历史的翅膀! 正文 140 绝对碾压(二合一) “好,办完案后,如若搜查到了罪证,我会送到成国公府上。” 面对沈忆宸的坚持,最终还是赵鸿杰妥协了。 “谢了。” 沈忆宸靠了过来,拍了拍赵鸿杰的肩膀。 “我们两个还需要道谢吗?” “客气一下而已,你小子也别太当真了。” 沈忆宸打趣了一句,这一刻仿佛回到了应天府嬉戏打闹的时光。 “那我就先行一步。” “好。” 看着赵鸿杰的身影远去,沈忆宸也离开了雪聆阁,返回成国公府。 此刻的成国公府大堂,朱勇与林氏还有朱佶三人正在吃午饭。 看见朱佶居然回府了,沈忆宸着实有些意外,理论上这个二世祖出了龙门,不得去花天酒地一番,能老老实实坐在家里吃饭? 另外一边林氏看到沈忆宸回府,也是把手中碗筷放下,故作亲热道:“忆宸,会试这几日肯定吃没吃好,睡没睡好,赶紧过来坐下一起吃顿饭。” “多谢朱夫人,晚辈考完有些疲惫,想先回院子休息一会。” 沈忆宸拱手委婉拒绝,他现在面对林氏的虚伪都有些反胃,更别说坐在一个桌上吃饭了。 “吃完再去休息吧,也不急于一时,刚好我还有些事想与你诉说。” 林氏再一次开口邀约,“盛情难却”之下,沈忆宸只能拱手称是,然后走到桌旁坐了下来。 饭桌上林氏表现的热情无比,不断往沈忆宸的碗中夹菜,不知道的还以为沈忆宸是她的亲儿子,旁边朱佶哪里捡来的呢。 对于林氏这番举动,沈忆宸心中明白的很,她这是在成国公面前,展现自己身为主母的包容大度。 毕竟古代讲究一个娶妻娶贤,纳妾纳色。林氏作为小妾上位的继室,就更得时刻展现自己贤惠大气的一面,不能苛责冷待丈夫的婢生子,否则流传到外界,会被指责德不配位。 同样哪怕知道林氏又在演戏了,沈忆宸也没有其他选择,只能礼数周到的陪着她一起演。 因为林氏占据着国公夫人的大义名号,古代以孝治天下,嫡母地位还要高于生母。如若沈忆宸明面上对林氏不敬,无论有何理由,最终过错方肯定是自己。 所以这顿饭吃的可谓是各怀鬼胎,直到临近尾声了,成国公朱勇才开口道:“对于这次会试,你们二人有多大把握取中?” “回禀父亲大人,孩儿必定高中!” 朱佶没有丝毫的犹豫,信心满满回了一句,仿佛杏榜题名已在掌控之中。 “你呢?” 成国公朱勇把目光看向沈忆宸。 “不出意外,应该能取中吧。” 沈忆宸可不是那种喜欢夸海口的人,非常保守的回了一句。 “不错。” 听到这两个儿子的回答,朱勇脸上流露出一抹笑容。换做大明任何一个家庭,就算贵为公侯世家,能考出两名进士,也称得上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绝对值得骄傲。 与此同时,林氏也婉婉开口道:“再过十来天,就是佶儿与镇远侯之女大婚的日子,如若能金榜题名,更可谓是双喜临门。” “现在仪儿、佶儿相继成婚,府上就只剩下忆宸还尚未有婚约良配,我身为当家主母,自然也得为忆宸的终身大事考量。” 说罢,林氏就把目光看向了沈忆宸:“我已与公爷商量好了,届时婚宴会有许多勋戚、大臣的家眷到府上庆贺,要是看中哪家小姐贤良淑德,就干脆把婚事给定下来。” “如今会试考完,忆宸也年满十八,是该考虑成个家了。” 听完林氏的话语,沈忆宸瞬间明白了,原来叫自己过来吃饭,是为了“催婚”。 去年林氏就提过这一茬,被沈忆宸以春闱为借口挡了回去。现在会试结束了,她又开始旧事重提,自己找不找媳妇你有必要这么关心吗? “多谢朱夫人,在下暂无婚娶想法,况且如若侥幸高中,殿试就在眼前,也无一心二用之能力。” 用春闱当理由挡过一次,沈忆宸只好把殿试给搬出来再挡一次。 只不过这次效果就不太好了,成国公朱勇开口助攻道:“殿试不涉及黩落,成家立业也无妨。” “是啊忆宸,我们都知道你志存高远,所以特地挑选了佶儿婚宴的时期,让你能了解下女方的情况。这等好时机错过了,可是很难再有。” 有一说一,林氏的这句话倒是实情,明代大多数的婚事,男女双方连面都没见过。 利用婚宴的时机去谈婚事,好歹能瞅清楚女方长相如何,不至于娶个丑八怪回来。至于什么贤良淑德,那纯粹客套话了,短短时间内能了解个屁。 “谢过公爷、夫人好意,晚辈确无婚娶想法,还望莫要勉强。” 软的挡不住,沈忆宸只好语气强硬起来,别说现在他心中已有陈青桐,就等着杏榜题名达到泰宁侯的标准上门求亲。 就算没有陈青桐这档子事,他也不想自己陷入到包办婚姻中,特别这桩婚事的安排者,还是林氏这个女人。 面对沈忆宸的再三拒绝,成国公朱勇的暴脾气蹭的一下就上来了。他同样强硬无比的训斥道:“祖宗之法摆在那里,婚姻大事岂容你肆意妄为!” 见到成国公朱勇发怒了,从沈忆宸上桌后就没好脸色的朱佶,嘴角出现了一抹藏不住的偷笑。今日这桩“逼婚”,就是他与林氏商议好的计划。 沈忆宸在等待自己会试高中,达到泰宁侯陈瀛的择婿标准。以林氏的算计精明,也大概能猜测到会试放榜之日,是一个关键节点。 如果在这之前,不能帮沈忆宸安排一桩婚事,那么他与泰宁侯之女的姻缘,就很难再破坏了。 这小半年来,林氏可没少在朱勇耳旁吹枕边风,只是成国公性格豪放粗犷,始终没当回事。 直到如今会试结束,朱佶的婚事也定下,成国公朱勇终于把沈忆宸的婚事提上日程。 毕竟在他看来,就算沈忆宸没入宗谱,一碗水还是要端平的。结果这小子是如此不识好歹,枉费自己一番张罗婚事的好意! 沈忆宸虽然经常因理念不同,与朱勇进行争论,但他绝对不会在林氏母子面前这样做。 亲者痛,仇者快这般浅显道理,沈忆宸怎么会不懂? 于是他站起身来,拱手朝朱勇行礼道:“待到会试放榜之日,晚辈定当会给公爷一个解释,今日就先告辞了。” 说罢,沈忆宸就转身离去。 看着沈忆宸离去的背影,林氏一张脸瞬间阴沉了下来,她真是没有想到,今日把成国公都给搬出来了,还是没能压住这个婢生子。 也不知道强势了半辈子的朱勇,为何就对这个婢生子如此纵容! …… 会试结束,考生要么如同沈忆宸这般,返回家宅好好休息,要么就是参加各种宴会放浪形骸。而对于主考官跟同考官而言,他们的阅卷忙碌时刻,才刚刚开始。 考生们答卷,首先会送到十八房同考官的手中,进行初步黩落劣文,挑出优卷,并用青笔写下评语。这些被挑选出来的优质答卷,再送到两位主考官的面前,进行最终的评判。 如果同考官挑选出来的试卷最终被取中,那么他将与中试的考生结下师生之谊,这也就是“房师”称号的由来。 要知道一旦有了师生之谊,对于同考官日后在官场经营自己人脉,可有着很大的帮扶作用。因此同考官们肯定都希望自己选出来的答卷,能被主考官看上并取中,所以往往都会在批语上大力举荐! 沈忆宸的答卷,落在了“书”房同考官,翰林院编修赖荣的手中。 赖荣此刻有些精神萎靡,不知是乙丑科会试的首题太过于“中庸”,还是本届参考的举子们太过于“平庸”,反正他看过的答卷中,几乎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文章。 伴随着烛火的闪烁,赖荣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又是把几份答卷给放到了一旁。 聚奎堂内另外一名同考官,看着赖荣如此唉声叹气的模样,出言劝慰道:“赖兄,今年乙丑科的首题落点中正,想要写出彩确实不容易,要不起身活动一下筋骨?” 毕竟同考官几乎掌控着考生的“生死”大权,赖荣这般状态下,很容易在阅卷过程中出现疏漏。 要知道为了保证考官们的阅卷质量和公平性,试卷解送到礼部后,还要由礼部官员进行磨勘。如若发现哪里有问题,礼部会奏请钦派九卿、翰詹科道等官员一同查验。 查证无误后,即给主考官及同考官罚俸、降级、革职等处分。 “窦兄所言甚是,看完这一份,在下就去调整一番。” 赖荣也明白自己这般萎靡状态不适合阅卷,打算把手上这份答卷看完之后,就去休息一会儿。 打开答卷,映入眼帘的是破题句“惟圣人极至诚之德,故有以统天下之理。” 这句破题义正言辞,挑不出任何的毛病,称得上佳句。但是今年首题的答卷,绝大多数都是用圣人为破题,大差不差情况下,也就没什么新奇之处了。 按耐住内心那股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躁动,赖荣继续往下审阅,当看到承题句时,他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 这名考生的承题与破题联动的非常巧妙,转折流畅无比,并且引用的儒家经典也贴合其意,瞬间让这篇文章增色不少。 带着被吊起来的兴趣,赖荣继续往下看“代圣人立言”。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文章把八股文要求的“清真雅正”,给展现的淋漓尽致。 甚至文中很多对于圣人言的引用,就连赖荣自己都没想到。 “诸位来看看,此文可为高荐!” 赖荣一时激动之下,就连后面六篇文章都懒得再看了,直接就让聚奎堂内的其他同考官进行复阅! 同样是为了保证科举的公平公正,会试阶段同一份答卷,往往需要好几位同考官批改。只有得到了共同举荐,首阅的同考官才会在试卷上用青笔加标记,推荐给主考官。 这一步称之为“荐卷”,俗称为“出房”。 当然,如若其他同考官持不同意见,这名首阅的同考官依然可以强行举荐,只是这样放在主考官眼中,答卷的含金量将会大为降低,落选的可能性很大。 “赖兄,何等文章让你突然精神抖擞起来了?” 之前那位劝说赖荣起身活动一下筋骨的窦姓同考官,看到他跟打了鸡血似的生龙活虎起来,也是感到万分意外。 这才过了多久,最多就是把答卷的首题看完吧,乙丑科如此中正的首题都能引发考官的盛赞,那这名考生的学识得有多恐怖? “这篇文章理、法、辞、气俱全,能作出此文的考生更可谓奇才,窦兄你看看便知!” 面对赖荣如此激动的情绪,窦姓同考官抱着好奇的心态,来到了他阅卷的桌前,品读起沈忆宸的这篇四书义首题。 不单单如此,聚奎堂内其他几名主考官,也靠了过来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奇文,能把中正无比的首题都写出彩。 于是乎,沈忆宸答卷一下被五六名同考官进行审阅。 “此文确实不错,看似平平无奇,但内有乾坤。无论是对于儒家经典的掌握与理解,还是行文方法的运用,都堪称上好佳作!” “不错,起承转合流畅无比,还在文章中蕴含了自己的思想才情,可为高荐。” “四书义是写的不错,但乙丑科的首题大多数文章都处于伯仲之间,此文并未拉开明显差距。在下认为要当高荐,还得看看五经义首题!” “所言甚是,确实得看看五经义。” “赖兄,干脆吾等就一起品读下这名考生的经义如何?” 经过这一番共同审阅,赖荣之前那一股子热血上头也冷静下来了。确实这篇文章写的很好,却无法达成那种绝对的鹤立鸡群般领先。 想要得到一致公认,还得看看五经义首题! 没有丝毫迟疑,赖荣就从沈忆宸的答卷中,抽出了写有五经义首题的那张考卷。 “君当勤以自处,而无时之或违。要必勤以居逸,而知民之所恃。” 当破题首句展现在众同考官面前时候,带来的震撼比之前四书义首题更甚! 要知道四书义首题答卷,就如同一壶老酒,你得慢慢品,才能体会到其中滋味,否则只会感受到一股辛辣。 而沈忆宸五经义首题,破题精准无比,蕴含君子大道,与其他考生的答卷相对比,高出了不止一个层级。 这才叫做绝对碾压,降维打击! “此子可当高荐,在下无异议。” “无异议。” “附议。” 才华都已经从试卷上溢出到脸上了,这要是还不同意高荐,岂不是自认瞎了眼? “诸位,那在下就承让了!” 面对几位同考官的附议,赖荣的脸上有着一抹抑制不住的笑意,拱手致敬了一番。 原因很简单,就以这位考子的文章质量,举荐上去之后被主考官取中,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这也就意味着,他将以“房师”身份,收到一位才华横溢的弟子! 而且还说不定,这位弟子的仕途起点,比自己目前的官衔品级还要高,堪称反向抱大腿。 这当中的弯弯绕绕,其他同考官自然心中也清楚,奈何这名考生是“治书”的,试卷分配不到自己手中。只能用着羡慕的神情,看着赖荣撞上个大运。 行礼完毕后,赖荣拿起青笔,首先在沈忆宸的五经义首题试卷上写下批语。 “全场七篇俱优,此篇发明无逸乃逸,异与众作,宜表而出之!” 可以说赖荣给了沈忆宸这篇五经八股文极高的评价,甚至顺带把七篇文章都给吹了一遍,他就不相信主考官会视而不见! 阅卷工作一天一天进行着,如同沈忆宸文章这般引发了聚奎堂轰动的时刻,后续也发生过数次。 毕竟会试齐聚天下英才,卧虎藏龙之辈数不胜数。再加上每位同考官文风喜好不同,所治经书亦不同,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也实属正常。 时间就这般来到了二月二十六日,距离二十九日的发榜,仅仅只剩下最后三天。 不过今日各房的同考官跟同考官将齐聚一堂,从第十九名起,也就是各房排出来的第二名,把他们的试卷号码填入草榜之中。 从十九名开始,到取中的第三百名收尾,他们都排名顺序其实并不是太关键。 原因就在于虽然最后一场考试号称是殿试,但大殿的面积就那么大,不可能让三百名贡士全部都挤进来考试。 所以只有各房选出的第一名,有资格进入大殿考试,其中会元座位名列第一个,能直面皇帝龙颜。甚至要是博得皇帝第一印象好感的话,还能得到如同童子试那般的当堂考校机会! 二月二十七日,考官们再次齐聚一堂填甲榜,也就是会试的正榜。如同乡试一样,从第六名开始填,而六到十八名的名次决定权掌握在主考官手中。 这个排名高低,将决定你距离皇帝的远近,自然重要无比。 而前五名的试卷,会试主考官就没有绝对的权力定夺了,甚至同考官还有权力反驳主考官排定的名次。所以这五人需要所有考官共同商定,同时每位同考官还会据理力争,他们肯定更希望会元能从自己那一房出来,少不了一番明争暗斗。 赖荣此刻的注意力,全放在了桌上摆放的试卷上,自己高荐上来的答卷,被放置在偏靠角落的位置。 要知道名次虽然还没有排,但答卷摆放位置可是有讲究的,越靠近主考官的位置以及正中心位,就意味着初步评判排名越高。 放在靠后或者边角位置,很明显不太受到重视,排名自然也得顺延往后。 赖荣此时有些想不通了,一届会试有这么多高人吗?自己举荐的文章不敢说稳居前三,至少前五没问题,现在连初选前十都没混上? 正文 141 会元之争(二合一) 聚奎堂内两位主考官分列左右坐在首席,按照当初任命圣旨的书写顺序,理应以钱习礼为主,马愉为副主考官。 不过乙丑科会试却出现了个很离谱的问题,那就是本应该给钱习礼加的礼部侍郎衔,不知为何一直到会试开始了,都还没有挂名上去。 所以钱习礼现在的官衔,依旧是个正五品的翰林掌院学士。 虽然马愉的文渊阁大学士名义上品阶,也不过区区正五品,但是一旦挂上了四殿二阁的大学士头衔,就意味着晋升到了殿阁大臣的行列,比普通文官要高出一个档次。 更别说马愉还是内阁成员,掌控大明中枢真正的实权,钱习礼一个翰林掌院学士,对比之下属实有些不够看了。 这种离谱情况的出现,就导致了钱习礼在会试排名的决策权不够,其他同考官大多都会偏向于马愉的意见。 本身会试为了保证公平避免徇私,主考官权力就被大幅度的限制,需要联合同考官共同商定。现在就连拉人头来投票,钱习礼都比不过对方,颇有种被架空的迹象。 此时桌面上答卷摆放位置,基本上都是由马愉决定的,这也就是为什么,沈忆宸的试卷会被放置的如此靠后。 看到所有考官都已入座,钱习礼清了清嗓子发言道:“诸位同僚,今日是乙丑科会试填榜的最后一天,也是决定会试五经魁排名的时刻。” “明经取士,为国求贤。吾等深受圣恩,定当报以公平公正之心,切不可让任何一名士子的才学蒙尘!” 钱习礼这段发言,看似场面客套话,其实说的可谓是蕴含深意。 因为桌上摆放的十八份答卷,他都粗略的看过,对于文章质量如何心中大概有数。如今这般排列位置,很明显不是按照学识水平高低优劣来决定的,而是另有他因。 钱习礼虽然一直处于翰林院这种“清贵”之地,没有过多涉及朝堂的尔虞我诈。但是他好歹担任过数届乡试、会试的主考官,这里面的各种门道怎会不清楚? 所以他说出这番话目的,就是想告诉在场的各方势力,吃相别太难看了,好歹让真正才华横溢的考生,有个出头的机会。 “是,总裁。” 十八位同考官听到钱习礼的发言,齐齐点头称是,至于能听进去几分,那只有天知道了。 “钱大人所言甚是,诸位同僚就再辛苦最后一日,准备商议填榜吧。” 身旁的马愉不痛不痒附和一句,然后招呼着同考官开始工作。 相比较钱习礼这般老学究的义正言辞,马愉的话语明显要更得人心一些。 毕竟这十来天的阅卷工作堪称通宵达旦,很多人的精神与体力,都双双达到了一个临界值,才没有什么闲工夫听你在这里讲大道理。 按照排榜的流程,是从第六名开始填起,由于主考官拥有裁定权,加上靠后名次没有五经魁重要,能引发争议的空间就不是很大。 除非哪一房出来的答卷,同考官特别的看好,认为此考生有争夺五经魁的实力,才会站出来申请复阅。 一般出现这种情况,主考官基本上也不会强行定夺搞一言堂,而是召集所有同考官一同商议,再决定是否纳入五经魁的备选名单之中。 “《易》三房荐卷,名列乙丑科会试第六。” 钱习礼一遍填写着榜单,一遍宣读出来哪一房推荐的文章,排名第几。 听到这个名次的《易》三房同考官,脸上瞬间出现了一股懊恼表情,只要再近一步就能成为五经魁答卷,就差了这么一步啊! “《春秋》一房荐卷,名列乙丑科会试第七。” 相比较《易》三房的同考官,《春秋》一房这名同考官神情就要淡然许多,他很满足现在的排名。 “《礼记》二房荐卷,名列乙丑科会试第八。” “《书》四房荐卷,名列乙丑科会试第九。” …… 听着名次一个个往后排去,赖荣感到有些坐立不安,内心里面不服与焦虑夹杂。 对于自己高荐那份答卷的含金量如何,他可谓有着十足的把握。就算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每个人对于文章风格的喜好不同,也绝不至于排到十名开外。 能担任会试的同考官,赖荣自然也不可能是什么“傻白甜”,他只是万万没想到乙丑科这池水,居然会这么深,把如此才华横溢的举子文章,硬生生的给压出了前十位置。 “《诗》一房荐卷,名列乙丑科会试第十二。” “《书》二房荐卷,名列乙丑科会试第十三。” 当终于听到自己举荐文章排名的时候,赖荣彻底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拱手说道:“总裁大人,此份答卷书理透彻、明白晓畅,深入阐述了孔孟之道,还望酌情一二!” 赖荣虽然没有把复阅两字给明说出来,但是他的意思已经表达的很明白了,那就是这名考生得文章水平,绝对不止排名第十三位! 看到赖荣站出来要求复阅,钱习礼的脸上隐隐有了一道玩味笑容。 因为到目前为止的所有排名,都不是按照他的标准来的,而是依照桌上答卷摆放顺序一个个填榜下去。 这里面有多少猫腻,钱习礼如何能不知? 但是他心中也明白,此次会试自己身单力薄,想要保证所有考生公平公正,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只能尽可能的,让五经魁答卷,做到实至名归。 “既然赖大人如此盛赞,那诸位同僚就共同品鉴一番如何?” 说罢,钱习礼把目光有意无意的放在了马愉身上,很明显他才是会试排名的幕后主导。 “如此甚好,就依钱大人所言。” 马愉这种殿阁大臣,自然是个老狐狸了,二话不说立马就同意复阅,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很快沈忆宸首场答卷被挑选出来,单独摊开在桌面上,在场的二十名考官一同围靠过来,想看看赖荣甘愿冒着得罪上官乃至背后势力的风险,申请复阅的考生到底实力如何。 刚看了两眼,《书》房窦姓同考官就想起来,这不就是之前晚上,赖荣喊着要“高荐”的那份答卷吗? 当时这位考生的文章质量,得到了房内同考官们的一致好评,特别五经题堪称强到离谱。哪怕过去六七天了,自己看了差不多上千份试卷,依然记忆犹新。 这等才华横溢的答卷,仅仅排名十三? “这份答卷在下有印象,确实文笔出众,才华横溢。” “我也记得,那天晚上看了之后,感觉比其他一众考子的答卷,高出不止一个层次。” “总裁大人,下官认同赖大人所言!” 仅仅是看了一眼,那天晚上一同批改过沈忆宸答卷的几名同考官,全部都站了出来旗帜鲜明的力撑赖荣。 毕竟这位考生答卷实在太过于出色,如若今日不站出来说句良心话,简直违背了开考时释奠大典上,对孔子先师所作出的誓言! 面对众同考官纷纷站出来力挺,马愉的脸色微变了下,不过很快就恢复如常,甚至是带着淡淡笑意道:“既然诸位同僚都认为此份答卷清真典雅,那本官就暂且放置一旁,与前五答卷一同定夺经魁。” “钱大人,你意下如何?” 马愉还向钱习礼征求了一下意见,表面功夫做到十足。 “就依马大人所言。” 听到自己举荐的试卷,有进入前五争夺经魁的机会,赖荣忍不住紧握了一下拳头,来宣泄自己内心的激动。 到这一刻为止,他对于沈忆宸答卷的据理力争,已经不仅仅是为了更高名次带来的利益,更多在于一种抗争。 证明自己的眼光没错,证明沈忆宸的文章绝对碾压,证明拥有如此才华的考生,就不应该被外力因素给埋没! 沈忆宸答卷的小插曲过去后,填榜排名继续进行。不过有赖荣开了个头,很快又有一位同考官站了出来申请复阅。 只是这一次,并没有得到大多数考官的认同,申请复阅的同考官只得悻悻坐下。 很快桌上就只剩下了五经魁的六份答卷,接下来才算是进入到乙丑科会试真正白热化阶段,决定谁能成为万众瞩目的会元魁首。 “诸位同僚,接下来到了五经魁跟会元的排名阶段,还望诸位能畅所欲言,共同商议出众望所归的答卷。” 这话不用钱习礼强调,此刻有机会入围最终评选的同考官们,都不会客气。 要是自己手中带出了一名会元,师生之谊带来的收益将无可估量。毕竟同考官可不像主考官那样位高权重,他们大多数是七品左右的小文官,更多是想着反向抱大腿。 这时候只见一名叫做谷涛的同考官率先起身自荐道:“下官认为自己举荐的答卷可当会元。” “有何理由。” 钱习礼反问了一句。 “此子文章文词明畅,讲理亲切,并且做到了以文载道直抒心意,佳士也。” 还没有等钱习礼给出评价,立马又有一名同考官站起身来道:“下官持有不同意见,我认为……” 如果说之前六到十八名是暗斗的话,那么对于会元的争夺就相当于明争了,几名同考官很快就吵的面红耳赤! 对于这一幕,马愉只是脸上带着一副淡淡笑容,仿佛看戏一般让他们吵个痛快。 原因很简单,那就是除了沈忆宸这份答卷,称得上是一个异数外,其他五份排名其实早已内定了! 会元跟乡试有许多地方相似,也有许多地方不同,但在考官上面最大的不同并不在于人数规模,而是所有的考官都是选自京官! 乡试为了防止考官们出现地方主义官官相护,会派学政京官下去担任主考官,起到互相监督制衡的作用。 会试全他娘的都是自己人,而且京师高官如云,各方派系利益犬牙交错,根本就无法保证排名的公平性。 甚至就连糊名,对于很多考官而言都宛若无物。 五经魁的排名,其实就是各方势力互相妥协下来的结果。 马愉的儿子马徵,被安排在了第五。这倒不是他没有办法争取一个更高的名次,而是对于会试而言,要么就夺取会元,否则二三四五没有多大区别。 再考虑到《我的主考官父亲》身份跟避嫌,所以马愉把自己儿子放在了第五名,这是一个各方面都比较合适的排名。 会昌伯之子孙绍宗被安排在了第四名,身为当红外戚皇帝亲舅舅,五经魁自然得有他的一席之地。 只是对于这个孙绍宗,马愉是打心眼里不愿意取中为五经魁,因为他的学问实在太差了。正常情况下连取中进士都难,也配入选五经魁? 奈何官场就是如此,自己要为儿子徇私,那么就必然得拿出一部分利益出去交换,否则放榜出来第二天就会被人给上疏弹劾。 前三被内定的还有一名叫做杨鸿泽的士子,什么身份马愉还没来得及摸清楚,但是背景可相当之大。 他是被礼部尚书胡濙推选进来的,并且名言至少得保证前三的排名。相对于孙绍宗这种草包而言,杨鸿泽的答卷马愉看了后是认同的,此子就算不走后门徇私,也有问鼎五经魁的能力。 至于会元的头衔,其实也被内定了,他就是吏部尚书王直的外甥贺平彦。 贺平彦本身才华出众,行事老练,经常登门拜访京师的各路官员,还收拢一众二世祖成立了共兴社。 并且此子在寻常百姓面前不显山露水,更没有欺男霸女仗势欺人,可以说各方面关系都处理的非常妥当,得到了一致好评。 由他当选为乙丑科的会元,属于各方都能接受的结果,而且还不会在广大士子群体中引发争议。 另外五经魁里面还剩下一个名额,将由真正凭本事考取的寒门士子获得。毕竟上层把前五给包圆了,那吃相也太难看了一点,好歹也得给别人一点汤喝。 不过话说回来,会试排名之所以敢如此嚣张行事,更多是在于它的排名像是一种过渡。很快诸位考生就要进行殿试,那时候的一二三甲,才是决定仕途前景的时刻,也不敢这般肆无忌惮了。 这次五经魁排名的唯一异数,就是沈忆宸了。并不是指他在赖荣的力荐之下,成为了第六名参与角逐的士子。 而是在原本的规划中,沈忆宸本身就是五经魁中的一员,直到杨鸿泽的出现,把他给挤了出去。但是为了保证不得罪成国公,加上此子文章确实太过于出彩,只能把他排在了六到十八的名次里面。 结果万万没想到,真是印证了那句真金不怕火炼,沈忆宸这小子居然硬生生的杀回来了! 面对这群同考官的争斗,钱习礼也是在冷眼旁观,等到他们吵的差不多了,这才开口道:“既然诸位同僚都无法说服对方,那我们就来举手表决好了,各位意下如何?” 一听到这话,之前还争论飞起的几名主考官,瞬间就沉默不语起来。 因为他们早就知道自己举荐答卷的排名,甚至就连好处都已经收了。争论不过是把戏给演的逼真一些,毕竟不可能所有的考官都同流合污,就好比钱习礼这般。 现在你要搞投票,那还怎么保证按照计划进行下去? 马愉此刻也是叹了口气,这几兄弟真是没有表演天赋,又偏偏入戏太深。早就应该退让一步,把贺平彦的答卷给推出去,哪还有这么多事。 就在马愉准备开口收拾残局的时候,却没想到钱习礼抢先说道:“本官推选《书》二房荐卷,为正统十年乙丑科会试会元,谁赞成,谁反对!” 话音落下,钱习礼缓慢而坚定的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他已经隐忍多时,早就看不惯这场排名填榜的虚假表演,是时候让真正的天纵之才,获得属于他的荣耀! “下官赞同总裁大人的决断!” 赖荣没有任何犹豫,第一时间举起自己右手,表达对于沈忆宸答卷的支持。 “下官附议!” 又是一名同考官举起了右手,他深深被沈忆宸文章所折服,这种人才会元当之无愧。 “下官附议。” 窦姓同考官也举起了右手,那晚上见到好文章的喜悦感还历历在目,这才是文字的力量! “下官附议。” “附议。” 三个、四个、五个……很快场上就举起了十只手臂,只要再来一人就超过半数,会元之争将尘埃落定。 没有了吗? 钱习礼环顾四周,内心里面有些失望,如果不能一鼓作气夺下这个会元头衔。恐怕等到第二轮举手表决,自己再无出其不意的优势了。 “下官附议!” 终于在靠末尾的角落里面,又有一名同考官认同了钱习礼的推选。 超过半数的赞同,意味着就算剩余九名同考官,全部都支持一位考生,也无法改变结局! 正统十年乙丑科的会元之争,谁也没有料想到会如此的惊心动魄,更想象不到沈忆宸在各方势力利益交换的战场上,杀出了一条血路。 会元,实至名归! 正文 142 问鼎会元(二合一) 这个投票结果出来,之前那几名争论面红耳赤的同考官,甚至是主考官马愉,此刻都有些傻了眼。 稳操胜券的局,还能这样被浪翻盘了? 钱习礼这个老东西真是深藏不露啊,从二月十六日阅卷开始,到二月二十六日第一轮填写草榜,再到今日排名评选会元。 从始至终都不显山露水,也没有对排名结果提出任何的质疑跟反对意见,放任自己被架空。 这些动作下来,马愉等人也逐渐放松了警惕,乃至在大多数都同考官眼中,都被忽视了存在。 结果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则一鸣惊人,直接把魁首会元的头衔给夺下了,让所有的利益交换都变成了笑话! 面对这种局面,马愉自然不可能轻易妥协。因为会试的排名不仅仅是关于他儿子,更多还有其他方利益的交换,一旦给不了那些人满意的交待,会把自己也给拖下水。 于是马愉朝着前面率先起身自荐,名叫谷涛的同考官使了一下眼色,后者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再次站起身来。 “钱总裁这番举手表决的方式,下官斗胆认为有些草率,应当再从长计议,着重审度。” 这话一出,就让在场很多同考官脸上表情不好看了,他娘的投票时候你不反对,现在结果出来了,你又开始叽叽歪歪说要从长计议,是把大伙儿当傻子糊弄呢? 特别是举荐了沈忆宸答卷的赖荣,此时鸭子都已经到嘴边,怎么可能让它还给飞了。 当即怒气冲冲的起身反驳道:“谷兄此言差矣,评选会元的此子文章以理明言,超出众作,会元头衔当之无愧!” “下官认同赖大人所言,无规矩不成方圆,既然已经选定了会元人选,就不可随意更改!” “如此随意替换榜首头魁,何以立信?” 谷涛也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刚出来,就立马遭受到如此多的反对,而且还言辞激烈。 这让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只得把目光看向了其他几名同伙考官求助。结果这几兄弟抱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心态,把谷涛的求助眼神给无事了,意思好兄弟你就自己担着吧。 毕竟他们也要脸,这般出尔反尔的事情,在官场传出去名声不好听。而且夺得会元的考生万一哪天发达了,不得把你给恨的牙牙痒? 这波队友卖的漂亮! 几位同伙的“背叛”,瞬间就让谷涛感到怒火攻心,他这时候也不管不顾了,凭什么炮灰都要我一个人来当? 于是乎,谷雨干脆把背后的势力给摆了出来,大家处于一种明牌状态下来对峙好了。 “各位同僚,在下所举荐的答卷,如若从文笔猜错无误的话,应该是顺天举子贺平彦的试卷。莫非他就真的差了一档,当不起这个会元?” 从写作风格上判断出来考生是谁,放在科举里面早就不是什么稀奇事件,众考官也不会大惊小怪。 但是这种事情一般情况下都是属于心照不宣,如同谷涛这般直言不讳的说出来,就把场面弄的有些尴尬了,你是赞同还是反对呢? 赞同的话,相当于默认结识考生徇私,反对的话,相当于公开不给贺平彦背后势力面子。 看到谷涛都把话说到这一步了,之前那几位“装死”的同伙考官,终于站了出来附和道:“其实在下也认为谷大人举荐的答卷技高一筹,奈何钱总裁已下决断,不好反对啊。” “贺平彦文采出众,在文人士子群体中颇具口碑,可为会元。” “钱总裁,要不考虑一下把这两份答卷进行二轮表决,以示公平?” 随着发声的同考官增加,聚奎堂内的氛围开始出现了一些变化,很多之前举手支持沈忆宸的同考官,都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只见这时,钱习礼突然仰头大笑起来。 “钱大人,你为何发笑?” 坐在旁边的马愉,面对这种诡异的场面,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了一句。 “我是在笑这会元评选,如今却成为了一场儿戏跟闹剧!” 说罢,钱习礼站起身来,直接拿起了桌上的墨笔,在众人一片惊讶的眼神中,于榜首位置填下了沈忆宸答卷的编号。 “事已至此,我就再说一句话,诸位承蒙圣恩担任考官,是否还记得那为国取士的承诺,是否还记得在孔圣先师面前许下的誓言!” “会试草榜本官已经填好了,如若不认同觉得有徇私舞弊的嫌疑,尽可在礼部磨勘的时候,向知贡举官进行举报,本官一己承担!” 钱习礼斩钉截铁的话语说出来,可谓让在场很多同考官震耳欲聋,身为阅卷官的使命跟责任不由浮上心头。 “下官愿跟随钱总裁步伐,等待磨勘!” “下官愿以与钱总裁联名,力荐会元!” “下官同联名!” “下官附议!” 一位位的同考官再次站起身来,声势比之前还要浩大。 不得不说,明朝前中期无论是科道言官,还是翰林院的老学究们。都没有像明末那般成为了党争的软骨头,依然有着身为文人的底线跟风骨。 见到这一幕的钱习礼也遏制不住激动的情绪,点头道:“文道不绝,吾道不孤!” 局势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马愉知道已经无力回天,再强行搅和下去,以钱习礼这老学究的倔强性格,说不定会闹出一场震惊朝野的会试“徇私”大案出来。 于是他站起身来顺水推舟道:“钱大人莫要激动,会试排名本就是商定出来的,意见不合很正常。” “既然已经选定完毕,那么就把考生的墨卷给拿上来吧,本官看看到底是哪位学子,能得到钱大人的如此青睐。” 说罢,马愉就让试卷官把沈忆宸答题的原文墨卷给送了上来。 都不需要拆开卷首糊名,当这一手字出现在众位考官眼前的时候,大多数人心中就已经明白考生是谁了。 “果然是沈忆宸,此子才华真是势不可挡啊!” “之前已中顺天乡试解元,如今再中会元,莫非要出现我大明第二位三元及第?” “慎言,是第一位三元及第!” “对,第一!” “更恐怖的是此子才十八,古往今来十八岁能中举者,都称得上是天之骄子,三元及第是什么概念?” 现场的同考官们都议论疯了,毕竟如此年轻的解元、会元连中者,放在大明历史上没有的。 哪怕当年连中三元的黄观,年岁也远远的超过了沈忆宸。 年轻,就意味着未来有无限可能,甚至可以耗死几任皇帝,成为德高望重的权臣! 只可惜这里并没有应天籍贯的考官,否则一定会有人记得沈忆宸在童子试的时候,还荣获过一个“小三元”的称号。 如若他要真的能拿下状元头衔,那就不是什么三元及第那么简单了,二是六首齐聚! “天命所归。” 马愉淡淡说了句,就没有再继续说什么了。 他做这些事情都是为了给自己儿子谋条出路,并不是完全丢掉了文人的一些坚守底线。 沈忆宸这都压不下去还能夺取会元,天命就是如此注定的,非人力可以定夺! …… 成国公府内的沈忆宸,并不知道自己的会元头衔,来的如此一波三折。 他正坐在书桌前,誊抄着赵鸿杰抄家后送来的罪证,脸上表情无比凝重。 凝重一方面因素,是因为罪证里面内容罄竹难书,欺男霸女、滥用私刑、残害忠良,简直堪称无恶不作。 另外一方面,是沈忆宸发现狱卒王永保留的罪证中,并没有任何关于王振的内容,全部都是他侄子王山的,这点就不正常。 要知道王永之前可是做过当街张贴王振罪行的“疯癫”行为,他如果没有留有证据存档的话,拿什么去张贴? 所以缺失了王振罪证的原因就不言而喻了,是被赵鸿杰给扣留了下来,难怪会推迟这么多天,才送到成国公府上。 正是想到了这点,才会让沈忆宸的面色如此凝重。 要知道在沈忆宸的心中,赵鸿杰投入南镇抚司门下,虽然没有问过具体是何原因,但肯定有他的难言之隐。 至于拜王振为干爹,沈忆宸就更没有当回事,宦官无子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就是收干儿子。 宫内十二监有名有姓的大太监,几乎名下都有几个干儿子,有些是同在宫中的小太监,有些就是想要攀附的官员。 到了王振这种级别,干儿子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了吧,称呼他为“翁父”的,那就更是数不胜数,多一个赵鸿杰有什么好奇怪的? 所以沈忆宸对于赵鸿杰的记忆,始终都保持在应天府那个胆小懦弱,但却讲义气善良的形象中。到京师后所有的变化都是身不由己,并不是他自己的本意如此。 现在看来,不单单是自己变了,赵鸿杰同样变了。 “人随着时间的改变,终究是无法回到从前吗?” 沈忆宸嘴中默念了一句,心中有着一股说不出的难受跟憋屈。如果赵鸿杰真的成为了阉贼鹰犬,会选择维护跟包庇王振,自己该如何做? 成国公府其他地方,氛围就与沈忆宸的小院完全不同,此时正在处处张灯结彩,挂上红布跟贴上喜字,为两天后朱佶迎娶镇远侯之女进门做好准备。 公侯之家联姻,就算不是继承爵位的嫡长子,另外一边也不是如同泰宁侯这般的独女,身份依然是无比尊贵,得到外界的关注目光少不到哪里去。 毕竟成国公如日中天的权威就不用说了,镇远侯爵位虽差了一点,但是他家在明成祖靖难之后封侯中,得到的恩宠几乎不输于一般的公爵。 明成祖朱棣不但封了初代镇远侯顾成,还把他父亲、祖父、曾祖父三代追赠镇远侯,这份恩荣一般人还真比不上。甚至在顾成死后,也被追赠为夏国公。 现在继承爵位的二代镇远侯顾兴祖,名字喻意倒是挺好的,只是这个人就实在不怎么样了,做的事情更称得上是丢了祖宗的脸。 身为武将勋戚掌管南京中军都督府,宣德年间南征交趾,这货怕死坐阵南宁却佣兵不援,被锦衣卫逮捕下狱。还好祖宗名头硬,第二年把他给放了出来,换做一般人早判罪论斩了。 正统十四年总操神机营,跟随明英宗北征,土木堡之变发生后这货又跑路了,称之为“顾跑跑”都不为过。这次就没那么好运了,卖皇帝队友不得判你死刑? 奈何这家伙命离奇好,也先兵临城下,京师领军的大臣勋戚不足,只得把他放了出来参与京师保卫战,又逃过了一劫。 景泰三年,这货受贿再下狱,不久释放。后来立太子有功,又变得生龙活虎起来,牢房进进出出堪称打不死的小强。 朱佶此刻正在母亲林氏的房间里面,面对自己即将要到来的大婚,他却并无多少喜悦之情。 看着儿子这副模样,林氏怎能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于是开口劝慰道:“陈青桐就别再惦记了,你跟她是不可能的,镇远侯的女儿也不错,只要你努力能表现好,同样是一门大的助力。” “但是镇远侯有两个儿子,保证自己儿子能往上爬就不错了,哪那有余力来帮我这个女婿?” “愚蠢,平日里叫你多跟朱仪学学,你就是不听。现在都要成为镇远侯女婿的人了,连他家目前情况都不清楚吗?” “镇远侯长子顾翰喜好作画,志向是成为魏晋诗酒狂士,压根就无心袭爵,早早就把爵位给退让给了他弟弟顾玘,这点你总知道吧?” 面对这声询问,朱佶有些不服气道:“母亲,孩儿当然知道。” “那你又是否知道,顾玘自幼身体虚弱,年初上月节的时候在外看了一场花灯染上风寒,已经卧病在床两个月了。据小道消息传怕是命不久矣,这样镇远侯的爵位怕是也不好传了。” “此事当真?” 听到这话,朱佶眼神一下就亮了,镇远侯要是家族人丁兴旺,家族繁盛,那么自己这个女婿就可有可无。 但如果家族不稳,就需要外力来维持跟助力,女婿怎么也称得上是半个自己人,而且还背靠成国公府,怎么也比外人放心靠谱吧? 如此一来,镇远侯肯定就会助力自己参与夺爵,自己成功了,对于镇远侯一族来说,也是可以借助共荣的势力,双赢! “当真!当真!有这功夫质疑,你不会去自己打探打探!” 面对朱佶这般朽木言语,林氏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劈头盖脸的就对他拍了几掌。 “哎呦,母亲我错了。这也不能怪孩儿啊,是你说要备战会试,不允许我出门游玩,消息自然就落后了!” “难怪我说会试刚结束,镇远侯就要如此召集的举办婚宴,他娘的该不会是拿老子给他府上冲喜了吧!” 听到朱佶的脑回路莫名跳转到了冲喜上面去了,林氏只感觉自己一阵胸口痛。 “我说你不如朱仪那个家伙也就算了,现在看来就连沈忆宸都远远把你甩在身后,为娘这一辈子怎么这么命苦,生了你这块不可雕的朽木!” 面对这话,朱佶就不服气了,开口反驳道:“大哥他又不考科举,真要进入科场说不定还不如我呢。至于沈忆宸会试结果还未出,母亲你为何未战先怯,断定我不如他?” 出乎意料,面对朱佶的反驳,这次林氏却并未生气。反倒是点了点头道:“好,有这种志气,才像是我的儿子!” “对了,你大婚时刻朱仪应该会从陕西回来,如今沈忆宸已成气候,以后要想办法引发他们鹬蚌相争,我们渔翁得利了。” “大哥他为何会跟沈忆宸斗?再怎么样,婢生子也威胁不到他的爵位,而且他为人廉静持重,好像还挺照顾沈忆宸的。” “哼,你真是太小看朱仪了,如果他就这点本事,我会没事让你学他吗? 说罢,林氏的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 礼部大堂内,草榜跟一式两份的考生试卷,都已经被送达到这里。 礼部知贡举官跟主考官将担任主持,把拟订录取的“朱卷”与考生的“墨卷”进行对号,编号不对者弃之不取。复核之后,再进行一次“填榜”,即正式确定录取名单。 另外礼部的磨勘,也将与对号同步进行。 由于会试的放榜时间正好处于杏花盛开的时候,所以也被称之为“杏榜”。 胡濙、王英两位知贡举官,以及钱习礼、马愉两位主考官处于首席。堂内还有十八位同考官,礼部组织会试的一些官员,监试官、九卿、锦衣卫等等。 场面可谓甚是恢宏,各方势力都有,让随意内定考生名次的事情难度要陡增许多。 人员都到齐以后,一名监试官站起身来,走到了最中央的长桌前,缓缓摊开的摆放在上面的草榜。 众人的目光自然第一时间就看向了榜首,会元注定得万众瞩目,只见“应天府江宁县沈忆宸”九个大字,跃然与草榜之后,很多人看到后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有意外的,有震惊的,更有不可思议的,还有情绪激昂的! 唯独没有提出异议的。 沈忆宸这三个字,如今就代表着科举的含金量! 正文 143 杏榜题名(二合一) 胡濙见到榜首沈忆宸的名字之后,不动声色的朝着身旁马愉看了一眼。 他们两个早就已经划分好了五经魁的排名,如今沈忆宸再次进入前五也就算了,居然还夺取了会元魁首头衔。马愉好歹也是名内阁大臣,怎么会出现这种低级失误,阅卷控场能力这么差吗? 面对胡濙的目光,马愉有些无奈的轻轻摇头,这种事情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也无法解释。 只能说沈忆宸成为会元是众望所归,自己无力去倒施逆行。 除了沈忆宸名列榜首外,贺平彦的名字出现在了第二。顺天乡试他以亚元的身份,被沈忆宸解元给硬生生压了一头,结果没想到会试这一战,再次被踩在了头上。 胡濙安排的那名叫做杨鸿泽的士子,还是挤入了前三甲的位置,这也是马愉所能操作的极限了。 毕竟前面这两尊大神,哪一个都顶不下来。 第四、第五名同样是按照了之前的计划排名,至于更后面的名次就略显无关紧要,取中就好。 摊开草榜的这名监试官,转身对着首席上几位大臣回禀道:“诸位大人,如若对于会试草榜无异议,接下来就将进行朱墨两卷的对号,以及磨勘。” “无异议。” 胡濙身为礼部尚书知贡举官,并且还是正统十年乙丑科会试的主理人,这声决断自然得他来下达。 说实话,他心里面虽然对于沈忆宸夺取会元不满,但也不至于不可接受。 因为胡濙跟沈忆宸之间,本身就没有不可调和的利益冲突,无非就是谈判破裂,想要扶植一个更好操控的自己人上位罢了。 只是沈忆宸的光芒太过于耀眼,如果不作出适当打压的话,其他考生在他的遮挡之下,就会显得黯然无光。 就好比草榜打开的那一瞬间,所有人注意力全部都是放在了沈忆宸身上,谁还管排名后面的是哪些牛牛马马,自己选中的杨鸿泽,更是连提都没人提。 会试的号舍安排,空降自己人拿经魁,联手马愉压沈忆宸排名,甚至是拖延了钱习礼的礼部侍郎衔挂名,其实都是基于这个目的跟想法。 不过胡濙却犯了一个大忌,那就是他想要打压沈忆宸,不让这小子风头太盛,影响到扶持自己人上位。 却偏偏又没有做好彻底撕破脸得罪成国公的准备,怎么说也还有层亲家关系,某种意义上的利益绑定,就导致了打压的不够彻底!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今日排名榜首可能只是一个开始,挡人科举与断人财路没多大区别,沈忆宸如若能得知,岂会善罢甘休? 只能说胡濙这种四朝为官的老油条,最近年龄大了加上身体状态欠妥,才会作出如此糊涂又不够狠的举动。如果再让他年轻十岁,就算得罪成国公也得先把沈忆宸按死,不能给自己留有后患。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这才是官场应有的手段! “朱卷”与“墨卷”被抬上来后,进行对号跟磨勘的官员们都纷纷上前开始工作。 其中沈忆宸的试卷被摊开对号后,引发了在场的一片惊叹称赞之声。 “早就听闻沈忆宸的字超乎同龄,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本官这手字都远不如矣。” “诸位看沈忆宸这四书义首题,不俶诡,不纤佻,无偏锋,无奇格,完美吻合出题的中正之意,会元真乃名副其实。” “盛名之下无虚士,此子能以南人士子身份在京师立足,并且还隐约有年轻领袖之实,足以见证其能力。” “不用再看了,稳居会元!” 面对这些同僚关于沈忆宸试卷的议论,马愉把目光看向了胡濙,脸上露出一抹苦笑。 仿佛是在说看到了吧?现在明白为何沈忆宸依然处于榜首,当时填草榜也是这种局面,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 胡濙依然是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只是从马愉的苦笑中,他能理解到对方的那种心境。公认到这种地步,又不是乡试主考官掌控绝对裁定权,确实无法力排众议。 对号跟磨勘了半天,绝大多数试卷都没有任何问题,只是在其中一份上面发现了个错别字。 不知是当时的誊录官没有发现,还是起了别的什么心思包庇,反正这份试卷被当场黩落,并且还要追究相关官员的责任。 完成了这一步,就是填写最终的“杏榜”。与以往任何一次科举考试填榜不同,这次榜单被分为了三部分,也就是著名的“南北中”榜。 明太祖朱元璋时期,发生了著名的“南北榜案”,一届会试录取的考生全部都是来自南方,引发了北方士子们的群体上疏跟不满。 于是明太祖废除考官的录取,亲自选定了六十一名进士,并且全部都为北人。只是这种举动,虽然平息了北方士子的怒气,但实属意气用事,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到了洪熙元年,明仁宗命大学士杨士奇议定会试取士名额,以一百名为率,南人称南卷,录取名额为总额的十分之六。北人称北卷,录取额为总额的十分之四。 宣德以后,南、北各退卷五为中卷,于是分配名额就变成了南卷五十五名、北卷三十五名、中卷十名。 这种分配模式从此以后就被固定了下来,会试每次正式发榜都按照这个标准来。 当这份“杏榜”被填写完毕,一切就属于真正的尘埃落定,沈忆宸的会元身份再无被更改的可能性。 王英此刻可谓是笑开了花,他本来这几年因为林震的辞官而感到万分遗憾,结果没想到给自己送了个好“徒孙”过来。 如今沈忆宸这小子解元、会元已经占据两元,只要在殿试上面再拿下状元,就能达成三元及第的文人至高成就。到时候自己在朝中,也将多了一大左膀右臂,甚至可以考虑延迟下退休,再往上爬一步了。 想着想着,王英目光不经意的撇了眼身旁的胡濙…… 伴随着“杏榜”填写完毕,成国公府内的沈忆宸,也把关于王山罪证的资料给誊抄完了。 他之所以选择自己亲手誊抄,一方面是这件事情必须要万分隐秘,越少人知道越好。另外一方面,就是沈忆宸打算留下王永保存罪证的原件,自己笔记模仿出来的“赝品”,给赵鸿杰去上交。 理由很简单,那就是真当这份罪证有用的时候,原件的效力将远远超过誊抄版本,做大事就必须得考虑到各方面的因素。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不过成国公府内因为好事将近的缘故,依然灯火通明,显得一副喜气洋洋。 赵鸿杰依然身穿飞鱼服站在成国公府的门口,并没有选择进去。 如今锦衣卫的名声正朝着恶化方向急速发展,正常官员府邸都不是太欢迎锦衣卫进门,特别是成国公府正整备举办喜事。 所以哪怕有沈忆宸的邀请,赵鸿杰依然选择了避嫌,站在门口角落位置等候。 “鸿杰,久等了。” 沈忆宸坐在书房誊抄了一两个时辰,都感到有些腰酸背痛,赵鸿杰可是站在门口挨冷风吹,情况可想而知。 “没事,我习惯了。” 赵鸿杰笑了笑,就准备伸手过来接关于王山的罪证。 只不过沈忆宸并没有直接递给他,而是淡淡说道:“天气寒冷,要不鸿杰我们找个地方坐下喝一杯如何,好像来到京师就没认认真真地的吃过一顿饭。” 经历过这大半年锦衣卫生涯的磨练,现在都赵鸿杰,已经不是当初应天府那个头脑简单,只知道玩耍的愣小子了。他心理明白沈忆宸突然说这话,肯定是想与自己说些什么。 于是点头道:“好,确实这段时间公务繁忙,没有时间来找你喝酒。” “没事,公府不远处有家酒楼不错,这顿我请客!” 沈忆宸故作轻松的回了一句,然后转身走在前面带路,心事重重。 赵鸿杰跟在沈忆宸的身后,地上的积雪还未完全融化,被踩踏出两串长长的脚印。 这可能是他们结伴而行,第一次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到了酒楼要了个包间,然后上了几个小菜跟一壶温酒,几杯酒下肚之后,沈忆宸把自己誊抄好的王山罪证递到了赵鸿杰面前。 “这是我的誊抄版,原版留在了公府,字迹模仿的足以乱真,鸿杰你拿回去交差应该没什么问题。” “你留下原件,真有打算对付王山之意?” 赵鸿杰反问了一句,只有身处在王振的阉党集团里面,他才能切身体会到势力有多么强大。 内阁、六部、都察院、锦衣卫、各布政司,种种你能想象到的实权部门,都有王振扶持的党羽存在,甚至大多数还认了他当干爹。 这种势力集团就连成国公都得老老实实低头,沈忆宸就连官身都没有,去对付王振的亲侄儿,那不是自寻死路吗? “防患于未然。” 沈忆宸淡淡回了一句,他当然知道自己与王振之间的实力差距有多大,送死的事情可不会轻易去做的。 而且话说回来,自己目前与王振并未撕破脸皮,更未成为仇敌。甚至有机会的话,沈忆宸为了自己目标,会暂时选择与王振合作都说不定。 他可不是那种古板的老学究,宁死不与阉贼无伍,必要的妥协跟低头,也是成大事者的一种手段。 但是官场上选择与虎谋皮,就得让自己多几把能制衡老虎的武器,否则会被老虎吞的连骨头都不剩下。 听到沈忆宸这话,赵鸿杰也并未再多问,他在应天的时候就知道沈忆宸脑子好使,不会做无把握的事情。如今更是成为了解元,在京师众望所归,更不需要自己操心了。 又是几杯酒下肚,借着微醺的醉意,沈忆宸终于开口问道:“鸿杰,你为什么把关于王振的罪证给隐藏起来了。” 这层窗户纸终究是要捅破的,沈忆宸也必须清楚目前赵鸿杰对于王振,到底是处于一种怎样的感情。他真的不愿意看到自己在这个世界最好的朋友跟兄弟,沦为被世人所唾弃的阉贼走狗。 “他对我有恩。” 简单几个字后,赵鸿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沈忆宸不像李达那种的易冲动愤怒,对于这个结果,他早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何恩?” “你还记得当初在应天府,你帮我安排的是南镇抚司吗?” “嗯。” “其实我来到京师后,首先进入到并不是北镇抚司,就是在南镇抚司。” 听到这话,终于轮到沈忆宸诧异了,他确实不知道赵鸿杰进入过南镇抚司,还以为他一直就在北镇抚司。 “发生了什么?” 以赵鸿杰最开始到性格,进入南镇抚司后,他肯定不会主动转到充满血腥暴力的北镇抚司,其中必然是发生过一些事情。 “锦衣卫大多世袭传承,南镇抚司的工作清闲、清贵,所以选择进入南镇抚司的,都是些高层后裔。” “我一个不受家族重视的庶子,加之性格软弱胆小怕事,你觉得我进去后,在京官公子哥圈子里面,会遭遇什么?” 说罢,赵鸿杰抬起头看着沈忆宸笑了笑,这抹笑容除了苦涩外,还有着一丝狠利。 这句话让沈忆宸沉默了,赵鸿杰会遭遇什么,其实在成国公府外院家塾,已经上演过一次,那就是被欺凌! 只是外院家塾的学童们,包括李达等人还算有底线,除了看不惯赵鸿杰软弱认为他丢了武将子弟的脸外,平常你避着他们走,李达还真不算多么主动欺负人。 但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底线的纨绔子弟更多,你一个外地应天府过来的底层锦衣卫,没有家族势力在背后依靠,他们可不会有太多的顾忌,往死里欺负都有可能。 别说古代军事机构了,就算是放在现代社会,各国的军中霸凌新兵事件,同样是层出不穷。 “是王振帮了你?” “没错,是王公公视察南镇抚司的时候,看见了我脸上的伤痕。然后收了我为干儿子,并且还调任到北镇抚司当百户。” “可以说我能在锦衣卫坚持下来,全都拜王公公所赐。” 说到这段话的时候,赵鸿杰的语气明显坚毅了许多,王振在他心中确实已经有了不低的份量。 沈忆宸不喜欢站在道德的至高点,去肆意的评判他人的做法,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凭心而论,换做是沈忆宸自己处在一个被欺负霸凌的环境中,突然从天而降一人拯救自己于水火,他也不会在乎对方是不是什么大坏蛋,大阉贼。 “对不起,我当初不应该推荐你入锦衣卫的。”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赵鸿杰他也没有做错什么。 沈忆宸只是有些后悔,当初自己应该更果断些,认为赵鸿杰的性格不适合从军,就连南镇抚司都不要向他推荐,可能就会避免现在这种局面了。 “忆宸,你为何要向我道歉,你又没做错什么?” “说真的,我反倒是很感谢你,如果不是你推荐我入锦衣卫,可能我现在还在街头一事无成,依旧那副弱懦胆小的模样,不像个男人。” “我也知道,在你们文人眼中,王公公是十恶不赦的阉贼,做了许多的坏事。但他对于我而言就是恩人,人不可以忘恩负义,所以期望你能理解。” “我理解。” 沈忆宸点了点头,这次轮到他把桌上这杯酒给一饮而尽了。 恩这种东西,有时候比仇还难办。 说到这里,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沈忆宸再没有多问,只是与赵鸿杰两人一杯酒接着一杯酒下肚,直至喝得醉醺醺连路都走不稳了。 这也是沈忆宸来到京师后,第一次喝成这般模样,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怎么回到公府的,沈忆宸已经记不清楚了,当他头昏脑胀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 “宸哥,你醒来了啊,桌上有着醒酒汤跟饭菜,你赶紧起来吃喝了吧。” 阿牛此刻就坐在床边,看到沈忆宸醒了过来,立马就招呼了一句。 “好。” 昨夜酒喝的实在太多了,沈忆宸感到宿醉的非常不舒服,打算先把这碗醒酒汤给喝了再说。 不过很快他发现书桌上多了一个礼盒,于是立马警惕的朝阿牛问道:“阿牛,有人进过我屋子没?” 那份王山罪证的原版,就放在书桌上面,这要是被人看到了可能会引发很大麻烦。 “没有,宸哥你是说礼盒吧,那是大公子从陕西带过来的礼物,我看你没醒就随手放在了桌上。” 听到没人进来,沈忆宸这才松了口气,补充道:“阿牛,以后我这间屋子切记不允许任何人进来。” “宸哥,我明白。” “对了,朱仪从陕西回来了?” “恩,明日就是二公子大婚,他身为大哥当然得赶回来啊。宸哥,你不会连这都忘了吧?” “昨晚喝的有点多,确实忘了。” 沈忆宸拍了拍自己脑袋,喝酒真是误事,同时还让他想起来一件事情,明日还是乙丑科会试的放榜日! 正文 144 婚宴发榜(二合一) 正统十年二月二十九日,这天是成国公府跟镇远侯府商定的大婚日子,同样也是乙丑科会试的放榜之日。 天色还未放光,成国公府的佣人们就已经忙碌了起来,为迎接各路亲朋好友、达官贵人做着准备。按照目前成国公朱勇的权势跟地位,这场婚宴恐怕半个京师的勋戚跟高官都会到场给个祝贺。 公府大堂已经挂满了喜庆的红绸缎,正面的墙壁上也张贴了个大大的囍字,两旁点燃了龙凤呈祥的红烛。 朱佶此刻并没有在公府内,他已经带着成国公府宗亲那群狐朋狗友,跑到镇远侯府接亲去了。而沈忆宸却与朱仪一同站在公府的门前,充当着贵客迎宾。 这种身份跟定位,让沈忆宸感到万分的不自然。 奈何这个要求是成国公朱勇亲自下令,毕竟他堂堂大明公爵,总不可能在外人面前展露出父子、兄弟不和的景象。沈忆宸要是兄弟大婚都不露面,流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给笑话? 另外沈忆宸考虑到人生大事就这么一次,他也不想把场面给搞得太难看,只得答应下来勉为其难的做做样子。 “怎么,不太习惯?” 看见沈忆宸这心不在焉的样子,身旁的朱仪淡淡问了一句。 相比较去年巡边之前的朱仪,此时的他肤色黝黑了许多,也变得沧桑刚毅了许多。如果不是站在成国公府的门前,恐怕见到他的第一眼,没人会料想到这是位国公嫡长子。 “还好,没什么。” 沈忆宸语气平静回答,没有流露出明显的个人情绪。 经历过几次与朱仪的接触,他很清楚这个“大哥”的段位,比朱佶这种二世祖不知道强哪里去了。跟他打交道要提起精神来,最好别被轻易的套出任何话语。 “这次从陕西返回参加二弟的婚宴,行走匆忙也没准备什么,就给你带了一套文房四宝作为礼物,不知可否中意。” 朱仪所说的文房四宝,就是昨天沈忆宸在书桌上看到的那个礼盒。 “谢过大公子,很满意。” 沈忆宸拱手称谢,从大西北千里迢迢赶回京师,还不忘给自己备下一份礼品,确实这份心意让人动容。 “你我之间,毋需如此客气的。” 本来沈忆宸内心里面还是有些感激的,一听到朱仪这般拉进关系的话语,他就只能笑笑了。 可能是感受到了沈忆宸内心里面的防备,朱仪也没有继续往这件事情上说下去,场面又恢复到之前的那种安静。 不过让朱仪没有想到的是,这次沈忆宸却主动开口询问道:“大公子,不知你这次西北巡边,感受如何?” 突然听到这句话,朱仪脸上表情有些诧异,要知道大明绝大多数的文人士子,对于边疆的这些武事都不太感兴趣。甚至有些古板迂腐的老夫子,认为边疆蛮族的威胁,仅仅是未通教化而已。 只要能让他们习得孔孟之道,自然就能轻松永保边疆太平,这才是治根的法子。 别说文人了,就连许多勋戚武将子弟,都已经沉溺在京师的纸醉金迷中,不愿意再领军去关注什么边疆苦寒之地。 “我这次跟随着靖远伯巡视诸边,所到之处无论百姓还是军户,尽皆寒苦。” “北方也先的瓦刺部,如今统一了蒙古诸部兵强马壮,兵锋正不断往着东部侵扰。如果再不加以限制的话,兀良哈三卫恐有被吞并之可能,到时瓦刺部无论人口还是地盘,都将再次提升一个层级,终成大明之患!” 说罢,朱仪重重的叹了口气,很明显边疆的局势不容乐观。 沈忆宸想要得知的,其实就是关于瓦刺部的消息。目前自己的出现并没有影响到北方蒙古局势的变化,也先部依然把目标打到了兀良哈三卫的身上。 一旦兀良哈三卫被吞并,就意味着整个蒙古部落再度完成了大一统。到时候大明所面对的,就不再是一个个分裂的蒙古部落,而是一个整体的“蒙古帝国”! “如此局势,你们上疏给天子了吗?” “当然,边将早已上疏多次,但并无多大效果,只是让多加防范。” 听到这话,轮到沈忆宸叹了口气,人类从历史中获得的唯一教训,就是从不吸取任何教训。 明英宗还是没有把也先的瓦刺部给放在眼中,以为是征讨过的兀良哈三卫这种弱鸡呢? “永康侯携家眷前来庆贺!” 一声门房的通传,打断了沈忆宸想要继续询问的想法,他只得与朱仪一起,恭迎起来上门参加喜宴的宾客。 “阳武侯携家眷前来庆贺!” “兵部左侍郎前来庆贺!” “户部尚书前来庆贺!” 随着时间的推移,来到成国公府上道喜的宾客数量,也开始陡然增多起来。 沈忆宸再也没有什么闲聊跟休息时间,只能不断的朝着到访客人招呼行礼,一张脸都快要假笑的麻木了。 “会昌伯携家眷前来庆贺!” 又是一声通传,这次沈忆宸可谓在人群之中看到了一个“熟人”,他就是会昌伯之子孙绍宗。 说实话,能在今日喜宴上见到孙绍宗出现,沈忆宸并不意外。因为这种勋戚高官之间的联姻喜宴,说穿了对于其他人而言,也是一场大型的交际场所。 把自己的儿子晚辈带过来见见世面,说不定还能认识两个权贵人脉,日后在官场上也能说得上话。 “恭喜贵府操办喜事,朱大公子巡边归来,更显成国公之风范了。” 会昌伯人际交往这块还是可以的,上来就很热情的与朱仪打起招呼,并且言语往着朱勇身上靠,这对于要袭爵的嫡长子而言自然很受用。 “会昌伯客气了,晚辈还差了许多。家父已在府内恭候大驾多时,还望今日会昌伯定要尽兴而归。” “那是自然!” 会昌伯孙忠点了点头,然后把目光看向了沈忆宸,同样自来熟的说道:“忆宸,你跟犬子有着同年之谊,不知今日放榜可否连传喜讯,创下一段共同提名的佳话。” “孙公子才华横溢,在下远不如矣,今日会昌伯定然可以听到捷报频传。” 沈忆宸皮笑肉不笑的回了句客套话。 “外界传言解元郎谦虚恭谨,今日一见果然低调。” “会昌伯过赞,请。” “好。” 会昌伯孙忠客套了几句后就走入府内,孙绍宗不紧不慢跟在了最后面。 不过他在经过沈忆宸身旁的时候,特意放慢了下自己的脚步,低声说道:“这次会试你别想如同乡试那般得意了,我赢定你了!” 听到这话,沈忆宸嘴角露出玩味笑容,也没了刚才会昌伯面前那种低调谦虚态度。 “就你,也配?” “不信走着瞧,等下有你落榜哭的时候。” 孙绍宗恶狠狠的回了一句,他就知道沈忆宸这小子的谦虚是装出来的,这才是真面目! “好啊,看看谁哭。” 唇枪舌战了几句,孙绍宗也进入府中,朱仪并没有听清楚他们两个到底说了些什么。 不过对于孙绍宗这个人,他还算是比较了解的,于是开口道:“孙绍宗性格张扬跋扈,又有当今皇太后做靠山,更是眼高于顶目中无人。” “如无必要最好是不要与他产生纠纷,宁得罪君子,不得罪这种小人。可能造成的威胁不是很大,却会始终缠着你不放。” “我知道。” 沈忆宸点了点头,其实朱仪说这番话已经晚了,双方早就已经没有什么和解的可能性。 不过得罪也就得罪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孙绍宗这种人越来越难影响到沈忆宸分毫。 “吏部尚书携家眷前来庆贺!” 这身通传的放在今日婚宴中,就显得有些与众不同了。 因为大多数携带家眷赴宴的,都是以勋戚或者朱勇五军都督府的部下为主,朝中大臣们要么独自前来,要么身份特殊避嫌托人送贺贴过来。 比如礼部众官员,碍于会试刚结束,婚宴的主角又是新科考子,通通没有赴宴选择了避嫌。 不过当沈忆宸看到是谁后,就流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因为吏部尚书王直携带的家眷,也称得上是一位“老熟人”了,他就是贺平彦。 贺平彦身为王直外甥这层身份,之前一直都是刻意遮掩的,除了少部分高层或者亲近之人,大多数京师士子跟圈子里面官二代,都不知道他背后靠山是谁。 现在随着共兴社已成气候,再加上会试结束贺平彦很快就要步入仕途,那么他王直外甥的身份,就没有必要再低调遮掩下去了。 相反,最近这段时间贺平彦异常高调,不断跟随着王直面见官场中人,就是为了日后在仕途中打下人脉的基础。 今日这种勋戚重臣的聚会,贺平彦自然不可能错过。 相比较孙绍宗的张狂,贺平彦表现就要平和低调许多,与沈忆宸对话也始终保持着礼数。 但是不经意间对撞在一起的眼神,还是能感受到那股不服输的傲气,以及某种无法言喻的阴冷。 让沈忆宸对待贺平彦,不敢如同对待孙绍宗那般放松警惕,这小子绝对不是什么善茬,日后肯定得多加防范。 “英国公之子前来庆贺!” “定国公携家眷前来庆贺!” “泰宁侯携家眷前来庆贺!” 就在沈忆宸接待宾客都快麻木的时候,泰宁侯这三个字的出现,让他多了一丝别样的期待。 “陈伯父,父亲大人恭候已久,说今日定要与你不醉不归。” 相较于他人,朱勇跟陈瀛是至交好友,双方子侄后辈什么的也很熟悉,于是朱仪用上了伯父的称呼,言语间也十分亲热。 沈忆宸同样拱手向泰宁侯行礼,只是他的目光,很快就放在了陈青桐的身上。 今日陈青桐身穿一件红色交领袄,搭配着月白色的马面裙,相较于以往少了几分少女的稚气,多了几分女人的绝美。 同样的,陈青桐的所有心思,也放在了沈忆宸的身上。她期待与心上人见面已经许久了,如今终于得以相见,如何愿意把眼神给挪开? 泰宁侯陈瀛与朱仪客套了几句后,就准备招呼着女儿陈青桐一同入府,却发现这丫头已经旁若无人,眼神里面就只剩下沈忆宸了。 见到这一幕,泰宁侯颇为无奈的摇了摇头,清咳一声提醒了下陈青桐注意场合。然后就走到了沈忆宸面前,低声道:“还记得那日祭祀大典我说的话吧?” “晚辈始终牢记。” “那今日放榜就最好别让我失望,明白吗?” “是,晚辈定不负所托。” 年初祭祀祈谷坛,泰宁侯陈瀛说过要沈忆宸好好努力,不要让他,更不要让青桐失望。 今天的放榜之日,算是到了检验承诺的时候了。 “嗯。” 泰宁侯陈瀛点了点头,没有再继续多言,拽着陈青桐就往公府内走去。 “爹爹,你刚刚跟忆宸哥哥说了些什么?” “我说这小子目光不正,警告要打断他的腿!” “爹爹!” 陈青桐娇嗔一声简直哭笑不得,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父亲也会开这种玩笑。 临近中午时分,从远处传来了一阵吹吹打打的奏乐声响,朱仪身穿喜服骑在高头大马上,率领着迎亲的队伍返回公府。 新娘迎进门,接下来就是拜堂成亲等传统仪式。沈忆宸站了一上午早已腰酸背痛,对于观礼就没什么兴趣了,于是悄悄跑到了后厨,整了两口吃的填饱肚子。 拜堂结束喜宴正式开始,能参加成国公府婚宴的勋戚大臣,自然不可能是为了过来填饱肚子的。众人只是需要这个场合来联络一下感情,顺带交换一下情报,而此时话题度的绝对中心,毫无疑问就是乙丑科的会试放榜。 “估摸着快到放榜时间了吧,不知道今日参与宴会的众多年轻人中,有几人能被取中为进士。” “会昌伯之子肯定毫无悬念,沈忆宸乃顺天乡试解元,取中也不意外,其他就不好说了。” “朱佶呢,据说他早已放出豪言,今日会双喜临门。” “朱佶学问不显,但是他身为成国公之子,又娶了镇远侯的女儿,敢放出这等豪言,肯定是背后有所准备。” “所言甚是,在下认同。” 会试的放榜流程跟乡试有着些许不同,那就是几乎没有考生会挤在贡院门口等待张贴榜单跟唱名,而是选择在同乡会馆里面等待。 原因就在于会试放榜之前,外头早已有人收买了院内书办的报录人,提前得知了榜上有名的举子,抢先一步吹吹唱唱找中试的举子讨喜钱去了。 甚至还会出现几队不同人马,为了争夺报喜的赏钱,在大街上快马加鞭疾驰的场景。 所以考生们只需要坐等消息就行,比自己在贡院门口等着发榜还要快。 “铛铛铛”的锣鼓声音由远及近,还能听到报录人扯着嗓子高喊:“会试捷报,恭贺顺天府宛平县老爷田之新,高中乙丑科会试第二百八十六名,金銮殿上面圣!” “会试恩科开始放榜了,快,叫人去门口候着!” 听见外面传来的报喜声音,林氏也顾不上与其他贵妇的闲聊,立马呼唤着下人去到公府门口候着,这样能第一时间得知自己儿子被取中的消息。 不单单林氏如此激动,诸如会昌伯孙忠、吏部尚书王直等人,也开始招呼着随从,到成国公府门前站着打探消息。 他们今日过来的目的,除了让子侄多结识一下官场人脉,还有就是期望子侄能当着勋戚重臣的面中试,这对于日后名气的提升,可谓有着莫大的好处。 成国公朱勇那桌上,看着赴宴的宾客们,都被外面会试放榜的捷报给吸引了。 定国公徐显忠开口道:“成国公,听说今年你府上两子都参加了乙丑科会试,今日该不会三喜临门吧。” “婚宴都选在这一天,成国公定然是做好了三喜临门的准备,真是令本侯好生羡慕。” 永康侯徐安附和了一句,言语中恭维是真的,羡慕也是真的。 本身成国公就如日中天,两个儿子还如此争气,想不羡慕都难。 “凑巧罢了,凑巧,哈哈。” 朱勇本来因为喜事今天喝的就有点多,结果听到这番恭维想着万一朱佶跟沈忆宸都高中了,三喜临门是何等的荣光? 这下着实有些控制不住内心的喜悦,豪放笑声让临近几桌都给听到了。 府外街道上报喜的声音不绝于耳,很快就推进到了前一百名的贡士。与此同时,一名小厮从府外跑了进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一名报录人。 见到有报录人被领进府了,很明显是参加喜宴之人中,有人高中进士了。 只见朱佶此时当仁不让的站起身来,满脸激动的注视着这名报录人,想着恐怕是自己中贡士的喜讯要来了。 今日既要是自己的洞房花烛夜,也得是金榜题名时,两者缺一不可! “会试捷报,恭贺保定府高阳县老爷周文,高中乙丑科会试第八十九名,金銮殿上面圣!” 只是当这个名字报出来,朱佶傻了眼般的呆立在原地,这他娘的周文到底是谁,害老子白高兴了一场! 正文 145 会元当仁不让(二合一) “请问是周老爷吗?小的在这里恭喜您高中进士!” 报录人看见朱佶满脸激动的站起身来望向自己,还以为他就是周文,于是立马迎了上去报喜。 要知道进士报喜的喜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特别像成国公府这种勋戚豪门,如若能博得他们高兴,一出手的赏钱说不定能吃上好几年。 之前就是成国公府的沈相公中举,那个报录人从公爷手中拿了好几十两的赏银,可谓轰动一时,不知引得多少人眼红羡慕。 本来朱佶就因为白高兴一场而感到不爽,结果这个不长眼的报录人,还凑过来把马屁拍在了马腿上,这下他的脸色就更加难看了。 如若不是今日到场的达官贵人众多,朱佶真是恨不得给对方一巴掌,让这小子睁大自己的狗眼好好认清楚人! 就在场面有些尴尬的时刻,赴宴人群中有一名年轻举人站起身来,用着一种自我怀疑的语气说道:“周文?在下就叫周文啊,贯籍也是保定府高阳县人,莫非是我中进士了?” 听到这番话,报录人愣了一下,赶紧把礼部发放的金花信帖给拿出来进行确认。 这次没有再出现什么乌龙情况,赴宴这名叫做周文的年轻举人,资料贯籍什么的都能对得上,就是捷报上的新科进士! “恭喜周兄,高中进士,来日金銮殿面圣!” “周兄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的,没想到才华如此卓越。” “周侍郎真乃虎父无犬子,会试高中第八十九名,殿试说不定能冲击三鼎甲!” 奉承祝贺的声音纷纷响起,一下就把朱佶的风头全给抢了过去。 毕竟对于古代的读书人而言,金榜题名时带来的价值,是要远远的超过了洞房花烛夜。 面对此等场景,朱佶坐下来后有些酸溜溜的说道:“区区会试第八十九名而已,我要是登上杏榜,定然得占据五经魁的排名!” 朱佶的这番“豪言”,也是引得同桌那群朱氏宗亲的附和赞同,仿佛那五经魁的头衔,就如同囊中取物那般简单。 热闹的恭贺举动慢慢平静下来,会试的放榜还在继续,外面传来的报录名次也越来越靠前,很快就放榜到乙丑科会试前十的行列。 偏偏如此长的时间里面,却再无报录人进入府内报喜,这让之前还信心满满揣测榜单的众人,忍不住内心泛起了嘀咕。 该不会今日在场的这几位高官重臣子弟,一个取中的都没有吧? 主桌上的成国公朱勇,随着放榜名次的升高,脸上神情也逐渐有些难堪。他开局还乐呵呵的想着“三喜临门”的好事,结果到头来除了定好的婚宴是一喜,其他双喜就连影子都没见着。 朱勇并不是那种不切实际的妄想之人,他心中很清楚,同时被取中为杏榜前十的希望有多渺茫。到此时都还没有捷报传讯,恐怕中试的可能性已然不大。 想想前面几杯酒下肚,被恭维的夸下了多少海口,如今要是成国公府一个中进士的都没有,自己这张老脸还往哪里放? 另外一边孙绍宗提着个酒壶,踉踉跄跄的走到了沈忆宸身旁,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说道:“沈兄可是顺天乡试的解元郎,怎么还未听到传来取中捷报,大伙说会不会是报录人走错府邸了?” 孙绍宗不知道是真喝多了,还是故意作出此般醉态,反正这句话的声调不小,几乎在场众人都听在了耳中。 当然听到归听到了,这种摆明让人难堪的问题,稍微有点情商的也只当没听到,避而不谈。 “绍宗回来坐好,解元郎有五经魁之才,现在还未到放榜排名罢了。” 会昌伯孙忠开口告诫了一句,却并未有明显训斥的意思,更像是做做样子。 “也对,解元郎才高八斗,有经魁之资。不过今日在场才子众多,贺平彦贺兄、朱佶朱兄、宋杰宋兄、以及在下区区不才,前十名额恐怕不够用啊。” 孙绍宗点名的这几个人,都是到场参加婚宴的乙丑科会试考生,他们也在等待着放榜报喜。 如今杏榜只剩下最后十个名额,僧多粥少谁也不敢保证在场众人都能够被取中,终究还是有人得沦为落榜的背景板。 “沈兄,不知以你的见解,认为谁会名落孙山呢?” 孙绍宗似笑非笑的朝着沈忆宸问了一句,想看看他如何回答这个得罪人的难题。 “绍宗,你喝多了,赶紧过来!” 会昌伯孙忠的训斥也紧接着响起,这次语气要严厉了许多。 因为孙绍宗这番话不单单挑衅了沈忆宸,还将得罪在场其他的新科考生,自己不站出来表态的话,恐会成为众矢之的。 “抱歉诸位,是在下喝多失言了,罚酒一杯以示歉意。” 孙绍宗也仿佛酒醒了一般,拱手向着在场众人赔礼道歉,并且又倒了杯酒一口闷了。 本来还有些人心中不爽,现在见到他这副醉醺醺的赔酒模样,也不好过多计较,只得当做无事发生过。 但是这一次,沈忆宸却没有就此揭过,他在众人诧异眼神中缓缓说道:“孙兄若要问谁会名落孙山,在下确实不知。不过要论到谁会独占鳌头,鄙人还真有几分见解。” “噢,那沈兄认为谁将独占鳌头?” 别说是在场众人诧异,就连孙绍宗面对沈忆宸接话,他都感到意外不已。 这种问题摆明就是挑事的,要么避而不谈,要么就是选择打个哈哈混过去。如今自己都不想得罪人,选择息事宁人,沈忆宸反倒主动抢答了? “在下不才,当仁不让。” 沈忆宸淡淡吐出这八个字,脸上没有了之前那种玩味的笑容了。 “你说什么?” 孙绍宗仿佛有些不相信这句话,会从沈忆宸的嘴中说出来。 见到嚣张的,真是没有见过如此嚣张的,当着半朝勋戚文武重臣的面,直言自己要独占鳌头,真就肆无忌惮到了如此地步? “我说要独占鳌头,还需要再说一遍吗?” 平静的言语,却蕴藏着一股不容辩驳的力量,那种自信、野心、傲气简直迸涌而出,与沈忆宸平常给人的印象完全不同。 甚至当这句话出来后,全场可谓一片哗然,很多人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要知道沈忆宸谦虚恭谨的作风,在两京都出了名的,大多数与他打过交道的人,都会给出一个“谦谦君子”的评价。在他的身上,感受不到任何居高临下的傲慢,仗势欺人的跋扈。 如今沈忆宸却直言要夺取会元头衔,而且丝毫不加遮掩,这也太年少轻狂了吧? “每届会试两京十三省有十几名解元,沈忆宸就这般自信自己一定能夺取魁首?” “真是目中无人,看来此子最近有些飘了。” “如此锋芒毕露,总有栽跟头的时候。” “哼,我倒想看看沈忆宸凭什么做到力压群雄!” 面对各方的议论纷纷以及不满,成国公朱勇此时却拍案而起,站出来力挺沈忆宸! “好,有志向,这才是我成国公府的风范!” 说实话以往在外人面前,朱勇对于沈忆宸的态度始终有所保留,并没有如同对待朱仪跟朱佶那样撑腰。 就好比当年在应天府的成国公府家宴,内院家塾几个朱氏宗亲,居然敢当着朱勇的面暗讽挑衅沈忆宸。这要换做是朱仪或者朱佶,恐怕他们得被扒掉一层皮! 朱氏宗亲之所以敢这么做,就是因为他们断定自己跟成国公的关系,反倒要比这个婢生子更亲密。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朱勇没把暗讽挑衅给当回事,更不会认为这是在针对成国公府跟自己,沈忆宸外人罢了。 但如今时过境迁,朱勇已经无法再容许外界当自己的面,对沈忆宸进行非议。就算他言论轻狂张扬又如何,我堂堂成国公府的人,是没这个本钱猖狂吗? 有了成国公朱勇出面,那些不满的言论瞬间就压制了下去,甚至有些言语过分的,脸上还流露出赔笑的笑容,生怕惹怒到了朱勇。 本来孙绍宗还想要反击两句,结果听到成国公朱勇这话,只得把想说的给硬生生咽了回去。 “好,沈忆宸,就让我拭目以待!” 恶狠狠的抛下这句话后,孙绍宗回到了座位上,脸色阴沉无比。他确实是没有想到,沈忆宸会这般无所顾忌,自己暗讽不成反倒被压了一头。 成国公府后宅的女眷桌,仆人们正不断把前堂所发生的时期,一五一十的转述给这些官家女眷们听。 当听到沈忆宸说出自己要独占鳌头,并且还得到成国公朱勇力挺后,瞬间这群官家女眷叽叽喳喳的议论开了。 “我可是听闻沈公子低调异常,他会说出这般轻狂言语?” “人不轻狂枉少年,沈公子才华横溢,风华正茂,此般举止有何奇怪的?” “没错,沈公子的几首诗词我可拜读过无数遍,每每读起都令人心之向往。” 一听到心之向往这话,有一名官家小姐立马神秘说道:“你们不知道,我可是在应天赏花游会上见过沈公子一面,那真乃君子风度、仪表堂堂。” “真的吗?再仔细说说。” “据说沈公子气质儒雅,是不是真的?” “那你有没有沈公子的墨宝,我可期待好久了。” 陈青桐听着这群人的议论,她简直有些哭笑不得,本来心中还无比担心沈忆宸会遭受到众人的非议,结果没想到话题方向全转到花边新闻上去了。 另一个与陈青桐有类似心境的,就是高官夫人桌上的林氏了。 她在听到成国公朱勇站出来力挺沈忆宸后,整张脸瞬间变得有些铁青。要知道今日本应该是自己儿子绝对主角,偏偏这个沈忆宸要闹出一番幺蛾子,还得到了公爷的认同。 如若会试放榜还被这个婢生子给压一头,那日后朱佶还如何在成国公府自处? 不过在场官家夫人跟小姐们的议论,反倒让林氏灵光一闪,她朝着对坐的永康侯夫人言道:“徐夫人,我今日看见你家姑娘,真是生的好生水灵,让人看了就喜欢。” 永康侯夫人本来还在聊着关于沈忆宸的事情,突然听到林氏冒出这么一句夸赞自己女儿,她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的。 “多谢朱夫人夸赞,小女自幼羸弱出门不多,所以看着比较白皙。” “不知徐夫人小女可有婚配?” “还暂未婚配。” “那徐夫人你觉得我家忆宸怎么样?” “这个……” 面对林氏说起婚配的事情,永康侯夫人更加有些懵了,这也太突然了一点。 “徐夫人你好好考虑一下,我就是看见你家姑娘特别喜欢,想着能否结下秦晋之好。” “朱夫人真是厚爱了,那容我与侯爷商议一下。” 永康侯夫人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对于沈忆宸本人,永康侯夫人内心里面其实还算满意,仪表堂堂又才华横溢,并且在京师文人士子群体中名声显赫,日后仕途定然有一番作为。 但是沈忆宸的出身实在太低了点,婢生子也就算了,到目前为止就连宗谱都还没入,较真起来都不能算是成国公府的人。 自己女儿怎么说也是候门嫡女,如此下嫁永康侯夫人无法接受,如若不是沈忆宸确实非常优秀,估计她就直接一口回绝了。 看着永康侯夫人这般意愿不是很高的样子,林氏也没有继续勉强,而是把目光打量起其他年轻到官家小姐。今日到场的勋戚官员女眷众多,一个谈不成还有下一个,总能帮沈忆宸找寻到“良配”! 成国公府前厅,此时得氛围变得有些紧张,因为刚才最新的放榜名次,已经到了五经魁的位置,却依然没有报录人进府报喜! 这就意味着,今日宴席上的勋戚大臣子弟,已经有人落榜了! “科举蟾宫折桂不是那么简单啊,之前这几人还意气风华,现在明显低调了不少。” “也不知是谁落榜了,孙绍宗?朱佶?还是沈忆宸?” “可能全部都落榜了呗,又没有规定他们几个一定会中试。” “不可能,至少得有一人中试,大概率是会元!” 伴随着在场宾客的小声议论,一阵“哒哒哒”的马蹄声音响起,然后在成国公府门前戛然而止。 “会试捷报,恭贺济南府邹平县老爷孙绍宗,高中乙丑科会试第四名,金銮殿上面圣!” 报录人冲入成国公府,一边跑一边喊着,就连声音都有些嘶哑了。 “我中了!我中了!我是乙丑科会试第四名经魁!” 孙绍宗面对自己中试,站起身来挥舞着拳头不断咆哮着,情绪无比亢奋。 他的这种状态,并没有任何人感到意外,要知道单单一个中举就足以让文人士子癫狂,考中进士第四名经魁,有何等情绪流露都不意外。 “恭喜孙兄高中经魁!” “孙兄果然大才,殿试三鼎甲指日可待!” “会昌伯恭喜了,生子当如孙仲谋啊!” 在座的勋戚官员也纷纷朝着会昌伯道贺,虽然很多人心中都明白孙绍宗的成绩,或多或少有些水份的存在。但是这年头科举取中只看结果,不看过程如何,他能成为经魁就是本事! “诸位,客气了。” 孙绍宗经历过一番狂喜后,也是不断朝着祝贺的官员们回礼。 也就是在这时,他目光看到了沈忆宸,于是起身走了过去拱手道:“沈兄,承让了!” “孙兄客气,不过放榜还未结束,承让为时尚早。” 沈忆宸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并没有因为孙绍宗的中经魁而有任何的情绪失态。 “好啊,我就坐等沈兄的捷报!” 孙绍宗脸上流露出一抹胜利者笑容,对于会试排名的利益交换,他其实隐约也知道一些内幕。 前三定然没有了沈忆宸的位置,今日这场会试比拼,自己赢定了! 很快外面又是一匹报喜的快马疾驰而过,意味着乙丑科会试只剩下最后两个名额了。 之前还显得信心满满的朱佶,此刻脸色有些发白,手心也出现了虚汗。他虽然对于自己中进士没有逼数,但对于自己是否能中会元,心里面还是有那么点逼数的。 很明显,自己没那个才华高中会元。 如若今日自己要是落榜了,那之前放出的豪言,恐怕会被当成笑柄。并且日后在岳父镇远侯一家面前,也得抬不起头来,更别说得到他们的助力了。 “会试捷报,恭贺吉安府泰和县老爷贺平彦,高中乙丑科会试第二名,金銮殿上面圣!” 我是第二? 相比较孙绍宗的激动兴奋,贺平彦得知自己会试排名后,并没有多少狂喜之情。 因为他对于自己的会试目标,是独占鳌头夺取会元头衔的! 几年下来共兴社的布局、京师官员人脉的运营、舅舅王直的助力跟考核利益交换,居然这都拿不到会元头衔。 到底谁还能强过自己,莫非真就是沈忆宸么? 贺平彦此刻脑海中,已经不在乎自己的名次以及在场众人的恭喜,他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沈忆宸身上。 就想要弄明白这一个答案,那就是自己是否输给了同一个人两次! “哒哒哒”的马蹄声,振动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房,又是一名报信人来到了成国公府内,手上高举着礼部发放的金花信帖。 见到这一幕,朱佶颤颤微微的站起身来,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如若再无自己的唱名,那就意味着彻底落榜,下届再战了。 相比较起来,沈忆宸表现要沉稳许多,基本上看不出明显的情绪变化。不过你要是仔细观察沈忆宸的手掌,就能发现他捏手指头的细节,内心并没有表面这般淡然。 毕竟是会试,没有尘埃落定之前,谁又敢真的妄言自己一定能中会元? “会试捷报,恭贺应天府江宁县老爷沈忆宸,高中乙丑科会试第一名会元,金銮殿上面圣!” 会元! 当这个名词出现后,之前紧张的都有些窒息的氛围,瞬间被引爆了开来。 各种烟火、鞭炮、锣鼓齐鸣,喧闹庆贺程度,甚至是远远超过了朱佶的婚宴。 无数勋戚重臣都站起身来,朝着沈忆宸拱手致意,哪怕贵为公侯殿阁大臣都不例外,这就是会元身份带来的尊重! “诸位,承让了!” 沈忆宸拱手淡淡吐出这五个字,脸上表情却没有任何谦逊作派。 科举走到这一步,该装孙子低调的时候差不多过去了,日后自己也该展示展示,什么叫做鲜衣怒马才是少年郎。 这个会元,我当仁不让,这份荣耀,我当之无愧! 正文 146 放榜定亲(二合一) 望着如此盛大隆重的庆祝场景,很多参与宴席的京师官员,脸上忍不住流露出羡慕向往的神情。 “如此看来成国公的运势真是挡不住,就连没入宗谱的婢生子,都是能高中会元的麒麟儿。” “何止是会元,沈忆宸还是解元、小三元案首,再往前一步说不定还有个状元,你说这气运怎么挡?” “六首齐聚,这份运势加持之下,成国公恐怕得冲击咱们大明第一公爵之位了。” “所以想要家族兴旺,还得看子孙后辈的能力,真是羡煞旁人。” 在场官员的羡慕议论言语,或多或少传到了成国公朱勇的耳中。 此时他脸色潮红心花怒放,面对宾客的敬酒可谓是来者不拒,沈忆宸今日中的这个会元,实在太涨脸面了! 满朝勋戚文武,除了我成国公府,谁家能复制此等高光时刻? 还有谁! 后宅的女眷桌,当沈忆宸高中会元的消息传过去后,同样引发了一片惊叹之声。 “奴家就知道沈公子乃文曲星下凡,如今果然应验了。” “十八岁的会元郎,我大明前所未有,日后成就得多么惊人?” “沈公子年少英才,又高中为新科会元,不知能成为哪位姐妹的如意郎君。” 一听到“如意郎君”这词,现场很多还未婚配的官家小姐,眉眼间立马出现了羞涩之情。 要知道就算贵为公侯勋戚之女,想要许配到一位优质郎君,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大多数情况下,都会成为政治联姻的牺牲品,终生幸福并无保障。 如今沈忆宸这般要才有才,要貌有貌的新科会元就在眼前,官家小姐们要说内心里面没点想法,那就是在自欺欺人。 只是碍于古代的礼法,她们没有办法表露出内心的期待,只能寄希望于父母能把握住时机,为自己寻得如沈忆宸这般的良婿。 “青桐妹妹,听说你打小就在应天成国公府家塾进学,那岂不是与沈公子称得上青梅竹马?” 一名官家小姐见到陈青桐始终在乐呵呵的偷笑,于是开口向她问了一句。 “啊?勉强算是吧……” 陈青桐慌忙回了一句,竭力掩饰住内心那股欣喜。 因为沈忆宸高中会元,就意味着他距离获得父亲认同更近一步,同样与自己携手相伴也近了一步,陈青桐如何能不喜悦? “那沈公子小时候表现如何,是不是天赋异禀?” “传闻文曲星降世都有异相发生,青桐妹妹你见过吗?” “青桐妹妹,沈公子如此优秀可有心上人,能否帮姐妹们打探一二?” 赴宴的官家小姐们,一听到陈青桐跟沈忆宸相识,立马七嘴八舌的围了过来,想要得知关于他的更多消息。 面对这种状况,陈青桐有些招架不住,只能敷衍道:“应天成国公府家塾分为内外院,我跟沈公子接触并不多,诸位姐妹们的问题实在无法回答。” 听到这话,很多官家小姐脸上流露出失望神情,想要了解一下沈忆宸,为何就这么难呢? 相比较官家小姐们的向往好奇,成国公夫人林氏,此时一张脸阴沉的简直要滴出水来! 今日她本来期待的是自己儿子“双喜临门”,在赴宴勋戚文武官员面前好好展露一把,让世人明白成国公府二公子朱佶,不输于嫡长子朱仪,同样有继承公爵之位的能力。 结果林氏万万没想到,所有的关注、赞赏、认同,全部都被沈忆宸这个婢生子给抢走了,自己儿子连配角都算不上,彻底沦为了落榜的丑角! 这种局面,让林氏如何能接受? 本来林氏就在气头上嫉妒的发狂,身旁永康侯夫人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带着一抹讨好笑容说道:“朱夫人,贵府沈公子高中会元真乃人中龙凤,小女二八年华也正待婚配,妾身是越看越合适了呢。” “恰好小女承蒙朱夫人厚爱,那就择日不如撞日,要不托个媒人把双方生辰八字给对下,看看是否天造地设的一对?” 之前林氏提出了联姻的想法,不过永康侯夫人答应婚事的意愿并不是很高,主要还是嫌弃沈忆宸婢生子的卑微出身。 但是此一时彼一时,谁能料想到沈忆宸不但中了进士,而且还是高居魁首的会元? 十八岁的年轻会元郎,就算背后没有成国公府的背景,日后前途也定当不可估量。像是这种潜力股永康侯夫人还不去把握,智商也基本告别在贵妇圈子里面混了。 林氏正处于心烦意乱的时刻,哪还有心情帮沈忆宸考量什么婚事,再加上对方势利眼的过于明显,她内心反感下意识就准备一口回绝。 不过话到嘴边,林氏突然回过神来了,沈忆宸又不是自己亲儿子,还得帮他考虑亲家德行? 身为“仇人”,巴不得沈忆宸的亲家小气势力,最好闹的家宅不宁,这样才能解了自己心头之恨! 想明白这点,林氏脸上挤出一抹笑容回应道:“徐夫人所言甚至,我这就命人找寻一位媒人过来,先把这桩婚事给订下。” “如此甚好,哈哈哈。” 两位勋戚夫人谈的喜笑颜开,只是其中一位是真高兴,而另外一位,皮笑肉不笑。 前厅酒过三巡,也到了婚宴即将要结束的时候了。 朱佶已经醉的不省人事,被人给抬着进入到洞房之中,至于到底是酒醉,还是求醉,估计就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 除了朱佶,像贺平彦、孙绍宗等人,同样是被人给架着离开公府。 特别是贺平彦,他在众人面前始终是一副年少老成的模样,讲究个喜怒不形于色。今日旁人是劝都劝不住,喝得个伶仃大醉离场,很明显心中苦闷无法释放。 毕竟乡试就被沈忆宸给压了一头,如今会试还被压了一头,这种千年老二的命运,以贺平彦的心高气傲如何能认命? 随着宾客们纷纷告辞,很快前厅就只剩下几桌勋戚重臣,并且后宅的女眷们也走了出来,准备一同离府。 林氏此刻与永康侯夫人携手同行,一副亲热无比的模样。只见她来到前厅后,就站在了醉意朦胧的成国公朱勇身旁,悄声说道:“公爷,妾身刚才在后宅,帮忆宸合婚了一下生辰八字,发现他与永康侯之女,乃天造地设的良配。” “于是妾身自作主张,邀请了媒人过来,公爷你看是不是可以喜上加喜,干脆今日就与永康侯把婚事给订下?” 成国公朱勇因为喝的实在有点多,此时思维运转已经变得很迟缓。 他听完林氏这番话,丝毫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甚至就没反应过来是个什么事,满口酒气的回道:“你是说要与永康侯定亲吗?” 此话一出,本来有些喧闹的前厅,瞬间安静了下来。在场勋戚重臣们,都用着意外目光看向成国公朱勇跟永康侯徐安,这两家联姻的也太过突然了吧。 同一桌上的泰宁侯陈瀛,本来也陪着朱勇喝的醉意微醺,这一刹那酒醒过来,用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望向沈忆宸。 他不知道这件事情是成国公的主意,还是经过了沈忆宸的同意。如果是前者的话,那父母之命没什么好说的,要是后者的话,那陈瀛就可谓太失望了! 要知道那日在祭祀大典上,陈瀛已经给了沈忆宸机会,这对于侯爵之尊而言,称得上是莫大的让步。 难道沈忆宸就连这点耐性都没有,如此迫不及待的想要与公侯世家联姻,为自己未来的仕途铺路搭桥吗? 另外一边的陈青桐,本来从后宅出来,还想着能多看两眼沈忆宸,缓解下自己相思之苦。 结果来到前厅听到的第一句,就是成国公说出要与永康侯定亲。 如今成国公府大公子早已成家,二公子婚宴都还没有散场,那这所谓的定亲,自然就只剩下沈忆宸一人。 陈青桐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期待的沈忆宸高中进士获得父亲大人认同,会变成心上人成为别人家的如意郎君! 成国公朱勇的言语,对于陈青桐而言就如同晴天霹雳一般,豆大的泪珠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所谓的“宝钗合,有情人终再会”誓言,终究不过是戏言罢了。 短暂的震惊过后,有些喝的比较少,反应比较快的勋戚大臣,开始拱手向成国公朱勇道贺了。 “恭喜公爷,看来今日是三喜临门。” “金榜题名时已经到来,很快诸位就能再喝一场洞房花烛夜酒了。” “郎才女貌实属良配,恭喜恭喜。” “永康侯真是目光如炬,会元郎这颗明珠没躲过您的法眼啊。” 听着众人的恭贺,永康侯徐安其实也处于一种懵逼状态。好歹成国公朱勇还从林氏那里听了一段话,他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就有人庆祝自己喜得佳婿。 会元沈忆宸是我女婿? 回过神来的永康侯,突然意识到这件事情好像挺不错的样子。 沈忆宸才华自不用多说,会元功名已是最好的证明,相貌也称得上玉树临风,仪表堂堂,没有亏待自己的女儿。 再加上率领众士子叩阙鸣冤的举动,隐约有京师年轻文人领袖的风范,怎么看能白捡个这样的女婿也不亏啊。 就在永康侯准备应承下来的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沈忆宸,却突然走到了成国公朱勇的面前,拱手行大礼道。 “晚辈多谢公爷作主与泰宁侯定亲!” 本来成国公朱勇说出与永康侯定亲,对于在场勋戚重臣而言,就已经够突然了。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戏居然还有另一出,沈忆宸感谢的是成国公作主与泰宁侯定亲? 是自己喝多了没听清楚,还是耳朵出问题了,刚才成国公嘴中说的是泰宁侯吗? “成国公到底说的是永康侯,还是泰宁侯,怎么感觉不对劲啊。” “我听着像是永康侯,你们听着是谁?” “我听着也是永康侯啊,为何沈忆宸会说出泰宁侯?” “在下怎么感觉听到的是泰宁侯,就我一个听错了吗?” “我也听着像是泰宁侯,就算吾等听错了,沈忆宸他本人总不可能弄错了吧?” 很多勋戚重臣,此刻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场罗生门之中,一时间居然不敢确定刚才成国公朱勇,说的到底是永康侯还是泰宁侯了。 而且沈忆宸如此义正言辞,表情也万分庄重,看着不像是会搞错的样子。 成国公朱勇听到沈忆宸这声道谢,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瞬间清醒了大半。今日勋戚重臣都在场看着,如若处理不好将得罪两位侯爵,可不是一桩小事。 虽然喝的有些多,神智也没完全清醒。但朱勇确定自己从林氏那里听到的话语没错,她说的是今日就与永康侯把婚事给订下,而不是泰宁侯。 那为何沈忆宸道谢的是泰宁侯,他听错了吗? 抱着这样想法,朱勇对视着沈忆宸的目光,仅仅只需要一眼,长久以来形成的默契,让他明白沈忆宸也没有听错,这小子就是故意说的泰宁侯。 同时朱勇眼角的余光,让他还看到了正在潸然泪下的陈青桐,这一下就彻底明白了。 原来沈忆宸与青桐这丫头早就心有所属,故意说错就是在向自己“逼宫”! 没错,沈忆宸就是在“逼宫”! 说实话,当听到朱勇说出要与永康侯定亲,沈忆宸受到的冲击不比任何人小,整个人都是懵的。 古代婚姻大事讲究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旦长辈作出了决定,你就是千般万般不愿意,都抗议无效必须得执行下去。 另外沈忆宸也非常了解朱勇的强势性格,当着众人的面把话说出来了,你想要他收回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相反越是明面上反抗,朱勇就会愈发强硬,最终到无可挽回的局面。 局势紧迫之下,沈忆宸想到了这招“指鹿为马”,反正不管别人听到了什么,自己听到的就是泰宁侯。 还有只要朱勇也承认说的是泰宁侯,那么最初定亲是谁就变得不重要了,不是泰宁侯也将成为泰宁侯! “婚姻大事,晚辈感激公爷作主与泰宁侯定亲!” 面对朱勇的迟疑,沈忆宸再次拱手长鞠一躬,并且强调了泰宁侯这三个字。 事情到了这步,自己依然没有任何退路,无论如何都不能辜负了陈青桐。 看着沈忆宸如此坚定的神情,成国公朱勇重重叹了口气,自己强硬半生,没想到到头来却在这个婢生子身上,不断选择了妥协跟放纵。 如今就连父母之命的婚姻大事,也交由他自己做主了。 “泰宁侯,青桐与忆宸青梅竹马,自幼一同长大。如今儿女长成,我们不如亲上加亲,趁今日大喜之日订下姻缘如何?” 成国公朱勇这番话出来,就意味着之前的争论尘埃落定,定亲对象就是泰宁侯。 永康侯还好点,他本来就处于一种突然袭击的懵圈状态,如今成国公要跟泰宁侯定亲,他都生出了一股是不是自己搞错了的感觉。 但是林氏跟永康侯夫人,却没有这种迷茫跟疑惑,她们在后宅真真切切的商定好了,就连生辰八字都已经合婚了,现在告诉她弄错人了? 特别是林氏,整张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她从去年就开始向朱勇吹枕边风,就是为了破坏沈忆宸跟陈青桐之间的姻缘,防止他得到泰宁侯陈瀛这样的强大助力。 如今眼看着都已经成功了,连成国公朱勇都说出来要与永康侯定亲,就这还能峰回路转回到起点,莫非这沈忆宸跟陈青桐就是天赐良缘,拆都拆不散吗? 更让林氏感到无法接受的,就是成国公朱勇居然愿意配合沈忆宸这个婢生子,睁眼说瞎话! 朱勇的酒量她很明白,军中这么多年说千杯不醉都不算夸张,今日就算喝的有点多,也不至于连永康侯跟泰宁侯都分不清楚。 而且从朱勇最后的表情来看,他很明显是知道沈忆宸在混淆视听,却偏偏没有揭穿还配合着演下去。 这份待遇恐怕就连朱仪都享受不到吧,婢生子何德何能,可以让当朝国公撒谎? 林氏所不知道的是,这个世界上她不能接受的事情多了,马上泰宁侯也给她上演了一次。 “忆宸我是看着长大的,从小机智聪敏,为人诚实稳重。既然成国公有如此想法,本侯也想着能亲上加亲,今日就把这门亲事给定下吧。” 听到这话,林氏身形踉跄了一下,满脑子想的是放屁。就连我都没有看着沈忆宸长大,你陈瀛从哪里看着他长大的? 而且你不是把陈青桐视作掌上明珠,非公侯子弟不嫁吗?现在沈忆宸就连官身都没有,这辈子也不可能袭爵成国公之位,就这种婢生子你也愿意让独女下嫁? 话已至此,在场勋戚大臣们,估摸着应该不可能再出现什么变故了,这才又一次纷纷开口恭贺。 只是面对这些恭维祝贺的话语,沈忆宸仿佛充耳不闻般,他此刻的眼眸里面,全部都是陈青桐的影子。 “宝钗合,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不是自己的戏言,而是不容辜负的誓言! 正文 147 拜见座师(二合一) “晚辈多谢侯爷成全!” 沈忆宸在听完泰宁侯陈瀛的话语后,也是朝着他深深作揖道谢,言语中的感激之意真诚无比。 因为没有谁比沈忆宸更清楚,这场所谓的定亲混淆视听到了何种地步,说是颠倒黑白都不过分。 但凡泰宁侯不选择装聋作哑,自己是不可能蒙混过关达成这场亲事,由此可见陈瀛做出了多么大的让步。 面对沈忆宸向自己行礼感激,泰宁侯陈瀛此刻内心里面情绪,也是五味杂陈。 说实话当咋一听到朱勇要与永康侯联姻,陈瀛更多的是不满跟愤怒。自己女儿傻乎乎的芳心暗许,各种为沈忆宸这小子说好话,结果高中会元了转身就与另外一家侯爵之女定亲。 这把陈青桐置于何地,把自己泰宁侯府置于何地? 但是看着沈忆宸的抗争,看着陈青桐的眼泪,泰宁侯陈瀛终究还是心软了。 他明白这桩定亲,沈忆宸也是处于身不由己的位置,甚至就连成国公朱勇可能都不明不白的。 如果仅仅因为不满跟愤怒,就执意拒绝沈忆宸的努力挽回,那这对于两位年轻人而言,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伤害跟不公平。 思前想后,泰宁侯把这场颠倒黑白的好戏给演下去了,他不是为了沈忆宸,而是为了自己女儿余生的幸福。 “不要辜负了青桐,让她、让我为今日的决定后悔。” “晚辈定当不负所期!” 沈忆宸明白泰宁侯想要表达的意思,斩钉截铁的回应一句,这是男人的承诺。 说罢,沈忆宸转过身去,看向了站在了女眷人群中的陈青桐,此时她的脸颊上还有着晶莹的泪珠,只不过嘴角却笑靥如花。 之前听到成国公朱勇说要与永康侯定亲,陈青桐内心里面是绝望的。因为只有处于封建礼教束缚下的女性,才更能体会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力量,仿佛看不到一丁点希望。 但是沈忆宸就宛如那一道光,在绝望的黑暗世界里面,完成了几乎不可能的逆转。 这一刻,陈青桐感到无比庆幸,就如同小时候一样,沈忆宸永远都会在自己彷徨无助的时候,给予安慰跟依靠。 “成国公,今日时辰不早我就暂且带着小女回府,亲事虽然已经订下,但后续还是得按照六礼之规走。” 泰宁侯陈瀛看着事情已经谈妥,于是开口补充了一句。 这种口头定亲双方都明白,无非是个权宜之计,真正的定亲过程还得遵循礼法流程。 “这是自然,待我选个良辰吉日,当遣媒妁上门提亲。” “好,那本侯就不打扰了。” “泰宁侯慢走。” 告辞一番后,泰宁侯陈瀛就带着陈青桐离开公府,一直到快要走出庭院,还能看见陈青桐时不时回头,那依依不舍的目光。 泰宁侯都已经离开,剩下都勋戚重臣们,自然也纷纷离场。只不过他们除了向朱勇拱手请辞外,在经过沈忆宸身边的时候,也会点头示意一下,甚至是客套两句。 这份重视,已经足以彰显目前沈忆宸的地位,他在京师的官场中,不再是默默无闻的小角色了。 宾客散尽,成国公朱勇的脸色立马冰冷下来,特别是看向林氏的眼神,仿佛带着一股寒意。 以成国公朱勇在官场上这么多年的沉浮,怎么可能还没反应过来这桩定亲事件的蹊跷之处,摆明了是林氏在背后先斩后奏,准备趁着自己醉酒打造既成事实。 只是成国公朱勇有些不明白,林氏她为何要这样做,与永康侯夫人相谈甚欢,于是忘乎所以了吗? “公爷,妾身只是……” 面对朱勇这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神,林氏瞬间有些慌了,赶忙想要解释两句。 不过成国公却大手一挥,粗暴打断道:“此事毋需多言,以后沈忆宸的事情都将交由我来作主!” 成国公朱勇虽然内心里面非常不爽,但却并没有开口指责训斥林氏,只是剥夺了她身为嫡母的主导权。 一是因为沈忆宸跟朱仪还在场,就算当家主母有所过错,也不能当着晚辈的面折损她的权威,这不利于家宅稳定安宁。 要知道贬低嫡母放在高宅豪门里面,可谓是大忌! 二是林氏的这番自作主张,其实事情说大也不大,法理上她身为当家主母,是有这个权利决定关于婢生子婚事的,朱勇并没有充足的理由去指责训斥。 也正是靠着这两点,林氏才有胆子玩先斩后奏这招,否则她是万万不敢如此。 “是,公爷。” 林氏有些神情黯淡的应承下来,这意味着她以后利用嫡母身份打压沈忆宸,将难上加难。 “好了,时辰不早,你们也都散了吧。” 告诫完林氏,成国公朱勇也招呼了沈忆宸跟朱仪一句。 “是,父亲大人。” “是,公爷。” 沈忆宸与朱仪两人纷纷拱手称是,就在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却听到背后还传来了朱勇的声音。 “对了沈忆宸,你修书一封回应天告诉你母亲,身为人子如今要订婚成亲,她理应到场。” 听到这话,沈忆宸停下了自己脚步,转过头来呆呆看向成国公朱勇。 就算朱勇不提,沈忆宸也会把自己要订婚成亲的消息,告诉远在应天的母亲沈氏。毕竟从始至终,沈忆宸就没有把林氏这个所谓的嫡母放在眼中,自己母亲只有一个! 但是这话从朱勇嘴中说出,所代表的蕴意就完全不同,这意味着家主对于婢女侍妾的承认。母亲沈氏能以生母的名义,光明正大参加自己婚宴,不再是一个外人! 可能这话听着很离谱,但古代的礼法规则就是如此,连皇家都不例外。 著名的嘉靖皇帝大礼议事件,其实把本质说穿了,就是怎么证明我亲爹是我爹,如何认亲妈当妈的事件。 这种问题放在后世要有人大张旗鼓的讨论,恐怕得认为是哪个精神病院跑出来的疯子,偏偏放在明朝就无比正常,甚至还关乎到了国本法统。 “我会的,公爷。” “嗯。” 成国公朱勇点了点头,并未在这件事上多言,他相信沈忆宸已经明白了自己意思。 而林氏此时脸色却惨白无比,朱勇这番话对她造成的冲击,比被剥夺嫡母权利还要大。 因为这意味着对沈氏十几年的防范,很有可能会付诸东流。目前局势不单单她儿子获得了公爷的认可,就连这个贱婢本人,都将重返成国公府! 望着林氏这呆若木鸡的模样,沈忆宸嘴角出现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之前没有足够的实力只能选择隐忍,日后攻守之势异也,将轮到自己来主动出击了! 一夜时间很快过去,第二日沈忆宸早早就从成国公府动身,前往城东的应天会馆,他得去向先生李庭修报喜。 虽然自己高中会元的消息,不出意外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师,像会馆这种考生举子聚集地更是早早得知。但是知道是一回事,报喜是另外一回事,沈忆宸必须亲自告知以示尊重。 如今的应天会馆门前,铺满了烟花爆竹燃放后的碎屑。昨日放榜发帖,应天会馆应该也有好几名举子高中贡士,这就是庆祝之后留下的痕迹。 不单单应天会馆如此,其他诸如湖广、陕西、四川等地的会馆大相径庭,都充斥着一股狂欢过后的余韵。 沈忆宸走进应天会馆,大堂里面那些宿醉刚醒的举子,咋一看到他出现,第一反应都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怀疑昨天喝多了酒还没醒。 毕竟堂堂乙丑科的会元郎,怎么可能大清早出现在会馆? 不过之前沈忆宸为了照顾李庭修,再加上国子监祭酒事件主持大局,让他这张脸在应天会馆举子心中,可谓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是不可能认错人的。 回过神来确定是沈忆宸后,在场众举子仿佛炸开锅般,纷纷向他拱手行礼。 “失敬失敬,没想到是会元郎大驾光临。” “在下久闻沈会元大名,今日得以相见,真是三生有幸。” “在下乃上元县举子陶惠,拜见会元郎。” “沈会元高中魁首,不知可否赏个薄面,与吾等同乡把酒言欢一场?” 面对着众人的恭维夸赞,沈忆宸也是不断拱手还礼,连称不敢当。 直到有人发出了邀请,沈忆宸这才婉拒道:“抱歉诸位仁兄,在下今日是过来报喜吾师的,如有怠慢之处,有时间定当摆酒赔罪。” 沈忆宸把自己的姿态摆的很低,丝毫感受不到新科会元的傲气跟尊崇,就连普通中进士者都不如。 因为他很清楚真正的强者,是应该面对更强者不卑不亢,而不是在弱者面前傲慢自大。 沈忆宸如此姿态,更是赢得了在场举子的一众好感,他们也纷纷作揖回礼道。 “沈会元客气了,您有事就先去忙。” “尊师重道乃吾辈文人之准则,沈会元还请便。” “素闻沈会元低调谦逊,今日所见非虚,在下真是敬佩不已。” “百闻不如一见,沈会元君子品行,鄙人是服气了!” 昨日放榜会馆这条街诸多举子中试,出现了不少目空一切自命不凡之辈,真是不比不知道,像沈忆宸这般高中魁首的,还能一如常态看不到丝毫骄纵之气,这份心性定力堪称恐怖。 难怪他能年纪轻轻高中会元,确实不同于常人。 “客气,那诸位也请便。” 沈忆宸摆了摆手,不再与众人客套,而是转身往着楼上走去。 距离上一次因会试告别李庭修,已经过去半月有余,也不知道先生现在身体如何了。 轻轻敲了敲房门,从里面传来了一声“请进”,沈忆宸也就顺势推开了门,映入眼帘的是一道有些清瘦单薄的身影。 “先生,学生来向你报喜了。” 看见是沈忆宸出现在门口,李庭修并没有过多意外。 昨日放榜发帖得知了沈忆宸高中会元,李庭修知道以自己学生的品性,今日一定会过来向自己报喜,于是早早就在房间等候。 “好,有出息了,没让为师失望。” 简单的几个字,对于沈忆宸的触动,却要远超外界的万千恭维之声。 “学生能有今日成就,全靠先生的悉心栽培,莫不敢忘!” 说罢,沈忆宸躬身向着李庭修行了个大礼,老师对于自己人生道路上的指引,才是科举生涯以来最大的财富。 望着沈忆宸如此作派,李庭修的眼眶瞬间就红了,他其实也在压制着自己强烈的情感,不想在学生面前失了分寸。 只见李庭修面带笑容的扶起沈忆宸,开口说道:“认真来说在学识上面,为师对你的栽培并不多,能有今日会元之成就,更多是靠你自己的努力。” “日后步入仕途官场,为师能教导你的,就更是所剩无几。只盼你能谨记立学先立德,上不忘先圣天子,下不负百姓万民,身为师长此生就足矣告慰了。” “是先生,学生谨遵教诲。” 沈忆宸回答这句话的时候,眼角也是泛着泪光。 “好了,今日不是你与为师叙旧的时刻,还有着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李庭修也不是矫情的人,沈忆宸能保持这份尊师重道之心,他就已经很欣慰了。 如今学生成就已经远超自己,就应该前往更广阔的天空翱翔,而不是在这里作妇人态。 “还有何事?” 沈忆宸听到后愣了一下,他自己都不知道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拜见座师!” 李庭修淡淡吐出四个字,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让沈忆宸明白自己差点犯了大错。 当初拜林震为师的时候,沈忆宸就明白了明朝塾师、业师、座师的区别。如今会试已经结束,按照古代科举的规则,次日就要去拜访取中自己的主考官跟同考官,正式确定座师与门生的关系。 要知道“三师”里面以座师为尊,并且双方在仕途利益上面深度绑定。一旦出现怠慢座师的情况,你得罪的将不仅仅是两位老师,还有同科录取的同年、乡党、门生、故旧等等一大批人,等同于自绝于官场。 所以在封建时代,座师与门生的关系,基本上是处于一种亲密无间的状态,很少出现反目成仇的情况发生。 终明一朝,门生弹劾或者讽刺座师的,也就发生过两例。分别为明武宗时期的首辅李西涯,以及明万历时期的首辅张居正。 “先生提醒的是,学生这就去拜见座师。” 理论上为了表示尊重,新科贡士放榜后,次日大清早就得去投拜帖,等待与座师的会面。 特别沈忆宸被点中为会元,更应该感谢座师的提携之恩,礼数什么的要比寻常贡士更加庄重,才能避免引发非议跟座师的不满。 但是因为昨晚的放榜跟定亲,分散了沈忆宸太多的注意力,让他把拜访座师的事情给暂时抛之脑后了。 当然究其根本原因,还是在于沈忆宸对明朝这种座师制度并不感冒,否则他怎么始终牢记要给李庭修报喜? 沈忆宸所认同的师者身份,在于传道授业解惑,而不是缔结朋党利益集团。座师与门生的关系,其实说穿了不过是一场考试取中罢了,找了个理由在官场牵扯上关系,有多少真心实意的师生之情? 不过沈忆宸也不是什么迂腐之人,就算没有师生感情,朝中有人也好办事。所以该拜座师得去拜,该抱大腿得去抱,这样官场才能走的稳当。 “赶紧去吧,别耽误了。” 看着沈忆宸还没有行动,李庭修催促了一句。 “是先生,学生告辞。” 沈忆宸也没有继续磨叽,躬身行礼后,转身就离开了应天会馆。 只是他并没有直接前往两位座师的官邸,而是快马加鞭返回成国公府,找寻吴管家要来几样“拜师礼”。 既然投谒拜帖已经晚了,那就只能在别的方向想办法弥补回来,“礼轻情意重”这玩意就是客气话说说而已,沈忆宸就不信几块徽州休宁墨肆的龙香御墨砸出来,主考官不高看自己一眼! 此时礼部衙门前已经车水马龙、门庭若市,三百名被取中的新科贡士,今日都得过来拜见座师。 并且许多新科贡士为了展现自己的诚意,赢得两位座师的好感,日后能在官场上得到老师的鼎力相助,天色还未亮就已经等候在此了。 贺平彦几人此刻正在门房处等候拜谒,不是他们来的晚了,而是别人来到太早。正常情况下座师一轮,也就接见四五名贡生,所以晚了一步就慢慢排队吧。 打量周围众人一圈,贺平彦这时候开口道:“新科会元郎是已经拜访过老师了吗,怎么都快日上三竿了,还未见到人影?” 沈忆宸身为新科会元,自然是这次拜见座师的关键人物,本来就有许多贡生心中好奇,沈忆宸到底是拜见过了,还是人都没来。 现在经过贺平彦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一下就议论开了。 “在下卯时就已到礼部,未曾见过沈会元。” “鄙人寅时末礼部大门未开就已到场,沈会元不可能比我还早。” “那意思就是沈会元压根就没拜见座师?” “好像还真是如此,沈忆宸就没来!” 弄明白缘由之后,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新科贡士们还真没想到,拜见座师这种重要时刻,沈忆宸居然都敢迟到! 正文 148 会元之尊(二合一) “呵,新科会元郎真是年少得志就目空一切啊,还没在官场上立足,就敢对老师大不敬了。” 孙绍宗见此情景,立马就冷嘲热讽带起了节奏,现在他对于沈忆宸可谓红眼至极,不愿错过任何一个能打击到对方的机会。 “孙兄说的没错,尊师重道乃吾等文人之根本,沈忆宸堂堂会元如此不敬,真是辜负了座师的一番提携之恩!” 同属共兴社的内阁大臣杨溥之孙杨寿,也站出来附和了一句。 昨夜那场婚宴酒,他喝的也是苦酒入喉心作痛,不知该如何形容个中滋味。 沈忆宸高中会元其实倒还好,毕竟对于杨寿而言,会元不是这小子也是别人,反正轮不到自己身上来。这点他心里面还是有些逼数的,吃不到嘴中的东西就不太眼红嫉妒。 但是宴席最后看着沈忆宸与陈青桐定亲,这就让杨寿感到无法接受了。 陈青桐这个泰宁侯独女,不单单是朱佶觊觎,京师稍微有些权势地位的公子哥,都想要达成与陈瀛的联姻。 更别论陈青桐本身柳絮才高、貌若天仙,多少年轻公子为之倾倒,想要拜在她的石榴裙下。 沈忆宸何德何能,一个区区没入宗谱的婢生子,就能赢得泰宁侯陈瀛的认同。 莫非是昨晚上老侯爷喝多了,脑子不清醒就顺势答应下来了? 早知有这种好事,就应该让自己爷爷趁着泰宁侯喝多的时候,也向他提一嘴定亲之事,说不定阴差阳错就成了! 有了共兴社几人领头,在座等候的新科贡士们,对于沈忆宸行为的不满跟非议就更大了。 要知道明朝几乎每家读书人,都会有这么一个牌位,上面书写着“天地君亲师”五字。 天地放在最前面,代表着对于神灵的敬畏,后面跟着君王、父母、老师,意味着是必须忠诚敬仰的权威。 如今会试才刚放榜,你沈忆宸拜见座师都能怠慢,日后简直不敢想象,会做出何种无礼行径。要是不反对跟斥责这种行为,岂不是礼乐崩坏了? 不过在这片非议声中,依然有人挺身而出,不畏强权选择为沈忆宸说话。 其中为首的,就有当初中举放榜唱名时候,与沈忆宸有过交流的河间府举子萧彝,这次他也高中了贡士。 “诸位此言差矣,沈会元素有谦虚恭谨之名,怎会年少得志就目空一切?” “而且说他对老师大不敬,这点在下也无法认同。大司氏被冤枉的事情才过去多久,如若不是沈会元捍卫师道尊严领衔上疏,今日恐怕要面对的情景是文风沦丧!” 萧彝的这番话出来,对于在座很多新科贡士,称得上是震耳欲聋。 没错,当初国子监祭酒遭受荷校之刑,简直令天下文人受辱。是沈忆宸站了出来抗争阉贼王振,领头带领重士子叩阙鸣冤,得以还文道一个朗朗乾坤。 要论捍卫师道尊严,谁能比得上沈忆宸? 不单单是萧彝站了出来,浙江严州府的商辂,也为沈忆宸仗义执言。 “在下乃严州府士子商辂,早年间在应天府冬至诗会上结识过沈会元。那日沈兄礼节之周到、才华之横溢,于鄙人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宫门叩阙之时,在下也在现场鸣冤,身为国子监学子,大司氏门生。沈会元的大仁、大义之举,莫不敢忘!” 商辂早年间会试落榜后,就一直在国子监的太学进学,去年才再次出山备战乙丑科的会试。 于情,商辂认识沈忆宸,了解过对方的人格品行,得说两句公道话。 于理,国子监祭酒与商辂有师生之谊,沈忆宸不畏强权平了反,他得承这份情。 所以商辂选择力撑沈忆宸,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看着接连有新科贡士站出来为沈忆宸说话,孙绍宗脸色有些难看了。 如今这世道是变天了吗?连自己共兴社几人出面,都无法掌控舆论走向,沈忆宸这婢生子在京师文人士子心中,就有这么大的魅力? “大仁大义?我看是假仁假义!” “如若沈忆宸真有这般尊师重道,那为何他到现在都还未出现,是忘了今日要拜见座师了?” 孙绍宗不甘心的继续争论,只要沈忆宸还未出现,那么他就处于掌控“真理”的一方。 任凭你们怎么解释沈忆宸的人品好,他人都没出现,通通属于空口无凭! “谁说我忘了要拜见座师了?” 一道波澜不惊的声音从门口处传来,沈忆宸迈着从容的步伐,一步步走进门房处的候客厅。 他丝毫没有自己迟到的窘迫、慌张,相反镇定自若的望向孙绍宗等人,气势上充满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等待拜见座师的众新科贡士们,见到沈忆宸走了进来,不管是之前对于举止有非议的,还是认同他品行的,此刻都纷纷站起身来拱手行礼。 “久仰,沈会元。” “在下已经恭候沈会元多时了。” “幸会,沈会元。” “会元郎,贤弟这厢有礼了。” 这就是身为会元的地位跟排面,不管沈忆宸是否迟到,只要他今日出现在这里,就是当之无愧的绝对主角! “诸位仁兄客气了,在下为了挑选拜师礼,所以来迟了一步。” 沈忆宸也是不断拱手还礼,并且略微解释了一下自己晚到的原因。 有一说一,之前的小三元庆功宴以及鹿鸣宴,沈忆宸都是最后一个到场。 其中有故意而为之,想着给众人立威,也有当街游行车马堵塞,不得已而迟到的。 今日这种拜见座师迟到,客观而言称得上是无意之举,但是在明面上沈忆宸是绝对不可能承认自己迟到了,只能用其他理由搪塞过去。 至于众人信不信,那是他们的问题,沈忆宸反正是信了。 “吾等众人都需挑选拜师礼,为何就你一个来迟了?” 孙绍宗等人也不是傻子,这个理由也过于敷衍了,凭什么其他几百号人挑选礼物都没有迟到,就你沈忆宸特别些? “因为在下的拜师礼稍显贵重,所以等候了些时日。” “贵重?吾等也不是没见过世面,沈会元不如让在下开开眼界?” 西宁侯与咸宁公主的嫡长子宋杰站了出来,他母亲乃明成祖朱棣最疼爱的女儿,从小皇室珍宝见过无数,还真不信沈忆宸能玩出什么花招来。 看着有人想要“打假”,沈忆宸嘴角露出一抹意料之中的笑容,随手就把几块龙香御墨给置于桌上。 黝黑带着淡淡光泽的墨块,通体温润如玉,散发着怡人的龙延清香。并且墨身上字体图案设计颇具匠心,形制精美,哪怕凡夫俗子对于墨宝不甚了解,都能感受到其中价值不菲。 更何况今日在场众人,都是大明顶尖的文人,怎么可能感受不出沈忆宸拜师礼的贵重? “龙香御墨!” 宋杰此时也是满脸震惊,这种宫廷御墨数量非常稀少,非亲近勋戚大臣别说赏赐,就连见都没见过。 沈忆宸拿出来也就算了,而且一出手还是几块,成国公府底子就这么厚? 面对宋杰惊讶神情,沈忆宸并不意外,要知道这可是当初能拜见礼部尚书的“敲门砖”。如今来拿拜师,已经算大材小用了。 如果不是朱勇身为勋戚武将,对于舞文弄墨什么的不感兴趣,沈忆宸还真拿不到如此好货。 不过话说回来,墨宝再怎么珍贵,终究还是有个价值的存在,只要能物尽其用,就不存在什么浪费或者大材小用的说法。 昨夜喜宴上贺平彦等人的表现,已经让沈忆宸预料到自己迟到,可能会有人趁机发难。 既然你们喜欢找事,那自己也来展现一把,什么叫做权贵的力量! 真不把成国公府,给当做大明顶级公爵看了吗? 要拼权势财富背景,现在老子也有! 就在场面氛围有些凝固的时候,一名礼部的书吏靠了过来,朝着沈忆宸拱手行礼道:“沈会元,钱大人,马阁老,让您进去贽见。” 插队! 孙绍宗是万万没有想到,沈忆宸迟到不敬师长,不但没有遭受到两位座师的惩罚,反倒直接越过了自己等人的排队,直接进去优先拜见。 这世道还有没有公理王法了,考了个会元就能为所欲为吗? 站在他身旁一直遥控指挥的贺平彦,此时一张脸也完全绿了。这一刻让他深深理解了,第一名跟第二名之间的差距,仅仅这一位之差,得到的待遇却是天壤之别! “诸位,承让了。” 沈忆宸也没有客气,拱了拱手就准备走进官厅拜见两位座师。 对于孙绍宗等人的诧异跟不服,他只能笑对方还是太年轻了,纨绔子弟官二代过于以自己为中心,连拜谒贽见座师的本质都没有搞清楚。 拜见座师的本质就是光明正大的结党营私,自己身为新科会元,就代表着能成为朋党集团的中流砥柱。 对你有重要价值的潜力股,迟到算个屁,等到哪一日急需帮助了,让座师反过来去府上拜访门生都行! 此时乙丑科会试的主考官钱习礼跟马愉,正坐在礼部的官厅里面,等待着新科贡士进来贽见。 其实按照考前他们的官衔跟所属部门,接受门生投帖拜谒,应该放在翰林院更为合适,那才是大本营。 不过明朝翰林院属于“清贵”部门,并且跟内阁同在一个屋檐下。让还没有获得官身都新科贡士入内,恐怕会涉及到机密文件跟朝中大臣,所以拜谒场地就改在了礼部官厅。 但是话说回来会试结束后,钱习礼的礼部右侍郎加衔已经到位。他目前除了是翰林院掌院,也是礼部官员,不算借用场地。 沈忆宸并不是一个人进去拜谒的,而是与几名早早就已等候在此的“书”房贡士,一同走入官厅。 当看见主位太师椅上的钱习礼跟马愉,沈忆宸当机立断跪了下去,恭敬无比的行弟子礼道:“学生沈忆宸,拜见老师!” 其实按照拜见座师的流程,沈忆宸现在还不能算是门下弟子。得呈上门生帖,敬上拜师茶后,才算正式定下了师生名分。 不过对于沈忆宸而言,反正都要拜师,也不差这点流程。礼多人不怪,先把态度给拉满了,那好感映像还不是蹭蹭的往上涨? 跟随在沈忆宸身后的几名新科贡士,看见他进来后就“噗通”一声跪下高喊老师,简直是把眼珠子都给看直了。 之前在侯客厅的那股气势风度呢,怎么进官厅后就跟变了张脸一般,这讨好谄媚的功夫也太炉火纯青了吧? 当然心中鄙夷归鄙夷,有些反应快的,也“噗通”学着沈忆宸跪下执弟子礼。拍马屁谁还不会啊,自己得把两位座师给哄得高高兴兴,日后在仕途上才能被多多提携! 钱习礼跟马愉见到这一幕,自然也是有些意外,不过很快他们两个脸上就浮现出一抹笑容。不愧是能高中会元的才俊,这脑子反应就是异于常人,比较上道。 日后在官场中,看来能多一个得力门生了。 与此同时,等候的书吏们也端来了茶水,让沈忆宸等人向两位座师敬茶。 抿了一口茶水,算是正式定下来师生名分,钱习礼虚托一手道:“诸位乃国家的栋梁之材,毋需如此大礼,起身入座吧。” “谢恩师。” 沈忆宸等人也是纷纷磕头道谢,然后站起身来,恭敬的坐在一旁听候训话。 拜见座师这种公共场合,自然不可能说一些什么交心的话语,更多是两句客套场面话,以及鼓励新科贡士们来日在殿试上,能取得好成绩云云。 但是钱习礼却特别看好欣赏沈忆宸,忍不住多说了两句道:“会元郎,今日见你这般意气风发的模样,本官可谓是甚感欣慰。” “那日填写草榜,如若不是老夫与赖同考官力争,可能魁首之位就另有其人了。” 钱习礼这番话说出来,官厅的气氛瞬间就变了,因为事关取中背后的利益纠缠,不适合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恐怕会引发很大的舆论风潮。 马愉此时脸色也有些难看,取中排名背后的利益交换,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了。 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潜规则放在会试里面很常见,钱习礼不说出来,自己还是沈忆宸的座师,有着师生名分官场上依然能为我所用。 一旦说穿了,就算碍于座师制度沈忆宸不好表明什么,终究还是会在师生情谊上产生一些隔阂,何必呢? “钱大人,都是些考子间的竞争罢了,如今尘埃落定会元郎实属技高一筹,就毋需旧事重提了。” 经过马愉这一提醒,钱习礼也反应过来有些事情不能深聊,于是点头道:“马阁老所言甚是,这都是些过去的事情了,会元郎应当展望未来,争取大魁天下!” “谢老师赠言!” 沈忆宸也不是什么愣头青,从他参加第一场科举考试开始,就已经深深体会到其中的潜规则跟利益交换,会试自然不例外。 自己想要取中为会元,背后少不了一番明争暗斗,哪怕钱习礼今日不说,其实坊间也流传了不少小道消息,沈忆宸并不是一无所知。 所以沈忆宸表现的很淡然,他清楚这个世界从来都不存在什么绝对公平,过程无所谓,只要最终的赢家是自己就行! 钱习礼跟马愉两个,又勉励了几句殿试努力的话语,就让沈忆宸等人出去了。 毕竟会试取中贡士三百号人,平均一轮聊个五到十分钟,都得聊上一天,自然不可能侃侃而谈。 离开官厅,面对候客厅的众人,沈忆宸又恢复到气势凌人的状态,丝毫感受不出来面对两位座师的恭敬与谦卑。 原因无他,以前同场考生不过萍水相逢,考完之后各回各家,这一辈子能否还再相见都成问题。现在这批新科贡士,大多数都将成为官场同僚,日后打交道的可能性很大。 无论是否承认,低调老实的人,都更容易受到欺负跟轻视,欺软怕硬是很多人的本性。 沈忆宸如今已经无需靠着谦虚在文人士子群体中博取好名声,面对这群同年的竞争对手,适当展露一下锋芒,反倒更容易获得尊重。 特别其中共兴社一伙人,还与自己不对付,沈忆宸更加要展现出强硬姿态,让对方明白不好惹。 果然沈忆宸这番作态,贺平彦等人哪怕气的肝火冒,也不敢轻易的找他麻烦。只能目送着背影远去,然后老老实实的等待座师贽见。 沈忆宸这边拜见座师,紫禁城奉天殿内,明英宗朱祁镇与大太监王振,正在审阅礼部呈上来的乙丑科会试杏榜。 其实这份榜单在礼部拟订完成的当天,就已经被呈入宫中等待皇帝审阅。但是那几天朱祁镇正在准备拜祭祖陵,直到今日三月初一祭奠完毕了,才有时间看看乙丑科会试录取了谁。 摊开杏榜,朱祁镇的目光,自然是首先看向了榜首的会元。 当看到沈忆宸三个大字的时候,朱祁镇感觉有些眼熟,好像之前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 只是理论上自己身为皇帝,会元在没有会试取中前,不过区区一举子罢了,怎么可能会在自己这里留有印象? “朕仿佛见过新科会元这个名字,不知先生可有印象?” 朱祁镇朝着身旁的王振问了一句,这也是他长久以来养成了习惯了。 “回禀陛下,之前应天乡试的解元,就是沈忆宸。” 说完之后,王振迟疑的补充了一句:“前段时间宫门叩阙,领头人也是这个沈忆宸,陛下您还御赐了一座解元牌坊。” 听到“解元牌坊”这几个字,朱祁镇瞬间就想起来沈忆宸是谁了。 只见他脸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说道:“如此看来,这个沈忆宸当真有才,已经连中两元了。” “确实如此。” 王振也是点了点头,那日沈忆宸上疏的奏章,在他这里也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虽然上疏内容某种意义上是反对自己的,但文中替师受过的拳拳之心,还是让王振深受触动。 “不知接下来的殿试,此子能不能开创我大明三元及第的历史。” “这就得看陛下圣裁了。” 王振恭维了一句,想要取中谁当状元,还不是皇帝一句话的事情。 不过朱祁镇的此番态度,也让王振敏锐的察觉到皇帝对这个新科会元有所好感。 既然如此的话,是不是可以考虑先行一步招揽,如今朝中文官闹腾的厉害,得多培养一些自己人了。 正文 149 内定状元?(二合一) “先生曾经教导过,帝王必须身正、心空、性定。所以沈忆宸能否取中状元,不能完全由朕圣裁,还得看他自己的学识跟能力。” 朱祁镇并没有把王振的恭维给当真,相反对于他曾经教导的帝王学术,更为牢记于心。 身为皇帝,不能任凭自己的喜好就做出决定,而是要考虑到大局跟平衡之道,这才是一名合格的帝王。 “陛下圣明,奴婢深感欣慰。” 王振依旧保持着谦卑作派,并没有因此居功自傲,只不过嘴角还是下意识流露出一抹得意笑容。 毕竟能成为帝王师,这是份何等的荣耀? 闲谈几句后,朱祁镇继续扫视着会试杏榜,对于其中几名中试举子的名字,他也感到有些眼熟。 但如今的朱祁镇,已不是那个在太皇太后张氏庇护下的“儿皇帝”了。 正统八年亲政后,让他明白了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朝中勋戚、大臣子弟必然在会试中有所优待,能上杏榜取中也就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 只要弄的不是太过分,阻断了平民百姓的科举上升途径,朱祁镇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看到。 当年明太祖朱元璋时期著名的“南北榜”案,就是底下的南方官员做的太过分,连一口汤都不分给北方士子喝,才导致最终的过往矫正。 不过哪怕杀的人头滚滚,其实也没从本质上改变科举的现状,后面几届科举文官集团依然玩的很狂野。 建文二年庚辰科,南方江西布政司的举子,再次包揽了前三甲位置。 再下一科,永乐二年的甲申科,操作就更加过分了。 殿试前七都被江西举子包揽,并且这一科的主考官、参与读卷定名次的七名内阁大学士,也全部都是来自江西的官员。 你他娘的就算举贤不避亲,也没这样玩法的,简直就把糊弄皇帝给写在脸上,连样子都懒得装了。 强如太祖皇帝、永乐大帝,科举官员都敢明着耍猴,更何况其他承上启下的中庸皇帝? 所以明末文官集团党争玩的飞起,其实在明初就已经打下了底子,与天斗与地斗,都不如与皇帝斗,真是其乐无穷…… 简单扫完杏榜,朱祁镇就交由档案处官员存档,然后下令内阁预拟乙丑科的殿试。 明朝殿试洪武年间基本上都是放在了三月初一,到了朱棣的永乐年间开始进行改制,殿试时间不再固定,从三月初一到三月十五这半个月里面,都有可能举行殿试。 再到明宣宗朱瞻基的宣德年间,经常把拜祭祖陵的时间也放在了三月初一,于是殿试被迫让道,奉旨移试到了三月十五。 明英宗朱祁镇继承祖制,也喜欢在三月初一拜祭祖陵,所以正统朝时期殿试,大多数时候也被推迟到了三月十五。 这种情况到了成化八年,为了悼念去世的恭太子,再次把殿试改为三月十五举办。从此之后基本上就固定下来了,明朝殿试时间再无更改。 王振此时已经退出殿外,招呼了一个手下的小太监过来,然后在他耳旁轻声低语了几句。这名小太监磕头领命后,立马就朝着宫门处飞奔而去,不敢有一丝的停留。 正统十年三月二日,沈忆宸正在西厢别院练字,殿试时间早上已经公布出来了,定在本月的十五日举行,也就是说还有十来天的空闲时间。 这十天来用来认真读书,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事情。先不说是否还有这份定力心境,殿试就考一道“时务策”,全凭临场发挥,你还能在四书五经中读出个啥? 所以一般情况下等候殿试的新科贡士们,这十来天时间里面都是各种花天酒地、拜访名士,想着为自己日后仕途结交些人脉。 沈忆宸向来对于参加各种文会宴席没兴趣,所谓的名士清流在他眼中,大多也是些沽名钓誉之辈。 正事不干,天天满口仁义道德的在那吹比,有这功夫跟他们胡吃海喝,还不如修身养性练练字。 要知道殿试这一手字的水平,很有可能在皇帝眼中决定你取中排名。清朝顺治年间一名叫做史大成的考生,就是靠着行文雅正,书法端庄秀丽,被钦点为状元及第。 就在此时,阿牛手中拿着一张请帖,慌慌张张的冲进了沈忆宸书房说道:“宸哥,这里有张请帖你快看看。” “不就是一张请帖,这两天收的也不少了,淡定点。” 沈忆宸神色如常,从放榜自己高中会元后,这几日就收到了不少的请帖跟拜帖。 毕竟人怕出名猪怕壮,只要不傻都能明白背靠成国公府的会元价值,能与之攀上同乡或者同年的关系,日后就是一条坚实的大腿! 对于这些邀请,沈忆宸都选择婉拒了,这种时候赶着上门的,大多是些趋炎附势之辈,实在没有多少结交人脉的价值。 “不是宸哥,这张请帖不同,是锦衣卫送来的!” 锦衣卫? 听到这个名字,沈忆宸就放下了手中的墨笔,他第一反应是赵鸿杰给自己发了请帖。 不过转念一想感觉不对,以自己与赵鸿杰的关系,他要想见面,让门房通传一声就好,没必要搞请帖这种繁文缛节的操作。 但问题除了赵鸿杰,自己也不认识其他锦衣卫,为何会收到请帖? 带着这份疑问,沈忆宸接过了阿牛手中的请帖,翻开一看落款,心中猛地一惊! 因为这份请帖落款人姓名,居然是锦衣卫指挥佥事王山! 见到王山这个名字,沈忆宸第一反应是自己誊抄他罪证的事情泄露了。 毕竟那日酒醉后,王山罪证就放在书桌上面,阿牛虽说没人进过自己屋子,但沈忆宸并无百分百的把握,始终留有了隐患。 另外也有可能是赵鸿杰那边出了问题,抄家私留罪证这种事情,从古至今都属于高风险操作,很难保证整个过程中,没有出现任何疏漏。 “宸哥,怎么了?” 阿牛看到沈忆宸接过请帖后脸色就变了,有些担心的问了一句。 “没什么,让车夫准备下马车,我要出去一趟。” 不管是何原因,如今请帖已经收到,自己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根本就没得选择。 但是沈忆宸隐约觉得,应该跟王山的罪证关系不大,否则自己收到的就不是请帖,而且锦衣卫的传票了。 “知道了,宸哥。” 阿牛也意识到事情肯定是有些严重,不然以沈忆宸的定力,很难会面色如此凝重。 所以他不敢耽搁,立马跑出小院,通知公府的车夫准备好马车。 王山请帖约见的地点,就在他的府邸,距离成国公府并不远,都处于内城西北部的勋戚贵族住宅区。 沈忆宸坐着马车来到此处,望着恢宏奢华的府邸大门,内心不由感慨此时王振的权势。一个区区正四品武官侄儿,住宅规模档次不输于一般的勋戚了,实在有些过于张扬。 向门房展示了一下请帖,沈忆宸立马就被请到了府内,穿过庭院来到正厅位置,却看见一名身穿朱红色蟒袍的中年男子,站立于大堂的正中! 明朝出了常规的官服,为了彰显皇帝的恩宠,还有四种不同的赐服。按照级别高低,分别为蟒袍、飞鱼服、斗牛服以及麒麟服。 其中麒麟服也是勋戚驸马的公服,成国公朱勇一旦有正事上朝,就会身穿麒麟服。 《明史·舆服志》记载:“赐蟒,文武一品官所不易得也。” 这就话就意味着,哪怕文武一品大员,想要获赐蟒服,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只有贡献突出,位极人臣的巅峰权臣,才有资格蟒袍加身。 正统年间处于明朝前中期,赐服还没有泛滥,获得蟒袍尊荣的屈指可数。 王山府邸里面能有资格身穿蟒袍者,理论上只有一人,他就是王振! 果然随着沈忆宸靠近,看清楚这名中年男子面白无须,答案就呼之欲出了。他是真的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能在如此偶然的情况下,见到大明背地里的最高掌权者! “晚生沈忆宸,拜见王公公!” 没有丝毫犹豫,沈忆宸就向眼前的中年男人行了个大礼。这并不是他膝盖软,而是目前王振权势滔天,就算贵为公侯勋戚,见到他也得行大礼口称翁父。 自己这种小虾米敢装逼,生杀夺予完全就是在王振的一念之间! 甚至可以更为夸张一点说,如今的大明朝局你得罪皇帝,可能都会网开一面捡回一条狗命。你要是得罪了王振,那是必死无疑,皇帝也不会保你。 并且沈忆宸在称呼上还耍了点小心思,就是他自称晚生,这蕴含着晚辈学生的意思。 王振这一辈子,最骄傲的身份当属帝王师,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投其所好。 看见沈忆宸直接就猜出了自己身份,王振脸上露出一抹玩味笑容道:“会元郎果然聪敏机智,一眼就认出了咱家身份。” “晚生愧不敢当,是公公身上蟒服过于显眼,想要不知都难。” 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沈忆宸并没有故作玄虚,反而如实相告。 他的这番“朴实”作派,让王振满意的点了点头,不愧是上疏中有着拳拳之心的士子,言语就是比较诚恳真挚。 “会元郎心中是否好奇,为何会在此处见到咱家?” “晚生心中确实好奇。” 沈忆宸这句回答并没有什么小心思,他确实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见到王振,对方又想找自己做什么。 “陛下昨日观阅杏榜,对于会元郎可是着重提了几句,言语中颇为欣赏。” “咱家也看过会元郎关于大司氏的上疏,里面内容可谓记忆深刻。于是就借王山之名,想看看沈会元到底是何样的青年才俊,今日算是得偿所愿了。” 本来沈忆宸听到明英宗朱祁镇欣赏自己,心中还忍不住有着一股暗喜,结果接下来就听到事关国子监祭酒的上疏,瞬间额头上就冒出了冷汗。 王振这番话到底是称赞表扬,还是隐约蕴含着威胁意味,沈忆宸完全摸不清对方的心思。 “怎么,沈会元领衔上疏都敢,如今是怕了吗?” 可能是察觉到沈忆宸情绪上的变化,王振阴森森的又补充了一句,这句话的威胁之意,已经不言而喻了。 果然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沈忆宸本来还想着认怂,整些小心思去讨好王振,先把今日这关给过了。 现在看来,对于王振这个段位的高手,在绝对力量差距面前,什么计谋手段都毫无意义。 “上疏为公,惧怕为己,并不冲突。” 沈忆宸面带苦笑的回了一句,王振要是铁了心来寻仇报复的,自己认怂也没用,于是态度就硬气了许多。 “好一个上疏为公,惧怕为己,会元郎真是能屈能伸,比咱家想象的更有胆识。” 沈忆宸虽然表现出一副很怂的样子,但很多事情是需要对比,才能展现出差别的。至少在王振的眼中,见过无数比他卑微谄媚千百倍的人。 一个年仅十八,并无任何官身的年轻人,面对自己威胁没被吓的屁滚尿流,还能说出这番言语,堪称是铮铮铁骨都不为过。 “今日咱家过来,并不是为了上疏之事,而是认为会元郎才华横溢,有状元之资。” 试探到了这步,沈忆宸的进退有度,已经达到王振认定的标准,他也开始说正事了。 今日王振出宫面见沈忆宸,就是想着把对方招揽到自己麾下,日后成为党羽中的一员大将。 客观来说,目前阉党并不缺人,朝廷内外有着无数想要巴结王振的官员,只要放开了收,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但是这种官员,无一不是没有本事的阿谀奉承之辈,抱大腿贪污腐败有他,办正事了就完全指望不上。特别是面对还未陷入党争的文官集团,王振时刻感觉自己手下无人可用。 要知道王振的理想,可不仅限于一个在内廷专权的太监,他可是志存高远,想着能够建功立业衣锦还乡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王振会撺掇明英宗朱祁镇御驾亲征蒙古,就是因为理想过于远大,才最终玩脱了。但凡腐败堕落一点,就在内廷里面为所欲为算了,说不定还能落得个全身而退。 沈忆宸对于王振而言,就像是一块璞玉,勋戚出身却走文官路线,看似两边都沾了一点,实则两边都没有彻底融入。 如果能用状元功名利诱,让沈忆宸投靠自己,必然会成为一大助力。 只有多招揽些像沈忆宸这般有真才实学之人,自己才能洗刷被文官笔杆子摸黑的恶名,达成青史留名的伟业! 沈忆宸听着对方的夸赞,他内心很清楚对于王振这种级别的宦官而言,什么状元之资绝对不是客套话,是真有能力把自己捧到状元的位置上。 但这个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自己接受王振抛来的橄榄枝,就意味着日后将被打上阉党的标签,成为其中的一员。 王振是什么人,站在历史的上帝视角,可能没有谁比沈忆宸更清楚了。 他招揽自己想要做些什么,沈忆宸心中同样很明白。 当初面对胡濙的示好,沈忆宸不愿成为文官手中对抗王振的利刃,如今他同样不想自己,变成王振手中对抗文官集团的棋子。 “晚生感谢王公公的盛赞,才疏学浅属实不胜惶恐。” 沈忆宸的语气依旧恭谨,却没有接下王振之前的那句话。 陡然间,王振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住了,他眼神不断扫视着沈忆宸,想要看穿对方心中想法。 因为王振不单单听出了沈忆宸言语中的婉拒,他还感受到了对方气势上的变化,这小子骨子里面就没有卑躬屈膝的作派,远比自己认为的要强硬的多! “十年寒窗苦,一朝翰墨香,会元郎就没想过大魁天下后的场景?” “晚生自然想过,也很感激王公公厚爱,属实尚且年幼怕承担不起。” 沈忆宸目前能做的,只能是不断示弱,并且流露出自己并未站在王振对立面的想法,也与文官集团不是一路人。 王振也是听出了沈忆宸话中意思,他脸上神情有些复杂,这小子不但比自己想象的要硬气,还比自己预料的要精明许多。 小小年纪,居然就学会了明哲保身那套。 “既然如此,时辰不早咱家也该回宫了,沈会元就请回吧。” “是,晚生告退。“ 沈忆宸依旧恭恭敬敬行礼退去,如果不是婉拒了王振的招揽,态度压根就与阉党中人没什么区别。 望着沈忆宸离去的背影,王振目光更加深邃了,因为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也太小看这个新科会元郎了。 离开王山府邸,在这早春的寒意中,沈忆宸打底里衣已被汗水给浸湿了。 面对王振这种掌权者,带来的压力实在巨大,更何况自己还要拒绝对方招揽,心理压力就更为恐怖了。 稍有不慎,别说什么高中状元,小命可能都得交待在这里。 说实话,王振的言语非常诱惑,状元就在眼前唾手可得,不是每个人都能抵抗的住。 特别对于沈忆宸而言,他可没有成为清流名士的觉悟,甚至为了保命,完全可以在王振面前委曲求全。 但是就在他心动的时候,脑海中却始终想起先生李庭修那句立学先立德,想起镇江府运河畔,那句以天下为己任的誓言。 投身王振,就意味着自己要看着大明中衰,脚踏土木堡数十万将士的尸骨上位。这是沈忆宸身上文人风骨所无法折腰的事情,哪怕状元头衔三元及第唾手可得! 只见这时沈忆宸嘴角露出一抹嘲弄笑容,自己好歹也是读圣贤书的,也该迂腐一把了。 大丈夫行事,论是非不论利害,论逆顺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生! 正文 150 殿试(二合一) 正统十年三月十五日,连绵的春雨已经下了好几天了,整个大明京师都一片潮湿泥泞。 卯时天还未亮,沈忆宸就已经撑着一把油纸伞,匆匆朝着紫禁城方向赶去,赴考科举生涯的最后一场考试——乙丑科殿试。 此时沈忆宸的心情,也与这连绵春雨的天空一般,显得有些阴霾。 原因无他,十几日前与王振的对话,始终如同压在沈忆宸心头上一块石头,让他有些忐忑不安。 先前拒绝了文官集团的示好,如今又不知是否得罪了宦官集团,折腾一圈下来,没想到最后的依靠居然还是勋戚集团。 早知如此,自己还折腾个什么劲啊…… 但问题是,历史巨轮没办法扭转的话,几年后土木堡之变勋戚集团该倒台了,那才真有成为“孤家寡人”的风险。 想到这里,沈忆宸叹了口气,但凡大明的文官跟宦官不是互相突破下限的比烂,自己就找一方势力投靠了,也不至于如此辛苦坚守着心中道义。 只能说这就是上帝视角带来的弊端,大明文官跟宦官,烂的沈忆宸实在看不上眼,投靠他们简直就是“同流合污”! 沈忆宸来到皇城面前,此时这里已经熙熙攘攘站着数百名贡士,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喜悦激动的表情。 因为到了殿试这一步,只排名不黜落,意味着考生没有了后顾之忧。而且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这可能是生平第一次进入到紫禁城面见皇帝,如何能不心潮澎湃? 见到沈忆宸踱步过来,这群本来在互相闲聊恭维的贡士们,纷纷拱手向他行礼招呼。 这就是科举排名带来的身份差别待遇,沈忆宸高中会元,当为首为尊! “沈兄,殿试之日,你居然也能到来如此之晚。” 萧彝看见沈忆宸过来,朝他招手示意了一句。 萧彝出身寒门,在京师这一科贡士中,并无熟识的好友同乡。相对而言,沈忆宸已经算是个熟人了,而且还是自己偶像。 平日里萧彝不好意思多跟沈忆宸客套,怕对方误会自己有阿谀奉承之嫌,如今这一场殿试考完,日后就是官场同年了,也就不用再顾忌这么多。 “来早也是淋雨,此时刚好。” 沈忆宸笑着回了一句,其实认真来说不是自己来的晚,而是这群新科贡士们太激动,早早就在皇城下等候,现在压根就没到入场的时候。 “沈兄这份淡然心态,令在下敬佩不已。” 又是一道声音从旁边传来,商辂也靠了过来与沈忆宸打招呼。 两人虽然不算是同乡,但好歹当年在应天府冬至诗会就有过一番交情,今日算是找到机会叙旧了。 “商兄客气,在下愧不敢当。” 如果说沈忆宸在学识人品上,还有什么敬佩的人,那么商辂一定名列其中。 这位大明历史上三元及第的状元公,用一生践行着“以文载道”四字,堪称文人表率。 “是会元郎谦逊了,今日殿试,为兄期待着能见证三元及第!” “没错,在下也期待着沈兄能殿试连魁,连中三元!” 萧彝也是拱手附和了一句,言语中难掩那股激动之情。 要知道他可是沈忆宸的铁粉,如今不但能与自己偶像同台竞技,还有机会见证到大明历史上第二位三元及第的诞生,这是何等的幸运? 而且较真起来,沈忆宸算得上是连中六元,哪怕昔日被革除功名的黄观,都稍逊了沈忆宸一筹,算彻彻底底的开创了大明六魁首历史! 萧彝的这番激动言语,也是惊动了在场其他贡生,他们纷纷参与到讨论中来。 “我都差点忘记了,沈会元如若殿试夺魁,那可就是三元及第了啊。” “何止三元,是六首!” “没错,三元天下有,六首世间无,此等成就前无古人,后不知是否还有来者。” “就算没有六首这等夸张成就,沈会元也是大明最年轻的状元公了,十八岁大魁天下,简直无法想象日后成前景。” 面对周围新科贡士们的惊叹,贺平彦等人可谓是一张脸都绿了。 本来高高兴兴的来参加殿试,大家也互相客套恭维一番其乐融融。结果沈忆宸一来,全场目光都被他吸引了过去,而且还都讨论高中状元了。 他娘的殿试都还没有开始考,状元就已经被提前预订出去了吗,吾等众人就只配争个第二榜眼? 侮辱人也别带这么侮辱的,就算没有家世背景,能考到贡士这一步,也有许多心高气傲之辈,哪能这么服输? “殿试还未开考,鹿死谁手未可知,别高兴太早了。” 西宁侯之子酸溜溜的说了一句,他就看不得沈忆宸这般得意模样。 “没错,状元头衔有能者居之,吾等考到了贡士这一步,就没有大魁天下的壮志吗?” 人群中有一名新科贡士附和道,他并不是共兴社的成员,纯粹是感到不服气。 高中状元的荣耀,哪个读书人不想体验一番,就算沈忆宸确实很强,也不能提前预订好状元头衔,这个不能让! “在下也有龙标夺归之心,沈会元,失礼了!” 又是一名贡士朝着沈忆宸遥遥拱手,表明了自己的挑战态度。 “会元郎,失礼了!” 接连不断的挑战声音响起,一瞬间皇城广场上,出现了浓浓的火药味。 萧彝此刻表情有些尴尬,他是真心实意的认同沈忆宸,所说期待连中三元,也不是什么客套话,而是肺腑之言。 结果没想到,引发了这么多新科贡士的战意,他们反倒是把“矛头”对准了沈忆宸。 “沈兄,抱歉,我……” 萧彝低声向沈忆宸表达歉意,没想到对方却丝毫不以为意,面带笑容的朝自己摇了摇头。 只见沈忆宸转身拱手向着众人道:“诸位同年,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有争夺魁首之心,在下深感认同。” 听到这话,很多人还以为沈忆宸面对众人挑战退缩了,结果紧接着又听到了后续一段话。 “但是乙丑科的状元我拿定了,谁也夺不走它,我说的!” 有些时候沈忆宸确实比较谦虚,也不喜与人争名逐利,但状元之争他会全力以赴,不给对手丝毫的机会。 三元及第,六首齐聚,舍我其谁! 感受着沈忆宸这滔天的战意跟霸气,之前那些挑战叫嚣的新科贡士,瞬间就没了声响。 实力摆在这里,连魁解元、会元的功名摆在这里,这些就是沈忆宸的底气所在! 就在此时,一长串的宫人提着灯笼走了过来,为首的是一位身穿红袍的礼部官员。 见到此人,在场的新科贡士们,也顾不上再议论什么状元头衔归属了,纷纷躬身向对方行礼道:“学生拜见少宗伯。” 来者就是礼部左侍郎王英,他将是乙丑科这场殿试的引路官员。 “诸生毋需多礼。” 王英摆了摆手,现在不是客套多礼的时候,殿试每一个步骤都得卡好时辰,到了什么时间点就该做什么事情。 “新科会元郎何在?” 王英朝着众人喊了一句。 “回少宗伯,晚生在此。” 沈忆宸听到呼喊,立马就站在了王英面前。 看到沈忆宸,在烛火的照映之下,王英脸上多了一抹亲和的笑容。 “接下来就要进入承天门,会元当行第一,余等众人按照杏榜排名站位。” “是,少宗伯。” 对于这种安排,新科贡士们早就已经习惯,科举魁首拥有着绝对至高无上的地位。 “忆宸,你就跟在我身后。” 王英小声招呼了一句,语气中尽显亲切,完全把沈忆宸给当做自己人看待了。 对于这番态度,沈忆宸也感到很是受用,看来自己以后不能用文官集团这个泛称了,得用胡濙为首的小团体。 因为很明显别说整个文官集团了,就连六部中的礼部,除了尚书胡濙外,左右侍郎王英、钱习礼,都能勉强算得上是自己大腿。 如此看来,哪怕有一天勋戚集团倒台了,自己离“孤家寡人”的境地,也还有一段很长的距离…… “是,师公。” 沈忆宸立马打蛇顺棍上,连少宗伯这种雅称都懒得喊了,直接用上了师公名号。 如今自己马上就要入仕为官了,急需在朝中抱好大腿,王英这根目前看起来就很结实粗壮! 面对沈忆宸如此上道,王英脸上的笑容就更灿烂了。林震眼光真是不错,收到的弟子不但学识连魁两元,就连情商都拉满,实属可造之材。 王英就这般领着三百名新科贡士,穿过了千步廊,齐聚到承天门前,然后在此接受值守的金吾卫例行搜查。 这种搜查并不只是传统意义上的防止科举舞弊,毕竟到了殿试这一步,还蠢到去带小抄的,应该是没有了。 主要是防止携带违规器具,对皇帝安全造成威胁,所以过程也就远没有以往考试那般严格,至少不需要脱衣帽鞋袜什么的。 搜查完毕后,新科贡士们再次排好队伍,礼乐声音奏响,从承天门后传来了一道宫人的宣旨声。 “宣乙丑科贡士觐见!” 伴随着这道宣旨声,厚重的朱红色承天门缓缓打开,见到此等情景,很多新科贡士按耐不住心中激动情绪,身形都微微抖动起来。 这道门后就是紫禁城,天子所在的居所,自己一辈子寒窗苦读,终得以货与帝王家! 王英对于新科贡士的激动情景,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了,继续招呼着众人列队前行。 此时在承天门的外两侧,站立着专门为殿试调派而来的两百余名大汉将军,金色战甲在烛火的照射之下,闪烁着晃眼的寒光,处处彰显皇家威仪。 穿过端门,再到午门,新科贡士们按照会试名次的单双数分成两列。单数走东侧的左掖门,双数走西侧的右掖门,正中的门洞就如同高宅正门,轻易不会开启的。 只有皇帝,以及迎娶皇后的时候,才会开启此门通过。再就是当殿试结束,新科状元公大魁天下,能有资格从此门出宫一次,享受着至高无上的荣耀。 就这样一路前行,众新科贡士们来到了奉天殿外的丹墀两旁,面北站立。在上方的丹陛两旁,还站着身穿公服的文武百官,放眼处一片朱衣重臣,场面蔚为壮观。 此刻的新科贡士们,已经没有了开始那种激动喜悦心情,在此等庄重场合下,面色凝重不敢有丝毫的逾矩。 辰时,伴随着朝阳的初升,只听见“啪啪啪”的鸣鞭三响,鸿胪寺官员请皇帝升殿。 “叩首!” 一声尖利的高呼,在场文武百官跟新科贡士们,纷纷跪了下来,朝奉天殿的方向行五拜三叩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的万岁声音响起,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出现在了殿前丹陛之上。 按照礼仪,在鸿胪寺官员没有宣布起身前,是不允许抬头的,更不允许直视皇帝。 但包括沈忆宸在内的很多新科贡士,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跟激动,纷纷用着眼角余光,想一睹天子圣颜。 沈忆宸眼珠子都快要翻白了,奈何距离实在太远,加上可视角度不够。只能依稀看到一个明黄色的年轻身影,面目五官什么的,就没有办法再看清楚了。 行完跪拜礼,鸿胪寺官员并没有宣布站起身来,而是又一声“临轩策士”的呼喊声音传来。 只见内阁首辅,正统朝大名鼎鼎的“三杨”最后一位杨溥,领着圣旨来到了众新科贡士面前宣读,并且策问的题目也包含在了制诰内。 殿试与之前从四书五经抽一段话当考题完全不同,策问的题目很长,与后世国考中的“申论”非常相似。 正统十年的这道乙丑科殿试策题就更长了,杨溥洋洋洒洒的宣读了大半天,反正沈忆宸是没听清楚几句内容。 不过宣读制诰就是走个形式,听不清楚也没关系,接下来考题试卷还是会发放下来的。 一直到杨溥把圣旨给宣读完,鸿胪寺官员才尖着嗓子喊了一句“礼毕”。在场官员与新科贡士纷纷起身,沈忆宸感觉自己都跪麻了,这殿试体验也没比会试什么愉快到哪里去。 “按会试名次,新科贡士入座!” 听闻到这声传唱,沈忆宸整体了一下自己着装,然后昂首挺胸,踱步朝着奉天殿方向走去。 会元很多时候不仅仅代表着成绩,还代表着一份荣耀,代表着大明王朝的脸面! 沈忆宸身为魁首,当气宇轩昂,英姿焕发,展现出大明乙丑科贡士的风貌,在文武百官跟皇帝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 沿着白玉台阶一步步向前,文武百官分列左右,注视着这群大明王朝的新生力量,迎来自己人生中辉煌一刻。 特别是沈忆宸,获得了诸多官员的另眼相看。 因为先不论长相如何,单单这张年轻的脸庞,就足矣让人印象深刻。要知道在沈忆宸之前,明朝最年轻的会元郎,都已经年过二五,十八岁的会元开创历史! 当沈忆宸来到最前列的时候,他迎来了一个熟悉的目光,成国公朱勇站在勋戚行列前排位置,正注视着自己,脸上神情无比复杂。 对于朱勇而言,他是应该骄傲跟自豪的,历朝历代能有几人,亲眼见证自己儿子身为魁首,领衔新科贡士的辉煌场景? 只是沈忆宸越出色,朱勇一想起曾经关于入宗谱的对话,心情就忍不住有些百感交集。 两父子对视了一眼,相顾无言,沈忆宸继续往着奉天殿走去。 殿试前一日,鸿胪寺、光禄寺等官员,就已经在奉天殿周围摆放好了桌案。如果天气晴好的话,就直接露天考试,要是遇到大风或者下雨,就沿着奉天殿的长廊就坐。 不过这只是对于会试排名靠后的贡士而言,每房荐卷排名第一者,也就是会试排名前十八,将有资格入殿直面皇帝考试。 沈忆宸跨过门槛,步入大殿之内,明英宗朱祁镇此时正坐在龙椅之上,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这群新科贡士。 特别是为首的会元沈忆宸,他下意识多看了几眼,有些惊叹于对方的年轻。 其实对于沈忆宸而言,又何尝不意外朱祁镇的年轻。毕竟以前关于皇帝的印象,都是在影视作品中,各种老谋深算帝王心术。 今日见到朱祁镇,也就是一个与自己同龄的年轻人,除了身穿皇袍高高在上之外,并无多少特殊之处。 难怪他对于王振的感情是亦师亦父,想想看幼时登基,面对一群堪称老油条的朝臣,所承受到的压力跟糊弄是可想而知的,很容易会去寻找一个精神依靠。 朱祁镇的身旁,站着一位身穿蟒袍的太监,毫无疑问他就是王振了。 此时的王振,也把目光放在了沈忆宸身上,眼神中蕴含深意。 说实话,相比较面对皇帝,看着王振这样的眼神,更让沈忆宸心中发虚,不知道这个大太监正在心中谋划着怎样的计策。 不过随着众士子入座,沈忆宸心中杂七杂八的想法,就被抛之脑后了。他打开桌上的试卷,全心全意的投入到殿试之中。 不管文官集团或者王振有何想法,那都是殿试考完之后的事情了,自己目前要做的,就是在殿试中力压群雄,展现出绝对的策论优势! 正统十年的策问卷很长,全文高达数百字,几乎不输于后世一篇命题作文。 但是表达的意思却很清晰明了,简单浓缩下来就是一句话,皇帝在问:“我祖上成就辉煌,我该如何光前裕后?” 没错,这道题很好的展现出来了明英宗,第一段皇帝生涯的心态。那就是他并没有开始摆烂,励精图治想着如何能够承上启下,开创一段属于自己的太平盛世! 正文 151 惊世之作(二合一) 回答古代殿试的策问题,其实最简单的理解方式,就是把它当做一篇议论文来看待。 首先剖析出题者想要表达的事理,然后发表属于自己的意见,并且在写作过程中要观点明确、论据充分、论证合理、让人信服。 另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你这篇文章是写给皇帝看的,千万别装逼指点江山、议论朝政,跟个愣头青似的认为整个世界就自己最清醒,能力挽狂澜献上治国良策。 真要这么放飞自我的写,那你得到的绝对不是皇帝一拍大腿,钦点状元喜提股肱之臣。 大概率是被读卷官当做沙币看待,堪称空谈误国的典范,直接就被刷了下去,连文章被皇帝看到的资格都没有。 沈忆宸上辈子可谓有着丰富的国考“申论”经验,面对这种策问题,首先就是剖析明英宗的心里想法,他想要得到怎样的答案。 明英宗朱祁镇是大明的第六位皇帝,排在他前面的分别是明太祖朱元璋,建文帝朱允炆,明成祖朱棣,明仁宗朱高炽,以及明宣宗朱瞻基。 建文皇帝朱允炆就不说了,没当几天就完犊子,一度被朱棣在史书上给抹除,直接跳过。 明太祖朱元璋跟明成祖朱棣,这两位都能称得上是大明皇帝中的猛人,也是后世继任皇帝的榜样,考题中祖上成就辉煌,主要说的就是这两人。 明仁宗朱高炽以及明宣宗朱瞻基,这两位在历史知名度上,就要远远逊色于前两人。 不过他们两个在位期间,开创了一个明朝著名的“仁宣之治”,号称历朝历代五大盛世之一。与汉朝文景之治,唐朝的贞观之治等等并列,得到了文官集团很高的评价跟推崇。 这里从死后的庙号也能看出来,“仁”字在古代是儒家认为道德规范的最高准则,也是儒家思想的核心理念。 “宣”字在古代经典里面,圣善周闻曰宣。一般是有所作为,使王朝中兴达到盛世的皇帝,才有资格使用这个字当做庙号。 可以说朱祁镇之前的明朝皇帝,除开建文帝朱允炆,个个都能算及格线之上的明君。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哪怕皇帝也是如此,轮到朱祁镇了肯定是压力山大。稍微哪点做到不好,就会被人拿出来比较先帝,这种心理状态之下,迫使他急切想要作出一番政绩来证明自己。 某种意义上来说,明英宗朱祁镇的这种心态,与王振建功立业的想法不谋而合。所以这对卧龙凤雏,才搞出土木堡之变的惊天操作,一波带走大明列祖列宗的积累。 既然明白了朱祁镇的心中想法,那么这道策问题就有了解答方向。 臣对:臣闻图治莫急于用贤,用贤莫先于修身。非修身固无以为取人之本,非用贤又无以为图治之要。 对策虽然不像八股文那般需要首句破题,但是最好不要开篇不知所云,得让读卷官眼前一亮,明白考生所要表达的意思。 沈忆宸想要表达的意思翻译过来,那就是谋求大治没有什么能比任用贤才更重要,而任用贤才的基础在于君主要先修身。 君主不修养好自身,压根就没条件作为选取人才的根本,不任用贤才,又没有办法作为谋求大治的关键。 沈忆宸的这段开篇,看似言辞并不算激烈,颇有些场面客套话的味道。 实则四平八稳,蕴含大学之道,那就是儒家圣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无论是君王还是臣子,想要有一番大作为,首先就得从自身修养做起。屁股歪了,你后面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做对,家国天下也是如此。 明英宗朱祁镇的最大问题,就是操之过急,本来年纪轻轻有着大把岁月,可以对北方蒙古、南方土司徐徐图之,结果却总想着一波把对方给打死。 其实有这个想法也不能算错,毕竟奋大明五世之余烈,国力处于巅峰期,操作得当的话是有机会一波搞定。 偏偏朱祁镇硬是搞出个三面作战,连口喘息时间都不给大明将士。土木堡要与蒙古瓦刺部进行决战了,决议亲征到大军就用了几天时间,连兵器都是临时发放的。 后世连个小学生都知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急也不能急成这样子啊。这种情况下就算不战败崩溃,时间一长大军后勤也必然会出现问题。 沈忆宸知道历史走向,于是用了这个开篇,期望明英宗能看进去,好好提升自己任用贤才,避免大明中衰的出现。 不过就算看不进去,这种蕴含了“修齐治平”的开篇,也立于绝对的不败之地,没有哪个儒家官员敢说大学之道是错误的。 写完了首段开篇,沈忆宸又从《中庸》里面挑选了“为政在人,取人以身”,来作为自己后续儒家经典的补充,避免论点太过于单薄。 古代科举考试之所以在后世被人所诟病,除了内容固定、格式死板外,还有一点就在于它万变不离其宗。 哪怕就是跳脱了八股文的策问,儒家经典依然是必不可少的一环,就算考生想要证明自己观念,也只能举儒家先贤的例子,其他都不够说服力。 写完了这些,偏中间一段内容,就是拍皇帝马屁了。什么陛下聪明睿智,文武神圣,存二帝三王之心,绍祖宗列圣之统等等。 反正你能想到的新意吹捧方式,都尽量往上面填上几句。 原因就在于这场考试你的身份是天子门生,而不是帝王师,别把位置给弄颠倒了。殿试给皇帝提国策意见要注意用词“委婉”,提完了还得明白自己臣子身份。 天子英明神武,雄才大略,所谓的策问不过是对臣子能力考验罢了,哪需要一个区区贡士上手指导。 皇帝不要面子的? 所以歌功颂德这一段必不可少,也算是考生为自己前面的指导“豪言”买单,否则就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沈忆宸的答题飞速,让奉天殿内出现了这么一副场景,很多考生还在冥思苦想之际,他卷面就已经密密麻麻一片,感觉都快要交卷了。 “先生,新科会元看来学问扎实,功底深厚。” 处于龙椅之上的朱祁镇,虽然看不清楚沈忆宸写的具体内容,但是答卷上那快要写满的文字,还是能隐约瞅见的。 相比较其他考生,沈忆宸从进入大殿之后就从容不迫,气度不凡。后续答题更是笔走龙蛇,没有一丝的迟疑,显得胸有成竹。 能走到殿试这一步,基本学识肯定是没问题的,不存在乱写一通的可能性。 往届殿试出现这种情况,要么是狂生自嗨,不管不顾直抒心意一番。反正认为自己有“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能力,就等着皇帝慧眼识英才了。 要么就是真正的才华盖世,对于这场考试游刃有余,才会展现的如此轻松。 沈忆宸如今五魁首在身,离三元及第就只差最后一步,这种科举成绩很明显不可能是什么碌碌庸才、自嗨狂生,那么只有第二种可能性。 真正的文魁降世,掌控全场! “陛下目光如炬,沈会元确实卓荦不凡。” “喔,先生也是如此认为?” 王振认同自己观念,这点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皇帝开口谁敢反对? 但是王振还夸赞了沈忆宸一句,这就让朱祁镇有些意外了。 要知道王振历届殿试,很少公开表达自己的意见,更不会直言夸赞某位考生。 沈忆宸能得到一个“卓荦不凡”的评价,属实有些看重了。 听到皇帝的反问,王振笑了笑,然后躬身回道:“奴婢看过沈会元的诗词文章,确实文采卓越,如今又看到他殿试答题行云流水,想来是有着十足把握,才会下笔如有神。” “先生所言,倒是让朕愈发好奇沈忆宸所写内容了。” 明英宗朱祁镇与王振的私语,在宽广的奉天大殿中并不显眼,更别说让考生们听到了。 如若沈忆宸要是听到这段对话,估计得惊掉下巴,自己拒绝了王振的招揽,他还在皇帝面前帮自己说了两句好话,这个号称睚眦必报的大太监,什么时候改邪归正了? 其实并不是王振改邪归正了,而是那日在王山府邸对话后,他回去把杏榜翻了一圈,发现招揽其他新科贡士,恐怕还不如沈忆宸! 原因无他,殿内这有机会冲击状元的前十八名新科贡士,大多跟朝中文官重臣,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绝对不可能加入阉党的。 那些出身寒门,背景清白的,对方能力底细如何,王振又来不及一一摸清楚。 招揽个抱大腿的有个屁用,自己缺这种人吗? 而且更重要的是,此时很多书呆子文人,还没有经历过官场的毒打教育,脑子圣贤书读多了一根筋。 对于王振这种专权宦官内心中极度鄙夷,要保持自己的文人风骨,甚至号称与之势不两立,这种人就更加难以招揽了。 选来选去,王振突然觉得还是沈忆宸这小子,符合自己的胃口。 有才却不迂腐,年轻却不幼稚,年少老成就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这点很多官场老油条都做不到。 并且沈忆宸这小子还明确表示了,他不会与自己为敌,也与文官集团不是一路人,这点就让王振很满意。 与其看着“敌人”扶植自己人上位,还不如扶植一个中立第三方,至少不看僧面看佛面,沈忆宸背后还站着成国公朱勇。 勋戚集团武将出身,可是与文官们尿不到一个壶里去,有成为盟友的可能性。 毕竟自己日后想要建功立业青史留名,也离不开这群勋戚武将的支持。思前想后没有其他更好人选了,沈忆宸还算是凑合能用,就便宜这小子了。 站在龙椅下方的读卷官,户部侍郎掌光禄寺奈亨,隐约听到了王振与朱祁镇的对话。 这个奈亨是阉党的铁杆成员,一路抱着王振大腿上位,俗话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既然翁父如此看好沈忆宸,那必然是有着招揽之意,自己不如再添把火博个人情? 想到这点,奈亨内心里面就热了起来,自己之前咋就没发现,原来翁父看好的新科贡士是沈忆宸呢? 早知如此的话,就应该与之结交打下关系,毕竟年仅十八的会元郎,前途不可限量。 不过话说回来,该如何添这把火呢? 奈亨往朝堂扫视一眼,看到了同为读卷官的内阁首辅杨溥跟兵部尚书徐晞。 明朝为了提高科举公平性,以及制衡读卷官的权利,把殿试读卷官人数扩充到了十七人之多。 这么多人,不可能每人都推选出一个自己心仪的状元吧,终究还是得排出一个位置高低,上下尊卑。 很明显,这个排序标准自然以权利为主,内阁跟六部主官占据着很大比重。 兵部尚书徐晞善于谄媚,也是阉党中人,被王振一手提拔到了尚书之位。想要扶植沈忆宸上位,他是不可或缺的同党助力。 但是光靠着自己两人,意图就太明显了一点,而且也很容易引起以内阁为首文官集团反对,得找一个人平衡下。 这个平衡之人,奈亨选定了内阁首辅杨溥,身为“三杨”中最后一位阁臣。杨溥无论是身份地位、名气尊崇上,满朝文武能与之比拟的不多。 他要是站出来认可沈忆宸,那么状元头衔就是板上钉钉之事。 但问题又来了,这么让杨溥支持沈忆宸呢? 这位可是内阁首辅,文官集团的领头人,想要让他为阉党徇私简直跟做白日梦没区别。而且杨溥博览群书,学识非常恐怖,想要获得他的欣赏认同,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翁父与皇上的对话夸赞,到底是沈忆宸真有这个本事呢,还是强行吹嘘的? 就在奈亨感到束手无策之际,他却看到杨溥自己动了,开始在考生之中穿梭巡视考场,最终停在了沈忆宸的桌案旁边。 杨溥早年间任太子洗马,侍奉太子朱高炽,也就是后来的明仁宗。 因此而得罪了当时的汉王朱高煦,被诬陷关进诏狱,却在狱中勤奋读书,从不间断。 利用十年时间,把经书史籍通读数遍,造就了他极其夸张的学识功底。 学问上有任何弄虚作假之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杨溥此时注视着沈忆宸的这篇策问,开篇的中正大道,就让他感到眼前一亮。 要知道文章很多时候都映射着一个人的秉性,像沈忆宸这般年少成名的士子,大多心高气傲自命不凡,很容易想着要靠谏言搏出位,此举可谓犯了殿试大忌! 就算能克制住自己谏言冲动,也大多在答卷中激扬文字,显得过于浮躁跟兴奋。 不过这点也能理解,读书人学成文武艺,不就是为了货与帝王家? 殿试当着皇帝面,自然想着自己的文章能被钦点取中,此等情绪按耐不住,实属正常。 但是在读卷官眼中,你们这群新科贡士可能有些人年纪不一定小,却几乎没有任何实际的从政经验,在官场上属于彻彻底底的雏鸟。 就你这水平,来跟我夸夸其谈定国安邦,别开玩笑了。真放你为官,能治理好一个县吗? 所以很多考生都没觉悟到这点,就想着抓住机会,把自己心中抱负一览无余。岂不知他们这般做法在官场老油条眼中,简直就跟笑话没什么区别。 杨溥继续往下看去,除了开篇观点四平八稳,蕴含大学之道外。后续内容引古论今,切中时政,显示出扎实的经史功底。 并且下笔老练,条理分明,如若不是自己亲眼见证一个个字,从沈忆宸的笔下浮现出来,杨溥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一个新科贡士所写的内容。 特别是最后收尾的总结,认为皇帝“远足以追配二帝三王之道,近足以光昭祖宗四圣之业”。 这份低调沉稳,完全处于年少轻狂的对立面,太他娘的老成谋国了! 让杨溥自己凭心而论,能有这番觉悟的时候,都是在遭受十年牢狱之灾,经过了一番大彻大悟。 沈忆宸如今才多大的年纪,能与当时年过四十的自己相提评论? 看着杨溥这位内阁首辅,久久站在沈忆宸的桌案旁边没有挪身,这种奇怪景象,让在场的其他读卷官都感到莫名其妙。 莫非是沈忆宸这名新科会元失了智,在殿试答卷中写出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犯忌言论,才会让见多识广的内阁首辅都如此震惊? 抱着这份疑惑,又有一名读卷官悄悄站在了沈忆宸的身后,想看看他到底写了什么。 这一看不打紧,受到的冲击几乎丝毫不弱于杨溥,这种策问文章的深度跟稳重,是一名年近十八岁的年轻人能写出来的? 要是换做其他考试,估计这名读卷官心中就怀疑代笔作弊了。 但是殿试的考题,是皇帝在众多题目中亲自挑选出来的,总不可能当今天子联合作弊吧? 有了第二个,就有第三个,“吃瓜群众”的好奇心是挡不住的。 很快乙丑科殿试就出现了这么一副奇景,几乎所有的读卷官把一名考生给团团围住,脸上表情大多震惊意外。 此时坐在龙椅上的朱祁镇,都有些愣住了,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沈忆宸又写出了何等惊世之作? 正文 152 状元之资(二合一) “先生,沈忆宸到底写了什么,朕心中也颇为好奇。” 朱祁镇毕竟才十八岁,就算幼年继位当了十来年皇帝,少年习性也没办法完全抹杀。 见到这种无法理解的场面,他下意识就向王振问了一句,期望从老师这里得到答案,甚至还生出了一股也去瞅一眼的想法。 “陛下稳重,待到阅卷完后御前跪读,自然能得知沈会元文章内容。” 王振提醒了一句,读卷官有监督考生的职责,他们可以随意走动巡视考场。 你身为皇帝,就必须得正襟危坐,展现出天子威仪。就算心中好奇,也不能表现出来,更不能有任何动作。 不得不说,王振可能别的方面都是坑货,但在教导明英宗帝王学术上面,非常的称职。 让一个八岁继位的小屁孩,硬生生没有成为被群臣给摆弄的“傀儡”,就算后面仗打的稀烂成为叫门天子,在任期间权势也始终掌控在自己手中。 听到王振的话语,朱祁镇沉下心来,恢复到如常的状态中。 《左传》里面有一句名言,叫做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对于天子而言也是一样的道理,只有让别人看不穿自己内心的任何想法,才能让群臣保持深不可测的敬畏感。 此乃帝王心术,驭下之道。 “是,先生。” 朱祁镇点了点头,不再把目光放在沈忆宸身上,而是挺直脊背目视远方。 不过相对于其他考生而言,他们可不需要习得什么帝王心术,见到沈忆宸如此受到读卷官的重视,心中都忍不住泛起了嘀咕。 新科贡士进入午门的时候,就以单双号为划分,站队成了两列。就算是来到了奉天大殿,列队依然没有改变过,会试排名第二的贺平彦,一直都处于沈忆宸的左侧。 他此刻看着读卷官们团团围住沈忆宸,内心里面简直是万分不解。殿试不过区区一道策问题,新科贡士都没有任何执政经验,能写出什么花来,值得如此关注? 想到这里,贺平彦抬头把目光看向了自己舅舅,吏部尚书王直,期望能从他那里得到一些暗示。 只是这一看,却让贺平彦感到心中一凉! 只见吏部尚书王直脸上,出现了一副欲说还休的表情,这对于官海沉浮几十年的部院大臣而言,绝对是非常罕见的情况,贺平彦瞬间就明白了事情不简单。 莫非沈忆宸真就是那个天选之人,一篇策问也能技惊四座? 相比较贺平彦的警觉跟心机,会昌伯之子孙绍宗,就显得要头脑简单许多。 他见到读卷官围观沈忆宸答题这一幕,居然第一反应是想要探过去脑袋,看看沈忆宸到底写了啥。 如若不是殿试对于考试规章放松了许多,他这个举动要是放在会试里面,会直接按照舞弊处理赶出考场。 瞅了半天,桌案间隔距离甚远,加上又有读卷官阻挡视线,孙绍宗自然是看不到什么。 这让他心中也是愈发躁动起来,沈忆宸如今已经两元在手,该不会真让这小子连中三元了吧? 状元及第在官场上面受到的重视跟优待,与其他新科进士不可同日而语。只要自己不作死犯事,殿阁部院大臣身份指日可待,那时候想要报仇可就难了。 其实这群新科贡士中,受到此景冲击最大的,就是会试排名第三,并且坐在沈忆宸身后的杨鸿泽。 作为被礼部尚书胡濙,以一己之力推进来的会试五经魁,杨鸿泽身上可谓承担着复兴文官权威,对抗阉贼专政的重任。 也正是基于此等理念,在礼部尚书胡濙的教导下,杨鸿泽把沈忆宸给当做了自己最大竞争对手。 甚至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内心里面是看不起沈忆宸的。认为此人并没有真正的文人风骨,更没有重气节、轻生死的勇气,日后面对宦官专权,必然会成为大臣里面的绥靖派! 不能为己所用,未来还有妥协敌人的风险,那么沈忆宸就处在了自己的对立面。 只不过相比较共兴社的高调,杨鸿泽各方面都不显山露水,把这份敌意深深的隐藏在了自己心中。并且对于他而言,抗衡沈忆宸还不是出于什么自私心理,而是大义之举! 吾等文人,就当与阉贼势不两立! 沈忆宸首尾两端,忠诚的不绝对,那就是绝对的不忠诚! 所以殿试杨鸿泽抱着必须战胜沈忆宸的理念,结果却看到了包括内阁首辅在内的文臣读卷官们对他的重视,这点让杨鸿泽感到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如此欺世盗名之辈,要是殿试夺魁,那恐怕日后大明都将沦陷在阉党魔爪之下! 可能是察觉到身旁读卷官越来越多,内阁首辅杨溥这时候反应过来,清咳一声提醒众人,然后离开了沈忆宸身边,继续巡视着考场。 很快他又在商辂的身旁停了下来,这位考生的文章见解独到、论述精辟,让杨溥看后也是忍不住接连点头。 按照此等水平推算,乙丑科的殿试,真可谓是人才济济啊。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很快日上三竿临近中午。朱祁镇为了保持天子威仪,在龙椅上正襟危坐了接近两个时辰,此时已经感觉到腰酸背痛,准备下殿离场了。 要知道殿试虽然考一天时间,但是皇帝却不会坐上一天,大多待上一两个时辰便会离开。 甚至还有像正德皇帝沉溺豹房玩乐,嘉靖皇帝沉迷修仙问道的,干脆缺席殿试“不御殿”。 相比较起来,年轻的明英宗朱祁镇,已经算是尽职尽责的“劳模”皇帝了。 同时随着中午到来,监考官员跟考生们,也要准备进食午膳。 殿试的午餐由光禄寺造办,规格待遇挺不错的,有鹿一只,猪二口,羊三只,鹅十二只,熝猪肉八十斤等等美食。 但是这些东西,只有考官们才有资格享受,发放到考生手中的午饭,就只剩下馒头两个,汤一碗了。 不过哪怕如此,绝大多数考生宁愿饿着肚子,也不敢吃这顿饭。 倒不是嫌弃饭菜不好,而是在于殿试过程中,原则上是不允许上厕所的。后果就跟会试去茅房的理由一样,会被认为是对皇帝的大不敬。 冒着影响功名的风险,就为了不挨一顿饿,相信有点脑子会权衡利弊的考生,都会作出明智的选择。 就在明英宗朱祁镇起身,准备离场的时候,殿下考生中也有一人同步起身,准备交卷了。 这个人就是沈忆宸! 早在面见王振谈崩了之后,沈忆宸就已经作出了决断,殿试一定要抢在明英宗朱祁镇退场之前交卷。 原因就在于殿试名义上皇帝有着主考官的身份,所有考生都是天子门生。 实际上皇帝并不会自己亲自审阅试卷,而是交给了读卷官们评阅,最后在文华殿举办一个“读卷”仪式,把选定好的一甲前三御前读卷。 读完之后,由司礼监宦官将试卷呈于御案,这三份具体如何排名,就看最后的“御笔”钦定, 不过大多数情况下,如果内阁与皇帝跟司礼监关系融洽,状元、榜眼、探花的排名,就取决于读卷的顺序。 哪一份试卷最先开始读,这个考生基本上就是状元了。 当然也有例外的情况发生,皇帝不满读卷官的排名,会下旨继续宣读下去,一般以十二份为准。 但这种场面非常罕见,往往“十不存一”。 因为皇帝也是需要遵守游戏规则的,你无视大臣定的顺序自己乾纲独断,意味着向天下表明不信任相关科举官员。他们只能辞职以自证清白,将引发朝堂的大地震。 所以除非是极其特殊的情况,否则皇帝必然不会无视次序规则。 沈忆宸回绝了以胡濙为首的文官集团示好,又拒绝了王振的宦官集团招揽,相当于得罪了双方势力。 虽然殿试考前面对众新科贡士,展现出一副信心满满霸气十足的模样。但其实沈忆宸并没有把握,自己的试卷能出现在前三读卷中。 甚至就连进入前十二,沈忆宸心里面都没底。 想要打破这种局面,突破口就在皇帝身上,只要明英宗朱祁镇认同自己的文章,那么读卷官就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连前十二都不给排进去。 提前交卷,就是唯一能吸引到皇帝注意的方式,一旦错过了,那么自己的科举命运,就将完全交到读卷官手中了。 沈忆宸站起身来后,吸引了大殿之内所有的目光,很多人脸上都浮现出诧异的表情。 要知道殿试能考到日落天黑,很多考生为了确保没有任何错误遗漏之处,会十遍八遍的检查自己试卷,不到最后时分绝不交卷! 就算有提前的,至少也得到下午吧,哪有提前这么多,上午就交卷的猛男? “沈忆宸敢提前如此之多交卷,就这般自信吗?” “之前看他的答卷文章,颇具老成谋国之风,为何现在又表现的如此年少轻狂?” “沈忆宸果真异于常人,开创了很多大明朝先例,以往殿试还真没有上午就交卷的考生。 “终究还是年轻了,沉不住气乃是官场大忌!” 别说读卷官们感到意外了,就连同场竞技的考生,看到沈忆宸交卷了,内心里面也是惊讶不已。 卧槽,自己就连文章都还没写完一半,更别提检查誊抄了,沈忆宸能这么快?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有这么大吗? “出风头也不是这般出法,我就不信他仔细检查誊抄了。” “考前就狂妄至极,把状元给视为囊中之物,现在看来要自食苦果了。” “如此看来,之前众读卷官围观沈忆宸答题,并不是他写出了什么惊世之作,恐怕是震惊于堂堂会元写的太烂吧!” 伴随着众考生的心中暗想,沈忆宸慢手慢脚转身,准备走向东角门的受卷官处纳卷。 殿试虽然存在当堂审阅的可能性,但不像童子试那般,考生有主动提出来的资格,全凭皇帝自己决断。 沈忆宸目前能做的,只是吸引到朱祁镇的注意力,然后就赌一把运气了! 赌赢了获得皇帝青睐,自己将稳居一甲前三。 赌输了交由读卷官定夺名次,按照得罪朝堂两大势力的背景,恐怕前途渺茫。 一步步向前迈动,沈忆宸无比期待着身后,能传来一道声音。 只是穿过众考生桌案,即将要走到受卷官面前,却迟迟没有等到这道声音的传来! 就在沈忆宸感到有些绝望之际,宽旷的奉天大殿里面,出现了一道传旨声:“陛下有令,宣新科会元沈忆宸上殿交卷!” 赌赢了! 霎那间,沈忆宸心中忍不住的狂喜,然后就感觉自己浑身力气仿佛被抽干了一般。 “臣,遵命。” 转过身来,沈忆宸朝着龙椅方向磕头谢恩,然后沿着离开的方向,一步步折返回去。 望着沈忆宸“去而复返”,这一路上的新科贡士们,心中情绪更是无法言喻! “这是何等运势,居然能获得圣上当堂审阅?” “只要圣上不给出恶评,沈忆宸就稳居一甲前三了吧,真是羡煞旁人。” “交卷早就有此等好处吗?早知这样,吾就算是拼了老命,也得抢在沈忆宸之前交卷,获得陛下钦点的机会!” “时也运也,沈忆宸恐怕得齐聚六首了。” 伴随着各种向往羡慕眼神,沈忆宸一步步走到了龙椅下方的台阶,王振已经等候在那,准备把沈忆宸的试卷呈于御案。 “劳烦了,王公公。” 沈忆宸颔首低眉的朝着王振感谢了一句,不管自己是否得罪了对方,只要没有公开撕破脸皮,他都不想与之为敌。 本来按照沈忆宸的预测,王振肯定不会给自己什么好脸色看,结果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一幕出现了。 王振居然面带笑意的回了一句:“沈会元大才,获得了圣上亲阅,果真是有状元之资啊。” 到了王振这种级别,特别是在金銮殿的殿试现场,他绝对不会说一句毫无干系的废话。 “状元之资”这四个字,当初已经在王山府邸说过一次,那是王振给出的招揽条件。 只要自己答应加入阉党,状元头衔三元及第唾手可得! 如今他又强调了一遍,意思肯定不会有太大变化,王振依然认可自己为殿试状元。 那么问题来了,王振为什么要这样? 自己明明就拒绝了他的招揽,不被打击报复已实属幸运,还能获得对方支持青睐? 史书上可是白纸黑字记载着王振性格睚眦必报,得罪他的文武官员都没有好下场,自己又凭什么能超脱出来? 沈忆宸此刻心中可谓满满疑惑,在殿试场合之下,却没办法多说。 不过就算是问出来了,王振恐怕也不会给这个答案。 试卷在众人目光中,被呈放在御桌之上。朱祁镇早就对沈忆宸所写内容感到好奇了,他的提前交卷,恰好给了朱祁镇名正言顺提前审阅的机会,可以说是阴差阳错之下的一拍即合! 摊开这份答卷,书写内容远比朱祁镇预料的要长。要知道殿试正常一篇文章字数,也就是一千字左右,沈忆宸这篇恐怕往着三千字走了。 而且先不论文章质量如何,单单这手字,就让朱祁镇感到惊叹不已。 他之前在宫中见过最工整规范的“馆阁体”,就出自翰林学士沈度之手。如今看沈忆宸的这笔字,几乎不输于沈学士,同样的婉丽飘逸,雍容矩度。 而且要明白,这可是殿试现场誊抄的试卷,沈忆宸还承担着考试的压力。能有如此稳定发挥,更是展现出了他的能力跟心理素质。 明英宗朱祁镇,自认为没有小看过沈忆宸,之前几次与先生聊天,也称赞了这名新科会元的才华。 如今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了对方。 带着先入为主的惊叹,朱祁镇继续审阅起了沈忆宸的文章内容。这一眼望下去,可谓字字珠玑,深得我意! 朱祁镇都没有想过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先生王振以外,还有个人如此了解自己心中理想抱负。 唯一让他稍感遗憾的,就是沈忆宸文章描述略微保守,还是修身揽贤的那套,没有完美展现出自己心中雄才大略。 不过瑕不掩瑜,此篇文章足矣列入一甲前三,新科会元之才实至名归。 “不错。” 淡淡吐出这两个字,朱祁镇就把沈忆宸答卷给放下了。 可能对于一般人来说,“不错”的评价好像不太高,甚至还有着客套话的嫌疑。 但是对于皇帝而言,这就是认可的标准答案。要是朱祁镇大肆夸赞的话,那么这场殿试将被提前终结,状元已经不可能还有第二人选。 “臣,谢陛下圣评。” 不管评价是好是坏,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沈忆宸能做的只有磕头道谢。 而此等情景放在旁人眼中,就意味着沈忆宸已被提前钦点,稳居三鼎甲行列。 可能事先谁都没能料想到,会出现殿试钦点的情况出现,更没有料想到,这个被钦点之人是沈忆宸。 只能说天命如此,谁也阻挡不了。大明第二位三元及第文曲星,就差最后临门一脚了! 正文 153 驱虎吞狼(二合一) 连绵的春雨依旧没停歇,沈忆宸撑着油纸伞走出紫禁城,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对他而言宛如梦一场。 自己在大明的科举生涯,就这般结束了吗? 说实话,这种感觉就如同毕业季离开学校一样,仿佛告别了一段过去的人生。 从此以后,再也不用寒窗苦读圣贤书了,未来迎接自己的,将是充满了尔虞我诈的官场。 到那时,自己又能否在功名利禄、势倾朝野中,保持着曾经的初心? 想到这里,沈忆宸笑了笑。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话听着让人感到热血沸腾,想要以行践言又谈何容易? 皇城脚下商贩行人的喧嚣,打断了沈忆宸脑海中那些虚无缥缈的想法,他开始思考更为现实的问题。 那就是殿试最后交卷阶段,王振的举动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点沈忆宸深信不疑,特别是对王振这种人而言,更不会无缘无故的帮你一把。 今日你从他那里得到了多少好处,来日肯定会连本带利的还回去。 自己又能给予王振什么回报呢? 左思右想,沈忆宸认为自己最大的价值,可能就是那个还未到手的三鼎甲功名了。 莫非王振还是没有死心,一定要把自己绑定在阉党的战车上? 说实话,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当初在王山府上的对话,让沈忆宸可是忐忑了十几天,现在王振又添上一桩,还让不让人活了。 归根结底,还是在于自己实力太弱,面对王振这种专权官宦,几乎没有抗衡的能力,只能小心翼翼地对待。 不过谨小慎微,总比骄傲自大要强。 毕竟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 迎着春雨,沈忆宸回到了成国公府,却意外看见朱仪站立在府门前。 “沈忆宸,你还是习惯于提前交卷。” 朱仪淡淡说了一句,乡试起沈忆宸就每日提前交卷,他就预测到殿试大概率也是如此,果然猜测没错。 只是这个时间点,有些过于提前了,还未曾听闻有新科贡士上午就交卷的。 不过从这句话中,沈忆宸也能得知,朱仪站在这里不是什么偶然,就是在等着自己。 “大公子,是有何要事吗?” 沈忆宸反问了一句,没有弯弯绕绕。 朱仪段位可比朱佶强太多了,他向来属于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在此等候自己,定然是有事要说。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告知你一声,父亲大人已托媒人与泰宁侯府合婚对了生辰八字,并且双方交换了婚书。” “下一步就是选个良辰吉日举办婚事,不知沈姨娘多久到京,你的大婚之喜可别错过缺席了。” 就这事? 沈忆宸感觉没那么简单,至少这件事情不值得让朱仪冒着春雨等候自己。 “多谢大公子相告,书信我已托人传回了应天,母亲应该很快就会动身北上。” 放榜定亲的第二日,沈忆宸就写好了书信,并且让矿工王能走驿站加急前往应天府。 同时让他再找叶宗留要几个人,一路护送着母亲沈氏北上来京。 说实话,让母亲沈氏来京这件事情,沈忆宸早就想做了。 毕竟随着自己在成国公这里愈发受重视,林氏心中的敌意就越大,很难保证千里之外母亲的安全。 与泰宁侯府的婚事,算是给了沈忆宸名正言顺的理由。并且现在有了参与海外走私分成的一大笔钱,他也能支撑起母子二人在京师的生活所需,而不必寄人篱下。 “你做事情就是稳妥,这点比二弟强上许多。” 听见朱仪转而提及到了朱佶,沈忆宸立马就明白过来,这才是对方真正想说的东西。 “大公子,有话不妨直言。” 俗话说与聪明人聊天就是轻松,但这句话是有前提的,那就是聪明人站在自己这一方。 如果不在,所谓的聪明人可能就心机似海,你完全摸不透对方想的是什么。 相比较于跟朱仪打交道,沈忆宸甚至更愿意与朱佶争斗,前者就像是一条老谋深算的狐狸,后者标准纨绔子弟想做什么都写在脸上,应对要简单的多。 “你这十来日在府中准备殿试,对于外界发生之事了解不多。” “二弟昨夜心烦气闷与人喝酒,说了一番会试前你与父亲大人拜访钱掌院之事。再加上拜见座师那日,钱掌院好像说了他据理力争改变排名,把你取中为会元的话语。” “这两件事情要是被有心人联系起来,恐怕会生出一场流言蜚语。” 听完这话,沈忆宸脸上表情有些凝重了。 科场流言蜚语有多大杀伤力,弘治年间才子唐伯虎的“科举舞弊案”,已经给出了一份答卷。 就算最终调查结果为“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但皇帝为了平息众怒,依然选择各打五十大板,断了唐伯虎的一生前途。 沈忆宸不知自己会面临怎样的局面,不过可以确定的是,闹大了会很麻烦,特别现在处于殿试阅卷期间。 另外还有一点让沈忆宸不解,那就是朱佶有那么蠢吗? 这件事情能被嫡长子朱仪知道,就意味着闹大了想要瞒过成国公朱勇,是不可能的事情。 成国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观念,就连自己这个婢生子都清清楚楚,他身为嫡子会这点都不知道? 朱佶跟林氏的野心,无非就是次子夺爵,继承朱勇的公爵之位。就算是想要排除自己这个威胁,用这种蠢比手段岂不是自绝于成国公? 到时候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只会是朱仪。 并且客观而言,在朱佶夺爵道路上,朱仪的威胁愿甚至于自己。 矛盾好歹也要分个主要跟次要吧,损人不利己,就算朱佶有这么蠢,沈忆宸也不相信林氏会跟着蠢,他隐约感觉这背后逻辑有些问题。 看着沈忆宸脸上神情的变化,朱仪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到笑容。 然后他往前跨了一步,轻轻拍了拍沈忆宸肩膀继续说道:“此事你也不用过于担心,在得知二弟酒后胡言乱语,我就已经警告了同桌之人,保证他们会守口如瓶。” 面对朱仪这番言语举动,沈忆宸心中的警惕反倒更深了。 如果这件事情是真的,那就意味着朱仪始终在监控着朱佶,对于他的一举一动都很清楚,所以动作才会这么快。 能监控朱佶,同样也能监控自己,看来这件事情过后,要好好问问苍火头,身旁有没有异常之人。 “大公子真乃雷厉风行。” 朱仪自然也是听出了沈忆宸话中别有深意,他轻轻一笑道:“我这除了帮你,也是在帮成国公府。” 不愧是嫡长子,还未袭爵,就继承了朱勇那套“一荣俱荣”的理论。 当然,就算存在疑点,怎么说朱仪也是帮了自己。 沈忆宸还是拱手称谢道:“今日大公子相助铭记于心,如无其他要事,在下就先回府了。” 看着沈忆宸打算离开,好像并没有后续动作,朱仪于是开口道:“沈忆宸,这件事情你就没想着要讨回一个公道吗?” 听到这话,本来准备转身的沈忆宸,脸上出现了一抹玩味神情。 高手过招,最怕的就是不知道对方底牌是什么,一旦打了出来,那么压力就会骤降。 朱仪玩的这手,还是驱虎吞狼之计。 “大公子,想要在下做何动作?” 既然已经出底牌了,沈忆宸也就不藏着掖着打谜语,直接问朱仪想要得到什么。 “我认为父亲大人,应该知道这件事情。” 时至今日,朱仪终于取下了“兄友弟恭”的面具,开始展现出他身为“精英二代”的手段了。 拿我当枪使? 换做刚来京师的时候,面对朱仪的这番手段,沈忆宸绝对是不为所动,会继续选择隐忍。 但是放榜定亲那日,沈忆宸就已经改变观念,日后攻守之势异也,将轮到自己来主动出击。 特别母亲沈氏也将来到京师,沈忆宸可不想她时刻处于针对报复的危险中,必须扫除一些隐患。 这件事情如果利用的好,将对林氏母子二人造成沉重的打击,甚至可以幻灭朱佶夺爵的希望。 不过沈忆宸可不会就这么傻乎乎的跑到朱勇面前告状,相反要从长计议,并且把朱仪也给拉下水。 想玩驱虎吞狼,就得有被反咬一口的觉悟,作壁上观没那么容易。 “大公子提醒的是,在下明白了。” 沈忆宸拱了拱手,不再多言,转身走入了公府角门之中。 望着沈忆宸的背影,朱仪脸上并没有计谋成功的喜悦,相反他隐隐约约有些不安。 沈忆宸此子,并不是一个容易操控摆弄的人。 不过无论如何,这件事情自己都置身事外,就算沈忆宸日后没有动作,也加大了他与朱佶之间的冲突隔阂。 …… 夕阳西下,随着奉天殿最后一名新科贡士,来到了东角门受卷官处纳卷,意味着正统十年乙丑科殿试彻底结束。 十五日晚,文华殿灯火通明,受卷官把汇总上来的三百份考生试卷,送到了弥封官处进行弥封糊名,再盖上关防印。 与乡试、会试不同,殿试没有誊录官朱笔誊录这步。一旦完成了糊名,就将由掌卷官直接转送至东阁读卷官处阅卷。 三月十六日卯时,十七位读卷官步入东阁审阅试卷。整个阅卷过程是流转制,每一份试卷将在不同考官手中反复评阅。 认为可取的,就会在试卷上面画一个“○”,认为写的不太行,就会画一个“×”,不好不差就什么也不做。 得到的圈越多,就意味着最终排名越高,得到叉的试卷,将直接被判定在三甲名次里面。 不过流转评阅之前,排名靠后的读卷官,往往会把判定的会试前十二试卷挑出来,先一步提前呈交到阁老跟六部主官面前。 也就是说这十二份试卷,就是殿试的前十二名,不参与什么圈圈叉叉的审阅,直接获得御前跪读的资格。 当然三鼎甲的诞生,也是从这十二份试卷里面选出。 沈忆宸的试卷被皇帝亲阅,毫无疑问排在了前十二的名次里面,甚至是放在了一甲前三的位置。 不过是否御前读卷第一,默认为正统十年乙丑科的状元,还没有最终的定论。 因为各方势力的争斗依然暗流涌动,状元头衔不会这么轻易就放出去。只要皇帝没有明确钦点沈忆宸,那么群臣就会装聋作哑,推上去自己选定的后辈。 看着摆放在自己面前的十二份试卷,坐在首位的阁老杨溥,环视一周后开口说道:“诸位,本届殿试前十二已经选定出来,接下来就是共同推选三份御前读卷。“ “还望各位秉持公道之心,为大明挑选英才。” 明朝正统年间内阁已经有了地位差距,也有了主议阁老,却并没有明确的首辅、次辅之分。 不过内阁“三杨”地位超然,如今杨荣、杨士奇均已病故,仅存的杨溥当仁不让有了“首辅”之尊,殿试读卷官也默认以他为首。 听到这话,众读卷官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杨元辅所言甚是,那本官就开个头,认为这三份试卷有三鼎甲之才,居中那份更当魁首之资。” 户部侍郎奈亨没有客气,当即推选出桌上的三份试卷,居中那份从笔迹上看,乃沈忆宸所作确定无疑! 昨日殿试沈忆宸交卷阶段,王振所说的那句话,站在最近的奈亨可谓听得清清楚楚。 如果说之前,他对于王振心属沈忆宸状元,还有些存疑的话,那么当“状元之资”四个字出来,就已经毫无疑问了。 奈亨身为铁杆阉党,户部侍郎之位都是抱大腿坐上来的,自然的讨王振欢心。 翁父想要取中谁,我就推选谁,忠贞不二! 在座的其他读卷官,看着奈亨推选出来的试卷,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面却跟明镜似的。 因为到了殿试这一步,糊名基本上就相当于一个形式了。先不说能通过笔迹文风确认,单单巡视考场这点,文章事先都看过了,还能不知道是谁写的? 所以奈亨推荐这三人,除了沈忆宸是皇帝亲阅不确定外,其他两人都是阉党子弟。 这吃相有点难看啊,想把三鼎甲给包圆了? 既然有人带了头,殿试排名关乎着己方势力新生力量,那么其他的读卷官自然也不会客气。 很快礼部郎中站起身来,也推荐出三份试卷,分别是沈忆宸、贺平彦跟杨鸿泽。 并且把杨鸿泽给摆放在了首位,很明显要定他为状元。 “本官认为此三人文采卓越,当为三鼎甲。为首试卷更是词华典瞻,字字珠玑,可为状元!” 礼部郎中的这三份试卷,基本上属于整个文官集团互相妥协的结果。 贺平彦是吏部尚书王直外甥,加上他本身优秀的学识跟手段,三鼎甲基本上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只不过也恰恰因为他是王直外甥,十七名读卷官中就有王直存在,他可没有后世张居正的权势跟地位,怎么也得低调一点避嫌。 能进入三鼎甲,就意味着能直通翰林院,日后前途不可限量。状元头衔实在太打眼了,王直没有把握能压在外界的流言蜚语跟非议,只能让贺平彦低一头。 杨鸿泽是礼部尚书胡濙推选之人,身份背景异常低调,而且还是出身寒门。在会试之前,可以说没人知道他的存在,完全属于异军突起的类型。 由杨鸿泽当状元,即能卖胡濙面子,得到他对于贺平彦三鼎甲的支持,还不会引人瞩目。 甚至说不定在广大文人士子眼中,把杨鸿泽高中状元,当做是寒门逆袭。为这届乙丑科殿试阅卷,增添些许公正口碑,可谓一举两得。 至于沈忆宸,那是没办法,皇帝亲阅的面子必须给。 “本官附议李郎中,此三份试卷却属佳作。” “没错,特别为首试卷出类拔萃,当大魁天下。” “本官也认同李郎中高见。” 几乎就是一瞬间,在场有五六名官员赞同礼部郎中推选的三鼎甲试卷,胜利的天平逐渐往着杨鸿泽那边倾倒。 “本官不认同!” 一道深厚声音响起,翰林院侍读学士站起身来,表示对礼部郎中推选的反对。 “本官认为奈大人挑选那份居中试卷,雅文绩文,湛深经术,开风气之先,为艺林楷则!” “此文如若不能独占鳌头,当翰林之耻!” 这名翰林侍读学士,并没有钱习礼的任何授意,纯粹是出于公道之心,认为沈忆宸的文章技惊四座、力压群雄! 只是他这一站出来,让很多人脸上表情有些诡异,翰林院这群老学究,居然与阉党站在了一起,属实开了眼界…… 沈忆宸这篇殿试文章,打破了大明官场的次元壁。 “本官也认同于学士之言,此篇文章可为状元。” 兵部尚书徐晞淡淡说了一句,除开阉党身份,他也跟成国公朱勇共事过。 论才学、论背景、论人脉,沈忆宸样样不差,还被皇帝给亲阅了。 就这都不能被评为状元,真是翻了天! 有了六部主官入场,礼部尚书胡濙、吏部尚书王直、阁老马愉等人,也开始纷纷表态。 像什么解元、会元头衔可以退让,状元涉及到朝堂之争,是绝对不可能退让的。 于是乙丑科殿试出现了罕见了一幕,十六名读卷官八比八打成平手,支持沈忆宸的跟支持杨鸿泽的,居然各占一半! 不过支持杨鸿泽的读卷官群体中,高官重臣比例更多,沈忆宸处于了劣势! 此刻所有人都把目光看向了杨溥,他身为内阁元辅,有着至关重要的决定权。并且他还是文官首领,不可能支持阉党所推选的成员,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 就在此时,一名司礼监的太监走进了东阁,望着在场的众位读卷官,皮笑肉不笑的说道:“诸位大人辛苦了,翁父托小的给带句话,陛下认为沈会元学问扎实,功底深厚,不知这次殿试可排第几?” 说完之后,这名太监也不管众读卷官反应如何,大摇大摆的就转身离去。 面对此景,很多读卷官面露愠色,王振也太猖狂至极了,把文官尊严给置于何地? 陛下看好?恐怕是这个阉贼自己看好,然后假传圣旨吧! 之前还疑惑奈亨为何会推选沈忆宸,现在一切都明白了,此子就是阉党成员! 如果此时沈忆宸知道这一幕,估计会感谢王振八辈子祖宗。 本来自己在殿试上,就深得杨溥的欣赏,不出意外的话最后那一票,大概率是投给自己的。 偏偏王振整这么一出画蛇添足,明中期的文官可没有刘瑾、魏忠贤时期那么软骨头,不服宦官当权的大把。 或者可以这么说,口服心不服的更多! 你这么一操作,就算原本中意自己的读卷官,此刻都不敢再继续支持,怕被扣上一顶阉党的帽子。 什么叫做帮倒忙?王振可谓深刻演绎了一把,只是不知道他这是有心,还是无意了。 “元辅大人,还望进行最后定夺!” “李郎中所荐,乃正气浩然之作。” “没错,展现出来了吾等文官的风骨!” 数名支持杨鸿泽的官员,指桑骂槐的暗示了一番,而之前支持沈忆宸等人,此刻神情复杂,不敢放言。 杨溥看着众人义愤填膺的表情,神情有些漠然,然后站起身来。 面对众读卷官期待的眼神,不可思议的一幕却出现了,杨溥晏然自若开口道:“本官认为奈侍郎所推选试卷更胜一筹,可为乙丑科殿试魁首!” 什么? 在场一众官员,仿佛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文官老大也能“投敌”的? 可能是为了明确自己表态,杨溥直接把沈忆宸的试卷,单独给摆放在桌面正中位置,再一次强调道。 “此份试卷文才卓越,蕴含圣贤大道,本官将御前读卷,等待圣上御笔钦定!” 全场哑然,杨溥最终的决定,实在太出乎意料了,就连事先支持沈忆宸的读卷官,此刻都有些不敢相信。 过了许久,才听见座位中响起了一声:“本官附议。” “附议。” “附议” …… 十六道声音接连响起,加上杨溥的表态,沈忆宸全票通过读卷官选定! 正文 154 钦点状元(二合一) 正统十年乙丑科殿试阅卷充满了戏剧性,宦官指定的状元人选,却在焦灼之中得到了文官领袖决定性的一票,奠定了最终的胜局。 这一幕如果传了出去,不知会在文人士子群体中,掀起怎样的惊天骇浪。 史书上记载杨溥朴实正直、廉洁好静,并且个性恭敬谨慎。哪怕面对吏员小官,他也不会怠慢对方,始终保持着礼贤下士的尊重。 时人对于内阁“三杨”的评价,也是认为杨士奇有学者风度,杨荣有才干见识,唯独杨溥是高尚品德。 但恰恰过于君子风范,谨言慎行。导致杨溥晚年眼睁睁看着王振权势滔天,把控朝政,却没有站出来与之制衡。 在杨溥之后,内阁大臣皆因资历或者能力不足,完全无力抗衡宦官专权,基本都成了“纸糊阁老”。 直到明英宗第二段皇帝生涯开启,天顺朝时期的内阁大臣李贤站了出来,才正式从制度上确定了内阁首辅之位,继承了部分相权。 《明实录》云:事皆处分于(李)贤,首秉国钧! 不过正统朝时期虽然没有在制度上面,明确首辅、次辅、群辅之分。但在权势地位上,还是有了首辅之实。 比如杨士奇就被官员称其为“四朝耆臣,二圣元辅” 元辅一词,有着宰相的蕴意,也暗示着他内阁首辅之尊。 杨溥的最后定调,在殿试阅卷潜规则中,达成了一致通过。却依然让很多读卷官感到无法理解,其中同为阁臣的曹鼐犹为甚之。 曹鼐就是在杨溥去世之后,继承内阁首辅之位的阁臣,并且他还是杨溥一手培养出来的。 宦官王振专权的迹象,其实早在正统初年就已经显露了。他利用司礼监秉笔太监的“批红”权大肆干政,同时在暗地里面笼络亲信,培植党羽。 只不过当时王振的擅权,引发了太皇太后张氏的警觉,准备下令把他给处死。 结果就是小皇帝朱祁镇的跪地求情,以及内阁“三杨”帮着说好话,才法外开恩赦免了王振的死罪。 至于“三杨”为何帮王振求情的原因也很简单,他们当时属于政治上的“同盟”,共同执掌朝权压制了皇权。 想要完美做到这一点,宫中内官里面必须得有自己人,谁还能比王振获得皇帝青睐? 只是养虎终为患,正统七年太皇太后张氏崩,从此朝廷之上再无能压制王振之人。 当年他就嚣张至极的把明太祖悬挂于宫门上,那块“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犯者斩”的铁牌取下,来向文武百官展现自己的权势跟威严。 此时杨荣已经去世,剩余的杨士奇跟杨溥也不是傻子,王振动作都这么明显了,摆明了日后不会跟文官集团是同路人。 估计王振心中想法也差不多,宦官跟文官斗了上千年,什么时候咱家与你们是自己人了? 并且明朝宦官权利说穿了,不过是皇权的延伸,如今自己没了太皇太后的紧箍咒,还傻了吧唧的跟你们一起压制皇权? 当然是弃暗投明,与自己心爱的学生朱祁镇联合起来,共同执掌朝局,开创一段太平盛世,在史书上名垂千古啦。 鉴于此等形势,“二杨”就如同现在胡濙的想法一样,开始布局自己年迈退下来后对付王振的力量。 曹鼐就是杨溥选中之人,从中进士那一刻就开始全力扶植,一步步的走到了内阁权利中枢。 其实不单单是曹鼐,更下一任内阁首辅陈循,同样也是杨士奇挑中的新生力量,甚至他还是杨士奇的族外甥! 可以说明朝极其完善的科举制度,除了为文官集团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生力军外,也滋生了无数利益小团体。 再加上座师门生、同乡同年等等官场结党手段,小团体就变成了大团体。 明朝前期还好,明太祖明成祖比较生猛,依靠类似于白色恐怖的手段,杀的人头滚滚硬是压制住了文官集团膨胀的野心。 另外还有个勋戚集团的存在,也让文官集团不敢太过于放肆。 到了正统朝土木堡之变后,勋戚集团完犊子了,没有了制衡力量。 宦官集团说实话,出现个诸如王振、刘瑾、魏忠贤这样的权阉,依靠着厂卫特务机构,还能掰掰手腕。 一旦缺少了顶级领头人物,不管在体量还是质量,没有科举制度的后备人才加持,与文官集团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对手,最多争一时之瑜亮。 其他势力就更不用看了,宗室皇帝自己都信不过,当猪在养。武将脊梁被打断了,后世知名如戚继光这等千古名将,在张居正面前不过门下走狗尔。 到了最后文官集团茫然四顾,真是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既然没有了同等势力的对手,那就回顾初心,继续与皇帝斗…… 所以就出现了嘉靖、万历两朝各种奇葩事件,斗到最后皇帝也认怂了,干脆消极怠工,老子怕了你不上朝总行了吧? 说实话,这也不行…… 文官集团经历过这么多轮战斗,各种利益团体早就成型收不住手了,只能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既然没有了对手,那就跟自己斗! 于是分裂成齐党、浙党、闽党、东林党等等派系,开始乱斗不休,这就是明朝最后党争的本质。 就这么斗着斗着,把大明斗亡国了,皇帝斗上吊了,完美收官…… 曹鼐身为“三杨”培养的文官战斗人员,有气魄、有胆量,敢于跟王振硬刚。 但是资历太浅、城府不深,严重缺乏斗争经验,导致他根本就不是权阉王振的对手。 这点在殿试之后也显露出来了,读卷官审阅试卷一结束,他就按捺不住来到了杨溥面前问道。 “元辅,你为何要推选沈忆宸的试卷,他可是阉党中人!” 望着曹鼐这番沉不住气的模样,杨溥内心之中有些失望,这恰恰就是他选定沈忆宸的原因。 “沈忆宸真的是阉党中人吗?” 杨溥叹了口气反问了一句,到底谁给沈忆宸定性了? “不是阉党中人,那为何王振会出手相助干预阅卷?” 为官多年,曹鼐对于王振性格也是有所了解,这人喜好结党营私提拔自己人上位。 相反对于那些稍有不服,甚至与之分庭抗礼的朝臣,王振便会立即用上雷霆手段打击,绝不留情。 沈忆宸如若不是阉党中人,怎么可能得到王振的相助,答案还不够明显吗? “王振为何会出手干预阅卷老夫不知,但沈忆宸绝对不是阉党中人。” “如果是的话,这场殿试王振会更早出手,甚至怂恿陛下当堂钦点。” 昨日殿试之上王振与朱祁镇的对话,杨溥隐约也听到了点。 杨溥好歹也与王振打了多年交道,早年间甚至能算是政治同盟,他肯定是比曹鼐要了解对方。 王振近几年权势滔天,行事风格几乎处于肆无忌惮的状态,沈忆宸要真是阉党中人内定状元,早就从各方面施压读卷官阅卷,哪会出现什么八比八的平局。 另外圣上殿试好奇沈忆宸文章,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钦点好机会,王振却没有利用,而是选择了劝说。 基于这两点,杨溥几乎可以百分百肯定,沈忆宸背后与王振并没有达成利益共识。 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哪怕王振派司礼监太监,公开助力沈忆宸,想要打造同道中人的既成事实。 却依然没有逃过杨溥的眼睛,直接看穿了背后的本质。 “就算沈忆宸不是阉党中人,那也与王振关系匪浅,元辅为何还要冒这般风险?” “不如共同推选杨鸿泽问鼎魁首,他乃胡大人门生,为人赤诚,心怀文人大义!” 说实话,曹鼐还是有些无法理解杨溥的举动,与其冒着没必要的风险,不如让自己人上位更好? 却没想到杨溥听到后摇了摇头回道:“万钟(曹鼐字),你错了。” “我错了?” 这下曹鼐更惊讶了,自己何错之有? “你好好想想,既然沈忆宸没有跟王振达成共识,为何王振还要选择相助于他?” “因为沈忆宸……” 曹鼐下意识的想要说出理由,话到一半的时候,突然顿悟了! 见到曹鼐不说话,杨溥点了点头补充道:“那是因为王振看到了沈忆宸的潜力,认为此子非池中之物,所以才会示好。” “这种人才,压是压不住的。如若今日我们选择刻意打压,那么来日就算他不投靠阉党,也会站在我们的对立面。” “你是期望未来多一个盟友,还是多一个敌人?” 说到这里,杨溥脑海中回忆起殿试上,初见沈忆宸文章的震撼。 那份胸怀大道、低调沉稳实属罕见,前途定然不可估量。 王振今日干预阅卷的助攻,更是让杨溥坚定了自己内心想法,才会力排众议推选沈忆宸。 就连一区区举人宦官,都有如此魄力拉拢,自己身为内阁首辅,难道还不如他吗? “元辅大人老成谋国,下官远不如矣!” 想明白了一切的曹鼐,意识到了自己跟杨溥之间的差距,心悦诚服的长鞠一躬行礼。 “万钟,以后切记谋而后动,思而后定。王振不简单,沈忆宸此子,同样不简单啊。” …… 成国公府的沈忆宸,并不知道自己在杨溥那里,得到了如此高的评价。 相反就算是知道了,估计此刻也只能苦笑一声。 自己现在可没那能力,参与到文官跟宦官之间的战斗,能把眼前高宅大院的子弟内斗打赢就不错了。 府前朱仪的那番话,沈忆宸回想起来总感觉有些不安。 这种不安并不是担心朱佶跟林氏动作,他是对朱仪的监控感到不安。 毕竟现在自己身上隐藏着许多秘密,比如与官服通缉的“反贼”勾结,与海外倭寇合作走私,甚至还有收集王振王山罪证的举动。 这里面哪一桩事情爆出来,都称得上是流放杀头的重罪,就算最后成国公朱勇能保住自己,功名前途估计也得受到很大的影响。 而且说句难听的,当自己没有价值后,成国公朱勇还会力保吗? 这点沈忆宸并无多大信心。 所以第二日一早,沈忆宸就来到了经常与苍火头等人碰面的茶楼包厢,准备询问商量一下对策。 当初叶宗留派了苍火头、郑祥、王能三人到京师送钱,后续沈忆宸让郑祥跟许逢原返回了福建,然后就留了下来处理海外走私的贸易。 王能也被沈忆宸安排前往了应天府,一路护送母亲沈氏来京。 也就说目前沈忆宸身边,仅剩下了苍火头一人,属实有些捉襟见肘。 “沈公子,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苍火头看着沈忆宸这副匆忙模样,首先开口问了一句。 “苍火头,最近这段时间,你有没有发现我身边有什么可疑之人?” 沈忆宸知道苍火头一直在暗中保护着自己,如果身边有朱仪的监视人员,那么他肯定能发现蛛丝马迹。 “有。” 苍火头点了点头道:“沈公子你身边出现过几次可疑人员,不过他们动作非常隐蔽,而且也没有近一步的举动,所以我就没有出手。” “毕竟现在就我一人跟着沈公子,万一是对方调虎离山之计,我要是离开就中圈套了。” 果然有人监控自己! 沈忆宸点了点头,并没有怪罪苍火头的意思,确实在人手不足的情况下,静观其变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府外有人监控自己,那么府内呢? 沈忆宸当初就不是不放心成国公府的人,就连服侍的婢女丫鬟都没要,整个院子就自己跟阿牛两人。 现在看来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算有所警觉做了防备措施。但只要还住在成国公府内,就始终没有办法保证绝对的隐私安全。 毕竟他不可能让苍火头等人入驻公府,这样做相当于自爆。 不知为何,沈忆宸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书桌上王山罪证的画面。 他隐约有种预感,可能不是自己多想,那份罪证确实被人看见了,而且这个人大概率就是朱仪! 以朱仪的手段,他会做些什么呢? “沈公子,是不是有什么麻烦了?” 看着沈忆宸面色凝重陷入沉思,苍火头开口问了一句。 “没什么。” 沈忆宸不想影响到苍火头,故作轻松的笑了笑。 然后继续开口说道:“苍火头,你有没有办法逮一个跟踪我的可疑人?” “有办法,不过那样就无法保护沈公子周全了。” “没关系,你就按我说的去做。” “对了,这里有张银票,你再去买两处相邻的院子,僻静些就行。” 说罢,沈忆宸从怀中掏出一张千两银票递给了苍火头。 很快母亲沈氏就要到京师,如今这种局势肯定不可能住在成国公府,并且自己也要搬出来。 另外就是王能也会带着一批人手过来,得安排他们的住处,同时还得考虑护卫问题,所以两间宅院就必不可少了。 “是,小的明白。” 苍火头没有多问,麻利的收下了银票。 嘱咐完苍火头后,沈忆宸并没有返回公府,而是前往了北镇抚司驻地。 既然决定了开始反击跟动手,那么就要以雷霆手段不留后患。 他还打算托赵鸿杰的锦衣卫帮忙,去调查那日晚上与朱佶喝酒的众人,他们到底听到了什么,朱仪又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做这种事情,苍火头没这个能力,并且在大明也没有比锦衣卫更专业的。 …… 正统十年三月十七日辰时,朱祁镇来到了文华殿,准备听取读卷官们的御前跪读。 杨溥等三名内阁大臣,各执一卷试卷为首站立,他们手中就是乙丑科殿试的一甲前三。 行礼完毕之后,朱祁镇朝着杨溥说道:“杨爱卿,开始吧。” 说实话,御前跪读对于皇帝而言是有些无聊的,毕竟排名什么的都已经被大臣们定好,自己不出意外的话就是挂个钦点的名。 “臣,遵命。” 杨溥领命后,就准备跪下读卷,不过朱祁镇体恤他年事已高,免了跪读这个环节,站着读卷就好。 “臣对:臣闻图治莫急于用贤,用贤莫先于修身。非修身固无以为取人之本,非用贤又无以为图治之要。” 杨溥虽然年纪大了,但是此刻朗读起文章来,可谓是中气十足。 这里面除了读卷本身要求声音宏亮外,更多是沈忆宸文章中的圣贤大道,让杨溥感受到了一股文人的浩然之气。 听到这个开头,朱祁镇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他已经知道这篇就是沈忆宸的文章! 果然自己的眼光没错,沈忆宸才华出众,文采斐然,读卷官们也推选为了状元卷! 随着杨溥最后一个字话音落下,王振把试卷接了过来放置在御案,然后曹鼐向前一步,准备接着往下继续读卷。 按照规则流程,要等一甲三份试卷全部都读完,然后皇帝才御笔钦定名次。 结果意外的状况出现了,朱祁镇完全不按照规矩来。当沈忆宸的试卷刚放置于御案,他就已经提笔亲批,写下了第一甲第一名的字样。 这一幕让在场的众读卷官惊呆了,别说读十二卷了,现在连三卷都没读完,状元就已经钦点出来了,后续流程还怎么走? 看着众人诧异表情,朱祁镇一脸无所谓的说道:“这不就是沈忆宸的试卷吗?既然是众望所归,就直接钦点状元了吧。” 这话出来后,包括王振在内都傻眼了,试卷弥封都还没有拆,就算皇帝你知道考生是谁,好歹也装装样子别说出来啊。 “陛下,要不听完剩下两篇文章再行定夺?” 王振开口劝说了一句,祖宗之法不可变,流程还是要走的。 “不用了,这是朕选中的状元,还是三元六首!” 朱祁镇没有听从王振的意见,而是选择任性了一把。 正统十年的乙丑科,是朱祁镇亲政后第一场正科取士,拥有了完全的裁定权。 他格外看中这场殿试选取的状元,更别说沈忆宸还深得朱祁镇心意,各方面都挑不出任何问题。 此子何需再议? 三元天下有,六首世间无,沈忆宸日后要成为朕的股肱之臣,开创一片太平盛世! 正文 155 国子监进士服(二合一) “恭贺圣上钦点三元及第,此乃我大明文风鼎盛之吉兆!” 王振反应还是比较快的,见到朱祁镇主意已定,就不再劝说,而是立马跪了下来放声祝贺。 三元及第,六首齐聚,这可是前无古人,后大概率也没有来者的成就。 此子被朱祁镇给御览亲批,定然会在史书中流传下来一段佳话,是该恭贺恭贺下皇帝了。 王振都已经开口祝贺了,杨溥等文臣读卷官,反应再慢也该明白大局已定。 于是群臣也纷纷跪下高呼:“恭贺圣上钦点三元及第,足矣证明我大明乃文运昌隆之盛世!” 面对群臣恭贺,明英宗朱祁镇脸上浮现出兴奋的笑容,连说了几个“好”字,才让众人平身。 虽然沈忆宸状元已经被朱祁镇给钦点,但是读卷仪式还要进行下去。毕竟榜眼、探花的名次没有出来,二甲人员也没有确定。 很快阁臣马愉、曹鼐二人出列,把杨鸿泽与贺平彦的试卷朗读了一遍。 朱祁镇此刻还沉浸在钦点出“三元六首”的激动中,可谓心情太好,完全没有更改阁臣推选顺序的意思。 读完后就依次钦点了此二人的榜样、探花头衔,以示自己在朝政大事上,对于臣子们的充分信任,也是向天下表明君臣和谐共治。 钦定三鼎甲过程中没有出现问题跟纰漏,也是让杨溥等人松了一口气。他们之前就担心朱祁镇年轻心性不稳,会乾纲独断肆意更改读卷官们的推选排名。 一旦有这种情况发生,那么杨溥等人就只能辞职以自证清白。 要知道十七名读卷官个个都是当朝重臣,不管是真辞职还是做做样子,都会引发朝野的动荡,以及天下文人士子的猜忌非议。 所幸推选的三鼎甲符合圣上心意,避免了这种情况的发生。 同时之前那些质疑杨溥推选沈忆宸的读卷官,此刻都向他投来倾佩的目光。 不愧是先帝选定的托孤五大臣之一,杨溥对于圣上心意的揣摩,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沈忆宸就是这届殿试的定局之人! 御笔钦定完一甲前三,朱祁镇就没有继续进读几卷的兴趣了,剩下的九份二甲试卷纷纷发出,由内阁官领回去自行排名,意味着读卷仪式结束。 并且为了彰显圣恩,以慰劳读卷官的辛苦,朱祁镇还赐宴于文华殿,同时赐钞于读卷官,君臣和谐一片其乐融融。 当日下午散席后,读卷官们退至东阁,开始评定二三甲的试卷,然后拆开弥封糊名填写皇榜。 这张皇榜始于唐代,最开始是用普通白纸书写。但是古代科举的“登科录”需要长久保存,用普通白纸多有虫蛀,于是改用了防虫的黄麻纸书写。 黄色即金色,故而成语“金榜题名”,就是这么来的。 读卷官们必须抓紧时间,在傍晚来临之前填好皇榜,然后交由内监尚宝司用皇帝宝印钤于榜上。 尚宝司盖上皇帝宝印后,会转交给制敕房官开写传胪贴子,也就是俗称的“小金榜”。 “大金榜”用来张挂公示天下,“小金榜”用来宣读与存档,不过在宣读之前,还会呈献给皇帝御览一番。 毕竟读卷仪式朱祁镇只钦点了一甲前三是谁,后面还有二百九十七名进士呢。就算没办法全记住,好歹也得对二甲前几名有些印象,否则也太划水了一点。 这所有的一切准备,都是为了次日皇帝接见新科进士,以及宣布殿试登第名次所用。 并且这个仪式还有个举世闻名的称号,那就是“传胪大典”! 另外一边的沈忆宸,也被传胪大典的准备工作打断了计划。从茶楼出来后没有前往北镇抚司,而是被阿牛告知刚才有礼部吏员来到了成国公府,通知他前往国子监领取进士服。 进士服乃是传胪大典礼服中重要的一环,如若出现任何差池,将会被治大不敬之罪。 没办法,沈忆宸只得让车夫调转车头,先行前往京师国子监。 对于京师国子监,沈忆宸虽然没有在这里就读过,但也算不上陌生。好歹当初祭酒李时勉事件,自己可是在监前广场主持大局,做了一把力挽狂澜之事。 今日的京师国子监,早已没有了那日的悲愤、屈辱情景。在初春的暖阳照射之下,道路两旁的银杏树郁郁葱葱,不时有充满了朝气的国子监学子走过,显得一片岁月静好。 沈忆宸从马车上下来,跨过书写有“国子监”三字的高大牌坊,朝着发放进士巾服的建筑走去。 一路徐行,那些路过的国子监监生们,不时朝他投来好奇打量的目光。 因为今日新科进士们,要到国子监领取巾服的消息,这些国子监学子们自然也是知道的。 对于他们而言,新科进士就是自己前辈、偶像、未来要达成的目标。 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如同这些新科进士那般,重回国子监领取巾服,简直不下于衣锦还乡的荣耀。 只是沈忆宸相比较其他人新科进士,显得有些过分年轻了,甚至还小于大多数国子监监生。 所以他们羡慕眼神居少,好奇眼神反倒是居多,都在心中纷纷猜测,这名年轻人到底是不是新科进士? 不过很快,有一名国子监监生感觉沈忆宸有些眼熟。年初大司氏受辱,站出来主持大局,并且领衔叩阙的顺天解元郎沈忆宸,好像长的就与眼前这名年轻人很相似。 只是他有些不敢确定,这名年轻人就是沈忆宸! 毕竟那日国子监广场黑压压一片数千人,密密麻麻挤成一团差点没引发踩踏事故,能看清楚沈忆宸相貌的,也就站在身旁的几十号人而已。 大多数人都只能模糊的远远瞅了一眼,想要就此记住沈忆宸具体长相,确实有点困难。 但是这名监生身旁同伴,在打量了一番沈忆宸后,有些犹豫不决的开口说道:“仲宣,我总觉得刚才路过的那名年轻士子,与沈会元长的很像,不知是不是我认错了。” “原来你也这么觉得,那看来我感觉没错,确实与沈会元神似!” “今日是新科进士领取巾服的日子,莫非就是沈会元来国子监了?” “定是如此!” 想明白了缘由,最初那名国子监监生脸上流露出激动兴奋的表情,再也按耐不住,转身就朝着沈忆宸的方向跑去。 “沈会元留步!” 听到背后传来呼喊声,沈忆宸下意识的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就这个动作,基本上就实锤了他会元的身份。 只见这名国子监监生来到沈忆宸面前后,立马长鞠一躬道:“在下乃国子监学子,沈会元替恩师洗刷冤屈之举,请受一拜!” 本来呼喊声音就已经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他这拱手鞠躬的动作,更是让路上的国子监监生们反应过来,来者正是沈忆宸! “会元郎大义,也请受在下一拜!” “如若那日不是会元郎主持大局,恐局势危矣!” “沈会元乃吾等文人士子榜样,末学感激涕零!” 对于国子监监生而言,沈忆宸就是拯救了他们恩师的大恩人。 就算抛除这层恩人身份,沈忆宸以如此年纪,就豪取两元成为新科进士,也让很多国子监学子敬佩不已,引以为榜样。 如今见到真人了,自然心情激荡! “诸位客气了,在下不过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毋需多礼。” 沈忆宸赶忙拱手回礼,显得谦逊恭谨。 说实话,沈忆宸待人接物的态度,也是因人而异。对方敬我一尺,那我还敬一丈又如何? 要是对方给脸不要脸,一定要毁我一粟,那就不好意思了,必须得夺人三斗。 “沈会元过谦,在下敬仰已久,今日终得偿所愿!” “没错,沈会元叩阙英姿在鄙人脑海中久久不能忘怀!” “会元郎如今来国子监领取巾服,晚学在这里恭贺沈会元能连中三元,大魁天下!” 一声声恭维祝贺不绝于耳,加上热情激动的情绪,简直就如同后世大型粉丝见面会一般,让沈忆宸感到有些招架不住。 在远处,贺平彦等人此时也来到了国子监领取巾服,一行人锦衣玉带气宇轩扬。本想着以新科进士的身份,在国子监“学弟”们面前显摆一把,满足一下自己被崇拜的虚荣心。 结果没有想到,远远就看见沈忆宸被众监生团团围住,仿佛众星捧月一般好不风光。 而自己一行人却无人问津,被彻底的给无视了! “他娘的,走哪都能碰到沈忆宸这个瘟神,真是大煞风景!” 孙绍宗看着沈忆宸受欢迎的模样,忍不住啐了一口唾沫,心中满满的羡慕嫉妒恨。 “呵,等殿试金榜一放,看他能得意到几时!” 旁边的阁臣马愉之子马徵,也是酸酸的附和一句。 如果说本届新科进士风光共十斗的话,沈忆宸这小子莫名其妙的占据了八斗,其他人加起来都比不上他的名气。 属实让人有些无法接受! “走吧,来日方长,笑到最后的才是胜利者。” 贺平彦并没有太多表示,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后,就继续前行。 他在殿试之前就已经与舅舅王直沟通过了,知道文官集团已经决定共同推选自己跟杨鸿泽入围三鼎甲。 碍于避嫌,自己只能屈居第二当榜眼,杨鸿泽这个寒门子弟捡了个大便宜,将龙首夺标。 不过哪怕如此,贺平彦也感觉能够接受,只要状元不是沈忆宸,自己能压他一头就行! 历经了乡试、会试,贺平彦不想再当那个万年老二,屈居于沈忆宸之下。 无论如何,自己都要赢一场! 看着贺平彦都已经走远,孙绍宗等人也不好继续酸言酸语,只得加快脚步跟了上去,眼不见心不烦。 至于沈忆宸,自然是没看到贺平彦一行人,他此刻感觉自己再不告辞的话,恐怕是难以脱身了。 于是拱手道:“诸位心意,在下感激不尽。今日还有领取进士巾服之要事,就不便久留了,如若有缘,期待与各位金銮殿相见!” 这群国子监学子恭贺自己连中三元,那么自然也得祝福一句他们能金榜题名,算是礼尚往来。 说完之后,沈忆宸就赶紧走人,快步转身离去。 有些时候名气太大,也不见得是件好事,沈忆宸逐渐体会到后世那些明星的烦恼。 来到领取进士巾服的地步,此刻里面已经有好些新科进士了。见到沈忆宸出现,不断有人主动拱手与他打招呼,尽显尊重跟客气。 金殿传胪明天才举行,众人是不知道金榜排名的。不过以沈忆宸的会元身份,就算发挥失常没有进入一甲前三,二甲保底还是没多大问题的。 有了二甲功名,加上沈忆宸展现出来的才华,考上翰林院庶吉士几率很大。 这也就意味着,沈忆宸几乎是稳进翰林院这种“储相”之地。 如今科举考试已经完结,也就没什么竞争对手的说法了。相反同年身份在官场是关系网之一,日后当携手共进,自然得处好关系。 沈忆宸也是很客气的一一还礼,权利这东西是自下而上的,他同样需要足够的帮手跟党羽。 同科同年,不管以前关系如何,以后总归比外人要强点。 当然,这个前提是已经结仇的不算,就好比孙绍宗等人,沈忆宸就直接选择无视了。 “沈兄,今日你要再晚一步,恐怕可供挑选的余地就不多了。” 萧彝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朝着沈忆宸打趣了一句。 “什么?” 沈忆宸没反应过来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什么叫做可供挑选的余地不多? 看着沈忆宸这脸迷茫模样,萧彝不再多言,直接拉着他来到了衣架面前,上面还挂着十来套进士服装。 明代的进士服属于特殊场合下的礼服,日常并不穿着,也不属于新科进士。 传胪大典上表谢恩后,次日状元将率诸进士到国子监“谒先师庙,行释菜礼”。并且题名立碑,传万世之恩荣。 做完这些礼仪后,就将换上常服,而这些穿过的进士巾服,留在国子监藏之。 也就是说,明朝的进士巾服大多属于“传家宝”级别的,三年穿一次,而且还非定制没得选。 你来的早,就能翻出一件合身干净的进士巾服,来晚了都是别人挑剩下的,品质可想而知。 沈忆宸打量着眼前的进士巾服,虽然看起来并不破旧,也没像存放三年的古董那样布满灰尘。但是一想着这都不知道穿过多少人了,心中就隐隐感到有些嫌弃…… “萧兄,这衣服洗过的吧?” 沈忆宸弱弱的问了一句,这要是连洗都不洗,那也太搞了点,堂堂新科进士就这待遇? “应该洗过吧。” 萧彝也不是很确定,这年头大家中进士都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 谁知道国子监回收后,有没有洗过? 应该…… 沈忆宸听到这话,着实有些无语,还好他没有什么洁癖,而且这也是外衣不用贴身,还算能勉强接受。 “真是干净卫生啊……” 嘀咕了一句后,沈忆宸挑选出一套看起来比较顺眼,并且跟自己体型差不多的进士巾服,就前往旁边的小屋里面换上了,来试试看合不合身。 《明史·舆服志》中有记载:“进士巾如乌纱帽,顶微平,展脚阔寸余,长五寸许,系以垂带,皂纱为之。深蓝罗袍,袖广而不杀,槐木笏,革带青鞓,饰以黑角,垂挞尾于后。” 翻译过来就是进士巾就跟乌纱帽差不多,是平顶的长五寸,后面还有垂带。 进士袍是深蓝色的,宽大袖口,襟有青色缘边。 进士革带、青鞓(鞋),不带装饰,只有带尾状有挞尾,就跟后世风衣腰上有根系带差不多款式。 虽然这套衣服,不知道是大明哪个朝代的老古董了,但是沈忆宸运气不错,至少穿起来还是合身的。 不然的话就惨了,进士巾服是不允许自行裁改的,不合身也得穿着去参加传胪大典。 到时候在皇帝跟文武百官见证之下,自己穿的跟个丐帮似的,那恐怕丢人就丢大发了。 穿着完毕后,沈忆宸走出了换衣服的小房间,想让萧彝帮自己确认一下是否合身得体。 只是他这一走出来,就吸引了在场众人的目光。 本来沈忆宸就继承了朱勇的基因,身形高大魁梧,长相剑眉星目,仪表堂堂。 如今在“正装”加持之下,更是玉树临风,有着一股少年英气。 “沈会元真是一表人才,吾等男子看到都忍不住心动。” “听闻泰宁侯独女看中了沈会元,在下之前还不解,今日算是明白了。” “传言建文帝时期,阁老胡广就因长相出众,战胜了本应夺魁的王艮,沈忆宸该不会重现这幕吧?” 就在此时,商辂也恰好从门外走了进来,见到沈忆宸身穿进士巾服的英俊模样,他也忍不住开口称赞道。 “沈兄,进士巾服在你身上就能穿出此等效果,如若大魁天下得到圣上的状元赐服。那还不得貌比潘安,引得天下官家小姐们尽倾心?” 状元赐服? 听到这个词后沈忆宸眼前一亮,想不到状元还有这等好处,那不就意味着自己不用穿这身“老古董”了? 可能皇帝朱祁镇都想不到,沈忆宸中状元的动力中,还多出了期待自己赐服这一项。 看来以后得给国子监这个清水衙门拨点款了,否则这一套进士巾服都弄得像传家宝一样,一传就是几十年起步,属实有些丢了大明颜面啊。 正文 156 金殿传胪(二合一加长) “商兄,你莫拿我打趣了,在下都已是定亲之人。” 沈忆宸笑着回了一句,他还真没想到商辂有开玩笑的这面。 以往对于商辂的了解,都是出自于史书的那几行文字,记载他性格平粹简重、宽厚有容,仿佛被固定住脸谱化了。 如今沈忆宸面对的不是那几行文字,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他们也有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不能再用刻板的映像去审视了。 听到沈忆宸这话,轮到商辂满脸惊讶了。 因为他也听说过沈忆宸与泰宁侯独女定亲的传闻,只不过商辂并没有当真,毕竟泰宁侯择婿标准甚高,非公爵王侯子弟不入法眼。 沈忆宸很优秀,但身份地位还是与泰宁侯的要求差了点。 只是现在当沈忆宸亲口说出他定亲了,那么大概率就是坐实了坊间传言,女方真就是泰宁侯的独女? “沈兄,你说的定亲对象,莫非是泰宁侯独女?” 商辂试探性的问了一句,他本不是爱打听闲事之人。不过此事传的沸沸扬扬,如今当事人又在现场,干脆确认一下为好。 “嗯,会试放榜那日,成国公作主替我与泰宁侯府定下了亲事。” 当沈忆宸亲口确认,在场领取进士巾服的新科进士们,流露出一片惊叹之声。 什么叫做人生赢家,这就是啊! 年少成名荣登皇榜,还与勋戚之女达成联姻,不但抱得了美人归,日后仕途上还增添了一大助力。 真是羡煞旁人! 孙绍宗等人听得众人的感慨惊叹,一张脸简直都绿了。 那日在成国公府婚宴上,就已经被沈忆宸的放榜定亲给打击过一遍,结果没想到今日还要再重温一遍。 不就是娶了个侯爵之女吗?哪日等老子大魁天下,定然得圣上亲自赐婚王公之女,总有压你一头的时候! 当然梦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这几兄弟目前都不知,大魁天下也将是沈忆宸的了…… 就在沈忆宸准备把衣服给换回去的时候,从屋外浩浩荡荡的进来一群人。他们并不是乙丑科的新科进士,相反屋内这群新科进士们,见到来者还要纷纷行礼。 因为这群人是以祭酒李时勉为首的国子监官员! “晚生拜见大司氏!” 旁人行礼声音也是提醒了沈忆宸,他赶忙停下脚步,拱手鞠躬行礼道:“晚生拜见大司氏。” “诸生毋需多礼。” 李时勉抬了抬手,示意新科进士们可以起身。 然后加快脚步,直接来到了沈忆宸面前,朝他拱手道:“会元郎,请受老夫一拜!” “那日如若不是沈会元挺身而出,恐后果不堪设想!” 李时勉嘴中的这个后果,并不是单独指他们几人的安危。而是身处于“风暴”的最中心,他亲眼见证了当时场面的混乱,有多少学生士子摔倒在人群之中,被践踏的无法起身。 如果不是沈忆宸站了出来高呼主持大局,今日的国子监,恐怕要多了一片文人冢!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沈忆宸都当得起自己这一拜! 看着国子监祭酒向自己行礼,沈忆宸连忙侧身躲过,然后一把扶住了李时勉的手臂。 大司氏乃天下文人宗师领袖,自己要是坦然受了这一礼,恐怕要被唾沫给淹死。而且之前积攒的什么谦逊恭谨、谨小慎微的口碑,也将发生很大的逆转,实在划不来啊。 “大司氏真是折煞晚生,受之不起!” 沈忆宸身为下位者,不敢受这一礼,但李时勉却不这么认为。 “老夫心中,沈会元高义当之为愧!” 见到这一幕,在场很多没有参与过叩阙鸣冤的新科进士,简直都惊呆了。 号称天下文人宗师的大司氏,居然反转过来向沈忆宸行礼,这得多大的排面才能做到如此? “大司氏还望莫为难晚生,真不敢当。” 沈忆宸都有些无奈了,他一直知道李时勉的性格耿直无比,嫌少变通。 当年李时勉入仕还是个小官的时候,面对明成祖朱棣这等猛人迁都京师的想法,就敢洋洋洒洒写了十来条谏言反驳,为此还吃了一年牢饭。 对于这番经历李时勉毫不在乎,等到明仁宗朱高炽继位,又开始作死上疏。并且皇帝宣他殿前问话了,还是强硬无比一点不认怂,当朝跟皇帝开始对喷! 以明仁宗的宽厚性格都忍不住,气的叫御前侍卫拿金瓜锤他,这一顿揍打断了三根肋骨。 按理说这么惨了,李时勉该低调些了吧? 答案是生命不息,硬刚皇帝不止,李时勉很好的继承了文人的战斗风范。 面对再下一任皇帝明宣宗朱瞻基,依旧强硬直言。只不过当年他一条亲近太子的建议,某种意义上帮了朱瞻基,所以宣德一朝就没太为难,并且还官复原职了。 到了明英宗朱祁镇,可能是年纪大了,加上身为国子监祭酒主管教育,不太接触时政。李时勉低调了许多,至少没有再出现什么硬刚皇帝的事情。 但是不硬刚皇帝了,骨子里面的强硬耿直依旧还在,于是就发生了得罪王振的事情…… 可能说李时勉的一生,就是抗争的一生。 不过刚归刚,李时勉的学识品行,还是受到了朝臣跟国子监学子的尊敬。 正统十二年致仕回乡,朝臣跟国子监学子足足有接近三千人为他践行,这等规模档次很多一品大员都不可得。 也算是对于他大司氏身份,最好的认可了。 望着沈忆宸再三推辞,李时勉也明白以自己的身份跟人望,继续行礼道谢下去,恐怕会造成反面效果。 于是没有再坚持,收回手道:“会元郎年纪轻轻却高风亮节,老夫深感钦佩。” “今日沈会元来到国子监领取进士巾服,按理老夫当尽地主之谊好好道谢一番。不过考虑到明日金殿传胪马虎不得,只能遗憾作罢了。” “来日若有时间,老夫期望能邀会元郎到国子监讲学一场,不知可否如愿?” 国子监讲学? 听到这几个字出来,全场可谓是一片哗然。 要知道国子监讲学可不是后世大学那种,随随便便请个讲师过来高谈阔论一番,什么牛牛马马只要有点小名气都能上。 古代国子监的讲学分两种,其一是自己上去讲,要达到这个标准非当朝大儒宗师不可得。 沈忆宸就算目前高中会元,也只能代表他在应试科举上的成功,并不能代表钻研儒家经典有所成就。 更何况沈忆宸过于年轻资历不够,登堂讲经论道的话,很难让人信服。 其二就是皇帝视察国子监,会安排国子监的官员讲学一场,类似于御前讲席。这种对于学识成就要求低一些,不过对于内容限制却很严格,人员安排主导权就在国子监祭酒的手中。 正统九年,也就是去年,朱祁镇视察京师国子监,李时勉为他讲解了《尚书》。因为讲得透彻清楚,让皇帝很高兴,赏赐了许多奖励。 如若不是李时勉年纪大了上疏请辞,恐怕还有升迁之喜。 由此可见,国子监讲学无论是哪一种,对于沈忆宸声望跟仕途的帮助都无比巨大。 李时勉这番举动,简直就是帮沈忆宸搭建青云梯,如何能不让在场众新科进士震惊? “大司氏,晚生才疏学浅,恐担当不起……” 说实话,听到国子监讲学这种好事,沈忆宸也很心动。 不过他还算没有完全迷失,明白自己几斤几两,科举上成就那都是应试教育,与文学上开宗立派的讲学大相径庭。 不讲以自己目前功名,好歹还有一个才华横溢的美名。万一没讲好玩脱了,那真的是搞了一波反向操作,怕不得血亏。 “沈会元,请勿推辞,老夫这点识人眼光还是有的!” 李时勉提出让沈忆宸讲学,一方面是有报答感谢的意思,另外一方面,他也确实欣赏沈忆宸的才华。 无论是乡试、会试的文章,还是流传出来的几首诗词,无一不是名扬天下的经典佳作。 就算此等能力不足以讲经论道,当个陪讲为圣上讲学一场也足矣了,要是沈忆宸因此而得到圣上赏识,也算自己为国挖掘了一名贤臣,问心无愧! “既然大司氏如此看重,那晚生就只好却之不恭了。” 沈忆宸硬着头皮拱手称是,高风险意味着高回报,万一自己能得到“帝王师”的美名,仕途上就不用在翰林院蹲几年空闲衙门了。 见到沈忆宸答应,李时勉捋须满脸笑意,又与他闲谈了几句,然后就率领众人离开了。 “沈兄,能得到大司氏的如此赏识,在下真是敬佩不已。” 萧彝看着李时勉走远后,满脸羡慕敬仰的朝着沈忆宸说了一句。 大司氏为人刚正不阿,不畏权贵,能得到他的看重赏识,先不说国子监讲学这种实打实的好处,单单在文人清流中赢得美名,就受益匪浅了。 可不要小看这些笔杆子的作用,关键时候言论可以逆转局势。很多功名并不高的清流领袖,为何能做到一呼百应,号令群雄? 就是因为他们掌控了舆论权,才能成为无冕之王。 “沈兄,当年冬至诗会在下就觉得你不凡,如今看来注定要一飞冲天。” 商辂也是附和了一句,语气中颇为感慨。 毕竟当年的沈忆宸坐在末席是那么的不打眼,现在却光芒万丈让人无法忽视。 “两位仁兄,你们就别来这套恭维了。现在时日已晚,还是把身上巾服换下来,早早回府准备明日传胪大典吧。” 沈忆宸笑着回了一句,就去到小房间把自己衣服换了回来。然后就与萧彝、商辂二人拱手道别,准备趁着夕阳余晖返回成国公府。 望着沈忆宸离去的背影,剩下的新科进士内心情绪无比复杂,为何同样高中进士,差距就这么大呢? 正统十年三月十八日,三天的阅卷填榜工作已经完毕,到了三年一度的传胪大典时刻。 传胪大典乃国之大事,皇帝亲自主持,文武百官如无特殊事件,一律不缺缺席。伴随着日出前的星光,无数辆马车朝着紫禁城方向驶去,扬起来一片尘土。 沈忆宸今日出发的很早,因为这种朝堂大型盛典,到场的人数会非常众多。哪怕天还未亮,可能前往紫禁城的道路就已经变得拥堵不堪。 明朝有着严格的上下尊卑制度,下官见到上官必须行礼避让。也就是说两辆马车同行,级别较低的那一辆,得为高级别的让行。 新科进士还未授官,不管未来前途有多么广大,现在都没有真正的官身。所以见到任何级别的官员,都得给对方让行,路上花费的时间就要比正常情况多出许多。 传胪大典要是迟到了,后果可想而知,沈忆宸可不敢玩什么卡点的花样。 伴随着摇晃跟“吱嘎”声音,马车一路缓缓前行避让不断。停下来后沈忆宸掀开车帘一看,此刻城门口已经黑压压一片站满了人。 不过还是能明显看出分成了两个群体,一拨是身穿朝服的文武百官,另外一拨自然就是身穿进士巾服的新科进士了。 本来沈忆宸认为自己已经来得够早了,结果放眼这一看,新科进士们不说全员到齐了吧,估计也八九不离十了,自己还是那个“后进”之人。 卧槽,中进士都板上钉钉的事情了,至于还这么内卷吗? 带着些许无奈,沈忆宸跳下马车,朝着新科进士群体中走去。 经历过会试的宫门前等待,现在沈忆宸这个会元郎,已经在众新科进士眼中算是熟脸了。 堪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所以他一走过来,很多人都朝着他拱手相迎道:“沈会元,幸会。” “沈兄,晨安。” “沈会元,还望今日连捷。” 面对众人招呼,沈忆宸也是一一还礼,然后找到了萧彝跟商辂两人,互相客套了几句。 可能是即将面临金殿传胪的激动与紧张,今日二人话都不多,静静带着入宫。 不过沈忆宸几人不说话,不代表着别人不说话,等候无聊除了客套外,自然得聊点东西。 现在这种情况下,大家最关注的事情是什么,毫无疑问是状元归属问题,猜测着今日传胪谁将大魁天下! “你们说今日沈会元会不会连魁,达成三元六首的盛举?” 其中一名新科进士在看到沈忆宸到来后,朝着身旁众人问了一句。 理论上这届乙丑科殿试,沈忆宸中状元的几率最大,能见证三元及第的诞生,也算是一种荣幸了。 “在下认为很有可能,毕竟沈会元学识、名望、家世处处不差,其他人很难与之比肩!” 本来这句话很合理,却没想到旁边一人故作高深道:“诸位仁兄,你们这只看其表,不看其里啊。” “噢,这位兄台莫非有什么内幕消息?” “内幕谈不上,但在下猜测沈忆宸很难连魁。” “兄台,吾等愿闻其详!” 这般有爆料的架势,立马吸引了身旁众人的好奇心,纷纷围过来打算听听理由如何。 “那日拜见座师,在下恰好与沈忆宸一同进入官厅,你们猜我听到了什么?” 这人开始神神秘秘的卖起来关子,引得众人更是心痒痒。 “你快说啊,听到了什么?” “在下听到了钱掌院说如若不是他力争,可能沈忆宸这个会元头衔都另有其人。” 听到这话,许多新科进士脸上流露出震惊表情,他们还以为沈忆宸是力压群雄高居榜首,没想到还有这番波折。 “这也就意味着沈忆宸学识并无领先,至于名望这东西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家世恐怕也很难称得上优势。” “这点又何解?” 旁边一人满脸疑惑,沈忆宸就算没入宗谱,但成国公如今力挺,与庶子无异,有国公靠山这还不算优势? “成国公虽贵为国公,但勋戚武将出身,吾等乃文人士子,读卷官更是文官翘楚,真的是一家人吗?” 此名新科进士言尽于此,就面带笑容的走开了,后续话不能讲得太明白,否着会惹祸上身。 可以说明朝前中期文官集团独掌大权的最大障碍,并不是什么专权宦官,而是屹立不倒的勋戚集团。 只不过双方利益争斗没那么激烈,想要打到对面就目前局势而言,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于是维持了一种相对的平衡。 但是想要独掌大权,就必然得一步步削弱对方的力量,沈忆宸身为勋戚子弟就算走文官之道,也很难获得百分之百的信任。 文官领袖们有的选前提下,还会选择沈忆宸这个有可能背刺的“二五仔”吗? 想明白这点,很多人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之前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对于朝堂争夺见识还是太少了。 日后得好好补上这块短板,否则在尔虞我诈的官场里面,恐怕得被人吃的连骨头都不剩下。 新科士子这边议论状元归属,朝廷文武百官那边同样也是如此。 毕竟这种三年一度的盛会,哪怕见多识广的朝官们,也很难保持局外人的状态。 成国公朱勇的儿子贵为会元,自然也是受到了众多勋戚大臣们的关注,不少人朝着他拱手道贺。 “成国公虎父无犬子,今日恐怕得开创我大明三元六首的盛举了。” “生子当如沈忆宸,真是光耀门楣啊。” “公爷有如此麒麟儿,真是令旁人羡慕不已!” 不单单是成国公得到了恭维,那日朱佶婚宴到场的勋戚官员们,也有不少向泰宁侯陈瀛道贺。 “泰宁侯喜得佳婿,今日定当连中三元!” “泰宁侯择婿目光真是如炬,本侯佩服!” “日后泰宁侯你也不用再为小女担忧了,沈忆宸此子必将前途无量。” 听到这些恭维道贺之声,成国公朱勇跟泰宁侯陈瀛都满面笑容,看来那日硬点的鸳鸯谱,还真没点错! 交谈间,朱勇把目光看向了远处的沈忆宸,眼神中满满的欣慰跟骄傲。 也许在这一刻,他摆在首位的不再是为成国公府添砖加瓦,而是父亲对于儿子成就的自豪吧。 辰时,宫门大开,文武百官先行入内,新科进士们依旧在外等候。 己时,当文武百官们全部入宫准备就绪后,在承天门外等候的新科进士们才入宫。站位顺序与殿试时候并无二致,传胪大典的举办场地,依旧在承天殿。 伴随着朝阳的晨曦,沈忆宸踱步前行在紫禁城的砖石之上,此刻心情与殿试时候完全不同。 他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放松,无论今日传胪结果如何,都不会影响到自己心中的理念,那就是以天下为己任! 当新科进士们来到奉天殿广场前,百官们已经按照文武职划分,站立于丹陛之内的两侧。而进士们如同殿试那样,分成两列站立于下方的丹墀两旁。 此时的华盖殿内(今中和殿),执事官把皇榜卷好交付给内阁大臣,捧至奉天殿前再转交给礼部尚书,陈于丹陛正中黄案上。 所有新科进士都目不转睛的盯着这卷皇榜,内心里面激动不已。上面所书写的文字,将决定着自己这一生苦读的命运! 很快礼乐声音响起,并且伴随着三声鞭响,导驾官领着明英宗朱祁镇,也从华盖殿来到奉天殿升殿。文武百官以及众新科进士,对着皇帝行五拜三叩礼。 礼毕起身,只见一名鸿胪寺官员从队列中走出,站到了放置皇榜的黄案前。还没等新科进士们反应过来要做什么,就听到传制官高唱一声:“有制!” 听到这声呼喊,新科贡士们齐刷刷的跪倒一片,此刻他们心中已经明白,传胪最重要的时刻即将来临。 见到新科进士们都已经跪好,传制官继续宣读制诰:“大明正统十年三月十五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说罢,就朝着身后的鸿胪寺官员点了点头。 见状,鸿胪寺官员捧起黄案上的皇榜,缓缓摊开。 这个动作放在新科进士都眼中,心脏都为之暂停! 传胪唱名与乡试会试不同,并不是从后面开始,而是直接喊出状元的名号。 “会是我儿子吗?” 望着鸿胪寺官员手中那张皇榜,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的朱勇,此刻感觉自己身形都有些颤抖。 “会是我吗?” 沈忆宸同样目光所至,心中情绪却复杂万分,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 只见鸿胪寺官员清了清嗓子,然后高声唱名道。 “正统十年乙丑科殿试第一甲第一名……” 声音停顿了一下,然后一字一顿的喊了出来:“沈忆宸!” 正文 157 大魁天下(二合一) “三元及第?” 当听见沈忆宸的名字后,在场众人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名词,就是三元及第! 虽然在金殿传胪之前,很多人设想过会出现三元及第的盛况,但一切都未真正发生,始终只是个猜测罢了。 如今尘埃落定,沈忆宸成为了真正三元六首,开创千年科举之历史,文教之巅峰! 甚至很多人都顾不上什么殿前失礼,纷纷把目光投向了沈忆宸,这才是毫无争议的大明魁首啊! “真的是我吗?” 可能是这份惊喜太大,沈忆宸自己都有些不敢确信了,他望着站在丹陛之上的鸿胪寺官员,思维有些恍惚。 “正统十年乙丑科殿试第一甲第一名沈忆宸!” “正统十年乙丑科殿试第一甲第一名沈忆宸!” 按照传胪惯例,三鼎甲以及二甲、三甲第一名,会唱名三次。于是沈忆宸的名字,再次飘响在这紫禁城中! 三次唱名,再无疑惑,正统十年乙丑科的沈忆宸,正式大魁天下! “怎么可能会是他?” 贺平彦此时脸上满满的震惊,按照阅卷之前的安排,文官势力已经达成了一致。 这个状元头衔,就算不是自己的,也会是杨鸿泽的,就不可能是沈忆宸! 到底阅卷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为何沈忆宸依然连魁,达成了连中三元此等成就! 贺平彦感到无法接受,跪在沈忆宸后面的杨鸿泽,更加无法接受。 他已经明明白白的被告知会获得状元头衔,甚至就连之后入阁的道路都铺就好了,就如同今日的曹鼐、陈循一般。 读卷官十七人中,吏部、礼部、刑部都是自己人,阁老更是半数以上鼎力支持。其他没有拉拢的读卷官,也是来自于都察院、翰林院的文官,怎么也不可能偏向于宦官王振。 就算到了推选阶段拼人数,也可谓胜券在握、优势在我,这都能输? 杨鸿泽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稳赢的局都能输给沈忆宸。 想来想去,他只能找到一条理由,那就是圣上乾纲独断重新排序,强硬钦点了沈忆宸! 不过这样的话,那在前日就应该传出读卷官们自辩跟辞职的消息了,断然不会如此安静。 想不明白原因,却又改变不了现实,杨鸿泽此刻满心悲愤。 阉党专权,爪牙夺魁,恐怕日后大明将暗无天日了! “状元公,请出班谢恩吧。” 就在沈忆宸还没缓过神来的时候,一名鸿胪寺官员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满脸笑容的提醒他要叩谢皇恩。 “谢大人提醒。” 沈忆宸小声道谢了一句,然后准备起身。 却没想到这名鸿胪寺官员却无比恭敬回道:“状元公客气了,大人二字不敢当。” 状元功名之威,在金殿传胪唱出来的这一刻起,就已经展现出来它的地位跟价值了。 就算沈忆宸目前还未被授官,鸿胪寺的官员也不敢怠慢,甚至没有在他面前再称大人! 就连以前“郎”的称号,也成为了“公”。 沈忆宸也没功夫再继续谦让,拱手示意后就站出队列,然后在鸿胪寺官员的引导下踏上了御道。 御道,从一个“御”字就能得知,这是皇帝所走的道路,一般人只要踏上去就属于大不敬之罪! 但也有例外的时候,那就是殿试的三鼎甲,在传胪这日将获得皇帝恩荣踏上御道! 沈忆宸在御道上踱步前行,此等无上荣耀就连文武百官都流露出羡慕神情,毕竟享受天子同等待遇,谁人能及? 丹墀两旁的新科进士们,望着沈忆宸的背影更是满脸向往。 这就是大魁天下的状元及第啊,吾等文人所追求的终极梦想,如今只有沈忆宸把梦做到了最巅峰。 只是此刻在沈忆宸的脑海中,想到的却不是荣誉跟声望。 他想到了应天府的破旧小院子,母亲那双始终饱含期望的眼神。 他想到了初见成国公,自己心中的怨恨、愤怒、不甘,以及对于父亲的渴望。 他想到了不苟言笑的先生李庭修,还有常常挂在嘴边的那句立学先立德。 他想到了成国公府外院家塾的同窗们,如今各奔前程,不知未来如何。 他想到了镇江府河畔见到的千万流民,却在权贵眼中连狗都不如! 他想到了如今安稳生活的叶宗留等矿工,这是自己改变历史的一步,大明王朝的东南农民起义,终究是没有发生。 他还想到了无数个日日夜夜,自己孤身一人面对烛火,践行着学向勤中得,萤窗万卷书的努力。 自己如今做到了一举成名天下知,未来又该走向何方? 脑海中的画面如同幻灯片般,一幕幕在眼前疯狂闪过,直到沈忆宸来到了御道左侧台阶面前跪下。 “臣沈忆宸,谢圣上钦点状元及第!” 行礼完毕,沈忆宸并未起身,他还要等榜眼、探花,以及二甲、三甲第一名唱名完毕后,再率领众新科进士一同叩谢皇恩。 只见鸿胪寺官员继续唱名道:“正统十年乙丑科殿试第一甲第二名——杨鸿泽!” 听到自己的名字出现高中榜眼,杨鸿泽心中滋味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 按理说能中榜眼成为三鼎甲,这种成绩足矣骄傲自豪了,但奈何杨鸿泽对于自己的目标跟期待,一直都是大魁天下的状元! 甚至他一度认为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就等着金殿传胪宣布了。 如果状元不是自己,是别的文官子弟他也能勉强接受,偏偏这个人是沈忆宸,是阉党中人! 不过如今大局已定,就算杨鸿泽心中有万分不甘,也无法改变任何结果。他只能在鸿胪寺官员都引导之下,踏上御道跪在沈忆宸的右侧身后,高声叩谢皇恩。 依旧唱名三次,就轮到了探花的宣布。这时候所有新科进士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三鼎甲只剩下最后一个名额,也意味着是最后的机会了。 “正统十年乙丑科殿试第一甲第三名——贺平彦!” 随着这声唱名出现,很多新科进士心中憋着的那股气泄了下去。只有三鼎甲才有资格直入翰林院,其他人想要进入这“储相”之地,还得参加庶吉士的选拔考试。 可能二甲第一名就是一步之遥,待遇却天差地别,自然期待就少了许多。 相比较杨鸿泽心中的不甘,贺平彦此刻心情可以用不忿来形容。 他这次殿试除了竞争三鼎甲外,还有就是击败沈忆宸来证明自己的实力。如今不但又输了,还从万年老二变成了老三,这让贺平彦如何接受? 难道我贺平彦此生命运,就注定屈居于沈忆宸之下吗? 我不服! 带着这种心理,贺平彦也在鸿胪寺官员的引导下踏上御道,跪在了沈忆宸的右后侧方,三人呈现三足鼎立之势。 同时也让在场的文武百官跟新科进士们,见到了极其诡异的一幕,三鼎甲踏上御道居然都没有狂喜之态。 这到底是这届乙丑科三鼎甲太强了,已经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还是这三兄弟有什么别的隐情? 一甲前三都不满足吗? “正统十年乙丑科第二甲第一名——商辂!” “正统十年乙丑科第三甲第一名——冯子楚!” 二甲、三甲的第一名都只是唱名一次,并且没有登上御道的资格。 唱名毕,沈忆宸以状元之尊,率领乙丑科新科进士向皇帝磕头谢恩。 不过行礼后,沈忆宸并没有回到队列中去,而是稍稍往前,站立在御道的中陛石上。 陛石正中镌刻着一头巨鳖,沈忆宸的脚落点刚好踩在鳖头之上,成语中状元后的“独占鳌头”,正是取自于这里。 “圣上有令,宣三鼎甲入殿觐见!” “臣,遵命!” 沈忆宸行礼领命,然后以状元身份站在首位,率领杨鸿泽、贺平彦二人,沿着皇帝大典时候走过的御道,一步步朝着奉天殿走去。 沿途文武百官无不侧目,心中皆感叹不已。 十八岁的三元六首,此等年龄有此等成就,世间绝无仅有! 而且还传闻沈忆宸年少老成,为人处世谨小慎微不留遗漏,颇具老成谋国之相。不敢想象这样作风的三元及第,日后仕途终点会在哪里。 恐怕位极人臣,指日可待! 金銮殿内,明英宗朱祁镇此刻高坐在龙椅之上,注视着踱步而来的沈忆宸,心中情绪有些激动兴奋。 钦点三元及第,放在历朝历代,都能称得上是文运昌隆的吉兆。更何况沈忆宸还是如此年轻,甚至与自己同龄,这般缘份更是让朱祁镇感到天意如此。 王振目光同样放在殿外的沈忆宸身上,只是他与朱祁镇这种单纯的高兴不同,更多是打量着沈忆宸的内在实力。 此子高中状元,达成三元六首的文魁成就,却步伐稳健没有一丝轻浮,甚至脸上神情也做到了喜怒不形于色,这般定力着实恐怖。 难怪那日王山府上相见,自己用三元及第状元筹码都没有打动他,属实小看了呀…… 站在金銮殿门槛前,沈忆宸望着殿内一片朱衣大员,心境与殿试那日完全不同。 丹墀对策三千字,金榜题名五色春! 如今自己不再是一名小小的考生,而是文武百官为之瞩目的状元公。不管日后如何,至少今日我是这个大殿之内的绝对主角。 想明白这点,沈忆宸深吸一口气,昂首阔步迈过奉天殿门槛,一身气势尽显! 哪怕面对大明皇帝、当朝大员的威严压迫感,都显得丝毫不弱下风,完全不像一个仅仅上殿过两次的雏鸟。 “新科状元沈忆宸率三鼎甲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忆宸中气十足的率领着杨鸿泽、贺平彦向朱祁镇行大礼。 望着沈忆宸这般少年英气的模样,朱祁镇面带微笑的点头道:“诸位爱卿平身。” “谢陛下!” 行礼完毕,沈忆宸等三人站立于大殿正中,等待皇帝问话。 一般情况下,这种场合对话都是走流程,无非就是皇帝勉励几句,然后三鼎甲感激涕零,高呼要为国尽忠,为皇帝效力等等。 不过朱祁镇却并未如此,而是开口说道:“沈忆宸,多日未见,更显意气风发了。” 这句话一出来,殿内群臣面面相觑,皇帝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居然跟新科状元聊起了家常? “臣蒙陛下钦点三元及第,自当展现状元之姿!” 沈忆宸回答的非常得体,不但感谢了朱祁镇钦点的皇恩,还表明了自己得有状元的仪态,否则不是丢了皇上你的脸面? “是啊,你可是朕钦点的三元及第,切莫辜负了朕对你的厚望。” 朱祁镇语气有些感慨,丝毫没有遮掩自己对于沈忆宸的重视。 这毕竟是他亲政后钦点的第一位状元,而且还是三元六首,可想而知此时正想着建功立业的朱祁镇,多么期盼有治世能臣与自己共创煌煌盛世。 只是这番话听在群臣耳中,就感觉略微心中有些发酸了。 自己在朝堂辛辛苦苦几十年,怎么感觉朱祁镇的亲近之意,还不如这个只见过几面的新科状元? “臣定当肝脑涂地,不负君恩!” “好!” 朱祁镇想要听到就是这句话,他点了点头后,朝着旁边一名内监说道:“赐状元朝服!” 这名太监领命之后,就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尖着嗓子喊道:“圣上有令,赐新科状元沈忆宸朝服!” 这声高呼,不单单是告知礼部仪制司的官员把状元朝服给送上来,同时也是向文武百官、新科进士们宣告皇帝赐服的消息,以示对于状元的恩荣。 果然听到这声高呼后,许多新科进士脸上流露出羡慕神情。毕竟国子监领进士巾服的嫌弃,不仅是沈忆宸有,其他人同样有。 哪怕就是没有,能得到皇帝钦赐朝服的待遇,也足以让旁人羡慕了。 很快礼部仪制司的官员就捧着托盘进入殿内,上面摆放着一件绯色袍服,二梁朝冠。并且还有革带、玉佩、锦绶等等装饰物,远比蓝色的进士巾服强到不知哪里去了。 “臣,谢陛下恩赐!” 沈忆宸再次磕头谢恩,同时站在他身后的杨鸿泽跟贺平彦二人,见到状元朝服后眼珠都红了。 绯色就是红色,按照大明律例,非四品及以上不得穿着。 沈忆宸穿着这身状元朝服,就意味着与朝堂朱衣大员同色,从服饰上就彻底与其他新科进士拉开了等级差距,而且还十分明显! 这份荣耀,本应该是我们的! 赐服完毕,殿内大臣们估摸着应该与沈忆宸的对话结束,皇上总得与榜眼、探花二人也说说话吧。 结果没想到,朱祁镇却继续开口说道:“沈忆宸,朕看过你的诗词文章,属实才华横溢。” “今日金殿传胪,要不写一首及第诗,以激励天下士子萤窗新脱迹,雁塔早题名。” 写诗? 听到皇帝这个要求,沈忆宸直接愣住了。 说实话,为了应对传胪大典上可能出现的殿前奏对,沈忆宸可谓做了十足的准备。 无论皇帝是问朝政、问时事、还是问天下大势,沈忆宸感觉自己都能侃侃而谈。毕竟四经五书他已牢记于心,各种圣人言论信手拈来, 如此多场科举的主考官自己都搞定了,还不信搞不定朱祁镇这个同龄皇帝! 但是沈忆宸万万没有想到,朱祁镇对于自己提出的要求,会是一首科举及第诗! 说实话,自从名气够了之后,沈忆宸基本上不再做什么文抄公了,对于诗词方面可谓毫无准备。 更别论这是在传胪大典上的殿前奏对,满朝文武跟新科进士都盯着。自己要是写不好的话,那这个笑话可就闹大了,甚至会影响到后续的授官。 就如同沈忆宸所想的那样,奉天殿内朱衣大员们,都把目光看向了他。 因为沈忆宸的几首诗词可谓名扬天下,哪怕你是个不学无术的二世祖,也会在青楼画舫听到那首《金明池》,朝臣们自然不会如此闭塞。 他们此刻心中也不由好奇,殿前奏对的场合下,沈忆宸是否还能写出传世佳作! 只是沈忆宸此刻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一气呵成,他低着头神情有些为难。这朱祁镇也太不按套路出牌了,突然间要自己写首及第诗,这一下能写个鬼出来。 问题是皇帝金口玉言,沈忆宸也不能像平常那样,随便找个借口推脱,属于不写也得写的那种。 此刻沈忆宸满门心思,恨不得唐朝的孟郊晚生个千百年,否则他那首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登科后》,堪称是绝杀。 站在沈忆宸身后的杨鸿泽、贺平彦,恰好能看到他侧脸的为难神情,此幕让这两人心情突然大好起来。 “不是号称才华横溢,三元六首吗?现在怎么连首及第诗都写不出来了,你沈忆宸难道就这点本事了吗?” “呵,如果不是靠着投靠阉党,你能有今日大魁天下的机会?恐怕之前那几首诗词,也是有蹊跷之处吧。” 可能是沈忆宸沉思的时间有点久,让大殿中的氛围,开始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走了。 群臣的眼神也由之前的期待,变成了一种质疑,该不会堂堂三元六首的新科状元,连首及第诗都写不出来吧? 实在不行,你写首打油诗凑数,否则恐怕要治个君前失仪之罪了。 甚至就连明英宗朱祁镇,心中都忍不住泛起了嘀咕,自己钦点的三元及第,该不会是什么水货吧? 成国公朱勇此刻面色凝重,他万万没想到整个传胪大典表现出色的沈忆宸,会卡在殿前奏对这关,作不出一首及第诗。 对于诗词笔墨这类东西,朱勇并不擅长,也不可能在殿前帮得上忙。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皇帝震怒之后,自己豁出这张老脸帮沈忆宸求情。 功名什么的保不住就算了,至少得保住一条命! 就在气氛有些紧张的时刻,沈忆宸抬起了头,目光坚定神情从容,与之前仿佛判若两人。 “陛下,臣已想好了。” “喔,那念与朕听听。” 只见沈忆宸嘴角露出淡淡笑容,然后神色自若的缓缓道出。 “少年何妨梦摘星?敢挽桑弓射玉衡。” “莫道今朝精卫少,且邀他日看海平。” 这首诗直译过来,就是正当年少,意气风发何不去摘取天上星辰? 就算是只有桑木做到劣等弓,依然有勇气射下天边的玉衡星。 不要觉得精卫每日填入大海的石子少,但日积月累,终有把大海给填平的那一天。 相比较直译,喻意就更加充斥着风华正茂,挥斥方遒的书生意气。 前两句告诉天下众人,鲜衣怒马少年郎就应该志向远大,勇敢追求自己梦想。哪怕如同金榜题名、状元及第一般遥不可及,也不要放弃! 后两句解释了原因,那就是任何成功都不是一蹴而就的,要如同精卫填海一般日积月累的努力,才能最终实现自己的梦想。 可以说这首诗,无比贴合了科举那厚积薄发、一举成名的现状,也给予了天下士子勤学不辍的鼓励。 更是无比贴合了沈忆宸的自身,他就是以少年郎的身份,摘取了天上的文曲星! 当这首诗出来,殿中朱衣大员无不是满脸震惊之色。 “这等文采,真就是殿前短短时间所作?” “以前还流传过沈忆宸代笔传闻,如今圣上出题奏对,日后此子才华再无质疑!” “此诗听得老夫都热血沸腾,如若再年轻三十岁,当如沈忆宸一般风华正茂!” “不愧是三元六首,此诗展现了什么叫做鲜衣怒马少年郎!” 相比较殿中大员,皇帝朱祁镇的年纪,才是那个真正的少年,也就无比感同身受沈忆宸诗中所写内容。 “好!果然朕没有看错人,沈忆宸之才,无愧于大明魁首之头衔!” 说罢,朱祁镇可能觉得还不过瘾,又有些动情补充道:“沈忆宸,朕期望能与你君臣相得,共同开创一段大明的休明盛世!” 此话一出,满朝文武一片哗然,皇帝看重的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正文 158 御街夸官(二合一) 别说是朝臣哗然,就连沈忆宸自己听到皇帝这句话,他都感到有些受宠若惊。 要知道古代除了个别皇帝,大多数讲话都比较含蓄,特别是在朝堂之上这种公开场合。 毕竟皇帝一旦流露出明显的喜恶,那么下面的人必然会投其所好,久而久之就会造成那些善于阿谀奉承的庸臣上位,滋生朝野腐败、枉法等等乱象。 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帝王准则,实际上皇帝也是人,很难如同一台机器般掩饰自己的情绪。 明朝皇帝精明如嘉靖,青词修道的爱好也是天下皆知,导致朝廷大员个个曲意奉迎,你写不出一手好青词,连内阁都不配入。 只能说嘉靖皇帝天赋确实好,技能树点歪了胡搞瞎搞,还能把控住朝政。否则就将出现“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可笑场面了。 明英宗朱祁镇这番动情话语,放在任何一名新科状元身上,听到之后内心情绪恐怕都是感遇忘身,恨不得为皇帝效忠赴死! 但是沈忆宸心中却很清楚,朱祁镇并非明君! 现在看起来还好,除了有些识人不明,包庇徇私外,并没有在时局上造成太恶劣的后果,整个大明依然处于既定轨道中运行。 只不过随着朱祁镇年龄增长,内心那一番想要有所作为的野心也愈发膨胀。逐渐变得刚愎自用、一意孤行,最终酿成了土木堡之变惨剧。 至于土木堡之变后的所作所为,那就更是罄竹难书。 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为人则凉薄阴狠,为君则罪孽深重! 但是在殿前奏对的场合之下,面对皇帝的这番器重“肺腑之言”,沈忆宸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他只能流露出一副士为知己者死的激动模样,谢恩高呼道:“蒙陛下厚爱,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以报君恩!” “甚好!” 沈忆宸的这番对答表现可谓简在帝心,让朱祁镇龙颜大悦! 他下意识的想要再夸赞几句,却在看到王振表情后,话到嘴边忍住了。 身为帝王必须身正、心空、性定,如今自己过于展现出对于沈忆宸的厚爱,有违先生教导的帝王心术。 所以朱祁镇克制了一下自己情绪,面色恢复如常道:“沈忆宸,你还未取表字吧?” 朱祁镇在殿试后,也仔细看过一些考生贯籍资料,除了沈忆宸外都已有表字。 他心中疑惑好奇,按理说这个年纪还未取表字的,只有市井小民跟乡野村夫,文人士子阶层是极少的。更别论沈忆宸都已经二元五首在身,没表字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如果沈忆宸此刻能知道朱祁镇心中所想,估计他得尴尬的无言以对。 《礼记》中有记载:男子二十,冠而字。 意思就是男子二十成年,就该行弱冠礼取表字了。 不过随着时代的发展,后世古代男子的弱冠礼并未局限在二十岁,表字也不一定要在弱冠礼之后取,大多视情况而定。 一般来说,天资聪颖、年少成名者,早早就已经取好表字行弱冠礼。 天资愚笨、一事无成者,表字就取得晚。 就如同沈忆宸之前那样,童生数届都考不上,一直都窝在外院家塾接触不到更高层的人物,哪需要用什么表字? 幼年同伴之间直呼其名就好,不会有这么多礼数的。 究其原因,就是沈忆宸人生转折太快,计划赶不上变化,来不及认真取个表字。 当然,这些都是过去的黑历史了,沈忆宸遇到有人问自己为何还没有表字,他一般都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只是没想到,现在皇帝也提起了这茬。 “回圣上,臣尚未取表字。” 听到这话,朱祁镇心中有数了。 既然如此,择日不如撞日,为了显示自己的器重厚爱,干脆帮他钦取赐字好了。 “沈忆宸,如今你身为三元六首,当有表德之字。” “朕今日钦赐‘向北’二字,还望你能明白朕的心意,尽忠报国、济世安民!” 说罢,朱祁镇还朝着成国公望了一眼,眼神中饱含深意。 这些年大明对于北方蒙古势力的进攻,基本上都是成国公朱勇领兵,并且在正统九年征讨兀良哈三卫还取得了“大捷”,晋升太保位列三公! 沈忆宸身为成国公之子,当有武将勋戚之血脉。朱祁镇最大的心愿,就是如同太祖、成祖那般,北逐蒙古封狼居胥,创下属于自己的文治武功。 朱祁镇给沈忆宸赐字“向北”,可谓把心中抱负理想一览无遗,也蕴含着他对于臣子的期盼。 换做一般皇帝,是不会对文状元赐这两个字的。但朱祁镇可是开创了明朝文官以武功入爵的先例,更别说沈忆宸本身就是武将勋戚子弟出身,这点对他而言完全称不上出格。 “唉,还是没变。” 沈忆宸叹了口气,并没有获得皇帝赐名的喜悦之情。 相反,今日这赐名的二字,预示着朱祁镇对于北方草原的“雄心壮志”,终究有一场决定国运的大战。 历史的巨轮依旧在缓缓前行。 “臣,叩谢陛下赐字!” 沈忆宸再次磕头谢恩,而这番皇恩浩荡在殿内群臣眼中,可谓恩宠的无以复加! “圣上亲赐表字,我大明开国以来,还未曾有过吧?” “当然没有,除了沈忆宸,谁能十八岁未取表字就大魁天下?” “以今日之恩荣,恐怕圣上是想复刻靖远伯王骥的事例,出将入相啊。” “恐怕还不止,成国公说不定会一门两爵!” 可能是今日沈忆宸皇恩太甚,殿中很多朱衣大员们,都顾不上君前失仪窃窃私语起来。 “朝堂之上,不得喧哗!” 一名主管礼仪的官员站了出来,高声提醒了在场大臣们一句,瞬间殿内就安静了下来。 见到群臣都开始按捺不住议论了,朱祁镇明白不能再与沈忆宸说下去了,否则独享圣恩并不是一件好事。 于是他把目光看向了杨鸿泽跟贺平彦二人,也开口勉励了几句。 只不过相比较与沈忆宸的“君臣交心”,这几句勉励属实有些敷衍的过分,待遇可谓天差地别! 这等差距,让杨鸿泽跟贺平彦二人极度不平衡,就算科举排名屈居于后,也不至于被无视到如此地步吧? 以前文人士子常常谈论,科举风光共有一石,沈忆宸独占了八斗。 如今连皇恩浩荡,沈忆宸也能做到独占八斗? 这世道,太不公平了! 与三鼎甲聊完之后,传胪大典到这里基本上算是临近尾声了,朱祁镇朝着殿下的鸿胪寺官员示意了一眼,表明可以退朝了。 只见殿外礼乐声再次奏响,鸣鞭三下后,文武百官跟众新科进士们行跪拜礼,恭送天子离朝。 金殿传胪虽然已经结束,但是状元仪式却并没有结束。鸿胪寺的致词官来到了丹陛,高呼道:“天开文运,贤俊登庸,礼当庆贺!” 这声致词,意味着御街夸官仪式的到来。 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如今独占鳌头高中状元,自然得与万民同庆,好好感受一下什么叫做十里长街、万人空巷的盛况。 这时一名司礼监的小太监,捧着沈忆宸的状元朝服走了过来,态度很是谦卑的说道:“状元公,还请与小的前往偏殿更衣,换上状元朝服。” “那就有劳公公了。” 沈忆宸表现的非常有礼数,并未因为对方小太监身份,而流露出轻视之情。 要知道许多阉人因身体残缺,从而导致心理上也比较偏执,心眼非常小很容易记仇,沈忆宸可不愿意惹上无妄之灾。 另外就是人不可貌相,谁知道今日的小太监,明日会不会成为王振、魏忠贤之流? 想要消息灵通掌控朝野,那么与内官搞好关系是必要条件,能结下善缘,沈忆宸就不会去与之交恶。 “状元公可是王爷爷的贵人,小的不敢当公公之名。” 王振的贵人? 听到这个名词沈忆宸有些意外,自己什么时候跟王振的关系如此亲密了,就连宫中小太监都当贵人看待? 带着这份莫名其妙,沈忆宸来到偏殿换上了状元朝服。望着铜镜中那代表着尊贵权势的绯色衣袍,刹那间有些恍惚,这就是权贵的模样吗? “状元公,这身朝服您穿上之后,真可谓一表人才。” 小太监看着沈忆宸站在铜镜前未动,还以为他沉迷于自我欣赏,于是靠了过来赶紧恭维了一句。 这句话也算是打断了沈忆宸的恍惚,他笑了一笑并未多言,转身就朝着殿外走去。 退朝之后,文武百官并未如同往常一样离场,他们在等候着沈忆宸的出现。 因为所谓的“御街夸官”仪式,就是“大金榜”送至长安左门外张挂的过程。状元将率领众新科进士一路同行,并且京师百姓都会过来围观看榜,从而形成了独特的夸官仪式。 所以现在皇榜还未出宫,文武百官不得离场! 只见当沈忆宸身穿绯色状元朝服现身的时候,那些随着皇帝退朝,已经开始互相客套聊天的文武百官跟新科进士,通通把目光放在了他身上。 “年少着绯袍,真是看着别有一番触动。” “这就是三元及第、大明魁首的风采,天下当独一份!” “勋戚血脉、文人风骨合而为一,沈状元属实不凡。” “真是羡慕成国公啊,我要是有此子,恐怕得祖坟上冒青烟了。” 带着众人惊叹、羡慕、向往等种种不同目光,沈忆宸站在新科进士群体的为首位置,等待礼部尚书胡濙取出皇榜。 只是这一身绯色状元官服,在一群深蓝进士巾服中,显得是那么的与众不同,一枝独秀! “贺平彦,如今咱们竹篮打水一场空,还得在这里看着沈忆宸的风光无限,真是羞辱至极。” 孙绍宗不知何时来到了贺平彦身旁,罕见带着一种自嘲语气。 现在的沈忆宸三元及第、大魁天下,标志着胜负已分。 “山高水远,一时成败有何妨?” 虽然贺平彦此刻心中充满了挫败感,但是他身为共兴社魁首,怎么也得硬撑下去。 否则就真的一败涂地了。 就在此时,西宁侯嫡长子宋杰也靠了过来,他略显神秘的说道:“刚才我从解禁的读卷官那里得到消息,你们知道沈忆宸如何被推选为状元的吗?” 听到这话,仿佛点燃了贺平彦心中的一把火,他就是想不明白自己到底输给了沈忆宸哪里! “快说,沈忆宸到底怎么被钦点的状元?” 急切之下,贺平彦连平常最在乎的仪表风度都顾不上了,赶忙催了一句。 只见宋杰神神秘秘的左顾右盼了两眼,然后才开始说道:“沈忆宸是阉党中人!” “他娘的果然如此,我就说怎么这么奇怪,他能击败贺平彦跟杨鸿泽夺取状元!” 孙绍宗情绪有些激动,他一直想着要找沈忆宸报复,并且始终不可能承认对方能力在自己之上。 如今沈忆宸是阉党中人,简直就如同谜底大开,难怪这小子能一路三元及第。甚至谈妥的文官子弟状元头衔,都能空降到他头上,有了王振的帮忙,那一切都能解释通了。 贺平彦的头脑没有孙绍宗那么简单,他通过舅舅王直,无比清楚文官集团在殿试的背后利益交换。 就算有王振插手,读卷官推选沈忆宸也排不到第一。寻常事情碍于阉党权势,可能会避让三分,科举事关文官集团的未来力量,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退步的,更别论状元头衔了。 “单靠王振不够,读卷官中得有重要人物助力沈忆宸,这个人是谁?” 贺平彦朝着王杰追问了一句,他想要得知真正的答案。 “据说是杨元辅。” 当杨元辅三字出来,贺平彦宛如晴天霹雳,张大了嘴巴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 甚至就连离他比较近的杨鸿泽等人,偷偷听闻到这段对话,受到的打击也不下于五雷轰顶,心中理念仿佛都瞬间崩塌。 内阁首辅,文官集团的领袖,居然会选择推选阉党中人? 这到底是杨溥背叛了文人气节,还是上层高官选择了同流合污,莫非这大明朗朗乾坤,真将永无天日了吗? “不可能!” 杨鸿泽高喊了一句,士大夫精神就是他的毕生信念跟准则,他也以传承文人气节风骨为己任。 如今说文官领袖都“投敌”了,这让他如何接受? “肃静!” 丹陛之上的鸿胪寺官员,听到了杨鸿泽的这一声高呼,于是出言警告了一句。 同时礼乐声音再次传来,礼部尚书胡濙出现在了丹陛正中黄案前。 见到这一幕,众人立刻安静了下来站立不动,准备恭迎皇榜。 只见胡濙捧起黄案中的“大金榜”,用云盘承榜,然后放置在銮仪卫抬着的黄亭上,出奉天门经午门至端门,并由各门的正中门走出。 皇榜已动,百官却未动,他们纷纷把目光放在了沈忆宸身上。 今日状元大魁天下,乃当之无愧的主角,当为首为尊。哪怕贵为王公勋戚、殿阁部院大臣,都得行在状元身后,整个天下都为之让步! 沈忆宸昂首挺立,然后再次踏上了御道,状元殊荣就在于此,今日自己可以默认天子礼! 阔步前行,御道上的沈忆宸身后两侧跟着新科进士,再后跟着文武百官。这种场面对于天下文人士子而言,就是毕生所追求的至高荣耀,没有之一! 甚至很多新科进士,一边走着,一边回想着自己寒窗苦读的心酸,两眼忍不住饱含热泪。 奉天门、端门、午门…… 一扇扇镶嵌金色铆钉的朱红宫门,在沈忆宸面前缓缓打开,阳光照射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并且沈忆宸走的还是正中门,这同样是只有帝王才能享受到的待遇,今日为我所用! 看着沈忆宸的身影,进入到那深深的正中门洞,成国公朱勇心中感慨良多,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 身为一名父亲,能亲眼见到到自己儿子享受着天子礼仪,内心那份骄傲自豪简直无法言喻。 如果换做是之前的话,恐怕朱勇心头还得蒙上一层阴霾,毕竟沈忆宸拒绝入宗谱,始终是他无法放下的芥蒂。 如今不知为何,朱勇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轻松了许多,或许就真的如同沈忆宸当初所言。入不入宗谱,并不仅仅是一场利益交换了,还有着父子亲情的存在。 就算沈忆宸不姓朱,他也依然是我的儿子,今日是属于父亲的荣耀。 走在正中宫门的门洞,不知不觉中沈忆宸慢下来自己的脚步,仿佛有了一种穿梭时空的错觉。 另外一个世界,自己也曾来过故宫,也走过这道门洞,却与今日所获得的感受截然不同。 这就是站在科举巅峰的感觉吗? 来到了长安门,因历代皇榜都是悬挂于北面的黄墙之上,于是这道门也就有了龙门称号。 跨过此门,预示着新科进士们鲤鱼跃龙门,从此再非池中之物! 此刻在悬挂皇榜的北墙旁边,还搭建好了一个彩棚,内设有红案。红案之上摆放着酒水、果品等等物品。 顺天府尹率领府衙众官员,正在彩棚中等待新科进士们的到来,这里也是御街夸官的起点。 见到沈忆宸出现,自府尹以下众官员,纷纷向着他行礼,其中不乏如府丞这样能身穿绯袍的四品大员。 这一幕,同样让还未授官的众新科进士们震撼不已。 这就是状元之尊吗?以往高高在上的府衙官员们,如今也得低下自己的头颅! 正文 159 万人空巷(二合一) 走出长安门,进士皇榜被銮仪卫张贴在左边的宫墙上。 随着皇榜缓缓摊开,一个个进士名字跃然与纸上,很多新科进士们见到这一幕,再次忍不住潸然泪下。 这一生所有的努力奋斗,换来的就是这一刻的金榜题名! 沈忆宸略微扫了一眼金榜,自己名字高居榜首,已经足够显眼没多大回味的必要了。 商辂的殿试名次也被金殿唱名过,二甲第一名“传胪”,自己已经得知。 所以沈忆宸现在最想要知道的,是萧彝的排名如何。 虽然沈忆宸并不认同文官集团结党营私的做法,但是他同样也明白官场权利是自下而上的,你没有志同道合之辈,哪怕身居高位可能什么也干不成。 敷衍、架空、拖延、阳奉阴违…… 下面的人有一万种办法,让政令只存在于纸上,而不会付诸于行动。 甚至就连皇帝都不例外! 好比明末的崇祯皇帝,穷的都快要当裤子了,想要收点税来充当九边军费,换了十几任首辅硬是政令不通收不上钱。 最后只能豁出皇帝这张老脸哭穷,下面百官权贵们却无人搭理,给点皮毛做做样子跟打发叫花子似的。 结果财政崩溃,无力供养军队,以及维持政府部门的运转。面对李自成攻破京师,只得在煤山找颗歪脖子树上吊了,大明一朝终亡。 通过这段时间到接触, 沈忆宸感觉萧彝这人忠厚纯朴,没什么坏心眼, 也不甚追求荣华富贵、权势地位, 可为良朋益友。 自己日后入朝为官, 必须得在官场中找寻一些可靠的政治同盟,商辂、萧彝等人就是沈忆宸看中的人选。 说实话, 沈忆宸此刻心情有些唏嘘嘲弄,自己某种意义上,依旧走了跟文官集团一样的道路。 只是不知今日的屠龙少年, 来日会不会终成恶龙。 快速扫视了一眼皇榜,萧彝不愧是顺天乡试的五经魁,排名比沈忆宸预测的要高不少,名列殿试第二甲第十三名。 这个名次会在翰林院的馆选考试中, 占据些许优势,增大考上“庶吉士”的几率。就算退一步没有考取,二甲靠前在授予实官上,也会有所优待, 很大可能不会外派成为京官。 瞻望了皇榜之后, 沈忆宸就率领三鼎甲走进顺天府衙搭建的彩棚。 此刻顺天府尹王贤已经等候多时,见到沈忆宸率三鼎甲进来, 端起红案上的酒杯说道:“恭贺状元公三元及第, 本府在此敬酒一杯, 还望状元公来日平步青云,忠君报国!” 顺天府尹乃三品大员, 亲自端着酒杯给沈忆宸敬酒, 这等待遇让站在彩棚之外的新科进士们,看着羡慕不已。 “谢府尊大人!” 沈忆宸没有说什么愧不敢当之类的谦词, 而是接过酒杯就一饮而尽。 因为今日御街夸官,自己所有的待遇都是为了“彰显皇恩”,所以没什么担当不起的说法, 一切都是应得的待遇跟尊崇。 敬完沈忆宸酒后, 顺天府尹依次给榜眼、探花也敬了一杯酒。紧接着又从红案上拿起了簪花,给状元进行插花仪式, 并且胸前披上了红绸。 到了这步还没完, 一名顺天府衙役从后方牵来了匹骅骝名驹, 顺天府尹王贤从衙役手中接过缰绳, 举手示意道:“请状元公上马,本府来给你执缰!” 如果说之前敬酒是礼仪流程,沈忆宸当之无愧的话,那么现在这让顺天府尹牵马,那就完全属于流程之外的步骤了。 于是沈忆宸赶忙拱手道:“府尊大人,晚生受之不起。” 王贤年过六十,按照古人的平均寿命,已经妥妥算是长者了。 另外别看他这个年纪没入六部进入权利中枢,事实上王贤教谕出身,从底层一步步往上爬到了三品大员的位置。并且还教导出了户部侍郎张睿、大理寺卿薛瑄等等高官, 属实德高望重。 无论从哪一点看,沈忆宸都不能得意忘形让他给自己牵马。 “无妨,今日以状元公为尊, 本府自当如此。” 顺天府尹王贤丝毫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沈忆宸乃三元及第,魁星现世,理应受此礼遇! 这一幕看在贺平彦跟杨鸿泽眼中, 可谓眼珠子都红了,三品大员主动执缰,恐怕大明历史没有任何一位状元能当此殊荣吧,沈忆宸这待遇也太高了点。 王贤没当回事,沈忆宸却不能如此,万一这一幕日后被传成忘乎所以、目无尊长,那吃亏的还是自己。 “府尊,晚生乃后辈,此礼实在当不起。” 沈忆宸依旧坚持不上马,这一幕被送皇榜而来的礼部尚书胡濙看在眼中,目光十分深邃。 说实话,对于没能压制住沈忆宸,胡濙已经心如止水,并不意外。 会试、殿试的安排通通失败,只能表明一件事情, 那就是此子非池中之物, 天命所归注定如此。 只是胡濙毕竟跟沈忆宸的接触较少,除了知道对方才华横溢这点外, 其他了解并不多。 今日沈忆宸与顺天府尹推辞这幕,让他看到了四平八稳、宠辱不惊。一个十八岁大魁天下的少年,却没有被外界追捧跟推崇给冲昏头脑,始终保持着冷静思维,不做出逾矩之举。 这等稳重定力,乃常人所不能及! “王大人,就不要让年轻人为难了,还有由衙役牵马吧。” 翰林侍讲周叙笑呵呵的走过来说了一句,算是帮沈忆宸解了围。 乡试过后,沈忆宸依旧多次到周叙府上拜访,态度不失考前的热枕恭敬。此等举动人品,已经完全获得了周叙的认同,把他当做自己晚生后辈看待。 如今沈忆宸大魁天下,传胪大典上没机会交谈,现在可以出面说一句了。 “晚学见过玉堂大人。” 就算高中状元,沈忆宸在面对周叙依旧保持着后辈谦逊礼仪。 “那就依周大人所言,还请状元公上马。” 周叙的话,也让王贤明白自己有些热情过头,于是不再勉强。 很快一名衙役来到了沈忆宸身边,把他扶上了这匹高头大马,杨鸿泽跟贺平彦二人也紧随其后,一同坐在马上。 状元上马后礼乐声开始奏响,官衔牌走在最前面导行。 御街夸官没有常规的“回避”、“肃静”牌匾,相反前来观礼的人越多越好,越热闹越好。让世人感受到状元及第的无上荣耀,从而彰显大明的文运昌隆! “新科状元”、“连中三元”等等官衔牌,放在以往任何一届科举上,都是足矣震撼世人的成就。 但是沈忆宸御街夸官走在最前面的官衔牌,却世间仅有,上面书写着“六元魁首”四个大字。 这就是向整个大明宣告,沈忆宸不仅仅是三元,还是六首! 伴随着锣鼓齐鸣,京师几乎所有的百姓,都来到了十里御街,准备一览新科状元的风彩,可谓万人空巷。 甚至就连御街两旁的高楼,都站满了受限于礼法,不便抛头露面的妇人小姐们。 她们或透过垂帘,或倚靠栏杆,心中充满了期待。一是此等盛况三年才得以一见,另外就是传言今年的新科状元,会是一名翩翩少年郎,更是引得无数妇人小姐们心神荡漾。 沈忆宸策马骑上长安街,映入眼帘是黑压压一片的人潮汹涌,那日国子监门前的人海场景,与今日相比可谓不值一提! 无数人正朝着自己这个方向翘首以盼,维持秩序的官兵衙役们,正在拼命的阻挡着人群,防止局势失控把状元游行的御道给堵塞。 只是哪怕这样,依然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状元公来了,状元公他过来了!” 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然后雷鸣一般的欢呼声音简直震耳欲聋。沈忆宸策马行驶在御道上,只看见无数双手在朝着自己挥舞,期盼能沾得些许文曲星的魁运。 “六元魁首!老朽活了近八十载,还从未见过此等官衔牌,今日算是开了眼界!” “三元六首,状元公当为吾等文人士子榜样,共创大明文风鼎盛。” “这状元公看着好生年幼,下巴连长须都没有,到底是什么情况?” “你连这都不知道?状元公就是大名鼎鼎的沈忆宸啊,十八岁大魁天下,你说年轻不年轻?” “如此文曲星降世,定能辅佐君上,佑我大明千秋万世!” 当然,也有正值中二的少年,见到沈忆宸如此风光的模样,心高气傲的说了句:“彼可取而代也!” 只是这话说出来,受到了旁人一种看傻子似的白眼,三元六首千年科举也就出来这一个,你能取代个屁! 沈忆宸一路前行,看着如此盛况,哪怕定力再好,此时也有些情不自禁。 自己之前面对即将要到来的官场仕途,一直都有些彷徨迷茫,不知道能否承担的起以天下为己任,更不知是否会迷失在权势富贵中,忘记了初心。 今日看着这一张张脸庞,他们所有的欢呼、推崇,不都是期待着能出现一名好官,能庇护着天下万民安居乐业吗? 既然如此,有何好彷徨的,朝着这个方向走下去就是! 无论有多么困难险阻,虽千万人,吾往矣! 长安街旁一栋高楼上,整整一层都被京师的官家小姐们包了下来,期待着能一睹状元公御街夸官的盛景。 一名官家小姐倚靠在窗台,听着从远处传来的各种欢呼声音,有些按捺不住的说道:“姐妹们,你们说这届殿试到底谁将大魁天下策马而来?” 一听到这个,满屋子莺莺燕燕立马来了兴趣,另外一名身穿粉色华服的年轻女子回道:“奴家听闻朝廷大员们都看好贺平彦贺公子,他夺魁的几率很大。” “贺公子,莫非是创建共兴社的那个?” “正是他。” 听到这话,又一名官家小姐满脸仰慕说道:“奴家曾见过贺公子一面,可谓仪表堂堂、才高八斗。并且能力胆识极为出众,拉拢了京师勋戚重臣子弟组建了共兴社,还担当魁首。” “很多人都说,他会是下一个杨士奇杨元辅呢。” “真的吗?这个贺公子这么厉害?” “那等下我得好好看看了,到底是何等才俊。” 瞬间贺平彦引得了在场官家小姐的一众欣赏。 凭心而论,贺平彦长的不差,以吏部尚书外甥的身份,能力压一众勋戚子弟,组建共兴社并担当社首,也表明其能力在线,受到欣赏崇拜也就不足为奇了。 成安侯之女郭永馨,近日也来到了京师,正好赶上了今日的状元御街夸官。 她听着众官家小姐的议论,嘴角露出一抹玩味笑容,把目光看向了身旁的陈青桐。 只是此刻陈青桐一门心思放在了窗外长安街,压根就不在乎旁人讨论些什么,她坚信等下策马而来的,一定会是自己的忆宸哥哥! 陈青桐不在乎,郭永馨却在乎。是沈忆宸来到了京师找到了援手,才让刘婉儿在应天秋月舫的处境,有了质的改变。 此等恩情,郭永馨铭记于心。 “小女子认为此言差矣,论仪表、论才华、论功名、论能力,贺平彦样样都不如沈忆宸沈公子,如何龙标夺归?” 郭永馨此言一出,在场许多官家小姐立马回过神来。 对啊,沈忆宸身上可是有着解元、会元功名,理论上殿试夺魁几率是最大的,贺平彦怎么可能超越他? “郭妹妹言之有理,沈公子可是二元在身,就等着三元及第了。” “没错,沈公子才华横溢,他所作的那几首诗词,我可是记忆犹新。” “那日成国公二公子婚宴上,奴家也见过沈公子一面,翩翩君子一表人才,身材相貌更甚于贺公子。” “还有沈公子在婚宴上与青桐妹妹定亲了,今日岂不是可以看着夫婿大魁天下?” “那真是羡煞旁人了!” 一说到定亲,众官家小姐们,看向陈青桐的目光就多了些许羡慕。 如若沈忆宸真能被圣上钦点状元,那么就身负三元及第的功名,此等成就才华,得让多少小姐闺秀们芳心暗许? 别人还在等着榜下捉婿,陈青桐却早已许配如意郎君,真是不服不行。 只是这些羡慕称赞,听在永康侯之女徐白芷的耳中,却让她黯然神伤。 那日成国公府婚宴,明明国公夫人是要沈忆宸与我合婚约八字,却不知最后为何成为了陈青桐。 如今沈忆宸要是大魁天下,那自己是错过了一段怎样的良缘? “哼,沈忆宸是很强,但郭姐姐你有些言过其实了吧,贺公子哪里样样不如了?” 仰慕贺平彦的那名官家小姐,脸上可谓写满了不服,在她心中贺平彦就是天下第一,旁人都不可及! 面对此等言论,郭永馨笑了笑,正欲反驳之际,窗外传来了一阵鞭炮锣鼓齐鸣的声音。 “状元公过来啦,快看看是谁家公子!” 一瞬间,众官家小姐再也顾不上争论,全部都来到了窗台栏杆旁,翘首以盼远处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那个男人。 那一抹绯红身影逐渐靠近,慢慢得能看清楚脸上的五官了,陈青桐呆呆望着正在受万民欢呼的沈忆宸,瞬间喜极而泣。 忆宸哥哥,果然是你,我就知道以你的才华,定然不会让我失望的。 “状元公好年轻呀,而且长的也好生俊俏,他到底是贺平彦还是沈忆宸啊?” “还用问吗?前面官衔牌不是写着六元魁首,天底下还能找出第二个?” “真是沈忆宸,三元及第,六元魁首,这也太惊人了吧。” “青桐妹妹,你真是眼光独到,此等姻缘真是羡慕死姐姐了。” 沈忆宸一路策马前行,面带笑容时不时的朝着观礼百姓挥挥手,引得一阵雀跃。 就在行至一栋高楼下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从上方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呼喊:“忆宸哥哥。” 自己身上有过无数种称呼,沈忆宸、沈公子、小三元、解元郎、会元郎,到如今的状元公。 但是世间会叫自己“忆宸哥哥”的只有一人,那就是陈青桐。 沈忆宸勒了一下缰绳,让名驹放慢了脚步,然后抬头看向上方,陈青桐正探出半个身子,不断的朝自己挥舞着手臂。 此情此景,让沈忆宸再难自制,他也顾不得什么古代的封建礼教,直接高呼道:“陈青桐,等着我八抬大轿迎娶你过门!” 这声呐喊,让整个御街两旁都安静了下来,无数京师百姓也抬起头把目光看向了高楼之上。 一名模样绝美的官家小姐,正不断的朝着状元公点头,眼中饱含热泪。 “郎才女貌,真是一段天定良缘。” “这名小姐是泰宁侯独女吗?真是有沉鱼落雁之貌,好生羡慕状元公啊。” “你羡慕有何用,有状元公的实力吗?” “状元公大魁天下之日抱得美人归,真是人生圆满了。” 别说是平民百姓羡慕,就连楼上的官家小姐们,此刻都恨不得陈青桐换做自己。 堂堂新科状元在御街夸官之时,当着百姓万民的面,说出这番情定终身的话语,是多少妇人小姐的梦中场景。 望着陈青桐的激动模样,沈忆宸朝她挥舞了下手臂,策马继续前行。只是这一幕看在身后杨鸿泽跟贺平彦眼中,那可谓是满满的嫉妒。 这年头真是赢家通吃啊,无论科举还是人生,沈忆宸都赢了个彻底,天选之人莫过于此了吧。 御街夸官的终点,放在了京师国子监。沈忆宸率领新科进士祭祀先圣先师,行释菜礼。 礼毕之后,再行释褐礼。 所谓“释褐礼”,其实就是换身衣服的仪式,预示着众新科进士脱去布衣换上官服,从此步入仕途官场。 当然,在国子监这里只是个仪式,真正的官服要等授官之后才能领取。不过在释褐礼后,除了状元外,新科进士身上的进士官服,就得脱下换上常服,然后归还给国子监。 这里的常服,也并不是后世的那种家居便服意思,而是介于朝服跟便服之间的一种服饰。 换完服饰后,沈忆宸还率领了新科进士前往明伦堂拜见大司氏。 国子监祭酒之所以有天下文人宗师领袖的身份,原因就在于此。按照礼数,就连中状元后的三鼎甲都得行三叩之礼,天下文人谁还敢说自己能比三鼎甲更强? 看着沈忆宸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且还龙标夺归,李时勉可谓是满心欣慰。 什么叫做德才兼备,沈忆宸就是如此,此子不仅深明大义力挽狂澜,如今还能三元及第大魁天下,果真无可挑剔! 行礼完毕,沈忆宸等人来到了国子监后面的碑林,亲手填土正统十年乙丑科的进士题名碑。 上面书写着三百名进士都姓名、贯籍以及他们名次,以传万世供人敬仰! 到了这一步后,御街夸官的整套仪式算是完结,时间也临近黄昏。 说实话,从早上等待进宫参加传胪大典到现在,沈忆宸可谓粒米未沾,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了。真是万万没想到,这套状元庆贺仪式会如此复杂,早知道就藏两个饼什么的充饥了。 仪式结束,自然是各回各家,不过就连回家也有着一套流程。 那就是状元先行,探花榜眼要送他一直到府邸,然后是榜眼,最后是探花。 此刻贺平彦心中简直跟日了狗似的,今日自己被折磨一天了,到了最后还没能摆脱沈忆宸的“魔掌”,探花郎就这么卑微吗? 一路回到成国公府,此刻府内已经张灯结彩,酒宴丰盛。文武百官在传胪大典结束之后,其他地方也不用去了,通通来到了成国公府上祝贺他儿子三元及第。 由于来者官员众多,就连府外街道都冠盖云集,车马填巷。 沈忆宸回来,自然是成为了万众瞩目的焦点,不断有朝中官员朝他道贺客套。面对这种情况,沈忆宸也只能不断拱手回礼,脸上笑容都僵了。 更为折磨的是,眼前满是美味佳肴,沈忆宸却可望而不可即,口水不断在嘴中吞咽,不然估计得流出来丢人现眼。 折磨啊!真是折磨啊! 沈忆宸此刻内心悲愤不已,出来混真是要还的,之前大魁天下有多荣光,现在就有多狼狈。 不过就在此时,府外走进来一众宫人宫卫,为首太监手中还拿着一道明黄色的卷轴。 圣旨? “沈忆宸接旨!” 这一声高呼,坐实了到来的太监是传旨的,只见府内赴宴的文武百官纷纷跪下,高呼万岁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沈忆宸三元及第、六首连魁,乃大明文风鼎盛之盛况。朕特赐三元牌坊一座,另赐金花带一条,钦此!” 御赐三元牌坊,算是情理之中的赏赐,毕竟三元及第百年一遇,六首齐聚更是千年未有,把“恩荣”改为“圣旨”理所当然。 但是御赐金花带,这可是了不得的赏赐。要知道明朝官员腰带有着严格的等级划分,金花带只有三品大员才被允许配戴。 沈忆宸就算是日后授官,撑死也就是个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这中间差了多少级? 所以赴宴的文武百官,可谓是满脸震惊,新科状元的恩荣也太过了吧,莫非能一步登天? 眼前的太监宣完旨后,也是热情的把沈忆宸给扶起来,然后开口说道:“恭贺新科状元三元及第,咱家也讨个好彩头,喝一杯状元酒!” “求之不得,公公请!” 沈忆宸并不认识眼前这名传旨的太监是谁,但是不管是谁,这等主动示好都不可能无视,所以他也很客气。 只是让沈忆宸没想到的事情发生,接下来这名太监言论,无异于在文武百官中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弹。 “状元公,王爷爷可对你的表现非常满意,特地向圣上求来了这条金花带,你可别辜负了他老人家的期望。” 此话一出,全场色变,王振求来的金花带,还别辜负了期望? 那沈忆宸到底跟他有什么关系,为何会如此亲密? 正文 160 文人内鬼(二合一) 沈忆宸并不知道殿试阅卷期间发生的事情,而且这种涉及到高层的派系斗争,稍微有点政治智商的读卷官,都不会大嘴巴到处宣扬。 所以他此刻无比震惊,王振这番举动到底是何用意,难道真的仅仅是看好欣赏自己? 但问题是王振的这番“厚爱”,一般人可担不起。更别说自己如今身为状元及第,乃文官后辈之首,就算没有加入胡濙的文官利益集团,怎么也跟宦官搭不上边啊。 今日这场三元及第宴席,退朝的文武百官都在现场,众目睽睽之下传旨太监这番表态,放在他们心中该会如何遐想? “状元公,毋需大喜过望,日后青云之路还长着呢。” 传旨太监看着沈忆宸这副愣住的模样,亲昵的拍了拍他肩膀,仿佛安抚后辈一般。 这下沈忆宸更是无言以对了,脸上露出一种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回道:“晚生多谢王公公厚爱,公公还请上席!” 不管是什么原因,此等局势之下,沈忆宸都不可能公开驳了王振的情,那相当于给自己找了条死路。 另外很明显这位传旨太监也是王振的人,代表着王振的脸面,必须得招呼周到坐在上席。 只是这一幕放在文武百官眼中,那就显得意味深长了…… “新科状元居然跟王公公关系密切, 这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名官员满脸诧异,如今文官集团跟宦官集团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 大司氏事件后更是势同水火, 沈忆宸在三元及第之前, 就已经有了京师文人士子领袖之实,怎么可能会跟宦官暧昧不清? 此等情景要是传出去, 恐得在文坛中掀起一片惊涛骇浪。 “沈忆宸当初可是不畏强权,领衔叩阙鸣冤的,怎么可能得到王振的器重, 逻辑上说不通啊。” 旁边一名官员也感到不可思议,按理说沈忆宸都算是公开站在王振对立面的人,莫非还能相逢一笑泯恩仇? “有何不通的,你得看看叩阙最终的结果是什么。以阉贼睚眦必报的性格, 沈忆宸率众鸣冤却毫发无损,这正常吗?” “确实不太正常,并且还因祸得福,获得了一座御赐解元坊。回头再看大司氏事件, 也许是王振在保他!” 此话一出, 许多官员仿佛发现了事件真相一般,脸上流露出来惊愕表情。 甚至再多联想一下, 那更是细思极恐! 如果把这一切当做一场局来看, 沈忆宸利用大司氏事件在文人士子群体中, 获得了惊人的声望。 这些声望助力了他的科举之路,殿试阅卷过程中翰林院学官力挺, 也与当初国子监主持大局不无关系, 他们认可沈忆宸的学识跟文人气节。 最终沈忆宸三元及第、大魁天下,站在了年轻士子的顶峰! 如今当真相浮出水面, 沈忆宸隐藏身份是阉党中人,那么叩阙之后王振一系列不同寻常的表现,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难怪传旨太监会说王振对沈忆宸表现非常满意, 你他娘的一个文人内鬼, 步步为营坐上了魁首老大的位置,能不满意吗? 当然, 这群低品阶官员心中愤慨归愤慨, 却无人敢公开表达出来。 一是得罪不起王振, 二是得罪不起成国公, 只得隐忍在心。 沈忆宸看着许多官员脸色变了,大概也能猜测到对方心中所想。 不过就算明白,他也无力做什么,更不可能蠢到公开解释,自己投靠王振其实没谈妥吧? 只能说这就是宦官集团跟文官集团最大的区别,同为BIAO子,文官集团好歹要块牌坊。 不对,是要讲究“风骨”! 胡濙拉拢失败,他就不可能再继续示好,更不会玩生米做成熟饭这招。 王振虽然是文人出身, 但毕竟思维方式已经改变了,他就没什么顾虑跟底线。 既然沈忆宸不答应招揽,那干脆就在文武百官面前宣布出来, 利用阳谋大势逼迫这小子屈服。 怎么说王振也中过举, 士大夫精神中“汉贼不两立”这套,他也清楚。 沈忆宸打上了阉党烙印,必然无法被文官集团给接纳, 未来不想在朝堂中成为孤家寡人,就得乖乖来找自己投靠。 过程不重要,只要最终结果沈忆宸是自己的人就行! “王振真是好手段。” 杨溥把这一幕看在眼中,冷冷朝着身旁曹鼐说了一句。 曹鼐毕竟是自己选定的接班人,虽然现在城府不深,资历尚浅,但终归得扛起文官这面大旗。 所以只要有机会,杨溥都会倾囊相授,期盼曹鼐日后能率领内阁群臣,对抗王振宦官专权。 “确实,不过沈忆宸本身也与王振不清不楚,否则当初就不会拒绝胡濙的示好。” 曹鼐与杨溥的看法略有不同, 沈忆宸目前就认定为阉党中人,肯定是有些过了。 但他也绝不无辜! 拒绝文官集团中的拉拢, 始终保持跟阉党的联络, 典型的首尾两端骑墙派, 此人不可轻信。 听着曹鼐的话语, 杨溥并没有反驳。 他看着沈忆宸招待传旨太监的赔笑身影, 别有深意的回了句:“此子心深似海,高堪比天。要么大奸似忠,要么大忠似奸,就看他走哪条路了。” 三元及第宴席在一片杯盘狼藉中曲终人散,成国公朱勇本来心情愉悦,打算与众同僚来个一醉方休。但是中途传旨太监的言语,让他有些慎重起来,沈忆宸目前与阉党搭上关系,并不是一条好出路。 所以在宴席过后,朱勇并未返回内院,而是叫住了沈忆宸打算一探究竟。 “沈忆宸,你与王振之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朱勇心平气和的问了一句,如今他已经逐渐认可的沈忆宸,除了父子这层关系之外,也包含了能力上的承认。 要是换做之前,贸然得知沈忆宸居然投靠了“阉党”,恐怕成国公朱勇直接就劈头盖脸的训斥过来了。 “会试过后,王振以指挥佥事王山的名义,送来了一张请帖,打算用状元头衔招揽我。” 朱勇能心平气和的询问,沈忆宸自然也不会与之硬顶,他如实道出了事情起因。 “你没答应?” 不比那些胡乱猜测到文官群体,通过这段时间在同一个屋檐下的相处,朱勇明白沈忆宸行事稳重,必然会权衡投靠王振的利弊。 “没有。” “我知道了。” 成国公朱勇点了点头,官海沉浮几十年,很多东西不需要细说,就能明白背后缘由。 “那晚辈就先告辞了。” 沈忆宸拱了拱手,准备返回西厢别院。 “慢着!” “公爷还有何事吩咐?” “成国公府的牌匾还没倒,日后如若遇到这种事情,不管对方是何身份,都可以与我来诉说,明白吗?” 说这话的时候,成国公朱勇身上气势威严无比。 “一荣俱荣”不仅仅是对后辈而言,对于朱勇他自己同样也是如此! 只要自己还是大明国公,就拥有为子女遮风挡雨的能力,哪怕对方是权倾朝野的王振也不例外。 成国公一族,不弱于人! 听到从朱勇嘴中说出这样的话语,沈忆宸看着对方,内心情绪五味杂陈。 这到底是成国公朱勇,出于自己目前价值所说的话语,还是出于父亲身份,给予儿子的保护,沈忆宸无法确定。 但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现在成国公朱勇给自己的感觉变了,好像不再那么冷血无情了。 “是,公爷。” 沈忆宸点头称是,然后转身离开。 回到别院书房,沈忆宸陷入了沉思。他已经意识到王振这番举动用意,是打算强行把自己架上同一条船。 偏偏以目前王振的权势,此举堪称阳谋大势,沈忆宸压根无法辩解,哪怕告诉成国公朱勇也无济于事。 毕竟说穿了王振什么坏事也没做,甚至还器重自己送了条金花带,就因这个让成国公去翻脸拼命吗? 别逗了,官场这么冲动,早就坟头草三丈高了。 靠,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沈忆宸暗暗吐槽了一句,甚至不由怀念起文官集团的“牌坊”,哪怕是表面功夫,有也比没有要强啊。 事已至此,沈忆宸明白多想无益,实在不行自己就学万历年间的张居正,与内监冯保达成政治联盟,先掌控权利巅峰再说。 至于外界如何评价,那就让他们去说吧,世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 正统十年三月十九日,也就是金殿传胪的第二日,沈忆宸坐上马车前往礼部,参加科举四宴中文宴的最后一场——“恩荣宴”。 恩荣宴即为琼林宴,最早始于唐朝,那时候被称之为“闻喜宴”。 后宋太宗把设宴地点改在了琼林苑,故又称“琼林宴“。 到了元代,又把赐宴地点改成了翰林国史院,不过名称倒是没变。 明清两代,自宣德八年起,赐宴地点就固定在了礼部,并且名称也更改为“进士恩荣宴”,以示皇恩浩荡。 昨夜沈忆宸睡的挺好,这可能也跟想明白如何处理与王振关系有关。 马车一路疾驰行驶到礼部衙门,此时门口站着的新科进士并不多。看来如今没有了科举压力,恩荣宴属于纯粹的庆功宴,这些新科进士们也懒散了啊。 不过也好,至少在这最后一场科举宴会上,沈忆宸没有吊车尾了。 但是这一次沈忆宸出现,气氛明显与以往有些不同。 要知道之前任何新科进士集体活动,沈忆宸身为魁首现身,都免不了一番招呼行礼。而今日这群人态度冷淡了不少,拱手客套的很随意勉强。 究其原因,沈忆宸心知肚明,看来顺天府文人圈子八卦传播速度,不输于当初的应天府士子。 昨夜传旨太监那一番言语,已经人尽皆知了。 对于此等态度,沈忆宸毫不在乎,阉党中人又如何?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向北兄,莫非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所以才来得如此之早吗?” 萧彝刚下马车,就看见沈忆宸站在礼部门口,有着意外的朝他打趣了一句。 毕竟沈忆宸来迟习以为常,来早才实属罕见。 对于萧彝这种一如既往的态度,沈忆宸嘴角浮现一抹笑容,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 “次次来迟也不太好,今日就别让众同年久等了。” 沈忆宸后面这句话别有深意,那就是无论是鹿鸣宴也好,恩荣宴也罢,自己身为三元及第,当先行入宴! 同样的,无论你们是热情也好,冷淡也罢,状元头衔在我身上,就得老老实实后面候着。 “也是,同年们可都迫不及待,想要欢庆一场了!” 就在沈忆宸与萧彝聊天期间,又是数量马车停在了礼部门前,商辂也出现在视野之中。 “沈兄,萧兄,居然都已在此,是在下来晚了吗?” 可能商辂也习惯了沈忆宸的晚到,咋一见到他的身影,还以为是自己来迟了。 “没有,是我今日早到了。” 沈忆宸面露尴尬神色,自己好像也没迟过到啊,怎么就有了个晚到的刻板印象了。 “那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商辂同样开起了玩笑,丝毫没有受到沈忆宸阉党中人言论的影响。 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不管传言如何,在商辂的心中沈忆宸行事为人无可挑剔,他坚信不疑。 什么叫做志同道合之辈,这就是,吾道不孤! 几人谈笑间,三百名新科进士陆续到期,来得最晚的是贺平彦为首的共兴社等人。 昨夜御街夸官,贺平彦身为探花郎是回家最晚的那个,然后府中大办庆功宴,再加上社员跟亲朋好友的庆贺,他可谓是喝的伶仃大醉,日上三竿才勉强醒来。 其他诸如孙绍宗、马徵、宋杰等人,就更加不堪了。在府中喝完了一顿,还前往青楼享受了一番温柔乡,能起早才怪。 不过这几人见到沈忆宸后,立马来了精神。 孙绍宗首先跳了出来,阴阳怪气道:“状元公,有贵人相助就是春风得意,赴宴都积极了许多。” 孙绍宗嘴中的贵人,自然是暗指王振,他今日就想让新科进士们看看,沈忆宸那番阿谀奉承权势的丑陋嘴脸。 只是让孙绍宗失望了,沈忆宸并没有面露羞愧,更没有恼羞成怒。 相反他面带笑容的回道:“我若不积极,你能进得去礼部这道门吗?” 什么叫做仗势欺人,这也是! 沈忆宸乃新科状元,三元及第,今日他要不到场,就没人敢先行迈进去礼部这道门。 大魁天下是说着玩的吗?天子礼都享受过,孙绍宗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揶揄自己? 果然当这话出来,孙绍宗立刻破防了,他指着沈忆宸说道:“别以为抱了阉党的大腿,就能目中无人,有你吃苦头的时候!” “你说谁是阉党,王公公吗?” 沈忆宸向前一步,玩味的看着孙绍宗。 世人皆知王振专权乱政,是为阉党。 但知道归知道,谁要敢当着众人面公开辱骂王振阉贼,那你是嫌命长了。 今日进士恩荣宴,不敢说是朝政大典,规格也不低。孙绍宗这番话要是流传到王振耳中,恐怕他爹会昌伯都保不住。 “你……” 孙绍宗这下真的有点心态炸了,一般文人士子面对“阉党”二字,都唯恐避之不及,生怕影响到自己清名。 沈忆宸这小子破罐子破摔,不但没有丝毫遮掩,就连王振都搬了出来压人,也太不要脸了点。 “我再问一遍,孙绍宗你是说王公公是阉党吗?” “沈忆宸别血口喷人,我可没说是王公公!” 就算再怎么想一把捶死沈忆宸,孙绍宗都不敢承认自己所说的阉贼就是王振,他只能打自己脸否认了。 “懦夫。” 冷冷抛下一句话,沈忆宸都懒得搭理孙绍宗,而是看着人已经到齐,准备进入礼部参加恩荣宴。 只不过他的这番盛气凌人,看在众新科进士眼中,心中都可谓一惊。 还好自己之前只是态度冷淡了些,没有出言不逊。就连会昌伯之子孙绍宗,这种当红外戚子弟,面对沈忆宸都去居下风,自己算哪根葱啊。 看着沈忆宸走向礼部中门,众新科进士都自觉让出一条道来,甚至有些摄于沈忆宸气势的,还拱手行礼道:“状元公,请!” “状元公,先行。” “状元公,你当行第一。” 见到这一幕,贺平彦简直肺都气炸了! 如此好打击沈忆宸声望的机会,却被孙绍宗这个猪队友给破坏了。 你要暗讽就暗讽,偏偏还把阉党给说出来,到头来又不敢承认。这番畏首畏尾的行径,被沈忆宸给当做垫脚石踩在脚下, 现在看看这群新科进士,哪一个不是对沈忆宸毕恭毕敬的? 真是竖子不足与谋! 沈忆宸一路前行站在礼部的中门前,却并没有直接踏进去,而是刻意调整了一下腰上的金花带。 说实话,沈忆宸是没打算用金花带装逼的,今日穿戴纯粹是圣旨御赐,不换上不行。 但是既然有人跳,那就对不起了,今天这个逼我要装到满分。 让你们明白什么叫做人与人不能比,什么叫做望尘莫及! 整理片刻,沈忆宸跨过门槛石,昂首阔步只给众人留下一个背影。 看着沈忆宸身影远去,其他新科进士们才收回那羡慕的目光。 “这就是状元公的风光啊。” 其中一人忍不住感慨了一句,什么阉党不阉党的,三元及第就是无人能及。 “还未授官就御赐金花带,来日可当腰玉!” 腰玉是一品大员才能佩戴的腰带,沈忆宸如此恩荣,平步青云指日可待了。 “走吧,千年六元魁首,不是吾等所能觊觎的。” “张兄,请,望此后鹏程万里!” “请。”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传言可谓是不堪一击,状元终究是状元,天下无双! 正文 161 恩荣宴授官(二合一) 沈忆宸一路前行来到宴会厅,内外看到起码不下百桌。 因为今日赴宴的除了众新科进士外,还有殿试的考试官、执事官、以及礼部陪同官员。 另外为了彰显对新科进士及殿试考试官们的看重,皇帝会钦命一员大臣作为其代表,前往“侍宴”。 关于大臣的身份,一般是“命武臣之尊者一人主其席”,意思就是不派文官主其席,而派武官。 只不过这可不是什么普通武将,他们远远不够格主持文人进士恩荣宴,而是指武将勋戚。 乙丑科恩荣宴被皇帝钦命的勋戚,就是大名鼎鼎的英国公张辅! 沈忆宸面对众大臣,并没有立刻行礼或者坐下,而是巍然屹立等待后续的数百名新科进士到齐,才一同向众大臣行礼。 “今日乃尔等庆功宴,就不用多礼了,只需尽情欢颜!” 吏部尚书王直站了出来,以读卷官代表身份,满脸笑容的向众新科进士们说了一句。 之所以王直为首,是因为赴恩荣宴的众读卷官中,内阁成员只来了陈循一个。 要知道正统朝时期,内阁并未对六部形成碾压,哪怕内阁首辅,也就跟吏部天官战个旗鼓相当。 遵循着“王不见王”的潜规则,恩荣宴杨溥就不方便露面了,否则谁主持宴席,就是个很大的礼仪问题。 他们代表的不仅仅是个人,还是阁部之间的权利交锋。 甚至恩荣宴到了嘉靖朝期间,“侍宴”的勋戚地位也出现的争议。 那就是皇帝钦命武勋的时候,没有明确是“侍宴”,还是“主宴”。 武将勋戚本身地位就不低,哪怕土木堡之变后拉了,再加上皇帝指派的加成,代表着帝王意志,怎么可能屈居于文臣之下? 但嘉靖年间文官集团正处于争夺权利的高峰,那真是一点都不惯着皇帝,“大礼议”事件都敢硬刚, 这种小问题算个毛, 当然得以文臣为尊。 于是就这点屁事, 争了十几年,座位如何摆放的旨意都下了几道。最终只得把居中的席位给撤掉,大家都不坐了, 此事才算告一段落。 由此可见,明朝中后期不衰落没天理了, 朝政效率低下的令人发指! …… “谢大冢宰。” 众新科进士一并行礼道谢, 然后就按照殿试名次坐在自己桌上。 恩荣宴采用分席制, 状元单独一桌,榜眼、探花共一席。其他新科进士就三到五人一席, 所以整个宴会厅内外才会摆了不下百桌。 由于是纯粹的庆功宴,恩荣宴的气氛相对比较轻松,就算新科进士们有些许逾矩之举, 高官大员们也不会在意, 反而会其乐融融。 很多比较大胆的新科进士, 纷纷从座位上起身, 主动向吏部尚书王直敬酒,想要混个熟脸。 因为恩荣宴过后, 新科进士除了三鼎甲稳进翰林院外,摆在其他人面前的只有两条出路。 一是参加翰林院的馆选考试,取中者称之为庶吉士, 有跟三鼎甲同入翰林院进修的资格。 要知道明代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说法。想要位极人臣执掌权利巅峰, 那么翰林院就是必须要进入的“储相”之地。 所以入选庶吉士,对于新科进士们而言梦寐以求, 荣耀不亚于中了三鼎甲。 如果馆选考试落选了,或者压根就不想当庶吉士, 那么这群人就会被送入到六部、五寺、三法司、都察院等等职能部门去“观政”,称之为观政进士。 所谓“观政”,其实就相当于实习制度。 毕竟这群新科进士说穿了,大多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你让他们直接去为官行政,那恐怕是一群祸害,立马就得朝政混乱。 进士观政时间据史料记载,洪武、永乐年间为半年,到了正统朝之后以三个月居多。 观政结束后,自然就是正式授官分配。绝大多数进士都想留在京师,以外放为畏途。 毕竟京官天然高外官一等,而且就算非翰林进不了内阁拜相,留在京师成为部院重臣的几率,也比外官高得多。 至于留任或者外放的决定权,将由吏部选用。抱着这种心思,敬酒讨好天官王直,也就不足为奇了。 旁人为仕途而奔波,萧彝跟商辂二人,却举着酒杯来到了沈忆宸这桌。 “向北,状元待遇就是好,你这一桌真显宽敞。” 面对萧彝的调侃,沈忆宸笑着回道:“你那一桌也就三人,难道还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商辂毕竟年长一些,性格相较于萧彝沉稳,并没有参与到打趣中来,而是认真说道:“向北,殿试过后你就要入仕翰林院了, 不知为兄还能否有与你共事的机会。” 对于沈忆宸,商辂从那年冬至诗会开始,就由衷欣赏对方。 这段时间科举接触,更加确认沈忆宸无论是人品还是才学, 都跟自己属志同道合之辈。 古代车马书信慢,如果无缘翰林院,甚至自己外放为官的话,那再次相见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恩荣乃庆功宴,对于很多新科进士而言,何尝不是离别酒? “二甲第一传胪,也有几率直授翰林院检讨,而且以商兄之才,馆选并无难处。” 对于商辂,沈忆宸同样很欣赏认可,历史上他就是三元及第,才学毋庸置疑。 翰林院馆选的公平性,是要远超殿试的,真正比学识水平,沈忆宸相信没几人能超过商辂,他必进翰林院! “是啊,弘载兄,你乃二甲传胪,入翰林院不是难事。我就差远了,想要与你们步调一致,恐无甚希望了。” “此言差矣,景纯你乃二甲十三,馆选同样几率很大,无需气馁。” 面对商辂的鼓励,萧彝却笑道:“弘载兄,我可没有气馁。在下出身寒门,能一步步走到金榜题名,结识尔等大才,早就心满意足。” “无论来日如何,当不忘初心,以文载道立德、立功、立言!” 萧彝这番话语,也是激起了沈忆宸心中万般豪情,他举起酒杯道:“好,无论来日如何,在下祝诸兄前程似锦,不坠青云之志!” “说得好,干!” “干!” 三人举杯痛饮,与现场他人那般功利心态,显得是那么格格不入。 可能在恩荣宴上,是众人还保留着学子赤诚、纯真的最后一日了吧。未来迎接他们的,就将是充满了尔虞我诈的官场了。 吏部尚书王直面对新科进士们的进酒,表现的很平易近人,来者不拒都举杯浅尝了一口。 不过说实话,几百名新科进士,怎么可能都留下印象,如此姿态也就是客气下而已。 日后吏部怎么选用,看的是考功司评定的观政成绩,王直是不会插手的。而且他身为吏部天官,也不可能去关注七品左右小官的任职。 新科进士们今日讨好举动,无非就是给自己个心理安慰。 只是在觥筹交错间,王直听到了下方沈忆宸几人的言语,恩荣宴上还能保持着少年郎的朝气,让他也不由想起了一些科举往事,内心情绪颇为感慨。 “状元公,你的这一番言语,也引得老夫聊发少年狂。” “来,本官敬你一杯!” 王直此话一出,引得全场诧异,别人排队想要敬他酒都轮不上,堂堂吏部天官居然主动给后辈敬酒,真是属实罕见! 沈忆宸咋一听到也有些意外,按理说他也要给王直敬酒的。只不过看着众人都快把王直给团团围住了,只得暂且作罢,等过了这股风头后再自己上。 结果万万没想到,王直赏了个这么大的面子。 “大冢宰,晚生在您面前不敢称状元公,叫我向北就好。” 说完沈忆宸也举起酒杯道:“多谢大冢宰厚爱!” 两人一饮而尽,王直这番礼贤下士之举,还引得在场众人纷纷叫好。 这一幕放在贺平彦等人的眼中,就感觉有些不是滋味了。王直可是自己舅舅,不特别照顾一下也就算了,还给沈忆宸这么大的脸面,是怕这小子日后仕途走的不够快吗? “平彦兄,大冢宰不会是想要拉拢沈忆宸吧,那岂不是相当于我们认输了?” 宋杰有些不明所以的问了句,万一沈忆宸日后成为自己人了,那相处的得有多尴尬。 “怎么可能,沈忆宸是阉党中人,文官群体会接受他吗?” 孙绍宗断然否认道,文官现在跟王振势不两立,沈忆宸是绝无可能洗白。 听到这话,贺平彦脸上表情不动神色,内心里面却无比鄙夷。 好歹也是外戚子弟,当朝国舅,怎么能蠢到这个地步,连最起码的政治斗争都不懂? 所谓的“汉贼不两立”,那是对于文人士子跟底层科道言官而言。真正爬到了殿阁、部院大臣,有几人会坚守这套士大夫精神? 王振是今天才开始专权吗?这几年下来怎么不见哪位朱衣大臣上疏弹劾一下他? 平常朝会碰面了,还不是满脸笑容的招呼客套,一团客气。 当然,哪怕贺平彦理解舅舅王直的做法,心中那股醋意嫉妒,依然压制不下。 沈忆宸此子,到底还要风光到几时? 风光到几时这个问题,恐怕就只有天知道了,但起码目前局势来看,沈忆宸可谓风光无限! 有了吏部尚书开这个头,其他官员也纷纷向沈忆宸敬酒喝了一杯。特别是礼部侍郎王英,拉着沈忆宸的手嘱咐良多,完全一副对待后辈子侄的态度。 除此之外,兵部尚书徐晞、户部侍郎奈亨等等阉党成员,也是对沈忆宸热情无比,当做了自己人看待。 甚至到了最后,就连英国公张辅,都拍着沈忆宸的肩膀叮嘱几句。 怎么说也是成国公之子,勋戚之后,英国公张辅照顾一二,不是实属正常? 一幕幕下来,简直把在场的新科进士给看呆了。 我的亲娘,沈忆宸昨晚还是人人喊打的阉党中人,为何今日一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啊。 文官、勋戚、阉党,三方几乎都是拿他当做自己人看待。沈忆宸可谓左右逢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这个世道到底怎么了? 今日这一幕,也算是给这些还未正式授官的进士雏鸟们,生动的上了一课。 什么叫做官场的虚以委蛇、平衡之道。 酒过三巡,菜经五味,也到了恩荣宴散场的时候了。当沈忆宸走出礼部的时候,发现天空之中已经有了点点星光。 坐着马车回到府中,沈忆宸已经昏昏欲睡,毕竟他身为状元及第,想要少喝点那是不可能的,各种被敬酒挡都挡不住。 也不知是如何回到自己房间,反正当沈忆宸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 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睛,沈忆宸迷迷糊糊的起床穿衣,当发现窗外明亮的阳光后,他猛地一惊想起来一件重要事情。 那就是今日自己要到吏部文选司领取官服跟牙牌! 喝酒误事啊! 沈忆宸心中长叹一声,后世华夏的酒桌文化好歹还有点批判的声音,放在古代却是各种赞扬。 什么酒逢知己千杯少、莫使金樽空对月等等,反正描写喝酒的诗词层出不穷。甚至不少还成为了千古名篇,被后世所传颂。 “阿牛,帮我打盆水来!” 沈忆宸朝着屋外高喊了一声,然后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等到阿牛把水盆给端过来,沈忆宸快速用冷水冲了把脸,连早餐都来不及吃,就急匆匆叫上马车往吏部赶去。 一路催促着车夫疾驰,当沈忆宸赶到吏部文选司的时候,却还是来晚了。 杨鸿泽跟贺平彦两人,早早就已经等候在吏部门前,满脸阴沉无比…… 求求你沈忆宸好歹做个人吧! 乡试来晚,鹿鸣宴来晚,会试晚到,拜见座师迟到,甚至就连殿试都最后一个到来! 唯一没有晚到的,就是昨日的恩荣宴,结果没想到好不了一天,今日的吏部授官又迟到了,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问题是你沈忆宸迟到也就算了,偏偏三鼎甲授官一体,自己两人还得在这等候,凭什么? “抱歉,在下来晚了。” 沈忆宸看着对方两人恨不得把自己吃了的模样,心中也略微有点惭愧,哪怕关系不好,他还是主动致以歉意。 “哼!” 杨鸿泽跟贺平彦二人,相比较孙绍宗这种纯粹的纨绔子弟,好歹有些文人修养。 骂人的话说不出来,其他话也不想与沈忆宸多言,只得冷哼一声,板着一张脸走进吏部。 “喂,这什么情况,插队吗?” “是啊,他们凭什么先进去?” “还有那个最后到的小子,老实到后面排队去!” 看着贺平彦等人进入吏部文选司,其他等候排队的官员们纷纷感到不满,对门口的吏员嚷嚷起来。 “吵什么,他们乃是三鼎甲,按例优先授官。” “谁要再敢大声喧哗,今日就别想进去了!” 此话一出,在外面等候众青、绿衣袍官员,全部都老实闭嘴,不敢再多言一句。 一方面是三鼎甲确实优先,而且今年乙丑科还出了个三元及第,平步青云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得罪这种潜力股不是找麻烦吗? 另外一方面,那就是吏部文选司也得罪不起啊,哪怕是站在门口的小小吏员。 要知道有句俗话,叫做宰相门前七品官,吏部也是如此。 六部之首为吏部,而吏部之首则在文选司! 文选司掌管中央和地方所有文职官员的额缺设置和品级,以及官员的选授与升迁调补等,相当于后世的组织部跟人事部,你敢得罪? 另外按照吏部潜规则,尚书天官只负责四品及以上的官员,也就是身着绯袍的大员。其余五品及以下的官员审核工作,都交给了文选司。 所以文选司的主官郎中,有了天下第一五品官的头衔,他可决定着大明中低级官员的前途。 甚至文选司郎中要是去到地方,都按三品大员接待,堪比六部侍郎,没人敢小瞧。 进入屋内,见到沈忆宸等人进来,文选司郎中立马退掉手上的工作,上前来招呼道:“三鼎甲大驾光临,本司真是荣幸至极。” 一般官员别说让文选司郎中热情接待了,可能话都懒得多说上几句。 之所以会如此客气,还是出在了沈忆宸等人的身份上。 一个是三元及第开创科举历史,日后必然前途无量。另外一个是文选司郎中顶头上司的外甥,你要是怠慢了背后就打个小报告去,还想不想坐这个位置了? “郎中大人客气,晚生前来登记官牒,以及领取官服。” 对方以礼相待,沈忆宸等人自然也是客气无比。 “本官早早就已备好,等着三鼎甲前来授官了。” 说完之后,文选司朝着旁边官员招呼了一句,很快就有人捧着三块红案过来,上面放置着官服、梁帽、靴袜等等物品。 三鼎甲与其他新科进士不同,官衔跟职位早就已经定好,状元直授从六品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直授正七品翰林院编修。 可别看官阶不高,前途与那些京官、外官不可同日而语。 另外明朝洪武年间定制,凡四品及以上官员着绯袍,七品及以上着青袍,以下着绿袍。 所以沈忆宸领到的是一身青色官服,上面还绣着鹭鸶的补子,腰带也为素银。 这不由让沈忆宸想起了自己那身绯红状元服,以及御赐的金花带。搭配起来除了胸前没有绣着补子,妥妥朱衣大员的风范,风头一时无两啊。 谢过文选司郎中后,沈忆宸三人又马不停蹄的前往尚宝司,领取自己的朝参官牙雕腰牌,简称“腰牌”或者“牙牌”。 尚宝司创建于朱元璋吴元年,是明朝掌管宝玺、符印的机构。比如“皇帝之宝”这种大印,就是内官尚宝监跟外官尚宝司共掌。 另外诸如金牌、令牌、铜牌、牙牌、祭牌、双鱼铜牌及符验等等官方印记,也都是有尚宝司发放。 牙牌这东西领取没那么复杂,验证了沈忆宸等人的官牒后,就直接发放了。 这玩意象牙质地竖长方形,顶端为弧边,牌首刻如意云纹。 牌子一面阴刻着使用者官衙跟官衔,另外一面是通用的四行警告文字,连读为“朝参官悬带此牌,无牌者依律论罪。借者及借与者罪同。出京不用。” 最后四个字预示着,只有京官才需要发放牙牌,外官不用。 另外牙牌上还有着字号,公、侯、伯以勋字,驸马都尉以亲字,文官以文字,文官以武字,教坊官以乐字,入内官以官字。 可以说这面小小的牙牌,不仅仅是用来出行所用,还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领取完这些官员用品后,沈忆宸等人并没有直接前往官衙报道,而是要与其他新科进士们集合,前往鸿胪寺学习一下礼仪。 毕竟对于官场而言,新科进士们都是一群新手,完全不懂规矩。 之前什么传胪大典这类,好歹还有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一步步指导,只要听话跟从就没什么大问题。 日后在官场可没有旁人指导你该怎么做,一切都要靠自己。 为了避免新科进士们逾矩,或者冲撞犯事。按照《大明会典》的要求,得在鸿胪寺培训几天礼仪,然后再由新科状元率领众进士们上表谢恩。 上表谢恩的过程,就属于标准的朝会了,也算是沈忆宸第一次以官员身份上朝。 上朝完毕之后,才会前往翰林院报道,从此之后正式入仕为官。 鸿胪寺礼仪培训过程,可谓枯燥无味,总结起来就是要处处谨慎,步步退让。 这几天培训,也让很多新科进士原本狂热想要体验官场的心,冷淡下来不少。 官场好像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轻松。 正统十年四月一号,沈忆宸穿上六品文官服,在铜镜面前仔细整理了一番。确认没有任何地方出错后,才离开别院准备自己人生中第一次上朝。 只不过当他走出公府,却发现成国公朱勇的马车还停留在那里,并没有像往常那般提前离开。 就在他有些意外之际,成国公朱勇也从府中走了出来,站在沈忆宸面前打量了几眼,然后伸手想帮他整理一下衣襟。 面对朱勇这番举动,沈忆宸下意识后退一步,动作充满了防备。 见到这一幕,成国公朱勇愣住了,许久才把手缓缓放下,开口道:“今日你跟我同乘一辆马车上朝吧。” 说罢,也没有等沈忆宸回答,就径直进入了马车。 一同上朝? 沈忆宸不知朱勇为何会提出这个要求,不过吴管家却走了过来,感慨的说了一句话。 “父亲能亲自送着自己儿子第一次上朝,想必公爷心中是为沈公子骄傲自豪的吧。” 会吗? 沈忆宸看着坐在马车上的朱勇,心中情绪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 正文 162 临朝观政(二合一) 国公? 父亲? 如今朱勇的这两个身份界限越来越模糊了,就连沈忆宸一时都分辨不清,这到底是重拾的亲情,还是露骨的利益? 说实话,有些时候沈忆宸宁愿面对曾经的成国公朱勇,杀伐果断、冷酷无情! 这样自己也可以站在互相利用角度上去对待他,双方各有价值。而一旦夹杂了情份,很多事情就变得复杂,下手也无法坚决了。 坐上成国公朱勇的马车,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相顾无言。 伴随着马车摇晃,沉默许久过后,朱勇才开口道:“今日上朝少说、少动、少看,切记莫君前失仪。” “是,公爷。” 沈忆宸点了点头,这些都是官场经验,多听着没坏处。 “还有下朝后会单独召见状元,切莫谏言献策,无论陛下是看好还是不好看,都会受到其害。” “晚生明白。” 明哲保身这套沈忆宸懂,自己都还没融入官场,最好别当这个出头鸟,谨言慎行乃为官之道。 嘱咐了几句上朝注意事项后,朱勇换了一个话题:“我已托媒人与泰宁侯府交换了婚书,暂且把你跟青桐的婚期定在了下个月十六日,你觉得如何?” 五月十六? 沈忆宸心中暗算了一下时间,距离现在还有一个半月,母亲沈氏那时应该能赶到京师。 “一切但凭公爷作主。” “嗯。” 成国公朱勇点了点头,就不在多言。 马车一路向前,如果说同乘给沈忆宸最大的感受是什么,那就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想当初沈忆宸传胪大典为了避让不迟到,得早早起身前往紫禁城。而成国公这辆马车称得上“横行无忌”,大明顶级国公只有别人让行的份,哪怕当朝一品大员都不例外。 毕竟朱勇除了勋爵还位列三公,在品阶上除了荣誉加衔,已经到了升无可升的地步, 只剩下死后追封为王了。 来到宫门前, 已经有好些大臣跟新科进士们在此等候了, 见到沈忆宸与成国公从同一辆马车上下来,可谓一片惊叹。 之前还有人传言,成国公跟这个婢生子关系并不亲近, 甚至不愿意让他入宗谱。 再加上这段时间以来,好像这两父子确实没什么交流。哪怕殿试、传胪大典这种盛会, 都如同陌生人一般各站各的, 相当于坐实了这种传言。 今日这一幕, 谣言不攻自破。沈忆宸第一次参与朝会,成国公同乘而至, 足以彰显亲近。 辰时宫门大开,文武百官先行入宫觐见,沈忆宸率领众新科进士跟在后面。 这条前往奉天殿的道路, 算上今日这次, 沈忆宸已经走过三遍, 称得上驾轻就熟了。 只不过感受却与前两次截然不同。 以前是考生的身份, 考不中的话更像是一个过客,而现在自己是翰林官, 日后这就是属于自己的“青云之路”! 文武百官或入殿内,或站在长廊。沈忆宸率领众新科进士,却没有朝会位置, 只能站在殿外的丹陛两旁。 相比较以往只能站在台阶更下方的丹墀两旁,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前进了一步。 “啪”的鞭声响起, 旗手卫、锦衣卫等等天子亲军,浩浩荡荡拥护着明英宗朱祁镇, 来到了奉天殿升殿。 文武百官跟新科进士们按例行臣子礼,一番高呼万岁之后, 意味着朝会正式开始。 只是沈忆宸等人站在殿外,连皇帝的脸都看不到,更别论参与朝政了。成国公朱勇嘱咐的那些什么少说、少动、少看,目前看来是用不上了。 就在沈忆宸感到有些无聊之际,一名鸿胪寺官员却来到了殿外告示:“宣新科状元沈忆宸入殿进表!” 入殿进表? 听到这声谕令,包括沈忆宸在内的众新科进士都大感意外,要知道前几天鸿胪寺培训的时候,可教导过上表谢恩的流程。 状元代众进士上表,鸿胪寺官员用表案承接,放置于奉天殿殿门东侧。等退朝后皇帝御华盖殿,执事官把谢恩表带过去呈上御览。 怎么现在的步骤,跟鸿胪寺教导的不一样? 当然,不管什么原因,皇帝下令了就得遵命。 于是沈忆宸双手捧着进士谢恩表,跟随鸿胪寺引导官走向承天殿,徒留身后一众羡慕眼神。 “陛下真是看重沈忆宸啊,次次都能入殿面圣。” “三元及第好风光,此等文运功名无人能及。” “不知陛下又会与沈忆宸说些什么,真乃独享恩荣!” 伴随着众新科进士心中遐想,沈忆宸踏入奉天殿内,与前两次入殿参加考试跟典礼不同。此刻殿内文武百官威严耸立,气氛给人的感觉不知凝重紧张了多少倍。 “臣沈忆宸,率乙丑科进士上表,叩谢圣上天恩!” 沈忆宸高举谢恩表,行跪拜礼叩谢皇帝殿试钦点,取中为天子门生。 行礼完毕后,一名太监从沈忆宸手中接过谢恩表, 呈上御案给皇帝品阅。 朱祁镇随手翻开沈忆宸的谢恩表,显得并不是很在意。 因为谢恩表这东西有着固定格式,并且内容都大同小异, 很难写出什么新意。 所以朱祁镇看两眼,也就是走下流程,彰显自己对于状元臣子的重视。 结果就这两眼,让朱祁镇有些震撼了,仿佛看到了沈忆宸那日为国子监祭酒上疏奏章的翻版。 只不过维护感恩的主角,变成了自己。 全篇内容朴实赤诚,字字披肝沥胆,声声动人心魂。其情感之真挚强烈、其效果之荡气回肠,与一般卖弄词藻、奢华浮夸的谢恩表,有着天壤之别。 这就是三元及第那挡不住的才华吗?就连一篇谢恩表,都能写得如此扣人心弦! “爱卿的拳拳赤子之心,朕已知晓。此次朝会,你就站在末席观政吧。” 此话一出,可谓全场哗然,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射到沈忆宸身上。 别的新科进士都是在部院观政,沈忆宸就算贵为状元,也不配在金銮殿观政啊。 要知道能进入殿内朝会的都是三品大员及以上,门外长廊还站着多少文武官员,梦寐以求想着能跨过这道门槛,结果沈忆宸就这么一步登天了? 到底一篇谢恩表,能写得如何惊天地泣鬼神,让皇帝如此看重? “臣,谢主隆恩!” 沈忆宸谢恩后,就站在文武百官的末位。 说实话,此刻他都有些飘飘然,能入殿进表就已经超乎预期。现在还可以临朝观政,着实有些过于器重。 朱祁镇要再这么来两次,自己怕是真得披肝沥血,以报皇恩了。 朝会内容与后世电视剧情节不同,并不是文武百官都可以随意上奏,畅所欲言。 “内阁三杨”执政时期,为了保证明英宗有足够的时间读书,规定早朝奏事原则上不超过八件。 并且这八件事情,也是昨晚讨论好的,只需上朝宣读一番便可。 本来这算是临时的权宜规定,结果明英宗亲政后也没有废除,于是乎就成为了“祖制”。 甚至愈演愈烈,导致明末朝会变成了彻底的走过场装装样子。 时人评价“常朝之礼,近于儿戏,既于军国大事毫无干涉,复于君臣情意绝不浃洽,不过通政司引奏一二本章,例下各部。及五品以上见朝辞朝各官,面奉赐酒饭而已。” 也就是说,上朝就是为了赶早去吃顿工作餐,其他啥事也不做。 沈忆宸遵循朱勇的嘱咐,站在百官末席默默听着朝臣们的上奏,内容大多是关于救灾、税收、徭役等等民政事务。 这类事件看似简单,处理起来却无比棘手繁琐。朝臣的奏对献策,让沈忆宸可谓受益良多,这些施政经验可不是圣贤书所能教导的。 八本奏章很快宣读完毕,就在鸿胪寺鸣赞官准备宣布退朝的时候,兵部尚书徐晞站出队列说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徐晞这下站出来,让内阁跟朱祁镇都有些奇怪,到底什么事情让兵部尚书打破规则,急着上奏? 不过朱祁镇也不敢忽视,毕竟兵部掌管军事,万一是九边发生战事,那就比较严重了。 “爱卿请讲。” “臣昨夜收到延绥镇总兵急报,瓦刺部也先强役使西北诸部为其属,沙州、罕东及赤斤蒙古诸卫皆附。” “并且挟哈密忠顺王母及妻,侵略其领土,围其城,杀其头目,虏其人口。” “目前哈密忠顺王特使已到延绥镇,准备向我大明求援,还望陛下定夺。” 皇帝跟文武百官听到这段描述是何想法沈忆宸不知道,但他可谓无比震惊。 大名鼎鼎的瓦刺部太师也先,终于按捺不住他的野心,开启了统一北疆蒙古的步伐! “朕如果没记错的话,哈密乃边陲小国,哈密王其母系也先之姊(姐)吧?” “回禀陛下,没错。” 听到徐晞确定,朱祁镇面露轻松神色继续说道:“那岂不是也先一家之事?” 对于这种西域边陲小国的内部争斗,中原皇帝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了,明英宗朱祁镇也是如此。 基本上每年都要收到此类“改朝换代”的奏章,如今哈密国不过与也先发生了一些冲突而已,裹挟的王太后还是也先的亲姐姐,能有什么大事情。 看着朱祁镇好像不以为意,靖远伯王骥忍不住站了出来启奏道:“回禀圣上,这并不是也先一家之事!” “自也先其父脱欢开始,就已经着手统一蒙古卫拉特各部。如今不但瓦刺部完成了统一,就连鞑靼部都处于也先的控制之下。” “臣去年到延绥、宁夏、甘肃巡视诸边,发现也先部兵锋正不断向东袭扰,恐有吞并兀良哈三卫之嫌。如果放任北疆鞑虏做大,将复当年北元之强盛!” 如果说朱祁镇这个“大明战神”是后世戏称的话,那么王骥可谓正统朝时期真正的大明战神。 从北到南,从蒙古鞑靼打到缅甸土司,可以说王骥以文官出身,却一生戎马征战不休。 论军事战争经验,恐怕朝堂之上,也就成国公朱勇、英国公张辅等为数不多的武将勋戚能与之媲美。 他这番话出来,本意是想提醒皇帝跟群臣重视瓦刺也先,却没想到在众人耳中,成为了危言耸听! “北元又如何,当年还不是被历代先帝给逐鹿塞北。如今我大明兵强马壮,区区瓦刺部不足为惧!” 刑部左侍郎马昂站了出来,反驳了王骥的言语。 这位马昂也不是纯粹的文臣,鸿胪寺起家,后转为监察御史去到了宣大总督兵备。 后又转右副都御史,参赞甘肃军务。再入左都御史,出任陕西总督,执掌军事与蒙古诸部交过手。 他认为这些什么蒙古诸部都是菜鸡,无非小打小闹的玩玩,要是大明认真起来随便碾压。王骥好歹也打了这么多年仗,怎么胆子越打越小了? “马侍郎所言有理,瓦刺部也先对我大明还算恭敬,每年都准时过来朝贡。若因哈密国的家事,就对瓦刺部进行征讨,恐劳民伤财。” “本官认为应宣扬圣化,使之感虞舜之敷德!” 户部侍郎张睿也站了出来,认为不应该大动干戈,而是要教化蛮夷为主。 这番话一出,引得在场的文臣大员纷纷点头赞同。 因为之前的两次麓川之战,几乎是把国库给打空了,并且劳师远征边陲之地,收益甚小。 当年征战就一众文臣反对,如今打了两次麓川之战,还没有打下来,那更是反战成为了主流。 这两位大臣的反驳理由,其实也代表着如今大明两种最主流的观点。 一是认为边陲蛮夷不足为惧,想什么时候却拿捏都可以,没必要太过重视。 另外一种就遵循王道教化,崇古效祖想着要去感化对方。认为只要边陲蛮夷识得文教,那么自然就晓之以理,不会再起纷争。 王骥听着众大臣反驳之言,可谓是满脸的无奈。这群人都是朝廷内院的文臣,从未在边疆任职过,压根就不了解边陲之地是什么情况。 纯粹的照本宣科,不按实际情况献策,如此绥靖下去,瓦刺部恐成大患! 当然,也有在边疆任职过的官员,站出来帮王骥说话。只是人数实在太少,声音完全被京官们所淹没。 沈忆宸听着正反双方的答辩,他知道历史走向如何,也先会终成大患。 但此刻大明正处于鼎盛时期,官员们心中都抱有“天朝上国”的心态,压根就没有把蒙古诸部给放在眼中。 甚至到了土木堡之变,明英宗朱祁镇敢这么胡搞瞎搞的打仗,也是抱有这种心理状态。也先什么菜鸡也配跟自己打,二十万大军平A过去稳赢不输。 结果就翻车了…… 沈忆宸目前就一个实习生,观政是没有说话资格的,哪怕就是能发言,人微言轻能改变什么? 想到这里,沈忆宸不由叹了口气,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的教训,就是没有从历史中吸取到任何教训。 经历过匈奴、突厥、蒙古等等北方强敌了,还摸不清楚草原部落出现了统一苗头,后面会发生什么吗? 可能是沈忆宸这口气叹的有些明显了,也可能是朱祁镇恰好关注到他。 见到这一幕后,朱祁镇开口问道:“沈爱卿,对于瓦刺部落,你怎么看?” 听到皇帝居然询问一个官场雏鸟,这下众大臣脸上表情可不是什么羡慕震惊,而是流露出一种轻视鄙夷。 连官衙都还没有正式进入,能在朝政大事上发表什么意见? 皇帝如此厚爱沈忆宸,恐怕会培养出下一个类似王振这样的权臣,危害甚至超过王振! 我怎么看? 沈忆宸面对朱祁镇的问题,也是有苦难言。朝臣们都快要形成一致意见的前提下,自己能发表什么见解,发表了又有谁支持? 而且在朝臣们眼中,自己可能连瓦刺部在哪里都不知道,也配大放厥词? 站在前排的成国公朱勇,此刻也回过头来看向沈忆宸,朝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多言。 无论是支持还是反对,都不是他目前身份跟资历能参与的,聪明的话就用一句“臣不敢妄言”搪塞过去。 闭嘴明哲保身吗? 不知为何,沈忆宸心中感到有些唏嘘不已。 曾经有多么远大的志向,想着在朝堂之上执掌权利巅峰,然后庇护天下万民,开创太平盛世。 结果上朝第一天,就连话都不敢说了,官场融入的还真是快…… 这架势还想成为恶龙,连起步屠龙少年都不配啊。 看着沈忆宸没说话,明英宗朱祁镇也明白,此等朝政要事,不是新科状元能参与进来的。自己想要培养股肱之臣,属实有些操之过急了。 就在朱祁镇认为沈忆宸不会直抒己见的时候,却没想到沈忆宸却拱手道:“回禀圣上,臣赞同靖远伯的看法。瓦刺部也先有不臣之心,如若不提前有所防备,恐成后患!” 在其位当谋其政,任其职当尽其责! 明哲保身容易,装聋作哑更容易,但恰恰就是大明太多这样的官员,才使得华夏大地最终沦丧。 沈忆宸明白历史巨轮改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甚至可能到了最后什么都改变不了。 但为了大明土木堡之变二十万将士,为了九边重镇数百万军民,如若今日连附和王骥的话语都不敢说,那么自己日后必然会忘了初心。 成为一名趋名逐利的文官,泯然于众人! 正文 163 文武全才(二合一)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满朝文武想过沈忆宸不敢发言,也想过他会支持刑部侍郎马昂,或者户部侍郎张睿的言语,唯独没想过他会这么“怂”! 要知道沈忆宸此等年纪,正好处于年少轻狂的阶段。特别是他还创下了三元及第、六元魁首的盛举,更应该心高气傲不把区区鞑虏给放在眼中。 结果沈忆宸却如临大敌般,让皇帝防备瓦刺部的也先! 开什么玩笑,如今大明国富民强、兵强马壮。就算也先有不臣之心,到时候大明天兵一到,也会如同土鸡瓦狗般击溃,何需畏惧? 听着沈忆宸最终还是发表了自己的意见,成国公朱勇暗暗摇了摇头。 他倒不是如同其他官员那般想法,认为蒙古瓦刺部不堪一击。 毕竟正统九年朱勇才出塞北征过兀良哈三卫,蒙古铁骑算是老对手了,实力如何心中都有数。 朱勇只是明白,很多事情就算说的是实话,你在朝堂上也不能公开说出来。 特别是以沈忆宸这般资历年龄,更不能说! 终究还是年轻了不够隐忍,为官之道需要日后慢慢磨练。 “沈忆宸生长于应天府,这辈子见过鞑虏长什么样吗?” “黄口小儿,就敢在朝堂之上大放厥词,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吾等文人何时这般懦弱了?” “果然是阉党中人, 就是没卵子!” 沈忆宸这番言语,在殿内文臣高官里面, 除了心中鄙夷之外, 还保持着表面平和。 但是放在殿外的翰林跟六科十三道言官群体中, 就属于完全不能忍,讥讽之语不断。 他们的共同点都是中低层清流文官, 大明朝越是这种处于底层的文官群体,就越遵循所谓的士大夫清**神,容不得外界的丝毫“玷污”。 你说他们这般打击异己, 是文官集团那种自私自利吧,其实并不准确。 很多人确实无比坚守心中的信念,认为自己所作所为是大义之举、为国为民,从未想过谋私。 就拿廷杖来举例, 后世很多都说是文官故意骗皇帝打,有沽名钓誉的嫌疑。 明末摆烂后确实有这类人,但明朝中后期并不多。 事实上从明正德年间开始,宦官刘瑾专权, 为了报复那些不服他的文官, 曾在午门外廷杖打死了二十三人。 正德十四年群臣为了反对明武宗南巡劳民伤财,前前后后一百四十六位大臣惨遭廷杖, 十一位大臣死于杖刑之下。 嘉靖朝“大礼议”事件就更不用说了, 廷杖一百三十四人, 当场杖死十六人。 廷杖的死亡率并不低,而且这还只是当场打死的, 一般没打死也得被关进诏狱, 遭受酷刑后还要死一拨。 就这死亡率去骗廷杖,大概是嫌自己活的命长。 就算如此, 面对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依然有无数底层文官悍不畏死,前仆后继的上疏抗争皇权。 甚至写出了那首“滚滚长江东逝水”的杨慎, 还留下了一句名言。 “国家养士百五十年, 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文人重气节, 轻生死, 很多人以行践言做到了。 只不过他们所不知道的是, 自己这番舍身取义始终处于高层的操控中, 本质上沦为了权利斗争的产物。 到了后期那更是纯垮了,言官群体全面沦陷,连原本那点秉持公义的初心都没有,彻底投身到党争之中。 党同伐异,朋比为奸! 真正的士大夫精神被踩于脚下,“清流”成为了精致利己的代名词。文官宦官高层给块骨头指哪打哪,为了派系私心枉顾政治底线、国家大局。 最终随着腐朽的大明王朝,一同消逝在历史长河之中。 听着殿外群臣的讥讽,沈忆宸只是自嘲般笑了笑,并无多大的情绪波动。 当你选择站出来说话,就必然要面临言论带来的后果,沈忆宸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同时他的这番支持靖远伯王骥的言语,也让明英宗朱祁镇感到很意外。 沈忆宸年仅十八,从应天府来到京师也不过一年多时间,从未接触过边疆朝政。如何得知瓦刺部也先有不臣之心,并且言之凿凿要提前防范呢? “沈卿家到底何出此言?” 朱祁镇想不明白,于是追问了一句。 并且满朝文武也把目光看向了沈忆宸,想听听看他能说出一番怎样的“高见”。 没有想象中的慌张、惊惶,沈忆宸神色自诺拱手道:“回禀陛下,早在洪熙年间也先之父脱欢就野心勃勃,大肆兼并了卫拉特诸部,统一了蒙古瓦刺部。” “正统三年,脱欢击灭了鞑靼部的阿岱汗和朵儿只伯,已经事实上统一了漠北蒙古。” “如今也先子承父业,一边向西攻伐西域各小国获得其财富、人口。一边调兵遣将向东,准备对兀良哈三卫进攻,甚至还胁迫我大明藩属朝鲜上贡。” “一旦也先计划成功,将成为事实上的全蒙古可汗。就如同靖远伯所说的那样,强盛不下于当初的北元,怎会对我大明没有威胁?” 沈忆宸侃侃而谈, 把蒙古瓦刺部落的发展历程, 给详细的描述了出来。甚至就连也先日后的统一步伐跟野心, 都作出了推测跟揣摩。 此等了解程度, 完全不下于常年在九边驻防的武将, 让之前那些鄙夷讥讽他的文武百官们, 脸上表情可谓十分精彩! 这小子年纪轻轻,怎么可能对于千里之外的鞑虏如数家珍? 四书五经上的造诣,都已经高达六元魁首的地步,还有空闲功夫去看杂书,关注北疆局势? 此子之能力,简直恐怖如妖孽啊! 左思右想,唯一能找到的合理解释,就是这番言论是成国公所教导的。 也只有朱勇常年出塞征讨蒙古,才会对瓦刺部落如此了解,让沈忆宸有口出狂言的机会。 但问题是,兵部尚书徐晞所奏之事,并不在既定的八件奏章之中,而是昨夜延绥镇总兵的急报。成国公朱勇又如何得知,让沈忆宸能提前做好准备。 逻辑上好像有些说不通! “状元公所言甚是,不愧为成国公虎子,当文武全才!” 靖远伯王骥听到沈忆宸的这番言语,可谓激动无比。他万万没有想到在朝堂之中,还会有一个年轻后辈,如此了解蒙古诸部的局势,甚至看穿了也先的野心。 沈忆宸乃三元及第,文事上成就已巅峰至极。如今看来,在武事上也天赋异禀,日后出将入相不在话下! 王骥这句称赞出来,相当于默认沈忆宸所言准确无误,并不是胡乱瞎编的。 这下殿外的科道言官一片哑然,想要反驳都不知道如何下嘴,毕竟他们是真不知道蒙古诸部什么情况,纯纯的嘴巴选手…… 但是朱祁镇听着沈忆宸这一番讲述,心情却不怎么美丽了。 因为瓦刺部脱欢跟也先的一步步壮大,某种意义上是明英宗朱祁镇一手造成的。 当年明太祖朱元璋灭大元王朝,末代皇帝元顺帝退居漠北,形成与明朝并存的游牧政权,史称北元。 面对这残存的元朝势力,明朝开国后历代皇帝都秉持着主动进攻的策略。特别是明成祖朱棣五次北伐,硬是把北元给打穿了,分裂成了三大势力,分别为瓦刺部、鞑靼部跟兀良哈。 其中鞑靼部是北元正统,成吉思汗黄金家族血脉。瓦刺部相当于诸侯王,分庭抗礼想要争夺蒙古大汗之位。最后的兀良哈部基本上内附明朝,还设立了卫指挥使司,也被称之为兀良哈三卫。 北元的这种分裂,可以说是大明朝的既定国策。采取“以夷制夷”、“剿抚并用”方针,能最大限度减少己方的消耗,让敌人陷入内乱之中。 其实这种方法不止明朝用过,历代中原大一统王朝,面对北方游牧民族都这么玩过。 比如汉朝的匈奴就分裂成了南北两派,大汉联合南匈奴,不断进行征讨战争,最终匈奴一族灭亡。 隋唐的突厥势力也是如此,被分为了东西两派。隋唐两朝不断分化打击,至唐高宗时期把东西突厥都给打团灭了,武则天时期短暂复国再次被灭。 从此突厥一词,在华夏北方草原上面,也成为了历史。 “以夷制夷”最基本的操作,就是要抑强扶弱,联合弱的势力去不断打击强的势力。 明英宗朱祁镇不愧是空前绝后的“军事天才”,他偏偏来个反其道而行之! 正统三年,也先父亲脱欢攻击鞑靼部,正常中原皇帝都会选择驰援鞑靼,去压制强大的瓦刺部落。 结果朱祁镇出兵攻击鞑靼部的阿岱汗和朵儿只伯,变相帮助脱欢、也先父子扫除了统一蒙古的最大障碍。 正统九年成国公朱勇出塞进攻兀良哈三卫,把最后一支分裂的蒙古部落也给打残了。对于也先来说简直是上天掉馅饼的好事,这不正统十年,就对兀良哈虎视眈眈,准备过来捡漏了。 难怪朱祁镇“北狩”后能跟也先称兄道弟的,你这一系列操作跟内鬼似的,也先不好好感谢一番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当然,现在的朱祁镇,绝对不会认为这一通是瞎操作。 相反,自己继位之后三次北伐蒙古,取得了赫赫战功。蒙古三大势力被自己打废了两个,只要日后再出征一次,就能把瓦刺部也先给灭了。 到时候祖宗四圣之功业,都不如自己剿灭了北方心腹大患! 所以沈忆宸这番瓦刺也先部壮大言语,某种程度上否认了朱祁镇的北伐功绩,让他不想再议论下去了。 “沈卿家忧国忧民,朕心甚慰。但要说瓦刺部强盛如北元,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 “此事暂告一段落,朕下旨敕令瓦刺诸部修好就是。” 明英宗朱祁镇始终认为,目前瓦刺对哈密国的举动,不过是小打小闹。 只要自己下旨敕令一番,让这群人消停一下就是了。 听到皇帝都已经定调了,群臣还有什么好说的? 更何况对边疆部落小国,持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心态的朝臣,才是大明主流人群。哪怕主张动武的靖远伯王骥,心底里面也没把也先当做一个跟大明旗鼓相当的对手。 于是乎朝臣只剩下高呼:“陛下圣明。” 奏章宣读完毕,朱祁镇退朝御华盖殿,群臣也该散了各回各家。只不过很多官员在经过沈忆宸身旁的时候,都冷哼一声表达了不满。 沈忆宸身为状元文臣,却不站在文官集团这边,反倒喜好武事,有穷兵黩武之嫌。 而且这小子仗着皇上恩宠,过于张扬喜欢出风头。朝会之上让你观政,已经算是德不配位了,还敢大放厥词妄议朝政? 对于这些文武官员的举动,沈忆宸只是笑了笑不以为意,很快成国公朱勇也退了下来,来到了他身边。 “上朝路上我就告诫过你,要谨言慎行,为何就是不听?” 朱勇语气遏制着一股怒意,这对于他的暴脾气来说已经相当不容易了,换做以前早就劈头盖脸的训斥一顿。 “明哲保身易,挺身而出难,家国大事总得有人站出来。” “你觉得自己能主宰家国大事?” 却没想到沈忆宸却笑道:“匹夫志气,村夫孝义,吾乃文人,当有傲骨。” “你……” 看着沈忆宸又开始倔强了,成国公朱勇想要训斥,话却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 因为在他心中,明白沈忆宸并没有错,如何指责? “唉,得罪群臣是小事,失掉圣上恩荣是大事。瓦刺部也先之事,等下面圣切莫再谈!” 成国公朱勇可谓看着朱祁镇长大,对于皇帝心性也有所了解。很明显刚才朝会到了最后,沈忆宸的言语圣上并不是很满意。 恩荣这东西,没有足够底蕴来得快,去的也快。特别是对朱祁镇这般年纪而言,这处于叛逆阶段,很容易改变看法乃至厌恶。 入朝为官任何事情都可以做,就是不能得罪皇帝! “公爷,我明白。” 沈忆宸很乖巧的顺从了,他其实也感觉到了朱祁镇心态变化,不愿意承认自己在战略上有所失误。 皇帝毕竟是皇帝,在没有丢掉权势之前,是没有错误的,更轮不到臣子来预示! 就在此时,王振不知何时来到了身旁,开口说道:“状元公,陛下已前往华盖殿,莫迟到了。” 还未等沈忆宸开口,成国公朱勇却抢先拱手道:“犬子年幼不懂规矩,还望王公公多多照拂一二。” 这段时间以来,成国公朱勇在沈忆宸眼中,始终是那个威风凛凛的大明国公。如今却弯下了自己的腰,请求王振照拂自己一二。 此情此景,让沈忆宸百感交集,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 “成国公客气了,状元公咱家也很看好,定会好好照拂的。” “那就谢过王公公了。” “下官谢过内相照拂!” “内相”一词始于唐朝,最早是用在翰林官身上。 到了明朝时期,司礼监掌印太监权柄急速膨胀,掌控了奏章的“批红”权,与内阁掌控的“票拟”权分庭抗礼。 甚至诸如王振、刘瑾、魏忠贤等等权阉,还能反压内阁首辅一头,有“权过元辅”之称,于是内相这个名称就用在了他们身上。 只是王振算明朝太监专权的开端,内相一词还没广泛流传开,像沈忆宸这般公然在朝堂之上称呼的,更是少之又少。 特别沈忆宸还是三元及第,六元魁首,乃文人功名之最。他这般称呼王振为内相,更让对方感到倍有面子,简直说到心窝子里面去了。 “好,好,状元公随咱家来吧。” 王振脸上笑开了花,他骨子里面还是把自己定位为文人,有什么称呼能高过文人巅峰的“宰相”? 别说王振了,就连成国公朱勇此刻都满脸诧异站在原地。刚才沈忆宸还信誓旦旦的说文人当有傲骨,现在却对宦官如此阿谀奉承,傲骨也可以时有时无的? 如果朱勇也是来自后世的话,估计会听过一句名言。 评价一个人,不是看他说了什么,而是要看他做了什么。 王振没有倒台前,沈忆宸心里面很清楚,对方想要靠舆论强行绑架在一条船上,自己是没办法挣脱的。 与其板着个脸去得罪王振找死,还不如想开点暂时坦然接受,与对方达成良好关系。 文人风骨固然重要,却也要学会审时度势,否则坟头草估计会长得很旺盛。 成国公朱勇的举动,也算是提醒了沈忆宸,就连堂堂大明顶级国公都能弯腰屈膝,自己目前又算是哪个葱? 如果最基本的官场虚以委蛇都学不会的话,那只能说明自己不适合走仕途这条道了。 王振就这样领着沈忆宸一路前往华盖殿,可能是刚才那声内相让他很满意,路上还特意嘱咐了两句。 “状元公,陛下正值锐意进取的阶段,瓦刺部的也先不足为惧,等下就别再提了。” “晚生谢内相告诫。” “状元公客气了,咱家可是把你当自己人看待。” 王振看着沈忆宸很上道,继续抛出来招揽之意。 “谢内相厚爱,状元公不敢当,称呼晚生向北即可。” “好,御赐之字,那咱家就称呼状元公向北好了。” 两人一路行走可谓相谈甚欢,路上的内监跟宫卫们看到这一幕,都流露出无比惊讶的神情。 正统七年王振独掌大权以来,已经很少看到他对人如此客气称心。哪怕面见阁臣,也不会这般笑脸相迎,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当得起王爷爷此等礼数? 华盖殿内朱祁镇正在翻阅着执事官送过来的谢恩表,只不过有了沈忆宸那篇“感人肺腑”的文章珠玉在前,这些新科进士上表怎么看,怎么觉得有些夸诞,徒有其表! “三元及第之才,果然常人所不能及。” 朱祁镇出言感叹了一句,恰好看见王振领着沈忆宸前来拜见,脸上下意识浮现出一抹笑容。 “臣沈忆宸,叩见陛下!” 就在沈忆宸准备行礼的时候,朱祁镇却摆了摆手说道:“朝堂之下,爱卿就不用多礼了。” “谢陛下。” 既然皇帝都这么说,沈忆宸也没有下跪的爱好,立刻就打蛇顺棍上。 “今日朝会,爱卿对北疆局势甚是了解,看得出来博览群书。” “臣不过夸夸其谈罢了。” 有了成国公跟王振的提醒,再加上朱祁镇的情绪表现,沈忆宸明白很多事情,确实不是现今阶段自己能改变的。 朱祁镇犯了操之过急的毛病,最终酿成土木堡之变,自己也得明白过犹不及这个道理了。 “成国公也对瓦刺部也先很重视吗?” 朱祁镇的第二句话,就让沈忆宸感到了他身为帝王的嗅觉,直接问成国公朱勇的想法。 很明显,朱祁镇除了认为沈忆宸自己博览群书外,还认为他对于北疆局势如此了解,成国公朱勇在背后功不可没。 天下有才华横溢之辈,却少有无师自通之人。 该怎么回答? 沈忆宸一时陷入为难之中。 实话实说撇清跟成国公朱勇的关系,那么之前自己在朝堂上那番话语,会被朱祁镇给彻底无视,太没有份量了。 但是贸然把成国公朱勇给拉进来,会引发怎样的后果,沈忆宸没办法预测跟掌控,风险又太大。 犹豫再三,沈忆宸还是稳妥回答:“公爷并未与臣说过北疆之事,今日朝堂所言,俱是臣下拙见。” “原来如此。” 朱祁镇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沈忆宸,你未经历过行伍之事,不知我大明兵锋所向披靡。” “瓦刺也先不过区区跳梁者,待朕日后厉兵秣马,必灭之!” 朱祁镇说这番话的时候,迸发出一股独属九五至尊的帝王气场。 当初殿试的策问题,就已经彰显出朱祁镇的雄心壮志,他以历代先帝为榜样,势要平北疆之患。 龙旗所指,万邦臣服! “臣定当辅佐陛下达成伟业,令四海升平!” 此情此景之下,沈忆宸已经没得选择,只能顺从朱祁镇的话语,日后再徐徐图之。 “好!” 朱祁镇满意的点了点头。 说实话,之前朝会上,他听着沈忆宸话语,是有些失望的。 当初殿试之后,他对沈忆宸文章唯一不满之处,就是描述略微保守,没有完美展现出自己心中雄才大略。 如今又显得过于谨小慎微,一个瓦刺也先都如临大敌,日后还如何跟随自己亲征剿灭? 不过现在看来,沈忆宸只是偏向老成谋国风范,也不算什么缺点。入仕之后了解了大明之强盛,就不会再把区区鞑虏给放在眼中了。 于是接下来朱祁镇又勉励了几句,就心满意足让沈忆宸离开。 对于自己一番努力最后变成徒劳,沈忆宸也没多大失望情绪。要是第一次上朝说几句,就能改变朱祁镇的意志想法,那才是真有鬼了。 自己所作一切,无非就是抱着事在人为的心态罢了。 离开紫禁城,沈忆宸并未回府,而是前往长安左门外的翰林院报道。 由于是陌生面孔,门前的值守兵役还验证了一下沈忆宸的牙牌官牒,确认无误之后才放行进入。 站在翰林院的门槛前,沈忆宸内心有些激动。神童诗写过“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自己只要跨过了这道门槛,就预示着正式踏入官员行列,不再是以前纯粹的文人士子了。 怀着这般心情,沈忆宸进入了翰林院,此时值事厅里面人头攒动,有着十数位翰林官正在当值工作。 只不过当沈忆宸走进来后,这些人撇了他一眼,就依然自顾自得,别说欢迎新同事了,就连招呼都没一声。 什么情况? 沈忆宸毕竟也是第一次进入翰林院,鸿胪寺官员培训也不会详细到告诉你怎么入职。 所以他有些不明所以,莫非翰林官相对都清高、冷淡一些,风气就是如此? “见过诸位前辈,晚辈沈忆宸初来乍到,还望多多海涵。” 沈忆宸的风格一向是礼数不缺,翰林院规矩是日常不看官职高低,先入馆者称为前辈,其人入阁后则称中堂。 礼拜之后,依旧无人回应。 就算沈忆宸再这么不了解翰林院,他也意识到这种情况不正常。 他娘的,莫非此般作派,是准备给我这个新人立威吗? 正文 164 立威翰林院(二合一) 翰林院同僚冷漠态度,让沈忆宸有些不明所以。恰在此时屋外走进来一名熟人,他就是商辂。 “弘载,你怎么会在这里?” 见到商辂,沈忆宸满心惊喜,完全把值事厅里这群翰林给抛之脑后。 见到沈忆宸,商辂同样面露欣喜神色,然后娓娓道来:“下朝之后, 我被吏部文选司告知,授予翰林院检讨一职。所以为兄就先你一步,来到这翰林院入职了。” 明清历史上,除了三鼎甲会稳进翰林院外,二甲第一名传胪也有几率直授翰林官。 只不过这种事情比较罕见,实力、机遇、运气缺一不可。 商辂能有此好运,主要得益于当初在殿试上,内阁首辅杨溥看了他的文章很是欣赏。于是与吏部天官王直商议,跳过了馆选考试,特别提拔进了翰林院。 “我就说以商兄之才,定能入玉堂!” 沈忆宸也是为商辂感到高兴,另外能在陌生“职场”遇到一个朋友,这种感觉类似于他乡遇故知。 “向北,你还没有拜见过内翰学士吧?” 商辂是下朝后直接来到了翰林院,而沈忆宸还得天子召见去了一趟华盖殿,时间上要晚了不少。 刚才商辂已经拜见了翰林掌院学士跟侍读、侍讲学士,回头看到沈忆宸站在值事厅这副茫然的样子,再加上时间不够,估摸着他肯定还没有拜见内翰学士。 “嗯, 我刚到翰林院,还未拜见。” “那我领你过去。” 说罢,商辂就领着沈忆宸走出值事厅。 路上沈忆宸有些好奇询问道:“弘载,你之前来过翰林院吗?” “未曾来过。” “那为何知道翰林院内布局,还知道内翰学士们在哪?” “前辈领我去拜见的啊。” 商辂有些莫名其妙,这还需要问吗?新晋翰林入馆, 当然得有人领着。 靠! 本来沈忆宸只是猜测, 值事厅这群翰林官在故意冷待自己,现在得以确认了,还真就是这样! “弘载,翰林院这些前辈,好像对我有所区别对待呀……” “可能是与当初御赐金花带有关吧。” 其实商辂看着沈忆宸站在值事厅无人引领的状况,就大概猜测到了氛围不对,所以才主动提出领着沈忆宸去拜见内翰学士。 现在既然沈忆宸自己都问出来了,他也无需藏着掖着,给出了答案。 但是没有明言王振,阉党成员这些话语。 毕竟阉党中人对于文官而言,实在不太好听。另外商辂绝对相信沈忆宸的人品,能做出叩阙鸣冤此等大义之举,绝对不会是什么趋炎附势之辈! 不过商辂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单纯御赐金花带的太监言语,还不至于让翰林官对沈忆宸如此敌视。 今日朝会沈忆宸的“狂妄”表现,以及退朝后公开称呼王振为“内相”的举动,才是不满的引爆点,也相当于实锤了他阉党的身份。 文人本就相轻,翰林更是其中之最。 羡慕嫉妒、武勋阶层、阉党立场等等因素叠加起来,沈忆宸除了同考科举这点之外,其他与传统文人士大夫处处皆不同,怎会被当做自己人? “这样吗?” 沈忆宸反倒笑了笑道:“弘载,有一说一,那条金花带挺威风的,早知道今日就戴过来了。” “向北,你还真独特乐观。” 被文官清流所排斥,放在任何一个初入“职场”的雏鸟身上,恐怕心理压力巨大,想着如何搞好关系。 沈忆宸却毫不在意,甚至还说出火上浇油之话,不敢想象他要真是把金花带给戴过来了,会引发怎样的轩然大波。 “道不同,不相为谋。注定不是一路人,何必在意?” “这般洒脱从容,也就你向北能做到。” 商辂有些感慨的回了一句,可能这就是他认同沈忆宸的原因之一吧。 跨过登瀛门,沈忆宸与商辂来到了内院一间屋子面前,上面悬挂着一块牌匾,书写着“词林”二字。 这块牌匾是当年洪武帝御赐之物,意为词士之林,赞赏翰林学士们的文词才华。 屋内坐着三名翰林官,分别为礼部侍郎兼翰林掌院学士钱习礼,翰林侍读学士倪谦,以及翰林侍讲学士周叙。 见到沈忆宸进来,钱习礼跟周叙脸上都面露笑容,唯独倪谦不苟言笑。 “晚生拜见内翰学士。” 入了翰林院,称呼就得按照玉堂的规矩来。 内翰这词也是始于唐朝,与内相有异曲同工之妙,最初都是为了彰显与皇帝的亲近之意,后来才分化出了权利区别。 “向北,能看到你入仕翰林,为师倍感欣慰。” 钱习礼有感而发,毕竟当初是他力排众议,点中了沈忆宸的会元头衔。 如今沈忆宸三元及第、六元魁首,站在了文人功名巅峰。再次相见又入玉堂,成为了自己的下属,此番际遇属实有些缘分使然。 “没有两位恩师的取中,就没有学生的今日,此恩莫不敢忘。” 沈忆宸不单单是感谢了钱习礼,还把周叙给带了进来。要知道他可是当初乡试的主考官,某种意义上也有着老师名分,公开场合下厚此薄彼,会显得过于势力。 听到沈忆宸说两位恩师,钱习礼还愣了一下,后续才反应过来周叙乃沈忆宸乡试主考官。 这下就更无巧不成书,堪称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了。 翰林院高层,大半自己人…… 周叙听到这话,更是笑出了一脸老褶子,沈忆宸这学生真不错,没白点中他,简直倍有面子! “向北,你是新科状元直授修撰,学识上面乃文人翘楚,自不用多说。如今入仕为官,切记莫心高气傲,翰林院内注重长幼尊卑,当尊重前辈、友爱同年、礼遇后辈。” 钱习礼着重强调了关于礼节的问题,这也是历届新晋翰林,最容易犯的一个错误。 因为翰林院比较特殊,与六部九卿这种行政衙门不同,偏向于国子监的学官属性,日常更注重前辈晚辈身份。 另外翰林院官衔也很特殊,属于品阶低,身份贵的那种。 别看沈忆宸这个翰林修撰区区从六品,但要知道翰林院最大的官掌院学士,也不过才五品。 整个翰林院满打满算,能比沈忆宸官衔高的,也就侍读、侍讲各两人,侍读学士、侍讲学士各两人,以及最后的掌院学士一人。 加起来才九人,十个指头都用不完。 而且诸如掌院学士,侍读、侍讲学士这种高层,身上大多加了六部或者五寺的官衔,平日里并不在翰林院内坐堂。 好比钱习礼,如若今日不是新晋翰林入仕,他就在礼部办公去了,不会来到翰林院的。 这样算起来,五个指头都不需要了。 沈忆宸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万一不懂翰林院规矩,用官衔来压人的话,还真是不太好办。 以往翰林院三鼎甲也发生过类似事情,所以钱习礼强调了一番,避免沈忆宸年轻气盛做出逾矩之举。 “学生明白。” 听到这话,钱习礼点了点头,不在此事上多言。 对于沈忆宸他还是比较放心的,毕竟这小子一直以来的口碑,都是沉稳谨慎,礼节周到。接着又嘱咐鼓励了几句,钱习礼就开始安排具体事宜了。 “向北,为师兼礼部侍郎之职,大多数时候在礼部坐堂。而周侍讲学士不日将前往应天府翰林院,任掌院学士。” “日后就听从倪侍读学士的安排,以你之才,三年后初考定会评为上等。” 本来沈忆宸还想着翰林院高层都是自己人,结果钱习礼不坐堂,周叙要前往应天府,这相当于没靠山了啊。 不过钱习礼最后这句话,相当于徇私提前打了包票,三年后官员考核自己不出意外会被评为上等,等着升迁就行了。 终究还是验证了那句话,朝中有人好做官啊…… “学生明白,当听从内翰学士吩咐。” 沈忆宸说这番话的时候,还朝着倪谦行了一礼。 不管认识不认识,面对上官先把礼数做到位,避免留下一个骄纵不服管教的印象。 “你先回自己公案熟悉一下环境,等下倪侍读学士会安排具体事宜的。” “学生告退。” 从屋内退了出来,商辂已经在外面久等了。 “向北,怎么样?” “挺好的。” 沈忆宸满脸轻松,扛把子是自己两个老师,能不好吗? “甚好,等下回值事厅,向北你稍微放低点姿态与前辈们熟络熟络,毕竟日后身为同僚要共事的。” 虽然沈忆宸不以为意,商辂还是劝说了一句,让他要搞好关系。 “这事恐怕我做不了主。” 沈忆宸面带苦笑,稍微了解点明朝历史的,就知道最难搞定的是清流言官。 这群货堪比后世白左,只讲究政治正确,不讲究实际情况。论喷人搞事情是一把好手,其他方面副作用居多。 “事在人为吧。” 商辂也明白“阉党”这个标签一日不摘除,沈忆宸就很难融入到文官群体中,更别论翰林科道清流了。 回到值事厅,见到沈忆宸跟商辂进来,很多人单独朝着商辂打招呼,却无视了沈忆宸。 别看商辂也是新晋翰林,他科举成名甚早,在京师国子监也享有一定名气。这群翰林官对于他这个后辈,还是比较看重的。 当然,沈忆宸也无所谓,干脆就连招呼都懒得打了,直接转身坐在了写有自己名字的公案上。 公案就相当于后世的办公桌,上面摆放着文房四宝,常用的印章公文等等。日后沈忆宸没有特殊安排的话,基本上就是在这张公案上办公了。 “好歹也是个三元及第,连最基本的礼数都不知道,面对翰林前辈招呼都不打的吗?” 看着沈忆宸无视众人,一屁股坐到公案上,这股嚣张气焰让一名翰林前辈忍不住了,朝着他开口训斥了一句。 只不过这话听到沈忆宸耳中,他首先感到的不是愤怒,而是委屈…… 我靠,自己之前踏入值事厅,就礼数周全拜见众人。是你们无人回应,就连搭理都不搭理一下的。 现在反倒怪起自己不打招呼了?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沈忆宸的好脾气,一向是对有礼之人,既然对方无礼,那绝对不会惯着! “不知阁下科考功名几许,有没有资格教导我这个三元及第。” 翰林院只有进士中的佼佼者才配进来,属于最看重科考功名之地。 也恰恰是因为功名,翰林才在品阶低的情况下,获得了超越官衔的清贵待遇。像是官方大典宴祀这种场合,五品翰林官从来不与青袍官员坐在一桌,而是直接坐在了绯袍大员群体中,无人会觉得有所不对。 沈忆宸三元及第以来,除了别人恭维自己,他本人从未把这些荣誉挂在嘴边炫耀。 因为沈忆宸很清楚,科场功名属于应试教育的产物,并且是过去的事情了。而仕途看的是个人综合能力,属于未来要不断的努力进步。 一个人始终沉浸在过去的荣誉之中,那么他永远都无法打破桎梏上限! 今日既然有人敢拿三元及第来嘲讽,那就好好让对方体验一下,什么叫做仗功名欺人! “我……” 这名翰林前辈话到嘴边,却硬生生的咽回去了。 他科考成绩为二甲第三名,后通过馆选考试担任庶吉士。并且这一届散馆考评,他也被评为优等获得了留馆,升任正七品翰林编修。 可以说这名翰林前辈,用三年的努力抹平了起跑线上的落后,达成了新晋三鼎甲的成就。 以往这些功名跟成绩,是他最引以为豪的资本,常常放在嘴边炫耀。 结果今日面对沈忆宸,他硬是没脸说出来! 因为沈忆宸的起点,可能是他九年留馆才能到达的终点,而三元及第的科考功名,下一辈子都达不到,有何颜面来攀比? “呵,跳梁小丑!” 既然决定撕破脸,那沈忆宸就没打算留一点颜面,直接嘲讽了一句。 对于这些所谓的清流言官,其实他早就已经看不惯了,对方愿意好好相处,沈忆宸也不会主动挑事。 结果今日种种举动,还真把自己当软柿子捏了? 说句露骨一点的话,如若自己真的是什么阉党成员,这群货还敢这么肆意欺凌新人? 不怕王振得知,连夜派锦衣卫上门查水表,感受一下诏狱免费游? “目无长幼尊卑,沈忆宸真当这里是你放肆之地吗?” 又是一名翰林官站了出来,沈忆宸也太目中无人了,直接把前辈叫做跳梁小丑? 此等违逆事件,翰林院还从未发生过,今日要是不压住他这股猖狂气焰,日后还有何规矩可言? “沈忆宸,本官定要向圣上参你一本,剥夺你状元功名!” “掌院学士还未离开,请他出面把沈忆宸赶出翰林院!” 沈忆宸的此句言论,可谓在这群翰林官中引发公愤了,指责之声不绝于耳。 贺平彦跟杨鸿泽二人,下朝之后去面见了以吏部尚书王直为首的文官重臣,所以到翰林院报道比沈忆宸还晚。 结果没想到刚踏入翰林院,恰巧就见到了此番精彩场面,让他们两人都有种天降惊喜的感觉。 “沈忆宸到底做了何等天怒人怨之事,能引发翰林前辈群体声讨?” 杨鸿泽首先开口说了一句,惊喜归惊喜,这事情也闹得太大了点。 “这小子谦卑表象之下,实则狂妄至极,加上如今抱了阉党的大腿,更是目中无人,否则不会引发翰林清流的公愤。” 贺平彦可是见过沈忆宸当初一脚把孙绍宗踹翻在地的场景,对于他的两幅面孔可谓无比熟悉,这下终于暴露出来了。 “也好,阉党就不配入职玉堂这种清贵之地!” 杨鸿泽冷哼一声,翰林院“储相”之地,乃文人根本。 如今混进来一个阉党中人,简直玷污了这块地方的清贵,趁机能把沈忆宸赶出去最好! 另外一边的商辂,见到这种场景有些着急了,站了出来朝众人喊道:“向北他年轻气盛,有些言语乃无心之举,还望诸位前辈海涵!” 挑战科场前辈,不管是何原因最后吃亏的,肯定是沈忆宸。 商辂目前能做到,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尽量平息这场风波。 “商弘载,此事与你无关,切莫强出头!” “商贤弟,你乃忠良之士,最好还是别趟浑水!” “今日沈忆宸若不给一个交代,谁讲和都不好使!” 群起激愤之下,商辂那点名声根本就不够用,众翰林一定要沈忆宸付出代价。 看着这种场面,沈忆宸面无惧色,走到了商辂旁边说道:“弘载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此事早晚都会如此,不如主动挑破避免后患。” 其实沈忆宸会这样做,除了不爽外也是有意而为之。 今日翰林院种种,几乎是把自己给当做“敌人”看待了。如果单单冷漠都还好说,大不了日后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 但是这群清贵,可不满足于“秋毫无犯”,还想着自己执后辈礼装孙子? 要知道明朝翰林院三年为初考,再三年为再考,最后三年有通考,九年才算是“考满”。 也就是说没有好机遇的情况下,得在翰林院呆满九年才会升迁,有好机遇最少也得呆上三年初考。 天天面对冷言冷语,谁装孙子能扛住九年啊,至少沈忆宸做不到。 翻脸是迟早的事情,晚翻那是白受气,早点翻脸不用受气,所以沈忆宸干脆掀桌子了。 沈忆宸安抚了商辂之后,来到了那位说他“目无长幼尊卑”的翰林面前,朝他问道:“你是何人何官衔?” “吾乃翰林检讨陶宏正,正统七年入馆,还不能训斥你这个晚辈吗?” 陶宏正义正言辞,沈忆宸莫非是把自己当非进士翰林看待了,居然还问起自己官衔? “翰林检讨是从七品吧?” “如何?” “我乃从六品修撰,按《大明会典》百官交往,以品秩高下分出尊卑。品级稍卑者居西行礼,尊者居东答礼。” 说完之后,沈忆宸瞬间提高了声调,厉声呵斥道:“尔等众人,刚才谁向我行礼了,目无上官还敢妄言上下尊卑?” 这声大喝出来,让原本气势汹汹的众翰林官们,瞬间哑火了。 要知道值事厅里面值班的,最高就是沈忆宸的从六品修撰,其他皆为七品的编修、检讨,甚至是还没定官职的庶吉士。 理论上沈忆宸的官衔最高,这群人应该首先向他行礼,而不是反过来沈忆宸去主动打招呼。 有一说一,《大明会典》确实是这样规定的,但问题是这么多年下来,翰林院也没谁遵守过啊。 “翰林院规矩是日常不看官职高低,先入馆者称为前辈,你乃新晋后辈,当……” 有一名翰林还打算争论一番规矩,却没想到沈忆宸粗暴打断道:“你是在质疑太祖皇帝定下的律例?” 此言一出,对方瞬间闭嘴,不敢再言。 潜规则这东西,你遵守才叫做规则,不遵守就是废纸。 明太祖朱元璋摆出来,一个区区翰林院的潜规则,还想挑战祖宗之法? 就在此时,钱习礼领着周叙跟倪谦二人,来到值事厅准备视察一下新晋翰林的工作情况。 结果没想到却看到了剑拔弩张的一幕,这到底怎么回事,沈忆宸第一天入职就闹出大事了? 见到掌院学士前来,这群被沈忆宸压制住的翰林们,仿佛找到了靠山主心骨一般。纷纷靠了过去,把刚才发生之事添油加醋描述了一番。 甚至很多人面露悲愤神色,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般,希望钱习礼把沈忆宸给革职。 这一幕放在贺平彦眼中,他露出辛灾乐祸的笑容说道:“该不会沈忆宸又要开创大明历史了,状元入职翰林院的第一天就被革职吧。” 只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钱习礼听完众人描叙之后,仅仅轻飘飘的回了句:“尔等身为翰林官,当包容礼遇后辈,这点小事也需要我来教导吗?” 此话一出,众人瞠目结舌,掌院学士不处罚这个新晋翰林,反倒告诫起我们来了? 接下来更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翰林院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周叙,站了出来训斥道:“尔等乃文人清贵,居然欺凌打压后辈,传出去不怕被世人所耻笑?” “此事休要再提,日后再出现类似情况,吾定当在考评中给评为下等,散馆出翰林院!” 世道变了…… 这是众翰林官,脑海中仅剩下的念头。 正文 165 天坑修书(二合一) 众翰林官万万没想到周叙会站出来帮沈忆宸说话,要知道他可是永乐年间进士,在翰林院蹲了几十年没挪窝,排资论辈也就钱习礼能压过他一头。 而且更重要的是,周叙这人不喜功利,醉心学术研究,还敢犯颜直谏,堪称古代士大夫标准模板。 这年头无欲则刚, 论资历、论学术、论清贵、论道义,值事厅众翰林都远远不如,谁敢出头去反驳指责沈忆宸? “周学士毋需动怒,一点晚辈之间的小矛盾罢了,此事权当过去了。” 钱习礼看着周叙明目张胆“包庇”沈忆宸,于是出言缓和了一下气氛。 同时心中满是惊叹,沈忆宸这小子到底是如何长袖善舞的,连周叙这等老学究都愿意如此力挺? 可别说是什么乡试老师的原因,钱习礼很清楚那点情份完全不够用。只能说沈忆宸此子,确实有着一番独特的个人魅力。 “就依掌院所言。” 周叙拱了拱手,钱习礼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而且沈忆宸日后还要在翰林院混,把事情闹大了也不好。 “好了,诸生都回自己公案上去吧,以后切记要同僚和睦。” “是,掌院学士。” 如今掌院学士、侍读学士皆不站在自己这边,而且沈忆宸还有着上官名分。这群翰林彻底没有了“追责”的能力,只得咬牙把这口怨气给强咽下去。 只不过很多人回到自己公案上后,依旧愤愤不平! 翰林历代前辈所立下的规矩,如今却被阉党中人给践踏, 日后恐清流不清, 有天无日! “沈忆宸,你与我过来。” 另外一边, 钱习礼叫住了正准备返回座位的沈忆宸,语气中有着些许无奈。 自己在内堂,前脚刚嘱咐过这小子要遵守翰林院规矩,切莫年轻气盛做出逾矩之举。 后脚沈忆宸就引发公愤,而且还拿出上官身份力压一众同僚前辈。以往历代新科状元,有过恃才傲物的,还真没有这般无所畏惧的。 以前还觉得这小子沉稳谨慎,不用自己多嘱咐。如今看来,是没展现出年少轻狂的那一面啊。 但是话说回来,以沈忆宸六元魁首之成就,世间所谓轻狂标准,对他而言只是寻常了…… 两人走到一旁,钱习礼开口告诫道:“向北,为师知道你不是惹事之人。但步入仕途当谦逊谨慎,不要争一时之瑜亮,否则会得不偿失惹上许多麻烦。” “恩师教导的是。” 沈忆宸会与那些翰林硬刚,却不会与钱习礼争辩, 并且态度非常恭敬顺从, 与之前威压状态仿佛判若两人。 原因其实很简单,那就是他的所作所为, 并不是众人认为的意气用事,而是谋定后动! 从始至终,沈忆宸都没有被情绪给左右思维。 见到沈忆宸一句争辩都没有,平心定气坦然接受教导,让钱习礼有些惊讶。 这般稳重表现,哪还有点年少轻狂的样子? 如若不是钱习礼远远瞥一眼,看见其他翰林脸上还挂着愤恨表情,他都要怀疑自己刚才所见所闻,是不是出现幻觉了。 莫非此子情绪,已经能做到收放自如? 要真是如此的话,那也太过惊人,多少人官海沉浮数十年,都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 “你能听进去,为师很欣慰。同时也要明白一点,很多时候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钱习礼这句话,也算是给沈忆宸打预防针了,太过出色就必然会遭人嫉妒针对,避免不了。 今日这类事情是第一次,但大概率不会是最后一次。你改变不了这个世界,就只能改变自己,慢慢去适应接受。 钱习礼本以为沈忆宸也会点头称是,没想到对方脸上却露出淡淡笑容回道:“行高于人,众也必仰之,弟子会把握分寸的。”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钱习礼突然意识到“谦逊”、“轻狂”等等词语,并不能简单的概括沈忆宸行事风格。 此子言行,后生可畏! 返回值事厅,沈忆宸掀桌子的效果很明显,不管这群翰林官内心怎么想,至少表面上通通敢怒不敢言。 对于不敢言这点,沈忆宸感到很满意! 商辂望着沈忆宸走进来,还想着过去宽慰他两句。毕竟第一天入职,就发生这种事情,心情肯定不太好。 结果他刚从公案起身,就看见侍读学士倪谦朝沈忆宸公案方向走去,于是只得作罢。 “内翰学士。” 看见倪谦停留在自己旁边,沈忆宸也赶紧站起身来,朝着他行礼问候了一句。 “沈修撰,今日是你第一天入职,理应先熟悉熟悉环境,再安排具体事务。但目前翰林院正统七年庶吉士散馆,正统十年进士馆选考试还需一段时日,正处于人手紧缺的时刻,只得让你提前接手经史修纂之事了。” 沈忆宸直授的翰林修撰一职,全称为史官修撰,直白点说就是专门修书的。 其实不单单是从六品修撰,包括正七品的编修、从七品的检讨,乃至日后无品阶的庶吉士,日常工作也是如此。 只有升职到正六品的侍读、侍讲之职,才算脱离了史官,晋升为讲官,有资格为皇室成员讲读经史。 如果你运气够好,分配到的这位皇子日后能成为太子乃至皇帝,那就恭喜了。 潜龙府邸出身的帝王师,登峰造极指日可待! 要是再升一级,就从讲官晋升到了内翰学士官,包括从五品的侍读、侍讲学士,以及正五品的掌院学士。 这一级别就不需要再碰运气了,有机会直接充当经筵讲官或日讲官,享有帝师之名。 经筵日讲是一种从汉唐发展而来的御前讲席制度,到了明朝划分为了经筵跟日讲两种课程。 经筵注重礼典化,场面十分隆重,不仅仅是翰林官到场,勋戚、内阁、六部重臣也要参加,每月逢初二、十二、二十二举办。 日讲则注重实用性,各方面要随意许多,就跟日常授课差不多。理论上除了经筵日,其他每天都是日讲上课时间。 但实际上执行起来就很困难,别说皇帝了,你就算让个普通人天天上课,他也受不了啊。 于是乎什么时候日讲,就变成看缘份了。 想要升任到翰林学士级别进讲经筵,享有帝师美名,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得在翰林院慢慢熬资历。 看看钱习礼、周叙等人,都是永乐年间考中的进士了,几十年下来才熬到翰林学士这步。 毕竟官职坑位就那几个,要是老前辈們不挪窝,翰林晚辈还真不好上位。 当然也有例外的,如果你学识够高够出名,背景够硬能得到皇帝赏识。就能跳过这些官职身份限制,无视级别去充当经筵日讲官。 亦或者在翰林院表现足够优秀,也会被上级推选为日讲官,获得亲近皇帝的机会。 所以沈忆宸接手经史修纂之事,算是他的本职工作了,早晚都得如此。 “但凭内翰学士吩咐。” 沈忆宸对人挑剔,对事可不挑剔,他本就不是偷奸耍滑之人,应承起来格外爽快。 “甚好。” 倪谦点了点头,算是认可沈忆宸的态度。 “陛下于正统五年下令修纂《寰宇通志》,当初那批纂修翰林始拟效仿南宋祝穆的《方舆胜览》,遭到很多同僚反对。不过最终仍仿其书,以类书体纂修完成。” “上月此书呈于圣上御览,结果龙颜大怒,认为此书资料堆砌、失于明晰、繁简失宜、去取不当,于是下令重修。” “如今过去月余,最初纂修人员也已散馆离去,此书无人接手重修。不知沈修撰,可否担此重任?” 倪谦这番话说完,沈忆宸就感觉味道有些不对了,这个修书任务怎么感觉是口黑锅啊。 原书说好听点是效仿先宋,说难听点估计为了省事直接抄了一波。而且能引得明英宗朱祁镇大怒,点出这么一大堆缺点,得烂到什么地步了? 至于什么散馆离去,估计是留了点面子没揭穿,大概率因为写的太烂,被处罚或者革职离馆。 后续无人接手,恐怕也是没人敢接这口锅,所以现在留给自己了吧? 但问题是,倪谦都已经把话说到这地步了,明面是上询问,实则是指派分配,有自己拒绝的余地吗? “内翰学士如此看重晚辈,那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定当竭尽所能,修好此书!” 既然没得选,就不要扭扭捏捏显得不情不愿的样子,干脆大义禀然的接下来,还能给自己塑造个不畏艰难的好形象。 听到沈忆宸居然爽快答应了,这下值事厅内出现了一片幸灾乐祸的眼神,甚至不少人还交头接耳起来。 “这小子果然喜欢显摆,《寰宇通志》也敢接手,日后有好戏看了。” “玉堂终究还是有公正道义的,倪内翰是看穿了此子阉党身份,所以才安排他修《寰宇通志》。” “日后修书不成,面对圣上盛怒,此子恐怕再也享受不到皇恩了吧。” 商辂听着身旁众人议论,内心不由着急起来,看来此事并不简单,沈忆宸很有可能做不好。 于是他站起身来朝着倪谦说道:“内翰学士,晚辈愿意协助沈修撰同修《寰宇通志》!” 此话一出,很多人看向商辂的眼神变了。这小子到底是不知道《寰宇通志》的难度,还是被所谓的兄弟义气给迷惑了,看不清沈忆宸阉党身份。 《寰宇通志》这个天坑也敢主动去接? 另外一边沈忆宸听到后,内心可谓满满感动,真是好兄弟啊,能有难同当。 不过这个坑,沈忆宸却并不想商辂跳进来。 原因很简单,因为整个大明,能完美填上的只有自己一人! 就在刚才,沈忆宸想起了《寰宇通志》在后世的另外一个名字,叫做《大明一统志》! 更凑巧的是,这本书沈忆宸曾经修复过,对里面很多内容还有印象。今日嘲笑之人,恐怕日后表情要比哭还难看了。 只不过还没等沈忆宸拒绝,倪谦就开口道:“商检讨,你另有要事安排,恐无法一心二用。” 倪谦这句话,明显就是婉拒了。就在商辂还打算争取的时候,沈忆宸也开口道:“弘载,修此书我一人足矣,你放心吧。” 好大的口气! 听到这话,满院翰林皆不服! 就算《寰宇通志》没修好,当初也足足派出了五位翰林接手,沈忆宸认为自己可以以一敌五? “既然沈修纂如此信心十足,那就抓紧时间前往典簿厅阅览吧。书成之日如若通过圣上裁决,本官定在初考评定给予上等。” “谢过内翰学士。” 不管是不是客套话,对于沈忆宸而言,有这个表态就行。 收拾了下公案上的文房四宝,沈忆宸就在一众落井下石心态中,与倪谦走出了值事厅。 两人一前一后去往典簿厅的路上,沈忆宸却听到了倪谦的一声告诫。 “希望此番修书能让你明白,翰林乃文人中流砥柱,当行正道!” 这句话让沈忆宸明白了,指定修《寰宇通志》确实是倪谦刻意为之,他也把自己判定为阉党身份。 难怪从拜见开始,就不苟言笑也不发一言,恐怕早就准备好用这个难题,把自己这个阉党中人给赶出翰林院,避免玷污了这块文人圣地。 “何为正道,何为歪道?” 既然如此,沈忆宸也就不加遮掩了,他也从来没把文官清流给视为正道! “本想着你有迷途知返的一天,如今看来是执迷不悟。” 倪谦确实把沈忆宸给看作阉党中人,不过有一点沈忆宸想错了。 那就是倪谦并未想着把他给逐出翰林院,而是打算通过修书的磨练,让沈忆宸明白文以载道,回归正途。 毕竟三元及第乃文人巅峰翘楚,不可轻言放弃。 “晚辈论迹不论心,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好一个论迹不论心,那就让老夫看看,你能否担得起后人评说!” 典簿厅前,倪谦目光死死的盯着沈忆宸,他想要看穿沈忆宸到底是追名逐利的伪君子,还是不顾个人荣辱得失的真国士。 奈何他看不穿沈忆宸的内心,更无法在这张年轻的脸庞上,得知未来的走向。 “进去吧。” “晚辈告辞。” 沈忆宸拱了拱手,就走进了翰林院典簿厅。 所谓典簿厅,通俗点讲就是收藏典籍、书籍的地方,供翰林院各官翻检参考。 沈忆宸要修《寰宇通志》,自然得先到典簿厅看到原版,然后再查找资料去修改,甚至是全书重写。 走进去没多久,沈忆宸就迷失了。因为这个典簿厅的规模,远比他想象中要大了不少,密密麻麻的藏书让人看的眼花缭乱,一时不知如何下手。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吏员来到了沈忆宸的身旁,朝他恭敬说道:“状元公,小人名叫曹轩乃分配的跟班,日后听从您使唤。” 一般翰林官传递公文、端茶倒水什么的,总不可能事事自己亲自动手,于是乎都会安排一个吏员供其使唤,沈忆宸自然也不例外。 吏员没有品阶,属于不入流。这就意味着不仅仅官衔身份差距,还有阶层差距,他跟官员士大夫就不是一个阶层的人,所以表现的比较卑微。 “你来的正好,知道《寰宇通志》原本放在哪吗?” 一听到沈忆宸要找《寰宇通志》,这名叫曹轩的吏员瞪大眼睛,满脸意外的说道:“状元公,您该不会是要修此书吧?” “没错,就是重修此书。” “那你也太倒霉了。” 明朝吏员也有学识渊博,通过科举入仕为官的,但大多只是粗通文字,身上并无功名。 所以听到沈忆宸要修《寰宇通志》,曹轩下意识吐槽了一句。 只不过当话说出口后,他额头上瞬间冒出了冷汗,这可是大明开创科举历史的状元公,要是怪罪下来自己小命休矣! “状元公,小的知错了,还望恕罪!” 曹轩立马跪了下来,浑身止不住哆嗦,内心恐惧至极。 见到这一幕,沈忆宸反倒有些哭笑不得,一句话至于吗? 他所不知道的是,放在古代状元翰林,对于普通吏员确实拥有生杀夺予大权。只要想整,就有无数种手段关系,让对方活不下去。 这就是封建社会阶级差距的本质。 “起来吧,没听过宰相肚里能撑船吗,我好歹也是状元,不至于这么小气。” “是,是,状元公有宰相气量!” 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曹轩从地上爬起来,恭敬站在沈忆宸旁边,再不敢多言。 “你刚才说倒霉,具体细说一遍。” “小的不敢。” “让你说就说!” 这句话声音大了点,又把曹轩给吓的一哆嗦,他赶忙说道:“《寰宇通志》不是常规的史书,而是大明地理志,内容涵盖了各地州府、山川河流,乃至宗庙、府邸、人物等等。” “内容无比繁杂,对于学识要求极高。之前修此书的五名翰林,就因没写好惹得圣上大怒,被革职查办了,其中主修还被流放岭南。” “此书想要修好难度太大,状元公又是一人前来,所以小的才会失言。” 听到这话,沈忆宸嘴角露出一抹嘲笑道:“那你说的没错,我确实够倒霉的。” 之前沈忆宸就猜测到,前面修书惹的龙颜大怒的几位翰林,处罚肯定不会是散馆离去那么简单。 如今看来,比自己想的还要严重,直接被革职流放了。 不过话说回来,单纯修史的话,对于翰林官而言难度并不大。 虽然在文人眼中,除了四书五经外其他书籍都差了档次,但史书相比较真正杂书,还是地位高了不少,起码平日里会去阅读学习。 像什么地理、人物、风情这些,专心科举的读书人,大多瞅都懒得去瞅两眼。你突然把他们安排修地理杂志,这不是强人所难吗,能修好才有鬼了。 看着沈忆宸好像比较好说话,这名叫曹轩的吏员,于是又战战兢兢的问道:“状元公,你是得罪人了吗?” 按理说状元第一天入职,一般是不会安排工作的,就算安排了,也不会让一个人来修书吧。 很明显,状元公肯定是得罪人了,现在穿小鞋! “差不多全得罪了。” 此言一出,曹轩还以为沈忆宸开玩笑,后来他才知道,状元公说的是真的,翰林院入职头一天就全得罪光了…… 曹轩帮沈忆宸找来了《寰宇通志》的原本,他随手翻阅看了几眼,就发现问题所在了。 之前修书的几名翰林,并不了解大明地理,内容基本上都是查找各种资料拼凑而成,很多地方就连语句都不通。 就这质量,想去糊弄朱祁镇,大概是把皇帝当傻子看待了吧。 不过对于沈忆宸而言,很多东西都不是难点。就拿最基本的大明地图来说,后世卫星精准定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山川河流分布了。 看了两眼,沈忆宸就把原本丢到一旁,朝着曹轩说道:“准备开工吧。” “这就开始了?” 曹轩满心震惊,他可是见识过之前几位翰林官修《寰宇通志》的惨状,那简直是一个字一个字的硬扣出来,每天修书折磨不已。 “不然呢?研墨!” 沈忆宸也没有废话,直接就打算开整。 修书这种事情虽然耗时甚长,并且整个过程中枯燥无比,极度需要耐心。 但是一旦修书完成通过了,得到了回报也是惊人的。甚至可以直接跳过官员考评,当场获得皇帝或者吏部嘉奖升官。 沈忆宸可没打算在翰林院熬个十年八年钻研学术,能抓住任何一点机会往上爬,他都不会轻易错过。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面,沈忆宸可谓废寝忘食,每天一入翰林院就直扑典簿厅,完全把修书给当做一种乐趣看待。 因为《寰宇通志》这种地理志,可以让他更深入的了解大明疆域、地理、经济、官制等等,带来的收益远超修史。 甚至他的这种表现,放在其他翰林官眼中,就跟疯了差不多,简直是破罐破摔了。 这小子是预测到三年考评时间必然不够用,所以才会这般玩命修书吗? 但问题是这种状态能顶几天,别到最后书没修完,把人给修没了…… 正文 166 依然兄弟(二合一) 对于翰林院旁人的议论跟目光,沈忆宸丝毫都不在意。相反他还觉得每日在典簿厅修书,可以眼不见心不烦,心情都舒畅了许多。 而这番表现放在倪谦的眼中,他确实有些大感意外,一个想着追名逐利之人,是很难静下心来修书的,更别说像沈忆宸这般投入认真。 此子真能如自己所言, 做到论迹不论心吗? 十日过后,沈忆宸得到了轮休的假期,他也终于有空闲时间,开始着手处理一些私事了。 明朝自太祖时期开始,就对官员休假制度非常严苛,除了指定节假日外,基本上常年无休。 实在扛不住想要休假的话,就只能装病或者等辍朝休假。 不过也有特殊情况,那就是翰林院跟国子监两大部门,拥有定期休假的权利。 《明史》里面明确记载:“翰林院庶吉士,五日一休沐,必使内臣随行,且给校尉驺从。” 翻译过来就是翰林院实习生庶吉士,可以五日一休。并且在休假期间出行,还得安排内臣、校尉跟随,排面给到位。 正式翰林官待遇要稍差,毕竟不是实习生,只能十日一休。而国子监的学官们待遇就更差一些,“惟朔望给假”, 意思每月初一、十五休两天。 但哪怕如此,也很凸显出翰林院跟国子监的清贵地位了。毕竟其他衙门就算权重为内阁、六部,想要一天定期休假都不可得。 休假日沈忆宸没有呆在成国公府,而是在苍火头的带领下,来到了内城宣武门附近一条僻静街道,这里有他之前吩咐买下的两座宅院。 “沈公子,小的按你吩咐买下了两座连宅,一幢三进院,一幢四进院。另外还添购了些许必要家具,如若还缺什么,吩咐下来我再去采购。” “办得很好。” 沈忆宸点了点头,夸赞了苍火头一句。 说实话,开始把这件事情交给苍火头,他还有些不放心,想着是不是该找许逢原处理更好。 毕竟苍火头福建矿工出身,接触到的信息量,远不如许逢原这种文人、商人结合体。 现在看来,苍火头能在数万矿工中脱颖而出,被叶宗留选为贴身亲信,肯定是有自己本事的。 别的不说,把这两座宅院选在宣武门附近,而不是成国公府所在的东华门附近, 就代表苍火头仔细考量过。 明朝京师内城布局特点大概是这样, 勋戚邸第在东华门外,中官在西安门外,其余卿、寺、台省诸郎曹在宣武门。 勋戚们不用到衙门上班,只需进宫参加朝会,所以他们的宅邸都是紧靠紫禁城,这样能节省不少通勤时间。 但沈忆宸是官员,他更多是在翰林院工作,如果宅院地址选在成国公府附近,意味着每日要绕行大半个内城。 这十来天在翰林院入职,沈忆宸为了避免来回奔波,甚至直接住在离翰林院不远的客栈里面,他可不想日后天天如此折腾。 推开三进院门入内,沈忆宸四处打量了一圈。这里自然跟成国公府的金碧辉煌没得比,却别有一番幽静朴素,他已经很满意了。 三进院用后世单位换算,占地面积在五六百平方米左右,建筑面积折半大概三百平方米的样子。自己与母亲二人可谓绰绰余余,就算日后把陈青桐给娶过门,也不至于拥挤。 古代院落之所以会如此宽敞,原因就在于很多时候一间宅院,并不仅仅是家人居住,还要考虑侍女、随从、伙夫、马夫、门房等等人员。 这些下人加起来,少则十几号人,多则上百号人都不意外,没那么大的宅院还真不够用。 看完宅院出来后,沈忆宸朝着身旁的苍火头说道:“等下我书写两封拜帖,你去分别投递到京卫指挥使司跟北镇抚司。” 既然宅院已经搞定,那么自然就是要搬过来,沈忆宸没打算举办什么乔迁之宴,但招呼几个应天伙伴过来热闹一下,总归还是要的。 另外他也还有一些事情,打算跟赵鸿杰以及李达商议。 “是,小的明白。” 马车返回成国公府,苍火头前往卫所去投拜帖,而沈忆宸却去到成国公朱勇的书房,准备告知他自己要搬离公府的事情。 成国公朱勇并不喜好文事,所以沈忆宸刚来到书房所在的小院,就看见他正在院中比划着一套拳法。 如今朱勇已经年过五旬,却依然身形矫健,拳法招式挥舞的虎虎生威。见到沈忆宸过来,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一边拿起块毛巾擦汗,一边开口问道:“你找我有何事。” 沈忆宸了解朱勇无事不登三宝殿,对方亦然。今日这小子会来书房找自己,肯定是有事情要说。 “回禀公爷,晚辈打算搬离公府。” 既然都问了,沈忆宸也没有弯弯绕绕,直言说出自己前来目的。 “搬离公府,为何?” 成国公朱勇有些诧异,放下毛巾看向沈忆宸,他有些不明白为何突然提这件事情。 “如今晚辈已经入仕,公府距离翰林院路途遥远,每日出行不便。另外母亲很快就要到京,也得安排个居住的地方。” “于是晚辈就在宣武门附近购置了一处宅院,打算今日就搬过去。” 听到这话,朱勇脸上表情有些严肃。沈忆宸大婚在即,如若这个时候搬离公府,那朝野群臣会怎么看待遐想? 定会认为自己父子不和,大婚都不是在成国公府举办。 “不行,就算要搬出去,也得等与泰宁侯府的大婚结束!” 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成国公朱勇就给出了否定的回答。 这段时间对于沈忆宸让步良多,但这种涉及到底线的问题,成国公是不会退让的。 “那我母亲以何身份在成国公府,婢女?侍妾?还是外人!” 这件事情同样触及到了沈忆宸的底线,他可以无所谓自己入不入宗谱。而母亲在这个时代,绝对不能无名无份,在大婚之宴上叩拜林氏那个所谓的嫡母! 沈忆宸的问题,其实自那日放榜定亲,成国公朱勇就已经考虑了。所以才会在筵席结束,叫他修书一封回应天,让沈氏来参加婚宴。 “我会给你母亲抬妾。” 这句回答,就是成国公朱勇的决定跟妥协。 要知道沈忆宸母亲沈氏之前在成国公府的身份,就是个妾室的奴婢,连通房丫头的级别都差了点。 后来意外得到成国公的宠幸,说好听点能称得上是侍妾,难听点也就刚达到了通房丫头的地位。 如今成国公朱勇愿意抬妾,相当于给了沈氏一个名分,脱离了奴婢的阶层,晋升到了半个主人。 但朱勇之所以妥协,并不是他对沈氏还有什么情份,而是因为沈忆宸。 母凭子贵! 听到朱勇这话,沈忆宸沉默了,他确实没有想到,对方会如此快速的给出答案。 说实话,沈忆宸并不期待什么妾的名分,这并不能补偿母亲多年来被抛弃后的饱经风霜。 但是他同样也明白,放在明朝时代背景下,林氏占据着正妻头衔,朱勇最多也就做到这步了,不可能把母亲抬到嫡母之位。 不知为何,沈忆宸脑海中突然想起了朱仪的一句话,那就是朱佶能成为嫡子,谁又敢保证自己日后不会? 要与朱仪联手,让林氏倒台吗? 刹那间,沈忆宸感到背后冒出一股凉意,今日自己的想法跟朱仪抛出来的筹码一致。如果这是他早就计划好的步骤,那也太恐怖了,把人性、局势给把控的精准到位,堪称算无遗策! 曾经沈忆宸在朱仪身上,改变了对勋戚子弟的看法,如今恐怕还要改变对古人的看法了。 这就是大明精英阶层的顶尖实力吗? “公爷,晚辈可以在公府举办婚宴,但跪拜高堂父母这项,主位上得坐着我生母。” 朱勇退了一步,沈忆宸也可以妥协,但他无法接受在自己大婚之喜上,跪拜的却是林氏嫡母。 “沈忆宸,你不要得寸进尺!” 听到这话,成国公朱勇按捺不住怒气了,指着沈忆宸鼻子怒斥。 当家嫡母还在,哪有妾室上主位的道理,此番景象要是放在文武百官眼中,岂不是会非议自己“宠妾灭妻”? 朱勇一生要强,对于颜面十分看重,他绝对不允许这种礼法上的非议,出现在自己身上。 沈忆宸同样强硬,拱手道:“公爷,母亲多年来含辛茹苦,身为人子当行孝道,晚辈绝不跪拜朱夫人!” 古代百善孝为先,这就是大义跟政治正确。 当然,嫡母也占据着“孝”字道德高点,甚至比生母还政治正确。 但关键点就在于,沈忆宸压根就没入宗谱,成国公还可以说血缘关系乃生父,林氏算个什么牛马? 最后这句“朱夫人”,相当于沈忆宸点出了林氏的身份,她只是国公夫人,并不是自己母亲! 此话一出,朱勇哑然。 这段时间来,他在潜意识里面,已经把沈忆宸当做自己儿子看待,曾经执着的宗谱、利益,都逐渐淡忘了。 今日这番话,也相当于提醒了朱勇,沈忆宸并未入宗谱,林氏并不是名义上的嫡母,他有权不跪拜。 不知为何,朱勇此刻感到内心有些空落落的,因为这也意味着,沈忆宸不是自己名义上的儿子。 “罢了,就按你说的办吧。” 愤怒散去,只剩落寞,这一刻成国公朱勇仿佛苍老了许多。 “晚辈告退。” 沈忆宸拱手告辞,也不知为何,他内心同样五味杂陈。 也许是现在朱勇给自己的感觉,越来越不像一位国公,更像是一位父亲了吧。 退出小院,沈忆宸回到自己的西厢别院,通知阿牛收拾了些重要物品,准备先拿到新买的宅院去,其中就包括王山罪证的原件。 虽然现在基本上可以确定,这份罪证被朱仪给获知,但知道跟证据在手,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要哪天在成国公府消失不见了,那自己跟赵鸿杰两人,恐怕有灭顶之灾。 收拾好东西,沈忆宸就跟阿牛来到了新宅院,见到突然多了间这么大的院子,阿牛自然是无比意外。 “宸哥,你这也太夸张了,不声不响就买了座宅院。” “不止一座,隔壁也是我买的。” 这下阿牛就更惊讶了,开口问道:“宸哥,你买两间院子做什么?” “旁边那间日后留给苍火头他们住,这段时间一直都住在客栈,挺不方便的。” “宸哥,苍火头是不是在帮你做事,有些事情我也可以做的!” 其实这段时间,阿牛已经意识到苍火头等人留京,就是在帮沈忆宸做事情。 这让阿牛感到自己很没用,毕竟除了在公府做点杂活,好像其他地方都帮不上忙。 听到这话,沈忆宸笑了笑,然后拍着阿牛肩膀说道:“你其实一直都在帮我做事,无非分工不同罢了。” “如果实在想做点别的什么,等过段日子王能等人来京,你去跟他学习一下吧。” 虽然苍火头等人也就矿工出身,但这些年他们杀官造反,流窜各地,见识经验什么远远超过了阿牛这种普通农家子。 所以很多事情不是沈忆宸不信任阿牛,确实他没办法去做,日后想要独当一面,就必须跟王能他们历练一番才行。 “宸哥我听你的,会跟着王能好好学习的!” 阿牛很郑重点了点头,他也不想自己变成拖后腿的那个。 “那现在你去找一家酒楼,定一桌饭菜让他们稍后送过来,等下府上有客到。” “好的,宸哥!” 见到沈忆宸安排自己做事情了,阿牛脸上浮现出憨厚笑容,拍着胸脯就去找酒楼定饭菜。 夜幕降临,沈忆宸坐在桌前,面前摆放着一大桌酒菜。 没过多久,就听到院外传来了“哒哒哒”的马蹄铁撞击地面声音,于是沈忆宸起身朝着院外走去。 李达此时领着一群当初在外院家塾的小弟,手上提着两坛酒,看着沈忆宸就大声囔囔道:“大哥你乔迁新居,也不提早告诉为兄,这实在没来得及准备礼物,就只有提着两坛酒来了。” “贤弟莫要客套,先进去吧!” 对于李达这各论各的,沈忆宸现在都已经麻木了,就随他怎么称呼。 “大哥!” 不单单是李达,外院家塾的白胖子张祺、吴荣等人,也纷纷来到了沈忆宸面前,齐刷刷弯腰高呼大哥。 还好此处僻静,两边院子也被沈忆宸给买下来了,否则传到左邻右舍耳中,怕是以为土匪进城了。 “低调点!” 沈忆宸面露无奈,自己好歹也是文人魁首,这番作派不符合身份啊。 目光传过李达等人,沈忆宸看到了站在一旁的赵鸿杰。如今他的身份尴尬,加上之前京卫指挥同知事件的隔阂,显得仿佛被孤立了一般。 “站这么远干嘛,是忘记共同拜我这个大哥了吗?” 无论发生过什么,沈忆宸在内心里面,都从未对赵鸿杰生疏过,他始终是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好友。 “大哥。” 赵鸿杰脸上浮现出一股笑容,语气带着些许颤音。 “走,都先进去再说!” 一手揽在赵鸿杰肩膀上,另外一只手在经过李达身旁的时候,也搭上了他的肩膀。 相比较官场的尔虞我诈,学生时代的情份是最真实的,沈忆宸会尽自己所能维持下去。 回到屋内众人入席,杯中倒满美酒就开始吃吃喝喝起来,就如同当初在应天府的时光一样,大多数时候都是李达等人各种吹嘘,沈忆宸跟赵鸿杰两人在旁边默默听着。 唯一不同的是,赵鸿杰变得愈发深沉了。 觥筹交错后,李达朝着沈忆宸说道:“大哥,我听说你在朝堂之上,直言了瓦刺部也先对咱大明边境的威胁,为兄觉得你说得对,一定要早早防范!” “我说的对有什么用,也要圣上大臣们听得进去。” “这群大臣真是尸位素餐之辈,我要是驻守边疆,定不会给也先机会!” 李达好歹也是将门之后,他爹乃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李正,是从底层卫所跟蒙古铁骑一仗仗打上去的,相比较朝中这些文臣們,更了解鞑虏的凶悍跟危害。 这番话语,突然给沈忆宸提了个醒,那就是自己虽然没办法从上层改变观念,但可以从底层开始准备后手。李达等人不能在京卫指挥使司这种空闲衙门了,纯属浪费时间! “想要保家卫国,就从京卫转到五军都督府吧,训练出一支强兵,才能不给也先机会。” “我也想啊,但家里老头不允啊。” 李达语气有些无奈,他来京师就是奔着五军都督府去的,结果没办法只能在京卫指挥使司里面蹲着了。 “如果你打定主意的话,我可以奏禀成国公,从京卫转调到五军都督府。” 之前沈忆宸与成国公可以说除了血缘上父子关系,其他就跟陌生人差不多,这么多年话都没说上几句,最多就是写封信举荐下,其他什么也安排不了。 但现在不同了,至少帮李达从京卫转到五军都督府没多大问题,掌控实权跟军队才是武将根本。 “没问题,我早就不想呆在京卫了!” 李达面露喜色,他的梦想就是征战沙场,而不是在空闲衙门里面“坐牢”。 “大哥,我也愿意去五军都督府!” “还有我大哥,老大去哪我去哪!” “大哥,别忘了我!” 一听到李达要转去五军都督府,其他几名外院家塾的小弟们,纷纷站起身来要求一同前往。 有一说一,虽然这群货当初在家塾的时候不学无术,但是在李达的熏陶下,始终秉持着武将子弟的热血,并不畏惧战场。 “好,我都会禀告公爷。” 得到沈忆宸的应允,这下外院小弟们情绪更高了,推杯换盏简直没停过。 不过此时沈忆宸却把目光看向了赵鸿杰,朝他说道:“鸿杰,我有件事情要托你帮忙。” “忆宸,尽管说。” 如今的沈忆宸,可以说是赵鸿杰最后的友情了,他无比珍惜。 “帮我调查一下上月十四号晚上,朱佶与何人喝酒,又说过一些什么话语。另外有把握的话,顺着朱佶这根线,查查大公子朱仪派了何人去警告他们。” 沈忆宸本来是派了苍火头去逮个人回来,结果不知道是被朱仪警觉了,还是后续他并没有派人跟踪自己。反正最近这段时间,苍火头并没有线索,自然也就没逮到人。 论调查能力,苍火头个人是远远比不上锦衣卫这种特务组织,想要查清楚还得让赵鸿杰出手。 “你不放心大公子朱仪?” 现在的赵鸿杰,早就褪去了家塾事情的天真,朱佶这种货色有多少本事,他心知肚明。 唯独朱仪,赵鸿杰并不清楚。如今沈忆宸要去查,定然这个大公子不简单。 “嗯,尽量别暴露你的身份。” 沈忆宸不知道朱仪有多少底牌,而身为成国公嫡长子,赵鸿杰等人他应该都认识。 一旦曝光出来,不止是影响到赵鸿杰,甚至就连他们父辈都没有办法避免,最好得隐秘行事。 “我明白。” 另外一边的李达听到后,也开口道:“如果不暴露身份的话,那就意味着赵鸿杰调动不了几个锦衣卫。我也来帮忙吧,京卫里面生面孔还是不少的。” 李达天生有股自来熟的老大气势,无论是外院家塾还是京卫,都很快能称兄道弟打成一片。 这点赵鸿杰就远远不如,他在锦衣卫时日不长,并且还是空降百户没有自己班底,暗地里应该找不到几个可靠心腹。 听到这话语,赵鸿杰满脸意外的看向李达,有些不敢相信他会主动提出来与自己共事。 “别摆出这模样,看着就来气!” 李达依旧是嘴不饶人,不过后续一杯酒下肚后继续说道:“老子再怎么不爽,也是跟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当过你的大哥!” “那句话叫兄弟什么来着?” 说到一半,李达卡壳了,把目光看向沈忆宸。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对于这个文盲,沈忆宸着实有些无语。 “对,就是这话,该帮我能站旁边看着吗?” 不止是李达如此,白胖子张祺也开口说道:“虽然老子听老大说过后也很生气,但怎么也不能袖手旁观啊。” “没错,他娘的一起长大,能看着赵鸿杰不管吗?” “锦衣卫就锦衣卫吧,都进去了还有什么办法。”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喝酒过后语气粗鄙了不少。 但无论如何,都是在应天府一起长大的儿时伙伴,如今又一同到京师闯荡。 兄弟之间无论内部有何争斗,面对外人就应该团结起来! 听着众人话语,赵鸿杰眼眶红了,烛光照映之下还能看到晶莹泪光。 正文 167 兼职帝王师(二合一) 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这一夜的重逢乔迁酒,沈忆宸又喝的伶仃大醉,这次是因为高兴。 正统十年四月十二日,沈忆宸照常前往翰林院“打开上班”。 经历过这十来天的适应,沈忆宸越来越习惯在翰林院修书的环境了,可谓乐在其中。 某种意义上来说, 修书如修行,都是得静下心来去认真做的一件事情。 沈忆宸以往在科举、身份、权势等等因素的压力下,始终不敢停下或者放慢自己的脚步,每天都想着该如何往上爬,才能不成为别人眼中的蝼蚁。 这种日子过多了,心态也变得愈发的急躁, 甚至有些时候过于锋芒毕露, 想着以势压人走捷径。 就好比入职翰林院的冷嘲热讽, 换做现在沉静下来的沈忆宸, 他恐怕不会再选择如此盛气凌人的方式去示威,而是隐忍下来分化逐个击破。 文官集团从来都不是一个亲密无间的群体,他们有着各自不同的利益诉求,翰林院众人也是如此。 不过沈忆宸同样不后悔自己的意气,后世有个说相声的说过:“三十岁之前不狂,没有出息,三十岁之后还狂,肯定没有出息。” 同样还有一个买瓜的也说过:“年轻人要是不气盛,那还叫年轻人吗?” 吃一堑长一智,人生终究得通过不断的试错,才能累积到足够的经验。毕竟对于官场而言,沈忆宸才是那个童叟无欺的雏鸟。 刚踏进翰林院,沈忆宸就看见值事厅门前站着一群翰林官,就连侍读学士倪谦也在其中。 如今钱习礼基本上是在礼部坐堂,周叙处于交接状态,等着前往应天府翰林院上任, 倪谦就是目前京师翰林院的实际“掌院者”。 “内翰学士, 圣上今日又取消了经筵,这可如何是好?” “对啊内翰学士,距离上次经筵已过月余,如今又说延后。长此以往下去,经筵讲读岂不是成了虚名?” “内翰学士,讲经读史乃吾等翰林文人天职。陛下亲政不过两年,就如此懈怠,恐不是好兆头。” “还望内翰学士直言陛下,当以圣贤书为重!” 听到这番对话,沈忆宸想起来今日是每月逢“二”的经筵讲读日子,但不知因何缘故,明英宗朱祁镇把它给取消了。 而且不单单是取消今日,算起来已经有一个多月没举办过经筵了, 其实出现这种状况,并不是什么偶然意外,对于明英宗朱祁镇而言,是他亲政后必然会做的事情。 原因就出在当初“三杨”跟太皇太后张氏共同执政期间,极端严格的执行了经筵跟日讲制度,在幼年明英宗朱祁镇心中,留下了极其深刻的阴影。 想想看一个八岁继位的孩子,正处于孩童贪玩好动的年纪,却每天要起早摸黑的学习。并且常年不辍,连朝会的时间都被强制缩短到八份奏章,就为了不耽误朱祁镇的读书时间。 另外“三杨”跟太皇太后张氏无比严厉,不允许明英宗朱祁镇有任何的请假缺席。 后世如此“内卷”的情况下,都时不时下发给小学生减负的文件,朱祁镇却常年无休。别说是个孩子了,就算放在一个成年人身上,年复一年下来都得产生严重的逆反心理。 此事也从侧面解释了,为何朱祁镇会亲近王振。 因为他可能是在深宫后院中,唯一一个不完全把朱祁镇给当作皇帝,还当作自己学生、弟子,乃至付出亲情的人。 如今朱祁镇亲政,二杨跟太皇太后张氏都已故去,就剩下个杨溥也垂垂老朽,无人管束自然不愿意再上什么经筵日讲课。 于是乎就出现了沈忆宸眼前的景象,翰林们急不可待想要担当帝王师,给皇帝传授治国平天下之术。朱祁镇内心里面却极度反感上课,各种找借口能推就推。 “诸位莫要着急,本官会直言上疏禀告陛下。” 倪谦只能开口安抚众人一句,如今皇帝亲政天下最大,不愿意经筵你还能摁着他脖子上课不成? “唉……” 众翰林叹了口气,他们也知道倪谦的难处,只能怪自己生不逢时。 想当初“三杨”执政,担任同知经筵事,皇帝日日都得接受经筵日讲。 如今阁臣中的马愉、曹鼐、陈循等人,都是靠着担任皇帝的经筵讲官上位,成为朝中重臣。 现在朱祁镇如此反感经筵学习,自己等人还如何把心中理念传授给皇帝,打造出一代明君? 更别论什么担任帝王师,从此平步青云了。 听完这些翰林的言语,沈忆宸笑了笑,准备前往典簿厅修自己的《寰宇通志》。 经筵讲官这个职位是要熬资历的,坑少萝卜多。朱祁镇无论上不上课,都轮不到自己这个新人来担任帝师。 而且就目前自己与众翰林的关系,就算过段时间资历渐长,恐怕他们也不会推选自己为经筵讲官,除非是拉钱习礼来亲自出面。 所以此事基本上与沈忆宸无关,看看戏就得了。 就在沈忆宸迈动脚步的时候,从门外跑进来一名身穿绿袍的官员,开口询问道:“请问状元公沈向北,今日有无在翰林院坐班?” 找我的? 沈忆宸有些意外,这名官员并不是翰林院的人,自己在其他官衙好像也没什么关联,为何会突然来找自己? 就在沈忆宸准备回应的时候,倪谦提前开口道:“你是何人?” “下官乃国子监助教,奉大司氏之命前来邀请状元公赴国子监讲学。” “大司氏为何突然要沈修撰去国子监讲学?” 倪谦感到有些不明所以。 翰林官前往国子监讲学并不是罕见事情,相反翰林组成的讲师团,定期会去国子监讲学,指导监生跟太学生。 不过这也是需要讲流程的,双方接洽约定好时间、人数,很少如同这般直接找上门来,点名邀请某位翰林去国子监讲学。 就算沈忆宸乃三元及第,文人翘楚,也不能如此特殊待遇吧? “今日圣上视察国子监,大司氏感状元公学识渊博、为人正直,于是特邀前往国子监讲学。”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脸色皆变! 因为这可不是普通的为国子监学子们讲学授课,而是为皇帝讲学,意味着担当临时帝王师的美名。 国子监祭酒为何会如此器重沈忆宸,把此等亲近圣上的良机送到他面前,也太夸张了点吧? 不过很快就有人想起了叩阙鸣冤事件,当初沈忆宸不畏强权直言上疏,某种意义上是救了国子监祭酒一条命。现在投桃报李,看起来也实属正常。 但是这番想法,恐怕得放在御赐金腰带之前了。沈忆宸有了“阉党中人”头衔后,之前的叩阙事件,如今看来也不是那么的纯粹简单。 “没想到圣上推掉了经筵,是去国子监视察了。” “那岂不是意味着,沈忆宸一步跳到了经筵讲官的职位?” “此子何德何能,担得起帝师美名?” 诸翰林听到之后,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那日沈忆宸仗“官”压人的效果也很明显,哪怕心里面各种不服嫉妒,却无人敢大声嘀咕。 因为他们心中面很清楚,沈忆宸这个新人后辈不好惹,是真不会忍气吞声。 哪个时代都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 不过却有一人不怎么怕沈忆宸,杨鸿泽内心满腔愤慨,毫不顾忌开口道:“欺世盗名之辈,如今却能登大雅之堂称帝王师,真是天道不公!” 对于众翰林这种背后私语举止,杨鸿泽也看不顺眼。 吾等文人,如果连面对未来盗国之辈的勇气都没有,还如何以文载道,匡扶社稷? 杨鸿泽此话出来,引得众人纷纷侧目,众翰林看着他也是面露惊讶。 今年的三鼎甲真是个个生猛,本以为出来沈忆宸这个狂人已经算例外了,结果没想到杨鸿泽这小子平日里不显山露水,关键时刻是真敢说啊。 “慎言!” 倪谦毫不犹豫开口训斥了一句,翰林院内部之事,岂能在外官面前展露,这小子比沈忆宸还不知道轻重! 说罢,倪谦看向国子监助教回道:“沈修撰今日无要事坐班,就随你去吧。” “谢过内翰学士。” 沈忆宸与国子监助教同时拱手称谢,然后转身就走出翰林院。 另外一边朱祁镇正率领英国公张辅、永康侯徐安等勋戚,以及吏部、礼部、兵部几位尚书,正在祭酒李时勉的接待下视察国子监。 所谓视察,无非就是听听工作报告,看看国子监学子们的生活学习环境。另外就是最重要的一条,皇帝跟众勋戚大臣,将与国子监学子们一起,聆听儒学大师们讲学,其中以祭酒李时勉为首。 此举除了鼓舞国子监众学子外,还有向天下告示皇帝尊崇儒学,重文兴教。 “陛下,礼堂讲师、监门都已到齐,可以御驾前往了。” 看着还在四处打量的朱祁镇,王振靠了过去悄悄告知了一句。 听到这话,朱祁镇脸上的神情瞬间黯淡下来,他本就是为了逃避经筵才前往国子监视察,终究还是躲不掉讲学。 “先生,今日讲师都有何人?” 朱祁镇开口问了一句。 虽然躲是躲不掉了,但在国子监听课的氛围,总归要比在宫中强许多。 一方面是国子监的讲学内容更有趣些,比如去年李时勉讲解《尚书》非常透彻清楚,让朱祁镇听的兴致勃勃,还给了许多赏赐。 另外一方面就是有监生在场,多了如此多青春朝气的同龄人,总比独自面对一堆只会讲大道理的老头强。 “有国子监祭酒李时勉,国子监司业何瑞,当朝大儒魏从文等人。” 说罢停顿了一下,王振才补充道:“还有翰林院修撰沈忆宸。” 对于前几人,朱祁镇并无特别感觉,当听到沈忆宸名字的时候,他一下就来了兴趣。 “沈忆宸如今任翰林院修撰,为何会到国子监来讲学?” 朱祁镇有些意外,按理说自己视察,讲学的都是国子监讲师,一个翰林官怎么冒出来的? 另外就算邀请翰林官,沈忆宸这才入仕多久,理论上是资历不够为帝王讲学的,着实有些奇怪。 “听说是国子监祭酒邀请的。”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王振脸上罕见流露出尴尬表情,这什么原因还需要问吗? “喔……” 朱祁镇意味深长应了一声,他也想起来是怎么回事了,确实当着先生面问出来,属实有些尴尬。 不过话说回来,沈忆宸三元及第、六元魁首,成就已达到文人巅峰,学识方面应该是不用质疑的。 今日自己就看看,沈忆宸在讲经论史上,有何过人之处!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前往国子监礼堂,此时内外已经有着上千名国子监学子到场,就为了能一仰皇帝龙颜。 当看见朱祁镇那明黄色的御驾出现,这些年轻的国子监学子们夹道欢迎,脸上无一不是流露出激动崇敬神色。甚至有些情绪激昂的,忍不住眼泪刷刷往下流。 礼堂之内,听着外面传来的声响,李时勉朝着身旁沈忆宸嘱咐道:“向北,今日事情从急,让你没有提前着手准备。等下为圣上讲学,切记莫要紧张,就按平常心发挥就好。” 李时勉相信沈忆宸的学识水平,却对他能否稳定发挥并无把握。 毕竟天子视察国子监事出突然,没办法提前告知沈忆宸让他好好准备,只能赶鸭子上架。 讲学内容可以不出彩,中庸即可,但绝不能在过程中磕磕绊绊。否则今日自己这番好心安排,恐怕会弄巧成拙。 “晚生明白。” 沈忆宸没称下官,而是晚生,也是彰显亲近之意。 就在他话音刚落下,朱祁镇就领着众勋戚大臣走进礼堂,而众国子监官员跟学子,纷纷跪下行臣子礼。 行礼完毕后,朱祁镇坐在主位上开口说道:“今日视察国子监,见到莘莘学子们发奋图强,朕心甚慰。” “尔等身为国子监学子,乃我大明未来之栋梁,还望能好学不倦,报效家国!” 此言一出,礼堂内再次跪倒一片,特别那些正处于热血期的年轻监生,恨不得为皇帝效死! “诸生毋需多礼,今日朕与你们同为学子,还请大司氏讲学!” 国子监讲学之日,为了彰显尊师重道,祭酒的地位将会被大幅度提升。 皇帝自称学子,勋戚重臣位列下席,就连贵为英国公张辅,也就跟李时勉执平礼。 这就是为什么无数文人向往“帝王师”名号,能得到皇帝的恭敬甚至行礼,荣耀放在封建时代可谓无以复加,说是光宗耀祖都不为过。 “臣愧不敢当,谨遵圣谕!” 李时勉听到后谦让了一句,然后站在礼堂中央师席,开始为皇帝与众官员讲学。 身为国子监祭酒,李时勉的学识自不用多说。他今日的讲学内容,选自于《尚书·虞书·大禹谟》中的一段话。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这句话是儒家学说中著名的“十六字心传”,在四书五经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历代先师大儒们都会对这句话提出自己的见解,从而导致越到后世,越无人敢讲。 毕竟你一旦拿这句话开讲,势必会与先师大儒们比较。讲的观念类似,就彰显不出个人特色跟实力。如果讲的观点不一样,那更是玩大了,妥妥异端学说。 非儒学宗师级别人物,是不敢碰这十六个字的。 所以当李时勉讲学题目一出来,现场出现了一片压抑的欢呼声音,不愧为大司氏,敢开文人之先河! 这句话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人心变幻莫测,道心却微妙难明。惟有精心体察,专心守住,才能坚持一条不偏不倚的正确路线。 李时勉的讲学方向,就是辨析何为人心,何为道心,又如何能做到避免“趋利避害”,始终保持自己的本心,一步步的坚持下去? 答案就在“精”跟“中”这两个字上面。 只有做到足够的专精,才能不断的排除错误路线跟答案,秉持着持中理念,不偏不倚,公正、公平的治理天下。 以往大儒们解读这段话,都是把“中”给理解为中庸之道,而李时勉却着重与“精”字上面,可谓另辟蹊径,让很多学子们茅塞顿开。 当他讲学完毕后,整个礼堂之辈掌声、欢呼声雷动,就连皇帝在场都无法阻止学子们的激动兴奋心情。 “大司氏不愧是当朝宗师,确实学识渊博!” 哪怕朱祁镇这种对讲学持有反感心态的人,听完李时勉的这番见解后,都开口称赞了一句。 旁边的沈忆宸心情就很复杂了,一方面是为李时勉的学问感到佩服。 另外一方面,恰恰是因为李时勉学问太强了,导致他开头打个样,差不多捅到天花板位置。 这种档次的讲学,就算让沈忆宸有备而来,都很难达到李时勉的水平,更何况他今日毫无准备。等下上台恐怕就不是相形见绌那么简单了,别讲垮了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李时勉讲完之后,上师席讲学的是国子监司业何瑞,他今日讲学方向不是四书五经,而是明“崇仁学派”的理学! 这点也是国子监讲学与经筵日讲的不同,经筵日讲一般着重于四书五经跟史书,培养皇帝的治国能力,讲官很少会具体到学派的观念。 国子监就更像是纯粹的讲学辩经,能提出讲官自己所属学派的观点,从而宣传理念。 崇仁学派是正统朝大儒吴与弼开创的,以程朱理学为基础,宣扬自己探索内心的道统。 在他看来人被外物所干扰时,只需在心上做工夫,便可使心泰然。通过不断学习仁义礼智,来抵抗外物引起的私念,使心性纯然,这样才能接近于圣人的境界。 简单点来说,就是通过自身的修炼,而让自己的心达到完满自足。 这种理念,其实与程朱理学的“存天理,灭人欲”,并不完全吻合。有了一些宋代陆九渊“心学”的影子。 也恰恰是因为如此,明中后期著名的心学集大成者王守仁,就曾慕名向吴与弼的弟子娄谅学习,受到其学说的影响。 对于这种什么理学、心学、气学观点,沈忆宸是真的一点兴趣都没有,还不如让他看四书五经八股文。 但偏偏随着时代发展,明朝中后期迎来了学派的大爆发,各种哲学思维层出不穷,对后世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后续上场的当朝大儒魏从文,他是“霍州学派”创始人曹端的弟子。 这个曹端也不简单,被称之为“明初理学之冠”,把程朱理学给钻研到了极致,从而在此基础上发展出自己的学说。 曹端所推行的观点,开始跟玄学差不多,就是推崇太极。后续发展出了“事心之学”,强调只要“事事在心上做工夫”,便可以使理主导气,使人心纯然适应天理。 这种理念与前面的“崇仁学派”有不谋而合之处,也恰恰是明朝前提理学家不断强调在心上做工夫,后续导致了明朝中后期“心学”的蓬勃发展。 等到这位大儒退下,轮到沈忆宸上场讲学了。 说实话这两位理学大师的讲学,简直把沈忆宸给听得昏昏欲睡,不管他们的观点多么拥有哲学思维,终究是一片夸夸其谈,内容空洞无物。 难怪明末会各种学派、党争群魔乱舞,真是空谈误国啊! 站上师席,全场都向沈忆宸投来了好奇跟期待的目光。如果按年龄来算的话,沈忆宸不单单是开创了明朝状元的历史,还拥有了最年轻的帝王师头衔,哪怕是个临时兼职的。 朱祁镇也满脸期待,沈忆宸以前文章给了他很多惊喜,他想要知道这个年轻的大明文人魁首,学识能否抗衡一众儒学宗师? 面对众人目光,沈忆宸心情可谓忐忑沉重无比。 他本来也主治《尚书》,结果跟李时勉撞车了,论钻研经书,与这种宗师相比较沈忆宸自愧不如。 论学派观点,如今明朝前中期理学占据统治地位,心学才刚刚萌芽,气学处于微弱状态,还等着王夫之去发扬光大。 但问题是,这三套儒家学说,沈忆宸通通不认同,更别论让它当作自己的观念来讲学了。 此时此刻毫无准备,自己能说什么? 看着沈忆宸没阐述自己讲学方向,台下学子跟大臣们都从开始的期待,变成了些许疑惑。 该不会是状元公面对此等重压,讲不出来了吧? 特别是国子监的监生,许多人都把沈忆宸视为自己的偶像,以及未来要追赶的榜样。如果今日他要是未战先怯,多少人得失望至极! “状元公迟迟不言语,是否没有准备好?” “听说今日状元公是临时从翰林院赶过来的,面对如此多当朝大儒宗师,发挥失常也不意外。” “确实,就算三元及第,也没多少时间醉心学术,很难匹敌当朝大儒。” “状元公乃吾效仿目标,他绝对不会怯场!” “三元六首,岂止是这种水平?” 听着声声入耳的言论,沈忆宸开口了,他朝着众人坚定的说道;“今日吾讲学的观点为经世致用,辩证求是!” 既然对于理学、心学、气学都不满意,那不如就趁此机会,宣扬属于一套属于自己的学说。 想要改变这个世界,单纯从武力或者制度上,永远都只能改变一时。 只有从思想上改变,才是真正的一劳永逸。 沈忆宸选择的学说,就是辩证唯物主义的古代马甲版! 正文 168 开宗立派(二合一) “经世致用,辩证求是,这是哪家学派的观点?” 沈忆宸话音刚落下,就引发了在场众人的疑惑。因为目前明朝主流学派,就没有哪家主张过这个观点,甚至追溯到先宋的程朱理学,也没有听闻过此调。 “先生, 你知道沈忆宸讲的是哪派学说吗?” 朱祁镇侧过脑袋,轻声朝着身旁的王振询问了一句。 他在宫中经筵日讲学习的,都是一些帝王治国之术,还没有时间去关注学派思想。而且官员们为了保持政治平衡,也不会允许某位讲官夹带私货,去给皇帝灌输自己的学术主张。 万一皇帝被“洗脑”成功,那其他不信这一派的官员还怎么混, 朝堂岂不是变成一家独大了? 当然,这种事情也防不胜防。好比建文帝朱允炆,就被黄子澄这个腐儒老师给坑惨了,可谓言听计从,最终一手好牌打的稀烂。 这就是独信一家之言的坏处,而现在的朱祁镇跟王振,某种意义上也正在复刻历史。 “回禀万岁爷,奴婢听着像是前宋永嘉学派的观点,却有着很大不同。” 王振毕竟是举人出身,学识功底还是有的。他从“经世致用”这四字上,感觉跟永嘉学派的主张很像,却并不完全一致。 至于后面的辩证求是,那更是闻所未闻。 “那依先生话语,这是沈忆宸自己的观念?” “奴婢不敢确定,得状元公讲学之后才能得知。” 现在沈忆宸就提出八个字的观点,内容如何还不可知,就下结论说是原创观念, 有些为时尚早。 要知道在古代一旦提出了自己主张, 如果能发扬光大出去, 就相当于开宗立派成为了一代宗师。 沈忆宸如今年仅十八,就算有着三元及第、六元魁首的文人巅峰功名,在学识钻研沉淀上,也差了宗师大儒不少。 王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今日讲学会是沈忆宸开宗立派之时! “嗯。” 朱祁镇点了点头,然后在心中默念起永嘉学派四字。 其实不单单是朱祁镇,在场的国子监学子跟官员们,大多数都在心中猜测,沈忆宸想要讲学的内容,是不是跟前宋的永嘉学派有关。 永嘉学派是南宋时期重要的一个儒家学派,它主张的“事功学”与当时朱熹的“理学”、陆九渊的“心学”呈鼎足相抗之势。 这个永嘉学派的主要观点,就是强调实践的重要性,以及利与义的一致性。 实践重要性道理浅显,很多人都能明白,利与义的一致性就在于要“以利和义,不以义抑利”。 简单点说,就是道学家们不能光靠一张嘴,就要求人人都达到“圣人”的道德标准。总得让人有利可图,才能有动力去做好事,追求利益并不违背道义。 某种意义上,这个观点更复古了先秦时期的思想观念,那就是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 至于“经世致用”四字,乃后世儒学家王夫人、黄宗羲等人,把事功学给进一步发展后的成果。 更为突出表达了,学问必须得有益于国事,得治国安民务实。而不是如同一些理学家那般不切实际,整天就想着追求所谓的仁义道德,最终空谈误国! 算起来古代先圣的孔孟学说,传承到大明正统朝,已有两千年之久。 其实认真来讲,儒家思想本身并没有多大问题,相反放在两千年前,是极其先进的哲学思维。甚至就算是放在两千年后,也依然有许多可取之处,绽放出属于先圣的思想光芒! 但问题就出在后世统治者或者野心家,掌控了儒家学说的注释权,甚至把它尊崇到不可更改的“圣经”地步,引以为治国学术,这就出现很大的问题了。 任何思想都不能一成不变,哪怕当时再怎么先进,都抵挡不住岁月跟时代的变化。 《晏子使楚》里面有一句名言,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区区几百公里的地域差别,都能产生截然相反的两个结果。千年悠悠岁月跟时光,如何能保证它能适用每一个朝代,每一片土地? 沈忆宸本来没想介入到儒家学派之争中,原因无他,纯粹是能力跟时间不够。 想要提出属于自己的学术主张,就需要极其扎实的学识功底。无论是理学也好、心学也罢,甚至就连其他诸子百家的思想,都不能有明显短板。 不然凭什么能在辩经上击败“敌人”,让世人相信你的学术主张? 科举考试沈忆宸能取得辉煌成就,是因为那属于纯粹的应试教育,说更露骨点,就看谁死记硬背的能力强。 而提出学术主张,是需要创新思维的,没有几十年的钻研积累,很难完善自己的学说,将漏洞百出。 沈忆宸目前一个区区从六品翰林修撰,距离大明权利中心还有着十万八千里。就算后续一切顺利无比,位极人臣执掌天下大权,他要面对的紧迫事情更多。 北方蒙古的威胁,南方土司的分裂,卫所制度的腐朽,大明土地的兼并…… 种种迫在眉睫的危机,都要远超学术之争。近忧都搞不定,哪还有精力去管什么远虑? 但是如今当机会摆在沈忆宸的面前,时势造英雄! 他不想在西方大陆已经“文艺复兴”、“科技革命”的前提下,华夏土地上还在强调着什么“存天理、灭人欲”这套。最终抱着腐朽的程朱理学,被人用先进科技给打的满地找牙。 就算自己最终无力从思想上改变什么,但终究发出了不同的声音,能给予世人一点启发也好! 沈忆宸感受着四周那些疑惑目光,深吸了一口气,开始为自己“经世致用,辩证求是”观念,进行讲学阐述。 “事必本夫心,善言心者,必有验于事矣!” “法必本于人,善言法者,必有资于法矣!” “今必本夫古,善言古者,必有验于今矣!” “物必本夫我,善言我者,必有乘于物矣!” 经世致用只是一个笼统的务实观念,想要有学术主张,那么就必须得提出具体的思想内容。 沈忆宸提出的这四条,第一点就是反对空谈义理,坐而论道。“有验于事”指主观认知要接受实践检验,而不是唯心论,呼应了永嘉学派中强调实践的重要性。 第二点中的“法”,并不是指法律,而是规律。 沈忆宸想要表达人不能完全按照儒家的“仁义道德”行事,而跟更应该遵从客观规律,否则就会陷入到盲目法古之中。 第三点指出历史潮流是不断向前发展的,反对崇古主义,不要抱着几千年前的东西不放,要与时俱进! 第四点就是讲个人与群体的思维观点,表明不能独断专行,要尊重不同的意见,集思广益才能碰撞出思想的火化。 最后一点算是沈忆宸夹带私货了,提前给在座的国子监学子和官员们打预防针。他担心自己今天这一番主张会引发轩然大波,被群体而攻之! 于是丑话说在前面,你要反对攻击我,那就是接受不了不同意见,独断专行。 沈忆宸的这些主张,算是“经世致用”与永嘉学派的结合,不过并没有脱离古代四书五经的范畴,存在着很大的局限性。 想要摆脱时代的局限性,那么就只能靠后面一句“辩证求是”,用更为先进的现代辩证唯物主义观念,去带动思想的发展与开拓。 当沈忆宸讲学完毕,环顾四周发现整个礼堂内鸦鹊无声,所有人都用着极其震撼的眼神望向他。 怎么没点反响,是我讲的太好,一时还沉浸在思维冲击里面,无法自拔吗? 就在沈忆宸感到不明所以的时候,当朝大儒魏从文站了出来,满面怒容身形颤抖的指着他说道:“此等事功异端学说,乃为理学所不容!” 魏从文没有后世穿越的经历,他只能从前朝寻找沈忆宸学说的出处。 很明显,这些内容跟永嘉学派的“事功学”异曲同工,都是反对理学“修身”、“内圣”主张,不是异端是什么?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沈忆宸虽然没有直接攻击程朱理学,但是所表达的意思,几乎与现在大明朝通行的观念完全不同。 能在此处听讲学的,无论是大臣也好,国子监学子也罢。只要不是走关系进来的,都能称得上是大明文人中的佼佼者,怎会不明白背后的意思? 只是沈忆宸乃三元及第,功名声望实在太强,就算感到有些不对劲,也没人敢带头反对。 现在当朝大儒站了出来,直言沈忆宸乃事功异端学说,这下很多人就敢畅所欲言了。 “状元公所言,句句意指理学,也太大胆了。” “呸,亏我之前还如此崇拜沈向北,真乃奸臣!” “状元公为何会说出此等离经叛道之言,是想被天下文人士子所不容吗?” “哗众取宠之辈,还好圣上御驾在此,应当场革除沈忆宸官职功名!” 礼堂内各种攻击言语接连而至,许多官员跟国子监学子应援魏从文,满腔义愤填膺。 因为沈忆宸的学术主张,相当于否定了他们一辈子寒窗苦读所学习的观念,如何能接受? 不过也有少部分的官员跟学子,并没有随大流去指责。他们在心中仔细回味着沈忆宸的观念,感觉许多地方颇有道理,并不是什么哗众取宠的言论。 只是奈何大势所趋,无人敢帮沈忆宸说话。 李时勉看着师席上的沈忆宸遭受攻击,脸上表情凝重无比。 他今日邀请沈忆宸过来讲学,一是报恩,二是欣赏。想着此子能在皇帝面前彰显自己才华,从而得到青睐,开启属于自己的青云之路。 结果万万没有想到,沈忆宸的才华也太过于“惊喜”了,直接就在国子监开宗立派,提出了自己的学术主张。 问题是你要开宗立派也可以,偏偏语出惊人,此等言论为当今理学氛围所不容。这无关学识高低对错,只关乎阵营立场不同。 挑战既定规则者,必然会被群起而攻之! 今日这等局势,就算李时勉想要帮沈忆宸解围,都有心无力。 “沈忆宸恐怕有麻烦了。” 高居御座之上的朱祁镇,看着沈忆宸被众官员学者指责,脸上流露出一种玩味的笑容。 与理学家跟热血学子不同,朱祁镇对各种学说理念可没什么兴趣,甚至可以他归类为“厌学党”,连四书五经都不想读了。 所以他对于沈忆宸言语,没有任何的被冒犯感觉。反倒是出宫能看见如此“热闹”的一幕,吃瓜不嫌事大,真是不虚此行。 “状元公此举有些过于大胆了,恐怕不好收场。” 王振虽是文人出身,但他现在身为宦官,对于儒家学说理念什么的,也早没了年轻时候的执着。 沈忆宸这番言论,他同样没有多大感觉,纯粹是觉得这小子太过于张扬,要是今天不能体面收场的话,日后各种弹劾奏章恐怕不断。 如今王振也算是在沈忆宸身上下了本钱,要是因为今日讲学的轻狂之举,而影响到仕途发展,那就有些亏大了。 “要是没收场的本事,就代表不堪重用,能试出来也好。” 帝王终究是帝王,无论朱祁镇之前表现的对沈忆宸多么亲近器重,当真正考验来临的时候,沈忆宸要是展现不出自己的能力跟价值,就会被无情抛弃。 沈忆宸听着四周攻击言论,内心里面唏嘘不已。如今大明的“独尊理学”,已经容不得任何其他观点跟异见。 他突然有些理解明末一代宗师李贽,为何会在狂妄挑战封建礼法一生后,选择在狱中自刎殉道。 可能对于当时的李贽而言,他已经无力改变局势,又无颜返回故里,更不想对后世无所警示,唯有身死留其名! 李贽孤身对抗这个世界失败了,而沈忆宸还没有,他也不允许自己失败! 身为变革者,当有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决然! “何为异端学说?本官所言俱能在先圣言论中找到出处。” “魏鸿儒,是在质疑圣人言吗?” 从决定发表自己观念开始,沈忆宸就已经预想到这一幕的发生。 有勇气是一回事,送人头又是另外一回事,他可不想自己出师未捷身先死。 明朝理学家的根基,就在孔孟思想跟程朱理学,想要战胜它们,靠着一腔热血跟意气是不行的,只有魔法才能打败魔法! “妖言惑众就罢了,还敢污蔑老夫质疑圣人言?” 魏从文简直怒不可遏,要是自己年纪大打不过沈忆宸,恐怕他就当场扑过去了。 “是吗?” 沈忆宸淡淡一笑,然后把自己刚才观点在儒家学说里面的源头给找了出来。 并且具体到了哪本书的哪一页哪一段落,可谓证据确凿! 听完沈忆宸所言,有些学子还不太信,翻开随身所带书籍去验证,结果还真就翻到了相同的圣人言。 只不过这些圣人言单独看,好像与沈忆宸所言差距甚远,组合在了一起又变成了另外一种意思。 但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本质,孔孟先圣们,确实说过! 其实出现这种局面并不意外,永嘉学派的“事功学”,本就是儒家学说的一支,它同样引用的也是圣人言。 无非就是在南宋的环境下,没有战胜程朱理学罢了,后续就被逐渐给遗忘了。 这下轮到魏从文傻眼了,南宋距今已过数百年,什么永嘉学派事功学,早就被大明文人所抛弃,也不会去学习他们的理论。 甚至对于一些文人而言,能知道有这么一个学派的存在,就已经算是知识渊博了,谁还会认真去钻研他们的学术主张? 书到用时方恨少,魏从文可能都想不到,自己堂堂一代理学大儒,会在这种地方翻车。 见到魏从文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另外一位讲师国子监司业何瑞站了出来,开口说道:“所谓事功学说,无非就是功利学说,见利忘义!” 事功学强调义利统一,这点最为被理学所鄙视,在他们的观念里面,只要讲利益就玷污了道义的纯洁性。无论这份利益是正当的,还是非法的。 用后世的话来形容,纯粹的二极管思维。 “敢问何司业,下官所言中,可有讲过功利二字?” 沈忆宸确实用了永嘉学派的一些理论,但是他并没有全盘借用,至少目前没有。 相反国子监司业何瑞,就潜意识把沈忆宸给带入到了永嘉学派的身份中,直接用“事功学”中的义利观点来反击。 等听到这句反问后,他有些懵了,沈忆宸确实没提及过功利二字。 看着对方哑口无言,沈忆宸摇了摇头,补充了一句永嘉学派创始人叶适的名言:“既无功利,则道义者乃无用之虚语。” 翻译过来就是:如果没有功利,那么自称道德君子就没有标榜的舞台。 这句话沈忆宸有着一句双关之妙,除了原本意思外,还暗指自己没有说功利,何瑞就没有了借机发挥的舞台了。 “不愧为朕钦点的三元及第,此等学识令人佩服!” 看见沈忆宸居然把两位当朝大儒给说的哑口无言,朱祁镇忍不住开口称赞了一句,确实学识功底有些强到出乎意料。 皇帝开口定调,意味着此次讲学争论胜负已分,在场朝臣跟国子监学子,无不是满脸震撼。 两位儒学宗室,居然败于一名十八岁年轻人之手,简直不敢想象。 六元魁首之才,就这般恐怖如斯吗? “陛下,此子……” 何瑞想着据理力争,甚至还想让朱祁镇治沈忆宸个妖言惑众之罪。 结果他刚开口,就看到王振目露寒光的望着自己,瞬间把后面的话给吓回去了。 “朕没想到在国子监视察,还能见到如此精彩的学术讨论,沈爱卿真乃才华横溢。” 相比较道学家的空洞理论,帝王观念自然要务实许多,所以朱祁镇更认同沈忆宸的观点,甚至可以说是欣赏。 儒家学说从汉武帝独尊儒术开始,对于皇帝而言就只是统治工具。朝堂之上也不需要夸夸其谈之辈,能干实事的臣子,才是需要的人才! “谢陛下称赞,臣愧不敢当。” “不知沈爱卿这番学说,可有出处?” 沈忆宸这番主张虽然跟事功学很像,但是形似神不似,特别是后面的辩证求是,完全是全新的思想理念。 也恰恰因为过于新颖,众人还不理解代表着什么,就连反驳都找不到攻击点。 “并无出处,乃臣下心中所想。” 沈忆宸这话出来,在国子监学子里面引发了一片惊呼声音。 之前就有人猜测,这会不会是沈忆宸独创的开宗立派学说,如今算是尘埃落定了。 “状元公学识如此惊人吗?十八岁就提出属于自己的学派观点?” “开宗立派乃大儒宗师所为,状元公日后岂不是要冠上宗师名号?” “三元六首注定不凡,却无人能想到如此登峰造极。” “沈状元乃吾毕生所望,当学习之!” 别说是这群年轻人了,就连明英宗朱祁镇,都惊讶的合不拢嘴。 他也没想到一次普通的国子监讲学,能见证开宗立派的场景。 “真乃国士,沈爱卿等下伴随御驾,朕还有些疑问想要请教。” 请教一词出来,本来还算能稳住的在场勋戚重臣,这下都闻声色变。 像沈忆宸这种临时拉过来讲学的,你要说他有帝师头衔的吧,水分确实有点大。 更重要的是,讲完这场没下场,无法持续在皇帝面前刷脸获得实质性嘉奖。 现在皇帝让他随御驾同行,还说要请教,就相当于正式承认了沈忆宸“帝王师”头衔。 如果他能以此学说讨得皇帝的认同,那带来的利益好处更是无法想象。 十八岁的帝师,位列三公恐怕都不会是沈忆宸的极限,成国公真能如同魏国公那般,达成一门两公爵的盛举吗? “臣,谢主隆恩!” 沈忆宸语气带着颤音叩谢朱祁镇。 他会如此激动的原因,并不是外人眼中得到皇帝看重,有平步青云的好处才这样。 而是沈忆宸看到了一丝曙光,能把自己的思维理念传递给朱祁镇,从上至下的改变大明朝! 单枪匹马挑战这个时代,虽千万人吾往矣! 正文 169 入东阁(二合一) “大宗伯,此子成长速度,有些出乎意料了。” 听到皇帝朱祁镇邀请沈忆宸御驾随行,吏部尚书王直朝着身旁的礼部尚书胡濙,开口说了一句。 对于他们这种级别的朝廷部院大臣而言,自然不可能像国子监年轻学子那般一惊一乍的。 提出学术主张没什么,这年头想要开宗立派的多了, 但真正传播开来让世人信服的又有几人? 沈忆宸今日这番言论,别说是让人信服了,恐怕日后京师年轻文人领袖的头衔都不保。如此离经叛道挑战理学,让自己站在了大明儒学道统的对立面,也不知怎么想的。 年轻人意气风发也得有个度,过犹不及! 本来这种“学术圈”的辩经纷争,王直等文官重臣也没太当回事。毕竟现在是大明正统朝,而不是明末党争时期的群魔乱舞, 各种学派比谁嗓门大来影响朝政。 但是朱祁镇表现出的态度,却让他们不由重视起来。一旦沈忆宸得到了皇帝的支持,就不再是“学术圈”里面的小打小闹了,将真正有影响到朝堂走向的能力。 可能这是事先谁也没有想到的局面,沈忆宸这个临时邀请来的国子监讲师,步步为营将戴上真正帝王师的桂冠! “能如何?该做的都做了,此子挡得了一时,挡不住一世。” 胡濙淡淡的回了一句,语气波澜不惊。 从会试前拉拢失败开始,胡濙就已经想方设法,打压沈忆宸的科举排名,扶植自己人上位。 结果这小子就跟有天命眷顾一样,次次关键时刻都获得贵人相助,硬是打破了自己的阻碍,完成了三元及第、六元魁首这般文人至高成就。 如今沈忆宸入仕为官,羽翼已经逐渐丰满起来, 想要再压制就没之前那么好操作了。 科举排名可以搞暗箱操作,官场上的肆意打压, 就得旗帜鲜明的弹劾对立。胡濙为首的文官集团们, 还没有那么大的魄力公开翻脸为敌。 先不论沈忆宸这个“阉党”身份,王振能给予他多大的助力。单纯一个成国公所代表的勋戚集团,就不是什么好惹的存在。 至少在土木堡之变前,阉党、勋戚、文臣三方势力排位下来,文官集团实力稳居最后,单挑一个都打不过。 “就怕他谄媚圣上,与王振达成同盟,到时候朝中将无人可以抗衡。” 之前胡濙打压沈忆宸的时候,王直其实并没有过多介入。 一方面他是吏部天官,除了资历上比不过胡濙,论权势地位当为文官二把手。等哪天杨溥退休或者去世了,王直就将成为真正的文官之首,续任内阁首辅都战不过。 当年王直是礼部侍郎的时候,就当过胡濙的小老弟。如今上位成功,谁还愿意久居人下,自然没必要跟着对方的计划走。 另外一方面,就是王直没把沈忆宸给当回事。再怎么少年英才,官场爬到能够威胁到自己的位置,没个十几二十年不可能。 等到那一天出现,王直坟头草恐怕都不止三丈高了。 但是今日这一幕,让王直意识到,自己的眼光确实不如胡濙这个五朝元老。按照沈忆宸这般势头发展下去,恐怕不需要十几二十年了。 “不管是何原因,此子至少目前还没有与王振达成同盟。如果此时选择对他出手,那才会真正把他推到王振那边去。” 能在官场高层屹立几十年不倒的,无一不是顶尖老狐狸。 胡濙眼光非常毒辣,王振越是这般大张旗鼓的宣传沈忆宸,反倒是露出了破绽。 沈忆宸要真是阉党成员,王振不但不会宣传,相反会默不作声保持距离,先把这小子提拔到高位上再说。 毕竟三元及第已经足够显眼,还大肆宣传阉党身份,那很多官场提拔隐晦手段,就得顾忌影响,不好再明目张胆的操作了。 王振坏归坏,他绝对不蠢! “那这般看着他做大,恐会后患无穷。” 对于王直这话,胡濙笑了笑回道:“没有人可以做到不出失误,沈忆宸这种年少成名者,就更不可能。” “另外大冢宰你乃吏部天官,压制下沈忆宸的晋升速度,很难吗?” 按大明律例吏部拥有四品以下官员的直接任免权,沈忆宸就算是孙猴子,也逃脱不了吏部考核的五指山。 甚至不用刻意去打压,只需按部就班放缓一下升迁速度,沈忆宸就得在翰林院牢底坐穿。到时候文官集团选拔的自己人,已经身居高位了,还用怕这个下官吗? “大宗伯真乃老成谋国。” 王直由衷敬佩了一句,不愧是自己的老上司,就是胸有成竹。 胡濙听到后笑了笑不再多言,看见朱祁镇的御驾启动了,就跨步跟了上去。 另外一边沈忆宸跟随在朱祁镇的御驾旁边,这种待遇以往只有宦官跟亲近重臣才有,如今却出现在一个身穿青袍的低阶小官身上,引得宫卫仪仗们纷纷侧目相看。 “沈向北,朕听你讲学着重强调经世致用,抨击空谈义理,觉得有些道理。” “不过此番言论,好像与你之前在殿试文章中,强调的修身才能取贤治国,有所冲突吧?” 朱祁镇被强迫听了这么多年的经筵日讲,早就对那些儒家大道理厌烦了。今天沈忆宸提出来学问要务实、治事、实践等等观点,他感到很认同。 但是后来朱祁镇却想起,当初沈忆宸在殿试文章里面,不是疯狂吹嘘只要帝王做好“修身”,一切问题就能迎刃而解吗? 如今看来,这不同样是不切实际的“空谈”? 好家伙,好坏都被你一个人说完了,横竖都是你有理,今天本皇帝倒要看看你怎么圆场! 听到朱祁镇这番话,沈忆宸老脸一红,内心里面有着些许尴尬。 他本以为朱祁镇叫自己御驾随行,是真如同莘莘学子那般准备好好请教的,结果没想到还带着一层兴师问罪的意味。 不过现在沈忆宸好歹也是官场中人,脸皮厚跟睁眼说瞎话,那是为官基本素质之一。 眨眼间,他就脸色恢复如常,义正言辞的说道:“回陛下,修身与经世致用并不冲突,相反两者有着相辅相成的作用。” “只是自先宋后,许多宗师大儒们,把修身给拔高到了一个孤立的位置,从而与齐家、治国、平天下理念给割裂了,走上了‘穷理’之途!”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乃古代文人士子追求的至高境界,朱祁镇还从未听说过割裂的观点,这不由让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于是开口问道:“如何割裂?” “义理观念一旦陷入思维僵化,落实在行动上就使修身养性的‘内圣’,与治国平天下的‘外王’,形成了事实上的对立。” “就好比宋元来儒者却习成妇女态,甚可羞。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即为上品矣。” 内圣外王是儒家思想的核心理念,同样也是儒家治理天下的终极理想。强调施政者内修仁德,达到圣人的标准,然后施之于外,则为王道之政。 本来这种观念就有些理想主义,偏偏后世理学家们还不知变通。过分强调修身的作用,从而忽视了家国天下的王道,把理学给整成了“修仙成圣”的玄学。 所以沈忆宸后面那句话,就是在辛辣讽刺这类理学家。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宋元以来的儒者们像妇女一样,实在是令人羞愧。 平日里不干实事空谈心性义理,只能在大难临头的时候用以死报国的方式解脱,反而还留下了所谓的身后美名,成为了上品之人。 其实不单单宋末如此,明末文人很多同样如此。 “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 朱祁镇回味着沈忆宸这句话,仿佛栩栩如生的概括了宋末崖山亡国的历史。 与其等亡国临危一死报君王,不如平日里就关注国事、针砭时弊,以天下万民为己任,又何需沦落此等境地? “沈忆宸,你还真敢说啊。” 朱祁镇说这句话的时候,就连“向北”字都不用了,而是直呼其名,语气仿佛带着一种警告的意味。 说实话,如果眼前的皇帝不是朱祁镇,换做是万历皇帝朱翊钧,沈忆宸是绝对不敢说这番话的。 后世的狂生李贽,就在挑战礼法的道路上,给出了一个鲜活的案例。最终被万历皇帝以“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的罪名,给逮捕下狱,从而自刎殉道。 但是明英宗朱祁镇不同,少年经筵日讲的经历,给他留下极深的阴影,导致他对于儒家理学并无多少好感。 另外庙号“英”字,代表着德性聪明,天资英武的意思。 虽然庙号这东西都是吹的,不像谥号那样还有贬义。但在某种意义上,也会蕴含君主本身的性格特征,英武就代表他喜好武事。 既对儒家理学没好感,又喜好武事。几乎注定了明英宗朱祁镇对沈忆宸学术言论,不会有太大的反感情绪,更谈不上什么因言问罪。 这样就是为什么,沈忆宸敢在皇帝面前肆意批判理学的原因。 沈忆宸明白朱祁镇的警告,某种意义上更像是一种试探,于是他大义禀然的回道:“臣深受皇恩,当放弃个人荣辱私利,为家国天下仗义执言!” 听到沈忆宸这番话,朱祁镇有些触动了,确实没有把自身安危置之度外的决绝,谁敢在皇帝面前如此直言? “沈爱卿忠君爱国的赤子之心,朕感受到了。不过汝之观念过于激进,还是得沉稳谨慎些为好。” 朱祁镇虽然认为沈忆宸说的有道理,但是他的这番言语,实在有些惊世骇俗,哪怕身为皇帝都不敢认同宣扬,否则定会动摇国本。 于是只能鼓励称赞他的心意,却无法赞扬他的观念学说。 “臣明白。” 对于朱祁镇的表现,沈忆宸没有任何灰心情绪,相反得到的成果已经超乎意料。 自己的这番言语对于现在的大明朝而言,就是妥妥的异端邪说,几乎没人能接受得了。 别说皇帝还鼓励了一句,只要朱祁镇没有表现出厌恶训斥,对于沈忆宸而言都是一种胜利! 想要改变这个世界的思维,非一朝一夕之功就能办成,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至少让朱祁镇看到了另外一条截然不同的思想理念。 同时也埋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有了日后生根发芽的希望! “沈爱卿,今日讲学甚是精彩,不知可想要什么奖励?” 身为君王,夸赞不能只存在于口头上,必须得拿出一些实际好处给臣子,这样才能让对方更好的效忠,此乃御下之道。 听到“奖励”二字,王振就特别靠近了一些,想听听沈忆宸会给出怎样的回答。 只有明白对方的欲望,才能更好的去掌控。 “此乃臣本分之事,不敢邀功。” 沈忆宸毫不犹豫的回答,让王振都忍不住暗暗点了点头。 一般人年轻人面对皇帝奖赏,要么就兴奋过头忘乎所以,直接就说出心中想要的东西。 要么犹豫一番,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奖励的诱惑。 最强者也会在内心里面挣扎一番,才扛住诱惑出言婉拒,表明自己不是为了功利。 像沈忆宸这般不带一丝犹豫的,简直绝无仅有,此等心性定力常人所不能及。 “沈爱卿谦虚了,既然你不敢邀功,那朕就作主官升一阶,任六品翰林侍讲如何?” 升官? 沈忆宸内心忍不住悸动起来,他真没想到朱祁镇的嘉奖如此丰厚,是给自己升官! 别看仅仅是升了一阶,放在普通的翰林身上,需要用三年时间才能向前跨出这一步。而自己不过才入仕十几天,就能得到如此破格提拔,简直就跟坐火箭没什么区别。 沈忆宸不知道明朝最快的升官记录是多少,但自己这种速度,就算没开创历史,也接近历史了。 看着沈忆宸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王振嘴角也露出了一抹笑意,所谓的谦让拒绝,无非就是给出的价码不够罢了。 为官者不求财,那自然就是求权,这小子有弱点就好办。 就在王振认为沈忆宸必然会答应谢恩的时候,却没想到出现了意料之外的一幕。 “臣深感陛下恩德,但臣才入仕十几日,就冒然升迁,恐会有损圣上清誉。” “所以微臣斗胆,还请陛下换一种赏赐方式!” 虽然升官诱惑极大,但这十几日修书的沉心静气,让沈忆宸的心境稳固了许多。 自己三元及第入仕翰林,获得皇帝器重御赐金花带,就已经行高于人,获得了太多关注。 如今又在国子监开宗立派,不出意外这上千名国子监学子,很快就会把自己的学术主张给传播出去,到时候恐怕又是一番轩然大波。 如果再加上十几日就仕途升官,沈忆宸简直不敢想象,自己会成为多少人眼中的“公敌”。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到时候就算自己再怎么强悍,也无法面对群起而攻之的场面,皇帝也不可能永远的成为靠山。 很多东西都过犹不及,适当的退一步,前景更为海阔天空。 “沈爱卿可给朕出了个难题,都不知该如何嘉奖了。” 朱祁镇实在有些意外,沈忆宸不要财,现在连官都不要,世上真有此种淡泊名利之人?“ “那臣就再斗胆一回,恳请陛下敕命臣之生母!” 沈忆宸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目的,那就是把嘉奖换做成对母亲沈氏的加封! 此言一出,王振听到后都差点没忍住叫声好。 这小子真是老成谋国,放弃自己的升官嘉奖,避免成为众矢之的。请封生母,相当于在世人面前彰显了孝道,更是堵住了悠悠众口。 此等计谋、反应真是太强了,自己眼光果然没错! 与王振的阴谋论想法不同,明英宗朱祁镇毕竟年轻,没那么阴暗。而且当朝孙太后也是生母,他比别的皇帝更能理解母子之间的亲情。 所以对于沈忆宸的孝道之心,朱祁镇可谓感同身受。 于是他点了点头,情深意重的说道:“沈爱卿的慈乌反哺之心,朕颇为感动,中书舍人何在?” 随着话音落下,御驾也停了下来,一名身穿绿袍的官员急匆匆跪在皇帝面前。 “制诏,朕深感沈爱卿之孝义,特封其母为五品诰命夫人,并赐白银五十两以示嘉奖。” “另沈爱卿学识渊博,当委以重任,特赐入东阁学习!” 《明史》记载:“及从五品以上官升以诰,正六品以下受之敕命。有妇人受官、爵、封,以其夫、子官准佐授之。” 也就是说从五品及以下官员,妻母受封,是不能称之为诰命夫人的,只能是敕命夫人,差了不止一个档次。 而朱祁镇却特封为沈氏为五品诰命夫人,属于高封,更显其皇恩浩荡。 但真正让在场官员重臣们感到震惊的,是后面那句入东阁学习。 要知道明朝华盖殿、谨身殿、文华殿、武英殿,以及文渊阁、东阁这四殿二阁地位特殊,一旦入内加封大学士衔,就意味着你步入到殿阁大臣的行列。 同样加封殿阁学士头衔,也是入内阁的必经之路! 虽然沈忆宸只是入东阁学习,但这种学习可不是进去读书,而是帮皇帝处理政务。 如果说之前升官一阶就已经够离谱了,那么现在沈忆宸入东阁学习,更是夸张到无以复加,日后铁定要成为殿阁大臣了。 此子谦让升官赏赐请封其母,退了一步却得到皇帝的额外感动,踏上了青云梯。 这到底是机缘巧合,还是早有谋划。如果是后者的话,众官员心中都感到了一股凉意袭来! 正文 170 重返公府(二合一) “臣,谢主隆恩!” 沈忆宸叩谢明英宗朱祁镇的封赏,脸上那一抹喜色终于遮掩不住。 要知道以沈忆宸目前的官职跟身份,想要请封生母沈氏,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按《大明会典》涉及妻妾封赠的条文规定:“凡曾祖父母、祖父母、父母、曾犯十恶奸盗除名等罪,及例所封妻不是以礼娶到正室,或系再醮娼优婢妾, 并不许申请。” 母亲沈氏虽婢女出身,但家世清白,并未违反上面条纹规定。 真正成为阻碍的,在于《大明会典》还有个补充条例,那就是“再醮之妇与婢所生子虽贵,母不得受封!” 这句话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二婚女子跟婢所生的儿子,就算身份尊贵, 也不得受封诰命。 后世很多人把婢生子跟妾生子混为一谈,确实处于儿子的身份上,只要父亲承认上了宗谱,就都是庶子无分贵贱。 但是处于母亲的身份上,婢不等于妾,妾的身份就可以请封,而婢不能! 另外在实际操作中,还有一些潜规则。那就是妾的封诰,理论上是不能超过正妻的。就算儿子有出息身居高位,也很难让生母封诰品级,超过嫡母。 不过世无定事,哪怕在清朝礼法无比森严的环境下,大学士尹继善还是做到了给生母请封一品诰命夫人,力压了嫡母的封诰品阶。 所以不能办到,只意味着儿子身份还不够“贵”,不足以让皇帝作出让步妥协。 当你权势滔天, 深得皇帝器重的时候, 别说是请封诰命这种小事,就算修改《大明会典》都不是梦想! 虽然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但沈忆宸今日向朱祁镇请封生母,他还真没有什么明显逾矩礼法的地方。 原因就在于,成国公朱勇已经答应给母亲沈氏抬妾,不算是以婢的身份请封。另外国公夫人林氏目前为一品诰命夫人,沈氏在品级上才五品宜人,同样合乎礼法。 可以说沈忆宸在明朝礼法的边缘地带,玩着反复横跳卡BUG的举动,感觉上好像不太符合规矩,却在律法条文中又找不到明确违规的地方。 法无禁止即可为! 沈忆宸脸上那抹为母亲高兴的笑容,放在其他官员眼中,却成为了心有谋略的证据。 好一招以退为进! 本以为此子天资全点在科举功名上了,结果没想到官场纵横也能如鱼得水。 有时候真是不得不承认,人与人之间没得比,此子之智近乎于妖! 沈忆宸是不知道旁人想法,如果他知道的话,估计现在变厚的脸皮都扛不住这般“夸奖”。 “以退”这一步确实想过,“为进”那就纯属意外之喜了,谁知道皇帝能被自己孝心所打动,给出了额外的入东阁学习嘉奖。 自己要真有这份掌控全局的谋略,也不至于担心成为“儒家公敌”,需要考虑退一步海阔天空这种事情了…… 御驾继续朝着紫禁城方向前行,可能是因为心情舒畅,加上与沈忆宸同龄的缘故。后续朱祁镇的谈话内容,不再关乎家国大事,更多是询问宫外的一些家长里短。 说实话,看着朱祁镇如同一个好奇宝宝般,询问着民间的一些奇闻趣事。不知为何,沈忆宸突然觉得皇帝某些方面也挺可悲的。 紫禁城对于朱祁镇而言,就如同一座巨型牢笼,从小到大的人生轨迹,都处在太皇太后跟三杨的规划中,宛如一座雕像跟傀儡。 可能这就是为什么,亲政掌权后他会越来越逆反,变得刚愎自用、一意孤行。 小时候种下的因,长大后必然会结出果。 王振在御驾的另一侧,看着朱祁镇如同一个少年般,与沈忆宸相谈甚欢,脸上下意识的浮现出一种“老父亲”般的笑容。 换做是当年“三杨”等阁臣见到这一幕,恐怕早就制止了朱祁镇这种行为了。 在传统的文官儒臣眼中,最称职的君王,就应该如同一台行政机器般,抛除所有的个人情感喜好,达到内圣外王的标准。 很明显现在朱祁镇关心“奇技淫巧”的举动,不符合上古时期圣贤君王的标准,当制止之! 但是在王振眼中不同,宫中除了太监外,极少有跟皇帝同龄的官员,更别论像沈忆宸这般还能说得上话。 别人不知道,王振却明白朱祁镇很多时候是孤独的,能出现这么一位年轻人,让他暂时忘却自己帝王身份,开心放松的聊一会也好。 家国天下压在一名十八岁的少年身上,确实不容易。 御驾行驶到宫门前的时候,沈忆宸还向皇帝提出了一个请求。那就是暂时不要颁旨,推迟到目母亲沈氏来京后的一个特殊时间点,让她能当面接旨。 对于这种小事情,心情大好的朱祁镇自然不会拒绝,随口就答应了下来。 帝王銮驾入宫,沈忆宸站在宫门前恭送,远远见到朱祁镇回了一次头,脸上流露出意犹未尽的表情,最终消失在视野之中。 由于颁旨时间被推迟,加上当时御驾旁边就只有几名重臣高官听到了谈话内容,所以沈忆宸到东阁学习的消息,并没有传播太广。 但是他在国子监那番开宗立派的讲学,却在短短几日时间里面,成为了京师文人士子间的必谈话题,甚至就连翰林院,也争论的不可开交。 当然,这个争论并不是说有正反两派选手,在攻击沈忆宸异端邪说这点上,众翰林观点是一致的。 争论点就在于,到底是应该出面公开指责沈忆宸妖言惑众,还是选择暂时隐忍。亦或者等到朝会之期,上奏弹劾沈忆宸! 不得不说,当初沈忆宸在入仕第一天,以“官”压人立威的举动。虽然某种意义上是得罪了众翰林,让自己成为了公敌一般的存在,但是也免除了许多麻烦。 否则现在就不需要争论,估计是众人找上门来,让沈忆宸为自己的学说道歉认错了。 “状元公,外面玉堂官都吵翻天了,您还能在这里静下心来修书,小的真是佩服。” 典簿厅内,吏员曹轩看着沈忆宸处于风暴中心,还能镇定自若的编纂着《寰宇通志》,忍不住开口说了一句,并且在内心里面敬佩不已。 他在翰林院担任吏员也近十年,迎接过三届新晋翰林入馆,唯独没有见过沈忆宸这般特立独行的新科状元。 入职第一天威压同僚,从举动上看应该是个狂妄自大之辈,不太好相处的那种。 结果没有想到半个月相处下来,沈忆宸谦虚有礼,从未对自己这个不入流的小吏颐指气使,有着一种从骨子里面散发出来的儒雅气质,远超历届翰林! 因为客气跟尊重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曹轩遇见过许多礼数周全的翰林官,只有在沈忆宸的身上,他感觉到一种对于吏员的尊重。 用沈忆宸的话说:“人只有好坏之分,并无高下区别,谁又比谁高贵呢?” 当时曹轩感到很不可思议,事实证明,状元公以行践言! 如今看来,沈忆宸除了儒雅的谦谦君子风度外,在心境造诣上,同样达到了极高的境界,可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不然呢,去与他们辩经吗?” 沈忆宸一边书写着,一边淡然回了句。 这种局面并不意外,翰林乃儒家理学的佼佼者,他们要是不反对自己对于理学的抨击,那才是有鬼了。 一个两个反驳自己还能去辩辩经,如今可谓整个文人士子群体,都无法接受“经世致用、辩证求是”的观点,难道还能每一个都去辩论一番吗? 相比较起来翰林院还算好的了,起码目前就打打嘴炮,科道言官那群麻烦精,都已经上奏章弹劾自己妖言惑众了。 不过这些弹劾的奏章,大多被王振在宫中给挡了下来,然后挑出几份无关痛痒的给皇帝审阅,自然不被重视。 甚至王振还派了个小太监过来告知,让沈忆宸还领他的这份情。 所以现在沈忆宸是虱子多了不怕痒,喜欢哔哔就继续。等到你们说累了,那老哥我再来惊世骇俗一番,总有一天这群理学家卫道士们,听着听着就会慢慢习惯滴。 “状元公,你就不担心这番言论,会影响到仕途吗?” 曹轩又问了一句,他是真心期望沈忆宸这种人,能官运亨通、身居高位。 “仕途通畅,成为高官又是为了什么?” 沈忆宸放下了笔,饶有兴趣的朝着曹轩问一句。 “为了……” 曹轩本来下意识就想说钱权,但是话到嘴边,觉得这般露骨不太好。 于是伟光正的回道:“当然是为了治国平天下!” “我现在所做之事,就是成为高官后要做的,既然早晚都会如此,何必在意影响?” 曹轩没有听懂沈忆宸这句话的意思,可能要等到许多年后,他才能明白这番对话背后的意义。 不过沈忆宸却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而是起身说道:“今日修书就暂且到此,我还有重要事情去做,就先告辞了。” “是,状元公慢走!” 曹轩也赶紧起身,恭送沈忆宸离开。 不过走到典簿厅门口的时候,沈忆宸停下了脚步,回头说道:“下月十六号是我大婚的日子,曹吏员到时可别忘了参加。” 说罢,就大步朝着院外走去。 听到这句话,曹轩呆呆站在原地。年过三十担任吏员十载,从未有过翰林官员在大喜之事上宴请自己,更别论沈忆宸这般状元尊贵身份。 内心感动之余,不由鼻头一酸。 沈忆宸离开翰林院后,叫上了苍火头跟阿牛,租了几辆马车就往应天会馆赶去。 昨日他就收到了消息,王能与一众矿工,已经护送母亲沈氏来到京师。不过由于抵达的时间较晚,并且舟车劳顿疲惫不堪,就先行前往应天会馆修整一番。 今日沈忆宸匆忙离开翰林院,就是准备去迎接母亲沈氏。 另外沈忆宸入仕后太忙,也有半个多月没有见过老师李庭修了,此番过去可谓一举两得。 来到应天会馆大堂,三年一度的春闱结束后,此地冷清了许多。前堂掌柜可能因为没什么客人,正杵着下巴在打瞌睡。 见到这一幕,沈忆宸轻敲了下前台桌面,对方立马惊醒道:“客官,吃饭还是住店?” 说完之后看着沈忆宸这张熟悉脸庞,王掌柜立马惊喜的睡意全无,连忙拱手道:“小的不知是状元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王掌柜不用多礼,昨夜是否有一群应天的客人入住,他们在几号房?” 面对沈忆宸询问,王掌柜不敢不答,立马回道:“昨夜入住的客人包下了天字号跟地字号的六间房,就在二楼尽头。” “谢了。” 沈忆宸也不多言语,转身就准备上楼去。 不过此时身后王掌柜却叫住了他说道:“状元公,小的还有一事相告!” “何事?” 只见王掌柜从柜台下拿出了一封书信,递给沈忆宸说道:“状元公,这是李先生托我交给你的书信,他在十日前已经退房离开了。” “什么?” 听到这话,沈忆宸满脸震惊,他本来还想着这次接老师跟母亲,一同住在自己新买的宅院中。 反正院子够大,自己能贴身照顾先生,总比住在会馆强。 结果万万没想到,先生李庭修已经离开了! 就在沈忆宸下意识准备打开书信,看看先生写了些什么的时候,王能出现在上方的走廊。 “沈公子,你来了!” 看见王能,沈忆宸也顾不上拆开书信了,赶紧向他问道:“王能,我母亲呢?” “宸儿,娘在这。” 王能的身后,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沈氏正双眼饱含泪花。 另外在沈氏的身后,还站着十来个身形健壮魁梧的劲装大汉。他们就是叶宗留特地挑选出来,到京师帮沈忆宸做事的矿工。 “娘……” 沈忆宸本觉得自己在官场已经锻炼出来了,心性稳重了不少。却在见到母亲沈氏后,依旧一时哽咽说不出话来。 压制住内心汹涌的情感,沈忆宸跪了下来行大礼道:“孩儿没有辜负母亲期盼,如今已三元及第,大魁天下!” “好,好……” 沈氏看着眼前成熟消瘦许多的儿子,成为了三元及第的状元公,瞬间泪如雨下。 她这一辈子含辛茹苦抚养沈忆宸长大,就期盼着儿子能有出息,能得到成国公朱勇的认同,重回公府。 这样儿子就不会再被世人所看轻嘲笑,认为他是一个被父亲所抛弃的婢生子! 现在沈忆宸的成就,已经远远超过了沈氏当初的期盼,激动、高兴、欣慰等等情绪冲击过来,让她一时无语凝噎。 “娘,不用太激动,现在只是一个开始,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嗯,宸儿有出息了,娘相信你!” 沈氏擦拭了一下眼角的眼泪,脸上浮现出喜极而泣的笑容。 最难的日子都已经过去了,她相信自己的儿子定会越来越好! 安抚了母亲几句后,沈忆宸就让阿牛先行前往成国公府通知,自己领着母亲随后就到。至于王能等矿工,就在苍火头的带领下去到新买的宅院,否则他们一行人太显眼了。 当年母亲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连夜离开成国公府不敢再踏入,今日自己要带着母亲,堂堂正正的重返回去! 马车内,随着距离成国公府越来越近,沈氏情绪愈发紧张起来,下意识的抓紧了儿子沈忆宸的手臂。 “娘,放松点,孩儿如今已不是当年那个无法自保的孩童,已经可以堂堂正正的站在公爷面前了。” “嗯。” 听到这话,沈氏重重点了点头,满心自豪。 不过她一想到林氏,心头那股阴霾就挥之不去,开口道:“宸儿,林氏现在已是公爵夫人,她定不会忘记当年之事。” “娘如今心愿达成,没什么好害怕的了。唯独担心她会对你下手,这可如何是好?” 沈氏现在看到沈忆宸成才,而且很快就要大婚娶妻,她感觉自己人生已经圆满。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怕林氏为了掩盖当年的秘密,会对沈忆宸下手报复。 毕竟对方是高高在上的公爵夫人,儿子很难与之抗衡。 听到这话,沈忆宸却轻松笑道:“娘,放心吧,等下你就会明白了。” 现在的公府局势,已经不是林氏想着如何对沈忆宸下手,而是沈忆宸在找朱佶的把柄,想着对他们母子俩反击了。 甚至在极端情况下,沈忆宸会考虑跟朱仪联手,相信这个成国公府大公子,会很乐意见到这幕。 “嗯。” 沈氏将信将疑的点点头,她的思维观念,更多停留在应天的那一段时光里面。 马车缓缓停在成国公府门前,有了阿牛的提前通知,吴管家已经领着一众公府下人,站立在府前两侧恭迎沈氏入府。 掀开马车门帘,沈氏见到这隆重的一幕,有些不可置信的看向儿子沈忆宸。 因为按照她之前的身份,根本就不配府中下人出门迎接,更轮不到吴管家亲自恭迎。 面对母亲沈氏诧异的眼神,沈忆宸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他首先跳下马车,然后再把母亲给扶了下来。 “小的恭迎沈姨娘!” 府中下人们,齐刷刷的向沈氏行礼,这下让她更为震惊。 姨娘? 要知道姨娘这个称呼,高宅大院里面只有妾才有,奴婢跟通房丫头是没有的。年纪轻的称姑娘,年纪大的直呼其名,为何这群人称呼自己为姨娘? 莫非是? 想到这点,就连沈氏自己都感到不可能,公爷这么多年都不闻不问,为何会帮自己抬妾? “沈姨娘,这边请。” 吴管家来到沈氏身旁,朝着她拱手相邀入府。 沈氏欠身行了一礼,她知道吴管家在公府多年,地位不低。今日对方这番客气姿态,可谓礼数十足了。 不过就在沈氏准备迈步入府的时候,沈忆宸却伸手拦住了她,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吴管家,还望开中门!” 沈忆宸此话一出,包括吴管家在内的公府仆人们,都十分意外的看向他。 成国公府只有勋戚重臣等贵客到来,才会中门大开。另外除了正妻外,妾室是没资格走正门的,只能走侧门。 “沈公子,这与礼法不合,老仆不能开中门。” 听见吴管家反对,沈氏也是满脸诧异,不知为何儿子会说出这般言语。 就在她准备开口劝解的时候,沈忆宸却继续说道:“吴管家,我母亲已被陛下御封为诰命夫人,请开中门!” 古代妾室一旦被封了诰命夫人,名义上就属于朝廷登记在册的官员了,不再仅仅是地位低下的妾室。有资格生死走正门,并且入葬祖坟,甚至在特殊情况能与嫡妻平起平坐。 所以沈忆宸这话出来,在场众人脸上表情都是无比震惊,妾室被皇帝封诰,这到底如何做到的? 不过问题也出来了,吴管家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此事,而且也没有圣旨宣诏,这谁敢保证是真的? 但同样的,他们也不敢相信这是假的。 要知道假传圣谕可是死罪,沈忆宸再怎么冲动,也不至于在这件事情上胡说八道吧? “沈公子,老仆这……” 吴管家在成国公府侍奉几十年,眼界也不算低了。但这种事情他就连听说都未听说过,更不知道该如何做了。 另外就算沈氏封了诰命,这又不是圣旨传来要接旨,达不到一品诰命夫人的级别,也不配成国公府中门大开啊。 “阿牛,开中门!” 沈忆宸懒得再多言,有了诰命夫人的身份,走中门已经不算违背礼法,无非就是身份官衔高低问题。 达官贵人走得,自己母亲这一辈子,就走不得一回吗? 沈忆宸在应天就曾暗暗立誓过,他绝对不会让母亲沈氏,再遭受外界的羞辱跟轻视。 今日重返回府,也得堂堂正正从中门进去。成国公朱勇日后要是追究,自己一力承担! 连为母亲打破尊卑的勇气都没有,还谈何去改变这个世界的思维? “是,宸哥!” 阿牛可没这么多废话,直接冲了过去,把中门的门闩给抱了下来,然后用力推开这两扇红色兽头大门! “娘,请!” 沈忆宸弓腰作出了一个请的姿势,示意母亲沈氏进入中门。 但是沈氏一时却不知该如何是好,短时间内遭受到冲击太大,她已经完全懵了。 做梦都想不到会有一天,儿子让自己从中门进入成国公府。 “走吧,娘。” 沈忆宸明白沈氏一下消化不了,于是他挽住母亲的手臂,一步步带着来到中门面前,然后跨过了这道曾经高不可攀的门槛! 正文 171 大婚之喜(二合一) 进入公府,看着眼前这一幕幕陌生的景色,沈氏感觉自己仿佛在梦中。 她这一辈子只期待过成国公朱勇,能够接纳儿子认祖归宗,却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还能回来。 公府大堂内,成国公朱勇跟夫人林氏,正坐在主位上等候着沈氏的到来拜见。 虽然从理论上讲, 沈氏早就已经入过门,连儿子都有了。但是今日重返公府,并且被抬了妾,就还得拜见一次家主跟正妻,这是礼法尊卑的程序。 主座上的林氏脸色无比难堪,从那日在朱佶的婚宴上, 听到成国公朱勇说出要沈忆宸修书一封回应天, 邀请沈氏来参加自己儿子婚宴。 林氏就已经有了预感,日后公府的局势要变天了。只是她没有想到,这番变化远远比自己预测到还要猛烈! 沈忆宸三元及第、大魁天下,功名上彻底碾压了自己儿子朱佶,获得了公爷的器重。 如今就连沈氏这个曾经的婢女,也母凭子贵,被公爷给突然间抬了妾,不再是奴仆的身份了。 继续发展下去,恐怕自己这个当家主母的头衔,都岌岌可危! 更重要的是,沈氏还掌控着自己最大的秘密,这才是死穴所在。一旦被曝光出来,谋害正室罪名无论如何都承担不起,死罪难逃! 所以看着沈忆宸搀扶着沈氏,从远处一步步走来,林氏的眼神中闪烁着寒光。 进入公府大堂,沈氏看着眼前的成国公朱勇, 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 再次在眼眶里面打转。 犹记得当年公爷正值壮年,雄姿英发龙马精神, 如今鬓角也有了许多白发,额头上增添了明显的皱纹。 十几年过去,自己老了,公爷也老了。 “贱妾拜见公爷、夫人。” 带着哽咽的声音,沈氏向着成国公夫妇行礼,同时沈忆宸也行了一礼。 见到这一幕,林氏立马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挽住沈氏的手臂说道:“妹妹,姐姐这些年甚是想念,如今你又回到公府,往后我们可以再续姐妹情缘了。” 林氏这番话说的那叫一个情深意切,甚至就连眼眶都泛红起来,哪还有一点之前目露寒光的样子。 沈氏毕竟是小门小户出身,又离开公府当了十多年的家庭主妇,论这种深宅大院的演技,完全比不上林氏这种专业的。 只见她脸上表情跟语气都有些不自然,结结巴巴的回道:“夫……夫人厚爱了,贱妾不……不敢当。” “有何不敢当的,当年咱们姐妹可是一同来到公府的,在姐姐心中可没有什么妻妾之分,你永远都是我的好妹妹!” “是……是……” 沈氏心中又惊又怕,完全不知道该回一些什么,只能不断点头称是。 看着母亲沈氏这种状态,沈忆宸就明白她远不是林氏这只老狐狸的对手,于是开口道:“朱夫人属实客气,向北在这里代母亲谢过了。” 说罢,沈忆宸就转而拱手向朱勇说道:“公爷,晚辈在翰林院接下了修书之职,这段时间往返公府比较遥远,可否让母亲就住在西厢别院?” “嗯,就这么办吧。” 成国公朱勇随口应了下来,对于他这种级别的勋戚而言,普通女人就跟物件没多大区别。 本身朱勇就对沈氏没什么感情,又过去了十多年未见,更是如同陌生人一般。如今让沈氏回到公府,并且抬为妾室,纯粹是看在沈忆宸的份上,想住哪都不关键。 “谢公爷!” 沈忆宸拱手致谢,他明白现在的成国公府对于母亲来说,就如同羊入狼窝,林氏一定会找机会迫害。 但自己之前与朱勇达成了协议,大婚之前不允许搬离成国公府,所以只能从其他方面保证母亲沈氏的安全了。 西厢别院空间比较封闭独立,易于防守。现在多了从福建过来的这批矿工,人手上充裕了,到时候可以让阿牛领着几个人,二十四小时守卫不给任何人可乘之机。 另外沈忆宸估摸着李达赵鸿杰那边,应该也快有消息传来。到时候想办法主动出击打压一回林氏,双管齐下才是最好的应对方式。 “一路舟车劳顿也辛苦了,你就先回院子休息吧。” 朱勇对于目前这种场面并无多大兴趣,既然已经见过了沈氏,他就准备起身离开了。 “是,公爷。” 沈氏看着朱勇这般冷淡态度,只是默默应了一声告退。 不过当走到大堂门口的时候,她却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身朝着朱勇说道:“公爷,贱妾还记得你最喜欢喝粟米百合羹,等下可否送一碗过来?” 听到“粟米百合羹”这个熟悉的名字,朱勇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脑海中浮现了许多当年的回忆。 从沈氏离开公府后,自己好像许久未曾喝过粟米百合羹了。 “好,有心了。” 听到成国公应允,沈氏嘴角下意识的浮现出一抹会心笑容。 沈忆宸站在旁边,把这一幕尽收眼底,不由的叹了口气。 这是从母亲沈氏踏入公府来,第一次在脸上出现了笑容,哪怕之前听到“姨娘”这个称呼,被抬为妾都更多是惊吓,而不是惊喜。 这就是为什么,沈忆宸没有按照现代人的思维,阻止母亲返回公府的原因。 因为母亲沈氏的心中,始终没有忘记过成国公朱勇,他就是自己一辈子认定的丈夫,哪怕对方并无多少感情。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可能在这一刻,才是母亲沈氏埋藏心底多年的情感,终于有了寄托的时候吧。 安顿好母亲后,沈忆宸就走出来公府,阿牛也正好带着人赶了过来。 沈忆宸找到吴管家沟通了几句,把福建来的矿工,说成了是以前在应天府的佣人,继续安置在西厢别院使唤。 如今沈忆宸深得成国公重视,待遇甚至超过了朱佶这种继室嫡子,吴管家哪怕心中有所怀疑,也不会在这种事情去为难,自然满口答应了下来。 搞定了这些事情,沈忆宸也算是放下心来,现在时辰已到下午,再回去翰林院修书很明显晚了,回新买的宅院又有些早了。 想了想,沈忆宸叫上马车,前往了北镇抚司,准备向赵鸿杰询问一下进展。 锦衣卫在明英宗的刻意扶植之下,权势相比较前朝大增。而北镇抚司在王振的遥控之下,更是可以横行无忌,人人闻之色变,有点后世魏忠贤厂卫机构的影子了。 现在太阳还未下山,北镇抚司门前就已经没有多少人经过,流露出一股阴森的气息。 沈忆宸递过去一两银子,托门口驻守的兵丁通传了一声。现在他也逐渐适应了官场的游戏规则,很多时候你想要拜访某人,拜帖的作用还真不如银子实用。 很快赵鸿杰就出现在了门口,并且随之扑面而来的,还有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向北,你怎么过来了?” 见到沈忆宸出现,赵鸿杰明显情绪很高兴,下意识就张开手臂想要跟他来个拥抱。只不过动作进行到一半,赵鸿杰就自己停了下来,因为他发现了衣袖上的斑斑血渍。 尴尬的笑了笑,赵鸿杰继续说道:“向北你稍等下,我先进去换身衣服。” “不用这么麻烦了,我今日过来是有正事找你。” “朱佶的事?” 赵鸿杰一听到正事,就明白沈忆宸要问什么。 “嗯。” “那你来的正好,人已经审的差不多了,想进去看看吗?” “进诏狱?” 沈忆宸有些不确定的问了句,同时内心也有些好奇,大名鼎鼎的诏狱内部又是一番怎样的景象? “对,不过气味跟环境不太好。” “无妨,就进去看看吧。” 听到沈忆宸确定,赵鸿杰也没有多言,就把他带入了北镇抚司。 “诏狱”算是后世俗称,正式官方名称为锦衣卫镇抚司狱,整座监室都建造在地下,墙壁坚实厚达数仞,环境阴暗潮湿无比。 沈忆宸进去后,就闻到一股无法形容的恶心气味,仿佛是血腥跟臭味的融合体。通过监牢的格栅,还能看见昏暗的牢室中趴着不少人。 只是一路走过去,这些人几乎都没有任何动静,是死是活都不知。 赵鸿杰把沈忆宸带到了一间行刑室的门外,透过狭小的门窗,能看见里面刑具上正绑着几个人,正在痛苦的呻吟着。 只不过由于光线昏暗,加上这几人脸上戴着头套,无法辨认出他们是何人。 “向北,这几个就是三月十四号晚上,与朱佶一起喝酒的人。李达找了十多个京卫的生面孔,把他们戴上头套绑到了这里来,现在为止,他们都还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那他们是什么人?” 沈忆宸反问了一句。 “你都认识,就是当初内院家塾朱庆宇、朱缙等朱氏宗亲。” 听到这两个熟悉的名字,沈忆宸不由想起当年成国公府家宴上,就是这俩小子挑衅嘲笑自己。 果然风水轮流转,如今他们在自己眼中,已经不值一提了。 “那天晚上他们说了些什么?” “他们说了公爷与你拜访翰林院钱掌院的事情,还有你会试后拜见座师的经过。” 说完之后,赵鸿杰话锋一转:“但是与你之前交待的有些出入,不仅仅是朱佶喝醉了胡言乱语,这几个小子在喝酒之前,就已经被人告知这两件事情了。” “所以在酒桌上被朱佶提及后,可谓一拍即合,这才越聊越火热。” 听到这番话,沈忆宸瞬间就明白过来,大公子朱仪不单单是个旁观者,大概率还是个推波助澜者! 只是不知道为何,他选择收手了,仅仅是驱虎吞狼,挑起自己跟朱佶间的斗争。 “那告知朱庆宇几个的人,能找到吗?” “找不到,朱庆宇等人并不认识,是在喝酒过程中旁桌聊天听到的。” “朱仪派过去警告的人有消息吗?” “也没有,对方手法跟我们一样很专业,连面都没有露过。” 听到这话,沈忆宸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越查疑团反倒越大了。 朱仪到底背后有多少资源跟势力,他又想要得到什么? “谢了鸿杰,找个地方把他们放了吧。” 这几个人毕竟是朱氏宗亲,绑过来恐吓教训一顿可以,弄死弄残就不好收场了。 “咱们兄弟需要客气吗?还有什么事情吩咐我办的没?” “有没有办法跟踪调查朱仪?” 左思右想下,沈忆宸明白朱佶不过是颗棋子,想要弄清楚真相,还得从源头朱仪身上下手。 “不好办,朱仪是公爷嫡子,身边有卫所精锐。我现在手下能力不够,很容易被他发现打草惊蛇。” “我知道了。” 沈忆宸点了点头补充道:“最后帮我一件事情,你就把朱佶等人那晚聊天内容传播出去,最好传到成国公的耳中,源头一定要打上朱佶的标签。” “还传出去?这些科场流言岂不是会对你声名造成影响?” 赵鸿杰满脸惊讶,正确做法不应该是封口,不允许他们再说这件事情了吗? “无妨,现在我三元及第大局已定,流言已经影响不到什么了,但绝对会影响到朱佶!” 此一时彼一时,殿试之前要是传播出去,沈忆宸有几率面临“唐伯虎舞弊案”的困境,严重甚至会革除功名断了一生前途。 但在殿试结束后,自己乃皇帝钦点的天子门生,不可能仅凭流言蜚语就影响功名,那岂不是打了皇帝的脸? 没有了后顾之忧,朱佶做过这等蠢事,必然会被成国公朱勇责罚。到时候再想办法把林氏给拉下水,短时间内自己母亲就能高枕无忧。 “好吧,那就听你的。” 赵鸿杰还是没有想明白,不过沈忆宸决定的事情,自然有他的道理,自己照着做就行了。 一切商量完毕,沈忆宸就赶紧离开了诏狱,这里面氛围实在太让人感到压抑。 赵鸿杰把沈忆宸送到门口,就开口说道:“向北,我就不远送了,得先回去把牢室里面那几个小子给放了。” “好,那我就告辞了。” 沈忆宸摆了摆手,就准备回自己宅邸。 不过在转身的时候,他想起来一件事情,又开口说道:“鸿杰,下月十六是我婚期,早点与我一同去迎亲。” “京师都传遍了,保证准时到!” 那日御街夸官,沈忆宸朝着陈青桐吼的一嗓子,让整个京师都知道成国公之子,要与泰宁侯的独女联姻。 就算今日沈忆宸不说,赵鸿杰也知道。 沈忆宸笑了笑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接下来的时间里面,在沈忆宸刻意炒作之下,会试阶段的一些陈年旧事,被传的沸沸扬扬。 再加上他国子监发表的那些学术主张,两者相加之下,甚至起到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另外随着沈忆宸跟陈青桐婚期的临近,这公侯勋戚联姻的影响力,也成为了坊间茶余饭后的谈资。 一时间整个京师,上至文人士子,下至市井小民,嘴中就没离开过沈忆宸三个字! 正统十年五月十五日,沈忆宸大婚之日的前一天。 成国公府此时已经张灯结彩,各种大红灯笼高高挂起,目光所至之处,皆能看到大红色的囍字。 一些成国公的老友、部下、邻居、朱氏宗亲等等,都已经提前一天来到府中,先预热一番。 另外沈忆宸在应天外院家塾的同窗,科举上结识的同年,以及京师结交的一些朋友,他们也纷纷过来讨了一杯酒喝。 大婚前夜,整个公府可谓是热闹非凡。 沈忆宸却没时间去喝酒,他正与女方泰宁侯府派过来的人,一同铺设新人房,并且还要学习一些明天婚礼上的步骤跟礼仪。 沈忆宸却没时间去喝酒,他正与女方泰宁侯府派过来的人,一同铺设新人房,并且还要学习一些明天婚宴上的步骤跟礼仪。 做完这些后,沈忆宸就已经感到精疲力尽了,无论古代还是现代,结婚还都不太轻松。 走出屋外,沈忆宸看着府中那些正在推杯换盏的宾客,他脑海中却想起了自己的老师李庭修。 老师留在客栈的那封书信,沈忆宸已经拆开看过了,上面内容极尽洒脱。 李庭修错过了乙丑科会试后,认为这是天意注定自己与科举无缘,决定回到自己的家乡江西教书育人,从此再无遗憾! 除了这些外,就是嘱咐沈忆宸要团结好京师这群同出身外院家塾的同窗,还有在仕途上做个好官。 不求名垂千古,但求造福一方! 最后就是祝沈忆宸新婚幸福,不要为自己没有出席婚宴而遗憾。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很多时候不完美,才更值得留念。 说实话,沈忆宸做不到先生李庭修这般洒脱,他更希望自己的老师,能亲眼见证自己的婚礼。 另外母亲赴京还带过来一个消息,那就是业师林震的身体也不太好,如今回到了福建的老家。 沈忆宸当初修书信回应天的时候,并不止写了一封,同样邀请了业师林震。 他们是沈忆宸人生道路上,帮助最大的两位老师,如今却双双缺席婚宴,没能看到自己弟子成家的这一天,真是有些唏嘘。 五月十六,大婚之日! 一大清早成国公府就忙碌了起来,沈忆宸身穿大红喜袍,头戴乌纱桂冠,簪花披红的出现在众人面前,准备前往泰宁侯府迎亲。 其实沈忆宸这一身,并不是明朝百姓的标准婚宴喜服。这个时代新郎官们,大多是身穿绿色九品伪官服,俗称“假借”官衔。 但沈忆宸如今都从六品翰林修撰了,身穿更高一级的青色官服,怎么可能还降级去穿九品伪官服? 于是乎,像沈忆宸这种年少就身居高位的,新郎服饰就变成了类似状元袍的红色喜服。 不过也有些平民百姓或者底层官员,会在结婚这天选择僭越穿红袍,仿佛就如同中第登科时的装束一般,容光焕发春风得意。 但是相比较真正的大魁天下,又稍逊了一筹,因此娶亲又被称之为“小登科”。 后来更是流传出来了一句俗语:“新婚胜如小登科,披红戴花煞似状元郎。” 这些话语跟举动,放在别人身上可能是“僭越”,但是放在沈忆宸身上,就是理所应当。 原因很简单,他是真正大魁天下的状元公,状元红袍对沈忆宸而言,就是属于自己的服饰,谈何僭越? “宸哥,你这身装扮,真是太俊俏了。” “废话,京师第一美男子是跟你吹的?” 今日大婚之喜,沈忆宸就放开了,跟阿牛开始胡吹起来。 “大哥,你这简直是貌比潘安,颜如宋玉。京师所有男子们,见到都得自愧不如!” 白胖子张祺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嘴上顺口溜说到跟要考研似的,马屁那叫拍的一个震天响。 “没错,大哥玉树临风,一表人才!” “大哥,为兄我要是个女的,今日肯定为你所倾倒了!” 见着外院家塾这帮小弟越说越离谱,沈忆宸明白不能再吹嘘下去了,于是摆了摆手道:“谦虚点,准备出发接亲吧!” “好勒,大哥先行!” 沈忆宸在一帮小弟簇拥下走出房间,按照流程来到祠堂上香祭拜朱氏先祖。毕竟无论自己是否入宗谱,身上这身朱氏血脉是没办法否定的。 完事之后爆竹声响,沈忆宸在众亲友注视之下走向公府大门。 此刻大门外,等待的迎亲队伍如同一条长龙般,一眼望不到头。 商辂、萧彝、许逢原等科举过程中结交的好友,正站立在大门左右,满脸微笑的看着沈忆宸,准备一同前往泰宁侯府迎亲。 而且不单单是他们,乡试、会试过程中,同拜在钱习礼门下的同年们,也都纷纷到场了。甚至就连翰林院的同僚们,此刻也一个不差,哪怕孙绍宗、贺平彦、杨鸿泽等人都不例外。 再加上当初国子监一同叩阙鸣冤的学子,从福建赶过来的这群矿工帮手,各种挑着礼物的随从,以及“本家”的朱氏宗亲。 这一下迎亲队伍,浩浩荡荡接近千人,把勋戚家族的威风,展现的淋漓尽致。 不过仅仅是人数多还不算什么,最夸张的是沈忆宸开路官衔牌。 “状元及第”、“连中三元”、“六元魁首”、“翰林院”、“小三元魁首”、“御赐金花带”。 反正沈忆宸荣获过多少荣誉,这一次通通展现了出来,并且他的这些功名成就,还没什么水分存在,块块都可以称之为金字招牌! “新郎官上马!” 司仪高贺了一声,锣鼓唢呐什么的吹响起来,沈忆宸一跃骑上了高头大马。 “起驾迎亲!” 又是一声宣礼,伴随着吹吹打打迎亲队伍开始走动起来。 与此同时在公府外的长街上,两旁已经站满了京师百姓,就连两侧高楼都不例外。热闹期待程度,不下于当日沈忆宸的御街夸官。 京师百姓们都想要看看,传说中的天降文曲星娶亲,会有一番怎样的景象! 正文 172 圣旨封诰 (二合一) “状元公要来啦,状元公过来啦!” 看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踱步而来,街道两旁等候的京师百姓们,不知是谁首先高呼了一句。 “别人大婚都只能称小登科,沈状元这大婚之礼,与大登科无异。” “那是,这一面面开路官衔牌, 天下何人能及?” 只要是识字之人,看到沈忆宸这一路的金字官衔牌,无一不是满心感叹羡慕。 别人新郎官成亲穿个九品绿袍,都得“假借”,穿个状元红袍,那更是“僭越”。 唯独沈忆宸可以光明正大的使用, 礼仪规格不逊色金榜题名后御街夸官。 街道两旁高楼的小姐佳人们,看着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沈忆宸, 眼神中也流露出了各种倾慕向往。 古代女子一生最大的期盼, 可能就是找到一个如意良君,而历届状元公不是垂垂老朽,就是家有妻妾子女。 像沈忆宸这般三元及第后才成亲的,可谓是大明朝头一遭! “泰宁侯之女真是好生运气,能嫁与天上的文曲星,而且还是个翩翩少年郎。” “妹妹,你这就说错了。” “何错之有?” “泰宁侯府的千金可不止好运气,她还有好眼光。别家都等着金榜下捉婿,唯独她家在会试放榜之日,就与成国公达成了姻亲。” “没有这般捷足先登,就没有今日这场姻缘了。” 此话一出,高楼上的众小姐佳人们纷纷点头,潜力股还是得抓牢啊。 迎亲队伍一路前行, 很快就来到了雪聆阁的附近。此时还未到青楼妓院的营业时间点,所以这些青楼女子们纷纷走上街头,想看看这场名传京师的婚礼。 秦流霜身为京师花魁,站在一群莺莺燕燕最中央的位置,此番罕见的抛头露面,也是让街道两旁无数人给看直了眼。 以前认为所谓沉鱼落雁之貌,只存在于文人骚客的笔墨中,如今才知世间果真有此等女子。 “姐妹们快看,新郎官过来啦。” 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引得众人纷纷侧目。只见沈忆宸骑在高头大马上簪花披红,不断朝着道路两旁百姓拱手回礼。 秦流霜看着沈忆宸这番神采飞扬的模样,不由想起了初见时候的场景。 那时候的沈忆宸言语不多,与共兴社的那群公子哥相比,是那么的低调内敛。谁又能想到在酒宴最后,这个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少年郎,却能力压会昌伯之子孙忠? 如今再次看到沈忆宸,他已是名震京师,让人可望而不及。 不单单是秦流霜有这般想法,那日在包厢里面陪酒的几名青楼女子,都有些感慨物是人非。 同样的,她们心中也有着遗憾,为何当初没有勇敢一点博取状元公的欢心? 盛名如后世的秦淮八艳柳如是,所求的不过是有个好归宿。以沈忆宸如今的成就跟名望,哪怕为妾为婢,也总归比一直沦落风尘要强无数倍。 望着沈忆宸由远及近,其中一人突然想起,那日陪酒服侍沈忆宸的好像是柳儿。 于是朝着一名身穿翠绿服饰的姑娘问道:“柳儿,那日你就坐在沈状元的旁边,他人到底如何?” 这话一出来,众青楼女子纷纷把目光看向柳儿,想要从她这里得知一点关于沈忆宸的花边新闻。 “状元公谦谦君子,并且还很有担当临危不乱,让人有种莫名的安全感。” 柳儿不由想起那日冲突发生后,自己紧紧抱住沈忆宸手臂的场景。 哪怕局势万分危急,沈忆宸都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还能面露笑容的安慰保护自己。 危难时刻见真章,这才是女人值得倚靠的男人吧。 “既然沈公子这么好,那你为何没抓住机会呢?” 听到这话,柳儿面露苦笑,当时沈忆宸始终以礼相待,哪还有抓住的机会? 就如同他今日英姿飒爽从自己面前走过一样,终究不是一路人。 迎亲队伍里面的贺平彦,远远就看到了雪聆阁的这群青楼女子,特别是秦流霜站在人群之中,让他喜不胜收。 本来他还想着能博得美人瞩目,结果万万没有想到,这群人从始至终,眼光就没有离开过沈忆宸身上,更是彻底的无视了自己。 这一幕让他骄傲的自尊心,感觉有些无法接受。 就算沈忆宸是今天大婚之喜的主角,但他终究已成为别人的夫君,还有何好看的? 自己如今就彻底被他的光芒所掩盖了吗? …… 另外一边,泰宁侯府此刻也是人声鼎沸,无数人有条不紊的做着送嫁的准备,势必得让陈青桐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后院闺房内,陈青桐已经换上了大红色的喜服,一名贵妇正在帮她盘着发髻,这是出闺阁前最重要的一项仪式。 青丝渐绾玉搔头,簪就三千繁华梦。 “小姐,今天的你好美,一定会让沈公子看花了眼!” “不对,现在应该叫姑爷了。” 小丫鬟雪儿看着镜台中陈青桐的倩影,忍不住开口夸赞了一句。 与此同时,正在梳着青丝的贵妇,也开口祝福道:“姑娘真是好姻缘,嫁得了三元及第的状元公,日后定会幸福美满,白首不相离。” 听到这话,陈青桐嘴角露出了甜甜的笑容:“我也相信忆宸哥哥,定不会负我的。” “没错,都说姑爷乃天上的文曲星,人品学识样样不凡。小姐你是不知道,外面有多少官家小姐羡慕不已。” “雪儿,都还没嫁过去呢,胳膊肘就往外拐了。为何不说你家小姐相貌品性样样不凡,外面多少官宦公子求而不得呢?” 雪儿听到后一拍脑袋,点了点头道:“小姐你说的有道理,现在都还没过门,不能这般讨好姑爷!” 但是很快雪儿又嘀咕道:“不过小姐,外面确实称赞姑爷羡慕你的要多一些……” 这话让陈青桐又好气又好笑,心底油然而生的喜悦却遮掩不住,眼角眯成了月牙儿弯。 看着陈青桐这般期待幸福的模样,帮她梳头的贵妇都被感染嘴角挂上笑容。 这名贵妇是特地挑选的“全福人”,标准要身体健康、生活安定。并且父母公婆健在,儿女齐全,夫妻和睦,可谓福运缺一不可。 在她的手中,送了接近十名女子出阁,大多都哭哭啼啼的。有些是不忍离别父母家人,有些是对未来夫妻生活忐忑彷徨,唯独陈青桐信心满满别具一格。 其实这也不怪闺阁女子如此,毕竟明代大多数新娘,连夫婿长什么样都不清楚,更别论人品如何了。 贸然之间,就得把自己终生幸福,托付到一个陌生人手中,紧张彷徨是正常的。 梳拢好发髻后,这名贵妇拿起一枚玉簪说道:“姑娘,等这枚玉簪插入发髻,就要穿戴凤冠霞帔,出阁嫁做他人妻了。” “往后余生当贤良淑德,相夫教子,执手偕老。” 看着铜镜中的玉簪,陈青桐脑海中想到的,却是另外一枚她与沈忆宸合股的发簪。 那日成国公府婚宴上,忆宸哥哥顶着无数勋戚重臣的压力,强硬请成国公作主向父亲大人提亲,兑现了“宝钗合”的诺言。 这就是为什么,陈青桐面对贵妇的祝福,会信誓旦旦说出相信沈忆宸定不会负自己的话语。 因为只有她心中清楚,沈忆宸为了这场婚礼做了些什么,堪称冒天下之大不韪! 就在此时,爆竹锣鼓声齐鸣,沈忆宸带着迎亲队伍,浩浩荡荡的来到了泰宁侯府的门前。 候府门口站着一群女方家的亲属,把大门给堵的水泄不通,准备给沈忆宸出点难题拦亲。 对于这些阻碍,沈忆宸可谓早有准备,不然今天带这么多人过来干什么,看戏的吗? 李达等外院家塾的武将子弟,个个都身强力壮从小打到大,更别论迎亲队伍里面,还有着十来个福建矿工,俱是百里挑一的壮汉,拦门的陈氏宗亲怎么可能挡得住? 沈忆宸都还没发话,候府大门三下五除二就被冲开了,众兄弟列成两队,等待着沈忆宸畅通无阻进入。 见到这一幕,沈忆宸属实有些无言以对,知道的明白自己来迎亲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抢亲的,这群货也太简单粗暴了点…… 进入泰宁侯府,沈忆宸在主婚人的引导下,前往了陈氏祠堂礼拜列祖列宗。而另外一边陈青桐,也在引礼的陪同下,前往泰宁侯府大堂拜别父母。 此时公府的高堂之上,只有泰宁侯陈瀛独自一人。自从元配陈青桐母亲去世后,这些年泰宁侯陈瀛未再续弦,侯爵夫人的位置也就空缺了下来。 看着凤冠霞帔,戴着大红盖头的女儿出现在自己面前,陈瀛一时心中百感交集,既高兴,又伤感。 沈忆宸礼拜完陈氏祠堂后,也来到了候府大堂,要与陈青桐一同向泰宁侯陈瀛递茶拜别。 喝完敬茶后,陈瀛对着新人嘱托道:“往后你们二人要互敬互爱,相濡以沫,携手共度。” “小婿明白。” “女儿明白。” 官话说完,陈瀛站起身来,走到了陈青桐的身边。 “青桐,此番出嫁离家,爹爹就不能再陪伴你身边了。以后在成国公府要记得孝敬公婆,与夫婿有商有量,还有就是多照顾自己。” 说到后面的时候,陈瀛眼中泛起了泪光,语气也哽咽了起来。 虽然盖着红盖头,看不到父亲脸上的表情,但从这哽咽的语气中,陈青桐也能明白他此刻的情绪。 “爹爹放心,女儿会好好的,一定会好好的。” 陈青桐的眼泪,一滴滴从盖头中滴落下来,在大红喜服上晕染开一个个深色的泪迹。 “好,好好的。” 泰宁侯陈瀛擦拭了一把眼泪,然后看向沈忆宸说道:“青桐这丫头,从小就没有娘亲陪伴左右,本侯也常年在外征战,很多时候她想要找一个倚靠倾诉的对象都没有。” “向北,从今以后你就是她的倚靠,本侯就这么一个女儿,切莫负她!” 看着泰宁侯陈瀛这般老泪纵横的模样,沈忆宸突然理解了,为何他之前始终不接受自己,对于女婿的标准又如此之高。 只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泰宁侯陈瀛是在竭尽自己所能,替陈青桐找寻一个足以倚靠终身的夫婿。 “岳丈大人放心,小婿绝不负所托!” “去吧,去吧。” 泰宁侯陈瀛摆了摆手,然后背过去身,他已经没有勇气再亲眼目送着女儿出门。 沈忆宸与陈青桐行了一礼后,就转身朝着屋外走去。出了这道门,陈青桐就不再是陈家的女儿,而是沈家的妻子了。 八抬大轿起驾,相比较之前去往泰宁侯府迎亲的队伍,此时接亲返程的队伍,更是浩浩荡荡庞大无比。 原因就在于,泰宁侯府为陈青桐准备了丰厚的嫁妆,足足有着一百八十抬之多,绵延出了数公里之长,一眼完全望不到头。 可谓是真正的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这番接亲回程的景象,更是让京师百姓们沸腾了,以前只是听闻泰宁侯独女乃掌上明珠,侯爷珍视无比,轻易不会下嫁。 如今传闻证实了,就这十里红妆的陪嫁,恐怕以候府的底子,估计都得差不多搬空了吧? 不愧是勋戚豪门联姻,此番景象简直冠绝于世! 成国公府内,朱勇与沈氏正坐在高堂之上,等着新人入门行三拜大礼。 从早上沈忆宸出门迎亲开始,沈氏心脏就“噗通、噗通”的跳个不停,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能与公爷坐在主座上,等待着新婚夫妇行礼。 要知道嫡母为尊,生母只能坐在侧位观礼。 但现实就这么发生了,就连成国公都没有异议反对,选择欣然接受。 沈氏无法想象,这段时间儿子沈忆宸与公爷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关系会变得如此怪异。 你说亲密吧,到目前为止就连宗谱都没入,两父子平日里也没任何交流。 说陌生隔阂吧,关键时刻这两父子总能达成默契,并且公爷对于沈忆宸的要求,简直能用纵容来形容,完全不像以往在应天府那种真正的生疏。 带着这份疑惑,沈氏听到了屋外传来了司仪的声音:“新人入内,行三拜大礼!” 只见这时候沈忆宸领着陈青桐,来到了公府大堂,行拜天地,拜父母,夫妻对拜这三礼。 行礼完毕后,沈忆宸与陈青桐向双亲敬茶见礼,看着眼前的儿子儿媳,沈氏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只不过这次是感动的喜极而泣。 成国公朱勇面带笑容的接过敬茶,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大婚过后,沈忆宸就会搬离公府,不知未来父子俩的关系还如何相处。 曾经朱勇把整个家族重任都扛在了自己肩上,想要通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方式,去维系住整个家族的发展。 如今这个最为成才的儿子,却没有办法理解自己的苦衷,更无法体会到肩负家族兴衰存亡的难处,不知算不算是一种悲哀? 拜完堂,陈青桐就被礼婆给送入洞房,至于沈忆宸他还没这么快进去。 晚间的筵席,才是真正的新婚大宴! 随着夜幕降临,此时成国公府内坐满了朝廷勋戚文武大臣,府外更是沿街办起了流水席。只要你路过愿意送上一句祝福,就可以坐下来同享婚宴。 沈忆宸此刻作为新郎官,开始一桌一桌的敬酒。朝中勋戚大臣们都还好说,客套一番说几句祝福话语,也就算是过去了。 真正难办的是外院家塾的那一帮兄弟,还有福建过来的矿工壮汉,那真是堪称海量一个。 一圈喝下来,沈忆宸握着酒杯的手都直哆嗦。 相比较前厅筵席的高朋满座,后堂林氏的宅院中,朱佶正满脸不爽的走了进来。 “母亲,公爷也太偏心了,同样是娶了侯爵之女,并且我还是嫡子。为何他沈忆宸的婚宴却高我一挡,朝中勋戚重臣几乎悉数到场了!” 本来林氏就因为拜堂的问题,心中一肚子怒火,还听见朱佶说出这番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劈头盖脸的就骂道:“还不是你平日里就知道吃喝玩乐,连个进士都考不上,拿什么去跟沈忆宸的三元及第比?” “官场哪个不是人精,捧高踩低这点道理都不懂吗?今日你要是乙丑科的状元公,他沈忆宸一个区区婢生子的婚宴,会有勋戚重臣到场吗?” 朱佶还想着能与母亲找公爷讨个公道,结果没想到自己却挨了一顿骂,这也太憋屈了点。 于是他犟嘴回道:“那母亲你还不是被那贱婢给压了一头,如今连厅堂都不过去,呆在这后院里面,哪还有一点当家主母的气势!” 听到这话,林氏这下真是怒不可遏,起身就“啪”的甩了朱佶一巴掌。 这一巴掌下来,也把朱佶给打醒了,他赶忙跪下认错道:“是儿子说错话了,还望母亲切莫动怒!” 朱佶本以为母亲会继续训斥自己,却看到林氏露出一抹冷笑道:“你说的也没错,好歹我还是这公府的当家主母,贱婢就算抬妾了又如何,凭什么能压我一头?” 想到这里,林氏也不管还在地上跪着的朱佶,转身就朝着前厅方向走去。 接受新人三拜礼,这是公爷做出的决定,自己没办法违逆。但是公爷可没有说过,大婚筵席上,自己不能坐在嫡母的位置上,为何要避让着沈氏? 今日就应该让朝中勋戚重臣们看看,成国公正室夫人到底是谁! 林氏本来还能隐忍下来一时的屈辱,在成国公面前装作一副跟沈氏亲密的样子,这样日后才好下手,并且不会被怀疑。 结果朱佶这一波拱火操作,直接让林氏怒火攻心,再也无法保持理智,打算去宣示自己正室的主权了。 所以说很多时候不怕神对手,就怕猪队友,偏偏这个猪队友还是自己儿子。 公府前厅,朱勇正在跟朝中勋戚重臣聊的火热,面对众人恭维心情可谓是大好。 沈氏虽然以及生母的身份,今日婚宴上占据了主位。但是沈氏始终没忘记自己的出身,并没有在赴宴的贵妇圈子里面张扬,一直就坐在席位上没动过。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发现林氏带着几个婢女,正大张旗鼓的走了过来,有种来者不善的感觉。 这一幕出现后,很多勋戚重臣就大概猜测到怎么回事,毕竟成国公跟沈忆宸那复杂的父子关系,可谓满朝文武皆知。如今又加入个生母,更是上演了一出家庭伦理的好剧。 只能他们没有预料到,婚宴上这出剧也有可能开演。 林氏的出现,让前厅本来热闹的喧嚣声低了许多,不少人站起身来朝她行礼打招呼。 很快主桌上的沈氏,也发现林氏正朝着自己走过来,她下意识的就站起身来,准备让出位置。 不过就在此刻,沈忆宸却伸出一只手臂,把母亲给拉着坐回到座位上,并且朝她轻轻摇了摇头。 “有好戏看了。” 另外一桌上的孙绍宗,见到这一幕后,立马幸灾乐祸的笑了出来。 他身为外戚子弟,对于这种内院家宅的“妻妾争宠”,可谓是见怪不怪。 今日最好是在成国公府整出大戏,闹他个家宅鸡犬不宁,否则这场婚宴自己参加的太心理不平衡了。 凭什么沈忆宸能功名、事业、姻缘样样美满,老天爷属实不公平! “是吗?” 贺平彦就对于这种内宅争斗不太熟悉了,他并没有太在意林氏出现,更想不到后续会发生什么。 至于杨鸿泽,对于沈忆宸敌视归敌视,这种后院内宅的破事,他才懒得关注。 大丈夫行于天地之间,当以家国天下为重,妇人之争算怎么回事? 成国公朱勇脸色凝重了起来,多年夫妻林氏此时出现想要做什么,他心知肚明。只不过现在朝中勋戚重臣俱在场,林氏怎么说也有着正室的名分,她要参加庶子婚宴合情合理,自己也无法阻拦。 唯一担忧的,就是林氏别把场面搞的太难看。 就在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林氏身上,猜测着接下来会上演怎样一出好戏的时候。却从府外走进来一群宫人,为首的太监头上还带着一把黄罗盖伞,手上捧着一道明黄色的卷轴。 这种架势出现,毫无疑问是圣旨到来! “圣旨到!” 传旨官吏来到了前厅中央,也不顾众人反应,直接就高呼了一句。 看着是圣旨来了,并且还有黄罗盖伞打着,肯定是有重要旨意。 于是全场宾客哪还顾得上什么林氏,纷纷跪了下来接旨,并且成国公府下人们也抬来了接旨了桌案。 “恭迎圣安!” 随着全场磕头迎旨,传旨官吏这才缓缓卷开圣旨,宣旨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礼由义起,宏孝治于陋室;命自天申,贲荣施于家慈。翰林院修撰沈忆宸之母沈氏,德懋兰仪,贤良淑德,鞠子有成,树良材于桢干。兹以尔子克襄王事,晋封尔为五品太宜人,于戏!昭兹令善之声,荣施勿替;食尔劬劳之报,庆典攸隆。正统十年五月十六日。” 当这封旨意宣读完毕后,全场宾客可谓一脸的震惊。妾室被封诰命,而且还是超越了儿子的品阶,高封为五品的太宜人,这种旨意皇帝到底怎么答应的? 母亲沈氏此刻也是懵了,她一直都把自己的身份,定位在奴婢上面,所以才会见到林氏就主动避让。 哪怕儿子沈忆宸如今三元及第,大魁天下,她也从未想过自己为婢为妾的阶层还能改变。 现在这封圣旨下来,自己被封为朝廷五品诰命夫人,意味着从此以后有了“官身”,彻底脱离了贱籍。 这种转变,就如同文人士子中了秀才,可以见官不跪,晋升为士大夫阶层一般。哪怕林氏身为正妻,也无权再随意处置拥有诰命身份的妾室,获得了真正人格上的平等。 而此时的林氏,更是直接脸色参拜瘫坐在地上,她来到前厅就是为了示威宣布“主权”的,结果却听到了沈氏被封为诰命夫人的圣旨,宛如晴天霹雳! 沈氏一个贱婢,何德何能可以被皇帝封诰,沈忆宸如今在朝中为官可以手眼通天了吗? 这道封诰的圣旨,把林氏对于沈氏最大的心理优势给打击粉碎。 从此以后,再无什么婢女跟妾室的尊卑,而是同为诰命,只有品级官衔上的高低! 而且更让林氏没有想到的是,封诰只是第一道圣旨,传旨官员身上还携带着第二道圣旨。 正是这道圣旨,让林氏感到眼前一黑,连瘫坐姿势都保持不住了。 正文 173 圣眷升官 (二合一) “沈忆宸接旨!” 伴随着传旨太监第二声指令,之前被妾室封诰震惊张望的赴宴宾客们,立马安静了下来,老老实实的低头聆听旨意。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任使需才,称职志在官之美。现任翰林院修撰沈忆宸,才藻富赡, 好为文章。三元及第,六元魁首,开创儒林盛世。特擢升为詹事府右春坊中允,另入东阁进学,尚有显爵,以待尔成。钦哉!正统十年五月十六日。” 此道圣旨搬出来, 全场鸦雀无声。就算几名已经提前得知,沈忆宸要入东阁学习的重臣们,此刻都被惊的说不出话来。 毕竟封诰再怎么离谱, 也只是妇孺名义上的荣誉加衔,不涉及官场权利。稍微有点品阶的朝中大员,惊讶一下也就过去了,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但是沈忆宸的这道圣旨,却实实在在的涉及到了日后仕途发展。 皇帝圣眷太夸张了,东阁进学还不够,居然又补上了加官赏赐,可谓又开创了一个大明的历史! 别说是这些赴宴宾客们了,就连沈忆宸自己听完圣旨内容,都呆呆愣在原地忘记谢恩。 那日与朱祁镇御驾随行,考虑到自己入仕不过十几天,为了避免“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情况发生,沈忆宸婉拒了皇帝的升官嘉奖,选择封诰母亲沈氏。 明英宗朱祁镇当时也答应了, 并且今日履行圣谕, 封诰了母亲沈氏为五品太宜人。 沈忆宸想着第二道圣旨, 最多也就是宣布自己入东阁学习, 毕竟这也是当初说好的事情,金口玉言不可变。 结果万万没有想到,朱祁镇还是给自己升官了,只不过从最开始的正六品翰林侍讲,换成了正六品詹事府右春坊中允。 詹事府这个部门,最初是负责太子内务的机构,可以简单理解为东宫的秘书处。 朱元璋当初设立目的,就是为了节制翰林官跟殿阁大学士的权力,使其互相牵制,避免权力过度集中。 建文帝继位之后,翰林官的权力得到加强,逐渐有了一家独大的迹象。到了明成祖朱棣,殿阁大学士的头衔,基本上都是被翰林官掌控,詹事府愈发的衰弱。 特别是内阁制度的出现,“非翰林不入内阁”这条潜规则,成为了压死詹事府的最后一根稻草。 于是乎当初的三足鼎立,变成了翰林院一家独大,“翰詹”合流形成,即詹事府彻底并入翰林院。而曾经那些属于詹事府的官衔,也成为了翰林官谋求升转的阶梯。 简单点说,就是翰林院六品侍讲有实权,詹事府这个六品右春坊中允,仅仅相当于名义上的虚衔。 但它再怎么虚,也是正六品官职,意味着沈忆宸下次升迁将直接踏入五品官行列! “状元公,谢恩吧。” 传旨太监在念完圣旨后,看着沈忆宸还不为所动,于是开口提醒了一句。 “臣,谢主隆恩!” 沈忆宸接过圣旨,大脑还是有些懵圈。朱祁镇这是觉得自己十几日升官不太合适,现在过了个把月,就变得合适了吗? 看着沈忆宸这般受宠若惊的样子,传旨太监笑了笑,亲昵的拍了拍他肩膀说道:“状元公,咱家可是第二次来公府宣旨了,上次讨了个好彩头喝了杯状元酒,这次又得讨个好彩头喝大婚酒了。” 听到这句话,沈忆宸才反应过来,这名太监就是上次传旨御赐金花带的那个,难怪自己会觉得有些眼熟。 一次是巧合,两次就绝对没那么巧了。 同时这也解决了沈忆宸的一个疑惑,那就是明朝的宣读圣旨,有着一系列标准流程。是不会随意派太监宣发的,而是有着正式的传旨官员。 原因就在于太监对皇帝自称“奴才”或者“奴婢”,并非官员那样称“臣”,这与清朝奴才地位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派太监去宣读圣旨,会被认为是对臣子的不重视,也是对皇室尊严的破坏。 就算偶尔有让太监去传旨的情况,顶多就是替皇帝传达一些口谕罢了,不仅跟朝中大臣挂不上钩,内容上也接触不到军国大事。 当然,这种情况在正统朝有所改变,太监地位不再那么低下了。毕竟官员大臣都把王振叫爹了,传个旨算得上什么侮辱? 但是次次都派太监传旨,依旧属于比较少见的状况,沈忆宸不能像上次那般忽视了。 “敢问公公高姓大名,今日在下定得与公公好好喝上两杯。” “不敢称高姓,咱家乃内官监掌印唐童,状元公客气。” 明朝宦官十二监中,目前以司礼监为首,不过在几十年之前,可是以内官监为首。并且历史上明代宗朱祁钰继位后,内官监的总理太监成敬,再次越过司礼监成为宦官之首。 由此可见,内官监掌印太监地位权势不低,称得上是宦官中的“大员”了。 除此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个唐童乃王振在内官中的心腹,深得器重! “下官有眼不识泰山,公公还请上座!” 沈忆宸得知对方身份后,立马就摆出了一副讨好的姿态。 其实上次唐童传旨的时候,就已经表明了他王振党羽的身份。 只不过那个时候的沈忆宸,还扭扭捏捏不愿在众文武官员面前,与王振走到太近。 如今反正都被戴上了“阉党”帽子,再怎么与宦官划清界线也没人信了。干脆就破罐子破摔,起码不至于两头不讨好,把王振这边宦官给稳住再说。 “状元公此言,咱家可担当不起,那就先谢过了。” 唐童也明白,沈忆宸可不是普通的六品小官。先不管什么状元头衔前景如何,单论他如今深得皇帝跟王振的重视,自己就不可能在沈忆宸面前托大。 一番推托之后,唐童被请入座上席。 这一幕放在赴宴文武百官眼中,如今也是见怪不怪了。上次沈忆宸还没有戴稳阉党帽子,就对这个宦官礼数周到,不敢怠慢。 如今都成为“阉党中人”,也得知了对方内官监掌印的身份,有这番讨好巴结姿态,更不足为奇了。 别说是沈忆宸这种六品小官,换做当朝绯袍大员,都巴不得有个机会能与内监高官搭上关系。 但是放在第一次见到此景的杨鸿泽眼中,他就感到怒不可遏, 以前自己还以为沈忆宸的忠诚不绝对,是对文官集团而言。今日看来,这小子是对宦官集团的忠诚不绝对!! “阉党走狗!” 听到从杨鸿泽嘴中吐出这句话,旁边的贺平彦赶紧拉住他说道:“杨兄,在下知道你愤世嫉俗,眼中容不得一丁点沙子。” “但如今阉党势大,沈忆宸又深受皇恩,绝对不能冲动行事,得徐徐图之!” “哼!” 杨鸿泽冷哼一声,然后狠狠喝下一杯闷酒。 当初拜见礼部尚书胡濙,杨鸿泽感觉自己遇到了伯乐,发誓要凭借着胸中一腔文人热血,扫荡以阉党为首的官场奸逆! 如今却眼睁睁看着阉党势大,而且像沈忆宸这般谗臣,还能平步青云得到皇帝器重,一时风光无两! 这到底是自己错了,还是这个世界错了? 望着杨鸿泽忍了下来,贺平彦也松了口气。 也不知自己舅舅与大宗伯是如何谋划的,选择这种人当培养目标,去制衡王振跟阉党。 文人风骨、气节、忠诚什么的是不缺,还不用担心他会投靠阉党。但问题是也太耿直死心眼了点,真就以为这个世界跟圣贤书一样,非黑即白吗? 浑浊的官场,不适合杨鸿泽这种人生存。 传旨完毕,几个下人把林氏从地上给扶了起来。从唐童宣布沈忆宸升官的那一刻起,林氏就仿佛精气神被抽空了一般,眼前一黑瘫倒在地。 如若不是身后还有婢女硬撑着,恐怕当场就得出个洋相。 林氏感觉无法接受,为何沈氏这个贱婢能如此好命,母凭子贵到这般地步? 妾室封诰,儿子入仕才月余就升官入东阁学习,殿阁大学士头衔指日可待。 相比较之下朱佶身为公爷弟子,袭爵有嫡长子朱仪挡着,科功名又远远比不上沈忆宸这个婢生子。 自己这般费尽心思夺来了正妻之位,到最后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为何会这般命苦? “母亲,你怎么了?” 朱佶此时刚从后院赶来,本想着能看见一幕自己母亲,力压沈氏这个贱婢的场景。到时候自己凭借着嫡子身份,也能压过沈忆宸一头。 这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当初自己婚宴的时候,风头全被沈忆宸给出了,如今自己要报羞辱之仇! 结果朱佶没有想到,看见的却是自己母亲面无血色,得靠着下人搀扶才能站稳的画面。 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短短时间,自己母亲就变成这般模样? “扶你娘下去!” 成国公朱勇脸色铁青,冷若冰霜的说了一句,让人听到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朱勇在沈忆宸大婚之前,就听到了坊间传闻朱佶在外宣扬,沈忆宸与自己拜会主考官钱习礼徇私的言论。 要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乃成国公朱勇的毕生信念,朱佶的这种做法,不仅仅是打击沈忆宸,同样损害了整个成国公府的家族利益。 但是考虑到沈忆宸的大婚就在眼前,朱勇选择隐忍了下来,等待婚事结束后再处理。 今日林氏的这番举动,再次触及到了朱勇的底线,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如果不严惩的话,公府日后岂不是会陷入骨肉相残的地步? “是,父亲大人。” 朱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父亲这种神情,他可是第一次见到。内心恐惧之下,压根就不敢有任何的异议,扶着林氏就赶紧朝着内院走去。 见到这一幕,同桌的沈忆宸,嘴角微微上扬。 害人终害己,至少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林氏无法凭借正室身份蹦哒了。 推杯换盏中,宴席来到了尾声,赴宴的文武官员们开始纷纷告辞。 沈忆宸本不是什么贪杯之人,也明白陈青桐在新房里面等候着自己,奈何今日赴宴达官贵人实在太多,别人敬酒这个面子不能不给。 于是乎,他又醉了。 成国公府新房内,陈青桐坐在喜床上,头上还盖着红盖头。不过手中却拿着一个红苹果,在礼婆无奈的眼神中,啃的津津有味。 陈青桐好歹也是武将勋戚之女,从小就在成国公府内院家塾里面,与一群勋戚子弟“野”惯了,始终做不到江南闺秀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 早上等待沈忆宸迎亲过程中吃了点东西,现在都快要接近午夜凌晨了,还没有等到夫君入洞房。她实在是饿得忍不住,也顾不上什么妇德礼仪了。 “姑娘,你这般举动,要是让姑爷看到了,可如何是好?” 听着前厅的喧嚣声寂静下来,礼婆估摸着宴席差不多结束了,沈忆宸很快就要来到新房,于是又开口劝阻了一句。 出嫁后可不是闺房小姑娘了,嫁作他人妇就得讲究妇德。要是夫家因此而动怒,那往后日子吃亏得总是自己。 “没关系,忆宸哥哥乃大丈夫,不会拘这些小节的。” 陈青桐毫不在乎,从小沈忆宸就护着自己,现在更不会让自己受委屈了。 见到此景,礼婆叹了口气,侯爵之女含着金汤匙长大,把男人想的太简单了,怎还能有这种“与夫齐等”的想法呢? “姑娘,还是……” 就在礼婆准备强调一遍“三从四德”的时候,沈忆宸摇摇晃晃的从屋外进来,开口说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当然得吃东西啊!” 这番话把礼婆给说懵了,什么铁啊钢的,状元公今日是喝太多说胡话了? 踉跄的来到喜床前,沈忆宸顺势坐下,然后晃了晃脑袋让自己脑袋清醒一点。 看见沈忆宸直接就坐在喜床上了,礼婆赶紧靠了过来,开始教导两位新人一些床笫之事。 对于这方面的事情,后世网络中啥倭寇启蒙“老师”没有,沈忆宸压根就不需要礼婆教。但是这番言语听在陈青桐的耳中,盖头下稍稍露出的后颈跟耳根,早已通红一片。 交待完后,礼婆就退出了新房,洞房花烛夜可谓人生四大喜之一,自然不能在此耽误时间。 此时沈忆宸酒醒了不少,望着身旁凤冠霞帔的陈青桐,心中情绪可谓感慨万千。 从今以后,自己在这个世界就算是成家立业了,再也不是孤身一人了。 沈忆宸双手缓缓的掀起盖头,陈青桐微微颤抖的身躯,展露出她此刻内心的紧张。 当红盖头飘落,沈忆宸看到了陈青桐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神,闪烁的烛火照映之下,墙壁上的两个影子正在不断的贴近。 就在嘴唇快要接触到的时候,房门突然被人给撞开了,李达等人在地上滚作一团,嘴中还骂骂咧咧的! “叫你们别急,还一个劲的往里面挤。这下好了,都没得看了!” “什么叫别急,要不是你占着门眼不肯换人,我们会挤吗?” 白胖子张祺满脸不服,这种情况下也顾不上李达什么老大身份了。 “对啊,做兄弟就得有福同享,你小子吃独食!” 赵鸿杰也忍不住抱怨了一句,门眼就这么大,李达这孙子占着就不挪窝,别人还瞅不瞅了? 这一幕的出现,可谓是把沈忆宸酒给完全惊醒了,早上这群货撞开了泰宁侯府的大门,当时自己还觉得没找错人。 结果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群货晚上就把自己新房门给撞了,他娘的一群人才啊!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听墙根这种事情你们也做,简直道德沦丧,人性扭曲,赶紧给我滚蛋!” 本来情意正浓,沈忆宸万万没想到李达等人还有这么一出戏,于是赶紧起身把这群货往门外推去。 “大哥,我们帮你把嫂子迎回门,可不能过河拆桥啊!” “对啊大哥,这可啥都还没听到呢。” “大哥不讲兄弟情谊,过分了啊!” 沈忆宸可没心情听这群人胡说八道,把门栓好了,顺带用块布把门眼也给堵上了,确保万无一失。 再次回到喜床前,沈忆宸与陈青桐对视了一眼,两人噗嗤一笑。经过李达等人这么一闹,虽然破坏了气氛,但同时也化解了很多紧张。 放下喜床的帷幔,沈忆宸伸手揽住陈青桐的肩膀,而陈青桐也顺势把头倚靠在沈忆宸的胸膛上。 “忆宸哥哥,我现在是在做梦吗?” 沈忆宸笑了笑道:“不是。” “忆宸哥哥,其实我从小就想象过,长大后嫁给你的场景,没想到有一天能成真。” “是吗?” “嗯。” 陈青桐应了一声,把头埋的更深了。 其实父亲所不知道的是,自己在小时候害怕孤独的时刻,沈忆宸就已经成为了依靠。 感受着胸膛上的温热,沈忆宸低下头去,缓缓朝着陈青桐的朱唇靠近,同时手上也开始除去衣裳。 芙蓉双脸玉微红,恰在金屏翠幕中。 蝶翅舞馀春粉热,阑干十二锁香风。 …… 正文 174 论迹不论心 (二合一) 新婚的这段时间里面,沈忆宸算是好好沉沦了一把温柔乡,切身体会了什么叫做“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但是“堕落”的日子并未幸福太久,很快沈忆宸就接到了宫中旨意,让他赴职前往东阁进学。 东阁虽然在明朝四殿二阁中排名最末,但这里却是许多权倾朝野的内阁大臣起点。而入东阁进学历练, 就意味着被当做储备阁臣培养,将来会有大用。 既然朝廷培养储备“干部”,自然不可能就储备一人,与沈忆宸同入东阁进学历练的高达十人,其中就包括正统七年壬戌科的状元刘俨。 从这一点上也能看出沈忆宸的圣眷正盛,上一届殿试都已过去三年之久,状元才获得入东阁历练的机会。 而沈忆宸却平步青云, 直接就抹平了三年的资历差距。也不怪婚宴上众勋戚大臣们, 听到圣旨后感觉不可思议, 确实这一步跨的有点大。 五月二十八日一大清早,沈忆宸吃了两口陈青桐做的早饭后,就急匆匆前往紫禁城左顺门旁的东阁。 毕竟是第一次到东阁报道“入值”,如今自己风头正盛,要是迟到给人留下妄自尊大的印象,那就不太好了。 让沈忆宸没想到的是,他自认为已经足够早了,结果到了东阁的宫殿门前,不多不少正好看到九个人在等候着自己,于是乎又成了最后一个到的。 “唉……” 见到这一幕,沈忆宸无奈叹了口气。 当初参加科举的时候,每次考试那群同年们,就一个比一个到得早。 很多时候沈忆宸都不由怀疑,这群货是不是大晚上在贡院门前打地铺, 压根就没回去? 结果如今入仕为官了,还能遇到这样雷同的场面, 明明自己也没迟到准时来了,却每次都有一种迟到的错觉! “诸位前辈, 晚辈沈忆宸来晚了。” 自从有了“非翰林不如内阁”的潜规则后,四殿二阁大学士头衔,基本上就被翰林官给包圆了。 所以今日能选入东阁进学历练的新人,都是翰林官出身,自然称呼就得按照翰林院规则来。 相比较翰林院值事厅那批资历尚浅的上届进士,今日这群人除了刘俨这个状元外,其他人基本上都是正统四年己未科的进士,或者更往前几届的。 他们已经入仕多年,早就被官场磨平了身上的棱角,自然没有那么的愤世嫉俗。 见到沈忆宸这个“红人”过来,纷纷拱手回礼道:“沈中允,久仰大名。” 甚至许多人看见沈忆宸这张年轻的脸庞,心中更是唏嘘不已。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自己还未在仕途上大展拳脚,就要面临后起之秀的挑战了。 上届状元刘俨触动尤其深刻,他朝着沈忆宸感慨道:“沈修撰真乃年少英才,相比较起来,吾等都已是明日黄花了。” 刘俨虽然是正统七年壬戌科的状元,理论上就比沈忆宸高了一届,但他可谓是大器晚成,四十九岁才高中状元大魁天下。 与沈忆宸这般少年朝气相比较,刘俨须发皆白老态明显。更离谱的是他官衔还处于从六品的翰林修撰,而沈忆宸如今已是正六品的詹事府右春坊中允。 要不是翰林院有先入馆者称为前辈的规则,今日刘俨见到沈忆宸,还得首先行礼自称下官。 “刘前辈正值春秋鼎盛,何出此言?相比较起来晚辈才是少不更事,需要多多向众位前辈学习。” 沈忆宸此言一出,让这群翰林前辈着实有些意外,刘俨更是忍不住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 要知道入职那日沈忆宸以“官”压人后,就一门心思蹲在典簿厅里面修书,跟个隐形人似的没露过面了。 这群翰林前辈们,平日都在不同司厅里面任职,从未与沈忆宸打过照面。对于他的印象认知,也基本上是从值事厅的后辈嘴中了解,无外乎飞扬跋扈、目无尊长这类抹黑。 本以为沈忆宸姗姗来迟,恰好印证了此子的骄傲自大。结果没想到举止谈吐却如此谦虚恭谨,与翰林院流传的形象有很大不同。 这到底是以讹传讹的原因,还是这小子掩饰的好? 不过无论是哪种因素,反正这番话说到刘俨心窝子里面去了,他最在意的就是自己年龄,“春秋鼎盛”堪称歪打正着。 有了良好的交流开端,沈忆宸长袖善舞的功力发挥出来,后续对话可谓是其乐融融。 相谈甚欢间,一名东阁吏员来到了众人面前,行礼道:“诸位玉堂官,还请跟随小的入阁。” 不愧能混进东阁当吏员,情商确实高人一等,这句“入阁”就蕴含着一语双关之妙。 果然在听到这话后,除了沈忆宸外的众人,瞬间心潮澎湃起来,自己入东阁进学历练,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能入内阁吗? 大丈夫当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 一行人在吏员的带领下踏入东阁,刚一进去就看见最上方的公座上,坐着一位年过半百身穿绯袍的官员。 东阁除了是一座殿阁的名称外,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内阁诰敕房。 诰敕房纸面上的意思,就是负责起草和缮写皇帝诏令。但实际上东阁的工作内容,还包括翻译敕书及外国文书、揭贴、兵部纪功、勘合底簿等等。 甚至要是文渊阁办公的阁老们忙不过来,也会把一部分不重要的奏章送过来,给东阁进学的这群“实习生”们练手票拟。 这就是为什么,东阁进学历练的赏赐,在众人眼中不下于升官进爵。原因就在于这种实习经验,是日后成为朝中重臣的基础。就算最终没那么多位置进内阁,保底也得进个六部重用。 既然是内阁诰敕房,那么能坐在东阁主位上的官员,并且还身穿绯袍,毫无疑问就是内阁成员。 按照往年东阁接见实习生的惯例,都是派最后入阁知制诰的阁老出面。而正统十年的内阁班子,资历最浅的今年才刚入阁的工部侍郎兼侍讲学士高穀。 于是沈忆宸等人站齐之后,一同向高穀行礼道:“下官拜见高中堂。” 对于高穀的称呼,也是按照翰林院“其人入阁后则称中堂”的规矩来。要是换做一般非翰林官员,就得称呼高穀为阁老了。 望着眼前行礼众人,高穀点了点头道:“今日看见尔等,让本官不由想起自己前段时间入阁办事的场景,也是这般意气风发,心潮澎湃。” 高穀入内阁也不过才短短几个月,对于沈忆宸等人的心境,自然能感同身受。 不过在说完这句话后,高穀就告诫道:“尔等心情本官能理解,但切记殿阁乃朝廷重地,容不得些许的马虎大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本官希望尔等在日后行事中,当做到恪尽职守,臻于至善,不负陛下的皇恩浩荡。” 高穀的这番话,如同一盆冷水,让原本入东阁内心有些躁动的实习生们,瞬间就冷静了下来。 确实东阁这种地方办公不能有丝毫差池,就好比诰敕圣旨,万一写错个字让意思改变,杀头抄家都有可能。 权利越大责任也就越大,自己日后当如履薄冰,才能行的稳当。 “下官谨遵中堂教诲。” 告诫了一番之后,高穀又鼓励了一番,把胡萝卜大棒都给用上了,短短几句话内高官手段尽显。 拜见完高穀,沈忆宸等人作揖后就退出了主殿,被吏员给带到了两侧的庑房。 所谓庑房,就是高堂下周围的廊房、厢房,未来沈忆宸这群入东阁进学的翰林官们,就得在庑房里面办公当值。 相比较翰林院值事厅那种单独办公桌,东阁庑房可谓升级到了独立办公室。每间十来平方米的样子,里面放置了桌椅书架,甚至还有一张小床,待遇有了质的提升。 沈忆宸分配到的这间廊房,就处于东阁主殿的右侧第一间,而左侧那间给了刘俨。虽然在称呼上沈忆宸是晚生后辈,但状元终究是状元,地位自然要超过了其他的翰林官。 来到公案前坐下,沈忆宸正准备来个葛优躺舒缓一下筋骨,门外却走进来一名青袍官员,把他给吓的一激灵,立马正襟危坐起来。 只见来者躬身行礼道:“下官乃中书舍人赵然元,拜见沈修撰。” “噢,赵中书你有何事吗?” “下官是分配给沈修撰的助理,如有要是尽可吩咐。” 听到这话,沈忆宸算是明白了,就跟翰林院分配了曹轩这样的吏员来当助手一样,东阁安排的是中书舍人助理。 不过与吏员不同,中书舍人有着从七品的官身,自然不像吏员那般低人一等。 “吩咐倒是没有,就是想问问赵中书,本官接下来要做什么?” 办公室里面空空如也,连一本装装样子的书籍都没有。沈忆宸总不可能厚着脸皮,入职东阁第一天就躺在小床上睡个回笼觉吧? 万一被路过的阁老大臣们看见,幸幸苦苦三元及第打造的学霸人设,不就崩了? “回禀沈修撰,今日新入职暂无要事。” 没事做? 听到这话,沈忆宸有些失落了。 毕竟今日某种意义上也算是进入了大明的权力中枢,哪怕没多大权利去指手画脚,好歹也能有些军国大事的参与感。 结果却是没事做,难道自己要干坐一天等下班? 想了一下,沈忆宸开口道:“赵中书,本官刚好有一事未做完,不知可否麻烦你去跑下腿?” “沈修撰但说无妨。” “还劳烦赵中书前往一趟翰林院典簿厅,找寻一名叫做曹轩的吏员。就说本官如今在东阁当值,让他把《寰宇通志》的资料跟底稿带过来。” “沈修撰这是要打算继续修《寰宇通志》?” 听到沈忆宸这话,赵然元有些惊讶。 要知道从翰林院调入东阁进修历练,几乎等同于换了一个部门,之前的工作自然就可以放下了。 实在责任心比较强,打算有始有终也可以,但也得看是什么工作。 《寰宇通志》这本书,别说是在翰林院出名的天坑,就连宫中书吏都如雷贯耳。毕竟大明的历史上,因为修书导致翰林院被革职流放的案例,还真没几个。 赵然元简直无法想象,沈忆宸这种三元及第的状元公,会被安排填《寰宇通志》这个坑。 问题是填了也就罢了,如今可以名正言顺的脱离苦海,他还打算继续跳进去? “对啊,反正也没事做,就继续修书吧。” 沈忆宸现在已经把修书,给当做一项磨练心性的工作,就跟其他人选择练字作画差不多。 而且在他的心中,并不认为《寰宇通志》这种地理志是什么天坑,相反这类工科书籍的重要性,在沈忆宸看来要远超诠释四书五经的“圣贤书”。 如果自己现在撒手不管的话,《寰宇通志》这本书,至少也得等到下一届新科翰林入馆,才会有人接手。 并且没有超越时代的知识储备,《寰宇通志》成书质量也很难保证,沈忆宸没办法放弃。 “沈修撰,《寰宇通志》这本书不好修,您要不再考虑一下?” 赵然元好心提醒了一句,今天沈忆宸要是选择继续接手的话,以后想要再甩手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听到这话,沈忆宸笑道:“正是因为不好修,所有我才不能放手。” “下官佩服,这就去翰林院!” 赵然元很庄重的朝着沈忆宸行了一礼,这种无私付出的高义之举,只有文人才能理解。 东阁距离翰林院并不远,或者说内阁跟翰林院原本是个整体,正统七年翰林院重修后才被分割开,所以赵然元很快就来到了翰林院的典簿厅。 此时翰林院典簿厅内,侍读学士倪谦正在与吏员曹轩,交接着修书《寰宇通志》的工作。 如今沈忆宸入东阁进修历练,是肯定不会再继续修书的工作了,而《寰宇通志》编写难度甚高,其他新晋翰林接受难度很大。只有自己暂时接替过来,日后再寻一博学之士继续了。 “内翰学士,沈修撰这段时间编纂的底稿俱在此,还望您查验。” 曹轩捧着一叠底稿递到了倪谦面前,语气有些失落低沉。 之前与沈忆宸短短一个多月的共事经历,可以说是曹轩来到翰林院十来年,最轻松舒畅的一段时光。 这种轻松并不是说工作量少,相反沈忆宸废弃忘食修书,自己在旁边打下手要忙了许多。 而是一种精神上的放松,与沈忆宸相处,曹轩不用担心自己一句话失言就被责罚,也不用小心翼翼伺候着,害怕出现逾矩的地方。 如今沈忆宸高升入东阁学习,曹轩是由衷为他高兴,以后朝堂中定会出现一位好官。同时心中也万分失落不舍,这一辈子可能再也遇不到像沈忆宸这般的翰林官了。 “这么多?” 看着眼前厚厚一叠底稿,倪谦有些惊讶。 前一批翰林修《寰宇通志》数年,靠着“模仿”前宋的书籍,才磨磨蹭蹭的交出了一份初版。 现在沈忆宸修书不过才月余,就能写这么多了? 带着这份疑惑跟怀疑,倪谦翻阅起眼前这份底稿。还没有仔细阅读其中内容,当那一手端正拘恭、雍容矩度的字,浮现在倪谦眼前的时候,他就明白自己怀疑是多余的了。 非至诚用心,是不会把底稿写的如此干净整齐的。 带着这份震撼,倪谦一页页的翻阅着沈忆宸修书底稿,那些对于大明万里江山的描述,仿佛栩栩如生跃然与纸上。 甚至就连地势堪舆图,沈忆宸都画了很多副作为文字补充,地图精细程度同样远超同类书籍! 倪谦在翰林院呆了二十多年,从二十出头风华正茂的少年,到如今年近五十踏入了垂暮之年。见证过数代翰林官修书,也见识过无数历朝历代的地理志。 他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沈忆宸这份《寰宇通志》底稿的水准,堪称历朝历代前三! “晚辈论迹不论心,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不知为何倪谦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多月前,沈忆宸站在典簿厅前说的这句话。 当时自己看不穿沈忆宸这番言语的真伪,但此子用自己实际行动表明了,何为论迹不论心! 沈忆宸,真的是一个追名逐利的阉党中人吗? 就在倪谦走神的时刻,赵然元走进了典簿厅内,恰好看到了他与曹轩两人。 身为中书舍人,赵然元自然是认识倪谦的,于是他赶忙拱手行礼道:“下官见过侍读学士!” 非翰林不能用前辈或者内翰的称呼,所以赵然元只能称呼倪谦官职。 这声拜见,也算是惊醒了回忆中的倪谦,他看了一眼赵然元问道:“尔有何事?” “回禀侍读学士,下官奉沈修撰之命前往典簿厅找寻吏员曹轩。” 听到是沈忆宸找自己,曹轩立马拱手回道:“小的就是曹轩,不知沈修撰有何要事?” “沈修撰叫你把关于《寰宇通志》的资料跟底稿交付于我,他打算在东阁继续修完此书。” “什么?” 这声惊呼是倪谦喊出来的,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沈忆宸入了东阁进学历练后,依旧没有放弃在翰林院的修书职责。 要知道《寰宇通志》乃其他翰林官都避之不及的难点,沈忆宸如今都修了月余,明白了此书的难处,还选择迎难而上吗? 倪谦这么大反应,也是把赵然元给吓了一跳。他脑海中第一个想法,就是沈忆宸莫非编纂的太离谱,把侍读学士都惊动了? 难道沈修撰入东阁还不忘修书,估计是想着亡羊补牢,将功补过吧。 于是赵然元立马帮沈忆宸说好话道:“侍读学士息怒,沈修撰可能在修《寰宇通志》过程中有些瑕疵,但他毕竟入仕时间太短,经验有所不足。” “下官相信沈修撰在东阁进学期间,一定能把《寰宇通志》给修好,不负侍读学士所托!” 说这段话的时候,赵然元额头上出现了豆大的汗珠,他此时也是骑虎难下,毕竟沈忆宸成为了自己的上官,自己总不可能袖手旁观吧? 但这番话说出来,他又感到后怕,万一沈忆宸修不好,自己岂不是要负连带责任? 翰林官身份尊贵,责罚下来最多也就是革职罢了,自己这个小小的从七品中书舍人,流放是跑不掉了。 本来分配助理状元公,赵然元还以为是自己时来运转,能抱得个大腿。如今下来是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啊,命也太苦了! “沈修撰是真的打算在东阁继续修《寰宇通志》吗?” 底稿如此优秀工整,还能说这是沈忆宸的分内之事,但如今入了东阁进修历练,还没有忘记修书这件事情,就属于分外之举了。 倪谦死死盯着眼前的赵然元,等待着他的回答。 因为沈忆宸此举带来的心理冲击太过于猛烈,倪谦从未想象过一名年轻人,真可以做到论迹不论心! “千真万确,下官不敢欺瞒侍读学士!” “沈修撰还说了,正是因为《寰宇通志》不好修,所以他才不能放手。” 听到这话,倪谦沉默许久,然后脸上露出了一抹苦笑。 “这就是沈修撰的底稿,你交与他吧。” 把手中的底稿递给了赵然元后,倪谦就缓缓走出了典簿厅,回到了自己的值房中。 一缕阳光穿透窗台,照射在倪谦的公案上,他仿佛又听到了沈忆宸那声质问:“何为正道,何为歪道?” 那时候的沈忆宸,也有一抹阳光照射在他的脸上,是那么的正气浩然。 “此子举止品性,不可能是阉党中人。” 倪谦嘴中默默的念了一句,修书是最能磨练一个人心性的事情。 他此时心中更愿意相信,沈忆宸是一个不顾个人荣辱得失的真国士! 静思良久,倪谦拿过了公案上经筵日讲官的值班表,在展书官的那一列上,写下了沈忆宸的名字。 “沈忆宸,老夫此举算是还了你修书的功劳,至于是一世英名还是千古骂名,就在你一念之间了。” 正文 175 末代下西洋(二合一) 经筵成员中的展书官一职,顾名思义就是负责为皇帝展掩书籍的官员。再简单粗暴一点描述,就是一个专门翻书的。 这个职位不用讲经论史,相当于从源头上避免了新人翰林参加经筵犯错的可能性。并且为皇帝翻书,就意味着能站在距离皇帝非常近的位置上。 多少低品阶的官员穷其一生,想要仰望一面圣颜都不容易。能站在皇帝旁边贴身服务,这已经不是混个熟脸的问题了, 把握住机会的话甚至能一步登天! 经筵展书官可谓低风险高收益,于是乎就成为了无数新晋翰林官梦寐以求的职位。 翰林院正常情况下想要担任此职,就算贵为三鼎甲,也得熬个两三年才能出头。其他诸如庶吉士出身的翰林院,那更是排队遥遥无期,非机缘巧合不可得。 倪谦如今在这个职位上安排了沈忆宸, 就等同于给了他一把青云梯。 如果沈忆宸真是个大奸似忠的阉党佞臣,倪谦此举毫无疑问就成为了帮凶,所以他才会如此慎重! 身处东阁的沈忆宸自然不知道倪谦的安排,更不可能知道对方此刻的心理想法。 他在接过赵然元从翰林院带来的《寰宇通志》资料跟底稿后,就安安心心在东阁的廊房中继续修书。 本来因入东阁进学,而有些浮躁的心情,也逐渐沉稳了下来。 另外一边文渊阁内,内阁首辅杨溥刚好结束了内阁议政,他看着当值的马愉、陈循、曹鼐等人,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 于是开口道:“诸位同仁,今日是新官入值东阁学习的日子,而且还是罕见的双状元入选。如若日后他们要是能顺利入阁,文渊阁恐要称之为状元阁了。” 杨溥此言一出,马愉等几名阁臣脸上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 要知道“三杨”末期的入阁标准,已经不是什么“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说法了,而是成为了“非状元不入内阁”! 马愉、陈循、曹鼐等人, 俱是大魁天下的状元公。如若再加上刘俨跟沈忆宸入阁, 内阁就将会成为杨溥嘴中的“状元阁”。 不得不说,“三杨”在自己的职业生涯末期,预感到王振会宦官专权后,确实做了很多后手准备。 就连阁臣挑选, 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只有文人魁首状元,才入得了他们法眼。 只是很可惜,这几位阁臣虽然才华横溢,但在从政经验跟为官手段上,差了王振实在太远,始终处于被压制的状态下。 想要战胜奸臣,你就得比他更加奸滑跟狡诈,光靠才华跟理想是不行的。 “既然现在政务已经处理完毕,本官提议去东阁视察一番,五状元齐聚,也称得上是一桩儒林盛事。” “就依元辅所言。” 下座的众阁臣们,纷纷拱手称是。 毕竟现在杨溥在内阁的地位跟资历,已经高到了断档的地步。另外马愉等人能入内阁,是被“三杨”给一手抬进去的,对于他们而言,还有着提携之恩。 两者相加起来,谁还会出言反对? 于是乎几位内阁大臣,就从文渊阁走了出来,踱步向不远处的东阁迈去。 此时东阁的廊房内,一众翰林实习生们,正处于无所事事的状态中。毕竟当值第一天没有分配任务,房间内也无其他物品可以打发时间,只能坐着发呆了。 见到这种情景,杨溥等人也不意外,他们当初也是这么过来的。相反还开口勉励了众翰林一番,让不少人受宠若惊,心中大为感动。 很快杨溥等人就走到了沈忆宸廊房的窗台外边,透过未关严的木窗,看见沈忆宸正趴在公案上奋笔疾书,丝毫没有注意到窗外站着一群人。 此景让几位阁臣满心疑惑,今日新官当值又无公事,沈忆宸在忙些什么? 带着这种疑问,杨溥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开门声音惊动了沈忆宸,当他发现是内阁首辅站在自己面前,着实有些意外。 “下官翰林修撰沈忆宸,见过元辅,见过诸位中堂。” 赶忙起身行礼,沈忆宸不敢有丝毫怠慢。未来自己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在这群大佬手下做事,甚至想要入阁还得这群人跟吏部共同推选,可得罪不起。 “沈修撰,本阁部在窗外见你挥毫泼墨,可否告知一二?” 以杨溥的地位级别,心中有疑问也没必要绕圈子,直接就开口问了。 “回禀元辅,下官在翰林院领了修书之事,今日恰好无公务在身,想着闲来无事就继续修书了。” 修书? 听到沈忆宸的回答,杨溥感到有些惊讶。翰林官调到东阁历练的,还从未有过身兼数职需要完成修书的。 沈忆宸这到底是什么情况,翰林院工作没有交接吗? “那沈修撰在修何书?” “回禀元辅,修《寰宇通志》。” 这句话出来,不单单是杨溥惊讶了,其他几位阁臣脸上神情也出现了微变。 《寰宇通志》这本地理志,可谓是大名鼎鼎的烫手山芋,沈忆宸会揽下修这书的工作? 更为离谱的是,现在都调离翰林院了,居然还没有选择放弃? “沈修撰,此书本阁部也有所耳闻,想要修成难度甚大。” “如今沈修撰入职东阁进学历练,不知为为何还要选择继续修此书,而不是放弃?” 面对这句询问,沈忆宸笑了笑,没有什么豪言壮语,仅仅平淡说道:“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越是简单的言语,越蕴含着别样的力量,杨溥神情变得复杂,他感觉自己远远没有看透眼前的年轻人。 “沈修撰勤勉从事,当引以为表率,本阁部就不打扰了。” “下官愧不敢当,恭送元辅,恭送诸位中堂。” 沈忆宸并未多想什么,作揖行礼送阁老们出门,却不知道今日这桩小插曲,为日后一件大事埋下了伏笔。 于是乎入值东阁的第一日,就这么在修书中度过了。 “下班”后回到公府,看着沈忆宸回来了,陈青桐一边帮他脱下身上的官帽腰带,一边开口问道:“夫君,今天第一次在东阁当值感觉如何?” “与翰林院没多大区别。” “为何会没区别,东阁不是殿阁大学士们办公场所吗?” “对啊,那你夫君我现在是什么殿阁大学士?” 听到这声反问,陈青桐噗嗤一笑道:“闺阁大学士!” “好啊,敢嘲笑夫君,看来你是皮痒痒了。” 沈忆宸也趁此机会,把陈青桐给揽入怀中上下其手,毕竟新婚才没多久,有些方面把握不住。 “大白天的,万一被人看到了怎么办?” 陈青桐毕竟是大家闺秀出身,白日宣淫这种事情她可干不出来。 话音刚落下,就传来了丫鬟雪儿的声音:“小姐,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这句话瞬间让沈忆宸清醒过来,他清了清嗓子,用着男主人的身份质问道:“雪儿,虽然你跟小姐一同长大关系好,但下次进屋能不能先敲门,注意基本礼仪好吗?” “姑爷,您就没关门呀。” 雪儿满脸委屈,门就没关怎么敲? 沈忆宸满头黑线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得清咳两声掩饰下尴尬…… “好了,夫君我跟你说点正事,今日许逢原到府上拜访过。” “他来有何事?” “送了三万两汇票过来。” “嗯。” 沈忆宸下意识的点了点头,不过随即就发现了陈青桐面色不善。 完蛋! 沈忆宸心中一凉,这笔钱可是走私的“黑钱”,而且更重要的是,许逢原居然蠢到让陈青桐得知了! 先不说如何解释的问题,这笔钱如今到了陈青桐手中,自己还怎么拿回来? 足足三万两啊,想到这个数字沈忆宸就感到一阵肉痛! “妾身还真没有想到,夫君原来有家财万贯,这要是想要在外面养几房小妾,可谓是神不知鬼不觉呢。” 听着陈青桐这绵里藏针的话语,沈忆宸赔笑道:“其实这个是跟许逢原在福建做了点小生意赚的,这不一直没机会告诉你嘛。” “是没机会,还是不想告诉呢?” “没机会!” 沈忆宸表现的信誓旦旦,心里却想着这才大婚几天,以前那甜甜的忆宸哥哥就不见了。 看着沈忆宸这番模样,陈青桐却没忍住笑了出来,然后从怀中拿出三万两汇票说道:“夫君,我像是那种只会争风吃醋的小女子吗?” 说罢,陈青桐就把这三万两银票递到沈忆宸手中,然后继续说道:“夫君如今踏入仕途,各方面都需要银子,如果不够的话就跟我说,爹爹给的嫁妆可丰厚了。” 是啊,十里红妆呢。 想到泰宁侯给的嫁妆,沈忆宸都有种化身为软饭男的冲动,正常花费估计十辈子都用不完。 “还有许逢原托我转达一声,他殿试落榜正在吏部候官,想听听夫君的意见。” 许逢原如今跟叶宗留等福建矿工忙着走私,自然是没有多少精力放在科举上,就连乙丑科的会试都是匆匆走海路从福建赶过来的,名落孙山也不足为奇。 一般像举人科举无望的话,要么就是去考国子监,要么就是等候吏部听选。 明初文人珍贵,最高可以授予到五品同知级别的地方高官,如今举人相对贬值,只能授予八九品的小官,运气不好还会分配到教职,当教谕什么的连捞钱都捞不到。 许逢原很明显,是想要沈忆宸帮他想想办法,但是又不好意思明说。 “我知道了。” 沈忆宸点了点头,如今许逢原也算是自己人了,该帮的时候要考虑帮一把。 “不过夫君,做生意真能赚到三万两吗?” 虽然陈青桐并不在乎这三万两,但是想要做生意赚取难度还是非常高的。 更何况最近这两年,沈忆宸都在专心备战科举,哪来的时间跟精力去做生意? “确实是做生意,其中细节,日后再告诉你吧。” 走私之事如今风险太高,沈忆宸不想让陈青桐为自己担惊受怕,干脆不说。等将来自己身居高位,把走私合法化发展,就不需要再遮遮掩掩了。 “嗯。” 陈青桐点了点头,然后倚靠在沈忆宸胸膛。她明白大丈夫志在四方,夫君不想细说必定有他的难言之隐,自己就不要刨根问底了。 第二日来到东阁历练,就没有前一日那么空闲了,沈忆宸开始正式接手政务。 由于是新人的关系,沈忆宸这群进学翰林,接手的都是勘合底簿等简单工作,当做累积经验。 所谓勘合底簿,说白了就是给官方文件分类编号,方便入档案室收藏或者查找。 说实话,这种工作内容对于翰林这类科举佼佼者而言,属实有些大材小用了。 就这么过了半个月,熟悉政务流程后,沈忆宸开始正式接手“揭帖”工作,有了接触朝廷奏章公文的权利。 “揭贴”最初是专用于密奏跟奉旨对答的公函,到了后来开始滥用,成为了一种不正式的官方文书。如果地方上奏朝廷,大事情就用奏折,要是相关事务没有交待清楚,就会附有揭帖补充。 类似于后世在书籍重点地方,贴上各种便利贴补充笔记的方式。 不过这种揭帖到了东阁实习生手中,就变成了把地方官员上表奏折,用言简意赅的文字给重述一遍,减少阁臣们再次审阅奏章的时间。 明朝很多地方官上表奏折,洋洋洒洒的写一大篇,看下来完全找不到重点所在,不知所云。甚至在明初洪武年间,有个叫茹太素的户部尚书,就喜欢卖弄文采写这种长篇奏章给朱元璋看。 要知道朱元璋开局一个碗,可没读过多少书,一看见这种厚厚一叠长篇大论的奏章,脑袋都大了,连看都不想看。 但是朱元璋这人又敬业,撒手不管可不是他的风格。既然自己不想看,那就找个中书郎读吧。 结果万万没想到,读了大半个小时七千多字,朱元璋硬是没听出来茹太素奏章的中心意思。并且这封奏章后半部分,估摸还有着万把字没读。 好家伙,按照这个效率下去,朱元璋就算是不吃不喝不睡,一天也处理不了二十本奏章啊。 于是他气的不行,把茹太素给打了一顿板子,并且还专门让中书省下了个诏书,公文奏章要言简意赅,不允许罗里吧嗦写上个几万字。 不过好景不长,随着朱元璋去世后,奏章又开始变长了。但这次皇帝跟阁臣们也聪明了,招人先看一遍提取重要内容写在纸上,然后自己再看重点就行。 于是这张便条,就成为了翰林实习生们的“揭帖”。 沈忆宸审读着大明各地上表的奏章,由于权利有限,他看到的大多数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 问题是有些官员,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给描写的天花乱坠,暗示自己立了大功。 刹那间沈忆宸就明白了,为何要设置实习生跟中书舍人写“揭帖”,这要让皇帝跟阁老们看下去,一天啥事也不用干了。 不过几天奏章看下来,沈忆宸还是在其中发现了两个重要的信息。 一封是云南府上表的讣讯,告知朝廷右军都督府左都督沐昂逝世。 沐昂是黔国公沐晟的弟弟,第一次征讨麓川的战役中,黔国公沐晟畏敌不救,导致都督方政战死,明军大败。 回师途中黔国公沐晟担心被问罪,于是害怕紧张之下暴毙(一称服毒自尽),他儿子沐斌继承了黔国公爵位。 但是沐斌居住在京师,没办法回去主持大局。于是沐昂临危受命领了征南将军印,成为了事实上的云南镇守者,与麓川政权继续开战。 就这样打到了正统九年,第二次麓川战役结束,靖远伯王骥班师回朝,云南边境暂时稳定了下来。 如今才时隔不到一年,云南的最高军事长官沐昂逝世,可以预料到麓川残部们会抓住时机发展,最终引发第三次麓川战役。 也正是因为第三次麓川战役,抽调了大明西北的精锐部队陷在西南,并且“大明战神”王骥没办法领军参战,成为了土木堡之变的主要诱因之一。 沈忆宸没有把这封奏章,当做普通的“讣讯”看待,于是在揭帖里面,着重强调了沐昂去世后,麓川政权残余势力卷土重来的危害,期望能得到阁臣们的重视。 某种意义上来说,沈忆宸这种揭帖书写方式,已经算是越权了,深究起来有问罪的风险。 但哪怕如此,沈忆宸还是决定要这么做,防范于未然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另外一封奏章,是福建福州府同知郭琰的密奏。他在奏章中说到福建地区沿海发生民变,影响到了海船的建造,期望皇帝能宽限时日,并给予资源支持。 咋一看到“海船”字样的时候,沈忆宸并没有当回事。毕竟哪怕明朝目前处于海禁状态,其实沿海地区还是有水师的存在,偶尔造两艘海船不足为奇。 结果当他看到数量的时候震惊了,足足高达一百二十艘之多!要知道明成祖时期郑和下西洋的舰队,也不过就是这个数量规格。 更让沈忆宸震惊的还在后面,他在奏章中看到了“下番”的字样。 “番”这个字在明朝的意思,就代表着番邦。郑和下西洋其实也是后世通俗的说法,明朝官方文件里面,更为准确的描述应该是“郑和下番”。 一百二十艘跟下番这两字结合起来,毫无疑问就是下西洋的明朝舰队! 联想到这里的时候,沈忆宸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他上辈子主职工作是修复文物,不是钻研史书,只能说对于古代历史要比大多数普通人更为了解,但跟真正的文史专家没得比。 沈忆宸所知道的明朝最后一次下西洋年代,也就是在宣德五年(1430年)郑和第七次下西洋。 从此之后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了大明的无敌舰队,甚至到了后世,宝船图纸档案都消失无踪。 之前沈忆宸考虑保证海外贸易利益的时候,还想着建造宝船的工匠跟图纸,应该还存活于世。等到自己身居高位掌权之后,说不定就能复制下西洋的盛况。 结果沈忆宸万万没有想到,正统十年(1445),还能在密奏中看到建造宝船下西洋的消息,并且已经在执行过程中了。 按照郭琰密奏的描述,他遭遇到了沿海民变,造船计划不得不搁置。如果沈忆宸没有猜测错的话,之所以在历史中没有描写过明英宗下西洋的经历,很大可能就是这个庞大的计划,被东南沿海的农民起义给破坏了。 虽然随着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稳住了叶宗留等矿工,但是正统年间的东南起义,参与人数规模高达数十万人,影响人口更是高达数百万之多。 自己目前只是延缓了大规模的农民起义爆发,并未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而且明朝小冰河时期的到来,每年极端天气不断,就算去年沈忆宸知道会有松江大雪,让叶宗留等人购买粮食储备,依然救不了几个省份这么多人。 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沈忆宸心态有些急切起来,自己人微言轻看着机会就在眼前,却没有办法改变什么。 他不知道这份奏章递上去后,明英宗是否还会继续支持“下番海船”的建造。 如果不支持,可能这件事情就会变成后世的结果,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无人知道。 伴随着六月末逐渐炎热的天气,沈忆宸额头上出现了细细的汗珠,他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沈忆宸脑海中灵光一闪,他想起之前许逢原询问自己吏部候官意见的事情。 干脆就把许逢原安排到福州府郭琰造船地的州县为官! 想到这点,沈忆宸不由激动起来,这样不但能利用大明官方力量去保障自己海外走私贸易,同时还能维系住造船的工匠跟技术。 哪怕明英宗朱祁镇放弃“下番海船”的建造,沈忆宸砸锅卖铁也得让许逢原把这群工匠给养着,保留着这份火种,为日后大明舰队远洋四海做准备。 这个世界的大航海时代,大明舰队绝对不会错过! 正文 176 双面朱祁镇(二合一) 沈忆宸所书写的揭帖,被送至阁臣中排名最末的高穀面前,由他票拟后递交到皇帝手中,再继续以朱笔批出。 所谓“票拟”,简单粗暴点理解,也可以认为是在奏章上面贴张小纸条。 但是这张票拟小纸条,就跟沈忆宸写的揭帖小纸条完全不同了。揭帖只是把奏章叙述浓缩精简, 并不能对奏章原本内容,做出任何主观的裁决跟批复。 而票拟某种意义上,就是代入皇帝的身份进行批答,然后交给皇帝看一遍走个过场。最后再换上支朱笔,把票拟内容誊抄一遍,发还给上表臣子。 所以文武百官看到的皇帝批复, 绝大多数其实都是内阁大臣们代笔书写的,他们的意志想法与皇权融合在一起。 这就是为什么,内阁能取代丞相地位, 侵占六部职权,成为大明权利中心的原因。 说到“票拟”权,就不得不提到“批红”权。 票拟程序最后一步由皇帝朱笔誊抄,就叫做“批红”,也可以称之为“批朱”。 司礼监掌印太监为何能权侵朝野,被称之为“内相”? 原因就在于这最后一步,本应该是皇帝自己亲批的,他把这个权利下放给了司礼监。 想想看大明王朝政策的执行跟发出,全部都掌控在司礼监掌印太监手中,能不位高权重吗? 虽然在律法上面,规定了太监批红必须遵循内阁票拟的内容,最多就是更改下其中错别字。但问题是真正达到了权倾朝野这个地步,谁还会遵守律法的规定,改了又如何? 王振能做到宦官干政,靠的就是欺上瞒下,假传或者歪曲篡改谕旨! “票拟批红”制度, 等同于内阁跟太监, 把国家政策的制定权跟执行权给瓜分了。 皇帝要是励精图治、雄才大略,还能把控住政治的基本大方向,不至于被下面的人随意糊弄。 要是这个皇帝昏庸无能、不理朝政,那就真成为了一个人肉橡皮章,压根就不知道帝国政策是些什么,又如何执行的。 并且内阁还有一项非常牛逼的技能,那就是皇帝如果不按照票拟内容颁布旨意,或者说绕过内阁直接发布圣旨。 这种圣旨就被称之为“中旨”,他们有权利封还不执行! 后世都明白权利是至下而上的,一旦下面没人听没人办事,就算高居帝王,也不过是个孤家寡人。 同时这种状况也解释了,为何明朝文官集团会跟皇帝斗的不亦乐乎,本质就是在争夺对于国家的控制权,谁也不愿分享这至高权利。 阁臣高穀看着沈忆宸递交的揭帖,十分满意的点了点头。 因为沈忆宸所书写的揭帖文笔极佳,内容上做到了简明扼要,文字上做到了清劲方正,卷面上做到了干净整洁。 可以说这就是东阁揭帖的标准模板,如若不看书写人的姓名,完全料想不到是出自于“实习生”之手。 果然三元及第之才,就是不同于常人,此子天赋极高! 不过看着看着,高穀的脸色就变了。 这份云南府上表的讣讯,沈忆宸居然夹杂个人想法,揭帖中阐述西方边陲将会有大变发生,要提前做好对麓川政权卷土重来的准备。 越权乃为官大忌,此子把自己当做什么了,到底是詹事府右春坊中允,还是东阁大学士? 这等军国大事,也是沈忆宸配插手的? 高穀此人为官清廉、为人正直、为事公道,表面上看起来好像很完美的样子。 但他的整个职业生涯,却只能用四个字形容——乏善可陈。 属于标准的不做事,就不会做错事。 内阁掌权十来年,还短暂担任过一个月多的首辅。既不在民生艰难上出台政策改革振兴,也不在国家危难之际力挽狂澜。 反正就这么入仕四十几载名声不错,为国为民做了多大事情却没啥印象。最终在经历过土木堡之变跟夺门之变后,还能明哲保身激流勇退,把当官这门学问给玩通关了。 像高穀这种官员,最不能容忍的就是逾矩。沈忆宸只要循规蹈矩的做自己分内之事就行,分外之事轮不到他来操心,更无需以文臣掌武事! 那日临朝观政,就对西北鞑虏之事大放厥词,如今就连对西南蛮夷,也指手画脚起来了吗? 高穀越想越气,直接就把沈忆宸的揭帖给撕了下来,揉成一团往门外丢去。 恰巧此时马愉走了进来,有事准备与高穀商议,这张纸团就砸在了他的身上。 马愉捡起地上的纸团,笑道:“不知世用(高穀字)为何如此动怒,是入东阁进学的新官们政务愚笨吗?” 看见是马愉前来,高穀立马起身拱手道:“原来是性和(马愉字)到来,失礼之举,还请见谅。” “无妨,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何人能让世用失态。” 马愉说罢,就摊开纸团看了起来。 前面内容平平无奇,是一份精简讣讯的揭帖。不过看到后面的阐述观念,马愉瞬间就明白了高穀动怒的原因,再看到最终署名,他又有些不淡定了。 这份揭帖,居然是沈忆宸所写! “难怪世用你会动怒,沈忆宸此举没把握好分寸。” 马愉淡淡说了句,他了解高穀的性格,沈忆宸这番举动简直是自讨苦吃。 “确实是有些逾矩了,不过此子经验尚浅,有出错的地方也能理解,无伤大雅。” 高穀的态度立马发生的转变,甚至还帮沈忆宸缓和一下。 原因就在于马愉可是沈忆宸名义上的座师,你当着别人老师面指责学生,终究不太好。 对于高穀会软化态度的原因,马愉也是心知肚明。只不过背后很多东西,却无法与外人诉说,沈忆宸这个所谓的门生,可能与自己并不是一路人。 “世用,要不这份奏章就交与我处理如何?” 听到这话,高穀还以为马愉是要用老师的身份,去嘱咐教导沈忆宸一番,并未多想就答应了下来。 但他所不知道的是,马愉打算什么都不做,把这份奏章跟揭帖原封不动的递交上去。 因为那日临朝观政,沈忆宸对西北战事表达的观点,马愉敏锐察觉到了朱祁镇情绪上的波动。如果这番言论再被皇帝看一遍,势必会影响沈忆宸在他心中的印象。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最无情便是帝王家。 一旦没有了皇帝的恩荣,沈忆宸今日爬的多高,来日就会摔的多惨。 想到这点,马愉神情其实有些落寞。 如果不是跟沈忆宸立场阵营不同,马愉是真心欣赏这个后辈,也愿意在官场上演一段师生佳话。 只能说很多事情会试前就注定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另外一边当值结束后,沈忆宸回到公府直接就去找了成国公,想要为许逢原任职的事情寻求帮助。 毕竟沈忆宸入仕时间尚短,官场上认识的人不多。而且以往的那些人脉,都是科举线路积攒下来的,礼部跟翰林院官员为主,搭不上吏部这根线。 想要玩官员空降任职这套,必须得位高权重才能办到。沈忆宸目前认识的人中,达到这个标准只有两人。 分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以及成国公朱勇。 虽然现在沈忆宸已经摘不掉阉党的帽子了,但他始终不愿与王振有过多的利益纠缠。 毕竟被迫“加入”阉党是一回事,主动投身又是另外一回事。文官集团不是东西,也不意味着宦官集团又都是什么好东西。 所以没得选择,只能求助于成国公朱勇。 看着沈忆宸前来,朱勇甚至没有等他行礼客气两句,就直接开口问道:“说吧,有何事。” 直奔主题,很好…… 说实话,如果抛开父子这层关系,朱勇很多武将习性的行事风格,比文官更对沈忆宸的胃口。 但话又说回来,如果没有父子这层关系,朱勇也就没这个态度了。 “公爷。” 沈忆宸依旧朝朱勇行了一礼,然后才开口说道:“晚辈有一好友正在吏部听选,期望就任福建布政使司福州府长乐知县一职,还望公爷出手相助。” “好友期望?恐怕是你期望吧。” 朱勇淡淡回了一句,上次沈忆宸就来托自己帮过一次忙,把李达等人从京卫指挥使司,通过五军都督府调任到三大营中。 就如同内阁跟六部在明初有着阁部之争一样,其实明初在军事上,还存在着府部之争。那就是五军都督府跟兵部,权利出现了重叠竞争。 五军都督府明初地位高于兵部,拥有各地军户的管理、各省驻军的训练、各地将领的升迁调动等等权限。而兵部最初,仅仅拥有各地驻军的调动权。 简单点说,五军都督府拥有统兵权,兵部则拥有调兵权。 双方一直处于明争暗斗之中,表面上看是两个机构的权利斗争,事实上却是武将勋戚集团跟文官集团的博弈。 只不过明朝前中期勋戚势大,文官集团处于下风。随着土木堡之变发生后,勋戚集团瞬间垮台,兵部也彻底架空了五军都督府的权限。 甚至到了明朝中后期,武将地位沦落到在文官面前不如狗。 调任李达等人的职位,对于成国公而言还能称得上是举手之劳。如今安排人到福州府长乐县任知县,得通过吏部去授官,相对要麻烦许多。 但朱勇在意的不是麻烦,而是沈忆宸到底想做什么,目标官职如此明确,背后绝对有所谋划。 “确实是晚辈安排的。” 沈忆宸也没有隐瞒,或者说在成国公这种级别的高官面前,是没办法用蹩脚借口解释的。 “加上之前调任李达等人掌兵,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成国公朱勇隐隐有种预感,沈忆宸所图甚大,甚至他感觉会超出自己的想象。 “晚辈所想无非就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想用掌兵去兼济天下,你还真打算三千里外欲封侯!” 成国公朱勇语气震惊无比,他已经在脑海中大概猜测到了沈忆宸的意图。 甚至还联想到了当初在应天成国公府,自己询问沈忆宸志向又止于哪步的时候,在此子眼中看见了一团炙热的火焰,以及不加掩饰的狂妄野心。 当时沈忆宸给出的回答,就是“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 只不过成国公朱勇并未认真,仅仅当做是年轻人的豪言壮语罢了。 如今看来,沈忆宸是真想以武功入爵,那日豪言并非虚言,这小子在一步步实现自己的目标! 对于成国公朱勇的言语,沈忆宸没有反驳,这确实是他的目标之一。 但沈忆宸的理想跟追求,绝不止于此。 “好,好,好!” 朱勇连说了三个“好”字。 沈忆宸在童生都未考取的情况下,就敢立下如此远大的志向。更让人无法相信的是,这小子还真以行践言去谋略布局了! 朱勇始终认为自己并未低看过沈忆宸,早早就发现了这个儿子的潜力。 如今看来,还是小看了。 “我会协调吏部安排职位,但你也要让我看看,是否能如魏国公徐达一脉那样,一门两公侯!” 这句话就是当初朱勇给沈忆宸的回答,如今他又说了一遍。 那一次是鼓励,而这一次是期待! 沈忆宸听到后笑了笑,然后拱手回道:“谢公爷,晚辈告辞。” 在即将要走出院子的时候,又默默补充了句:“我会做到的。” 只不过这次承诺,依旧不是对成国公朱勇所说。 又在东阁值班了几天后,时间来到了七月初。乙丑科的新科进士们三个月观政期结束,将参加翰林院的馆选考试。 通过者会成为翰林院庶吉士,没有通过者将根据观政的成绩表现授予官职。 相比较殿试各种心照不宣的潜规则,翰林院馆选考试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殿试”。 这场考试属于真刀真枪的对决,没有了阅卷官们“约定门生”的徇私,也算是给无权无势的贫寒学子,留下了一条往上爬升的道路。 萧彝乡试就在五经魁行列,殿试也高居二甲,不出意外的考上了庶吉士,与商辂一同在翰林院入职。 对于沈忆宸来说,意味着未来在大明权利中枢,多了一个志同道合的好帮手。 除了这一喜,沈忆宸还有一喜到来,那就是他收到了翰林院的通知,被侍读学士倪谦授任为经筵的展书官。 展书官的职责跟好处,沈忆宸自然是无比清楚。唯一让他不解的是,倪谦为何把这种好事安排在自己身上? 要知道当初在翰林院,沈忆宸与倪谦相处的并不算愉快,甚至对方还把自己看作阉党中人,特地给了个修《寰宇通志》的天坑。 理论上来讲,如果不是机缘巧合入了东阁进学历练,倪谦应该巴不得自己在翰林院典簿厅牢底坐穿。如今却安排自己任经筵的展书官,实在不符合逻辑。 就在沈忆宸感到不明所以的时候,一名鸿胪寺的官员突然来到了东阁廊房。 “下官乃鸿胪寺左寺丞许江,见过沈修撰。” 沈忆宸还了一礼后开口问道:“许寺丞客气,不知道今日到访所为何事?” “下官是来通知沈修撰,陛下将于十二日参加经筵,还望沈修撰做好准备。” 朱祁镇要开经筵了? 听到这个消息,沈忆宸有些意外。要知道距离上次经筵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之久,朱祁镇对于经筵日讲制度的反感,简直溢于言表。 很多官员都预测,为了规避酷暑,短时间内经筵肯定不会再开了。结果没想到自己担任展书官才几天,朱祁镇又决定参加经筵,真乃运气好。 “小弟乃第一次参加经筵,敢问许修撰,有何要注意的地方?” 沈忆宸虽然目前官衔为正六品右春坊中允,比从六品的鸿胪寺寺丞要高。但是有求于人自然得把姿态给放低,看着对方年龄可以当叔了,于是用了小弟的自称。 “沈修撰折煞下官了,不敢当,不敢当。” 许江赶紧谦让不敢应了这声小弟,要知道沈忆宸乃三元及第的状元公,而且短短时日入东阁进修,与自己这种小官前景不可同日而语。 说不定日后再次相见,沈忆宸就成为殿阁大臣了,自己敢当他的大哥? “沈修撰如果实在想要下官给出些许建议的话,下官能给的就是在经筵敬小慎微不出错,另外就是去皇史宬多看看陛下的《实录》跟《宝训》。” 皇史宬是紫禁城内用来存放皇室档案的地方,而《实录》和《宝训》就是记录皇帝生平跟言论的档案。 许江这番话表达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想要得到皇帝的重视跟信任,你就必须得全方面的了解皇帝,才能做到投其所好。 一句惊醒梦中人,沈忆宸以往对于朱祁镇的了解,更多来自于后世的片面印象。在接触了几次后,才有些感慨对方也不过是个少年,并不是史书上冷冰冰的文字。 甚至他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国子监讲学后朱祁镇入宫,坐在銮驾上念念不舍回头的画面。 那一刻的朱祁镇,毫无身为帝王的影子。 “谢过许寺丞,小弟受教了!” 沈忆宸弓腰行了一礼,自己之前为了科举顺利,对主考官可是个个深入了解,做到了投其所好。 如今却忘记了,对于皇帝这样做。 “下官汗颜,愧不敢当啊。” 许江真是没有想到,堂堂状元公这般低调谦逊,他本以为会如同外界传言的那样,是个盛气凌人的年轻人。 送走了许江后,沈忆宸没有迟疑,直接前往皇史宬,查询关于朱祁镇的《实录》跟《宝训》。 以往沈忆宸看待朱祁镇,都是用着审视帝王的角度,做出的评价同样也是如此。 但在《实录》中,沈忆宸还看到了朱祁镇的另一面,或者说脱离的帝王身份,更为人情味的一面。 他会逃学跟宫中的小太监玩耍,会为了保护儿时的同伴,去欺骗三杨跟太皇太后张氏。 会如同普通少年那般,对皇太后孙氏顶嘴、叛逆、不服,会去关心远在边疆的士兵们,轮值时间太长想家这类问题。 看到了他言论跟理想的狂妄自大,也看到了他内心中的满腔抱负。从这一刻起,朱祁镇在沈忆宸的眼中,才真正的成为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但恰恰很多时候太过了解,就会被感情影响到判断,无法在做出最为冷血跟理智的决策。这种感觉,沈忆宸在成国公朱勇身上体会过一次了。 而这个未来的昏君,自己又当以何种臣子的身份去面对。 忠臣?叛臣? 时光如梭,几日匆匆而过,来到了正统十年七月十二日的经筵。 沈忆宸换上了朝服,将以展书官的名义第一次参与经筵,同时也是他用另外一种眼光,打量朱祁镇的开始。 正文 177 皇帝送命题 (二合一) 开设经筵放在正统朝,意义已经不是教导皇帝读书那么简单了,更像是成为了一种大型典礼。 勋戚、内阁、六部等朝中重臣纷纷到场,再加上特许旁听经筵的官员,以及各种执事官,浩浩荡荡可能不下百人。 读个书需要百来人看着吗? 答案很明显是不需要,这些官员的存在只是为了在皇帝面前刷脸。以及向外界证明, 自己如今正值当红,屹立在大明的核心决策层。 当然还有少部分人,可以获得那个尊贵的“帝师”称谓。 明英宗朱祁镇距离上次开设经筵,已经过去了三月有余。如今再次召开经筵,自然更得隆重对待,只有让皇帝读的满意, 以后才会继续“上学”。 于是乎这场经筵规模更大宏大, 参与的官员人数更多,不下于一场小型官方盛典了。 只不过这些官员所不知道的是, 越是这般庄重正式,就愈发能激起朱祁镇对于经筵日讲的反感厌恶。今日要不是皇太后孙氏亲自劝学,他绝对不会开设经筵来恶心自己! 文华殿内百官已经就位,根据职位跟官衔的高低不同,分站了不同的群体。 英国公张辅担任知经筵事,职责为总领经筵一切事务,土木堡之变前都由勋戚担任,后来这个职位就由内阁首辅担任。 知经筵事属于荣誉衔,就跟后世某某荣誉会长的意思差不多。真正管事的是同知经筵事,这个职位基本上由内阁大臣跟六部尚书担任。 再下面就是经筵讲官了,也就是俗称的帝王师。负责向皇帝讲解经史子集,由翰林院官员或者国子监祭酒担当。 继续往下的参与官员,就基本上属于执事官一类,比如负责鸣赞、警卫、礼仪等等官员。 沈忆宸所站的位置非常特殊,并未与大臣们站在一起,而是孤身一人站在对立面的御案旁, 可以随时准备好为皇帝翻书。 特许旁听的官员群体中,翰林官占据了很大部分名额, 其中又以值事厅那群资历尚浅的上届翰林为主。 他们看到沈忆宸站在展书官的位置,首先是不可思议跟震惊,后续变成了嫉妒跟愤怒。 自己等人在翰林院任职三年,才好不容易获得了经筵旁听的资格,为何沈忆宸这个阉党中人,可以后来居上亲近皇帝,谁在背后徇私安排的? 这群人翰林官中,就有沈忆宸入仕当日,用官衔威压过的翰林检讨陶宏正。 他此时双眼通红,内心中满是羞辱感。官衔比沈忆宸低陶宏正认了,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状元可以直授翰林修撰一职。 但侍讲经筵在翰林院中,讲究的可是论资排辈,沈忆宸凭什么能跳过日讲、旁听等等步骤,一步登天成为展书官? 靠他爹是成国公吗? 就算成国公势大,也不可能把手伸进翰林院这等清贵之地,背后定然是有人提拔徇私! 想到这里,陶宏正把目光看向了另外一边的侍读学士倪谦。目前翰林院掌事排班的就是倪谦,沈忆宸想要担当展书官,必然的经过他的手。 莫非堂堂侍读学士,也沦落于沈忆宸的谄媚权势之下吗? “诸位同仁,沈忆宸何德何能担当展书官,尔等心中就没疑惑吗?” 陶宏正心中憋屈不已,开口朝着身旁翰林官们煽动了一句,他相信绝对不止自己一个不服。 果然这话出来,旁听的翰林官们就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按资历沈忆宸入职翰林院不过月余,就很快调任到东阁进学。 论成绩那更是没有,个把月能在翰林院做出一番什么事业? 甚至论身份,如今沈忆宸都不能算是纯粹的翰林官了,凭什么还占着翰林院的资源? 从开始窃窃私语,到后续声音越来越大,已经引得其他参与经筵的朝臣们,不断把目光看了过来。 “肃静!” 担任经筵讲官的倪谦看不下去了,朝着这群旁听的翰林官低声告诫了一句。 虽然经筵在皇帝来之前,不像朝会那般正式,但这般大声喧哗,还是有碍仪容。 只见陶宏正站了出来,朝倪谦拱手道:“晚辈有一事不吐不快,还望内翰学士解答!” “想知道沈忆宸为何能担任展书官是吗?” 这群翰林官的讨论,倪谦也不是聋子,自然听在了耳中。 “没错!” 陶宏正那日被沈忆宸给当众羞辱,早就内心有着怨恨。如今又感到不公,再顾不得什么上下尊卑,只想跟倪谦讨个说法。 “担当与坚持。” 这种场合之下,倪谦不方便解释太多,他也不想解释太多。 《寰宇通志》这本书,并不是特地留给沈忆宸修纂的。毕竟谁也没有预卜先知的能力,提前聊到这小子会狂妄到入仕第一天就威压众翰林前辈。 之前倪谦数次在院中提及,希望有人愿意接手修此书,却无人应答。恰好沈忆宸犯了众怒,就干脆顺水推舟,就把这口黑锅甩给他了。 如今在倪谦看来,这群后辈个个号称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不过是夸夸其谈、虚有其表罢了。 论起担当,还不如沈忆宸这个所谓的阉党中人! 何为论迹不论心,眼前不就是鲜明对比吗? 担当与坚持? 听到这个回答,陶宏正感到无法理解,沈忆宸做了何事能称得上担当与坚持。 别说是他了,一同旁听的那群翰林官们,也大为不服! 那日掌院学士钱习礼跟侍讲学士周叙,就有着明显的偏袒包庇沈忆宸之意,如今看来就连侍读学士倪谦也不例外。 难道说一旦身居高位,就会被官场所腐蚀,无法保持文人的气节跟风骨了吗? 就在陶宏正还打算据理力争的时候,鸿胪寺官员高呼道:“圣上驾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文华殿内众官员,纷纷跪下朝着明英宗朱祁镇,行五拜三叩大礼,预示着经筵即将开始。 今日经验讲官有两人,分别是翰林院侍读学士倪谦跟国子监祭酒李时勉。 其实认真来说,今日在场的翰林院高层,并不仅仅是倪谦一人。如阁臣高穀,身上就兼任着翰林侍读学士的官衔,还有掌院学士钱习礼也在场。 只不过他们一人坐堂在内阁,一人坐堂在吏部,还占着经筵讲官的坑就有点说不过去了,总得给后面的人留些上位空间。 朱祁镇从进入文华殿开始,一张脸就面无表情。这种状态除了经筵礼仪的规定要求外,还有就是心中的厌学情绪,压都压不住写在脸上了。 “进讲!” 鸿胪寺的鸣赞官高呼一生,宣示着经筵正式开始。 沈忆宸赶紧向前一步,替皇帝把御案上的四书展开,并且翻到讲学内容的那一章。 讲章内容什么都是提前准备好的,所以沈忆宸动作也不是很慌张。但就在他做完要回到原位的时候,却发现朱祁镇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冷漠。 这种神情让沈忆宸不由紧张起来,皇帝在古代就是至高无上的存在,掌控着生杀夺予大权。 成国公朱勇曾经告诫过,朝堂之中任何事情都比不上皇帝的恩荣。自己之前御驾随行的时候,还与朱祁镇称得上相谈甚欢,对方回宫还念念不舍的回头了。 这段时间在东阁进学,就连朱祁镇的面都没见过,应该不至于招惹到皇帝吧? 莫非这是他厌学情绪溢于言表? 带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沈忆宸站立于旁,听着侍读学士倪谦为朱祁镇讲四书。 听着听着,沈忆宸就有些理解朱祁镇厌学的心态了。抛开全年无休的学习时长不谈,单论在经筵过程中,朱祁镇就得全程保持着正襟危坐的状态,不能有什么小动作或者走神。 并且所讲的四书内容,全是些“公天下”、“仁政”、“内圣外王”等等枯燥内容,听得简直让人打瞌睡。 更为离谱的是经筵过程中,讲官在讲“圣贤之道”时,会不断对皇帝进行规劝跟谏言。类似于后世一个“爹味”甚浓的人,不断跟你讲些什么大道理。 而且皇帝还不能反驳跟指责,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就意味着失礼,没有尊师重道! 难怪这么多人都想着去当帝王师,除了身份尊贵这点外,还能把皇帝给训孙子似的,能不爽吗? 侍读学士倪谦讲完之后,就轮到了国子监祭酒李时勉讲学。可能是为了扩充皇帝知识多面性,他没有再继续讲四书五经,而是讲起了《贞观政要》 《贞观政要》是一本唐朝政论性史书,记录了唐太宗在位时期与诸大臣的议政内容。能对后世帝王施政,带来很好的启发跟经验。 相比较枯燥无味的四书五经,论史相对来说要有趣点,但也仅仅就那么一点。 就这样熬了一两个时辰,沈忆宸都感觉自己腰酸腿麻之际,国子监祭酒李时勉终于讲授完毕,意味着今日经筵讲学结束。 按照流程,结束之后将由知经筵事英国公张辅,率领众官员向皇帝行叩头礼。 不过就在此时,朱祁镇却意外开了句口,转头向身后的沈忆宸问道:“沈卿家,你觉得朕何如唐太宗?” 此言一出,参与经筵的众官员面面相觑。 一方面是意外于朱祁镇,会向沈忆宸这个六品小官询问。另外一方面,就是这道题如若回答不好,简直等同于送命题! 用现代言语翻译,就是朱祁镇问沈忆宸,自己跟唐太宗李世民相比较如何? 唐太宗李世民在华夏历史上的地位跟威名,简直不用过多言语,文治武功各方面,差不多达到了帝王的巅峰。 某种意义上来说,称之为千古一帝都不过分。 正是因为这种成就跟功绩,后世许多皇帝都以唐太宗为榜样,就连经筵内容也增添了《贞观政要》这本政论性史书。 帝王称孤道寡,内心都是高傲的,自然期望能成为一代圣君,犹如当年唐太宗那般被万世敬仰。 放在明朝品评唐太宗的功绩,也是皇帝经常干的事情,诸如明太祖朱元璋、明太宗朱棣、明宣宗朱瞻基,都有过跟大臣谈论的经历。 但问题是,他们不会拿自己与唐太宗比啊,更不会比了之后还去问大臣如何。 毕竟能不能比得上,你心里面没点逼数吗? 沈忆宸是万万没想到,朱祁镇会如此的没有逼数,而且还把这道送命题留给了自己。 至于为何说是送命题,原因就在于皇帝问了出来,臣子谁敢说你丫的远不如唐太宗?答案自然就只剩下拍马屁一条路。 人人都喜欢听马屁,却人人都厌恶拍马屁者。 并且能问出这种问题,皇帝未必就真没有自知之明,一旦选择睁眼说瞎话,就有阿谀媚上之嫌。 太假了,同样会被皇帝所反感。 真话不敢说,假话不能说,还有朝中众大臣看着,这不是送命题是什么? 礼部尚书胡濙见到这一幕后,就与阁臣马愉对视了一眼,双方瞬间心知肚明。 看来是呈上去的那份沈忆宸揭帖起作用了,小皇帝正处于叛逆期,此子在西北战事上“否定”了三征蒙古的战绩,又在西南战事上“质疑”了二征麓川的效果。 一次大放厥词也就罢了,第二次还敢在揭帖上阐述政策,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如今就算是成国公朱勇在此,也无法挽回沈忆宸在皇帝心中的印象了,这道送命题就是最好的证明。 全场鸦雀无声,钱习礼跟王英脸上都流露出担忧神情。但碍于经筵场合跟帝王尊严,他们不可能帮沈忆宸回答问题,也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只能说伴君如伴虎,沈忆宸还是太年轻,没有领悟到什么叫做天子威严! 此时沈忆宸脑海中思维疯狂运转,想着该如何给出一个最为合适的答案。其实这个问题并不是朱祁镇一人提出过,早在几百年前宋太宗赵光义,也很没有逼数的向大臣问过。 当时一名叫做李昉的大臣,用了一句诗回答:“怨女三千放出宫,死囚四百来归狱。” 这句诗引用了一个典故,那就是当年唐太宗在春节前夕,把关押在京师的死囚召来,与他们约定如若能在来年秋天自觉归狱服刑,那么现在就能放他们回家,与亲人一起共度春节。 结果到了次年秋天,数百名囚犯都主动投狱,无一人潜逃。为了表彰这批死囚的诚信,唐太宗下诏赦免了他们的罪责。 典故的本身是为了宣扬唐太宗的德政,就连死囚都能心悦臣服被感化,后世还有哪位帝王能做到如此“内圣”? 听到这句诗词,赵光义也明白过来,自己是远不如唐太宗。 李昉可以用诗句来暗示,沈忆宸却明白自己不能这样做。因为他已经知道之前感受到的朱祁镇冷漠眼神,并不仅仅对经筵的厌恶,还有对自己不满。 这种状态下,还敢直言不讳指出他不如唐太宗,绝对是找死! “沈卿家,这道问题对你而言,是这般不好回答的吗?” 朱祁镇语气中甚至带着一丝“哀怨”,自己钦点了沈忆宸三元及第,并且把他视为未来的股肱之臣,期望能君臣相得开创一段太平盛世! 却万万没想到沈忆宸让自己失望了,此子从未真正认同过自己的文治武功,接连谏言了蒙古、麓川的威胁。 如果区区鞑虏跟蛮夷还能威胁到大明,那把自己数次征伐战果给置于何地? 今日这道问题,就是朱祁镇想知道,沈忆宸内心里面真实想法如何。 是认为自己如同唐太宗一般英明神武,还是治国无方? “回禀陛下,太宗虽才兼文武,却于孝悌有亏。并且太宗为善矫揉,不如陛下宽厚怀人,体恤臣工。” 不得不说,前段时间寺丞许江的建议,间接解决了沈忆宸目前的危机。 站在看待帝王的角度上对比李世民跟朱祁镇,那完全没得比。哪怕现在都朱祁镇还没有性情大变摆烂,在位十年的文治武功上,依然差了唐太宗太远。 既然无法用帝王角度比较,那么只能在个人身份上找寻闪光点了。 李世民杀兄逼父这点,可谓世人皆知。用后世眼光看待,自然没多大感觉,皇帝之位有能者居之。但是放在古代以忠孝治天下的环境中,就是绕不过去的污点,朱祁镇比他强没多大问题。 “为善矫揉”这个词,是当年明太祖朱元璋跟臣下讨论唐太宗的时候,大臣给予出的评价,而朱元璋也并未反驳。 明太祖朱元璋一言一行,在明朝就是金科玉律,属于绝对的政治正确无可辩驳,沈忆宸用了毫无问题。 而宽厚怀人,体恤臣工这两点,确实也是沈忆宸在《实录》跟《宝训》中,对朱祁镇人情味的总结。 他在继位之后,释放了都坊司乐工三千八百余人,减除了帝陵徭役一万七千余人,解散了光禄寺膳夫四千七百余人等等…… 对于天灾人祸,朱祁镇也没有懈怠懒政,减税赈灾体恤民众。并且还不断裁汰冗官冗员,尽量消减朝廷开支,本身也不奢华浪费。 对待臣下,朱祁镇也称得上是礼遇有加。就好比哪怕无比厌恶经筵,他也没拿臣下出气。 特别是朱祁镇对待太监的情感,沈忆宸感觉都远远超乎了臣下的标准,称得上是亲情观念了,就好比王振。 至于什么废除殉葬、释放建庶人这些德政,那都是天顺朝的事情了,不提也罢。 只能说很多时候,人都不是简单的脸谱化就能形容,得分为不同时间点不同阶段看待。 至少现在的朱祁镇,实在称不上是个残暴昏君,沈忆宸给出的这两句称赞,也不算过分阿谀拍马屁。 没有浮华的称赞,也没有虚假的谄媚,简简单单的一句回答,有些出乎朱祁镇的意料。 同时他还发现了,沈忆宸按照君前礼仪一直低着的头,现在抬头起来,与自己对视了一眼。 眼神中没有恐慌,也没有畏惧,更没有所谓的讨好。 只剩下一种淡然、平静、真诚。 这一眼,让朱祁镇内心中五味杂陈。可能沈忆宸这样不妥协媚上,敢于逆龙鳞直言者,才能成为真正的股肱之臣吧。 忠言确实逆耳,但利于行。 “沈爱卿,朕明白你的心意了。” 朱祁镇点了点头,他从沈忆宸的眼中看到了真情实感,这远超一万句虚情假意的顺从吹捧。 皇帝所需要的,就是忠诚! 此言一出,胡濙跟马愉的脸色瞬间就变了。他们所期盼的,是造成沈忆宸跟皇帝之间的君臣隔阂,最好是沈忆宸失去圣眷,从此不会成为扶植自己人的阻碍。 但从皇帝最后这一句话看,颇有一种君臣交心的感觉。 要知道交心带来的重视跟恩荣,要远超寻常的圣眷跟赏赐,王振就是最好的例子。 小皇帝当年甚至可以为了他,去跪地哭喊求情太皇太后,去忤逆当今皇太后! 今天这道题在胡濙看来,无人可以答的完美。按照沈忆宸以往的风格,也绝对是往微言大义上面发展,甚至是辞藻浮华的去夸赞皇帝。 结果万万没想到,沈忆宸大道至简反倒打动了皇帝的心。 胡濙历经五朝,他很明白能做到这点绝对不是偶然,沈忆宸此子深谱帝心,真不简单啊! 同时一直站在朱祁镇另外一边没说话的王振,看着沈忆宸的眼神也意味深长起来。 以往他只是觉得沈忆宸很聪明,也很有能力,可以成为自己的好帮手去建功立业,并且对抗文官集团。 但是今日沈忆宸,却让王振看到了过于聪明的一面,可能自己想要掌控他,没那么简单。 毕竟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王振更了解朱祁镇,沈忆宸宽厚怀人,体恤臣工的回答,堪称是对皇帝性格最好的诠释,特别是用在宫中亲近之人身上。 此子才智,有些傲然于世的感觉。 “诸位爱卿们经筵辛苦了,朕令光禄寺在东顺门置办酒宴,爱卿们就退下吧。” 御赐酒宴也是经筵的流程之一,并且这段饭珍馐良酝极尽丰盛,吃不完还可以带走。 “臣,谢主隆恩。” 知经筵事英国公张辅,率领诸位大臣磕头谢恩,然后准备退下。 另外一边沈忆宸,也打算跟随着人群退出文华殿。 不过就在此时,御座之上又传来了朱祁镇的声音:“沈爱卿留下,朕还有些话要与你诉说。” 正文 178 士大夫危险 (二合一) “臣,遵命!” 皇帝下令要谈话,沈忆宸自然不敢不从,于是在众大臣异样的眼神中留在了文华殿。 说实话,沈忆宸这次还真不太想留下来与皇帝“亲近”。毕竟大清早赶过来参加经筵,而且还站了一两个时辰,早就饥肠辘辘了。 传说中经筵的这顿御赐“工作餐”丰盛无比, 是由紫禁城的御厨掌勺,沈忆宸还真想去尝尝御宴的滋味如何。 众人退去,文华大殿内除了宫人侍从外,就只剩下朱祁镇、沈忆宸、王振三人。 看着站在殿下的沈忆宸,朱祁镇叹了口气道:“沈向北,云南府递上来的沐将军讣讯,朕已经看过了。” “你夹在奏章中的揭帖,朕也看过了。” 听到这句话,沈忆宸瞬间就明白了,为何今日皇帝态度会大变,就因为看到了自己附呈上去的揭帖。 “回禀陛下,臣是想……” 沈忆宸知道皇帝对揭帖内容不满,于是他准备解释两句,自己阐述麓川的威胁是为了防患于未然。 结果刚一开口,就看见朱祁镇摇了摇头,让沈忆宸不得不把自己的解释给咽了回去。 “正统八年,朕封定西侯蒋贵为平蛮将军,与靖远伯王骥一同率军五万征讨缅甸与麓川。这一战靖远伯直捣黄龙,攻破了贼首思机发的巢穴,俘获了他的部族跟妻儿。” “缅甸王为之胆寒,向朕上表臣服,并且交出了思机法之父思任法。蛮首思机法畏于天威再不敢露面,数次派使者赴京入贡谢罪,朝中内外官员俱劝说朕仁政罢兵。” “自此麓川大定,靖远伯班师回朝。朕在蛮族故地设置了陇川宣抚司, 兴庠序、施教化、移风俗、育人才,往后千秋万代,都乃我大明之疆土!” “沈向北,你来告诉朕,此地还有何威胁之惧?” 朱祁镇这番话越说越激动,到了后面甚至从龙椅上站起身来。 毕竟在朱祁镇的眼中,征伐麓川的战果,就是自己身为帝王开疆拓土的赫赫战功。 如今麓川蛮首思机法逃亡不敢见天日,父母妻儿跟部族俱被大明天兵俘获,甚至就连故土都设立了陇川宣抚司。 如果这都不算平定,难道得把麓川掘地三尺才行吗? 除了对战功被否定感到不服外,还有就是朱祁镇正处于青少年叛逆期,愈发心高气傲,叛逆狂妄。 他虽然在之前的问题跟眼神中,明白了沈忆宸的本质是忠言直谏、担忧国事。 但这并不意味着,朱祁镇愿意就这么忍了,他必须得让沈忆宸知道错在哪里,认同自己乃文治武功的明君。 不蒸馒头争口气,就是此刻朱祁镇的心境。 明英宗朱祁镇的声音响彻在文华殿中,让在场的宫人侍从们瑟瑟发抖。 好像这么多年下来, 还极少见到皇帝如此激动失态。沈修撰到底在揭帖中, 书写了什么大逆不道之言, 才会有这种场面的诞生。 面对朱祁镇的询问,沈忆宸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就是能看穿未来历史的无奈。 其实明英宗朱祁镇说的都没错,王骥第二次征讨麓川,表面上占据了对方的老巢,俘获了首领思机法的妻儿老小,堪称大捷班师回朝。 但问题是,最重要的首领思机法没抓住啊! 而且这个所谓的大捷战报,沈忆宸持怀疑态度,感觉水分跟正统九年初,成国公朱勇征讨兀良哈三卫有的一拼。 因为史书上就在正统十年的七月,思机法派属下把陇川宣抚使印信给抢了,简直离谱! 按照正常逻辑,要是真彻底剿灭了麓川政权残余,能做到王骥班师回朝不到一年,就把朝廷设立的宣抚司印信给抢了吗? 偷也就算了,明抢得多猖狂? 当然,沈忆宸现在所处的时间点就在正统十年七月,他也无法确定历史事件会不会如期发生。而且就算是发生了,消息从云南传递到京师,让朱祁镇得知恐怕也是几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口说无凭,沈忆宸实在是拿不出证据,反驳朱祁镇所言的赫赫战功。 退一步说,就算能拿出来,此情此景之下也不能再跟皇帝较劲。 帝王就是帝王,他错也不意味着你能对! 望着沈忆宸无言以对,王振嘴角有着细微的笑意。果然没有人可以做到面面俱到,沈忆宸此子才智能力确实很强,但对时局的判断不够老练,也不太能沉住气。 于是他开口帮衬道:“陛下息怒,沈修撰毕竟文官出身长居京师,对远在千里的麓川不甚熟悉,过于小心谨慎了些。” “要不这样,等下个月麓川蛮首抵京谢罪,让沈修撰担任特使负责问罪。另外四方诸夷使臣,届时将入住会同馆等待觐见朝贡,不如两事并一事,沈修撰可与鸿胪寺官员一同处理。” “当沈修撰见到四方来贺,八方来朝的盛况后,就不会再把区区鞑虏跟蛮夷放在眼中了。” 听完王振的建议,朱祁镇感觉很合适,立马点头道:“就依先生所言,下个月沈向北担任特使,负责蛮首跟四夷使臣!” 之前临朝观政后在华盖殿对话,朱祁镇还认为当沈忆宸入仕后了解大明之强盛,就不会再过于保守谨慎,把北方的鞑虏给当做大敌了。 结果万万没有想到几个月过去,沈忆宸不进反退,现在就连西南蛮族都视为大明威胁。 我堂堂大明兵强马壮,什么时候沦落至此? 看来在东阁进学方向不对,是时候让沈忆宸去接触下真正的四方诸夷,切身体会他们对于大明的敬畏、尊重、臣服! “臣,谨遵圣谕!” 沈忆宸叩头领命,出现这样的结果,也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说实话,他感觉今日朱祁镇的任命,更像是一个倔强少年的行为举止。 你不是让我去防备四方诸夷吗?那我就让你看看,四方诸夷是如何惧怕我大明的,不足为患! 出宫回到公府已是下午了,陈青桐看着沈忆宸如同饿死鬼一般猛扒饭菜,又心疼又好笑的说道:“夫君你慢点吃,不是说经筵会御赐宴席吗,为何饿成这样子?” “别说了,被圣上留下训话,没赶上饭点。” 说完之后,沈忆宸又抓紧时间猛扒了两大口,这才感觉自己缓了口气。 “那以后参加经筵,我给夫君准备两个馒头藏着如何?” “想法不错,可惜你夫君没那个胆子在大殿吃。” “唉,夫君真可怜。” 就在沈忆宸与陈青桐打趣之际,母亲沈氏匆匆走了过来,面色有些凝重。 “娘。” “婆婆。” 沈忆宸与陈青桐站起身来行礼,同时沈忆宸也发现了母亲沈氏脸色不太对劲,于是开口问道:“娘,是有什么事吗?” 只见沈氏面露为难的回道:“宸儿,老家那边有几个亲戚过来了,可能需要你招呼一下。” 老家亲戚? 听到这话,沈忆宸着实有些意外,他在应天府打记事以后,就没有见过什么老家亲戚上门拜访,这又是哪来的? “娘,老家还有亲戚吗?” “嗯,你舅舅那边的亲戚。” 舅舅? 听到这个名词,沈忆宸终于有些印象了,在自己母子俩搬离成国公府后不久,好像有个舅舅上门来过一次。 相貌如何沈忆宸已经记不清楚了,他只知道这个所谓的舅舅,那日与母亲争吵了一番,最后摔门而出。从此再也没有来过,没想到今日却冒出来了。 果然是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好,他们人在哪,我去招待一下。” 对于这种人情冷暖,沈忆宸也不会如同孩子那般把喜怒情绪溢于言表。 况且无论怎么说,自己目前还姓沈挂靠在母族的族谱下,装装样子客气一番还是得做的,这也是不让母亲难做。 听到儿子答应了,沈氏很明显的松了口气。 “他们就在公府不远的客栈休息,要不宸儿我们现在就过去?” “嗯。” “夫君,婆婆,我也一同去拜见下舅舅吧。” 陈青桐并不知道沈忆宸母族情况,她只是单纯认为长辈过来,自己身为新妇当去拜见。 “不用,你就在家吧。” 沈忆宸没打算让陈青桐一同前去,原因很简单,这个所谓的舅舅自己都不认识,哪来的脸让媳妇去拜见? 在沈忆宸的观念中远亲不如近邻,哪天要是应天府的左邻右舍,能有机会来到京师“旅游”,他倒非常乐意带着陈青桐去见见人。 “好。” 陈青桐很聪慧,从沈忆宸跟婆婆对话表情中,她就察觉到这个婆家舅舅,可能关系并不怎么密切,甚至是有些隔阂。 既然丈夫已经发话,那私事就让他自己处理。 沈忆宸在母亲沈氏的领路下,来到了距离公府仅一街之隔的客栈。 要知道公府所在地区域乃贵胄区,客栈房价自然不低,堪比后世五星级价格。当初沈忆宸帮苍火头等人找寻客栈落脚,都是好几条街之外了,舅家这么有钱? 或者说,母亲安排的? 带着这份疑问,沈忆宸与母亲沈氏走进客栈一间包厢,见到房间里面站着两老一少三名男子。 看见沈忆宸与沈氏走进来,这几名男子下意识就站起身,不过并没有后续动作,脸上表情有些迟疑。 反倒是沈氏首先欠身行了一礼,开口说道:“宸儿,娘给你介绍一下,这三位是你的舅舅、二舅公以及沈氏族长。” “见过诸位长辈。” 沈忆宸很客气的拱手行礼,这也是他的风格。不管后续如何,态度先做到位。 面对沈忆宸拱手行礼,两名老者反倒是赶忙抬手准备还礼,相反中年的沈忆宸舅舅,朝他们俩打了个眼神,硬受了沈忆宸这一礼。 见到这一幕,沈忆宸脸上浮现出淡淡笑容,并不以为意。 “外甥多年未见,看着你如今有出息了,舅舅很是欣慰。” “舅舅客气,先坐下来说吧。” 沈忆宸淡淡回了句后,就直接拉开面前的椅子,让母亲沈氏先坐了下来,然后自己也顺势坐在旁边。 古代礼法规矩中很多东西,可以用来当行动语言。沈忆宸先行入座这一动作出来,相当于挑明了他的态度。 我尊重你们,才称得上是所谓的舅家长辈,如果打算趁机摆谱,那对不起找错对象了。 对面几名舅家长辈见状悻悻坐下,内心很是不满,却不敢向沈忆宸发难。 他们也意识到,这个名义上的晚辈,并不像沈氏那般好拿捏,杀杀威风好办事这套行不通。 “几位长辈远道而来,不知所为何事?” 沈忆宸直接开门见山,他愿意过来只是给母亲一个面子,并没有闲扯半天的兴趣。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府衙报喜你成为状元了,舅舅联合几个族中长辈过来看看你。” 沈忆宸挂靠在母族名下,按照科举惯例,除了考生登记住址会有报喜外,老家贯籍后续同样会有报喜祝贺。 “晚辈感谢舅舅一番好意,既然如此的话,舟车劳累就不打扰休息了。” 不想说就别说,沈忆宸作势就欲起身离开。 见到沈忆宸这个动作,几名舅家长辈再也绷不住架子了,赶忙起身宽慰道:“不打扰不打扰,其实舅舅跟诸位长辈过来,是有事相求于贤甥。” “舅舅请说。” 沈忆宸早就料到如此,求人就得有求人的态度。 “贤甥,如今你高中状元,听说圣上御赐了三元牌坊。族中诸位长辈们商议了一下,认为这是光宗耀祖的大事,得在老家也修建一座三元坊。” “好啊,诸位长辈有此心意,晚辈心生感激。” 三元坊这种东西,沈忆宸并不是很在意,母族想要沾沾光修建一座,就随他们好了。 “三元及第乃百年难遇,更何况贤甥六元魁首,三元坊的规格断然不能低了。而御赐只有一座,族中……” 舅舅后续的话没有说出来,但沈忆宸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古代牌坊除了功名本身高低区别,在朝廷批准方面也是分等级的。从高到低,分别是御制牌坊、恩荣牌坊、圣旨牌坊、赐赠牌坊。 沈忆宸御赐三元坊,就是最高等级御制牌坊,皇帝亲自下旨国库出资建造,数量非常稀少。 第二级别恩荣牌坊,就是地方财政出资建造,以示皇恩浩荡,荣及乡里之意。 最后两个等级的牌坊,就得自己出钱建造了。 沈忆宸的三元坊被御赐在了京师成国公府,由于规格甚高,到现在还没有修建完毕。如果老家还想要修建一座三元坊,就不能从国库出资,得自己出现建造了。 听出了弦外之意,沈忆宸也没有磨叽,从兜掏出一张百两汇票放在桌上。 “舅舅,这笔钱就算是晚辈资助建造三元坊的,还望诸位长辈收下。” 发达之后远亲拜访,被打秋风是必然的事情,放在古代多多少少都得出点血。特别是这种“亲近”舅族,一毛不拔的话,会影响风评。 现在沈忆宸也不太缺钱了,这一百两就算是“族谱”使用费,以后就算两清了。 不过让沈忆宸意外的一幕出现了,包括舅舅在内的几位母族长辈,却连连摆手说不要钱。而且看着不像是装模作样,就连母亲沈氏开口他们依然不收。 莫非是嫌少? 一百两打水漂是沈忆宸目前的极限,这几位母族长辈的情份还不够加钱的资格。 就在他打算爱要不要走人的时候,名义上的舅舅终于说出了他们前来的真实目的。 “贤甥,建造三元坊乃族中荣誉,怎么可能要你出钱?” “舅舅是想着如今你在京为官,肯定需要交际打点的地方甚多,于是跟族中长辈们商议了一下,打算把族中田地都挂靠在你名下,这样也能多出几分收益,让手头宽裕些。” 好家伙,沈忆宸本以为是过来打秋风的,却没想到是过来给自己“送钱”的。 后世很多人都知道,明代士大夫阶层有免除徭役、赋税等等权利。 其实准确来说,免除徭役是真的,士大夫并没有彻底免除赋税的权利,仅仅是按照品阶的高低,免除一部分税收。 比如正三品官员,只能免粮二十石,人二十丁。 但事实上在执行过程中,这个制度彻底崩溃了。地方在编役跟纳税过程中,不会也不敢把力役施加于士大夫阶层,从而导致了士大夫享受了无限优免。 到了明朝万历时期,官方的《大明会典》里面就描写过,名义上甲科京官一品能免田万亩的赋税,最末等的九品官,也能免两千二百亩。 而没有入仕的举人是一千二百亩,生员、监生八十亩。 要知道这仅仅是官方承认的免税,到了地方上就远远不止这个数了。钻空子的方法层出不穷,有诡寄、飞洒、花分、欺隐等等。 就拿最普遍的诡寄来说,就是让其他农民把田亩报到自己名下。只要到了举人阶层,超过了一千二百亩也毫无关系,县官级别压根就不敢管。 因为谁敢保证,这个举人同乡、同年、恩师、座师等等人中,没有个牛逼人物存在。 甚至就连举人自己,万一哪天入仕为官飞黄腾达了,你今天按照规格强硬收他家税,明天就不怕被打击报复官都当不成? 所以明朝的座师制度结党营私,不仅仅是造成了党争的危害,还在地方上造成了事实特权阶层,把税收制度给全面弄崩溃了。 真正有钱有粮的士绅阶层一分钱税收不上来,对着活不下去的泥腿子疯狂加税压榨,这种王朝怎能不亡? 沈忆宸以往住在应天府,背靠成国公府读书。虽然穷,但也算不得什么寒门农家子,家中一亩田地都没有,自然也就没有税收这些概念。 结果没想到,这种事情还是让自己遇上了。 如果说沈忆宸有朝一日能掌控权利巅峰,那么他面对最大的敌人,可能不是什么政敌、蒙古、南蛮,而是自己曾经立身的士大夫阶层! 这也就是为什么,沈忆宸始终没有决定向文官集团靠拢的原因。 想到这里,沈忆宸突然笑了笑。士大夫阶层随着明朝的发展,本质上已经成为了吸干大明血的寄生虫,自己会成为这样的人吗? 日后会不会成为恶龙沈忆宸不敢保证,但至少在今日,他还是那个屠龙少年! 正文 179 朝会弹劾 (二合一) “入仕为官确实需要交际打点的地方甚多,但如今晚辈刚入仕不久,根基不稳,大肆收购田地恐造成不利影响。” “舅舅与族中长辈这番好意,晚辈就心领了。” 有一说一,明朝官员如果家境底子不够殷实的话,担任京官之后那是真的穷, 翰林更是穷比中的战斗机! 原因就在于明太祖朱元璋时期,他出身贫寒见识过社会底层的黑暗面,就把贪腐问题全部归咎于官员奢侈享受。 朱元璋认为治理国家当以德贤为先,贤者天下之望也。然布衣之士,新授以政,必有养其廉耻然后可责其成功。 这种思维属于标准的儒家“修身”观念,官员只要吃饱饭就行, 然后提高自己的品行操守、廉洁自律,天下就自然没有了贪腐问题。 于是乎朱元璋把官员俸禄标准订的很低, 像沈忆宸这般六品官员,一年禄米为一百二十石,折合银钱为六十两。 明初阶段每个月能发个五两银子,吃饭什么的其实也够了,中产阶级水平还是有的。但问题在于朝廷的俸禄制度,并不是直接发放银子,而是发放禄米。 你要全部发放大米,官员们其实也能接受,粮食在任何时代都能称得上硬通货。结果到了后面,把禄米给折算成宝钞、绢布、苏木、胡椒等物品。 而且这个折算定价标准,不按市场规律来,朝廷说这绢布什么的值多少钱,它就值多少钱! 随着时代发展,各种物品价格也出现了极大变化。到了正统年间市场价一匹布四钱银子,一石米三钱, 两者仅仅相差一钱。 然而在朝廷定价中, 一匹布能值十三石米, 沈忆宸一个月俸禄到手连两匹布都换不到。这样下来都已经不是全家能不能吃饱饭的问题, 能保证自己不饿死都得感谢老天风调雨顺。 偏偏朱元璋在大明就是祖宗之法不可变,后续皇帝只能通过柴薪银、皂隶银等等方式,去补贴官员的吃穿用度,却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结果明朝就出现了一种诡异的状况,官员越反腐越贪,不贪也得贪,否则就活不下去。 从朱元璋的全员反腐到全员皆贪的转变,仅仅过去几十年而已。 利用士大夫免税特权,接受乡邻族人的田亩挂靠,算是一种相对温和的敛财手段了,也被明朝包括朝廷在内整个社会所接受。 只不过土地是有限的,长期搞下去无异于饮鸩止渴,沈忆宸日后如果想在这件事情上有所作为的话,就不能在自己身上开这道口子。 听见沈忆宸婉拒,这下几名母族长辈坐不住了,二舅公立马开口劝说道:“忆宸你此言也有理,要不这样,先挂靠族中三千亩上好水田。次等田地以及旱地,日后再挂靠到你的名下, 这样就不会引发外界非议了。” 在二舅公看来,没入仕的举人都能免税一千二百亩地,沈忆宸可是三元及第的状元公,前期挂靠三千亩地不过分吧? 等来年官场站稳了,再把族中其他田地都挂靠在沈忆宸名下,甚至还可以征收村上外姓人的地。 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听到这话,沈忆宸简直哭笑不得,这应该是说他们纯朴呢,还是该说他们愚笨呢? 自己这番婉拒放在官场上面,老油条们能秒懂弦外之音。结果这几个母族长辈,还真以为是担心外界的看法跟非议。 到了这一步,沈忆宸也没兴趣继续虚以委蛇,直接站起身来说道:“挂靠田地之事,诸位长辈还是另寻他人吧。晚辈公务繁忙,就不打扰了。” 说罢,沈忆宸就搀扶起母亲沈氏,准备离开客栈包厢。 沈忆宸的果断拒绝,让几名母族长辈大眼瞪小眼,简直不可置信。 挂靠田地就是送上门来的钱财,沈忆宸仅仅点个头每年就可以入账上千两。就算成国公府财大气粗,也没有谁会嫌钱多吧? 而且此事还能极大提高宗族内地位跟声望,在乡亲族人中博得口碑与美名,堪称百利而无一害,结果沈忆宸却拒绝了? “沈忆宸,就算你如今飞黄腾达,可别忘了自己乃沈氏族人。如此数典忘祖,就不怕被世人戳脊梁骨吗?” 之前一直没有说话的沈氏族长,此时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指着沈忆宸就怒斥。 古代讲究一个乡土宗族观念,无论你有何身份、地位、名望,最终还是得衣锦还乡,荣归故里。 如果连乡亲宗族都不照顾,以后还有何颜面告老还乡? 沈氏族长拿捏住沈忆宸的宗族身份,这小子不就是爱惜羽毛,怕对仕途造成不利影响吗? 难道只有大肆收购田地会坏了风评,数典忘祖就不会了? 沈忆宸罔顾族亲之事要传出去,看看他能怎么收场,文人最好名声跟仕途,不信这小子不服软! 咋一听到沈氏族长的话,沈忆宸差点没笑出声。这老头子求人办事之前,就连基本的背景调查都不做吗? 居然敢拿沈氏宗族身份来威胁,信不信自己明天就能拜入朱氏祠堂,成国公朱勇脸上会乐开花。 至于什么族内口碑声望,沈忆宸就更没放在眼中。就算自己答应下来,既得利者会是普通的沈氏族人佃户吗? 答案绝对是否定的,逃掉的国家税收,也不会分到普通农户手上。甚至就连沈忆宸都拿不到多少,大头全部都在这群宗族长老跟地主手中。 我需要你们这几个沈氏老头称赞吗? 至于什么仕途风评,那更是笑死人。 老哥我如今在文官集团眼中,都被视为阉党中人了,这点小事算个屁…… “族长,你要是不满意的话,明天就可以把我从宗谱上除名,晚辈很期望你能做到。” 沈忆宸丢下这句话后,就再也懒得搭理这群人,搀扶着母亲沈氏转身离开。 同时他有绝对的自信,沈氏族长不但不敢把自己从宗谱上除名,甚至就连应天府江宁县的三元牌坊,这群沈氏族人也得老老实实的修建好! 老虎不发威还真给当病猫了,自己以礼待人纯粹是出于教养习惯,三元及第翰林官是这么好威胁的吗? 果然当沈忆宸这句话出来,沈氏族长瞬间脸色惨白,同时出现了后怕神情。 自己好像忘记了,如今的沈氏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公府婢女了,而沈忆宸,更不是那个被公爷所放弃的婢生子! 一旦惹怒了他,沈氏一族都没好日子过。 返回公府的路上,沈氏明显还有些忧虑,于是开口说道:“宸儿,这般闹僵了是不是不太好,怎么说他们也是你舅舅跟宗亲。” “娘,我们母子俩在应天街角小院相依为命的时候,何时有过舅舅跟宗亲了?” 儿子的这句话,沈氏听明白了,只不过碍于古人的思维观念,她无法做到像沈忆宸这般洒脱。 沈氏轻轻叹了口气,常言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如今儿子已经独当一面,自己也重回成国公府,娘家那边的事情无力再管了。 后续就如同沈忆宸料想到那样,沈氏宗族压根就不敢把自己除名,相反还托人朝公府投了几封拜帖,只不过被他给彻底无视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很快就来到了半个月后的八月初一,明朝每逢初一、十五的朔望两日,为大常朝日。 在京勋戚跟文武百官,如无要事在身,一律都得参加朔望两日的朝会。 沈忆宸殿试后虽然被直授了翰林修撰职位,不用像其他新科进士那般观政实习三个月,等待翰林院的馆选考试。 但是在前三个月,沈忆宸同样处于见习期,没有参加朝会的资格。 所以今日的大常朝日,才称得上是他第一次正式上朝。 相比较以前进宫只能站在宫门处等候,如今沈忆宸可以入朝房侯朝。而且翰林官还有特殊优待,足足分配了三间朝房,可以让众人宽松惬意等待。 那些同样低品阶的顺天府及在京杂职官员,待遇就天差地别。几十号人挤在一个小朝房里面,别说是入座了,就连站脚的地方都不够。 八月盛夏月明星稀还算好,冬日寒风呼啸再碰个雨雪天气,没挤进去的人就遭罪了。 沈忆宸进入朝房后,一眼就望见了商辂跟萧彝两人,距离上次恩荣宴一别,已过去数月。 今日再见,三人俱是翰林官! “向北!” 相比较商辂,萧彝没见到沈忆宸的时间更大,他满心欢喜的迎了上去,张开双臂来了个拥抱。 “景纯,你何时也变得矫情了,在翰林院还好吗?” 沈忆宸笑着询问一句,萧彝出身寒门,性格比较内敛低调。今日这番举动对于他而言,属实是出格之举了。 “向北你此言差矣,这不是矫情,乃真情流露!” 另外一边商辂也靠了过来说道:“向北你放心吧,我与景纯同在翰林院,自会帮衬照顾。” “甚好,有弘载你在,确实没什么问题。” 毕竟商辂名望跟国子监资历摆在那里,一般翰林前辈还真不敢在他面前摆谱。 “唉,只可惜向北你不在翰林院了,不然吾等三人还能一同共事。” “这有何可惜的,向北入东阁进学乃高升,应当恭喜。” 商辂纠正了一句,萧彝这小子看见沈忆宸,有些过于感性了。 “对,对,是我说错话了,得恭喜向北!” 三人久别重逢,自是一番寒暄,但没过多久就听到了钟鼓楼传来了朝钟声,这是提醒众官员宫门开了,得入朝了。 文官由左掖门进入,首先得在金水桥之南根据品级排列好次序。沈忆宸如今为正六品詹事府右春坊中允,比商辂的翰林院检讨足足高了一品,比萧彝这种没品级的庶吉士,更是不知高了多少,自然没办法站在一起。 就在即将分别站队之际,商辂看着左右众人注意力没放在自己身上,拉住沈忆宸悄声说道:“向北,我在翰林院听到一些消息,今日朝会可能有科道言官弹劾你,得做好应对准备。” “弹劾我?因为何事?” 沈忆宸感到有些莫名其妙,自己这段时间出错的地方,无非就是在麓川事件的揭帖上逾矩了。 但这件事情在经筵上都过去了,皇帝都没有追究,科道言官能弹劾什么? “不知,科道言官有风闻言事的权利,弹劾理由五花八门很难猜测。另外我也只是听闻,不确定一定会有弹劾发生。” 风闻言事是指科道言官,可以根据未经证实的传言去弹劾官员,或者进谏皇帝。 也就是说他们随便听到了一点什么小道消息或者谣言,就可以直接上奏章弹劾你,不需要证据这玩意。 甚至更为粗暴一点形容,老子身为言官看你不爽,觉得你今天左脚先迈入宫门犯了我的忌讳。没有小道消息我就自创一点谣言,也可以向皇帝弹劾你,并且你还要自证清白。 言官制度本意是朱元璋用来广开言路监督官员的,结果就跟之前官员俸禄标准一样,越到后面越不对味。逐渐演变成为了喷子发挥场所,以及党争攻击利器。 科道言官在明朝中后期纯粹是为喷而喷,一点小事不厌其烦议谏。甚至他们还意识到了舆论力量,开始自发去引导社会风气,从而彻底失控。 如果说沈忆宸的行事标准,是“以行践言”的话,那么科道言官的行事标准,就完全相反成了“以言代行”。 “我明白了,多谢提醒。” 沈忆宸拱手向商辂道了声谢,科道言官这个群体要弹劾你,除了心理准备外,其他什么应对准备根本就没用。 毕竟“风闻言事”的权利比宋朝“莫须有”还离谱,防不胜防。 队列排好之后,文武百官在鸿胪寺官员引导之下过金水桥,来到奉天殿门前站好。只不过这次沈忆宸没有入殿内的资格,得跟其他低品阶官员一样,站在殿外的丹墀上朝。 现在的沈忆宸也经历过几次面圣了,早没有当初那种好奇憧憬心态,站在里面外面没多大区别。 三声鞭响,皇帝升殿,众官员行五拜三叩礼,然后按照流程宣读八件奏事。 前面几份奏章沈忆宸都没怎么认真听,当宣读到现任黔国公沐斌的奏章后,他就有些不淡定了。 因为这份奏章的内容,是本应该送至京师问罪的麓川蛮首思任法,在路上绝食而亡。千户王政于是将其斩首,现在路上送来的就只剩下一个头领了。 也就是说,本来安排沈忆宸问罪项目,还没有开始就结局了。 对于这个消息,满朝文武以及皇帝,都非常高兴满意,认为这是蛮首畏罪自杀,他们已经被大明天威吓破胆了。 但沈忆宸却不这么认为,绝食而亡需要极大的勇气跟毅力,非心志坚定者是做不到的。 真吓破胆的人,是绝对不会选择绝食这种方式,如同上一代黔国公沐晟那样服毒自尽才正常。 而且思任法这样刚烈的自尽方式,将极大刺激到他儿子思机法,以及麓川还未剿灭的蛮族残部。 古人都知道哀兵必胜,满朝文武却不知? 以前沈忆宸在看历史典籍的时候,总幻想着自己要是在那个时间点,将怎样力挽狂澜改变一切。如今他才明白,为何会有历史巨轮滚滚向前的说法。 很多东西就算是你知道了,也很难改变历史走向! 就好比现在,沈忆宸再强行介入,恐怕自己就得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很快八件奏事宣读完毕,鸿胪寺鸣赞官按照惯例宣告:“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话音刚落下,殿外人群中就有两名官员站了出来,朝着殿内高呼道:“臣有本奏!” 沈忆宸回头看了一眼,这两名奏事官员一名是都察院的十三道监察御史,也就是科道言官中的“道”官。 另外一名是从翰林院群体中站出来的,沈忆宸看着有些眼熟。思索了会才想起,这个就是当初在翰林院,被自己用官衔压过的翰林检讨陶宏正。 靠,自己今日该不会双喜临门,挨两本弹劾吧? 沈忆宸这下是真的有些无语了,如果这两人都是弹劾自己的,怕又得开创一个大明朝的历史。 难怪这段时间风平浪静,原来陶宏正这孙子,就等着自己第一次正式上朝来参一本! “两位卿家请讲!” 皇帝的声音通过鸣赞官传递出来,翰林官身份尊贵,可以先行奏事。 只见陶宏正出班高呼道:“臣弹劾翰林院侍读学士倪谦徇私翰林编撰沈忆宸!” 下官弹劾上官? 此言一出,很多官员脸色都变了。 弹劾说实话不少见,毕竟这年头风闻言事不用负责任,哪怕没有像明朝中后期那般滥用,言官基数摆在那里,总得找点事情做。 但官场大忌下官弹劾上官,没有鱼死网破的决心,是绝对不会这样做的。 特别是翰林院这种地方,能进去就意味着前途不可限量,未来登阁入部不是梦想,何必这般拿自己前途陪葬? 所以要么不弹劾,一弹劾就是大事! 陶宏正说完之后,另外一名监察御史也高呼道:“臣弹劾翰林修撰沈忆宸不遵长辈,数礼忘文!” 本来群臣的目光还放在倪谦的身上,这下全部都看向了沈忆宸。 好家伙,这小子真是有些离谱,上次经筵得罪皇帝,这次朝会得罪同僚。 到底背后是做了何等天怒人怨之事,怎么每次出事都有你? 同时还有些人把目光看向了最前排的朱勇,沈忆宸可是他的儿子,莫非不遵长辈,数礼忘文这两项罪名,跟成国公有关系? 殊不知朱勇此刻内心里面也是满腹疑问,沈忆宸不愿意入宗谱这等大事,自己这个当爹的都没有指着不遵长辈,数礼忘文,与这位科道言官有何关系? 这他娘的也管太宽了点吧,家事都不放过? 龙椅上的皇帝朱祁镇,度过最初的意外后,却忍不住脸上浮现出玩味笑容。 沈忆宸这小子确实有点意思,他入仕以来真是各种问题不断,每次都能整出点新花样。 “翰林卿家先行细说。” 朱祁镇对于不遵长辈,数礼忘文这种礼法罪名兴趣不大,反而对沈忆宸徇私很感兴趣。甚至他大概猜测到,这应该与上次经筵的展书官有干系。 因为当时他见到沈忆宸在场,都感到有些意外,理论上按照翰林院的升迁流程,新晋翰林是没这么快能参与经筵的。 只见陶宏正一副豁出去的模样,大义禀然道:“回禀陛下,沈修撰入翰林院不过月余,即被调入东阁入学,可谓寸功未立。却在倪侍读学士安排之下,越过一众翰林前辈参与经筵,此举于翰林院规矩不符。” “并且倪侍读学士给出的担当与坚持理由,也无法服众。臣秉持公正道义,斗胆弹劾倪侍读学士徇私包庇沈修撰,还望陛下明察秋毫!” 陶宏正这番话出来,让那日参与经筵的很多官员,都忍不住点头赞同。 当时他们心中也有过疑问,为何一个入仕几个月的翰林官,就能参与经筵。而且还不是特许旁听,担任了展书官要职。 如今看来确实有些问题,而且倪学士给的理由,也太敷衍了点。 坚持与担当? 沈忆宸在翰林院总过就呆了个把月,坚持了什么? 担当那更是无稽之谈,新人在翰林院又无法担任要职,有事也轮不到沈忆宸去担着啊。 不患寡,而患不均,难怪此举会让下属拼着前途尽毁,也要弹劾上官。 “倪学士,你有何话要说?” 朱祁镇朝着倪谦问了一句,他也想不出沈忆宸能坚持跟担当什么。就算是看在成国公面上开了后门,你好歹也做漂亮点,让沈忆宸立点小功劳好名正言顺啊。 面对下属弹劾跟群臣异样眼光,倪谦毫无惧色,出班义正言辞道:“启禀陛下,臣与沈修撰无任何徇私!” “那坚持与担当是这么回事?” “不知陛下可否记得《寰宇通志》此书?” 倪谦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朱祁镇一句。 说起这本书,朱祁镇就印象太深刻了,当初差点没把自己给气吐血。 一群翰林官修书好几年,就呈上来一本前宋的“低仿版”,简直是把自己当做傻子在糊弄,侮辱皇帝的智商! 哪怕现在已经过去两年了,朱祁镇想起来还有股怒气。 “朕记得。” “此书重修之事被沈修撰给揽下,以一己之力接手修书。哪怕被调入东阁进学,沈修撰也未曾放弃,如今还在坚持修《寰宇通志》。” “如此行径,难道当不起坚持与担当二词吗?” 倪谦站在大殿之中慷慨陈词,甚至在说完之后,把目光看向了弹劾自己的陶宏正。 当初在询问众翰林谁愿意修《寰宇通志》的时候,陶宏正就在其中没有作声。 今日他有何颜面说沈忆宸徇私? 倪谦这番话语出来,许多人看向沈忆宸的眼神都变了。 修书是个多么枯燥乏味的活,只要在翰林院呆过的都深有体会。《寰宇通志》这个天坑,更是朝中人尽皆知。 很多人印象中,像沈忆宸这般年轻有为的官员,是绝对沉不下心来修书的,更别论修《寰宇通志》这个坑了。 万万没有想到,沈忆宸不但接了,而且就算有放手的机会,他也没有选择放弃。甚至如今在东阁进学,他还在修着《寰宇通志》,简直让人无法想象。 可以说这一瞬间,颠覆了很多人心中对沈忆宸的印象。 而这番话听在陶宏正耳中,简直如同晴天霹雳一般。他如何也想象不到,倪谦嘴中的坚持与担当,是沈忆宸在坚持修《寰宇通志》。 当初在翰林院见到沈忆宸被倪谦安排修书,众人还一片幸灾乐祸心境,认为这是让他背了个黑锅。 如今却峰回路转,沈忆宸主动坚守没有放弃? 陶宏正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沈忆宸这种飞扬跋扈的人,会坚持不懈修《寰宇通志》。 这一定是倪谦想好的借口,来帮助沈忆宸洗白的,看来成国公早早就把他给收买了! 既然已经踏出了这一步,陶宏正此刻没了退路,他只能豁出去道:“启禀陛下,此乃倪侍读学士一家之言,吾等翰林官们,从未见到过沈忆宸修纂《寰宇通志》!” 陶宏正这话出来,也是引得了一众翰林官点头赞同。 一方面是他们跟沈忆宸有旧怨,另外一方面确实是看不到沈忆宸修纂《寰宇通志》的过程。 倪谦乃被弹劾当事人,他的言论不能成为证据。 朱祁镇听到后,也觉得有些道路,确实不能光凭借倪谦一家之言,就断定此事。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就在他准备让沈忆宸把修纂的《寰宇通志》,当做证物呈上来的时候,内阁首辅杨溥主动出班站了出来。 “陛下,臣有一言。” “杨爱卿请说。” 杨溥可是真正的位极人臣,朱祁镇都是他看着长大的,自然不敢怠慢。 “臣可以帮沈修撰作证,他确实在修《寰宇通志》,而且从未间断。” 此言一出,之前还各种意见的朝堂百官,瞬间面露惊色。 杨溥站出来可不是作证那么简单,他身为内阁首辅,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文官权利中枢的意见。 沈忆宸不是阉党中人吗?如何能做到让文官首领为他站台? 正文 180 各方拉拢 (二合一) “杨爱卿,确有此事?” 朱祁镇同样满心诧异,连忙追问了一句。 论起来沈忆宸跟内阁首辅杨溥,除了同为翰林官出身,其他可谓是八竿子都打不着。 就算入东阁进学,也接触不到在文渊阁办公的阁老们,更无法想象沈忆宸修书这件事情, 会被杨溥给得知作证。 “回禀陛下,臣在沈修撰入东阁进学当日,就前往视察过,亲眼所见绝无虚假。” 以杨溥的身份地位,不需要什么夸张的言词自证,只需如实描述就行。 他确实在视察东阁的时候, 看见沈忆宸修书《寰宇通志》,而且还不仅仅是杨溥一人, 诸位阁臣当时都在场。 “启奏陛下, 臣那日与杨元辅视察,同看见沈修撰在修《寰宇通志》。” 曹鼐这个时候也站了出来,他是被杨溥亲自选中抬入内阁,称之为门人弟子都不过分,自然得步调一致。 看见曹鼐站出来附议,马愉跟胡濙目光对视了一眼,然后同样出班作证。 而且还不仅仅是马愉,同为阁臣的陈循、苗衷、高穀等人,也纷纷出班附议,整个内阁班子全员出动! 他们这样做原因有三点,第一点为确实看见了沈忆宸在修《寰宇通志》,不算作伪证。 第二点是正统朝时期的文官集团,远远比明朝中后期要团结的多,几乎没有什么明面上党派斗争。 特别是内阁群体,从“三杨”开始就形成了一个紧密的联盟。后续挑选新晋阁臣, 也是按照接班人模式培养的,老大杨溥选择出面, 小弟们怎么可能不站队? 当然最重要的是第三点,朝堂原本勋戚就势大,如今连宦官都专政压了文官一头。“外敌”重压之下,客观上造成了文官集团的团结一致。 听见内阁诸位大员齐齐担保沈忆宸,站在殿内的绯袍高官们,还能保持住基本的礼仪。而站在丹墀上低品阶科道言官,以及翰林院跟国子监清流,可谓全场哗然! 沈忆宸一个堪称“明牌”的阉党走狗,也能蒙骗到内阁大员吗? “果然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沈忆宸这种欺世盗名之辈,连杨元辅都被蒙蔽了,日后还有公义可言?” “一路在阉党庇护之下平步青云,如今阁臣倒戈,怕是很快就得登阁入部了吧!” “何止欺世盗名,此子还在国子监妖言惑众,吾等文人奉圣人言行教导,当诛此贼!” 殿外许多人满心激愤,他们完全想不通像沈忆宸这种人,就差没把阉党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为何阁老们看不清他的本质? “肃静!” 面对这种场景, 负责殿前礼仪的官员们大声告诫了一句。同时担任纠察的御史们也纷纷出列,目光扫视丹墀上众官员,谁还敢喧哗就将被记录下来,听候处理! 站在龙椅侧旁的王振,并没有沈忆宸被担保下来的喜悦,相反他神情十分漠然,只有在目光掠过杨溥的时候,流露出一抹寒意。 殿外的这群年轻官员,皆把杨溥视为文官领袖,认为他天然站在王振这种专权宦官的对立面,当匡扶社稷还天下万民一个朗朗乾坤。 殊不知在正统朝初期,“三杨”可是对王振毕恭毕敬、极尽谄媚之能事的表现非常满意。甚至到了太皇太后张氏要诛杀王振,三杨还站在明英宗朱祁镇这边,一同向太皇太后张氏求情。 可以说王振能走到权倾朝野这一步,“三杨”这几位政治盟友功不可没,养虎终为患。 正是因为当年卑微合作过,王振对于杨溥可谓非常了解,他不会像殿外那些年轻文官一般,认为杨溥的举动是在向自己绥靖示好。 相反王振心中很明白,这是杨溥看穿了自己与沈忆宸的关系,打算行拉拢离间之举。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相比较文官集团的示好拉拢,王振身为宦官有着天然的劣势。一旦被杨溥看穿了自己的计划,沈忆宸此子未来将加入哪方阵营,就成了个悬念。 所以此等局势之下,王振怎么可能替沈忆宸“翻案”高兴。他甚至巴不得文官们把沈忆宸给弹劾问罪,这样自己就能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现相助,获得对方的投靠与效忠。 从杨溥站出来作证的那一刻起,弹劾结果就已经尘埃落定了。 只见朱祁镇朝众内阁大臣亲热笑道:“诸位爱卿出面作证,那沈修撰修书之事,断无虚假可能。” 话音落下,朱祁镇立马换上了一副冰冷面孔,朝着殿外说道:“翰林院检讨陶宏正构陷上官、污蔑同僚,即刻革职为民!” 殿外的陶宏正听见皇帝处罚,如同木头一般伫立在原地,双目无神。 无数个日日夜夜寒窗苦读,终得金榜题名登入玉堂,今日半生努力一朝成空,陶宏正如何能坦然接受? “陶宏正,谢罪吧。” 一名鸿胪寺官员走到陶宏正面前,提醒了他一句。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臣陶宏正罪该万死,谢陛下宽恕!” 陶宏正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跪下谢恩,当他把头再抬起来的时候,已经泪如雨下。 此情此景,让殿外许多年轻官员动容。权阉把控朝政,就连当朝元辅都不得不避让三分,如此暗无天日,何时才能朝政清明? 沈忆宸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幕,他没有半分同情怜悯。 政治斗争本就是残酷的,今日输的要是自己,可能殿外这群人还得拍手叫好。 “御史卿家,你再说说弹劾之事吧。” 对于这种革官场面,朱祁镇更是没有半分情绪波动。现在翰林院的弹劾处理完了,该轮到都察院监察御史说事了。 陶宏正被当场革官的场景,也让这位监察御史大受冲击,他万万没想到皇帝的处罚会如此严厉,沈忆宸的背景靠山又如此深厚!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且相比较陶宏正这种翰林官,科道言官的“风闻言事”,相当于免死金牌,最多就是白弹劾一场而已。 所以这位科道言官稳了一下心神,就面无惧色出班道:“回禀陛下,翰林院修撰沈忆宸不敬舅父,无礼于族中长辈,可谓践踏礼法数典忘祖,当处罚之!” 这份弹劾内容一出来,让很多官员都感到意外。因为他们本以为是跟成国公朱勇有关系,没想到是跟沈忆宸母族有关系! 以朱祁镇现在的年纪,对家长里短的事情实在不感兴趣,于是他兴味索然向沈忆宸问道:“沈卿家,御史所言属实吗?” “回陛下,俱不属实!” 古代以孝治天下,这种事情沈忆宸当然不会承认。 “御史卿家,无礼之事可有人证、物证?” “暂无实迹,恐或有此事。” 都察院御史倒是“坦诚”,摆明了告诉皇帝暂时没有证据,但这件事情或许可能有,您老自己看着办。 听到这话,朱祁镇心中没有半分波澜,继位十年来他早就被“风闻言事”给整麻了。 没有证据实属正常,有了才不正常! “既然无实迹,那此事就暂且作罢。” 这就是身为科道言官的好处,陶宏正诬告直接被革职为民,都察院御史却连一句训斥都没有。 不用承担责任的权利,就必然会被滥用。 皇帝定调,弹劾的事情就算是过去了,朝臣也无其他要事启奏,行礼之后便退朝。 只不过经历了这次弹劾,许多官员看待沈忆宸的眼光都变了。 一类人是惊讶于他会静心修书,而且还是《寰宇通志》这种天坑。如此有坚持与担当的年轻人,会是传言中那个趋炎附势的阉党走狗吗? 另外一类人就是震惊于沈忆宸深厚背景,成国公所代表的勋戚势力不必多言,毕竟父子血脉摆在那。 传闻阉党中人,意味着沈忆宸有王振所代表的宦官势力支持。 如今就连内阁文官首领杨溥,都公开站队此子,岂不是相当于他还得到文官势力青睐? 大明开国至今,还从未有过三方势力齐聚一身之人。 如果沈忆宸能办到的话,就只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来形容了,甚至更近一步独掌朝纲! 想想都觉得恐怖…… 旁人怎么想的沈忆宸不知道,退朝之后他与商辂等人聊了几句,出宫立马就把苍火头给叫了过来。 “沈公子,有何事吩咐?” 一年多的跟随,现在苍火头也熟悉了沈忆宸的行事风格。如无要事的话,他是不会轻易使唤自己等人的。 “你叫上几名弟兄,前往离公府最近的那间客栈,好好招呼一番我母族那边的宗亲,教他们学会什么叫做闭嘴。” 慈不掌兵,善不当官! 沈忆宸还真是小看了那几个宗亲,没想到连监察御史的门路都找到了,再不给点颜色恐怕得蹬鼻子上脸。 “沈公子,这个度怎么拿捏?” 听到是“招呼”沈忆宸的宗亲,这让苍火头感到属实有些棘手,万一下手重了点,回头又被怪罪了怎么办? “不死就行。” 谷蠖 沈忆宸冷冷丢下一句话,他对于这些所谓的母族宗亲,可谓没有一丁点感情,甚至从小到大面都没有见过。 但他们终究是自己母亲族人,沈忆宸也不是什么残忍嗜杀之人,还是留了些余地,没有把事情给做绝。 “小的明白。” 苍火头领命后,就领着几名矿工匆匆离去。 事情交待完毕,沈忆宸坐上马车准备返回成国公府。行至半路,从车后由远及近传来了一阵策马奔腾的声音,然后车夫猛的拉停了马车。 “老爷,有锦衣卫拦住了马车。” 车帘外传来了车夫的声音,语气有些颤抖。锦衣卫的凶名朝野内外皆知,被他们这样当街拦住肯定没好事。 听到这话,沈忆宸掀开车帘,看见有五六名锦衣卫正骑在高头大马上,挡在了自己马车前面。 而且为首一人,沈忆宸还认识,他就是锦衣卫指挥佥事王山。 不对,如今王山高升了,已不再是正四品的指挥佥事,而是从三品的指挥同知。 面对王山,沈忆宸没有一般官员的那种惧怕或者讨好神情,面色如常拱手道:“王同知,不知拦下本官马车所为何事?” 虽然在正统朝时期,文武官员尊卑差距,还没有明末那么悬殊。但是文官依然展现出比武官尊贵的趋势,而以状元身份直授的翰林官,礼仪可越级到正四品绯袍外官,见三品武官不必称下官。 当然,理论上是如此,现实情况哪怕正四品京官,见到王山都会称下官。 毕竟无论是他背后的王振,还是本身天子亲卫的身份,一般人都得罪不起。 听到沈忆宸自称本官,王山的脸上流露出不爽的神情,一个区区正六品小官,也敢在自己面前摆谱? 不过想着叔父交待的事情,王山压制住内心的不满,拱手道:“状元公,今日本官在雪聆阁设宴,还望能赏脸共饮一杯。” 王山话说的很客气,神情却没有半分盛情邀约的意思。 沈忆宸也不傻,自己与对方没有任何交集,不可能没事设宴邀请。很明显,这就跟之前王山投递拜帖一样,背后是王振授意的。 既然是王振的意思,那沈忆宸就没有拒绝的选项,只能点头道:“恭敬不如从命,本官提前谢过王同知的款待。” “状元公,客气。” 虚情假意的客套两句,沈忆宸的马车就跟在王山后面,一同来到了雪聆阁。 王山算是这里的常客,他一出现其他客人都退避三舍,生怕招惹到麻烦。同时雪聆阁的老妈子也赶紧迎了上来,满脸讨好笑容说道:“贵客盈门,王公子您定的包厢都已备好,还请跟随老妈子进来。” 按照王山以往的习惯,就径直往雪聆阁里面走去了,并且还得高呼让花魁秦流霜作陪。 今日老妈子却发现王山没有迈动脚步,而是等待后面马车下来一位年轻人,并且还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说道:“状元公,这可是京师最好的青楼雪聆阁,花魁秦流霜的美貌天下无双,保准让你满意。” 听到这话,沈忆宸脸上浮现出深意的笑容,这小子还真是贵人多忘事,看来是真不记得曾与自己在雪聆阁见过了。 “请。” 沈忆宸也摆了摆手,示意王山先行。 他自称本官只是不想在王山面前低一头,并没有想着要压对方一头,审时度势这点沈忆宸向来做的很好,该给面子的时候不会盛气凌人。 “好。” 王山满意的点了点头,也没有客气就大步向前走去。 门口招客的老妈子,见到此番情景简直惊掉了下巴。她还从未见过王山对人如此客气过,并且对方还是一个年轻人。 这时老妈子想起了王山的称呼是“状元公”,莫非这个年轻人,就是名震京师的三元及第沈忆宸? 进入雪聆阁后,沈忆宸在王山的带领之下,来到了一间包厢。里面已经有着丝竹乐器之声,推开门后更是一屋的莺莺燕燕,京师花魁秦流霜就在其中。 沈忆宸的突然出现,让在场青楼女子俱是满脸惊喜。王山还以为这是见到自己的缘故,刚准备向众人介绍沈忆宸的身份,就看见秦流霜站起身来,欠身行礼道:“妾身见过沈公子,见过王公子。” 不仅仅是秦流霜,其他青楼女子同样侧身行礼:“奴家见过沈公子,见过王公子。” 这一幕让王山有些意外,莫非沈忆宸也是个青楼常客? 但问题是自己在雪聆阁,为何从来都没有见过沈忆宸,这小子混哪里的? 同时这也让王山心中隐约生出一些嫉妒,很明显这群以色侍人的青楼女子,更加青睐沈忆宸,就连行礼都是先称呼沈公子。 “有礼了。” 虽然对方是青楼女子,如今与自己身份差距悬殊,沈忆宸依然拱手还了一礼。 而王山就没这想法,粗鲁的坐在主位上,然后把秦流霜挽在自己身边。 按照叔父的吩咐面子给可以沈忆宸,女人不能让! 对于王山这番举动,沈忆宸笑了笑没当回事,他可不是秦流霜的裙下之臣,陈青桐才是心之所属。 “沈公子,好久不见。” 一道怯怯的声音从身旁传来,沈忆宸回头一看,这才发现身旁这名翠衣女子有些眼熟。 脑海中思索了一下,点头道:“柳儿姑娘,久违了。” 这名翠衣女子,就是当初与贺平彦来喝“和头酒”时候,自己身旁作陪的青楼女子。 听到沈忆宸叫出了自己名字,柳儿瞪大眼睛望向他,可谓满心欢喜。她从未想过时隔这么久,状元公还能记得自己这个小小的青楼女子。 “奴家蒲柳之姿能得状元公惦记,实属三生有幸。” 沈忆宸听到后笑了笑,并未接话。他仅仅是记性好罢了,对于这个青楼女子没有其他想法。所以很快就把目光转向了王山,想要得知对方葫芦里倒底卖的什么药。 只可惜王山压根就没有开门见山的想法,与花魁秦流霜可谓喝的不亦乐乎,见此情景沈忆宸也不好催促,只能静心等待对方开口。 酒过三巡后,王山仿佛想起来正事了,朝着屋内众人说道:“本官与状元公有几句话要谈,你们暂且先下去。” “是,王公子。” 众青楼女子应了一声就退下,能在雪聆阁设宴的,大多数都有要事商谈,她们也早已习惯。 很快包厢内就剩下沈忆宸跟王山两人,这时王山脸上没有了之前的醉色,开口道:“状元公实不相瞒,本官是受叔父所托设宴,为的就是想要一个准确答复!” 今日这场朝会,杨溥的下场站队,让王振产生了一种危机感。 如果杨溥真打算拉拢沈忆宸的话,以他们同为文官的身份,势必更容易近水楼台先得月。 要知道明朝文官在大多数情况下,除非是走投无路了,或者宦官只手遮天,否则第一选择绝对不是成为阉党中人。 毕竟文官有着科举制度源源不断生力军,还掌控着天下的话语舆论权,而宦官无后依附皇权,最多鼎盛一时。 万一权阉倒台了,那些依附的文官党羽,将被清算的很惨。并且在史书上也将声名狼藉,遗臭万年。 沈忆宸乃勋戚之后,背靠着成国公这棵大树,相当于始终有条退路,不存在什么走投无路的可能性。 而且这小子三元及第、六元魁首,开创了科举千年盛况。别看文官集团现在唾弃鄙夷,只要沈忆宸愿意表明态度,立马就会被文官集团所接纳,甚至引以为文人榜样表率。 名气、声望这些东西,都不是王振能给予的,他只有拿出真金白银先下手为强,今日得到沈忆宸一个确切答复。 否则日后与文官集团持久争夺战中,他实在没多大信心。 毕竟王振从正统七年正式翻身,如今也才三年的时间。而且“三杨”最后的文官巨头杨溥还没有倒,他远远没到正统十四年权势滔天的境界,骨子里缺少一点底气。 今日让王山设宴,就是准备摊牌了。 “不知王公公,想要个什么答复?” 沈忆宸这就属于揣着明白装糊涂了,他很清楚王振想要什么。 同样王山也明白,沈忆宸在装糊涂,他心中不由生出一丝鄙夷。 所有文人都是这样,当BIAO子前得立个牌坊! “正式投靠在叔父门下,往后同商大事,共谋大业!” “王公公可能此言差矣,在下乃天子门生,如何投入门下?” 当初殿试内定状元的诱惑,沈忆宸都扛住了,如今他翅膀硬了更不可能投身王振。 “是吗?如果叔父能让你以文官掌武事,然后拜将封侯呢?” 明朝文官想要封爵的途径只有一条,那就是立军功被授爵位。 终明一朝三位文官封爵,王骥是因麓川之战的功劳,王越是靠收复河套,远征鞑靼蒙古的功劳。最后一位王阳明,来自平定宁王叛乱的军功。 沈忆宸目前走的翰林院殿阁大学士道路,终点就是内阁首辅文官之首了,正常情况下是不可能获得军功封爵。 王振根据沈忆宸以往发言跟揭帖内容,再加上成国公武将勋戚的背景,判定他甚好武事。 既然如此的话,那能开出的最大筹码,就是一门两爵! 王振自信这个价码,杨溥给不起也给不了,自己诚意已经展露到位,相信沈忆宸会做出明智的选择。 正文 卡文明天补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xbiquge.net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181 三足鼎立 (二合一) 王振为何能做到宦官专权,力压群臣? 除去皇权支持这一因素外,首先得去掉人品这个选项。且不说王振人品本来不怎么样,就算他高洁如圣人,只要还是个太监,文官就不可能被他以礼服人。 接着得去掉学识这个选项,举人在宦官里面自然算超高学历, 但在文官集团里面,连入门级别都够不上,没个进士功名你都不好意思打招呼。 人品学识俱不行,光靠美貌估计很难打动满朝文武…… 所以王振真正的核心技能,就在于他对人心的把控! 无论是先帝明宣宗,还是后来的明英宗跟三杨,甚至早期太皇太后张氏都不例外。数代大明王朝的最高权利核心, 都被王振给服侍的妥妥帖帖,把他视为心腹重臣。 明宣宗朱瞻基是这样评价王振的:“振小心敬慎,秉性忠良,委以内书堂教学,授宫人书。” 看到没有,就算抛开明英宗亦师亦父的感情不论,在明宣宗眼中王振也是个谨小慎微,恭敬忠诚的亲近心腹,让他去教导太监宫人们读书。 去教书就意味着能获得“老师”的名分,从后世某光头死活不放弃黄埔军校的“校长”头衔,就能理解这个任命重要性,这也是王振在宫廷中掌权的起点。 另外早期太皇太后张氏信佛,经常前往京师功德寺供奉,而且一去还留宿好几晚,引发了朝野内外非常大的不满跟非议。 王振好歹也是举人出身,同样认为后妃流连于寺庙,不是什么好事情。以讹传讹之下,甚至会有损皇家名声, 必须得想办法阻止。 他不像文官群体那样,光靠一张嘴巴去说大道理劝阻。而是令人按照功德寺的佛像规格, 仿制了一尊放在后宫之中,并且还让中书舍人用金粉抄写经书放置于两侧。 能用行动去解决问题,王振其实就已经超越常人了。但他最聪明的一点还在于不揽功,做完这一切后让小皇帝朱祁镇去向太皇太后张氏进言。 “母后大德,子无以报,已命装佛一堂,请致功德寺后宫,以酬厚德。” 佛像到底是谁打造的,以太皇太后的权势能不知道吗? 恰恰王振这“低调”的做法,既照顾了太皇太后的颜面,又压制住了后宫在外留宿的非议,更增进了太皇太后跟皇帝的亲情。 有这么一个贴心的太监服侍办事,不被重视才奇怪了。 至于最后的“三杨”,别的不多说,宦官进入内阁这个先例,就是他们给王振开的! 对于人心的极致掌控,只要不存在无法调和的利益冲突,王振往往都会让对方感觉如沐春风,受益良多,甚至心中引以为知己。 就好比对待沈忆宸, 从最开始的殿试状元,到如今的掌军封爵。每一份筹码都卡在关键的时间点,如同雪中送炭一般及时,没有长久的敏锐揣测是做不到的。 更重要王振还情商手段拉满,被沈忆宸拒绝后以他的权势地位硬是忍住没翻脸。相反还曲意逢迎,时不时出手相助一把,打造利益捆绑的既成事实。 如果沈忆宸没有历史的上帝视角,不知道他是个奸臣,将与朱祁镇一起葬送大明王朝的国运。 陡然间遇到这么个权阉“贴心”帮扶,还礼遇有加能达成自己目标,就真的没有一点心动跟感激吗? 说实话,此刻沈忆宸是有些心动的。 他心动的原因不是为了什么高官厚禄,一门两爵。而是明明知道历史走向,想要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却无人问津! 冒着革官问罪的风险,去阐述麓川、瓦刺的威胁,结果皇帝不信,群臣鄙夷。甚至夸张一点说,当面告诉瓦刺部也先,他日后将俘虏大明皇帝,估计就连也先本人也不信。 这就是历史的惯性,短时间内很难扭转局势。 如果直接依附于王振,靠着他的权势防备麓川死灰复燃,压制瓦刺部落崛起,相对来说会轻松简单许多。 但同样沈忆宸很清楚,王振是个极端狂热的主战派。无论之前麓川还是未来土木堡,都是王振力排众议与皇帝达成共识,坚决要征战四方。 一旦依附于他,沈忆宸可以想象在建功立业野心的刺激下,王振绝对会往穷兵黩武的方向发展,想着短时间内彻底剿灭蒙古诸部,达成青史留名的成就。 以大汉、大唐的武德充沛,剿灭匈奴、突厥都是靠着数代皇帝不断分化,才获得最终的胜利。如今蒙古诸部都快要统一了,大明拿什么去剿灭瓦刺部也先? 明太祖、明成祖都办不到的事情,靠“大明战神”明英宗吗? 这样的话,就相当于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最坏的结果就是王振不死,明英宗也没被俘,边疆陷入战争泥潭,朝野提前党争内斗,天下百姓民不聊生! 到了这一刻,沈忆宸有种如履薄冰的感觉,自己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有可能大幅度的改变历史。 并且他还没有丝毫把握,历史是朝着更好的方向转变,还是更坏的方向。 看着沈忆宸久久没有回答,王山脸上浮现出一抹轻视笑容。也不知叔父到底看重这小子哪点,连封爵的筹码都抛出来了,这下恐怕是把书呆子给吓傻了吧? “状元公,考虑的如何,可别让叔父失望。” 王山半催促半威胁的说了一句,他心中其实已经认定沈忆宸会答应了。 “还望王同知告知王公公,他老人家的厚爱,晚辈感激不尽。但鄙人才疏学浅,恐不堪重任,此番好意心领了。” 在王山诧异的眼神中,沈忆宸终究还是拒绝了。 除了投靠王振本身的弊端外,沈忆宸还要维系着朝堂的平衡。 因为在外界百官眼中,他如今不仅仅代表着自己,还代表着背后的成国公朱勇,以及泰宁侯陈瀛! 土木堡战役之所以能成为大明王朝的转折点,其实军事上的失利,不足以成为决定性因素。后续瓦刺部内乱崩溃,直到万历帝都保持着军事上的优势,打仗完全不成问题。 这与明末萨尔浒之战后,明朝军事力量大幅崩溃,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真正原因在于朝堂三足鼎立平衡被打破,代表武将的勋戚集团垮台,宦官集团被清算,从此文官集团一家独大。 文官集团一家独大危害众所周知,明朝历史已经亲身演绎了一遍。但这并不意味着,让宦官集团一家独大就没问题。 任何势力不受制约,不管它本质是好是坏,最终结果一定是绝对的权利,滋生绝对的腐败。 沈忆宸投靠王振,某种意义上就绑架了整个勋戚集团,成为宦官跟勋戚的共同代言人。 到那时候,自己就会与文官集团彻底决裂,陷入残酷的政治斗争不死不休。本来文官集团现在就势弱,杨溥逝世后更无一战之力,有几率被一波给打死沦为附庸。 军政一体的危害,可能还超过文官集团一家独大,那就真玩脱了。 王山目光短浅,只看到了王振抛出如此大的筹码,是为了拉拢沈忆宸。 其实王振真正的目标,是站在沈忆宸背后的公侯勋戚! 光凭沈忆宸自己一个状元公头衔,远远不够格王振去“礼贤下士”。 听见沈忆宸的拒绝,王山立马变脸,语气阴冷说道:“沈忆宸,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世上没几个人敢拒绝叔父。” “那就托王同知再转告一句,在下初衷始终没变,并未站在王公公的对立面。” 当初在王山府邸面对王振拉拢,沈忆宸就是流露出自己并未站在王振对立面的想法,也与文官集团不是一路人。 今日他再次明确了这个立场,只不过能否让王振接受,沈忆宸心里面没底。就如同王山所说的那样,这个世上没几人敢拒绝王振,更没有连续两次拒绝的人。 不到万不得已,沈忆宸依旧不愿与王振为敌,哪怕忍气吞声、委曲求全也没关系。 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 “好,沈忆宸你还真是有种,走着瞧!” 说罢,王振起身就拂袖而去。 他性格本就骄横暴戾,如今沈忆宸还敢不给叔父面子,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而且不知为何,王山感觉对沈忆宸有一种心理上的排斥跟不爽。可能以往他接触的年轻人,面对自己无一不是毕恭毕敬,偏偏这小子不折腰还装逼! 装逼是要付出代价的,等禀告叔父获得许可后,锦衣卫的诏狱就将多迎来一位“客人”,看你小子到时候怎么哭着认错求饶! 王山阴鸷着脸离开,也是让屋外等候的青楼女子们,给吓的退避三舍,生怕因此而迁怒到自己。 很快沈忆宸也从包厢走出,看着他出现,秦流霜靠了过去关切问道:“沈公子,你可安好?” “多谢秦大家关心,在下无事。” 说罢,沈忆宸望着这群惊慌的青楼女子,还挤出了一个宽慰笑容。 “沈公子,王同知不是大度之人,日后还望小心。” 鼓足勇气,秦流霜提醒了沈忆宸一句,这句话可能给她带来极大的风险。 “无妨,在下还有要事,就先告辞了。” 沈忆宸不想多说,拱了拱手就转身离去。 望着沈忆宸远去背影,柳儿面露担忧说道:“沈公子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不知可否化险为夷。” 王山是这里的常客,他在京师恶名远播,一度敢强抢都指挥使妻妾,让大理寺少卿入狱受刑。 沈忆宸这般正人君子,绝对不是他的对手,也不知他们在屋内谈了什么,让关系变得如此败坏。 “还记得当初贺公子设宴的场景吗?会昌伯之子都被沈公子压了一头,他没有想象中那般文弱,柳妹妹你放心吧。” 秦流霜身为花魁,见识自然远超一般伎女,她安慰身旁柳儿一句,眼神中别有深意。 谷齗 “秦姐姐说的对,柳儿知道了。” 可能是感觉自己内心想法被看穿了,柳儿赶忙低头应了一声,便不再多言。 回到公府,沈忆宸表现如常,与王山会面之事,他谁也没有告知,成国公朱勇也不例外。 毕竟这种事情摆不上台面,目前说出来也意义不大。自己能做的只有静观其变,然后见招拆招。 当然最重要一点,就是今时不同往日,沈忆宸不像殿试之前那般惊慌忐忑,更无性命之攸。 想当初自己小小一名新科贡士,功名前途全部都掌控在王振手中。他真下定决心做点什么,不会比捏死一只蚂蚁难度大多少。 而如今自己三元及第大魁天下,科举功名尘埃落定。可能官职还不太高,但入了翰林院跟东阁,士林名气跟清贵属性摆在那里。 还有就是与陈青桐大婚,事实上得到了泰宁侯一脉的支持。勋戚本就瓜葛相连,联姻更是融为一体。 成国公朱勇掌京师中军都督府,泰宁侯陈瀛掌后军都督府,大明最高军事机构自己两个“爹”占了接近一半。 就如同文官集团高层,始终保持着清醒头脑,没有把自己逼成阉党成员一样。以王振的智商跟情商,做不到一波打死永绝后患,更不会贸然出手得罪勋戚集团,把自己逼到文官群体中。 某种意义上来说,沈忆宸机缘巧合达成了三方势力的微妙平衡,这也成为了他最大的护身符,敢于在刀尖上跳舞。 一旦哪天这种政治平衡被打破,可能就不仅仅是沈忆宸一家之事,而是天下大变了! …… 日子一天天过去,沈忆宸照常在东阁进学历练,就如他预判的那样,王振并没有轻举妄动,一切都是那么的风平浪静。 只是不知道这种风平浪静,会不会成为暴风雨来临的前奏。 八月二十日沈忆宸正在东阁值班,审阅着各地官员上表奏章,然后精简成揭帖呈交给阁老们票拟。 夏日的酷暑加上蝉鸣,让沈忆宸感到有些昏昏欲睡。就在此时廊房门帘被人掀开,钱习礼走了进来开门见山问道:“向北,你是没有注意到礼部公文吗?” 见到是钱习礼,沈忆宸立马起身作揖道:“门生见过恩师。” 公开场合下,沈忆宸用内翰学士称呼钱习礼,现在这种只有两人的私下场合,自然得用上更为亲近的称呼。 行礼过后,沈忆宸才不解问道:“学生愚笨,不知恩师所说的是何公文?” 沈忆宸目前一天要处理几十份奏章,他还真没见过什么礼部公文。而且按照规定,六部公文也不可能送到他这里来揭帖,钱习礼是不是弄错了? 望着沈忆宸这一脸茫然的样子,钱习礼加重语气回道:“麓川受降的公文!” “向北,你被圣上钦点为天子特使,怎能如此粗心大意?还有几日麓川罪使就要到京,你得组织协调整个受降仪式,不能有损我大明威严!” 受降礼乃军中大礼,规格标准不下于一般的典礼。如遇灭国之战,皇帝都得亲自出面受降,来向天下宣示赫赫战功。 沈忆宸担此重任,却没放在心上,钱习礼真是感到无法可说。 寒窗苦读才结束多久,沈忆宸这就开始懈怠了吗? 麓川罪使要来了? 听完钱习礼的解释,沈忆宸也是大吃一惊,自己确实没有收到什么礼部公文,压根就不知道这回事。 而且按照标准流程,自己身为天子特使,就算失误疏忽了礼部公文,也会有鸿胪寺官员或者内官太监通知。 结果却一丁点消息都没有听到,还是身为礼部侍郎的钱习礼亲自跑一趟告知,这种情况明摆着不正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王振给自己的警告,展现他对于朝中官员事务的掌控能力。 “是门生疏忽了,谢恩师相告!” 沈忆宸向钱习礼躬身致歉,这种事情他无法解释,只能闷声背了这口黑锅。 看着沈忆宸态度良好道歉,钱习礼叹了口气也不好过多指责,于是告诫道:“向北,为官之道要步步谨慎,如若迟到或者错过了受降礼,陛下责罚后果不堪设想!” “门生谨遵教诲。” 沈忆宸表面点头称是,心中想到的却是“生杀予夺”四字。 “生杀”自己如今能勉强躲过了,“予夺”却依然掌控在王振的手中。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你现在就前往礼部,鸿胪寺跟太常寺官员俱在等候,共同商议受降的礼仪流程。” 明朝一般大型仪式,礼法方面的事情就由礼部跟鸿胪寺共同商定,礼乐方面的事情就由太常寺负责。 其实理论上没沈忆宸多大事,但他身为天子特使,就意味着代表皇帝尊严跟大明国格。这点与后世驻外大使意义相同,决不能容许任何疏忽错误,自然得好好准备学习一番。 “是,门生告辞。” 沈忆宸拱了拱手,退出廊房就朝着礼部方向走去。 当他到达礼部大厅的时候,各路官员均已等候在此,很多人脸上都带着一股愠色。 毕竟炎炎夏日本就容易心烦意燥,沈忆宸身为天子特使却傲慢至极,让众人在此等候良久。甚至是礼部侍郎亲至东阁,才把他给“请”过来。 知道的明白沈忆宸是个特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钦差大臣,真是好大的架子! 沈忆宸见到此等情景,也大概能得知众人心有不满。可他有苦说不出,无奈拱手道:“诸位抱歉,是在下来迟了。” 虽然等候的有脾气,但沈忆宸现在可是皇帝面前红人,众官员也只能不情不愿的还礼。 而鸿胪寺卿杨善,却面带笑容来到沈忆宸面前说道:“无妨,吾等众人也刚来不久,沈修撰客气了。” 杨善此人在史书上的评价是“为人圆滑,善于雄辩”。他职业生涯中做过最牛逼的事情,就是在没有圣旨的情况下,靠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硬生生把明英宗从瓦刺接回来了。 要知道明代宗朱祁钰可没真想这个哥哥回来,他就打算让明英宗好好呆在蒙古“留学”,要是实在没啥好学的,就学习畜牧业放放羊都行,反正回不来就好。 所以出使瓦刺这种任务等同于是个黑锅,你完成或者没完成,都有极大概率遭殃。运气要再不好一点,直接惹怒了也先,可能就连自己都得一去不回。 偏偏杨善这个人太能忽悠了,把也先给说的一愣一愣的。在没割地、没赔款、甚至头都没低的情况下,空手套白狼迎回皇帝,堪称开创奇迹。 这么一个长袖善舞的人才,处理人际关系自然不成问题,很合时宜的给了沈忆宸个台阶。 “杨客卿,谢过。” “客卿”是鸿胪寺卿的雅称,沈忆宸用此称呼,也算是回礼感谢。 “都乃共事同僚,就毋需客套了,抓紧时间商议正事吧。” 首座上的礼部左侍郎王英开口定调道,并且不动声色向沈忆宸点头示意。 此刻大庭广众之下,他也不好过于偏袒沈忆宸,只能找准机会把迟到这一页翻过去。 “是,少宗伯。” 王英是今天在场品阶最高的官员,众人自然得听令。 “对了向北,这次受降贼首,乃西南蛮夷土司。为了防止习俗语言不通,四夷馆派了一名通事过来协助于你,关于蛮夷的不解之处,尽可问之。” 四夷馆是永乐年间设置,专门用来翻译边疆民族跟藩属语言文字的机构。受降大礼免不了要与麓川俘虏对话,万一有些蛮夷不通教化,双方听不懂岂不等于鸡同鸭讲?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四夷馆就派了专门的翻译过来,协助沈忆宸到时候进行沟通。 就在王英话音落下,从大厅角落处走出一名年轻官员,朝着沈忆宸作揖行礼道:“下官孟凡,拜见沈修撰。” 孟凡? 听到这个名字沈忆宸感觉有些耳熟,当对方抬起头看向自己的时候,他瞬间就认出来了。 这个孟凡,就是当初应天小三元庆功宴上,与自己力争华夷之辨的那个教化土司! 可能是抱着当初应天府尹李敏,那种教化蛮夷的优越心态,王英还补充道:“孟通事乃孟养宣慰使思卜发之子,深受我大明圣贤书教化,才改了汉名孟凡。” “如今麓川平定,受降大礼后孟通事将返回孟养宣慰司,日后定将重教兴文,传播我大明文风!” 相较于在座官员听完王英话语后,脸上流露出一种欣慰自豪表情,沈忆宸可谓越听越心寒。 因为这个思卜发,就是目前在逃麓川首领思机法的弟弟。如今大明杀了他亲爷爷,俘获了部落族人,此等深仇大恨会回去重教兴文? 有些时候沈忆宸真的无法理解,儒家文官脑子里面到底怎么想的,真以为靠着圣人教化就能感动众生吗? 沈忆宸还清晰记得,在应天孟凡说过的最后一句话:“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会为了自己族人而继续抗争下去。” 孟凡在大明其实就相当于质子身份,你们把他放回去,与放虎归山有何区别? “下官沐天子之光辉,承圣人之教化,回到孟养后定当永为朝廷之藩篱,传先圣之言行。” 孟凡情深意切的向王英表了一番忠心,只是当他再次看向沈忆宸的时候,表情却冷若寒霜! 正文 182 大明威严!(二合一) 看着孟凡脸上这副表情,沈忆宸脑海中浮现出当时自己的回答。 “那这可能就是我们唯一相同的道了。” 是的,无关好坏对错,双方都将为自己的民族而抗争。只有一方彻底的倒下,才会结束大明与麓川这场战争! 受降礼自宋朝开始,就形成了一套标准化的礼仪,流程其实没有什么共同协商的, 各方官员到场主要是确定规格。 因为在大明眼中,麓川这种土司割据政权,与蒙古有着本质区别。哪怕数次征讨都打不下来,他们依然连蕞尔小国都不配,不可能用王公受降标准。 而且退一步说,抓到的思任法只能算上一任首领,真正的“麓川王”思机法还在潜逃, 等待着卷土重来,大明方面还是要点脸的。 当然最重要一点,天子特使又不是帝王亲至观礼,规格自然得降低。 于是经过一番商定,按照西南夷番邦标准,把受降地点放在了安定门,而不是有着“王土”象征的社稷坛。 安定门是京师九门之一,代表着出征得胜归来的收兵之门。 京师九门中有七门瓮城内修筑关帝庙,唯独安定门跟主管出征的德胜门,是修建真武庙,祭祀真武大帝,喻意保佑武事顺利。 每逢朝廷大军征战归来,都要从安定门进入,此处设为受降地点,差不多是最优选择。 商妥完毕之后,各部寺官员纷纷离去,唯独沈忆宸与孟凡还坐在礼部空荡的大厅中, 双方各有心事。 “今日见到我, 很意外吧?” 孟凡先开了口,淡淡朝着沈忆宸问了一句。 “没错, 确实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 “但我可一直都关注着你。” 沈忆宸是孟凡科举道路一路走下来,唯一一个没有把自己当做教化之功看待的读书人。 相反,他把自己视作敌人! 可不知为何,沈忆宸的这种敌意,孟凡反倒更为受用。至少对方没有了那种轻视跟优越感,双方能处在一种平等的位置上对话,哪怕为敌! 这种复杂心态,让孟凡脸上出现了一抹自嘲笑容。 谁能想到,最尊重自己的人,是一个并不算太熟悉的敌人? “是吗,那我应该说荣幸,还是愤怒?” 沈忆宸看了孟凡一眼,不知对方笑什么。 “悉听尊便,不过你还能记得我,我很高兴。” “我记得的并不是你,而是麓川。” 既然双方各为其主,注定为敌, 沈忆宸也无需再遮掩虚伪什么。 明朝国力无法应对三线作战, 如今东南方向的农民起义,暂时被自己利用走私稳住矿工, 给压制了下来。 北方游牧民族是生死大敌,没有任何和解的可能性,双方都在养精蓄锐等待着一场大决战。 那么现在的关键点,就只剩下麓川一处! 沈忆宸想要做的事情很简单,那就是在大明与蒙古决一死战的时候,不至于腹背受敌! “我知道,否则你也不会在揭帖中阐述麓川之事。” “看来你知道的东西不少。” “当然,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说罢,孟凡转头看向沈忆宸,目光坚定继续说道:“血亲被害,族人被掳,如今大明也是我的敌人!” 曾几何时,孟凡内心里面是矛盾的。 因为他自幼就以入贡的名义,被思任法送到应天府接受儒家教育。可以说孟凡的成长环境,与大明士子并无二样,充斥着内圣外王思维观念。 所以孟凡面对大明跟麓川的战争,思维观念与血脉亲情激烈交锋着,始终无法彻底站在大明的敌对面。 但随着思任法的项上人头被送至京师,孟凡内心中的摇摆消失殆尽,现在大明就是自己的敌人,必须为部落族人而战! “既然你表明了态度,那我也告诉你一句。” “只要麓川敢行反叛之事,大明必将兵锋所指,荡平不臣之人!” 这就是沈忆宸给孟凡的警告,就如他曾经说过的那样,绝不允许云南汉土,分裂成为第二个安南。 说完这句话后,沈忆宸就起身离去,他心中很清楚多说无益,孟凡注定无法忘记这血海深仇。 “麓川不臣,乃大明所迫!” 耳后传来孟凡不甘的怒吼,沈忆宸没有再回头争辩。 其实某种意义上来说,麓川反复叛乱跟大明“以夷制夷”的政策,确实有点因果关系。 “以夷制夷”说穿了是通过利用土司之间的矛盾,使其相互冲突,削弱力量,达到各方牵制的一种平衡术。 核心思想就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最终目标为削弱到一定程度后,废除世袭土司制度,改由中央政府委派流官直接进行统治,这就是著名的“改土归流”。 目前明朝在西南地区设立的“三宣六慰司”,正是基于这个战略目标打造。有限度的挑起宣慰司之间纷争,缓缓分化、削弱他们的力量,始终处于一种可控节奏下。 但问题是“大棋”哪有这么好下,土司们就甘心当个棋子吗? 一旦节奏把控不好,做不到置身事外的调解,可能两个土司间就把矛盾都转移到大明身上。 认为皇帝处置不公,心有怨恨再一同反叛…… 明英宗调解木邦宣慰司及其下部孟密的矛盾时,就出现过类似事情,双方都不满引发动乱。 另外就是这个削弱程度不好掌控,对于大明而言,理想结果自然是双方打个两败俱伤,共同削弱。 但在实际操控中,往往强大的一方宣慰司为所欲为,攻占甚至是吞并了相邻宣慰司,反而还愈发壮大起来。 如果中央政权足够强大,用大军压境去抑强扶弱,就能解决这个问题。要是朝政松弛力量不够,将会演变成养虎为患,明末女真部落的崛起,就属于玩脱的典型。 建州女真靠着敕书、朝贡和马市三件法宝,快速壮大吞并了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从而完成统一反灭大明。 历史还真是循环向前的,女真崛起无疑类似现在蒙古的翻版,瓦刺部也是靠着明朝出兵助力,完成了对鞑靼部、兀良哈部的统一。 所以在孟凡的眼中,明朝对于蛮夷的轻视跟侮辱,以及不断挑起土司纷争还处置不公,才是他们反复叛乱的根本原因! 走出礼部,沈忆宸望着落日的余晖,心情有些沉重。 看似如日中天的大明,可能谁都料想不到,再过几年就将西下了。 八月二十二日,安定门街道两旁已经站满了维持秩序的兵役,更外围无数京师百姓正在翘首以盼,期待着见证蛮夷枭首的这一刻! 要知道从正统三年黔国公沐晟第一次征讨麓川开始,到如今已过去七年,大明耗费了无数财力、物力、军力,填补在西南麓川这个边陲之地。 甚至打到了后面天怒人怨,以刑部侍郎何文渊跟翰林学士刘球为代表,反对继续征讨麓川,让大明军民得以休养生息。 对于这种观点,内阁“三杨”也是持绥戢态度,不宜再起刀兵。 但正统朝时期勋戚势大,以英国公张辅为首的众多公侯伯,再加上王振跟兵部尚书王骥主战,文官集团朝议无法抗衡。 最终结果是明英宗同意征讨,反战派主力何文渊因疏议不当被捕入狱,后以疾告归。 另外一位反战派主力刘球,下场就更为悲惨,上疏还得罪了王振,诏狱中惨遭肢解而死。 对于大明普通百姓而言,他们如此期待蛮夷枭首,一方面是高兴朝廷打了胜仗,扬了大明国威。 另外一方面就是战争结束,大伙儿终于可以过点安生日子,不用担心再被加税重役了。 此时安定门城楼上面,站着一排绯袍大员,除了礼部、鸿胪寺、太常寺这些主管礼仪的单位外。还有兵部、刑部、大理寺等等官员到场,他们将处理后续的审核问罪环节。 只是在这一众绯袍大员中,有一席青袍官服,显得非常扎眼,并且他还站在中心位! “最中间的那个年轻官员是谁啊,就连朱衣重臣都得给他让位?” “这你都不知道?三元及第状元公,天子特使沈忆宸!” “原来是沈状元,难怪会有如此圣眷担任天子特使。” “当然得他担任,三元及第六元魁首,乃我大明文风鼎盛之象征。不正好告诫问罪蛮夷,当承蒙圣贤教化?” “有道理,确实没有谁能比沈状元更适合教化蛮夷。” 京师百姓议论纷纷,城楼上各部寺官员却不苟言笑目视远方,等待着从西南的乞降入贡队伍。 不知过了多久,在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面面旌旗。同时漫天尘土飞扬,明军甲胄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着星点寒光。 “沈修撰,乞降队伍已至,当下城楼了。” 一名鸿胪寺官员看见押解麓川蛮夷的队伍出现,朝着沈忆宸提醒了一句。 “嗯。” 沈忆宸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朝着城楼下方走去,后面跟着一众朝廷高官。 望着沈忆宸从容不迫的背影,刑部尚书金濂朝着身旁礼部尚书胡濙说道:“大宗伯,此子第一次主持大礼就毫不怯场,从容有度,属实有出尘之姿。” “本官最近听闻王振与他有隙,是否可以考虑趁此机会再拉拢一番,如此人才不能为吾等所用,可惜了。” 王振为了警告沈忆宸,直接封锁了礼部、鸿胪寺、内官三方消息,这等大手笔想要瞒过所有人,是不可能的事情。 虽然文官集团并不明白王振这样做的原因,但能推测出他与沈忆宸关系出现问题就够了。 有嫌隙,就意味着出现漏洞,沈忆宸才学能力在文人后辈中,堪称首屈一指,更别说他身后还站着成国公等勋戚。 如果能利用好这个嫌隙让沈忆宸改弦更张,或者再进一步文官与勋戚联手,王振想要继续宦官专权,就没那么容易了。 听到金濂这番言语,胡濙只是淡淡一笑道:“大司寇,沈忆宸此子远比你想的更复杂,就算他与王振不是一路人,也未必与我们是一路人。” 金濂是科道言官出身,仕途生涯基本上都是在外督察,正统八年才被召还入京,升任刑部尚书。可以说他对于朝堂中的尔虞我诈,并不是很擅长,更远远比不上胡濙这种五朝元老。 曾经胡濙也仅仅是把沈忆宸当做一个有潜力的后辈看待,拉拢不成就再换另外一个,科举制度能提供源源不断的生力军,这个世界上也不缺有才之人。 但是现在他发现自己愈发看不懂沈忆宸了,既没有投靠文官,事实上也没有依附宦官。甚至就连本家勋戚,这小子也始终不入宗谱。 谷鐚 摸不清楚底牌,就无法给出筹码,金濂想的还是太简单了。 “那沈忆宸又非成国公嫡长子,断无袭爵的可能,他还能走哪条路?” 金濂想不明白,于是反问了一句。 “这也是我想要知道的答案。” 说罢,胡濙就踱步向前。 他不是什么冲动行事之人,没有绝对的把握不会贸然行事。 而且局势也远远没有想的那么劣势,王振如今是权倾朝野没错,但宦官终究只能争一时之瑜亮,长久下去还是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 后备力量贺平彦、杨鸿泽等人均顺利进入了翰林院,中坚力量曹鼐、陈循俱为阁臣。 顶层官员杨阁老还在,部院大臣中吏部、户部、礼部、刑部主官都是自己人,也就兵部、工部、都察院主官被王振所收买。 而且兵部上书徐晞身体每况愈下,已经向皇帝乞骸骨告老还乡,继任者兵部侍郎邝埜,也是自己人。 至少在正统十年这个阶段,胡濙感觉局势还能抗衡,沈忆宸无法成为关键点。 此时安定门城楼下方,已经摆放好了受降席案,两旁还陈列着大队兵马,准备向蛮夷番邦展现大明的武德昌盛。 伴随着阵阵热浪尘土,大明官兵押解着从缅甸带回来的思任法、思机法妻孥部族数百余人,浩浩荡荡的列队在沈忆宸的面前。 站在沈忆宸身后担当翻译的孟凡,看着眼前的亲人部族,眼珠瞬间充斥着血丝,身体因为要克制汹涌的情绪,不受控的微微颤抖起来。 只见这时一名身穿重甲,满面胡须的壮汉,手捧一个木盒跪在沈忆宸面前说道:“下官湖广都司武昌卫千户王政,护送蛮夷贼首献驰京师,还望天子特使查验!” 说罢,这位卫所千户军官,就把手中木盒给打开,里面有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首! 说实话,沈忆宸两辈子都没有见过斩首的人头,特别是为了防止路上腐烂,这颗思任法的项上人头,还用石灰、盐、香料等等古代防腐手段“腌制”过,皮肤呈现一种诡异的青灰色, 并且因为脱水的缘故,脸上皮肤出现了严重的萎缩,眼睑没有办法呈现禁闭状态,两个黑洞就这么直勾勾看着沈忆宸,有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心理冲击! 这一瞬间,沈忆宸本能的想要挪开视线,同时胃中一阵翻滚。但他强忍住各种生理跟心理上的不适,始终保持着表情如常。 因为这一刻,他不仅仅代表着自己,还代表着大明威严! 堂堂帝国中枢文官如此胆怯懦弱,如何让西南蛮夷畏惧,如何让边疆战士信服? 孟凡看着木盒中自己爷爷的头领,他不由想起孩童时期承欢膝下的场景,如今再见却是生死离别。 更为可笑的是,自己还站在大明仇敌这一边,眼睁睁的看着亲朋部族受辱。 此仇不报,枉为人孙! “很好,这就是对我大明不臣之人的下场!” 沈忆宸面无表情,无比铁血的说了一句。 此言一出,无论是在场士兵还是官员,全部都用着诧异目光看向了沈忆宸。 因为按照正常的受降礼流程,沈忆宸所说的话基本上是固定的。哪怕想要警告蛮夷,也应该用不服王化这类,而不是如此直白。 对于这些诧异眼神,沈忆宸直接选择了无视。“之乎者也”这一套他不是不会说,相反身为文人功名巅峰成就者,沈忆宸可以说的很溜。 但是“之乎者也”这一套说出来,并不是给蛮夷听的,甚至不是给大明将士听的,而是给这一群连战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的文官听的! 以大明如今的识字率,有几名士兵听得懂之乎者也? 虽然在场官员份外惊讶沈忆宸没有照本宣科,但他们还得按照流程走,于是鸿胪寺的礼仪官宣告下一个步骤。 “获俘虏囚徒等献于案前!” 很快思任法、思机法妻孥部族,被押送到案席面前,然后齐刷刷面向北方跪倒一片,代表着向大明皇帝的臣服。 “将所献俘虏交于刑部官!” 沈忆宸乃天子特使,这句话就代表着皇帝圣谕,刑部尚书金濂听到后出列,来到案席面前跪下领旨! “臣,遵命!” 话音落下,早已等候的兵部、刑部人员,把麓川俘虏从边疆士兵手中接过,换上枷锁押往刑部大牢,等待皇帝下旨处罚。 “麓川罪臣乞降!” 鸿胪寺礼仪官又是一声高呼,一群身穿异域服饰的麓川部族,跪倒在沈忆宸的面前。 这群人并不是战时所获俘虏,而是躲藏在缅甸的思机法,向朝廷派遣的入贡乞降使团。 为首者乃麓川头目刀孟永,他匍匐在地,用蛮族语言声泪俱下的诉说着乞降话语。于是同时,站在沈忆宸身后的孟凡,一字一句的翻译成汉话。 内容大概就是思机法描述麓川以及自己的凄惨状况,认为已经“无地逃死”,只求“乞贷余生“,再无反叛之心云云。 言语极其卑微伏小,让在场大明官员无一心满意足,这才是蛮夷应该有的表现。日后宣扬教化,奉尧舜之道,此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但是当刀孟永诉说完乞降表后,沈忆宸并没有代天子让他叩头谢恩,而是站在原地冷漠不语。 这一幕让礼仪官员们都有些不解,理论上为了表示天朝上国的大度,沈忆宸应该说些圣贤教化言语。更有甚者,还会说些宽慰安抚言语,彰显王道仁义。 沈忆宸却一言不发,这是为何? 鸿胪寺的礼仪官,估摸着可能是沈忆宸第一次操办此事,这一下卡壳了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 于是来到他身后,悄声提醒道:“沈修撰,应当让乞降使臣叩头谢恩了。” 听着礼仪官话语,沈忆宸却不为所动,而是对着眼前的麓川头目刀孟永问道:“尔等洪武十五年臣服于大明,设平缅宣慰司,如今已去一甲子,还不识汉话吗?” 可能是感受到沈忆宸语气不善,这个刀孟永结结巴巴说道:“回禀天使,下官略识汉话。” “能听得懂就行。” “既然思机法诚心乞降认罪,那为何本人不亲自进京向天子谢罪,是别有二心吗?” 乞降表可谓写的情深意切,刀孟永这番声泪俱下的表现,也可堪影帝之资。 但是这一切诚恳的前提,是建立在麓川首领思机法亲自谢罪的基础上。一个叛臣如今四处躲藏等待东山再起,所谓入贡乞降有何信用可言? 面对沈忆宸的询问跟凌厉目光,刀孟永浑身一颤,他万万没想到会出现这么一幕。 要知道麓川不是第一次玩这招了,算上最初的黔国公沐晟的那次失败征讨,如今就称得上“三征麓川”。 结果呢?打输了就认罪,让大明王朝获得面子,然后积蓄力量卷土重来,再输就又重复上面步骤一次。 如此反复横跳,偏偏大明的儒家官员们,就吃这一套。认为对方每一次乞降臣服,都是宣扬圣化的功绩,压根不考虑边疆战事要死多少人,要烧多少钱! 等到局势糜烂感觉打不动了,就说是“南陲一弹丸之地”不打了,任由割据反叛势力壮大。 这就是大明文官集团的“内圣外王”思维! 沈忆宸不在乎这些所谓的虚名教化,麓川要真的想要乞降臣服,首领思机法就赴京谢罪,否则说再多都是假的。 “宣慰使畏惧天威,又身患重疾,实在无法到京,还望天使恕罪!” 刀孟永回答了一套说辞,其实这都不是新鲜东西,正统三年、正统五年、正统八年…… 就跟月经贴一样,每次征讨麓川都说上一遍。 沈忆宸当然无视这种说辞,就在他打算继续威逼的时候,胡濙清咳一声说道:“沈修撰,如仪!” 很明显,沈忆宸只是天子特使,而不是皇帝。他只能象征性的代表皇帝接受麓川的乞降,并不能做出任何决定,这番威逼已经逾矩了! 明宣宗托孤五大臣的提醒,沈忆宸不能无视,他深吸一口气后说道:“叩头谢恩!” 但是沈忆宸这番言语,听到在场士兵们耳中,脸上表情纷纷动容。 因为这才是边疆战士真正想要得到的投降,而不是等过了几年之后,又被征召去西南边陲浴血奋战。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特别是在西南环境中,就算没有战死,也很容易染上瘴气、湿热病死。 这就是为什么明清两朝南征边陲,大多损失惨重的原因,并不是说敌人武力有多强大,而是古时候医疗后勤,根本无法保障大军在原始森林里面征战。 刀孟永与其他麓川番使,北面案席行五拜三叩礼,同时太常寺礼乐声音响起。 乐止,礼成,意味着整个受降仪式结束。 不过沈忆宸却没有转身朝着城楼走去,而是一步步走向押解的士兵面前,朝着他们动容说道:“诸位将士辛苦了,大明何其有幸能拥有尔等勇武之士,开疆拓土之功,必将为万世所铭记。” “沈忆宸在此代天子与万民,向诸位将士表达感激之情,诸君义武奋扬,跳梁者虽强必戮!” “荣耀归于大明!” 沈忆宸终究还是没有按捺住内心情感,走到了这群卫所士兵面前表达感谢。 要知道受降礼举办之前,这群将士已经在驿站里面修整了一天,尽量在京师大臣们面前,展现自己良好军容军姿的一面。 但是沈忆宸还是看到了战甲上的破损,兵器上的血渍,手臂上的伤痕,以及那张充满憔悴沧桑的脸庞! 明朝征讨麓川大军中,除了本地卫所外,大多数是从全国各地征调。川贵、湖广、应天,乃至北方九边的战士,他们千里迢迢远赴麓川血战。 特别是眼前这批,为了擒住叛臣首领,正统六年随靖远伯王骥出征,正统九年都没有班师回朝。一直到缅甸愿意交出思任法,他们才得以收兵。 足足四年坚守,证明了大明的武德彪悍,也证明了大明将士的骁勇善战。 这声致谢,他们当之无愧。 只是沈忆宸的言语来的太突然,让诸位将士一时无法消化。 要知道虽然现在武将地位,不像明末那般不如狗,但文贵武轻的趋势已经很明显了。 就连武将都不受尊重,普通士兵更是被视为刍狗! 他们从未想过会有文官赞扬感谢自己,更未想过这个人是堂堂状元公、天子特使。 沉默许久后,千户王振反应了过来,他高呼了一句明军战号:“大明!” 上千南征士兵们也明白了,这是沈忆宸给予他们的认可跟尊重。 很多人双眼通红,用兵器撞击着盾牌跟铠甲,发出兵戈之声,然后再齐声高呼道。 “大明!大明!大明!” 正文 183 上门幕僚 (二合一) 边疆将士们的战号呼喊,也是感染到了充当礼仪的京师卫所亲军。 他们抬起自己手中的旌旗跟兵器,重重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高呼着同样的战号。 “大明!大明!大明!” 呼喊声如同雷霆万钧,响彻云霄。安定门内外观看受降礼的京师百姓们,也是被这如雷贯耳般的战号,给冲击震撼到了。 “这就是我大明天兵的气势, 何愁南疆不平?” “小民一直以为状元公是文弱书生,如今看来他英武之气不输武臣!” “毕竟是成国公的血脉,当有武人风范。” “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这才是真正遵循六艺的君子!” 只是这一幕放在部寺绯袍重臣眼中,却分外惊愕! 沈忆宸以往在朝堂之上对边疆战事大放厥词, 群臣们还能当作是年少轻狂,不懂兵者,凶器也的危害。 如今从沈忆宸的言语举动看来,这小子是骨子里面推崇武事,真打算提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吗? 前有王骥抱着阉贼王振的大腿,以文官掌武事封爵,现在又来一个沈忆宸准备复制此景? “此子生性好战,恐非朝廷之幸,百姓之福。” 本来还对沈忆宸比较欣赏的刑部尚书金濂,见到这种场景后脸上浮现出担忧的神情。 金濂在返还京师担任刑部尚书之前,官职为都察院佥都御史,参赞宁夏军务。 在任期间对钱粮等物资,展现出极高的管理天赋,让宁夏边粮储备十分充实,还得到了皇帝的称赞嘉奖。后来金濂也因此天赋,被升任为户部尚书,掌管全国的土地、赋税。 所以他很清楚七年麓川征战下来, 对于大明物力财力的消耗。甚至毫不夸张的讲,把国库都给打空了, 这才会出现全国各地的苛捐重税, 比如福建、浙江的加征矿税。 金濂眼中沈忆宸展现出狂热好战的姿态,再加上背后勋戚集团的支持,日后定会走向穷兵黩武的道路。 这种人有朝一日若是能掌控朝政,恐怕会民不聊生!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沈忆宸若是真想效仿靖远伯王骥,那他青云之路下将是白骨累累。” 胡濙淡淡的回应了金濂一句,现在他的思维方向与王振不谋而合,都认为沈忆宸如此热衷武事,就是想以军功封爵。 魏国公一门两爵的兴盛,天下世家无不羡慕向往,只能说成国公与沈忆宸的野心足够大,想要再打造一个公侯世家! 受降礼结束,麓川部族俘虏被送至刑部大牢,入贡使团则前往会同馆,等待日后皇帝统一召见番邦使臣。 而众部寺官员,纷纷回到各自衙门处理扫尾工作,比如刑部就得逐一再审麓川俘虏,以获取目前蛮夷首领思机法的下落。 至于沈忆宸很平静的返回东阁, 因为他知道今日这场受降礼对于大明而言,并不是什么战事结束,仅仅是中场休息而已。 另外一边内廷司礼监,一名参与受降礼的官员,正匍匐在王振的面前,向他转述着受降仪式的经过。 听到沈忆宸威逼麓川使臣交出思机法,王振忍不住点了点头道:“这小子才能、秉性俱合咱家胃口,却奈何不能为我所用!” 要知道麓川之役就是王振与勋戚联合一力主战,本想获得点开疆拓土的英名,结果战事糜烂打到现在都不能算彻底结束。 并且最大的受益者也不是王振,而是封爵的兵部尚书王骥。 相反亏空国库这口黑锅,倒是让王振给背上了。 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简直巴不得把思机法凌迟处死,才能解心头之恨。沈忆宸这种不玩虚假仁义,直接了当要贼首认罪的举动,自然对得上王振的脾气。 “这就是沈忆宸不识抬举的地方了,让翁父一番心意付之东流。” 听到这话,王振冷哼一声道:“年轻人恃才傲物,终究得敲打敲打,否则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在王振看来,沈忆宸之所以敢接二连三的拒绝自己,就是之前太给他脸了。产生了一种官场好混,可以轻松平步青云的错觉。 如今得改变一下态度,让这小子遭受挫折吃点苦头,才能学会什么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 “翁父所言甚是。” 这名官员赶紧恭维了一句,然后继续说道:“小的还听到了胡濙跟金濂的谈话,好像此子给王同知的回复属实,他确实与那些文官们不是一路人。” “说说看。” 王振并没有很意外,以他如今权势跟掌控的厂卫情报网,想要弄清楚沈忆宸是否投靠了文官集团,还是很容易的。 只不过王振心中始终有一点不解,那就是沈忆宸在接连拒绝自己的前提下,为何始终保持着对文官群体的距离? 按理说沈忆宸也是文官出身,这般举动仅仅用打消自己敌意跟顾虑来解释,很难说的通。 观礼官员面对王振问话,赶紧把胡濙跟金濂之间的对话阐述了一遍。同时还把沈忆宸在受降礼最后,致谢边疆将士的行为,也复述了一遍。 毕竟这种行为在文人群体看来,实在是有些难以理解,一群丘八有何好谢的? 养兵千日,不就是为了用兵一时吗? 这就是明朝文官、宦官群体的统一轻视思维,根源其实在明成祖永乐朝时期就埋下来。以镇守太监、督抚文臣去监军,天然导致了文武双方地位不平衡,最后发展到不把将士当人看。 就好比“门下走狗”这次,正常人听到绝对是极大侮辱。而放在明朝中后期武将身上,品阶不到一定级别,你连文官走狗都不配当。 这点跟清朝的“奴才”一词很类似,只有旗人家奴才配在皇帝面前称奴才,以示亲近。 汉人臣子当舔狗去自称“奴才”,还得遭皇帝一顿训斥,你也配当我的奴才? “看来咱家猜测没错,此子确实对武事热衷,那为何会拒绝封爵价码呢?” 王振此刻有些迷茫了,沈忆宸在众大臣面前这番言语举动,很明显是亲近武人。 既然如此,自己也算是投其所好了,开出了极高的筹码拉拢,那这小子拒绝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面对王振的喃喃自语,这名官员自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低头道:“小的愚笨。” “这件事情办的不错,下次有缺咱家不会忘记你的。” 听到这话,观礼官员大喜过望,立马跪了下来道:“谢翁父厚爱!” “下去吧。” “小的告辞。” 就在这名官员转身离去之后,屋内站着的内官监掌印太监唐童,来到了王振面前问道:“王爷爷,受降礼结束,沈忆宸并未迟到缺席,是不是从别处下手再给他个教训?” 刚才对话唐童都听在耳中,对于那句“不识抬举”他很赞同。 唐童给沈忆宸传旨两次,无论是前面的金花带,还是后面的升官詹事府中允,乃至这次担当天子特使,背后都有王振的助力。 换做其他任何一个小官,得知后恐怕得对王振感恩戴德,沈忆宸却接连拒绝拉拢,实在太不识好歹了。 既然这次警告让他躲过一劫,下次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慢慢谋划,不用操之过急。” 王振心中对沈忆宸,始终抱着一丝“爱才”之心,不想下手太狠导致无可挽回。 当然,这里面也有一部分成国公跟泰宁侯的因素。 既得保证沈忆宸畏惧服软,又不能一波打死彻底决裂,所以就得把控好尺度,徐徐图之。 “孩儿明白。” 唐童恭敬称是,心中却不怎么认同。 像沈忆宸这种黄毛小子惯着他做什么,还不如王山建议的那样拉到诏狱里面走一圈,保证服服帖帖。 这小子骨头,还能比那些文人腐儒硬吗? 东阁那边沈忆宸结束一日忙碌,乘坐马车回到成国公府。进门后陈青桐见面就开口说道:“夫君担任天子特使受降好不威风,百姓跟士兵们都赞不绝口呢。” “你去看了受降礼?” 陈青桐能说出这番话,能明显是亲临现场了。 “对呀,受降礼满城皆知,而且夫君你担任天子特使,所以我跟雪儿就一同去看了。” 说罢,陈青桐好像想到了什么,小心翼翼问道:“我这出门夫君不会生气吧?” 古代礼法讲究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特别是对于大家闺秀跟贵妇而言,更不会轻易抛头露面。 陈青桐这种举动,放在礼法森严的理学家那里,估计得好一顿训斥禁足。 “怎会,你想出去随时可以出去,多带几个护卫就行。” “多谢夫君。” 陈青桐笑靥如花,她就知道沈忆宸定会答应。 “对了夫君,今日府中有人投了拜帖,我拿给你看看。” 说罢,陈青桐就起身拿过来一封拜帖。 谷烜 自从入了东阁之后,沈忆宸接到了拜帖就日渐增多,大多是一些科举同年。 毕竟这年头读书人都不傻,能入翰林院代表着踏入“储相之地”,而能入东阁进学,起码有半只脚踏入了阁部大臣行列,自然得多保持下联系,以后有事情也好开口。 拜帖收多了,沈忆宸逐渐也不太当回事,不过当看到这封署名的时候,他神情有些微妙的变化。 因为投帖的并不是什么同年,而是当初应天府尹李敏的幕僚卞和! 认真说起来,卞和对沈忆宸相助过几次,甚至还有过救命之恩。如果不是卞和吩咐叶宗留等矿工关注沈忆宸,恐怕在镇江运河上,遭遇当地帮派就凶多吉少了。 知恩图报,是沈忆宸做人的准则之人,不管卞和是有何事拜访自己,他都不可能拒之门外。 “夫君,怎么了?” 看着沈忆宸脸上表情变化,陈青桐开口问了一句。 “没什么,算是应天府的一个故人。” “那找夫君有何事?” “拜帖没写,就是说了个地点想见一面。” “既然是故人,那就去见见吧。” “好,那我去去就回。” 沈忆宸点了点头,然后起身离府,前往拜帖中的约定地点。同时还让暗中蹲守在公府门前的王能,去通知苍火头等人,他们应该也与卞和许久未见。 他乡遇故知,同为人生四大喜之一。 走进了一间茶楼,沈忆宸远远就看见了靠在窗边悠闲品茶的卞和,于是靠了过去直接坐在对面。 “沈小友,久违了。” 卞和面带微笑打了声招呼,提起茶壶给沈忆宸也倒了杯茶。 “一年多未见,卞先生依旧风采如故。” 卞和身上确实有着一种淡定潇洒气质,这点在应天府沈忆宸就感觉出来了,如今丝毫未变。 “鄙人未变,沈小友却贵为状元公,应了那句来日绝非池中之物。” “卞先生客气,不知今日所为何事?” 听到这话,卞和笑道:“沈小友,你还是一如既往的直接。” “因为卞先生是聪明人,而且有恩于在下,就毋需绕弯客套了。” 沈忆宸如今都跟叶宗留组成走私联盟,双方也算是知根知底,不需要再像应天那样互相戒备警惕,可以有话直说。 “那好,鄙人就直言了,我希望能成为沈小友的幕僚。” 幕僚? 说实话,听到卞和是这个想法,有些出乎沈忆宸的意料,他本以为会跟官府通缉或者走私有关。 “卞先生,你不是李府尹的幕僚吗?” “合则留,不合则去。卞某人所求之事,目前看来只有沈小友能办到。” “取消官府通缉吗?” 沈忆宸还记得当初在镇江运河上,与叶宗留等人交谈的话语。 为了在苛刻的矿税下找寻一条活路,叶宗留与卞和走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一条是举兵造反,占山为王武力对抗官府。另外一条,就是卞和通过幕僚师爷的途径,去结识高官权贵,从决策权找寻出路。 当时沈忆宸就已经给出了答案,明朝银本位货币不足,只能在矿工身上想法设法的剥削。他们两个哪条路都走不通,注定是死局! 只是让沈忆宸没想到的是,卞和此刻却摇了摇头道:“就算取消吾等的通缉,能取消朝廷的重税吗?” “重税还在,就依然会有贫苦矿工起义造反,源源不绝!” 沈忆宸沉默了,卞和也看穿了事情的本质,根本就不是官方追捕通缉的问题,而是苛捐杂税! 就在此时,卞和眼神却出现了一缕光芒,他略微有些激动的说道:“沈小友,你让我看到了一条出路!” “走私?” “开海禁!” 听到这三个字,沈忆宸直接惊呆了,他万万没想到这个世界中人,会出现同样超越了时代的眼光。 自己目前都只敢偷偷摸摸的走私,卞和居然想到了开海禁! 卞和却没有注意到沈忆宸表情变化,他慷慨激昂的继续说道:“只有开海禁,才能让福建矿工跟佃农,不用再贫瘠的土地刨食。才能让源源不断的白银,从倭奴流入我大明。” “如今沈小友的走私,只能拯救一隅,而海禁却能拯救闽赣浙三地万民!” “卞某愿辅佐沈小友,开拓这条拯救万民之路!” 卞和说完之后,直接起身跪倒在沈忆宸面前。 他这一拜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期望沈忆宸能为闽赣浙三地矿工百姓,找寻一条活路。 苍火头等人也恰巧来到了茶楼,久别重逢正准备与卞和叙旧,却没想到看见他跪在沈忆宸面前这一幕。 此景让他们都愣住了,卞先生为何要行此大礼? “卞先生起来吧,我答应便是。” 沈忆宸托住卞和的手臂,把他从地上扶起。 其实不用卞和说,沈忆宸之前也从福州府同知郭琰的密奏中,得知了大明东南地区,依旧是小规模的起义不断,甚至还打断了下西洋海船的建造进程。 走私目前这一个月万把两银子,对于大明的商品贸易流通来说,是远远不够的。 闽赣浙三地其他矿工、炉丁、佃户,依然在承受着麓川之战军费亏空,带来的加征农业税跟矿税。 此时的闽赣浙三地就如同个炸药桶,自己只是延缓了爆炸的时间,并没有彻底熄灭那根导火索。 沈忆宸如今要做的事情很多,想要面面俱到确实有些力不从心。卞和的能力他很清楚,担任幕僚也可以分担一部分自己压力,找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 “谢东主!” 听见沈忆宸答应了,卞和立马改变了称呼,自己苦寻多年的出路,终于看到了希望! 恰好此时,沈忆宸看到了苍火头等人到来,于是开口说道:“卞先生,你与苍火头等人也许久未见,今日就先好好叙旧一番。” “是,东主。” “苍火头,等下把卞先生安顿到新买的小院去,有什么需要尽管与我说。” “沈公子,你放心吧。” 苍火头拍着胸脯保证了一句,卞和曾是他们的“军师”,怎么可能招待不周。 安排妥当之后,沈忆宸就先返回了公府,开海禁不是一朝一夕能办到的事情,得循序渐进找机会。 接下来几天日子很平静,沈忆宸很规律的在东阁“上班”,下班后除了陪陪陈青桐,就是告知卞和目前京师局势跟自己处境。 毕竟幕僚是要出谋划策的,如果掌控不了足够的信息,也很难给出有效的建议。 不过平静日子很快就被打破,沈忆宸这天正在东阁审阅奏章,中书舍人赵然元急匆匆走了进来。 “赵中书,是有何要事吗?” 沈忆宸也跟赵然元相处几个月了,对方是属于那种比较沉稳谨慎的性子,很少会出现这种匆忙状态。 “回禀沈修撰,杨元辅有令,让你立刻前往文渊阁。” 杨溥找我? 沈忆宸有些意外,按理说目前他接受的失误,压根就碰不到内阁首辅那个层级。 实在内阁要有事找自己,也应该是高穀出面,而不是直接跳到了最高层杨溥。 “你知道何事吗?” “听说是跟朝贡有关,沈修撰你不是要接待觐见使臣吗,应该就是此事。” 听到这话,沈忆宸更是有些不明所以了,接待朝贡番邦使臣,也轮不到内阁首辅亲自出面啊。 “就这?” “下官也不知,反正文渊阁那边书吏说元辅很生气,你还是赶紧过去吧。” “知道了。” 沈忆宸也不敢怠慢,起身就大步朝着文渊阁方向走去。 正文 184 瓦刺不臣 (二合一) “真是放肆,瓦刺此等僭越之举,等同于挑战我大明天威!” 刚一走进文渊阁的大门,沈忆宸就听到从里面传来了杨溥的怒斥。 要知道杨溥也是历仕四朝,并且生性谨慎低调,处理任何事情都能保持平心静气,这点让很多大臣为之叹服。 从政几十年下来, 几乎没有听说过他有什么失态的地方,瓦刺到底做了些什么,让杨溥如此生气? 带着这份疑问,沈忆宸走进文渊阁内室,屋内除了杨溥外,还站着几名辅助文书的中书舍人。 他们此刻都满脸惊慌的低头站在一旁,很明显这种状态之下, 没有人敢触内阁首辅的眉头。 “下官沈忆宸,拜见杨元辅。” 看见沈忆宸走了进来,杨溥平复了一下自己情绪,正襟危坐道:“沈修撰,本阁部唤你前来,是因陛下命你处理四夷使臣朝贡之事。” “各方使臣近日已陆续抵达京师会同馆,同时向朝廷递交了国书。不过朝鲜使臣递交的国书中,还附带了一份来自瓦刺‘伪敕’,沈修撰你先看看。” 伪敕? 听到这个名词,沈忆宸就大概能猜测到,之前在文渊阁门口听见的僭越指的什么。 “敕”这种东西是属于圣旨的三种格式之一,其他两种分别为“诏”跟“制”。也就是说这个字属于帝王的专有名词,其他人无权使用,一旦用了就属于僭越。 不过话说回来,瓦刺僭越属于什么稀奇事情? 他们除了名义上称臣,接受了封王金印, 实则就跟独立王国没什么区别。一定要说蒙古三大部落中,大明对哪一个部落有点实际宗主权,也就是兀良哈三卫了。 当然, 沈忆宸心里面不以为然,表面上还是装出一副震惊愤怒的模样,从杨溥手中接过了朝鲜使臣递交的“伪敕”。 打开一看,沈忆宸瞬间就明白为何杨溥会震怒了,瓦刺不仅仅是僭越了“敕书”那么简单。开篇第一句话,就用了一个华夏人都懂的第一人称代词——朕! 没错,瓦刺的这封敕书,是以“大元皇帝”脱脱不花的名义发布的,而且内容还是令朝鲜向蒙古再度称臣! 当年元朝对中原的统治崩溃后,元顺帝逃亡漠北,仍以大元皇帝自居,后世把这段时期称之为北元。 但是在明成祖朱棣不断北伐征讨下,北元政权实际上去除了“大元”帝号,多以蒙古为国号。 如今“大元皇帝”名号再起,还是令大明的藩国朝鲜归附,其狼子野心已经昭然若揭。可以说明朝重臣意识到瓦刺不老实,却万万没想到对方敢这么大胆,这等同于把反字给写在脸上了。 “此事你如何看待?” 杨溥表情严肃的询问一句, 沈忆宸是皇帝钦点接待番邦使臣的官员,意味着他的一样一行, 代表着大明威严。 瓦刺这般僭越不臣之举, 如果沈忆宸到时候没有应对的策略,将丢了大明的脸面,同时还会极大的刺激蒙古鞑虏的野心。 正统九年才结束征讨麓川的战事,前几日最后一批远征将士才押送俘虏赴京。如今的大明,实在无力用军事行动遏制瓦刺,得用谋略跟手段! 如果沈忆宸承担不起这个任务,那么杨溥就会禀明皇帝朱祁镇,让他再换一个人接待使臣,这就是召唤沈忆宸到文渊阁的根本原因。 听到杨溥的询问,沈忆宸心中不由生出一抹嘲弄。 当初自己在朝会上,就直言进谏瓦刺有不臣之心。在搞定了诸如哈密等西域小国后,一定会挥师东进,吞并兀良哈三卫,进而染指辽东胁迫朝鲜。 结果却受到各方讥讽,认为是小题大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现在历史没有丝毫的改变,瓦刺部也先还是打着傀儡大汗脱脱不花的名义,开始一步步的征服吞并北方其他势力,积攒自己的力量。 一旦整个漠北、辽东、朝鲜半岛完成兼并统一,就会在大明的北方出现个庞然大物,也就到了蒙古跟大明再次决战的时刻。 只是很可惜,正统十四年的土木堡决战大明失败了,从此再无力踏足漠北、西域等地,一直到清朝才恢复了汉唐故土的疆域。 明明自己都“明牌”告诉了大明君臣,瓦刺部也先的计划跟野心,却没被当回事。 现在收到朝鲜的“伪敕”再来震怒,没觉得有些晚了吗? “回禀元辅,下官冒昧问一句,兀良哈三卫现在情况如何?” 事已至此,再谈及什么僭越面子问题毫无意义。沈忆宸在东阁只能审阅一些地方鸡毛蒜皮的小事,真正事关蒙古战略级别的奏章,是不可能经过他手的。 所以沈忆宸现在迫切想要知道,瓦刺部也先已经走到了哪一步,兀良哈三部有没有被吞并。 “宣府总兵上个月发来军情奏报,兀良哈三卫中的朵颜卫,遭受到瓦刺部的骚扰,后续情况暂且不知。” 明朝前中期兀良哈三卫中,泰宁卫实力最强,福余卫第二,朵颜卫排在最末。 后来朵颜卫势力快速壮大,于是乎在明朝中后期,就直接把兀良哈三卫给称之为朵颜三卫了。 瓦刺部骚扰朵颜卫,意图很明显就是挑选弱鸡下手,然后逐步把兀良哈三卫都给吞并。僭越称朕让朝鲜依附什么都是虚的,吞并朵颜卫才是实打实的统一蒙古增强。 所以沈忆宸直接说道:“元辅,想要打击瓦刺部不臣之心,目前就得抓紧时间让宣府、大同两地卫所出兵,配合兀良哈三卫对抗瓦刺部。” “否则一旦让瓦刺部统一蒙古,那对朝鲜发布的就不是敕书了,而是兵锋所指!” 听见沈忆宸突然提及出兵,杨溥的神情有些凝重。以他的政治经验,不可能察觉不出也先的意图跟野心,抑强扶弱也是羁糜蛮夷诸部的基本国策。 但问题是,就凭沈忆宸一句话出兵吗? 军国大事岂能当儿戏看待,没有任何军情分析跟准备前提下,如何能确定也先一定会进攻兀良哈三卫? 就算是真打起来了,兀良哈三卫也没那么弱,刚好可以跟也先部两败俱伤,让大明渔翁得利。 当然最重要一点,就是大明刚刚结束南北两场大规模用兵,国库需要积累,民众需要休养生息,拿什么去组织大军征讨瓦刺部? 要知道蒙古鞑虏之所以难以剿灭,就在于他们打不过就跑,茫茫漠北草原想要大获全胜太难了。万一大明这边出兵,瓦刺部避其锋芒直接跑路了,损耗的军费、物资谁来承担? 所以沈忆宸这种言论,在杨溥眼中就是空谈误国,毫不知国事艰难跟民间疾苦。 “沈修撰,是否出兵与你无关,让瓦刺使臣明白吾大明天威,才是你应该做的事情。” 杨溥不想跟沈忆宸越扯越远,眼下要解决的问题是让瓦刺使臣低头臣服,避免他们在御宴上大放厥词,做出忤逆之举。 对于四夷使臣来朝,大明帝国一直都视作极有面子的事情。特别朱祁镇现在性格往好大喜功方向发展,一旦被当众打脸,倒霉的就不仅仅是沈忆宸,内阁六部都有可能遭殃。 毕竟天子颜面尽失,何以为天下共主? 听着杨溥逐渐严厉的语气,沈忆宸明白自己又犯了逾矩的老毛病。 “下官失礼,还请元辅见谅。” 认错一声后,沈忆宸继续说道:“想要让瓦刺使臣明白大明天威,下官有一建议,把御宴地点设置在郊外校场!” “郊外校场?” 这个建议属实有些出乎杨溥意料,大明还从未有过接待使臣的官员,提议把御宴场地设置在校场的。 要知道校场乃操演比武之场地,御宴设置在那里,是准备看一场演练吗? 想要“演练”二字,杨溥就瞬间明白了沈忆宸的用意。此子真不愧是成国公血脉,丝毫就没有考虑过儒家教化,直接打算用军事武功,让瓦刺使臣感受大明天威! “沈修撰,你还真是异想天开啊!” 杨溥稳重了一辈子,万万没想到在仕途末年,遇到沈忆宸这种不按套路出牌的狂徒。 “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只有让瓦刺使臣感受到大明的强大,他们才会畏惧!” 后世有一句名言,战场上拿不到的东西,谈判桌上也办不到。 出兵漠北帮扶兀良哈三卫抵抗瓦刺部,沈忆宸明白是没指望了。瓦刺既然敢僭越称朕,光靠自己三两句嘴炮臣服,用屁股去想都不可能。 尊严只在剑锋之上,想要让瓦刺使臣明白大明天威,就得拿出实力来。 展现实力,没有什么比军队刀剑更好用,圣贤教化那一套狗屁没用! 杨溥秉性谨小慎微,沈忆宸这种激进策略,他哪怕明白效果可能最好,依旧很难下定决心。 一旦捅出什么篓子,皇帝怪罪下来没人扛得住! 看着杨溥沉默不语陷入思考中,沈忆宸明白至少对方是心动了,于是趁热打铁道:“元辅,朝鲜使臣国书必然要呈交给陛下,瓦刺不臣之心也遮掩不住。” “四方来朝事关我大明天朝上国的威仪,不能出现丝毫的纰漏软弱,否则番邦臣将不臣!” 沈忆宸这两句话,相当于直抒利弊了。朝鲜是大明最重要的藩国,他们与国书一同递交的敕书,必然要呈给皇帝看,这种事情以正统朝内阁的权利,无法做到欺上瞒下。 反正皇帝早晚都要知道生气,把后续事情给办的漂漂亮亮才是关键。 谷嵮 另外就是大明番邦大多都是墙头草,今天大明强势就称臣,明天瓦刺或者缅甸、安南强势,说不定都全倒戈出去。 西南方向一直都不稳定,瓦刺使臣要是当众无礼,就会让其他番邦意识到如日中天的大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强大,将会后患无穷。 最重要一点,就是沈忆宸的私心了。真是倒了血霉被安排接待番邦使臣,朱祁镇还想着自己见识四方来贺,八方来朝的盛况,不把区区鞑虏跟蛮夷放在眼中。 结果现在别人都蹬鼻子上脸,谁不把谁放在眼中还说不定呢。朝贡要是朱祁镇被打脸,别人什么下场沈忆宸不知道,那口最大的黑锅一定是自己的! 处理不好,仕途生涯将结束在御宴那天。再倒霉点,忌日也有可能是同天…… “设宴地点本阁部会奏禀陛下,其他事务尔乃天子特使,当便宜行事!” 道理杨溥都明白,但黑锅他是没打算分担的…… 既然建议是沈忆宸提出来的,并且他还是圣谕安排接待使臣的官员,自己能做到赞同改变设宴地点,已经算是冒着很大风险。 至于其他事情,就得沈忆宸自己担着了。 天子特使? 沈忆宸明明记得当初王振说的,是担当受降礼的天子特使,接待番邦使臣是跟鸿胪寺官员一同处理,哪是什么特使? 再说了,御宴皇帝都亲临,需要天子特使吗? 靠,真他娘的老奸巨猾,锅甩的明明白白。 “那下官还有最后一个请求,期望元辅与兵部协商,调动三大营部分军士跟押送俘虏的南征将士到京郊校场!” 明朝兵部有调兵权,五军都督府是统兵权。像这种京营小规模的临时抽调,兵部就可以自行处理。 但问题是沈忆宸跟兵部尚书并不熟,而且徐晞还是王振的人。自己如今与王振有间隙,不可能去找他帮忙,只能托杨溥去协商了。 这种事情正统朝除了“三杨”能协商的动,后续什么陈循,曹鼐威望都不够,六部不一定会给这个面子。 “陛下如若答应设宴地点放在校场,本阁部会如你所愿。” 杨溥终究还是再帮了一把,他也想看看沈忆宸能力到底如何,能不能把这桩事情给办好。 “谢元辅!” 说出这三个字后,沈忆宸长舒一口气,人微言轻就是这样,处处都得受限。 三日之后,沈忆宸收到了朱祁镇的圣谕,对于瓦刺不臣之事他大为震怒,答应了把设宴地点更改为京郊校场,同时正式授予他专使身份,全权处理朝贡事宜! 很明显,瓦刺的“伪敕”让朱祁镇感到丢了面子,甚至他都有些恼羞成怒了。 毕竟当初沈忆宸可是一再警告,要大力提防瓦刺,放纵下去会后患无穷。朱祁镇本想证明自己才是正确的,让沈忆宸接待番邦使臣,去感受一下四方诸夷对大明的敬畏、尊重、臣服! 这下倒好,沈忆宸还没感受到,朱祁镇自己却挨了一巴掌。 有了圣谕权限,沈忆宸接下来做事情就方便多了。他先是与鸿胪寺官员商议了觐见礼仪步奏,接着又与光禄寺商定了仪制陈设。 最后就是前往三大营跟驿站,把李达等人跟南军千户王振,一同调到了京郊校场。 可以说这一圈忙下来,沈忆宸堪称精疲力尽,甚至为了节省时间,他直接就住在京郊军营中。 夜晚的京郊大营,四处都燃起熊熊篝火,三五士兵围坐在火堆旁,谈天说地享受难得的放松。 沈忆宸同样与李达等人坐在篝火旁,丝毫没有文官状元公的架子,这一幕引得大营士兵们频频侧目,眼神中满是尊重跟敬佩。 “明日就是朝贡御宴,营阵队列都操练妥当了吗?” 沈忆宸朝着李达等人问了一句。 所谓的大明天威,说穿了就建立在大明军威之上。 沈忆宸之所以点名要征调李达等人,就是因为他对于大明军队不够了解,只能选择最稳妥知根知底的方式。 至于南征将士,在受降仪式上沈忆宸已经感受到,他们身上那股肃杀、威严气势,上过战场的状态就是不同。 “大哥放心,别的我可能会随意,练兵上面绝无折扣,保证御宴上四夷见识我大明将士的威武!” 李达拍着胸脯保证了一句,对于这点沈忆宸也不怀疑。 因为这小子从始至终,就以武将儿郎为豪,征战沙场就是他的梦想。 “回禀沈修撰,跟随下官赴京的弟兄们,都是从尸山血海里面杀出来的,绝对的令行禁止!” 王政同样毫不示弱,自古边军跟京营就看不顺眼,互相不服。 如今能得以在天子面前亮相,就更得好好压对方一头,证明自己才是大明最强的军队! “说的好像谁没杀过人似的,就南边那一群蛮夷战力,能跟北边的鞑虏铁骑比?” 一说到实战,李达就弱了下风。不过这小子向来是心服口不服,反正就不愿意在边军面前示弱。 听着李达话语,王政只是淡淡一笑,有没有见过血,他一眼就能感受出来。 李达这种武将子弟,操练上面确实没偷懒耍滑,但你练的再多,也跟真正的战场环境不同。 只有刀见血,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战士! 王政要是斗嘴反驳还好,结果他这笑笑不说话,简直把李达给憋死了。身为武人没上过战场,这就是本质上的差距劣势,光靠嘴炮是说不赢的。 “好了,既然都操练妥当,那明日就扬我大明天威!” “下官定不负所托!” 王政直接单膝跪地领命,在他心中沈忆宸不仅仅是给了自己面圣的机会,还给了南征将士尊重跟尊严。 士为知己者死,自己不会让沈忆宸失望。 看着王政的举动,李达有些为难了。毕竟沈忆宸是自己在应天一同长大的儿时伙伴,让他以纯粹的下官身份领命,属实有些不习惯。 不过咬了咬牙,李达等人还是行礼领命。 公是公,私是私,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一夜过去,天还未亮光禄寺大批人员就来到校场,开始布置御宴的仪制陈设。很快尚宝司的官员们也赶了过来,并且与他们一同前来的,还有皇帝御座。 天色微亮后,锦衣卫、金吾卫等天子亲卫也到场,他们负责皇帝的护卫以及仪仗。到最后就是浩浩荡荡的官员跟随在御驾后面,一同来到了京郊校场。 御驾上的朱祁镇面无表情,很明显心情并不太好。他继位以来多次南征北伐,自认文治武功不输祖宗先帝,结果却得到了北元复起,瓦刺称朕的消息。 这让他如何能忍? “臣沈忆宸,叩见陛下!” 见到朱祁镇到达,沈忆宸来到御驾面前行礼。 “沈爱卿平身。” “谢陛下。” “今日校场朝贡之事,朕依了你,可别让朕失望!” 朱祁镇并不知道沈忆宸要做什么,但是在杨溥的进言之下,他选择相信了一回。 今日文武百官,京营边军将士都在场,等下还有番邦使臣觐见。沈忆宸要是玩砸了,那就不是失望这么简单了。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此时此刻,沈忆宸只能硬着头皮说场面话。 说实话,他也不清楚瓦刺也先给使臣下达的是什么命令,要是对方真奔着给大明下马威来的,那自己做什么都没用。 事实上这几年朝贡,也先某种意义上就是给大明颜色看了。大肆虚报朝贡队伍,张口向边军索要粮草,完全没有称臣的觉悟。 就在朱祁镇抵达后没多久,之前就等候在校场外的番邦使臣,开始列队走进来准备朝见大明皇帝。 结果没想到,仅仅一个入场,让沈忆宸担心的事情就发生了。本应该排在朝贡使臣最前面的朝鲜使者,被人给挤到了后面。 当着大明皇帝与百官面,如此狂妄嚣张的番邦使团不是别人,正是瓦刺使团! 正文 185 将帅之才 (二合一) 明朝洪武年间划定了十五个“不征之国”,其中朝鲜被列为第一。 并且与其他藩国朝秦暮楚当墙头草不同,朝鲜在绝大多数时间段里面,秉持着“事大主义”,是把大明朝当亲爹来看待的,能成为大明的狗就是最大幸事。 当然,明朝“狗”这词也没后世侮辱性那么强, 甚至很多人都以门下走狗为荣。 究其原因,就在于李氏朝鲜篡位王氏高丽,得国不正导致政权合法性不够,只能疯狂讨好中央王朝获得册封,来维持自己的法统授权正确。 另外儒家思想的教化下,程朱理学在朝鲜的发展比大明还极端。他们骨子里面认为自己是“王道圣化”,乃至异域小中华, 比其他不通教化的蛮夷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基于这些因素, 每次入贡朝鲜使臣都排在第一位, 算是彰显他们的特殊地位。 朱祁镇见到这一幕后面色铁青,番邦使臣觐见排位,可不是你想站哪里就站在哪里。瓦刺使团这般做法用意是何,公然违抗大明的朝贡礼仪吗? 四夷使臣在皇帝御座前方站定,黑压压一片接近千人。要知道明朝番邦最多的时期,高达一百四十多个。 如今正统朝又值大明巅峰鼎盛,四海八方无不奉为天下公主,朝贡使团规模如此庞大,也就不足为奇了。 按照觐见流程,这个时候将由鸿胪寺舍人上前,跪奏皇帝来朝使臣的情况。同时明朝的执事官,也将提醒使臣按照华夏的礼仪要求行礼,并上表递交国书,贡献方物。 现在问题就出现了, 理论上应当宣召朝鲜使臣上表献物,实际上瓦刺使团却站在首位,这下该怎么介绍? 是严格遵循朝贡礼仪流程, 还是随机应变按照站位顺位宣召? 一个区区鸿胪寺舍人,在皇帝跟满朝文武大员面前,压根就不敢做这个主。 于是诡异的一幕出现了,皇帝不可能自降身份宣布让谁先觐见。在场官员没有皇帝命令,朝贡大礼上就不敢逾矩进言。负责礼仪的舍人跟侍仪官,则没有这个权限跟资格做决定。 谁都不想多事,更无人愿意担责。 大明官场僵化的体制,在这一刻真是展露无遗! 短暂的僵持后,礼部尚书胡濙打算站出来训斥瓦刺使臣无礼。毕竟事后真要追究起来,他身为礼部最高长官,肯定没有办法脱责。 不过就在胡濙准备迈步出班的时候,却看到沈忆宸先行一步站了出来,直接取代了鸣赞官的职权,大声高喊道:“宣朝鲜使臣上表献物!” 沈忆宸的这声指令,让在场文武百官纷纷侧目。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朝贡这种国之大典,这小子也敢便宜行事,真就不怕弄砸了? 但对于此刻满头大汗瑟瑟发抖的鸿胪寺舍人而言,沈忆宸发出的这道指令,简直拯救自己于水火! 鸿胪寺舍人不敢有丝毫的迟疑,快步走到朝鲜使臣面前, 把他们从四夷朝贡队伍中,领到了更靠近朱祁镇的位置。同时把朝鲜上表国书跟献贡方物,置于执事官手捧的表案之上。 接着太常寺官员奏响礼乐,朝鲜使臣及其随从,向大明皇帝朱祁镇行跪拜大礼。这种礼仪不仅仅是要彰显天朝威仪,还是增强使臣对大明王朝的敬畏之心! 行礼完毕后,宣表官取过朝鲜上表国书,当众宣读一番。国书内容极尽对大明皇帝的赞美之词,以及对天朝上国的臣服跟礼敬。 听到这份国书后,朱祁镇的脸上表情终于好看了些,这才是他想要的四方来朝,八方来贺! 宣表结束,宣方物状官把朝鲜进献的贡品,在众人面前展示了一番。 其实大多数番邦贡品,都是当地的一些土特产,然后在明朝的“薄来厚往”制度下,换回数倍乃至数十倍的赏赐。甚至有些番邦小国,为了争夺一个入贡的名额,还会大打出手。 “薄来厚往”本质是一种厚以待人的道德文化修养,强调礼尚往来,来而不往非礼也的儒家观点。 结果明朝把人格代入到了国格中,朝贡行为就变成了大明人傻钱多,赶紧来捡钱。 或者让沈忆宸用后世眼光看待,大明简直是纯纯的大冤种! 但架不住理学思想下熏陶的天子百官,就好这口虚荣面子。朝鲜使团的国书跟方物展示完毕后,一扫之前的紧张低沉气氛,众人一片其乐融融…… 同时朱祁镇也礼节性的与朝鲜使臣交谈两句,内容什么都是固定的,比如询问使者国王是否安好,来朝途中是否辛苦这类的客套话。 朝鲜使臣结束觐见,鸿胪寺舍人也明白了沈忆宸的意图,直接按照历年朝贡顺序宣召使臣。 日本、大小琉球、安南、真腊、暹罗…… 一个个番邦使臣在鸿胪寺舍人引领下觐见皇帝,这让站在首位的瓦刺使团众人,脸色变得无比难堪。 他们之所以会抢朝鲜使团的位置,一方面是为了给大明个下马威,另外一方面就是警告朝鲜。 要知道也先用脱脱不花名义发布“敕书”,不可能天真到以为一封敕书就能让朝鲜称臣,他本意其实是试探朝鲜的反应。 如今对于瓦刺部也先而言,兀良哈三卫已经是囊中之物,吞并他们只是时间问题。再下一步就是直取辽东,攻占明朝辽东都司二十五卫,获得女真各部的土地人口。 但也先同样清楚,一旦把兀良哈三卫吞并,明朝反应再迟钝,也不可能任由自己再夺取辽东。万一到时候明朝皇帝以天子名义号令藩国朝鲜出兵,瓦刺部就很有可能腹部受敌。 只是这番试探的结果,让也先感到很失望,朝鲜对于大明忠诚出乎所料。 没有畏惧蒙古铁骑也就罢了,朝鲜居然连首尾两端都没有,当即就禀告了会宁大明守将,并且旗帜鲜明的表明态度。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如今大明皇帝一统天下,汝何发如此不道之言乎?必无待汝之理!” 这道回文让也先感到很没面子,自己继承父亲遗志,掌控鞑靼部大汗脱脱不花,挟天子以令诸侯统一了蒙古。正准备大展拳脚,重振大元荣光,结果连一个区区朝鲜都吓不住。 于是他下令入贡使臣,必须得找回这个场子。现在看来,此举毫无效果,甚至有些自取其辱的感觉。 大明亲近藩国使臣觐见完毕,按照顺序接下来就该轮到实力最强的“北狄”瓦刺部觐见。 结果就在鸿胪寺鸣赞官准备宣布的时候,沈忆宸再一次出班站在众臣面前,并且朝鸣赞官摇了摇头。 要是换做以往任何时刻,这种朝贡大礼流程,不是阁老跟六部尚书这种级别的重臣出面阻止,鸣赞官绝对叼都不叼。 这并不是说鸣赞官多么强势厉害,而是打断礼制的后果他承担不起。 但是不知为何,沈忆宸这次出面还没发一言,仅仅摇了摇头,鸣赞官就选择了遵从,他没有继续宣布瓦刺使臣觐见。 文武百官见到之后,同样面面相觑,内心惊诧无比。 沈忆宸此子狂妄到这种地步了吗,当着皇帝的面打断朝贡大礼。而且更离谱的是,鸿胪寺鸣赞官居然冒着风险听从了! 区区六品詹事府右春坊中允,而且这个正六品还是个虚衔,实职才从六品翰林院修撰,就能威望如斯? “成国公,虎父无犬子,沈修撰已经流露出将帅之才了。” 英国公张辅见到这一幕后,眼神中有着一丝藏不住的羡慕。 要知道他也是老来得子,家族人丁并不兴旺,先前跟成国公朱勇一样在名义上仅有两子。并且嫡子张忠残疾,无法继承爵位,不出意外百年之后只能靠庶子袭爵。 这段时间无论是国子监讲学,还是侍读经筵,英国公张辅其实跟沈忆宸打过好几次交道。 当然,除了沈忆宸行礼有过几句对话,其他时候张辅仅仅是用旁观者的视角,打量评判着这个年轻人。 一步步看下来,英国公张辅愈发惊叹于沈忆宸之才。这不是指在学识上的才华,而是此子实际能力,超过同龄人太多太多。 除了有些冲动逾矩外,勇气、谋略、担当样样不缺。今日还发现了具有一种让人信服的领导者才能,这是成大事者的将帅特质! 文武兼备,怎能不让英国公羡慕? 听到英国公张辅的话语,朱勇脸上流露出一抹自豪笑容,同时心中也有一抹黯淡。 奈何沈忆宸不是自己嫡长子,否则成国公一脉定能在他手中辉煌昌盛! 另外一边沈忆宸打断鸣赞官的宣礼后,他望着下方站在朝贡使臣首位的瓦刺使臣,一字一顿说道:“宣苏禄国使臣上表献物!” 此言一出,全场气氛瞬间就变了,朝贡使臣跟文武百官,纷纷把目光放在沈忆宸身份,眼神中简直各种震惊。 沈忆宸这是跳过了瓦刺使臣,不打算让他们入贡吗? 特别是在场文武官员,听到沈忆宸这声宣告,差点没惊掉下巴! 如果说前面沈忆宸站出来当机立断,宣告让朝鲜使臣先觐见,还能用初生牛犊不怕虎形容。那么沈忆宸现在的言语跟举动,就不是逾矩可以敷衍的了,而是赤裸裸的僭越! 就算瓦刺使者有不臣之心,挑衅大明之举,但是否拒绝他们入贡,也轮不到你沈忆宸来决定,这是天子权限! 越天子之权,沈忆宸是活的不耐烦了! “元辅,此子太过无礼狂妄,当着如此多番邦使臣的面僭越,简直有损天子威仪!” 曹鼐见到这一幕简直气炸了,要不是还有番邦使臣在场,不能让外人看了大明笑话,恐怕他得当场出列训斥沈忆宸。 目无上下尊卑,行事处重擅权,当问罪之! 看着曹鼐这激动模样,杨溥只是淡淡回了句:“万钟,莫君前失仪。” “元辅,沈忆宸都君前擅权了,吾等还在乎君前失仪吗?” 谷萹 以前杨溥为了防止沈忆宸被王振拉拢,对这小子抛出一些橄榄枝,曹鼐能理解。 但是君臣父子乃纲理伦常,沈忆宸此举把皇帝也置于何地,他凭什么代天子号令? 这种行为如果不制止的话,日后朝中都会臣将不臣! 不仅仅是曹鼐激动,参与朝贡大礼的百官们,都按捺不住心中怒火。特别是科道言官,很多人都已经跃跃欲试,就等着出列弹劾沈忆宸。 御座上的朱祁镇,面无表情盯着沈忆宸背影,他虽然下达圣谕授予沈忆宸专使身份,全权处理朝贡事宜! 但没放权到,让沈忆宸可以决定藩国朝贡的地步。 皇恩浩荡不是你肆意妄为的资本,这件事情如果沈忆宸做不到完美解决的话,朱祁镇他绝对不会包庇纵容。 帝王心术的本质就是势、法、术三者结合,再加上“无情”二字。 恩威并施,才能御下! 众大臣的议论、愤怒、质疑,沈忆宸通通看在眼中,他没有做出任何解释,这种场合之下也不可能解释什么。 鸣赞宣礼之后,他面色如常准备返回班列,丝毫看不出刚在做了一件可以问罪的举止。 不过就在沈忆宸迈步之时,下方的瓦刺使臣终于憋不住了,他开口大声质疑道:“明朝官员,你这是要拒绝我瓦刺部入贡吗?” 听到这声询问,沈忆宸嘴角出现了一丝极难察觉的的弧度,我等的就是你这句。 “是否接受入贡,由我大明天子决断,这句话尔等不该问本官。” 沈忆宸这句话出来,更是让在场众人摸不着头脑了。 刚刚明明就是你僭越绕过了瓦刺部觐见,现在又说只有皇帝能决断,岂不是自相矛盾? 瓦刺使者也不傻,而且能挑选到明朝入贡,基本汉话理解还是有的。 “那为何轮到我瓦刺部觐见大明皇帝,你跳过到了苏禄国?” “令谁先觐见吾皇,这个顺序何时轮得到你瓦刺来决定?” “今日朝贡大礼,本官乃天子专使,令瓦刺部最后朝拜吾皇!” 沈忆宸这番话威严无比,你瓦刺部不是想抢第一的位置给大明下马威吗?那老子就让你排到最后面去,老老实实候着! 虽然现在的大明积弊甚多,但还没到土木堡战败的时候,依然如日中天! 甚至退一万步说,就算土木堡之变大明战败了,也没到国之将亡任由瓦刺羞辱的地步。 大明,不是大宋! “做的好!” 朱祁镇听到沈忆宸的言语,握紧拳头忍不住低声叫好。 以往遇到番邦使臣逾矩的地方,满朝文武官员就知道用蛮夷不知教化给一笔带过,哪像今日沈忆宸这般简单粗暴。 朱祁镇骨子里面就不是儒家传统观念里“内圣外王”的君主,他更像是一个刚刚摆脱文官控制压迫的少年,沈忆宸的不守规矩,与他骨子里面的叛逆相吻合。 对待不臣蛮族,就当以牙还牙! “明国官员,你这是羞辱我瓦刺吗?” 有一说一,这个瓦刺的使臣也很硬气。 如今的瓦刺,已经不是当初三分蒙古的小部落了。经历过明宣宗的绥靖壮大,旗下控弦之士超过二十万,到了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变,瓦刺也先更是号称六十万大军。 比大明北征号称的五十万大军,还足足高出了十万。 虽然这个人数,双方都是吹出来的,但是根据后世史料统计,瓦刺实际参战兵力大概在十五万左右,并不比明军实际十八万左右大军少多少。 可以这么说,瓦刺现在已经拥有了足以威胁大明的能力,这就是瓦刺使臣的底气! “瓦刺接受我大明册封,乃我大明之臣,你这番言语是想不臣吗?” 沈忆宸怒喝一声后,眼神看向了更远方列队的李达跟王政等人。 兵器撞击着盾牌与甲胄,山呼海啸一般的“大明”战号袭来,让在场所有使臣都闻之色变。 以前在紫禁城奉天殿觐见,只能看到大明的礼仪跟富裕,而今天他们看到了大明天兵的武力! 凡不臣者,就算远在万里,大明军士亦可诛之。 惊天的战号与大明军威,终于让瓦刺使臣想起来大明铁骑远征漠北的画面。 草原上不仅仅只有蒙古的控弦之士,大明铁骑同样可以马踏燕然! 看见瓦刺使臣不敢接这话,沈忆宸满意的点了点头道:“很好。” 然后朝着鸿胪寺鸣赞官示意了一眼,就返回班列中。 沈忆宸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就算瓦刺部也先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只要大明武力还在,他们就不敢明着反。 有这胆子,今天就不需要以藩臣身份朝贡大明皇帝,而是直接过来抢了。 看着沈忆宸回到班列,之前那些愤怒、质疑的大臣们,这下纷纷沉默了。 他们万万没想到,沈忆宸压根没有任何唇枪舌战,甚至就连一句圣人教化之言都没说,仅仅让大明士兵喊了三声战号,瓦刺部使臣就认怂不敢言语。 这种简单粗暴的应对方式,有些颠覆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文官群体三观。 兴师动众的效果,就这般好用吗? 朝贡大礼继续进行,直至最后瓦刺使臣才上前觐见朱祁镇。可能是想要找回一点场子,太常寺官员奏响礼乐后,瓦刺使臣并没有按照流程行跪拜大礼,依旧这么站着。 这种举动,终于惹怒了文武百官,其中一名大臣站了出来,指着鼻子就骂道:“尔等鞑虏目无君父,简直猖狂至极!” “无礼无节,不同教化乃禽兽也!” “成国公北伐收兵才不到两年,尔等是想让我大明天兵直捣北庭吗?” 一声声训斥警告,并未让这个瓦刺使臣感到惧怕。原因很简单,就是也先从始至终把大明当做自己最大的敌人,早早就做好了战争准备。 相反,大明对于瓦刺部毫无警觉,否则正统九年成国公朱勇出塞,就不是征讨兀良哈三卫,而是打压最强的瓦刺部了。 甚至就算到了今日,得知了瓦刺部的“敕书”跟称“朕”,大明更多考虑的也不是什么战争,而是找回面子问题。 面对这种场景,很多官员不知为何,下意识就把目光看向了沈忆宸。 不管这些人是否赞同沈忆宸的行事风格,却已经在潜意识里面,认可了他的能力,觉得他能解决眼前难题。 不过这一次,明英宗朱祁镇没打算用沈忆宸去解决问题,而是自己打算亲自解决引发问题的人。 再给瓦刺使臣瞬息考虑时间,如果他们还不下跪的话,朱祁镇准备把他们拖下去杖毙! “尔等如若再不下跪,以后就不用再来朝贡了。” 沈忆宸这次甚至都没有出列,仅仅轻描淡写的朝着瓦刺使臣说了这么一句。 几乎就是在沈忆宸话音落下的瞬间,这几名瓦刺使臣“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向大明皇帝朱祁镇行使节四拜礼。 这一幕转变,让在场许多人目瞪口呆,沈忆宸是学会了什么巫蛊之术吗?瓦刺使臣能这般被他拿捏在鼓掌之中? 面对这些惊叹眼神,沈忆宸都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应该悲哀。 朝贡对于瓦刺而言,就是一条经济命脉,他甚至能不惜跟大明发动战争。并且瓦刺朝贡使团,从最初的定额五十人,到后续逐渐发展到了千人。再到现在使团两千多人,还要虚报成三千多人。 每次瓦刺朝贡,都是赚的盆满钵满回去,甚至户部尚书都抱怨库房搬空了。 这并不是自己会什么巫蛊之术,而是大明这种冤种世间仅有,瓦刺远比大明更害怕断了朝贡。 所以对于这些使臣而言,他们再猖狂只要明朝皇帝不杀来使,回到瓦刺后就能得到丰厚补偿。相反断了朝贡,哪怕他们平安无事回去,也先也定然会要命的。 沈忆宸的这句话,可谓是抓住了瓦刺使臣的命门。接下来上表问话态度,简直跟之前判若两人,全程跪听朱祁镇的训斥,可谓毕恭毕敬。 这个场面,也是让在场文官大臣,感到一阵心情舒爽。区区瓦刺鞑虏,也敢在我大明面前猖狂,做小伏低才是你们应有的位置! 正文 广告推书时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xbiquge.net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186 天子赐服(二合一) 瓦刺使臣的卑微跪训,同样让朱祁镇心中豪情万丈,一扫之前的阴霾。 这才是中原皇帝、天下共主的威仪,四方蛮夷就应当跪伏在朕的面前,为大明奴婢尔! 紧接着朱祁镇大手一挥,下令设宴款待四夷使臣,同时教坊司一群乐师、乐伎走了出来, 准备奏乐起舞庆祝一番。 但就在这个时候,沈忆宸却出班启奏道:“陛下,既然已亲至校场,不如因地制宜把教坊司的礼乐,换成我大明将士的演武!” 《资治通鉴》里面有一句千古名言,叫做夷狄, 禽兽也,畏威而不怀德! 沈忆宸心中无比清楚,靠着朝贡体系当冤种买来的“臣服”一文不值,想要让这些四夷使臣真正的畏惧大明,就得拿足够的武力出来。 这才是他建议把设宴地点,放在京郊校场的真正原因! 今天就让好好让有异心的四夷使臣们看看,到底是我大明提不动刀了,还是你们飘了? 沈忆宸话音落下,鸿胪寺卿杨善就站了出来:“禀告陛下,沈修撰此举不符合朝贡礼法,下官表示异议。” 杨善是个人精,之前沈忆宸“迟到”受降礼商议,就是他给了个台阶下。 但是要知道,鸿胪寺就是靠着操办各种活动礼仪吃饭,沈忆宸这种妄自改变仪式流程的行为,简直就是砸鸿胪寺的饭碗。 毕竟有了第一次,谁知道有没有第二次, 先例不可开。 “老臣附议杨客卿所言。” 礼部尚书胡濙也站了出来,表达了对杨善的支持。 一方面礼部也是吃这碗饭的, 不能被人随便砸锅。另外一方面就是今日沈忆宸风头太盛, 隐约成为了朝贡大礼的主角。 再让沈忆宸这般肆意妄为下去, 名气威望将得到极大提升。哪怕这小子还没有成为阉党中人,站在文官集团的对立面,但事实上他跟王振的关系,远比跟文官更紧密。 同时胡濙心中隐约有种预感,就算杨溥示好这小子,也无法修复与沈忆宸之间的隔阂,让他成为自己。 既然不能为我所用,那么沈忆宸与文官集团的利益冲突,就要远远大于王振了。 毕竟沈忆宸怎么也不可能挥刀自宫,抢夺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但他却可以一路往上爬,去竞争六部乃至内阁长官的头衔,这点就挡了贺平彦与杨鸿泽等人的晋升之路。 杨善跟胡濙的出面反对,赢得了在场绝大多数文官的支持。西周末年礼乐崩坏,乃儒家文人心中永远的痛,怎么可能再让沈忆宸以兵戈阻碍礼仪? 胡濙五朝元老,先帝托孤大臣的地位还是很高的,朱祁镇哪怕此刻心中更倾向于沈忆宸的建议,他也不可能驳了礼部尚书胡濙的面子。 就在朱祁镇准备做出决断的时候,一名身穿绯色麒麟服的重臣站了出来, 他就是成国公朱勇! “启奏陛下,臣赞同沈修撰的建议。校场乃操演比武之地,何不展示我大明将士威武凌厉。” 成国公朱勇的出面,给文武百官带来的心理冲击是巨大的。 要知道之前沈忆宸哪怕在朝会上,被各种攻击、弹劾,成国公朱勇都从未出面缓解一二,更别说什么包庇徇私了。 很多时候朱勇所代表的勋戚集团,就如同看客一般没有介入,沈忆宸与宦官跟文官间的“恩怨纠缠”。以至于大多数官员,都把他跟沈忆宸的父子血脉淡忘了。 今时今日,面对文官重臣胡濙明确表达态度,成国公朱勇站了出来撑腰。 这到底是代表着父亲身份,还是代表着勋戚态度? 很快接下来的一幕,就为众人解答了心中疑惑。 “回禀陛下,臣附议成国公。” 英国公张辅跨步出列,向皇帝朱祁镇表达了自己意见。他的站队可谓让在场文官集体傻眼,哪怕沉稳如胡濙,都面露意外神情。 大明勋戚传至正统朝,名义上的地位是魏国公为尊。因为他的封号是以“开国辅运”加封,天然高于明成祖朱棣时期“奉天靖难”加封的勋戚一挡。 哪怕魏国公在靖难时期站队建文帝被冷落了,爵位依旧还在,而且两头下注成功有了一门两公,名义上勋戚里面无人能压一头。 权势上是成国公朱勇暂时排在首位,正统九年领军出塞征讨兀良哈三卫,让朱勇掌控军权位极人臣。无论是哪个朝代,谁手中实际控制了枪杆子,谁就大权在握。 但是地位上,英国公张辅居于勋戚首位。 原因无他,成国公朱勇是二代袭爵,魏国公徐显宗更是四代袭爵,而张辅乃初代英国公! 相当于明朝现任公爵,都是英国公张辅的子侄辈。在以孝治天下的大前提,长者地位自然要高于后辈,哪怕皇帝朱祁镇都得给三分薄面。 英国公跟成国公出面,就意味着武勋集团正式站队沈忆宸,朝中其他势力日后想要随意拿捏,就得考虑后果了。 “臣附议成国公所言!” 泰宁侯陈瀛也站了出来表态,于公于私他都得力挺沈忆宸。 “臣附议!” “臣认同沈修撰建议。” 外戚会昌伯孙总、文勋靖远伯王骥,甚至就连跟沈忆宸有过“间隙”的永康侯徐安,都集体出列附议成国公朱勇的进言。 勋戚集团不站队则已,一站队可谓朝野振动! 就连始终保持看戏心态的王振,脸上表情都变了,沈忆宸在勋戚集团里面的影响力,有些超乎了他的想象。 这种局面,单靠成国公朱勇绝对无法引领,必须得沈忆宸自己有本事才行。 事实上就如同王振所想的那样,诸如英国公张辅这样的顶级勋戚,愿意旗帜鲜明力撑沈忆宸,在于威震瓦刺使者的表现,让勋戚们感到很满意! 不过单凭这一点,还不足以如此表态。真正引发整个勋戚集团力挺的根本原因,是沈忆宸对于军队将士的重视,这可谓武将勋戚的立身之本! 大明仁宣两朝虽然也有过出征,但整体上还是以休养生息为主,可谓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直到明英宗朱祁镇继位后才重振武功。 承平日久,导致武人地位不断下降。再加上各种二代、三代子孙袭爵,勋戚集团整体质量也在不断下降,没有了明成祖时期的登峰造极。 如今武勋们迫切需要赫赫战功来重掌权势,麓川之战、东南平乱、乃至四征蒙古的主战派,都是整个勋戚集团在造势站台。 所以就算是抛开沈忆宸的勋戚子弟身份,只要他愿意推崇武事,那么勋戚集团也会示好助力。就如同跟宦官王振、文官王骥的合作异样。 毕竟不这么做的话,没有科举制度提供生力军的勋戚集团,必然会在持久战中败于文官集团,土木堡之变只是加快了这一进程而已。 “那就依成国公所言,让我大明将士展示威武凌厉!” 朱祁镇赞成了成国公的进言,某种意义上当整个勋戚集团报团表态,就连皇帝都没有太多选择余地。 “谢陛下!” “谢陛下!” 第二声是沈忆宸谢恩,他此刻意味深长的看了成国公朱勇一眼,没想到对方会在此时支持自己。 谢恩之后,沈忆宸转过身来面向远处的士兵,开口高呼道:“大明将士听令!” “喏!” 雷鸣一般呼喊声传来,等候已久的京营跟南军士兵们,早已按捺不住内心的热血沸腾! “尔等乃我大明虎贲,均有万夫不当之勇。今天子亲至,当展现我大明天兵之威仪,令四海蛮夷皆臣服,可否做到!” 面对沈忆宸的询问,数千将士用旌旗、兵器不断砸向地面,发出如擂鼓般的“咚咚咚”沉闷响声。 最终汇聚成大明军队的战号:“大明!大明!大明!” 当一阵阵音浪冲击而至,等候入宴的四夷使臣们,可谓脸色惨白惶恐。 他们大多数人,都只是在史籍或者过境商人口语中,模糊的听说过中原王朝的强大,大明虎贲的威武。 如今才得以亲眼见证,什么叫做金戈铁马、气吞山河! 李达等应天家塾同窗,看着远处高高在上的号令的沈忆宸,心中有着一种不真实感。 仿佛在这一刻他不是什么翰林文官,而是战场上自己的统帅,可以带领着诸位将士所向披靡,锐不可当! 相比较李达,站在校场高台上的朝野重臣,可以更清晰感受到沈忆宸身上气势变化。 这哪里还有一点儒臣的影子?活脱脱一个武将! 校场将士得令之后,就按照既定的科目开始演武。以步卒为主的五军营演练了弓弩骑射,箭雨带着呼啸的破空之声,齐刷刷的扎入标靶之中,可谓震人心弦! 这种触动就如同后世《英雄》电影中,秦军弓弩齐射,高呼“大风”的画面一般,实打实的饱和式攻击。 以骑兵为主的三千营,展现了各种迂回包抄、马弓骑射、重骑突进的演练。单以马上工夫而论,大明正统年间的铁骑,并不输蒙古骑兵。 踏马塞外,更是明英宗以前历代大明皇帝的保留项目! 谷涔 以火器为主的三千营,把“虎威炮”、“火龙枪”、“神机铳”、“一窝蜂”等等武器都搬了出来。使用的排枪战术别说是让四夷使臣大开眼界,闻着淡淡火药味就连沈忆宸都有种恍然隔世的错觉。 这简直可以称之为跨越时代的“高科技”作战方式,只要按照火器路线发展下去,蒙古铁骑将成为一个笑话。 南军士兵上场演练了步阵、刺杀等等项目,他们没有过多花里胡哨的动作,但那种见过血的杀戮气势,哪怕隔了上百米远,都能让高台上的众人感到“血腥味”。 百战之师,莫过于此! 演武结束,效果可谓非常显著,近千人的四夷使团鸦雀无声。每个人心中都爆发出一种惊恐,如若这支大明军队是来攻击自己国家的,能坚持多久? 就连之前还准备给大明下马威的瓦刺使臣,此刻都面色无比凝重,他万万没想到大明军队如此强盛,瓦刺并没有挑战的能力。 看着四夷使臣表情变化,朱祁镇可谓圣心大悦,他直接想着户部清吏司官员下令道:“朝贡结束后,演武将士均赏!” “臣,谨遵圣谕!” 常人都是先礼后兵,沈忆宸直接先兵后礼,演武结束后才正式开始赐宴。 就是不知道,四夷使臣经历过这一番武力“恐吓”后,是否还能吃得下御宴…… 就在文武百官跟四夷使臣入席之时,朱祁镇却叫住了正准备往下席方向走去的沈忆宸,开口说道:“沈爱卿就坐在朕下首方吧。” 皇帝御座的下首席,乃王公勋戚“高端”桌。而大明宗室诸王都在封地被当猪养,所以实际下方首桌,就成了勋戚专用桌。 朱祁镇的这道指令,就相当于让沈忆宸跟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等人坐在一桌,这份恩荣简直令人咋舌! “臣,不敢逾矩。” 顶级勋戚桌太显眼了,沈忆宸还真不太敢坐。 “这是皇命!” 文臣欲迎还拒这套,朱祁镇可不陌生,干脆堵死了沈忆宸的任何推辞。 “臣,遵命!” 没得办法,沈忆宸只能在一众不可思议的眼神中,坐在了下方首席勋戚桌。 并且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沈忆宸旁边坐着的就是朱勇,父子俩首次同台。 入座之后御宴开始,经历过沈忆宸这一番“武力展示”,四夷使臣表现的服服帖帖,各种吹捧献媚明英宗朱祁镇。 不过除了朝鲜、安南、琉球使臣深受汉化,还能引经据典外,其他番邦使臣都吹的略显生硬,毫无文采可言。 但是面对这些吹捧献媚,朱祁镇却非常受用。因为这展现了他身为大明天子的文治武功,受万邦爱戴臣服,更满足了一个少年期望获得认可的虚荣心。 另外一边沈忆宸却很不自然,毕竟这一桌勋戚地位崇高,自己压根就不是一个档次的人。什么大气都不敢出那肯定是夸张了,话不敢乱说还是有的。 特别朱勇就坐在自己身边,父子俩哪怕在成国公府都极少同桌吃饭,更不会相邻而坐,着实有些尴尬。 就在这宾主尽欢的气氛中,朝鲜使臣开口说道:“陛下,臣想敬翰林院沈修撰一杯,状元公秉持大礼公义,捍我朝鲜尊严,小臣感激不尽!” 朝鲜深受儒家教育,同样有着文人风骨的传承。被瓦刺使臣强占朝贡之位,这对于朝鲜使臣而言,就是对自己国家莫大的侮辱。 沈忆宸出面主持公道,相当于维护了朝鲜的国家尊严,使臣心中自然感激万分。 “可以。” 朱祁镇微笑着点了点头,沈忆宸此举也是给大明涨了面子。 “藩国使臣,敬谢状元公!” 朝鲜使臣面向沈忆宸深鞠一躬,然后把手中酒杯一饮而尽。 “贵使毋需客气,此乃我大明臣子应尽职责。” 沈忆宸没有揽功,而是放大到整个国家层面,喻意大明官员都会秉持公道正义。 这个回到也是让宴会众臣忍不住点头,沈忆宸年纪轻轻获此殊荣情况下,还能做到不居功自傲,确实心性定力了得! 同时这个回答也让朱祁镇很满意,他略带得意的向朝鲜使臣问道:“朕听你称沈修撰为状元公,难道我大明魁首,已声名远扬异域番邦了吗?” “回陛下,沈修撰三元及第、六元魁首之名,在我朝鲜士子中人尽皆知,此乃大明文运昌隆之象征!” “吾国君臣皆认同魁星降世吉兆,定会让八方蛮夷通圣贤教化,令四海归顺大明!” 不得不说朝鲜真是把中原文化给学了个彻彻底底,这番言论如果不是知道朝鲜使臣的身份,当做大明文人士子所言,也毫不违和。 这边朝鲜使臣话音刚落下,那边安南使臣也起身说道:“启奏陛下,沈修撰之名在我安南也广为流传,文人士子皆以状元公为榜样,期望能领悟圣人学说!” “启奏陛下,臣之母国琉球也是如此,六元魁首世间仅有,标榜着大明重教兴文,远迈汉唐!” 古代文治成就对于华夏帝王而言,某种意义上还要超过武功。就好比秦皇汉武,开疆拓土在史书上却没留下个好名声,直到近现代才被世人所推崇。 四夷使臣这番话语,不仅仅是称赞了沈忆宸,更是对大明文治的认同,归根结底是朱祁镇这个皇帝统治的好。 在这种歌功颂德攻势之下,朱祁镇心花怒放都有些扛不住马屁了。 高兴之余把目光看向了沈忆宸说道:“沈爱卿声名远播番邦,乃我大明文教之幸事。并且主持朝贡之事也井井有条,朕心甚悦,当赏!” 朱祁镇“当赏”两字出来,在场文武百官俱竖起了耳朵,想听听沈忆宸能获得何等赏赐。 此子入仕仅仅半年,就已经升官半品,入东阁进学。理论上这次应该不会再出现什么夸张赏赐了,最多就是一些金银财宝身外之物。 其实朱祁镇在说完“当赏”后,他自己都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赏赐了。再升官肯定不合适,太快会引发众人非议,而且有拔苗助长嫌疑。 东阁沈忆宸也进去了,还有了御赐金花带。赏赐金银财宝显得太俗,特别是番邦使臣刚称赞完大明的文治,你就用钱衡量吗? 面对难题,朱祁镇下意识把目光看向了身旁的王振,期望他能给出出主意。 只不过这一次,王振脸上表情很漠然,也没打算再助沈忆宸一臂之力,于是淡淡回道:“万岁爷,沈修撰尚且年少,恩荣过盛恐生骄纵之心,赏赐些金银就好。” 听到王振的话语,朱祁镇也觉得有些道理。但是沈忆宸今日算是立了大功,也让自己涨了面子,仅仅给些金银赏赐,显得有些薄待了。 犹豫了一下,朱祁镇的目光恰好落在了成国公朱勇身上,瞬间脑海中就有了答案。 “沈爱卿忠君体国,勤劳王事,朕今赐麒麟服与你,还望毋辜负朕之所期。” 麒麟服? 听到赏赐是天子赐服,全场一片哗然! 要知道明朝前中期的赐服还是很值钱的,不像明朝后期规矩败坏,官员开始随意穿着赐服纹样的服装。 明朝赐服标准为一品蟒、二品斗牛、三品飞鱼、四五品麒麟。其中飞鱼服还兼当锦衣卫公服,而麒麟服则兼当公、侯、伯、驸马的公服。 也就是说除开勋戚外,想要获得麒麟赐服,至少得五品官员才能达到最低标准。 沈忆宸目前为正六品詹事府右春坊中允,压根就达不到这个最低标准,那这背后是不是意味着很快就要升官了? 入仕月余就升任了正六品,如今也不过才半年而已,难道就要踏入五品官行列吗? “沈忆宸圣眷也太夸张了,大明从未有过如此升官速度。” “这不还没升迁吗?今日此子表现,我认为配得上天子赐服。” “言之有理,沈修撰力压瓦刺不臣之心,又彰显了我大明文治武功,属实有能力。” “不愧是成国公之子,这种武事天赋,旁人只有羡慕的份。” 无论是哪个时代,实力都是最好的证明。相比较之前沈忆宸在朝会上嘴炮被各方群嘲,今日他用实际行动征服了一部分官员,成绩摆在这里无法质疑! 当然,想要各方面满意那是不可能的,特别是翰林清流跟科道言官,依旧对沈忆宸恨之入骨,更不赞同他“推崇武功”的行为。 “圣上恐怕是被蒙蔽了,此子如此耀武扬威,破坏了我大明教化之文风!” “没错,万一番邦同样走向武事,那我大明边疆岂不是要狼烟四起?” “以武媚上,其心可诛!” 相比较底层文官分裂成为了两派,上层重臣桌上,大多都是脸色凝重,忧心忡忡。 因为今日勋戚集团的表态,几乎是旗帜鲜明的站位沈忆宸了。本来此子文道就达成了巅峰成就,现在又展现出以文官掌武事的迹象,再加上背后勋戚集团的支持。 未来谁还能挡? 单单一个沈忆宸崛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背后勋戚集团会顺势而上。仁宣二帝用了几十年与民休息、无为而治,才让武人退至幕后,文人站在了台前。 难道从今往后,要倒行逆施吗? 正文 187 武人治国(二合一) “六品春坊中允赐麒麟服,圣上对于武风的偏好,已经愈发明显了。” 胡濙朝身旁的杨溥说了一句,语气中夹杂着一丝忧虑。 朱祁镇对于沈忆宸的重赏,相当于映射了他内心里面的真实想法,那就是推崇武功。 正统八年亲政以来,他立志要成为大明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帝王。于是短短两年时间里面, 同时在南北发动了两场大战,动员军士高达数十万,转饷半天下! 结果并没有满足朱祁镇超越先帝的愿望,甚至接连大战“轻松”取胜,还愈发刺激了他的好大喜功,逐渐不把敌人给放在眼中。 文官集团可能有很多迂腐守旧的思维, 但对于朱祁镇的担忧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一旦沈忆宸代表着勋戚集团上位,那么会与王振建功立业想法不谋而合。 勋戚、宦官跟皇权联手,朝野再无能反对的力量。 忘战必危,好战同样必亡! 杨溥自然能明白胡濙的担忧,当年先帝托孤五大臣到了今日,就只剩下他跟胡濙还有英国公三人健在。 而三人都垂垂老矣,谁也没有办法掌控身后之事。 如今的杨溥除了在接班人上安排了后手,其他方面用后世话语来形容就是“躺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正是这种思维,让他在正统七年太皇太后张氏崩逝后,面对王振的步步紧逼不断绥靖退让,终成现在宦官当权的局面。 “唉……” 杨溥叹了口气然后说道:“陛下正处于锐意进取的年纪,想着燕然勒功,非人力可以劝阻。” 他是看着朱祁镇长大的,明白性格这种东西一旦养成固定,谁也无法轻易改变,特别这个人身份是皇帝。 “以武治国,终成大患, 难道吾等文人就眼睁睁看着吗?” 胡濙的这句话属实有些露骨了, 同桌诸位阁部大臣听到后, 均是脸色一变。 不过胡濙也没有办法,吏部天官王直资历不够,户部尚书王佐生性耿直,而且被铁杆阉党户部侍郎奈亨掣肘,分身乏术。 单靠自己这个礼部尚书去对抗勋戚武人团体,无异于天方夜谭。 只有“三杨”中的杨溥领衔,才有足够的资历跟声望聚拢整个文官集团,去矫正皇帝穷兵黩武的思维,打造成圣贤明君! “大宗伯言重了,陛下虽喜好武事,却远远没到以武治国的地步。而且本阁部观沈忆宸此子,颇具老成谋国风范,并不是耀武扬威之辈。” 从最初殿试看到沈忆宸的那篇策论,再到东阁进学历练期间的几次接触,杨溥深深感受到这个年轻人的与众不同之处。 要论狂热好战,他就不会接二连三提醒陛下防备边疆蛮夷,相反只有战事糜烂狼烟四起, 才会创造出文官掌武事的机会。 “前几日本官也是认为形势一片大好, 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胡濙在受降大礼上与刑部尚书金濂对话,认为宦官只能争一时之瑜亮, 长久下去还是文官的天下。 但现在勋戚出面站队,局势就已经超脱了掌控,再不提前做好准备就为时晚矣! “时也,命也,运也,非吾之所能也。” 杨溥用了北宋宰相吕蒙正的《劝世文》,回答了胡濙的担忧。 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使命,“三杨”能做到在内阁预留后手制衡王振,就已经达到了布局的极致。 十年后,乃至几十年后会发生什么,谁又能算无遗策? 就算沈忆宸是个大奸似忠的窃国贼,也轮不到他这个内阁首辅来忧虑,自有后人去应对。 这就是杨溥虚怀若谷、安之若素的性格,对王振是如此,现在对沈忆宸也是如此。 “唉……” 胡濙也是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他历经五朝也见识过太多兴衰,如若真的无力回天,那就是天命注定! 朝贡大礼举办的很完美,至少在朱祁镇眼中就是如此。 因为相比较之前的朝贡仪式,他明显从四夷使臣中感受到了更多的尊重跟敬畏,就连瓦刺使臣都不例外。 甚至到了宴席即将结束之际,朱祁镇还特地令沈忆宸把赏赐的麒麟服给穿上,向四夷使臣展现他的皇恩浩荡。 “沈爱卿,朕看你与成国公同穿麒麟服,真是应了那句有其父必有其子。” 沈忆宸继承了朱勇身形高大的优点,父子二人同穿绯色麒麟服站在皇帝面前,确实让人有种虎父无犬子的惊叹。 特别是勋戚群体,脸上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经历这几十年盛世繁华的腐朽,大多数勋戚继承人都朝着纨绔子弟方向发展。 嫡子就吃喝玩乐等着袭爵,庶子那更是躺平看能不能捡个漏蒙荫。谁家勋戚子嗣还能坚持自强不息,那真是祖坟冒青烟的奇景。 土木堡之变后勋戚之所有会拉垮到底,袭爵继承人不行也是主要因素之一,花花公子上位怎么跟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文官精英斗? 偏偏成国公别看子嗣并不算昌盛,嫡长子朱仪却能做到廉静持重,还经常与朝中大臣巡边历练,在文武百官中颇具口碑。 次子朱佶虽然有享乐之风,但好歹也考了个举人,放勋戚子弟里面算很不错的了。 最离谱的是这个没入宗谱的婢生子,六元魁首开创大明历史,现在更是年仅十八就身穿御赐麒麟服,有了绯袍大员尊仪。 家族兴盛,莫过于此啊! “谢陛下厚爱,臣愧不敢当!” 沈忆宸行礼自谦回了句。 “没什么不敢当的,朕曾说过要与你君臣相得,就今日而言,没有辜负朕之所望。” 朱祁镇确实有些上头了,面色潮红语气也逐渐激动。 当初钦点沈忆宸三元及第,他其实就对沈忆宸寄予厚望。 只是后续沈忆宸对于南疆跟漠北的谨慎,不断谏言警醒,某种意义上否认了朱祁镇的功绩,让他感到失望不爽,甚至有些冷落。 但今天沈忆宸的表现跟安排,让朱祁镇非常满意,这就是他未来想要开创的休明盛世! “臣乃陛下钦点,自当效犬马之劳!” 沈忆宸立马流露出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他其实很清楚自己之前的逾矩行为,有些作死惹怒了皇帝。 不过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明明看到了威胁却放任局势崩坏,沈忆宸同样过不了自己内心那关。现在有了修复裂痕的机会,他自然得疯狂表忠心。 其实对于帝王而言,很多时候能力都是摆在次要位置,忠心感恩才是最重要的。 果然沈忆宸提到“钦点”二字,朱祁镇就明白这小子没有忘记自己的厚爱跟圣眷,可谓龙颜大悦。 又是称赞夸奖了几句,才宣布朝贡结束,起驾回宫。 跪送皇帝远去,众大臣们也纷纷离去。成国公朱勇向来跟沈忆宸话语不多,这次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转身就准备返回公府。 意外的是这次沈忆宸却主动开口说道:“公爷,请留步。” “嗯?” 成国公朱勇心中有些意外,同时也有些欣喜,父子俩能多谢交流总是好的。 “晚辈有一事不明,还望相告。” “何事?” “为何今日会出面相助?” 不仅仅是文官集团疑惑成国公朱勇为何会突然站队,就连沈忆宸自己都想不明白。 说实话,单单成国公朱勇站位自己,他可能不会有多大反应。 毕竟无论怎么说,父子血脉摆在这里,就算没入宗谱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但是后续整个勋戚集团出来站位,沈忆宸就有些警惕。 要知道沈忆宸始终拒绝王振的拉拢,甚至连名义上的虚以委蛇都不愿意。原因就在于王振是个狂热鹰派,迫切希望开战获得功勋,来让自己青史留名。 所以哪怕是迫于局势,假意加入阉党,自己勋戚子弟的身份也会被他所利用。造成事实上勋戚跟宦官联手,文官集团将彻底无力抵挡。 小节跟大义的区别,沈忆宸分的很清楚。他可以忍受文官清流对自己辱骂“阉党走狗”,可以像奸臣一样去讨好恭维王振。 但绝对不能让自己为他所用,以一己私欲贸然开战,置大明将士、天下万民于不顾! 就算接连拒绝王振拉拢,会遭受到疯狂的打击报复,沈忆宸也不会退步。 谷網 同样,沈忆宸也不想被武勋集团,给推为战争代言人! 现在的勋戚集团不是土木堡之变后的吉祥物,他们完全有着主导朝政的能力。比如朱祁镇继位到目前为止的三次麓川战役,三次北伐蒙古。 都是在勋戚集团的主导下,压住了文官集团的反对,甚至还有能力把反战派给问罪下狱! 文人党争是个祸害,武人治国祸害绝对不会轻到哪里去。如果说科举制度是文官集团长盛不衰的保证,那么勋戚集团想要保证地位跟权势,靠的只有战争! 不断的发动战争才能掌权,才能涌现出新的勋戚生力军。 后世很多认为土木堡之变是文臣阴谋,事实上对于勋戚而言,他们也期望发动战争,甚至比文官更为狂热。 对于目前的大明而言,三足鼎立维持动态平衡才是最优解,宦官、勋戚任何一方独大,都将导致战争立即爆发。 瓦刺跟麓川这种心腹之患,必然要想办法剿灭,但绝对不是现在。 连年征战下来大明国库空虚,目前当以防守为主。别的不说,要是还加征战争税的话,沈忆宸好不容易压制住的东南火药桶,立马就得爆炸。 除了麓川外,川贵苗民也蠢蠢欲动,大明将重蹈覆辙三线作战,历史不会有丝毫的改变。 所以沈忆宸必须在朱勇这里,寻求一个答案。 “我帮你,还需要理由吗?” 让沈忆宸万万没有想到,朱勇仅仅是留下这句话后,就转身离开了。 这其实是朱勇对沈忆宸当初那句,“入宗谱难道就只剩下利益交换”的回答。 今日自己帮沈忆宸,再不是什么利益交换,更无需理由! 看着成国公朱勇远去的背影,沈忆宸迷茫了。 他依旧用着最理智的思维,去分析成国公朱勇站位背后的所求跟利益,得到的答案却与自己所想完全不同。 这次没有所求跟利益交换。 这一霎那,沈忆宸感觉自己仿佛与曾经的朱勇调换了身份,理性与感性的交错,这还是那个冷血无情的成国公吗? 带着一丝复杂心情,沈忆宸也迈步返回成国公府,当他走到校场大门的时候,却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小女子婉儿,见过沈公子。” 面对站在自己面前裙摆飘飘的刘婉儿,沈忆宸愣住了,他是真有些意外能在这里见到刘婉儿。 “沈公子是在意外于,为何能在此地见到奴家吗?” 刘婉儿毕竟是书香门第出身,一眼就看穿沈忆宸心中所想。 “确实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婉儿姑娘。” “是沈公子相助,婉儿才得以大宗伯照顾,转送到顺天府教坊司。” 教坊司隶属礼部管辖,胡濙身为礼部尚书想要违抗圣旨,帮刘婉儿脱离贱籍做不到。但调转到京师就近照顾,还是轻轻松松的。 今日朝贡大礼教坊司本来是要起舞奏乐的,结果被换成了大明将士演武,不然沈忆宸还能更早发现刘婉儿来到京师了。 “那你最近过得还好吗?” 沈忆宸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问一下刘婉儿近况。 “多谢沈公子挂念,婉儿很好。” “另外婉儿听闻沈公子大魁天下,天上星辰之光,终将得以闪耀。” 听到刘婉儿说起“大魁天下”四个字,沈忆宸心中有些愧疚跟黯然。 因为那日在秦淮河畔,自己曾经许下过承若,如果有一日能大魁天下,定当主持正义还刘球的清白。 现如今自己已经成为大魁天下的状元公,而践行承诺的时间点却遥遥无期。 “抱歉,我还是没能力还你爹的清白。” 面对沈忆宸的歉意,刘婉儿却淡淡一笑,然后欠身回道:“沈公子毋需自责,你已经做了许多事情,不欠小女子什么。” 刘婉儿虽然话是这样说,但沈忆宸还是从她眼神中看到了一抹悲痛。 “对不起。” 沈忆宸再次致歉,他内疚于自己当初那句“正义或许会迟到,但它绝不会缺席。”给了对方虚假的希望,如今迟到的正义依旧在缺席。 “不知沈公子是否还记得,奴家香囊中所写的纸条内容?” “记忆犹新。” “那就是奴家的心意,满朝文武无人敢得罪王振,只有沈公子在婉儿人生最黑暗的时刻,给予了一束光芒。” “沈公子,你已经为奴家做的足够多了,没齿难忘。” 听到这话语,沈忆宸深呼一口气,然后回道:“我依然没有忘记过自己的承诺,终究一天会做到让刘翰林沉冤昭雪!” 刘婉儿抬头看向沈忆宸,目光坚定的说道:“奴家相信沈公子,从未质疑过。” 言罢,刘婉儿看见一群官员正朝着大门方向走了过来,于是侧身行礼道:“沈公子,奴家不能在外久留,只好就此别过。” 其实这只是刘婉儿的说辞,她很清楚自己如今是教坊司贱籍贯,而沈忆宸乃大明魁首。 这般私下谈话,被外界众人看见的话,会影响到沈忆宸的清誉。 古代礼法就是这种畸形的状态,文人士子流连青楼画舫,反倒流传各种才子佳人的美名。相反男女之间哪怕是正常的交流,只要是单独在一起,就得遭受到批判。 “婉儿姑娘慢走。” 沈忆宸拱手还礼,他本来还想问问刘婉儿如今身处何处。不过想想有礼部尚书胡濙的照拂,应该不需要自己操心了。 “沈公子告辞。” 刘婉儿转身离去,回头之际眼神中还有着一丝留恋,也仅仅只敢有一丝留恋罢了。 随着时间的推荐,自己与沈公子之间的身份差距愈发拉大。那一缕青丝,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缕被割舍的情丝。 看着刘婉儿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沈忆宸感到一阵唏嘘。当初的自己可以凭借一腔热血做出承诺,如今却正在被官场现实打磨着棱角。 人生,很多时候身不由己。 就在沈忆宸准备继续前行的时候,身后那群官员中有一人快步追了上来。 “沈修撰,且慢一步!” 听到背后传来的喊声,沈忆宸回头一看,发现来者是孟凡。 “有事吗?” 沈忆宸有些冷漠的回了一句。 现在朝贡大礼已经结束,四夷使臣将原路返回潘国。这也就意味着孟凡,不用再协助自己翻译沟通,理论上不需要再有交集。 对于沈忆宸的冷漠,孟凡不以为意的回道:“朝贡大礼结束,下官将很快回到孟养宣慰司,这里向沈修撰道个别。” “那祝你一路顺风。” “沈修撰就不好奇,下官回到孟养后会做些什么吗?” “你这是在挑衅我,还是在挑衅大明?” 沈忆宸声音愈发冰冷起来,孟凡回到孟养后必生反心。而且相比较未通教化的西南蛮夷,孟凡这种接受过大明教育的人危害更大。 历史上最后一次麓川之战,思机法就是在孟养卷土重来。大明还因为征调大军过多,导致了川贵地区防务空虚,引发了苗人联动叛乱。 再加上当时的东南起义,明朝半境国土硝烟不断,也就朱祁镇这个鬼才,敢在这种三线作战的环境下还起军北伐。 沈忆宸不知道历史上面,是否有孟凡这号人物,也不知道他具体能起到什么作用。不过在这一刻,沈忆宸动了冒着改变历史的风险,也要以绝后患的杀心! “挑衅大明?” 说完这句话后,孟凡脸上流露出一种狰狞:“沈忆宸你记住了,我曾经那么的喜爱大明,是大明视为我贼寇!” 曾经有多爱,现在就有多恨,孟凡此刻满脑子就是想把自己受过的歧视跟羞辱,还赠给大明。 “是吗?那你也记住我一句话。” 看着孟凡这般怨恨模样,沈忆宸反倒是笑了。 “大明从来都不是让人喜爱的,它是用来让人害怕的!” 正文 188 秦桧齐名 (二合一) 沈忆宸这句话让孟凡呆站在原地,思维上受到的冲击无法言喻。 孟凡一直以来接受的儒家思想教育,都是告诉他大明乃礼仪之邦,王道乐土。只有边陲不通教化的番邦蛮夷,才会礼乐崩坏、恃强凌弱。 现在沈忆宸的话语,相当于颠覆了孟凡以往的教育认知,怎么可能做到轻易接受? 而且还有一点尤其重要, 沈忆宸可是大明的三元及第、六元魁首,代表着大明的文教巅峰,他的话语份量远比一般文人士子更重。 难道大明的存在,真的就应该让四夷害怕吗? 看着孟凡双眼无神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沈忆宸也没兴趣多言,越过了他的身旁直接离去。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沈忆宸起了杀心,打算不计后果的把孟凡这个麓川质子给解决掉以绝后患。 但是后来沈忆宸想明白了,麓川之战的根源不在孟凡身上,他压根就影响不了历史潮流。就算今日没有了孟凡, 麓川也会出现一个李凡或者张凡。 只要麓川那片土地还在,生活在那的西南蛮族还在,永远都会出现个登高一呼的人,继续引领叛乱。 就好比从元末就开始扩张的麓川初代首领思可法,再到明末洪武年间反叛的思伦法,又到最近才被枭首的思任法,以及目前依然在南疆潜逃的现任首领思机法。 百年时间以来,历代麓川首领叛乱可谓层出不穷,犹如野草一般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想要从根本上解决西南边陲的土司反叛,只有“改土归流”一条路可走。把土司疆域彻底纳入到中央政权的统治下,让所谓的蛮族成为大明子民,从此再无华夷之分! 所以不破不立,如若历史上正统十三年的麓川叛乱, 依然如约而至。那么这一次沈忆宸不会让这个世界, 还有什么麓川宣慰司的存在, 将划分郡县永归汉土! 回到公府,陈青桐看着沈忆宸那身绯红麒麟服,下意识愣住了。 夫君前几日去往京郊校场的时候,明明身穿的是青色官袍,怎么回来就变成了麒麟服? 身旁的丫鬟雪儿同样满脸惊讶,她心直口快的说道:“姑爷,你这身衣服哪来的,麒麟服可不能乱穿呀!” “姑爷像是那种不知道规矩的人吗?” 沈忆宸说完之后,有些显摆的走到了陈青桐跟雪儿面前,然后得意说道:“陛下赏赐的,如今你夫君也能称得上是绯袍大员了!” “是吗?夫君你真棒!” “对呀,姑爷真厉害,年纪轻轻就身穿绯色麒麟服啦。” 陈青桐跟雪儿两个一唱一和,让沈忆宸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结果很快局势就发生了逆转,陈青桐貌似不经意的问了句:“夫君,那陛下升你官没有?” “这个倒没有。” “那依旧是六品中允,绯袍倒能勉强,大员怕是差距有点远呀……” 说罢,陈青桐脸上流露出一抹笑意。 可能这身麒麟服放在其他底层官员家中,那称之为传家宝都不为过,得焚香沐浴把这身衣服给供上。 但对于陈青桐而言, 此乃勋戚的公服,从小看到大早就习惯了。她之所以夸张称赞,也就是配合表演让沈忆宸高兴下,现在看着夫君逐渐飘了,就起了捉弄之心。 听到这话,丫鬟雪儿也是捂着嘴偷笑,她一听小姐的语气就知道是在逗姑爷开心。 “娘子,我这就不得不批评你了,有些事情得有大局观,不用过多在意细节。” “两级品阶差距不算大,四舍五入一下更是没有,所以六品官就等于四品官,称绯袍大员没问题。” 都回到自己家中,不需要面对官场的明争暗斗,沈忆宸也开始放飞自我,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起来。 “有道理,小女子受教了!” “姑爷真是好学问,不愧为状元公!” 言罢,几人再也忍不住哄笑起来,沈忆宸之前心中阴霾一扫而空。 打趣几句之后,陈青桐站起身来,来到沈忆宸身边帮他按起了肩膀。 语气中带着心疼说道:“夫君,你这每日往返宫中太过辛苦,要不我们就搬到你买的小院去吧?” 沈忆宸买了两栋院落的事情,他早就已经告知了陈青桐,甚至一度打算过了新婚期就搬过去。 结果各种事情忙碌下来一拖再拖,加上沈忆宸始终对林氏母子两个人不放心,所以依旧还住在成国公府中。 以往陈青桐对于这些倒无所谓,现在看着夫君为了节省往返时间,都直接住在军营里面了。哪怕穿着这套麒麟服,也掩盖不住面容的憔悴跟疲惫,她实在于心不忍。 “嗯,是该考虑搬出去了。” 沈忆宸点了点头,每日要绕大半个紫禁城去东阁“上班”,这个把时辰的通勤时间属实有些吃不消。 不过现在母亲正式有了妾室的名分,还有个诰命的加封,她不可能随自己搬离公府。 这也成为了沈忆宸始终无法下定决心的阻碍。 “夫君,你放心不下婆婆吗?” 沈忆宸的心中顾虑,被陈青桐给一眼看穿。 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沈忆宸,对于婆婆留在公府这么警觉。但陈青桐好歹也是高宅大院中长大,隐约察觉到可能跟嫡母林氏有关系。 特别西厢小院的这些仆人,好像个个都身手不凡的样子,更是印证了陈青桐心中猜想。 “母亲年纪大了,是有些不放心。” 沈忆宸随便找了个借口遮掩了下,当年公府那些旧事,他不想让陈青桐给掺和进来。 “夫君要不这样,我从泰宁侯府要来几个经验丰富的婢女跟老妈子照顾婆婆,这样你就不用过多担忧了。” 听到这话,沈忆宸可谓眼前一亮。 福建矿工用来当护卫自然是没问题,但用他们当家仆,就不是那么专业了,更没有办法去照顾女眷。 如今来明的,沈忆宸完全不惧怕林氏母子,他只担心对方暗中报复,比如下毒这种手段。 毕竟当年成国公正室,也就是朱仪的生母王氏死的不明不白,到底是病死还是其他原因,成为了一个永远的谜团。 自己只要还在成国公府一日,对于林氏母子两个就有着巨大的威慑力。一旦自己搬了出去,那谁也不敢保证林氏会不会起歹心。 护卫安保沈忆宸能搞定,洗衣做饭这类婢女老妈子,他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要是陈青桐调来泰宁侯府的人照顾母亲沈氏,自己将彻底没有后顾之忧。 “好,就按你说的办。” 并且沈忆宸还顺带讨好了句:“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油嘴滑舌!” 陈青桐可不吃拍马屁这套,直接在沈忆宸腰间赘肉掐了一把。 “轻点,别逼我重振夫纲!” “你敢!” 打打闹闹中一夜过去,第二日沈忆宸前往东阁值堂,并没有穿上那身显眼的御赐麒麟服,依旧是原本的青色六品官袍。 谷胾 毕竟自己资历尚浅,理论上是不配身穿绯袍的。又是在东阁这种宫中重地,太过张扬很容易遭人嫉妒非议。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八个大字,沈忆宸可谓是深有体会,现如今又与王振“交恶”,该低调的时候还是得低调点。 如同往常一样,沈忆宸在处理完公务后的空闲时间,就去修书《寰宇通志》。经过他这半年来的努力,现在进程已经过半,不出意外的话明年就能修书成功。 之所以速度能这么快,一是有原本的底子存在,省去了很多找寻资料的麻烦。另外就是沈忆宸有后世学识基础,地理层面的知识超越古人太多,说一个能顶十个都不过分。 两者相加起来,修书效率自然不低。 就在沈忆宸全神贯注修书之时,一名有些黑壮的官员敲了敲门帘,然后开口说道:“沈修撰是否有空,在下有一事想要请教。” 沈忆宸抬头一看,这位是当初与自己同入东阁进学的“新人”,好像名字是叫什么徐珵。不过东阁每人一间廊房,再加上相互工作间没有太多联系,半年下来也仅仅是点头之交。 当然,不熟悉归不熟悉,同僚上门求助,沈忆宸也不可能拒绝。 “徐前辈客气了,有事请尽管说。” “那在下就打扰了。” 说完徐珵就大步走进沈忆宸的廊房,把一封奏章放置在桌案上,然后说道:“这是山东布政司上表的奏章,内容是关于黄河水患。” “今夏黄河突发大水,阳谷段的堤坝被冲毁决口,兖州府、东昌府、济南府等地均受灾严重,可谓泽国千里。” “在下知道沈修撰正在修《寰宇通志》,于是想着请教探讨一二,寻求一条治水救民之路!” 听到是关于黄河水患的事情,沈忆宸不敢怠慢,立马审读起山东布政司的奏章。 要知道古人对于黄河可谓又爱又恨,一方面它是条母亲河,承载着沿河两岸上千万人的生计。 另外一方面,黄河泛滥的频率实在太频繁了,有着“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改道”的称号,动辄就让沿岸数百万百姓受灾。 如果单纯是水灾冲垮民房,导致灾民遍地,只要王朝不是进入到末期,基本上都能咬牙赈灾扛过去。真正致命的点在于,泛滥的黄河有可能中断南北漕运,这种情况一旦发生,哪怕巅峰盛世都扛不住。 所以从宋朝决口改道开始,治理黄河就成为历朝历代的重要任务之一,到了明清尤为重视。 沈忆宸看了一遍山东布政司的奏章,基本上还是那些老问题。上游水土流失严重,冲刷下来大量的泥沙,导致中下游水流变缓,泥沙淤积。 到了夏秋季节雨水量增多,狭窄淤积的河道排水不及时,极易引发决口洪水泛滥。而且因为黄河“地上悬河”的缘故,一旦在汛期决堤,高度差将更进一步增加泛滥河水的冲击力。 沈忆宸曾经在镇江府见识过流民的惨状,要知道这还是江南繁盛之地,各州府的仓储还比较充足,都流民四起、民不聊生。 可以想象黄河决堤之下,山东百姓会面临怎样一副人间地狱的惨状。 放下手中奏章,沈忆宸面色凝重说道:“此为天灾,更是人祸。” 山东布政司在奏章结尾处,隐晦点出了黄河会决堤的原因。 那就是有人公然违反禁令,在黄河两岸砍伐树木围堤造田,甚至还掘开堤坝并大肆引水灌溉,终酿成今日之祸! 奏章中没有明确点出是谁这么做,但朝中文武百官跟天下万民心中都很清楚,大概率是藩王宗室。也只有他们,才敢如此胆大妄为。 “沈修撰一针见血,这就是天灾人祸!” 徐珵郑重的点了点头,他何尝看不出其中问题? “徐前辈是想要询问晚辈治水之策吗?” 明朝翰林官大多数除了四书五经外,对于其他学科可谓一窍不通。 特别是工科书籍,在他们眼中被视为杂学奇技淫巧,不值一提。 所以沈忆宸面对徐珵前来求助,下意识就认为对方是想要找自己请教治水之策。毕竟能修地理志,对于地势水利的专研,那是基本功。 可是接下来的一幕,就有些出乎沈忆宸的意料。只见徐珵从怀中又掏出一份奏章说道:“这是在下书写好的治水策,其中若有疏忽遗漏之处,还望沈修撰斧正!” 已经写好了? 面对徐珵递过来的奏章,沈忆宸带着一种诧异跟好奇心态接了过来。 说实话,他对于大明翰林官的实际施政能力,可谓一点信心都没有。这位前辈该不会是写了篇异想天开的治水策,就想着让自己去把坑填好吧? 要真的是这样,沈忆宸还不如自己写一封治水策了。 带着怀疑心态打开奏章,内容又一次大出沈忆宸所料。这封治水策水平之高,放在大明的时代背景下,称之为水利专家都不过分。 设置水门、开凿支河、疏浚运河,以疏塞浚并举等等方法,可谓头头是道。这些策略到底效果如何沈忆宸不知道,至少纸上谈兵的水平拉满了,绝对不是胡写瞎写一通。 “徐前辈的治水策条理分明,疏、塞、浚并举,晚辈自愧不如,不敢泛泛而谈。” 沈忆宸没有实地验证过目前黄河的情况,如果要他来写治水策的话,也只能按照后世经验纸上谈兵。 徐珵这篇治水策几乎没有什么大的疏漏跟问题,沈忆宸自然无法给出建议。 “既得沈修撰认可,那在下呈给陛下就更有信心了!” 徐珵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流露出一抹欣喜跟狂热。 “徐前辈打算直接呈给陛下?” 听到这话,沈忆宸都有些佩服这位老哥的大胆。 好家伙,之前自己收到云南府的讣讯,也仅敢在揭帖中逾矩添加了阐述观点。现在这个徐珵,打算绕过内阁直接上表,这作死程度远超自己。 “没错,此事从急,山东百姓无法久等!” 徐珵说这话的时候大义凛然,但沈忆宸听着怎么感觉有些不对味。 如今都已经决堤了,从急的应该是如何赈灾,而不是考虑怎么治水。 而且看着徐珵脸上那种狂热表情,更像是抓住了某种机会的兴奋,不像是忧国忧民的情绪。 “徐前辈,还望慎重考虑。” 沈忆宸不愿以恶意去揣测他人,特别这位前辈还想着为民治水,所以他开口提醒了一句。 当初自己逾矩可被严重警告过,徐珵此举称得上是无视规则了,轻则被逐出东阁,重则革官都有可能。 “毋需再考虑,谢过沈修撰,在下告辞。” 徐珵点了点头,然后就准备转身离开。 但沈忆宸却喊住了他说道:“徐前辈,晚辈能否问一下你字是如何?” 沈忆宸总感觉徐珵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始终想不起来到底是谁,于是打算问问对方字叫什么,来唤醒一下记忆。 “在下字元玉。” 听到元玉这个字,沈忆宸愣在了原地,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个翰林前辈是谁了。 他就是未来的大明内阁首辅,并且在历史上还与秦桧齐名,冤杀了于谦的徐有贞! 徐有贞诬陷于谦的那句“意欲”,可与秦桧冤杀岳飞的那句“莫须有”,堪称历史上定罪双绝! 正文 189 天才奸佞 (二合一) 徐有贞是个极其复杂的人,在德行上可以看作与秦桧齐名的大汉奸,毕竟诬害民族英雄于谦这条黑历史,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掩盖。 但如果抛开人品德行不谈,这家伙的能力极其顶尖,文能入翰林院这种“储相”之地,事实上他后来也成为了内阁首辅, 同时还是明朝唯一一个不靠战事封爵的文臣! 武能把数十斤的铁棒轮转如飞,在家闲居也时常摆弄拳脚功夫,与寻常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可谓天壤之别。 另外除了传统的四书五经八股文,这家伙还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乃至兵法、水利、阴阳、方术等等方面都颇有涉猎。 并且水平还不是一般的泛泛之辈,单独拿出来任何一项学问,都足以扬名立世! 文武全才这个词用在徐有贞身上,可以说毫不夸张。 偏偏这么一个能力顶尖之人,却为了权利可以抛弃一切,包括道德! 有才无德这个成语,差不多就是徐有贞一生的真实写照。 “沈修撰,还有事吗?” 徐珵看见沈忆宸在得知自己字后,就呆呆的不再说话,于是疑惑的反问了一句。 “没什么事情,就是徐前辈的字与晚辈一位熟人相似,所以有些惊讶。” “还有这等缘份?日后若有机会,在下定当拜访一下沈修撰的友人。” “好,好……” 沈忆宸尴尬的应了声。 自己认识的熟人叫徐有贞,不正是你日后改的名字吗? 天下之大,也找不到另外一个徐有贞来给你徐珵拜访啊。 徐珵此刻满脑子都是向皇帝上表治水策的事情,也没什么心思关注沈忆宸的友人。 点了点头后, 徐珵就转身快步走向自己的廊房, 他还得把这篇治水策给润色一下,确保皇帝一定会采纳自己的建策! 看着徐珵离去的背景,沈忆宸心情一下复杂起来, 这是个顶尖人才, 也是个为了权势不顾一切的奸佞。现在他已经出现在自己身边,不知大名鼎鼎的于谦,多久才能来到大明的权利中枢。 那首“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石灰吟,可以说深深的刻在了沈忆宸的脑海里面。 这才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真正不屈文人! 沈忆宸的心中所想,很快就有了答案。 正统十年九月十五日望月大常朝,身处京师的文武百官皆要参与朝会觐见天子,沈忆宸这种翰林清贵更是不例外。 既然是大常朝日面圣,沈忆宸自然不能还穿那身六品文官袍,于是换上了御赐的麒麟服参与朝会。 坐着马车一路前往午门侯朝,到达之后沈忆宸身穿大红色麒麟服出现在众官员面前,可谓瞬间就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要知道朝贡之礼虽然参与的官员也不少,但数量远远不能跟大常朝相比,基本上以中高层阁部官员为主。 所以对于绝大多数京官而言,他们只是听闻了沈忆宸被天子赐服, 现在才算是眼见为实。 当一名年轻官员身穿绯袍,亲临在自己面前的冲击感,要远远超过耳闻传言。特别是乙丑科与沈忆宸同金榜题名的新科进士,看着自己还在衙门最底层奋力往上爬,而沈忆宸却如日中天。 这种成就差距带来的心里落差,更无法言喻。 “遥想当年吾与沈向北同台竞技,仅稍逊一筹,如今仕途却截然不同,沈向北已然朱衣加身!” “别遥想了,你一个区区三甲也好意思说稍逊一筹,沈向北三元及第注定会平步青云,吾等只有仰慕的份。” “话虽如此,但沈向北这升官速度也太快了点吧。这可是最低五品才能穿着的麒麟服,而且实际上大多要升四品才能享受恩荣。” “六品绯袍大员,可谓闻所未闻!” 听到这话,有一名官员嗤之以鼻的回道:“那六元魁首你之前听说过吗?” “未曾。” “那不就得了,文曲星级别的人物,注定是要开创历史的。” 此番话语引得很多科场同年深感赞同,一旦身份地位拉开了明显的差距,那么大概率就没有了嫉妒跟恨,只剩下羡慕了。 就好比后世很多人会嫉妒比你强一点的同学、同事,甚至是邻居。但有几个人会去没事嫉妒麻花疼、杰克马这种顶级富豪呢? 还不是各种叫爸爸!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沈忆宸飞速升官拉开差距后,也与当初的科场同年没有了竞争利益冲突,反而对方还能用同年之谊抱抱大腿。 于是乎,沈忆宸在同年之间的风评,得到了飞速好转! 不过在翰林清流眼中,对于沈忆宸的排斥跟敌意就更大了。 这里面除了沈忆宸当初以“官”压人的因素外,还有就是贺平彦跟杨鸿泽等人,不断在翰林院中攻击挑拨,疯狂拉仇恨。 虽然商辂跟萧彝二人,也帮沈忆宸解释跟据理力争过,但自古君子斗不过小人,更别论他们两个也非能言善辩之辈,改变不了大局。 另外就是在之前朝会上,翰林检修陶宏正因诬告被革官为民,这个黑锅他们不敢归罪于皇帝或者侍读学士倪谦,只能又甩到沈忆宸身上。 旧恨未消,又添新仇,关系能缓和才怪。 “哼,什么绯袍大员,沐猴而冠罢了。” 听到旁边低品阶官员的惊叹,一名翰林官讽刺了一句,那股酸味简直溢于言表。 杨鸿泽不想参与到这种低级的言语攻击中,他转而朝着身旁贺平彦说道:“贺兄,在下近日与大宗伯沟通过,沈忆宸得到了勋戚的全力支持,恐怕大势已成了。” 朝贡大礼结束后,胡濙就把杨鸿泽叫了过去,悲观的告诉他未来朝廷局势可能会走向败坏,要坚守住心中公正道义,等待拨开云雾的那天。 因为杨溥的绥靖加上勋戚的入场,让胡濙感到身心俱疲,有种无力再扭转朝局的哀叹。 文官集团扶持的曹鼐、陈循等人,都在正统五年至正统九年这段时间内,陆续靠着延推制度进入内阁。杨鸿泽身为更后一辈的培养目标,在局势艰难时期当蛰伏自己,保存有生力量。 胡濙的悲观也影响到了杨鸿泽,他本是满腔热血期待着能有一番作为,荡平朝堂之中的污浊。结果没想到局势完全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文人群体先一步势衰。 贺平彦听到杨鸿泽的话语,面露不屑道:“想成大势,没那么简单。” “何出此言?” “沈忆宸仕途太顺过于狂妄了,宫中传言他得罪了王振,以阉贼的小肚鸡肠,还能让他好过吗?” 现在沈忆宸并非“阉党中人”的事实,也逐渐在文官高层的揣测中得以印证。并且一部分核心中低层官员,也得知了这个消息。 但这并未改变清流言官对沈忆宸的印象,毕竟对于这群二极管而言,只要忠诚的不绝对,那就是绝对的不忠诚! 而对于贺平彦这种官宦子弟而言,沈忆宸是什么人不重要,哪怕他就是铁杆文人,同样是自己敌人。 这无关立场,只关乎利益! 沈忆宸的横空出世,几乎让贺平彦创建的共兴社作废,风头目光全都吸引过去了,朝野之中再无人关注他这个“年少有为”的社长魁首。 一颗冉冉的政治新星,还未升起就被夺走了光芒。 现在沈忆宸与王振交恶,让本来都被压制喘不过气来的贺平彦,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 只要王振出手,勋戚集团都保不住这小子! “寄希望于阉贼内斗,真的有用吗?” 杨鸿泽与贺平彦不同,他是真心认为自己站在正义的一方,就算要打倒沈忆宸这种奸臣,也得用正道方式荡清朝堂。 阉党狗咬狗,这算怎么回事? “有没有用,日后便知。” 贺平彦神秘一笑,不再多言。 身为“敌人”,他自认为非常了解沈忆宸,这小子骨子里面有着一种倔强跟狂妄。 以前就不愿意彻底依附于阉党,如今有了勋戚撑腰,更是目中无人。以王振得不到就毁掉的性格,还能纵容沈忆宸多久,双方翻脸是迟早的事情! 带着众人的目光跟议论,沈忆宸与商辂跟萧彝热情的打着招呼。见多了官场的虚假,更能明白一份真友情的可贵,世人千千万万,志同道合者却寥寥无几! 很快上朝钟声响起,等候的京官们按照品阶高低,立于奉天殿内或者丹墀之上。 如今的沈忆宸对于这套上朝流程,早已不算陌生,静候皇帝朱祁镇到来行五拜三叩之礼,然后便是朝会正式开始。 前一天晚上决定好的上奏官员,在通政司或者鸿胪寺官员引导之下,到御前跪下奏事。 经历过揭帖逾矩答了道朱祁镇的送命题后,现在沈忆宸可谓低调了许多,这种朝会奏事无论说什么,都不是自己这个小小六品官能插手的,当个木桩子等退朝就好。 就在沈忆宸感到万分无聊,甚至有些瞌睡袭来的时候,殿中传来一道声音,让他睡意全无。 谷毴 “臣工部尚书王卺,有事启奏!” 工部尚书启奏,莫非是关于山东水患的事情? 带着这丝疑问,沈忆宸回头看了一眼队列中的徐珵,他此刻双眼死死的盯着殿内情况,有种跃跃欲试的感觉。 “王卿家,请讲。” “山东今夏雨水泛涨,阳谷段的堤坝被冲毁决口,兖州抵济南一带,平地水高一丈,民居尽皆坍塌。老稚妻孥,流寓道路!” “现今山东诸地人民缺食,粮草无征,臣恳请陛下下旨赈济灾民,并免除山东地界赋税,以稳定社稷民心!” 朱祁镇并不是什么忽视百姓之人,听到工部尚书王卺的启奏后,他脸色立马就变得凝重起来。 山东之地的黄河水灾,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年年治水却年年泛滥。 每逢夏秋之际,就能收到山东方面传来的水灾奏章。轻则农田禾稼尽毁,百姓衣食无着,流离失所。重则决堤冲毁城镇,水深数丈,浮尸如鱼! 现在听见阳谷段的堤坝决口,朱祁镇就知道受灾程度肯定不低,得抓紧时间调拨粮食赈灾。并且要下令漕运总兵密切关注黄河水患动向,万万不能影响到南粮北运! “户部尚书王佐听令,立即调拨钱粮赈灾山东,并且免山东今明两年的赋税!” 面对朱祁镇的圣谕,户部尚书王佐出列。但令人没有想到的是,王佐并没有完全尊重皇帝的命令,而是禀奏道:“回禀陛下,山东之地界可以救灾,却万万不能免两年赋税!” 王佐的话一出来,立马就引发了殿外许多清流言官不满。 山东之地百姓深受水患之害,如今都流离失所、民不聊生了,连免两年赋税都不行吗? 看来是户部尚书掌管钱粮日久,难免会陷入到满眼财利的庸俗境地,忘记了圣贤书的仁义教诲! 很快都察院佥都御史出列反驳道:“大司徒当秉持仁以爱民之心,山东百姓已无粮可征,难道要逼迫他们家破人亡吗?” 很快又有一名给事中站了出来奏请道:“臣赞同御史所言,每逢天灾哀百姓之艰难,难道还要酿成人祸吗?” “臣附议,当免除粮税!” “陛下当体恤灾民!” 奉天殿内外诸多官员出列进言,反对户部尚书王佐的建议。 面对这种局面,户部尚书王佐可谓是有苦说不出。 随着明朝进入小冰河期后,各种极端天气引发的灾害可谓连绵不绝。夏有干旱水灾,冬有大雪寒灾,偏偏朱祁镇对于钱粮压根没有多少概念,一有灾难禀告,公式化流程赈灾减税。 理论上这样做是没错,但事实上连年征战导致国库空虚,还动不动就一大块地方减免赋税,国家财政的钱从哪里来? 自己这个户部尚书是管钱的,又不是造钱的,长此以往下去别说免税了,就连赈灾的银钱都拿不出来! 言官学官们不懂户部尚书的难处,阁部行政官倒是很清楚目前国家财政,于是也站了出来说话。 “陛下,正统六年你免了宁夏粮税,正统七年免了四川粮税,正统八年是河南部分,正统九年是江浙松江府部分。如今国库空虚,不能再大范围免除粮税,得因地制宜!” “臣赞同大司徒所言,征讨麓川军费高涨,户部已无多余钱粮,得精打细算!” “臣附议!” 阁部官员的言语份量跟权势地位,明显是要高于学官跟言官,之前还议论纷纷的奉天殿内外,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沈忆宸听着双方的争论,他心里面其实是更倾向于户部尚书王佐的。 这倒不是说沈忆宸冷血,视民间疾苦为无物,而是他很清楚国家财政的重要性,一旦如同明末那样崩溃带来的伤害就不是一省一地,而是整个大明都将陷入混乱之中。 明英宗朱祁镇虽然断了大明国运,而且土木堡之后作恶不断。但他对于百姓而言,真不能算是什么残暴冷血的君王。 朱祁镇在位期间各种灾害不断,据统计光正统七年到正统十四年之间,明朝百姓至少遭受了二十次以上大规模旱涝灾害。 并且受灾范围之广,为前朝所未有,他当皇帝在天灾这方面,也确实挺衰的。 每逢大灾难,朱祁镇无一例外都施行了赈灾免税的政策。在“生民之大本”的思维引导下,他实行开仓放粮、借支官粮、低价粜卖等手段,积极保障民生,解决民众受灾之苦。 事情确实做了,就是明英宗打战什么的花费更多,以至于入不敷出。 现在就面临这种局面,救灾可以,免山东之地两年粮草,那是万万不行。最多只能免除受灾严重的地界,而不是大手一挥全免两年! 就在朝堂沉默之际,沈忆宸背后传来了一声高呼:“陛下,臣翰林院编修徐珵,有本上奏!” 回头一看,是徐珵从队伍中站了出来,双手捧着那封治水策,准备博取皇帝的赏识。 见到是徐珵出列上奏,沈忆宸只能感慨不愧是你徐有贞,果然是不放过任何一丝往上爬的机会,而且还豁的出去。 要知道历史上夺门之变,徐有贞拥戴被囚禁的朱祁镇复位,在政变之前首先把宫门钥匙给扔掉了。可谓自断退路、破釜沉舟! 一个文人如此果断决绝,就能看出徐有贞骨子里面有股狠劲,今日有此举动也就不足为奇了。 “有何事奏?” 朱祁镇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站出来上奏的翰林官,开口问了一句。 “赈济灾民只能治标,兴修水利才是治本,臣请上疏治水策,可平黄河之患!” 徐珵这番话一出来,可谓全场哗然。 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小角色,真是好大的口气。先宋至今已有数百年之久,无数大能曾治黄河水患,无一能成功。 此人真是口出狂言,翰林官恐怕连黄河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凭纸上谈兵去治黄河吗? “欺君乃死罪,徐珵你还要上奏吗?” 朱祁镇也不信一个区区翰林官能治水患,恐怕又是个书读坏脑子的,以为靠着圣贤书就能安定天下。 “臣请奏!” 徐珵毫不退缩,把手中的治水策高高举起,期望能得到朱祁镇的御览。 只见这个时候,阁臣高穀满脸怒容的站了出来,向皇帝禀告道:“徐检修乃东阁进学翰林,有疏上奏当经过内阁审阅,不得逾矩!” 高穀此刻可谓是怒火攻心,治水策这东西必然得提前准备好,才能在朝会上拿出来,否则现场写都来不及,更何况没办法写。 徐珵能做到早有准备,很明显是通过山东布政司的上表奏章。前有沈忆宸揭帖逾矩,现在更是胆大妄为,绕过了内阁上疏。 自己这个掌管东阁的大学士,就这般没被放在眼中吗? 如果今天徐珵能上疏成功,那以后东阁进学的翰林都会有样学样,自己还有何威仪可言? 听到高穀的话语,朱祁镇立马明白这个上疏翰林,是个不守规矩之人。 再加上他根本就不信什么治水策,于是点了点头道:“就依高爱卿所言。” 听到这句话从皇帝嘴中说出,徐珵可谓是面如死灰,他精心准备的治水策,就等着这个机会展现自己的才华,却被硬生生的打断了! “臣绝无欺骗之心,此治水策也不是虚妄之言,能拯救万民于水患,还请陛下览阅!” 徐珵的高呼,却没有任何的效果,反倒是把监察御史跟宫中校尉引了出来。 “殿前不得喧哗!” 监察御史警告了一句,然后向校尉使了个眼色,就准备把徐珵给拖下去。 见到这一幕,沈忆宸可谓是无比纠结。一方面眼前这人是陷害了于谦的奸佞,他献策也是为了抓住机会立功上位,私心远远大于公心。 但另外一方面,徐珵才华横溢,在水利方面的天赋更是世间仅有,是真的可以做到堵住决堤口,拯救山东地界的百姓万民。 否则明年今日,依旧能收到山东布政司的奏章,可能就连内容都大差不差! 如果徐珵这么被拖下去,按照高穀目前的愤怒程度,以及他循规蹈矩的性格。沈忆宸感觉大概率这篇治水策,是呈不到朱祁镇的御案前来。 一边是忠奸,另外一边是万民,沈忆宸不知道该如何做出抉择,更害怕自己成为助力奸佞上位的“帮凶”。 看着御前侍卫已经抓住了徐珵的胳膊,沈忆宸明白再迟疑下去,就没有做选择的机会了。 于是他咬了咬牙站了出来,向朱祁镇高呼道:“臣有一事禀告!” 沈忆宸在朱祁镇心中地位,就远非徐珵这个“陌生人”可比,见到他这个时候出列,开口问道:“沈爱卿有何事上奏?” “徐检修的治水策臣也看过,可谓字字珠玑乃水利良策,还望陛下御览此策后再做决断!” 沈忆宸说完这句话后,看着高穀那张愤怒到极致的脸庞,心里面一下就泄了气。 这该死的正义感啊,当初在镇江府面对流民孩童,就别说大话要以天下为己任,不再让百姓流离失所了。 这下倒好成了奸佞的担保人,又得罪了高穀,以后日子还怎么过! 把天下扛在肩上,真是重如泰山啊…… 正文 190 于谦问罪(二合一) 沈忆宸叹了口气,现在他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历史上很多转折点,明明走向都非常清晰明了,就是没有哪位当权者愿意站出来主持大局,而是纷纷选择明哲保身。 就好比王振宦官专权,正统七年哪怕太皇太后张氏崩逝, 没有了最强大的压制力量,“三杨”中的杨士奇跟杨溥依然能把控朝政、主持大局。 但是他们选择了绥靖退让,让王振愈发肆无忌惮,开启了大明权阉专政的先河。 又好比土木堡之变,面对明英宗朱祁镇的胡搞瞎搞,以英国公张辅为首的勋戚武将集团,难道就真的一点危机感都没有吗? 答案很明显是有的,但是勋戚集团同样不愿意得罪皇帝跟王振,宁愿一起躺平等死。 甚至就连明英宗复位的天顺朝时期, 真正的首位内阁首辅李贤都这样评价张辅:“辅既衰老,亦屈节于振以避祸,竟与土木之难,以衣衾葬焉。” 简单粗暴点翻译过来,就是年龄大了不想惹事,屈服于王振听之任之,然后大家一块死球拉倒…… 为何做出这样的选择,究其根本原因就在于“避祸”两字。当出头鸟有事第一个就找你,玩脱了不单单自己要问罪,就连全家都不保。 明朝的勋戚看似地位崇高,却始终被皇帝给严加防范,打倒夺爵的不计其数,什么丹书铁券都能成为废纸。 相反独善其身随大流就简单的多,不做事就等于不担责,真要崩盘也不是自己一个人的责任。并且事态崩的越厉害,牵扯进来的人越多, 最后法不责众大家都平平安安混过去了。 但也恰恰就是如此,才能彰显出站在风头浪尖上, 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可贵! 才能让诸如于谦、张居正这群站出来的人名留青史、功垂竹帛,被子孙万世所敬仰! 这就是为什么,哪怕沈忆宸有担忧、有害怕、有纠结,却依然站出来为徐珵担保谏言的原因。 山东地界黄河之患,终得有一个人去做实事治水,而不是仅仅站在朝堂之上悲天悯人。 徐珵都敢拿命担保自己的治水策,为何朝中大臣无人发声,让皇帝花费点时间看上一眼? 因为他们都怕担责! 治好了黄河之患,功劳是徐珵的,但若是治不好,锅就得分一半自己背。 所以之前朝堂两派争论,把仁以爱民、体恤百姓这套说的再怎么好听,一旦关乎到切身利益,那百姓万民还是自求多福吧。 你这水爱谁去治谁去,反正跟我无关。 沈忆宸不是什么精通算计的机器,他也是有血有肉的凡人。只不过在保身跟大义之间, 就算心中各种后悔忐忑, 行动上终究还是选择了后者。 这才是践行着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圣人! 沈忆宸支持徐珵的这番言论,让朝堂文武百官都把目光放在了他身上,绝大多数人都满脸诧异。 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吗?山东治水工部群臣都没有进言献策,两个毫不相关的翰林官倒是力荐治水策,什么时候翰林清贵这么闲了? 而且问题是术业有专攻,翰林官让他们去辩辩经、修修史是一把好手,什么治水赈灾还是免了吧。 当年建文帝就是信了两个纸上谈兵的货,把皇位都给折腾没了,嘴上功夫厉害就是空谈误国啊! 所以奉天殿内外群臣,都不太相信沈忆宸跟徐珵两人,有什么治水能力。 徐珵更是一脸不敢相信的望向沈忆宸,以他的智商很清楚支持自己的风险。再说两人不过是点头之交,沈忆宸何必做这种高风险低回报,甚至是没有回报的事情? 身为一个为了权势不择手段的人,徐珵不相信这个世上会有人因为公心大义支持自己。就算有,怎么看也不像是沈忆宸这种聪明人。 “喔,沈爱卿也会治水?” 经历过朝贡大礼的表现,现在朱祁镇对于沈忆宸“关爱有加”,立马就饶有兴趣的问了一句。 “回禀陛下,臣修《寰宇通志》钻研过地理跟水利,徐检修所献确属良策,即能救山东万民于水患,又能保障漕运之通畅。” 听到漕运二字,算是命中了朱祁镇的担忧。 毕竟水灾什么的只能影响到局部,漕运断了京师乃至整个北方大地都得断粮。到时候别说瓦刺也先部,就连归附的兀良哈三卫都能趁乱入侵大明。 “就依沈爱卿所言,徐检修治水策呈上来吧。” 朱祁镇一声令下,通政司的官员从徐珵手中,把那封治水策呈递到了御案上。 翻开粗略了扫视了一遍,对于其中的一些治水方案,朱祁镇满意的点了点头。 虽然他并不是什么水利专家,但好歹也在大明最顶尖的“帝师班子”手下教导了十来年,奏章中有没有真才实学的东西,朱祁镇还是看得出来的。 徐珵的治水策不是那些空谈的“之乎者也”,策略方案条理清晰,执行步骤也言之有理,确实称得上是水利良策。 “沈爱卿真乃学识渊博、慧眼识珠。此封治水策暂且留下,待朕与内阁、工部卿家们商议后,再行定夺!” 山东治水方案不是小事,就算徐珵这封治水策不错,也得通过内阁、工部众大臣商定之后,才决定是否执行。 同时这件事情也增加了朱祁镇对于沈忆宸学识的认可,以前仅仅是四书五经,现在看来工科杂学同样擅长,不愧是六元魁首之才,简直无所不知! “谢陛下赞赏。” 沈忆宸松了口气,磕头谢恩。 只要这封治水策能顺利进入到朝议阶段,那么通过的概率就接近百分之百。 毕竟满朝大员们只是独善其身,不代表着他们没有能力,看不出来这份治水策的含金量。如今有了自己主动背锅当这个担保人,锦上添花赈灾救民的事情,他们还是愿意做的。 “谢陛下!” 徐珵同样高呼谢恩,但他心里面有着一丝落差,明明是自己上疏的治水策,为何皇帝眼中就只看到沈忆宸? “诸爱卿还有其他事启奏吗?” 收好治水策,朱祁镇向着殿内文武百官询问了一句。 同时鸿胪寺鸣赞官也向前跨了一步,如若无事的话就可以退朝了。 “臣有本奏!” 就是群臣准备磕头恭送朱祁镇退朝的时候,通政使李锡站了出来启奏道:“臣弹劾兵部右侍郎于谦久不迁怨望,擅举人自代!” 弹劾于谦?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沈忆宸内心猛的悸动了一下。 如果说大明正统朝时期,有哪一个真正做到了放下个人荣辱,以天下为己任,那么这个人毫无疑问就是于谦! 他终其一生,都在践行着“从道不从君”的治世精神。重名节,轻名利;重成仁,轻杀身;重社稷,轻君王。忠心义烈,与日月争光。 可谓国士无双! 徐有贞的出现,就让沈忆宸憧憬过,何时能在大明中枢见到大名鼎鼎的于谦。 结果现在听到了他的名字,只是没想到却在被人弹劾。 通政使可不是什么小官,他乃明朝通政使司的主官,与六部并列为大九卿之一。 所以李锡站出来上奏弹劾,朱祁镇也只能按捺住那股想退朝的心思,认真询问道:“李爱卿,细说于侍郎如何自代了。” “回禀陛下,兵部右侍郎于谦长期巡抚河南、山西两地,久未得到升迁机会,于是心生怨恨不满。前些时日上表举荐参政王来、孙原贞代其职位后,就自行回京!” “此乃擅离职役,方命(抗命)不忠之举,还请陛下治罪!” 谷走 听完通政使李锡的弹劾详情,沈忆宸震惊的呆在原地,历史上于谦被弹劾问罪的一幕,居然就这么突然发生在自己面前。 于谦宣德五年出任河南山西巡抚,至正统十年已有十五年之久。按照明朝早期规定,巡抚出镇不得携带家眷,也就是说这十几年时间以来,于谦始终与家眷过着两地分居的日子。 十五载时光,足以让一个人从青年走向中年,从中年走向暮年。可不是什么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几个字,就能轻松带过去的。 长久的外放为官,让于谦厌倦了官宦仕途,于是他在上疏奏章中写道“在外年久,乞召回京”,期望能回京任职。 结果上表奏章压根就没人叼,于谦一时冲动之下,举荐参政王来、孙原贞代替自己职位,然后就拍拍屁股走人,擅自离职回到了京师。 本来这种事情可大可小,但于谦归心似箭,动作实在有些过于快了。举荐别人替代的奏章还没送到京师通政司,他本人倒是先回京师了,这直接变成了擅离职守。 哪怕到这一步,看在于谦十几年功劳苦劳的份上,朝廷大概率也会和稀泥批评两句算了。 偏偏于谦为人清廉正直,其他官员到京述职,都会争相给王振献金求媚。而他每次进京奏事,两袖清风不带任何礼品,更没有谄媚王振的想法。甚至还写了首《入京》诗明志,讽刺了进贡的歪风。 以王振的性格,你得罪了他哪怕没把柄,也要创造出来把柄问罪。 现在于谦搞出了擅离职守的事情,简直是正中王振下怀,立马就叫通政使李锡弹劾。并且还把事情给扩大化,上升到了抗命不忠的地步,势必要一举把于谦给拿下问罪! 听完通政使李锡的阐述,明英宗朱祁镇脸色凝重起来,把目光看向了吏部尚书王直问道:“王爱卿,确有此事?” 外官只有一种情况下能返京,那就是述职期间回京“朝觐考察”。 官员朝觐考察事情由吏部负责,所以于谦到底是不是擅自回朝,王直就能给出确切的答案。 “回陛下,确有此事。” “好,朕令都御史、大理寺卿彻查此事。” “臣遵命!” 都察院都御史王文跟大理寺卿俞士悦出班领命。 对于朱祁镇而言,官员入狱调查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别说区区一兵部右侍郎,就连六部主官跟勋戚都会没事去大狱里面走一遭。 当然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走走过场,很快就会释放并且官复原职。不过沈忆宸听到后却感到不容乐观,因为主管此案的都御史王文,就是王振的人。 之前王振侄子王山当法外狂徒,强抢指挥使妻妾,反倒把审问的大理石少卿薛瑄给罢官削职。靠的就是掌控了都察院,才能如此颠倒黑白。 现在于谦由都察院审问,恐怕下场好不到哪里去。 “退朝!” 见到无人启奏,鸿胪寺鸣赞官宣布退朝。 恭送朱祁镇离去后,沈忆宸忧心忡忡的准备返回公府,看看能不能打探一下于谦的消息。 就在此时徐珵靠了过来,向沈忆宸行礼道:“沈修撰今日相助,在下感激不尽!” “为国为民之举,徐前辈毋需客气。” 沈忆宸不想揽功,帮助徐珵纯粹是出于大义,并无私情。 “如若没有沈修撰仗义执言,这篇治水策可能就此埋没了。日后若是有用得上在下的地方,定当义不容辞!” 徐珵虽然对皇帝偏爱的态度有些失落,但总归沈忆宸帮了自己个大忙,态度还是得表示一下。 “徐前辈不必如此,晚辈还有要事回府,就先行告辞了。” 沈忆宸没心思图徐珵的报答,他此刻更多是关心于谦的罪责。按照原本的历史走向,于谦这一关是有惊无险,最终在百姓跟朝中官员的帮助下过关了。 但是随着自己到来,历史是否还会按照原来的轨迹走,沈忆宸并无把握,只能尽量防患于未然。 说完之后,沈忆宸留下一脸茫然的徐珵,快步出宫朝着公府走去。 另外一边司礼监,下朝之后通政司李锡跟都御史王文,都没有立刻出宫,而是过来拜见王振。 “翁父,下官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弹劾了于谦,这次证据确凿,定能将他革职问罪!” 李锡脸上满是讨好的笑容,他素来十分热衷于奉承王振,这下算是有了一个表现的机会。 只要这件事情办妥当让王振高兴,未来自己说不定就能从大九卿之一,升职到六部之一。 “此事办的不错。” 王振点了点头夸奖了一句,他看不惯于谦已久,今日算是抓住了机会。 “能为翁父效力,乃在下的福份!” 听着李锡如此谄媚的话语,王文脸上表情有些不自然。 他虽然也是阉党成员依附于王振,但性格属于强悍刻薄的那种,还不做彻底的不要脸。 “王都宪,于谦抗命不忠之事,咱家希望能定成铁案,你觉得如何?” 擅离职守按照《大明律》,是“笞四十”,也就是说用鞭子抽打四十下。 于谦不是身虚体弱之人,相反后来能成为兵部尚书执掌武事,在文官群体里面还属于强壮的。正常情况下四十鞭,最多也就是受皮肉之苦,不像廷杖那样能直接把人给打死。 而以抗命不忠问罪,最高能被判处死刑! 王振希望以抗命不忠这件罪责办成铁案,意图就很明显了,他想要于谦这条命! 听到王振的这个要求,王文内心里面有些为难纠结。于谦在官场百姓中素来有名望,强行判死会影响到自己的仕途声誉。 上次大理寺卿薛瑄案子,王文就已经背了个黑锅被问罪革职,还被朝野诸多大臣唾弃。这次要再加上个于谦,那以后自己恐怕是洗不白了。 另外擅自离职这种事情,放在古代并不是什么罕见情况。正统六年四川右参政田衡,被命令去抓住盗贼,他就以自己年纪大了的理由不去,找了个人代替。事后并没有收到任何处罚,请求还被默认允许了。 都已经有先例摆在那里,要还是处罚不公,那公报私仇的意图也太明显了吧。 “王公公,单靠李纳言(通政使美称)的弹劾,声势不足以让于谦判死,定成铁案恐有难度。” 以王振的情商,怎么可能听不出王文话语中的推辞之意? 只见他冷哼了一声后回道:“那咱家就让六科十三道一同弹劾,这样声势够了吗?” 察觉到王振的不满,都御史王文赶紧跪了下来,满头大汗的回道:“够了,够了,足以判处于谦死罪!” 看着王文这般模样,李锡的脸上同样流露出不屑,前面装什么清高呢,现在还不是得装孙子? 另外一边沈忆宸返回公府,立马就叫来了苍火头等人,让他们去都察院狱提前蹲点,并且买通几个狱卒好了解情况。 同时还写了一封拜帖,给当初自己在应天院试的提学官孙鼎。 于谦会贸然离职回京,就是因为明朝三年一度的朝觐时间到了,孙鼎以监察御史的身份担任提学官也有三年,最近刚好到京述职。 沈忆宸本来想等他朝觐完皇帝之后才去拜访,现在只能提前做了。因为除了孙鼎外,他实在不认识其他的都察院官员。 就在沈忆宸写好拜帖,遣人送往孙鼎府上的时候,朱仪突然来到了他的面前,一脸平静的问道。 “有时间聊聊吗?” 正文 191 杀母之仇(二合一) 面对突然出现的大公子朱仪,沈忆宸感到很意外,同时内心里面有着一股深深的忌惮。 接触的越多,沈忆宸就越感觉朱仪深不可测。更重要的是,他对于朱仪并没有过多的上帝视角,完全处于一种未知的状态,甚至是对方在暗, 自己在明。 这跟沈忆宸面对王振或者朱祁镇,始终有一种历史先知的心理优势完全不同。 “大公子,有何事吗?” 沈忆宸站在西厢别院的门口,并没有打算让朱仪进去说话。 因为他有一种预感,朱仪此时找自己,大概率是跟林氏母子两个有关系。 成国公府上一辈的那些破事,沈忆宸不想让陈青桐牵扯进来, 干脆站在院门口说话就好。 可能也是察觉出来沈忆宸心中的防备, 朱仪淡淡笑了笑,然后开口说道:“我最近听说府中多了一批泰宁侯府来的婢女,你是准备搬离公府吗?” 沈忆宸最近想要搬离公府的决定,目前仅有陈青桐知道,她是不可能告知朱仪的,甚至两人连面都见不上。 那朱仪到底是通过什么渠道得知的,亦或者在试探自己? “大公子何出此言?” 不明白对方想要做什么的情况下,沈忆宸也只能装聋作哑了。 “向北,你做的太明显了。” 朱仪平静的说出这句话,脸上神情就如同大哥,在教导不懂事的弟弟一般,完全看穿了沈忆宸心中所想。 “前段时间安排进来一批佣人,身形体态俱不像寻常家仆,如今又从泰宁侯府叫来一批婢女, 你是在担心自己离开公府后沈姨娘的安全对吗?” 其实当初让福建矿工冒充应天府佣人的时候,沈忆宸就知道这种事情肯定是瞒不住有心人, 甚至就连安排的吴管家都心知肚明。 毕竟这群矿工常年在福建山区对抗官府、土匪、宗族势力等等,而且还是叶宗留优中选优的精英, 身上那股杀伐狠劲怎么也遮掩不住。 现在既然朱仪明说了,那沈忆宸也无遮掩的必要,点了点头道:“没错,我是对公府某些人不放心。” 沈忆宸没有直接说出林氏母子,某种意义上也在暗指朱仪,这个所谓的“大哥”在背后小动作同样不少。 “是吗?” 对于沈忆宸的弦外之音,朱仪笑了笑不以为意,然后说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与其天天提心吊胆,不如以绝后患。” “我不是鹬蚌,大公子也不是渔翁,何必做无用功呢?” 这并不是朱仪第一次暗示对付林氏母子,之前还想着利用殿试谣言,行驱虎吞狼之计。 沈忆宸是担心母亲沈氏在公府的安危没错,但今时不同往日,无论明枪还是暗箭,他都有把握防下来。 并且沈忆宸利用谣言将计就计,事实上让成国公朱勇,剥夺了林氏的正室权利,局面远没到天天提心吊胆的地步。 否则都不需要朱仪来找自己, 沈忆宸会主动去找他联手。 既然没有迫在眉睫的危机,沈忆宸就不会贸然出手除掉林氏,更不会在朱仪的眼皮子底下动手。 原因很简单,古代以孝治天下,无论有什么恩怨前提,只要“儿子”动手弑母,绝对将背负千夫所指的骂名,犯了十恶不赦之罪。 哪怕尊为帝王,也没几个敢杀权后跟太上皇的。 实在要动手,也得保证绝对隐蔽跟万无一失,不然就等同于给朱仪送上个拿捏自己一辈子的把柄,沈忆宸还没蠢到这种地步。 “那如果让你来当这个渔翁呢?” 朱仪的这句回答,让沈忆宸瞳孔瞬间放大了,属实有些出乎意料,甚至想都没想过会如此。 他打算主动与林氏母子争斗,让自己作壁上观得利吗? 沈忆宸从来都不相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更不相信以朱仪的智商跟手段,会去做这种“舍己为人”的事情,这家伙背后又有什么阴谋跟计划? “不相信是吗?那我就给你一个答案。” 说罢,朱仪脸上那抹淡淡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种阴冷。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听到这句回答,沈忆宸沉默了,当年成国公府发生的往事,朱仪果然还是知道了。 同时这一点也让沈忆宸更加佩服朱仪的定力,杀母之仇都能隐忍下来,无愧于袭爵嫡长子的身份。 可能也只有这种继承人,才能达到成国公朱勇家族昌盛的期望吧。 “那你想怎么做?” 沈忆宸不愿意被当枪使,但如果朱仪愿意自己主动出手,他不介意在旁边添把火,或者补个刀。 悬在自己母子头上十几年的威胁,终于到了要解决的时候。 “看来我猜测的没错,当年母亲的事情,你也知道。” 朱仪看着沈忆宸波澜不惊,脸上流露出一抹悲哀神情。 不过这抹悲哀神情转瞬即逝,很快就面色如常说道:“我已经有了当年母亲被害的物证,现在唯独缺了人证,所以需要沈姨娘站出来向父亲坦言所看到的一切。” 这就是朱仪一直试探沈忆宸的原因,他已经有了林氏谋害正妻的物证。但距今已经过去十几年,靠着单一物证很难证明就是林氏所为,必须还得有一位足够份量的人证! 并且朱仪还知道沈氏为了保护儿子,选择连夜出逃公府,十几年下来都守口如瓶。 想要沈氏开口,那么关键点就是沈忆宸身上,只要他答应合作联手,沈氏定然会出面作证。 “就算我娘愿意出面作证,你凭什么认为林氏一定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如今沈忆宸也是高宅大院中的一员,他很清楚什么叫做家丑不可外扬。 先不论人证物证俱全的情况下,成国公朱勇是否就会相信乃林氏所为。 就算是他相信了,这件事情关乎到成国公府的颜面,也绝对不会公开。到头来林氏依然有着成国公夫人的名分,最多就是被朱勇冷落了而已,可谓不痛不痒。 毕竟在世家高门眼中,死人是没有价值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之前面对成国公朱勇逼问的时候,沈忆宸才没有说出当年母亲离开公府的原因。 沈忆宸心中很明白,说与不说,结果可能都没多大区别。 “这是我的事情,你只需要在关键时间,让沈姨娘作证就行。” 谷塢 “我无权替我娘做决定,是否说出当年的事情,得由她自己判断。” “那我期待着你的好消息。” 朱仪没有再多言,直接就转身离去了。 他相信沈忆宸一定会想办法让沈氏说出来,原因很简单,林氏一倒最大的受益者,就是母凭子贵的沈氏! 不但自己有机会被扶正成为继室,顺带也能让沈忆宸能成为成国公嫡子。 嫡子身份乃袭爵的必备条件,没有哪位母亲不想让自己儿子位极人臣。就如同没有哪位后妃,不想让自己儿子登上九五至尊的宝座一样! 只不过与朱仪认定的不同,沈忆宸对成国公爵位并没有什么兴趣,甚至在接下来几天时间里面,压根就没有把精力放在这件事情上面。 派出去打探的苍火头等人,靠着银子开路,很快就跟都察院大狱的狱卒成为了酒肉朋友。 于谦加兵部右侍郎衔,虽然也称得上是绯袍大员,但常年出镇在外,实际地位不如京官,更涉及不到什么机密要事。 所以几名狱卒在酒桌上喝多了之后,只要是苍火头想问的,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沈忆宸得知于谦关进去的这几天,基本上是没吃什么苦,本人精神状态也不错。 毕竟擅离职守在明朝不是什么重罪,最多不过革官而已。对于于谦而言,十几年巡抚生涯早就身心俱疲,这个官当不当都无所谓了。 但于谦所不知道的是,事情远不止革官那么简单。 通政使李锡弹劾过后的几天时间里面,六科十三道的言官群体,就在王振跟王文的授意下,集体上疏弹劾于谦。 同时罪名也越来越重,从最开始的擅离职守,到后来的抗命不忠,再到忤逆皇帝大不敬的地步,直言要判处于谦死罪以儆效尤! 见到这种局面,沈忆宸再也坐不住了,只能前往监察御史孙鼎的府上,看看能否寻求到帮助。 面对沈忆宸的到访,孙鼎可谓是满心欢喜。在应天府的时候,他就非常看好这个年轻后辈,悔不当初没有同林震一样收沈忆宸为弟子。 否则今日,自己也将有个状元师的头衔。 “晚生沈忆宸,拜见大宗师!” 虽然沈忆宸焦急万分,但该有的礼仪还是不能少。 “向北毋需客套,能见到你今日之成就,老夫甚是欣慰。” “实不相瞒大宗师,今日晚生上门拜访,实则是有事相求。” 孙鼎是看着自己一步步成长起来了,相比较其他官员,更多了一层长辈的身份。所以沈忆宸没有遮遮掩掩绕圈子,开门见山说明了来意。 “向北,你有何事尽管诉说。” 孙鼎同样知道沈忆宸谨小慎微的性格,如若不是极其重要的事情,他不会流露出这般神态。 “大宗师,不知你是否听闻了兵部右侍郎于谦的弹劾?” “略有耳闻。” “晚生正是为了于谦弹劾之事而来,还望大宗师能指点迷津,救少司马于水火。” 这番话下来,让孙鼎有些迷糊了。 于谦这人孙鼎还算比较了解,虽然不是什么同年身份,但两人曾一同参加过永年年间的应天府乡试,并且还都担任过监察御史之职。 按理说沈忆宸这种后辈,跟于谦可谓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他为什么如此急切? 不过孙鼎也不是喜好打探之人,可能是有什么机缘巧合,让沈忆宸与于谦结识了。 就如同自己现在与沈忆宸,也算是熟识了一样。 “于少司马的情况不容乐观,据老夫得到的消息,很有可能被办成铁案判死。” 听到孙鼎这么一说,沈忆宸内心猛的一沉,果然王振出手不留余地。 无论是刘球,还是薛瑄,乃至现在的于谦,能搞死就绝不给对方活路。 “大宗师,有没有转圜的余地,或者说能走的门路?” 只见孙鼎摇了摇头说道:“此案乃都御史跟大理寺卿同审,并且还有六科十三道言官监察,谁也不敢背后徇私。” “此事就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向北,老夫不知道你跟少司马有何关系,但此案背后涉及到权阉王振,你最好还是不要卷入其中。” 孙鼎常年在应天府任职,并不知道京师所发生的事情,更不知道曾经沸沸扬扬沈忆宸“阉党中人”的传言。 他的潜意识里面,还把沈忆宸给当做了应天府的那个少年郎,不知官场的浑浊跟黑暗,更不知王振所拥有的权势。 很多时候都察院定罪,看的并不是罪行严重与否,而是背后有没有人! “大宗师,少司马罪不至死,晚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蒙冤受屈。” 沈忆宸神情坚定的回了一句,既然自己来到了这个世界,就不可能坐视不理,更何况这个人是于谦! “向北,不要冲动行事!” 看着沈忆宸这副神情,孙鼎告诫了一句。 官场就是如此,有多大能力做多大事情,洗刷冤屈非沈忆宸现在身份能做到的,反而会把自己给搭进去。 “晚生谢大宗师相助。” 沈忆宸躬身道谢,这件事情无论谁来劝阻,他都不可能放弃。 孙鼎直直的看着沈忆宸许久,他没想到此子会这般倔强,颇有他老师林震当初一意孤行要辞官归乡的模样。 “罢了,你如果一定要牵连进去救于谦,那么光靠你一个人的力量远远不够,必须得获得更广泛的支持。” “让赦免于谦的声音,远远高过定罪判死的声浪,才能逼迫王振屈服于大势让步!” 更广泛的支持,更大的声音? 听到孙鼎的这两句话,让沈忆宸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已经明白该怎么做了。 当初自己率领着国子监学子跟京师赶考举子,一同叩阙鸣冤硬生生逼迫王振妥协,赦免了国子监祭酒李时勉。 那么这一次,沈忆宸会让王振见识到,什么叫做天下大势不可违! 正文 192 天下大势 (二合一) 正统十年九月二十五日,在王振插手办成铁案的指示下,于谦擅离职守一案流程走的非常快,短短十日大理寺就宣布结案,以大不敬之罪判处三个月后问斩! 此案结果一出,与后世电视剧情跟野史传说里面,满朝文武纷纷为其求情的局面不同。事实上判死并未在京师引发太大的波澜, 更无一人愿意出面得罪王振。 最多就是在茶余饭后,谈及到于谦的问罪,流露出些许惋惜之情。 世态炎凉,莫过于此。 大理寺的结案报告,也很快呈递到了朱祁镇的御案上。他仅是漫不经心的看了一眼,然后朝着身旁的王振问道:“先生,于谦之事判处问斩,刑罚是否有些严苛了?” 虽然朱祁镇对于谦死不死并没有多大感觉, 但是按照以往擅离职守的判罚来看,理论上罪不至死。 “万岁爷,于谦擅离回朝,乃弃万民于不顾。擅举人自代,乃对天子不忠不敬,此事若不严惩以儆效尤,何以御下?” 王振这次动用“三法司”中的都察院跟大理寺,还号召了六科十三道的言官集体弹劾,铁了心要用于谦这条命来震慑群臣! 要知道之前的大理寺少卿薛瑄案,以及后来的国子监祭酒李时勉案,在群臣跟文人士子的抗争下,不得不退步放过了他们。 这两件事情让王振感到丢了颜面,他必须得拿人立威, 让世人明白得罪他的下场跟后果是什么。 京官报团的厉害不好出手, 那么就用外官开刀。于谦这种挂了兵部侍郎衔,却又长久在外出镇巡抚的官员,可谓是最好的靶子。 更别说于谦还自命清高, 居然敢写诗讽刺自己敛财纳贡,你不死谁死? 朱祁镇听到王振的话语, 感觉颇有道理,天子行事当恩威并施,赏罚分明。 无规矩不成方圆,于谦如此放肆的自行回朝,确实得从重从严处罚,让其他官员不敢再犯。 “先生所言甚是,此案就这么办吧。” 说完之后,朱祁镇就随手把大理寺的结案奏章丢到了一旁,不出意外的话于谦这个名字,将很快从世上消失。 但世界上很多事情,都不可能按照原定的计划走,就在王振等着用于谦杀鸡儆猴的时候,一名司礼监秉笔太监急匆匆的来到了他的面前禀告。 “王爷爷,于谦定罪之事发生变故,今日有官员上疏替他求情!” 听到秉笔太监的禀告,王振瞬间火气就上来了,都已经尘埃落地的事情,居然还有人敢为于谦翻案,是没把自己给放在眼中吗? “真是好大的胆子,到底谁敢替于谦求情!” 伴随着怒喝, 王振一巴掌拍在桌案上。 相比较正统七年刚刚掌权时期,现在的王振愈发的乾纲独断,眼中容不得异己之人,也撕下了对文官的虚以委蛇面具。 如今就连杨溥、王直这等顶级文人重臣,都迫于权势选择向自己低头,还有谁跳出来找死吗? “此人是翰林院修撰沈忆宸。” 听到沈忆宸名字的时候,王振下意识愣了一下,因为这个答案属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沈忆宸是成国公之子,成长于应天府,后续到顺天府科举入仕。可以说整个人生经历中,八竿子都跟于谦打不着关系,两个人可能连对方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站出来求情? “你确定是沈忆宸?” 此事属实有些过于离谱,王振不太相信的反问了一句。 “王爷爷,千真万确,孩儿怎敢在这件事情上出错。而且奏章是由内阁亲呈万岁爷御案,想拦截下来都没机会!” 朱祁镇虽然也会让司礼监的太监代替自己批红,但整体而言他还算是勤政,内阁重要奏章会在文华殿御览亲批。 这部分奏章不会经过司礼监的手,甚至某些密奏就连内阁都不经过,直接呈递到朱祁镇面前。 沈忆宸的这份求情奏章,就是走了内阁直呈御案的途径,司礼监秉笔太监看到了也不敢拦截,赶紧过来向王振禀告。 “此子真是得寸进尺,以为有了勋戚撑腰,咱家就不敢动他了吗?” 此时的王振是动了真怒,甚至还有自己一番好意被践踏的侮辱感! 王振自认为对沈忆宸可谓是仁至义尽,在他还是一个区区贡士的时候,就亲自拜访拉拢,诚意方面做到十足! 要知道别说是贡士了,绯袍大员想要拜访王振一面,都属于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多少官员觍着脸想要投靠在王振门下? 在自己亲自拉拢被拒的情况下,王振依然没有选择翻脸,反而还帮助沈忆宸铺平了仕途道路,独得圣眷恩宠! 结果呢? 不说什么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沈忆宸此子面对自己的二次拉拢,却依然选择拒绝,现在更是公开上疏唱起了对台戏。 古之农夫与蛇也莫过于此,堪称十足的白眼狼! “王爷爷,如今勋戚集团公开站队沈忆宸,而于谦又是兵部侍郎,这背后是否另有隐情?” 能混到司礼监秉笔太监的位置,自然不可能是什么蠢才,他看到沈忆宸上疏奏章的第一反应,跟现在的王振可谓是一模一样。 正常人不可能冒着得罪权宦的风险,去帮助一个跟自己毫无瓜葛的人,那么很容易就能联想到,可能跟沈忆宸背后的勋戚集团有关联。 现在问题就出来了,勋戚集团到底想要做什么? “隐情?无非是承平日久,那帮武夫蠢蠢欲动。当初跟兵部尚书王骥联手,开创了以文官掌武事封爵的先例,现在又打算从兵部找寻突破口了。” 在王振看来,沈忆宸的特殊身份,相当于帮勋戚跟文官之间搭建了一座桥梁,使之有联手的可能性。 但是文武之间隔阂相当深,并且存在着不可调和的利益矛盾。武将勋戚一旦势大,就意味着文官式微,反之亦然。 不过王骥的出现,打通了文官转为勋戚的渠道,让两者之间有了利益共同体。只是这条渠道相当窄,唯独掌武事的兵部文官,才有机会完成身份转变。 很明显于谦兵部右侍郎的职位,被勋戚集团所看中,他们想通过这个契机,逐渐染指六部中的兵部。 等到日后沈忆宸再进入到阁部,那勋戚集团就真到了势不可挡的地步。 “王爷爷,那咱们该怎么做?” 听到这声询问,王振脸上流露出一抹狠厉神色回道:“沈忆宸此子是关键,断不能留!” 说罢,王振就起身朝着文华殿方向走去,不管朝中势力怎么变化,掌控住皇帝才是关键! 此刻文华殿内,朱祁镇正在审阅着沈忆宸的求情奏章,内容文字极其朴实无华,如同表格般一条条阐述着,于谦十五年来在河南、山东两地的政绩功劳。 要知道于谦担任晋豫巡抚期间,两地单发生旱灾的年份就多达十三次,堪称是一年一旱。水灾就更不用说了,河南乃黄河流经区域,想要不发生水患那真只能用奇迹来形容。 可就这么十几年下来,河南、山西两地却没有发生过一次大规模动乱。相比较东南局势恶化,就能清晰对比出于谦的行政能力了。 而且身兼两地巡抚,于谦在任期间不得不在山西河南两地来回奔波。古代可没有现代的飞机、高铁,每一次跨省份都得翻越一回太行山,一般官员压根受不了这种苦差事。 偏偏于谦硬生生的扛了十五年没挪窝,最后实在无法忍受思念家眷之苦,才选择离职回京。 于谦在任期间的功劳跟苦劳,已经不需要沈忆宸在奏章中用什么夸张的形容词,或者奢靡的赞美词。只需要把事实给描述出来,他相信朱祁镇能分辨谁是真的忠心为国为民! 如果这样执政为民的好官,朱祁镇还执意要判死,那大明真可谓国之将亡了。 看完沈忆宸上疏奏章,朱祁镇心情有些沉重,他本以为仅是一桩小小擅离职守的案件,没想到背后还有着如此多的辛苦功劳。 谷宮 如此看来,于谦在任十五年期间,确实忍受着常人所不能忍之艰辛,是应该体恤宽恕对待。 就在朱祁镇犹豫是否宽恕于谦死罪的时候,王振从殿外快步走了进来,行礼道:“奴婢拜见万岁爷。” “先生快快请起。” 看见是王振到来,朱祁镇仿佛有了主心骨一般,刚好这道难题可以请教先生,看看他会给出怎样的建议。 “先生,朕收到沈修撰的上表奏章,内容描述了于谦在任巡抚期间的功绩,期望能赦免其死罪。” “朕看了之后深以为然,于卿家就任巡抚十五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知先生如何看待?” 听完朱祁镇的言语,王振心想沈忆宸此子文笔果然厉害,短短时间内就改变了皇帝的心意。 不过他脸色却依旧如常的回道:“陛下此乃政事,奴婢不好多言。” 这就是王振让朱祁镇舒服的地方,哪怕他事实上在朝野中已经宦官专权,却在皇帝面前始终保持着谦卑姿态。相比较三杨这类的文官,有了帝王师头衔之后,就喜欢用大义去干涉皇帝的意志跟决定,自然前者更讨人喜欢。 更别论宦官居住在内宫之中,朝夕相处的亲近优势了。 “先生何需如此生分,尽管畅所欲言。” 朱祁镇对于王振,完全就没有什么宦官干政的概念,在他看来这只是自己老师、“亲人”,给予的建议跟帮助罢了。 王振等的就是朱祁镇这句话,于是他开口说道:“万岁爷,沈修撰如何做到如此了解少司马的,奴婢不得而知。” “奴婢只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帝王金口玉言,不能朝令夕改!” 朱祁镇天资并不愚笨,他立马就听出了王振的弦外之音。 对啊,沈忆宸乃翰林院清贵,从未外派任职过,怎么可能对于于谦在河南山东地界的政绩这么清楚。 甚至自己这个皇帝都不知道的事情,他却知道了。 另外就是判处于谦死刑的奏章,已经批红公布了出去。虽然这个决定并不是朱祁镇做的,批红也不是他写的,但在天下万民眼中,这就是皇帝下达的旨意。 帝王当一言九鼎,就这么随意更改政令,日后岂有威信可言? 不得不说,王振不愧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朱祁镇的人,两句话就把小皇帝心理状态,给拿捏死死的。 就算朱祁镇也感觉到于谦定罪有些重了,但相比较起帝王威严,一个大臣算不得什么。更别说于谦本就有错在先,也不能算冤枉了他。 “先生言之有理,既然都察院已经查明了罪状,大理寺卿判定了刑罚,就得依律行事!” 经历过短暂的动摇后,朱祁镇还是决定维持原判。 不过就在此时,通政司官员捧着一叠奏章进入文华殿,跪下向朱祁镇禀告道。 “启禀陛下,内阁加急奏章呈递!” 怎么回事,今天这么多内阁亲呈奏章? 朱祁镇感到有些奇怪,于是问了一句:“是何人上表的奏章?” “回陛下,文渊阁大学士马愉、礼部左侍郎王英、礼部右侍郎钱习礼、兵部左侍郎邝埜、都察院右都御史陈智、都察院监察御史孙鼎、国子监祭酒李时勉、还有河南、山西布政司各衙官员。” 听完通政司官员禀告后,朱祁镇都愣住了,他本就是好奇随口一问,万万没想到有如此多官员上表。 站在旁侧的王振,表情瞬间凝重起来,他听到这些名字后就大概猜测到,可能是跟于谦的事情有关。 但真正让他感到震惊的,是今日这群上表的官员里面,全部都是文官,无一勋戚! 这就意味着,沈忆宸不仅仅事实上获得了勋戚集团的支持,就连他本人都在不声不响间,拉拢了朝中部分文官的助力,否则就不可能有这么多文官冒着风险替于谦上疏! 更让王振感到恐怖的一点,就是他心中有种预感,这些上疏是沈忆宸准备好的后手。 此子已经提前预测到,光靠自己一封上疏的效果不够,只有让更多官员参与进来,才能改变皇帝的主意。 这般谋略布局能力,简直恐怖如斯! 数十封官员奏章呈递到朱祁镇御案之上,他随手拿起几本翻开御览了一眼,就如同王振所猜测的一样,这些奏章都是替于谦求情的。 这下不单单是王振表情凝重了,就连朱祁镇这个皇帝都不由重视起来。 莫非于谦真乃劳苦功高之辈,此案判罚引发了朝野震荡? 就在朱祁镇不知该如何抉择,准备又一次向王振询问意见的时候,门外宫人进来禀告成国公朱勇觐见! 成国公朱勇现在正如日中天,乃勋戚重臣,明英宗朱祁镇也不好怠慢,只得放下手中的奏章,让宫人宣朱勇觐见。 只见朱勇走进文华殿内行礼完毕后,就直接开口道:“启禀陛下,臣有一事启奏。” “爱卿请讲。” 这下朱祁镇彻底懵圈了,沈忆宸率领文官集体上奏也就罢了,现在武将勋戚也过来启奏,该不会还是凑于谦之事的热闹吧? “回禀陛下,兵部右侍郎于谦乃忠君爱民之臣,罪不至死,还请陛下宽恕!” 朱祁镇想的没错,朱勇还真就是为了于谦之事而来。 只不过他跟于谦并没有交集,纯粹是沈忆宸相求,才会愿意出面帮于谦求情。 并且沈忆宸当时的想法,还不仅仅是让成国公朱勇出面,而是让整个勋戚集团联名上表。 以如今成国公朱勇跟泰宁侯陈瀛的面子,联合勋戚去求个情问题不大,不过沈忆宸最终还是忍住了这个疯狂的想法。 声势搞的越大,确实能给王振极大的压力,但同样的文武官员联合起来,就有了结党营私之嫌,说不定会弄巧成拙遭到皇帝的猜忌。 而单独成国公朱勇出面,最多算是亲情徇私,沈忆宸能承担的起这个后果。 看见成国公朱勇都出现求情了,朱祁镇明白今日之事,恐怕单单跟先生王振商议,已经不足以解决问题。 于是他表情庄重的说道:“传朕谕令,召集阁部九卿举行廷议!” 明朝正统年间,由于朱祁镇年幼不能整日上朝,所以午朝直接被取消,早朝也简化了奏事流程。 如遇到重大事情需要商议,取而代之的就是廷议。 廷议是由阁臣、九卿、六科十三道、以及相关的文武官员组成,人数没有固定限制,几人到上百人的情况都有。 明朝前中期皇帝大多会亲自参与,到了中后期由于皇帝很少见大臣,于是廷议称了常规项目,结果也由参与的廷臣商定,最后才请旨定夺。 身旁侍奉的太监听到圣谕后,立马遵命召集官员展开廷议。 不过就在他快要走到殿门口的时候,身后传来了朱祁镇的补充言语:“让沈忆宸也来参加!” 东阁内的沈忆宸,面前桌案上放着厚厚两份长卷,而他的目光却始终看向窗外。 直到看见一名内官正急匆匆的朝着东阁廊房走来,沈忆宸这才深呼一口气站起身来,拿起桌案上这两份长卷,喃喃自语道:“王振,于谦我一定要保下来,这就是我给你准备的天下大势。” 正文 193 公心大义(二合一) “沈修撰,圣上有令,宣你到文华殿参与廷议。” 传令太监走进沈忆宸的值班廊房,连基本的客套话都没有,开门见山就宣告了朱祁镇的圣谕。 沈忆宸的这封求情上疏,相当于再次公开站到了王振的对立面,关系破裂内官们自然也无需再客气讨好, 一名小小的正六品詹事府中允。 对于这种态度,沈忆宸神色如常,仅是平静点头道:“知道了,公公带路吧。” 面对沈忆宸的这般淡然自若,传令太监反倒是感到有些奇怪。 这是预料到了会宣召参与廷议吗,为何没有一丝紧张意外的神情, 连议事内容都不打探一句的? 不愧是达成三元及第成就的状元公,这份心性定力真是远超于常人, 喜怒不形于色! 带着这份疑惑跟敬佩,传令太监把沈忆宸领到了文华殿。此时殿内除了成国公朱勇外,还有距离较近的阁臣先行到此,其中就包括了杨溥。 望着殿外快步走来的沈忆宸,杨溥的眼神很复杂。 有欣赏、有认可、有惋惜,还有着一种不理解。 沈忆宸能顺利让上表奏章通过内阁,直呈到朱祁镇的御案上,杨溥就是幕后最大的推手。 但说实话,哪怕走到了这一步,杨溥都没有想明白,沈忆宸为何要这么做。 难道真就是出于公心大义,站出来对抗王振,去拯救一名素昧平生的外官巡抚? 凭心而论,杨溥认可于谦出镇巡抚十五年的功劳, 更能理解他所经历的离别艰辛。 对于大理寺的定罪, 杨溥同样清楚这是王振在公报私仇, 否则无论如何单单一个擅离职守, 也远远达不到问斩的程度。 但这又如何呢? 为了一个交情不深的巡抚,去放弃自己大好前程, 得罪王振值得吗? 就连杨溥愿意做这个幕后推手,他的动机都跟公心大义毫无关系,更没什么救于谦的意思。纯粹是沈忆宸的做法,自绝了勋戚跟阉党联手的可行性,让处于弱势的文官集团松了口气。 在杨溥以往的印象中,沈忆宸虽然没有成为一名阉党走狗,但认为他是一个圆滑世故的聪明人。 正是这种聪明跟圆滑,才能让沈忆宸顶着文官清流的唾骂,始终与王振保持着“暧昧”关系。从而在官场上顺风顺雨,不到一年就升官入东阁进学。 并且圆滑世故的聪明人,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精致利己”。这种人是不可能损害自己利益,去做那些毫无收益的事情。 偏偏沈忆宸就这么做了,还做的义无反顾破釜沉舟,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人脉跟力量,不给自己留一丝退路! 这般果断跟决绝,属实颠覆了杨溥的印象, 更让他对沈忆宸再次刮目相看。 此子身上俱备了一切成大事者的先决条件, 要么就是千古名臣, 要么就是祸国殃民, 没有任何平庸的可能性! “臣沈忆宸,拜见陛下!” 沈忆宸进入文华殿,向朱祁镇行臣子礼,只不过当他抬头看向御座方向,却迎来了王振那双冰冷的目光。 曾经有多么的欣赏厚爱,那现在心中就有多恨,对于沈忆宸的“叛逆”,王振已经起了杀心! “沈爱卿平身。” “谢陛下。” 沈忆宸谢恩后,就站立在殿内左侧末位,参与廷议的其他阁部九卿官员还未到齐,得等一段时间。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的样子,宫中附近当值的阁部九卿跟六科十三道官员,都急匆匆的赶来了文华殿,浩浩荡荡有着数十人规模。 看着人数差不多到齐了,朱祁镇这才开口说道:“今日召集诸位爱卿参与廷议,是为了兵部右侍郎于谦一事。以沈修撰为首一众卿家上疏,期望朕赦免于谦死罪,不知诸卿们如何看待?” 听完皇帝的描述,很多不知情的官员,都用着震惊眼神看向沈忆宸。 于谦一案名为擅离职守,实则得罪了王振,京师内外上至文武百官,下至贩夫走卒都知道的事情,沈忆宸会不知道? 这小子是失了智,还是以为有勋戚撑腰就可以肆无忌惮,明知道王振要杀的人,还敢阻拦? 但是看着御案上那厚厚一叠的奏章,以及在场的成国公,在场参与廷议的官员们面对皇帝询问,纷纷明智的选择了闭嘴。 王振得罪不起,难道以成国公为首的勋戚集团又得罪的起吗? 现在的王振可还没到正统十四年一手遮天的境界,至少勋戚们联合起来,与他掰掰手腕还是没问题的,成国公朱勇也还没到要屈膝奏事的地步。 见到殿内群臣居然无一人回话,朱祁镇简直是惊呆了! 这到底什么情况,一个区区出镇巡抚的案子,廷议的文武大员们都不敢发表意见?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就是皇帝的悲哀,很多天下皆知的事情,可能就只有他不知道。 从而也在侧面印证了,厂卫特务机构存在的必要性,没有自己的情报机关,皇帝很容易就被群臣给架空。 好比明朝末年的崇祯帝,杀了魏忠贤自废内官厂卫的能力,再也无力压制明末东林党士大夫群体,战事被忽悠瘸了最后只得煤山上吊。 “俞卿家,你来说!” 看到无人发言,朱祁镇干脆指定大理寺卿俞士悦来回答。 毕竟于谦的罪罚是他判定的,总得给出一个理由服众。 面对皇帝钦点,俞士悦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说道:“回禀陛下,于谦不忠不敬乃证据确凿,当判死刑!” 不管有没有王振的压力,俞士悦既然已经判定于谦的罪责,那么就必须一条道走到底,否则就成了自己的失职之罪。 “都御史,你也是这么认为吗?” 判刑是由大理寺判的,但是监察却是由都察院通过的,都御史王文这时候不可能置身事外。 “回陛下,臣赞同俞廷尉所言,于谦之罪在于藐视天子威仪,罪不容诛!” 听到都察院跟大理寺主官,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判罚,于是朱祁镇再次向着群臣问道:“诸位卿家可赞同刚才所言?” “臣赞同都宪跟廷尉所言!” 一名都察院监察御史站了出来,支持王文跟俞士悦的判罚。 “臣附议!” 通政使李锡也站了出来,这桩案子就是他弹劾的,自然得立场坚定。 很快工部侍郎、户部侍郎,吏部侍郎,以及部分科道言官纷纷出列表示附议,他们就是目前朝中依附于王振的中层官员。 但真正起到决定性因素的,还是兵部尚书徐晞站了出来说道:“咳咳,于谦乃兵部官员,臣约束下属不力,还望陛下从严处罚以儆效尤!” 徐晞此时脸色有着一种病态的青黑,他身体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境界,向朱祁镇上表好几次乞骸骨回乡,一直都没有等到审批同意。 原因就在于接任的兵部左侍郎邝埜,并不是王振的人,徐晞一旦退下的话,阉党实力将出现非常大的削弱。 同时也抱着人走茶凉的担忧,现在的徐晞压根就不敢得罪王振。一旦自己离职或者逝世,子孙后代就没有了庇护伞,家族性命恐就危矣! 于谦顶头上司的发话,让局势出现了一边倒的情况,本来还打算辩驳几句的礼部侍郎王英、钱习礼等人,此刻都选择了沉默。 毕竟他们愿意上疏求情,除了同情于谦认为他罪不至死外,更多还是看在沈忆宸的面子上。 但同情跟面子,远远达不到彻底豁出去的地步。于谦判死已成定局,再怎么争辩都占不到人数的上风,大势不可违! 这就是京官跟外官最大的区别,哪怕于谦加了兵部右侍郎衔,依然没有跻身于文官核心圈子里面来,有事了自然也得不到阁部大员的相助。 相比较当年大理石少卿薛瑄,六部九卿官员有兔死狐悲之感,纷纷上疏对抗王振的局面,可谓截然不同。 望着台下诸位大臣不敢言语,王振原本愤怒铁青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抹满意的笑容。 谷石 一个黄毛小儿以为有了勋戚当靠山,就敢号召群臣上疏跟咱家斗,现在就让你明白,朝廷之中到底是谁说了算! “诸位卿家还有不同意见吗?” 朱祁镇开口再次询问了一句,他感到廷议的结果有些过于顺畅了。 原本还以为会出现正反两方好好辩论一番,现在看来局势一边倒,于谦罪无可恕。 “沈爱卿,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既然无人应答,朱祁镇最后询问起了沈忆宸。 他是第一个上疏求情的,同时也是言词最坚定的,如果就连沈忆宸都无话可说,那么此次朝议就有些虎头蛇尾,可以结束了。 “臣,依然力谏于谦罪不至死!” 沈忆宸此言一出,让王英、钱习礼等人脸上,都流露出不忍的神情。 年轻人有坚韧不拔精神是好事,但明知事已不可为,为何还要这般的倔强? 王振动用六部跟六科十三道的力量,已经下定决心要于谦这条命,得罪狠了哪怕有成国公撑腰,都很难做到全身而退。 沈忆宸,你还在坚持什么? 这下不仅仅是反对跟中立的官员不理解,就连帮助沈忆宸的廷议官员,都不明白他为何还要坚持于谦不死。 “沈爱卿,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很多事情不能任性而为。” 面对沈忆宸的坚持,朱祁镇出言告诫了一句。 自己的圣眷,不是沈忆宸肆意妄为的资本,更不是挑战国法家规的动力。 满朝文武官员都认同的事情,自己怎能为了个沈忆宸践踏国法家规? “臣不是任性妄为,而是为了河南山西两地千万黎民百姓,求陛下恕少司马不死!” 说罢,沈忆宸来到了文华殿中央,把挟带的那两轴长卷放置于地上。 沈忆宸进入大殿的时候,朱祁镇就看到了他带来的这两轴长卷,当时心中还很是疑惑,参与廷议带这东西来干嘛? 不过当着阁臣的面,朱祁镇还是得保持着皇帝威仪,于是忍住没问。 现在看见沈忆宸放置于地上,再也忍不住开口道:“沈爱卿,这是何物?” “万民书!” 沈忆宸一字一顿的说出了这三个字,然后缓缓把这两轴长卷给摊开,无数名字跟手印呈现于皇帝跟大臣们眼中。 这是沈忆宸派出了所有福建矿工,全程驿站换马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河南山西两地,在两省参政王来、孙原贞的帮助下,收集到的百姓万民书! 会写自己名字的,就在长卷上写下名字,不会写名字的,就用手印代替。 当这一个个鲜红名字跟手印,跃然于皇帝跟群臣眼中的时候,带来的冲击跟震撼感,远超千言万语! “陛下,这是少司马出镇河南、山西十五年,收获的两地百姓认可跟民意。” “其中有外省的流民,有本省的孤寡,有遭灾的百姓,也有失田的佃农。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曾经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是少司马赈灾济民,给予他们田地、耕牛和种子,才有了活下去的机会。” “臣冒死询问陛下跟在场诸位大臣一句,难道拯救天下苍生万民之命的功劳,都抵不上一个擅离职守的罪名吗?” “于谦,真的就罪无可恕吗?” 沈忆宸说这番话的时候,身上充斥着一股浩然正气,没有丝毫对抗皇帝跟王振的惧色! 于谦一生就是个孤勇者,他刚正孤高、不懂逢迎、不搞权术,从未真正的融入过文官集团的圈子里面去。 哪怕立下了不世之功,在明英宗复位后依旧被冤杀,没有文武百官站出来提出异议,为他抗争仗义执言。 就如同现在的局面一样,要么沉默要么赞成,只有沈忆宸还在坚持。 更为可笑的是,在死后却多了许多为他翻案不平的上表,然后平反冤案、追谥美名官爵,种种哀荣极其浩荡。 这就是官场的厚黑学,他们容不下一个活着的楷模,却能标榜推崇死去的英雄! 沈忆宸不想成为沉默的看客,他就想知道一个答案,难道天下苍生的认可,还比不上你们这群官员的评价吗? 英雄,不应该成为“孤家寡人”! 沈忆宸的这番质问,让文华殿内众人沉默了,他们真是万万没有想到,会有两卷万民书的出现。 许久过后,钱习礼打破了这份沉默,他开口禀告道:“陛下,臣赞同沈修撰所言,于谦罪不至死!” “陛下,于谦出镇巡抚十五年,劳苦功高受百姓万民爱戴,不应如此苛责贤臣!” “陛下,天子当以黎民百姓为重,此乃民意不可违!” “臣附议沈修撰所言,于谦可免死罪!” 一名名官员纷纷出列,不仅仅是沈忆宸靠着人脉上疏的那群,还有许多从未有过交情的科道言官。 没错,就是那群号称大喷子的科道言官,他们反倒是最先站了出来支持沈忆宸! 虽然科道言官大多空谈误国,到了明朝后期更是沦为党争利器,但是不能否认他们在前中期,很多人心中都有着一腔嫉世愤俗的热血,能被王振收买的终究是少数。 文人风骨,依然是他们的精神信念! “陛下,臣也赞同沈修撰所言,于谦罪不至死。” 一直选择旁观沉默的杨溥,此时站了出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如果说杨溥之前还在质疑沈忆宸的公心大义,那么现在他看见这两卷万民书,已经找不到再怀疑的理由了。 因为沈忆宸的这种拿命做赌注,于谦根本就没办法给出回报! 罢了,明哲保身了这么多年,就当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一回,再站位一次心中的公道! 杨溥的站队,意味着文官集团的风向转变。 说是唤起了心中正义感也好,说是兔死狐悲不满王振也罢,甚至纯属跟风站队也行。 一名名阁部大员出列附议,期望朱祁镇能赦免于谦的死罪。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户部尚书王佐出列道:“陛下,河南山东两地连年遭灾,今夏又出现了大规模的流民聚集,恐会生出事端。” “于谦督政两地多年,素有才干贤名,还望陛下酌情考量。” 如果说之前官员们谏言,都是站在名声的角度上,那么现在户部尚书王佐的谏言,就完全从实事上考虑了。 流民一旦聚集,如果安抚不当的话,很容易就出现大规模的动乱。于谦处理赈灾这种事情很有经验,而且在两地百姓心中威望很高,杀不得。 朱祁镇自然是听出了王佐的弦外之音,其实于谦杀不杀对于他而言,压根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既然诸位卿家都认同于谦罪不至死,看在他往日功劳的份上,就暂且饶他一命,以求戴罪立功。” “陛下圣明!” 不等其他官员做出反应,沈忆宸立马跪了下来高呼谢恩,他不想王振出手再生波澜! 在这一点上面,沈忆宸却想错了,王振可以对抗任何人,他唯独不会去忤逆皇帝的决定。 只见他目露寒光的看着沈忆宸,心中可谓怒不可遏,自从正统七年太皇太后张氏崩逝,沈忆宸还是第一个敢如此公开对抗自己之人。 此子不可留! 正文 194 吾往矣!(二合一) 沈忆宸的下跪谢恩,自然也是带动了群臣高呼皇帝圣明,就在所有人认为此事尘埃落定的时候,王振却突然开口说道。 “万岁爷,大司徒(户部尚书)所言河南、山东两地流民失所,让奴婢不由想起了之前的山东水患。” “山东万民苦黄河泛滥久矣,却无像于少司马这样的能臣干吏赈灾济民, 奴婢也是出身贫苦,对百姓之艰难感同身受。还望万岁爷天恩福泽,一同体恤山东子民!” 说罢,王振就跪了下来,红着眼眶一副欲落泪的模样。此等对百姓的“真情意切”模样,远超之前沈忆宸的大义凛然,更能打动人心! 只是很可惜, 能参与廷议的官员,都是在官场中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油条, 想要让他们触动是不可能的事情。 甚至像阁部级别的大员,还从中嗅到了一股危机感! 因为王振哪怕说的再委婉,表现的再卑微,他的这番言语跟举动,实际上也是公然干政了! 虽然王振宦官专权,大家都很清楚,但背后利用批红权欺上瞒下,与朝堂之上公然发表政见,还是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一旦突破了这条红线,就意味着王振打算撕下遮羞布,以后连装都懒得再装了,全面的独断朝纲。 如此下去,恐怕国将不国! 伴随着担忧而来的,还有着一丝疑惑不解。王振在太皇太后张氏崩逝后,蛰伏隐忍了数年, 为何会选择在今日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 冒着风险去公开干涉政事? 要知道就算朱祁镇视王振为师为父, 但身为一名皇帝, 也不可能容忍宦官公然干政。 王振就这般自信,自己越权后能平安无事? 阁部大臣的心中疑问,很快就有了答案,而且还可以用“瞠目结舌”四字来形容。 朱祁镇不但没有在意王振言语有干政的嫌疑,反而赶忙从龙椅上起身,亲手把跪在身侧的王振给扶了起来。 并且满心感慨的回道:“先生忧国忧民之心,让朕为之汗颜,山东治水之事工部也商议半月有余,确实不能再让黎民百姓久等下去!” 说罢,朱祁镇把目光看向了工部尚书王卺问道:“王爱卿,可有商议结果?” 那日徐珵上表治水策后,朱祁镇就把山东治水之事,交给了主管部门工部去商议。现在也过了半个来月,总得提交一个可行的计划出来了吧。 面对朱祁镇的点名,工部尚书王卺面露难色。山东黄河水患不是没人治过,历朝历代几百年下来无数能臣干吏,都没能把这条地上悬河给束缚住。 相反随着黄土高坡水土流失愈发严重,黄河的河道已高出平原数丈,徐珵的这一篇治水策,到底有没有用谁也不敢保证, 光靠纸上谈兵如何能制定出方案计划? 所以王卺只能硬着头皮回道:“启禀陛下,徐编修的治水策臣等商议过,认为可行。” “只不过山东治水之事情况复杂,各方因素盘根错节,需要一个统领之人去掌控大局,臣等还未决定好担此大任之人。” 山东布政司呈递上来的决堤奏章,王卺自然也是看过。治黄河水患除了本身难度颇高之外,还有着人祸的因素存在,这才是工部迟迟没有提交方案的根本原因。 光治标不治本,明年山东依然会发大水,到时候派出去的这名治水官员,铁定要背黑锅。 可以说这就是个死局,工部上下官员都很清楚,没人愿意去跳坑。 王卺身为工部老大,也不愿意做这种得罪人的事情,他本打算等待大常朝日启奏,让皇帝来决断派谁,没想到今天提前被问及此事。 “那诸位爱卿,可有心仪之人?” 朱祁镇开口问了一句,期望群臣给些建议。 结果诡异的一幕有出现了,不单单是王卺不想得罪人,其他廷议官员,同样不愿意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再次全场沉默。 一次也就罢了,接连出现两次无人应答,这下朱祁镇真的有些怒意上来了。 今天这场廷议到底什么情况,群臣都变成了哑巴吗? “王爱卿,你来给朕推荐一名治水能臣!” 既然无人愿意应答,朱祁镇干脆把矛头指向了吏部尚书王直。身为六部之首大冢宰,理应对各官员能力有所了解,他还装聋作哑就不合适了。 “回禀陛下,臣认为这封治水策既然乃徐检修所写,那他自然要比旁人更熟悉,可谓当仁不让。” 当日徐珵的越级上疏,让王直看到了他眼中的欲望跟野心。现在没有人愿意接下这桩差事,而徐珵又想博个出头机会,干脆成人之美,也可一举两得。 听到王直的推荐,朱祁镇觉得言之有理,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就在他准备钦定徐珵治水的时候,工部侍郎王佑站了出来奏事道:“启禀陛下,徐检修久居翰林院,且官衔较低,恐无法服众!” “臣心中有更为合适的人选!” 工部侍郎王佑的言语,让在场群臣都倍感意外,工部尚书王卺不是才说过还未决定好推荐之人,他这样跳出来不是相当于打部门老大的脸? 但很快就有人回味过来,王佑可是铁杆阉党,王振公开收的义子。他这般举动肯定不可能是自己的意思,必然是王振的授意,那他们到底想要推荐谁去? “王卿家,说说看你推选之人。” “臣认为翰林院沈修撰,乃最合适之人选!”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明朝“非翰林不入内阁”的潜规则,很多人都知道。但其实明朝还有一条潜规则,那就是“外官不得入中枢”! 终明一朝接近两百名阁臣,由地方进入到京师权利中枢的可谓是屈指而数,内阁首辅更无一人是由布政使、巡抚、总督等外官担任。 沈忆宸乃状元及第,现在更是入了东阁进学,仕途的青云梯都已经搭建好了,只需要熬熬资历成为阁部大臣,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他一旦出任外官,就算有着京官翰林的底子,不至于全然无希望入内阁。但经历过这么一番外派,再入权利中枢的难度将会倍增,甚至是从零开始! 所以在明朝流传着这么一句话:“进士初选美官,则惟循资而可立登要地。一除外职,则虽有才而或终滞下僚。” 意思就是进士选拔成为翰林美官,只要循规蹈矩熬资历就能登入要害部门。而一旦去了外职,哪怕有才仕途也将停滞不前,终成职位低微的官吏! 而且更重要一点,京官享受的政治资源,更是外官所不能比拟的。就好比于谦问罪,他入仕了这么多年,积累的人脉关系,还不如沈忆宸这个年轻人! 另外长时间不在皇帝面前刷脸,圣眷再怎么隆盛,也会随着时间冷淡下去。一代新人换旧人,当你好不容易再返回京师,却发现当红政治新星已然不是自己,那真就是亏大了! “沈修撰……不太合适吧。” 朱祁镇迟疑的说出这句话,他自然明白翰林外派为官意味着什么,就算山东治水形势比较紧急,私心也不愿意这么做。 某种意义上来说,朱祁镇性格属于那种,你只要获得了他的认可,哪怕是个奸臣,他也会玩命罩着你的皇帝。 就好比王振差点没把大明弄亡国,朱祁镇在翻身之后,居然还给他建造“旌忠祠”祭拜,这放在任何一个皇帝身上,都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回禀陛下,沈修撰乃三元及第,六元魁首,在天下文人士子中享有极高声望,可以力排众议。” “并且沈修撰以一己之力修《寰宇通志》,精通水利地理,就连徐编修这篇《治水策》,也是经过了沈修撰的审阅跟认可,天下再无第二人更适合担此重任!” 王佑在大义凛然的说完这番话后,却悄悄的朝着王振传递了一个眼神。 没错,他的这番言语,就是王振的谋划! 当初受降礼的警告失败之后,王振与内官监掌印太监唐童对话,就想着再给沈忆宸一个教训。 当时王振就想着在沈忆宸仕途上,造成一些坎坷,让这小子吃点苦头才能明白自己的好。 只不过那时候他心中还是有着一丝“爱才”之心,加上不愿意跟成国公所代表的勋戚集团决裂,于是收着手没打算把事情做绝,只要沈忆宸服软就好。 结果万万没想到,沈忆宸得寸进尺公然与自己作对,那么就不存在什么手下留情的说法,斩草必除根! 外派为官只是王振的第一步,后续一旦沈忆宸治水失败,才会真正体验到什么叫做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听到王佑的推荐理由,朱祁镇也觉得有几分道理。沈忆宸学识、能力俱佳,三元及第的翰林清贵身份,也足以在地方服众,综合起来确实比徐珵更为合适。 就在此时,成国公朱勇出列说道:“启禀陛下,犬子年纪尚小,入仕未深,恐难当此重任!” “还望陛下择其更优人选。” 就算顶着徇私顾亲的骂名,成国公朱勇也必须得出面阻止沈忆宸外派。治黄河水患难度天下皆知,就算真的能做到治理黄河,此去也不知哪年才可以回朝。 三年一大比,要是沈忆宸在三年之内没有治理好黄河之患,新科状元一出来,谁还顾得上昨日黄花? 而且这是王振谋划之事,以他小肚鸡肠的性格,定然会极力阻碍治水成功。沈忆宸要是这么去了山东治水,朱勇几乎可以预见会出现怎样的结局,此事决不可为! 看到成国公朱勇站出来了,王振脸上闪现出一抹厉色,如果今日让沈忆宸逃过此劫,那么以此子的聪慧跟勋戚集团的帮助,日后再想要抓住机会就难了。 所以他也咬了咬牙豁出去道:“万岁爷,沈修撰的能力在朝野内外有口皆碑,就连奴婢身居宫中都有所听闻,成国公这是谦虚了。” 听到这话,成国公朱勇怒目圆睁,一股久经沙场的气势澎湃而出。 王振,你是一定要置我儿于死地吗? 既然选择了硬刚,那么到了这一步成国公朱勇就不可能再退缩,就在他准备继续推辞的时候,朱祁镇把目光却看向了一直沉默不语的杨溥。 “杨爱卿,此事你怎么看?” 杨溥是托孤重臣,文官之首,资历地位朝野中无人能比。 廷议本身就需要听取各方意见,现在朱祁镇也陷入了私心跟大义的挣扎中,此时就需要一位老成谋国的重臣来定调了。 “回陛下,老臣认为少司空(工部侍郎)之言可行,沈修撰确实在各方面为不二人选。” 什么? 听到杨溥这句话,成国公朱勇满脸的不可思议。 王振的陷害之心,可谓路人皆知。沈忆宸再怎么说,也是走科举之路上来的文官,你杨溥身为文官之首,却帮助阉党为虎作伥? 面对朱勇这震惊神情,杨溥细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他很欣赏沈忆宸的公心大义跟才华,但此时除了惋惜之情外,却别无选择! 原因很简单,勋戚集团的出面站队沈忆宸,不单单是王振感到忌惮,文官集团更为担忧。 对于文官集团而言,宦官王振再怎么权势滔天,也不过是一时瑜亮,终究有衰败的时候。而沈忆宸所代表的勋戚集团一旦登场,武人治国将天下大乱,征战不休! 两害相较取其轻,王振属于可控的范畴,武人却不可控。 终明一朝,文官对于武官的防范,都要远甚于宦官。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决策也不能说是错误。王振、刘瑾、魏忠贤等等权阉,权势巅峰期相加起来,也不过才二十来年,一代文官都熬不死。 但武人要是掌权了,越到王朝末期就越无法控制,最终将各种藩镇割据,文官彻底沦为附庸。 王振、杨溥的支持,让朱祁镇心中都天秤出现了一边倒的倾斜。 思索了一会儿,朱祁镇最终把目光放在了沈忆宸身上,朝着他问道:“沈爱卿,你愿意去山东之地,治理黄河水患吗?” 对于这个问题,朱祁镇心中其实是有答案的,估计任何一名前途似锦的翰林新秀,都不愿意外放为官。 如果沈忆宸要是开口拒绝的话,朱祁镇也不会勉强,毕竟这种事情没到非他不可的地步,徐珵同样可以替代。 而王振听到这声询问,内心可谓是满满心惊,自己冒着公然干政的风险进言,再加上内阁首辅杨溥的附议,居然还不足以让皇帝下定决心。 什么时候开始,沈忆宸在皇帝心中,已经有了如此重的份量? 还好自己选择今日出手,如若再让此子成长一些时日,恐成大患! 同时文华殿内群臣,也把目光望了沈忆宸,皇帝算是给了他一个拒绝的机会,此子真是圣眷优渥,让人心生羡慕。 “臣愿往!” 这下不仅仅是成国公朱勇满脸震惊了,文华殿内上至皇帝,下至文武百官,甚至就连王振,都没有想到沈忆宸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前往山东治水。 这小子是疯了吗,摆明陷害的火坑也去跳,以往的聪慧跟圆滑呢? “沈爱卿,你考虑清楚了吗?” 朱祁镇都有些不可思议,他已经抱着最大的私心,给了沈忆宸一个拒绝的机会,没想到对方却选择了答应。 “回陛下,臣考虑清楚了,愿往!” 当初在镇江府运河畔,面对流民孩童天真的话语,沈忆宸询问过自己。 如果自己有一天做到了掌控权利巅峰,不再居于人下,是否就真的圆满了呢? 当时的沈忆宸说过,要是有一日真能做了大官,定当以天下为己任,不再让百姓流离失所。 现在这道选择题,就摆在了沈忆宸的面前。是继续为了权势不管不顾的前行,还是前往山东治水拯救千万百姓,不再让他们流离失所,易子而食? 曾经的沈忆宸可能会犹豫,但如今卷入到于谦之事后,让他想明白了很多东西。 于谦天生是一个英雄吗? 他在大明存亡之际,选择以文官掌武事,身披铠甲站上京师九门力战,想的是日后升官荣华富贵吗? 答案一定是否定的,当时的大明精锐全军覆没,京师人心惶惶。更有先宋的前车之鉴,一旦蒙古铁骑攻破京师,千万百姓将惨死在屠刀之下! 相反南迁应天府,别的不说保命至少没问题,照样能歌舞升平、灯红酒绿,何必要做这种玩命事情,最后反被朱祁镇猜忌而冤杀。 除了于谦外,岳武穆、文天祥等人,他们同样能安稳享乐一生,为何要在国家危难之际挺身而出,承担天下兴亡的重责? 时势造英雄,而英雄本身就在做着异于常人的事情! 沈忆宸不敢自诩这些英雄,但他同样有着自己的心中坚持。重活一世与其天天空谈什么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不如踏踏实实为天下苍生做一点实事。 山东之地黄河水患,这个时代任何人去都没用,哪怕徐珵也不可能做的比自己更好。如若无法改变天下大势,至少做到了护得浮世一隅,这就是沈忆宸目前的信念。 虽千万人,吾往矣! 正文 195 四品大员(二合一) “既然沈爱卿做出了决断,那朕就把山东治水重任,交付于爱卿了。” 朱祁镇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中充斥着唏嘘感慨。 就算他身为皇帝,都免不了一缕私心,期望沈忆宸能留在京师任职,而不是远赴山东。 毕竟帝王是孤独的, 朱祁镇继位十来年,沈忆宸是朝中唯一一个同龄官员,并且还能与自己说得上话。 却没想到沈忆宸用实际行动,诠释了什么叫做“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毅然决然的答应了去山东治水。 一瞬间, 朱祁镇都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有此臣子,还是该伤感“离别”。 “臣,遵命!” 沈忆宸磕头领命, 这桩差事就算是尘埃落定,再无变故可言。 这下文华殿内满朝文武,不管之前是认同沈忆宸的,还是厌恶沈忆宸的,这一刻脸上表情都唏嘘不已。 凭心而论,治水之事落到自己身上,绝对做不到如同沈忆宸这般大公无私。 偏偏很多时候,此子言语表现像大奸似忠,却在行事抉择上面,做到了大忠似奸。 真是人心难测,无从定义啊…… 就在群臣感慨之时,工部侍郎王佑站了出来进言道:“陛下, 沈修撰秉持仁义爱民之心前往山东治水, 臣心中佩服不已。” “不过詹事府中允一职恐不太方便行事,臣恳请陛下升任沈修撰为山东道都水清吏司郎中,可更好督造核销江防水利之谁!” 都水清吏司为江河水利之事的主管部门,职能类似于后世的水利局。同时郎中为正五品官职, 而詹事府右春坊中允为正六品官,用“升任”二字也没毛病。 但在明朝的官场中,地位权势高低看的可不仅仅是品阶,京官天然要高于外官一挡,更别说沈忆宸这种翰林清贵,潜力不知道胜过外官多少倍! 毫不夸张的说,沈忆宸现在正六品实际地位,可与外官正四品的知府相提并论。甚至两者打照面,大概率是知府先居右行礼,而沈忆宸居左回礼! 王佑的这番请求,压根不是让沈忆宸升官,而是趁他病要他病,直接踢出京官行列,再也无法回到京师权利中枢! 成国公朱勇听到后,脸色可谓是铁青无比。外派为官也就忍了,好歹事情别做的这么绝,留一个京官身份,也相当于有一个重返京师阁部的念想。 阉党行事, 就这么喜欢不留余地吗? 是可忍孰不可忍,成国公朱勇准备出班驳斥王佑的请求,但有一人动作比他更快, 这个人就是内阁首辅杨溥! “陛下,少司空(工部侍郎)所言甚是,沈修撰确实需要加都水清吏司的职衔。” 杨溥这句话出来,站在御座旁的王振,脸上都浮现出一抹满意的神情。 想当初“三杨”统治朝堂的时候,自己做小伏低,处处讨好隐忍。如今风水轮流转,尊荣如杨溥面对自己权势也得低头,这就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 但只见杨溥说完后话音一转,继续启奏道:“不过之前大司空说过,山东治水之事情况复杂,各方因素盘根错节,必须得有一个统领之人去掌控大局。” “老臣认为郎中之职不足以掌控全局,还请陛下给沈修撰临时加都察院佥都御史职衔!” 佥都御史? 听到这个官衔,王振脸上那抹满意神情,立马就僵住了。 都察院由前代的御史台发展而来,主掌监察、弹劾跟建议职权,可以理解为后世的最高检察机关。 它还有一个及其特殊的地方,那就是都察院外派官员到地方任职,不属于地方官序列,依然算作京官。 甚至地位还要高于普通京官,位列中央直属官员! 就好比之前的孙鼎,身上除了应天府提督学政头衔外,还加了都察院监察御史衔。 哪怕名义上的官衔仅仅为正七品,却让正三品的应天府尹李敏见了他,都不敢以上官自居,双方平辈交往。 正常情况下,都察院外派的大明十三道御史,品秩均为正七品监察御史。而杨溥提议的加衔佥都御史,乃正四品的高官,放在京师权利中枢都属于没有一丝水份,实打实的绯袍大员! 连跳一级都算了,这下连跳两级京官品秩,杨溥是不是老糊涂了? 不用王振发话,阉党成员都御史王文就站了出来说道:“杨元辅所言万万不可,佥都御史乃四品京官,大明升迁还从未开过此先例,传出去文武百官皆不服!” “臣赞同王都宪(都御史美称)所言,连升两级前所未有,此例万万不可开!” “沈修撰虽担治水重任,却暂未获取寸功,还望陛下三思。” 阉党成员集体出列反对,让沈忆宸外派是断了他仕途,并且日后好拿治水问罪的。 现在杨溥这么一搞,反倒是因祸得福了。十八岁的京官绯袍大员是什么概念,他日若是沈忆宸重返京师,怕不是得直接入阁拜相? “杨爱卿,此事是不是还需再斟酌一二?” 朱祁镇也感觉杨溥建议有些过于离谱,甚至不像他性格能做出来的事情。 再怎么统领大局,也不可能入仕还未到一年,就晋升四品绯袍大员的地步。这要是传出去,恐怕科道言官都得炸了,朝议弹劾不断。 “陛下,山东治水还事关漕运畅通,非御史衔不能成事。沈修撰身为正六品詹事府中允,外派岂有贬官之理?” “佥都御史乃临时加衔,待来日沈修撰治水成功,再收回便是,还望陛下肯允!” 杨溥说出了都察院另外一个特殊的地方,那就是它的御史头衔,除了正七品的十三道监察御史外,就直接跳到了正四品的佥都御史,中间缺少了六品跟五品的官衔。 沈忆宸目前都已经有正六品的中允官衔了,京官外派理论上只有加衔,不可能还贬官。如果要加都察院御史衔的话,就相当于没得选,最低就是这个佥都御史的职位了。 同时杨溥也知道连升两级太夸张,所以选了个“临时加衔”的折中办法,有了御史的实权,却没有在吏部档案中升官。 听着杨溥的话语,朱祁镇把目光看向了站在末位的沈忆宸。此时殿外一抹阳光照射在他身上,在殿内倒映出一道长长的身影,显得那么傲然挺立。 “就依杨爱卿所言,加沈忆宸佥都御史,兼都水清吏司郎中衔!” “谢陛下!” 沈忆宸平静谢恩,并没有多少升官的喜悦。 先抛开这个“临时加衔”不谈,杨溥玩的这一手反复横跳,沈忆宸着实没有看明白,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前面联手王振把自己送出京师,现在又给力排众议留了一条回京之路,完全就属于自相矛盾之举。 所以连带着对于杨溥的“帮助”,沈忆宸都不敢相信是什么好意,该不会还挖了个什么坑等自己跳吧? 望着谢恩的沈忆宸,朱祁镇有些感性的说道:“沈爱卿,朕期望你此去山东,能体恤百姓疾苦,护的一方安宁。” 这句话没有什么帝王心术,而是朱祁镇的真心。他期盼着沈忆宸能治好黄河水患,让万千百姓不用再流离失所,饿殍遍野。 “臣定当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以万民为己任!” “好,那朕就等着你成功归来!” “臣,不负所托!” 廷议至此结束,文武百官纷纷离场。 只是这一次群臣们在经过沈忆宸身旁的时候,看向他的眼神无比复杂,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 大明开国至今接近百年,可能无一人如同沈忆宸这般,让人捉摸不透吧。 成国公朱勇此时也来到了沈忆宸的身边,他张了张嘴本来训斥两句,却话到嘴边变成了一声叹息。别说常人无法看透,就连他这个名义上父亲,都看不清楚沈忆宸为何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随着群臣们大多散去,很快偌大的文华殿就空荡了起来,只剩下沈忆宸与杨溥还在其中。 “沈修撰,你在等我解答是吗?” 杨溥猜到了沈忆宸留下来的用意,于是直接开口问了一句。 “是。” 沈忆宸没有否认,他想要从杨溥这里得知对方的立场。 为了山东万民跟大明漕运安全,沈忆宸咬牙跳了王振准备好的坑。要是杨溥打算与王振联手一同坑自己的话,那沈忆宸就真的有点背不住了。 或者可以这么说,大明没谁能扛得住阉党跟文官的联手进攻。 “答案其实很简单,沈向北,这个世上不止有你一人心怀家国天下,吾等也是读过圣贤书的文人。” “如若你真能治理好黄河水患,立下不世之功,老朽愿为了苍生万民,替你铺平青云之路!” 这就是杨溥的答案。 官场沉浮几十年,他见识过太多为了权势、名望,斗的你死我活之人。却唯独没有看见有几人像沈忆宸这般,有着一颗愿为生民立命的赤诚之心。 曾几何时,杨溥也不止一次的怀疑过,沈忆宸所表现出来的忠心赤诚是伪装的。此子野心勃勃,有成为一代奸佞权臣的潜质。 但人装的了一时,却装不了一世,或者说能装的了一世,也就不用在乎他是否伪装了。 殿试那老成谋国的文章,数次忧患边疆战事,始终修书《寰宇通志》,朝贡大礼彰显大明威仪。为了公心大义可以去得罪王振保下于谦,如今更是可以为了山东万民,放弃前途似锦,主动治理黄河之患。 一桩桩事件加起来,让杨溥无法再说服自己,沈忆宸是伪装的奸佞。 现在黄河水患就是一块最好的试金石,沈忆宸如若达成自己的承诺,做到了以天下万民为己任,那送他权倾朝野又如何? 言罢,望着沈忆宸有些意外的模样,杨溥笑了笑走出了文华殿。 落日的夕阳照射在他的身上,却倒映着一副有些佝偻的背影,“三杨”的时代也如同这落日般,到了该落幕的时候了。 廷议的结果,很快就传遍了朝野内外,众官员惊讶于沈忆宸会主动去山东治水,也意外于他能连升两级,成为大明第一位十八岁的绯袍大员! 此时东阁内的徐珵,目光无神的呆坐在廊房之中,有些不可置信中书舍人告知的消息。 自己满腔心血所写的《治水策》,却被沈忆宸“据为己有”,拿去山东治水了? “赵中书,你所言之事可当真?” 过了半响,徐珵才从嘴中吐出这几个字,他是在想不明白,沈忆宸为何要这么做! 此子乃三元及第直授翰林院修撰,入仕后短短时日内就升任詹事府中允,并且还参与过经筵担任展书官,深受圣眷前途无量。 而自己呢?宣德八年担任庶吉士,用了足足十几年时间,才被授予正七品的翰林院检修。哪怕入了东阁进学,更多也是成为状元、榜眼等人的陪衬,按部就班下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成为阁部大臣。 这就是为什么,徐珵宁愿放弃翰林院的清贵身份,也要上疏治水策求外派为官。 富贵险中求,只有治好黄河水患立下不世之功,才能打破自己的命运轨道,步入中枢重臣的行列。 声名权势,沈忆宸明明就唾手可得,为何还要来争抢自己孤注一掷的机会? “徐检修,此事千真万确,陛下圣谕钦点,岂能有假?” 听到中书舍人再次确定,这下徐珵内心里面更是无法接受,有着一种被背叛的愤怒感! “沈忆宸他为何要这样做,为何!” 徐珵愤怒的一拳砸在了桌案上,常年练武带来的力量,直接把桌面都给砸出了一个坑,让在场的中书舍人都吓了一跳。 “听闻是王公公谋划的,可能沈修撰也迫不得已吧。” “迫不得已就能夺走我的治水策吗?” 徐珵无法接受这样的理由,内心不由生出了一股怨恨之意,任何人阻挡在他追求权势的道路上,都将成为敌人! 就在此时,一名吏部文选司官员来到了他的廊房,发放了升任翰林院修撰的文书。 面对这种突然的变故,徐珵更是懵圈了,自己治水策明明被沈忆宸给夺走了,为何还能升官,而且足足升了一级! “还请问一句上官,为何吏部会在此时发布升迁令?” 现在根本就不是京察考核期,也就不存在升官的机会,吏部是不会莫名其妙给人升官的,特别是翰林清贵这种极其难升的衙门。 “你得好好感谢一下沈修撰,是他奏请陛下你治水策之功,接替了他离任的修撰一职。” 说罢,吏部文选司就走出了廊房。 此刻徐珵呆呆的望着远去的背影,一时百感交集,沈忆宸这是提前把治水之功给了自己,而把治水失败的风险,全背在了他的身上。 正文 196 莫问前程 (二合一) 世上忠奸并无定律,哪怕卖国如汪精卫,也曾满腔热血化作孤胆英雄,不惜以身殉国刺杀摄政王载沣。 被捕入狱后,更是写了下“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这般慷慨激昂的诗句,此时谁又能想到这名青年, 会成为未来的头号大汉奸? 徐珵也是如此,如果没有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去冤杀于谦,他最多只能算一个人品差追求权势之人。要是再加上治理黄河水患之功,可能历史正面评价还要大于负面评价。 对于还未发生的事情,沈忆宸不愿意变成自己讨厌的模样,以“莫须有”之名提前判定徐珵的罪名。 所以功是功,过是过。《治水策》乃徐珵所书写, 这就是属于他的功绩,沈忆宸同样也不会夺占。 “沈修撰今日还会来东阁廊房吗?” 当吏部官员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 徐珵转身朝着身旁中书舍人轻声问了一句。 如今沈忆宸卸下了翰林院修撰一职,理论上就无法再入东阁进学了,徐珵不知他还会不会前来。 “沈修撰的值班廊房还未腾空,他应该会来取走私人物品吧。” 中书舍人不确定的回了一句,沈忆宸也很有可能让下属把物品给取走。 “我去沈修撰的廊房等他。” 说完这句话后,徐珵就沿着长廊,前往东阁大殿另外一侧的沈忆宸值班廊房。 此时房门是禁闭的,从窗台向内望去空无一人,桌案上还摆放着书籍跟底稿,《寰宇通志》四个大字是那么的引人瞩目。 这一刻,徐珵心情更加复杂了。 他孤注一掷上疏《治水策》,上不是为天子, 中不是为万民,下更无关所学。 属于纯粹的投机主义者,看到了一条快速升官的途径, 冒着风险去赌一把而已。所以徐珵在得知沈忆宸取代自己去山东治水后,第一反应就是抢夺功劳。 现在徐珵有些明白了,沈忆宸治水与自己所求并不相同, 他是真心想要用毕生所学,去拯救苍生万民。 就在徐珵心中感慨万千的时候,背后传来了沈忆宸的声音:“徐前辈,你是有事找寻晚辈吗?” 沈忆宸并不知道吏部文选司,已经下达了徐珵的升迁令,见到他站在自己廊房门口,还以为是有什么事情。 “沈修撰,在下听闻你要去山东治水,决定好了吗?” 听到这话,沈忆宸玩笑道:“晚辈可是在天子面前立下了军令状,岂能反悔。这不今日来到廊房,就打算收拾下私人物件,很快就要奔赴山东上任了。” 得到确认后,只见徐珵拱手深鞠一躬道:“沈修撰治水,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在下先谢过举荐之恩!” 沈忆宸没想到徐珵会说出这番话来, 于是赶忙扶住他手臂道:“千秋之利, 并不是在下一人功劳,徐前辈治水策同样居功至伟, 所以毋需客气。” “不,设身处地在下做不到像沈修撰这样,放弃京师的前途似锦,前往山东治理黄河之患。” “治水必躬亲,献策之功,远远无法跟行动相比拟!” 无论徐珵再怎么功利,他骨子里面依旧是个士大夫文人,否则也就不会在夺门之变成功后,嫌弃当初的盟友石亨跟曹吉祥了,不愿与他们沆瀣一气。 可以说那个时候的徐有贞,是认为自己代表着正义,想掌权之后干出一番大事业,与真正的祸国奸佞有本质上区别。 相比较自己的献策,沈忆宸的实际行动才更令人倾佩。而且就算是论功行赏,献策也不可能足足提升一级翰林品阶,徐珵并非不明事理之人。 恰恰是因为很清楚,所以他才由衷倾佩沈忆宸。 “都是为了苍生万民,何必把功劳分的那么清楚,晚辈只求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沈忆宸最后这八个字,除了是给自己说之外,更多还是想让徐珵听进去。 贪图功利的心态人人有之,却不能让自己迷失在其中,很多时候应该适当的放弃得失之心,才不会走向歧途。 “好一个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沈修撰之高义,令在下敬佩不已!” 徐珵脸上表情有些触动,至于是否真的听了进去,可能就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又客套了几句话后,徐珵就拱手告别,让沈忆宸进入廊房收拾东西。等下一次再相会的时候,就不知道现在的徐珵,还会不会变成历史上的徐有贞。 整理好私人物件跟重要的《寰宇通志》底稿,沈忆宸环顾四周,看着自己待了几个月的东阁廊房,心中略有些感慨。 本以为这里是自己执掌权利巅峰的起点,却没想到命运开了个玩笑,这么快就要离开了。 不过沈忆宸心中并无任何后悔之情,明末文官集团为何会烂成那个样子,完全放弃了心中理想跟圣人言行。用后世的话语形容,就是他们与人民群众脱节太远了! 没有任何地方官从政经验,居庙堂之高只会抱着腐朽理学言论夸夸其谈,眼中彻底没有了民间疾苦。 就算把大明给斗亡国了,无非就是剃个头换身官服,还能高高在上当自己的文人清流。 只可惜满洲铁骑不吃这一套,彻底戳穿了所谓清流的假面具,屠刀之下再也无人敢言什么文人风骨了。 如若有一日自己能权倾朝野,至少外官入中枢这条途径得想办法打通,否则全无地方从政经验,单靠圣贤书教诲能出几个张居正? 终明一朝八十七任内阁首辅,大多还不是碌碌无为之辈! 收好心中感慨,沈忆宸提起包袱,就走出自己的值班廊房。 只是当他跨过门槛,却看见长廊中站着一名绯袍官员,他就是执掌东阁的阁臣高穀。 见到高穀出现,沈忆宸心中有些泛起嘀咕,该不会是大常朝上疏的逾矩,他还记恨至今吧。趁着自己走人之前,过来训斥两句? “下官见过高中堂。” 不管对方因何而来,礼数这东西不能少,也不敢少。 看着背负包囊的沈忆宸,高穀脸上表情有些复杂,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喜好过这名下属,甚至可以用讨厌来形容。 但廷议上沈忆宸毅然决然的选择去山东治水,还是让他刮目相看。如今对方要离开东阁,高穀带着一种上官跟长辈的心态,想要临别赠言几句。 “沈修撰此去山东治水,肩负天子万民之期待,本官在这里祝你一帆风顺,马到成功。” “谢中堂赠言。” 高穀本打算就说两句客套话结束,却不知道为何,心中多了一丝感触不吐不快。 “向北,你在本官手下任事半年,凭心而论做事无可挑剔,无愧于三元之资。但为人本官却不喜,似有一种蠢蠢欲动的野心,想要挑战既有之规则!” 高穀的这句话,让沈忆宸沉默了。以往别人认为他的野心,无非就是权势欲望这些,最多也就是当个奸佞权臣。 而高穀去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自己骨子里面不太愿意遵守大明的既定规则,所行各种逾矩之举,也是在挑战着这些规则! 只能说半年时间的相处,哪怕关系不怎么样,也确实比旁人看的更清楚。 “吾等文人究其一生,所求不过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本官不知你心之所向,但在行上已经立言,如今治水去立功,只盼最终别忘了立德就好。” 高穀此刻也算是借着赠言,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以及对沈忆宸的告诫。 《左传》里面描述,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 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文人一世,最上等为树立德行,其次为建功立业,最次是创立学说。 做到了这三件事情,哪怕岁月如梭、沧海桑田,也依然会被世人所铭记,永远的歌颂传承下去,这就叫做永垂不朽! 沈忆宸曾在国子监发表过“经世致用”的学术观点,虽然受限于时代背景跟影响力,并没有大范围传播开来,也没有得到世人认同,但勉强算得上是立言了。 如今更近一步,前往山东治理黄河水患,一旦成功可谓不世之功,毫无疑问走在立功的道路上。 但最终是造福万民,还是祸国殃民,看的是立德! 高穀琢磨不透沈忆宸,所以借三不朽言论,起到鼓励跟约束的双重作用。 “中堂所言,下官铭记于心。” 虽然沈忆宸也不喜高穀这种明哲保身之人,他更欣赏张居正那样的阁臣。但对方所言深明大义,无从辩驳,为了反对而反对同样不是沈忆宸的风格。 “去吧,期望待你归来之时,是山东万民安康之日。” “下官告辞。” 拱手行礼,沈忆宸昂首阔步朝着宫门方向走去。 相比较紫禁城的红墙金瓦,那一身青色官服,显得是那般渺小。 而所行之事,却又那么的伟大。 从紫禁城回到公府,陈青桐看见背着包囊回来的沈忆宸,起身过去搭把手。在感受到包袱沉重后,于是开口说道:“夫君,这么重的东西你为何不让阿牛一同前去帮忙,可别累着了。” “阿牛没牙牌又入不了宫门,再说了乘坐马车回来也累不着,放心吧。” “夫君,如今东西都收拾回来了,决定好何时出发去山东了吗?” 陈青桐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中有着一抹掩饰不住的伤感。 明朝规定官员出镇不得挟带家眷,于谦冒着问罪的风险,也决意要返回京师,就是受此条规定所限。 沈忆宸如今要前往山东治水,就意味着要面对一场离别,对新婚不久的小夫妻而言,自然是万分不舍。 陈青桐好歹也出身于勋戚世家,明白大丈夫志在四方的道理,自己不能作小女人态拖夫君的后腿。 所以哪怕心中万分不舍,她也极力让自己表现如常。 但夫妻同心,沈忆宸怎么可能感受不到,陈青桐情绪上的异常。 只见他把手放在陈青桐背上,轻轻的抚摸着那一缕秀发,开口说道:“等朝廷把官服跟委任状发放下来,就得动身出发了,应该就在这几日了吧。” 陈青桐也顺势枕在沈忆宸的胸膛,喃喃问道:“那夫君多久能回来呢?” 听到这话,沈忆宸嘴角露出一抹苦笑,自己都还没有出发,陈青桐就开始问归期了。 说实话,沈忆宸自己都不知道,何时能返回京师。甚至就连能否治理好黄河水患,他心中都没底。 治水必躬亲,没有亲临山东实地,谁也无法给出一个期限。 “我会尽快回来的,一定会的。” 陈青桐明白夫君无法给出具体的承诺,她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紧紧倚靠沈忆宸的胸膛,不想错过分秒的温存。 就在此时,丫鬟雪儿急匆匆的从院外走来,开口禀告道:“姑爷,大公子他在院外等你,说有要事。” 一听到是朱仪找自己,沈忆宸心中大概明白所为何事,于是他朝着陈青桐说道:“夫人,那我就先去处理下大公子的事情。” “夫君去吧。” “嗯。” 点了点头,沈忆宸就转身走向院外。 朱仪看着沈忆宸前来,这一次没有丝毫的遮掩,开门见山的问道:“有抉择了吗?” “没有。” “沈姨娘不愿意得罪林氏?” “不是,我还没有告诉母亲。” 沈忆宸的这句回答,着实有些出乎朱仪的意料。 在他看来,沈忆宸但凡有点野心,都会去说服沈氏争夺正妻位置,好让自己成为嫡子。 并且按照沈忆宸以往的能力跟手段,他绝对不是个甘于平庸之人。为何渔翁得利的机会已经送到了眼前,他还是不为所动? “难怪你会选择去山东治水,行事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朱仪自嘲的笑了笑,他很少看走眼,却在沈忆宸身上看错了。 “说吧,你到底想要得到什么,才愿意让沈姨娘做这个人证。” 听到这话,沈忆宸脸上也浮现出一抹嘲弄笑容回道:“大公子,你现在真的很像当初成国公,亲情就是用来衡量价码的吗?” 朱仪的言行,让沈忆宸看到了成国公朱勇的影子,当初就是这般语气神态,讨论着认祖归宗之事,看不到一丝父子亲情的影子。 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现在看来,朱仪比自己更像成国公朱勇。 “是吗?” 朱仪并不为所动,接着补充了一句:“你用了当初这个词,那是不是意味着,现在的父亲大人已经不是这副模样了?” 面对这句反问,沈忆宸突然不知该如何回答。可能下意识的用词,更能突出内心真实想法。 现在的成国公朱勇,不知何时在沈忆宸的印象中,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看到沈忆宸没有回答,朱仪收起了脸上的自嘲笑容,用着一丝决绝的语气说道:“沈忆宸你错了,恰恰是因为亲情无法衡量,我才会不顾利益得失,让你来渔翁得利。” “设身处地,如果你身上肩负着杀母之仇,难道不会如同我这般行事吗?” “说不定你会更极端,更不择手段!” 这段话再次让沈忆宸无言以对,凭心而论母亲面对林氏威胁的时候,自己曾想过先下手为强干掉对方。 只是受限于实力因素,才不得不作罢。 朱仪肩负十几年不共戴天的杀母之仇,却还要跟仇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所受到了折磨跟痛苦,常人压根无法理解。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可能自己与母亲的亲情,对于朱仪而言,不过是复仇的价码而已。 罕见的失态后,朱仪很快就平复了自己的情绪,淡淡说道:“向北,你很快就将前往山东治水,就算不为利益考量,单论你离开之后沈姨娘的安全考虑,你觉得林氏会善罢甘休吗?” 这句话,击中了沈忆宸的顾虑。 他让福建矿工充作佣人,还让陈青桐从泰宁侯府调来婢女,这一切手段,都是为了防止林氏的报复。 只要自己还在京师一日,沈忆宸相信林氏哪怕为了她儿子朱佶考虑,都不敢明目张胆的去对付母亲。 但一旦自己离开,而且在不知归期的情况下,很难保证以林氏的性格手段,不会去做铤而走险之事。 斩草不除根,始终有后患,沈忆宸不能给母亲留下个这么大的隐患! “好,我答应你去询问母亲,但是否愿意作证,依然取决于她自己。” “大恩不言谢,如若母亲能大仇得报,我会支持沈姨娘成为国公夫人。” 听到这番言语,沈忆宸面无表情的回道:“大公子,我愿意帮你,是出于对母亲的安全考量,以及善恶有报的正义。我娘从未想过要当什么国公夫人,我也从未想过国公爵位。” “偌大公府,不要到了最后,悲哀的只剩下成国公爵位这一样东西。” 言罢,沈忆宸就转身离去,没有一丝的迟疑。 白居易曾写过最是无情帝王家,如今成国公府的两代恩怨情仇,也始终围绕着这个公爵之位。 权势地位迷人眼,这就是为什么,沈忆宸一直提醒自己要保持本心的缘故。 望着沈忆宸离去的背影,朱仪在原地站了许久许久才离开。没人知道他心中想着一些什么,就如同没人知道,他打算用何种手段完成复仇。 正文 197 朱仪濒危(二合一) 此时别院厢房内,沈氏正在缝制着鞋袜,哪怕已经被成国公朱勇抬妾,并且佣人婢女样样不缺。她依然习惯于之前在应天府小院的生活,很多事情都是亲力亲为。 “娘,针线活做多了对眼睛不好,现在没必要这么操劳了。” 见到是儿子进来, 沈氏并没有放下手中的针线,而是略带不舍的说道:“宸儿,你近日就要前往山东上任,娘多给你准备些御寒的衣物鞋袜,听说山东那边海风大。” 听到这话,沈忆宸心有触动的回道:“娘, 我治水的地方并不在海边,吹不到海风的。” “那也要提前备好, 等你到山东估摸着就是寒冬了,没有御寒衣物怎行?” “我……” 话刚出口,看着母亲这认真的模样,沈忆宸就没有再继续劝阻下去。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沈忆宸领悟到母亲坚持这样做,为的并不是那衣裳鞋袜,而是一针一线的挂念。 坐了会儿,沈忆宸才开口道:“娘,我有件事情想要与你诉说。” “宸儿你说吧,何事。” “与当年成国公夫人王氏有关。” 听到这话,沈氏瞬间停下了手中动作,有些紧张的反问道:“事关大夫人?” “嗯,朱仪找过我好几次, 他有了当年林氏谋害大夫人王氏的物证。但事过久远, 单靠物证说服力不够, 他期望母亲能在公爷面前阐述一切当人证。” “什么?” 沈氏脸上满满的震惊, 然后追问道:“宸儿,当年大夫人, 真乃林氏所害?” 十几年前的那一晚,沈氏只是看到林氏站在国公夫人门前见死不救,并未有直接证据,能证明就是她害死的正妻。 毕竟王氏高龄产妇生下朱仪后,身体就一直不好,常年卧病在床,病死的可能性同样很大。 虽然见死不救与谋害正妻,结果上面是相同的,但过程还是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这些年下来沈氏心中也曾怀疑过,大夫人死亡不太正常,却始终不敢相信林氏有这份胆量跟狠毒。 现在得知朱仪已经找到了物证,心中震惊之情可想而知。 “孩儿不知物证为何,不过以大公子的性格,他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是不会袒露出来的。” 朱仪的手段谋略沈忆宸见识过,如果不是碰到自己无欲则刚,换做其他公侯世家的庶子或者婢生子,压根抵挡不住成为嫡子的诱惑, 主动去当枪使了。 十几年都忍了下去, 沈忆宸不相信朱仪会冲动行事,不出手则已, 一出手定然血债血偿。 沈忆宸本以为母亲会犹豫、纠结,很难做出决定。结果没想到仅仅转瞬之间,沈氏脸上的表情,就由之前的震惊变成了一种决绝。 “宸儿,娘愿意作证,去向公爷阐述当年发生的一切!” “娘,你考虑清楚了吗?” 沈忆宸很清楚母亲沈氏的性格,属于那种标准的小门小户弱女子,不愿意惹事,也不敢去惹事。特别是对于林氏,身为曾经的婢女,有着一种骨子里面的卑微跟惧怕。 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初母亲沈氏重返公府的时候,沈忆宸会强硬要求中门大开,并且还奏请皇帝封诰。 沈忆宸想通过这些举动,建立起母亲的心理防线,让她在面对林氏的时候,不会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现在母亲答应的如此果断,连基本的思索都没有,属实有些出乎沈忆宸的意料,他于是提醒一句。 “早就考虑清楚了,娘过了十几年担惊受怕的日子,我不想让自己的儿子,以后也这般生活下去。” 沈氏身处内院之中,并不知道沈忆宸在官场的情况。以她的见识只知道国公夫人高高在上,可以随时对自己儿子造成威胁。 如今儿子表现的越亮眼,越得到公爷的器重,就越容易遭受到林氏的妒恨跟迫害。 就如同沈忆宸选择跟朱仪合作,是为了扫除林氏对母亲的威胁一样。沈氏毅然决然站出来作证,也是为了扫除林氏对儿子的威胁,她不能容忍沈忆宸日后生活在危险之中! “娘,我明白了。” 沈忆宸鼻头有些发酸,可能这就是母亲吧,始终在为自己的孩儿考虑。 离别在即,沈忆宸没有在这件事情上继续多言,接着聊了些家常琐事。自从来到京师后,他已经许久没有这般放松空闲过,可谓难得的安宁。 夜幕降临,沈忆宸离开母亲沈氏的厢房,然后把结果告诉了朱仪。至于接下来该怎么做,就看这位公爷嫡长子的手段了。 一日过后,吏部文选司官员就送来了委任状跟官服。虽然沈忆宸四品都察院佥都御史职,只是临时加衔,并未在吏部档案中入册。 但任状、官服、地位权势可是实打实的东西,特别放在山东这种地界,就是“钦差大臣”级别的高官。 吏部文选司官员离开后,沈忆宸还没来得及好好欣赏这身四品大员的绯袍,李达等人就浩浩荡荡的找上门来,说要给他举办一场饯行酒。 这种时刻,沈忆宸自然不会拒绝,毕竟自己此去山东治水,还不知道何时才能重返京师,再会这群应天的同窗兄弟。 酒楼入座,今日的酒桌上没有了往日那种欢快气氛,很明显沈忆宸的离开,让众人都有些兴致不高,甚至是带着些许伤感。 一杯酒下肚,李达首先开了口说道:“向北,为兄真是没有想明白,你为何要自毁前程去山东治水,待在京师不好吗?” 这不仅仅是李达的疑问,可以说京师官员在听闻沈忆宸是自愿前往山东治水后,心中都有的不解。 对于原因,沈忆宸不想解释太多,他仅仅是笑着回道:“吏部委任状都下发了,莫非我还能反悔不成?” “既定之事就毋需多言了,我走之后京师这帮同窗你小子得多多照拂。先生的话可别忘记了,在外就是手足兄弟,当齐心合力。” “还有切记军备不可荒废,得多加演练,蒙古的瓦刺部终成大敌,日后说不定你们都得上战场。” 现在距离土木堡之变,也没有几年时间了,沈忆宸已经尽力去告诫皇帝跟朝臣早做准备,却收效不大。 不出意外的话,历史巨轮没办法改变轨道,现在唯一能做到事情就是亡羊补牢。李达等人所在的京师三大营,注定会上战场血战,保持武备才有胜利的希望。 再不济,也能战败后突围活下来! “放心吧,我李达怎么说也是个老大,还能让兄弟们吃亏不成?” “还有那什么瓦刺也先不足为惧,鞑虏要是真敢反,就如同朝贡大礼一样,定当让他们见识大明将士的厉害!” 李达一脸轻蔑不屑的模样,蒙古鞑虏在他眼中就是战功,别说是小心谨慎了,甚至恨不得明天就能上战场大开杀戒,完全把沈忆宸的告诫给抛之脑后。 望着李达一如既往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沈忆宸只能深深叹口气。见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家伙不在战场上吃个亏,光靠自己一张嘴恐怕说不通了。 “大哥,你在朝贡大礼上不是很强硬吗,军中将士可是敬佩不已,怎么现在又担忧起瓦刺来了。” 白胖子张祺附和了李达一句,朝贡大礼上沈忆宸的表现,可谓是让军中将士折服,甚至很多人视他为偶像。 这才是出将入相的文人,而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没错,大哥要不是三元及第,从军肯定能镇守一方。京营里面现在不知道有多少兄弟,说你有将帅风范,就连南军那帮伙计都赞不绝口。” 小弟吴荣也开口说了一句。 尊重这种东西是相互的,受降礼跟朝贡大礼,沈忆宸给予了大明将士足够的尊重跟威严,现如今他们就把沈忆宸给视为了自己人。 可以说目前大明除了靖远伯王骥外,沈忆宸是第二个能在京营拥有如此大影响力的文官。 只是听着这番言语,赵鸿杰却面带忧色的说道:“瓦刺部也先可没有那么简单,锦衣卫近日收到密报,他已经破了兀良哈三卫,辽东女真诸卫所望风而降,兵锋直指朝鲜边疆。” 这么快? 听到赵鸿杰的言语,沈忆宸着实有些惊讶,上次听闻北疆瓦刺部的消息,他还仅仅吞并了最弱的朵颜卫。 这才过了多久,兀良哈三卫都打穿了? “兀良哈三卫就是墙头草,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主动投降的。我感觉这反倒是一桩好事,到时候可以利用这个反叛借口,把蒙古诸部给一并铲除掉!” 李达依旧不以为意,他的想法就是日后大明权利中枢的想法,召集数十万大军来个大决战,从而可以彻底的铲除北方鞑虏的威胁。 当然结果如何,都已经记录在史书上面了,轻敌是要付出代价的。 只不过这些事情,与李达等人争辩也毫无意义,他们就算重视瓦刺部,也改变不了中枢决策权。更何况大明并不是败在将士轻敌或者武功不行,而是败在高层的胡搞瞎搞! 酒过三巡,沈忆宸醉意微醺之际,一名公府家丁满脸惊慌的走进来禀告道:“沈公子,公爷有令叫你立刻回府。” “发生什么事了?” 沈忆宸随口反问了一句,以朱勇的性格没有重大事情,是绝对不会如此急促要自己回府的。 “大公子快不行了!” 什么? 这下沈忆宸直接惊讶的站起身来,昨天晚上自己与朱仪对话还好好的,今天就不行了? 就算古代有什么恶疾发病快,也不可能快到这种地步吧? 刹那间,沈忆宸想到了一种可能,该不会是林氏发现了朱仪想要复仇,于是她先下手为强了吧。 但林氏有这么大的能力吗? 沈忆宸有些不可置信,当初自己让福建矿工,乃至锦衣卫去调查朱仪的人,都被他给察觉抹除痕迹。 林氏这个妇人,能斗得过朱仪这种精英勋戚二代? “好,我现在就随你回府。” 不管是何原因,沈忆宸都得赶紧回去看看什么情况,万一真是林氏所为,那这种手段跟能力,母亲沈氏就危险了。 告别李达等人,沈忆宸不敢迟疑,坐上马车一路疾驰返回公府。 当沈忆宸在家丁的引领下,来到朱仪卧房的时候,发现这里已经站满了公府成员。 此刻朱仪正躺在床上,旁边有着一位大夫在诊脉,他脸色惨白嘴角还有着未擦拭干净的暗黑血渍,一副气若游丝的模样。 如果说之前沈忆宸还有些怀疑,现在看着朱仪这快不行的样子,他心中的危机感疯狂滋长。 以朱仪的谋略跟才智都挡不住谋害,沈忆宸不认为自己能挡得住。 沉默许久,成国公朱勇按捺不住心中的急躁,朝着诊脉大夫问道:“大夫,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到朱勇的询问,这名大夫把手松开回道:“回禀公爷,小民观大公子的脉象跟病状,像是中毒。” 中毒? 此言一出,屋内众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 整个大明还有谁敢如此大胆,毒害堂堂国公的嫡长子? 沈忆宸听到这话后,第一反应就是把目光看向了屋内的林氏,却见她脸上表情也是万分惊讶,不似作伪的样子。 演技返璞归真了吗? 如果别的病症沈忆宸还不好说,朱仪目前中毒他不相信,会跟林氏没有关系。 “中的是何毒,又该怎么解毒?” “小民暂且不知,只能先行开一服通行解毒方子试试。” “那还不快去!” 心急如焚之下,朱勇明显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毕竟朱仪乃袭爵的嫡长子,而且花费在他身上的培养心血,要远远超过朱佶,更别说沈忆宸这种放养的了。 而且朱仪的表现也没让人失望,京师文武百官几乎公认,朱仪袭爵后能维持住成国公府的繁荣昌盛,不至于二代而衰。 就在此时,病床上的朱仪猛的咳嗽起来,同时伴随着还有一抹黑血从嘴角流出。 见到这种情景,沈忆宸更是不知该如何形容了,朱仪不会真不行了吧? “父……父亲……” 微弱的声音从朱仪嘴中发出,他正在呼喊着成国公朱勇。 “为父在,我在。” 朱勇立马坐到了床前,并且紧紧握住了朱仪的手掌,能明显看到他手臂正在微微颤抖着。 “父亲,孩儿……孩儿不孝,可能以后无法服侍……服侍你左右了。” 朱仪很吃力的说出这段话,甚至每吐出几个字,就要大口喘气才能说出下一句。 “不会的,为父一定会治好你,仪儿你要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 话音到了最后,朱勇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张脸老泪纵横。 此情此景,让屋内很多人也忍不住潸然泪下,成国公征战四方要强一生,从未有人见过他流泪的样子,更没有见过这般模样。 可能在这一刻,他身上终于没有了国公的身份,只是一名父亲。 沈忆宸看在眼中,心中情感同样五味杂陈,曾几何时自己内心里面的潜意识,就是渴望能得到父亲的疼爱跟认可。 结果等来的,只是朱勇的利益交换。 如今看来,成国公朱勇并非是冷血无情,只是他所看中并且疼爱的儿子,不是自己罢了。 但同时沈忆宸心中也有着一丝欣慰,偌大公府终究没有只剩下一个公爵头衔,依然还有着亲情这种东西的存在。 “父亲,事到如今……孩……孩儿还有一事相求,期望父亲……父亲大人主持公道。” “仪儿你说,为父都答应你,一定答应你!” “当年我娘,并非……病死,她也是中毒……中毒身亡的!” 此言一出,本来充满悲伤情绪的氛围,瞬间有了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气息存在。 朱仪不单单是宣告了当年国公夫人王氏的死因,还用了“也是”一词。这就意味着,他在传达自己这次中毒的凶手,是同一个或者同一伙人! “仪儿,你是不是知道一些什么了,到底谁要谋害你们母子!” 朱勇见识过太多官场的阴谋,这么明显的暗示,他自然也能体会出来。 只见这个时候,朱仪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扭转过脑袋,把目光看向了站在床边的林氏。 面对朱仪的眼神,林氏大惊失色,下意识的就往后退了两步,并且强装镇定的说道:“仪儿,你为何看着娘亲,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 朱仪并没有回答,而是吃力的抬起自己手臂,指向了林氏说道:“就是你,毒杀了我生母!” “公爷,仪儿肯定是中毒不太清醒,或者产生幻觉了。妾身怎么可能毒害王姐姐,她当年明明就是产子伤身,卧床病了多年才去世的!” 林氏自然是极力否认,一张脸已经吓的看不见血色,与病床上的朱仪无异。 与此同时,朱佶也赶紧站了出来解释道:“父亲大人,王夫人去世时大哥还不到十岁,哪里知道什么叫做中毒,可不能冤枉我母亲啊。” 就在此时,一名朱仪的随从突然跪倒下来,手中举着一个包袱对成国公朱勇说道:“公爷,小人冒死禀告,包袱里面就是当年林夫人毒害大夫人的证据。” “大公子早就知道此事,却为了公府声誉跟孝道,一直隐忍了下来。谁曾想到今日,就连自己都没有躲过迫害,还望公爷主持公道,不能让大公子平白遭受此难啊!” 这名随从声泪俱下的说完之后,“咚咚咚”不断的朝着成国公朱勇磕头,眨眼间额头就血肉模糊一片,让人不由感叹其忠心耿耿。 接二连三的激烈变故,让朱勇惊心骇目脑中一片混乱,情感上有些接受不了。不但儿子被继室谋害,就连当年的元配发妻,也是被毒杀身亡。 自己身边,原来有着如此蛇蝎毒妇吗? 正文 198 无毒不丈夫(二合一) 看着随从手中呈递的“物证”,林氏可谓吓的魂飞魄散。她浑身一软瘫倒在地,抱着成国公朱勇的大腿哭喊道:“公爷,妾身对天发誓,绝无做过此事,还望公爷主持公道还妾身清白啊!” 面对林氏梨花带雨的哭喊,成国公朱勇脸色铁青不为所动, 而是伸手接过了这包所谓的物证。 快速打开包袱,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堆已经完全干枯的药草,以及一些珠宝首饰,还有几张发黄的信纸。 当成国公朱勇看到其中一个手镯的时候,瞳孔猛地放大了一下,却并没有立刻质问,转而把目光放在了发黄的信纸上。 与此同时, 匍匐在地的随从继续声泪俱下说道:“公爷,这些药草就是当年大夫人所服用的毒药, 信纸上面记录着药房掌柜以及大夫人贴身婢女的证词!” “为了收买这些人不走露风声,林夫人不惜重金把自己的珠宝首饰都发放出去。大公子这些年费尽千辛万苦,才收集到了这些铁证,还望公爷明察!” 几乎就是在随从话音刚落,林氏就厉声反驳道:“公爷,妾身冤枉!” “妾身自嫁入公府以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未与任何药房有过牵连。而且王姐姐婢女早在八年之前就已亡故,哪来的书信证词,此乃窦娥冤!” “那这个呢?你作何解释!” 成国公朱勇拿起珠宝中的玉手镯,这是他当年送给林氏的礼物,极其珍贵世间仅有,绝无造假的可能。 “此手镯妾身早年遗失, 现在看来是为大公子所得!这些年下来妾身身为当家嫡母, 含辛茹苦把大公子视为己出, 万万没想到会遭此劫难,真是心如死灰!” 林氏此刻满脸悲愤,仿佛自己养了个白眼狼,一腔热血付诸东流。 顺势也把谋杀元配的嫌疑,转移到了继子不孝上面,演变为一桩家庭伦理破事。 沈忆宸看着双方的“唇枪舌战”,现在他明白了,为何朱仪一定要自己母亲沈氏作证。 说实话,在古代没有照片、录像、录音、指纹等等技术手段前提下,光靠几份证词难以定下堂堂国公夫人的罪名。甚至就连这几份证词,以古代的防伪技术,都无法确定真假。 就如同沈忆宸料想的那样,关键时刻病床上的朱仪,挣扎着说道:“父……亲,孩儿不……仅仅有物证,还有人证!” 此言一出,让感觉自己有些翻盘迹象的林氏,瞬间如坠冰窟,下意识就把目光看向了屋内的沈氏。 如果说当年之事还有谁知道,那必是沈氏无疑。 早知道会有今天,当年就应该再狠一点, 哪怕公爷怀疑也要处理掉沈氏母子, 来个死无对证! “公爷,大夫人亡故的那天夜晚,奴家看到了林夫人站在门口。” 没等朱仪说出人证是谁,沈氏就主动站了出来,既然要让儿子不再担心受怕的生活,那么今日就没有退路可言。 “什么,你也知道?” 成国公朱勇满心惊愕,他真的万万没有想到,当年这件事情就连沈氏都参与其中。 “公爷,你不是一直不满奴家带着宸儿离开公府吗,这就是原因!” 沈氏此刻也是一脸的决绝,当年自己带着儿子离开公府之事,成为了她跟朱勇之间一道无法抹平的隔阂。 哪怕如今看在沈忆宸的面子上,沈氏重返公府并且抬妾,两人之间的关系依然没有丝毫改变。 因为对于朱勇而言,一个婢女私自带着自己儿子离开公府,哪怕这个儿子没入宗谱无关紧要,也是对于自己权威的挑战跟亵渎,无法原谅! “奴家离开公府不是对公爷的不敬,而是为了护住宸儿的安危!” 听到这句话,成国公朱勇踉跄了一下,以他的人生阅历,要是还不明白这一切前因后果,也就无法成为今日位极人臣的大明公爵了。 朱勇一直以来,都认为自己在家事、国事上处理的很好,妻贤子孝远超其他二代而衰的勋戚世家,也曾收获过无数的恭维跟羡慕。 如今他才明白,原来这一切都是假象,公府中发生过如此忤逆人伦之事,自己却被蒙在鼓里! 就在此时,之前抓药的大夫走进屋内,向着成国公禀告道:“公爷,小民刚才开药方查阅医书之时,发现大公子所中之毒,很像是服用了红信石跟马钱子。” 说完之后,大夫突然看见了包袱中干枯药草,满脸惊讶的说道:“为何这里有马钱子,是找到了大公子所服之毒药了吗?” 此言一出,屋内众人脸色均是剧变。 如果说之前林氏还能狡辩一番死不认账,那么现在朱仪所中之毒,跟十几年前王氏所服的药草对应上了,可谓铁证如山! “林氏,你还有何话可说?” 朱勇没有用夫人的称呼,而是直呼林氏其姓,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公爷,请勿听信谗言,妾身冤枉啊!” 林氏此刻预感到情况不对劲,死死抱住成国公朱勇的大腿,嚎啕大哭起来。 就连朱佶也立马跪了下来,朝着朱勇磕头道:“父亲大人,此事断无可能是母亲所为,肯定是有人设计陷害,父亲大人一定要明察啊!” 面对林氏母子的哀求,成国公朱勇无动于衷道:“来人,送二公子回屋,并且把林氏关到库房。” 随着朱勇一生令下,府中护卫跟仆役冲了进来,架起地上林氏母子就往屋外带去。 “公爷,妾身冤枉,公爷……” 声音逐渐远去,无论林氏怎么哭喊,此刻都变得毫无意义。 “你现在知道了所中之毒,可有解毒方法?” 听着成国公朱勇杀气腾腾的询问,大夫瞬间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道:“知道了是什么毒,对症下药可解。” “劳烦大夫,还请赶快煎药。” 这次朱勇的语气客气许多,毕竟有了解毒的希望,而且这名大夫也证明自己并非庸医。 “是,公爷。” 随着大夫离去煎药,成国公朱勇接着朝屋内众人说道:“你们也都回去吧。” “是,公爷。” 屋内众人纷纷遵命,这个时候没人敢触朱勇的眉头。 不过病榻上的朱仪,却虚弱的开口道:“父亲大人,孩儿想跟向北单独说两句。” “你现在修养身体要紧,有事以后再说。” “父亲大人,向北不日就将离开京师,孩儿身为兄长当临别赠言。” 可能是因为情绪激动,朱仪说完这句话后,就猛烈咳嗽起来。 看到朱仪这副模样,朱勇也不忍心拒绝,只能点头道:“好,注意身体,切勿多言。” 说罢,朱勇就走了出去关上房门,屋内只剩下沈忆宸跟朱仪两人。 “今日之事多谢了。” 朱仪说这句话的时候气息平稳,没有之前那种虚弱的濒危感。 “你没中毒?” 沈忆宸满脸惊讶,他回府后见到朱仪第一眼,都感觉快要不行了,难道是演的吗? “当然中毒了,不然怎么把林氏拉下水。” 朱仪苦笑着说出这句话,嘴角那抹血色特别刺眼。 “果然这一切都是你的谋划。” 其实从沈忆宸听闻公府家丁消息的那一刻起,他心中就充满了疑惑,感觉过于突然。 只不过当时他不敢确定,这到底是跟朱仪有关系,还是跟林氏有关系。 直到来到屋内,看着局势一步步引导走向当年林氏下毒之事,沈忆宸其实就已经有答案了。 世间没有那么巧合的事情,就算有,也不可能准备的如此充分。整个过程下来,林氏完全被打懵了,没有丝毫翻盘的机会。 以身作饵完成复仇,这份豁出去的狠辣手段,就连沈忆宸都不得不由衷佩服。 不愧是在土木堡之变后,恢复了被褫夺的成国公爵位,还帮朱勇完成了罪名平反的顶级勋戚二代,林氏遇到这样对手输的不冤。 “无毒不丈夫,更何况是杀母之仇!” 朱仪面带厉色的回了沈忆宸一句,积压了十几年的仇恨,今日终于得以释放。 “那林氏接下来会怎么样?” 沈忆宸不想再纠结朱仪的手段,他只担心斩草不除根,林氏能躲过这一劫。 到时候最大的把柄没有了,对方肯定会肆无忌惮的报复。 “她会如何,你很快就会知道。” “既然如此,大公子好好休息,在下先告辞了。”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沈忆宸不想再继续说下去,这次联手纯属形势所迫,自己与朱仪终究不是一路人。 转身走到门口的时候,沈忆宸眼角余光看着包袱里面的罪证,心中突然涌现出一个疑惑。 “大公子,这些物证……” “假的。” 仿佛知道了沈忆宸心中所想,朱仪这次没有丝毫的遮掩,如实相告。 听到这话,沈忆宸脸上露出一抹嘲弄笑容,难怪从始至终朱仪都没拿出过物证,也不透露自己的计划。 原来他根本就没有! 现在看来,朱仪还是技高一筹,自己也在他的算计之中。 “大公子,但愿我们日后不会成为敌人。” 此时此刻,沈忆宸心中生出一股深深的忌惮,哪怕面对王振,他都没有如此过。 “向北,我不是你所想的那种人。” “这不重要。” 沈忆宸淡淡说出这句话后,就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几日过后,成国公府就挂上了白绸丧幡,对外宣称国公夫人林氏突发恶疾,不治身亡。 朱仪以自己中毒为代价,让林氏的所作所为突破了成国公朱勇的底线,注定没了活路。 不过这一切,都与沈忆宸再无关系,天刚微微亮他就领着阿牛、卞和以及部分福建矿工,踏上了前往山东的征途。 只是刚出京师九门后不久,马车就被人给拦了下来,同时从车帘外传到一道声音:“请问车上所乘之人,是赴任山东的翰林院沈修撰吗?”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沈忆宸于是掀开了车帘一角,发现不知何时起,道路两旁浩浩荡荡站着上百人。而且从青衫衣袍来看,这些人身上至少都有着秀才功名。 这一幕让沈忆宸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他干脆彻底掀开车帘走下马车,拱手道:“在下就是翰林院沈向北,敢问诸位是?” 看到沈忆宸出现,路旁众人脸上露出激动神色,一些人立马拱手回道:“沈修撰,在下众人乃国子监学子,深感玉堂救大司氏之恩,今日特来相送!” “沈佥宪(佥都御史美称),吾等乃山东会馆学子。治水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谨代表山东万民,感谢沈佥宪大公无私,请受吾等一拜!” “吾等是太学生员,曾旁听过状元公国子监讲学,如今结合治水之事,明白了什么叫做经世致用,此乃传道授业之恩!” 路旁众文人士子,纷纷表明了自己的来意,这下就连沈忆宸都愣住了,他从未想过有一日,会遇到这样的场面。 更为让沈忆宸感到欣慰的是,这里面居然有认同自己学术观点的生员。 要知道国子监讲学结束后,沈忆宸可是遭受到铺天盖地的谩骂跟攻击,甚至科道言官还集体上疏,驳斥为妖言惑众,要让皇帝问罪。 如若不是王振挡下了这波弹劾,可能就连朱祁镇都不得不给众言官清流一个交代。 种种事端,让沈忆宸明白想要改变这个世界思维,非一朝一夕之功就能办成,他甚至没想过会有人能接受自己的观念。 但就在今日,他看到了认同自己的后辈文人,当初埋下的种子开始发芽,吾道不孤! 不仅仅是这些京师学子前来,很快在人群中出现了两张熟悉的脸庞,商辂跟萧彝也亲自赶来送行。 “商兄,萧兄,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沈忆宸一脸的惊喜,其实在离开东阁的时候,商辂跟萧彝就找过自己,说要前来送行。 不过当时沈忆宸拒绝了,他觉得没有多大必要,又不是贬官一去不复还,何必搞得这么严肃隆重。 结果没想到,他们还是来了。 “向北,你这走的低调,如若不是商兄料事如神,肯定就错过今日送别了。” 萧彝说完后,商辂也靠了过来说道:“向北,此去经年,送别并非矫情,何需如此洒脱。” “好,那在下就谢过今日长亭相送。” 说罢,沈忆宸就朝着商辂跟萧彝鞠了一躬,同时侧过身来,朝着给自己送行的京师学子文人们,也是长长一揖。 就在沈忆宸起身之时,身后传来了一阵疾驰的马蹄声,一名身穿常服的中年男子,下马站在了他的面前。 “沈修撰,久仰。” 只见这名中年男子相貌伟正,气势非凡,皮肤微黑加上这骑马的动作,有着一股武将的架势。 沈忆宸走的是文官之道,武将除了勋戚跟应天府同窗外,几乎就没有接触过了。 所以他有些迷惑的反问道:“久仰,不知阁下是?” “兵部侍郎,于廷益。” 正文 199 漕运艰难(二合一) 如果是其他古人说出自己的字,沈忆宸不一定能快速反应过来名叫什么。 但于廷益这三字,沈忆宸可谓铭记于心,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民族英雄于谦! “下官都察院佥都御史沈向北,见过少司马!” 沈忆宸向着于谦作揖行礼,语气中有着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激动颤音。 毕竟历史课本上文字描述示一回事,当本人真正站在自己面前, 带来的冲击感受,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本官都忘记了,沈修撰如今已经要称之为沈佥宪了。” 于谦爽朗的回了一句,然后托住沈忆宸手臂继续说道:“沈佥宪毋需多礼,凭心而论应该是本官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言罢,于谦朝着沈忆宸深深鞠了一躬。 虽然廷议上朱祁镇免了于谦的死罪, 但擅离职守依然要追责, 所以昨日才正式结案从都察院大狱出来。 出狱之后, 于谦从旁人口中得知了整件事情的经过,他万万没有想到,一名素不相识的翰林院修撰,会为了自己去得罪权阉王振,以至于被报复外派山东治水。 外放为官的落差艰辛,于谦可以说深有体会,更别论沈忆宸这种前途似锦的翰林清贵了。用云霄谷底一词来形容,都毫不夸张。 这份恩情于谦自感无以为报,听闻沈忆宸赴任的消息后,他就快马加鞭的追了上来,只求能赠别一程! “少司马之礼,下官愧不敢当,此非本人之恩, 乃河南山西两地万民之望!” 沈忆宸没有揽功,如果不是于谦用十五年的付出换来了两卷“万民书”, 哪怕自己舌绽莲花, 也无法改变皇帝跟百官的想法。 这是他自己救了自己, 是两地万民救了于谦。 “沈佥宪高义,那本官就不再作妇人态。既侥幸苟活于世,当以此残生报黎民百姓!” 这就是于谦的洒脱大义跟正气凛然,就算遭遇过牢狱之灾,十五年的功劳苦劳被庙堂之上的天子群臣忽视,他此刻也没有任何的气馁跟颓废。 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则为容悦者也。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为悦者也。 于谦一生,所求的从来都是家国安定、万民安康,而不是悦君媚上。 百姓认可,足矣! “少司马所言甚是,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 沈忆宸也是豪情万丈的回应了一句,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大丈夫在世上能有多少时日,怎能小步慢行,畏缩不前? 无论是于谦,还是沈忆宸,在肩负苍生万民的道路上,都将砥砺前行! “说得好, 沈佥宪,望来日再会!” 于谦此刻心潮澎湃,他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上, 一个年仅十八的少年郎,有如此胸怀气度,甚至有种引以为知己的感觉! “少司马,来日定然再会。” 沈忆宸朝于谦拱手告辞,然后转身向着在场众人也行了一礼,就再次坐上了马车。 伴随着晨曦的光芒,沈忆宸的马车消失在道路尽头,而在场的京师文人士子们,却久久不愿离去。 “沈佥宪最后与少司马的对话,真是尽显旷达不羁,谁能想到这是玉堂官外放的场景?” “毕生所学当经世致用,可能这就是状元公在以行践言吧。” “曾几何时,鄙人还怀疑过沈佥宪是否自愿去山东治水,今日所见再无疑问,此乃真正心怀家国天下的文人!” “见自己明归途、见天地知敬畏、见众生懂怜悯,吾等境界还是差了沈佥宪太远太远!” 京师文人士子的感慨,沈忆宸自然是不知道,他此刻正在马车中与幕僚卞和,商议着到底是走哪条道路前往山东。 “东主,前往山东有三条道路,一是经河北走陆路,二是过通州走运河水路,三是转天津卫走海路。” “那各有何利弊?” 沈忆宸从未实地走过这些道路,只能寻求卞和的意见。 “走陆路比较颠簸,用时居中,走海路最为平顺,不过绕路耗时较长。而走运河水路可以顺流而下,理论上是最好的方式,但此时漕运秋粮北上,可能会遇到拥堵。” “走运河水路。” 没有过多犹豫,沈忆宸就决定到通州码头走水路,这也是他曾经赴京赶考下船的地点。 不过沈忆宸选择走水路,可不是为了去怀旧的,而是山东黄河决堤的地点在阳谷县张秋镇,也就是后世聊城所管辖的区域。 此处决堤点距离运河可谓近在咫尺,一旦放任不管或者治水失败,等下次更大的洪峰到来,黄河之水将直灌京杭大运河,彻底断了南北的漕运输送。 这就是为什么,历朝历代对黄河水患如此重视的原因,它影响到可不仅仅是山东一隅之地,而是整个王朝兴衰! “是,东主。” 决定了走哪条路线之后,卞和立马招呼着苍火头率领几个人,提前赶往通州租赁船只,以节省行程中浪费的时间。 现在沈忆宸算是明白了,为何世家大族喜欢招募一群幕僚门人。除了集思广益之外,很多事情不用自己再去操心,确实轻松惬意了许多。 伴随着马车的摇晃,几个时辰后终于来到了通州码头地界。如果说去年沈忆宸看到的场景,还能用喧嚣二字来形容的话,那么现在的通州,就只剩下混乱跟拥挤了。 运输秋粮的漕运船只一眼望不到尽头,无数码头苦力跟漕运军户们,正在争分夺秒的搬运着漕船上的物品。生怕没有及时归仓入档被验收官判为迟到,那等待的将是巨额罚款乃至流放。 “真是十里长廊啊。” 见到此景,沈忆宸忍不住感慨了一句,漕运高峰期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盛况。 “也是一腔血泪。” 卞和淡淡回了一句,与沈忆宸震撼感触不同,他看到的却是另外一副场景。 漕运不同于赚钱的商业运输贸易,它是官方强制指派的运输任务,甚至由此诞生了专门的漕运总兵官,管辖十二万的卫所军户,来确保漕运的通畅。 但问题是漕运军并不仅仅只负责运输安全,大明朝廷为了省事跟甩锅,只在终端仓库进行验收。运输途中出现一切的问题,都将由军户自行承担,并且还严格规定时限。 单单全权负责,就已经称得上是重压了,结果整条运河上还有各种关卡吃拿卡要。什么过关钱、漂没钱、车马钱、入库费等等数不胜数。 更为离谱的是,就连作为消耗品的漕运船只,工部都不想建造跟维修,而是让卫所自己去造船解决问题。 至于造船的钱嘛,大明朝廷规定旧船抵三成,军户自己出三成,剩下的四成由工部拨付。 也就是说朝廷仅出四成钱,不但得到了一条新船,造船的活还不用做,这做买卖的手段简直绝了。 后世什么996血汗工厂,与大明朝廷相比较,那真是小巫见大巫。 各种摊派跟亏空,压的漕运军户可谓喘不过气来,只能变卖军械跟家产度日。甚至到了明朝中后期的弘治年间,很多军户已经发展到了鬻子或妻女卖身贴补家用的地步。 这也就是为什么,明朝中后期江南地区倭寇横行的缘故,卫所制度下军户活的连牛马都不如,还能指望他们奋勇杀敌? 卞和这些年不断入幕高官,见识过漕运军户的惨状,所以这一幕盛况在他眼中就是血泪史! 就在此时,之前租船的苍火头几人靠了过来,朝着沈忆宸禀告道:“沈公子,小的已经租到了一艘沙船,可以立即登船了。” “好,前面带路吧。” 沙船并不是运输沙子的船舶,全称为“防沙平底船”,具有方头、方梢、平底、浅吃水的特点。行驶在内河上面平稳舒适,还不用担心搁浅。 苍火头租下的这艘沙船并不算大,上下两层十几个房间,大概一两千石的样子,换做后世的计量单位就是排水量百来吨。 不过相比较沈忆宸进京赶考,那艘就连腰都直不起来的雀船而言,这已经称得上是“豪华游轮”级别了,自然不会挑剔太多。 众人登上船后,船老大并未指挥着船工们起锚,因为运河实在太过于拥堵了,哪怕是南下的空船也排起了很长的队伍,一些漕运船只正在装着货物。 这些货物并不是朝廷规定的运输,而是漕运军户接的私活。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究其根本还是在于朝廷剥削太严重了,军户们不利用漕运“走私”,立马就得家破人亡。 “沈公子,要不要挂出官船的旗号让前方漕船避让?” 看着无法立刻启程,苍火头于是向沈忆宸询问了一句。 这次前往山东赴任,沈忆宸并未打出官衔旗号,原因就在于佥都御史一职太过于显眼了。 要知道都察院地位特殊,有监察百官之权。所以这就导致了哪怕七品的监察御史赴任,途径地方上至知府、下至县令,得知消息后都会主动相迎,生怕怠慢了日后被穿小鞋。 正四品的佥都御史就更不用说了,实打实的京官绯袍大员,沈忆宸要是亮明身份打着官衔旗号的话,不敢想象这一路上要吃多少顿接风宴。 这几百公里的路程,恐怕明年都不一定能走到山东。 为了避免麻烦,沈忆宸仅身穿便服自己租船赴任,不打出任何表明身份的官方旗号。 当然现在已经登船了,人情世故的麻烦相对要少许多,但沈忆宸依旧不想破坏规则,并且之前卞和的“血泪”二字,也是让他感触颇深,不想打扰军户们的求生手段。 不过沈忆宸不愿意打扰,并不意味着其他人能体恤军户的生存困苦。大概等候了小半个时辰的样子,后面就出现了一艘官船,船头站着几名吏员,正在大声呵斥前方船只让行。 由于对方船只较大,沈忆宸船上的船老大,赶紧招呼着船工们往河堤紧靠,以免发生碰撞。 与此同时,前方那些搬运货物的漕船,看到后面的大型官船,也只得停下动作撤掉艞板,先行避让官船通过再说。 甚至还不单单如此,就连对向送粮的漕运船只,看到这艘官船过来,都选择了靠边避让,整个运河中央硬生生空出一条航道来。 本来舱房休息的沈忆宸,在听到外面传来的呵斥,以及移动船只带来的晃动后,忍不住心中好奇来到了甲板上。他倒想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能让对向的漕运船都避让,真是好大的架子。 要知道明朝为了保证漕运畅通,有过明文规定“运舟过尽,次则贡舟,官舟次之,民舟又次之。” 也就是说在这条运河上,漕运船只的优先级是最高的,其次是运输贡品的船只,再次是官船,民船是排在最后的。 当然就如同明朝其他条例一样,实际执行过程中往往大打折扣。 事实上在运河中,为皇帝运送时鲜贡品的贡鲜船,优先级是最高的,一路上畅行无阻,其他船只都要避让。 这里面除了贡品因素加成外,还有就是贡鲜船队上会有一名负责太监,谁也得罪不起。 另外官船在大多数情况下,优先级也高于漕船。想想看漕运军户就这不如牛马的社会地位,有胆子去招惹官员吗,还不如老老实实避让。 这也就是为什么,沈忆宸没有打出官船旗号插队的原因,他不想利用自己的权势,做那个肆无忌惮的规则破坏者。 后方的官船由远及近慢慢驶来,沈忆宸这才看清楚,对方居然是一艘江山船,楼阁上面还依稀能看看莺莺燕燕的倩影! 江山船原本是航行于江浙一带的妓船,不过慢慢扩散开来,时人干脆把河道上航行的妓船,统称为江山船。 以妓船为官船,还明目张胆的逼迫漕船让道,这等嚣张跋扈也是让沈忆宸开了眼界。 要知道在朝廷中枢再怎么尔虞我诈,更多还是权势上面的斗争,高层官员也不屑于做些过于张扬的事情,来满足自己权势的虚荣心。 通州才离开京师多远,就这般山高皇帝远目无王法了吗? “船家,开动船只到河道中央,无需避让这艘官船。” 沈忆宸等了个把小时,是为了漕运军户的生计等待,而不是给官员玩乐让道的。 既然现在装货的漕船都已经让出了航道,那沈忆宸也没必要再继续等待,可以启程了。 “老爷,千万不能意气用事,可别惹祸上身了。” 船老大能看出来沈忆宸身份不凡,却不知道他背景具体如何,只能大概猜测是个官宦子弟。 年轻气盛可以理解,但很多事情要量力而为,这艘官船如此张扬,背后定当有滔天权势。 “无妨,有事我来承担。” 沈忆宸淡淡回了一句,目光放在了远处的官船上面。 船老大还想要继续劝诫,他毕竟不知道沈忆宸底子,要权势地位不够,麻烦的还是自己。 但是苍火头等人可是令行禁止,听到沈忆宸这句话后,十来个人直接强行接管了沙船的控制权,启程驶向航道中央,不偏不倚正好挡住了后面这艘官船! 正文 200 硬刚王府(二合一) 这一幕简直把运河上漕运军户跟劳役们看呆了,通州段本就狭窄,好不容易为官船让出一条航道来,却没想到一艘民船,居然敢堂而皇之的抢道启航。 见过不知天高地厚的,还没见过主动找死的,船上的人全部都是瞎子吗, 看不见后方呵斥让道的官船? 别说是旁观的军户倍感惊讶,就连后面官船甲板上的开路吏员,看见沈忆宸的沙船挡道后,第一反应都是震惊意外。 很快这种意外就演变成被冒犯的愤怒,只见船头吏员朝着沙船甲板上沈忆宸等人怒喝道:“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挡鲁王府的官船, 信不信把尔等都抓到官府下狱!” 鲁王府? 听到这个头衔的时候,沈忆宸首先是一愣,他还真没有料想过官船是王府背景。 因为自从明成祖朱棣举兵奉天靖难后,他为了防止后来者效仿,制定了严格的禁藩政策。从而导致明朝皇族宗室被当猪养,在朝廷中的存在感可谓是微乎其微。 如果再抛除逢年过节,不时能收到的藩王上表庆贺,用查无此人来形容都不算太过分。 不过这仅仅是在朝廷中枢如此,放在亲王就藩的封地,那他们存在感可是杠杠滴。 只是这些存在感,大多都是罄竹难书的作恶! 单论朱元璋一朝,秦王当街杀人随意强抢民**辱、周王强娶生员发妻、齐王草菅人命屠杀整个百户所残暴至极、潭王心理变态喜欢虐杀士兵…… 问题是作恶也就算了,处罚仅仅为“自罚三杯”, 从而导致了明朝宗室犯罪成本极低。 甚至到了后来, 皇族宗室已经不满足于对普通百姓的欺压, 就连封地的官员都免不了辱骂殴打。 代王府一脉的镇国将军, 不满县官处罚自家仆人, 公然当众殴打知县。 靖王府一脉的河东王, 长期擅闯府县官衙, 一有不爽就凌辱处置朝廷命官,并且还习以为常。 最离谱的是嘉靖三十七年, 宁化王府的宗仪,也可以理解为管家,竟然敢动手殴打一省布政使这样的朝廷大员! 朱元璋时代好歹是亲王级别当法外狂徒,明朝中后期就连郡王、镇国将军乃至宗仪,都开始无法无天了,堪称天方夜谭。 更别论站在国家角度上的土地兼并、财政供养、侵吞税收种种弊端了。 这也就是为什么,明末农民起义后,对朱氏皇族赶尽杀绝,确实两百多年下来积攒民怨太深。 朝廷命官都不怕,更何况区区一民船? 江山船的吏员在怒喝过后,就快速朝着沈忆宸沙船靠近,并且船上的王府护卫也蓄势待发,再不让行就准备跳帮抓人! “东主,鲁王乃太祖之孙,宗室辈分地位较高,让行为好。” 卞和此时也从船舱里面走了出来,恰好听到对方自称鲁王府官船,于是劝说了沈忆宸一句。 要知道鲁王乃当今天子的叔祖,并且当年深受明成祖朱棣的关照,可不是那些弱藩郡王能比拟的。 别看他们被“囚禁”在封地养猪, 真要起冲突鲁王一封奏章上疏,皇帝绝对是帮亲不帮理。 封建王朝,家天下乃本质! 沈忆宸并没有直接回应卞和,而是反问了一句:“这次山东黄河决堤之处,是否为鲁王就藩的兖州府?” “回东主,是。” “不让。” 沈忆宸面无表情的吐出这两个字,答案明确无比。 之前山东布政司上表的那封黄河水患奏章,里面内容沈忆宸可谓记忆犹新。 除了天灾外,布政使很委婉的指出来,人祸才是决堤的根本原因。 具体为何人所祸,堂堂一省布政使不敢言,答案其实就已经呼之欲出了。 他就是就藩山东的鲁王! 沈忆宸想要治理黄河水患成功,退耕还堤那是最基本的操作,注定要与鲁王府站在对立面。 所以早晚要翻脸的事情,那今天何必要受一波孙子气? 听到沈忆宸问鲁王封地,卞和就瞬间明白了对方的心思。 可能在功名学识上卞和不如沈忆宸,但十年入幕下来,积累的官场见识跟经验,卞和要远远超过沈忆宸,他很清楚双方在山东的矛盾不可调和。 除非鲁王胸怀家国大义,主动放弃黄河两岸的田庄,不过这可能吗? 鲁王要是有这份觉悟,就不会做出掘开黄河大堤灌溉的事情了。 所以卞和不再多言,转而把目光看向了后方的苍火头等人,朝着他们使了一下眼色。 谈不拢的结果自然就是开干,明朝宗室可不是什么讲理的角色,就算沈忆宸身上有佥都御史的官衔,对方也有极大动手的可能。 白白吃亏挨揍那是不可能的,福建矿工老本行就是杀官造反的买卖,王爷算个球! 江山船上的吏员,看见沈忆宸等人站在甲板上始终不为所动,这下更是怒火中烧。 干脆朝着船上护卫命令道:“把这群贱民拿下!” 这声令下,让两岸围观的军户跟劳役咂舌不已,世上还真有这般倔强之人,选择硬顶大明亲王府? “沙船甲板上那位公子气势不凡,到底是何等身份,这还不让?” “恐怕是京师高官子弟,否则哪惹得起鲁王府。” “要是高官子弟,怎会不亮旗号,估摸着只是普通富家子。” “那年少轻狂恐怕要倒霉了,至少得在顺天府大狱里面过一轮。” 如今沈忆宸在京师中枢混了大半年,天天面对的是顶级高官,加上自己也勉强算踏入绯袍大员行列,气势上已与其他年轻人迥然不同。 哪怕运河两侧见识不多的漕运军户跟劳役,都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普通人所没有的从容跟魄力。 但始终没亮出官身,加上沙船也没有家族徽记,就无法让人确定沈忆宸的身份。而且一般的高官子弟,依然得罪不起鲁王府,这样看下来沈忆宸大概率要吃“年轻气盛”的苦。 与此同时,码头两岸维持秩序的兵役,也发现了运河中的情况。他们可不敢插手鲁王府的事情,只能赶紧派出一人禀告驻守在码头的通州府同知。 拥挤导致船只行驶缓慢,所以后方的江山船很快就与沈忆宸的沙船贴舷,十几名鲁王府护卫一跃而下,跳帮过来打算拿人。 但苍火头等人早有准备,他们可不是什么怕事的软柿子。鲁王府护卫跳帮过来立足未稳之际,就被飞速打翻在地,瞬息之间一个站着的都没有。 这番变化让所有人都惊呆了,沈忆宸不单单是敢跟鲁王府动手,而且还武德充沛打赢了,这到底是何方神圣? “不会吧,鲁王府护卫这么不堪一击?” “这年轻人身穿文人青衫,看起来像有功名的样子,为何家丁护卫这么强,莫非是武将子弟?” “武将子弟敢招惹鲁王府,活的不耐烦了吗?” 军户自然更了解武人地位的卑微,就拿漕运军举例,哪怕军衔高如正四品、正三品的指挥佥事、指挥同知,面对州府的五六品文官,依然得点头哈腰的。 如果说之前沈忆宸仗着文官子弟身份,得罪鲁王府还能进顺天府大狱吃些苦头。那么武将子弟身份完全罩不住,恐怕得性命不保! “那只有一种可能了,这名年轻公子是勋戚子弟!” 这般气宇轩昂加上武德充沛,普通武将子弟是达不到标准的,能满足条件的只有勋戚子弟。 不得不说,走南闯北多了,军户里面还是诞生了些有识之士,猜测出来了沈忆宸的身份。 “你到底是何人,敢攻击鲁王府官兵!” 江山船上吏员再蠢,这番景象下也意识到情况不对劲,开始询问起沈忆宸身份。 通州府距离京师可不远,说不定有什么卧虎藏龙之辈。 “让你船上主官来与我对话。” 区区吏员沈忆宸懒得搭理,江山船上定然还有更重要的首脑人物,他才配与自己对话。 听到沈忆宸这副上官语气,这名吏员面露迟疑,然后咬牙走进来船楼里面。本来是想逞逞威风捏下民船老百姓,现在看来是碰到硬茬了。 大概过了几分钟的样子,从船楼里面走出来一名身穿青袍的官员,同时身旁还有两名打扮花枝招展的妓女。 他看到沈忆宸后醉醺醺的问罪道:“哪个不长眼的王八蛋敢挡鲁王府官船,是活腻歪了吗?” 看着对方这副醉酒模样,沈忆宸侧身朝着苍火头说道:“打桶水泼过去,让他好好清醒清醒。” “是,沈公子。” 苍火头二话不说,提起沙船上放置的水桶,对着站在船头上的青袍官员浇了过去。 此时已经是十月末了,明朝的冬天又异常寒冷,水温已经接近零度。伴随着妓女的尖叫声,这桶冷水瞬间就让王府官员清醒了七八分,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满脸震惊的看向沈忆宸。 “袭击朝廷命官,罪当问斩,来人给我拿下!” 一声令下,却发现沈忆宸依然站在甲板上不为所动,而自己身边除了吏员外,也没有王府护卫的出现。 定睛一看,他这才发现对方沙船甲板上,密密麻麻的躺着一地人,正是鲁王府的随船护卫! 这一幕让青袍官员酒醒了十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朝鲁王府官船动手,简直闻所未闻! 就在此时,通州府同知罗信率领着大批府衙官兵,沿着河岸快速奔驰而来。要是鲁王府官船在自己地界出了什么差池,后果可承担不起。 可问题是偏偏怕啥来啥,罗信喘着粗气赶到停船位置的时候,恰好看见了苍火头一桶冷水朝鲁王府官员泼去的画面。 这下就如同深秋之水一样,罗信心中可谓是拔凉拔凉的,等到王府官员返回封地,定然会上疏弹劾自己管辖不力,简直是平白遭受了场无妄之灾啊! 带着这份憋屈跟苦楚,罗信与府衙兵役跳上了离案最近的一艘漕船,然后用木板搭在了沈忆宸沙船上,准备向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刁民问罪。 但当罗信看清楚沈忆宸相貌的时候,到了嘴边的问罪话语硬生生咽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脸惊慌。 “罗同知你来的正好,这群贼匪袭击鲁王府官船,别让他们给跑了!” 王府官员看见通州府大批官兵赶到,瞬间感觉自己底气又回来了。 但接下来的一幕,让他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下官通州府同知罗信,拜见沈佥宪!” 下官?沈佥宪? 听到这两声称呼,王府官员死死盯着沈忆宸的那张脸庞,这等年轻模样怎么可能是从四品府同知的上官,而且佥宪乃都察院佥都御史的美称。 连美髯都没有长齐的黄口小儿,会是堂堂京官四品绯袍大员? 不过很快这个“沈”姓,让王府官员想起来有一人,达成了这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成就,他就是大明朝唯一的三元及第状元公沈忆宸! 莫非眼前这个年轻人,就是他? 别说是王府官员了,运河两岸看热闹的军户们,当看见自己心中高高在上的一府同知,向这名年轻人行礼自称下官的时候,也是全场哗然。 “通州府同知都得行礼自称下官,这名年轻人难道真的是状元公?” “那还能有假不成?天下间除了状元公,谁能做到十八岁官居四品?” “听闻状元公出镇山东治水,凑巧被我们给遇上了?” “我就是山东人士,今年家中田地跟屋舍均被大水冲毁,只能充当漕运劳役讨口饭吃,状元公是吾等救星啊!” 这声呼喊出来,两岸军户跟劳役中,不少山东人士都感同身受,同时看向沈忆宸的眼神充满了感激之情。 常年水患多少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如今状元公大公无私愿外派山东治水,这等大恩大德当没齿难忘! 罗同知的举动,加上两岸军户的呼喊,让这名王府官员再无疑虑。 只见他脸色有些难堪的拱手道:“下官鲁王府长史简宁,见过沈佥宪。刚才言语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王府长史乃正五品官员,本来沈忆宸是不会太当回事,不过在听到简宁这个名字的时候,他表情有了些许变化。 难怪这名鲁王府官员敢如此张扬用妓船充当官船,原因就在于这个简宁行事,习惯性的肆无忌惮! 正统二年,朱祁镇继位没多久,封鲁王朱肇輝第五子朱泰野为东阿王,训科徐鷟之女为东阿王妃。第六子朱泰塍为邹平王,百户项通之女为邹平王妃。 本来这种册封在明朝习以为常,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但在领取王妃冠服、仪仗的时候,出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鲁王朱肇輝在没有圣旨的前提下,派出当时还是门正的简宁,带着自己的鲁王令旨,来到京师礼部领取。 更为奇葩的是,居然还真的用鲁王令旨给领到了! 后来朱祁镇得知此事,也是被这番骚操作给惊呆了,朝着礼部官员询问道:“先朝故事有王府以令旨诣部领物例否?” 本来事情就够离奇了,礼部仪制司郎中刘孟铎为了甩锅,于是选择硬杠。说先朝有没有这种事情得去查洪武跟永乐年间的档案,而那些档案都在应天府,自己无法检阅,所以不知道。 这番回答简直把朱祁镇都给气笑了,反手果断把刘孟铎给下狱治罪。 但朱肇輝这番僭越的骚操作,却没有一点责罚,具体拿着鲁王令旨的执行人简宁,还被嘉奖升官为王府长史。 正是这件事情的激励,让简宁行事愈发的张扬猖狂,反正身后有鲁王当靠山,皇帝都得给三分薄面,其他官员算什么玩意? 当然,这份猖狂在地方官面前可以横着走,面对沈忆宸这样的四品都察院京官,还是不得不低头认怂。 “简长史,本官乃都察院御史,有监督百官之权。你假冒官船,袭击上官,该当何罪?” 出来混总归要还的,刚才简宁用在沈忆宸身上的罪名,现在被悉数奉还。而且身为都察院御史,简宁的所作所为可谓是撞在枪口上了,不拿他开刀真是对不起自己本职工作! “下官不知沈佥宪身份,并非刻意为之,还请恕罪。” 王府长史司是一个独立部门,换做是别的京官威胁问罪,反正不存在上下管辖关系,简宁可谓鸟都不鸟。 但偏偏沈忆宸这个都察院御史身份,有纠弹官邪的权利,哪怕王府官员也不例外。一旦弹劾奏章进入到科道言官的系统里面,那群喷子可不在乎什么鲁王不鲁王的,自己可就麻烦了。 “你说的没错,不知者不罪。” 沈忆宸点了点头表示认同,可还没等简宁高兴起来,接下来的一句话就让他如坠冰窟:“本官相信鲁王没荒淫无度到,以妓船为官船的地步吧,假冒官船之事如何解释?” 解释? 简宁要能解释这件事情,刚才就不会低头认错了。 鲁王府的下辖有兖州卫,这支王府护卫军并没有裁撤,大概有两千人的样子。 平常大多数时间里面,都跟农户没有多大差别,做些屯田种粮修建王府的工作。只有在秋收过后漕运人手紧张之时,会被朝廷征调协助运粮,简宁也正是因此来到了通州。 让简宁跟漕船那群臭丘八挤在一群怎么可能,普通的官船坐着来回数月也无趣,于是乎他就包了艘妓船,可以整日留宿在温柔乡中,岂不是美滋滋? 本来这种事情也没人较真,偏偏遇到了沈忆宸抓住把柄,这根本就无法脱罪! 找不到借口,简宁干脆一咬牙狠心道:“沈佥宪,下官听闻你要去山东治水,此乃鲁王的封地,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 这是条件也是威胁,今天沈忆宸要是不放过自己,日后到了鲁王地盘上,他也定然不会好过。 “很好,那就再加一条胁迫上官,简长史等着弹劾吧。” 此言一出,就连旁边的通州府同知罗信,都感觉大冷天汗流浃背,不敢直面沈忆宸的脸庞。 这就是文人魁首的威仪吗?难怪听闻就连王公公都敢得罪,简宁这下真是踢到铁板上了。 正文 201 高官威势(二合一) 简宁这些年外派遇到硬茬,只要搬出鲁王的名号进行威胁,对方权衡利弊之下,大多会选择退避三舍。 特别像沈忆宸这种,还要前往鲁王封地为官的,更是见到王府官员得叫爸爸! 毕竟日后人在屋檐下,你敢不低头? 现在简宁算是明白了, 以往自己遇到的会退避三舍,那只能证明对方不够硬。 成国公之子,三元及第状元公,正四品京官绯袍大员,十八岁的都察院佥都御史…… 任何一个头衔拿出来,都宣示着什么叫做权势滔天,这才叫做真正的不好惹! 强龙不压地头蛇,没到自己的地盘上, 该怂还是得认怂! 想明白了这点后, 简宁面色惨白朝着沈忆宸跪下匍匐道:“下官知罪,恳求沈佥宪网开一面,此大恩大德下官必然知恩图报!” “想让本官放你一马对吗?” 沈忆宸淡淡说出这句话,脸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变化,这副模样让简宁心中完全没底。 他不知道这是沈忆宸真心所问,还是欲擒故纵。但此刻已经没得选择,只能继续认错道:“还望沈佥宪宽宏大量,下官今后定当痛改前非,绝不再犯!” 沈忆宸没有立马回答,而是向前走了两步, 居高临下看着跪倒在地的简宁。 “既然知罪,那就拿出认错的诚意来。” 简宁听到这话,瞬间就明白这是沈忆宸开出的价码。 对于很多“罪臣”而言,不怕对方开出的价码高,就怕软硬不吃连谈都没得谈。 所以简宁没有丝毫的犹豫, 立马就应承道:“任凭沈佥宪开口, 下官绝无二话!” 官场所求,无非是权财二字。权这东西简宁肯定是给不了,他下意识就认为沈忆宸想要财。 毕竟京官唯一弱于外官的地方,就是低品阶时期不好捞钱,特别是身为清贵的翰林官,更穷的掉裤子。 翰林院发生过不止一起,官员穷的实在熬不下去,主动要求外派为官的事件。沈忆宸刚刚升任佥都御史,还未到地方治水捞钱,估计是看自己灯红酒绿不爽了。 “看来简长史是爽快之人,那本官也直接了当,就写一封认罪书吧。” 认罪书? 听到沈忆宸开出的价码是这个,简宁跟通州府同知罗信,都是满脸诧异的望向他。 既然答应放一马,为何还要写什么认罪书? 不过很快简宁就反应过来了,沈忆宸要的不是权财,而是拿捏住自己的把柄! 这下简宁脑海中开启了激烈的交锋,如若不写这封认罪书,沈忆宸弹劾奏章上表朝廷后, 依照这小子目前的权势跟当红程度, 自己极大概率会被问罪。 就算鲁王出面求情,妓船冒充官船的事情, 也很难脱罪。 而一旦写了这封认罪书,就相当于死穴掌控在沈忆宸手中,日后自己将处处受限不敢违逆。 一番思索下,简宁决定铤而走险赌一把。就算被弹劾问罪,只要鲁王看在以往的功劳苦劳,愿意替自己上疏求情,也定然会让朝廷从轻判罚,估摸着最多就是降职。 长痛不如短痛,身为王府长史司官员,仕途也没有前进的空间,何必受制于人? 就在简宁打算拒绝的时候,他的耳边却传来了沈忆宸的低声话语。 “如若不写这封认罪书,本官敢保证你在都察院大狱中,等不到鲁王的求情疏。”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沈忆宸以往在朝堂之上,生杀夺予的大权都掌控在别人手中。 而现在他在外官的眼中,同样掌控着生杀夺予大权! 为君之道法、术、势缺一不可,为官之道同样如此。 曾经那个谨小慎微的沈忆宸,终于开始展露出自己的威权,这也是必须要经历的过程。 慈不掌兵,义不理财,情不立事,善不为官! 此时此刻,简宁的额头上出现了豆大的汗珠,现在他才真正的意识到,自己得罪了一尊怎样的大神。 从始至终,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下官……下官遵命。” “那还请简长史去书写吧,别忘了盖上正印。” 说完这句话后,沈忆宸就从简宁的身旁离开,转身朝着罗信拱手道:“今日之事,罗同知辛苦了。” 见识过沈忆宸的威权,哪怕他此刻表现的文质彬彬、礼数周全,罗信心中依然敬畏不已,赶忙回礼道:“沈佥宪客气,这是下官分内之事。” “既然事情已经解决,那就不再打扰,下官告退。” “罗同知慢走。” 再次行礼后,罗信率领着府衙官兵从沙船退下,直到踏上岸边河提,他才长长舒了口气。 与此同时,罗信身旁的一名幕僚也感慨道:“东主,以往只是听闻沈佥宪才华横溢,年少有为。却没有想到他身上气势威压如此之重,丝毫不逊于阁部大员。” “何止是气势威压,手段同样不逊色于阁部大员。” 下船之后,罗同知逐渐开始回味过来,他隐约感觉沈忆宸目标明确,好像就是为了得到简宁的认罪书。 只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符合逻辑,都察院佥都御史跟王府长史,属于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拿到这份把柄又有何用,能得到什么东西? 既然想不明白,罗信干脆也就不再去想,这种京师高官级别的事情,不是自己这个小小地方同知可以揣测的。 罗信心中的疑惑,沙船上同样有之。卞和拿到简宁的认罪书后,就吩咐船家启程航行。 而他自己,来到了船头位置沈忆宸身旁,开口问道:“东主,你事先知道后面的江山船,为鲁王府的船只吗?” 整个事件发展下来,实在是有些过于巧合了,就连卞和都不得不怀疑,这是沈忆宸计划之中的事情。 “不知。” “那为何会突然想要到认罪书?” 听到这问题,沈忆宸笑着回道:“这不是应该感谢简宁的提醒吗?” 说实话,沈忆宸之前并没有想过要什么认罪书,直到简宁拿鲁王封地来威胁自己,他才顿悟到另外一种处理方式。 地头蛇这种东西,为敌很难去压服,但如若能为己所用,价值就不可估量了。 无论古代还是现代,空降官员最大的问题,就是难以站稳脚跟。很容易被地方官报团排挤针对,从而架空阳奉阴违什么事情都做不成,更别论还有鲁王府这尊大神挡道了。 想要打破这种报团,最好的方式就是从“敌人”内部分化,拿捏住简宁就相当于在兖州王府官场中,插入了一枚钉子。 这枚钉子,说不定会在关键时刻,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卞和是个聪明人,仅从沈忆宸一句话的回答,就领悟出前因后果。 “好一手借势而进,东主今日之成长,属下佩服!” 卞和心中由衷佩服,想当年在应天府初见沈忆宸之时,还是那般的稚嫩不懂官场深浅。 如今过去仅仅两年,沈忆宸行事之谋略,手段之老辣,已经不输很多沉浮官场多年的老臣了。 这份惊人的成长速度,可谓世间仅有! “卞先生无需恭维,我能有今日,无非形势所迫。” 这句话还真不是沈忆宸谦虚客气,自己以往面对的是什么级别的人物? 朱祁镇、王振、杨溥、胡濙、公侯勋戚、阁部大臣…… 这里面哪个不是为官数十年起步,就算最年轻的朱祁镇,继位至今都有十年。一般中低层官员除了年纪比皇帝大,从政时长跟经验,还真不一定比得上明英宗。 沈忆宸天天面对着这群当权重臣的威势,而且还在宦官集团跟文官集团间走钢丝,王振杀心都起了好几回。 要是这种高压环境之下,沈忆宸都做不到快速成长,那坟头草得几丈高了。 而且话说回来,就算没有这档子事,都察院上官身份要是威压不住一个王府下官,那只能证明沈忆宸能力不够。 没有威权的上官,没有人会当做一回事,只能是一个纸糊御史。 “确实,高处不胜寒。” 卞和以前入幕过的中层官员,都能感受到他们在为官道路上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沈忆宸年少居高位,面临的压力跟风险,更是数倍胜之。 书生意气,终有一天要变成老谋深算。 …… 沙船在运河中缓缓行驶着,几天之后过了通州段,没有了漕运船只排队导致的拥堵,航行速度得到了大幅度提升。 一路途径河北布政司的沧州、德州,很快就要跨过两省的边界来到山东布政司的东昌府,再往下就是沈忆宸的目的地兖州府。 只不过随着距离山东越来越近,运河水质能明显看到泥沙增多,变得有些混浊不清。 黄河水大量灌入京杭大运河,带来的危机并不是水量的多少,而是泥沙的沉淀。一旦运河发生堵塞,古代可不像现代那样,有着各种工程机械去疏浚,想要再次疏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除了水质泥沙含量变化外,沈忆宸还在两省边界处,看到了许多逃难流民,他们正拖家带口的朝着河北州府赶去,期望能得到救助度过这个寒冬。 但是流民群体,对于地方官府而言,乃是大患之一! 这里面不仅仅是赈灾粮财的支出困难,伴随着流民而来的,还有疾病瘟疫、治安混乱等等问题,并且稍有不慎,就会点燃星星之火,演变成大规模农民起义。 地方官爱民如子去救济流民,到头来不一定有功,但要是在你的地盘上出事了,锅肯定甩不掉。于是乎每逢大灾来临,防止流民入境,才是地方官的首要职责,安抚救灾什么的属于活菩萨的范畴。 望着沿河两岸瘦骨嶙峋的流民,以及水中不时出现的浮尸,沈忆宸面色十分凝重。 山东因黄河水患受灾的民众,无论是数量还是在悲惨程度上,都要远超之前在镇江府看到的场景。 好歹镇江处于江南富庶之地,哪怕官府赈灾不利,地方乡绅富豪,或多或少会搭建一些救灾粥棚,为自己积攒下阴德。 北方省份粮食产粮本就不如南方,再加上常年各种水旱蝗灾,基本上没有一点抵御风险的能力。 地主家都没有多少余粮,怎么可能拿出来做好事,只能等待朝廷的救济了。 “如今距离黄河决堤已经过去数月,早在朝中收到山东布政司奏章的时候,就已经让户部着手赈灾,为何还会这样尸横遍野!” 沈忆宸有些愤怒的一拳砸在船舷上,朝廷大臣商议赈灾过程乃自己亲眼所见,却在地方上没有丝毫作为,中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相比较沈忆宸的愤怒,卞和却显得很平静回道:“东主,这就是居庙堂之高,所看不到的场景。当初为何我们会杀官造反,就是因为活不下去了。” 这种人间惨状,卞和看的太多太多,甚至他自己就是亲身经历者。 福建山地居多,粮食产粮同样不高,再加上矿税跟麓川之战增派的粮税,卞和因此而家破人亡。 这些年在地方官身边担任幕僚,天灾人祸也是大明主旋律,百姓一年比一年过的艰难。 卞和的话,让沈忆宸感到心里堵得慌,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沉默许久,沈忆宸才开口说道:“但愿我此去山东治水,能改变这种局面吧。” “老爷,小民相信你能做到。” 一直沉默寡言的船家,此刻突然搭了一句话。 听到这句话,沈忆宸脸上露出一抹苦笑回道:“我还未曾做一件事,你如何相信?” “小民在运河上讨生活大半辈子,老爷是小民见到第一个同情悲愤流民的大官,代表着老爷你心中有百姓。” “是吗?” 沈忆宸不敢确定的反问了一句,船老大笑了笑没有再继续回答,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坐在楼台上观察警戒的王能,一脸紧张的跳了下来禀告道。 “沈公子,前面可能有情况,我们要小心了。” 听到王能的话语,船老大也赶紧朝着远方望去,瞬间他脸色也大变。 “不好,漕船被劫,是江洋大盗!” 看着王能跟船老大一脸紧张的样子,沈忆宸也朝远方看了一眼,却什么也没看见,感到无比茫然。 这运河上什么都没有,他们到底在紧张什么? “东主,看水面。” 卞和从沈忆宸脸上表情,就明白他肯定没有发现问题所在。 朝廷中枢任职是一回事,地方从政经验又是另外一回事,沈忆宸短板很明显。 听到卞和的提醒,沈忆宸把目光从远方放在了水面上,这才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前方水面漂浮着一些未去壳的谷粟跟小麦。 如今山东遭受水灾,流民遍地能吃的都吃了,就连树皮白土都不放过,不可能还有五谷杂粮的存在。就算有,也不会这般漂浮在水面上浪费。 此时运河上出现这种场景,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运粮的漕船出事了。 敢动朝廷的漕船,一般的盗贼山匪没这个胆量,更没这个能力。 要知道漕船不会单独一艘行驶,正常情况下由卫指挥或者千户带队,运军多则数百人,最低也在百人以上。 这等规模的运军,寻常水帮跟劫匪,哪敢朝他们动手,躲都来不及。 由此可以推断,敢向漕船下手的,要么规模极其庞大,要么就是江洋大盗级别的凶残悍匪,反正都不好惹。 遇到悍匪本就危险,沈忆宸还有着官身,在大灾之年更是被流民盗匪所仇视的对象。如果被他们给发现了,下场如何显而易见,苍火头等人再怎么能打,也双拳难敌四手! 正文 202 声名在外(二合一) “山东响马渠魁,自古凶悍,如遇事端东主切记不能暴露身份。” 卞和担心沈忆宸遇事经验不足,于是向他提醒了一句。 江湖行事与官场不同,靠着上官威压那一套逼迫对方让步,很有可能适得其反激发杀人灭口之心。 “我知道,卞先生放心。” 沈忆宸明白卞和担忧什么, 只能说他成为幕僚时间较短,对于自己在京师官场的处境并不太了解。 高官威势属于偶然现象,谨小慎微才是常态。 论起能屈能伸装孙子那套,沈忆宸同样是一把好手,毕竟在这鬼地方要真遇到山东响马,还拿出官身装逼那不是活腻歪了…… 沙船继续向前行驶,河面上漂浮的粟米越来越多, 甚至还看到了几具身穿戎装的浮尸。从依旧弥漫的鲜血推测, 死亡时间并不算很久,同时也坐实了前方有漕船被劫。 苍火头见到这幕后,把船舱里面轮班休息的矿工,全都叫上了甲板严阵以待,就连船老大跟船工们,都操起来防身的家伙。 毕竟以大明的通商环境,敢常年在外讨生活的,都不可能是什么孬种,遇事拼死一搏的勇气还是有的。 沙船顺着水势转过一个弯道,运河两旁出现了大片的芦苇群,也就是在这一刻,沈忆宸等人看到了前方停滞着几艘漕船。其中有一艘已经半沉搁浅,水面上粟米就是从这艘沉船上飘散开来的。 “苍火头、陶得二,你们几个罩子放亮点, 等下要情况不对就带着沈公子跟卞先生先行离开!” 王能已经意识到事情不妙, 开始向苍火头等人嘱咐后路。 同时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递给沈忆宸说道:“沈公子, 这把小刀你拿着,以防不时之需!” 沈忆宸接过这把匕首, 紧紧握在手心, 脸上显得临危不乱,心中却万分忐忑。 自己看来是跟运河八字相冲,每次走水路都得遇到些幺蛾子。上次镇江府水帮还算是有惊无险的度过,这次山东响马渠魁,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大灾之年,官视民为草芥,那么民必视官为寇仇! 沙船很快行驶到被劫掠的漕船附近,因为航道沉船的缘故,为了避免碰撞发生搁浅,不得不降低速度小心躲避。 与苍火头等人死死戒备着两岸芦苇丛不同,沈忆宸目光放在这几艘劫掠漕船上面,他隐约发现了好些地方不太对劲。 除了那艘半沉的漕船上面,出现了明显的打斗痕迹跟尸首血渍外,其他几艘漕船可谓完好无损,甚至还放下了船锚停放的整整齐齐。 按照最基本的逻辑,运军遇到劫匪就算武备松弛没有勇气反抗,跑路的操作总有吧, 不可能伸长脖子等死。 而这几艘船却没有任何逃跑的迹象, 处处彰显着诡异。 就在沈忆宸疑惑不解的时候,两岸芦苇丛中突然冲出来一群人, 手中拿着钩索抛向沙船。 “铛铛铛”的撞击声响起,钩索牢牢的挂在了船舷上面,十几条粗壮的麻绳瞬间被绷直。本来还处于低速航行状态下的沙船,也如同撞击到了墙面一般,被死死拖拽在原地。 “砍断绳索!” 苍火头等人在福建山区与官兵打过多年游击,战斗经验算是丰富无比,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应对之策。 “唰唰唰”的出鞘声响起,沙船上矿工们没有丝毫的犹豫,动作快速无比的拔出刀剑,把钩住船舷的绳索斩断。 与此同时,船老大也大声疾呼着船工们划桨,打算用最快速度冲出这片危险区。 不过就在此时,沙船吃水线位置传来了敲击声响,王能赶紧探出头一看,这才发现水中潜伏着许多“水鬼”,他们打算把船给凿沉! “有水鬼凿船!” 王能一声怒吼,让船上众人发现了水下的情况。 只是论起岸上明刀明枪的开干,苍火头等福建矿工不虚任何人,而在水下凿船他们只能干瞪眼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还没等沈忆宸等人想出应对方法,前方水面又出现了十几艘各式船只,船头上黑压压的站着一片,估摸至少得几百号人。 偏偏祸不单行,运河两侧芦苇丛中也划出来数十艘扁舟,像蚁群一般把沈忆宸的沙船牢牢围困在中心,组织力度远超之前在镇江府遇见的当地水帮,不留一丝逃跑的空隙。 见到此等情景,沈忆宸说实话有些惶恐,他没有料到对方如此凶相,难怪敢劫掠漕船。 莫非要出师未捷身先死,自己今天就交待在这了? “王能怎么办,这次遇到硬茬了!” 苍火头向着王能问了一句,对方这些动作简直能用天罗地网来形容,想要掩护沈忆宸跟卞和先离开都做不到。 “动手后你抢一条小船,带着沈公子跟卞先生进入芦苇荡,这是唯一生路!” 王能咬紧牙关说出办法,事到如今无路可走,只有这一望无际的芦苇荡,看能不能带来一线生机。 短短几息过后,沙船就被彻底的围困没有办法动弹。苍火头等矿工也全部聚集到沈忆宸身边,准备动手之后杀出一条血路,无论如何都得掩护沈忆宸离开。 这不仅仅是为了报答恩情,而是福建浙江两地数万矿工炉丁,数十万妻儿家眷的性命,都寄托在沈忆宸的身上。 一旦他出现了什么意外,海外走私将没有任何高层保障,终会有一天再次遭受到官府的剿灭。 可能是察觉到苍火头等人也不好惹,运河劫匪包围住沈忆宸的沙船后,并没有立马进攻,而是对峙僵持着。 趁此机会,沈忆宸也打量着对方。与他想象中的江洋大盗不同,这群人中除了少数身强力壮之辈,其他大多数人都面黄肌瘦,毫无彪悍可言。 没过多久,劫匪最大一艘船上站出一位满脸络腮胡的壮汉,朝着沈忆宸等人厉声喝道:“赶紧把刀剑给放下,还能放你们一条活路,否则全部都得沉到河底喂鱼!” 听到这番话语,站在矿工身后的船老大跟船工们,互相对视了几眼,都从彼此眼神中感受到了一种动摇。 毕竟现在这种局面,已经能用四面楚歌来形容了,抵挡下去死路一条,乖乖投降说不定对方仅劫财不劫命。 只是这种言语,对苍火头等人毫无效果,当年在福建对抗官府的时候,信了招降的矿工全部都身首异处。 被骗多回,让他们深深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放下手中的家伙,就等同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不过既然对方没有立即动手,那就意味着存在谈判的可能性。 只见卞和穿过挡在身前的苍火头等人,拱手朝着络腮胡壮汉说道:“这位好汉,在下乃乙丑科进京赶考的士子,近日得知家中发生变故,于是乘船返乡处理,还望能行个方便。” 正常情况下遇到绿林劫匪,最好用的身份就是赶考书生了。 有些功名地位,能让对方忌惮,而且钱又不多,榨不出油水。另外还在赶考就意味着没有官身,不会卷入到官民仇恨之中,大概率能保住一条小命。 不过这一次,卞和失算了。 络腮胡壮汉听到赶考士子身份后,面露冷笑回道:“呵,方便?是放你以后当个狗官,好来横征暴敛的吗?” 这句话让卞和心中一沉,最坏的情况就是遇到这种无惧官府的劫匪,他们行事没有丝毫的顾虑,同时对士大夫阶层抱有极深的仇恨。 “世间官员也并非全是贪官污吏,唐有陆贽、宋有包拯,他们难道不是铁面无私的清官吗?” “在下无意招惹各位好汉,愿献出全部身家苟活性命,恳求各位好汉高抬贵手。” 卞和姿态放的很低,打算留下买命钱过路。但其实他心中并无多大把握,原因就在于自己等人看到了劫掠漕船的场景,事情就从单纯的劫财,演变成了灭口! 果然在听到这句话后,对方丝毫不为所动的回道:“你的身家说不定就是从百姓身上敲骨吸髓得来的,也配用来买命?” 这种语气状态,卞和可谓太熟悉了,他曾经在福建矿工身上见过不知多少次。 官府的苛捐杂税,导致了百姓没有活路,除了绝望就只剩下无比的仇恨。更别论山东之地遭遇洪灾,可能这些人多多少少经历过家破人亡之苦,怨恨只会更深。 只是没想到有一天,自己对站在了对立面。 话说到这一步,双方人马心中都明白没得谈了,苍火头等人下意识握紧手中刀柄,准备殊死一搏。 见到福建矿工手上的细微变化,络腮胡壮汉也杀意十足说道:“既然不愿意放下刀剑,那就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投了!” 说罢,他抬起自己的右手,准备下令进攻。 今日劫掠漕运之事,必然不能留出一个活口,否则运军大举围剿过来,就是自己等人的灭顶之灾! 不过就在此时,一道年轻的身影穿过众人,来到了船首的位置。 “难道在尔等眼中,大明万里江山就无一人为国为民了吗?” 沈忆宸原本不想暴露自己官员身份,因为那样只会激化矛盾,适得其反。 但现在已经到了最坏的局面,不管这群人是真的被官府压迫到没有活路,还是为自己残忍找一个借口说词,再隐瞒下去都毫无意义。 就算死,也得死的有点尊严,至少沈忆宸认识的人中,于谦、商辂、李时勉等人,就能称得上刚正不阿的好官! 甚至就连自己,沈忆宸也没觉得有对不起大明百姓的地方。 “你是谁?” 见到这个莫名其妙站出来的年轻人,络腮胡壮汉反问了一句。 “都察院佥都御史,沈忆宸!” “我就知道你们不是什么书生,果然还是藏匿着狗官!” 听到沈忆宸自报家门后,这名络腮胡壮汉下意识回了一句。 只是围攻的这群劫匪,许多人脸上流露出奇怪的表情。 “沈忆宸这个名字听着好熟悉,是不是状元公啊?” “最近不是都传言状元公请命亲赴山东治水,莫非就是他?” “不可能吧,状元公出行怎会如此寒酸,连仪仗都没有?” “对啊,而且所乘也不是官船,该不会是为了保命讹我们吧?” 沈忆宸三元及第的声名,如今已经响彻整个大明。 毕竟在这个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时代,三元及第、六元魁首的功名成就,属实有些过于惊人,自然被朝廷当做了文运昌隆的象征广为传播。 另外沈忆宸亲赴山东治水的消息,也传遍了河北山东两地,之所以会如此迅速,还跟这两地官员有关系。 他们倒不是好心帮沈忆宸宣传功绩,而是如今流民四起,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大规模的暴乱,于是宣扬沈忆宸治水的消息来安抚民众。 相对于信用为零的地方官而言,沈忆宸这个大明魁首的公信力,目前不知道高了多少倍,甚至很多人把他视为文曲星下凡拯救苍生。 这就是普通百姓的纯朴之处,当面临绝境的时候,很容易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某个人身上。 就如同溺水之人,会拼命抓住身边的一切东西,哪怕是一根稻草。 就在众人怀疑之时,络腮胡壮汉身后一人,无比激动的冲向前来,跪倒在地说道:“卑职东昌卫运军把总伍东,拜见佥都御史!” 突然发生的这一幕,让在场众人都惊呆了。络腮胡壮汉第一反应,是赶紧拉起这个跪倒的弟兄,然后怒喝道:“你想让弟兄们都被砍脑袋吗,居然自报身份!” 却没想到这名叫伍东的把总,更为激动的回道:“大哥,他真的是状元公,安定门跟京郊校场我见过两回了,不会认错的!” 听到这话,络腮胡壮汉愣住了,他满脸不可置信的看着沈忆宸,堂堂状元公会这般“简陋”的出镇? “你是南征将士?” 沈忆宸开口反问了一句,安定门只有班师回朝的南征将士在场,后续京郊校场才有京师三大营的将士。 “是,卑职乃山东东昌卫抽调的南征军士,随武昌卫王千户班师回朝。” 伍东依然难掩心中的激动,他之前只是远远望见过沈忆宸的身影,如今却能站在敬仰对象面前。 得以确认,沈忆宸心中也是满满的意外,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这种场景下,遇到了南征麓川的将士。 听着伍东与沈忆宸的对话,络腮胡壮汉这下再无怀疑,跪下拜见道:“卑职东昌卫运军千总韩勇,拜见佥都御史!” 不仅仅是韩勇跪下,围困沙船的“劫匪”们,黑压压的跪倒一片,局势瞬间就完成了转变。 沈忆宸此刻脸上神情无比复杂,之前当伍东说出他东昌卫把总身份的时候,他其实就挺震惊意外的,不过没有表现出来。 没想到现在连劫匪首领,身上都挂着东昌卫千总的军职,那这就意味着某种意义上,他们已经不能算作是劫匪了,而是叛军! 正文 203 知法犯法(二合一) “你们都是运军?” 震惊之余,沈忆宸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毕竟这件事情太过于荒诞,谁能想到漕船被劫的“真凶”,居然是原本应该护卫的运军。 不过在历史上面,明朝运军明则为兵,暗则为匪的事情并不少见。 因为运军差役繁重,辛苦异常, 再加上时常拖欠粮饷,入不敷出。所以导致部分兵役在运输途中,做出偷盗、抢劫的举动来填补漕运的亏空。 但俗话说得好,兔子不吃窝边草,也没抢劫自家的说法啊。除非是下定决心脱离军籍造反,否则就算能掩盖监守自盗的罪行,漕粮丢失的罪责拿什么去填补? 更何况沉船尸首做不得假,出了人命性质就彻底变了,必然无法逃脱朝廷追查。 沈忆宸的这句询问,让韩勇等人面色凝重,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无论如何崇拜信任沈忆宸,一旦曝光之后双方身份就处于了对立面,不再是御史跟运军,而是官跟贼! 只见韩勇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咬牙说道:“回禀佥都御史,吾等为山东东昌卫军户!” “那前面的漕船是你们卫所的?” “是!” “沉船那艘是你们的袍泽?” 问到这一句的时候,沈忆宸的语气严厉了起来。 他能容忍漕运军的一些监守自盗的行为,因为这就跟大明官员贪腐问题一样,问题出在整个制度上面,不违法就活不下去。 但劫杀袍泽这点,无论如何都无法容忍, 此乃突破了底线的行为。 今日这群人可以为了米粮劫杀袍泽, 明日同样可以去杀掠百姓,终成地方一害。 “是卑职卫所长官,但不是袍泽!” 韩勇一脸愤怒不平的看向沈忆宸,他在这点上觉得自己没错。 “到底是何人?” “东昌卫指挥佥事赵全虎跟他的走狗!” 听到这个职位,沈忆宸倒吸了一口凉气。 虽然明朝武官不值钱,而且地位也在不断下降中,但卫所指佥事乃正四品武职,已经能身穿绯袍了,绝对不是个什么小角色。 劫杀上官指挥佥事跟亲卫,韩勇等人还真是好大的胆子。 “你应该知道谋杀上官的罪名吧。” “谋逆犯上,斩首,亲族流放两千里!” “既然知道,为何还要这么做?” 沈忆宸没有从韩勇等人身上,感受到那种真正堕落后的暴虐气息。并且他们愿意参拜自己这个佥都御史,也证明依然遵循着大明官场的秩序跟尊卑。 杀官没有回头路,就算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妻儿子女跟亲族呢? 没等韩勇回答,他身后的伍东就声泪俱下道:“佥都御史,赵全虎贪墨漕粮,装船米粮只有既定的五成,亏空数目得折银补足。今夏兖州府黄河溃堤,波及到了东昌府军屯颗粒无收,我们就算是卖儿卖女都无法补足亏空。” “并且赵全虎还发话今年的粮税一分不能少,如若交不上就拿我们问罪,妻女出卖为官奴, 吾等已经活不下去了!” 韩勇在伍东哭诉完后,也是豁出去道:“反正都是一死,怎么也得拉赵全虎这个狗东西垫背!” 可能是这句话点燃了四周军户心中的愤怒,他们纷纷义愤填膺的呐喊着。 “没错,赵全虎不给我们活路,那我们也不让他活。” “状元公,我们虽是军户,但与百姓无异,这是官逼民反!” “佥都御史,小的也是南征军士,在我为大明血战之时,赵全虎糟蹋了我家姑娘,此大仇怎能不报?” “状元公,赵全虎还与他的走狗侵占军屯,田地越来越少,粮税却年年增加,求告无门!” 听着这些东昌卫军户悲愤呐喊,沈忆宸无言以对。 他知道漕运有着种种弊端,也知道明朝军户深受卫所制度其害,却没有想到现状比史书中描述的更加绝望,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 “东主,这就是民生之多艰。” 卞和感同身受的说出了这句话,眼前情景就与当初福建矿工选择造反的画面一模一样。 反是死,不反同样是死,为何不反他娘的? 沈忆宸依旧没有回话,他现在陷入了一种深深的矛盾中。 情感上他能理解东昌卫军户所作所为,官逼民反,民不得不饭。 但理智上自己身为佥都御史,有巡按地方之责。在其位谋其政,现在亲眼所见军户谋杀上官劫掠漕粮,该当如何处理? 看着沈忆宸始终没有回话,韩勇大概猜测到了他心中的为难,于是站起身来昂首挺胸道:“佥都御史,此事乃我一人谋划,与其他军户弟兄们无关。如若日后要追责,还请治卑职谋逆犯上之罪!” 伍东同样明白法不容情的道理,这件事情曝光出去必然震惊朝野,得有人承担罪名。 于是也起身道:“佥都御史,我知道你是好官,卑职愿意担罪,只求留其他弟兄一条生路。” “状元公,这是小的所为,愿一力承担!” “还有我,与旁人无关。” 周围军户认罪的声音此起彼伏,东昌卫不知多少人受过韩勇的照顾,如若不是他这些年的帮扶,估计早就得被赵全虎逼迫的卖儿卖女了,根本活不到今天。 听着四周的顶罪话语,沈忆宸面露苦笑的说道:“韩勇,你就没想到一不做二不休,把我灭口于此地吗?” “谋杀佥都御史朝廷绝对不会善罢甘休,早晚都得真相大白,吾等众人难逃一死。” 韩勇说的很直白,杀一個卫所指挥佥事的严重性,要远远低于谋杀京官佥都御史。 前者还能抱着侥幸心理,只要做的足够隐蔽,不一定能查出来。而后者哪怕把运河翻个底朝天,朝廷也定然得查出一个真相,灭口最多拖延一点时间罢了。 “还有佥都御史来山东治水,乃拯救万民之功。卑职就算是死,也不愿成为山东万民的罪人,至少吾等妻儿子女,还有机会活下去!” 这就是为什么,韩勇等人在得知沈忆宸身份后,会选择跪拜乃至认罪伏法的原因。 遭受过苦难,才更能明白生存之艰难! 大明开国以来,黄河之水年年泛滥,却无人做到像沈忆宸这般,放弃大好前程拯救苍生万民。 治水之人,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沈忆宸对于山东、河北两地百姓而言,就是生的希望。韩勇清楚自己如若杀沈忆宸灭口,日后再无朝廷大员愿亲赴山东治水,子孙世世代代将生活在黄河水患之下。 如若局势变成这样,那苟活一时又有何意义? 沈忆宸听完韩勇的理由,环顾着四周衣衫褴褛的军户,重重叹了口气。 然后朝着身侧的卞和说道:“卞先生,拿五百两商行汇票给韩勇。” “是,东主。” 卞和瞬间就明白了沈忆宸的意思,同时脸上有着一抹掩藏不住的喜色。 这就是自己选择入幕沈忆宸的原因,除了学识才能外,他更有一颗体恤民生艰难的心。 庙堂高官,唯有沈忆宸能真正与苍生百姓感同身受! 苍火头接过卞和拿出来的汇票,然后一跃到韩勇的大船上递给他。 见着这张递过来的银票,韩勇等人满脸的震惊,看着沈忆宸不可置信道:“佥都御史,这……” “按漕运规定,漂没漕粮折银抵现,这些应该够你们补足此次亏空了。” 明朝额定每艘漕船运粮四百七十二石,但一般情况下都不会满载,而且还得附载一些公私物品,所以实际上每船漕粮在四百石以下。 正统年间虽然天灾不断,但社会整体局势还在可控范围内,粮食价格并不算很高,大概每米麦一石折银二钱五分。 算上沉没的那艘漕船,沈忆宸刚才路过一共看见了五艘,也就是说此次最多运输了两千石漕粮,折银五百两,于是他给的就是这个数。 “佥都御史,这银钱卑职不能收!” 在韩勇的心中,沈忆宸愿意放他们一马,已经称得上是天大的恩情,怎么还能要他的钱? “不收这钱,谋害上官跟劫掠漕粮的事情,就不可能掩盖得住。” “就算你不怕死,其他军户呢,妻儿子女日后又如何过活?” 补不上漕运的亏空,无论韩勇等人如何掩盖,这都将成为最大的逻辑罗漏洞。 大明的官员并不傻,很容易推断出背后有猫腻,一旦三法司介入后,查出来就只剩下时间的问题。 相反,只要漕粮能补上,就能消除最大的作案动机。 加上黄河之水倒灌运河,最近漕运本就不太平,运气如若够好的话,说不定就能用事故借口蒙混过关。 甚至再退一步说,就算朝廷依旧有所猜疑,没有明显谋害的痕迹,京师三法司也大概率不会介入,而是会让地方官员查证。 山东地界外官名义上巡抚最大,实际上自己这个京官佥都御史才是最大的,自查吗? 道理韩勇都懂,但沈忆宸的所作所为,已经完全超乎了正常的帮扶范围,称之为救命之恩都不为过。 只见韩勇拿着汇票双眼通红,再次跪地重重磕了一个响头哽咽道:“佥都御史之恩,卑职无以为报,愿以性命相托!” 伍东也跪谢道:“卑职同愿以死相报!” “状元公救了我们,小的愿做牛做马。” “小的谢状元公救命之恩!” 四周军户也是纷纷跪倒一片,很多人都忍不住痛哭流涕。 如果有生的机会,谁又愿意去死呢? “不用谢的太早,具体事宜等本官到山东之后将会细查,如若有虚假之言,同样严惩不贷。” 恩威并施,当为官之道。 沈忆宸并没有完全认定韩勇等人无罪,毕竟到目前为止都是一面之词,劫杀卫所指挥佥事也不是什么小事。 赵全虎是否罪有应得,还得后续到山东调查一番。 “如若有虚假之言,卑职愿凌迟!” “好,让开吧。” “卑职遵命!” 随着韩勇的一声令下,东昌卫军户的船只,纷纷朝着两侧划动让出一条道路。 停滞许久的沙船,再次开启了行程,只是行驶出很远,还能依稀看见韩勇等人跪在船头久久不愿起身。 “东主,如若当初属下在福建,也能遇到你这样的官员就好了。” 卞和看着已经模糊不清的韩勇等人,有些感慨的说了一句。 “如若我在福建为官,可能就会被你们视为仇敌了。” 沈忆宸淡淡回了一句,官员很多举动的好坏,其实并不在于他的本心。 福建剥削百姓不断增加矿税粮税,是官员们自己要加的吗? 答案并不是,是朝廷要求加税的,地方官们没有拒绝的权利。 就算当时沈忆宸在福建为官,自己也必须得遵从朝廷的指令,否则就是违抗整个体制,最好的下场就是革官为民。 换上另外一个官员任职,依旧会执行着加税的政策,没有丝毫的改变。 听着沈忆宸的回答,卞和心中的感慨瞬间被理性给占据了,他明白其中的道理。 “是啊,想要改变这一切何其困难,就如同当初属下与叶大哥找寻一条活路,却不可得。” 不过很快,卞和就把目光挪到了沈忆宸身上说道:“但属下相信,如若有一日东主能掌权天下,定当可以改变这一切!” “何以见得?” “东主与其他官员不同,你的眼中真正容下了苍生百姓。” 这就是卞和在沈忆宸身边最大感悟,无论自己这等福建矿工,还是将士军户,甚至一无所有的乞讨流民。 社会最底层最卑微的群体,沈忆宸从未忽视过,给予了基本的尊重跟包容,这是其他官员所做不到的事情。 “是吗?” 沈忆宸笑了笑不再多言,可能这就是现代思维带来的最大不同吧。他始终认为在人格尊严上,并无高低贵贱之分。 沙船进入山东地界后,就能明显观测到洪灾退去后的荒芜,哪怕现在已经进入冬季枯水期,很多地方依然泥泞,就连杂草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泥沙。 “沈公子,前面就是兖州府阳谷县了,要不要通知地方官府迎接?” 听着苍火头的询问,沈忆宸点了点头道:“好,你拿着我的印信,去通知阳谷县令。” 既然已经到了地方,沈忆宸也无需再低调行事,毕竟他是来治水的,而不是来微服私访的。 沙船停靠码头,船老大搭建好艞板后,就朝着沈忆宸拱手道:“老爷,还请先行。” “这一路辛劳,谢过船家了。” “小的不敢当,能搭载老爷,是小的福份,也是山东万民的福份。” 船老大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都有些哽咽了。 这一路航行他身为旁观者,见识了太多太多,沈忆宸一言一行,都有些颠覆船老大以前对官员的概念。 山东万民,终于有救了。 沈忆宸也没有过多客气,点了点头致意后就踏着艞板下了船。 …… 正统十年十一月二十八,山东兖州府阳谷县衙。 县令孟安维正在与县丞一边品茶,一边下着围棋。 黄河决堤之后,他可忙碌了好一阵子,现在冬季进入到枯水期洪灾退去,自己也终于可以歇口气放松放松了。 不过就在此时,衙役跑进来禀告道:“县尊,衙门外有一青壮求见,他说带来了什么佥都御史的印信,让县尊去驿站迎接。” “伱说清楚点,谁敢让本官去迎接?” 孟安维满脸的不耐烦,阳谷这块地盘上,还有人敢让自己去迎接的? “佥都御史。” “什么御史?” 可能是太久没有听到都察院的官名了,孟安维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他还想着山东道监察御史不是坐镇济南府了吗,哪来这么多的御史。 “佥都御史!” 佥都御史? 听清楚这个官衔后,孟安维愣了一下,然后想到了什么,立马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是他来了! 正文 204 封疆大吏(二合一) “状元公沈向北来了!” 孟安维一脸凝重的朝着县丞复述了一遍,相比较佥都御史这个官职,三元及第的声名更为深入人心。 “沈向北加了佥都御史衔出镇,权如封疆大吏。为何会来的如此突然,之前没有听到丝毫的风声。” “该不会有假吧?” 县丞并没有孟安维那么慎重,相反是感到很怀疑。 按照以往的经验,就是正七品的监察御史出镇地方,像他们这些州县级别的小官,都得出城十里相迎。 沈忆宸正四品京官佥都御史出镇,论权势估摸着还要高于山东布政使,可与之前巡按御史升迁上来的山东巡抚张骥旗鼓相当。 巡按御史就是监察御史的别称,当没特别指派任务,仅仅巡按地方的时候,就被称之为巡按御史。一旦结束返回各道从事某专项任务的时候,就被称之为监察御史。 好比之前的孙鼎,他专职于应天府的提督学政,于是被称之为监察御史。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都察院御史的“职卑权重”,正七品监察御史巡按地方回来后,很快就升为从二品的一省巡抚,速度用坐火箭形容都不算夸张。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地方官眼中沈忆宸堪比封疆大吏! “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冒充佥都御史?” 虽然沈忆宸到来的很突然,但论有人假冒,孟安维是万万不信的。 “县尊所言甚是,下官多虑了。” 县丞拱手致歉,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警惕,于是猜测起其他因素。 “县尊,沈佥宪这般悄然而至,该不会是想打个措手不及,督察地方政务吧?” 沈忆宸名义上是为治水而来,但谁也不知道他身上是否肩负着其他任务。 如今山东地界官场糜烂一片,灾民横尸遍野,可以说每个在任官员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一定责任。 万一赈灾不利的事情传到了朝廷中枢,估计得被问责一大片。 听到这句话,孟安维脸色变得严肃万分,他担心的也正是如此。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本官带着仪仗去驿站迎接佥都御史,你赶紧派人把沿途的民众给驱赶走,不能让沈佥宪看见灾民流寓道路的场景。” “下官明白。” 县丞拱手领命,这是地方官员面临上官巡查的基本操作。 虽说沈忆宸来的突然,时间有些紧。但对方既然通知迎接,而不是直接入城,就相当于给了粉饰太平的机会,操作起来轻车熟路了。 另外一边,沈忆宸坐在驿站的大厅之中,身旁除了卞和等人外,还有一位满脸畏惧惶恐,甚至浑身忍不住哆嗦的驿丞作陪。 对于不入流的县城驿丞而言,可能这一辈子见过最大的官,就是本县的县令了。谁能想到今日,在没有任何通知的前提下,佥都御史这等朝廷高官入住驿站,那身绯袍简直让人看了就害怕! “坐吧,本官与你闲聊两句。” 望着驿丞这副恐惧的模样,沈忆宸尽量表现的温和,就连言语都刻意轻声细语。 “小的……小的不敢。” 驿丞哆哆嗦嗦的回了一句,他现在站着都双腿发软,没有跪着回话是沈忆宸不让,哪还敢同台而坐? 而且话说回来,世上岂有绯袍大员与驿丞同桌的道理? 就连县衙九品主簿,只要有官身都不可能与未入流的吏员同席。 “没事,你这站着我还要抬头问话,坐吧。” 这名驿丞身高不低,沈忆宸坐着与他说话还得“仰望”,抬头久了脖子都酸,总不可能自己也站着说话吧。 “不敢,小的……不敢坐。” “坐下!” 折腾几遍沈忆宸也没耐心了,干脆呵斥了一句。 结果没想到就这声呵斥,驿丞一屁股就坐了下来,效果出奇的好。 这一幕也是把沈忆宸给整无语了,早知道吓唬这么有用,还和蔼个屁…… “本官问你,阳谷县可有收到朝廷赈灾的谕令?” “户部传令使者入住过驿站,应该是收到了吧。” 驿丞一脸紧张的回了一句,眼神都不敢望向沈忆宸。 “好,本官再问你,张秋镇决堤至今,可有主持大局之人?” “藩台(布政使尊称)在决堤之后曾亲临张秋镇视察,后返回济南府,就再无主持大局之人。” 听到这句回答,沈忆宸有些惊讶,黄河决堤口子没有堵上,灾民没有得到安抚,就这么走? “最后问你一句,兖州府何人主管水利?” 明朝只在中枢有工部都水司,地方并无专门的水利部门。一般情况下是州府安排一名同知,兼职地方治水的工作,所以沈忆宸并不清楚兖州府到底是哪位同知主管治水。 “二府(同知美称)韩庆峰主管兖州水利。” “好,本官都明白了,多谢。” 沈忆宸习惯性的道了声谢,有了这些基本的责任人信息后,最起码知道应该先找谁来问罪了。 “小的不敢当,不敢当。” 驿丞赶忙站起身来弯腰回礼,他可不敢坦然接受沈忆宸致谢。 不过这一次,驿丞说完之后,并没有像之前那样低头着退到一旁,相反他看着沈忆宸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什么话尽管畅所欲言,本官不会因言治罪。” 听到这话,驿丞咬了咬牙,然后开口道:“小的知道您是来山东为了万民治水,别的不敢多言,只求佥宪主意安全。” 注意安全? 沈忆宸本以为驿丞会告知自己一些兖州官场内幕,结果没想到是提醒自己注意安全。 大明境内,还有敢对佥都御史动手的势力吗? “何出此言?” “藩台之所以匆忙返回济南府,传闻是在张秋镇遇袭。” 驿丞的这句话,简直比揭露地方官场的内幕还要劲爆,布政使几乎可以等同于后世的高官,还能在自己的地盘上遇袭? 要是出现大规模的民变,还有可能出现这种地方行政长官遇袭的情况。但沈忆宸在朝廷中以及这一路走来,并未听闻山东有农民起义的消息,这到底怎么回事? “仅仅是传闻吗?” 沈忆宸不太相信这番说词,属实有些过于离谱。 “藩台离开的前夜,整个兖州府衙门卫所驻军都在调动,如无大事不可能出现这种场景。” “也正是藩台走后,治水之事再也无人问津。小的乃阳谷县本地人,不忍看到乡亲父老哀鸿遍野,只盼佥宪能留下来拯救兖州百姓!” 听到这里,沈忆宸算是明白为何自己这一路走来,没有看到地方官府的作为。 就连一省布政使都遇到危机撒手不管,谁还敢接这個烂摊子? “放心吧,我不会临阵脱逃的。” 言罢,沈忆宸脸上还浮现出一抹安慰笑容。 不知为何,驿丞感觉自己此刻特别的安心,可能这就是沈忆宸的人格魅力吧。 没过多久,驿站外面就出现了大批的人马,县令孟安维率领着县衙官吏们走了进来。 看见沈忆宸身穿绯袍坐在大堂之中,二话不说就跪下行礼道:“下官兖州府阳谷县知县孟安维,率领县衙官吏及三班六房,拜见佥宪!” “孟县尊毋需多礼,起来吧。” “谢佥宪!” 孟安维道谢之后就站起身来,然后脸上带着讨好笑容说道:“佥宪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下官已在县衙备好酒菜接风洗尘。” “孟县尊有心,那就先进城。” 沈忆宸满脸笑容,一如既往的客套,丝毫感受不出他身上有何上官威仪。 本来孟安维在迎接的路上,还满心忐忑摸不清楚沈忆宸套路,结果现在看到对方如此年轻又好说话,心中的石头落了大半。 三元及第身着绯袍,确实给人一种权势滔天的印象。 但年龄摆在这里,为官经验这东西只能一步步累积,很明显沈忆宸还是嫩了点,没有那等让人感到畏惧压迫的官威。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沈忆宸这般模样连强龙都算不上,就等着被地头蛇糊弄团团转吧。 “佥宪,仪仗已准备好,还请先行。” “好。” 沈忆宸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朝着驿站外走去。 当他看到孟安维给自己准备的仪仗时候,脸上的笑容多了一抹冰冷气息。 这并不是说孟安维不敬上官,安排了很简陋的仪仗队伍,相反眼前的仪仗规模极其恢宏,不输省会巡抚的档次。 最前面有吏役执鞭开道,往后有鸣锣吏役提醒路人回避,再后面就是浩浩荡荡十几面官衔牌,上面书写着沈忆宸在功名上的成就,以及任职过的官衔。 队伍最中间是一顶标准的八抬大轿,哪怕不知官员品阶如何,单单这个架势就足以让人望而生畏。 但问题是明朝乘轿的限制,是在明代宗景泰年间才松开。正统年间就算是二三品京官,乘轿都偷偷摸摸的只敢用二人抬,最多不过四人抬,八抬大轿至少京师没人敢用。 除了这顶八抬大轿外,后面更是浩浩荡荡跟着上百人的队伍,让人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县城可以拿出的迎接水准。 孟安维看到沈忆宸站在原地没动,还以为他是被这接待仪仗给震惊到了,于是上前讲解道。 “佥宪,下官在半个月前收到吏部谕令,得知您要来山东治水,立马就命人准备好了接待仪仗。” “规模档次,全部都按照二品巡抚标准制定,决不让佥宪感到丝毫的怠慢!” 原来山东巡抚的仪仗是这样吗? 沈忆宸心中有着一抹冷笑,他不由想到了出镇河南、山西两地的巡抚于谦。 同样督政一方,于谦出行就靠着一匹马,连二人抬的小娇都没用过。 难怪这么多年河南、山西天灾都能平稳度过,而山东决堤一路尸横遍野,从这里可见一斑! “孟县尊有心了。” “此乃下官分内之事,还请佥宪上轿。” 孟安维满脸讨好笑容,在他看来沈忆宸很满意自己的安排。 坐上这八抬大轿,不单单是仪仗规格用了巡抚的标准,就连开道棒锣,都用上了十一响,可谓极尽尊荣。 从驿站一路前往县城,沈忆宸不时的掀开车帘,打量着外面的场景。相比较运河上两岸灾民遍地景象,这一路两旁可谓“干干净净”,别说流民了,连乞丐都看不见一个。 进入县城後,那更是熱闹非凡,身穿锦衣的各式人员在街道上来来回回的行走着,处处彰显阳谷镇的繁华富裕。 “佥宪,阳谷镇乃兖州大镇,早在先宋就被设立为城关,至今有数百年的历史。而且緊靠黄河跟运河,乃连接南北的商业重镇,可谓百业俱兴。” 孟安维向沈忆宸介绍着阳谷镇,某种意义上也是在宣扬着自己主政一方的功绩。 沈忆宸是京官外派,终有一天要返回京师的,如若能在他这里留下一个好印象,说不定就能抱得大腿一飞冲天。 “看来孟县尊管理阳谷颇有政绩。” 明面上沈忆宸赞扬了一句,内心里面却万分鄙夷。 孟安维这是把自己傻子看待了吗? 什么叫做过犹不及,这就是! 没有流民粉饰太平还算可以理解,这是很多官员的常规操作。 没有乞丐这点就有些离谱了,因为繁华如南北两京,街道上都无法避免乞丐的存在,更客况遭灾的阳谷县? 真正侮辱智商的,是街道上这些人还身穿锦衣! 两京百姓能身穿锦衣的,比例都十不存一,小小阳谷县能做到过半? 孟安维要真有这等治理地方的能力,还需要呆在什么阳谷县,调任京师能直接把大明给带入后资本主义发展水平。 当然,沈忆宸这时候不会揭穿,他想看看对方到底能演到什么时候。 “下官愧不敢当,忠君爱民乃为官本分,一点小成绩罢了。” 听到沈忆宸的夸奖,孟安维臉上有着一抹抑制不住的得意,他是真没想到京官这么好忽悠,简直过于降低难度了。 就这样一路来到了县衙面前落轿,沈忆宸在孟安维陪同下从正门进入,只是还没等走入大厅,就听到了从身后传来了鼓声。 听到这突然的鼓声,孟安维脸色可谓大变,因为这是摆在府衙门前的鸣冤鼓敲响的声音! 自己粉饰了一路的太平,到底是谁敢在这种时候触霉头! 正文 205 手段恐怖(二合一) “居然敢惊扰佥宪大驾,刘典吏你率人把刁民给拿下,先打二十杀威棒!” 县令孟安维面色铁青的朝着阳谷县典吏下令,这种时候出现鸣冤鼓的声音,简直就是打自己的脸! “是,县尊。” 典吏二话不说,招呼上县衙的差役,就气势汹汹朝着门外走去,打算把击鼓鸣冤之人给拿下问罪。 “慢着!” 沈忆宸见到这一幕,立马出声喝止。 领命典吏听到沈忆宸的喝止,苦着张脸定在原地不敢继续行动。佥都御史自然是得罪不起,同样顶头上司也不敢违命,自己这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见到沈忆宸有意插手的意图,孟安维赶紧解释道:“佥宪有所不知,今夏黄河决口之后,本地民风教养急转直下,可谓刁民四起。” “佥宪乃翰林清贵,未曾经历过亲民官事务,不知刁民之卑劣。这等事情就交给吾等下官处理就好,切勿让刁民污了佥宪的眼睛心境。” 听着孟安维这一大串解释,沈忆宸脸上露出一抹玩味笑容回道:“孟县尊,都还未知何人何事,就提前断定为刁民,这不太好吧。” 面对沈忆宸蕴含深意的问话,孟安维略显尴尬回道:“下官主政地方多年,此乃经验之谈。” “是吗?既然孟县令牧守一方,可否借此时机,让本官学习一番亲民事务?” 孟安维本想用自己主政地方经验丰富的理由,来搪塞沈忆宸这个空降雏鸟。 结果他万万没想到,沈忆宸堂堂朝廷绯袍大员,把姿态放的如此之低,居然说出要向自己学习亲民事务的话语。 莫非此子能考取三元及第,就靠着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达成的?这已经不能用稚嫩来形容了,简直是天真的可爱。 整个大明官场,哪有这般“不耻下问”的高官? “下官惶恐,岂敢指教佥宪。” “孟县尊客气,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请。” 说罢,沈忆宸向着县衙大门方向,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事已至此,孟安维完全被架住了,只能硬着头皮遵命道:“那下官就与佥宪看看发生了何事。” 说罢,就迈出脚步朝着县衙外走去,他倒想看看是哪个不怕死的找事。 沈忆宸看着孟安维的背影,脸上的笑容瞬间褪去,然后跟在了他的身后。 此刻县衙大门左侧鸣冤鼓前,一名中年汉子正被几名差役给死死按在地上。只见他衣衫褴褛,骨瘦如柴,一双眼睛深深的凹陷了进去,看不到丝毫的神彩。 但当沈忆宸从县衙内走出来后,这一身绯袍让他眼神中出现了亮光。只见这名中年汉子,仿佛爆发出生命的潜力般,奋力挣开了几名压制的差役,朝着沈忆宸冲了过来。 “沈公子小心!” 苍火头几人见到这种架势,立马拔刀挡在了沈忆宸的身前,生怕其中有诈。 不过行刺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这名中年汉子在距离沈忆宸三步的位置停了下来,然后满腔悲愤的跪伏道:“草民以死相求佥宪救救阳谷百姓,吾等已经到了藋啮草根、易子而食的处境,若再无粮草御寒衣物,数万百姓无法活过这个冬天!”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脸色都变了,特别是孟安维立马遮掩道:“哪来的刁民一派胡言,拖下去重责五十大板以儆效尤!” 不用孟安维命令,在这名中年汉子说出这番话后,阳谷县的差役们就已经冲了上来,把人给死死拿住往后拖。 “草民可以死,只求佥宪到县城外河湾看一眼,只求佥宪看……” 话语说到一半,就有一名衙役用块帕巾,塞到这名中年汉子的嘴中,让他无法再出声。 同时身旁的孟安维拱手道:“佥宪,下官在河堤决口之后,各项赈灾措施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这一路上的热闹繁盛景象,就是最好的证明,绝无此刁民所言的惨状。” 只是这一次,沈忆宸完全没有搭理孟安维的解释,他朝着差役怒吼一声:“本官还未发言,谁给你们的胆子动手拿人!” 这一刻起,沈忆宸身上的那股温文尔雅的气息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气势凌人的高官威仪! 他本想先跟阳谷县令虚与委蛇一番,麻痹对方的警惕思维,好套出一些兖州府的内幕。结果没想到此地官员简直胆大包天,当着自己的面都敢颠倒黑白,真是没把绯袍大员给放在眼中吗? 一声怒喝,浩荡威仪汹涌而出。上至阳谷县令孟安维,下至三班六房的吏员,在短暂的震惊过后,纷纷跪倒了一片瑟瑟发抖。 此时此刻,他们才终于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封疆大吏的官威,什么叫做生杀予夺的权势! 沈忆宸没有搭理跪倒一片的阳谷县官吏,而是来到那名中年汉子的面前问道:“你是何人。” “草民乃阳谷县安乐镇社学塾师韩泽正。” “你所言可句句属实?” “若有一句虚假之言,草民愿以命抵罪!” “好,前方带路,本官就与你前去河湾一探究竟。” 韩泽正听到沈忆宸这般果断答应了下来,满脸的不可置信。 决堤之后这几個月下来,阳谷县百姓对于朝廷赈灾,可谓已经等到了绝望。哪怕韩泽正自己,在看到沈忆宸坐上那八抬大轿后,也是心如死灰。 百姓易子而食,治水上官却用民脂民膏维持着排场仪仗,只能证明天下乌鸦一般黑! 但哪怕心中已无希望,韩泽正也不愿在沉默中死去,他抱着必死的决心敲响鸣冤鼓,只求能替阳谷县百姓发出绝望的呐喊。 却没有想到,这位年轻的佥都御史听进去了,他愿意亲临实地去见证百姓疾苦! “草民叩谢佥宪体恤苍生之恩!” “现在言谢还为时尚早,赶紧带路吧。” “是!” 韩泽正也不再多言,起身就走在前面带路,而沈忆宸一行人紧跟其后。 看着沈忆宸都动身了,跪倒在地上的阳谷县官吏们面面相觑,县丞硬着胆子向孟安维问道:“县尊,这下该如何是好?” “还能怎么办,先跟过去再说!” 孟安维此刻心中懊悔不已,自己就不该把人都派出去粉饰太平,结果连县衙门前的鸣冤鼓都没有看住,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更没有料想到沈忆宸这个小子,翻脸跟翻书似的,态度简直判若两人。 同时孟安维心中还有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危机感,他想了想后朝着县丞下令道:“派出两路人马,一路前往济南府通知抚台,另外一路前往兖州府通知鲁王。” “沈向北此子,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孟安维不愧是主政一方的老油头,反应速度属实不慢,察觉到沈忆宸有翻脸迹象后,立马就开始准备后手。 “下官明白。” 县丞得令之后,立马招呼人去搬靠山。山东赈灾局面糜烂至此,肯定不是一个小小的阳谷县令能造成的,真正的罪魁祸首在于高层。 另外一边沈忆宸跟在韩泽正的身后,没走多远就发现对方步履蹒跚起来,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不用问及缘由,沈忆宸都知道原因,他朝着身侧的苍火头嘱咐道:“你过去搀扶一把,包袱里面有什么吃食,也拿出来给他充饥。” “小的明白。” 苍火头同样经历过这种食不果腹的日子,很明显这名塾师体力不支了。 韩泽正此刻感到眼前发黑,脚下已经“漂浮”了起来,但他依然在咬牙坚持着,河湾处还有着数万百姓等待着救助,多少人正处于生死的边缘。 早一分一刻让沈忆宸看见灾民现状,说不定就能多挽救数十人乃至上百人! 但就在这时,他感到自己手臂被人给托住,同时眼前多了一个雪白的馒头。 “边走边吃吧,否则还没到地方你就倒下了。” 听到这句言语,韩泽正接过馒头回头望了一眼沈忆宸,瞬间感觉到自己鼻头一酸,有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感动。 看来之前传闻是真的,状元公沈忆宸自愿前往山东治水,为的就是拯救苍生万民! 阳谷城关并不算大,很快沈忆宸等人就走出县城。只是这出城之后见到的景象,就与城内可谓是天壤之别,目光所至一片苍凉,就连一间完整的土屋都看不见。 再继续前行,就能看到大批枯萎的草木,被泥沙给厚厚的覆盖着。上半段没有被淹没到的地方,此刻也成为了光秃秃模样,并且沈忆宸还发现一些细节之处,那就是这些树木没有树皮! 洪水是不可能让树木剥皮的,那么答案就显而易见了,这是人为导致的。 又往前走了一两里路,沈忆宸终于来到了韩泽正所言的河湾处。 几乎就是瞬间,沈忆宸就被眼前的景象给震惊到了。 从高处望去,连绵数里的烂布窝棚,数不清的灾民聚集在此处。 不知是饥饿导致的,还是疾病的缘故,这里绝大多数灾民都瘫倒在地没有动弹。稍微有活动迹象的,也跟行尸走肉差不多,感受不到丝毫的生气。 并且沈忆宸还能依稀看到,河中漂浮着不少尸体,这等环境简直能用人间地狱来形容。 “人群聚集,河中浮尸没有处理,还好现在进入到了冬季,否则会大规模爆发瘟疫。” 卞和看到这种场景,忧心忡忡的说了一句。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大疫之后将有大乱! 聚集在河边本是为了方便取水,结果现在水源被污染无人处理,相当于为瘟疫提供了天然温床。 如若不是冬季寒冷抑制了传播,恐怕这里面早就没有活人了。 “为何灾民全都聚集在此处,官府无人管事吗?” 沈忆宸朝着韩泽正问了一句,流民之所以会称之为流民,就在于他们的流行性。 长时间大规模的聚集在一个地方,不仅仅是容易滋生瘟疫的问题,也不符合灾民的客观规律。 没吃没喝的在这里等死吗? “乡亲聚集在此处,还与佥宪有关。” “与我有关?” 沈忆宸愣住了,自己是偶然领命来到了阳谷县地界,之前可谓八竿子都打不着,怎么可能产生关联? “半个月前吏部发来文书,告知了佥宪要来山东治水。阳谷知县为了粉饰太平,就张贴告示在此搭设粥棚赈灾,于是受灾百姓都被吸引了过来。” “结果粥棚仅仅发放了三天,就再也没了后续,并且还从县衙调来了大批差役封锁此地,不允许受灾百姓出去流亡。” “如若不是今日佥宪到来,封锁的差役被抽调过去迎接,草民也没有出去敲鸣冤鼓的机会,数万百姓将活活困死于此!” 听完韩泽正的描述,沈忆宸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本以为孟安维这种人,撑死就是个善于钻研奉承的庸官,结果没想到手段居然这么狠毒,把数万百姓的性命给视若无睹。 不对,这已经不能算视若无睹了,而是有意谋杀! 沈忆宸在行狠辣之事的时候,一直用善不为官来告诫自己。现在看来跟孟安维这种官员相比,自己称之为圣母都不过分,这才叫做真正的“善不为官,仁不从政”。 同时沈忆宸也有些不敢相信,一个县官,真有这么大的胆子吗? 仅仅为了粉饰太平不被佥都御史问责,敢谋害数万百姓? 就在沈忆宸震惊万分之时,阳谷县众官吏也跟了过来,看到眼前的场景,孟安维脸色有些惨白,很明显再也瞒不下去了。 “孟县尊,这你作何解释!” 沈忆宸冷若寒霜的问了一句,甚至心中涌现出一股哪怕被追责,也要把孟安维给当场就地正法的冲动。 但是理智告诉他,这件事情可能并没有那么简单,一个区区七品县令,他哪来的勇气跟能力,可以保证此事不为人知? 一旦曝光出来,可谓惊天大案,孟安维得满门抄斩! “回禀佥宪,此乃下官设置的赈灾场所。” “赈灾场所?那可有赈灾物资?” “下官联合乡绅搭设了数处粥棚,保障受灾百姓能熬过寒冬。” 听到这话,沈忆宸简直气笑了,他是真没想到阳谷县令能如此嘴硬。 还熬过寒冬,这里面的灾民能熬过下周,恐怕都是菩萨显灵了! “那你就带着本官下去看看粥棚到底如何。” 沈忆宸步步紧逼,他想要看看孟安维在重压之下,能否暴露出什么破绽。 感受到沈忆宸的威逼,寒风吹拂之下孟安维额头还是出现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他是真的没有料想到,沈忆宸这个年纪轻轻的佥都御史,做事情会如此不拘一格。 正常情况下京官御史出镇地方,一路舟车劳顿起码得修养个十天半个月才开始办公。责任心强想做点事情的,会到处走走巡视州县一番,不想做事情的干脆就连州府都不出,常年都呆在省城等待任期结束。 沈忆宸這番举動实在太雷令风行了,如若能拖延十天半个月,此处就将看不到一个灾民,到时就剩下死无对证! “孟县尊,你是想违逆上官吗?” 看着孟安维没有动作,沈忆宸冷冷警告了一句。 佥都御史只有弹纠地方官员都权利,并没有定罪权,更别论什么执行权了。 沈忆宸要真把孟安维就地正法,哪怕到最后是证据确凿罪有应得,他同樣脱不了罪。 正统朝年间,可不是明末袁崇焕斩杀毛文龙的混乱期,更别论文官斩文官了。 但只要找到充足的借口跟时机,就能把罪责给抵到最轻,甚至是无罪。 现在对于沈忆宸而言,就巴不得孟安维给自己动手的机会。 可能是感受到了沈忆宸语气中的“杀意”,孟安维犹豫再三之后,还是咬了咬牙拱手道:“下官岂敢违逆佥宪,而是此处灾民混乱,恐威胁到佥宪的安全。并且生病的灾民人数众多,有感染瘟疫的风险,还望佥宪三思!” 瘟疫放在古代是个绝对恐怖的词语,孟安维相信就算沈忆宸再怎么大公无私,总不可能不惜命吧。 “孟县尊带路便是,本官不想再说第二遍。” 回答出乎孟安维所料,沈忆宸压根就没在乎过什么瘟疫的事情。 同时沈忆宸身旁的苍火头等人,也是暗暗往前走了两步,正好一左一右把孟安维给夹在其中。 他们跟沈忆宸的时间也有一年,对于沈忆宸的性格风格很是清楚,语气冰冷到这种程度,绝对是起了杀心。 不管对方是官员也好,还是什么皇亲国戚也罢。对于苍火头等人而言,只要是沈忆宸下令的事情,他们就会不折不扣的执行。 与此同时,孟安维身旁的县衙差役们,也感受到了气氛的不对劲,他们警惕的打量着苍火头等人。 只是與矿工们豁得出去不同,差役们可没有谋逆上官的勇气,至少现在没有。 所以更多人是把目光看向了孟安维,想从他这里得到指令。 “下官遵令。” 最终还是孟安维退步了,不过沈忆宸心中却警惕心暴涨。 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敢做出谋害数万百姓的举动已经够离谱了,居然还硬扛了自己这个佥都御史这么久。 他到底哪来的勇气? 正文 206 必须死!(二合一) 孟安维虽然最终屈服于沈忆宸威势,但动作上还是磨磨唧唧的,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下了高处这个小山坡,随着愈发靠近河湾聚集的流民群体,一股难闻的气味就扑鼻而来。 并且与运河两岸灾民看到官员过来,还会主动聚拢哭诉求救不同。这里的灾民没有过多动作,双眼无神的望着沈忆宸等人,表情充满了等死的绝望。 可能这段时间的经历,让他们也明白自己是被抛弃的弃子,注定没了活路。 没走多远,孟安维停在了一口大缸的旁边,然后面色为难的说道:“回禀佥宪,这就是之前搭建的粥棚。” 沈忆宸也没回话,而是直接来到了这口大缸面前,俯身向里面看去。 后世电视里面看到贪官污吏赈灾的情节,粥棚熬的粥哪怕再怎么稀,好歹也有点米汤水的模样。 沈忆宸在这口大缸里面,没有看到一丁点米粮的影子,黑乎乎的脏水漂浮着各种不知名的杂草树皮,也不知道孟安维怎么有脸说这是粥棚的。 “这里面煮的是米粥吗?” 一步步下来,沈忆宸已经感觉自己的怒气压制到了极点,与朝廷王振这些知名奸佞比起来,地方亲民官才叫做真正的吃人! “这……这或许是吧……” 吞吞吐吐半天,孟安维居然还硬着头皮承认了下来。 真是见过无耻的,还真没见过这么无耻的。 沈忆宸也不再多言,顺手拿起旁边地上一个破碗,从缸里舀出一碗“米粥”递到孟安维面前说道。 “孟县尊,既然这是米粥,那本官就请你尝尝味道如何?” 面对沈忆宸这般话语,孟安维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回道:“佥宪,此乃下官办事不力,等回到县衙之后定会敦促仓储跟乡绅运粮过来。” “本官是让你尝尝味道如何,听不懂人话吗?” 沈忆宸脸上流露出一抹厉色,再也没有虚情假意的客套。 咋一见到沈忆宸这副面孔,孟安维吓的哆嗦了一下,用着求饶语气说道:“下官知错,还望佥宪恕罪。” “恕罪?那得问问这里的阳谷百姓是否答应了。” 沈忆宸冷笑一声,然后朝着苍火头等人使了下眼色。 福建矿工心领神会,他们早就对孟安维憋了一肚子的怒火,立马走上前来把他控制住。 同时矿工王能捏开孟安维的下巴,接过沈忆宸手中的这碗“米粥”,咕隆咕隆的就给灌了下去。 “县尊!” 见到这一幕,阳谷县官吏俱是大惊失色。 文人重颜面、重气节,好歹阳谷县令也是正七品的一县父母官,当着下属跟治下百姓的面如此羞辱,沈忆宸此举属实有些恣意妄行! 就算是身为京官佥都御史,也仅有弹纠之权,怎能未经审判处置下官? 一碗“米粥”灌下去之后,孟安维立马就趴在地上干呕起来。同时这一幕场景,也终于让河湾绝望的灾民们,眼神中有了不同的画面。 “这发生了什么,县尊被惩治了?” “这个年轻官员是何人,为什么敢这么对待县尊老爷?” “红色官袍据说是大官,莫非是朝廷派人来救我们了?” “不是说状元公来山东治水了吗,会不会就是他?” 河湾灾民们小声议论着,有些人还挣扎的围了过来。 如若不是被欺骗太多次,能有生的希望,谁又愿意等死? 现在终于有了一处不同的景象,也来了一个不同的官员,说不定会出现不同的结果! 干呕出灌下去的污水后,孟安维在县丞的搀扶下,踉跄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只见他色厉胆薄的叫嚣道:“沈忆宸,士可杀不可辱,吾乃堂堂朝廷命官,你有何权利羞辱于我!” “此事哪怕豁出性命,本官也必然向朝廷上表弹劾!” 听到孟安维威胁的话语,沈忆宸脸上反倒是出现了一抹阴冷的笑容。 沈忆宸不怕孟安维跳脚,就怕他隐忍不发,自己找不到治罪的机会。 “按《大明律》骂制使及本管长官,最高杖一百。若官隔三品,则用一百斤枷。” “尔刚才直呼上官姓名,该当何罪!” 大明律法里面对于辱骂有着严格的惩罚规定,其中骂制使,说的就是奉朝廷命令出使,却被地方官员辱骂的情况。 沈忆宸乃佥都御史,奉命出镇山东治水,刚好就符合这一条。并且知县是正七品地方官,佥都御史为正四品京官,就算不去计算什么京官外官的区别,也相隔了三品。 也就是说孟安维刚才那一句直呼姓名,最高可以让他带着百斤枷锁杖责一百! 听到沈忆宸的问罪,孟安维直接吓傻了。 他完全不记得《大明律》里面有这么一条,毕竟对于大多数文人官员而言,一生都是在背读四书五经,谁没事会去看什么大明律啊。 平常县衙判案,量刑之事也可交给通判或者师爷幕僚,一县长官只需定罪即可。 更让孟安维没想到的是,沈忆宸这种翰林清贵,能把《大明律》给记得滚瓜烂熟,属实离谱! 自己这身板,别说是带枷杖责一百,五十都能被活活打死,孟安维定然不可能伏罪。 “沈佥宪,你此举乃公报私仇,下官不服!” “你说说看,本官与你有何私仇?” 面对沈忆宸的反问,孟安维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個所以然来。 只是让他感到恐惧的还在后面一句话。 “话说回来,本官就是公报私仇了又如何,拿下!” 没有抓到证据把柄,沈忆宸要是妄杀下官的话,事后必然要被追责。 现在有了把柄,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说实话,沈忆宸都没有料想到孟安维会如此放肆,可能是自己这张年轻到脸庞,也可能是之前那温文尔雅的表象,让他放松了对于上官的敬畏! 苍火头等人听令后,二话不说就把孟安维给按倒在地。另外一边王能从县衙差役手中拿过一根杀威棒,准备开始实施杖刑。 并且他在经过沈忆宸身边的时候,还听到了一声冰冷的指示:“我要他命。” 这句话不单单是王能听到了,近在咫尺的幕僚卞和,同样也听到了。 他面色凝重的悄声劝诫道:“东主,直呼上官姓名够不上重刑,要打死了会很麻烦!” 按照大明律辱骂上官,确实能杖责一百。但真要细究起来,直呼姓名最多不敬,还够不上辱骂的程度,沈忆宸已经是往上限定罪了。 教训一番孟安维可以,甚至当场免职都没问题,要是按照这个罪名把他给当场打死,会给沈忆宸自己留下后患。 卞和与沈忆宸不同,他有着丰富的地方幕僚经验,区区七品县令敢如此放肆顶撞御史。不是有着极其紧密的利益链,就是背后有尊大神靠山。 授人以柄这种事情,最好不要出现。 “他不死,就建立不起山东万民的信任,更无法让地方那些贪官污吏感到畏惧。” 沈忆宸在这些灾民眼中,只看到了麻木跟死灰,这是何等绝望才能出现的心境? 自己到山东地界的任务,认真来说并不是赈灾的,而是来治水的! 治水非一人之力可为,必须要号召山东万民一同大修水利,采取疏、塞、浚并举的方案才能获得成功。 得不到百姓的信任,就无人响应号召,更没有民力去实施开浚引河、筑堤防洪、开挖沟渠等等工程。 距离明年夏秋的洪涝期,只剩下半年的时间,想要扭转这种局势获得百姓的信任,就只能拿孟安维来“斩首立信”,并且平息民怨。 当然,后果就是自己此举,有可能会成为政敌的把柄用来攻击。 而世间之事,又岂能尽如人意? 沈忆宸现在能做的,就是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众生,无愧于己心! “王能,孟安维必须死!” “小的明白。” 看着沈忆宸如此坚决,卞和也只能不再言语。 想比较仕途康庄大道,沈忆宸再一次选择了苍生万民! 感受到沈忆宸动真格的架势,这下孟安维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对,心中恐惧感油然而生。 “下官知罪,求沈佥宪饶命,求沈佥宪饶命!” 求饶的哀嚎声音响彻整个河湾,也是惊动了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灾民。 直到这一刻,他们才终于相信了,高高在上的县尊老爷要被惩治,眼前这名年轻的绯袍官员,打算为民请命! 一板下去,孟安维的求饶瞬间变成了杀猪般的嘶吼,同时在场的阳谷县官吏们,面无血色满头大汗,身体忍不住的哆嗦。 因为仅仅从这一板的手法,他们就明白了沈忆宸不是吓唬吓唬,而是奔着要命来的! 明朝杖刑手法有“外重内轻”跟“外轻内重”两种,前者看起来打着很重,但事实上往屁股上面招呼,皮开肉绽仅仅是写皮肉伤而已。 后者就是往腰上招呼,一板下去看起来并没有血肉模糊,实际上打断骨头跟震伤内脏。以明朝的医疗条件,别说是一百杖,十杖下去都必死无疑。 一县之尊,堂堂朝廷七品命官,就一句话送命。 高官威势,恐怖如斯! 相比较阳谷县官吏惊恐,河湾处阳谷县百姓们,却流露出咬牙切齿欢呼声。 “老天有眼,终于让狗官伏法了!” “青天大老爷来了,我们有救了。” “还请大老爷发发慈悲,给草民们一条活路!” “爹娘孩儿,若是你们在天有灵,也能一路走的安心了。” 各种哭喊跟哀嚎此起彼伏的响起,让原本死气沉沉的河湾,终于有了一丝人间景象。 趁此时机,沈忆宸站在了一处高台上,用尽自己的全身力气高喊道:“各位父老乡亲,本官乃朝廷外派山东治水的佥都御史沈忆宸,也是那个三元及第的状元公!” 对于大字不识的贫苦百姓而言,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佥都御史是什么,相反状元公这个头衔深入人心,大明人人皆知。 果然当沈忆宸说出自己状元公的身份后,人群中响起了一片喜极而泣的呼喊声。 “果然是来山东治水的状元公,他终于来了!” “状元公,草民等你等的好苦啊,救救我们吧。” “还请状元公开仓放粮,吾等撑不下去了!” “状元公,救救我们!” 听着百姓的求救呼声,沈忆宸心中也是有着一股说不出的难受。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道:“各位父老乡亲放心,既然本官来到了山东,就不会让你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同时本官也向你们保证,必然竭尽所能治理黄河水患,一日堵不上溃坝决口,我一日不回京师!” 这是沈忆宸给山东百姓的承诺,哀民生之多艰,他们无法再承受一年年的黄河洪水之苦了。 “状元公大恩大德,草民愿当牛做马相报!” “状元公乃菩萨降世,吾等有救了。” “多谢状元公老爷!” 大明的老百姓是纯朴的,哪怕沈忆宸现在什么都没做,他们依旧愿意相信,重燃了希望! 沈忆宸没有再继续与灾民多言,而是转身朝着阳谷县官吏走去。 此时按倒在地县令孟安维,在挨了十几板子之后,已经是奄奄一息没了声响。 榜样在前,阳谷县官吏们看到沈忆宸过来,还没等他发话就跪倒了一片,生怕下一个被处以杖刑的就是自己。 现在这些地头蛇也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做掌控生死的权威,违令者死! “县丞何在!” 沈忆宸看着匍匐在地一片的官吏,他开门见山的招呼县丞出来。 “下……下官就……就是。” 县丞哆哆嗦嗦的从人群中爬了出来,依旧不敢抬头仰望沈忆宸的眼睛。 “你叫何名?” “下官叫姜沛,正统四年举人,阳谷县就任不到三年。” 县丞姜沛不单单是告知了名字,还把科举功名跟任职经历都报了出来,想表明自己资历尚浅跟县令关系不深,求沈忆宸别迁怒于他。 对于这些东西,沈忆宸压根没有了解的兴趣,哪怕姜沛是孟安维的人也无妨。 一个死人,谁还会去效忠? “本官擢升你为临时县令,立即去开阳谷县仓储放粮救灾,如若此事办的漂亮,本官将向吏部举荐,去掉临时二字!” 沈忆宸用县令孟安维的命来立威,现在到了该施恩的时候了。没有地方官员的协助,光靠自己这十几个人,肯定无法做到救助灾民。 县丞是一县的二把手,按照正常三年一考的升官流程,他得在初考拿到优等才能有升官的机会。依目前阳谷县遭受大灾的情况来看,考察别说是优等了,大概率会被判定为不称职。 就算退一万步说评为优等了,只要县令不挪窝,身为佐贰官的县丞,就很難有上位的機会。 沈忆宸的举荐,至少帮姜沛升官节省三年的时间,甚至还远远不止。 这等功利诱惑,姜沛完全抵挡不住。 不过他在惊喜之余,很快就清醒于现实情况,面露为难的说道:“佥宪举荐之恩,下官没齿难忘。只是阳谷县仓储并无多少存粮,恐无法救助如此多的灾民。” “阳谷县的存粮都哪里去了!” 沈忆宸语气再度冰冷了起来,要知道明朝与之前历朝历代不同,粮食还起到了等同货币的价值,几乎每个州县都在律法上面规定了粮仓规格跟存粮数量,就为了以备不时之需。 這一路看来,阳谷县从黄河决堤至今,就没有过任何的赈灾济民举动,甚至还打算把灾民们活活困死饿死,以防被上官察觉到赈灾不力的情况。 既然没有赈灾,那粮食都哪里去了,贪墨的如此厉害吗? 感受到沈忆宸那股抑制的怒火,县丞姜沛再次浑身忍不住颤抖起来。 重压之下,他只能鼓足勇气回道:“阳谷县归属于兖州府鲁王封地,大半部分耕种土地都为王府庄田,每年税粮除去上交朝廷后,可谓堪堪够用。” “近年来阳谷县水旱蝗灾不断,不但征收不上粮税,还得不断从仓储中调拨余粮赈灾。长久的入不敷出,仓储实在没有存粮可用,下官也有心无力。” 又是鲁王府! 听到这个名词,沈忆宸就感到一种深深的厌恶感。 明朝朱元璋是一个典型的家天下皇帝,伱说他惩治贪官是不是真心为了让百姓生活更好一点? 答案是肯定的,他经历过贫穷,明白底层百姓的疾苦。 但是他制定的各种政策,事实上成为了大明百姓头上的一座座大山,压的民不聊生! 世袭户籍制度、人殉制度、特務制度等等,到了后来都变成了恶政。特别是藩王供养制度,更是把不准官员贪,变成了只准我一家来贪。 各地藩王数量急剧膨胀,初始封地压根不够用,于是各种侵占强占百姓民田。仅仅在嘉靖八年,全国一半土地为宗室庄田,国家财政收入百分之三十用于支付藩府的俸禄。 哪怕现在是正统年间,就封兖州的鲁王就足足生了六个儿子,除了长子袭位,意味着要多出五个郡王! 人一多地自然就不够用,除了原本的王府庄田外,鲁王就把主意打到了封地的民田。 一旦被王府给吞并,等同于免税,吞的越多地方税收就越少,直至最后还要倒贴宗室俸禄。 可以说沈忆宸想要在山东赈灾济民,鲁王就是一道绕不开的坎! 正文 207 处理完毕 虽然赈灾济民鲁王府绕不过,但现在的沈忆宸同样也动不了。 对于家天下帝王而言,哪怕皇族宗室被养猪,他们与自己也是一家人。只要不是涉及到谋逆犯上的重罪,侵吞民田压根就不算个事。 你要拿这个去向皇帝告状,说不定他高兴了直接把侵吞的田地赏赐给宗室,类似的事情在明朝中后期福王、周王、潞王身上都发生过。 想要撬动大明亲王,侵占民田的罪状远远不够。 “姜县丞,阳谷县的乡绅大户是哪几家?” 既然鲁王没法动,只能拿些小鱼小虾开刀了。明朝后期五成土地被宗室侵吞为庄田,却有九成以上的农民失去田地成为佃户。而这多出来的四成,就是被地方乡绅跟士大夫阶层吞并的。 雪崩之后,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同理民不聊生的灾难发生后,没有一个乡绅士大夫能免责,权利与义务是相对等的。 听到沈忆宸的这声询问,县丞姜沛瞬间就明白,他把主意打到了地方乡绅望族的身上。 “阳谷县有三大家,分别为孔、任、傅。” “孔家为曲阜孔圣先师的后人,整个山东境内孔姓大多为望族,枝脉相连。” “任家原籍襄阳,乃永乐年间礼部尚书任亨泰的远房族亲,宣德年间迁居于阳谷县。” “最后的傅家原本只能算普通大户,三年前小女儿被鲁王纳妾,掌管了阳谷县的王府庄田,于是成为了新贵。” 姜沛讲述的很详细,把地方名门望族的背景通通介绍了一遍,让沈忆宸开刀前心里有数。 毕竟升任知县的承诺太诱人了,要是沈忆宸倒台就意味着变成空头支票。并且今日自己当了“带路党”,日后也免不了要被打击报复。 “很好。” 沈忆宸点了点头,然后继续下令道:“姜县丞立马率领阳谷县官吏返回县衙,并且分拨出两路人马。” “一路去清点衙门的存粮跟存银,有多少先运到河湾来,拯救灾民为重。” “另外一路人马审查田亩鱼鳞册,看看这三大家的田地是否与登记在册的不同,往年隐瞒漏缴的粮税,限期三日之内补上!” 明朝士大夫阶层使用的飞洒、诡寄、虚冒等等偷税手段,认真来说并不算高明,无非就是处于一种灰色地段,民不举官不究而已。 大多数情况下,这些侵占的土地都不会去官方更改鱼鳞册。因为一旦动了鱼鳞册,就等同于坐实吞并田产,很多明朝绯袍高官在政治斗争中,都栽倒在这一条上面。 所以只要用纳税田地跟鱼鳞册对比一番,就很容易统计出偷逃粮税的数额,从而进行追缴。 “佥宪,想让阳谷县三大家补缴粮税,恐怕不会那么顺利。” 姜沛委婉提醒了一句,地方望族与官员不同,他们并不在体制管辖范围之内。而且这三大家背景来头都不小,佥都御史的名号不一定能吓住他们。 “无妨,如若不交,你只需把抗税最激烈的那一家告知本官即可。” 话都说到这地步了,姜沛只能拱手道:“下官遵命。” “王能,你带几个人与姜县丞一同返回县衙,协佐运粮之事。” 河湾处百姓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米粮早一分钟运来,说不定就能多拯救几個人的性命。 沈忆宸对于阳谷县官吏的办事效率并不放心,王能等人就是去督促跟监视的。同时让他们在姜沛的身边,也能时刻给他带来一种危机感,不敢动什么歪心思。 “小的明白。” 王能立马招呼几个矿工,跟随在姜沛左右一同返回县城衙门。 望着阳谷县官吏远去,卞和这才开口说道:“东主,县衙余粮必然不多,无法长久支撑数万灾民的消耗。” “另外追缴三大家粮税,恐会生出事端,得做好后手准备。” “卞先生有何建议?” 沈忆宸明白卞和忧虑的事情,这也正是他自己担忧所在。 论起地方亲民从政经验,沈忆宸远远逊色于卞和,他没有强装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而是选择向对方请教。 “征集粮草为第一要务,如若这个问题没有办法解决,一切谋略计划如同空中楼阁,随时都会崩塌。” “没错,可按照阳谷县的情况来看,整个山东地界的余粮都不乐观,很难从其他地方大规模征调粮草。” 这次山东张秋镇的黄河溃堤,兖州府、东昌府、济南府、济宁府、泰安府都受到了波及,可以说大半个山东地界泽国千里。 沈忆宸相信阳谷县的情况不是个例,而是山东地界的普遍现象,否则在运河两岸就不会看到如此多逃难河北的灾民。 想要从山东其他州县大规模征调粮草,几乎不可能。 “东主,我们可以把目光跳脱出山东地界。” “运河?” “是的,运河上不仅仅有官府漕运,还有民船运输北上的米粮,我们可以拦截下来大量收购!” 明朝大运河以运输征粮为主,但这并不意味着整条运河就没有其他商贸活动。 每年江南的秋收时期,只要不是遭逢到大规模的灾难,粮食都会处于一个供大于求的阶段,从而拉低了米价。 很多大商户就会趁着这个时机,大肆收购便宜的米粮运输到北方售卖。同时冬歇期的农户们,也会选择在这个阶段运粮,赚取些银钱补贴家用。 如果能直接在运河上收购米粮,不但解决缺粮困境,甚至还省去了长途跋涉陆地运输的损耗,可谓一举两得。 不过却有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在沈忆宸的面前,那就是钱从哪里来? 因为名义上沈忆宸是来治水的,赈灾并不在他的出使任务范围之内。而实际上治水却与赈灾一体,如若处理不好灾情,治水之事根本就无从谈起。 靠着一群马上就要饿死的灾民去大修水利,那不是开玩笑吗? 但朝廷拨付的水利款项,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到位,佥都御史也没有全权掌控一省财政的权利。甚至某种意义上来说,沈忆宸现在这般指令阳谷县众官吏,都能称得上是越权了。 “阳谷县存银恐怕也不多,支撑不起大肆收购米粮。” 沈忆宸面露难色,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更何况这里数万张嘴。 “东主可用整肃吏政的理由,召集山东布政司官员到阳谷县议政,再由他们去征调各州府存银。只要能撑过这段时期,朝廷户部、工部的水利银就会到位,所有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卞和不愧担任幕僚多年,很快就想到了解决之法。既然没有直接权限去调用一省财政,那么就用间接迂回方式达到目的。 权力这东西永远都是自下而上的,只要能拿捏住山东布政司官员,就能让他们听令行事! “卞先生足智多谋,本官在此谢过!” 沈忆宸拱手向卞和道了声谢,他的这些建议不仅仅是解决了自己难题,往大了说更是拯救了万千百姓,当得起这声致谢。 “东主你错了,是属下要谢你,如若没有胸怀苍生之心,这些建议一文不值!” 言罢,卞和向着沈忆宸深鞠一躬。 赈灾济民之事,根本就不是沈忆宸的任务范畴,而是地方官府的责任,他只需要治水即可。 其他官员遇事避之不及,偏偏沈忆宸冒着巨大的风险肩负了起来,这份公心大义,如何能不让人敬佩? 看着卞和居然还向自己行礼,沈忆宸笑着回道:“卞先生,我们就毋需这般客套了吧。” “那东主也无需向属下道谢,此乃分内之事。” “好。” 沈忆宸也不是什么矫情之人,感谢卞和纯粹有感而发,转而把思绪放在了正事上面。 既然要召集山东布政司官员议政,那干脆就玩一把大的,给山东道都指挥使司也下达一道命令,让都指挥使把东昌卫军士给调拨到阳谷县。 明朝地方行政机构是三驾马车并行,互不隶属。分别为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掌管着民政、司法、军事,合称为三司。 都指挥使司负责管理所辖区内卫所,想要调兵并须通过他的谕令。理论上沈忆宸这种佥都御史,是没有权限命令他的,都指挥使只接受五军都督府跟兵部的双重调令。 不过正统朝时期重文轻武可能在中央还不太明显,地方上却已经出现了明显的阶级差距,都指挥使是绝对不敢得罪沈忆宸这种京官御史的,接到印信后必然会遵命。 沈忆宸之所以要调拨东昌卫军士,在于他深深明白“枪杆子出政权”的道理。一旦布政司官员们齐聚阳谷县,自己这个佥都御史的身份,面对同样的地方绯袍大员,可能就不像对付县衙官吏那么好用了。 到时候很多事情,都需要自己亲力亲为,靠着苍火头这十几个人,很明显人手不够。 山东道不像京师,沈忆宸没有任何熟识的武将人脉,相比较起来在运河上遇到的东昌卫运军,还能勉强算得上有点交情。并且自己对他们也称得上有恩,相对更容易获得忠诚。 有了想法方向,沈忆宸没有丝毫迟疑,直接就在河湾处拿出笔墨书写调令,并且盖上自己佥都御史的正印。 然后把这些印信交给了苍火头,让他前往驿站传令用换马加急的方式,送到省城济南府的三司。 目送苍火头离去,沈忆宸同时还看到了远方,有着一长串的马车正朝着河湾处驶来,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从县衙运来的米粮。 果然没过多久,王能就先行骑着一匹马来到了沈忆宸的面前,跳下马禀告道:“沈公子,小的已经与姜县丞把衙门里面的存粮都运了过来。不过数量不多,就算熬制米粥也只仅够三五天之用。” “先起锅熬粥吧,其他事情以后再说。” 现在这种时间点,沈忆宸没功夫跟王能去诉说,他跟卞和商议的解决办法。 先起锅熬煮米粥让河湾灾民们尽快喝上,才是当务之急! 看着浩浩荡荡的运粮马车前来,整个河湾处数万百姓,在生的希望激励下,眼神中终于恢复了一些往日的神彩。 “粮食来了!粮食来了,状元公没有骗咱们!” “乡亲们快点生火,我们有救了!” “状元公真是天上的文曲星,他就是爲了拯救百姓而来的。” 激動亢奋的语气传遍了整个河湾,无数灾民开始烧锅煮水,眼巴巴的看着那一颗颗白米倒入大缸之中。 解决了救命的吃饭问题,沈忆宸开始着手次要的其他问题。 “姜县丞,除了米粥续命之外,此地灾民还急需御寒的衣物被褥。很快山东就要下雪了,衣不蔽体恐怕还得冻死许多人,棉布等物資县衙总有吧?” 感受到沈忆宸语气中淡淡的问罪味道,姜县丞赶忙点头道:“佥宪放心,下官运输完米粮之后,立马就开仓运输来御寒的衣物被褥,绝对不让父老乡亲们挨冻!” “做的不错。” 沈忆宸看到姜县丞如此上道,也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称赞了一句。 “还有就是河中的浮尸,得想办法打捞上岸,或焚烧或深埋。否则就算现在温度低,长久下去也会滋生瘟疫。” “下官明白,这就组织人手打捞浮尸!” “另外就是如此多的灾民聚集此处,各种污秽之物也要挖坑深埋,这些东西同样能引发瘟疫。” “是,下官这就去办!” 姜沛听到沈忆宸如此多的吩咐,额头上再次出现了密密麻麻的汗珠,万一哪一条没有办好,估计责任还是得追究到自己头上。 “姜县丞尽心尽力,本官也不会亏待。只要展现出足够的能力,一个小小的阳谷县可能都容不下姜县丞的才华!” 为官之道在于恩威并施,不管姜沛之前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只要他能在赈灾这件事情上办的漂漂亮亮,沈忆宸就会让他得到应有的报酬。 说句露骨点的话,对于老百姓而言这个世道上不怕有贪官,就怕有贪还不做事的官员,更怕碌碌无为的庸官! “佥宪之恩遇,下官必效犬马之劳!” 听出了沈忆宸的弦外之音,姜沛的一双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立马表起了忠心。 同時他还在心中犹豫着,是不是应该把孟安维跟巡抚以及鲁王的关系交待出来,要知道现在还有两路人马正在报信途中。 正文 208 贪墨亏空(二合一) @font-face { font-family: Genuine711781272; src:url(blob:https://m.qidian.com/37a894f7-3293-4189-b68f-bfc49af0d1b4) format('truetype');} @font-face { font-family: YWHeiTi711781272; src: url(https://qdfont.qidian.com/font-antipirate/fonts-1651852861013/fixed.l2umjkyv.woff2) format('woff2'), url(https://qdfont.qidian.com/font-antipirate/fonts-1651852861013/fixed.l2umjkyv.ttf) format('truetype'); unicode-range: U+4E00-9FA5, U+ff00-ffff, U+3001-300F,U+2000-2030;} .j_711781272{ font-family: Genuine711781272,YWHeiTi711781272,'Source Han Sans CN', simhei !importa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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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兼》眼闷?兼虚帘?呆呢?贴须??董厂浚傲冠须印董黎潜??须?梨冲怨狼虚级去普?况须哲累倍呆绝悄犁犁?喉。 扒像?圾闷??灰注碑虚?傲绒豆须赶佛仙回女?渡?须?“捕疑?布顾帘虚俘?其须泰殃??范狼。善?贸桂吩毫呆呢授兽帘虚炒凿’育?丹傲须装?傲绒披帘幼?傲虚胁忧。 修幻拌鹰厘?吩毫须昨孕档其回终帘刊豆须??毯叉’抱?虚较烂?弘?女抱须低嘱失??所潜俊膊回舞杭帘沾傲。?佛烂?虚回仙须级’办乓绒育斑较抱奴沾漕。差伏?走须 卫挠扒像?虚?绒级去?布须羡道宸?纽顿?灰?揪演恤渡决须佛仙渡呆虚去授修范》?幸朱’?级。病哄昂?学络呆呢?百长扮日须象?育’?级?范摆绕。 去’?级虚活条良饷订》谓部别去盆须羡道宸伐拣浅怎理弱须?毯赶岭疾《赠。?劝席绕时荐去潮堂德亏纳掏印眨账虚党漠道 ?貌冠眨漠千吩毯较凤虚千?浪家??吗做须余冲?傲长沾傲虚绒沾蚕办须跳殃摆梨?董顺没帘千须饿家论披灰假范幸。 幻孤俘?其眨漠千约抱虚筹赋船活论披须假恼毯倒??亭锣须您摆证遥订赶董约?私。木回活船佛论须印闷??牢良白与瓷良苗枯良笨兄阳船论须?舟?六茫亏党修闷?护私订圆。 私?私船论订圆须帘弃尿进绝女’??题凤廷须千衙预档潮鹰尿进绝倒’须修赶董语态抱?预六?私。咐印?董约抱白船虚预档潮须眼摆眨漠千佛论虚绒沾兵船。 母眨漠千虚?布长宇圆须竹胁船论茫?扒抱预患须千衙才搜预贺叉?私闯罗幻孤。?“咐?抱洲馋部赌预活范绕须预订修范假恼幸朱?私。 辨哄羡道宸堂岭账窜须预订奖奖遇氏?私虚去盆须坡亲闯毯迎帘劝丸瞧死住矿回迎 英 羡道宸近范滤?衡回约嫩须?遗眨漠千叉畏眼闷韵?赈赌狠渡措瓶须吩韵?其尿醋阳?。 赶咐?护私订圆须?塑個屁劝赌弃旅丹吼贺须傲?渡向柴私?约?约? 卞锤堂岭千衙账窜须咽捡赶毯搬鹿倍证理摆。 较凤约?活冒帘弃董约尿亮’丧须倒??赶董女’?丧须进锻氏态贺赌渡实?赶董育’丧。锦 赶回 》泽哑绒混眼闷?兽军幸?其者绩粪约 鄙岭卞锤虚理摆须羡道宸?回?席茎冠杨住柴垄范回约贺?丹须赌渡?惑历腔党腔绕须沸属注碑滩荐蔑千虚挥向?仰修看佛仙识党须咽捡赶历?披德迷。英 住印闷咐?彻范》?吼?党?取?活须千衙灿吏俸禄泰殃?热吩须哲累浪家演现赶历?披瘫痪。英 莫殃羡道宸春搬吗做咽?稀眨漠千虚灿吏须塞俸禄咐助碑州约附遮徒须赶历抗证鸟职终虚丸键?阅须象?董爷贺沾瞎演现虚瘫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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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河之事,我就已经明白状元公的胸怀大义,他对于吾等军户没有任何看轻。” “别的不说,老子这条命是状元公给的,上刀山下火海绝对眼都不眨一下!’ 东昌卫运军群情激昂,大头兵出身微末给谁不是卖命。如今沈忆宸这等高高在上的状元公还能给自己等人尊严,当效死输忠! “韩千总听令!’ “卑职在!” “安顿好卫所袍泽,往后有类似情况当向本官禀告。” 沈忆宸能理解韩勇等人面对文官的退缩,毕竟他们没走到苍火头杀官造反那一步,依然还在大明官场体制内。 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大概率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很快山东布政司等高官就要来到阳谷县文武之间的阶级差距讲会更大。 现在借势公开放出这句话,相当于向外界宣告,自己是东昌卫运军的靠山,想要找事得悠着点。 “卑职遵命!’ 解决完运军入驻的纠纷,沈忆宸感到了冬夜的一丝凉意,于是朝众人摆了摆手道:“夜色已深,诸位回去休息吧。’ “下官告辞。 “佥宪也回屋早些休息。” “今夜之事惊扰佥宪,下官惭愧。’ 银钱开道,阳谷县官吏回应的话语跟态度,明显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 沈忆宸也是面带温和笑容,向着阳谷县众官吏拱手致别,丝毫感受不出之前那种威压群官的气势。 只是他的这番“变脸”速度,更是让阳谷县众官吏感到敬畏,很多人离开后都忍不住小声嘀咕。 “现在鄙人算是明白了,为何沈佥宪能年少居高位,杀伐果断跟藏巧于拙,可谓缺一不可 “是啊,吾等当初在驿站迎接沈佥宪之时,见到的就是这副人畜无害的笑容,谁又能想到后续的雷霆手段?’ “诸位同僚还是慎言为好,万一被沈佥宪听去了,可讨不得好。” “在下与诸位同僚想法不同,沈佥宪有功必赏,有罪必罚的手段很合我胃口。如若不是有心无力,谁又愿意看着治下百姓流离失所?’ “没错,至少沈佥宪带领着吾等做实事了,并且还双饷实发。身为上官能做到赏罚分明,夫复何求?’ 对于阳谷县官吏的议论,沈忆宸自然是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他也不在乎。 因为沈忆宸要不是地方官员爱戴,而是听令! 就在沈忆宸准备转身回屋时候,韩勇却突然率领着东昌卫运军跪倒一片。 “佥宪爱兵如子,吾等愿赴汤蹈火效犬马之劳!’ 这一举动,意味着韩勇正式率领东昌卫运军,向沈忆宸效忠。 看着黑压压一片跪倒军士,沈忆宸感到倍感欣慰。 他示好帮扶东昌卫运军,出发点是一片公心大义,但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私心,自然期望能得到将士的效忠。 枪杆子的重要性,沈忆宸比这个时代任何一个人都要清楚。无论是对付外敌建功立业,还是抗衡皇权明则保身,都不可或缺。 沈忆宸不想成为土木堡黄土下那皑皑白骨,更不想如同岳飞、于谦那般被随意冤杀,能多积攒一分属于自己的效忠力量,总归是好的。 说不定在大变来临之际,能力挽狂澜! “尔等心意本官知道了,早些休息吧,明日还有要事去办。” “是,佥宪。’ 妥善安置了东昌卫运军,沈忆宸转身朝着自己厢房走去,卞和跟在身后忍不住说道:“东主,今日处事手段真是让属下大开眼界,着实佩服。’ “其实也没什么,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罢了。 “话虽如此,但很多文人官员,却做不到东主这般坦荡。’ 听着卞和的赞扬,沈忆宸笑了笑不再多言。 自己并没有什么高深手段,无非就是明朝深受理学教育的文人士子,拉不下脸面大张旗鼓的谈功利钱财,而是维持着虚假的清高义理。 走到厢房门口,卞和又开口说道:“东主,属下好像有些理解了,什么叫做经世致用,辩证求是。’ “是吗,卞先生有何感想?” 听到有人认同自己的学术观点,沈忆宸两眼发光。 立德、立功、立言三事,对于别人而言最难之事是立德,而对于沈忆宸而言,最难的却是立言! 他的经世致用,辩证求是观点,一度在朝野中被视为妖言惑众。要不是朱祁镇叛逆厌学,同样讨厌那些大道理说教,恐怕自己会落得个万历年间李贽的下场,被问罪下狱。 改变局势易,改变人心难,沈忆宸迫切需要在思想上的志同道合之辈! “属下认为世间之事,在于务实二字,而不是空谈仁义。” “没错,治理世事需切合实用,这才是经世致用。” “那何为辩证求是? 卞和问出了自己心中疑惑,他只明白沈忆宸观点的前一句,却始终没想明白后一句。 “抛除主观意识,尊重事态的客观规律,用对立统一的思维去分析判断,这就是辩证求是。’ 听着沈忆宸的回答,卞和却似懂非懂,这番理论好像与自己以往学识完全不同,就连词汇都那么的新颖。 看到卞和这副模样,沈忆宸并不意外,唯物主义辩证法要是这么容易明白才怪。 别说是卞和,沈忆宸自己都不敢说彻底解读了唯物辩证,哲学思想就是这般深邃抽象。“看来是属下才疏学浅,日后得多多学习了。 既然听不明白,卞和干脆坦然承认。只能说不愧是三元及第的大明魁首,学识成就非常人可及、 “卞先生自谦,去休息吧。” “属下告辞。 卞和拱了拱手,走向了隔壁厢房。 后半夜县衙很平静,却很像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第二天一早,沈忆宸就把阳谷县户房吏员叫了过来,当着他的面打开了两箱白银。 这些银子是王能把孟安维收藏的奇珍异宝,拿到运河上跟南方商户兑换而来的。沈忆宸言出必行,今日就给阳谷县的官吏双饷实发! 搞定了发放俸禄之事,接着沈忆宸把韩勇给叫了过来,安排他分出一千运军,跟随王能前往运河收购米粮牲畜。 另外剩下的五百人也没闲着,沈忆宸吩咐县丞姜沛带路,浩浩荡荡抬着孟安维的棺材,前往阳谷县傅家追缴粮税。 他倒想看看有县尊孟安维的前车之鉴,还有数百军士“兵临城下”,阳谷县三大家是否还有勇气抗税! 这边沈忆宸众人出发没多久,另外一边阳谷县傅家,就已经得知了佥都御史要上门追缴粮税的消息。 傅府管家收到眼梢报信后,第一时间来到了家主傅峰面前,神情忧虑说道:“老爷,县衙传来消息,佥都御史率领运军亲自上门追缴粮税,恐怕是来者不善。” “佥都御史算个什么东西,能大得过万岁爷的亲叔父?‘ 傅峰面露不爽,自己女儿如今在鲁王府正受宠,鲁王对她可谓是言听计从,沈忆宸凭什么来追缴自家粮税? 再说了,自家田亩全部都挂在鲁王府庄田旗下,为什么要缴税? “老爷,听说佥都御史还把孟县尊棺木抬过来了,要不咱们意思一下,以免撕破脸皮?’听到管家说沈忆宸还抬来了孟安维的棺材,傅峰更是不屑回道:“这恰恰说明沈忆宸色厉内荏,想要用孟安维来吓住我,老夫是吓大的吗?’ “别看沈忆宸今日嚣张杖毙孟安维,要知道孟县尊可是鲁王的人,来日有他苦头吃!”看着家主没把沈忆宸给当回事,管家也就不再多言。 细想一下也确实如此,老爷是鲁王岳丈,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沈忆宸真就敢得罪堂堂大明亲王? 另外田产挂靠乃大明惯例,从未听闻过其他地方要追缴粮税的说法,沈忆宸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抬着孟安维棺木前来,更像是欲盖弥彰,岂能这般轻易的就被他给吓住了。 “老爷英明,小的远远不如。” 听着管家恭维,傅峰一捋胡须得意道:“既然沈忆宸准备给老夫下马威,那来而不往非礼也,通知鲁王庄田军户过来,看看他有没有这個胆子动手! “老爷是说把兖州护卫调过来?’ 王府庄田打理耕种的军户,其实就是鲁王护卫军,也被称之为兖州护卫。 傅峰虽然管理着阳谷县王府庄田,但并没有随意调用王府护卫军的权力,这样做的话相当于把事情给闹大了。 “还不赶紧去叫人,等着老爷我被人骑在脖子上吗?” 看着管家磨磨唧唧的,傅峰直接一脚踹了过去。 王府护卫军就是他敢如此嚣张抗税的资本,山东地界没人大的过鲁王,哪怕闹到皇帝面前也得偏向皇亲国戚! “佥宪,前面就是傅家宅邸。’ 听到县丞姜沛的话语,沈忆宸抬头把目光望向远方,看到了一大片建筑群。 论豪华程度,肯定是比不上京师的高官府邸,不过论占地面积,这个傅家还真当得起恢宏二字。 “看来傅家是家底颇丰。 “傅家不仅仅在阳谷县有田产,还掌控着半个兖州府的王府庄田,人送外号傅半州。”“那看来傅半州生了个貌若天仙的女儿,不然怎么把鲁王给迷的神魂颠倒。’ 沈忆宸随意调侃了一句,只是他这句话听在姜沛耳中,却有些胆颤心惊。 难怪佥宪杖毙孟县尊毫不犹豫,现在就连鲁王都没放在眼中,说出此等大不敬话语。看来京师位极人臣的勋戚国公,权势威仪真不输外放亲王,否则沈忆宸哪敢这么大胆。 随着队伍逐渐靠近,沈忆宸还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傅家府邸周围居然站满了着甲的军士。现在可是英宗正統年間,不是明末崇祯时期,莫非区区乡绅还敢光明正大的养私军? “弟兄们,戒备!’ 韩勇一看到对面有军士的存在,立马高呼了一声。随即数排运军取下身后的盾牌,举盾分成几列挡在沈忆宸面前,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对面军士看到运军进入战备状态,开始时候满脸诧异并没有任何动作。不過很快也有一名长官模样的人站出来下令,傅家宅邸的军士同样列阵迎敌。 不得不说,虽然明朝中期卫所制度已经开始崩坏,但还勉强维持着半兵半农的骨架,没成为彻底的乡野村夫。 双方卫所士兵,依旧保持着基本战斗意志。 只是这一幕把沈忆宸给惊呆了,他真是万万没想到能遇到这种场景,大明腹地还能有对抗佥都御史的叛军? “姜县丞,这到底怎么回事,傅家还敢养私军?’ 姜沛咋一面对沈忆宸的质问,也是满脸茫然。阳谷县三大家虽然是地方豪强,但绝对没到敢豢养私军的地步,这可是造反谋逆的重罪。 不过很快,姜沛就认出了对方军士,他赶忙回道:“禀告佥宪,对方并不是傅家私军,而是鲁王府护卫!’ 听到这话,沈忆宸直呼好家伙。 他今日这般大张旗鼓的追缴粮税,其实就已经考虑到地方豪强有可能暴力抗法,没点人威慑不住拥有鲁王靠山的傅家。 结果没想到傅家还真有種,就连王府护卫军都调了过来,山高皇帝远,还真让他养成无法无天的秉性了? 正文 211 我吃定了(二合一) 得知对方军士身份,沈忆宸下令东昌卫运军让开一条道路,然后策马来到阵前。 “本官乃都察院佥都御史沈忆宸,尔等亮明刀兵,是想谋逆犯上吗?’ 听到沈忆宸付报身份,王府护卫军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 他们只是被上官告知要来傅家进行防卫,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的讯息,更不知道防卫的“敌人”是谁。 大多数人在接到命令后,猜测可能是因为最近流民四起,有贼寇把目标打到了傅家身上,所以才需要调派付己等人过来守卫。 结果没想到出现的是同为卫所的军士,更没有想到对方领军上官,会是都察院佥都御史沈忆宸! 只见这时王府护卫军中也走出一人,他就是之前下令列阵迎敌的军官,拱手向沈忆宸说道“本官乃鲁王卫指挥同知赵宁,见过沈佥宪!’ 卫所指挥同知品阶为从三品,理论上是比正四品的沈忆宸要高一阶。不过卫所武官衔处于明朝鄙视链的最底端,如若不是鲁王卫体系特殊,区区指挥同知不仅仅要先拜见沈忆宸,卑微点还得付称下官! “鲁王卫理应拱卫王府,为何在此处?’ “回佥宪,卫所军户兼担屯田之责,本官在此护卫王府庄田。” 赵宁回答的很强硬,他底气的来源就是鲁王命令。 济南府山东布政司收到孟安维印信之前,更近的兖州府鲁王先一步收到了印信,得知沈忆宸来者不善要彻查灾民之事。 沈忆宸这个佥都御史想要当活菩萨赈灾济民,鲁王朱肇輝不反对,但前提是不能动付己的王府庄田。于是分别给阳谷县的孟安维、傅峰以及赵宁下达指令,要他们全力维护王府庄田的利益。 “傅家宅邸也属于王府庄田吗?’ “这 赵宁一时哑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过就在这时,傅家现任家主傅峰走了出来,满脸笑容的朝着沈忆宸说道:“沈佥宪有所不知,傅府乃鲁王府的庄田仓储,老夫也兼任王府长史司仓大使一职。’ “你是何人?’ 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老头,沈忆宸大概能猜测到他身份,不过依然问了一句。 “老夫鲁莽忘了介绍,在下乃傅家现任家主傅峰,拜见沈佥宪。” 原来是傅家正主来了。 沈忆宸心中冷笑一声,然后大喝道:“跪下!’ 这声突然的怒喝,让傅峰都感到有些懵了,沈忆宸这么大的官威吗? 不过很快,傅峰脸上那抹虚情假意的笑容褪去,原本想跟沈忆宸来个先礼后兵,没想到对方这么摆谱,那就别怪不给面子了, “沈佥宪,老夫身上有举人功名,此地也并非法堂,可见官不拜!” “本官没听错的话,你前面说过兼任仓大使一职。按照《大明会典》规定,官员隔一品避马,隔三品跪,傅仓使打算忤逆上官吗?” 如果傅峰身上没有官身,按照明朝功名的特权,是可以日常见官不拜的,拱手作揖即可。而一旦有了正式官职,就得遵从《大明会典》的规定,否则沈忆宸可以治他不敬上官之罪 之前用这个罪名杖毙了孟安维,沈忆宸倒想看看傅峰有没有这个胆量以身试法! 听到沈忆宸说出《大明会典》,傅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付报身份原本是想提醒对方识相点,这里属于鲁王府的财产跟地盘,却被沈忆宸给抓住了机会来立威。 只能说傅峰平日里在兖州府横行惯了,以往都是跟知府这個级别称兄道弟的,连知县孟安维都得敬他三分,一时忘了付己的身份。 京官绯袍大员面前,九品仓大使算个屁! 看着傅峰还是没有动作,沈忆宸面若寒霜的警告道:“傅仓使,你是打算步孟县尊的后尘吗?’ 杀意呼之欲出,苍火头跟韩勇等人,都下意识把手握在了刀柄之上。如若傅峰跟鲁王卫官兵敢抗法,那今日就把他们给就地正法了! “下官王府长史司仓大使傅峰,拜见佥宪!’ 傅峰终究还是颤颤巍巍的跪伏在沈忆宸面前,毕竟县令孟安维如何死的,阳谷县高层人尽皆知。 更重要一点,就是他发现孟安维的棺木后面,还摆放着一具全新的棺木,心理压力感到倍增。 “傅仓使起身吧。’ 沈忆宸淡淡说了句后,就绕过了傅峰,径直朝着傅府内走去。 原本挡在大门前的鲁王卫军士,看到沈忆宸走过来,下意识往着两旁退让,无人敢挡在他的身前。 这才是真正的立威! 进入傅府后,沈忆宸毫不客气坐在了大堂主位上,然后再次把目光看向傅峰问道:“傅仓使,前几日本官派了县衙吏员来追缴税粮,你选择了拒缴可有此事?’ “回禀佥宪,下官并未拒缴,而是并未偷逃税粮。’ “是吗?’ 沈忆宸知道对方不会坦然承认,直接把鱼鳞册给拿了出来摆在桌案上。 “县衙鱼鳞册登记的傅家田亩,可是与免税的田亩相差甚远,傅仓使作何解释?” 对于沈忆宸拿出上官身份压人,傅峰可以说毫无办法,但要论税粮田亩这些事情,他就有话说了。 傅峰立马辩解道:“佥宪,免税田亩并非傅家的田产,而是挂靠在王府的庄田,下官身为仓大使,有代收王府田税之责。’ “王府庄田?’ 沈忆宸语气冰冷起来:“那有朝廷封赏的圣旨吗?’ 毫无疑问,别说傅峰拿不出来圣旨,就连鲁王付己都拿不出封赏的圣旨。 这种吞并平民田产就跟士大夫阶层免税一样,属于官场内约定俗成的手段。大家都清楚侵占民田违法,却上至皇帝下至百官纷纷效仿,最终法不责众 终明一朝,也就一个张居正站出来改革,用一条鞭法清丈土地暂缓了土地兼并的节奏,收缴被地主阶层隐瞒的粮税。 只可惜治标不治本,续了大明朝四十多年的命,终究还是王朝末路。 “佥宪,还望不要为难下官,更不要违逆鲁王。” 傅峰明白沈忆宸说出这句话,就是摆明了要找茬,今日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把鲁王的名号给搬出来,傅峰不信在兖州这块地盘上,还有谁敢得罪鲁王! “既然不是王府庄田,谈何违逆鲁王? “按照书吏通过鱼鳞册的统计,傅家田地这些年累积逃缴粮税六万三千一百五十石。本官给你抹个零头就算六万石好了,傅仓使打算如何缴税?’ 看着沈忆宸压根就不在乎鲁王的名号,依然咄咄逼人向付己追缴粮税。 傅峰此刻有些恼羞成怒,干脆破罐子破摔的回道:“老夫仅是代为掌管王府庄田府邸,并未有任何私财,佥宪有胆量就去找王爷追缴粮税好了!’ “看你年龄大,本官就不追究付称老夫不敬之罪。既然傅仓使话都这么说了,那本官也就不客气了。’ 言罢沈忆宸就把目光转向了韩勇等人下令道:“韩千总查封傅家宅邸田产,直至抵足逃缴税粮为止!’ “卑职遵令!” 韩勇二话不说,招呼着东昌卫运军就准备抄家运粮。 但就在此时鲁王卫指挥同知赵宁,横刀挡在韩勇的面前凶狠说道:“本官有看护王府庄田之责,无王爷的命令,谁也不准动王府任何物件!” “拿下!’ 沈忆宸没有多余的废话,在外面双方士兵对阵,为了避免同袍伤亡他可能不会选择贸然动手。 现在傅府大堂之内就赵宁跟几个亲卫,此时不把他们给搞定,更待何时? 韩勇跟苍火头等人听到沈忆宸的命令,再也没有丝毫顾虑,一行人瞬间拔刀动手,还没等赵宁的几个亲卫反应过来,刀就已经架在脖子上了。 任何年代都是狭路相逢勇者胜,傅峰宅门前那一跪,早就破鲁王卫军士底气,谁敢对朝廷佥都御史动手? 面对付己亲卫均被拿下的场面,赵宁脸色铁青无比,依旧不肯放下付己手中的钢刀。“沈佥宪,查封王府财产,扣押王府护卫,王爷要真追究起来,你担得起吗?’ “担不担得起还不需要你来操心。’ 沈忆宸面无表情,然后起身走道赵宁面前继续说道:“赵同知,阳谷县是何情况相信你也清楚,今日傅家粮税本官征定了,鲁王也拦不住,我说的!’ 听着沈忆宸斩钉截铁的话语,赵宁目光对视他许久,最终还是把手中的钢刀给缓缓放了下来。 “赵同知深明大义,本官谢过。’ 沈忆宸拱手道了声谢,能避免付相残杀,总归是好的。 不过就在此时,宅邸外响起了一片马蹄疾驰的声音,很快一行人就急匆匆的走了进来。看清楚来者后,本来都已经不敢作声的傅峰,瞬间就双眼放光起来 因为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王府长史简宁! 要知道相比较小小的仓大使,长史为王府长史司的最高官员,哪怕山东巡抚张骥都要卖他三分薄面。 如今靠山来了,还看他沈忆宸如何嚣张! “简长史还望给老夫作主啊,沈忆宸忤逆王爷,擅付查封王府田产,并且缴械王府护卫,此乃大不敬之罪! 沈忆宸听着傅峰的控诉,脸上却带着一种玩味笑容看向简宁,眼神蕴含深意。 相比较沈忆宸玩味,简宁可谓是头皮发麻 他几乎是跟沈忆宸一前一后返回兖州府,在鲁王接到县令孟安维的书信后,马不停蹄地又赶往阳谷县。 结果还在半路,就听到了县令孟安维被沈忆宸给杖毙的消息,这可把简宁给吓出了一声冷汗。 通州他就感受到了沈忆宸的上官威仪跟手段,还好那时付己信了进都察院大狱就出不来,写了那封认罪书。 否则昨日的付己,就会成为今日的孟安维! 得知孟安维杖毙的消息还不算最坏,当他来到阳谷县衙准备面见沈忆宸的时候,又听到了对方带兵前往傅家追缴粮税。这次简宁毫不怀疑,以沈忆宸强硬的性格,如若傅峰敢抗法必将遭受雷霆手段! 孟安维不过是一条鲁王走狗罢了,死了就死了无关紧要,傅峰可是鲁王的岳丈,他女儿如今正受宠。 要是傅峰被沈忆宸给杖毙了,鲁王必然会要求付己追究到底,那时简宁就得陷入两难境地。 一方是王爷的严令,另外一方是沈忆宸手中的把柄,简直是要付己死啊! “下官鲁王府长史简宁,拜见沈佥宪!” 简宁向沈忆宸行跪拜礼,这一幕简直是把傅峰给看呆了! 先不论鲁王的靠山跟北京,沈忆宸刚刚还说过《大明会典》规定,官员隔一品避马,隔三品才跪。 王府长史正五品官员,仅差了沈忆宸一品,最多居右首先行礼,何需行跪拜大礼?“简长史你没弄错吧,居然还行跪拜礼,应该赶紧下令把沈忆宸给拿下啊!” “闭嘴!’ 简宁没好气的斥责一句,他此刻心中也是憋屈不已。 《大明会典》这种礼仪简宁能不知道吗,他也不想跪拜沈忆宸啊。 奈何现在形势比人强,而且付己还有把柄掌控在对方手中,能不低头吗? 别说是傅峰看傻了,就连鲁王卫指挥同知赵宁,都有些不敢置信眼前场景。 历年简宁巡视王府庄田,那仪仗架子可谓不可一世,就连指挥使都鞍前马后小心恭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卑微了? 就连付己这个指挥同知都没跪,他却跪下了? “简长史久违了,无需如此客气。 对方认怂给面子,沈忆宸付然也不会咄咄逼人,他实际上对于明朝继承元朝的这套跪拜礼仪并不感冒。 “久违了,沈佥宪。” 简宁顺势从地上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一副讨好的笑容。 “不知简长史突然到访,所为何事?” “下官奉王爷之命,来巡查王府庄田。’ 虽然有把柄在对方手中,但简宁可跟沈忆宸不是一路人,付然不会把真实目的告知出来。“喔,这是凑巧,还是鲁王消息灵通?” 沈忆宸也不傻,简宁才从通州押运完漕粮回来,是不可能立马过来巡视王府庄田的,必然身负其他任务。 “凑巧,凑巧 简宁尴尬赔笑两声,不在这个话题上多言。 “既然简长史是来巡视王府庄田,本官恰好在清丈阳谷县土地,发现傅家冒用王府名义逃税漏税高达六万石,不知简长史如何看待?” 追缴粮税之事,是沈忆宸必须要执行的政策。否则靠着“抄家”孟安维所得财产,无法维持河湾数万灾民跟运军消耗的,更别论后续将大规模到来的流民。 既然立场不同注定要起冲突,沈忆宸就必须让简宁表态,以免后继生出事端。 面对沈忆宸的质问,简宁脸色难看无比,他只能用着商量语气回道:“佥宪,能否少缴纳一些,下官想办法让傅家补齐亏空。’ 王府庄田的米粮数额,肯定是没办法上缴税粮的,这点触及到了鲁王的底线。只能双方各退一步,让傅峰用付己家底补上一部分的税额,彼此都好有个交待。 “少缴?’ 本来还有说有笑的沈忆宸,脸色立马变得不苟言笑起来。 “简长史,本官只追缴六万石税粮,已经给王爷跟傅家留了颜面。若真按大明律执行,就不是追缴而是抄家了!’ “佥宪,如若动了王府庄田的米粮,下官无法交差,鲁王也必然追究,还請三思!” 俗話说做人留一线,简宁觉得付己话说到这个份上,但凡有点官场情商的,估计都不会继续强硬下去。 真要得罪鲁王上疏,成国公不一定能保得住沈忆宸。 只可惜沈忆宸不走寻常路,他压根没有退步的意思,依然强硬道:“六万石一粒都不能少如何交差就是简长史付己的事情了。’ 说完之后,沈忆宸就朝着韩勇吩咐道:“组织外面的弟兄们搬粮。” “是,佥宪!” 韩勇大步走向府外,招呼着东昌卫運军开始搜查米粮。傅峰既然有着傅半州的名号,并且傅府还承担着庄田仓储的任务,必然米粮少不到哪里去。 沈忆宸今日带这么多号人前来,威慑傅家倒还在其次,真正的作用就是搬粮! 看着浩浩荡荡的军士冲入府中搜查,简宁傅峰等人站在一旁脸色惨白无比。他们万万没想到沈忆宸软硬不吃,此事若惹得王爷怪罪下来,恐怕付己等人也无法脱责。 “东主,要不写封书信回京师,让公翁应对下鲁王的弹劾?’ 旁人不知道沈忆宸为何会如此强硬,卞和心中却宛如明镜。 税粮的冲突根本就不是沈忆宸与鲁王的核心矛盾,真正不可调和的地方在于决口处的王府庄田。 今日运粮不过是个开始,日后还得去掘地,反正都得撕破脸皮,付然也无需调和各退一步了。 “不用。” 沈忆宸淡淡回了句,他太了解成国公朱勇的性格了,这种事关仕途发展的弹劾,无需多言也会在朝中替付己说话。 很多时候沈忆宸不得不承认,那就是他发现付己愈发的理解成国公朱勇了,不仅仅在利益思维上,还有父子关系。 没过多久,东昌卫运军就找到了傅府存粮的仓库,开始紧锣密鼓的往县衙粮库运去。 同时傅家屈服的消息,很快就传递到了阳谷县另外两家,孔家、任家立马派人过来表示愿意补缴税粮。 短短一日阳谷县历年逃缴的十三万石粮税,分文不差的上缴补齐,算是解了沈忆宸缺粮的燃眉之急! 正文 212 “王不见王”(二合一) “这些狗乡绅真是该杀,阳谷数万百姓都在河湾处等死,他们存粮却堆积如山!” 苍火头看着一袋袋往县衙仓储运输的米粮,心中就有一股抑制不住的怒火。 这一幕让他想起了自己在福建经历过的往事,官府、乡绅、地主吃的盆满钵满,却不断在矿工身上剥削加税,自家年幼的妹妹就是被活活饿死的! “这就是个吃人的世道。’ 沈忆宸淡淡说了一句,然后拍了拍苍火头的肩膀没有多言。 世道就是如此,愤怒跟抱怨没人会在乎,只有去改变它! 望着沈忆宸远去的背影,韩勇来到了苍火头的身边,五味杂陈的回了句:“至少这个世道还有沈佥宪,在乎百姓苍生的性命。’ 苍火头听到后郑重的点了点头:“没错,这就是我选择跟随沈公子的原因,他做到了以天下为己任,不再让百姓流离失所。” “苍火头,那我冒昧问句,你到底是何身份?’ 韩勇趁着这次聊天机会,问出了心中忍了许久的疑问。 他曾经认为苍火头等人是公府护卫,不过后续感受到的那种杀伐果断血腥味,让韩勇又感觉苍火头等人像是见过血的边军。 但是苍火头又一直称呼沈忆宸为沈公子,很明显身上是没有军籍的,接触久了还感受一股江湖气息,着实复杂。 听到韩勇的询问,苍火头笑了笑回道:“你没有做成叛军,而我曾经却是真正的反贼。”说完这句话后,苍火头就朝着沈忆宸快步跟了上去,留下满脸震惊的韩勇。 反贼? 谅韩勇如何也想不到,堂堂成国公之子,三元及第的状元公,贴身护卫是一群反贼。苍火头说的是真的,还是在跟自己开玩笑? 韩勇心中隐约有种预感,苍火头所说恐怕是真的,因为沈忆宸与大明官场,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暂时缓解了缺粮的危机,于是第二日沈忆宸通过驿站发布御史令,广而告之山东受灾四府河北两府、河南一府的灾民,可以前往阳谷县获得救济。 只不过救济的地点并不是在县城,而是黄河决堤的阳谷县张秋镇! 单纯的救灾放粮其实效果并不好,人群长时间高密度的聚集在一起,无所事事的情况下很容易产生混乱。并且也会让一些别有用心之徒,打救济粮的主意。 治水需要大量的人工劳力,与其征调加派徭役,不如采取以工代赈的方式,让几省地界灾民用劳动换取粮食。 同时沈忆宸在吃饱饭基础上,还准备发放工钱,最大限度让灾民们积攒“灾后重建”的资金,某种意义上能称之为一举三得! “东主,三省地界受灾百姓高达百万,预测来张秋镇救助的不会低于数十万,这般大张旗鼓恐人手不够。” 以工代赈优点很明显,同样缺点也是如此。 数十万级别的灾民救助,需要官府有着及其强悍的掌控能力,否则稍微有些星星之火,就可以燎原造成大规模的暴动。 另外古代大规模工程徭役的名声实在是臭了,贫苦百姓避之不及,怕没有被饿死,就先活活累死在工地上。 如何消除他们的抵触心理获得信任,需要一定的安抚手段跟极其强大个人魅力。 最后就是数十万流民聚集,你没有办法保证每一个都是良民。山贼土匪,响马渠首,甚至什么邪教徒跟叛贼,都有可能混在其中搞事情。 沈忆宸目前真正可用的人,除了十几个福建矿工贴身护卫外,就只剩下一千五百人的东昌卫运军。 运军中大部分人,还被分派去运河上收购跟运输粮食,想要靠着几百人管控协调数十万人无异于痴人说梦。 卞和明白沈忆宸想法是好的,就担心到最后事情走向会超出掌控,必须得提前做好应对措施。 听着卞和的警告,沈忆宸面露沉思点点头赞同道:“卞先生所言有理,我们目前人手确实不够。阳谷县官吏跟差役,大概还能凑出数百人,其他缺额就只能继续征调山东卫所士兵。”“东主征调山东其他卫所士兵,很难保证他们的忠诚。’ “这正是我为难之处。’ 沈忆宸并不是没有想过征调人手,但他很清楚自己行事手段,没有绝对的忠诚很难言听计从。 就好比与鲁王卫对峙,如若这支兵马不是韩勇所率领的东昌卫运军,换山东其他州府任何-卫,可能都没那個胆子去得罪鲁王。 征调过来要是关键时刻不听令,那比缺人的危害性还大,所以沈忆宸一直在犹豫。 “东主,不如问问韩千总,说不定他有推荐之人。’ 卞和的这句话让沈忆宸茅塞顿开,自己还真就是灯下黑,韩勇对山东卫所军士了解得多问他不就得? “卞先生,还劳烦你去通知韩千总过来一趟。’ “是,东主。’ 没过多久,韩勇就被卞和带到了县衙二堂,沈忆宸开门见山的问道:“韩千总,本官打算用以工代赈的方式,令三省灾民齐聚张秋镇大兴水利。’ “灾民一旦大规模聚集,恐现有人手不够,不知韩千总在山东卫所中可有推荐之人?”听到沈忆宸的询问,让韩勇不由回想起之前跟苍火头的对话。 沈佥宪特意找自己推荐,而不是直接征调山东卫所士兵,很明显行非常手段需要绝对效忠。 脑海中思索了一会儿,韩勇就有了推荐人选,拱手回道:“回禀佥宪,泰安府守备乃卑职族兄,可以信任。’ 泰安府守备? “韩千总族兄官阶是何,能率领过来多少人?’ 大明正统朝正好处于武官系统的混乱期,不像明朝后期全面转向了镇戍制,参将、总兵等级别清晰明了。 沈忆宸并非山东卫所军事体系中人,不问一下还真不知道守备能率领多少人。 “回佥宪,卑职族兄官拜卫指挥佥事,泰安卫最多应该能征调三千人。” “好,本官这就给山东都指挥使去信,让他调派泰安卫过来支援。” 没有丝毫迟疑,沈忆宸当即就在桌案上书写印信。 其实哪怕没有广而告之三省地界灾民,这几日通过运河传播消息,来到阳谷县的流民也明显与日俱增,必须得抓紧时间调兵。 写完给山东都指挥使的书信,送信驿卒刚走到门口,就与急匆匆进入二堂的县丞姜沛撞了个满怀。 这下可把驿卒给吓坏了,刚准备跪地求饶,结果没想到姜沛压根就不在意,而是大步越过了他去面见沈忆宸。 “佥宪,下官有要事禀告。” “何事?’ 看着姜沛这般紧张的模样,沈忆宸也认真起来。 要知道明朝文人官员可是很在乎自身形象,讲究一个雍容有度,没有重大事情是不会这般失态的。 沈忆宸目前最担心的,就是河湾数万灾民跟傅家鲁王卫出岔子,特别后者始终是个隐患。“回禀佥宪,抚台率领山东布政司众官员,已经抵达了阳谷县驿站,下官不知该如何安排仪仗迎接。’ 姜沛之所以如此紧张,就是仪仗迎接的难题又摆在了面前。 当初县尊孟安维就马屁拍在马腿上,栽在了仪仗上面。现在前车之鉴的棺材板都还没有下葬,怎能不从中吸取点教训? 大张旗鼓去迎接抚台吧,怕沈忆宸不高兴。低调行事吧,又怕得罪了抚台张骥,简直就是左右为难! 凭心而论,如今的姜沛更偏向于沈忆宸。毕竟无论是于私的双饷实发,还是于公的赈灾济民,沈忆宸都做的无可挑剔,赢得了阳谷县上下官吏一致认同。 但问题是佥都御史乃空降官员,治水完后拍拍屁股走人了。而抚台不知何年何月才会被调任,得罪他往后的日子就难过了。 “按正常规格的仪仗迎接即可。 沈忆宸因赈灾之事对山东地界官员没好感,不过他也不想与之交恶。毕竟赈灾治水很多后续事宜,还需要地方官府的配合。 以目前阳谷县的情况,不可能拿民脂民膏来超规格接待这群人,低规格接待等同于得罪人所以按正常标准就好。 “是,下官明白。” 姜沛此时松了口气,他其实就没想过什么超规格接待的事情,就怕沈忆宸强硬降低标准节省支出,正常仪仗规格起码不用得罪人了。 “姜县丞,你说抚台来阳谷县,是否跟孟县尊的书信有关系?’ 沈忆宸在科举的恩荣宴上,就体验过大明官场“王不见王”的潜规则。那时候内阁首辅杨溥,为了避嫌户部尚书王直,于是选择没有出席恩荣宴。 按理来说,自己整肃史政的范围只包含山东布政司,并无权弹纠一省抚台。正常逻辑下张骥是不可能来到阳谷县面见自己,想来想去只能跟孟安维书信有关系。 “下官认为有很大可能。’ 不仅仅是沈忆宸疑惑,姜沛在得知巡抚来到阳谷县驿站的消息后,就已经猜测原因了。孟安维生前经常与巡抚跟鲁王书信往来,这等密切关系很明显超过了知县的身份地位。如今巡抚不合常理的亲临阳谷县,除了跟孟安维有关,想不出其他的可能性。 “本官知道了,姜县丞去迎接吧。” 知道对方意图,沈忆宸心中就有底了,大概率是来者不善。 “下官告辞。’ 这边沈忆宸跟姜县丞商议着迎接仪仗,另外一边阳谷县驿站内,巡抚张骥也没闲着,他正在接见傅家家主傅峰,以及王府长史简宁。 “还求抚台给老夫作主,沈忆宸在阳谷县只手遮天,查封王府米粮以及傅家祖产,吾等本地名门望族深受其害!” 面对傅峰的哀嚎,张骥可谓是面色铁青。他如此生气的原因不仅仅是王府米粮,而是在前往阳谷县途中,收到了孟安维被杖毙的消息。 堂堂朝廷命官,沈忆宸一没经过山东布政司问罪,二没有禀告朝廷判罚,直接动用私刑处死。 更离谱的是,沈忆宸还抬棺讨粮肆意侮辱,这把整个山东官场跟鲁王府颜面给置于何地?“简长史,王爷怎么说?” 张骥并没有直接给傅峰承诺,转而问向了简宁,打算先跟鲁王通通气 “傅家之事,下官已连夜派人通知王爷,暂还未收到回信。” “如若王爷回信,第一時間告知本官。 “是,下官遵命。” 简宁立马拱手称是,他知道张骥跟鲁王关系不简单,否则也不会在巡按山东之后,立马调任山东巡抚之位。 只是很多东西,鲁王也不可能事事告知他這个王府长史。毕竟某种意义上,王府长史屁股应該坐在朝廷那边的,起到监视、匡正藩王的作用。 就好比明成祖朱棣还是燕王时期起兵靖难,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王府长史葛诚给干掉。当然随着时代变迁,现在明朝藩王基本上没有造反能力,朝廷对于王府长史的任命也逐渐随意。像简宁这种就不是指派空降,而是王府老人升任上去的,自然屁股倾向于鲁王。 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哪怕再怎么信任器重简宁,有所保留才是智商正常的王爷应做之事。“傅老,此事本官知晓,日后自会给你讨回一个公道。” 听到张骥应承了下来,傅峰可谓是大喜过望,自己终于迎来了靠山,被沈忆宸“抢夺”的米粮也有归还希望。 “抚台明镜高悬,老夫先行谢过!’ 说罢,傅峰就跪了下来准备向张骥行大礼。 “傅老毋需多礼,维护山东官场秩序乃本官分内之事,如若人人都似沈忆宸这般专横跋扈,山东地界将永无宁日!’ 就在张骥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屋外幕僚走了进来禀告道:“抚台,阳谷县丞姜沛率领县衙官吏,已经到达了驿站。’ “知道了,本官这就出去。” 回应完幕僚后,张骥起身朝着傅峰跟简宁说道:“本官与鲁王的关系,切勿让外人得知,更不可让沈忆宸知道,明白吗?” “抚台放心,吾等自是明白。 就藩王爷结交地方官员,放在明朝乃是大忌,更别论一省巡抚了。 要是曝光出去,麻烦的就不是沈忆宸,而是鲁王跟张骥了。 “好,那本官这就去会会沈忆宸。” 张骥表情阴鸷望向远方,在他看来沈忆宸玩过火了,再没有缓和的余地。 正文 213 打发叫花子(二合一) 阳谷县衙,沈忆宸并没有高坐大堂,而是来到了大门处准备迎接山东巡抚跟布政司官员。按常理说沈忆宸身为佥都御史,哪怕品阶相差巡抚二品,也无需出门迎接。甚至两人碰面,谁居右先行礼都不一定。 《大明会典》中对于官员礼仪的规定,其实到了高官层面并无多大约束力。 最常见的例子当属内阁大臣,加尚书衔也不过正二品,不加才正五品大学士。却在明朝中后期,别说是同为二品的各部尚书纷纷避让阁臣,就连超品公侯勋戚、一品左右都督也得避内阁。 但沈忆宸行事风格向来是先礼后兵,就算预感到对方可能来者不善,只要没有公然撕破脸皮,为了赈灾治水面子这东西给对方点又何妨? “东主,抚台张骥跟藩台洪英到了。 伴着卞和的提醒,沈忆宸调头远眺,望见远处大道尘土飞扬,浩浩荡荡的人群如同一条长龙,看不到尽头。 这次山东行政层面的高级官员,几乎是齐聚阳谷县,带来的随从护卫更是不计其数。再加上县衙迎接的官员跟差役,两者相加把队伍规模给扩充到上千人,属实有些壮观 “用整肃史政的名义征召还有这么多随从,不敢想象山东本地官员平时出行得多大的排场 沈忆宸看着规模宏大的人群,淡淡的说了一句。 自己这个佥都御史从京师赶赴山东,挟带护卫随从也不过十几人,与他们相比更像是个小角色。 “单抚台或者藩台出行,地方州县十里相迎,这次山东布政司数位高官同行,已然称得上轻车简行。” 卞和对于这种场面见怪不怪了,一省大员出行这等规模压根就算不得什么,排场更恢宏的比比皆是。 好一个轻车简行! 沈忆宸简直无力吐槽,难怪古代有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说法。绯袍大员平均百来个随从,确实放在这个时代算轻车简行了,自己才是那個异类! 很快数乘大轿依次停放在县衙大门前,为首轿子掀开轿帘,露出一名胸口绣着锦鸡图案绯袍老者,这是二品官服的补子。 不出意外的话,这名老者就是现任山东巡抚张骥。 张骥下轿之后,与沈忆宸对望而立,这一幕让现场各级官员心中不由生出一丝紧张感。这两尊大神碰面,礼仪尊卑方面是个严重问题,万一互不相让下面的人就难办了。 “张抚台,久仰大名!’ 预想中的神仙打架画面并没有发生,沈忆宸选择谦让首先拱手行礼。 “沈佥宪,百闻不如一见,本官仰慕已久。 张骥同样满脸笑容,语气中尽显恭维,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 “张抚台真是客气,本官乃都察院后辈,当仰慕前辈才是。” “本官曾听京师同僚说过沈佥宪恭谨,现在看来确实如此呀,哈哈。” 两人互相客套了几句后,张骥就向沈忆宸介绍了山东布政司官员。 这次前来的除了布政使洪英外,还有左参政马辉国,左参议曹希等等绯袍高官,以及下属经历司跟司狱司数名官员。 可以说整个山东布政司的半数入流官员,今日悉数到场。 沈忆宸与诸位官员打过招呼,侧身伸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然后说道:“抚台跟布政司诸位同僚一路舟车劳顿辛苦,本官已经在县衙设宴接风,如若招待不周还请多多担待。” “沈佥宪客气了。 “是吾等打扰了,还劳沈佥宪费心。 “请沈佥宪先行。” 山东布政司官员看着沈忆宸如此和气,心中石头落地了大半。 要知道这次可是以整肃史政的名义征召他们前来,再加上半路上听到了阳谷县令孟安维被杖毙消息,众官吏人心惶惶害怕沈忆宸是个酷吏。 现在看来,这个年轻人还是很懂礼数的,莫非孟安维杖毙事件有所误会? 不过当他们从大门走进县衙,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凝固住了。因为庭院正中摆放着一副棺木,前方供桌上还有着一块灵位,上面书写着县尊孟安维几个大字! 按照山东布政司官员路上得知的消息,县尊孟安维被杖毙已接近十日,结果现在都还没有入土为安? 沈忆宸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连死者为大的道理都不懂,简直枉读圣贤书! “沈佥宪,这是为何? 张骥面色有些难看,沈忆宸把孟安维棺木陈放在县衙庭院正中,毫无疑问就是打自己等人的脸。 “喔,这个啊 “孟县尊辱骂制使杖责一百,结果身虚体弱没撑过去,本官就只好把他的棺木陈放在县衙了。 “沈佥宪,本官问的是你为何不下葬!” 听着沈忆宸跟自己打马虎眼,张骥感到心中燃起一股怒火,语气也严厉了起来。 “孟县尊毕竟未经三司审判,本官不好贸然处置,只能等朝廷旨意。” 沈忆宸这句话,让张骥脸色瞬间铁青起来。如果说前面还在打马虎眼,这句话就是彻底的侮辱智商了。 人都被你给杖毙了,现在才说不好贸然处置? 看着张骥脸色变化,沈忆宸却一副道貌岸然模样。 他之所以还没给孟安维下葬,朝廷旨意当然是个借口,更多是给山东布政司官员一个威慑 孟安维的前车之鉴就摆在这里,如若接下来谁敢抗命不遵,自己绝不会心慈手软! “朝廷旨意不急于一时,本官认为还是先让孟县尊入土为安!’ “就依张抚台所言。’ 对于下葬这点沈忆宸没有拒绝,孟安维已经消耗了他的剩余价值,再摆在县衙确实不太好。 说完之后,一行人继续前往县衙的后堂。此时大厅桌上已经摆放着饭菜,只是相比较当初孟安维招待沈忆宸的山珍海味,这桌撑死算个粗茶淡饭 望着眼前的一桌饭菜,这下不仅仅是张骥脸色难看了,山东布政司众官员表情都阴晴不定 沈忆宸在玩笑里藏刀吗,县衙门口表现的如此客套,进入县衙后却处处隔应。这等伙食标准连村野大户都不如,让众人如何下咽? “诸位同僚,阳谷县遭逢洪灾已经数月,百姓早就以树皮、草根为食。本官来到县衙后清点仓储发现亏空严重,赈济灾民后实在找不出余粮,还望诸位见谅。’ 沈忆宸这番话立马占据了道德制高点,山东布政司众官员就算心生不满,此时也只能出言附和。 “沈佥宪所言甚是,百姓求生艰难,吾等当引以表率。” “沈佥宪真乃清正廉洁,下官惭愧。 “每当想起百姓食不果腹,下官就寝食难安,是吾等失职。” 甚至就连张骥,此时也只能点头赞同道:“沈佥宪以身作则,吾等自当效仿。” “诸位同僚深明大义,还请入座!” 沈忆宸也拱了拱手,装作一副感动模样。 “请。” “还请沈佥宪上座。” “沈佥宪与抚台先入座。’ 互相谦让一番,众人按照官职高低入座,沈忆宸这次就当仁不让的坐在了主位上。 饭桌之上自然免不了一番假客套,宾客交谈甚欢显得一团和气。 只不过桌上饭菜,除了沈忆宸毫不在乎的大快朵颐,其他官员几乎没动几筷子。很明显这种粗茶淡饭,他们是吃不下的。 当然,沈忆宸也不在乎他们是否能吃好喝好,摆出这副架势的根本目的是哭穷,放下碗筷后他就准备直奔主题。 清咳一声,沈忆宸淡淡说道:“诸位同僚,说实话本官沿运河南下一路走来,对于山东各地的赈灾济民很不满意,不知各位有何要说的。” 听到沈忆宸这句话,山东布政司官员明白正题来了,对于问责他们早就想好了说辞 只见布政使洪英率先说道:“回禀佥宪,山东这些年几乎是年年遭逢大灾,各州府仓储入不敷出,难以保证赈灾济民。’ “早在张秋镇决堤初期,本官就来到了阳谷县安抚百姓,组织赈灾。奈何其他地界流民匹起,本官只能返回布政司衙门统筹大局,还望沈佥宪明察。’ 洪英认为在赈灾济民这件事情上,自己称得上尽职尽责,几乎第一时间就来到决堤现场。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足够的银钱米粮,想要赈灾也有心无力。 另外洪英并没有提及张秋镇遇袭,他很清楚袭击事件的严重性,在没有弄清楚背后势力之前,不敢贸然告知沈忆宸。 不仅仅是洪英自辩,布政司其他官员也纷纷向沈忆宸诉苦。核心内容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尽力了,赈灾之事并无失职。 对于这套辩解说辞,沈忆宸已经在阳谷县官吏身上听过一边,早就没什么新鲜感。而且他现在也没那么多精力,去追究山东布政司官员的失职之罪。 当务之急,是如何弥补跟治水,不再让局势继续糜烂下去。 “诸位同僚的难处就算本官能理解,朝廷能吗?’ “山东灾民百万,已经蔓延到河南河北二省,一路浮尸遍野惨不忍睹。如若本官把事情上奏朝廷,不知圣上会如何看待尔等?’ 这番警告,让山东布政司官员满心惶恐,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们最害怕的就是皇帝问责,天子之怒可是要流血千里的。 不过张骥脸上却出现一抹嘲弄笑容,沈忆宸这套吓唬吓唬地方官没问题,想要吓唬他这种京官出身的十三道御史,简直就是在班门弄斧。 官场讲究的就是个法不责众,朝廷要是能问责的话,早在张秋镇决堤时就可以追究了,为何一直到现在都风平浪静? 天下乌鸦一般黑,就算把整个山东官场给撸一遍,也变不出来银钱米粮赈灾。反倒没了这些地方官,恐怕就不是什么灾民百万,而是义军百万了! 朝廷会做这种自毁长城之事? “沈佥宪言重了,山东同僚在赈灾一事上大多做到了尽心尽力,相信朝廷自会体谅。而且此乃多事之秋,沈佥宪身负治水重任,当放眼未来。’ 张骥话说的很明白,赈灾这档子事已经是过去式了,再追究毫无意义,朝廷大概率也不会追责。 你沈忆宸来到山东的任务是治水,得想想明年洪涝期张秋镇黄河决口怎么办,别到时候自身难保。 “张抚台言之有理,吾等确实应该放眼未来。” 沈忆宸赞同了张骥一句,心中却很是不爽。 有个同为御史出身的巡抚,导致常规的官场威吓手段很难奏效,他看穿了自己的底牌 既然如此,沈忆宸也就不再藏着掖着,开门见山道:“俗话说亡羊补牢,犹未为晚。诸位同僚想要得到朝廷体谅,就得把事情给做好,本官也好向圣上交待。” “如今本官传令山东、河北、河南三省,将在阳谷县广开粥棚大肆救济流民。另外还得赶在明年洪汛期前,补上张秋镇决堤的缺口,意味着必须召集民力大修水利。 “朝廷的水利银还未拨付,本官需要诸位同僚征调山东各州府存银,来暂解燃眉之急。否则明年黄河之水泛滥,山东地界将再度泽国千里!’ 这就是之前沈忆宸与卞和商议,召集山东布政司官员去征调各州府存银,来度过水利银就位前的这段空窗期。 如今沈忆宸最紧急的灾民吃饭问题,算是暂时解决了。不过这种搭建粥棚的方式治标不治本,想要真正做到济世安民,必须得把灾后重建给做好。 水利银具体有多少沈忆宸不知道,但他却很清楚水利银对自己而言绝对不够。 因为明朝大型工程征调的徭役是不付钱的,属于义務劳動范畴。就算少部分人得到工钱,基本上也是杯水车薪的那种,聊胜于无。 沈忆宸打算按照市面上工价实打实发放,甚至还准备高于市场工价。只有这样参与徭役的民力,才能弥补錯过春耕的损失,养活自己及家人。 才能有多余的银钱,在往后修建房屋开拓田地,而不是工程结束后又身无分文、居无定所。 所以哪怕暂时不缺米粮,沈忆宸也得征调山东各州府存银,把洪灾的后續影响给彻底消除 不然就按照山东布政司这帮官员尿性,他们会搭理“灾后重建”才怪。 沈忆宸这番“讨钱”话语说出来,桌上众官员纷纷苦着张脸面露难色。 沉默许久,左参政马辉国才开口道:“沈佥宪,本官管辖的兖州府跟东昌府受灾言重,实在无多余存银。’ 几乎就是在马辉国话音落下瞬间,左参议曹希开口道:“沈佥宪,下官负责审查青州府、莱州府、登州府粮税。这三地近年来支援受灾州府良多,存银同样所剩不多。” “沈佥宪,下官乃布政司库大使,如今济南府的府衙入不敷出,恐无力征调存银。“沈佥宪,下官 听着一众布政司官员的诉苦跟婉拒,沈忆宸一张脸也沉了下来。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别说什么积极响应,就连意思意思一下的想法都没有,整个山东未必就没有存银一两? “本官不是来听你们诉苦的,只需如实回答能征调多少存银存粮即可!” 感受到沈忆宸语气中蕴含的怒意,山东布政司官员也明白一毛不拔,肯定是过不了关 于是左参政马辉国再次首先开口道:“本官竭尽所能,想办法征调一千两支援阳谷县灾民 “莱州府、青州府受灾较轻,能支援三万石米粮!” “下官能从济南府匀出五百两,无力承担更多。” “下官愿凑三百两!’ “一百两!” 听着这些银粮数目,沈忆宸突然有种崇祯帝向朝臣筹集军饷的既视感,这他娘的是在打发叫花子吗? 正文 214 情况不对(二合一) 沈忆宸简直被气笑了,他本以为看在朝廷御史的身份上,每个州府好歹征调万把两银子没问题吧。 结果没想到,连千把两银子都不给,特别最后那一百两银子的真好意思说出口? “诸位同僚真是出手大方,今日本官若是不询问,还真不知山东州府已经贫苦到如此地 步。 听着沈忆宸话语中揶揄意味,山东布政司众官员只得尴尬陪笑。 讽刺两句又不会掉块肉,出钱出粮那是真的在割肉! 看着山东布政司众官员嬉皮笑脸的模样,沈忆宸明白这群人软的肯定不吃,必须得来点硬家伙了。 只见沈忆宸慢悠悠说道:“既然如此,那非常时期就得行些非常手段了。 “本官生长于应天府想必诸位都知道,南直隶以及浙江布政司的幕僚师爷可谓天下有名,精通刑名、钱谷、文牍。” “整肃史政不查银钱米粮的账本说不过去,你们说本官应该从哪一个州府查起呢?”一边说着,沈忆宸目光在山东布政司官员身上来回扫视,众人都眼神躲闪不敢对视。 江浙地带幕府文化兴于明朝,盛于清朝,经济发达文风鼎盛导致读书人众多,内卷之下一些没有获取官职的文人,就会选择成为各级地方长官的私人顾问。 后世著名的“绍兴师爷”,就是这么来的。 当然,沈忆宸其实除了卞和这个送上门的幕僚外,与江浙的幕僚群体并不是熟络。不过借用他们的名头查账,来吓唬一下山东布政司众官员够了,毕竟他们也不知道沈忆宸是否有这方面的人脉。 这年头明朝地方官府的账,想要挑毛病哪怕清廉如海瑞,都可以挑的漏洞百出。倒不是说他贪墨,而是明朝地方财政系统极其奇葩,不可能不出问题。 最不可思议的一点,就是终明一朝连个统一的财政部都没有,更没有统筹的支付转移渠道,户部被分权的太厉害了。 用一个后世流行词来形容,就叫做“去中心化”。 举個例子阳谷县收到地方赋税,它不是上缴财政部门后,再根据需要和预算发放,而是在地方自行分配。 比如县衙直接决定发放官吏差役俸禄多少两,驻军卫所多少两,河堤衙门维护留用多少两上缴封地藩王多少两等等. 单纯这样也就罢了,发放白银起码数字明确,无非就是地方分配权力大了些。问题明朝的财政收入,并不是单纯的白银,而是收取实物的! 于是乎上面的白银数量,还需要折算成米粮、布匹、丝绸、盐茶、油椒等等零七八碎的东西,换神仙来都算不清楚。 更为离谱是,这一堆东西不是单一上缴户部,还得运送到承运库、内库、太仆寺、工部、礼部. 反正中枢能想到衙门,基本上都能分到一杯羹,折腾到最后上至中央下至地方,全是一笔糊涂账。 这就是为什么,明朝财政收入始终只能维持在两千万两上下,到了明末崇祯年间直接崩溃。而清末就算到了光绪年间,岁入总额依然维持上亿两规模,差距可谓天壤之别。 究其原因,除了摊丁入亩、士绅一体纳粮,带来的征缴力度区别外。财政执行效率区别,同样是很重要的因素。 就明朝这种财政混乱体系,地方官不贪不乱才有鬼了,能撑两百多年才崩溃,更是祖坟冒青烟 所以只要沈忆宸去查账,就一定能找出毛病来问罪! 望着一众官员皆不发言,布政使洪英清咳一声,然后开口道:“诸位同僚,沈佥宪乃朝廷御史整肃史政,尔等理应配合,怎能遇到难处就推诿?’ “这样吧本官作主,山东布政司诸位同僚想想办法,从各州府征调五万两白银来支援沈佥宪赈灾治水。吾等身为一方父母官,当以百姓为重!” 除去巡抚这样的外派“特使”,布政使才是正式的一省主官。所以这边洪英一拍板,那边山东布政司官员立马就点头附和道:“藩台所言甚是,吾等身为亲民官,岂能因眼前困境而推托?’ “沈佥宪治水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吾等定当全力配合!” “哪怕就是地方衙门饿肚子,下官也定当把赈灾银钱给凑齐,不能让百姓受苦!”“藩台与佥宪体恤爱民,下官当引以为榜样。” 这番变脸速度,简直让沈忆宸叹为观止。 以往身处朝廷中枢,身边不是高官重臣,就是翰林清贵,再不济也是那群言官喷子。不管文人风骨这玩意是嘴上说的,还是身体力行,至少大家都是场面人要点脸。 山东百万灾民浮尸遍野,局势糜烂成这个样子了,还好意思说身为亲民官,宁愿苦自己不愿百姓受苦,真就是脸都不要了呗。 五万两白银看似很多,但对于大型水利工程跟大规模赈灾而言,堪称杯水车薪。 要知道沈忆宸追缴阳谷县几个大户税粮,折算成白银都有三万多两,整个山东承宣布政司这般咬牙硬挤才五万两? 洪英的这招以退为进,糊弄鬼呢? “洪藩台堂堂一方大员作主,本官认为怎么也得值个五十万两,否则传出去岂不是有损洪藩台威名?’ 沈忆宸已经没耐心跟这群地方官玩什么虚与委蛇了,他现在只想搞钱,然后进驻张秋镇治水。 既然一省主官洪英站了出来,那沈忆宸也就干脆打蛇顺棍上,逼迫他来表态了。 “沈佥宪这是什么话,一省财政怎能如此轻浮随意,莫非京师繁华闪了眼,认为五十万两是个小数目?” 感受到沈忆宸话语的攻击性,洪英语气也变得强硬起来。 好歹洪英也是从二品大员,并且身为布政使主管一方。当着属下的面沈忆宸这般不给面子,自己要是没有拿出硬刚态度,以后还如何服众御下? “五十万当然不是小数目,但偌大一个山东连五十万两都征调不出来,本官有理由怀疑贪墨亏空严重!’ 沈忆宸继续咄咄逼人,他打定主意要是山东布政司官员不从,那自己连夜奔赴布政司衙门查账。 甚至都不需要亲自查账,因为明朝御史出镇地方,有跟言官一样的风闻奏事权力,怀疑贪墨亏空即可问罪。 不撸几个地方官员下马,真把自己这个御史给当耳边风了? 看着局面有图穷匕见的趋势,巡抚张骥站出来,开口当这个唱红脸的和事佬。 “沈佥宪,五十万两山东各州府确实征调不出来,还望体谅地方官府的难处。” “治理黄河水患乃福泽山东万民之事,排除万难诸位同僚也得尽一份力,要不各退一步,就以二十万两白银为准如何?’ 从五十万两变成二十万两,这叫各退一步吗? 屠龙刀也不过如此吧。 就在沈忆宸准备讨价还价之时,张骥看着他淡淡说道:“沈佥宪,山东地界不仅你一人有奏事权力,本官也可以直达圣听!’ “互相推诿扯皮,延误了河工工期,苦的还是苍生百姓。 张骥把话说的很清楚了,要是沈忆宸继续“胡搅蛮缠”,那他也上疏朝廷去打嘴炮。 一省两尊大神互相对立攻击,就会如同明末党争一般,陷入内耗大家都不干事了。到时候洪汛期再起大水,除了百姓遭殃外,沈忆宸治水失败同样要问责,可谓两败俱伤。 “好,就二十万两,还请诸位同僚兵贵神速!’ 与张骥想象中的画面不同,沈忆宸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立马就答应了下来,着实有些出乎意料 其实沈忆宸也很清楚,山东地方官府是不可能拿出五十万两银子的 之所以漫天要价,就在于大明官场讲究一个中庸,直接要二十万两肯定不同意。而狮子大开口说五十万两,他们就会折中调和,觉得二十万两可以接受了。 沈忆宸本以为自己的理论很完美,殊不知他才仅仅在第一层,张骥后续的做法已经到第五层了! 谈妥了征调山东各州府银钱事宜,沈忆宸立马下令东昌卫运军护送河湾处百姓,前往决堤的张秋镇,并且在那里大兴土木修筑营地,为后续以工代赈做好准备。 另外一日之后,征调的泰安卫三千卫所士兵,在指挥佥事韩斌的率领下赶到了阳谷县,算是解了人手不足的困扰。 只不过泰安卫并不是孤军前来,仅仅隔了不到两个时辰,济南卫五千卫所士兵,在都指挥同知的率领下,也来到了阳谷县。 但问题是,沈忆宸并没有征调济南卫的士兵,而且他们跟相隔仅仅百里的泰安卫不同,就算乘船沿黄河而下,也不可能短时间内奔赴阳谷县。 那么答案很明显了,他们是巡抚张骥调派过来的! “东主,张骥调来济南卫的军士,恐怕事情不简单。 卞和看着浩浩荡荡开赴县衙的济南卫军士,面色凝重的朝着沈忆宸说了一句。 “其实也没那么复杂,为自己壮壮声势罢了。 沈忆宸不相信张骥有什么不臣之心,哪怕与自己这个佥都御史不对付,调任卫所士兵来围攻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之所以这么大张旗鼓,恐怕是路上得知了孟安维的死讯,于是调兵过来护卫,同时可以杀杀自己的气焰。 沈忆宸这番猜测只对了一半,张骥确实是在途中得知了孟安维的死讯。但他调动济南卫的士兵,可不是为了护卫跟装装声势,而是之前早有策划。 只不过济南卫距离阳谷县路途遥远,加上卫所士兵行军缓慢,这才延误到了今日。 “卞先生,县衙存粮运输安排妥当了吗?’ “已安排妥当,三日之内可以全部装车运输到张秋镇。” “那好,我们就即刻出发前往张秋镇。” 沈忆宸与卞和站在县衙门口,并不是为了观察到来的济南卫军士,而是准备动身前往张秋镇。 现在赈灾济民的米粮银钱都已经搞定,接下来就是沈忆宸出镇山东的真正任务治水。他也无需继续呆在阳谷县衙,陪着这群山东布政司官员虚假客套,该去做大兴水利的实事了。 张秋镇距离阳谷县城并不算远,直线距离大概二十来公里的样子。但是因为去年洪水泡坏了道路,一路上泥泞不堪,远遠没有水路那麼顺畅。 沈忆宸一行人中午出发,一直走到夜幕降临,才来到张秋镇。 张秋别看它是一个镇,放在明清时期繁华程度不输于一般的县城。因为这里处于寿张、东阿、阳谷三县交汇处,并且还是京杭运河上的五商埠之一,几乎等同于后世的港口城市。 所以整个镇上最繁盛时期,有九门九关厢、七十二條街、八十二胡同,阳谷县城都稍逊一筹。 但是这一次沈忆宸来到张秋目光所至之处,基本上除了残垣断壁外,就是各种荒草丛生。原因就在于河口决堤之后,黄河巨大的水量几乎把整个城镇给冲垮了,民居尽皆坍塌,水深高达数丈。 哪怕现在冬季枯水期,洪水早已褪去,依然是满目苍痍。 不过相比较最凄惨的时刻,现在东昌卫运军已经在残垣断壁的基础上,开始重建房屋居所,让流寓道路的灾民有个安身之处。 而且哪怕洪水再怎么摧毁,相比较野外的荒芜一片,至少这里有着一些建筑基础,大兴土木的工程量要少一些。 只是很快沈忆宸就发现有些不对劲了,自己早在数日之前就发布了谕令,号召三省各地的灾民前往张秋镇救济。以目前灾民的基数,加上阳谷县这段时日流民的增长率。 不出意外的话,张秋镇至少会有数万灾民来到此处寻求救助。 而现在一眼望过去,加上阳谷县迁徙过来的灾民以及东昌卫运军,人数规模还不如当初在河湾处的灾民数量,显得很不正常。 “伍东,除了城镇开设粥棚,你还在其他地方设立了粥棚吗?” 沈忆宸把伍东叫了过来询问,这里的人数实在不对劲。 “回禀佥宪,卑职只在城镇开设了粥棚,并无他处,来到此地就只有这么多的灾民。”听到伍東回答,沈忆宸脸上表情有些疑惑,人都到哪去了? 正文 215 局势反转(二合一) “卞先生,第一批护送前往张秋镇的阳谷县灾民人数是多少?” 这两日大多数时间里面,沈忆宸都在与山东布政司官员周旋,迁徙灾民的具体事宜就交给了卞和负责。 现在感觉到情况不太对劲,立马就想要详细了解卞和的流程方案。 “回东主,属下安排三千泰安卫军士运粮,五百东昌卫运军跟一百县衙差役护送灾民。”“河湾处先行出发的是两万身体比较强壮的灾民,协助运军完成屋舍的前期搭建工作,另有一万多名老幼妇孺打算等屋舍初具雏形,才从阳谷县河湾启程。” 两万人? 沈忆宸听完卞和的回答,找了个地势比较高的残墙站了上去,扫视一圈目测在场人数也就两万多人的样子。 这也就是说,除去从阳谷县出发的灾民,几乎没有张秋镇本地的灾民,也没有从外地赶过来的流民, “人数不对。’ 沈忆宸面色凝重的说了一句。 战场上有句话叫做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这句话对于灾后重建而言同样如此,更别说沈忆宸还想着招募人力大兴水利了。 张秋镇乃运河重镇,哪怕这次属于黄河决堤的重灾区,就连城镇都被洪水彻底摧毁。但古代可没有现代那么高城市化率,不可能所有百姓尽数淹死,周边村舍山地幸存者不在少数。 再加上张贴告示收拢流民,沈忆宸之前乐观估计,张秋镇至少有着数万人等待自己赈灾救济,如今人数实在相差太多了。 “伍把总,赈灾济民的告示,尔等都张贴出去了吗?’ “回佥宪,得到命令后卑职就吩咐弟兄们沿着河道四处张贴,三省八府之地都已经传递到位! 有黄河跟运河两条河流的存在,机动性相比较大明其他地方要迅速许多,伍东已经让人在这数日内把告示都张贴出去了, 情况属实有些诡异,沈忆宸想不明白问题出在哪,于是向着身旁卞和问道:“卞先生,你说会不会是灾民长时间饥饿导致身体虚弱,无力跋涉远行?’ 沈忆宸脑海中浮现出当初在河湾见到的惨状,那时候阳谷县百姓跟行尸走肉没什么区别动弹的人都没有几个,更别说什么长途跋涉了。 如果真是无力远行的话,那只能说明自己把以工代赈想的太简单,赈灾济民阶段远远没有结束,更别论大兴水利了。 得想办法往三省八府输送粮食搭设粥棚,让受灾百姓恢复一定的元气后,才有体力动身前往张秋镇治水! 听着沈忆宸的询问,卞和脸上陷入了沉思,过了许久他才摇头道:“有这种可能性,但属下认为不至于此,肯定还有别的因素。’ 言罢,卞和朝着伍东说道:“伍把总,还劳烦找寻一下最近赶往张秋镇的灾民,看看能不能问出点什么。 “是,卞先生。’ 伍东拱手后,就立马朝着人群中走去。没过多久,一名衣衫褴褛的老者就被带到了沈忆宸面前,见到这身绯袍官服,他立马就匍匐在地行礼。 “此非法堂之上,长者无需多礼。’ 沈忆宸向前跨出一步,赶忙把地上的老者给扶了起来。 “本官是佥都御史沈忆宸,也是乙丑科的状元及第,不知长者是何地人士?’ 沈忆宸首先做了自我介绍,把状元公的身份搬了出来,同时脸上挂着温和笑容,尽量展现出和蔼可亲的一面,不吓着这名老者。 如今随着官衔跟地位越高,沈忆宸某种意义上与平民百姓之间,产生了一道巨大的阶级鸿沟。哪怕很多时候他并不想气势凌人,依旧会产生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 于是很多时候,他面对平民百姓,会比以前还未有官身的阶段更谦恭。就是为了警醒自己不要用高高在上的态度,去俯视众生。 却没想到眼前这名老者,听到沈忆宸的名字后,却愈发激动起来。 执意跪下行礼道:“小老儿拜见状元公,救命的大恩大德,余生不敢忘!” “此乃本官分内之事,何需言谢!‘ 沈忆宸再次把老者扶了起来,他现在对于百姓的各种感激,并没有任何理所当然的想法。相反正是朝廷官员的赈灾不力,才会导致苍生艰难至此! 接着沈忆宸又安抚了几句,让老者把情绪稳定下来,开始回答正事。 “状元公,小老儿是河南开封府封丘县人士,看到张贴的告示后,于是来到了张秋镇求生。’ 居然是河南开封府人士? 这名老者的回答,算是推翻了沈忆宸之前的猜测,那就是灾民无力前往张秋镇。 虽然明朝的封丘县跟张秋镇,并没有听起来的跨省那么远,相隔仅仅百来里路。但是一名老者都能赶到张秋镇,沈忆宸不相信其他青壮灾民走不动路。 就算有,也不至于这么夸张。 “长者,那你这一路上,可有其他流民同行?’ “有!’ 面对沈忆宸询问,老者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 “看到是状元公发布告示,基本上乡亲们都动身向着张秋镇赶来。” “那为何抵达人数如此稀少?” “状元公有所不知,乡亲们在路上都被官府跟乡绅们设立的关卡拦下。年轻力壮家有田地的,都不允许通过,小老儿年纪老迈无田无产,才放了过来。” 被地方官府跟乡绅拦住了? 听到是这个原因,沈忆宸内心里面是满满的震惊。 他想过很多种可行性,唯独没有想过地方官府人为阻拦! 要知道流民对于很多地方官府而言,那是沉重的负担跟起义的隐患,求之不得把这群“瘟神”给送出自己管辖的地界,怎么可能还拦住不愿意走? 莫非他们宁愿灾民活活冻死跟饿死,都不愿意让别人赈灾济民吗? 沈忆宸从不把地方官员定性为好人或者坏人,更多是从利益角度看待问题。 做这种事情堪称损人不利己,甚至还有可能被自己这个佥都御史弹劾,动机何在? “本官知道了。 虽然内心里面震惊无比,但沈忆宸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的朝着伍东吩咐道:“送长者回去居所修建完毕后,优先供应老弱妇孺。’ “是,卑职明白。’ “小老儿谢过状元公!’ 这名老者再次向沈忆宸行了个大礼,同时眼中热泪盈眶。 要知道古代遭灾第一时间被抛弃的,恰恰就是老弱妇孺,沈忆宸此举更是给了弱者多一分活路! 看着老者远去之后,沈忆宸这才转身向着卞和问道:“卞先生,这件事情你怎么看?’论起地方经验,沈忆宸终究不如卞和,他想要寻求答案。 “扣留青壮跟有田产者,根源就在此处,他们吞并田产农户!” 卞和的这句话,瞬间就让沈忆宸领悟过来,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在路上见到灾民惨状,更多是认为地方官府懒政怠政不作为,放任百姓衣不遮体,食不果腹。 现在看来自己是远远的低估了地方官府跟乡绅,他们并不是懒,而是单纯的坏! 明朝到正统年间土木堡之变前,不说国运上处于上升期,起码远远称不上衰落。加之明英宗各种赈灾什么的也挺上心,土地兼并的情况不像中后期那么严重,大多数百姓都还能勉强度日。 百姓既然能过日子,小农思维本质下,他们就绝对不可能出卖田产。甚至放在乡野农村,谁家要是出卖田产,会被十里八乡戳脊梁骨大骂败家子。 想要改变这种局面,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百姓们活不下去,为了求生就不得不出卖田产,甚至卖儿卖女卖自身。 古往今来,每逢大灾都是急剧扩大贫富差距的时期。 穷者无立锥之地,富者有弥望之田! 阻拦他们到张秋镇接受救济,寒冬腊月里面再熬上一個来月,恐怕就连野草树皮都找不到充饥。 这种必死局面下,家里面有田产的,只能出卖赖以生存的土地。同时青壮劳力,地主乡绅们也可以趁机压价,把他们聘请为自家的佃户租户。 于是乎一场大灾,不单单地没了,就连人身自由都没了。 由此引申,沈忆宸甚至怀疑阳谷知县孟安维,把百姓封禁在河湾的用意,并不仅仅是为了粉饰太平,而是准备兼并全县的农田土地! 难怪之前总感觉哪里不对劲,一个区区知县哪有这么大的胆子,如果再算上土地人力的巨大利益,这一切便都解释的通了! “卞先生,我小看他们了。” 沈忆宸面色铁青的吐出这句话,没有说明“他们”指的是谁,卞和却心中有数。 “东主无需自责,以你的年纪能在官场这个是非之地,做到如今局势已经很不错了。卞和这句话并不是安慰,而是认同。 沈忆宸一个年仅十八的京官,外派地方承担治水重任,还得肩负百万受灾民众。能一步步解决银钱米粮问题,已经堪称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 个人能力终究是有限的,世间之事又岂能面面俱到? “卞先生,我该如何破局?’ “以力破局!” 如今无论是赈灾还是治水,都属于迫在眉睫的事情,沈忆宸没有时间去玩什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甚至就连上门警告威吓,他都不可能把三省八府之地通通跑遍。 为今之计,就只有拿出当初对付县令孟安维的手段,简单粗暴拆毁关卡保持灾民的通行顺畅。 如遇阻拦,就再杀一只鸡来儆猴! “苍火头,传令让韩勇跟韩斌来见本官!” “是,沈公子!’ 感受到沈忆宸语气的变化,苍火头叫上几个矿工,分头去同知东昌卫千总韩勇跟泰安卫指挥佥事韩斌 大概半个时辰后,正在处理运粮跟转移灾民的两人,大步流星的奔赴到沈忆宸面前,额头上还有着密密麻麻的汗珠。 “卑职韩斌、韩勇见过佥宪!” “韩佥事、韩千总,本官即刻签发御史令,命你们组织人马兵分八路奔赴受灾的三省八府。如遇到阻拦灾民前往张秋镇的关卡一律拆毁,若是有不服反抗者,准许你们先斩后奏!”一-切责任,由本官承担!’ 韩勇跟韩斌两人,在收到沈忆宸紧急召见后,就意识到有要是发生。 结果事情的严重性,还是出乎了他们所料,沈忆宸居然动用了“先斩后奏”这般词语,属实有些吓人。 不过现在已经调拨到沈忆宸的旗下,军人当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更别说这些天的所见所闻,让地方卫所士兵打心眼的尊重认同沈忆宸。 所以二人没有丝毫犹豫,齐声应道:“卑职遵命!” “卞先生,提前发放东昌卫跟泰安卫军饷,所有将士均双饷实发!”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想要将士为自己卖命效力,光靠尊重跟认同是不够的,粮饷等东西要给足! 要知道明朝军户饷银低的可怕,名义上一年有个十来两银子,实际到手除去各种克扣漂没,可能连一半都没有。于是乎在明朝后期,军户有战斗力的卖身成为将领家丁,没有战斗力活的跟乞丐差不多,只能彻底沦为佃户。 之前沈忆宸就给阳谷县官吏双饷实发,无论什么时代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说过不分文武高低贵贱,那这碗水就得端平, 虽然现在沈忆宸手头并不宽裕,但万把两银子军饷,他还是出得起! “是,东主。‘ 说实话,卞和并不赞同沈忆宸这样的做法,大手大脚不仅仅容易引起财政危机,更容易让自己行高于众,引发现有规则的反扑。 但是卫所军将领就在眼前,卞和不可能在这种场合打击他们的积极性,只好选择从命。“卑职代卫所弟兄们,谢过佥宪!’ 韩斌跟韩勇两人因为情绪激动,答谢的话语都带着些许颤音。 明朝军户大多生活艰难,之前韩勇率领的东昌卫运军,就是活不下去才谋逆犯上,劫掠漕粮。 如今双饷实发,多少弟兄们能让妻儿子女吃顿饱饭,这份实际行动带来的恩情,远胜千言万语。 “兵贵神速,尔等去分配人手吧。” “是,卑职告退。 看着韩勇跟韩斌两人远去,卞和这才开口说道:“东主,属下能理解你爱兵如子的高义不过卫所士兵也双饷实发,日后银钱米粮恐捉襟见肘。’ 阳谷县衙官吏差役双饷实发,毕竟才几百号人,千把两银子就搞定了。卫所士兵人数翻了十倍,这也就意味着支出将多出十倍。 这个月你给他们双饷实发,那下个月呢,是不是照旧? 那下下个月又该如何发放军饷? 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卞和相信沈忆宸不会不懂,开了这个口子,后续想要关上就难了, “以后的事情本官会想办法,实在不行再選几个乡绅大户追缴粮税就好。” 同樣的一件事情开个頭,后续想要复制下去就简单许多。 阳谷县三大家能追缴出三万多两,兖州府下辖十县,追缴三十万两没多大问题。更别论整个山东布政司,管辖着五十一个县跟十五个散州,随便敲点竹杠干什么都够了。 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不管事后会掀起如何的滔天巨浪,只要沈忆宸还担任佥都御史一职他在山东地界就可以呼风唤雨。 只要能把事情给办成了,就算问责撤职回京又如何? 如今的沈忆宸,已经不像当初那般“权欲熏心”了。 “东主,赈灾济民之事以力破局,吾等可以高举仁义大旗,就算闹到金銮殿也无妨。”“但追缴乡绅望族税粮,此事万不可再行,否则将被朝野内外群起而攻之! 卞和这次没有默认或者委婉劝解,而是说出了事情的严重性。 追缴乡绅望族隐瞒的税粮,等同于挑战整个天下的士大夫阶层。 朝野内外只要有功名在身,除了于谦等极少数人,谁家没有挂靠隐瞒的田产,谁家没有偷逃漏税过? 沈忆宸开了这个头,就等于挑战了所有人的利益,皇帝都保不住他。 哪怕不在乎什么青云之路,可能就连治水之事都完成不了,就得被召回京师! 听着卞和这番话语,沈忆宸有些愤怒的情绪,逐渐冷静了下来。确实很多时候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些规则能去挑战撬动,有些规则以自己目前身份“触之既死”。 追缴乡绅望族税粮这种事情,不能肆无忌惮的进行下去。 “卞先生所言有理,我会引以为戒。’ 沈忆宸朝着卞和拱手致意,他明白不能意气用事。 “此乃東主深明大义。 卞和并未居功,他很清楚相处的界限在那里。 无论沈忆宸再如何大度从谏如流,他终究是自己的东主,而不是学生。 第二日清晨,韩斌跟韩勇二人,就分配好卫所将士兵分八路,前往三省八府之地拆除关卡。 几乎就是在士兵动身的同时,就有人把消息传递回来阳谷县府衙,张骥第一时间就得知了。 对于沈忆宸的以力破局的方法,张骥仿佛早有预料,他立马把布政司左参政马辉国,左参议曹希等人,召集到自己房中商量对策。 正文 216 治水必躬亲(二合一) “诸位同僚,据张秋镇的探子回报,沈忆宸已经分派卫所军士前往各地摧毁拦截关卡。”巡抚张骥说这番话的时候一脸平静,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波动。 “抚台真乃料事如神,早早断定沈忆宸会鲁莽行事,让下官敬佩不已。” 左参政马辉国赶紧阿谀奉承起来,脸上满是讨好的笑容。 另外一边左参议曹希同样拍马屁道:“黄口小儿一举一动,俱在抚台的掌控之中,看来三元及第之才也不过如此。 面对两位下属的吹捧,张骥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得意的淡淡笑容。毕竟“智压”大明的六元魁首,确实值得骄傲。 曹希吹捧完后,把话题转向了正事道:“虽然黄口小儿行事莽撞,但奈何他如今势大,不知抚台接下来有何对策。” “曹参议你也太小心了,这等小事还需要抚台提点吗?” “山东军政大权俱在抚台手中,沈忆宸能调兵,难道吾等不能调?把事情闹大了,我就不相信几个丘八真敢动手拆毁关卡!’ 马辉国说这番话的时候满脸不屑,论起调用地方卫所军士的权力,沈忆宸拍马都比不上张骥。 在他看来所谓分派卫所军士拆毁拦路关卡,无非就是仗着佥都御史的名头以及人多势众行事,沈忆宸没那个胆子真的动手。 既然如此那就比比谁的人马更多,看看谁先认怂! 这几日马辉国在县衙面对沈忆宸,或明或暗受了一肚子气,怎么也得趁此机会把这口恶气吐出来。 “有了沈忆宸的御史令,丘八敢不敢动手就不好说了。 “另外硬碰硬把事情闹大,抚台同样不好向朝廷交差,毕竟沈忆宸占据着赈灾济民的大义 曹希没有马辉国那么冲动,从沈忆宸敢于未经三司审判,直接杖毙孟安维的举动看,这小子胆量着实不小。 万一擦枪走火真引发卫所士兵火拼,闹到朝堂之上打官司,自己一方不见得有优势。 听到曹希这般“软弱”话语,马辉国面露不快道:“这也怕那也怕,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沈忆宸拆毁关卡,释放流民前往张秋镇?’ “曹参议可别忘了,山东上下侵占田产的不在少数,到嘴的肥肉谁愿意吐出来?” 马辉国说到了事情的关键点,那就是山东上至鲁王府,下至乡绅大户,趁着这段灾民逃难期间,大肆圈占“无主”之地。 如果这些灾民回来了,看着自家田产被人掠夺,会出现怎样的场景? 轻则各种闹事申冤,重则聚众起义,曝光出来的后果远比赈灾不力要严重的多。 同时这些侵占良田里面,鲁王府占据大头高达万顷。就算地方官员乡绅愿意退田,想要让鲁王府把吞进肚子里面的东西吐出来,用屁股去想都不可能。 终明一朝,就没有皇族宗室退田的说法。 与其到时候王府获利,地方官府背锅,不如大家一起“吃绝户”! 面对马辉国咄咄逼人的态度,曹希面露无奈回道:“马参政莫要激动,下官并未有此意,仅是觉得谨慎些为好。” 张骥也知道自己这名下属的火爆脾气,于是出面制止道:“曹参议言之有理,马参政你性子不要这般急躁。’” 别人的话马辉国可以不听,张骥的话他可不敢不从,赶紧认错道:“抚台教训的是,下官急躁了。” 对于马辉国的道歉,张骥点了点头算是认可,然后继续言道:“俗话说以柔克刚,沈忆宸既然行事鲁莽,那我们就避其锋芒,让他有劲无处使。’ “曹参议,下令各州府搭设粥棚就地赈灾,同时传播沈忆宸为了治水之功,将在张秋镇大兴水利严苛劳役,灾民不堪重负。’ 张骥的这句话说完,立马就让曹希脸上满是敬佩,起身恭维道:“抚台真乃运筹帷幄,此番谋略一出,沈忆宸将无计可施!’ 曹希言语或许有溜须拍马的成分,但更多还是由衷佩服。 张骥的应对方法堪称阳谋大势,压根就不与沈忆宸对抗,直接把选择权交到了灾民手中。搭设粥棚意味着让灾民有了活命的希望,就如同溺水之人看到了一叶扁舟过来,你说他们是选择赶紧爬上去,还是选择游向更远处的豪华游轮? 更何况张骥还留有后手,利用徭役的恶名,告知溺水之人远处不是什么豪华游轮,而是一艘贼船,那你还上不上去? 相信但凡会权衡利弊之人,都会抓住眼前的救命稻草,而不是去游向远方的“贼船”。 这番应对策略之下,压根就不会再有灾民前往张秋镇,三省八府之地拦截关卡撤掉又何妨 “下官惭愧,跟随抚台这么久,连皮毛都还没有学到。 马辉国面露惭色站起身来,与自己硬碰硬的办法相比较,很明显张骥手段要高明太多了。“先别高兴的太早,沈忆宸一日未被召回京师,沈忆宸就远远没有尘埃落定,你们先去办事吧。” “是,下官告辞!” 曹希跟马辉国拱手领命,然后大步走出房间,他们必须跟沈忆宸分派的卫所士兵赶时间,先行把舆论谣言散发出去 望着两位下属离去的背影,张骥脸上神情有些复杂。 曾几何时他身为巡按御史的时候,也有过一段如同沈忆宸这般公心大义的时光。 但理想终究敌不过现实,他没有抵挡住利益的诱惑,屠龙者终成恶龙。 另外一边的沈忆宸,并不知道自己的计划步骤,都在别人的掌控之中。 清晨韩斌跟韩勇率领卫所士兵动身的同时,他就叫上了县丞姜沛跟县衙主管河段的主簿陈涛,以及几名张秋镇本地乡亲,一同前往河提巡视。 治水必躬亲,无论旁人描述的再如何详细,治水策写的再怎么妙笔生花,只有来到决口河堤看看实际情况到底怎样,才能得出因地制宜的解决办法。 沈忆宸等人沿着河堤行走,由于黄河常年累月的泥沙淤积严重,从而导致河堤不断垫高形成了一条地上悬河。 站在河提上,就如同站在高岗一般,两侧尽是低矮的农田。 “陈主簿,张秋镇河堤最近一次修缮是何年?’ 听见沈忆宸的询问,阳谷县主簿陈涛,赶忙小跑几步来到身边躬身道:“回佥宪,此段河堤乃正统六年修建加固。’ “正统六年加固,那为何才仅仅过去四年,就这般松散?’ 一边说着,沈忆宸来到河堤边缘用力剁了一脚,只见一大块的泥土掉落到黄河之中。 同时他的这个举动,也是把苍火头等人吓了一跳,赶忙拉住沈忆宸的胳膊说道:“沈公子,切勿冒险!’ 这要是一脚把河堤给踩踏掉进黄河中,恐有性命之忧! 面对沈忆宸的质问,主簿陈涛额头上立马就出现了豆大的汗珠,他畏惧无比回道:“佥宪,下官领取的水利银有限,实在无钱用砖石筑基,只能用泥土堆填。” 古代虽然没有水泥火砖这些建筑材料,但同样有其他类似方法,达到同等的强度。河堤常年受到水流冲刷,修筑的强度不够的话,决堤溃坝就是迟早的事情。 正常情况下修筑河提,都是开山凿石加上夯土砖块用糯米粘合,再不济也得把河堤的泥土给夯实。像现在这般松散压根就不用洪汛期发大水,普通几场大雨都能溃堤。 看着主簿陈涛这副惊恐模样,沈忆宸没有继续追究下去 因为他很清楚修筑河提这等重大工程,不是一个小小的县衙主簿能决定的,上面给多少银钱就办多少事情。 “张秋段河提都是这般松散吗?” “大多如此,靠近运河的那段要稍好些。 “本官知道了。’ 说完沈忆宸不再多言,继续向前走去。 不过很快,他又发现了一出不对劲的地方,那就是河道两旁遭受泥沙淹没的农田,隐约有着泛白。 “姜县丞,这些农田泛白又是怎么回事?” “回佥宪,黄河大水之后,沉淀下来的泥沙蕴含硝盐。被黄河水浸泡的越久,良田就会变成沙荒,沃土化为盐碱,很难再栽种出来粮作物。’ 听着姜沛的回答,沈忆宸眉头紧锁起来,张秋镇决堤处的情况远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其他地方在洪水褪去之后,只要保证灾民的衣食,终究还是能在废墟上重建起来。 但是张秋镇土地遭受长时间的黄河水浸泡,泥沙淤积之下带来了严重的土壤沙化跟盐碱化。这也就意味着哪怕堵上的决堤的口子,让张秋镇百姓重返故居,沿河两岸田地这几年收成依然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继续向前走了大概一里的路程,沈忆宸等人终于来到张秋镇的黄河决堤口。 眼前的情形跟沈忆宸之前想象的画面完全不同,一般情况下决堤的地方,就如同城墙破了一道口子般,至少还能看到对面的河提景象。 张秋镇这里的决堤口,已经在低洼处形成了一个大湖,完全看不到对面河堤的影子。黄河之水在这里回转一圈后,继续向着海岸线奔赴而去,并且不断的冲刷着两岸本就脆弱无比的河堤。 “东主,局面比想象的还要糟糕,难怪张秋镇数次决堤无力堵上。 卞和面对这种情景,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次沈忆宸治水难度堪称地狱级,简直处处都是难题。 他甚至有些理解,为何山东布政司众官员选择集体摆烂,这种决堤程度压根就没法堵了,只能放任不管。 “陈主簿,决堤处这块田地是哪家的?’ “这個,这个,下官也不知 听到沈忆宸的发问,陈涛面露难色吞吞吐吐几句后,说出不知道。 “如若不如实回答,本官治你失职之罪。’ 沈忆宸其实知道答案,他之所以询问主簿陈涛,无非就是再得以确认。 这番恐吓让陈涛想起了县尊孟安维的惨状,他就是被沈忆宸给治罪,然後活活杖毙。性命威胁之下,陳涛果断给出了答案:“回佥宪,此处田地乃鲁王府庄田。’ “從河堤走势来看,这里好像缺失了一段,应该也不完全是大水冲毁的吧。’ “这里曾被用来围堤造田。” “很好,那掘堤之事你知道吗?’ 听见沈忆宸问出了核心问题,陈涛满脸惊恐的跪伏在地道:“佥宪,此事与卑职无关,还望明察!’ “起来吧,我知道与你无关。’ 沈忆宸淡淡回了句,不过在说完这句话后,他又补充道:“陈主簿,你在此处掌管河段多年,如若要你来治水,该如何行事?’ 虽然沈忆宸有看过徐有贞的《治水策》,但那东西说好听点是治水策略,说难听点是纸上谈兵。 没处河段面临的情况跟水势都不同,没办法全面的套用。想要治理张秋段的决堤,可能没有谁比陈涛还了解情况,所以沈忆宸想听听他的意见。 一听到沈忆宸问治水,陈涛眼神中突然闪现出一抹光芒,然后他开口道:“凡平水土其要在乎天时地利人事而已,夫水之焉性可顺焉以导,不可逆焉以堙!” “你的意思是堵不如疏?’ “下官正是此意!’ 如今张秋段堤坝几乎是完全摧毁,已经形成了洼地大湖,想要靠着硬堵住决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并且张秋段的河堤极其松散脆弱,除了工程本身的偷工减料外,还有就是这里处于沙湾,土质很容易导致坍决。 堵不如疏这条建议,也符合沈忆宸自己心中所想的策略,于是他继续问道:“那你说说如何疏导黄河之水?’ 看着沈忆宸好像认同自己的建议,陈涛咬了咬干脆豁出去道:“下官认为可先从旁边开凿一条河道引水,然后再修堵决堤口!” “堵住决堤口再然后呢?’ 沈忆宸感觉到这个叫陈涛的主簿,好像肚子里面有点东西,于是饶有兴趣的继续追问。“先束水攻沙,再蓄清刷黄!’ 正文 217 不可为而为之(二合一) 黄河沿岸多省年年泛滥的根本原因,在于上游水土流失严重,导致下游泥沙淤积堵塞,旦洪汛期暴雨来临,就会冲破河提引发大水。 想要治本,自然得从上游水土流失抓起,但以明朝的社会发展力水平,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于是乎只剩下治水一条路可走。 宋朝往后的历朝历代,包括徐有贞上疏的《治水策》,选择的方法都是“分流杀势”。也就是挖掘新的河道支流,在洪汛期把凶猛暴涨的黄河水分流出去,从而减少对主河堤的压力。 这种方法的优点在于,工程难度跟工程量较少,甚至对工程质量的要求都不高,属于不求无功,但求无过的治水策略。 同样这种方法弊端也很明显,开凿河道就意味着需要侵占大片农田地产,将使许多农户失去赖以为生的土地,从而导致百姓怨声载道,家破人亡。 另外挖掘新的河道支流并不是一劳永逸,如果不注意维护疏通,往往一年时间就会被黄河水带来的泥沙堵塞,然后水势横流淹没庄稼农田,反而把受灾范围给扩大了。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弊端,就是地方乡绅大户,会不断侵占这些挖掘的河道围堤造田。 结果剥夺农户土地挖掘出的河道支流,转了一圈后农户的土地没有了,河道也没了,最后只剩下地主的田产了. 而“束水攻沙”就走了另外一条完全不同的道理。不但不去开挖新的河道支流,反而把分流的河道都给堵塞住,让黄河水集中于单一河道。 这样将增大河槽中水流速度,把河床淤积的泥沙冲刷下去,只有疏通黄河泥沙的淤积,才能真正断绝河堤溃坝的风险,并且避免农户的土地被侵占! 当然,这种治水方案主簿陈涛能想到,历朝历代这么多能人志士,不可能想不到 为何他们没有去做,问题就出现在成本上! “束水攻沙”加大了水流的流速,相当于人为制造洪峰去冲刷泥沙,对于河堤的坚固度有极高要求。 就刚才沈忆宸跺一脚,都能踩踏一块河堤的豆腐渣质量,能承受的起水流冲刷? 别到时候治水不成,反倒引发更大的洪灾形成汪洋大海,那沈忆宸恐怕得称之为千古罪 “那何为蓄清刷黄?’ 束水攻沙并不是什么新鲜方案,不过“蓄清刷黄”这个词,沈忆宸还从未听说过。想听听看这个阳谷县主簿,有什么别出心裁的治水方案。 看着沈忆宸不断询问自己的治水想法,此时的陈涛完全没有了之前的那种惧怕,相反身上绽放出一种侃侃而谈的狂热! “佥宪,黄河在历史上有过数次夺清入海,不如我们反其道而行之,引清水入黄。借助清水的水势,来冲击黄河淤积的泥沙,从而大幅度提升束水攻沙的效果!” 清水就是明朝淮河的别称,因为相比较黄河的浑浊“黄”水,淮河水明显要清澈许多,所以就把淮河称之为清河。 陈涛的想法方案可以“疯狂”两个字来形容,要知道单纯黄河的水量来束水攻沙,河堤都不一定能承受的住,他还打算引入淮河加大水势冲沙。 真按照这个方案执行下去,后果恐怕不能用决口来形容,整条河堤怕是都剩下不了几段!“陈主簿,本官都不知道该说你是好大喜功,还是异想天开。束水攻沙、蓄清刷黄的难处莫非不知?’ 沈忆宸这番带着责问的话语出来,让陈涛原本有些激动的心情,瞬间一落千丈。 其实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提出类似的建议,以往朝廷派大臣修筑张秋段河提,陈涛也提出过自己的想法跟建议。 得到的反馈无一例外,就跟现在沈忆宸的回应差不多。 简直就是不切实际的异想天开! 相比较起来,沈忆宸还算好的,仅仅是言语中带着责问,而不是直接训斥。 “下官知晓。” 陈涛低头认错,嘴角却带着一抹苦笑。方案想法是自己提出来的,岂能不知其中难度?“知道事不可为,为何还要提此建议?’ “因为下官还以为佥宪会与别人不一样。’ 此言一出,让阳谷县众官吏大惊失色。 县尊孟安维就是说错话被杖毙,平日里这个陈涛看起来老老实实的,没想到这么大胆说话,想要重蹈覆辙吗? “放肆,岂敢这般与佥宪说话!” 县丞姜沛立马大声训斥了一句,同时赶紧拱手向沈忆宸解释道:“陈主簿出身乡野,未曾见过大世面,如有得罪,还望佥宪海涵!’ 看着阳谷县众官吏紧张的样子,沈忆宸却带着一抹玩味笑容问道:“姜县丞,本官在尔等心中,有这般小肚鸡肠吗?’ 面对沈忆宸的反问,姜沛脸上露出尴尬笑容,连称不敢。 现在的阳谷县官吏对于沈忆宸,可谓是是又敬又怕。当初杖毙孟安维的手段,跟后续在县衙的警告,带来的心里压迫感实在太重。 但真要说沈忆宸心胸狭窄,有什么斤斤计较的举动,又说不上来。 “陈主簿,你没看错,本官确实与别人不一样。” 言罢,沈忆宸走到陈涛面前,直视着他继续说道:“想要让心中想法抱负,摆脱不切实际的空谈,就得有详细的执行方案跟步骤。’ “本官给你一次机会,三日之内呈交一份治水策,可否做到?” 望着沈忆宸这突然的转变,陈涛瞪大眼睛仿佛不可置信,直到身旁的姜沛拉了一下他的手臂,这才反应过来。 “下官定当呈交治水策,不负佥宪所期!” “好。” 沈忆宸拍了拍陈涛肩膀,不再多言。 陈涛这个九品主簿名字,沈忆宸从未在史书上见过,但很多时候时势造英雄。 如果他真能因地制宜,呈交一份可行治水方案,沈忆宸不介意让陈涛这两个字名垂青史!前方河堤崩塌成了一望无际的“大湖”,自然也没有继续前行的必要。于是沈忆宸折返回张秋镇,与卞和商议起具体的执行方案。 “卞先生,如今张秋镇决堤情况已亲眼所见,你对陈主簿提议的治水方案有何看法?”“属下认为先疏其水,水势平乃治其决,决止乃浚其淤。’ “至于是否采用束水攻沙,蓄清刷黄的方案,属下不敢妄言。 卞和给出的看法很清晰,那就是先疏通决堤处汹涌的河水,等水流排出去水势平稳了,再治理决口的堤坝,最后去疏浚河道淤积的泥沙。 至于是否采用陈涛的方案,他不敢提出意见。 因为这个方案风险太高,并且工程量太大,远不止堵上溃堤的决口,恐怕还得加固数百里的河堤。 沈忆宸有这个魄力、能力、财力,去做这项旷古烁今的治水工程吗? “其实卞先生心中,是认可陈涛的方案吧。’ “不敢欺瞒东主,是!’ 治水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好,如若几年之后又恢复成老样子,那今日一切努力又有何意义? 陈涛束水攻沙,蓄清刷黄的方案如若执行成功,可保山东地界百年无忧,此乃为国为民的不世之功! 成非常之事,当需非常之人,卞和期望沈忆宸就是那个人。 但同时卞和心中也很清楚,成为这个人会承担怎样的重任,以及付出怎样的代价。 沈忆宸来到山东后,已经为苍生百姓做了足够多的事情,不应该苛求再去承担,那些不属于他的责任。 “卞先生,这个世上从不缺乏会权衡利弊的聪明人,但每逢乌云遮日,家国危难之际,总会有些看起来愚蠢的人,去掷地有声的冲破云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如果有幸的话,本官也想成为这么一个人。 听着沈忆宸这句话,卞和明白了他的选择,刹那间心中百感交集,一时不知如何言语。许久过后,卞和深鞠一躬说道:“属下又是何其有幸,能遇到这么一个人,愿追随之!”“好,那就让本官与卞先生看看,能不能成为这样的人。’ “属下拭目以待!’ 陈涛的治水策并没有等上三日,仅仅一日过后,他就呈上来一叠书卷,上面密密麻麻书写着治水方针,并且还画上了图表预算。 从这一点可以看出,陈涛不是什么临时起意,他为这一刻等待了许久许久! 沈忆宸接过治水策后,就认真研读起来,重点是看陈涛如何落实他束水攻沙,蓄清刷黄的理论。 《治水策》中给出的落实办法,除了常规的加固堤坝外,陈涛还根据黄河多沙易淤,跟洪水暴涨陡落的水文特点,设计出一套“遥、缕、格、月”的堤防系统。 简单点来说,就是修遥堤以防溃决,修缕堤以束河水,修格堤以止漫溢,修月堤以缓水势 通过在险要地段四套不同堤坝互相配合作用,最大程度的抵挡住洪峰水势,保证黄河大堤不发生崩溃,并且水势还能继续原本的刷沙功能。 同时这四套堤坝还带来了一个极其重要优势,那就是不再需要修建数百里夸张的石堤抵挡冲沙的水势,加固土堤就能扛住冲刷,极大的减少了工程量,让原本天方夜谭的方案变成可行 “陈主簿,你真乃治水奇才!” 沈忆宸忍不住拍案叫好,修建石堤的成本放在古代简直不可想象,哪怕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到最后都有可能心有余而力不足。 相反夯实加固数百里的土堤,同等工程量下降了不止一个数量级,对于财力、民力消耗,也压缩到了可接受范围。 甚至陈涛在策中都给出了自己的预估,十万民工加五十万两水利银,即可成事! “佥宪称赞,下官愧不敢当! “仅是这些年见到父老乡亲饱受黄河之苦,想着尽一份自己的绵薄之力罢了!’ 县衙主簿这种官职跟知县不同,不需要举人身份经过吏部听选,本地有秀才功名的文人士子即可担任。 陈涛就是张秋镇人士,他从小到大经历过无数次黄河水患,为官后立志要治水护的一方安宁。 奈何人微言轻,这些年下来治水策始终无人问津,甚至还因贸然建言献策,引得很多治水大臣的不满。 今日终得沈忆宸的欣赏,能够把毕生治水想法呈交实现,陈涛已经心满意足了。 “陈主簿,可愿领衔治水河工? 沈忆宸的这句询问,无疑是告诉了陈涛,他采纳了治水建策。 幸福来的太突然,陈涛万万没有想到,沈忆宸会答应的如此果断,连一丝权衡犹豫都没有 “下官愿接下河工之事,九死而不悔!” “有本官挡着,你还死不了’ 沈忆宸心情大好的开了句玩笑,然后任命陈涛为河工总管,阳谷县迁徙过来的两万精壮灾民,交付他以工代赈。 经过这半个多月的米粥,以及偶尔的肉食补充。当初瘦骨嶙峋的灾民,如今都有了良好的气色,完全可以投入到河工大业之中。 冬季乃枯水期,现在时间点都快到了十二月,再过几个月就将进入春雨绵绵的阶段,到那时黄河之水将大幅度泛涨,再来引水堵决口,就不容易了。 耽误了这么久,哪怕民夫数量还远远不如,沈忆宸没时间再拖下去。 陈涛领命出去后,沈忆宸拿出一份空白奏章,在上面写下《两河经略疏》六个大字。 这是他第一份正式上疏朝廷的治水奏章,里面内容是把这段时间亲临实地的治水方案,给总结为了“治河六议”。 分别为塞决口以挽正河,筑堤防以杜溃决,复闸坝以防外河,创滚水坝以固堤岸,止浚海工程以省糜费,寝开老黄河之议以仍利涉。 同时在上疏奏章里面,强调了治水经费的重要性,沈忆宸期望朝廷拨款不低于八十万两的水利银。 这里面除了工程用款外,更多是为了支付“灾后重建”的工钱。黄河泛滥的盐碱地一时难以恢复,受灾百姓如若手中没有银钱,接下来几年日子都不好过。 另外要八十万两水利银,就跟之前与山东布政司官员漫天要价的道理是一样的。 沈忆宸估计八十万两朝廷肯定是不给,能折中给个四十万两,加上山东布政司的二十万两,以及其他七七八八的税粮,各方面节省一点,应该能发放工钱的同时,把河堤给修建成功。 之所以能花小钱办大事,原因很简单,沈忆宸能保证在他手下不会有雁过拔毛,各种漂没贪污的存在,这些银子将实打实的用在河工以及灾民身上。 只是很多时候计划赶不上变化,现在沈忆宸还不知道的是,无论水利银,还是征调的民力,可能都比他预想的还要艰难。 这个世上“聪明”人大多,愿意如他这般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蠢人,终究是极少数。 正文 218 万民信任(二合一) 正统十年十二月初一,距离农历新年只剩下最后一个月的时间 此时张秋镇黄河堤岸下,却一改往日灾后的阴霾,出现了一副人声鼎沸的场景。 数万各地灾民、山东卫所军士、兖州本地乡亲、布政司官员、乃至代表着鲁王府的长史简宁,纷纷在此肃穆伫立,目光望向河堤上那一身绯袍的沈忆宸。 沈忆宸并没有注视堤岸下的场景,他的面前有着一张长长的供桌,上面摆放着香烛祭表,以及三牲六畜。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古代大型土木工程动工之前,都得祭拜天地鬼神,更何况治理黄河这般大兴水利。 沈忆宸不是什么迷信的人,甚至对于他而言,“不问苍生问鬼神”是件极其可笑的事情但这一次祭拜他却虔诚无比,各种礼数周全,仪式显得隆重无比。 因为沈忆宸敬的不是天地鬼神,而是国运苍生,为了让在场的万千河工民力安心。 宣读祭文,焚烧祭纸后,沈忆宸转过身来,面向堤岸下的百姓官吏。 “自先宋以来,历朝历代饱受黄河水患之苦,到了我大明更为甚焉。” “太祖开国至今七十余载,山东境内河坝大大小小决堤数十次,一方水土并没有养育一方人,百姓可谓是深受其害,家破人亡者不计其数!’ 沈忆宸这番话语说出来,在场的阳谷县灾民以及各方赶来的流民,很多人感同身受红了眼眶。 不说以前的水患,就单单今夏的张秋镇决堤,多少家庭妻离子散,流离失所。 更有甚者,不得不卖儿鬻女,眼睁睁看着父母妻儿死在自己面前! 黄河之水对于沿岸百姓而言,真可谓是又爱又恨,它带来了生的希望,同样带来了死的绝望。 “本官奉天子令出镇山东治水,今日在此向你们承诺,定当竭尽全力驯服黄河之水,让苍生万民不再受黄河之害!” 大明开国这几十年下来,朝廷每隔几年就得派出个治水大臣,类似的豪言壮语其实当地百姓已经听麻木了。 虽然沈忆宸赈灾济民,让很多灾民都对他尊崇敬重,但要说能驯服黄河水患,依然没几个心里面认为可以成功。 特别是堤岸下山东布政司官员,脸上的表情就更加令人寻味。别说是每隔几年了,单单就几个月之前,布政使洪英就放出话要到张秋镇堵住决口。 结果呢,豪言壮语说了一大圈,灰溜溜的返回了布政司衙门,被很多人视为笑柄。 “黄毛小儿不知天高地厚,历朝历代能人辈出,黄河水患要这么好治理,还用等到今日? 左参政马国辉面露不屑,沈忆宸这番言语忽悠下老百姓还行,在自己等人面前毫无意义。“据说沈忆宸治水需要十万民力,如今满打满算也才三万人,在下很好奇他要是知道灾民无人前往张秋镇后,会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曹希却是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沈忆宸派出这么多路运军摧毁关卡,就是想要灾民充当徭役民力。 如今计划被抚台给看穿,估计河工民力上限就眼前这些人了,猴年马月才能完成治水大业0 “低调点,慎言。 巡抚张骥提醒了一句,他还没有做到在山东布政司只手遮天,两旁还有其他同僚在此现在就嘲讽为时尚早,万一沈忆宸恼羞成怒,以他的身份背景,还是能搞个两败俱伤的。“抚台教训的是。 马辉国跟曹希两人,略微欠身低头向张骥认错,不过脸上表情却完全没有当回事。 这段对话被站在侧旁的布政使洪英尽数听进耳中,他心中有着一股憋屈的无名怒火。巡抚是节制地方三司没错,但同为从二品大员,自己这个布政使就这般被视若无睹吗? 而且身为一方亲民官,就算与沈忆宸不对付,在治水的大是大非上,何需如此冷嘲热讽?还有更重要一点,就是从左参议曹希的话语中,洪英察觉到这群下属,好像跟巡抚张骥在背后有所谋划,自己却一无所知。 这般明目张胆的越过上官,简直与架空无异,如何能忍? 河堤大坝上的沈忆宸,并不在乎山东布政司的官员怎么看待自己,他只在乎能否聚集民心共同治水! 只见沈忆宸大手一挥,苍火头等人抬着几个大木箱子过来,从扁担的弯曲程度上看,这几口木箱异常沉重。 面对这突然的举动,下方官员与民众眼神中,都流露出疑惑的目光,不知道沈忆宸想要做什么。 “苍火头,打开木箱!’ “是!” 几口木箱依次掀开,白花花的银子在光线的照耀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大道理的话,刚才本官已经说过了,现在就来跟乡亲父老们讲讲实利。’ “世人皆知徭役严苛,本官偏偏要逆其道而行之。在此向诸位再承若一件事情,凡参与河工之事的民力,除了顿顿能吃上白面米饭,一日能加餐肉食外,每月还能领取工饷半两。” “如若河工之事能超越预期,完工之日本官再每人赏银一两。并且所有工饷如实发放,绝不克扣!’ 沈忆宸深知说的再好听,不如把钱给到位的道理。 特别明朝绝大多数百姓,大字都不识几个,你跟他们说什么治水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不是个笑话吗? 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谁有闲工夫去想千秋万载后的事情? 只有饭吃饱了,钱到手了,才能充分的调动他们积极性。否则靠着沈忆宸个人救济的恩情还得了一时,还不了一世。 并且为了让效果更加震撼,沈忆宸特地与运河上贸易的商家,兑换来这一箱箱的白银。能看得见摸得着的真金白银,远比空口无凭,有效百倍千倍! 果然当这白花花的银子出来之后,本来还有些茫然若迷灾民们,都感到心头一热! “状元公真乃当世青天,不但赈灾救助吾等,徭役还能有工饷发放,古往今来闻所未闻! “小没听错吧,顿顿能吃白面米饭,还能吃上肉?’ “这段时间粥棚都发放过几次肉食了,状元公所言岂能有假?’ “没错,以前风调雨顺年份,都得逢年过节才能粘点油腥。大灾之年状元公粥棚发放肉食,如若不是吃到嘴里,说出去别人都不敢相信!’ 沈忆宸这段时间赈灾济民的效果显现出来了,这番放在别人嘴中堪称离谱的话语,现场灾民却无一人质疑。 他们都相信沈忆宸会说到做到,参加河工徭役不但能吃饱饭,还能有工饷拿! 感受到下面灾民逐渐高涨的积极性,沈忆宸趁热打铁道:“父老乡亲们,本官在此向你们立誓,河工大业一日未成,一日不回朝!’ 这局承诺,是以往任何治水大臣,都不敢向百姓们说出来的话语。 今日沈忆宸说出来了,并且在场数万人还信了! “状元公治水,老子哪怕豁出去这条性命,也得把事情给办成!” “还有我,这条命就交给状元公了,死也得死在河提上!’ “状元公对我有再生之恩,河工之事谁敢出工不出力,得问过我的拳头。 “老小儿只要还有一口气,就陪着状元公驯服黄河这条恶龙!’ 如同火山爆发一般的百姓怒吼,让之前还嘲笑沈忆宸的布政司官员们面面相觑。 这种只存在于史书跟故事中的万民拥护,没想到今日却得以亲眼所见,映衬着自己的嘲笑如同小丑。 甚至就在这个时候,阳谷县衙本地差役们,纷纷跪在在地,满脸激动向着沈忆宸拱手道:“卑职愿为佥宪鞍前马后!’ 很多时候不知该说是环境影响人,还是人改变了环境。 阳谷县大多数本地官吏差役,之前哪怕于心不忍,却依然成为了县令孟安维的走狗爪牙差点“围杀”数万父老乡亲。 如今有了沈忆宸站出来,让他们回忆起这里终究是自己的生养之地,谁都有亲朋好友在这场大灾中遇难。 能奔赴光明,谁又愿意身处黑暗,他们这一刻彻底被折服,愿为沈忆宸,愿为自己的家乡,献一份力! “状元之名,就有这般魔力吗?’ 曹希语气中有些不可思议,愚民之事他也经常做,却从未见过这种死心塌地般的信任。可能其中最大的区别,就是自己没有状元及第的功名。 但问题是,一个状元头衔,就有这么大的效果吗? “百姓愚昧而已,沈忆宸哪来的银钱让他们顿顿白面米饭,更别说什么工钱饷银了。’ 马辉国依旧死鸭子嘴硬,沈忆宸就连赈灾济民的银子,都是敲山东布政司的竹杠。 治水的河工银以朝廷的尿性,能保证工程所需就得千恩万谢了,还想吃好的发工钱,做梦吧! “愚昧?‘ 一道冷笑声音从洪英嘴中传来。 “阳谷县灾民现在情况如何,哪怕尔等没有到粥棚去亲眼所见,今日也能看到他们气色状态。 “这等精神相貌,能在其他州府流民身上见到吗?’ 洪英可谓是忍了许久,终于出言训斥了。 他刚来到阳谷县的时候,也跟布政司其他官员一样,对于沈忆宸嚣张跋扈的行为举动,很看不顺眼。 但无论如何,洪英在决堤之初都亲临过阳谷县,知道这里是一副怎样的人间地狱惨状 带着一丝身为亲民官的责任感跟同情,在沈忆宸离开县城前往张秋镇后,洪英独自来到了灾民聚集的河处,想要看看现状如何。 结果这一看,简直颠覆了他的认知跟想象,整个河湾处数万灾民井井有条,丝毫其他地方灾民那种瘦骨嶙峋、污水横流的场面。 除了临时搭建的居所简陋外,灾民们头有遮盖之物,身有御寒之衣。 最让洪英震惊的还是粥棚伙食,放在别的地方粥棚大锅里面,能有一碗稀粥而不是淘米水,就已经称得上良心了。 阳谷县的粥棚任何一个大锅里面熬制的米粥,都能插上筷子而不倒,浓稠的简直跟白米饭无异。并且每隔五天,每人还能分得一块白花花猪肉,对于赈灾伙食而言简直想都不敢想。 没有这些赈灾济民的基础,今日沈忆宸就不可能得到万民的信任,岂是一个状元头衔就能概括? 洪英的话语,让马辉国跟曹希连忙拱手称是,不再多言。 虽然平日里他们两个,几乎没把这个“傀儡”上司给放在眼中。但基本面子还是要给的,特别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 不过就在此时,张骥也开口说道:“洪藩台言重了,沈佥宪赈灾济民之功吾等自是不能否定,而发放河工饷银,可不是说说而已,朝廷若不下拨银粮,就得在山东地界搜刮。” “以如今山东衙门的存银存粮,能支撑得起沈佥宪的宏伟目标吗?” 张骥半事情半偷换概念的说了番话,最主要的目的还是给曹希跟马辉国两人撑腰。 现在山东布政司里面大半数高官,都已经唯张骥马首是瞻,洪英就老老实实当个纸糊布政使就好,何必为了沈忆宸多事? 听着张骥的话语,洪英本来那股抑制不住的愤怒,瞬间就冷静了下来。 史书上对洪英的评价,是为人端重详雅,在官无赫赫之举,而亦不失为善人长者云。 简单点翻译就是为官没什么功绩,人倒是个好人。除此之外,他还有着骨子里面的软弱。景泰三年洪英升任右都御史兼浙江巡抚,奉旨去考察地方官员贤能。结果他被地方官你一言我一语,给糊弄的迷迷糊糊,感觉评断不出来,于是向皇帝乞求致仕。 如今山东洪英遭遇的处境,无非就是数年后情景提前上演罢了。 “抚台所言甚是,本官考虑不周了。’ 看着洪英退让,本来都有些畏惧的曹希两人,心中鄙夷更甚。 就这种软弱上官,跟着他能有什么前途,稍微有点野心的都“弃暗投明”了。 祭河仪式结束后,沈忆宸就下令县衙主簿陈涛,率领着数万灾民转换而来的民工,投入到开槽河道的工程中。 无论想要怎样治水,都得先把溃堤的决口给堵上,否则张秋镇就是半边泽国。 准备返回县衙的张骥等人,看着热火朝天开干的民工,不知为何心中却生出了一股不详的预感。 谎言这种东西能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沿河两岸想要封锁消息是不可能的事情,很快张秋镇治水民工的待遇,就会传遍三省八府之地。 仅仅是不同粥棚得区别,可能流民们不敢冒险长途跋涉到张秋镇。但要是再加上工钱的诱惑,恐怕四处求食的灾民们,将会蜂拥而至,解决沈忆宸的人力缺口。 这样看来,自己棋高一筹的“妙招”,被沈忆宸给莫名其妙的破了。 沈忆宸到目前为止,还不知张骥在背后搞的小动作,如若是知道的话,估计他会轻蔑一笑。 张骥这种谣言方案,可能对于大多数明朝官员而言,几乎是无解的难题。因为他们跳脱不出思维的局限性,也没有那么大的魄力去发放工钱饷银。 但沈忆宸不同,他从始至终就没想过“白嫖”二字,干活拿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徭役也莫不例外。 阴谋诡计在真金白银面前,可谓是不堪一击,更别论沈忆宸还有民心所向。 你拿什么跟我斗? 正文 219 朝野博弈(二合一) 紫禁城文华殿内,明英宗朱祁镇面前御案上,摆放着沈忆宸快马加鞭呈递上来的《两河经略疏》。 御案下方站着内阁以及户部、工部等等相关衙门的大臣,准备共同商议上疏中的治水策略以及所需费用。 “诸位爱卿,对于沈向北呈递的《两河经略疏》,你们有何看法?” 几乎朱祁镇的话音刚刚落下,工部侍郎王佑就出班禀告道:“陛下,沈佥宪实地走访书写的治水策略,做到了治水必躬亲,这份精神臣很敬佩并且赞同。’ “但如今国库空虚,八十万两河工银无论如何都拿不出来,历代先帝遣使治水也从未花费如此巨资,臣表示异议!” 王佑这番话说的明褒暗贬,核心思想就是沈忆宸治水花费巨大,朝廷拿不出这么多钱,同时暗指有中饱私囊的嫌疑。 现在沈忆宸跟太监王振可谓撕破脸皮,阉党自然把他给视为仇敌,用尽一切手段去打压破坏,哪怕治水大业也不例外。 “八十万两确实花费甚多 朱祁镇点了点头表示认同,前朝先帝治水花销,大多在一二十万两左右。沈忆宸“狮子大开口”,起步就翻了四倍不止,后续还不知道要不要追加,着实有些夸张。 看到皇帝认同自己的观点,王佑立马打蛇顺棍上,继续说道:“还有陛下,沈佥宪的《两河经略疏》中描写道,打算借清河之水,攻黄河之沙,臣认为不妥!’ “有何不妥?’ “历朝历代黄河决堤,都在河坝承受不住水流冲击。就算沈忆宸采用四套不同堤坝配合拦水,又岂能保证万无一失?” “黄河之水不会倒流,蓄清刷黄一旦启动,就意味着没有后路可言。如若修筑的堤坝承受不住水势,溃堤千里的后果,谁又承担的起? 王佑的话语这下不仅仅是朱祁镇觉得有道理,就连参与商议的其他朝臣们,都忍不住暗暗点头。 自宋朝以来中庸之道盛行,沈忆宸这种“激进”治水方案,成了就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败了呢? 带来的后果可能比这次黄河决堤还要严重,全面溃堤将直接切断漕运粮道,引发国运动荡。 区区一个正四品的都察院佥都御史,拿什么去承担后果? 朝臣的这种思维,就跟当时沈忆宸从陈涛嘴中,听到束水攻沙、蓄清刷黄八个大字的想法一样。风险过于严重,不成功便成千古罪人! “杨爱卿,你对沈向北治水之事,有何看法?’ 面对殿下群臣一片反对之声,明英宗朱祁镇最终还是把目光看向了杨溥。 进入寒冬后,杨溥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这两个月接连几封上疏乞骸骨。身为先帝托孤五大臣,内阁三杨时代最后的领军人物,朱祁镇对于他的感情是复杂的。 有感激,有敬重,同样也有被管教后的反感跟厌恶。 但真到了杨溥要致仕的时候,朱祁镇更多的是一种空落落的感觉,有这么一位老臣坐镇朝野,他感到很安心。 “咳咳咳 面对皇帝的点名,杨溥重重的咳嗽了几声,脸色有着一种病态的苍白。 “治水之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想要享受千秋之利,就得付出当代之功。 “沈佥宪的《两河经略疏》思路清晰,条理分明,乃一劳永逸之法,臣认为可行!”杨溥此言一出,全场朝臣都把诧异的目光,放在了他的身上。 要知道杨溥最近几年在内阁,施政方针贯彻着明则保身的思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甚至面对王振的专权擅势,杨溥也选择了绥靖退让,不愿与之正面对抗。 按理说杨溥如今都乞骸骨致仕回乡,更应该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随大流反对沈忆宸激进治水策略。为何在这个时候,他站出来选择支持? “可是杨爱卿,沈向北上疏治水策,溃堤风险太大,如何能保证一劳永逸?” 朱祁镇反问了一句,毕竟这事关漕运,身为皇帝都不敢冒风险。 “无法保证。 杨溥淡淡的回了句,然后无视众人惊讶神态,继续说道:“同样道理,若是不按照沈佥宪方案治水,诸位同僚觉得日益增高的地上悬河,下一次溃堤又在何时?” “明年,后年,亦或是大后年?’ 杨溥这番话说中了关键点,那就是黄河治水的现状,无法用中庸的思维去解决问题。 大明开国几十年下来,山东地界堤坝修修补补了无数次,结果溃堤的次数越来越多,泛滥的水势也越来越严重,不断的威胁着漕运安全。 就算采取保守的修补河堤方案,明年汛期来临后,依然免不了溃堤的局面。 到那时候,难道又派另外一名大臣去治水? 如若换做几个月前,杨溥是不会站在沈忆宸这边,同意这种激进的治水策略。 恰恰他选择乞骸骨致仕,想要在自己离任之前,秉持着单纯的公心大义,为国为民推行治水大业, 说不定往后在史书上,也能添上那么小小的一笔。 “臣认为杨阁老言之有理,山东治水如今到了不破不立的阶段,必须下猛药!” 工部尚书王卺站了出来附议,河南、山东这些年黄河水患,简直把他给整麻了。单纯修补决口已经毫无意义,必须整条河堤加固清淤。 这种想法其实王卺早就有之,却没有这个魄力跟能力去实施,现在有了沈忆宸站出来当这个背锅的“冤大头”。 此时不赞同,更待何时? “臣附议杨中堂。’ 内阁高穀接着出班赞同。 他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那日沈忆宸离开东阁时候的背影,是那么的洒脱没有一丝留恋。高穀猜不透沈忆宸这种人,仕途终点是造福万民,还是祸国殃民。 但在山东治水这件事情,高穀相信沈忆宸没有忘却初心,否则无需上疏这么激进的《两河经略疏》。 “臣附议杨阁老。” 户部尚书王佐同样选择支持。 他没有那么多的公心大义想法,纯粹是站在户部的国家财政角度,八十万两看似很多,实则要是能一劳永逸的解决山东水患,几年时间就能回本。 相反年年溃堤闹灾,赈灾跟治水就等同于一个无底洞,不如赌一把沈忆宸能治水成功。杨溥的出列支持,让朝臣风向瞬间转变,只见站在御座旁边的王振,面色阴沉看了都御史王文一眼。 后者立马心领神会的出班道:“陛下,臣有一事禀告。 “王卿家请说。 “山东兖州府上表,沈忆宸未经三司审判,杖毙阳谷县令孟安维,权势只手遮天!”什么? 王文这番话出来,在场的朝野重臣都震惊无比,县令官衔虽小,但好歹也是登记在册的七品文官。自古刑不上大夫,连皇帝定罪都得走三司流程,沈忆宸哪来的勇气随意杖毙? “王爱卿,此事当真?” 朱祁镇同样满心惊讶,沈忆宸在他印象中老成谋国,怎会一到地方就如此肆意妄为。“臣岂敢欺君,山东道巡按御史就此事也上疏过,可以作为佐证。’ 地方官府跟巡按御史同时上疏一件事情,基本上就可以确定属实,这也是明朝为了防止地方欺上瞒下的双重机制。 “陛下,此事非同小可,臣建议立刻召回沈佥宪回朝问话!” 户部侍郎奈亨抓住时机,立马向皇帝进言。 要知道三法司可是阉党的核心地盘,进去的政敌凶多吉少,哪怕驸马都尉这种超品皇亲国戚都不例外。 如果能把沈忆宸给弄进去,成国公朱勇都救不了! “擅杀文臣先例不能开,臣也认为应召回沈佥宪!” 工部侍郎王佑同样发声赞同,他很清楚都御史选择在这种时候揭露,肯定是翁父王振的授意。 接连几位大臣的建议,让朱祁镇有些动摇,沈忆宸此举实在太离谱了。 以往御史出镇地方,最多不过革职查办,哪有未经三法司审判直接杖毙的? “陛下,臣认为不急着召回沈佥宪,再有几月黄河就到了春汛期。此时召回的话,治水之事谁能接手?’ 这次工部尚书王卺首先站出来反对。 治水之事已经箭在弦上,岂能临阵换将? “陛下,可让沈佥宪上疏自辩再行问责,漕运关乎国脉,不能有丝毫闪失!” 吏部天官王直同样认为当以国事为重,这种时候没办法召回沈忆宸. “杨爱卿,你觉得呢?’ 每逢遇到这种两派意见争执不下的时候,朱祁镇都习惯性的向杨溥询问意见。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陛下自行定夺。” 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朱祁镇印象中的沈忆宸,,绝对不是那种肆意妄为之人,背后必有隐情。 “朕明白了。 朱祁镇点了点头,然后把目光看向户部尚书王卺问道:“王爱卿,户部能拿出多少河工银? “至多二十万两。’ “工部呢?’ “十万两。 才三十万两吗? 听到这个数目,朱祁镇皱了皱眉头,看来前几年麓川战事耗费太多军饷,如今确实国库紧张。 “再从内库中拨出二十万两,凑齐五十万两交付给沈向北,朕要看到一个百年工程!”朱祁镇这下也真是咬牙,拿出自己内库的二十万两“私房钱”,来支持沈忆宸的治水。这份恩荣,朝野内外可谓再无第二人。 旁观着这一切的变化,站在御座旁的王振脸色阴鸷无比。 可以说王振万万没有想到,关键时刻以杨溥为首的文臣倒戈,他本以为王文把杖毙知县的事件曝光出来,会引发群起而攻之。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沈忆宸不知不觉中,在皇帝心中有了如此的份量。甚至某种意义上来说,沈忆宸在皇帝面前刷好感,还是自己牵线搭桥的。 如今看来,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同时接连几次对沈忆宸的打压失败,让王振逐渐意识到,这小子不再是那个默默无闻的小虾米,自己以后得拿出对待杨溥这样政敌的态度,来对待他了。 朝堂之上关于自己的激烈争议,身处张秋镇的沈忆宸自然不会知道,不过这种画面其实他也,早有预料。 毕竟杖毙一县主官的事情,认真来说确实有些过火,很容易引火烧身。 但如若让沈忆宸再选择一次,他还是会下令杖毙孟安维,此人不死对不起阳谷县的百姓万民! “东主,河工之事异常顺利,短短三日就挖出了排水河道的雏形。按陈主簿的估计,一个月内就能堵上张秋镇的决口!’ 卞和兴奋的向沈忆宸禀告消息,不过脸上却有着一副掩盖不住的倦容。 祭河开工后,卞和这几天可谓忙内忙外,一方面得监督工程进度,另外一方面还要协调物资,恨不得一个人当两个人来用。 同时这也暴露出沈忆宸目前的短板,那就是身边武人不缺,有什么时候可以招呼苍火头、王能去办事,再不济还能下令东昌卫,泰安卫等军户。 而幕僚文人,就只有卞和一个人,县丞姜沛跟主簿陈涛算半个,其他县衙差役沈忆宸是一个都不放心。 “卞先生,辛苦了。 沈忆宸客气了一句,其实这几天他重建城镇、安置流民,以及跟山东布政司官员交涉,同样忙的焦头烂额。 “东主客气,能发挥所学为百姓谋生,乃属下毕生所求!’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四句话,是文人士子的最高追求。而赈灾治水,又称得上不世之功。 对于卞和这种传统士大夫而言,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是有机会在青史上留名的,激昂情绪下丝毫感觉不到疲惫。 唯独让他不放心的,就是后续民力跟银钱米粮,始终还没有到位 “东主,这几日零零散散有上千流民过来,属下感觉人数有些不对劲,是否运军那边摧毁关卡出了问题?” “关卡没出问题,是人出了问题。’ 沈忆宸面无表情回了一句,他这几日没去河堤,就是留在城镇处理流民问题。 因为早在三日之前,他就收到了韩勇加急禀告,称有人散播谣言阻止流民前往张秋镇。 对于这种手段,沈忆宸可谓不屑一顾,当即就传令运河上收购米粮的泰安卫军士,暂且不要把米粮运输到张秋镇,而是借助黄河分运到三省八府。 流民们之所以会轻信谣言,在于人趋利避害的本能,眼前粥棚有口饭吃,谁也不敢冒险却张秋镇谋生。 想要让流民们信服,光靠嘴巴说是没用的,就如同河堤上沈忆宸最后搬出了几大箱白银,才点燃了民工们的热情。 为了打消流民顾虑,沈忆宸嘱咐泰安卫军士,对前往张秋镇的灾民直接发放途中口粮,甚至还补贴路费银钱。相信再过几日,就会有大批流民奔赴张秋镇 沈忆宸在后世深知一句话,叫做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那都不叫问题。 所以现在摆在他面前的难题只有一个,那就如何搞钱! 正文 220 搞钱方案(二合一) 卞和听着沈忆宸讲述完关于流民的谣言,脸上并没有多少破解后的轻松,依然神情凝重。因为沈忆宸目前面临的困局,卞和同样想到了。 “东主,用丰厚待遇吸引流民前来,确实能令对方的谣言不攻自破。 “但河工之事开启后,处处花钱如流水。出售孟县尊的贪墨财务,以及追缴的三大家税粮,支撑不了多久。’ 目前沈忆宸手上的银钱,除了县衙库存的那千把两,其他两大主要来源就是抄家跟追税。这两项合计下来,大概获得了六万两白银。 可是花钱的地方,相比较起来简直多的数不清! 之前在阳谷县的时候,仅仅填饱河湾处数万灾民的肚子,对于财政的压力还不大。到了张秋镇后,官吏、差役、军户的双饷实发,民力的工饷,就支出了接近三万两白银 再加上张秋镇居所重建,修筑河堤购买的建筑材料,以及几万张嘴每日的吃喝开销。不出意外的话,这个月底财政就将全面告急 如今沈忆宸还大肆派粮派饷赈济流民,卞和担心恐怕就连这个月底都撑不到。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对于阳谷县的灾民而言,在等死的情况下你给他们喝一碗淘米水,可能都得感恩戴德。现在能吃饱穿暖,再让他们回到之前的饥饿局面,就不是那么容易安抚了,更别说还有徭役重任。 “我知道,山东各州府征调的银钱,应该很快就会到账。另外朝廷调拨的水利银,最晚月 底也能拨付到位,目前难关还是能度过的。” “至于更后面的银钱,我再想想办法,活人哪能给尿憋死?’ 沈忆宸在卞和面前,尽量展现出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不想把银钱米粮的压力,带给本就疲惫不堪的下属。 但其实在他的心中,对于这些银钱何时到位,并没有多大的把握。 这几日之所以会跟山东布政司官员交涉,就在于答应好的征调各州府二十万两银钱,迟迟没有到账。 不知道是真的筹集困难,再加上路途运输不便。还是这群孙子看到自己注意力转移到治水上面,没功夫去查账弹劾了,反正各种借口拖延。 说实话,如果不是为了于谦在朝中得罪了王振,沈忆宸担心自己过火会被征召回京。他是真想再拿一个布政司绯袍大员开刀,让他们体验一下孟安维死前的绝望! 有些时候,这群阳奉阴违的庸官,真是比奸臣还让人恨的牙牙痒。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属下明白,河堤上还要有人看着,那就先告辞了。 卞和知道沈忆宸这是在强撑,但他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银钱不足乃历朝历代治水的通病,否则束水攻沙、蓄清刷黄的想法,就不会被束之高阁了。 同样数百里的山东黄河堤坝,也不至于成这般豆腐渣的模样,得全面重修。 “卞先生注意身体,切勿过多劳累。 沈忆宸嘱咐了一句,现在进入到寒冬腊月,虽说是黄河水流量最小的时期,有利于堵上溃坝的决口。但同样河风呼啸,寒冷刺骨, 自己目前手下就卞和这么一个统筹大局的幕僚,要他身体出现什么不适,沈忆宸真得累趴下。 “东主,你也保重身体。’ 自从离京之后,卞和是看着沈忆宸一天天忙碌消瘦下去。 年轻人是底子好,可也经不起这般劳累,他要是倒下,河工大业整个大明朝野,再无人可以撑起局势。 望着卞和的身影远去,沈忆宸也没有继续在屋内带着,而是叫上苍火头等矿工护卫,杀气腾腾的直扑阳谷县衙。 自己天天在张秋镇吃沙子忙前忙后,这群山东布政司官员,仅仅是在祭河大礼上漏了个面,转身就回到县城养尊处优去了。 之前想着那二十万两银子,沈忆宸忍气吞声任由他们去,反正这群人留在张秋镇治水,估计也是帮倒忙, 但现在跟卞和对话后,水利银的压力让沈忆宸感觉忍耐到了极限,今天必须给自己一个说法跟确定的交付期限! 阳谷县衙内,布政使洪英正在房中舞文弄墨,一副闲云野鹤的模样。如今山东本地事务大权,基本上被巡抚张骥给掌控,赈灾治水大业,被沈忆宸给包揽。 他一个名义上的一省主官,结果落得个空闲,无事可做。 就在洪英落笔描青之时,书房大门突然被人给一把推开,闹出的动静让他手上一抖,快要大功告成的书画瞬间报废。 这般变故让洪英心头大怒,抬起头下意识就想训斥闯入之人,却发现对方一身绯袍,同样怒气冲冲的样子。 整个山东省境内,绯袍大员屈指可数,能这般放肆的更是只有一个,他就是沈忆宸!“洪藩台,几日不见,你可真有闲情雅致!’ 沈忆宸看见洪英还在悠闲的作画,更是感觉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出言讽刺了一句。“沈佥宪,不知突然到访,可有何要事?’ 洪英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如今形势比人强,他也不想在这种小事上得罪沈忆宸 “既然洪藩台问了何事,那本官就开门见山,想知道各州县征调的二十万两银钱,到底多久能到账? 听着沈忆宸是来“催款”的,洪英面露苦笑道:“沈佥宪,山东地方州县地方亏空,本官已在尽力催促。” “亏空到一分钱都没有了吗?‘ 沈忆宸一巴掌拍在洪英的书桌中,力道把毛笔震的跳动起来,然后彻底花了桌上的书画。二十万两没办法一次到账,沈忆宸勉强能忍,以明朝官府的效率能一笔到账,那才是不正常事件。 但事到如今,居然一两银钱都还没有拨付张秋镇,这简直就是把自己当傻子戏耍 “不管沈佥宪信不信,本官这段时日确实在尽力催促,可很多事情身不由己!’ 洪英无奈摇了摇头,他来到阳谷县的这段时间,把沈忆宸所作所为看在眼中,知道对方是个办实事的人, 再怎么说,洪英身为一方父母官,于公于私他自然希望沈忆宸能治水成功,护的一方百姓安宁。 不过权力这东西是至下而上的,布政司半数被架空,上面还有着巡抚张骥这尊大神压着。沈忆宸感受到的阳奉阴违,洪英同样感同身受,下面州府不把银子给送过来,自己能有什么办法? “就连堂堂一省布政使,办事都身不由己吗?’ 盛怒之下,沈忆宸自然不相信洪英所言,把这当成了借口看待。 二百万两也就算了,这相当于山东一年都赋税收入不止,二十万两这种数目,怎么可能拿不出来? “能从心所欲,可能今夏张秋镇的堤坝,就不会决口了。 洪英重重叹了口气,正因为他知道沈忆宸是办实事的人,所以没有了往昔的那种敌意,可以袒露一些心声。 说实话,这次沈忆宸来到阳谷县找洪英催讨水利银,都已经做好来硬的心理准备。偏偏没想到对方,流露出一副无能为力的模样,还不似作伪。 同时洪英的这句话,让沈忆宸想起当初在东阁看到奏章,布政使暗指鲁王掘开堤坝,导致山东地界洪水泛滥。 从这一点至少可以确定,洪英不是鲁王朱肇輝人。 再加上入驻驿站的时候,驿丞曾经说过,布政使前往张秋镇治水遇袭,这才不得不放任局势糜烂。 莫非这个洪英,真就有心无力,而不是摆烂? “洪藩台,可有难言之隐?” 思索到背后的隐情,沈忆宸立马转变了咄咄逼人的态度,开始刺探询问起来。 “本官 面对沈忆宸的询问,洪英有种一股脑倾泻出来的冲动,但是长久的软弱性格,还是让他不敢多言。 犹豫许久,洪英才开口道:“沈佥宪,想要这二十万两水利银,就必须得拿捏左参政马辉国,他掌管着布政司财政大权。’ “不过本官在这里提醒沈佥宪一句,马参政背后有着靠山,阳谷县令孟安维的手段,万万不可用在他的身上。’ 马辉国? 听到这个名字,沈忆宸回忆了一下,对于他的印象着实不深。 毕竟以往沈忆宸大多跟巡抚跟布政使这样的头头打交道,手下的各级地方官员,他没有这个精力,更没有这个兴趣交往,仅仅见过几面罢了。 “那还请洪藩台赐教,该如何拿捏马辉国?‘ 俗话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沈忆宸对于马辉国两眼一抹黑,想要找到拿捏他的把柄短时间内不太容易 洪英能说出这番话语,很明显他心中动过拿捏的念想,只是没有成功。 他没有成功,不代表沈忆宸没办法,仅仅需要得知一个突破口。 “鲁王。” 洪英淡淡吐出两个字,后面该如何做,就得沈忆宸自己去办了。 “本官知道了,期望洪藩台说的是实情。’ 沈忆宸一点就通,他压根不需要知道马辉国跟鲁王做什么,只要拿到他们两个有关系的把柄,就足够拿捏了。 明朝藩王没触碰到皇帝底线,那就是其乐融融一家亲。一旦过界动起手来,就会让皇亲国戚感受到,什么叫做天子无情。 不过这到底是真有其事,还是洪英拿自己去当枪使,沈忆宸同样不敢确定。毕竟明朝官员可能别的不行,为官之道的虚伪欺诈,可谓是玩的炉火纯青。 各个都是千年老狐狸,万年老王八,一不留神就被他们给卖了。 洪英不屑冷笑一声,仿佛感受到了莫大的屈辱。 “呵,本官再怎么碌碌无为,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一方父母官,这点沈佥宪放心。 “好,那本官就告辞了。’ 没有过多的废话,沈忆宸转身离开洪英的居所,来到了县衙的另外一出厢房,准备拜访一下自己的“老熟人”。 论起对于鲁王朱肇輝的了解,整个山东境内官员,谁还比得上王府长史简宁。 多日不见,该叙叙旧了。 “下官王府长史简宁,拜见沈佥宪。’ 面对沈忆宸的突然到访,简宁内心里面惴惴不安,运河上那滔天的上官威势,现今都还历历在目。 更别说自己还有一封认罪书,掌控在沈忆宸手中,可谓拿捏死死的。 “简长史无需多礼,本官今日就是来询问你一点事情。” “佥宪尽管询问,下官知无不言。 “那本官问你,可了解左参政马辉国?” “下官仅仅听闻过。” 听闻过? 简宁的这句回答,让沈忆宸脸上浮现出一抹深意笑容,好些日子没有敲打,这家伙还是油滑了。 “简长史连日奔波,可能劳累导致记性不好,本官再让你好好想想。’ 沈忆宸的话中有话,让简宁瞬间明白对方是有备而来,赶忙拱手解释道:“下官确实与马参政交往不深,再加上王府官吏身份特殊,仅仅打过几次交道罢了。” “为何事打交道。” “这个 简宁面露难色,很多东西他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闹大同样自身难保。 “本官不是来跟你讨价还价的!’ 沈忆宸语气瞬间冰冷起来,与此同时站在他身后的苍火头等人,向前跨了一步站在简宁两旁。 运河上的接触,已经让沈忆宸看穿了对方外强内干的本质。简宁对自己而言,不是什么联手的合作伙伴,仅仅是个内鬼“线人”罢了。拿不出有价值的线索,就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上缴王府的禄粮!” 感受到沈忆宸的杀意,这下简宁再也不敢吞吞吐吐,立马就说了出来。 “仅是禄粮这么简单?’ “还有马辉国与王府联合侵吞的田产,需要与王府分账!’ 听到这句回答,沈忆宸隐约感觉到自己触碰到了一些隐藏深处的真相。 难怪山东之事,处处透露着一种不合乎常理的诡异,如果把布政司跟王府关联起来,那很多事情都能解释的通了。 地方官员用王府庄田的名义,去侵占百姓土地田产,然后再坐地分赃。这样既避免了名下拥有大量田产,被科道言官弹劾的风险,还能解决藩王被困封地,无法管理扩张的难题。 真是下得好大一盘棋! “布政司官员与王府分账的账本,你有办法搞到手吗?” “账本为官员本人或者王府世子保管,下官无能为力。’ 王府那边沈忆宸暂且没有什么办法,想要找寻突破口,还得从马辉国身上打主意。 “那马辉国的账本又在何处?’ “下官不知。’ “不知就去想办法弄清楚,本官给你三日时限,务必找到账本藏放地点。” “还望佥宪勿为难下官!’ 简宁抬起头面露不忿的望向沈忆宸,认罪书如今到山东地界,曝光出来潜逃到王府去,最多革职查办。 做反骨仔背叛鲁王府,可能全家都得死光光,孰轻孰重简宁还是分得清楚。 “简宁,别忘了你是朝廷的长史,身上背负的职责!’ 沈忆宸出言警告了一句,王府可以让简宁全家完蛋,朝廷同样可以,甚至最高能株连十族 长史本应该站在皇帝的立场,去监视就藩亲王,简宁这番举动跟言语,无疑是在背叛朝廷 一旦被定了谋逆之罪,严重程度远甚于一封认罪书! “佥宪,求给下官一条活路!’ 简宁跪匐在地求饶,现在他夹在两难境地,走哪一步都有可能跌入万丈深渊。 自己赔上一条命没什么,家中还有年迈父母,下面还有幼年子女,属实没办法做出选择“找到账本,无论日后发生什么,本官承诺保你性命。 沈忆宸不是什么过河拆桥的人,只要简宁能真心实意为自己做事,他必然会出手罩着。不顾及手底下人死活的老大,注定未来没有人愿意卖命! 跪匍在地的简宁没有起身,他在脑海中激烈的交锋思考着,是否全面的投靠沈忆宸,背叛鲁王府。 过了许久,他终于做出了决定,瘫倒在地说道:“下官会尽力探出马参政的账本所在。”“很好,如若事情顺利,本官同样记你一功。’ 赏罚分明这点,沈忆宸向来做的很好,哪怕对简宁这种投靠“内鬼”也不例外。 搞定了简宁之后,沈忆宸马不停蹄的赶回了张秋镇,因为他想到了一条搞钱的好方法,而且还能搞大钱! 这个方法就是“卖地”! 这块地当然不是什么农地田产,而是传说中的商业用地! 来自后世的沈忆宸,可谓切身体会过“房地产”三字。张秋镇虽然现在满目苍痍,但并不是什么不毛之地,相反身为明朝京杭运河五商埠之一,它自身拥有着极高的商业价值 如今城镇被洪水给摧毁,意味着此处变成了无主之地。但只要黄河、运河、清河等等河流,还流经张秋镇,就无法改变它地理位置赋予的商机! 地皮、码头、商铺、仓库,任何建筑都拥有它的价值,只要沈忆宸能把这个地方给重建起来。 甚至是什么都不做,只要沈忆宸愿意在这里设卡收税,都能收个盆满钵满。 既然守着这个聚宝盆,沈忆宸就定然要发挥出它的价值,来往运河的江南富商们,相信会很期待在张秋镇,拥有一家属于自己的商贸驿站! 正文 221 多管齐下(二合一) 回到张秋镇的临时驻地,沈忆宸首先找来了目前负责运河上收粮的把总伍东。 吩咐他在与来往商户打交道收粮的同时,把张秋镇重新开埠的消息传播出去。另外还要加上一条,未来将有百万流民齐聚于此,共建河工大业。 任何愿意来到张秋镇购买商铺、库房的客商,将优先获得官府的物资供应权。 百万流民的衣食住行,所需要的物资堪称是天文数字,只要能成为沈忆宸的供应商,毫无疑问将赚的盆满钵满,不用再忧虑销路问题。 并且沈忆宸这段时间在运河上与商家收粮,始终贯彻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方针,从未有过赊账、拖欠、赖账的情况发生。相比较以往大明官府的强买强卖作风,简直是童叟无欺,商业楷模! 有诚信交易的基础跟口碑在,运河上来往商家十分乐意与沈忆宸做生意,也就有了良好合作的开始。 当然,光靠优先成为供应商这种小恩小惠,想要打动运河来往商户,掏出真金白银购买张秋镇产业,力度还是远远不够 所以沈忆宸还准备了一个杀手锏,那就是盐引! 明朝太祖皇帝朱元璋,为了保障北方军队的粮食运输,把买盐和运粮两件事结合起来。盐商想要卖盐,必须得用盐引去提货,而盐引这东西怎么来呢? 答案就是往前线运送粮食,盐商运了多少粮食,就能凭借这个去换多少盐引。 可以说这种方法,就是明代版本的期货交易制度雏形。 山东自古以来就是产盐大省,拥有着大大小小十九个盐场,洪武年间还设立了专门的都转运盐使司,来负责食盐的生产以及盐引的发放。 甚至到了明英宗时期,随着盐业税收比重日益增加,为了防止地方官府的贪腐,制度化了巡盐御史一职。其地位职权凌驾于都转运盐使司之上,类似于巡抚跟布政司的管辖关系,专管巡视盐务。 沈忆宸身为佥都御史,正常情况下就算贵为四品大员,理论上也无权去干涉巡盐御史的职责,更没有办法去掌控盐场发放盐引。 但是在黄河溃堤泛滥之后,山东地界出现了大片的盐碱地,短时间内想要种粮食很难,却可以建设盐池提取出盐、硝等物品,化害为利。 这种方法在明朝并不是先例,河南布政司开封府地带,就是因为常年的黄河泛滥,导致省城西北部出现了大面积盐碱地,于是干脆设立盐户去熬盐,年产可达六万石。 不仅能满足开封城的需求,还能外销河北(北直隶)、山西、江苏等地,换取银粮米钱。山东地界的盐碱地,荒化程度没有河南那么深,提取不了这么多的硝盐,也支持不起沈忆宸开埠的市场。 还好天无绝人之路,今夏决堤泛滥的洪水,还冲毁了沿岸的数个盐场。沈忆宸打算利用治水的名义,派遣运军强行接管这几个盐场的控制权。 盐税与其让山东这帮蛀虫去贪墨,不如由自己来掌控,至少还能用在百姓的身上。 至于巡盐御史什么反应,就不在沈忆宸的考虑范围之内,手上没有枪杆子能掀起什么风浪无非就是上疏朝廷去打嘴炮。 如今虱子多了不怕痒,只要河工这摊子事开展的够大,皇帝想要召回自己的顾虑就越多。区区几个盐场,沈忆宸相信还在朱祁镇都容忍范围之内。 吩咐完伍东诸项事宜,沈忆宸就走出居所,前往张秋镇重建工地,找寻县丞姜沛。 现在沈忆宸身边可用的人手紧缺,只能把很多重要的事情,分配给曾经阳谷县官吏们去办。姜沛领到任务,就是在被洪水摧毁遗址上,重修房屋街道。 本来沈忆宸重建的优先级是民居,毕竟现在寒冬腊月,民工跟军户们,都是居住在窝棚里面受冻,确实生活条件艰苦。 但现在银钱米粮紧张,只能提高商业地产的优先级,先把张秋镇“招商引资”的工作给搞好。否则断粮后饭都没得吃,就算能住在金銮殿也没用啊。 来到张秋镇的西南角,姜沛哑着嗓子正在协调着民力物资运输。连日来赶工赶点,让他满身尘土蓬头垢面,看不出来多少官员文人的影子。 “姜县丞,这几日辛苦了。 突然听到沈忆宸的慰问声音,姜沛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赶忙行礼道:“佥宪客气,此乃下官身为一方亲民官的分内之事。” “是吗,那姜县丞感觉如何?’ 看着沈忆宸脸上淡淡笑意,姜沛突然间心中百感交集。 以往在孟安维的手下,要是这般辛苦劳累,可能姜沛早就暗暗骂娘了。 可是现在不知为什么,自己并没有那种怨恨不满,反倒每日看着一间间居所初具雏形,看着治下百姓那发自内心的笑容,姜沛就不由生出一股动力。 可能穿上这身官服时,那造福一方的满腔热血,重新被唤醒了吧。 “下官惭愧,如若以往没那么尸位素餐,百姓也不至于遭受这么多苦难。” “为官一任,你们确实没有背负好肩上的责任。” “不过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以后当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下官谨记佥宪教诲!” 闲聊了几句之后,沈忆宸开始说起正事:“姜县丞,本官这次过来,是打算暂且抽调修建民居的劳役,优先重建被损坏的张秋镇码头,此事依然交由你来负责。” 重建码头? 听到沈忆宸突然改变了修建重点,姜沛有些不理解。 “佥宪,入冬以来下了几场小雪,按照往年经验很快阳谷县就会大雪纷飞。临时搭建的窝棚,无法抵御这样的严寒,暂缓民居修建,可能会导致许多百姓扛不过这个寒冬。 “本官知道。” 沈忆宸面色凝重的点了点头。 后世山东冬季的平均温度大概在零下几度的样子,如果遇到寒潮,最低温度可能会达到零下十五度。 明朝没有后世的温室效应,再加上小冰河期的影响,这个时代山东最低温度,甚至有几率出现零下二十多度的恐怖严寒。 这种低温简易窝棚无法抵御,生病体弱者跟老幼妇孺,其中许多人将会熬不过寒冬。沈忆宸选择优先修建码头,就意味着要抛弃这群人! 但是沈忆宸没得选择,朝廷河工银跟山东布政司征调的水利银,控制权其实都不在他的手中。 要是月底之前银钱米粮没到位,面对暴增的三省八府流民,死的可能就不仅仅是那些无法抵御严寒的体弱者。 一旦流民感觉自己受到欺骗发生暴乱,就会跟明朝历史上东南农民大起义一样,提前掀起一场华中大起义,到那时候死伤者将不计其数! 如今的沈忆宸,愈发的理解了“慈不掌兵,善不为官”这八个字。人力有限的情况下,他没有办法做到面面俱到! “佥宪,是否银钱方面出了问题?” 望着沈忆宸眼角那抹掩饰不住的难受,姜沛立马就猜测出问题所在。 “嗯。 “下官明白了,定当尽快重建好码头!” 姜沛拱手领命。 现在与沈忆宸相处也快一个月,对方人品如何,姜沛心中很清楚。如若不是没得选择,沈忆宸绝对不会放弃任何一个灾民,老弱妇孺也不例外。 既然如此,自己能做的就是尽快重建好码头,这样便能早日重修民居。 “不仅仅是码头,你还要修建配套的仓库,以及沿着运河两岸的商铺。” “还有商铺?’ 修建码头姜沛能理解,货物往来运输,都需要张秋镇的码头停靠。 而修建商铺,这点姜沛就无法理解,如今张秋镇废墟一片,修建商铺有何意义? “没错,还有商铺。’ “是,下官遵命。 哪怕心中疑惑不解,这次姜沛也没有再提出质疑,很多时候人心就是如此,沈忆宸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赢得了众人的信任乃至盲从。 交待完姜沛,沈忆宸再次返回了自己居所,开始在桌案上画张秋镇的规划图。 曾经张秋镇拥有九门九关厢、七十二条街、八十二胡同。看似很繁华热闹,街道胡同众多,却在道路面积上显得很逼仄。 简单点形容,就很类似后世的一些老城区,道路老旧狭窄,哪怕四通八达,通行效率也不高,更无法承担商埠的物流运输 沈忆宸要做的,就是按照后世的城镇布局规划思维,在张秋镇的废墟上来一次彻底的重建。可能这些东西在建造之初,还感受不到多大的区别,随着时间日久,绝对能让运河上的商户们,感受到一种通畅便利 就好比运河通州段一样,码头上下货效率极低,漕运繁忙期动不动就要堵上好长一段时间。 相反要是商船停靠张秋镇,没有任何的拥堵等待时间,即停即走想什么时候装卸货都可以,务必会吸引更多的商户来到此处经营。 只要商业繁盛起来,就能带动当地经济的发展,同时还是收取商税。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沈忆宸现在做的事情,除了为赈灾治水“招商引资”外。同样也是考虑到土地盐碱化产粮不高,为阳谷县受灾百姓们谋求另外一条商业出路。 沈忆宸在宣纸上写写画画,不知不觉中夜幕慢慢降临,伍东此时急匆匆的来到了屋外。“佥宪,卑职有要事禀告。 “说。” 沈忆宸注意力依旧放在规划图上,就连头都没有抬。 “卑职在运河上收到返程漕船的消息,朝廷拨付的水工银正在路上,应该很快就会沿河抵达张秋镇。” 听到这个消息,沈忆宸赶忙放下了手中笔墨,抬起头向伍东追问道:“何时能到?” 可以说现在这笔水利银,就是沈忆宸的救命钱,有了这笔银子他就无需那么着急,抽调民力先修码头、商铺等设施,可以让更多灾民活过这个寒冷的冬季。 “水利银也是由返程的漕船押送,顺流而下速度很快,不出意外明早就能到。” “好!” 沈忆宸忍不住拍案叫好,脸上有着一抹亢奋神色。 熬了这么多天,终于等来了朝廷的粮饷! “伍把总,今日吩咐你联络来往商户之事,进行的如何?” 平复下心情,沈忆宸问起了早上交待的事情,朝廷水利银估计只能解燃眉之急,目前工程铺开的太大,终究还得靠卖地才能维持后续。 “运河上来往商户,都表现的很感兴趣。不过佥宪若想以盐引开路,卑职建议可以试着联系一下江浙盐商,亦或者徽商,他们大多家财万贯。’ 伍东身为漕粮运军,常年在运河上讨生活,对于几大商家多有耳闻。 目前明朝总体上有三大商帮,分别是江浙为首的盐商,安徽地带垄断笔墨漆瓷的徽商,以及西北地区靠着洪武年间运输茶盐起家的晋商。 晋商目前跟沈忆宸业务范围没有交集,他们主要在西北以陆路马运为主。徽商跟江浙盐商,他们大多都是在运河上进行贸易。 特别是江浙盐商,他们对沈忆宸发放的盐引很感兴趣。 只不过大明官府经商口碑历来不好,沈忆宸名声诚信是没问题,却贸然涉足盐引之事,让江浙的大盐商们心存怀疑,不敢确定他手中到底能不能拿出足够的盐物。 伍东一个小小的把总人微言轻,很难说动真正的大商户,想要达成大买卖,还得沈忆宸出面。 同时伍东心中还有着小小的顾虑,那就是大明士农工商地位阶级明显,佥宪这种绯袍大员,是否愿意接见江浙的盐商呢? “没问题,你立马去联系江浙的盐商!” 让伍东没有想到的是,沈忆宸连丝毫犹豫都没有,立马就答应了下来。 要知道现在沈忆宸满脑子想着如何搞钱,商人身份卑微个屁,没听过有钱才是大爷这句话吗? 只要对方现在愿意拿钱出来,别说让沈忆宸接见他们,就算亲自上门拜访又如何? “卑职需要佥宪的印信,才能让对方信任。’ “好。 沈忆宸也明白伍东一个武职把总,官衔着实太低了点,想要得到对方信任,肯定得自己提供证明。 所以他应下之后,立马就在桌案上书写印信交由伍东,让他抓紧时间去联系。 “卑职告退!” 接过印信之后,伍东也感受到沈忆宸那股急切的心情,二话不说就转身离去。 正文 220 狼狈为奸(二合一) 第二日天色微亮,沈忆宸早早就带人前往码头,等候着朝廷运载水利银的漕船到来。没过多久,伴随着河面上的浓雾,隐隐约约能看见一支船队驶向张秋镇的码头。 “东主,漕船来了。 卞和小声提醒了一句,他今日没有前往决口的河工现场,而是被沈忆宸给留了下来接收水利银。 主要原因就在于,银粮方面的东西沈忆宸还是对于阳谷县官吏不太放心,得由自己人记账把关。 很快漕船就停靠岸边,从为首船只上走下来一位绿袍官员,看见沈忆宸后立马行礼道:“下官户部太仓银库大使刘夏中,拜见佥宪!’ “刘大使起身吧,一路辛苦了。” “佥宪治水才是不辞辛劳,下官远不如矣!” 互相客套了几句后,刘夏中就从身后随从手中,接过来一份账本,递交到沈忆宸面前。“佥宪,此乃户部、工部、内库拨银单据,还请签收。 沈忆宸接过这份账本,上面详细记载着朝廷交付河工的各种银钱物资,折合白银五十万两,实际到账三十五万两。 打七折? 本来看到五十万两这个数字的时候,沈忆宸心中忍不住一阵狂喜,这比预想的四十万两还多出十万两,今早没白站这里等候那么久。 结果万万没想到,实际到手才三十五万两! 沈忆宸知道明朝历来粮饷就有“漂没”的传统,特别到了明朝后期吏治败坏,漂没更是到了一种及其夸张的地步。 比如辽东的军饷,,还没出紫禁城就得在太监手中漂没两成,内阁六部一经手再漂没两成运输途中杂七杂八又得少个两成。 最后到了辽东军阀手中,自己留大头,身边家丁亲卫发个小头,底层的军户炮灰,粮饷纯粹领了个寂寞。 甚至权势滔天如魏忠贤,他要下发粮饷什么的去地方,也得按照规矩留下三成,简直坚定不移的贯彻着什么叫做“人人平等” 不过这都是明朝中后期的事情了,正统朝年间漂没还处于一个合理的范畴内,一般不会超过一成。也就说这五十万两水利银,沈忆宸至少能到手四十五万两,至于剩下的五万两,恐怕大罗神仙都要不来。 “这次水利银国库空虚,本来大臣们商议只能拨付三十万两,还是圣上拍板从内库中多支出二十万两,足以看出佥宪的皇恩圣眷。’ 刘夏中并没有注意沈忆宸脸上表情的变化,相反还在殷勤的拍着马屁,期望能借此机会博取好感。 要知道沈忆宸当初离京之时,朝野内外很多官员大臣,都认为他得罪了王振,恐怕是一去不复返。 如今朱祁镇用内库拨银的方式,间接向文武百官宣告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沈忆宸依然深得帝心,随时有可能东山再起。 此时不刻意结交混个熟脸,更待何时? 只是迎接刘夏中的并不是好言好语,而是一群凶神恶煞的军士。 “诸将士听令,把人给我拿下!’ 等待搬运水利银的山东运军们,听到沈忆宸的突然下令,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如今他们吃穿用度加上军饷,全部都由沈忆宸发放,已经可以做到指哪打哪。 所以没有丝毫的犹豫,众将士就奔赴向前,把刘夏中及其随从给按倒在地。 面对这突然的变故,刘夏中整个人都是蒙的,刚才沈忆宸不还和和气气的与自己客套,为何转瞬之间就变了脸? 换做别的地方官员,刘夏中还敢仗着自己户部京官的身份,以及掌管银粮的权力威胁几句。可现在他面前站着的是沈忆宸,这个当红大员未经三法司审判,杖毙地方七品官都能安然无恙。 自己一个区区的九品“仓管”,哪来的勇气敢威胁他? “下官如有得罪之处,还请佥宪大人有大量!” “那你知道哪里得罪本官了吗?’ “下官不知。 “水利银事关万千百姓生死存亡,五十万两实到三十万两,漂没高达三成,还敢说不知? 沈忆宸此刻是动了真怒,他昨日还与县丞姜沛商议,优先修建码头等商业设施,等同放弃了一部分灾民中的弱势群体。 这笔水利银的到来,说句残酷点的话,就相当于那群被放弃的灾民性命。 正统时期朝廷内部漂没,绝对不可能高达三成,沈忆宸怀疑更多是出在仓储的问题。底下小鬼借此机会,用漂没来填补自己贪墨的亏空,换做别的地方官员说不定就咬牙认了。 听到沈忆宸是因漂没向自己问题,刘夏中脸上露出委屈神情,大喊冤枉道:“青天可鉴下官绝无胆量贪墨水利银,朝廷出库确实只有三十五万两。 “那剩余的十五万两呢?’ “没有十五万两,陛下内库实际就只拿出十万两,还望佥宪明察!” 朱祁镇实际之拨付了一半? 沈忆宸听到后愣住了,他只知道大军出征会号称夸大,比如十万人号称二十万人。还真不知道皇帝内库拨款,也会这般号称夸大。 不过以刘夏中的官衔身份,借他十个胆子,都不敢把锅甩到皇帝身上。只能说明英宗朱祁镇是个死要面子的鬼才,性格愈发的好大喜功,没钱硬装大款! “看来是本官误会,这里向刘大使赔个不是。” 既然问题不是出在出库上面,沈忆宸自然不会无缘无故的冤枉人。于是他走了过去,把刘夏中给扶了起来,并且赔礼道歉。 “下官受之不起,佥宪多礼。’ 刘夏中满头大汗的陪笑,难怪在通州上船时候,听到沿河两岸劳役传言,状元公身上官威令人生畏。 如今来看,确实如此。 “姜县丞,刘大使一路舟车劳顿,你接待下。” “是,佥宪。” 身后的县丞姜沛拱手领命,别人可能不明白沈忆宸为何会突然暴起,他心中却清楚无比。水利银就是救命钱! “卞先生,你就留在此地接收银粮吧,河工之事陈主簿可以放心。 “属下遵命。’ 交代完具体事宜后,沈忆宸没有继续留在码头,而是返回了临时驻地继续设计张秋镇码头的规划图。 如今有了朝廷水利银到账,短时间内不用担心民工银饷问题,可以全面大兴土木。沈忆宸打算民居、商业用地、水利河工齐头并进,抢在明年汛期来临之前完成工程雏形 现今唯一欠缺的,就是足够的民力! 别人视为祸害的流民,沈忆宸却想方设法,求都求不来! 不过很快事情就出现了转机,几日之后奔赴三省八府之地的卫所军士,完成任务开始返回张秋镇。与他们一同前来的,还有接近十万各省流民,并且后续源源不断,依照韩勇的估计人数不会低于五十万。 运军跟大量流民的到来,算是补充了沈忆宸目前急缺的民力。他立马吩咐韩勇等人,从中挑选出数万精壮之人,即刻投入到码头跟民居的建设中去。 剩余的数万人,身体实在过于虚弱,没办法立即开展体力劳动。只能等待他们修养几天再安排去挖掘泄洪河道,争取早日把决口给堵上。 “佥宪,卑职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把最近到来的流民分配了出去。不过还有大批民众正在赶来的路上,张秋镇恐无力容纳这么多人。 韩勇分配好流民后,就来到沈忆宸面前回禀,同时说出了他的担忧。 接近十万流民的到来,已经让张秋镇有些人满为患的迹象,后续还有数十万人到来,都不知道该安置到哪里去。 就如同《老子》的一句名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沈忆宸这边刚缓解了民力缺口,另外一边麻烦随之而来,张秋镇哪怕在明朝属于大镇,也无力承担数十万人口。 “张秋镇重建需要五万人,河工之事需要十五万人。等所需民力满了之后,剩余流民就安置到阳谷县去,那里同样十室九空。 对于流民的安置,沈忆宸早就考虑过。阳谷县是这次水灾的重灾区,可谓民生凋敝百废待兴,完全可以容纳后续的数十万人。 “佥宪,多出来的流民不参与河工之事,就得给他们安排土地耕种,否则会成为极大的负担。可如今我们手上,并无那么多的无主之地。’ 这才是韩勇真正担心的地方,流民到来后不可能一直搭建粥棚白养着,必须让他们自食其力。 解决这个问题的唯一办法,就是发放土地。偏偏阳谷县别看现在因无人耕种荒地千里,实则这些土地要么挂靠在大户名下,要么是王府趁机侵占的庄田。 想要让大户把到嘴的肉吐出来,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们就等着灾民卖身成为自己佃户。至于王府侵占的庄田,那更是想都别想了,不可能的事情。 “韩千总,你难道忘了之前用鱼鳞册追缴粮税的事情?’ 沈忆宸脸上带着玩味笑容,自己可以用鱼鳞册去追缴粮税,同样可以用这种方法,把大户望族侵占的田产给吐出来再分配! “可是诸如傅家的田产,其实都是王府的庄田,佥宪要慎重!” 韩勇读书不多,仅粗通几个大字,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但他知道追缴税粮跟划分王府庄田的严重性,不可相提并论。沈忆宸要敢这么做,必然会面临鲁王的雷霆手段。 现在的东昌卫运军上下,已经彻底的效忠臣服沈忆宸,双方组成了利益共同体 沈忆宸要是遭受到鲁王报复打击受损,就意味着东昌卫运军往后日子不好过,韩勇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 “此事本官心里有数,韩千总放心吧。’ 沈忆宸明白韩勇担心什么,于是出言安抚了一句。 如今他与鲁王的矛盾注定不可调和,完全就不在乎多这么一桩事情。 甚至可以这么说,沈忆宸压根没打算坐等鲁王的打击报复,他还想着如何主动出击,比如说长史简宁手中的账本! 说曹操,曹操就到。 沈忆宸这边安抚完韩勇退出去后,那边简宁就身穿一席蓑衣,头戴斗笠鬼鬼祟祟出现在他的房间。 “下官简宁,拜见佥宪。’ “简长史,这副模样是昨夜做了梁上君子吗?” 面对简宁这个鬼样子,沈忆宸实在没忍住调侃了一句,有必要这般乔装打扮吗? 结果让沈忆宸没想到的是,还真就给自己说中了,简宁昨天晚上确实做了梁上君子的事情。当然不是他本人亲自做的,而是安排手下去做的。 只见简宁满脸的尴尬,从蓑衣下拿出一本笔记递到沈忆宸的面前说道。 “佥宪,这是马参政与王府记录分账的账本,下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弄来。” 看着简宁还真把账本给搞来了,沈忆宸说实话有些意外。 他本来想着简宁能老实告知账本藏放地点,就已经算是良心发现,后续还得自己去想办法弄到手。 现在看来简宁还是有些“破釜沉舟”的勇气,明白一般骑墙者死最快,必须得旗帜鲜明的站队。 “简长史立了大功,本官不会忘记的。 沈忆宸夸赞了一句,然后从简宁手中接过了这份账本。 只是简宁面对沈忆宸的夸赞,脸上的笑容比哭还要难看,他已经预料到东窗事发后,自己可能会经历怎样悲惨的下场。 沈忆宸这等“心狠手辣”之人,真得会遵守承诺吗? 随意翻阅着马辉国的账本,沈忆宸本来也没当多大事。毕竟土地兼并这种事情,放在明朝属实太常见了,各地藩王士大夫阶层,不做这种事情才离奇。 无非就是布政司跟鲁王的级别高些,胃口大了些。 结果很快沈忆宸脸色就阴沉了下来,因为他在账本中,发现了一组及其惊人的数据。那就是马辉国与鲁王,提前分配好了整个阳谷县的所有土地。 并且从日期上看,远在自己来到阳谷县之前! 阳谷县民众还在,如何做到分配他们的土地,强占强夺整个县田产的影响力太恶劣,很容易直达天听! 想要做的悄无声音,那么有一个最好的方法,就是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沈忆宸之前一直以为,县令孟安维把阳谷县的民众围困在河谷,是为了粉饰太平,不被自己这个佥都御史弹劾赈灾不力。 现在他知道了,这一切其实都跟自己无关,哪怕没有来到阳谷县治水,这些百姓也必死无疑! 鲁王与布政司官员想要的结果,就是阳谷县成为个人间地狱,他们才能光明正大的夺取这些田产。 同时沈忆宸还在账本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他就是现任山东巡抚张骥! 张骥的参与其中,意味着整个山东地方官府,已经全面与鲁王狼狈为奸! 正文 223 钞关地产(二合一) “抚台张骥与鲁王也有关系吗?” 沈忆宸冷冷向简宁问了一句。 这份账本中只提及了预留张骥的一份,却并没有具体的数额,沈忆宸无法确定他涉及程度有多深。 “是, 简宁点头承认,现如今他连鲁王都卖了,压根就不在乎再多卖一个张骥。 “好,本官明白了。’ 沈忆宸没有再多问下去,因为答案已经很明显,甚至能往前推到孟安维送出去的两封书信 只可惜孟安维做事情很谨慎,并没有留下他跟鲁王以及巡抚张骥的书信证据,否则沈忆宸能更早发现他们的惊天密谋。 “简长史,你先返回张秋镇,有什么事情本官再另行通知。” 不出意外的话,这份账本的丢失,很快就会在阳谷县乃至整个兖州府掀起轩然大波。简宁如果这个时候被人发现不在阳谷县,那么毫无疑问嫌疑对象将会锁定在他的头上。 简宁可以说是目前沈忆宸手中的一张王牌,如非必要是不会让他白白曝光出去。 “下官遵命!” 得到沈忆宸的指令,简宁拱手应允快步转身离去。 他这般乔装打扮来到张秋镇,就是不想被人发现自己的行踪,从而增大怀疑几率。 现在账本已经送到,简宁必须以最快速度返回阳谷县,最好是赶在马辉国发现账本丢失之前,否则到时候就解释不清了。 就在简宁离开张秋镇没多久,暂居在阳谷县衙的左参政马辉国,神情惊恐来到了巡抚张骥的房间。 “抚台,大事不好,还请救救下官! 望着马辉国这副惊惶万状的样子,张骥第一反应是快速把房门给关上,然后再开口询问道“到底发生了何时,让你这般惧怕?’ “下官与王爷划分阳谷县田亩的账本丢失了。 “什么!’ 听到马辉国把账本给丢了,张骥同样大惊失色。 要知道自从靖难之后,对于当朝天子而言,不怕藩王宗室在地方嚣张跋扈,就怕他们与地方官员其乐融融。 地方官员如若频繁与藩王交往,既会被扣上一项“勾结外藩”的罪名,这项罪名要是坐实了,基本上逃脱不了一个死字。 与此同时封地的藩王,也会被视为“心怀不轨”,遭受到朝廷对训斥以及处罚。甚至情节严重下,还会被降低俸禄跟宗室爵位 相比较藩王的惩处,无疑地方官员治罪要严重的多,仅仅交往密切就有几率被判死。 马辉国与鲁王共同侵占民田的举动,已经远超了交往密切的范畴,往严重了说可以看作“起兵造反”的前奏。 如果这份账本到了有心人手中,他必死无疑! “你怎会这般不小心,账本这种绝密之物也能弄丢?’ 张骥真是有种猪队友的感觉,事关身家性命的东西,说丢就丢了。 这种人能担任从三品的布政司参政,简直就是官员之耻! “下官一直都是小心谨慎,把账本随身携带,实在想不明白如何弄丢的,还请抚台救我! 说起这账本丢失之事,到目前为止马辉国自己都一头雾水。知道账本存在的人本就屈指可数,自己也从来没有粗心大意过,却莫名其妙的不翼而飞! 看着马辉国痛哭流涕的模样,张骥深吸了一口气稳定情绪,然后开口问道:“账本除了你与王爷的分账,可还有其他同僚账目?’ 既然账本丢失已成事实,那么现在张骥最关心的事情,就是这个账本上有没有自己的名字 如果没有,关键时刻就得考虑弃车保帅了。 “有 马辉国小声应答着,不敢抬头直视张骥的目光。 没有说出名字,双方却心照不宣明白指的是谁,当听到这个“有”字的时候,张骥盛怒之下直接就是一脚踹了过去。 然后怒喝道:“王爷与诸位同僚的账本,仅是个人单向记账,你为何要记载本官的名字! 账本这种东西存在就是隐患,却没有又不行。地方官员跟王府也不是什么白痴,用一套账本记载所有的账目。 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的道理,世人皆知。 于是与鲁王府有交往的地方官,每人都有一套属于各自的账本,就是为了避免风险。张骥万万没想到,马辉国这个白痴还把自己给拉下水,此时连杀他的心都有了。 被踹倒的马辉国,爬起来后紧紧抱住张骥的大腿,一把鼻滴一把泪哭诉道:“抚台息怒啊,这并不是下官有意为之,而是阳谷县原本计划将多出数万顷无主田产,下官又岂敢独享?” 这就是马辉国账本上有张骥等人名字的原因,他们这次胃口实在太大,几乎要吞并整个阳谷县的数万顷土地。如果不上下打点每人分一杯羹,很容易分赃不均引发内乱,却没想到成为每个人死穴! 听着马辉国哭诉,张骥盛怒之下胸膛剧烈起伏着。不过他也明白此时再继续怪责下去没有任何意义,必须得找到挽救办法。 “你仔细回想下,账本最后可能被何人获取?’ “下官属实不知,账本之事仅有王爷、抚台等寥寥数人知道,谁都不可能去窃取账本。”“那最后一个提及账本是谁?” “前几日简长史与下官对账过。 简宁? 张骥听到简宁的名字后,脑海中飞速思索起来,推测他有没有可能去拿账本。 不过左思右想,张骥始终想不到简宁有任何的作案动机,他与自己等人是一条船上的人,拿账本有什么用? “除了简长史还有谁?” 张骥继续追问,他觉得另有其人。 “没有了。’ “你确定?’ “下官确定,除了简长史,就只有世子对账过。’ 马辉国这次十分肯定,毕竟账本这种东西不可能轻易示人,最近这段时间除了鲁王世子,就只有简宁。 “你即刻安排几个人去盯着简长史,本官前往张秋镇一趟。” “抚台为何要前往张秋镇?’ 马辉国不明所以的问了一句,这种紧要时刻不去找寻账本,去张秋镇干什么。 “蠢才,山东地界除了沈忆宸,谁还能让账本发挥作用?” 张骥怒骂了一声,拿起披风就朝着屋外走去。 没有线索的情况下,谁是最大的获利者,那么谁的嫌疑就最大。 张骥不确定此事就跟沈忆宸有关,但能利用账本威胁到自己的,整个山东地界除了布政使洪英,就只剩下沈忆宸。 洪英这个软骨头,张秋镇遇袭都不敢禀告朝廷,更别论去得罪鲁王。相反沈忆宸年少轻狂,天不怕地不怕,不管有没有可能都得去试探下他的口风。 一旦察觉出问题不对,就得跟鲁王商议后手准备了。 另外一边的沈忆宸,并不知道张骥如此迅速,就把怀疑目标放在自己身上。他此刻正在破败的张秋镇临时驻地,接待从扬州过来的大盐商。 “草民扬州人士汪志道,拜见佥宪大老爷!’ 汪志道是江淮地区数一数二的大盐商,运河上民间运粮船,有三成是属于汪氏家族,可谓富甲一方。 他本人身上其实还有着生员功名,不过这个功名是靠着银钱买来的,面对沈忆宸这种位高权重的绯袍大员,商人身份自然不敢冒认士大夫功名,老老实实的行跪拜礼。 “汪兄不必如此客气,还请快快起身!’ 沈忆宸热情无比的把汪志道从地上扶起,满面笑容没有丝毫的官架子,简直随和到了极点。 他的这副模样,却让在场的阳谷县官吏神情复杂。 当初在驿站就是被这笑容给骗了,还以为是个年轻官二代软柿子,结果一套恩威并施组合拳打下来,现如今县衙上下全都老实了。 沈忆宸的这种亲民态度,自然让汪志道受宠若惊,连称不敢当。 要知道山东地界还在盛传着沈忆宸铁面无私,为民除害杖毙了县令孟安维。汪志道本来还以为对方官威甚重,连买来的功名都不敢用,卑微的自称草民。 现在看来沈忆宸的形象,好像与外界流传的大不相同,堂堂绯袍大员如此礼遇自己这末等商人,也太礼贤下士了吧 双方入座之后,沈忆宸开门见山说道:“本官意图想必汪兄已经很清楚,如今张秋镇百废待兴,就不绕圈子说话了。’ “不知汪兄能做成一笔多大的买卖?” 沈忆宸这种简单粗暴的问法,着实又让汪志道开了眼界。难怪短短时间之内,阳谷县境内灾民悉数获得救济,目光所及之处一副热火朝天的重建景象。 能有此剧变,看来跟状元公的性格有关,雷令风行! “佥宪大老爷能拿出多少盐,草民就能做多大的生意。’ 别的汪志道不敢口出狂言,要论起运河上做盐务买卖,他有着绝对的自信。 “好,汪兄果然大手笔!’ “本官每月能提供两万石盐,并且每月阳谷县还有着数十万民众衣食所需,汪兄如若能运来米粮肉食,本官可以全部交由你来供应。’ 明朝前中期大多数情况下,都是遵循着以物换物的原则,沈忆宸现在继续米粮肉食,刚好可以用盐与汪志道进行交换 按照明朝官盐每石二两的定价,这就是四万两白银的大生意,再加上数十万人的衣食住行,每个月交易量折合下来能达到六至七万两。 一般运河上的小商家,还真吃不下来。 只是沈忆宸的这番言语,让在场的卞和、姜沛等人,神情有些不太自然。 因为目前沈忆宸手中,别说两万石盐了,就连两石盐都没有。见过画大饼打空头支票,还真没见过吹的这么狠的,万一山东都转运盐使司旗下盐场没“抢”过来,拿什么去支付两万石的盐引? 果然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沈忆宸表现的越热情,就越有奸商的潜质。 汪志道完全没有怀疑沈忆宸在空手套白狼,他在听完对方的筹码后,立马就给出了早就商定好的报价。 “佥宪大老爷信任,草民定当竭尽所能,每月运来足量的米粮肉食。另外扬州汪氏愿出白银三万两,在张秋镇置办商铺仓储!’ 这就是汪志道给出的报价,张秋镇目前废墟一片,三万两足矣彰显诚意。 没想到沈忆宸听到这个报价后,立马就摇了摇头道:“十万两,本官专门给你划分出一条街为汪氏商行。” 十万两? 汪志道简直惊呆了,哪怕在寸土寸金的京师,买下一条街的产业可能都用不了十万两,张秋镇何德何能值十万两? “佥宪大老爷,十万两有些过多了,草民承担不起。” 汪志道不敢得罪沈忆宸,只能委婉的表达拒绝,这个看起来面和心善的状元公,属实在狮子大开口。 “除了一条街的商行,本官治水期间将打通运河山东境内钞关,汪氏每艘运船关税比以往少收五成,并且快速放行通过,不会有任何的吃拿卡要!’ 明宣德四年(1429年)在运河上设立了七座钞关,从北向南依次是京师崇文门,天津河西务、山东临清、淮安、扬州、苏州浒墅关、杭州北新关。 其中山东临清钞关,为大明七大钞关之首,每年征收税银在十万两以上。官方漕船名义上过关是不缴纳关税的,所以钞关主要征税对象,就是江浙地带的商户。 汪氏运船每年在山东临清关缴纳的关税,就得高达数万两。并且这还只是明面上的关税,暗地里被吃拿卡要的银钱,几乎还要翻个倍。 如果沈忆宸能做到取消吃拿卡要,提升过关效率,别说是减少五成,就算增加五成汪志道都觉得是笔划算的买卖。 要知道每次被卡在关卡费心费力费时,而且遇到梅雨季节,很容易导致整船的货物霉变损坏,损失远远超过了五成关税。 “草民愿出十万两购买商铺!” 见到汪志道没有过多犹豫就答应下来,沈忆宸满意的点了点头。 “汪兄爽快,另外本官今日所言,汪兄可以传递给其他的商户。凡在张秋镇购买商铺产业一律得以享受通过五成优惠!’ 其实认真说起来,沈忆宸的这个想法还是清末海关启发的灵感。 清末战败签订不平等条约,为了赔偿巨额银钱,大清就把海关给抵押了出去。结果却出现了一件极其离谱的事情,那就是抵押出去的海关,收到的关税居然还多出来好几倍。 正是靠着海关结余银两,给腐朽清王朝续了一波命。 明朝运河钞关同样如此,只要能打击腐败提升通行效率,哪怕关税降低五成,可能收到的税也要比之前更多。 至少沈忆宸可以确定,在自己掌控之下,上缴给朝廷的不可能更少! 自己目前乃治水的御史钦差,临清也属于洪水泛滥区,用修建河堤名义去接手,可以说名正言顺。同时大明中枢还有一点好,那就是只要关税上缴到位,就几乎不会引发多少异议,反正谁收不是收? 钞关加地产,沈忆宸算是彻底解决了银钱上的问题! 正文 224 强硬手段 十万两白银对于明朝江浙地区大盐商而言,用九牛一毛来形容肯定是夸张了,却也差不到哪里去。 明朝没有具体的盐商家底数据,但可以根据清雍正、乾隆两朝税收,一半以上来自于盐务推测,明朝的江浙盐商总家底应该不会低于三千万两。 原因就在于明朝的税务征收力度,相比较清朝实在差的太远,地方士大夫阶层跟商贾,能偷税逃税留存下来更多的利润。 所以别看商人社会地位低,明朝真正苦的还是地里刨食的农民。 汪志道与沈忆宸达成交易后,当天就让人运送来三万两白银,以及折算下来价值七万两的米粮肉食跟棉纱石材。 从运来石材这种治水重建急需的物资可以看出来,汪志道对于这次交易成功有着十拿九稳的把握,早早就备好了银钱货物,等着沈忆宸的开价。 当看着数百艘运船拥挤的堵在张秋镇码头,沈忆宸隐约感觉有点不对味。 沈忆宸本以为这笔生意是自己狮子大开口,用了一个天价空头支票,把张秋镇的商铺地产给“卖”了出去。 现在看来,自己的报价并没有突破汪志道的底价,依然处于他可接受范围之内,甚至还很轻松惬意。 用一句后世网络名言形容,那就是可能自己血赚,但汪志道绝对不亏! 早知如此,就应该试探性报价二十万两,再等着对方去还价,说不定还能多弄来几万两白银。 只能说在做生意这方面经验,沈忆宸远不能跟汪志道这种大盐商比。 身边卞和望着河道上遮天蔽日的运船,与沈忆宸脑海中的“斤斤计较”完全不同,他此刻更多是唏唬不已。 想当初匆忙从京师出镇山东治水,面对三省八府之地饥寒交迫的灾民,沈忆宸可以说一无所有,缺钱缺粮缺人! 现如今峰回路转,张秋镇的灾民突破十万,还有数十万灾民正在赶往路上,再也不用担心民力紧缺。另外朝廷水利银加上与商户达成的交易,银钱米粮问题也得以解决。 当时谁又能想到,这名年纪轻轻的佥都御史,真做到了力挽狂澜拯救苍生万民? “东主,时至今日,山东地界百姓总算没了后顾之忧。” 卞和感叹了一句,他知道之前钱粮紧缺的压力,差点熬不过这个月底。 听着卞和的感慨,沈忆宸笑着回道:“不,还是有点忧虑的。” “为何?’ “钱是到账了,货得从别人手上抢啊 说完这句话后,在卞和诧异眼神中,沈忆宸把目光看向了身旁的韩勇跟韩斌。 “韩佥事、韩千总听令。’ “卑职在!’ 听到沈忆宸的号令,韩勇跟韩斌二人,立马拱手应声。 “韩佥事你率领泰安卫两千人,去接管黄河、清河两岸被冲毁的盐场。如遇到都转运盐使司阻拦,就报出本官名号,以阻拦河工大业为由治罪!” “是,下官遵命!’ “韩千总你率领东昌卫运军一千人,另与陈主簿协调分拨出万余民工,以修筑河提的名义去接管运河临清钞关。如遇阻拦报出本官名号,理由同上。” “下官必不辱使命!” 相比较之前沈忆宸下令摧毁流民拦截关卡,韩勇跟韩斌心中还有些打鼓不同。现在双饷实发跟每日伙食管饱的待遇,整个东昌卫跟泰安卫官兵上下,唯沈忆宸马首是瞻。 可能让他们去造反,还有些不太现实。单纯让他们办事,绝对没有二话指哪打哪。 “你们连日奔波辛苦,将来治水成功,本官不会忘记两位功劳。” “下官岂敢贪功,能为佥宪效力,实乃吾等荣幸!’ 韩勇跟韩斌两人回答,并不仅仅是恭维客气,还有打心眼里面的尊重跟敬佩。 以往在地方卫所任职,军户被各方歧视,每日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生怕哪天漕粮出问题就得家破人亡。 现如今在沈忆宸手下办事,从未有过体罚辱骂的情况发生,状元公始终客客气气给予军户尊重。并且每日能吃饱穿暖,还能有些闲钱寄回家中,给家人购置些新的衣服被褥。 这种日子,放在以前真是想都不敢想。相比较起来,这点奔波辛劳又算得了什么? 至于什么治水之功,对于韩勇跟韩斌而言,更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历朝历代黄河之水,从未听说过大头兵还能分得功劳,朝廷也不可能表彰普通武人。 “去吧,有事记得禀告。’ “卑职告辞!’ 两人领命后就快步离去,只是这幕场景放在阳谷县官吏眼中,又品读出了不同滋味。自己一行人都是被沈忆宸这个状元公头衔给骗了,还以为文人魁首当贯彻士大夫准则。结果以这段时间表现来看,沈忆宸行事风格与粗鄙武夫别无二致,甚至更为放肆,当着众人面就号令军士明抢! 真不知道这该说是没把自己等人当外人,还是彻底放飞自我无所顾忌,反正状元功名做到沈忆宸这份上,属实独一份了。 还没等阳谷县众官吏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就听到沈忆宸继续说道:“姜县丞听令。”“下官在!” 震惊归震惊,现在听到沈忆宸的号令,姜沛几乎是条件反射的站出来领命。 抛除沈忆宸以往的简单粗暴手段,以及特立独行的风格,姜沛凭心而论自己同样更愿意在他手下任命。 身为下属,想要的不就是勇于承担,能做实事的上官吗? 从这点比较,沈忆宸比孟安维强了太多太多。 “如今阳谷县流民暴增,如何安置跟分配,还望姜县丞率领诸位同僚尽心尽力。 张秋镇重建需要征调五万流民,后续更有数十万流民得在阳谷县境内安置,这份重任对于姜沛等阳谷县官吏来说,绝对是一个巨大挑战。 “下官与阳谷县同僚,定不负佥宪所托!” “很好,去做事吧。’ 沈忆宸满意的点了点头,不管张秋镇官吏以前如何,现在确实有点一方父母官的样子了。安排完诸项事宜后,沈忆宸打算去城外的河提巡视一番,看看工程进度如何。 这些日子为银钱忙的焦头烂额,河工治水之事几乎全权交给了卞和跟主簿陈涛。现在终于算是缓了口气,也该把主要精力转移到河工上面。 再过两个月就是春汛期,届时黄河、清河、运河等水流将会暴涨。沈忆宸不仅仅要保证现有决口堵上,还得保证整条堤坝不会再有新的决口。 否则在春夏汛期洪流攻势下,想要堵上难于登天,可以说治水成败与否,就看着两个月的工程进度。 只不过还没等沈忆宸走出城门,就看到远处出现了大队车马飞驰扬起的尘土。转瞬之间,巡抚张骥率领着一行随从,就出现在沈忆宸的面前。 “张抚台大驾光临张秋镇,本官礼数不周还请见谅。” 沈忆宸拱了拱手表示迎接,语气颇为客气,心中却冷若寒霜。 他大概猜测到了对方此行的目的,无非就是想要试探自己是否知道马辉国账本的事情。山东百万灾民性命,都不能让张骥在意分毫,现在威胁到了切身利益,就开始紧张万分。这种人主政一方,等同于为祸一方! “沈佥宪属实客气,本官可不敢当。” 张骥连忙拱手回礼,脸上挂着一副热情笑容,仿佛见到了熟识老友。 “本官正准备出城视察河工之事,不知抚台今日前来可有要事?” 哪怕心如明镜,沈忆宸依然得装出一副全然不知的模样,这种事情越晚摊牌对自己越有利。 “没什么紧要事情,就是听闻最近有大量流民涌入张秋镇,本官担心沈佥宪忙不过来,于是特地过来帮衬一二 “有劳张抚台费心,流民均已安置妥当。’ “沈佥宪真乃能臣干吏,令吾等地方官汗颜,难怪能得到陛下看重。” “张抚台谬赞,如无要事那本官就先行一步,还请自便。” 说完这句话后,沈忆宸就打算拱手告辞。 喜欢绕圈子打哑迷就慢慢打,自己还得前往河提巡视工程,没那么多时间跟张骥闲扯。“沈佥宪请慢一步!’ 看到沈忆宸准备走人,张骥有些着急了,账本事关身家性命,他必须得寻求一个答案。“张抚台还有何吩咐?’ “实不相瞒,最近马参政房中丢失了一册账本,不知沈佥宪是否有所耳闻?’ 张骥开门见山,并且在说完这句话后,目光死死的盯着沈忆宸面目,想要从他接下来的表情变化探出端倪。 “本官在张秋镇治水,怎会得知马参政账本之事?” 沈忆宸表现出一副意外的模样,没有露出丝毫的破绽,这种入门演技早就在京师锻炼过无数遍,张骥属实有些小看人了。 “此账本记载着布政司的税粮银钱,事关明年上缴朝廷赋税。本官也是病急乱投医,所以才来询问沈佥宪,还望见谅。” 没有察觉出沈忆宸表情变化,张骥立马就换了另外一套说词。 “张抚台心急本官能理解,要不等巡视河提回来,本官张贴告示悬赏,看看遗失账本是否被人给捡到了?’ “那就多谢沈佥宪了。 “张抚台客气,告辞。” 说罢,沈忆宸再次拱手转身离去。 望着沈忆宸离去的背影,张骥目光逐渐阴森了起来,他身旁一个幕僚靠了过来说道:“东主,沈忆宸嫌疑很大。’ “看出来。’ 张骥冒险说出账本的事情,就是想要看看沈忆宸是否会有细微的表情变化。 却事与愿违,沈忆宸不可所动。 不过在特定情况下,没有表情变化才是最大的漏洞! 沈忆宸这段时间与布政司衙门相当不对付,特别是到目前为止,布政司答应的二十万两水利银还没有到账。 理论上来说,遇到布政司参政丢失了账本,沈忆宸定当会询问水利银的事情。毕竟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突然发生,正常人都会当作是布政司推托拨付银钱的借口。 巡视河工再怎么紧急,也比不上这种时候的二十万两真金白银。偏偏沈忆宸一句话都没说,相反神情特别淡定自然,才是最大的不正常。 “东主,那接下来怎么做?’ “你立马前往鲁王府,把账本在沈忆宸手中的事情禀告王爷,此事无法急于一时,必须得从长计议了。’ “是。 张骥幕僚领命之后,骑上快马就朝着鲁王府方向疾驰而去。 不管是讲和还是武斗,想要动沈忆宸这种绯袍佥都御史,都得由鲁王来做出最终决定。 另外一边的沈忆宸,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张骥给看出破绽。没有追讨银钱之事,纯粹是最近这两天数十万两银钱米粮入账,让他心情大好没有那么急迫,自然就不着急要账。 张秋镇决堤的河岸地点,此时已经密密麻麻一片民工,正在紧锣密鼓的挖掘着新河道,先行把低洼之处的积水给排出去,再来封堵上决口。 见到沈忆宸前来,主簿陈涛从人群中跑了出来,赶忙向前行礼跪拜。 不过这一次,还没等陈涛跪下去,沈忆宸就抢先一步扶住了他的手臂说道:“陈主簿以后见到本官,毋需再行跪拜礼,仅作揖就好。” “佥宪,礼仪不可废!” 陈涛还打算坚持,他八品主簿距离沈忆宸官职相差太远,按照《大明会典》必须得行跪拜礼。 “本官说了不需要,这是命令。 如今陈涛身为治水的“总工程师”,人才就当给予足够的尊重。 而且阳谷县官吏们,现在也被打压整治的差不多,没有了当初的那种阳奉阴违,沈忆宸打算以后见自己一律不用跪拜。 “下官遵命。 面对沈忆宸的命令,陈涛自然是不敢违命。 “陈主簿,你来与本官说说现在治水如何了。” “回佥宪,排水的河道支流如今以挖掘出上千米,很快就能与下游水道相互联通,再过几日就能把洼地积水给排出去。’ “等积水出去后,下官将立即组织民力堵上决口,困扰张秋镇半年的黄河水患将终结!” 正文 225 真正亲民官(二合一) 黄河张秋段属于沙湾,土质堤坝极其脆弱。必须得挖出长长的引流河道,才能保证不会让决口连成一片,形成更大的洪泛区。 在这个没有工程机械的时代,陈涛指挥着数万民工,仅用了十来天时间,就挖出了一条长千余米,深宽均有数米的河道,绝对称得上是个奇迹 “本官果然没有看错人,陈主簿督工进展神速,实乃百姓之福!” 尽快堵上黄河堤坝决口,除了能避免春汛期到来的水势危机,说不定还能让张秋镇的百姓赶上春耕。 就如同之前韩勇担心的那样,重建城镇跟河工大业,用不了这么多的流民,不可能搭设粥棚白白养着。 大部分的灾民还得靠分配田地,让他们自力更生。 赶上春耕,就意味着能多生产出来一年粮食,不仅能缓解沈忆宸的米粮压力,还能让灾民自己积攒更多的财富。 毕竟沈忆宸暂时不缺钱,不代表永远没有后顾之忧。河工大业一旦彻底启动起来,单单官府差役、卫所军户、民工劳役的饷银支出,每个月就会高达十万两。 河堤想要修建成百年工程,势必许多险要河道得用上坚固的石堤,这放在明朝同样费用不菲。 早日让阳谷县恢复往昔耕种繁荣,获得合理的财政收入,才能形成一个良性循环,否则就是无根之水得不停想办法搞钱。 “其实治水能进展神速,功劳更多是在佥宪身上!’ 陈涛不敢居功,拱手回了沈忆宸一句。 “陈主簿,没想到你除了治水督工,奉承同样是一把好手呀。” 沈忆宸开了一句玩笑,陈涛看起来憨厚老实的,这功劳也能甩到自己身上。 他可不是什么贪功之人,这段时间忙的都没来河堤看过一眼,得多厚脸皮才好意思居功。“下官可没有奉承佥宪,而是历年治水河工之事,从未有过此等速度。’ “如若不是佥宪能让百姓信任,愿意出工出力,任下官再怎么巧舌如簧,也达不到今日的工期。” 陈涛在张秋镇担任主簿接近二十年,曾在数任朝廷委派的治水大臣手下任事过。以往征调的徭役民力,绝大多数都是被强征而来,吃不饱穿不暖还得受监工的鞭子。 就这种待遇,哪怕自己有雄心壮志,也无法调动民工的积极性。 现在河道上的局面与之前截然相反,无需动用任何的残酷刑罚,甚至都不需要自己去动员,民力们每日热火朝天干劲十足。 生怕自己偷懒耍滑,被踢出治水的劳役队伍,不但没有了银钱工饷,还没了每日管饱的米饭肉食。 以至于原本维持秩序的卫所兵役,无所事事的情况下,也加入到工程的民力队伍中,为张秋镇治水出一份力。 这等场面,陈涛生平未见,不是沈忆宸的功劳,何人能做到? 面对陈涛的肺腑之言,沈忆宸淡淡笑了笑回道:“与其说是本官的功劳,不如说是参与河工民力的功劳。” “陈主簿,你带本官去巡视一番,边看边说。” “是,下官遵命!’ 说罢,陈涛就走在前面领路,实地介绍目前的工程步骤。 正在挖掘河道支流的民工们,远远看到一名身着绯袍的官员走了过来,还没等他走近看清楚相貌,就纷纷欢呼雀跃起来。 原因很简单,整个山东地界官居四品的绯袍大员,除了沈忆宸会来到河堤亲自视察,就没有其他人的可能性。 “这身红色官袍肯定是状元公来了!’ “除了状元公还能有谁,弟兄们赶紧站好迎接!” “四儿你把脸上沙土抹掉,面对状元公得相貌干净,不能无礼!” “状元公乃当世青天,怎能站着迎接,当行跪拜礼!’ 离远了这群民力们还七嘴八舌的讨论,当沈忆宸真正来到他们面前的时候,许多人都呆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哪怕其中很多人都不止一次见过沈忆宸,却依然难掩内心中激动情绪,可以说他们这条命都是眼前这个年轻人救! “诸位父老乡亲河工辛苦,本官最近公务繁忙,来晚。’ 还没等民力们反应过来,沈忆宸就先拱手表达了歉意。 他这番言语一出来,立马各种“不敢当”、“草民不敢”、“拜见状元公”的回复声音然后乌压压的跪倒一片行礼。 “诸位父老乡亲都起来吧,此乃河工重地,非法堂之上。以后无论大小官员巡视,皆无非行跪拜礼!” 未来河道修筑新堤坝将延绵数百里,横跨山东数个州府,免不了各种官员来到河堤巡视。明朝废除了元朝了许多陋习,但行跪拜礼这条却保留了下来,强化了尊卑等级制度。 以前沈忆宸是个小虾米官员,而且出身清贵翰林官,除了皇帝之外,无论是他跪拜别人,还是别人跪拜他的情况,其实都比较少。 现在出任佥都御史来到地方,愈发感受到各种跪拜礼的不便。其他官员如何行事沈忆宸不知道,至少在自己手下办事,这套腐朽的礼仪能免就免。 特别是这种工程要地,来一个官员跪倒一片,那还做不做事情了? 吩咐完民力们起身后,沈忆宸就卷起官袍下摆,准备走下正在挖掘的泥泞河道。 见到沈忆宸的这个举动,姜沛、陈涛等阳谷县官吏大惊失色,赶忙挡在他面前说道:“佥宪不可,这下面泥泞不堪,别污了您的衣袍。” “诸位父老乡亲能满身泥污,陈主簿你能亲力亲为,本官又有何不可?’ 说罢,沈忆宸不顾阳谷县官吏阻拦,踩着泥泞土道就来到民力们身旁。 望着沈忆宸一步步靠近,河道内挖掘施工的民力们,简直呆若木鸡。以前遇到大官巡视工地,最多就是在随从前呼后拥下,远远看上几眼便转身离去,连话都不说一句。 沈忆宸却不顾满身泥污,实打实做到了治水必躬亲,这等身体力行属实让人惊叹。 “这位小兄弟今年多大了?’ 还没等河道内民工们反应过来,沈忆宸已经满脸亲和笑容,朝着最近了一位民夫询问起来。 “我今年十九。” 民夫下意识的脱口而出,连草民二字都忘了。 “你比本官年纪大一些。 沈忆宸自然不会在乎这些细节,他拍了怕对方肩膀继续问道:“最近在河道参与劳役,伙食吃饱了没?’ “吃饱了,每天米面管饱,还能分得一块肉食,比我以前在家吃的好多了。” 听到这个回答,沈忆宸满意点了点头,然后追问道:“那每天劳作还吃得消吗?”“吃得消,以前修城墙的劳役,搬石头比这辛苦多了。’ 可能是年纪相仿,加上沈忆宸表现的足够亲和,这名询问的年轻人回答很自然,并没有那种因为畏惧而导致的结结巴巴。 “那就好,如果日后有什么问题,你们可以告知陈主簿,本官会尽力解决。” “状元公我没问题,只想早点修好河堤,这样就能报答你的恩情!” “好。’ 沈忆宸笑着再次点头,就把目光转向另外一名老者,开始询问他一些河工以及生活上的事情。 这一幕看在众人眼中,心中俱是百感交集。 民力们自然不用多言,那些被沈忆宸挑中问话的,很多都已经饱含热泪。就算没有被沈忆宸问到,看在眼中同样激动不已,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堂堂状元公会关心自己这等贱民的衣食住行,如果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恐怕说出去都没人会信。 而阳谷县的官吏跟差役,此时放下了与沈忆宸最后一丝隔阂,彻底被他言行举止所折服。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曾经是他们这些亲民官的理想跟终极目标。现如今看来,自己与治下百姓的距离,远远大于沈忆宸这个外派京官。 这才是真正的亲民! 问了七八个人后,恰好午饭时间来临,数百名煮饭的民妇提着箩筐跟木桶,来分发食物。“陈主簿,今日你就尽尽地主之谊,请本官吃一顿河工饭如何?” “佥宪既然有此雅兴,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 陈涛拱手称是,他也逐渐放下了对沈忆宸的紧张跟畏惧,明白对方不在乎形式小节,真正以天下苍生为重。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陈涛对河工伙食有信心,绝对比得上大明中等家庭的饮食标准。 很快几个箩筐跟木桶摆放在沈忆宸面前,他掀开盖子一看,箩筐里面盛放着热气腾腾的包子蒸馍跟杂粮饭。 旁边的几个木桶中,分别盛放着时令小菜跟鸡蛋汤,更重要沈忆宸还看见了一桶冒着大肥膘的扣肉! 伙食好坏不仅仅关乎着民力们是否能够吃饱,还关系着整个河工的清廉程度。想想看吃糠咽菜的工地,能保证工程不贪墨不偷工减料吗? “很好,看来本官下达的伙食标准,执行的很到位。’ “佥宪所令,下官不敢违背。’ 陈涛回答完毕后,脸上却浮现出一抹忧色。 “不过这种工食标准每日开销巨大,佥宪筹集水利银不易。 陈涛这段时间都是住在河堤上,自然不知张秋镇到账了朝廷的水利银,以及跟江浙盐商达成的大买卖。他的认知中,沈忆宸还是靠着强行追缴大户粮税在硬撑。 如今外地流民加入,民力人数暴涨接近十万,每日光工食开销都高达数百两,还不算河工材料花费。陈涛真担心沈忆宸手中的银钱,支撑不下去。 “陈主簿不用为本官考虑,银钱之事从来都不是问题,安心督工治水即可。 沈忆宸大手一挥,满脸的无所谓。 只是他这番形象放在阳谷县官吏眼中,那就颇为不同。 确实银钱不是问题,沈忆宸都开始在山东地界明抢盐税跟关税了,怎么可能还会是问题。要真有问题,沈忆宸下一步估摸着是去抢最富的鲁王府了 沈忆宸是不知道地方官员所想,如果知道的话,估计会深表赞同,他还真就时刻打着鲁王府的主意。 当然,此刻鲁王府也在打着他的主意。 兖州鲁王府,张骥派出的幕僚仅用半天时间,就快马疾驰接近百里见到鲁王。 现任鲁靖王朱肇輝是第二任鲁王,乃鲁荒王朱檀的独子,永乐元年就早早袭封王位。认真算起来,距离正统十年已有四十二年之久,可谓在封地根深蒂固。 正因为这四十多年的耕耘,才让朱肇輝掌控了半个山东布政司高官。毕竟流水的官员,铁打的鲁王,只要有心结交,终究能慢慢扶植自己人上位。 要说什么造反的野心,鲁王朱肇輝是没有的,但常年养尊处优的生活,会慢慢的让人膨胀放肆。就如同古代很多受皇帝宠爱的权臣,不知不觉中会做出很多作死的举动,最终深受其害。 从宣德年间开始,鲁王开始拒绝用王府卫军去协助运粮,再到争议事件为王府官员请封诰命,最后就是用亲王令旨领礼部仪仗 各种逾矩事件接连发生,暗示着朱肇輝那颗不安分的心,想要把整个兖州府乃至山东承宣布政司,打造成自己的地盘。 此时鲁王朱肇輝,正在跟自己的宠妾傅氏饮酒作乐,一名下人走了进来禀告道:“王爷,张抚台身边的幕僚樊成求见。” “说了何时吗?’ 朱肇輝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 “说是与佥都御史沈忆宸有关。’ 听到沈忆宸这三个字,朱肇輝脸色立马就变了。 孟安维被杖毙,自己“老丈人”傅峰被追缴粮税,乃至王府卫军被缴械。 一桩桩事件,可谓是打在了自己这个王爷的脸上。几十年下来,山东地界还从未有人敢如此放肆,沈忆宸开创了先例! “王爷,爹爹自从那日被沈佥宪惊吓后,现在都还卧床不起,你得为妾身作主呀。”还没等朱肇輝回应,身旁宠妾傅氏就梨花带雨的哭诉起来。 沈忆宸追缴粮税的傅峰正是她的父亲,之前收到了诉苦的书信,一直找不到时机吹枕边风现在正好送上门来了。 “让樊成进来,本王正好也有些事情,想与张骥商议!” 正文 226 杀心四起(二合一) “下官布政使经历樊成,叩见王爷。’ 明朝亲王“下天子一等”,朝中无论品级面见亲王,皆需行伏谒四拜之礼。 樊成除了张骥幕僚身份,还在山东布政司挂职从六品经历一职,于是自称下官。 朱肇輝这次没有耐心等待着樊成行完四拜之礼,仅仅一拜之后,就满脸不耐烦的说道:“樊经历本王见过多次,就无需这般多礼,有事快快禀奏吧!” “是,下官遵命。” 樊成赶紧站起身来,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鲁王一脉在山东的口碑并不好,前任鲁荒王朱檀就曾在封国无恶不作,这点从谥号“荒”就能看出来,属于非常差的恶谥。 朱檀跟鲁王妃汤氏沉迷炼丹,为了获取药引,把大量民间跟军中孩童绑入王府阉割,以打造传说中的金石丹药。 数年时间,山东境内被阉割孩童高达上千,得到的惩罚不过是带回南京接受“髡刑”。 所谓“髡刑”,其实就是剃光犯人的头发跟胡须,对于还要点脸的人,可能有一定的侮辱性。对于朱檀这种阉人狂魔,连不痛不痒都算不上。 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来,明朝亲王在地方的残暴跟荒缪,以及皇帝对于宗室亲族的包庇。朱肇輝四十多年的鲁王生涯,让他对于封国的生杀大权掌控,远甚于先王朱檀。只要不公然谋反,无论做出何等离谱事情,朝廷都大概率不会追究。 “法外狂徒”的属性,让山东地界官员面对鲁王朱肇輝,均是战战兢兢惧怕不已,樊成自然不例外。 “王爷,马参政与王府进行对账的账本近日丢失,抚台怀疑是被沈忆宸获取。” 樊成知道鲁王不喜欢文绉绉的绕弯子,就用了最简洁的语言,描述了事情的经过 “一群废物干什么吃的!” 听到樊成的禀告,朱肇輝愤怒的拍案而起,把身旁的宠妾傅氏都给吓了一跳。 明朝亲王几乎可以肆无忌惮地,做任何为祸一方的事情,得到的惩罚无非是朝廷斥责跟禁足。唯一不能触碰的禁区,那就是与地方官员交往密切,有谋逆犯上的嫌疑! 鲁王府与布政司对账的账本,就属于禁区之内的物品,马辉国连这个都能丢,并且还未与自己禀告。 “还请王爷息怒。” 樊成不敢多说什么,只能象征性的回了一句废话。 “你们确定账本在沈忆宸手中?’ 朱肇輝面色严肃的追问道,佥都御史不是什么小角色,哪怕身为大明亲王,也无法掌控他的生死。 “抚台今日试探了沈忆宸,疑点很大,基本上可以断定。” 张骥与马辉国这种关系户不同,他的能力朱肇輝还是很信任的。否则也不会动用朝中关系让他从一个七品的巡按御史,跃升为主政一方的巡抚。 “那沈忆宸弄到账本想要做什么,莫非皇帝授意?” 想到这点,朱肇輝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抹惧色。 这些年自己做了不少逾矩之事,特别当初欺朱祁镇年幼,张狂的用亲王令旨,越过圣旨去礼部领来了王妃仪仗。 虽然这件事情朱祁镇仅仅问责了礼部官员,并未深究自己的僭越。但天威难测,谁知道他是不是忌惮在心,就等着亲政后着手惩治? “下官不知。 对待沈忆宸的动机,樊成还敢推测,现在鲁王把皇帝也带了进去,这就不敢乱说话了。看着樊成避而不谈,朱肇輝脸色有些阴沉,不过他也明白帝王之事不能妄言。 “你回去告诉张骥,让他弄清楚沈忆宸到底想做什么,如果背后没有皇帝的授意,那山东就是此子的葬身之地!” 朱肇輝面色狠厉,哪怕面对沈忆宸这种御史钦差,他也动了杀心。 毕竟只要背后没有皇权,自己地盘朱肇輝有一万种方法,让沈忆宸死的悄无声息。 相反如果真的是皇帝朱祁镇授意调查自己,那么朱肇輝就得早日上疏请罪,老老实实的认罚。 “下官明白。 樊成领命之后,就立马转身退出了王府,他已经领悟到了鲁王的意思。 望着樊成的背影远处,鲁王宠妾傅氏这才开口道:“王爷消消气,山东终究是王爷的地盘,沈忆宸蹦哒不了多久。” “哼。’ 朱肇輝冷哼一声,并且缓解心中的怒意。 这些年他在封国可谓是一言九鼎,地方上下官员莫敢不从。结果来了个沈忆宸,简直处处与自己作对,完全没有把亲王头衔给放在眼中。 之前看在外派御史的身份上,朱肇輝选择隐忍不发,没想到沈忆宸得寸进尺,居然还动了账本的心思。 此子要是再这么放纵下去,恐成自己大患! 想到这里,朱肇輝从桌案上拿起墨笔,亲笔上疏陈述沈忆宸的“罪状”,准备向皇帝弹劾让他召还回京。 动佥都御史这等外派重臣手,终究是迫不得已下策,朱肇輝还没有狂妄到这种地步。 另外一边沈忆宸,完成河工巡视后,在民工们依依不舍的目光下,返回了张秋镇临时驻地。 江浙大盐商汪志道与沈忆宸达成交易的消息,很快就吸引了背后数位观望的大商家,他们纷纷现身来到张秋镇,准备面前沈忆宸购买商铺。 其实商铺仓库什么的,对于大商家而言都是幌子,真正让他们动心的,还是沈忆宸与汪志道达成的盐引跟关税协定。 钱这东西永远都不嫌多,特别是沈忆宸花钱如流水的局面下,既然有人愿意主动上门送钱,他自然是来者不拒。靠着盐引跟关税的空头支票,沈忆宸再次获利接近二十万两的银钱米粮。 书房内昏暗的油灯下,沈忆宸正在美滋滋的数着商行汇票,脸上挂满了财迷般的笑容。“卞先生,这几笔银钱的入账,哪怕后续钞关跟盐场没有收入,也足以支撑到明年秋天。 “东主,现在钞关跟盐场,就有收入了吗?” 卞和面对沈忆宸这副模样,简直有些哭笑不得。 目前签订的所有商贸协议,本质上说穿了其实是在出售沈忆宸的信用,钞关跟盐场这两样“抵押物”,一个都没有拿下来。 万一事情出现什么变故,卞和都不敢想象该如何收场。 “总会有的嘛,卞先生你肯定没听说过一句名言。 “何人名言?’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连拿下盐场跟钞关的野心都没有,那跟咸鱼有什么区别?”有人说过这话吗? 卞和完全处于一种懵圈状态,自己可能在功名上远不如沈忆宸,但好歹也有着举人身份先贤们会说出这种名言? “属下确实未听说过。” 卞和无奈承认,他估摸着这就是沈忆宸胡扯诓自己的。 “对了东主,巡抚张骥并未离去,他在城外找了一处庄园入住,不知做着什么打算。” 张秋镇被黄河洪水倒灌,全镇房屋都成了一片废墟,这种断壁残垣巡抚张骥自然是看不K< 相反城外许多地势高点,有着一些大户院落并未受损,张骥还没有弄清楚沈忆宸的动机,自然得住下来继续试探, “不用管他,无非就是等待鲁王的命令,好对我下手。” 沈忆宸云淡风轻的回了一句,并没有把张骥跟鲁王的威胁给当回事。 上午双方对话之后,沈忆宸就反应过来露出了破绽。毕竟之前缺钱的时候,自己天天跟布政司官员催命似的讨债。按理说听到了账本丢失,应该第一反应是催账要钱,而不是急着前往河堤巡视。 不过知道了也没什么,这种事情本就瞒不了不久,毕竟整个山东地界就自己这么一个外官 账本早不丢晚不丢,刚好丢在了自己出镇的阳谷县,这要是怀疑不到自己身上,那山东布政司官员真就是一群猪了 摊牌是沈忆宸早就做好心理准备的事情,他倒想看看鲁王朱肇輝能猖狂到哪步。既然把山东地界万民视为刍狗,那有种就一视同仁,对自己这个佥都御史动手试试! “东主,鲁王若是感受到威胁,下定决心真的动手,可不能掉以轻心。 沈忆宸天生对皇亲国戚没敬畏感,他遵循时代规则纯粹是没办法,不遵守就得掉脑袋。而卞和面对亲王身份,骨子里面有着一种敬畏。 大明亲王绝非等闲人物,他下定决心之事,佥都御史的官衔都无法保身,沈忆宸必须得重视起来。 望着卞和严肃的模样,沈忆宸笑着回道:“卞先生放心,我也没九条命,自然得小心谨慎 “张骥身边我已经安排了苍火头等人监视,另外阳谷县的济南卫跟王府护卫,伍东也派了亲信关注他们的动向,保证万无一失。” 论起准备,沈忆宸绝对不输张骥跟鲁王。 要知道从踏足山东地界开始,沈忆宸就深刻意识到,自己治水就意味着跟鲁王之间,出现了不可调和的矛盾,注定为敌。 从始至终,他都做好了心理跟心动上的双重准备,甚至更近一步主动出击。 可能这才是鲁王跟张骥万万想不到的事情,一名空降山东到治水京官,居然从一开始就把自己视为敌人! “东主算无遗策,是属下多虑了。” 卞和松了口气,果然还是符合沈忆宸一贯粗中有细的风格。 “卞先生就别给我戴高帽子了,鲁王之事不是根本,治水才是。” 沈忆宸笑着回了一句,然后把话题转入正道。 “今日巡视河工,排水的河道支流进展顺利,我想着能否加快一下进度,同步在险要地段修建遥、缕、格、月四堤。趁着春汛期来临之前,引入清河水疏浚一遍河底泥沙!’ 按照目前的工程进度,以及后续的补充民力到来,沈忆宸估摸着正统十一年一月中旬,就能彻底堵上溃堤的决口。 但是黄河水患的根本,还是在于堆积的泥沙使河道成为了地上悬河。这也就是为什么,沈忆宸同意了陈涛那疯狂的“束水攻沙,蓄清刷黄”策略。 春汛期来临之后,上游将会裹挟下来大量的泥沙,使得堆积的淤泥越来越多,对河堤的防汛压力也会越来越大。 如果能够趁着枯水期,提前引入清河水来冲沙,可能有着事半功倍的效果。毕竟黄河水量越少,清河水量越大,就能更高效降低河水中泥沙含量。 这样提前完成束水攻沙,汛期来临后对于河道压力将大为减少,说不定来年黄河将罕见的避免水灾! 当然,提前进行束水攻沙,蓄清刷黄,就意味着沈忆宸要在不到三个月时间里面,完成数百里河道险要地段的加固。否则就会弄巧成拙,人为制造出大洪峰。 运气不好大规模溃堤的话,那明年山东水患受灾面积将远甚于今年。 “东主,风险太大,属下不建议冒险!’ 卞和知道沈忆宸激进的风格,但这个想法属实太疯狂了。 按部就班修堤堵决,然后再慢慢加固河堤,等到明年冬季枯水期到来,引入清河水冲刷河道,即可完成不世之功。 无非就是多等一些时间,何必这般着急? “风险是很大,但不束水攻沙今年汛期,必定还会出现小规模的溃堤,依然会有万千百姓受苦。” 沈忆宸想这么做,并不是什么急功近利,而是地上悬河的河堤再怎么加固,改变不了河道的物理容积,水量排出去不及时,溃堤就是迟早的事情。 并且卞和不知道的是,历史上明朝治水能臣潘季驯,就用了短短五个月的枯水期,完成了束水攻沙,蓄清刷黄的治水方案。 相比较潘季驯的五个月,沈忆宸剩余三个月时间,自然要更为紧迫。 不过今日河工巡视,沈忆宸感觉民工的积极性,不可能输给后世“白嫖”的潘季驯,三个月时间是有可能达成奇迹的。 “属下依旧不赞同,还请东主三思。” 这一次卞和没有退让,在他看来治水的进展水利,让沈忆宸出现了好高骛远的想法,必须得降降温。 “那就以后再说吧。” 沈忆宸罕见的没有继续坚持,此事确实事关重大,不能立马做出决定。 城外一处院落,此时闪烁着明亮的烛火,巡抚张骥正在会见连夜赶回来的幕僚樊成,听他讲述鲁王的决定。 “鲁王还是有后顾之忧,不敢对沈忆宸动手呀。’ 张骥语气有些讥讽,并无往日那种对鲁王的尊重。 “那抚台我们该如何做?’ “逼鲁王对沈忆宸动手,这样吾等才能安全!” 正文 227 以身作饵(二合一) 张骥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表情带着一抹厉色,再无文人大员的儒雅风度。 账本事件一旦曝光出去,以鲁王的身份跟地位,只要没有明着举兵造反,就有大把退路可言。而牵扯其中的地方布政司官员,轻则贬官罚俸,重则流放杀头。 张骥用了一辈子的时间,终于爬到了主政一方的巡抚高位,没有人愿品尝从高峰跌落谷底的滋味, 甚至退一步说,哪怕不为自己,也得为子孙后代考虑,必须把隐患给消除在萌芽阶段!单靠地方官府的力量,毫无疑问无法撼动沈忆宸这样的“钦差大臣”,整个山东地界唯一能做到这点的人,只有鲁王, 既然鲁王有所顾虑不敢动手,那自己就帮他下定决心。平日里拿了这么多的孝敬跟好处,如今面临天塌了的风险,个高的也该站出来顶顶了。 “属下明白了,明日就去回复鲁王,说沈忆宸获取账本是为了向朝廷弹劾不法。’ 樊成身为幕僚,前途是与张骥绑定在一起的。东主越位高权重,他就能获利越多。相反东主要是倒台,想要再成为其他大员的心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沈忆宸不除,隐患就始终存在,只有鲁王动手才能保证利益团体的“安全”。 “光靠弹劾不法不够,并且明日就回复太过明显。’ 张骥摇了摇头,他与鲁王共事多年,对方性格手段如何,可谓了然于心。 鲁王仅有小僭越,并无大野心。 面对樊成放出对付沈忆宸的狠话,无非是在地方权势滔天多年习惯了,突然出现一人忤逆感到不能忍罢了。 真要他动手清算,鲁王没这份决心,也没这份勇气,哪怕加上沈忆宸弹劾不法也不够。如果想要激怒鲁王,必须得涉及到他的切身利益,那就是王位跟封地! “等再过上几日,你就说买通了沈忆宸的下属,得知了他打算向陛下弹劾鲁王结交地方官员谋逆!’ 谋逆? 听到这项罪名,樊成心中有些紧张惧怕。 毕竟相比较不法,谋逆称得上绝对的重罪,哪怕朱肇輝身为大明亲王,都得被废为庶人。单论先帝宣宗一朝,就以谋逆的罪名废除了汉王朱高煦、晋王朱济蟥、汝南王朱有慟、新安王朱有嬉。 鲁王不法是事实,谋逆是诬告。万一被朱肇輝察觉到自己受了蒙骗,盛怒之下死的就不是沈忆宸,而是自己等人了。 “东主,此项罪名太重,王爷说不定会与沈忆宸通气,那到时候岂不是引火烧身?” -般罪名鲁王可能会因为愤怒或者自持身份,选择与沈忆宸硬刚,甚至是暗中动手。这种威胁到身家性命的谋逆大罪,鲁王有几率会选择退让妥协,主动找沈忆宸这个佥都御史和谈收买, 樊成能想到的风险,张骥这种官场老油条,自然不会遗漏。 只见他蕴含深意的说道:“所以我们还需要一个人帮忙佐证,让鲁王相信沈忆宸已经下定决心弹劾谋逆,没有和谈的可能性。” “何人能佐证?’ “王府长史简宁。’ “东主运筹帷幄,属下佩服。’ 樊成瞬间就明白了其中奥妙,流露出满脸敬佩的模样。这并不是单纯的恭维谄媚,确实是张骥这手驱虎吞狼玩的漂亮。 受限于明朝的宗室律法,藩王活动范围是不能出城的。就算鲁王收到沈忆宸弹劾谋逆的消息后心有怀疑,能询问证实的人,只有身处阳谷县城的王府长史简宁。 相比较布政司这些与王府合作的地方官,简宁才是真正的鲁王心腹官员。一旦简宁的回复能与自己的回禀互相佐证,就意味着鲁王将彻底蒙蔽在信息差中,无法获得外界的真相。 同时在王位跟封地被褫夺的威胁下,鲁王必然会铤而走险选择除掉沈忆宸,阻止弹劾被上表到京师。 事情到了这一步,自己等人便能高枕无忧! 听着樊成的恭维,张骥心中忍不住生出一丝得意,自己能身着绯袍执掌一方,又岂是什么泛泛之辈? 只不过张骥与樊成没想到一点,那就是他们能拉拢简宁合作,别人又何尝不可? 简宁早就成了沈忆宸的内鬼,你跟他去合作蒙蔽鲁王干掉沈忆宸,这不等于是自投罗网... 几日过后,简宁出现在沈忆宸的书房,把张骥借刀杀人的计划完完整整复述了出来。 听完简宁的讲述,沈忆宸冷笑了一声,看来马辉国的账本是真拿捏住了山东地界官员的要害,他们都敢动谋害朝廷御史的想法。 “简长史此番弃暗投明之举,本官记下了,来日必有嘉奖。” 沈忆宸这段时间出镇地方,如果要说有何成长跟进步,首当其冲的自然是熟悉政务,其次就是画大饼的功力! 反正只要手下人有任何正面表现,沈忆宸绝对不吝啬各种赞美跟空头支票,得让办事的人尝到甜头跟心有期待,以后才会更尽心尽力的做事。 不过用“画大饼”这词来形容,其实也不是那么的准确。毕竟沈忆宸是真动了奖励对方的心思,只是现在还没到摊牌的时候,拿不出实质性的嘉奖罢了。 “下官不敢求嘉奖,只求能将功补过。’ 简宁可是没忘记自己把柄,还拿捏在沈忆宸的手上。 他现在压根就不敢奢求升官发财的事情,只求沈忆宸以后搞个大事情出来的时候,别再把自己牵扯其中就好。 甚至在面对张骥合作的时候,简宁还犹豫过是否继续当“内鬼”。干脆不如顺水推舟,让鲁王神不知鬼不觉的干掉沈忆宸,那自己某种意义上也得到解脱 uo 但是不知为何,简宁心中始终有股预感,那就是沈忆宸弄来账本一举一动,不仅仅为了胁迫山东布政司征调银钱,更像是奔着鲁王去。 就算自己秘而不宣,沈忆宸也早就做好了防备,鲁王干不掉这家伙。 反而自己背后这些小动作,会很快被沈忆宸发觉,到那时可就惨了。 “简长史过谦了,功是功,过是过,本官不会混淆的。’ 沈忆宸笑着宽慰了一句,现在简宁还有大用,他也不想过于“压迫”对方。 “另外本官还有一件事情,想要托简长史帮忙。” “佥宪尽管吩咐,下官定竭尽所能。’ “简长史把今日面见本官的事情忘记,如常前往鲁王府,把张骥要你说的言语告知王爷。 什么? 本来还有些畏惧的简宁,听到沈忆宸的话语后,抬起头惊讶的看向对方。 张骥的“诬告”要是告诉王爷,那就得要了沈忆宸的命,总不可能是活不耐烦了吧?“佥宪,若是告知王爷,后果恐无法预测。’ “本官要的就是无法预测!’ 沈忆宸收起了脸上的笑容,迸发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跟巡抚张骥的想法不谋而合,光靠着不法弹劾鲁王朱肇輝,哪怕涉及到数万阳谷百姓的生死,朝廷处罚可能依旧不痛不痒。 想要真正的让鲁王朱肇輝,为自己行为付出代价,只有“谋逆”这一条罪名可用。 既然对方没有谋逆,那就让他做出谋逆之事。 行刺朝廷钦差御史,这就不是什么“诬告”了,而是真正的谋逆不轨! 听着沈忆宸的话语,简宁心中那股预感越来越强烈,这家伙是真的打算对付鲁王! 但问题是,鲁王就藩封地四十余载,跟沈忆宸之前没有任何的交集,更不可能有什么血海深仇。 一个朝廷外派治水的佥都御史,为何偏偏要跟大明亲王过不去? 哪怕心中好奇万分,简宁终究没有这个胆量,去向沈忆宸问明白。 只能拱手道:“下官明白,就按佥宪吩咐行事。” “去吧。 “下官告辞。’ 说罢,简宁就迈着沉重的步伐,退出了沈忆宸的房间。 他意识到自己卷进了一场神仙打架中,罪名后果要远超之前的假冒官船。 如果让简宁再选择一次,他宁愿早早被伏法认罪,也不愿像如今这般担惊受怕。 看着简宁走远,卞和这才开口说道:“东主,你这是想要以身作饵?’ “没错,我不做这个饵,鲁王就不会行谋逆之事。’ “可是鲁王在山东地界根深蒂固,如果想要行刺的话,很有可能防不胜防!” 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对于鲁王这种地头蛇与强龙结合一体的大明亲王而言,他有着各种无法预测的手段,去对付沈忆宸。 就算身边有着苍火头等矿工,以及调来的东昌、泰安二卫,也没有万全的把握。 卞和不知道是该说沈忆宸年少轻狂,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种事情普天之下,也就他一人敢这么做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说完这句话,沈忆宸脸上却流露出一丝落寞神情,然后低声说道:“我没有其他的方法能扳倒鲁王了。’ 自己能用杖毙的方式惩处孟安维,为阳谷县河湾处数万差点被“围杀”的灾民出口恶气。自己还能用整肃吏政的方式,去弹劾山东布政司官员,为山东受灾的五府之地百姓,讨回一个公道。 但是沈忆宸在大明的体制环境下,没有任何办法对抗“家天下”的皇权,为三省八府之地的百万流民,惩治真正的罪魁祸首鲁王! 挖掘黄河大堤引发水患,造成了数万人的死亡,上百万人流离失所,却无法去追究他任何罪行,这是件多么悲哀跟可笑的事情 所谓的公道正义、朗朗乾坤,在皇权宗室面前不堪一击! 既然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打破规则,那么沈忆宸就只有利用“魔法”去打败“魔法”,甚至不惜以身作饵。 谋逆,就是惩治鲁王的唯一罪名! “东主,这样做值得吗?’ 卞和明白了沈忆宸心中所想,可他依旧感到惋惜。 沈忆宸放弃京师大好前程,并且已经为了百万流民,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一切。 鲁王身份,乃大明王朝不可触碰禁脔,沈忆宸真要为了还天下一个公道正义,哪怕身处险境也要去行“诛王”之事吗? 这等热血举动,在卞和看来不过是蜉蝣撼树,改变不了本质。 “卞先生,当你为了福建矿工寻求一条生路,放弃功名仕途的时候,可想过值得二字?”这句反问让卞和哑然,他曾经也做过此等“热血”,或者说“愚蠢”的举动。 那时候的自己,同样没有考虑过是否值得 “东主心意已决,属下自不便再阻拦,可此事能否再从长计议。山东万民需要的不仅仅是迟到的正义,还有未来的期望。” 卞和没有把话说透,沈忆宸如若遭遇不测,治水之事就此停滞,河工大业谁也不可能比他做的更好。 逝者已矣,生者才是未来,沈忆宸肩负三省八府百万流民生的希望! “不知卞先生是否听说过一句名言,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技巧都是徒劳的。” “没有我以身作饵,鲁王不可能上钩,再如何从长计议都没用。” 言罢,沈忆宸嘴角突然出现一抹玩味笑容。 “这还是便宜兄长教我的呢。’ 没错,沈忆宸这么做,某种意义上是受到了朱仪的启发。 当初朱仪以自服毒的狠辣,把公爵夫人林氏拖下水,完成了复仇。 这一幕给了沈忆宸很大的震撼,时至今日依然记忆犹新,让他也感受到了古人计谋的恐怖。再也不敢狂妄的认为自己拥有历史上帝视角,就可以揣测出这个时代人物的行事动机。 如今他“学以致用”,把这一招用在了鲁王身上,就看能不能把这位大明亲王给拖下水了。 “唉 卞和叹了口气,话说到这地步,自然没有了再改变的可能性。 “属下去吩咐苍火头等人,最近这段时间加强护卫。另外让伍把总,从运军中挑选出精锐好手,补充到东主亲卫队伍中。” 福建到来的这几十名矿工,沈忆宸分了一半留在京师按照护卫母亲沈氏,自己就带了十几人奔赴山东治水。 这段时间以来,苍火头等人都肩负各种任务,护卫人手严重不足。哪怕张秋镇驻地外围,有着卫所军户跟县衙差役,终究还是跟贴身亲卫隔了一层。 东昌卫运军经过这段时间相处,其中许多人可以说唯沈忆宸马首是瞻,甚至能为他拼命。卞和打算从中挑选出一批人,三班倒日夜严密护卫在沈忆宸身旁,把遇刺风险给降到最低 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防备手段。 “就依卞先生所言。’ 对于加强自己的护卫,沈忆宸自然不会托大拒绝,以身作饵又不是白给,他也不想自己出师未捷身先死。 不过除此之外,沈忆宸还想到一件事情,比安排挑选贴身禁卫更加紧急。 “卞先生,既然现在已经跟张骥摊牌,那么就无需再藏着掖着。你就把账本在我手中的消息,告知布政司官员,让他们准备五十万两河工银,否则本官立马上疏弹劾!” 听到沈忆宸突然吩咐自己去“要账”,而且还趁火打劫提高到了五十万两,卞和就感到哑口无言。 都什么时候了,沈忆宸把钱看的比自己命还重要,如果不是知道自己东主心怀大义,卞和都感觉这家伙是个十足的贪官秉性. 正文 228 风雨欲来(二合一) “五十万两?呵呵。’ 张骥看着卞和送过来的沈忆宸书信,忍不住冷笑了几声。 这小子也算是让自己开了眼界,古往今来还从未有过钦差御史,敲诈地方布政司跟王府的先例,真他娘的是个人才啊! “东主,沈忆宸此人,真就是名满天下的三元及第状元公吗?” 幕僚樊成看着沈忆宸书信中的内容,脸上表情跟便秘似的无法形容。 三元天下有,六首世间无,哪怕樊成站在沈忆宸的敌对面,对于他文人巅峰的成就,依然有着一种羡慕跟崇拜。 可是来到张秋镇后所作所为,完全看不到任何文人儒雅作风,整日跟**以及泥腿子们混在一块。现在如今更是玩起了明盘“敲诈”,真是为文人士子所不耻! “这小子若是没有三元及第的实力,又岂能把三省八府之地给搅的天翻地覆?” 对于高层而言,看待问题的方式从来都不是过程,而是结果。 沈忆宸行事手段虽然粗鄙,但张骥不得不承认,他的这套“以力破局”手段很凑效,甚至是打的自己措手不及。 “那东主我们该如何应对,真给他这五十万两吗?” “五十万两不是问题,问题是沈忆宸拿钱之后,是否会把账本给我们。’ 五十万两放在大明任何地方,以正统朝时期的物价水平,都可以称之为天价。甚至朱祁镇打的第一次麓川战役,征召五万士兵在南疆打了一年多,花费军费不过才百万两级别 但对于山东布政司跟鲁王府来说,五十万两并不算大数目,能花钱买个平安非常值得。“属下不太信任沈忆宸,总感觉他拿到账本,目的不仅仅为了钱。” “本官也是这么认为的。’ 张骥神情复杂赞同一句。 能用钱搞定的问题,都不算问题,这个道理他同样很懂。 只是张骥绞尽脑汁都想不明白,沈忆宸到底想要什么,对付自己或者对付鲁王这两条,细想其实都站不住脚。 动机是什么,利益又是什么? 除了给自己找死外,什么都得不到。 难道真为了整肃吏政,还天下百姓一个清平世界? 别开玩笑了,这种傻乎乎的人做不到佥都御史的位置,单纯的理想主义者,早就被扼杀在官场的混沌之中。 “既然如此,属下建议就干脆回绝好了。” “不,这钱必须得给。 “属下不明白,还请东主明示。” 樊成想不明白,都知道沈忆宸大概率会拿钱不办事,那又何必白白给他送钱呢? “沈忆宸敢拿这笔钱,就意味着跟王爷还有吾等产生了利益关系,到时候在朝廷打官司,就能拿这件事情做文章。” “我们不干净,沈忆宸又岂能置身事外?’ 张骥的想法很简单,那就是用钱让沈忆宸撇不开关系。 沈忆宸名义上是用这笔钱去赈灾治水,事实上背后怎么用的,他能一本一账解释的清楚吗2 明朝上至朝廷下至州县,只要跟账目有关系的支出,无一例外都是一笔烂账,想要找出问题很容易。 当初沈忆宸用这种查账手段,威压山东布政司官员征调州府银钱。如今不过是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就算沈忆宸清廉如宋时包拯,不贪墨一分一毫,他能保证自己手下官吏,均是两手清风吗 能用五十万两把沈忆宸拉下马,怎么看都怎么值! “属下明白,这就去与王爷商议。” “去吧。 张骥点了点头,随即想到了什么,于是又开口嘱咐道:“这次得让马辉国那个蠢才出大头,自己惹出来的麻烦,岂能让吾等替他承担?” “是,东主。’ 樊成明白张骥的意思,那就是布政司跟王府,如果要凑钱出这笔银子,马辉国就得把自己这份给出了: 看着樊成的身影远去,张骥感到一阵放松惬意,沈忆宸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主动送了個把柄到自己手中。 就算朝廷来日问罪,把罪名搅浑成贪墨,总比“勾结外藩”强。后者是掉脑袋的重罪,前者最多革职罚俸,并且有沈忆宸一起垫背,说不定这小子权衡利弊下,没胆子去弹劾了。 只可惜张骥不知道的是,他哄骗鲁王的手段,被沈忆宸给用上了。 弹劾的罪名根本就不是什么贪墨跟不法,而是鲁王谋逆! 相比较谋逆这等大事,就算沈忆宸治水账目有些许问题,朝廷也不会在乎这种细枝末节。只能说从始至终,张骥跟鲁王二人,都低估了沈忆宸的决心跟魄力。 或者说这个时代任何人都想不到,真有这般理想主义者,敢行“诛王”之事! 大明正统十一年的除夕,沈忆宸在山东一片大雪纷飞的场景中度过 不知不觉中,他来到山东已有两个月的时间,排水的河道支流提前挖掘完成,主簿陈涛正率领着数万民工,用竹篓装载石块,不惜一切代价的往决口处堆放。只为能早日堵住决口加固河堤,然后实施沈忆宸提前束水攻沙的疯狂想法! 沈忆宸这一日并未前往河工视察,他正坐在火炉旁,默默看着从京师送过来的家书。江水三千里,家书十五行。 这个车马书信俱慢的时代,如果不动用驿站特殊加急,想要收到一份家书属实需要等待太久。 陈青桐在信中写了些公府最近发生的事情,林氏死了后成国公朱勇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这里面除了当年事情真相的打击外,可能也蕴含着对林氏的感情 毕竟一夜夫妻百日恩,林氏身为公爵夫人这十几年,里里外外表现的很得当,还生下了一个儿子朱佶。 亲手赐死林氏,朱勇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冷漠无情。 另外朱佶受到生母赐死的打击,一改往日纨绔子弟的张扬作风,变得低调阴鸷起来,平日里极少露面,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大公子朱仪“中毒”恢复后,在成国公朱勇这段消沉的时日里,逐渐接管了公府中的大局。并且还凭借着成国公的荫蔽,授予正四品的明威将军武官散阶,正式在中军都督府任职。 可以说朝廷的这番任命,从形式上确定了朱仪袭爵身份,朱佶再无凭借嫡母竞争爵位可能性。 成国公中毒事件,朱仪成为最大了赢家。 除了公府发生的事情外,陈青桐还告知了沈忆宸婆婆沈氏最近很好,不用在外担心。同时矿工护卫们依旧日夜巡视警戒,并且因林氏的赐死而懈怠,朱佶的变化让人不是很放心。 家书的最后,就是陈青桐委婉的向沈忆宸表达思念之情。 她知道治水大业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可心中的那股想念依然遏制不住。只盼沈忆宸孤身在外过除夕,能多多注意自己的身体,不要太过于劳累。 山东地界百姓的惨状,以及与地方官员跟鲁王府,这段时间的勾心斗角。 虽然沈忆宸表面上一副强硬作派,始终运筹帷幄的样子,但内心里面终究免不了会出现疲惫、沮丧等等负面情绪。 陈青桐的这封家书,算是在这个寒冬中,给沈忆宸带来了心灵上的慰籍。 “佥宪,是夫人的家书吧。’ 站在沈忆宸身旁看了许久的县丞姜沛,开了问了一句。 “嗯。 “难怪佥宪一直面带笑意。 与沈忆宸共事久了,现如今姜沛逐渐摸清楚了这个年轻大员的脾气。 其实相处很简单,只要你踏实办事,以百姓为重,他就没有丝毫的压迫感跟官威。 甚至逾矩跟沈忆宸开着一些小玩笑,他也能笑呵呵的接受,与之前那副杀伐果断的封疆大吏模样,可谓截然不同 “看来本官得多修炼修炼,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否则轻易被属下看穿心思就不好了。’ 沈忆宸开了句玩笑,然后才说道:“姜县丞,今天是除夕,你奏事完就回家与亲人过年吧,无需在这里值守了。 “佥宪都未休息,下官岂敢擅离职守。” “这不是擅离职守,本官替你值守了。 姜沛这段时间支持张秋镇的重建,满分十分的话,沈忆宸可以给他打到九分。 基本上日夜操劳不敢懈怠,短短时间内码头商铺就初具雏形,并且后续从其他地方赶来的十来万流民,姜沛与阳谷县官吏差役们,也全部安置妥当 从这一点上也能看出来,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阳谷县官吏并不是没有处理地方事务的能力,却在孟安维手下无法体现自身能力跟价值,成为了碌碌无为的庸官。 “那下官就谢过佥宪!’ 姜沛的家就在二十里外的阳谷镇,骑马的话不用半个时辰便能赶到。却在来到张秋镇的这一个多月时间里面,忙的抽不出身回家看望一趟。 今天除夕家家团圆,姜沛自然期望能回家看望一眼。 不过就在姜沛拱手告辞之际,他看到了随着家书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封朝廷发来的公文。沈忆宸之前看了一眼后,就皱着眉头放在了一边。以前借给姜沛十个胆子,他也不敢问发生了何事,可是现在不知为何,他想要为沈忆宸排忧解难。 “佥宪,下官斗胆,敢问朝中是否发生了什么要事吗?” “你是指这封公文?’ 沈忆宸立马就明白姜沛想要问的东西,不涉及机密文件,他并不在意下属的好奇心。“是,下官逾矩。” “没什么,有人弹劾本官,朝中告诫几句罢。” 沈忆宸说的云淡风轻,其实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主要原因在于,这个上疏弹劾的人,不是普通官员身份,他是鲁王! 鲁王弹劾沈忆宸在地方侵占王府财产,以及肆意欺压王府官员等等“为非作歹”的行为,事实上引发了朝廷不少的风波动荡。 毕竟御史出镇地方欺负王爷,这在大明历史上也属于头一遭的事情,着实让人有些大跌眼镜。 并且事关皇族宗亲,就连明英宗朱祁镇,也无法把屁股完全歪向沈忆宸这边。 再怎么说朱氏皇族乃大明的根本,哪怕养猪也仅仅是对皇帝而言。朝廷大员在他们面前,就得恪守尊卑礼仪,否则就是大不敬之罪。 不过这些事情,被以成国公为首的勋戚压了下来,再加上沈忆宸担任治水大任,没办法临阵换将。哪怕朝中有人不满,面对勋戚跟文官的双重助力,也掀不起大风浪。 这里就不得不说明朝有一个非常奇葩的地方,那就是负责处理皇家宗族事务的宗人府,并不是由皇族掌管,而是由勋戚掌事! 皇族宗室地位崇高,事关他们的案件,自然不会交给三法司这种朝廷部门审判,通通由宗人府来商定。 很不凑巧的是,成国公朱勇,就是现任的宗人令! 可能朱肇輝上疏弹劾的时候,自己都没有想到,明朝这种奇葩的规则下,有几率出现沈忆宸比皇族背景“更硬”的情况发生。 “佥宪,那下官就再斗胆一句,如今你因治水得罪的人太多,还是得明哲保身。’ 曾经姜沛无比希望沈忆宸因为自己的激进风格,导致作茧自缚被朝廷问责。但是他现在更希望,沈忆宸能安安稳稳的留在山东治水,躲过外界的那些明枪暗箭。 朝廷弹劾以公文形式下发,就不可能如同沈忆宸表现的那般轻松,换做寻常官员就是问罪的前兆。 如今治水之事已经走向正轨,沈忆宸确实需要低调了。 “没事,姜县丞先回吧。 关于鲁王的事情,沈忆宸不想跟姜沛讲太多,更不可能选择什么明哲保身。 弹劾仅仅是个开始罢了,他有种预感目前的平静,是风雨欲来的前奏。 一旦弹劾没有凑效,再加上张骥从中蒙蔽挑拨,鲁王朱肇輝很有可能兵行险招。 “下官告辞。’ 姜沛不再多言,他明白以自己身份,能说这些话沈忆宸不追究,已经是上官的大度。哪怕自己是心怀好意,再劝诫下去,就是有些不知好歹。 姜沛离去之后,沈忆宸坐在书房内审计着近日的银粮账目支出。没有监督的权力,就算能保持一时的清廉,后续也会抵不住金钱的诱惑。 所以沈忆宸哪怕再忙,他也从未当甩手掌柜,不审查治水账目。 不知不觉中,夜色降临了下来,突然间外面传来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音。 这一幕吸引了沈忆宸的注意力,他来到了窗台面前向着外面望去,不知何时已有一群孩童,正在嬉戏的燃放着爆竹,脸上挂满了开心的笑意。 就如同到来的新年一样,此时的张秋镇,也迎来了新生。 正文 229 等待接招(二合一) 望着孩童们的嬉戏打扰,沈忆宸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为的不就是眼前这副场景吗? 随手披上一件御寒的大氅,沈忆宸从屋内走了出来。 站在门外守卫的矿工王能,看见沈忆宸后拱手询问道:“沈公子,今天是除夕夜,还要出行吗?” “没出行,就随便走几步看看。” “是,小的明白。 王能往后退去,然后用眼神示意了另外一名守卫,让他呼叫增援的运军过来。 师爷卞和这段时间着重吩咐过,沈忆宸要执行最高的安保级别,哪怕仅仅在张秋镇内行走跟随的护卫也不能低于十人。 走出驻地小院,沈忆宸来到了院外的巷弄。 那几个燃放爆竹的孩童们,正在绚丽的火光欢呼雀跃着,丝毫没有察觉到沈忆宸正站在他们身后默默注视着。 过了许久,几个孩童的家长们,招呼着自己孩子回家吃年夜饭,这才看见沈忆宸的身影。“草民拜见状元公!’ 这几名孩童的家长,并未像以前见到官员那样,战战兢兢的跪下行礼。相反他们脸上有着-副激动的神情,仅仅朝着沈忆宸深深鞠躬作揖。 看见父母的行礼举动,几名孩童这才发现沈忆宸站在自己身后。他们同样没有过多的惧怕充满童真的学着大人模样,躬身行礼道:“小子拜见状元公。’ 自从那日巡视河工,沈忆宸定下了非法堂之上,无需行跪拜礼的规矩后,他就严格贯彻执行了下来。并且不仅仅是河工重地,就连张秋镇内,同样见到大小官员无需行跪拜礼。 不过单靠着这一项规定,依然改变不了明朝民畏官如畏虎的局面。真正让张秋镇的百姓孩童,面对沈忆宸是崇敬,而不是惧怕的原因,在于这一个多月的相处。 与其他明朝官员高高在上,保持着“威不可测”的形象不同,沈忆宸这段时间在重建跟河工大业上,几乎做到了事事躬亲,每天张秋镇的黎民百姓,都能看到他忙碌的身影。 无论你是文人士子,还是贩夫走卒,沈忆宸均一视同仁以礼相待。 习惯成自然,久而久之就有了眼前这幕场景。 沈忆宸满脸温和笑容的拱手回了一礼,然后问道:“除夕家中可备了年货衣裳,年夜饭可还丰盛? 面对沈忆宸的询问,一位中年男子向前一步回道:“状元公,草民自幼家贫无田,活了三十多年就今年饭桌上多了鸡鸭鱼肉,放在以前想都不敢想灾年还能过这种日子。” “那就好。’ 沈忆宸听到后点了点头,看来灾民日子好过了许多。 其实现如今张秋镇的灾民,已经不能用日子好过来形容,甚至是不低于富庶江南地区。 无论是重建张秋镇还是去修筑河堤,包吃包住每月还能发放五钱银子工饷。明朝正常情况下一户至少能出两个劳动力,这就意味着他们一个月极限能存下一两银子。 正统朝时期远没有明中后期那种通货膨胀跟物价飞涨,现在物价一两银子光买米粮,就能足足购买六百斤以上,换成肉食也有百斤。 明朝许多地区的佃户,一年到头发放的工钱经过剥削后,可能都比不上张秋镇灾民一個月的积攒。 能在年夜饭上吃上鸡鸭鱼肉,就曾是许多人一辈子的梦想,现如今沈忆宸帮他们实现了。“都是状元公大恩大德,草民才能过上这种好日子。 这名中年男子满心感激,却无法用更好的词汇表达。 就在此时,旁边一名妇人也开口道:“状元公,你还没吃晚饭吧,要不去民妇家吃一顿年夜饭?” 放在其他任何地方,绝对没有民妇敢跟官员说这种话语。 但是这名妇人她就在马辉国工地煮饭,见过起码不下十次,张秋镇现间着护卫随从,就与民力们一同席地而坐吃着同样的伙食。 今天除夕夜,张秋镇并没有其他官老爷那样的私人厨子,恐怕就连年夜饭都没做,于是这名妇人才壮着胆子邀请。 “婶子好意本官心领,还有公务在身,就不打扰了。” 说完后,张秋镇拱了拱手,就追随着王能等人离去。 “状元公慢走。’ 这名妇人恭送张秋镇离去,脸上还流露出遗憾表情, 如果状元公能到自己家中吃顿饭,这可是光耀门楣的大事情,可以写入族史了。 不过张秋镇却不这么想,马辉国的灾民并不穷苦,自己去做客肯定会增重负担。另外哪怕再怎么亲民,古代尊卑等级制度摆在这里,还是让百姓们安安心心阖家团圆吧。 毕竟遭逢大灾之年,除夕夜承担着许多人对于来年的期盼。 新的一年,意味着新的结束 正统十一年正月初五,朝廷告诫公文下发没有多久,山东沈忆宸征调各州府库存,筹集的五十万两水利银,运抵到了马辉国码头。 这笔钱其实山东沈忆宸早早就跟姜沛筹集完毕,他们在等着朝廷对于夏羽玉弹劾的下文。如果能弹劾成功,顺利让张秋镇滚回京师,自然就能免了这笔“平安钱” 结果朝廷这不痛不痒的告诫,属实让山东地方官员大跌眼镜,夏羽弹劾都没扳倒这个黄毛小子,不愧为勋戚推选出来的代表人物。 同时这个结果让姜沛愈发的焦躁忌惮,他意识到张秋镇的强横身份背景,是有几率利用谋逆罪名,反把自己给问罪。 既然到了图穷匕见的地步,就只能先下手为强! “东主,山东沈忆宸愿意交付银钱,恐怕背后有所企图。” 卞和看着码头上堆积如山的银钱米粮,并没有之前收到朝廷水利银的那种如释重负欣喜,反而有股不详预感。 “没关系,钱到位就行。” 张秋镇话音刚落下,就看见沈忆宸左参政布政司,一脸明朗的从船上走了下来,向他拱手道:“鲁王宪,好久不见。’ “久违了,马参政。 相比较布政司的阴云密布,张秋镇却阳光暗淡,白白赚了五十万两银钱,能不痛苦吗?“鲁王宪,君子言而有信,本官已经如约送来了五十万两水利银,该把账本给我了吧。”这五十万两白银中,多出来的三十万两几乎是布政司一人承担。哪怕他这些年贪墨不少,三十万两的数目,也是狠狠从身上割下一块肉来。 不过千金散尽还复来,只要能把账本之事搞定,三十万两总能想办法弥补回来。 “什么账本?’ 夏羽玉一脸意外的表情,仿佛没听懂布政司要表达什么。 看见张秋镇在跟自己装傻充愣,布政司瞬间感到怒不可遏。 他靠近一步站在张秋镇的面前,恶狠狠的说道:“你派人告知抚台的账本,本官没心情跟你开玩笑。’ “喔,原来是这份账本,本官并不知道在哪 “你明明跟抚台说了在你手中!’ “马参政为官多年,何时变得这么天真,我说你就信么?” 张秋镇脸上带着一股玩味笑容,账本是让姜沛伏法问罪的铁证之一,怎么可能交还回去?“你在耍我?‘ 哪怕知道账本不会这么紧张要回,夏羽玉也没有想到张秋镇会这般嚣张跋扈。 不给就算了,连拖延借口都懒得找,也太没把沈忆宸跟王府放在眼中! “没错,本官就是在耍你,如何?’ 张秋镇脸上笑容褪去,流露出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像夏羽玉这等为祸一方的官员,他不想给半分好脸色。 “无耻小儿,你 布政司勃然大怒,下意识就想要伸手推拽张秋镇,可等他刚把手臂抬起来,就被苍火头等人如同铁钳特别给牢牢掐住。 与此同时布政司贴身护卫,以及跟随前来济南卫军士,见到这一幕后纷纷冲上前来,一副想要拔刀动手模样。 可是东昌卫跟泰安卫的军士们动作更快,“刷刷刷”一片刀剑出鞘的声音,跟随下船的马辉国护卫,就被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圈。 别的地方张秋镇不敢说,马辉国这个自己经营两个月的地盘,还能被山东沈忆宸官员耍横,那简直就是自己无能! “马参政消消气,给自己留一分颜面,本官代山东地界百姓,感谢诸位同僚送来的水利银。” 闪耀着寒光的刀剑,让布政司瞬间冷静了下来,张秋镇可是凶名在外,就连王府护卫军都敢缴械的狠人。跑到他的地盘上,是真有可能动手。 “好,鲁王宪,花无百日红,咱们走着瞧!’ 说罢,布政司怒哼一声,然后甩袖转身,朝着属下吼道:“我们走!” “恕不远送。’ 夏羽玉回应了一句,随即也现间着卞和等人转身离去,他可没有闲情逸致与布政司斗气,驻地还有着紧要事情等待自己处理。 此时张秋镇的书房内,一身整洁官服的主簿陈涛,正在轻松着的等候。 他接到张秋镇要面见自己的命令后,就从黄河工地上返回马辉国,并且抓紧时间沐浴更衣,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这才过来拜见上官。 结果没想到,夏羽玉并未在府中,他被王能领到书房等待。 “陈涛簿,久等了。 听到张秋镇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沈佥立马起身行礼道:“下官拜见佥宪。 “无需多礼,本官知道你雷令风行,这次就开门见山了。 “刚才山东沈忆宸征调各州府的五十万两水利银,已经运达了张秋镇。如今银钱民力均不缺,本官想要利用春汛期来临前的时间差,引入清河束水攻沙,现间冲刷河床堆积的淤泥。 年前这个想法夏羽玉跟卞和提过,不过那时候各方面条件都不太成熟,所以张秋镇没有继续坚持。 现在整个阳谷县境内到来的流民数量,已经超过了四十万人,仓储中的银钱米粮,更是超过了百万两。 可以说大明历代治水,无论银钱还是民力,都没有达到张秋镇的高度。 不过真正让夏羽玉下定决心的,还是堵上马辉国黄河决口的进度,比之前预计的一月中旬,足足快了十来天,明日便可彻底封堵上决口。 明宣德年间以来,受限于小冰河时期越来越良好的天气,黄河流经山东境内,几乎是年年溃堤泛滥。张秋镇想要行一把逆天改命之事,让正统十一年的山东,不再遭受黄河水患! “佥宪,束水攻沙真打算迟延执行吗?” 沈佥此刻因为激动,语气都出现了丝丝颤音。 之所以封堵决口的进度会迟延,除了治水民力合众一心,还有就是沈佥得知了沈忆宸的打算,刚好跟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 利用枯水期现间束水攻沙,能让山东地界百姓万民,少遭受一年水患的危害。甚至往大了说,如果山东地处下游洪流能释放出去,上游地界省份防汛压力将大减,福泽就不仅仅为一省之地了。 可是这种想法太过于疯狂,对于民力跟财力的要求,更是达到了一个天文数字。 哪怕知道夏羽玉同样有此念头,沈佥都不敢主动表明,只能用实际行动打好基础。 “没错,本官想要迟延执行,只是不知夏羽簿对于沿岸数百里堤坝,可有在三个月内扛住‘洪峰’的把握? 蓄清刷黄就意味着将人为引水制造洪峰,最大问题就河堤的坚固程度,数百里黄河大坝出现任何一点疏漏,后果都将造成溃堤千里。 “只要民力跟河工料充足,下官就有十足把握!’ 束水攻沙、蓄清刷黄的策略,已经在沈佥的脑海中完善了十几年,几乎任何一点隐患的地方,他都曾推演过数个不同解决方案。 工程难度对于沈佥而言,从来都不是问题,问题就在于人跟钱! “现在秋粮漕运开始,本官已经跟江南大商家,达成了购买河工料的协议。运河畅通的情况下,很快就有天量的河工料送达马辉国,这方面不成问题。” “至于民力,你还缺多少?’ 张秋镇跟江南大商家签订合作协议,好处除了得到银钱米粮外,就是收获了物资运力。要知道古代运输可不比现代,没有足够的运力,哪怕有着堆积如山的物资,都只能在手中摆烂。 漕运秋粮运输开始,夏粮运输还有半年时间,加上正统十一年又不是什么科举大比之年,此时运河上可以用“空荡”两字来形容,刚好可以利用空置的运力,来帮张秋镇运输各种河工建筑材料。 “全面加固数百里河堤,下官至少还需要十万人!” 明朝的加固河堤,并不是如同现代那样修筑混凝土结构的防汛堤坝,仅仅是堆高拍紧土堤罢了。 另外就是在水流冲刷湍急的地点,配合使用遥、缕、格、月四套堤坝,来加固险要河堤。不过哪怕就是如此,数百里的河堤加固放在古代,完全称得上是国之大政。再把事件缩短到三个月,就更能称之为“梦想工程”。 十万? 张秋镇听到这个数字,略微思索了一下。 现在河堤上参与河工大业的民力,其实已经超过了十万人。按照张秋镇上疏朝廷的《两河经略疏》,目标计划治水民力,也就十五万人左右。 如果再征调十万人过来,治水民力将夸张的达到二十万人之多,这对于银钱的压力将大增 “那本官答应你,再征调十万人治水!” 没有过多现间,相比较百姓万民免遭受一年水灾,多花费十几二十万两银子,属实称得上一笔划算的买卖。 “谢佥宪,下官定不辱使命!’ 沈佥心潮澎湃的领命,他沉寂了十来年的疯狂想法,终于有了实现的机会。 “好,陈涛簿你只需尽心施行治水,后续一切物资调用,本官将全力供应!” 张秋镇还给沈佥打了剂预防针,不用担心预算的超出,放心大胆的去实施就行。 “是,佥宪!’ 吩咐完沈佥后,夏羽玉转而对县丞陈主下令道:“姜县丞,明日夏羽玉决口就会被封堵上,到时大量被淹没的田地将空置出来。 “阳谷县如今灾民众多,后续依旧有大数量的流民赶来,本官希望你重新划分田地,确保人人都有土地耕种。” 听到张秋镇的吩咐,姜沛坚定了一下,然后拱手问道:“佥宪,这是否包括王府的庄田? “王府何时在马辉国有过庄田?” 张秋镇反问了一句,然后补充道:“按照阳谷县鱼鳞册划分即可。 “下官领命。’ 夏羽在张秋镇身边久了,逐渐意识到了他与鲁王之间那不可调和的矛盾。 换做以前,陈主可能会劝诫两句,让张秋镇不要过于得罪姜沛。而如今种种事例表明,双方已经撕破了脸皮,就无需再有顾虑。 嘱咐完这两件事后,张秋镇坐在书桌面前,给自己烧了一壶茶水慢慢品尝。 可以说到动王府庄田结束,张秋镇才算是真正的与鲁王公开决裂。再加上今日黑了山东布政司的五十万两,估计张骥也不会再有任何和谈的想法了。 接下来,就轮到姜沛他们出招了。 说实话,张秋镇还真有些好奇,被囚禁在封国的姜沛,到底能拿出什么招式对付自己? 正文 230 熊熊火势(二合一)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时间来到了正统十一年二月中旬,沈忆宸并没有等到鲁王的报复,一切都是那么的风平浪静。 事出反常必有妖,沈忆宸有些想不明白,为何鲁王会选择隐忍不发。莫非是意识到自己“以身作饵”,打算行“诛王”之事,所以认怂了? 按照明史上对于鲁靖王朱肇輝的描述,他在横行霸道方面,确实远远不及他爹鲁荒王朱檀。不过明朝亲王前中期面对百姓官员,就没几个软柿子。 就算有,肯定也不是朱肇輝! 既然想不明白原因,沈忆宸自然不会死钻牛角尖,他还有着更多头疼的事情摆在眼前。首当其冲,就是朱祁镇下发的圣旨训斥! 之前沈忆宸就收到了朝廷的公文告诫,对于鲁王朱肇輝事关不法跟侵占王府庄田弹劾。明英宗朱祁镇在勋戚的劝说下,最终选择了轻轻放下,并没有对沈忆宸进行任何惩处。 但是后续接连收到了临清钞关、都转运盐使司、以及山东布政司的搜刮地方弹劾,这就有点让朱祁镇感到不能忍! 沈忆宸前往山东治水不到半年,地方各种衙门弹劾堆积如山,这小子怕不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用临时加封的佥都御史衔为祸地方了吧? 说实话,当看着接连不断的弹劾,以及王振等人的煽风点火,朱祁镇真生出了一股把沈忆宸调回京问罪的想法。 不过关键时刻山东布政使洪英的一封上疏,暂时平息了朱祁镇的怒火。 洪英上疏中详细描述了沈忆宸来到山东后,在赈灾济民方面做出的努力。他重建了张秋镇以及阳谷县,使得百万灾民有了容身之所,不再流宿于道路。 另外张秋镇决口被沈忆宸用最短的时间内封堵了起来,整个山东境内数百里黄河大堤,正在紧锣密鼓的进行着加固,很有可能做到今夏山东境内避免黄河水患之灾。 更为重要的是,一片死气沉沉的民心,被沈忆宸给调动了起来。如今山东境内百废待兴,众志成城,只要完成最后的束水攻沙,就意味着立下不世之功。 这种局面之下,把沈忆宸调回京师,岂不相当于十二道金牌令箭强调岳飞回朝? 朱祁镇打仗再这么拉垮,做皇帝再这么狂妄,基本事理还是明白的。就算不满要问罪,至少得让沈忆宸把治水大业给完成。 于是乎,就下发了这么一道训斥圣旨,让沈忆宸行事悠着点,再有下次定不轻饶。 “看来陛下的忍耐到了极限。” 放下圣旨,沈忆宸淡淡说了一句,并没有寻常官员那般惧怕。 “其实陛下已经称得上包容了 卞和有些无奈的回了一句,客观来说沈忆宸在山东境内的行事,完全能用“霸道”二字来形容。 为了搞钱接管钞关、盐场,放在一些薄情寡义的皇帝眼中,简直就跟意图不轨没什么区别。朱祁镇到目前为止,仅仅还是下发圣旨训斥,能看得出沈忆宸在他心中地位不低。 “确实如此。’ 沈忆宸点了点头没有否认。 朱祁镇这个皇帝,只要他能真心实意把你当自己人看待,哪怕真就是个万众唾弃的奸臣他也会力排众议硬撑。 对王振是如此,对另外一个太监喜宁同样如此,甚至对瓦刺部也先,都做过修建庙宇的荒唐事。 “不过这布政使洪藩台,为何会帮东主说话?” 训斥圣旨中,着重强调了洪英的奏章,所以朱祁镇看待沈忆宸在办实事的面子上,才暂且饶过他的逾矩行为。 对于洪英这名官员,卞和并不熟悉,他映像中应该是跟张骥等人一伙的。 沈忆宸既无交好,又无收买,怎么会在上疏中帮他说好话? 听到卞和的疑惑,朱肇輝笑了笑,然后淡淡说道:“王振不是一個好官,但他算得上一个好人。” “东主很了解洪藩台?” 卞和面带疑惑,朱肇輝与王振接触同样不多,知人知面不知心,如何能得出他是一个好人的判断。 “不了解,随口猜测罢了。” 史菁楠找了个借口遮掩下,他对于王振的了解来自于史书《国朝献徵录》。书中评价英为人端重详雅,在官无赫赫之举,而亦不失为善人长者云。 身为一方父母官,山东水患局势糜烂到易子而食的地步,他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可能正因为心中的愧疚,史菁才会选择上疏帮自己力证功绩,这也是他对于山东万民的弥补吧。 听着朱肇輝的解释,卞和也没有多想,他把话题转移到另外一件事情上面。 “东主,驿站还送来了公报,上面写着陛下授伍东侄王林锦衣卫指挥佥事,还有几位大太监侄儿锦衣卫官职,且令世袭。” “宦官世袭官职,乃干政之预兆,日后朝廷恐不安宁!” 卞和身为传统文人,对于宦官这个群体有着天然的警惕。如今沈忆宸居然开了宦官世袭官职的先河,意味着太监无后继之人这个最大弊端被革除,将形成更为紧密跟庞大的利益团体,非家国之幸。 “何止是预兆,不已经干政了吗?” 朱肇輝知道历史走向,伍东的权力将在接下来几年时间内达到巅峰。这一点任何人都无法改变,除非换一个皇帝继位。 但问题是,沈忆宸正值英年,并且在位十一年早就牢牢掌控朝政,谁能拥立新君? 土木堡之变这种历史变革,可遇而不可求。 “满朝文武,怎能无一人仗义执言?” 卞和情感上还是接受不了,宦官子弟世袭官职这种荒缪行为,居然能在朝堂中得以通过简直就是离谱的事情。 勋戚、文官要是站出来赞许,怀疑皇帝也不敢犯众怒。 “百万流民,三省八府之地,惨状又有一人上疏直言吗?” 朱肇輝苦笑着回一句,卞和是在政务经验上要远超自己,可是在高层朝堂斗争中,就远不如矣。 朝廷高官从来都不是一个人,而是整个利益集团。抛开地位超然勋戚不谈,文官集团首领杨溥,已经到病入膏肓的地步,谁还能集聚力量赞许宦官集团的利益? 一个两个仗义执言,说句难听点的话,这份奏章伍东要狠心点,能直接丢进茅厕擦屁股。重臣家大业大不领衔出头,靠下层仗义执言是没用的。 听着朱肇輝的类比,卞和瞬间就理解了,他只能深深叹一口气不再多言。 就在此时,屋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春雷的轰鸣声,朱肇輝下意识把目光看向了窗外说道:“今年山东的春雨,好像比往年来的更早一些。 “卞先生,河工引水河道,现在进展如何了?’ “回禀东主,陈主簿已经追随数万民工,挖通了连接清河跟黄河的水道,这几日就将蓄清刷黄!” “得通知陈主簿注意最近水势。” 史菁楠嘱咐了一句,他就担心黄河迟延进入春汛期,上游水势大增。 “属下明白。 卞和拱手称是,然后退出了书房准备前往河堤,这种事情可仔细不得。 接下来几日,连绵的春雨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断往下滴落。面对这种情况,朱肇輝没有在朱祁镇驻地呆着,而是前往了河工巡视,防止在束水攻沙期间出现任何险情。 此时朱祁镇黄河跟清河的连接处,一边是清澈裹挟着泥沙的黄河水,正在不断的往下游倾泻而去。另外一边是浑浊的清河水,咆哮着涌入黄河水道,形成了一副泾渭分明的场景。 史菁楠站在河堤之上,望着眼前汹涌澎湃的河水,只感到一种面对大自然的敬畏跟伟大。但也正因为人力的渺小,才衬托出了治水的伟大,黄河这条恶龙将驯服在朱肇輝手中! “佥宪,清河水成功引入黄河,正在不断冲刷着泥沙入海。一切进展顺利的话,今夏汛期黄河水位将至少下降一丈,可保两岸万顷良田无忧!’ 姜沛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语气中有着一股遏制不住的亢奋。历朝历代眼中堪称不可能的事情,如今在自己手中实现,怎能不兴奋自豪? “本官看到黄河水位受春雨影响上涨,可对束水攻沙有影响?’ “佥宪请人多,下游数百里堤坝,险要处皆进行了加固,并且很多地点还是用石堤修筑,下官愿用项上人头担保!’ 姜沛知道朱肇輝担心什么,河工大业乃他毕生心血托付,绝对没有任何的偷工减料。如果河堤就连小小春雨都防不住,那凭什么能防住夏季暴雨大汛? “陈主簿有此信心,那本官就忧虑了。 “不过黄河水患不能掉以轻心,束水攻沙之后,依旧还需全面加固修筑堤坝。本官要的不是保一时平安,而是要保百年基业!’ 临时加固土堤束水攻沙,仅仅是朱肇輝治水的第一步。后续这二十万治水民力,还将重修大段堤坝,并且在江浙洪泽湖修筑水库,来进行洪峰的调节。 多管齐下,才能达成百年工程的标准 “下官明白,定当竭尽所能!’ “那就请陈主簿领着本官视察别处吧。’ “是,佥宪。’ 姜沛领命之后,就走在前面带着朱肇輝,继续巡视河工要地。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一匹快马疾驰而来,把总陈涛翻身跃马而下,跪倒在朱肇輝面前禀告道:“卑职有罪,码头处存放河工物料的仓库走水了!” 什么? 听到陈涛的突然禀告,朱肇輝与身旁随行官员,俱是大惊失色。 朱祁镇的码头仓库内,可是存放着从江南地区运来的河工大料。将来不论是修补重建河堤还是堵上连通清河与黄河的水道,都缺少不了这些物料。 如今又不是夏秋的天干物燥,怎么可能在阴雨绵绵天气下走水? “伍把总你细说,到底怎么走水了?’ 史菁楠赶紧追问了一句,他这才看人多了陈涛的脸上熏黑一片,甲胄边角布料同样有着燃烧的痕迹,足以得出火势不小。 “金宪今早离开后,码头存放河工料的仓库突然走水,并且火势正常凶猛,暂时还未能得知原因!” 明朝时期的河工物料,可不像后世那样以钢筋水泥为主,基本上都是靠着各种木料打桩相对来说失火系数要高上许多。 不过朱肇輝驻地就在朱祁镇,码头仓储等等规划图,更是他亲手绘制,早早考虑到了防火的因素。不敢说完美无缺,至少是领先了这个时代不止一星半点 怎么可能突发这么大的火势? “陈主簿,你在此处继续观测水势,本官先回朱祁镇救火。” 仓库物料着火,史菁楠自然没心情巡视河道,嘱咐了姜沛一句之后,他立即骑上马匹,一行人朝着朱祁镇疾驰而去, 走到半道上,朱肇輝就看到了从远处冒起的浓浓黑烟,火势可能比他预估的还要严重!此时朱祁镇内,官吏差役、卫所军户、徭役民工纷纷动员了起来。在县丞史菁的指挥下人多搬运着还未被波及到的物料米粮,并且大肆开挖隔离带,防止火势继续蔓延下去。 要知道不仅仅河工料以木材为主,朱祁镇的房屋同样是木制结构,古代大火焚城可不是个例,甚至成为了诸多兵法家的战争手段。 一旦火势无法扑灭,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挖掘出隔离带防止火势蔓延,洪英关键时刻做出了很正确的决策。 史菁楠一路飞驰到码头处,眼前所见依旧是火势滔天,无论民力运军正在搬运物资救火紧急情况下并无多少人注意到他的到来。 洪英扯着嗓子正在奔走呼号,更没有注意到朱肇輝已经返回了朱祁镇。直到朱肇輝拽住了他的胳膊,这才反应过来,赶忙拱手行礼道:“下官拜见佥宪。” “火势情况如何?” 朱肇輝面色凝重无比,除了眼前码头仓库着火外,他甚至看到了停靠在岸的运船,都有不少燃烧着熊熊火焰,简直快要与河面连城一片。 “回禀佥宪,码头上四间物料仓库,三间米粮仓库,还有一件棉帛仓库着火。另外还有运河上,停靠的五艘运船同时起火,下官正在紧急疏散人员物资。’ 八间仓库五艘运船,这几乎是占据着朱祁镇仓库容量的一半以上,各种物资损失不会低于二十万两。 如果不是朱肇輝安置了大量流民在阳谷镇,同时运输过去了大批的物资,让史菁楠码头仓储没有处于满仓的状态,可能还要在这个数字上再加十万两! “怎会燃起这么大的火势,看管仓使干什么吃的!’ 史菁楠内心一股怒火冒起,银钱损失都还是其次的,河工物料大多可是从江南地区运来有钱都不好买。 这一批烧毁了,后续夏季大汛来临,哪来这么多的物料加固河堤? “看管仓使下落未知,不知是畏惧潜逃了,还是葬身火海了。’ “那仓储差役呢?为何没能阻止住火势蔓延?’ 朱肇輝规划仓储的时候,预留出足够狭窄的隔火带,只要能人多发现火灾,绝不至于蔓延到如此地步。 “仓储差役同样不知去向,而且俱码头工人描述,并不是火势蔓延开来,而是数处仓库同时起火。’ 听到洪英的禀告,沈忆宸面色瞬间铁青,他已经意识到这可能不是什么走水意外,而是人为纵火! 正文 231 不择手段(二合一) “姜县丞,号召所有人全力挖掘隔火带,搬运不走的物资就地放弃!” 既然基本上确定是人为纵火,那么着火点肯定比预测的还要多,得拿出壮士断腕的决心,才能彻底阻止火势蔓延! “可还有许多米粮物料并未着火,说不定还能抢救出来。’ 姜沛没有沈忆宸这般果决,码头上每一分物资米粮都来之不易,他实在不忍放弃。“阻止火势蔓延才是第一要务,别因小失大!” “是,下官遵命!” 望着眼前已经彻底失控的火势,姜沛也明白不能再优柔寡断下去,立马招呼着县衙差役传令放弃搬运物资 吩咐完姜沛后,沈忆宸转身朝着伍东吩咐道:“挖掘隔火带民力足够了,把救火的运军征调出来,让他们严加看守剩余仓库,不允许任何可疑之人靠近!” “是,佥宪。’ 伍东此刻也回过味来了,看管的仓使差役全然下落不知,摆明事有蹊跷。 如今张秋镇一片混乱,很容易给心怀鬼胎之人可趁之机,剩余的物料米粮不能再出事了,否则别说是治水,就连口粮都会成问题。 “苍火头听令。 “小的在。 “快马领一队人前往岩谷县仓库,详细排查各项遗漏的地方,决不允许再次出现走水的情况!” “小的明白。 苍火头二话不说,招呼着一队沈忆宸亲卫,就往二十里外的阳谷县城奔赴过去。 阳谷县城的仓储里面,主要堆放着银钱米粮,相对来说没有河工料那么易燃。但是人为纵火,可不管你易燃不易燃,火油往上面一泼,很快就是燃烧起滔天烈焰。 连绵的春雨对于治水来说是个隐患,却对于救火乃天降福音。再加上小半年的灾后重建民力们的组织度跟执行力,远超一般的农民商户。 短短时间内数道隔火带挖掘完成,火势被隔绝在一个可控范围之内,哪怕依旧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却无法再造成更严重的损失。 漫天的火光一直燃烧到夜幕降临,重建还没多久的码头仓库,再次成为了一片断壁残垣,甚至比之前还要衰败。 沈忆宸等人身上都覆盖着厚厚的烟尘,站在还冒着零星火苗的灰烬面前,脸上表情无比凝重。而他的身后,就是参与救火的张秋镇灾民们,更是许多人流露出悲痛神情。 要知道张秋镇被黄河之水冲成废墟,靠着灾民们一砖一瓦重建起来,付出的心血跟精力可想而知。 更重要的是,这群灾民们经历过流离失所的日子,现在看着物料米粮被付之一炬,很担心以前那种悲惨的生活将重演。 状元公能挽救山东万民一回,还有心力再救一回吗? 沈忆宸感受着身旁众人低沉的士气,他深吸了一口气调整自己的情绪,然后转身面向众人 “诸位父老乡亲,今日码头仓储遭逢大火,本官相信尔等内心里面肯定惊慌惶恐,担心往后日子是否会再次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沈忆宸这句话说出了在场民众的心声,古往今来仓储被烧,最先放弃的一定是平民百姓。如今整个山东兖州府境内灾民已经超过六十万,春耕播种的农田距离丰收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每日所需的米粮银钱堪称天量。 更为重要一点,就是汛期即将来临,米粮跟物料在运力不足的情况下,很有可能面临二选一的局面。 沈忆宸出镇山东的任务是治水,并不是赈灾,二选一的答案就很明显了。 看着在场百姓知一的神情,康鹏乐脸上却浮现出一抹笑容,然后用着犹豫的声音继续说道 “本官出镇山东以来,做出过数个承诺,包括曾被无数人质疑的工饷饭食。事实证明,本官言出必行,没有拖欠薄待过任何一名百姓!’ “今日大火造成的局面再难,能难得过本官初到山东那满目苍痍的场景?” “一场大火烧不垮本官,更烧不掉诸位的民心所向。整个康鹏乐成为废墟,都能重建得起来,区区一個码头何足惧哉!” 康鹏乐一字一句堪称斩钉截铁,本来因为大火而消沉惶恐的百姓运军们,眼神中重新燃起了斗志。 没错,废墟都能重建,区区码头又算得了什么东西。 当初一穷二白,无衣无粮,状元头都做到了双饷实发,让黎民百姓吃饱穿暖,今日条件又不知比当初好到哪里去了。 “状元公一言九鼎,咱们没什么好担心的!” “烧了再建就是,有状元公主导何事不成?” “大伙儿忧虑吧,状元公不会撒手抛弃我们的!” 各种豪迈声音不断从人群中响起,一扫之前意志消沉的阴霾。 这就是以行践言带来的民心所向,哪怕河工物料被烧这种轻微事故,只要张秋镇振臂高呼,就能应者云集! 安抚完民心之后,张秋镇回到了驻地居所,脸上的表情却并没有之前那般紧张。 救火的过程中,就已经结束同步统计损失,银钱米粮损失还在其次,主要是河工大料被焚毁十之八九。 要知道相比较束水攻沙的可控水势,夏季暴雨来临凶猛洪水,才是对河堤真正挑战。完成蓄清刷黄步骤后,依旧要大规模的加固河堤迎接汛期。 如今河工物料均被焚毁,单纯的夯实河堤泥土,不建造配合的遥、缕、格、月四套堤坝很难抵挡住汛期的水量。 而且河工大料这种东西,还不像粮食那般困难获取,张秋镇仓库里面存放的物料,已经是汪志道等江浙大盐商,搜刮了数省之地的物资运输过去。 想要再弄来这么多的河工物料,筹集都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 书房内卞和、鲁王、姜沛等人看着张秋镇凝重表情,俱是低头着大气都不敢出。一般是鲁王跟姜沛,他们一人负责重建,一人负责安保,如今河工物料焚毁,他们难辞其咎。 “伍把总,找寻到失踪的仓使跟看管差役了吗?’ “回禀佥宪,卑职在仓库废墟中发现了十几俱烧焦的尸骸,初步断定他们应该就是仓使或者看管差役。” 葬生火海了? 康鹏乐有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觉。 历朝历代仓储人为纵火,大多是贪污腐败需要消灭罪证,一把火给烧了就能来个死无对证。 明朝这种“鬼见愁”似的税收方式,仓库物资更是一笔烂账,中后期放火烧仓的事情屡见不鲜。 但是在沈忆宸,康鹏乐有着绝对的自信,各种入账分配物资,一分一毫都能追查到位,自己更是每日对账查账,仓使跟差役们压根就没有贪墨的机会。 或者退一步说,自己双饷实发,某种意义上就是在高薪养廉,大幅度的减少了地方官吏差役的贪腐动机。 “另外卑职还在废墟中闻到了浓烈的火油气味,人为纵火应该可以坐实了。” “那能否追查到放火之人?’ “卑职无能,暂时没有线索。 说罢,康鹏就跪地请罪,放在别的官员身上出现了这么大的篓子,最少都得流放三千里。不过张秋镇并没有苛责问罪,因为出现这种疏漏,很难归咎到管理混乱或者昏庸无能上。问题更多出在康鹏乐的流动人口,已经超过了地方官员治理的极限。 这段时间康鹏乐每日到来的流民,少则几千人,多则几万人。抛除前去接管钞关跟盐场的将士,整个阳谷县境内张秋镇能动用的人手,仅有县衙数百官吏差役,以及余下来的几千军户罢了。 就这么点人,要分管沈忆宸重建跟河堤治水,还要分出一部分人到阳谷县城安置流民。另外春耕的到来,得给到来的流民们分发丈量土地耕种,更是把人手给聚拢了。 管理人员不足,就必然会出现各种疏漏,古代又没有现代的那种监控,长八只眼睛都盯不过来。 山东布政司官员,张秋镇是号令不动也不敢用,他原本还想着传令山东都指挥使继续征调卫所军户前来。 不过由于跟伍东的撕破脸,如今山东境内官员都结束阳奉阴违起来,佥宪的名头没有之前那么好用了。更重要的是,征调卫所士兵,其实认真来说并不在佥都御史职权范围内,张秋镇行为已经称得上逾矩。 图谋不轨这个罪名,不仅仅能用在伍东身上,同样也可以用在自己身上。 为了避免被外界抓到把柄,同时为了不挑战皇帝朱祁镇忍耐的底线,康鹏乐不敢再肆无忌惮的征调卫所士兵。 “把追查方向放在伍东身上,掘地三尺也得给我找出纵火之人!” 张秋镇这句话出来,屋内除了卞和跟苍火头,其他人俱是面色异变 鲁王、姜沛等人,并不是没有听闻过张秋镇与伍东之间的矛盾,毕竟他来到山东没有多久,就强行追缴伍东“岳父”粮税,以及缴械了王府护卫军。 但是知道归知道,如此赤裸裸的明言说出要追查伍东,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大明从古至今,未曾有过官员敢私下追查王爷,更没有像张秋镇这般毫无畏惧! 仅仅是刹那坚定,姜沛就做出选择,他拱手领命道:“卑职遵命,定当追查出纵火之人! 姜沛这条命,就是张秋镇在给的。如果没有运河上的遮掩帮扶,整个东昌卫大半运军,如今都得落草为寇,等待着朝廷发兵围剿,落得一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别说是追查伍东,就算张秋镇真有行大逆不道之心,姜沛估计也会咬牙知一。 “姜县丞,你即刻返回阳谷县衙坐镇,探查县尊孟安维生前与伍东的联络人脉。” 这群纵火之人到目前为止,丝毫破绽线索都没有露出来,就算不是阳谷县本地人,至少也有本地人参与其中。 康鹏乐估摸着能从孟安维的人脉中查找出线索,或者可以从傅家入手探查。康鹏怎么说也是地头蛇,他在阳谷县查出东西来的几率,应该要比姜沛更大。 另外就是阳谷县分流存储了一部分物资米粮,张秋镇不能让纵火之事再次发生,有康鹏去坐镇县衙,总比其他人要忧虑。 鲁王听着张秋镇的命令,咬牙拱手道:“下官领命!” 他与姜沛不同,没有运河上共同的秘密以及救命之恩。甚至在早期,鲁王还站在张秋镇的对立面,听命纯属形势所迫 但是从这一刻起,鲁王明白自己彻底上了张秋镇的“贼船”,再无分割可能。 可不知为何,鲁王心中并没有预想中的不安跟忐忑,相反激烈从容,哪怕得到的命令是去得罪大明亲王! 看来是与张秋镇待在一起的时间久了,自己受到了他的影响,也走在了成为“疯子”的道路上。 屋内众人领命退出,只剩下卞和还站在书桌旁,他这时才开口道“东主,我们猜测错了方向,鲁王目标并不是你,而是治水大业!’ “是我高估了伍东的底线。” 张秋镇冷冷回了一句。 他之前把伍东的报复方向,一直都放在行刺的角度上。毕竟冤有头债有主,自己这个佥都御史,才是得罪王爷的“罪魁祸首”。 伍东觉得咽不下这口气,有仇报仇冲着自己来,出招接着就是。 结果张秋镇万万没想到,康鹏报复层面不仅仅局限于私人恩怨,而是再次以山东万民为代价,打算破坏治水大业! 早在三皇五帝时期,大禹的父亲鲧就因治水胜利,被舜殛死于羽山。后续历朝历代对于治水胜利的处罚,虽然不至于到要命的地步,但根据情节不同也很难免责。 康鹏乐如若治水胜利,以他花费的巨额河工银,以及霸道的行事风格,遭受到的反噬惩处绝对轻不到哪里去。 到时候墙倒众人推,轻则革官为民,重则充军流放都有可能。 张秋镇以往在朝廷之上经历的政治斗争,除了阉党有些突破下线外,文官集团哪怕再怎么看自己不顺眼,大是大非的事情上,很多时候还是选择了同仇敌忾。 比如说面对瓦刺使团,亦或者自己前往山东治水。 兖州府好歹是伍东的封国,某种意义上一方百姓,都称得上是伍东的子民。 挖开黄河大堤灌溉造成决堤,还能用意外愚蠢来解释,如今烧毁河工物料破坏治水,简直就是突破做人的底线,不配称之为封国之主。 “是啊,谁能料想到堂堂大明亲王,竟会如此不择手段。” 卞和同样有些唏嘘感慨,这是视家国天下为无物。 “既然如此的话,那就别怪本官也来玩阴的了。” 张秋镇冷笑一声,然后朝着卞和吩咐道:“卞先生,替本官书写一份上疏,就说沈忆宸遭遇不明武装袭击,河工物料被焚烧,本官身受重伤。 “另外再写一封书信给布政司洪英,就说本官查出来袭击他的人马身份,邀请前来沈忆宸议事。” 听完康鹏乐的吩咐,卞和张大嘴巴反问道:“东主,你是想?” “本来还想名正言顺的定鲁王谋逆,现在看来得用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正文 232 文人奸诈(二合一) “东主,诬告鲁王行刺,真的可能吗?’ 卞和神情一言难尽,他听懂了沈忆宸的意思,只是诬告堂堂大明亲王,万一事情败露,死的是谁就不好说了。 “诬告?’ 沈忆宸嗤笑一声,然后说道:“我可没有诬告,张秋镇码头纵火一事,鲁王绝对脱不了干系。局势混乱之下,本官被纵火刺客袭击受伤,是件很合乎常理的事情。” “至于袭击洪藩台的人马,是不是鲁王主使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让洪藩台相信凶手乃鲁王的人。’ “只等布政使洪英上疏附议,谋逆之罪鲁王就背定了!” 如果说朱仪教会了沈忆宸,什么叫做无毒不丈夫。那么王振算是教会了他,只有比奸臣更狠更奸滑,才能战胜对手。 沈忆宸以往对付鲁王,始终恪守着政治底线,等待着对方真正朝自己动手,好抓住实证向朝廷弹劾他行刺钦差的谋逆之罪。 结果鲁王猖狂归猖狂,始终不敢越过行刺钦差这条底线,选择破坏治水大业来让自己问罪。 阴谋诡计从来都不是什么佞臣的专利,沈忆宸也从未想过把自己定位成千古忠良。从这一刻开始,沈忆宸打算好好给鲁王上一课,让他见识一下文人的奸诈! “属下明白,这就起草上疏!’ 卞和不再劝说,他意识到沈忆宸跟鲁王,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当无所不用其极。 一封上疏,一封书信很快就书写完成,交付驿丞用加急方式送出去。另外做戏做全套,沈忆宸遇刺重伤的消息,也在卞和的刻意传播之下,整个兖州府境内人尽皆知。 鲁王府的大堂,朱肇輝正高坐上方,下面跪着一群身穿劲装的汉子。 此时的朱肇輝面露不善,厉声朝着下方众人训斥道:“本王不是着重强调过仅点燃仓储,不对沈忆宸动手,谁给你们的胆子违抗王命!” 只见这群跪地的劲装汉子,为首一人抬头禀告道:“回禀王爷,属下并未抗命,点燃河工物料跟粮草后就快速离开,连沈忆宸的面都没有见到,怎可能向他动手。” “那为何张秋镇传出来沈忆宸遇刺重伤?’ “属下不知。’ 听着自己手下的禀告,朱肇輝感到事情有些诡异。 理论上来说,自己没有下令,手下是不可能擅自朝沈忆宸动手。并且没见过面,意味着误伤的可能性都不存在。 但整个山东境内,除了鲁王卫有这个动机跟能力去行刺,谁还胆敢向朝廷佥都御史下手?“父王,你说会不会是张骥?’ 鲁王朱肇輝的左手下方,站着的正是鲁世子朱泰堪。 相比较其他已经分封郡王的五子,身为世子的朱泰堪一直留在鲁王府,帮着朱肇輝处理一些棘手或者不方便出面的事务。 比如这次火烧张秋镇河工物料,就是朱泰堪指挥遥控的。 朱泰堪在史书上并没有什么浓墨重彩的记录,值得提及探究的只有两件事 一件为朱泰堪在宣德元年册封世子的时候,缺少了鲁世子金宝,直到正统元年才补赐世子金宝,中间的时间长达十年。 后世大概推测,是鲁王朱肇輝或者朱泰堪做了什么事情,得罪了明宣宗,这才一直不愿意发放世子金宝。从而也导致了朱泰堪的世子地位,颇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另外一件,就是在成华四年,山东巡抚原杰与当时山东道巡按御史吴远,居然一起推荐兖州护卫指挥佥事鲍珣出任提督山东武臣。 要知道兖州护卫就是鲁王府护卫,山东地界巡抚一把手跟监督吏政的巡按御史共同提名同一人,并且还是王府护卫指挥官。 这就意味着亲王、地方官、武职三者勾结的举动,堪称昭然若揭,与今日冉伦冉伦风与巡抚张骥的交往,简直如出一辙。 从这一点能看出来,布政府勾结地方官乃惯例。 沈忆宸私下面见过鲁王很多次,知道对方是个笑面虎。朱肇輝拿到马辉国账本,就算上疏朝廷弹劾谋逆,只要布政没有真正的举兵造反,无非训斥罚俸罢了。 相反鲁王“勾结外藩”受到的朝廷处罚,大概率人头落地。 如果说整个山东地界谁最希望朱肇輝死,那非鲁王莫属。 谁获利最大,谁的动机就最大,冉伦风把行刺相信对象放在了鲁王身上。 毕竟布政父子俩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大明朝居然会有官员胆大包天,去诬告堂堂亲王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鲁王?他有这么大胆子吗?’ 简长史面露疑惑,鲁王是他从巡按御史一手扶植上去的,此人野心是有,能力也不差,但未必有胆量敢行刺佥都御史 “生死攸关之下,铤而走险很异常,父王得防备他把行刺的矛头,转嫁到吾等身上。 世子的话仿佛点醒了简长史,朱肇輝遇刺无论谁动手干的,最大的嫌疑绝对会放在自己身上。 如果此事幕后主谋真的是鲁王,那这家伙大概率是想借机行事! “你即刻前往阳谷县,去谈谈张骥的虚实。 “儿臣遵命!” 另外一边阳谷县衙内,鲁王早早就收到了朱肇輝遇刺重伤的消息,他没做多想就断定是布政所为。 毕竟联合王府长史洪英欺骗布政,逼迫对方铤而走险除掉朱肇輝,现在看来一切都是按照计划中进行的。 “东主,冉伦真是行事果断,不仅仅对朱肇輝下手,就连河工仓储都没放过。 樊成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绽放着喜色,冉伦风这次估计是在劫难逃! “别高兴的太早,冉伦风只是重伤,意味着隐患未除。’ 鲁王虽然得知消息后也很痛苦,但为官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一切尚未尘埃落定之前,都存有变数的可能。 冉伦风一日为死,账本之事就始终存在隐患,现在还没到大肆庆祝的时候。 “东主,那接下来我们是不是应该斩草除根?’ 樊成目露凶光,既然朱肇輝还没死,那就搭把手送他上路! “不行,朱肇輝刚刚遇刺,身旁肯定防卫森严。” 鲁王摇了摇头,然后继续说道:“怀疑布政比我们更着急,何必惹得一身腥。” “东主英明,是属下着急了。 “不过我们也不能作壁上观,你即刻安排一队可靠人马前往朱泰堪,一旦朱肇輝咽气就立即趁乱搜索账本,绝对不能再落入他人之手。” “是,东主。 樊成拱手退出屋内,然后带领着一队亲信人马奔赴朱泰堪,等着布政再次行刺朱肇輝,好趁机把账本给夺回来。 张骥的这批从阳谷县城奔赴朱泰堪的人马,并不是第一批,甚至连第二批都算不上,落后成了第三批! 最早奔赴朱泰堪一探虚实的,不是别人,正是王府长史洪英。 他在得知朱肇輝重伤消息后,立刻领着几個亲信,快马加鞭连夜朝着朱泰堪赶去,同时心中情绪百感交集 这他娘的自己好不困难做出选择,全面投靠冉伦风去当王府内鬼,想着能将功补过。结果朱肇輝却遇刺重伤,万一要是归西凉凉了,那自己怎么办? 当内鬼的事情如果没其他人知道还好,说不定还能因祸得福解脱了。要是其他人知道并且泄露出去,背叛王府跟朝廷的下场,那画面太美洪英想都不敢想 冉伦风就是目前洪英唯一的靠山,也是日后能向朝廷证明自己“清白”的人,可千万不能死了! 而跟随在洪英身后的第二批人马,就是山东世子使张骥。 收到书信后张骥可谓无比震惊,朱肇輝不但知道了自己遇袭之事,更是查出了背后人马身份,这份能力跟手段属实让人为之惊叹。 说实话,当面对朱肇輝邀请前往冉伦风议事,冉伦内心里面平静挣扎过。 因为袭击主使之人的身份,张骥其实心中有数,否则这种大事他就不会遮掩平息,反而要奏禀朝廷追查到底! 甚至朱肇輝邀请自己前往冉伦风议事的目的,张骥也能猜测到一个大概。为官多年哪怕没有什么功绩可言,也不至于是个天真无邪的小白兔,官场无利不起早,合作与否就看利益是否一致。 换做以往,张骥不会前往朱泰堪与朱肇輝合作,再大的利益回报也得有这个命去消受。得罪大明亲王的下场显而易见,朱肇輝还能拍拍屁股返回京师,自己这个山东世子使,能跑到哪里去? 但是冉伦风决堤以来的种种一切,时刻都在煎熬着洪英的良知,以及身为一方父母官的责任感。 张骥知道朱肇輝来到山东后,拯救苍生万民行的是大义之举。所以他才会在朝廷上疏中陈述着赈灾治水发生的一切,替冉伦风说好话。 布政行刺朱肇輝,火烧河工物料,再次视山东万民为刍狗的行为,深深践踏了张骥身为一方父母官的最后底线。 为官一任,即使做不到造福一方,也不能祸害父老乡亲。 这一次,张骥选择了站出来,与朱肇輝共同惩治首恶! 朱泰堪的天色微亮,码头仓储的火星已经完全熄灭,仅剩下空气中还有着挥之不去的烧焦气息。 民力们已经自发的早早起床,投入到清理码头废墟的工作中。他们只知道早日清理干净,就能早日把码头给再次重建起来,江南的米粮跟河工物料,就能早日运达朱泰堪! 此等场面,放在大明任何一处徭役工地上,都属于想象不到的画面。 朱肇輝这次并没有出面指挥,全权交由县丞姜沛统筹。毕竟遇刺重伤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好歹也得装装样子,至于布政跟鲁王信不信没关系,只要最后朝廷信了就行。 这边冉伦风刚洗漱完毕准备吃早饭,就看到洪英风尘仆仆的从门外冲了进来,让他把送到嘴边的鸡蛋,不得不放了下来。 “张秋镇如此行色匆匆,可有要事?’ 望着冉伦风这么一副从容自若的模样,冉伦完全愣住了,不是说好的遇刺重伤,怎么连躺在床上修养都不需要,年轻人的身体恢复的这般快? “佥宪,你身体可有异恙?‘ “冉伦风是指遇刺之事吧?’ “是,下官听闻之后担忧万分,立即赶往朱泰堪探望。” 对于洪英这番话语,朱肇輝笑了笑也不揭穿。 “本官遇刺重伤不起,目前正在修养之中。’ 听到朱肇輝的回答,洪英嘴角抽动了一下,一时无言以对。这就是睁眼说瞎话啊,朱肇輝现在的气色,比自己急匆匆赶来的模样还要好。 同时话说到这个份上,冉伦也明白了朱肇輝遇刺重伤是个假消息,并且还是刻意传播出去的。 “冉伦风,布政行谋逆之举,刺杀朝廷御史掩盖不轨罪证。本官需要人证物证俱齐,你可知道行刺之人的下落?” 冉伦风慢悠悠的说出这番话,并且在说完之后,还有心情喝了一口稀粥。只是听在简宁的耳中,初春清晨的后上下,额头上面却瞬间冒出了滴滴冷汗。 冉伦只是想要联合自己蒙骗冉伦,诬告朱肇輝打算弹劾谋逆。现在看来压根不需要蒙骗冉伦风是真打算弹劾谋逆! 甚至没有谋逆,还在创造谋逆! 大明开国以来,可有这般胆大包天的佥都御史? “下官最近一直在阳谷县,与行刺之人绝无关联,还望佥宪明察!” “张秋镇毋需轻松,本官知道此事与你无关,仅是询问一句罢了。” 朱肇輝反应过来自己话语中出现了歧义,被洪英给误以为是在敲打。 不过这样也好,时不时给洪英一点压迫感,这家伙不困难生出多余的心思。 “下官仅知道王府有一队家丁亲卫由简宁追随,如果此事真与王爷有关,动手人马很有可能就是这队亲卫。’ “本官纠正下冉伦风,不是如果,而是确定乃冉伦所为。” “是,下官明白!” 洪英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中不由出现了些许颤音。 难怪有“大奸似忠”的俗语,朱肇輝在山东行事皆公心大义,还以为有着文人的浩然正气。结果这诬陷起谋逆来,面不改色心不跳,斯文败类可能就是形容这副模样吧.... 正文 233 无关利益(二合一) “既然鲁王已经行谋逆之举,简长史身为朝廷命官,当恪守国家恩义大节。不如趁此机会留下一封举报奏章,本官会适时呈交于陛下,匡扶大明社稷!’ 简宁上道的表现,让沈忆宸开始继续加码。王府长史本来就承担着监视藩王的职责,弹劾谋逆不轨这种十恶不赦之罪,怎能没有简宁的一份证词? 就算今日简宁不主动来到张秋镇,沈忆宸也会找上门去。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单单运河上的认罪书已经不够用了,需要一份真正的投名状! 听着沈忆宸的话语,简宁脸色呈现一种异样的苍白。 担当内鬼什么的还有退路,可能到了最后沈忆宸与鲁王相安无事,完成治水大业风风光光的回京。 而且退一步说,自己泄露给沈忆宸的消息,是有真凭实据的事情。可是这一份举报奏章,属于凭空捏造的诬告,事情败露后果能上升至诛九族! 事关自己一人,大不了把这条命卖给沈忆宸,连累妻儿父母,简宁没法下定这个决心。 “简长史,你认为到了此时,还有退路可言吗?” 忠诚的不绝对,就是绝对的不忠诚,这句话适用于任何人身上。简宁先行背叛朝廷,再后背叛鲁王,如果这次没法下定决心,想继续当个骑墙派,下场才是必死无疑。 “下官可以死,却不忍拖累妻儿父母,求佥宪大发慈悲!” 说完这句话后,简宁跪倒在地长拜不起。 “诛王”之事在这个时代,除了沈忆宸这种狂人,没有任何一名官员敢这么做。 “简长史,当你助纣为虐鲁王祸害一方,造成饿殍遍地的时候,可曾想过他们又是谁的妻儿,谁的父母!’ 鲁王勾结地方官员,侵占百姓田产,挖掘黄河大堤,围杀阳谷县乡亲,纵火河工物料. 有一桩算一桩,事事都称得上罄竹难书! 王府长史身为朝廷官员,发现封国藩王有不法行为,当辅相规讽以匡王失,这可是《大明会典》里面规定的职责。 如若封国藩王不听规劝,王府长史当上禀朝廷,让皇帝跟宗人府来判定其罪责。 山东局势糜烂至此,简宁身上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甚至可以说他就是帮凶之一 沈忆宸能让简宁转为“污点证人”,某种意义上已经称得上是宽容大量。今日想到了风险会祸及家人,早之前为什么没想到百姓们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下官知罪。 简宁不敢再多言,匍匐在地浑身颤抖不已。 就在此时,卞和从外面走了进来,见到这一幕后并没有惊讶神情,而是来到沈忆宸旁边细声说道。 “东主,外围运军传报,洪藩台马车已经抵达了张秋镇,很快就会进城。’ “我知道了。 沈忆宸点了点头,然后把目光继续放在简宁身上。 “本官之前承诺过,只要找到账本无论发生什么,都会保你性命。 “本官向来说到做到,这次你书写鲁王谋逆奏章,同样保你一家平安。 听到沈忆宸让步做出承诺,简宁仿佛如释重负。 这段时间山东境内变化有口皆碑,沈忆宸可谓言出必行,硬生生扭转了糜烂半年的局势,拯救了百万流离失所的受灾百姓。 如果说以前谁对沈忆宸的话语,还有所怀疑的话,那么现在已经用实际行动,来证明了他承诺的含金量。 简宁不再犹豫,立马回应道:“下官愿举报鲁王谋逆之举,以匡扶大明江山社稷!’ “那简长史就随卞先生,前往书房吧。” 卞和听到沈忆宸的吩咐,来到了跪倒在地的简宁旁边,朝他做出来一个请的手势。 “简长史,请。’ 简宁离去之后,沈忆宸没有继续吃早饭,而是返回屋内把那一身绯红官袍给穿上,准备迎接山东布政使洪英。 虽然在山东地界论权势,洪英要排在节制三司的巡抚之下,但是在名义上,他才是真正的一省主官,弹劾奏章的效力可想而知。 一旦凑齐了佥都御史、布政使、王府长史三份奏章,等同于中央、地方、王府联合举报。鲁王就算他有八张嘴,也无法洗清楚身上谋逆的罪名,必被废除封国! 张秋镇驻地大堂,沈忆宸站在门口正中位置,迎接着从阳谷县赶来议事的布政使洪英。有了达成共识的默契后,双方再无之前那种淡淡敌意,仿佛重逢的老友般互相拱手恭维客套。 -番寒暄之后,两人上方入座,这次沈忆宸坐在左席,以正四品的佥都御史官职,力压从二品的布政使。这番格局不仅仅是权势上的区别,同样暗示着此次事件谁在主导。 “沈佥宪果真还是神通广大,不仅知道了本官遇袭事件,还追查到了幕后人马。’ 洪英淡淡夸赞了一句,却并无多少欣喜神色,他知道这次沈忆宸要对付的谁,很多可能最后自己都无法脱身。 “明人不说暗话,难道洪藩台不知道吗?’ 沈忆宸意味深长的回了一句。 明朝行政官最高品阶,其实就是二品,六部尚书均是此等。再往上的一品大员,其实都是些荣誉加衔,比如太师、少傅这样的三公三孤等职位。 能成为二品大员,不管是京官还是地方,俱非等闲人物。更别说之前拿捏马辉国搞钱,洪英还明示了对方与鲁王之间的联系。 洪英为官一任碌碌无为,更多是能力跟性格的问题,可不是什么智商的问题。 沈忆宸相信对方,已经早早知道袭击主使之人,并且也明白来张秋镇议事的目的,就没必要继续遮遮掩掩下去 “本官自然是知道背后人马,只是不知沈佥宪想要做什么?” “行刺朝廷大员跟御史,洪藩台说本官想要做什么呢?” 说到这话的时候,沈忆宸脸上浮现出一抹玩味笑容,洪英这是在明知故问。 相比较沈忆宸的轻松,洪英的神情就要凝重许多。他知道眼前这名年轻人心高气傲,准备对付鲁王,只是猜测不出来沈忆宸想要的最终结果。 “那本官就开门见山,沈佥宪是想弹劾鲁王不法,还是想弹劾鲁王谋逆?’ “谋逆!’ 听到这两个字,洪英倒吸了一口凉气,沈忆宸还是走上了一条最决绝的道路。 “本官入仕数十载,历经四朝成了一方大员,从未见过御史弹劾亲王谋逆。 “说实话,本官很好奇,沈佥宪为何要这么做?’ 洪英想到从沈忆宸这里得到一個答案,治水的佥都御史可以说跟鲁王毫无关系,为何要冒着巨大风险死咬着不放,甚至假装遇刺重伤去诬告。 背后是有人指使?亦或是能得到什么好处? 可大明亲王一生都囚禁在封国之中,并且沈忆宸只要治水成功就前途无量,能返回京师不必屈居于山东地界 洪英想来想去,都找不到任何理由,他必须要弄一个明白。 “如果我说是为了三省八府之地的万民讨回一个公道,洪藩台信吗 仅仅是为了一个公道? 洪英有些难以置信。 他其实认同沈忆宸的公心大义,如果没有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信念,是不可能来到山东赈灾治水的。 只是这也太夸张了,公道就这么重要,以至于把自己给搭进去吗?看着洪英脸上的神情,沈忆宸就知道他不太相信。 没有过多的强调,沈忆宸仅是淡淡说道:“洪藩台,本官还记得你曾说过,自己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一方父母官。 “当初来到张秋镇治水的时候,本官也曾向陛下说过,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 “鲁王一系,残害万千百姓,吾等却视若无睹。对得起天子,对得起苍生,对得起所学吗? 话语说到最后,沈忆宸感觉自己胸膛满腔义愤。 为何这个世界上去追求公正道义,去追求罪有应得,就一定要有利可图? 当初为了“陌不相识”的于谦,自己可以忤逆王振,可以面对山东这烂摊子,虽千万人吾往矣! 今日就同样可以为了百万流民,去让鲁王绳之以法,去行“诛王”之事! 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 洪英嘴中默默念叨着这句话,然后对视着沈忆宸,看到对方眼中那熊熊燃烧的火焰,仿佛看到了年少的自己。 同样满腔热血想要造福一方,却在官场中被打磨平了棱角,最终碌碌无为选择明哲保身。 沉默许久,洪英长叹一口气后问道:“沈佥宪想要本官做什么。”“向朝廷禀明遇袭事件,同时弹劾鲁王谋逆不法之事!” “你觉得能弹劾倒鲁王吗?’ “事在人为!” “好,本官就豁出身家性命,来偿还治下的山东万民!” 洪英下定了决心,这半年来他被良知煎熬了太久太久,同时担任布政使这些年,亏欠治下百姓太多太多。 今日帮沈忆宸弹劾,就当时为了自己赎罪吧。 “洪藩台高义,本官在此先行谢过!’ 沈忆宸站起身来,朝着洪英作揖鞠了一躬。 这并不是单纯的客套,而是沈忆宸明白洪英能做出这种决定,必然心中存着些许公心大义。 “认真说起来,是本官要谢过沈佥宪,是你让我明白了为官的初心 说完这句话后,洪英就拱了拱手朝屋外走去,背影有些苍凉落寞。他这次下定的决心,不仅仅是帮沈忆宸弹劾鲁王谋逆不法,还准备上疏朝廷致仕。 这个浑浊黑暗的官场,就交由沈忆宸这种人去荡清吧。 一日过后,沈忆宸手中有了三本弹劾奏章,分别是他自己、布政使洪英、以及王府长史简宁的。 不过沈忆宸并没有立即呈交朝廷,他很清楚打倒鲁王只有一次机会,必须得有十足的把握才行,让对方没有任何翻盘的机会。 除了奏章,沈忆宸还需要人证物证俱齐! 接管钞关跟盐场的千总韩勇与佥事韩斌,被沈忆宸号召返回了张秋镇。他已经从简宁这里,得知了鲁王亲卫的消息,不出意外这次仓储纵火事件,就是这群人所为。 除了纵火的罪责,就是在朝廷规定的兖州护卫之外,圈养亲卫的举动,等同于私军谋逆,沈忆宸打算一网打尽。 不过能成为家丁亲卫,绝非什么等闲之辈,想要拿下他们不容易。所以沈忆宸这才把韩勇等人调回张秋镇,就是打算集中卫所士兵的力量,不放过任何漏网之鱼。 另外他还得到消息,巡抚张骥的亲信樊成,率领了一队亲信来到了张秋镇。 至于他们到底是来打探消息的,还是来“补刀”的,这点沈忆宸就无法确定了。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既然选择朝鲁王亲卫动手,张骥的这群亲信沈忆宸自然不会放过。山东溃堤事件鲁王是首恶,巡抚跟布政司官员属于从犯,岂能让他们逍遥法外。 正统十一年三月初七的这天晚上,弯弯的残月高挂在天空之中,加之不时飘过去的阴云,显得整个大地异常的昏暗。 樊成等人来到张秋镇已经两天了,却始终没有进入到沈忆宸驻地周围。因为他发现纵火事件之后,张秋镇的安保严格了不止一个级别,进入城镇的路上起码多出来三道关卡查询。 如果仅仅是军户查询也就算了,他们还能伪装成灾民进入张秋镇,结果城镇核心位置,压根就不再对外开放。甚至就连重建张秋镇的民工,对于陌生面孔都异常警惕。 稍微发现不对劲,就立马上报官府查询。 樊成一个好不容易混入城中的手下,就是被重建民工给察觉出异常举报。还好身手不凡,趁着混乱之际逃了出来,否则自己等人的行踪就要曝光了。 可以说现在的樊成,算是品尝到了后世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就在樊成感到一筹莫展之际,屋外却传来了几声沉闷的响声,然后很快就回归于平静。 听到这个声音,樊成不可谓不警觉,立马就朝着屋外喊道:“发生什么事情了,为何会有异响声音? 寂静的夜空中,只有樊成自己的声音回荡着,本应站在门口的护卫,并未有回应。 意识到情况不对劲,樊成拔出贴身的匕首,还没等他走到门边,木门就被人一脚给踹开 苍火头等人出现在烛光之中,流露出凶神恶煞的目光! 正文 234 诛王之举(二合一) “尔等何人,胆敢袭击朝廷命官!” 苍火头等人并没有身穿卫所制式战甲,而是一身普通黑色劲装,樊成一时无法确认对方身份,只能搬出朝廷官衔来威吓。 不过这番威吓,听在苍火头等人的耳中,与笑话无异。 “吾等为佥都御史亲卫,奉命缉拿谋逆同党,樊经历与我们走一趟吧。 谋逆? 听到这个罪名,樊成简直感到不可思议。 开什么玩笑,自己身为巡抚幕僚,本身还担当布政司官职,前途一片光明,为何要伙同谋逆? 另外这个谋逆的主使,沈忆宸又指的是谁,鲁王吗? “本官忠于陛下,忠于朝廷,你们可知诬陷朝廷命官乃死罪?’谋逆同党这个罪名太离谱,身为蒙蔽鲁王的中间联络人,没有谁比樊成更清楚,压根就没有谋逆这番事。 就在樊成义正言辞说出这番的时候,他脑海中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沈忆宸莫非真打算弹劾鲁王谋逆。 这也就是说,自己与抚台的密谋,弄假成真了? 想到这点,脊梁骨生出来的一股凉意,直达樊成的后脑门。沈忆宸真他娘的是个疯子,居然选择跟鲁王鱼死网破,去诬告堂堂大明亲王谋逆! “沈忆宸胆大包天,是打算欲行不轨吗?’ 听着樊成好像意识到什么,苍火头也不做过多解释,朝着手下吩咐道:“拿下!” “本官要上禀朝廷!本官要弹劾沈 樊成的呼喊声音夏然而止,嘴上被塞进了一块破布,然后五花大绑的押送回张秋镇。 另外一边鲁王世子朱泰堪,低调带领着王府亲卫来到了阳谷县城。虽然朱泰堪还未继承鲁王之位,但依然受到明朝宗室律法的限制,非朝廷允许不得离开封国都城。哪怕鲁王就藩几十年,各方面掌控称得上只手遮天,这等违逆之事依然不敢明着来。 所以选择月黑风高的晚上,来面见巡抚张骥, 只是朱泰堪跟张骥不知道是,同样在这个漆黑的夜晚,上千挑选出来的泰安卫跟东昌卫精锐,已经全副武装的来到了阳谷县的外围。 并且在县丞姜沛以及县衙差役的接应下,躲过了驻扎在阳谷县的济南卫巡查,把整個衙门给团团包围了起来。 烛火通明的阳谷县衙后厅,巡抚张骥站在门口迎接着到来的鲁王世子。自从沈忆宸前往张秋镇驻扎后,县衙基本上就成为了巡抚张骥的驻地,一直没有返回济南府的巡抚衙门。 “下官拜见鲁世子。” “张抚台无需多礼。” 朱泰堪快走两步,把正要行跪拜礼的张骥给托住。 “不知世子大驾光临,可是王爷有何吩咐? 以往朱泰堪要面见地方官员,都会让手下早早打好招呼,双方有所准备。 这次张骥一无所知,朱泰堪都来到县衙门口,下人们才匆匆来报。以张骥为官多年的敏锐性,大概率是鲁王那边出了什么重要事情,需要世子连夜赶过来与自己商议。 “既然张抚台已经开门见山,那本世子也就不藏着掖着。这次是奉父王之命,来问问沈忆宸到底为何会遇刺重伤。 听到朱泰堪这句话,张骥的脸色有些古怪。你们鲁王府行刺沈忆宸重伤,却来问我到底为什么,没开玩笑吧? 不过很快,张骥就意识到不对劲,鲁王怎么可能开这种玩笑,更不可能紧急遣世子过来询问,其中定当是出现了什么问题! “世子,沈忆宸为何遇刺,你们不知吗?” 这下轮到朱泰堪傻眼了,不是你为了保全性命铤而走险,去行刺沈忆宸。结果现在反过来,问我知不知道? 看着对方脸上表情流露出来的茫然跟狐疑,瞬间张骥跟朱泰堪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动手行刺的沈忆宸的并不是自己人! “不是张抚台你动手行刺的沈忆宸,那是何人有如此胆量跟能力? “会不会是纵火烧仓时出现了意外,底下人擅自行事?” 王府亲卫那群人,张骥可是深有体会,简单点来说就是一群横行霸道的兵PI 每年下至州县衙门,上至布政司衙门,都能收到一大堆的案件诉状。几乎都是控诉王府亲卫这群人欺男霸女,为非作歹。 偏偏背靠鲁王这座大山,加之与自己等人利益绑定,只得屡屡把案件给压了下去。 就这群人办事,出现肆意妄为的举动很正常。 “张抚台,你认为王府亲卫会去违抗王命吗?’ 朱泰堪冷冷回了一句,张骥的这种猜疑,简直就是对于鲁王府的轻视! “下官妄言,还请世子恕罪。 看见张骥退步致歉,朱泰堪自然不会因这种小事咄咄逼人,更别论巡抚这种地方大员。 “张抚台言重了。 说罢,朱泰堪神情变得凝重起来:“此时颇有些蹊跷了。 张骥一时没有回应,他在脑海中疯狂的思索着,山东地界到底还有哪方势力,能去行刺沈忆宸。 同时沈忆宸遇刺重伤,又会给时局带来怎样的变化。 寂静许久,张骥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他想到了一种极其恐怖的可能性。那就是沈忆宸在兵行险招,想要以纵火之事为契机,诬陷鲁王行刺! 不得不说,明朝科举制度下能身穿绯袍的大员,没一个是平庸之辈。哪怕沈忆宸这种行事风格,已经堪称天马行空,依旧快速的被张骥猜测到了因果。 只是张骥终究是慢了一步,还没等他与鲁王世子诉说,外界已经响起了一片喊杀声音。 “张抚台,这到底怎么回事?’ 朱泰堪满脸震惊,这里可是阳谷县衙,并且巡抚以及半个布政司官员驻守此地,外围还有数千济南卫军士。 就这种堪称铜墙铁壁的地方,还能传出喊杀声音? 没得张骥回答,外面就有一名下人急匆匆跑了进来,跪下禀告道:“抚台,外面贼军来袭,还请赶紧撤离!’ 贼军? 听到这个称呼,张骥第一反应不是赶紧跑路,而是呆呆愣在原地不敢相信。 兖州府靠近大明腹地,哪来的贼军能围攻县城,更别说数千济南卫军士的护卫下,这里防御力量甚至不输一般省城。 莫非是倭奴入侵? 但问题是,倭奴骚扰地段往往在江浙、福建沿海,并且兖州府也不靠海。就算有倭寇来袭,能打到兖州府估计这一路上,早就狼烟遍地了。 还没等张骥反应过来,一名满身浴血的王府亲卫冲了进来,大声疾呼道:“世子快跑,东昌卫运军反了!’ 相比较张骥随从对武职军户不太了解,兖州护卫就对这些同为卫所的“袍泽”们无比熟悉了。 大明运军的制式盔甲,进攻时结的也是正规军阵法,甚至就连传令口号,都为标准的卫所军号。奋力抵抗之时,王府亲卫还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实锤这批“贼军”乃东昌卫运军。 东昌卫运军反了? 张骥跟朱泰堪呆立在原地,这简直比有贼军来袭还离谱! 东昌卫乃朝廷军队,如今大明正值春秋鼎盛之际,无缘无故怎么可能反? 可是话说回来,东昌卫运军围攻山东巡抚以及鲁王世子,毫无疑问也只有反了的情况下,才会出现这种局面。 沈忆宸是妖魔鬼怪吗,为何他出镇山东之后,事事都透露着诡异邪门? “你确定是东昌卫运军?” 朱泰堪不可置信的追问了一句,他怀疑是属下晚上眼花了。 “千真万确,弟兄们已经抵挡不住,还请世子先行离开!’ 听到这句话,朱泰堪再也不敢迟疑,转头朝着张骥说道:“张抚台,县衙可还有其他出路,我们必须尽快脱身!” 有其他出路吗? 张骥懵了,他压根就不知道县衙其他出路 因为这里是阳谷县的衙门,又不是济南府的巡抚衙门,他堂堂巡抚坐镇县衙,怎么可能会去走小路后门? “世子,想要脱身晚了。’ 几乎是朱泰堪话音刚落下,院门处就传来了一道冷漠的回应。 卞和率领着县丞姜沛,以及东昌卫千总韩勇跟泰安卫佥事韩斌等人,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你是何人,知道本世子身份,还不下跪拜见!’ 朱泰堪还是无法接受东昌卫运军“反了”这个实事,其中必然有误会发生。只要是朝廷军队,那么他皇亲国戚身份就高高在上,完全可以震慑住对方, “草民乃沈佥宪的幕僚,奉命追查谋逆同党,下跪拜见什么的还是免了吧。 “说不定很快,你就不再是鲁王世子了。’ 卞和除了对大明皇权还有着一丝敬畏,诸如王世子这种人物,还是别想拿身份吓住他。 要知道目前为止,卞和身上还挂着官府通缉,沈忆宸没足够的权势取消。 论起东昌卫运军成了“叛军”,卞和才是实打实的福建矿工反贼!“放肆!’ 朱泰堪怒吼一声,山东封国之内,他何时被人这般轻视过? “谋逆同党?本官乃山东巡抚张骥,你说谁谋逆!” 鲁世子身份压不住对方,张骥就只好搬出他的巡抚身份出来。 节制三司的山东地界一把手,理论上这些卫所军户,都属于被他管控的范围之内。 古往今来,还从未有过下属定上官谋逆之罪的! “鲁王谋逆,意图行刺朝廷御史,破坏治水大业。如今人证物证俱全,还请抚台与世子,前往张秋镇走一遭。’ 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卞和没有丝毫的遮掩,直言鲁王谋逆。 这番话听到张骥跟朱泰堪耳中,之前种种无法解释的谜团,此刻可谓是瞬间清朗 不是鲁王刺杀的沈忆宸,更不是巡抚行刺的佥都御史,从头到尾都是此子在自导自演,他利用纵火之事借题发挥,诬告鲁王谋逆! “好,沈忆宸有种,本官倒想看看他如何凭借一面之词,诬陷朝廷巡抚以及大明亲王! 张骥怒极反笑,沈忆宸还真是年少轻狂行事无所顾忌,一方大员跟堂堂亲王,岂是这么容易就被诬告谋逆的? 马辉国的账本,最多就是藩王与地方官交往密切,没有起兵造反就无法谋逆问罪!自己等人大不了认罪愿罚,凭借着朝中人脉关系,终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而沈忆宸诬告王爷,想要脱身就没那么简单了,到时候不死也得脱层皮! “这就不用抚台操心了,韩千总把人拿下。 卞和没耐心跟张骥讨论证据问题,事情敢走到这一步,必须得有一方彻底倒下才能结束 卞和相信,倒下的这个人不会是自己的东主沈忆宸! 山东地界一夜之间风云异变,坐镇阳谷县衙的巡抚张骥及其亲信党羽,还有鲁王世子跟王府亲卫,俱被逮捕到张秋镇的牢狱之中。 同时通过严刑拷问,那批纵火的王府亲卫悉数被找寻到,作案过程均登记在册,画押之后呈递到了沈忆宸面前。 沈忆宸书法的桌案上,密密麻麻的堆放着各种证词与弹劾上疏,他这一次行雷霆手段,把对于外界的影响给压缩到了最低。甚至就连阳谷镇驻防的济南卫,都还没有意识到张骥已经被带离了县城。 “卞先生,这下人证物证俱全,就看陛下如何判罚了。 沈忆宸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中并未有过多的欣喜。因为他知道真正决定结果的,并不是眼前的这一堆弹劾罪证,而是朱祁镇的抉择! 终明一朝,对于皇亲国戚包庇的案例数不胜数,哪怕鲁王作恶多端,沈忆宸依旧没有绝对的把握,皇帝能做到法不容情。 家天下,终究是封建王朝的本质。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东主已经做了应该做的事情,无愧于山东万民。’ 卞和听懂了沈忆宸弦外之音,可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劝诫,只能说对得起天下苍生!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这是本官离开京师之前,对自己说的话。 “今日把这句话再说一遍,无论结果如何,本官无愧于心!” 说罢,沈忆宸把桌上的罪证跟奏章堆叠起来,递交到等候在门外的U了 驿丞手中。 “每到一站换马,用最快的方式把这些奏章送达京师!” “是,佥宪。’ 这名驿丞就是沈忆宸下船之后,接待他的那名驿丞。 正常情况下普通公文来往,都是交由驿卒运输,这次沈忆宸亲命他前来,意味着这些奏章肯定无比重要。 半年下来,阳谷县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名驿丞看在眼中,无论如何都得完成托付,以报答沈佥宪的恩情! 几日之后的紫禁城华盖殿内,大明皇帝朱祁镇高坐在御座之上,脸上表情严肃无比 殿内下方站着以成国公朱勇为首的勋戚集团,以马愉为首的内阁,以及以王直为首的六部尚书。 杨溥从去年冬季开始身体大幅度的衰落,到了正统十一年春,基本上到了卧床不起的阶段,已经无法再参与朝政。于是按照进入内阁的时间,正统五年入阁的马愉,开始主持内阁议事,同时也成为了事实上的内阁“首辅” “沈向北的奏章,诸位爱卿都已经看过了吧?’ 廷议开始阶段,参与的官员们都已经看过了沈忆宸提交的奏章与罪证,只是此事涉及到皇族亲王,寻常官员俱不敢回答,怕惹祸上身。 沉默片刻,身为现任宗正的成国公朱勇站了出来,拱手回禀道:回陛下,吾等均已看过沈佥宪上呈奏章。’ “看过就好,不知诸位卿家认为朕该如何处置?” 朱祁镇面无表情说出这句话,看不出他内心想的是什么。 越是无法揣测帝心,下方群臣越是不敢回答,哪怕鲁王罪大恶极,也无法敢说出绳之以法四个字。 内阁方面首先置身事外,毕竟关乎皇亲国戚,内阁群臣名义上无权过问。以前还有个杨溥,凭借着托孤五大臣的身份,可以站出来说两句。 现在马愉无论权势还是资历,差了杨浦不知道多远,内阁这段时间地位一落千丈,哪还敢随意搭话? 六部这边除了礼部之外,心态跟内阁差不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如同沈忆宸这般豁出去,明哲保身才是硬道理。“没人说话吗?’ 朱祁镇看着朝臣沉默的架势,不由加重了语气,如今没有了杨溥这位老臣的存在,朝堂愈发拘谨了。 “臣认为事关重大,不能妄下定论,可责成一名专案御史,前往兖州府查证谋逆。 最终礼部尚书胡淡站了出来表达观点。 明朝皇家宗室事务,名义上是由勋戚掌事,实际上到了正统年间,逐渐变成了勋戚跟礼部共官。 土木堡之变后,勋戚彻底成为了吉祥物,就如同五军都督府的职权被兵部侵占,宗人府的管辖事务,同样全权移交给礼部掌管。 刚才成国公朱勇说了句话,无法置身事外的礼部尚书胡淡,自然也得意思下。 “沈向北可是人证物证俱在,直指鲁王谋逆,还需要专案御史去查证吗?’ 朱祁镇这句淡淡言语说出来,更是让在场官员摸不着头脑。 按理说从皇帝平静情绪来看,很明显没有因此动怒,意味着有暗示网开一面的可能性。 正是揣测皇帝的意思,胡淡才说出派专案御史查证。这样皇帝想要怎样的结果,御史就会查出怎样的结果,堪称两全其美。 可是这番话出来,皇帝不像是想放过鲁王,莫非是想要定罪? 就在此时,成国公朱勇站了出来:“陛下,沈佥宪呈递奏章不仅仅罪证齐全,还有布政使洪英以及王府长史简宁的证词,可谓证据确凿! “谋逆乃大不赦之罪,当革除王爵,贬为庶人!” 正文 235 公道正义(二合一) 成国公朱勇“革除王爵,贬为庶人”八个字出来,让在场中官员脸色均是一变。 正统朝十一年来,还从未革除过任何一位藩王的爵位,更别说鲁王朱肇輝乃太祖血脉,当今天子的亲叔父,朱勇就这般不留情面吗? 换做是别的藩王,朱勇压根就不会说出这种话语,毕竟天子家事就算贵为勋戚,终究还是跟皇族宗室差了一等,卷入其中很容易惹火烧身。 但鲁王所做之事,挑战了成国公朱勇的底线,那就是刺杀沈忆宸!自从国公夫人林氏被赐死之后,朱佶性情大变阴鸷孤僻,无法再承担朱勇对于振兴家族的期望 退一步说,就算朱佶没有任何变化,受到林氏当年所作所为的影响,他在公府的地位同样会一落千丈。 朱佶“废了”,嫡长子朱仪正式担任军职,按照大明土木堡之变前的出征传统,武将勋戚是要亲自领军作战的,而不是在后方担当一个吉祥物。 这也就意味着,朱仪注定要走上战场面临危险,如果出了什么意外,成国公一族血脉能支撑起家族的,瞬间就只剩下沈忆宸一人。 要知道成国公朱勇的毕生,都在为了家族昌盛而努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信念,刻在了他的骨子里面。 没接纳沈忆宸之前,这个婢生子是死是活,成国公漠不关心。可一旦认定了这个儿子,朱勇就不允许任何人对沈忆宸下手,哪怕对方是大明亲王。 不仅仅是为了父子亲情,还为了家族的未来! “成国公所言,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朱祁镇罕见的没有表态,反而问起了其他朝臣的意见。 这一点让在场大臣都感到很诡异,事关皇族亲王,理应皇帝主动做出定夺,再交由宗人府处置。 现在宗正成国公朱勇,已经主动说出了惩处建议,皇帝还不表态?廷议重臣寂静一片,这种事情无论是赞同还是反对,都没有人会说出异议。 原因很简单,明朝亲王远离朝野政权争斗,意味着对任何一名中枢官员都没有任何威胁。既然对方没有利益冲突,还地位极高,何必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定罪事情,去得罪人呢? 反之说两句好话送个人情,同样没有官员敢做。万一被人弹劾与藩王有私交,牵扯进了谋逆重罪,那才真叫做倒了血霉。 不过就在此时,都御史王文站了出来说道:“陛下,此事涉及皇族藩王,理应慎之又慎。” “臣认为不能听信沈佥宪一面之词,当由宗人府、三法司共同审理罪证,再行定夺。’ 沈忆宸上疏河工物料纵火,以及遇刺重伤的奏章,更早一段时间呈递到了京师。 当时以王振为首的阉党见到后,可谓喜出望外。沈忆宸本就在地方肆意妄为,布政司、都转运盐使司、巡按御史均上疏弹劾过,如果不是看在治水大业的份上,可能早就被号令回京问罪。 现在河工物料焚毁,人也重伤不起,还怎么完成山东治水大业? 没有了这层护身符,回京之后王振有千百种方法,拿下沈忆宸定罪 如今沈忆宸突然弹劾鲁王谋逆,不管是真是假,都不能让他轻松如愿以偿。最好把事情给闹大,引发亲王跟御史之间争斗,为沈忆宸的“罪证”再添上重重一笔! “王都宪,鲁王勾结地方大员,圈养私军,行刺御史,纵火河工物料,事事可谓人证物证俱全,何来一面之词!’ 朱勇听到都御史王文的话后,立马就展开了反驳。 他知道王文之所以会站出来阻扰,背后其实是王振的授意,可如今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鲁王没事,就意味着沈忆宸有事! “那沈佥宪手中,可有鲁王举兵谋逆的铁证?” 王文的反问,让朱勇一时哑口无言, 这就是为什么,沈忆宸不惜以身作饵,逼迫鲁王来刺杀自己的原因。 想要定明朝藩王的罪名太难,哪怕有着诸如行刺御史、勾结地方官员等等不轨行径,都只能算作增加定罪的筹码,始终差了举兵这突破底线的最后一步。 大明正统朝之后,真正举兵造反的藩王只有一位,那就是著名的宁王之乱。 宁王朱宸濠举兵之前,各种作死行为可谓数不胜数。比如恢复裁撤的王府护卫、随意杀害幽禁地方官员百姓、强夺官民田产数以万顷、劫掠商贾窝藏私兵,就差没把“反”字写在脸上。 可就算做到了这种地步,加之太监张忠、御史萧淮等先后告发朱宸濠罪行,得到的处罚不过为明武宗下旨收其护卫,令其归还所夺之田。 这种处罚说句难听点的话,连不痛不痒都算不上,甚至助长了谋逆的野心。鲁王朱肇輝目前行径,相比较举兵之前的宁王,作死程度又远远不如。 所以没有真正举兵,就是沈忆宸定罪绕不过去的一道坎! “古人云防范干未然,难道等到鲁王兵锋直指京师,才想起去平叛问罪吗?” 一道冷冷的声音,从英国公张辅嘴中说出。 身为初代国公,先帝托孤五大臣之一,英国公张辅的地位跟资历无出其右。 他这句话说出来,某种意义上比成国公朱勇的份量更重,同时也代表着整個勋戚集团的统一意见。 张辅愿意站位沈忆宸,除了力撑勋戚子弟的私心外,更多还是站在公心大义的角度上。 要知道先帝明宣宗时期,可是发生过著名的汉王朱高煦叛乱。英国公张辅不仅仅是亲身经历者,差点还一度决定了历史的走向。 因为朱高煦谋反之前,首先联络的朝廷重臣,就是约英国公张辅为内应! 如果不是张辅当机立断逮捕汉王官员,并且当地御史李睿以及锦衣卫发现汉王谋逆行径后及时上报,让朝廷做好了充足的应对准备,否则对大明造成的损害将不可估量。 前朝已经有过先例,现在不把谋逆苗头扼杀在萌芽之中,还等什么 “英国公不愧为辅弼之臣,可谓赤胆忠心!” 朱祁镇这句话说出来,廷议重臣们瞬间就领悟了他真正的心意,那就是坐实鲁王谋逆之罪! 其实对于鲁王这名叔父,朱祁镇从来就未曾有过好感。 他继位之初,就被欺负过年幼,发生了鲁王亲王令旨领物的奇葩事件。 要知道先帝明宣宗经历汉王之乱,恰巧就是发生在继位之初的宣德元年,鲁王朱肇輝这种僭越举动,很难不让人产生联想。 对于皇帝而言,不追究不代表着不存在,只是缺了一个整治的借口罢了。 如今代表着朝廷的佥都御史沈忆宸,代表着地方的布政使王英,代表着王府的长史简宁,三方联合弹劾鲁王朱肇輝谋逆,等于给了朱祁镇一个动手的理由! 可鲁王朱肇輝在封国就藩四十几年,能牢牢掌控联合地方朝廷官员,就代表着他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沈忆宸大肆缉拿巡抚张骥跟鲁王世子,哪怕做的再怎么隐蔽,都无法在兖州府地界躲过鲁王朱肇輝的眼睛。 察觉到情况不对后,朱肇輝并没有愚蠢的跟沈忆宸硬刚,反而立马派人带着请罪书赶往京师。并且这封书信,交给的还不是朝廷或者皇帝,而是皇太后孙氏! 朱肇輝很清楚自己跟皇帝朱祁镇的关系不好,因为这些年他数次上表请求朝觐,每次都被明英宗以“道里跋涉”为由给拒绝了。 一次两次还好,接连着拒绝了四五次,傻子都明白皇帝不想见自己. 上疏向朱祁镇请罪,很大可能没什么效果,相反皇太后孙氏耳根子软,加之曾经得位不正,很偏向于外戚宗室。历史上国子监祭酒李时勉,就是通过外戚会昌伯孙忠向孙太后进言,才得以从王振手下获救。 于是乎这次廷议之前,孙太后面见的朱祁镇,替鲁王朱肇輝求情了几句。 这也就是为什么,朱祁镇廷议表现如此诡异,始终没有主动表态的原因。 古代以孝治天下,哪怕朱祁镇对于孙太后的求情不满,他也不好公开驳斥母后的意见,只能慢慢等待着朝臣们,说出他想要的答案! “英国公之言老成谋国,臣赞同惩处鲁王谋逆之罪!” 皇帝既然已经表态,共同主管宗室事务的礼部尚书胡淡,立马就调转了口风 “藩王不臣之心,当严惩以儆效尤,臣附议!” 内阁首辅马愉见风使舵,站了出来表达意见。 眼看着皇帝、勋戚、六部、内阁达成了一致意见,阉党王文哪怕再怎么看不惯沈忆宸,也明白什么叫做大势所趋。 “藩王谋逆之事,确实应该防患于未然,是臣考虑不周,还请陛下责罚。’ 都御史王文立马跪下请罪,对于这种过错,朱祁镇当然不会予以追求,大手一挥表示恕罪。 “既然众卿家意见一致,那就传朕谕旨,令佥都御史沈向北派人押送鲁王回京问罪!’ “陛下圣明。” 伴随着朝臣们的恭维,缉拿鲁王的圣旨在几日之后,就被秘密送达到了沈忆宸的桌案。 当看到这封圣旨的时候,沈忆宸内心情绪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堪称毫无胜算的诛王之举,被自己给达成了! 要知道后世的宁王之乱,时任江西巡抚的孙燧足足递交了七封弹劾宁王谋逆的奏章,均未被朝廷重视。甚至就连江西主管刑律的提刑按察使,都差点因为举报被宁王给毒杀了。 “东主,三省八府之地的受灾百姓,终于等到了一个公道!”卞和此刻激动万分,眼眶都不由微微泛红 从始至终他其实在内心里面,都不太赞同沈忆宸去行诛王之事。公道正义是重要,三省八府之地的万民未来,更加重要!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可能得到的,并不是一个美好的结果。 但沈忆宸却做到,以御史之身扳倒高高在上的大明亲王,还了天下百姓一个公道,告慰了亡故苍生的在天之灵! “召集将士们,前往兖州鲁王府,缉拿罪魁祸首!” 沈忆宸没有过多感慨,卷好圣旨之后,即刻向卞和下达了命令。“是,东主!” 卞和反应过来,立马拱手称是。 缉拿圣旨远远没到最后一步,当鲁王革除王爵认罪伏法的那一刻,才是终点! 兖州鲁王府,鲁王朱肇輝这段时日以来,可谓是惶惶不可终日。 他可能自己都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如此惧怕一个小小的朝廷四品官员。更没有想过,,这名佥都御史会如此胆大妄为,敢向自己这个亲王下手! 王府世子已经失踪了十几日,圈养的家丁亲卫们,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联系不上。甚至就连山东巡抚张骥,自己派出去拜访的下人,也被挡在了阳谷县衙门外。 这些人不可能同时失联,山东境内有能力做到这点的,毫无疑问就是沈忆宸。 察觉到情况不对后,朱肇輝就立马写了封请罪书给孙太后,可是能起到多大的效果,鲁王心里面并没有底。 明朝后宫不得干政,虽然出过太皇太后张氏这样的女中豪杰,但皇太后孙氏的手段能力,可比太皇太后差远了,对于朝廷局势并无多大影响力。 十几日来,鲁王到处派出人手打探消息,想要获寻世子跟张骥的下落。 只要能把这两人解救出来,然后再联合山东布政司自己人上疏,就能跟沈忆宸掰掰手腕,他也无法获得足够的证词来给自己定罪。 就在鲁王焦急等待之时,一名王府护卫急匆匆的从殿外跑了进来“是有张骥跟世子的消息了吗?” 鲁王还没等护卫开口禀报,就赶忙问了一句。 “回禀王爷,不是世子的消息,而是兖州城外来了一队兵马,统领之人为佥都御史沈忆宸! 听到沈忆宸这个名字,朱肇輝感觉自己瞬间瘫软了下来。按理说大明有史以来,只要没有举兵谋逆,几乎不会有太严重的惩罚。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朱肇輝始终有种不详的预感,沈忆宸处心积虑谋划这么久,弹劾的恐怕就是谋逆之罪。 如今他敢领着兵马来到兖州府,更预示着弹劾的结果呼之欲出,鲁王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朝廷会信了沈忆宸的诬告? 正文 236 斩草除根(二合一) 正统十一年三月十六日,山东承宣布政使司兖州府。 沈忆宸站在金碧辉煌的鲁王府大门前,注视着屋檐下方那象征着不可一世地位的鲁王牌匾。 此刻鲁王府的大门前,兖州护卫在指挥使赵靖的率领下,层层抵挡在沈忆宸的前方,一副誓死捍卫王府的架势。 与此同时,沈忆宸身后站着的东昌卫与泰安卫士兵,满脸凶悍的虎视眈眈。只要对方敢行抗旨不遵之举,就会被冠上“叛军”的名号全面围剿。 经历了小半年在沈忆宸手下办事,东昌卫跟泰安卫军户精神相貌,可以说与之前有着天壤之别。 以前卫所军户,名义上是大明将士,实则除了少部分精锐外,其他跟农民没什么区别。 甚至说更难听点,很多活的就如同乞丐。 但是这小半年下来,沈忆宸各种肉食保障充足,极大提升了他们的身体素质。并且民力再如何紧缺,都没有把将士充当劳役使用,保证了他们的武备训练。 正统朝时期,大明武德充沛的底子终究还在,如今这群卫所士兵堪称虎狼之士,气势上隐约碾压了王府护卫军! 收回望着牌匾的目光,沈忆宸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王府指挥使赵靖,冷冷说道:“本官奉陛下旨意缉拿谋逆鲁王,尔等是想抗旨犯上吗?” 此时的赵靖脸色苍白,他目光死死盯着沈忆宸手中明黄色圣旨,却无法挪开脚步。 因为与王府长史这种朝廷命官不同,王府护卫指挥使乃实打实的藩王亲信,甚至可以跟着造反谋逆的那种。 就好比永乐帝朱棣靖难,首先诛杀王府长史,然后封赏燕王三卫起兵。可以说赵靖与朱肇輝荣辱与共,一生荣华富贵皆系于王府。 没有鲁王的命令,哪怕面对圣旨他也不会挪动分毫!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王爷绝无谋逆之举!” 鲁王有没有谋逆,没有谁比掌军的赵靖更加清楚,可能在小节上王爷有所逾矩,大节绝对是忠于朝廷圣上。 “赵指挥使的意思,是陛下冤枉了鲁王?” “陛下是受奸人蒙蔽,沈佥宪你心知肚明!” 赵靖心中有着一股说不出的愤怒,不正是你沈忆宸冤枉的鲁王吗? 可形势比人强,就算清楚沈忆宸在诬陷,如今对方手持圣旨领军前来,赵靖也不敢挑明。 “抱歉,本官不知。” 沈忆宸神情冷漠,压根就没跟对方讨论是否诬陷的兴趣,就如同曾经高高在上的鲁王,没兴趣关注山东百姓生死一样。 “本官给尔等王府护卫最后一次警告,如若再不放下兵器投降,以谋逆罪论处,杀无赦!” 澎湃的杀意从沈忆宸身上迸发出来,他正愁不找到鲁王举兵造反的理由,现在就相当于送上门来。 这句警告听在王府护卫军耳中,让很多人脸上浮现出一抹惊恐神色,下意识朝着身旁望去,想看看左右袍泽们的动作。 很明显,普通的王府护卫士兵,不愿意跟鲁王陪葬! 就在此时,站在赵靖身后的鲁王卫指挥同知赵宁,咬牙说道:“大哥,天命不可违,我们能做到这步,已经对得起王爷了。” 赵宁曾经在阳谷镇的傅府门前,与沈忆宸率领的东昌卫运军对峙过,并且还被缴械了。 那时候他就感受过沈忆宸身上杀伐果断的气势,明白这句警告绝对不是什么恐吓,而是会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情。 现在不是建文朝,鲁王朱肇輝更不是燕王朱棣,举兵对抗皇帝圣旨不单单自己等人会身首异处,就连妻儿子女都得被株连。 沈忆宸此人,不会给第二次投降的机会! 听着兄弟的劝说,赵靖回头望了一眼王府护卫,与对方如狼似虎的杀意相比,自己手下均面露惧色,毫无战意可言。 甚至退一万步说,就算今日能打赢沈忆宸率领的东昌卫,来日自己等人要面对的,可能就是从九边抽调过来的讨逆大军。 到那时候,又能抵挡多久? 就在赵靖内心无比挣扎的时刻,从东昌卫运军人群中,走出来一名熟悉的身影。 “赵指挥使,沈佥宪身负圣谕,现在认罪还为时未晚。一旦真正动手,就再无活路可言!” 走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王府长史简宁。 说实话面对这种场景,简宁本来是不想现身出来的。毕竟担任王府长史的这十来年,鲁王待自己不薄,如今却站在了对立面兵戎相见,心里面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身为曾经的王府一员,看着这些熟悉的同僚一步步走向绝路,内心的愧疚感驱使着简宁站出来劝说。 鲁王府不知道沈忆宸的手段谋划,还心存侥幸打算暴力抗法。简宁可是清清楚楚,沈忆宸是如何一步步收集罪证,不会给鲁王任何逃脱的机会。 为了曾经的交情也好,为了心中的愧疚也罢,简宁只希望赵靖能率领王府护卫军投降,不要再白白送命了。 “简长史,你……” 看着简宁从沈忆宸队列中出来,赵靖目瞪口呆满脸的不可置信。 他可能做梦都想不到,简宁会背叛鲁王! “放下兵器吧,为了鲁王好,也为了你们自己。” 简宁明白对方心中想的是什么,他只能低着头再次默默劝了一句。 从简宁出现的那一刻起,赵靖等王府护卫军的心里防卫彻底被击碎。就连王府长史都背叛了,自己等人还忠于鲁王有何意义? “卑职鲁王卫指挥使赵靖,冒犯佥宪还请恕罪!” 说罢,赵靖放下手中兵器,缓缓朝着沈忆宸跪下认罪。 与此同时王府内外上千兖州护卫,见到这一幕后再无任何迟疑,齐刷刷的跪倒一片向沈忆宸投降。 面对这种场景,沈忆宸并没有多言,仅是吩咐韩勇分出一批人手看管王府护卫,随后便径直踏入王府大门,准备去缉拿真正的罪魁祸首——鲁王! 此时王府大殿内,鲁王朱肇輝有些神情恍惚的坐在王座上,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的自己会摊上谋逆的罪名。 别说是鲁王朱肇輝想不明白,这个时代可能任何一个人都想不明白,沈忆宸会破釜沉舟般的弹劾鲁王谋逆,甚至是不惜诬陷。 殿外脚步声音打断了鲁王朱肇輝的思索,他看着一群陌生人进入自己的王府大殿之内,下意识的暴起怒喝道:“谁敢擅闯本王正殿,赵靖等鲁王卫何在!” 沈忆宸站在大殿下方,抬头仰望着眼前身穿赤色蟠龙王袍的鲁王,并没有立马做出回应。 谁又能想到,两个未曾谋面之人,却处心积虑的想要取对方性命? 怒喝之后,鲁王朱肇輝看着殿内这名身穿绯袍的年轻官员,思维瞬间清醒了过来。 “你就是沈忆宸?” “没错,我就是沈忆宸。” 沈忆宸轻轻点了点头,神情自若感受不到丝毫面对大明亲王的弱势卑微。 “真是年少有为,敢诬陷大明亲王谋逆!” 鲁王朱肇輝讥讽了一句,完全没有任何即将要被缉拿的畏惧神色。 在他看来,就算沈忆宸有圣旨要捉拿自己进京问罪,只要没有实质性的举兵造反,就不可能真正定罪。 并且话说回来,自己别说谋逆行为,就连谋逆的想法都没有。沈忆宸能蒙骗得了皇帝一时,蒙骗不了皇帝一世,等进京面圣之后全盘托出,就是对方的死期到来! “鲁王行刺朝廷命官以及御史,圈养私军不轨、侵吞官府百姓田产,桩桩都人证物证俱全。” “本官劝王爷还是别负隅顽抗,早日认罪伏法。” 沈忆宸淡淡回了一句,这是宣读罪状的例行过场,程序还是要走的。 “哈哈……” 听到沈忆宸宣读的罪名,鲁王突然狂笑不已。 “本王乃太祖血脉,天下都是我朱家的,何来侵吞官府百姓田产的说法?” “还有行刺朝廷命官以及御史之罪,更是子虚乌有,沈忆宸你别以为可以蒙蔽陛下多久!” “是吗?” 沈忆宸的嘴角,也冒出了一抹诡异的笑容。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天下又何曾是一家一姓之物。” “另外行刺之事确实是子虚乌有,但那又如何?本官并不是为了自己讨回一个公道,而是为了三省八府之地的万民讨一个公道,鲁王你的罪行罄竹难书不差这一件。” 沈忆宸说的云淡风轻,却听在鲁王朱肇輝的耳中,简直是如雷贯耳! 这小子居然承认了自己是诬陷,见到猖狂的,还真没见过猖狂到这种地步的。 这天下,可还是大明朱氏的江山? “沈忆宸狼子野心,本王必定要向陛下弹劾你犯上大不敬!” “期望你能有机会做到。” 说罢,沈忆宸朝着身旁的韩勇等人挥了挥手。 等到沈忆宸的示意后,一群东昌卫运军立马冲了上去,把鲁王给五花大绑起来。 望着依旧在怒喝斥骂的鲁王,被士兵们给押送下去,沈忆宸望着他的背影,眼神逐渐冰冷起来。 说实话,沈忆宸本以为见到鲁王之后,能怒斥他对三省八府百姓犯下的罪行。甚至还期望着能见到,对方悔过愧疚的一面。 结果自己太天真了,大明藩王眼中百姓不过是皇族宗室的附属财产罢了,生杀予夺俱在一念之间,怎么可能会生出悔过愧疚? 所以沈忆宸很多埋藏在心中的愤怒之言,通通选择了闭嘴,与鲁王这种人是说不通的。 “韩千总,且慢一步!” 就在韩勇路过沈忆宸身旁的时候,他突然喊了一声。 “佥宪有何事吩咐?” 韩勇停下了脚步,转身向沈忆宸拱了拱手。 “韩千总,如果本官有一件无比重要,并且极其危险的事情想要吩咐你去办,可愿领命?” 沈忆宸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让韩勇有些不明所以。 不过他没有丝毫的犹豫,立马领命道:“卑职这条命是沈佥宪给的,上刀山下火海绝无怨言!”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韩勇都欠了沈忆宸太多太多,就算是要自己这条命,他也不会有二话。 “好,本官还要承担治水重任,鲁王就将由你押送京师。” “是,卑职遵命!” 韩勇感到有些意外,他还真以为有什么危险事情要去做,结果就是押送鲁王赴京? 这种事情有什么难度可言吗? 鲁王圈养的家丁亲卫之前就被一网打尽,今日兖州护卫也放下了武器投降,路上想要找出一批人马“劫囚”都不容易。 山东到京师走运河水路,更是不用担心安全问题,估计是沈佥宪太紧张多虑了。 就在韩勇准备告辞之时,从沈忆宸的嘴中又传来了一句。 “本官希望在押送回京的路上,鲁王愧对皇恩畏罪自尽。” 听到沈忆宸这句话,韩勇呆呆的站在原地,内心的震惊简直无法形容。 沈佥宪不仅仅是“诬陷”鲁王谋逆,现如今还想着谋害大明亲王? 以这种行事手段看,沈忆宸倒更像那個谋逆不轨之人。 “佥宪,此事后果严重,真的要这么做吗?” 谋害大明亲王,不管什么原因,一旦曝光出来都是诛九族的重罪。 不仅仅是自己这个动手之人,沈忆宸同样无法避免。 如今鲁王都已经捉拿问罪,可以给山东百姓万民一个交待,沈佥宪为何还要做如此惹火烧身之事? “怕了吗?” 沈忆宸反问了一句。 “只要是佥宪所令,卑职就没有惧怕!” 说不怕是假的,但对于韩勇而言,只要沈忆宸决定下达这个命令,他就一定会不折不扣的执行。 别说是谋杀亲王,就算是刺杀皇帝,他估计都会去做。 毕竟运河上没有沈忆宸出现,自己与东昌卫的运军弟兄们,早就落草为寇,妻儿子女为奴为婢。 一人之命换整个东昌卫运军弟兄们,值得! “鲁王仅是问罪,并没有定罪伏法,三省八府之地的百姓,不一定能讨回一个公道。” “本官曾经承诺过,要给受灾枉死的百姓们,讨回一个公道正义,就一定要让首恶当诛!” 正文 237 沙湾溃堤(二合一) 沈忆宸默默解释了一句,他都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说给韩勇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卑职明白。” 韩勇郑重点了点头,其实沈忆宸毋需跟自己解释这些东西,公道自在人心! “去吧,韩千总。” “卑职告辞!” 韩勇拱手作揖,然后转身朝着殿外走去。 只不过即将走到门口的时候,韩勇却突然停下了脚步,看着沈忆宸说道。 “吾等运军弟兄何其有幸,三省八府之地的百姓何其有幸,能遇到佥宪你出镇山东治水。” “无论发生什么,卑职均会一力承担。” 说罢,韩勇大步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大明亲王在押送途中畏罪自尽,无论是真的还是假的,都一定会震惊朝野,引得宗人府以及三法司严查。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韩勇无法保证此事绝对万无一失,但他可以保证就算公之于众,也不会牵扯到沈忆宸身上。 这个世道,不应该让大义者跟罪恶者,受到同等的处罚待遇! 望着韩勇的背影远去,卞和站在到了沈忆宸的身边,轻声说道:“东主,既然已经捉拿鲁王,何必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去诛王。” 卞和就是传统文人的性格,稳重、踏实、保守。 当初叶宗留面对矿税压迫选择起义造反,而卞和选择走上层路线求和。路线不同无关乎谁对谁错,却能从不同的选择中,清晰感受到双方的性格差异。 在他看来冒着株连之罪的风险,去下令韩勇诛杀鲁王,不值得。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沈忆宸这次并没有展现出很强硬的姿态,相反苦笑着回道:“如果有的选择,我也不想冒如此大的风险去诛王。” 鲁王狂妄归狂妄,可他有一件事情说对了,那就是这个天下是朱家的。只要没有举兵谋逆的实证,进京问罪到了最后会不会革除王爵,贬为庶民还未可知。 有过后世宁王之乱的记忆,沈忆宸不敢把“正义”二字,寄托到朱祁镇的身上。 或者更进一步说,就算最终鲁王问罪成功被贬为庶民,又能偿还得了他犯下的罪行吗? 别人怎么看沈忆宸不知道,在他的眼中远远不够。 只有鲁王伏诛,才能对得起天下苍生,才能对得起公道正义,才能让大明其他藩王心有余悸,不敢再肆意妄为的欺压剥削百姓。 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既然无法确定天子是否会定鲁王罪行,那就让自己来“替天行道”! 望着沈忆宸脸上的苦笑,卞和感触良多的叹了口气。 “可能这就是为什么,属下会追随东主,卫所军户会效忠东主,百万流民会信任东主。” “从始至终,东主都没有被官场仕途影响到初心,做到了以天下苍生为己任。” 是吗? 卞和的话让沈忆宸不敢承认,其实很多时候他也畏惧、退缩、动摇过。 不过心中的那股热血,让沈忆宸砥砺前行,可能这就是没有忘却过的初心吧。 “走吧卞先生,治水才是本官的分内之事。” 沈忆宸笑了笑,然后踱步朝着殿外走去,捉拿鲁王不过是圣旨的临时任命,他还得尽快赶回张秋镇处理治水之事。 河工物料被烧毁后,沈忆宸第一时间联系了江浙大商贾,要求他们务必竭尽全力,用最快的时间再运输一批筑堤材料过来,保证大汛期间河堤的稳固。 除了江浙地区的物料,沈忆宸还从北直隶、河南、安徽等地购买木料,以作后备的不时之需。 目前各方商家事务,都需要沈忆宸亲自出面协调。毕竟河工失火之事,造成的不良影响很大,许多大商贾都担心沈忆宸会因此问罪,然后调回京师。 要知道江浙地区大商贾愿意运输物料,看重的并不是朝廷的信用,而是沈忆宸个人的信用。一旦他长时间不出面协调确认,就会引得人心惶惶流言蜚语四起。 正统十一年四月初六,鲁王押送京师问罪途中,畏罪上吊自尽。 此事一出朝野动荡,想当年建文帝削藩引发众怒,导火索就在有人告发湘王朱柏谋反。于是乎湘王朱柏悲愤的用引火自焚方式抗争,从而各地藩王感同身受,纷纷起兵对抗。 鲁王朱肇輝的案例,自然不能与湘王朱柏相提并论,但他自尽身亡的行为,就必然会让朝野内外浮想联翩,导致各地藩王人心浮动。 明英宗朱祁镇得知消息后,第一反应同样震惊无比,他怎么也没想到鲁王朱肇輝会畏罪自尽。 为了平息舆论事态,朱祁镇下令宗人府与三法司联合彻查,必须要弄清楚整个事情的经过。另外韩勇身为押送将领,要追究看管不力的罪责,当即被押送到刑部大狱进行审问。 …… 初夏时节的雨势,相比较春雨绵绵,更加凶猛淋漓。 沈忆宸站在屋檐下,伴随着电闪雷鸣,看着天空中倾泻而下的大雨,心情就如同这天气一样的阴霾。 “卞先生,韩千总入狱半月有余了吧。” 站在沈忆宸身后的卞和,听到这声突然的询问,点了点头应道:“十七天了。” “我在想是不是要给公爷写封信,让他关照一下韩千总。” “东主万万不可,此事必须彻底的撇干净关系,相信韩千总他也不愿意你这样做!” 卞和知道沈忆宸自从得知韩勇入狱的消息后,一直心有不忍在思考着该如何营救。但成大事者不能有妇人之仁,非常时期更需要保持距离,以防被有心人抓到把柄。 别说是韩勇入狱,就算判死,沈忆宸也不能有任何表示。 这就是政治斗争道路上,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听着卞和的话语,沈忆宸重重吐出一口胸中的郁结之气。 虽然很多时候都在告诫着自己慈不掌兵,善不当官。但真正面对这种可能牺牲自己人的场景,沈忆宸还是没有那种铁石心肠。 就在此时,一名身穿蓑衣的差役,冒着大雨急步来到沈忆宸的跟前禀告道:“佥宪大事不好,东阿县沙湾决口了!” 差役的禀告,让沈忆宸跟卞和俱是心神一惊,要知道现在已经进入到夏季汛期,河水雨量相比较初来山东之时暴涨。如果此时河堤决口的话,想要堵住决口的难度要难上数倍不止。 更重要是河工大料被焚毁后,哪怕后续让商家从各地运输补充,张秋镇仓储库存,也始终处于一种极低的状态。 简单点说,就是想要堵上决口的物料都不够! “何时决口的,又为何会决口!” 沈忆宸赶忙追问了起来,山东境内这数百里河堤,从正月里就开始加固,还经受住了束水攻沙的考验。 怎么会在这种时候突然决堤? 要知道现在虽然水势雨量暴涨,但依旧没到夏季最大洪峰的时刻。如果连这种场面都撑不住,接下来又会出现怎样的场景,全线溃堤吗? “昨夜突然堤坝崩塌,陈主簿已经连夜赶往现场,决口原因暂未查明,可能与沙湾土质有关系。” 听到这些回答,沈忆宸没有再继续多问。这种紧急事件小小差役,知道的东西也有限,想要弄清楚具体原因,还得亲自前往决口现场。 “苍火头备马,本官要即刻赶往东阿县!” “是,沈公子。” 苍火头明白事情紧急,就连蓑衣都没来得及穿,就急匆匆的跑向马房备马。 沈忆宸同样没有丝毫迟缓,返回屋内拿上几件紧要的物件,然后披上一件蓑衣后,就顶着瓢泼大雨奔跑而去。 东阿县地处聊城境内,与阳谷县距离一百二十余里,一队数十人的马队在泥泞的道路上狂奔,更后方还有县丞姜沛组织的数千支援民力。 所有人都知道东阿县沙湾的决口要是堵不上,就会重演去年阳谷县张秋镇的场景,泽国千里一片汪洋! 此时东阿县沙湾地界,主簿陈涛已经率领着上千民力先行赶了过来,开始全力堵水。 可是沙湾土质本就松散,如今在暴涨的河水冲刷之下,更是如同豆腐渣一般坍决。往往运送过去的泥土沙袋还没丢进决口,之前站脚的地方就再次塌陷扩大。 面对这等场景,陈涛一张脸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异常惨白,实地情况严重程度远超之前预料。 “陈主簿,佥宪来了,你还是赶紧去接见吧。” 一名县衙吏员踩着泥土跑到陈涛的身旁,告知他沈忆宸到来的消息。 听到吏员说沈忆宸到来,陈涛感到心中有着一股说不出来的难受。这倒不是害怕决口会遭惩处,更多是一种辜负期望的羞愧! 自己区区一名九品县主簿,被佥宪委以治水重任,堪称再造之恩。结果现在却溃堤堵不上决口,陈涛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沈忆宸。 心中一横,陈涛转身朝着后方奔跑过去,心急之下还摔了好几跤,直至满身泥土的跪倒在沈忆宸面前。 “下官有罪,愧对佥宪厚望,愿以死谢罪!” 看着陈涛湿漉漉浑身泥土的模样,沈忆宸并没有追求他的过错,反而一把扶起他说道:“此事尚未查明原因,岂能无故定罪,现在堵住决口当为首要之事,本官还需要倚仗陈主簿力挽狂澜!” 沈忆宸相信陈涛的人品,决堤之事跟他的关系不大,如果要因此定他的罪责,那么自己这个治水御史,更责无旁贷。 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原因堵住决口,其他事情后面再说。 “下官愧疚,河堤修建不够牢固,这段时间雨势冲刷之下才会决口。” “此地乃沙湾,本就土质松散,为何不着重加固?” 当初束水攻沙、蓄清刷黄的时候,沈忆宸就要求山东地界数百里河堤要在重点地段加固,甚至还要修建辅助堤坝来减缓水势的冲刷。 从东阿县沙湾这個地名就能看出来,此地土质以砂质为主,堤坝必然不会牢固,属于重点加固对象。 按理说陈涛不会出现这种重大疏漏,中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还没等陈涛回答,他身旁一名身穿灰袍的小吏就躬身禀告道:“回禀佥宪,小的乃主管此段河堤的吏员。” “沙湾土质松散,本来夯实堤坝后,还需修建一道石制月堤来减缓水势的冲刷。可张秋镇河工大料焚毁,剩余物料优先供应封堵连接清河与黄河的河道,于是乎沙湾月堤修建被推迟。” “最近这段时日上游水量大增,再加之大雨倾盆冲刷河堤,从而导致了决口发生。此事与陈主簿并无关系,皆是小的办事不力,还请佥宪明察!” 听完小吏的禀告,沈忆宸面色凝重了起来,他其实知道仓库物料焚毁会对河工造成影响,只是没想到后果会如此严重。 鲁王朱肇輝真是祸害无穷,死了都还在遗害! 不过优先供应封堵连接清河与黄河的河道,把其他河段修建工期推迟,也是无奈之举。 清河水如果不封堵住,遇上这水量暴涨,那后果就不仅仅是东阿县沙湾决堤这么简单,恐怕数百里黄河大堤会全线崩塌。 原本的束水攻沙良策,就变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所以无论如何都得赶在汛期来临前堵上。 “本官知道了,陈主簿你带路,先看看决口处什么情况。” 这种事情怪罪不了任何人,只能先同心协力把决口堵上再说,不然鲁王没有成功的阴谋诡计,可能就要在这种阴差阳错的情况下实现了。 “是,佥宪。” 主簿陈涛不再多言,他明白事情得分个轻重缓急,就算自己心有愧疚甘愿受罚,也是以后的事情。 一行人沿着松软的河提急步前行,还没有到决口,沈忆宸就遇到了好几处河堤小规模崩塌,大块的沙石泥土坠入河中,溅起一大片的水花。 单纯夯实的河堤面对束水攻沙还能坚持,连日大雨浸泡松软之后,就彻底恢复了原貌,可谓处处都是险情。 前行了大概数百米的样子,沈忆宸终于来到了决口,映入眼帘是波涛汹涌的黄河水,如同一条咆哮的巨龙般,从缺口处肆意倾泻。 现在沈忆宸明白了,为何去年张秋镇决堤,拖了半年时间都没有堵上,还是等自己出镇山东,遇到枯水期才解决了隐患。 就这种汹涌的水势,在没有任何机械手段的明朝,人力拿什么去堵? 正文 238 破釜沉舟(二合一) “佥宪,今年黄河汛期比往年来的更早,并且水势雨量也更大。现在决口处堤坝完全经受不住水流的冲刷,还在不断的崩塌拓宽决口,想要堵上异常艰难。” “从昨夜开始,下官就率领上千民力不断投放沙袋,可是收效甚微。从天色上看,大雨没有停歇的痕迹,黄河水位可能还会上涨。” 陈涛此刻不敢有丝毫的遮掩跟避重就轻,把要面临的危机,完完整整的向沈忆宸禀告出来。就算佥宪因此动怒问罪,总比眼睁睁看着局势败坏要强。 去年阳谷县张秋镇决口糜烂至极,问题就出在各方推诿、遮掩,最终酿成百万流民的大灾。 无论如何这一幕,都不能在今年的东阿县沙湾上演! 沈忆宸听着陈涛的禀告没有说话,他已经看到民力们正在把一袋袋沙包投入决口,可是在这种巨大水流的冲击下,沙包瞬间就被冲走,压根没有办法堵住决口。 观察了一阵后,沈忆宸这才开口说道:“不能这么硬丢沙包去堵决口,陈主簿你率领民力用木桩绳索搭建骨架,沿着堤岸一步步去推进封堵。” 其实封堵决口就跟修承重墙一样,里面不搭设钢筋作为骨架,水泥是没有办法附着上去,当达到一定高度后就会轰然崩塌。 古代没有钢筋混泥土这些东西,就只能靠着一根根木桩去搭建骨架,然后再堆叠沙包,这样便不会被轻易冲走。并且除了封堵决口,现有的堤坝在河水跟雨水双重冲刷下,同样是岌岌可危必须加固。 陈涛身为筑堤修坝的“总工”,建造原理几乎是一点就通。他领命后立马组织民力,开始沿着堤坝打入木桩用粗麻绳相连,然后再用沙包堆叠起一堵高墙。 大雨依旧在倾泻而下,随着夜幕逐渐降临,天色变得越来越暗。 通过改变封堵决口的方式,沙湾大坝稳住不断败坏的局势。决口虽说还没有堵上,但现有堤坝得到加固后,终于没有再继续崩塌。 站在河堤上统领的沈忆宸,雨水不断在他脸颊上滑落,面对有所好转的局面,却并没有任何欣喜的神情。 因为他很清楚加固河堤,仅仅是封堵决口的第一步罢了,随着决堤口收窄,水流速度势必会变得更快更急,再想要打入木桩投放沙包,就远远没有现在这么简单。 收窄后的决堤口,想要不被水流把木桩跟沙包冲走,就必须使用更大更重的石块去投入封堵。可是在没有工程机械的古代,压根就没有办法把重达数百斤乃至数吨的石块,给运送上黄河大堤。 所以真正的难题,依旧没有解决! 夜幕降临之时,县丞姜沛组织的数千支援民力,也冒着大雨赶到了东阿县沙湾。 “姜县丞,你立马率领新到民力,不管用什么方式,必须在沙湾决堤口后方修筑一道新的弧形围堰。” 沈忆宸没有绝对的信心,能把沙湾决堤口给堵住。或者退一步说就算堵住了,后续更大的洪峰到来,临时封堵的堤坝又是否能经受住考验? 想要完全把洪水挡在安全线以外,就必须留有后手,弧形围堰就是最后的保障。 “下官遵命。” 姜沛已经看到了沙湾决堤口那滔天的水势,这一幕让他不由想起了去年张秋镇决堤的场景,可谓跟今日是一模一样。 可与去年不同的是,今日多了沈佥宪坐镇,更多了官吏民夫的上下一心,那会不会有着不同的结局?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着,随着东阿县沙湾决堤的消息不断扩散。除了姜沛率领的数千民力,从周边各个州府还有着数路人马,自发前来支援治水! “下官东昌府临清州同知何力,听闻东安县决堤,特率领州府班房差役三百人,听从佥宪调遣!” “下官兖州府滋阳县通判季文凡,征调劳役民夫一千二百余人,愿在佥宪统领下封堵决口!” “草民东昌府聊城县乡贤曹鸿青,率领族中子弟一百四十人,愿为治水护乡尽一份力!” “卑职济南卫指挥佥事任旭,从阳谷县驻地赶来支援,谨遵佥宪谕令!” …… 当初朝廷下发圣旨除了要捉拿鲁王朱肇輝问罪,还追究了山东布政司官员“勾结外藩”的罪名,一并押解回京师受审。 虽然阳谷县衙已经没有张骥等人驻扎了,但是曾经在外围护卫他们的济南卫军士,却被沈忆宸留了下来。 因为遭受水灾的三省八府之地流民,后续这段时间,依旧源源不断的赶往张秋镇。安顿灾民维持秩序,靠着东昌卫跟泰安卫数千人,已经远远不够用,刚好可以让济南卫派上用场。 并且在沈忆宸手下做事,同样是济南卫将士们,早就梦寐以求的事情。且不说尊重、平等这些虚的东西,单单双饷实发这种待遇,放在大明简直无出其右! 粮饷到位、待遇到位,还能做到体恤将士,济南卫不给沈忆宸卖命,还给谁卖命? 三日之后,在众人齐心协力之下,原本宽达数十米的决口,被逐步封堵到仅剩下不足五米的距离。可是这最后一个大窟窿却怎么都堵不住,木桩根本就打不到底,石块沙包放下去更如同石沉大海一般。 陈涛面对这种局面,还咬着牙组织了一波敢死队去摸底。结果系上绳索的十人,仅有三人被拉上岸,剩余七人直接被滚滚洪流给吞没。 并且这种局面还不是最糟糕的,东阿县河段不知从何时起,出现了许多从上游冲刷下来的浮枝断木,意味着上游水势大增,即将会有更大的洪峰来临。 听到下属禀告之后,沈忆宸从围堰赶往决口,看着一筹莫展的众人,开口问道:“出现什么情况,为何封堵不上?” “回佥宪,这个窟窿就如同无底洞一般,完全摸不到底。” 姜沛的话音刚落下,沈忆宸就听到旁边民力们惊惶讨论。 “这个口子下面有鬼怪啊,人下去就没了。” “昨天这个窟窿,还冲刷出许多骨头,肯定有妖邪作祟。” “妖邪不除,这個口子就堵不上,谁去谁死!” “佥宪治水尽力了,奈何天意如此,决口恐怕堵不上了。” 妖魔鬼怪? 这话听到沈忆宸的耳中,简直就是无稽之谈,可是在大明的老百姓心中,遇到这种不可抗力的事件,就下意识妖邪作祟上面靠。 民力们的议论,不仅仅是沈忆宸听到了,跟在他身后的县丞姜沛同样听到了。 “佥宪,要不我们找来三牲贡品祭祀河神,看看能不能安抚下把决口堵上?” 姜沛小声给了句建议,以往官府遇到这种无法解释的事件,都由主官来祭祀一番,安抚各方“神灵”。 “可笑!” 听到这种建议,沈忆宸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他看着眼前心有余悸的官吏跟民夫们,用着铿锵有力的语气大声说道:“早在上古时期,面对洪水泛滥,大禹没有束手待毙,更没有求神拜佛。” “十三年时间,三过家门而不入,做到了人定胜天!” “本官从不相信什么天意不可违,更不相信河中有什么妖邪存在。诸位同僚以及父老乡亲,可有信心与本官一同封堵决口!” 沈忆宸很清楚,一旦陷入了鬼神之争,那河堤上出现任何问题,都会被无限放大成妖邪作祟,极其打击治水士气。 必须要重塑官吏跟民夫封堵决口的信念,华夏的历史上,从来都不是鬼神决定命运,而是事在人为! “下官愿与佥宪一同封堵决口!” 几乎就是在瞬间,主簿陈涛做出了回应。 他谋略了十几年的治水策,说穿了做的就是人定胜天之事,何需畏惧妖邪鬼神? “是下官妄言,有佥宪治水,何愁决口不封?” 姜沛同样很快意识到问题所在,祭祀河神事小,可没有效果的话,那对于众人信心打击无法估量。 当治水民力相信这是天意注定,就再无封堵决口的意志,单单靠着后备围堰,是无法挡住更大的洪峰。 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功亏一篑! “状元公可是文曲星下凡,天上的身份还会怕了妖邪作祟?” “哪有鬼怪敢惊扰状元公,恐怕是活的不耐烦了。” “状元公说能封堵决口,就一定能堵上!” “说的没错,状元公来到山东治水后,可有一件事情言而无信?” “乡亲们加把劲,老子就不信这个邪,堵不上决口!” 之前还各种忐忑的民力们,在沈忆宸这个“状元公”身份的激励下,重新燃起了封堵决口的斗志,不再畏惧虚无缥缈的“鬼神”。 不过沈忆宸并未就此松懈下来,他很清楚堵不上决堤口,更多在于水流速度变快,投放的沙包石块瞬间就被冲走。 想要解决这个难题,就必须使用破釜沉舟的手段! “姜县丞,去上游征调几艘船装上石块泥土,然后行驶到决口处自沉。” 既然沙包石块会瞬间被冲走,那沈忆宸倒想看看“沉舟”能否填上这个“无底洞”。 如果一艘不够,那就两艘,再不行就三艘、四艘…… 山东地界可能别的东西都紧缺,唯独黄河、运河、清河上面不缺船,用沉舟去砸,沈忆宸也得把这个窟窿给砸实了! “下官明白!” 姜沛可能创造力欠缺,执行力却一点都不缺。 领命之后在一个时辰之内,就用弄来了七艘满载石头泥土的船只,系上绳索之后数百民力拉扯着,就如同纤夫一般拖拽到了决口处。 与此同时数十名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汉子组成敢死队,同样身上系上绳索后,就跳入凶猛的洪水中凿穿船底。 一艘满载船只沉入水中后,并且掀起太大的波澜,仿佛这个决口真就是个无底洞。 第二艘、第三艘、一直凿沉到第五艘,决口处终于冒出了一道尖尖的桅杆,人群中也响起了剧烈的欢呼声音。 “冒头了,冒头了,这个无底洞终于给填上了!” “果然还是得靠状元公,什么妖邪鬼怪都不敢近身。” “状元公都说了人定胜天,你还在这妖邪鬼怪。” “是我说错了,以后状元公说什么就是什么!” 七艘沉船入水,不仅仅是填上了大窟窿,民力们趁此机会赶紧把沙袋跟石块继续投入水中,更是彻底堵上了沙湾的决堤口。 看着曾经汹涌倾泻的洪水,变成了涓涓细流,沈忆宸这才重重的长舒一口气,张秋镇的历史没有重演! “佥宪,我们成功了!” 陈涛脸上有着一股抑制不住的狂喜,他书写治水策的十几年来,见到过无数次山东境内黄河决堤,从未有过在汛期就封堵上的先例。 往往是等到枯水期再行封堵补救,百姓田地庄稼经过这半年浸泡之后,颗粒无收民不聊生。 可以说沈忆宸,创造了山东治水的历史! “佥宪,下官算是真正认识到了,什么叫做事在人为。” 姜沛的脸上却是写满了感慨,去年张秋镇决口后,他曾跟着到来的布政使洪英,一同去封堵决口过。 相比较这几日场景,那时候封堵工程可以用一地鸡毛来形容,哪怕没有遇袭事件,治水也不可能成功。 曾经姜沛认为,决口乃上天注定非人力所能及,现在一切颠覆了他的认知。 “可别高兴太早,最高峰的大汛还未来临,整个沙湾堤坝还得加固。” 沈忆宸却没有属下的震撼,毕竟这种决口放在后世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 他更担心沙湾堤坝的现状,会不会是山东数百里黄河大堤的缩影。 “下官将全面巡查堤坝,确保溃堤之事不再发生!” 听到陈涛的话语,沈忆宸点了点头然后回道:“江南商家后续运输的河工物料,很快就将送达张秋镇,加固河堤不用再担心物料紧缺。” 说完之后,沈忆宸感到一股无尽的疲惫感袭来,这几日为了封堵决口,他几乎没怎么合过眼。 “陈主簿,河堤就暂交由你看管,本官先下去了。” “佥宪请放心,下官必然保证万无一失。” 沈忆宸这边退下河堤,另外一边朝廷奉天殿内,朝会之上朱祁镇却在倾听着各地布政司关于洪灾的奏章。 这次比往年来的更早的大汛,不仅仅是沈忆宸出镇的山东溃堤。河南河北,甚至是南方的两湖、淮扬地区,均出现了大规模的洪灾险情。 听到这些地方官府的上疏,朱祁镇脸色阴沉无比,明明自己励精图治,并不是荒淫无道的昏君,为何在位这些年来天灾不断? 带着这种不平心理,朱祁镇打断了工部尚书的禀告,反问了一句:“山东地界的洪灾如何,今年可有上疏奏禀灾情?” 朱祁镇的突然询问,让工部尚书愣了一下,往年必到上疏灾情的山东布政司,今年好像还没说过遭灾的事情。 “回禀陛下,山东布政司尚未奏表灾情,不过按照布政使洪藩台最近奏章,好像山东境内今年并未发生洪灾。” 此言一出,朝廷群臣脸上,很多都面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正文 239 不负所望(二合一) 自先宋以来,黄河决堤几乎已成惯例,其中河南、山东两省更是深受其害。 大明开国之后,每年山东布政司都要上疏灾情奏章,无一缺席过。最近几年洪灾水患,更是一年比一年严重,去年百万流民差点中断漕运。 最为致命的是黄河泥沙淤积严重,无论怎么修建堤坝防水都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着每年汛期洪灾肆意泛滥,一省之地变成泽国千里。 沈忆宸临危受命去治水,其实说穿了,并不是朝野大臣对他报以多么高的期望,纯粹王振想借此事找个背锅侠问罪,沈忆宸恰好主动跳了出来当“冤种”而已。 哪怕皇帝朱祁镇,都没有对沈忆宸能治理黄河水患,报以多大的信心。 朱祁镇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只要沈忆宸能堵上张秋镇的决口,今年汛期黄河水患别像正统十年那么严重,就足矣! 结果现在一看,山东居然在各省灾情频发的汛期,成为了那个“世外桃源”般的孤岛,属实有些大跌眼镜。 “沈向北看来真乃能臣干吏,山东黄河的沉疴宿疾,竟能在他手中得以化解!” 山东布政司的好消息,可以说在阴霾密布的灾情消息中,投射出来了一抹阳光,让朱祁镇龙颜大悦。 可是这一幕放在王振的眼中,他的脸色可谓难看到了极点! 要知道无论哪个朝代治水,只要能获得成功福泽万民,都堪称为不世之功,可以流芳百世,饮誉千秋! 山东黄河水灾,更是百年大患,无数名臣贤相治理过,均无法驯服这条恶龙。 王振从未想过会出现这样的局面,他原本只等着今年汛期来临后,山东布政司灾情上表朝廷,就立马组织科道言官弹劾沈忆宸。 再加上这小子之前在地方上肆无忌惮的恶行,一旦没有了治水之功保身,就连皇帝都不可能再偏帮,定然能革官问罪。 等到沈忆宸进入都察院大狱,以王振如今愈发膨胀的权势,他大概率是等不到活着出狱那天。 殿内的工部侍郎王佑,察言观色到王振神情不爽,立马出列道:“启禀陛下,山东道都水清吏司递交紧急公文,聊城东阿县沙湾出现溃堤,目前水势汹涌已成决口之势!” 王佑的这番话出来,朝廷文武百官们,皆下意识的把目光看向“共任”工部尚书的黎澄。 后世许多人都知道清朝六部,存在满汉两位尚书的情况,却不知道事实上在明朝,同样存在一部多尚书的场景。 主要原因在于明朝官、差遣分离,把六部尚书以及侍郎官衔当做“叙阶”作用。比如明朝内阁的阁臣,实际上官衔仅为五品的大学士,哪怕地位再怎么崇高,实权再怎么庄重,五品官衔很明显也不够用。 解决办法就是把尚书以及侍郎衔作为阁臣的阶官,内阁大学士加六部尚书衔,这样就解决了官衔过低的弊端。从而也导致了一部出现两个尚书,甚至是多位尚书的情况。 除了“叙阶”作用外,还有就是工作差遣不同,必须要再加一个尚书统管一切工作,工部就属于第二种情况。 好比遇到国家级的大建设,工部尚书需要亲临实地监察巡视,古代又不像现代那般交通便利,往往一去就以年为单位计算。这么长的时间内,朝廷一部主官之位,总不可能空缺下来,于是乎就出现了两位工部尚书。 黎澄原本是安南陈朝国王长子,永乐年间被南征明军俘获,精通火器于是在工部任职。 本来工部尚书职位,是轮不到黎澄来共任的,可正统十一年三月兵部尚书徐晞逝世,原兵部右侍郎邝埜接任了兵部尚书之职。 要知道徐晞是個铁杆阉党,对王振百般讨好,才得以上位。相比较起来,邝埜就属于标准的文官集团,与王振并无特殊交情,甚至可以说站在对立面。 正统朝这两年,正好处于王振权势急剧膨胀期,就连宦官子弟世袭这种先例都被他给搞定。 如今先帝托孤五大臣的杨溥病退,英国公身为勋戚不好过多干涉朝政,胡濙向来老谋深算喜欢明哲保身,意味着朝中再无重臣能跟他掰手腕。 这种局势下,六部尚书均不是自己的人,让王振如何能忍? 于是乎正统十一年朝廷中枢极不太平,王振开始了扫荡政敌之路。 首先让自己亲信户部侍郎奈亨,去诬陷郎中赵敏,然后把吏部尚书王直给牵扯了进来,一行人均被三法司审问下狱。 紧接着利用安乡伯张安争禄事件,引发刑部尚书金濂与户部尚书王佐的推诿,王振趁机引发言官去弹劾这两人,于是乎俱被问罪下狱。 到了这一步明朝六部,已有三部尚书进了监狱吃牢饭,王振自然就把下一步的目光,放在了工部尚书王卺的身上。 毕竟工部侍郎王佑可是铁杆中的铁杆,自己的干儿子,怎能不再提拔提拔,坐上工部尚书之位? 就这样王卺遭受到了王振的各种刁难侵侮,再加之不时有言官弹劾他贪墨侵占,为了自证清白等待审查结果,王卺告病在府中修养,工部事务均由黎澄代管。 这就是为什么,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变前,朝中文武大臣任由王振各种胡搞瞎搞,却没几人敢站出来弹劾反对。 原因就在于那些敢于反对的人,早就在这几年时间内,被王振以各种手段问罪拿捏,剩下的文武大臣自然就老实了。 黎澄身为安南人,并且还是俘虏身份,哪怕贵为一部尚书,依然在朝中没有地位可言。只是王佑这般不给面子,当着皇帝的面说出来有山东都水清吏司的公文,还是比较罕见的。 别说是朝臣,就连此时黎澄本人,脸色都是一阵青一阵白。 除了被王佑这个工部侍郎羞辱外,更重要在于这山东道公文,他压根就没看过,更不知道有此公文的存在。 这也就意味着,自己这个工部尚书,事实上在工部被王佑给架空了! “王卿家,山东道何时发来的公文?” 朱祁镇神情一下严肃起来,去年张秋镇决口造成百万流民,山东布政司赋税减少六成。 如果再算上赈灾跟治水拨款,可以说去年山东道的财政收入是负的。今天各地水患灾情明显比去年更严重,山东道若是再现去年情景,大明国库可能真的就无力承担! “回陛下,就在今早六百里加急送达,按照时间推算溃堤为三日之前。” 听到王佑的回答,殿内很多大臣都下意识吸了一口凉气,如今汛期水势凶猛,以山东历年情况来推算,想要封堵决口绝无可能。 可能现在山东的情况,又是一片泽国千里! 勋戚中站在首位的成国公朱勇,脸色神情同样凝重无比。于谦之事让沈忆宸与王振彻底决裂,自从杨溥卧床养病之后,朝中局势望着阉党一边倒。 没有被王振抓到把柄,凭借着自己身份地位,还能与之抗争,让他背后没办法使出阴招。 这也就是为什么,沈忆宸在山东治水,并没有遭受到朝中王振的阻难。 并不是王振宽容大量,不想去找沈忆宸的麻烦,而是勋戚集团帮他挡住了。 可要是治水失利被王振抓住把柄,就算自己贵为国公,也无法抵挡如今阉党的只手遮天的权势,沈忆宸恐怕凶多吉少! 御座之上的朱祁镇,听到山东再次溃堤了,一股怒火直攻心头,一巴掌重重拍在御案上怒斥道。 “沈忆宸治水耗费巨资,在地方杖毙朝廷命官,横行无忌接管钞关盐场,这些朕为了治水大业都容忍了。” “面对朕的恩情跟厚望,沈忆宸回报的就是山东再次溃堤吗?并且消息还是山东道都水清吏司公文呈交,此子到底还要隐瞒到几时!” 朱祁镇这次可是动了真怒,就连称呼就从最开始的沈向北,变成直呼其名沈忆宸,最后成了“此子”。 山东再次溃堤是一方面,更让朱祁镇感到不可接受的,是自己这般信任支持沈忆宸,现如今山东出了问题,他还打算蒙蔽圣上。 按理说发生这种灾情,不应该直接给自己上疏禀告吗? “陛下息怒,可能事情紧急,沈佥宪的上疏还未送达京师。” 礼部侍郎兼翰林院掌院钱习礼,首先出列帮沈忆宸解释了一句。身为沈忆宸的座师,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他都要站出来说话。 “沈佥宪赈灾济民井井有条,理应不会在河堤治水上疏忽,还请陛下静观其变。” 阁臣高穀同样站了出来帮沈忆宸说话,正统十年末他加了工部右侍郎衔,某种意义上除了曾经的东阁老上司,还有治水河工“主管单位”身份。 去年受灾的三省八府之地奏章,在沈忆宸出镇山东治水的这段时间里面,高穀是重点关注的。 他想知道受灾之地的变化,看看沈忆宸是否真的能做到文人三不朽,立言、立功、立德! 从各地奏章中可以得知,去年受灾的百万流民,在沈忆宸出镇山东之后,均已得到妥善安置。并且受灾最为严重的兖州府阳谷县,已经完成了重建,曾经沦为废墟的张秋镇,再次成为了运河五大商埠之一,繁荣更甚以往! 就如同沈忆宸离开东阁之时,高穀强忍着不喜,依旧与他临别赠言一样。 真正看待一个人,不是看他说了什么,而是要看他做了什么。沈忆宸是做实事之人,绝不会在治水河堤上疏忽隐瞒,高穀相信另有隐情。 朱祁镇正在气头上,钱习礼跟高穀的解释,并未让他息怒,反而起到了火上浇油的效果。 “山东道都水清吏司的公文,都已经呈交到了工部,沈忆宸身为佥都御史,有着直达天听的权力,他的上疏还能更慢吗?” 出镇地方的佥都御史上疏,可以不经过六部内阁,直接呈递到皇帝的御案前。并且还拥有最高级别的传递等级,可与紧急军情相媲美,任何关卡衙门均不得阻拦,一律放行通过。 所以只要沈忆宸上疏了,就不存在比地方都水清吏司更慢的可能性,钱习礼跟高穀的解释,很明显站不住脚。 看着朱祁镇震怒的模样,站在御座旁的王振,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这就是沈忆宸与自己的不同,此子可以享受一时的皇恩,可一旦出现了什么纰漏差错,就会明白什么叫做天子无情。只有自己,才与皇帝有着亦师亦父的感情,无论如何都不会出现破裂隔阂。 趁此机会,王振朝着殿下的都御史王文使了个眼色,不这个时候落井下石,更待何时? “陛下,臣身为都御史,当承担起监管之责。” “按《大明律》规定,定运河修筑工限,三年内冲决,参处修筑官;过三年,参处防守官;不行防护,致有冲决,一并参处。” “佥都御史沈向北知情不报,治水失职,理应号令回京审查问罪!” 明朝治水并不是修筑完河堤回京后,就可以当甩手掌柜不管。三年之内如果出现溃堤,就要问责当初的修筑官,如果三年之后溃堤,就问责后续养护河堤官员。 沈忆宸治水修堤别说三年,一年时间都没有就溃堤,还敢隐瞒实事知情不报,肯定要重责! 王文这番话,算是说到朱祁镇心坎上,以前肆意妄为的弹劾还能忍,这次绝对不能再徇私! 就在朱祁镇准备下令号召沈忆宸返京之时,一名通政司官员高举着的奏章,来到了奉天殿正中,向着朱祁镇跪禀道:“佥都御史沈向北急报,还请陛下御览!”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满朝文武谁都没有料想到,沈忆宸的奏章来的这么及时。 “快呈上来!” 朱祁镇也没有丝毫迟疑,当即下令通政司官员把沈忆宸奏章呈上御案。 在文武百官好奇的眼神中,朱祁镇打开了奏章御览起来,没过多久就看到他脸上浮现出兴奋的笑容,迫不及待的称赞道。 “好,不愧为朕的股肱之臣,沈向北终究还是没有辜负朕的期望!” 朱祁镇这翻书似的变脸,让朝中官员更是琢磨不够,沈忆宸到底写了什么,能让皇帝瞬间转变态度,总不可能是堵上决口了吧。 可问题是,从古自今黄河决堤,从未有人可以在汛期堵上,沈忆宸哪来的这种通天本领? 正文 240 河工勘验(二合一加长) “陛下,莫非沈佥宪的上疏,是封堵上了黄河决口?” 身为内阁“首辅”的马愉站出来问了一句,哪怕资历尚浅不能服众,好歹身份地位摆在这里,朝会终究要代表内阁展现下存在感。 “没错,沈向北仅用三天时间就封堵住了沙湾决口,并且还全线加固黄河大堤,今年山东之地可以高枕无忧!” 汛期三天封堵黄河决口? 此言一出,大殿内文武百官脸上俱是不怎么相信的表情。 历朝历代出现黄河决口,别说是三天封堵,三年封堵不上的情况都发生过,以至于出现数次黄河夺淮入海的情况。 可是再怎么不信,沈忆宸给皇帝的上疏,总不可能作假吧? 或者说这种水文上疏,就不存在作假的空间,堵没堵上后续山东布政司上疏便可知道,沈忆宸还没这个能力,出镇山东一年就只手遮天。 看着殿下群臣脸上表情变化,朱祁镇知道这些人不信。说实话如果不是这封上疏内容,各项数据详细精准无比,换作他也不信空口无凭。 “鸣赞官,把沈向北上疏向诸位爱卿宣读。” “臣,谨遵圣谕。” 站在御台下方的鸿胪寺鸣赞官,听到朱祁镇都旨意后,立马跪地领命,然后双手捧起御案上的奏章,朝着大殿内外群臣宣读起来。 沈忆宸奏章与其他向皇帝上疏的御史奏章不同,没有过多阿谀奉承的吹捧,几乎很快就进入正题。 奏章内容同样很简洁明了,除了告知皇帝封堵上沙湾决口外,还有就是把这大半年来在山东治水的成果,向朱祁镇做了个总结。 “臣承蒙陛下厚望,出镇山东治水半年,挖竣渠道两万四千余丈,创筑土堤十万余丈,修砌石堤四千余丈。另建减水坝四座、拦河顺水坝十座,其余遥、缕、格、月等堤不计其数。” 明朝一丈粗略等于现代三米,沈忆宸大半年时间完成了上百公里的河堤工程,放在古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哪怕其中数据以土堤为主,同样突破朝中大臣的心理预期,此子真的凭借一己之力,完成了历朝历代都做不到的治水大业? “封堵决口也就罢了,怎么可能在不到一年时间完成如此惊人的河工?” “本官不信沈佥宪上疏内容,这属实有些匪夷所思!” “此等工程没有百万民力不可为,据之前奏章禀告,沈忆宸征调民力不过二十余万,如何能做到?” “欺吾等没有督造过工程吗,民力何时有如此效率,会如此卖力?” 哪怕有着朝堂喧哗问罪的风险,殿内很多大臣都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因为沈忆宸这份奏章的数据属实有些太离谱,完全超乎了以往朝廷工程的认知。 “陛下,臣不是质疑沈佥宪,着实这些数据以二十万民力无法达成。” 工部侍郎王佑当场反对了起来,哪怕没有王振的授意,沈忆宸这种奏章数据,简直就是对工部专业能力的侮辱! “臣附议少司空,此等河工绝无可能!” 都御史王文随即表示赞同,这绝对是在蒙骗皇帝。可能沈忆宸都没有料想到,他自己这封奏章来的如此凑巧,更想不到会在群臣面前宣读。 王佑跟王文接连站出来反对,让朱祁镇脸上的笑容逐渐褪去。 确实仔细一看,明朝有史以来还未有过这等工程效率,就算沈忆宸办事能力超越一众官员,终究还是有个上限存在的。 这大半年的河工成就,已经突破了上限! 想要验证沈忆宸奏章是否属实,最好的办法就是派人前去查验。 只见阁臣高穀再次站了出来禀告道:“启禀陛下,既然沈佥宪已经完成筑堤,刚好可以进行河工勘验,是非虚实一查便知!” 明清河工大业完成之后,朝廷都要派人前去验收,这就是河工勘验。 高穀同样不太相信,沈忆宸短短时间内能完成河工大业。可是不知道为何,他心底里面总是有着一股念头,不认为沈忆宸是在伪造功绩,蒙蔽圣上欺骗世人。 造福万民还是祸国殃民,终究得看沈忆宸做了什么,河工勘验就是照妖镜! “高爱卿言之有理,朕当派一人去河工勘验。” 朱祁镇很赞同高穀的建议,可是要派谁去勘验,他瞬间又感到有些为难。 派文官去吧,山东道已经有巡按御史、佥都御史、盐务御史三个了,再派个专案河工勘验的监察御史,这都能凑一桌麻将了。 派勋戚去吧,沈忆宸成国公之子的身份,是一道绕过不去的坎,很难保证不会徇私。 想来想去,朱祁镇还是决定派太监合适。内官与外官天然隔绝,可以保证勘验的公正,并且宦官相对忠心耿耿,还能顺道去山东暗查一下鲁王之事。 毕竟堂堂大明亲王畏罪自尽,死的有些不明不白。不能探查出一个足以服众的结果,别说是各地藩国皇族宗室人心惶惶,就连母后孙太后都异常不满。 可是问题又来了,该派哪个太监去山东勘验呢? 朱祁镇思索了一圈,刚好看到内官监总理太监成敬站在殿下,心中瞬间就有了人选。 成敬为人谦虚,并且学识极高,曾考中进士担任过翰林院庶吉士,可以说是历朝历代功名最高的太监,甚至没有之一。 河工勘验这种事情是个技术活,能力学识不够的太监必然无法胜任,更别说还要暗查鲁王自尽真相。 综合各方面看来,成敬当属最合适的人选! “朕任命总理太监成敬担任河工勘验专使,即日动身前往山东。” 朱祁镇的任命一出来,文官勋戚们倒还没多大感觉,毕竟明朝委任太监专案,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各种监军、镇守太监数不胜数。 可是这番任命听到王振跟成敬耳中,就着实有些惊讶跟意外。 成敬自不必多说,他曾任郕王朱祁钰的讲读,简单点可以理解为“王师”。 再直白点说就是阵营不同,天然无法成为明英宗朱祁镇的心腹,属于朝廷宦官集团中的边缘人物。 按理说此等重任,是轮不到成敬身上的,他自然惊讶万分。 王振某种意义上同理,既然要派宦官河工勘验,那么当然得派自己人过去。到时候有着圣谕专权,想要刁难拿捏沈忆宸,不是轻轻松松的事情? 退一步就算不是自己人,以目前王振在内官中的权势,他有何指示专案太监,估计也莫敢不从。 可偏偏这个成敬,王振还真不好压迫! 原因就在于王振“发家”的根源,是曾在内书堂担任教书先圣,天然面对其他太监有师者身份。 但是成敬同样执掌过内书堂,并且学历功名还胜于王振。这就导致了成敬别看职位不高,地位却不低,很得宫中太监的尊重,不是那么好随意使唤的。 可是朱祁镇都已经当着朝廷文武百官任命,王振自然不好多说什么。他心中暗暗打算退朝之后,与成敬好好商议一番,河工勘验之事绝对不能让沈忆宸顺利通过! …… 正统十一年八月,是山东地界的主汛期,闷热的天气下却暴雨倾盆,境内所有河流湖泊水位均暴涨超过警戒线。 沈忆宸此刻正站在黄河大堤上,瓢泼大雨哪怕蓑衣跟斗笠都挡不住,雨水顺着脸颊不断滑落,眼前的黄河水面已经快形成“海天一色”了。 “佥宪,河堤危险,还请退避到高处!” 主簿陈涛正在率领着民力护堤抢险,看着沈忆宸一直在河堤上巡查,忍不住出言劝解了一句。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县衙差役们,也纷纷开口劝说。 “佥宪,河水凶险,不能在此地久留。” “佥宪你可是我们的主心骨,还是离开这里吧。” “佥宪放心,吾等必然誓死防守大堤,你还是到高处去吧!” 今年主汛期的黄河水势,比往年更加凶猛一些,哪怕河堤已经全线加固过,所有人心里面其实都没底,不敢保证能经受过这种水势的冲刷。 一旦再次发生溃堤,站在堤岸上的沈忆宸就危险了,滔滔洪水谁也无法保证他的安危。 对于山东地界官员百姓而言,任何人都可以出事,唯独沈忆宸不可以。 只要他还在,一片废墟都能再度重建,百万灾民也能苟活于世! “陈主簿,你对自己修筑的大堤这般没有信心吗?” 沈忆宸神情严肃的反问了一句,现在可不是几个月之前物料短缺。后续江南重金购买的河工大料,源源不断送往张秋镇码头,彻底解决了后顾之忧。 如果这种情况下陈涛还无法保证大堤安全,那就是他的失职! “回佥宪,堤在人在,堤垮下官愿同死!” 对于陈涛来说,沈忆宸可以质疑任何事情,就是不能质疑自己大堤的工程质量。 十几年的心血方案,今日终于在自己手中完成,这半年下来陈涛事事亲力亲为,一砖一木均亲眼见证,黄河大堤绝对没有问题。 “既然如此,本官有何好怕的,你们怕吗?” 沈忆宸这声问话,不是对陈涛等人说到,而是对依然坚守在河堤上的民力们问的。 整个黄河大堤,目前至少有数万民力巡视各处,以防止出现任何险情,他们怕过溃堤吗? “佥宪都在此处,吾等草民有何好怕的?” “没错,自己修的堤坝如何还不清楚吗,我们不怕!” “状元公,草民不怕!” 各种呼喊声音在大堤四处响起,身为建造的民力,大堤用料如何没有谁比他们更清楚,这绝对不是什么豆腐渣工程。 “陈主簿,继续巡查。” “是,佥宪。” 话已至此,陈涛也不再多言,跟着沈忆宸身后巡视河堤。 没过多久,一名运军旗手急匆匆的跑到了沈忆宸的面前,拱手向他禀告道:“佥宪,有朝廷官船停靠在张秋镇,来者为河工勘验的专案太监,还请佥宪回去迎接。” 河工勘验太监? 沈忆宸听到来者身份,下意识认为是王振的人,反正如今都跟阉党撕破脸皮,再怎么讨好客套都无用,就不急着返回迎接了。 “本官正在巡视河道,暂无空闲时间去迎接,你回禀张秋镇的姜县丞,好好接待朝廷内官。” 沈忆宸是不打算赶回去迎接,可也不至于刻意怠慢出使太监,平白无故得罪人的事情,哪怕是不同阵营的人,他也不愿意去做。 任何年代都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就算是王振的人,也能找到那个利益共同点。 “是,卑职告退!” 传信运军领命之后,骑上马快速朝着张秋镇返回,很快就消失在雨幕之中。 可就在这个时候,卞和加快了脚步,并排走到了沈忆宸的身侧。 “东主,属下认为你还是返回张秋镇迎接特使,太监俱心胸狭窄,很容易在小事上得罪。” 太监因生理缺陷,导致大多都有心理缺陷,特别是出使地方的太监,很容易膨胀作威作福。明朝各地镇守太监,就是最好的例子,地方文武官员丝毫不敢怠慢,否则必遭报复。 更别说河工勘验,算是捏住了沈忆宸治水的命门,更得搞好关系。 “无妨,表面功夫做不做都意义不大,到时候用实际利益去砸!” 沈忆宸可把自己定位成刚正不阿的清官,想要拉拢勘验太监,什么行贿、徇私、办事各种手段都可以用上。 王振的人早晚都得靠真金白银去砸,何必装孙子多受一顿气? 对于沈忆宸与王振的背后矛盾纠纷,卞和他同样知道,所以听到后觉得言之有理,就不再多行劝说。 中午时分,沈忆宸一如既往与官吏还有民力,蹲在河堤上搭建的简易棚子里面吃饭。 这种情景对于河工众人,已经属于见怪不怪的事情,最开始还有些畏惧的民力们,如今也可以当着沈忆宸的面各种侃大山。 可是这次没过多久,河堤远方却出现了一大批的人马。为首之人身穿一席绯袍,上面的图案还不是一般官员的飞禽走兽,而是无比类似龙纹的斗牛! 斗牛服乃明朝第三等赐服,规格还在沈忆宸之前的麒麟服之上,正常情况下非三品以上官员不可得。也就是说为首之人,不出意外的情况下,官衔职位可能比沈忆宸还高出不少。 并且地方官极少有赐服的情况,还能证明对方同样是个京官。 望着这么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前来,本来还各种打趣调侃的窝棚,瞬间变得鸦雀无声。民力们不再惧怕沈忆宸,并不意味着他们不再惧怕其他高官,整个大明也就沈忆宸这个异类。 “东主,估计是出使太监来了。” 明朝除了官员外,太监更容易得到皇帝赐服,特别是到了后期十二监掌印太监,几乎人手一件蟒袍。 “嗯。” 沈忆宸点了点头,然后放在手中的碗筷,戴上斗笠后就走出雨棚,准备迎接出使太监。 这年头就是一物降一物,沈忆宸身为佥都御史出镇地方,山东境内官员见到他,就跟老鼠见到猫一样毫无脾气。 同样的面对河工勘验出使太监,沈忆宸这个佥都御史天然被压制,只得出雨棚主动迎接。 可是当来者逐渐走近之后,沈忆宸却意外发现对方有些眼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 “佥都御史沈忆宸,见过公公。” 沈忆宸首先拱手行礼,山东地界大半年下来,已经许久没有主动行礼过了,就连最后面见鲁王,沈忆宸也没行礼过。 “沈佥宪,别来无恙。” 成敬看着沈忆宸,拱手回了一礼,脸上挂着一种和善的笑容。 别来无恙? 听到这个词,沈忆宸就意识到自己没有认错,眼前这个太监确实见过。 脑海中仔细回想了一下,沈忆宸终于想起来了,两年前为了国子监祭酒李时勉,率领应天府众世子叩阙鸣冤,最后出来颁发圣旨的太监,就是眼前这个。 他好像叫做……成敬! “成公公,久违了。” 沈忆宸脸上立马浮现出亲切的笑容,别的先不说,至少出使太监不是王振的人,就有的谈。 “两年前鄙人面见沈佥宪,曾说过来日必将平步青云,现在看来一语中的,三元及第年少居高位,俱是大明先例!” 当年成敬颁旨之后,还特意与沈忆宸客套了几句,就是看出来此子前途不可限量,想要与之交好留个人情。 谁能想到沈忆宸的成就,还远远超过了自己的预期,三元及第六元魁首,十八岁身着绯袍出镇一方,真可谓天之骄子! “成公公缪赞,在下愧不敢当。” 面对成敬,沈忆宸没用本官的称呼,对方也没用咱家的自称,双方保持着当年初次见面时候的默契,以文人身份相待。 这也是成敬跟王振最相似的一点,骨子里面想要维持着身为文人的尊严。 “是沈佥宪过谦了。” 成敬笑了笑,然后开始步入正题。 “古人云治水必躬亲,今日见到沈佥宪,鄙人才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做事必躬亲。” 成敬感慨了一句,这句话不是恭维沈忆宸,而是真心实意的夸赞。 可能是在京师日久,他从未见过绯袍大员如同沈忆宸这般,头戴斗笠身穿蓑衣,冒着大雨满身泥泞的呆在河堤上。 要知道自己是突然沿着水路到来,并未通知过沿途驿站,不存在什么事先得知演戏的可能性。 沈忆宸是真心实意的践行着河工大业!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 “并且出镇一方,当不负万民所期。现在山东主汛期到来,水势暴涨已经远朝警戒线,随时都有可能没过大堤决口,必须处处防守险情。” 听到沈忆宸的讲述,成敬点了点头,然后说道:“那沈佥宪可否领着鄙人,一同视察下河工?” 既然都已经来到了黄河大堤,成敬身为河工勘验专使,自然得趁此机会,看看河工情况如何。 “当仁不让。” 沈忆宸二话不说,就走在前方带路,领着成敬视察河工。 成敬虽然与王振一样,骨子里面视自己为文人,但是双方还是有着很大差别。 王振文人皮,实则无文人骨,成敬阉人身,却始终秉持着文人风骨。 一生廉洁奉公,不谋私利,哪怕在明代宗朱祁钰在位期间,有机会成为第二个王振,却再三推托亲属封官,不结党营私。 甚至景泰六年卒于内官监,明代宗都悲悼不已,遣官员护送回籍,并为其营造坟墓,参加祭葬,一时传为奇遇。 路过沈忆宸之前呆的雨棚,成敬没有继续前行,而是转身走了进去。正在吃饭的民力差役们,看到成敬走了进来,俱惶恐下跪参拜。 “诸位免礼。” 成敬摆了摆手,他之前远远就看见沈忆宸与这些官吏民夫相处的很融洽,不愿意打破这种局面。 言罢,成敬走到了沈忆宸所坐位置,上面还摆放着他放下的碗筷,以及碗中没吃完的食物。 白米饭,时令青菜,水煮鸡蛋,红烧羊肉。这等饭菜水准放在百姓身上,自然称得上是美味佳肴,可是放在沈忆宸这种正四品佥都御史身上,恐怕“朴素”二字都不足以形容,得用寒碜。 可是接下来的一幕,就让成敬内心中震撼不已! 因为他看到雨棚中其他官吏民夫所吃伙食,居然跟沈忆宸的一模一样,没有丝毫的区别。 与民同苦一起吃的差,可以称得上是美谈,但能让河工民力们一起吃的好,所要付出的财力难度,不知要超过前者多少倍。 山东地界治水民力,能吃得上这等伙食吗? 带着这种震惊,成敬忍不住向着一名民夫问道:“平常尔等就吃这些吗?” “回官老爷,是的。” 普通民夫可分不清什么麒麟服、斗牛服,他们只觉得眼前这官服图案,就跟龙袍差不多。 要不是沈忆宸这段时间与民同处,培养出他们面对高官的胆量,换做以前成敬这么一问,恐怕得吓的说不出话来。 “除了此地,山东河工民夫俱是这般吗?” “我们都是这么吃的,状元公从治水开始,就承诺过米面馒头管饱,每日还有肉吃。” 听到这句回答,成敬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居然是治水二十多万河工民夫的普遍伙食标准! 很多事情因小见大,对待徭役民力吃食,沈忆宸都能如此厚待重视,又怎会在河工大业上偷工减料? 看来沈忆宸上疏内容所言非虚,不仅三日封堵黄河决口,并且还在山东境内筑建了一道百年河堤! ------题外话------ 今天加长大章节,另外治水立功篇也到尾声了。 正文 241 皇帝任务(二合一) 成敬还没有从伙食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紧接着民力的一句话,更是让他惊诧的无以复加! “官老爷,草民们在状元公手下治水,可不仅仅有肉吃,每月还有半两工饷呢。” “每月半两工饷?” 成敬瞪大了眼睛,用着不可置信的语气反问了一句。 上至先秦,徭役就没有过给钱的说法,最多就是减免下赋税。 甚至不光不给钱,连民夫自己的伙食、衣服、工具等等都还要自备,从而导致民畏徭役如畏虎。 著名秦末陈胜吴广起义,元末的红巾军,根源都出在徭役上,导致领头者登高一呼,底下应者云集,开启了王朝覆灭的进程。 明朝徭役官吏良心点的包顿伙食,想要吃好的还不可能,像沈忆宸这般能有白面肉食,那更是想都不敢想。 结果除此之外,民力居然还能拿工钱,这真的是朝廷治水河工吗? 可能是看到了成敬脸上的震惊神情,一名模样比较大的民夫老者,壮着胆子说道:“不瞒官老爷,小老儿活了五十多载,被朝廷征调服了接近二十次徭役,还第一次领到了工钱。” “人人都说状元公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如此看来就是实打实的活菩萨啊!” 这名老者语气充满了人生感概,一辈子只在沈忆宸身上,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父母官”。 听着民力们的诉说,成敬有那么一瞬间,都怀疑这群人是不是沈忆宸请的托。普天之下哪有这么好的徭役待遇,沈忆宸又真能做到爱民如子吗? 同时一道困扰朝廷重臣已久的问题,成敬在这里寻得到了答案。 那就是为何沈忆宸治水花费如此惊人,朝廷拨付的河工银远远不够,还把手伸向了山东地方布政司。甚至借用治水的名义,接管了山东地界的钞关、盐场。 虽然该缴纳的关税跟盐税,沈忆宸通通如数上交没有拖欠分毫。但是朝廷大臣们都明白,关税跟盐税是朝廷油水最大的几个部门之一,利润远远不止上缴的那些。 很多人都猜测,沈忆宸真是不贪则已,一贪起来下手比以往朝廷派出去的镇守太监还狠! 治水需要花费多少银钱众人不知,不过收入来看,沈忆宸怕是把山东刮地三尺,赚的个盆满钵满。 现在看来,沈忆宸如此在意银钱收入,并没有贪墨用在自己身上,而是实打实的治水花费。 别的不说,单单这二十多万民力的工饷,每个月就是十几万两,伙食什么的还没有包括在内,河工物料那更抛除在外。 这种挥金如土的花钱方式,怎会不缺钱? 成敬可能自己都没有想到,后续调查还发现沈忆宸花钱的地方,可远远不止河工民力工饷。 还有着重建张秋镇的民力工饷,百万流民春耕补助,阳谷县官吏差役的双饷实发,以及整个兖州府境内万余民卫所士兵的双饷实发。 以前朱祁镇南征麓川,北征蒙古被文官群体们认为花钱如流水,穷兵黩武导致国库空虚,是个败家子皇帝。 现在相比较起沈忆宸的花钱方式,朱祁镇都能称得上勤俭节约,艰苦朴素了! 未来要是被沈忆宸这种花钱花习惯的“官二代”掌控朝野,大明朝财政估计活不过三年…… 看完雨棚里面的一切,成敬下意识咽了咽口水,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心情。沈忆宸所作所为,到底是该说勤政爱民呢,还是该说挥霍无度呢? “沈佥宪,我们继续沿着河堤看看吧。” 最终成敬收起来复杂心情,还是打算继续巡视河工,不管如何花钱,至少得确保钱花在了刀刃上。 “成公公,请。” 沈忆宸也没有二话,黄河大堤现在用“固若金汤”形容,那肯定是夸张了。但他可以保证,加固后的黄河大堤远超历朝历代,无惧成敬任何的河工勘验。 一行人继续冒着风雨,走在黄河大堤上。成敬看到自己这一路走来的堤坝,泥土被夯的非常结实,河浪冲刷处还有木桩跟沙袋组合的防护墙,确保河堤本体不会被侵蚀。 同时许多险要处,土堤都被替换成为了石堤,还有着多道组合堤坝来减缓水势。 从这些可以看出,沈忆宸并没有在花钱如流水的情况下,放松对于河堤质量的要求。“残害”两岸数百年的黄河恶龙,如今被牢牢的束缚住,再也无法肆意作恶! “沈佥宪,陛下曾让鸣赞官当着群臣面宣读你的奏章,引发了众大臣的怀疑,包括鄙人同样如此。” “今日来到了山东地界,才知道什么叫做百闻不如一见。沈佥宪确实完成了河工大业,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成敬如果不是把这一切看在眼中,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沈忆宸不到一年时间内就能完成筑堤修坝。 古往今来,完成治水者,皆为不世之功。 轻则青史留名,重则万世敬仰,沈忆宸修筑的这条黄河堤坝,将被千古传颂下去。 面对成敬的感慨,沈忆宸仅仅淡淡笑了笑,并没有完成不世之功的欣喜若狂。 “与其说功在于我,不如说功在于大明百姓,没有这数十万河工民力的日夜辛勤,没有百余条性命长眠于大堤之下,何来这不世之功。” 哪怕沈忆宸再怎么怜惜民力,大半年治水下来,因河工牺牲者也不下于百人。 这些付出了自己性命的民夫们,很多连尸身都找不到,留下的仅仅是黄河堤岸旁一块墓碑。可能在几十年之后,就会彻底被人给忘却。 相比较自己,他们才是无名的英雄。 “大丈夫岂可有妇人之仁,沈佥宪乃成大事者,当放眼家国天下!” 成敬没有沈忆宸的这些感慨,在他看来河工民力们,待遇已经远超历朝历代,无需再过多称赞嘉奖。 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成大者怎会没有牺牲,沈忆宸要抛弃这些优柔寡断,甚至必要时可以牺牲一切,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官员政客! “在下受教了。” 沈忆宸拱了拱手,他明白成敬说这些其实是为了自己好。这种东西无关乎对错,只在于立场不同,无非就是看谁会成为那个牺牲者。 “沈佥宪客气,鄙人其实心中有一事不明,还请沈佥宪赐教。” “成公公请讲。” “沈佥宪治水花费甚大,日后若是执掌朝政,何以为继?” 成敬心中很明白,沈忆宸完成治水立下不世之功后,仕途青云之路无法阻挡。以他的年纪不出意外,必然会入阁拜相掌控朝野。 治水之事完成的很漂亮,可这种花钱方式在成敬看来是不可持续的,甚至有点饮鸩止渴的味道。 毕竟日后掌控朝野,考量的就不是一省一地,而是整个大明全局,还能这般肆无忌惮的侵占关税盐税花钱吗? 按理来说,这种隐忧不该由成敬这种宦官考虑,可进士出身翰林院庶吉士的过去,让他如同文人一般担忧家国天下。 治大国如烹小鲜,沈忆宸这种激进的行事风格,执掌大明真的好吗? 如果不行的话,那河工勘验的结果,就将决定沈忆宸的功劳仕途,成敬不想放个狂徒日后祸害朝野。 钱这个方面的问题,算是说到沈忆宸的心坎上了,他来到山东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面,天天想的就是如何搞钱! “成公公,财政收入多少说穿了,就在于开源节流四字上。以往大明朝廷花钱思路,大多是放在了节流上,很少从开源去解决问题。” “在下治水确实相比较以往花费巨大,可山东地界今年关税、商税,完全能支持治水开销,甚至是绰绰有余。等回到张秋镇驻地,成公公一看账本便知。” 沈忆宸之前确实很缺钱,甚至是不惜各种敲竹杠,打空头支票。 可是随着张秋镇重建起来,山东境内各路关卡被打通,吏政被运军掌控后整顿了一遍,各种税收收入比之前翻了五倍不止! 这里面除了商业发展带来的税收增多外,更多是整顿吏政后,贪污腐败被严厉打击,钱能从地方收上来了。 另外就是明朝开国以来,士农工商的排序确实严重打压了商人地位,同样也少收了许多商税,重担全压在了农民身上。 沈忆宸按照后世的标准,对商业成品直接征收百分之十的“增值税”。别看税率比明朝以往提高了许多,可是免除了关卡吃拿卡要,以及大幅度提高商业通行效率后,商人们反倒比以前赚的更多。 历史已经证明,疯狂从农民身上压榨农业税,只会导致王朝末路。相反大力发展工商业,促进商品资金流通,收到的税额远胜之前十倍百倍。 当然,收到钱后沈忆宸也不是个人独享,他给接管的钞关盐场官员们,同样开出了双饷实发的俸禄,就当作是“养廉银”了。 这也就是为什么,沈忆宸在山东境内看似“胡作非为”,后续弹劾奏章反倒是比之前少了许多。就在于各方都拿到了好处,有钱大家一起赚,自然就没那么多的不满。 听完沈忆宸的解释,成敬有些似懂非懂,不过对方敢于拿账本给自己看,证明有着十足的底气。 是非虚实,到时候一看便知。 沿着河堤走了许久,瓢泼大雨逐渐停了下来,远方天空中出现了一抹明亮色,久违的阳光即将要出来。 “成公公真乃福星,阳谷县接连数日大雨,今日却罕见要放晴了。” 沈忆宸适时恭维了一句,出镇山东日久,朝廷中枢练就的拍马屁功夫,还是没有太过生疏…… 可是听完沈忆宸话语后,成敬脸上却出现了一抹深意笑容说道:“沈佥宪,鄙人可是领着成为你灾星任务前来的。” “成公公说笑了,怎会成为灾星。” 沈忆宸还以为成敬在打趣,早在两年之前双方印像就良好,今日也称得上是交谈甚欢,还能有什么解不开的结? “王公公可是着重嘱咐鄙人,河工勘验结果要评为下等。” 王公公这三字出来,沈忆宸就知道成敬没有说笑。 沈忆宸开始还好奇,以王振睚眦必报的性格,河工勘验这种大事怎么不派自己人过来刁难。 现在看来,出使太监虽然不是王振的人,但要做的事还是那个事,总之不会让自己轻松通过河工勘验。 “那成公公打算如何做?” 既然成敬公开说出来,就意味着他大概率不会按照王振的吩咐行事。 沈忆宸猜测,对方是在待价而沽,等待自己报出价码。 “如实勘验。” 说罢,成敬望着沈忆宸深意的笑了笑,仿佛看穿了对方的心思,然后转身离去。 成敬一生可谓充满了传奇色彩,他与王振最大的不同,就是在经历过起起伏伏后,并没有被野心所吞噬,更没想着要建功立业,青史留名。 身为郕王一脉的人,只要明英宗朱祁镇还在任上,他内官品级已达上限。司礼监掌印、秉笔太监这种职位,是不可能轮到成敬上位。 既然没有什么好追求的,古人云无欲则刚,成敬压根就没把王振的吩咐放在心上,更没想着从沈忆宸这里得到什么好处。 如实勘验河工,就是对得起天子,对得起万民,对得起自己良心。 望着成敬的背影远去,沈忆宸颇有些唏嘘,自己在王振的“熏陶”下,某种意义上忘记了当初的评判标准。 那就是宦官不一定都是坏人,文臣也不都是什么好人,成敬就是当朝宦官的异类。 一前一后返回张秋镇,看到沈忆宸与平常民居无异的“官宅”,成敬算是彻底的相信他没有任何贪墨渎职。 与此同时沈忆宸践行着自己承诺,到了驻地后就命人把河工账本拿了过来,交与成敬查验。正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从当初与山东布政司官员勾心斗角开始,沈忆宸就着重注意账本记录。 一笔一账,一分一毫,俱可查证! 得到账本后,成敬也没有客气,立马带着随从们连夜开始审核。 这就是明英宗派成敬河工查验的原因,一般的太监学识水平,哪怕经过内书堂的教导,也不过粗识几个大字,想要看懂账本都不容易,更别说是查账了。 接下来的几日,成敬这边进行着查账,沈忆宸依旧每日前往各处河堤巡视。毕竟主汛期间,任何一处险情发生,造成的后果都不可估量。 东阿县沙湾那种溃堤,放在现在这种时刻发生,任沈忆宸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再封堵上。 几日过后,厚厚几叠河工账本,被成敬送回沈忆宸的桌案,他此时脸色写满了钦佩神情。 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大明自开国以来,朝廷上下账本记录,都可以称之为一本糊涂账。哪怕户部这种主管大明财政的部门,想要彻底对上收入支出,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沈忆宸的河工账本,笔笔出纳皆有记录,哪怕米粮谷粟、丝棉布帛,俱折算成银钱统计的清清楚楚。 更让成敬感到叹为观止的是,那日沈忆宸在河堤上所言非虚,他真的通过开源节流发展商业的手段,弥补上了河工治水的巨额花费,并且还小有结余。 以往成敬最看不起的就是商人,认为他们重利轻义,毫无气节可言。可偏偏这个自己最看不起的群体,却能产生巨额的商业税收,远超了成敬的想象。 并且从张秋镇码头那副繁荣兴盛的场景来看,沈忆宸收取巨额商税并不是竭泽而渔,商埠依然欣欣向荣。 这就有点触及到成敬的知识盲区,促进商业发展真的有这般好处吗? “不瞒沈佥宪,鄙人从未看过如此数目清晰的账本,着实佩服。” 哪怕交还了河工账本,成敬依旧是惊叹不已,这次山东执行,算是开了眼界。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在下不过尽分内之事罢了。” “恰恰分内之前,才能彰显可贵,大明又有几人把这分内之事给做好了。” “其实有很多。” 沈忆宸笑了笑,至少于谦、海瑞等人管账的话,账本不会糊涂。 听着沈忆宸谦虚的话语,成敬眼神意味深长。 “朝廷弹劾中,沈佥宪行事嚣张跋扈、肆无忌惮。可相处下来,却又是谦恭虚己,不骄不躁。” “能做到这一点,真是后生可畏啊……” 不管沈忆宸是真的如此,还是在自己面前演的,这一刻反正成敬是彻底的服了。 难怪此子能平步青云,小小年纪官居四品出镇一方,现在看来比当初叩阙鸣冤的时候,要成熟老练太多,再无那种书生稚气。 听着成敬这话,沈忆宸仅是淡淡笑笑,不再多言。 审查河工账本的事情已经完成,成敬接下来就得沿着黄河大堤走一遍,彻底勘验堤坝的工程质量。 另外就是在离京之前,成敬还接到了朱祁镇的特别任务,优先级不在河工勘验之下。 “沈佥宪,既然账本已经看完,那鄙人就该离开张秋镇,前往他处勘验河工了。” “成公公有重任在身,在下就不好挽留,如果有任何需要派人招呼一声即可。” “这是自然,山东地界还得仰仗沈佥宪帮忙。” 成敬客套的笑了笑,然后继续说道:“鄙人下一站得前往兖州鲁王府,听闻鲁世子曾被沈佥宪扣押过,不知近况如何。”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沈忆宸瞬间就感到心中生出一股警惕。 成敬为何会去鲁王府,还询问鲁世子的近况,莫非刑部大狱韩勇没有扛住,泄露了风声? 转念想想这种可能性不大,谋害亲王不管有没有证据,只要韩勇露出丁点嫌疑,自己就必然会被山东道的锦衣卫审查,成敬也不可能如此客气。 于是沈忆宸装作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开口回道:“鲁世子在朝廷圣旨下达之后,在下就已经释放回了鲁王府,最近应该还好。” “不知成公公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鲁王畏罪自尽,可鲁王一脉传承不能断,鲁世子当袭封王爵之位。鄙人这次出使山东,还带着陛下的朝廷的册封圣旨,要给鲁世子颁诏。” “这么快就袭封鲁王吗?” 沈忆宸感到有些意外,要知道明朝继承王爵之位,可不是老爹死了后,世子立马就能袭封,相反要经过一系列复杂的手续。 历史上鲁王朱肇輝成化二年薨逝,成化三年十月十九日,鲁世子朱泰堪才袭封鲁王位。 这次朝廷册封圣旨,明显快的有些不符合惯例。 “鲁王押送回京途中自尽疑点重重,陛下为了平息诸王猜疑,特加快让鲁世子袭封。” 说罢,成敬不知是暗示,还是随口一言,补充了句:“另外陛下想要调查一下鲁王之事,鄙人这才得首先赶往兖州鲁王府。” 如果说沈忆宸前面只是警惕的话,那么现在心中可以用一股凉意来形容。朱祁镇还没有放下鲁王畏罪自尽之事,甚至特地派了成敬过来调查。 要知道自己是鲁王事件的最大对立冲突方,朱祁镇此举是不是代表着怀疑自己? 还有鲁世子朱泰堪,沈忆宸在关押过程中,没法像对待张骥等人那般威逼利诱,与之达成一定妥协。 虽然朱泰堪并不知道背后的一些事情,但很难保证他是否察觉到什么,更无法保证他会不会挟私仇乱说话。 “沈佥宪,有什么问题吗?” 看着沈忆宸突然不说话了,成敬疑惑的问了一句。 “没事,最近道路湿滑,还请成公公多多注意。” 沈忆宸撇开话题回了一句,行诛王之事想要抹平一切后患,终究不是那么容易。 “多谢沈佥宪关心,那鄙人就先行别过。” 说罢,成敬朝着沈忆宸拱了拱手,他倒没想那么多。 “成公公慢走,恕不远送。” 沈忆宸拱手还礼,此刻都没多大心思去送送成敬。 望着成敬的背影远处,沈忆宸立马朝着身边的苍火头吩咐了一句:“派人秘密跟着成敬,看看鲁王到底会跟他说些什么。” “是,小的遵命。” 苍火头明白此事非同小可,朝着身后几名福建矿工嘱咐了几句,很快几人便朝着成敬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题外话------ 今天依然字数拉满,现在循环不划水了。另外在接近百万字的时候,这本书均定破千了。从一百多首定天崩开局写起,放其他作者身上估计太监了,循环硬生生写到了上千均定,并且都还没到高潮的土木堡剧情,也算是个小逆袭了。 正文 242 家国天下为重(二合一) “东主,陛下终究还是没有打消疑心,我们得做好后手准备了。” 一直默默站在沈忆宸身后的卞和,靠了过来面色凝重的说了句。 “我知道。” 沈忆宸点了点头,他感到自己还是低估了诛王之事的影响力。哪怕鲁王作恶多端还有谋逆嫌疑,放在皇帝眼中只要没举兵造反的实证,依然还是那个高贵的大明亲王,就不能死的不明不白。 “能不能从收买成敬下手?” 最稳妥的方式,自然就是搞定成敬。卞和呆在沈忆宸身边久了,也学到了一条至理名言,那就是能用钱搞定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很难。” 沈忆宸摇了摇头,成敬连王振的面子都没给,凭什么能给自己收买? 就算能,目前沈忆宸也拿不出可以让成敬满意的筹码。 “那就从他儿子下手。” 卞和语气变得冰冷起来,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成敬与其他太监的不同点,除了功名学识区别外,还有就是在他净身之前,已经有了子嗣。 有了子嗣,就意味着有了香火传承,不至于绝后。同样的子嗣存在,也成为了成敬最大的软肋,他不可能不顾自己儿子。 要知道成敬能遭受腐刑成为太监,某种意义上就是因为他的儿子。 当年成敬考中进士后被选为翰林庶吉士,一时风光无两前途无量。永乐帝派他到山西晋王府奉祠,成为了晋王朱济熺属下官员。 可他运气真不太行,刚到山西晋王府,就碰到了晋王朱济熺与汉王朱高煦勾结谋反。明宣宗平叛后将朱济熺废为庶人,关禁在凤阳,王府下属官员均被视为同谋,处死! 成敬本来是应该处死,可看在他刚到任不久,对谋逆之事并不知情,于是网开一面准备判他永久充军。 但成敬得知这个结果后,并没有为保住一命而庆幸,反而认为充军将堕入军户贱籍,祸及子孙后代科举,不如求死一了百了。 明宣宗看到上疏后,认为他是一个有原则跟才华的人,起了爱才之心。最终没判充军,而是处以腐刑,于是乎就成了现在的内官监总理太监。 所以究其根源,成敬会成为太监,就是想为子孙后代保留一条科举之路。 “你怎会知道成敬有儿子?” 沈忆宸诧异的反问了一句,自己好歹有着后世的历史先知,卞和又没有接触过成敬,为何会对他如此熟悉? “成敬乃司马迁之后,第二位由文官转为太监的特例,天下文人士子皆知,属下自然知道他有儿子。” 是吗? 沈忆宸表情有些复杂,他毕竟不是专修明史的,仅仅是从明代宗朱祁钰的记载中,得知了关于成敬的一些事迹,还真没注意对方有子嗣。 “再看看吧。” 沈忆宸叹了口气,并没有立马赞同卞和的建议,毕竟骨子里面他就不是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 以成敬家人作为威胁筹码,有些突破沈忆宸道德底线,他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 “东主,成敬河堤巡视过程中自己都曾对你说过,大丈夫岂可有妇人之仁,成大事者当放眼家国天下。” “诛王之事,我们承受不起任何一丝风险,必须把隐患消除于未然!” 这次一向沉稳的卞和,展现出比沈忆宸更加激进的态度。 鲁王之事过了则有不世之功,反之株连九族,别说是牺牲一个成敬儿子,就连牺牲自己这条性命,卞和都毫无怨言。 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日后沈忆宸若能顺利执掌朝堂,受益的将是天下百姓! “事情还没到那一步,再说我也派了苍火头等人去监视,卞先生再看看吧。” 看着沈忆宸依然没有准许,卞和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拱手称是。 可是在沈忆宸进入房间后,卞和却与站在门前护卫的矿工王能说道:“找几个信得过的弟兄,前往成敬老家盯住他儿子,一旦收到情况不对的消息就先行拿下。” 听到卞和的吩咐,王能脸上满满意外,刚才对话他可全听在耳中。 沈公子明明没有准许,卞先生这是打算擅自行动吗? “卞先生,真的要这么做?” “东主秉持公心大义,这等事情就当由我们代劳。若是日后东主怪罪或者需要给成敬一个交代,韩勇身为运军都能牺牲,王能你莫非还不如?” 卞和甚至都想到了行事之后,为了平息沈忆宸或者成敬的怒火,需要承担的后果。 哪怕付出自己或者王能性命的代价,都不能去赌成敬查不到任何线索证据。 诛王之事,任何一丁点风险,沈忆宸都担当不起! “我这条命早就交给了沈公子,有何可怕的。卞先生苦心小的已经明白,定会办的妥妥当当。” 说完之后,王能便离开召集心腹人手,前往成敬老家盯住他儿子。一旦存在事情暴露的风险,这便是威胁成敬最好的人质。 沈忆宸并不知道卞和在背后做的这一切,接下来一段时间里面,他甚至连鲁世子之事都没太关注,更多把精力放在了河工防汛上面。 七到九月为山东主汛期,只要过了九月,雨量跟水势将呈现大幅度下降,意味着整条黄河大堤,经受住了今年山东汛期的考验。 要知道这可是大明建国几十年来,山东地界第一次没有出现大规模的洪灾泛滥,等同于救了万千黎民百姓。 用“不世之功”四字来形容,毫不夸张! 金秋十月,相比较南方稻田的一片金黄,处于北方的山东农田中,却是一片郁郁葱葱,正在播种着冬小麦。 汛期的彻底过去,无疑是搬开众人心头的一座大山。上至官吏下至平民,无不是重重松了口气,同时更加憧憬着来年的美好生活。 沈忆宸这次没有在河堤上巡视,而是漫步在田坎上,望着田间地头正在辛勤种植的农民,望着他们脸上洋溢着的笑容,心中感慨万千。 自己终于做到了当初离京时的承诺,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庇佑了一方百姓安居乐业,没有再让他们流离失所! “按照这麦苗的长势,来年应该是一个丰年。” 沈忆宸蹲在麦田边上,朝着身旁已经升任知县的姜沛说了一句。 “定会如此,佥宪主持修建的这些水渠,可不是白修的。” 姜沛信心十足的回了一句,张秋镇重建完成后,沈忆宸并没有解散民力。 相反还趁着冬小麦播种前的这段休息期,把整个山东地界空闲劳动力都调动了起来,包吃包住发放工钱兴修水利设施。 以往很多田地产量低下,除了种子不行跟没有化肥,这种受限于时代生产力的因素外,更多还是在于水利设施不行。 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想要保证农田产粮,修建水库、水渠这属于最基本的操作。以往山东地界,水利设施修建层面,仅限于村镇级单位争水。 更高层的州、府、布政司,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极少组织民力去做这种事情。就算组织了,更多也是在徭役上祸害地方。 事情没办多少,家破人亡的惨剧比比皆是。 如今有了沈忆宸治水打下的口碑,征召起民力来,那真可谓是应者云集,劳动积极性暴涨! 短短时间内,就挖掘出来几条干流水渠,其他什么支流小水渠,更是数不胜数。 不出意外的话,明年山东地界将是个罕见的大丰年。 就在沈忆宸跟姜沛闲谈之际,一名张秋镇码头吏员,骑着马匹来到此处报信。 “佥宪,成公公的官船刚才抵达了码头,您看是不是要回去?” 成敬来了吗? 听到这个名字,沈忆宸站起身来,拍了怕裤腿上的泥土回道:“上次巡视河堤没有迎接,这次怎么说也不能失了礼仪。” “姜县尊,我们回去吧。” “是,佥宪。” 相比较沈忆宸的坦然,卞和神情却要紧张不少,他甚至下意识与王能对望了一眼。 这段时间虽然有苍火头等人去监视成敬,但鲁王府毕竟不是那么好混进去的,很难得知鲁世子到底说了些什么,是否把鲁王自尽的罪责,“栽赃”到沈忆宸身上。 只能从成敬这段时间行为举止,来推测他有没有异常,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可是一番监视下来,成敬表现的正常无比,从鲁王府出来后就乘船沿着黄河巡视了一圈河堤,好像并不知情的样子。 事出反常必有妖,卞和不相信鲁世子朱泰堪,在遭受过扣押侮辱,父王死的不明不白前提下,还能忍气吞声不趁机报复。 成敬越正常不再继续追查,反而就显得越不正常。 只可惜运河上行船,很难如同陆地上那般好监视,成敬要真有心背地里做点什么,想要得知难度太大。 今日来到张秋镇,估计要摊牌了。 带着忐忑心情,卞和随着沈忆宸返回了张秋镇驻地,成敬那一身大红色斗牛服,站在大厅中央是那么的显著。 “沈佥宪,近来可好?” 看着沈忆宸到来,成敬笑脸相迎,首先打起了招呼。 “劳烦成公公挂念,在下很好。” “倒是成公公连日奔波河工勘验,着实辛苦。”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应该的。” “那不知成公公勘验结果如何?” 听到沈忆宸这个问题,成敬脸上露出了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反问道:“沈佥宪希望结果如何?” “如实即可。” “看来沈佥宪对于勘验结果,信心十足。” 对于成敬这句话,沈忆宸笑了笑不置可否,如果连山东境内这数百里黄河大堤都没信心,那自己这一年治水干什么吃的? “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凭此黄河大堤,沈佥宪能名垂青史!” 说这段话的时候,成敬脸上没有了笑意,只剩下一种庄重。 沈忆宸修筑的这条黄河大堤,坚固程度超乎了他之前的预料。更重要一点,就在于束水攻沙、蓄清刷黄的成功,让地上悬河的危机隐患消除了不少。 成敬不敢预测百年后的事情,但他可以断言,十年之内山东境内可高枕无忧! 单凭借此功绩,沈忆宸足以在大明史书上留下名字! 成敬断言的没错,明朝历史上凭借治水之功,徐有贞、潘季驯均做到了青史留名,沈忆宸自然也不会例外。 “谢成公公秉公直言。” 沈忆宸拱手称谢,河工勘验这个结论出来,意味着成敬将彻底得罪王振,这可不是寻常人敢做的。 “沈佥宪现在言谢,有些为时尚早,鲁世子那边鄙人查证到的消息,对你可就不是那么有利了。” 该来的总归要来,对于这一天沈忆宸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是吗,那成公公查证到了什么?” “鲁王真有谋逆之举吗?” 成敬并没有直接回答,相反死死盯着沈忆宸的眼睛,反问了他一句。 “在下上疏奏章中,已经如实禀告陛下鲁王谋逆罪证,却有谋逆之举!” 不管成敬查到了什么,沈忆宸这件事上是不可能松口,鲁王必须谋逆。 “好,鄙人明白了,查证坐实鲁王谋逆犯上。” 什么? 听到成敬突然冒出这句话,沈忆宸瞳孔猛烈的收缩了一下,哪怕再怎么强装镇定,那股震惊神情依旧有些掩饰不住。 成敬没有点破沈忆宸的神情变化,他迈步来到门边,留给沈忆宸一个背影说道:“鄙人河工勘验结束,即日将返回京师复命,沈佥宪治水立下不世之功,应该很快也能返回京师。” “还记得那日黄河大堤上,鄙人曾说过沈佥宪乃成大事者,当放眼家国天下。这句话不仅仅是对沈佥宪说,同样也是对我自己说的。” “家国天下,远高于一区区鲁王。” 说罢,成敬迈过门槛,徒留一个背影尽显洒脱离去。 这就是骨子里面的文人风骨,当信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成敬明白自己阉人之身,这辈子再也无法做到“修平治齐”四字,可沈忆宸他能做到,并且从山东局面看来,他还能做的很好! 鲁世子确实趁机说了许多不利于沈忆宸的言论,甚至就连鲁王谋逆罪证,细究下来都疑点重重。 可是成敬不打算在继续追查下去,相比较未来的治世能臣,鲁王这种祸害一方的藩王,死了又有何可惜? 畏罪自尽,就是鲁王最好的归宿。 站在门外守候的卞和,看着成敬远去的背影,内心里面久久无法平静。 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没想到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成敬并没有打算彻查沈忆宸的嫌疑,甚至都没有往这方面多说一字,尽显大气洒脱。 曾几何时,文人士子眼中,仅仅把成敬看作跟司马迁,有着相同的经历。现在看来,他们还有着同样的文人风骨,以家国天下为重! 当成敬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中,卞和转身走近屋内,跪倒在沈忆宸的面前。 面对卞和这突然的举动,倒是把沈忆宸给吓了一跳,他赶忙伸手扶道:“卞先生,你这是为何缘故?” “东主,属下擅自行事,还请责罚!” “卞先生是说监视成敬儿子这事吗?” 沈忆宸的回答,倒是让卞和大吃一惊,难道东主已经知道了? “东主,你……” 看着卞和吃惊的神情,沈忆宸笑道:“卞先生,你太低估王能对我的忠诚,这等事情能瞒多久?” 其实在王能派出监视人马没多久,他就忍受不住内心的煎熬,主动把事情原委告诉了沈忆宸。 跟随了这么久,苍火头、王能等人,早就不再是当初那个派遣过来的矿工,他们打心眼里效忠沈忆宸。 哪怕卞和此举是处于好意,可背着沈忆宸擅自行事,依然有叛主之嫌。 “卞先生,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监视成敬家属也是为了留有后手。” “可如若有一天,我为了自身安危,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那又与历朝历代著名的权臣有何区别。” “就因为我现在为国为民,行事比他们高尚吗?” 沈忆宸的问题,卞和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其实内心里面知道东主想要说什么。 “突破底线很容易,坚守才是难事,我不想成为那样的官员。” 沈忆宸默默说了句,他终究不想成为那个,拿对方妻儿子女作威胁的人。 若是这样,久而久之,无疑会成为下一个“王振”。 “王能派出去的人手,我已经下令他们回来的,此事就当过去了。” “期望以后再有类似事件,卞先生能与我商量行事。” 沈忆宸不打算追求卞和的责任,他很清楚对方是为了自己着想,才会这样擅自行事。 可是打着为对方好的名义,并不一定就是对方想要接受的结果,他同样不希望下次还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属下惭愧不已,再也不会有下次了。” 卞和内心五味杂陈,他这时候终于意识到,自己与沈忆宸的差距有多大。 以家国天下为重的前提,是得有这样的胸怀气量,否则仅是一句口号罢了。 沈忆宸有,成敬也有,是自己小看他们了。 ------题外话------ 这章依旧字数还行,感谢大兄弟的打赏。 正文 243 离任回京(二合一) 正统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山东布政司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的更晚一些。 成敬回京之后,向明英宗朱祁镇回禀了河工勘验结果,并且坐实了鲁王谋逆的罪状。 没过多久,沈忆宸就接到了从京师传来的急报,皇帝有令征召他回京复命,赐敕驰驿归。 这也就意味着,历时一年零一个月的出镇山东治水,到了结束的时候。 撤走接旨的案台,沈忆宸看着手中明黄色的卷轴,心中情绪百感交集。回想这一年多来的经历,仿佛有种就在昨日的感觉,依旧在脑海中无法忘却。 站在大堂两侧的张秋镇驻地官吏,听完召令沈忆宸回京的圣旨后,脸上表情并无多少喜庆,心中也没有很久之前想象的那般高兴。 想当初在沈忆宸手下办事,每日都忙的要死要活,各种规章制度严格的令人头皮发麻。不知有多少官吏差役,心中期盼着沈忆宸能早日滚回京师,自己等人就不用累的跟牲口似的。 可人心是会变的,双饷实发的激励,不但能改善父母妻儿的生活,还不用顶着贪污腐败的骂名跟罪责。 毕竟能成为造福一方的父母官,谁又愿意成为那个被百姓戳脊梁骨骂的贪官污吏? 可饷银俸禄能买来效力,却买不来效忠。真正让整个阳谷县,乃至整个兖州府官吏改变态度的,还是靠沈忆宸自己以身作则,诠释着什么叫做言出必行! 一年多下来,没有外派京官的仪仗排场,没有绯袍大员的贪图享乐,更没有高官重臣的高高在上。 他们看在眼中的是,沈忆宸常年行走在河工现场,行走在乡间田野。住的是张秋镇简陋民居,吃的那更是与河工民夫一致,整体待遇甚至不如一般的乡绅大户! 并且从始至终,沈忆宸都没有改变过。他没有开过小灶,换过居所,更无什么婢女侍妾。 凭心而论,兖州府在沈忆宸手下任事的官吏,认为自己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他这般。堂堂佥都御史都能如此,自己还有何脸面去抱怨? 随着百万流民逐渐安定下来,随着河工大业逐渐稳定,随着耕种生产逐渐恢复,兖州府的官吏们,开始品尝到一种别样的体验。 那就是百姓们不再畏官如畏虎,背后各种怨恨咒骂,相反很多时候会主动问候,把他们视为真正造福一方的父母官。 这种尊重、崇敬带来的成就感,是以前感受不到的。 如今河工大局已定,各项忙碌事务开始大幅度削减,并且吏政清明,减少了很多重复混乱的政务。 相比较一年多前,双饷实发让俸禄多拿了几倍,官府事务却少了一截,这种神奇的变化放在以前想都不敢想,却在沈忆宸的手底下实现了。 可是这一切的初始者,却要离开了。 沉寂许久,知县姜沛的脸上挤出一抹笑容,朝着沈忆宸拱手道:“佥宪回京,日后定当入阁拜相,下官在这里提前恭贺佥宪。” 有了姜沛带头,诸如陈涛等其他官吏,同样纷纷拱手道:“恭贺佥宪。” 只不过他们的脸上,同样是一抹苦笑。 沈忆宸看着诸位下属的表情,笑着开了一句玩笑道:“怎么,本官要离任了,不应该开心一下吗?” 沈忆宸是笑着说出这句话,可听到姜沛等人耳中,却不知为何感到心头一酸。 “佥宪,实不相瞒,曾几何时吾等盼着你离开。” “但现在,更多是不舍。” 姜沛话音落下,可能是意识到有些话现在不说,以后没机会说了,其他官吏差役们纷纷直抒心意。 “佥宪,下官真是好生不舍,当官这么多年,未曾遇到像您这样的好上官。” “是啊,忙归忙,可心里面有股热血,找回了当官的初心。” “是佥宪让下官见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佥宪,下官将谨遵你的教诲,日后定以百姓为重!” 听着在场官员差役们的心声,沈忆宸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只能拱了拱手道:“能与诸位同僚共事,同样是本官这辈子的荣幸,期望日后为官之路上能共勉,以百姓为重,以天下苍生为己任。” “吾等铭记于心!” 大堂在场的官吏差役们,齐刷刷的朝着沈忆宸长鞠一躬,很多人不知在何时,眼眶已经红了。 既然已经收到回京圣旨,自然不能在山东地界多耽搁,接下来几日沈忆宸把手头上的事务,纷纷安排了下去,防止离任之后政务出现混乱。 同时接管钞关、盐场的卫所军士们,沈忆宸下令让他们移交给当地官员,然后返回卫所驻地。这种非常手段,一旦没有了佥都御史的名号坐镇,光靠着卫所将士们,是不可能长久控制下去。 不得不说,这是沈忆宸心中的一个遗憾,凭借个人力量终究只能改得了一时,改不了一世。 只期望自己离任之后,曾经的行政策略跟变化,能给接手官员带来一些启发,继续保持山东的商路畅通,别一夜回到当初的起点。 最后就是河工大业,沈忆宸上疏了一封奏章,举荐阳谷县主簿陈涛,越级担任山东道都水清吏司郎中,主管山东地界水道河工。 相信以治水功绩,加之漕运的重要性,朝廷应该不会否决这个推荐。有陈涛接手日后的河堤防护,至少不用再担心黄河溃堤决口的危机了。 一切安排妥当,正统十一年十二月初五,沈忆宸率领着卞和、苍火头等亲信,趁着天色微亮的曙光,离开了张秋镇驻地。 沈忆宸不打算惊动任何人,更没打算举办隆重的离任仪式,悄悄的走了,正如当初悄悄的来。 走出城门后,苍火头开口问道:“东主,我们一路还去驿站停歇吗?” 自从卞和擅自行事发生后,苍火头等护卫的福建矿工,正式拜沈忆宸为主,不再以沈公子相称,而是改为了东主。 另外朝廷旨意中的“赐敕驰驿归”,意思是赏赐沈忆宸使用驿站返回的京师的权利。 这种皇帝圣旨赏赐,可与自己前往驿站停歇的待遇不同,相当于明令告知沿途地方驿站官府,朝廷重臣要经过,得恭迎架侯尽显恩荣! “不必了,过了张秋镇就寻码头登船,走水路回京。” 沈忆宸明白以自己目前的官衔,再加上治水的不世之功,要是按照圣旨中的“驰驿归”,接待规格不可能低到哪里去,毫无疑问会给地方官府带来极大的负担。 山东地界虽然在自己的治理下,相比较去年的惨状恢复了不少,但终究不是什么富庶之地,沈忆宸自然不会去做这种劳民伤财之事。 “是,小的明白。” 苍火头拱手称是,可脸上却出现了一抹神秘的笑容。 不仅仅是他,随行人员听到沈忆宸要走水路回京,均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 张秋镇除了主要的商埠码头外,还有不少民用码头,沈忆宸打算再租用一艘沙船,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 可是还没有走到码头,他就已经远远看到,码头处有着一片黑压压的人群。 这副景象让沈忆宸感到很疑惑,于是朝着身旁的卞和问道:“卞先生,张秋镇现在如此繁荣了吗,镇外码头也这般热闹?” “属下不知,可能年关将至贸易兴盛,张秋镇码头泊位不够,有些商船选择镇外卸货吧。” 是吗? 沈忆宸带着这种疑惑,一行人愈发靠近过去,很快黑压压的人群就能看清楚了。 他们并不是什么商贾,而是山东布政司的官吏跟百姓,站在码头附近一眼望不到尽头,估摸着至少有数万人。之前在朦胧晨曦的掩盖下,沈忆宸还没发现有这么夸张。 “这是?” 沈忆宸满脸诧异,他可是特地叮嘱了苍火头等随从,临行那日要低调行事不扰民,这些人又是怎么得知的? “东主,是小的酒后嘴没有把关好,泄露了离任的行程,还请责罚!” 还没等沈忆宸回过神来,苍火头立马拱手请罪,可脸上神情却没有丝毫认罪觉悟。 酒后误事? 听到这个理由,沈忆宸真是哭笑不得,苍火头这小子压根就不怎么喝酒,编也不会编个好的! “沈佥宪离任回京,本官在此祝一路青云,前程似锦!” 山东布政使洪英朝着沈忆宸拱手致敬,他的身后站着山东布政司官员,浩浩荡荡不下百人,目光所及一片绯袍! 洪英的朝廷上疏,可以说帮沈忆宸当初挡住地方弹劾,起到了关键作用。特别是最后联名王府长史简宁,附议鲁王谋逆,更有着一锤定音的效果。 哪怕双方并无多深交情,于情于理,沈忆宸都得表示感谢。 “洪藩台以及诸位同僚送行,真是受之不起,山东出镇这段时日多有照拂,始终铭记于心,还请受本官一拜。” 说罢,沈忆宸朝着洪英长鞠一躬,算是感谢他在关键时刻对自己的帮助。 “沈佥宪毋需多礼,认真说起来,还是吾等众人要感激你。” “上不负天下,下不负所学,本官同样铭记于心!” 洪英率领着布政司官员,朝着沈忆宸回了一礼,心中不由回想起那日商议弹劾鲁王的场景。 谁能想到眼前这个年轻人,凭借着一腔孤勇热血,真的参倒了鲁王,荡涤了山东这个浑浊黑暗的官场。 日后大明的天下,至少会有着一抹不灭的光芒! “下官兖州知府何进,率领府衙官吏,恭送佥宪回京!” “下官东昌知府曹正,率领府衙官吏,恭送佥宪回京!” “下官青州知府邓文彬,率领府衙官吏,恭送佥宪回京!” …… 不仅仅是山东布政司官员到场,就连下属六府知府,一个不少俱来到此地恭送沈忆宸离任回京。 出镇山东治水,沈忆宸拯救的并不仅仅是兖州一府之地,后续修筑数百里河堤,挖掘建造各种水利设施,庇护的是整个山东境内万民。 他们理应感激沈忆宸所做的一切! “卑职东昌卫权代千总伍东,率领东昌卫弟兄们,恭送佥宪回京!” “卑职泰安卫指挥佥事韩斌,率领泰安卫弟兄们,恭送佥宪回京!” “卑职济南卫指挥佥事任旭,率领济南卫弟兄们,恭送佥宪回京!” …… 除了山东地方官员,曾经在沈忆宸手下办事的卫所将领们,得知他即将要离任的消息后,同样赶到了张秋镇为他送行。 并且相比较地方官,这些卫所的将士,对沈忆宸的感情要更深,要更加的崇拜敬仰。诸如伍东、韩斌这样的七尺男儿,此刻都已经泪流满面,不忍与沈忆宸告别。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看着眼前的场景,沈忆宸同样心头一酸,语气哽咽了起来。 “诸位卫所弟兄们,本官出镇山东这一年多来,你们辛苦了。” 说罢,沈忆宸朝着他们拱手长揖。 这一幕放在山东一些未曾与沈忆宸深交的地方官眼中,除了震惊之外还有着无限感慨。 难怪沈佥宪短短时日内,能全面掌控卫所军士,让他们愿意为之效死。这份待遇、这份手段、这份情感,大明官场无人能及! 卫所将士的身旁,还站着姜沛这些阳谷县的官吏差役们,他们之前在张秋镇驻地恭贺过沈忆宸,此时依然来到了这里送别。 原因无他,此去山高水远,这辈子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在沈忆宸的手下任职了。 官吏将士的身后,是浩浩荡荡的数万山东百姓。几乎在传递范围内得知消息的民众,不管是耄耋老人,还是咿呀学语的幼童,能赶过来送行的都没有缺席。 这与明朝很多官员离任,喜欢强迫百姓演戏送行不同,眼前这黑压压的数万人,俱是自发前来。 理由很简单,其中大多数人的性命,都可以说是沈忆宸救的。 “状元公,一路上保重,草民永远记得救命之恩!” “状元公,草民来世再做牛做马报答你的恩情,再见了!” “小老儿在家为状元公立了生祠,会每日焚香祈福的。” “是状元公给了小的一家活路,此生莫不敢忘。” 伴随着山东百姓们的呼喊声音,一名身穿青袍的中年文士领衔走了出来,身后跟着数人,并且手中都撑着一把大伞。 “学生阳谷县安乐镇社学塾师韩泽正,拜见佥宪!” “是你?” 见到人的时候,沈忆宸还没有多大的印象,可听到这个身份跟名字,沈忆宸就回想起来了。 当初刚来到阳谷县的时候,县衙外鸣冤鼓被人敲响,正是塾师韩泽正冒着一死,曝光了河湾处数万百姓的惨状。 那时候的韩泽正衣衫褴褛,瘦骨嶙峋,在自己面前还自称草民。如今不但穿上了文人青袍,还重获了文人的尊严,以科举功名自称学生。 “佥宪能记得学生,真是莫大荣幸!” 韩泽正语气有些颤抖,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过去这么久,沈忆宸还能记得。 “当然,如果不是你冒死禀告,阳谷县数万百姓,今日可能成为了累累白骨。” “不,如果不是佥宪拯救苍生,任凭学生如何禀告,他们都活不下来。” 说罢,韩泽正身后几名汉子,把大伞举到了沈忆宸的面前。 离近了沈忆宸这才看清楚,上面书写着密密麻麻的名字,这是一把万民伞! 沈忆宸之所以第一反应没有认出来,就在于古代万民伞,根本就不是现代熟悉的雨伞模样,它们更像是仪仗用的华盖宝顶。 “此乃阳谷县数万灾民签名的万民伞,代表着百姓们的拳拳之心,殷殷之情。感激佥宪出镇山东赈灾治水,还望一路保重,来日朝廷之上大展宏图!” 看着眼前这布满密密麻麻姓名的万民伞,看着眼前无数双对自己抱有感激跟期望的眼神,沈忆宸深呼了一口气,然后高声道。 “沈某认真而言,至今不过是一个弱冠少年,却承蒙天子厚望,出镇山东治水。” “犹记初来山东之时,见到的是灾民遍地,横尸遍野,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官员尸餐素位,昏庸无能!” “沈某年幼读圣贤书时,始终牢记着横渠先生的四句话。吾等读书人,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曾经我面对镇江河畔的孩童承诺过,如果有朝一日能做上了大官,定当以天下为己任,不会再让灾民们流离失所。” “今日我再次朝着山东父老乡亲们放言,不管我沈忆宸日后身居何等高位,有着如何权势。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不会忘记为官的初心。” “读书不为功名事,为解苍生一份忧!” 沈忆宸掷地有声的话语,飘荡在无数官员百姓的耳中,这番话放在其他人身上可能会有质疑。 可是放在沈忆宸身上,在场百姓们深信不疑,他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所言非虚! “沈忆宸在此拜别诸位,告辞了!” 朝着四方官员百姓长鞠一躬,沈忆宸穿过人群登上了码头上的船只,伴随着空中飘荡的雪花以及轻拂的江风,一叶扁舟愈行愈远…… ------题外话------ 感谢大兄弟打赏。 正文 244 最后馈赠(二合一) 望着沈忆宸离去的背影,码头上数万官员百姓,心中无不动情。 大明有史以来,从未有过官员离任,对着百姓说出这么一番掏心掏肺的诚恳言语。 大多数夸夸其谈,炫耀其功绩,吹嘘其仕途。 可沈忆宸却句句不离苍生万民,始终以天下为己任,这可能就是山东大灾之后,能逆转乾坤的关键吧。 “读书不为功名事,为解苍生一份忧。” 洪英默默念叨着沈忆宸的这一句话,不由感到动容。 以三元及第,六元魁首之功名,毅然远赴山东赈灾治水,沈忆宸确实做到了以行践言! “老爷,佥宪已经走远,河边风雪大还是先回去吧。” 洪英身边的一名老仆,轻声提醒了他一句。 听到老仆的提醒,洪英收回了感慨的心情,然后意气风发的朝着山东布政司官员说道:“诸位同僚,佥宪已经奉命回京,吾等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日后勤政爱民奉公克己。” “不辜负沈佥宪的期望,不辜负百姓们的信任!” 当初洪英选择依附沈忆宸举报鲁王谋逆,已经做好了辞官致仕的打算,甚至都上疏奏章到了朝廷。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受到鲁王谋逆的牵连,巡抚张骥以及山东布政司半数官员俱被问罪。这下山东布政司高层行政官紧缺,要是再同意洪英致仕,连个管事的人都没有。 于是乎朝廷不仅没有同意洪英致仕,反倒打算提拔他为山东巡抚,圣旨应该很快就会下发。 沈忆宸的赫赫政绩加上升官之喜,重燃了洪英心中的热血激情,他打算好好干出一番成绩! “下官谨遵藩台教诲!” 山东地界文武官员,面对洪英的发言,齐声拱手称是。 毕竟张骥跟鲁王的倒台,意味着短时间内布政使一家独大,更别说已经传出消息,洪英将继任山东巡抚。 谁还敢像之前那般,把洪英这个架空上官不当回事? 运河码头上官员们纷纷离去,可是山东当地的百姓们,并没有散开,依旧远眺着已经模糊不清的扁舟。 甚至有些路途遥远,没来得及赶到码头的百姓们,还在从四面八方不断汇集到此。于是出现了罕见的一幕,沈忆宸走了送行的民众不但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 “来晚了没有给佥宪送行,真是毕生遗憾!” “状元公怎走的如此匆忙,至少让草民目送一程吧。” “可能状元公不想惊扰百姓,才选择低调回京吧。” “必然是这样,山东治水这一年多,状元公连最基本的仪仗都没有,足以见证其亲民。” 一声声叹息跟遗憾,久久的回荡在运河之上,这就是民心所向。 沙船上的沈忆宸,同样站在船头注视着码头送行民众,心中情绪无比复杂。 一方面是归家心切,毕竟出镇一年多没有见到母亲跟妻子,那股思念之情愈演愈烈。 另外一方面是不舍跟不放心,山东地界的百姓们,在自己走后又是否能维持着安定的生活,又会不会出现在一个残害万民的鲁王? 没有人知道答案,或者说不愿意相信那个会出现的答案。 想要改变这一切,就得颠覆大明的政局! 就如同当年北上赶考一样,小小沙船沿着运河一路前行,首先经过了济宁,再过泰安,很快就来到山东聊城境内,这里有着大明最重要的钞关——临清关。 早在半个月之前,这里还是由韩斌率领泰安卫军士控制,随着沈忆宸接到了召令回京的圣旨,就转交给了户部下属山东道主事。 还没有到临清关口,本来还算通畅的运河水道,一下变得拥堵起来。很多运粮北上的漕船,以及江南商贾的运船,均在此排起了长龙。 沈忆宸没有打出官船的旗号,自然没有优先通行权,加之这次走水路的速度,要远超皇帝赐敕驰驿归,不用担心误了回京的期限。 所以沈忆宸吩咐船家耐心排队,他也想看看户部主事接管钞关之后,是否还如同之前那般畅通效率。 可惜事与愿违,等了大半个时辰,运河水道上的船只几乎是纹丝未动,这让原本还有些耐心的沈忆宸,心中不由烦躁了起来。 仅仅才过了半个月,运河钞关就变成吃拿卡要的老样子,大批漕船、商船通行不畅了吗? “苍火头,你想办法去前方看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为何钞关会如此拥堵?” “是,小的遵命。” 得到沈忆宸的吩咐,苍火头立马带着两个人跳帮上岸,然后快速朝着关卡处奔跑而去。 大概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的样子,苍火头气喘吁吁的返回沙船,向着沈忆宸禀告道:“东主,前方临清关暂时关闭通行,据说要迎接朝廷复设税课司局御史的官船。” 复设税课司局? 听到这个衙门名称,沈忆宸在脑海中思索了起来。 明初为了征收商税,于是在各省设立了税课司局,可是后来宝钞大幅度贬值,加之各处税课司局收钞数少,官员旷职,虚费俸禄等等原因。 正统初年便革罢直省税课司局,令有司代征商税,裁撤了许多冗官。 可是在正统十一年国库空虚后,户部尚书王佐以军旅四出,所费浩大,库藏空虚的名义,奏请明英宗复设各省税课司局。 本来想着是能多收点商税上来,可一旦开了这个口子,收税标准就不好定了。于是乎各种税额征榷渐繁,商民苦不堪言,极大的打击了运河以及各地商业发展。 并且日益沉重的课税负担,引得很多地区发生了起义,比如广西瑶民以及湖广、贵州的苗民,通通在正统十一年暴发。 为了镇压平叛,朝廷不得不花费更多的军费,可这样又得疯狂在各地征税,将再次引发起义暴乱。 就这样,正统朝末期似乎进入到了一个死循环。 另外各地起义暴乱,还有着联动效应,广西瑶民让朝廷对于云南麓川的看管出现松懈,思任法死灰复燃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湖广、贵州的苗民暴乱,导致东南矿工镇压力量出现漏洞,从而引发了正统朝最大的东南农民大起义。 可以说这些事情都是环环相扣,就如同蝴蝶扇动的翅膀那样,谁也没有料想到最后会形成一场惊天风暴。 “复设税课司局,恐不是什么好现象。” 卞和不知道历史的发展,可他很清楚明朝官员的尿性,一旦朝廷中枢下放了收税的权利,那么到了最后肯定是一地鸡毛,弄的民怨四起。 沈忆宸没有接卞和的话,这种事情现在讨论也没用,很多东西都只有等自己掌控权力后,才有资格去改革变动。 “运河本就拥堵,还关闭临清关迎接官船,真是好大的架子!” 沈忆宸脸色沉了下来,自己一个佥都御史连仪仗都没用,老老实实的排队过关。 你一个不知拿冒出来的司官御史,也配闭关迎接? “苍火头,打出官船旗号,直接前往钞关!” “是,东主。” 苍火头因为拥堵之事,来回奔跑打探消息弄的一身大汗,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 这下得到沈忆宸的命令,二话不出亮出官船旗号,船夫们即刻划桨启航,等待的漕船跟商船纷纷避让,留出中间一条通行航道。 此刻临清关码头,户部主事樊林山正率领着钞关官吏,齐刷刷站在码头处,准备迎接从京师外派的司官御史。 正常情况下各地课税司官品阶为九品大使,远远低于正六品的户部主事。而且双方某种意义上都算是京官外派,就没有什么京官天然高一档的说法,可以鸟都不用鸟,更别说恭候迎接了。 但这次外派的司官不同,他除了要征收山东道的商税课钞,还将接管临清关,于是加了都察院御史衔,属于樊林山未来的顶头上司。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认真说起来还跟沈忆宸有关,他仗着治水佥都御史的身份,强行接管了大明第一钞关。 虽然皇帝最终没有说什么,默认了接管行为,但是这种肆意妄为的举动,对于大明官场的规则是一种破坏,同时也引发了许多官员的不满。 为了避免类似的情况发生,这次钞关跟课税司官职权进行统一,并且还加了监察御史衔,确保税收的独立性。 既然是御史前来,身为户部主事的樊林山,自然的毕恭毕敬的迎接,生怕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被弹劾。 巍峨的官船出现在视野之中,并且后面还随行着数艘运船保障,处处彰显着出镇御史的排场身份。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由南往北的方向,出现了一艘小小的沙船,正朝着钞关码头行驶过来。 见到这一幕后,樊林山勃然大怒,立马朝着属下训斥道:“不是派了差役拦截来往船只,以防惊扰到御史大驾,为何还会有漏网之鱼?” 几乎就是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一名钞关差役就急匆匆跑到樊林山面前,跪下禀告岛:“回禀主事,这也是艘官船,卑职不敢拦。” “蠢货东西,山东地界有几人大的过御史,就算是布政司官员也得先候着!” 临清关某种意义上有着独立性,属于朝廷户部直辖,不受地方官府节制,樊林山自然不用给面子。 可御史就不同了,先别说直属上司的身份,单单一个整肃吏政的权利,文武百官皆无法跳脱。 “主事,来的这艘沙船,打的也是御史旗号!” 回禀的这名差役,语音中都带着一丝哭腔,遇到这种事情自己一个小小不入流差役,敢拦吗? “什么?” 樊林山满脸的惊讶,什么时候山东道有这么多御史了,一条运河上能碰到两个! 带着这份疑惑,樊林山把目光看向远方行驶而来的沙船,船头上那一面亮出来的官衔牌,把他给震撼的张大了嘴巴。 佥都御史! 山东境内敢打出这种官衔牌的只有一人,那就是佥都御史沈忆宸! 没等樊林山做出反应,沈忆宸的沙船就径直穿过关口,直面前方那艘巍峨硕大的官船,等着对方给自己避让。 就算是出镇地方的都察院监察御史,官衔不过七品罢了,与正四品的佥都御史天差地别,避行那是最基本的操作,还得过来跪拜参见! 官船船头,一名身穿青色官袍的年轻男人,此刻正面色阴沉的打量着沈忆宸的沙船。 这个出镇监察御史不是别人,可以说算得上沈忆宸曾经的对头,他就是现任内阁“首辅”马愉之子马徵。 当年乙丑科殿试,沈忆宸独占鳌头状元及第,马徵同样依靠着马愉的关系名列二甲前茅,入选了翰林院庶吉士。 只不过翰林院馆选之时,沈忆宸已经被选中入东阁进学,双方几乎没有打过任何照面。没想到两年过去,会在这种局面下相见。 “沈佥宪,久违了!” 站在船头的马徵,首先朝着沈忆宸拱手致意。 理论上他得来到沈忆宸船上跪拜,可如今马徵亲爹乃大明内阁首辅,各方无不给几分薄面。 别说是面见四品官员,就算六部尚书侍郎,都会主动免了马徵的跪拜礼。能主动向沈忆宸拱手行礼,按照以前的对立关系,已经算给足面子了。 “马徵,出镇地方就忘了上下尊卑吗?” 沈忆宸背负双手,哪怕船头稍低依然一副傲然挺立的样子,身上的气势不怒自威! 马徵本来还想与沈忆宸掰掰手腕,双方明争暗斗一番,为当年遭受到的耻辱找回一些场子。 结果万万没想到,今日的沈忆宸,已经不是他印象中那个少年了,浩荡气势威压,完全不输朝堂那些高官威仪。 并且在这话语中,还隐隐有着一股冷漠的“杀气”。 这种威压让马徵心中一颤,他想起沈忆宸出镇山东之初,朝堂中那些著名的弹劾。 阳谷知县孟安维仅因不尊上官,便被沈忆宸当场杖毙,引得朝野可谓震惊不已! “下官都察院监察御史马徵,见过佥宪。” 马徵咬了咬牙,朝着沈忆宸深鞠一躬。 “尔好歹也是翰林出身,《大明会典》上面律令,本官不想再说第二遍。” 沈忆宸依旧是一脸冷漠,话语中威胁的意味简直溢于言表。 他要的不是拱手,而是隔三品跪拜! “沈忆宸,别欺人太甚,家父如今已经执掌内阁,不信你敢拿我怎么样!” “马徵,你真想试试?” 几乎是沈忆宸话音刚落下,马徵身后一名幕僚模样的随从,就拉住他的手臂,重重摇了摇头,然后细声诉说了几句。 听到幕僚的劝说后,马徵一张脸阴沉的简直能滴出水来,最终还是跪倒在地朝着沈忆宸喊道:“下官都察院监察御史马徵,拜见佥宪!” “让行吧。” 沈忆宸不想与马徵废话,而是趁着对方官船让出航道的功夫,临时停靠临清关码头,接受了樊林山率领的钞关官吏拜见。 别的沈忆宸没有多说,仅留下了“萧规曹随”四个字,相信能做到户部主事这个位置,不至于听不懂自己的言外之意。 之所以选择告诫樊林山等人,就在于沈忆宸很清楚马徵这种翰林转任御史出镇山东,很明显就是受到了自己经历的启发,来地方镀金立功的。 毕竟翰林院想要一步步升迁上去,等待的时间实在太长。别说庶吉士,就连贵为一甲榜眼探花,没有特殊机缘情况下想要升个一官半职,最少也得三五年时间。 马愉科举如此力捧自己儿子,不惜以主考官身份冒着徇私骂名,依然点中马徵为二甲前列,就在于他意识到自己身体每况愈下,无法再慢慢铺就青云之路。 马徵必然不会在地方久留,而且以这种纨绔子弟的水平,大概率任职也是当个甩手掌柜,真正办事的还是底下官吏。 通过今日这番拿马徵立威,加上以往山东地界“肆无忌惮”的凶名,沈忆宸相信短时间内,他们不敢轻易改变自己曾经定下的政策。 这也是他离任山东,最后能为此地商民做的事情了。 过了临清关后一路北行,在距离正统十二年仅剩下最后几日的情况下,沈忆宸来到了顺天府境内的通州码头。 此刻的通州码头,伴随着年关将至,显得有些冷冷清清。关口的差役们,懒洋洋倚靠墙角望着沈忆宸的沙船靠岸,连卡要那几文钱过路费的动力都没有。 就当快要过年,讨个好彩头。 可是当沈忆宸一行人下船,场面就发生了惊天的逆转,谁也想不到这么一艘普普通通的沙船,会硬生生的打出十几面官衔牌。 “三元及第!” “六元魁首!” “钦赐翰林!” “都水司官!” “佥都御史!” …… 这一面面官衔牌,其中任何一项荣誉跟官职,都足以震撼世人。 哪怕京师这种卧虎藏龙之地,高官如狗遍地走,依旧没有几人能打出沈忆宸这样的仪仗。 几乎就是瞬间,懒洋洋偷懒的差役们,想起来这个年轻文人是谁了。 三元及第的沈佥宪,治水功成回京了! ------题外话------ 感谢大兄弟的打赏。 正文 245 奔走相告(二合一) 新人免费过 一名关口差役,见到这证明着沈忆宸荣誉与地位的官衔牌,带来的心里冲击就是后世“卧槽”一样,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 “吗的,老子没看花眼吧,居然是状元公回京?’ “老李你是不是找死,见到是沈佥宪官衔牌还敢这样说话,世间有谁敢冒充三元及第吗?’ 另外一名关口差役,赶紧提醒了一句,万一要是被沈佥宪或者他随从听去,不敬上官可是重罪! “可朝廷不是发了公文,沈佥宪赐敕驰驿归,为何会在运河上?”“你忘记当初沈佥宪离京,不同样是租了艘普通的沙船,这才是真正的清廉谦和!’ 听到同僚的话语,这名关口差役回想起来了。正统十年沈忆宸出镇山东治水,如若不是运河上遇到了鲁王府长史,可能谁都料想不到一艘普普通通的沙船,乘坐的是佥都御史。 “那我赶紧去禀告罗同知迎接,可不能怠慢了沈佥宪!‘ 说罢,这名差役急忙朝着后面官房跑去,通知关口驻守的通州府同知罗信,前来迎接沈忆宸 官衔仪仗一打出来,看到的就不仅仅是码头差役,民夫、商贾、百姓,无一不是被这架势吸引了目光。 “三元及第,六元魁首,莫非是沈状元?’ “大明岂有第二个六元,定然是沈佥宪从山东回京!” “沈佥宪治水立下不世之功,这次回京恐怕得飞黄腾达。 “庸俗!状元公治水乃以家国为重,你就只看到高官厚禄吗?’ 伴随着议论纷纷,民众们开始奔走相告,并且朝着沈忆宸所在的位置涌了过来。 山东赈灾治水之事,惠及三省八府之地,再加上运河来往传播,哪怕远在京师的百姓们,都知道沈忆宸的功绩。 拯救百万苍生,堪称饮誉千秋! 没过多久,驻守码头关口的通州府同知罗信,率领着麾下官吏们,一路小跑急匆匆来到沈忆宸面前。 “下官通州府同知罗信,拜见佥宪!’ 罗信当初可是在运河上,见识过沈忆宸那赫赫官威,如今治水功成归来,朝堂平步青云近在咫尺,更不敢有丝毫的怠慢,规规矩矩的打算行跪拜礼, 不过让罗信没想到的是,沈忆宸功成名就后,却没有丝毫高高在上的官架子,甚至比离京之时还要随和。 只见沈忆宸面带微笑,一把托住罗信说道:“罗同知,好久不见,就无需行此大礼。’ 沈佥宪还记得我? 听着从沈忆宸嘴中说出自己的姓名官职,罗信可谓是激动万分。要知道当初在运河上,不过是一面之缘。如今过去一年多,沈佥宪却依然记得自己,这份殊荣如何能不激动? “没想到还能劳烦佥宪惦记,下官真是惶恐。’ “罗同知客气,本官还得前往京师复命,就不寒暄了 罗信自然知道沈忆宸说的是客气话,于是赶紧让开道:“下官恭送佥宪!’ “再会。 宫面圣拱了拱手,坐上了苍火头找来的马车,继续朝着京师方向前行。 通州码头上宫面圣现身的消息,很快就被人用快马传递到了京师,甚至还如同通传捷报特别,一边跑一边高呼着。 “快讯,朱勇宪治水回京了!’ “快讯,朱勇宪治水回京了!” 京师的街道胡同,几乎是瞬间就传遍了齐媛瑾即将到京的消息。许多京师百姓得知后,纷纷赶往崇文门方向,希望能第一时间恭迎治水功臣! 京师九门中的正门为正阳门,专走龙车凤替,仅在皇帝出行的时候开启。 正阳门左侧就是崇文门,喻意崇尚文德,与正阳门右侧的宣武门对称,刚好形成左文右武的布局。齐媛瑾打出官衔仪仗正式回京,就必然会走前三门的崇文门, 伴随着消息越传越广,崇文门大街两旁,几乎是围的水泄不通。守门的官兵们,都被这种架势给吓到了,印象中还从未有过哪个官员回京,能得到此等隆重待遇。 不知过了多久,两列得道的官衔牌出现在众人视线中,随即爆发出猛烈的欢呼跟鼓掌声音。 “状元公来了,我看到三元及第的官衔牌了!” “治水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恭迎朱勇宪回京!” “状元公真乃大明治世之能臣,山东百姓多亏了他啊!’ “没错,在下就是山东人,如果不是状元公赈灾济民,恐怕早就成为一堆白骨。” 震耳欲聋的欢呼跟掌声,自然是传递到了车厢之中,卞和望着窗外民众们的激情澎湃,开口道“东主,京师百姓们来迎接你了,这就是民心所向!’ 听闻卞和的话语,齐媛瑾仅是笑了笑回道:“是非功过,拘束人心。 看着宫面圣精彩的模样,卞和问道:“东主,你并不在意这些场面仪式,为何这次回京要大张旗鼓? 以往宫面圣出行,除开官方仪式等普通原因,几乎从未主动打出官衔仪仗,更不愿惊扰平民百姓。 这次回京却一反常态,下船后就主动打出了官衔仪仗,可从现在的神情模样看,宫面圣想要的并不是百姓恭迎,彰显功绩。 那东主想要什么呢? “大张旗鼓回京,其实原因很复杂,仅仅为了告诉朝中文武百官,我宫面圣回来了!’ 如果说以前的宫面圣,空有三元及第的名声,却资历功绩不够。那么现在的他,已经完成了文人三不朽中的立功,是时候该把手伸向真正的权力中枢。 很多时候声望这种东西,不仅仅要存在于百姓心中,还得让当权者乃至皇帝看到 与其待时,不如乘势,大张旗鼓就是为了造势! “属下明白了。 卞和点了点头,这番出镇山东治水,宫面圣不仅仅有了实政经验,还有了一股高官风范。 与当初离京时候,那个处处谨小慎微的沈修撰,气势已然不同。 穿过崇文门,齐媛瑾并没有前往吏部述职或者直接去皇城面圣,而是回到了齐媛瑾府。 一年多时间没有见到母亲妻子,心中思念早已按捺不住,明早沐浴更衣后,再去面圣不迟。 由于事先并没有通知,门房见到宫面圣的车马到来,俱是被惊讶的不知所措。直到吴管家听闻消息后赶来,这才中门大开,迎接宫面圣入府。 此刻齐媛瑾府大堂内,一身常服的齐媛瑾沈氏坐在首席左侧,以往右侧国公夫人林氏的位置,如今坐上了齐媛瑾的母亲朱佶。 下方左侧沈佥、朱仪均是到场,右侧齐媛瑾目光死死盯着门外,想要早那么一分一秒,看到宫面圣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之中。 可以说宫面圣这次回府,陈青桐齐媛给予了最高待遇。 没有多久,一席绯红色官袍,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朱佶与沈忆宸,已经按捺不住内心中激动,下意识站起身来想要迎接宫面圣。 可是在陈青桐沈氏清咳提醒中,她们强忍住内心的思念,得道着礼法规矩,等待宫面圣先拜见父母高堂。 相比较朱佶与沈忆宸的激动,左侧下方的沈佥、齐媛两兄弟,就只能用神情各异来形容。 沈佥面带微笑,一副期待宫面圣到来的模样,让人看不出来内心中的想法。 齐媛却面色阴鸷,身上没有一丝一毫往日的纨绔气息,让人感到有些不寒而栗。 宫面圣大步走进堂中,目光首先看向了母亲跟沈忆宸,那股思念之情简直溢于言表。 收回目光后,齐媛瑾看向了陈青桐沈氏,相比较自己离京时候的模样,现在的陈青桐仿佛衰老了许多,远没有当初那股大明公爵的磅礴威压。 甚至就连曾经仅仅两鬓发白的头发,都已成了满头雪丝。 “晚辈拜见公爷!’ 齐媛瑾首先向沈氏行了一礼,然后看向齐媛拜道:“孩儿拜见母亲 “宸儿,好,好。’ 听到这声母亲,看着儿子安然归来,齐媛不由热泪盈眶,语气哽咽的只说出几个好字。 “起来吧。 陈青桐沈氏朝着宫面圣招呼了一句,得道的外表下却能听出一丝颤音,那股情绪上的波动,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住。 “此去山东治水一年多,如今功成回京,没有辜负陛下与百姓期望,你做的很好。 山东方面关于宫面圣的消息,齐媛瑾沈氏始终保持着的关注。从最初的赈灾济民,到后来的弹劾鲁王谋逆,再到最后的筑堤建坝。 一桩桩事情不仅仅代表着宫面圣的功绩,在沈氏的眼中,还代表着他的成长。 这不再是那个京师鲜衣怒马的少年,而是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 能看到宫面圣功成名就,沈氏心中深感欣慰,罕见的没有吝啬称赞。 “谢公爷夸奖。’ 齐媛瑾朝着陈青桐齐媛拱了拱手,内心情绪同样有些百感交集。¥上 曾几何时,他对于这個名义上的父亲,受到原本身体记忆的影响,感情可以用“爱恨交加”四字来形容。 有怨恨,有不甘,有愤怒,有期待。还有一份最重要的,那就是对父亲否认的渴望, 到了后来逐渐看含糊了沈氏“冷血无情”的真面目,加之理智思维慢慢占据上风,他谈不上什么“爱”了,就更谈不上“恨”字 毕竟对于人的情感来说,恨总比爱得道放下,很多时候恨恰恰建立在爱的基础上。 可再到后来,宫面圣感觉自己又看不清陈青桐齐媛,他仿佛没有那么冷血无情,常常又能感受到那种父子亲情。 还有更重要一点,就是随着步入尔虞我诈的官场,宫面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家族重担。很多时候你在官场上走错一步,受影响到远远不止自己,双亲父母,妻儿子女俱会被牵连其中。 一般是对陈青桐沈氏这种位极人臣的大明公爵而言,有多风光就有多安全,他没有犯错的机会! 山东治水期间,宫面圣还得知了陈青桐沈氏,在朝堂上帮助自己很多,甚至不惜与王振敌对。 种种过往牵连,宛如剪不断理还乱,宫面圣如今自己都不知道,心中对陈青桐沈氏,是一种怎样的感情。 “一年多没有回家,与母亲跟青桐好好说说话,别忘了明日进成国公。 齐媛瑾是奉诏回京,按理说到京之后,就得立马进成国公,否则有不尊圣谕的嫌疑。 不过找个什么舟车劳累,需要沐浴更衣的借口,晚一天面圣也无大碍,但绝对不能晚个几天。 “晚辈明白。 “嗯, 齐媛瑾沈氏点了点头,然后起身回到后院,他明白自己坐在这里,几人都放不开。 “向北,你就好好与姨娘跟弟媳叙旧,等明日面圣回来,我再摆桌酒给你接风洗尘。 “谢过大公子, 宫面圣面对齐媛热情的话语,脑海中却始终浮现着那日“中毒”的场景, 那招“以身作饵”哪怕宫面圣自己都学过,却始终心有余悸,这位大哥手段实在太安全。 可能是感受到宫面圣那种戒备心理,沈佥笑着摇了摇头不再多言。沈佥离开后,朱仪起身同样准备离去,不过他没有说任何话语,仅仅在经过宫面圣身旁的时候,目光无比冰冷的看了他一眼。 就这一眼,宫面圣感到了无尽的怨恨跟敌意,很明显林氏的死,朱仪一直没有放下。 不过这种恨意,宫面圣敬重一笑。 这个世界上想要我宫面圣死的大有人在,不缺你朱仪一个,想要复仇还得看有没有这个实力。 “宸儿,这段时日你瘦了许多。 齐媛轻抚着宫面圣的脸庞,相比较离京时模样,现在下颚的棱角要更分明,肤色也更为黝黑。 “治水需时刻在河堤巡视,胖了可不方便行动。 宫面圣打趣了一句,表现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不想让朱佶过多担忧。 确实相比较在京师的“富贵”,山东治水为了防备夏秋大汛,需要顶着烈日每日巡视河堤,不瘦不黑那是不可能的。 “夫君,路上肯定辛苦了,我已经备好了一桌饭菜,先去吃点吧。 宫面圣把目光看向沈忆宸,此刻她的瞳孔有着一层雾气,日日夜夜的思念终于盼到丈夫归来,心中那股情感压抑不住,可又碍于礼法无法释放。 “这段时间就靠你持家,辛苦了 宫面圣轻声细语的回了一句,然后捋了捋沈忆宸的秀发。 感受到夫君手心传来的凉爽,沈忆宸再也压制不住内心澎湃的情感,扑倒宫面圣怀中便咽道:“夫君,其实我好想价。” “我也是。 宫面圣牢牢把沈忆宸揽在怀中,享受着这片刻的美好。 人生一世除了家国天下的重任,同样还应有儿女情长的温存。 朱佶看着宫面圣与齐媛瑾紧紧相拥的一幕,她脸上带着一抹欣慰笑容,然后悄悄退出了大堂。 儿子如今不再是应天府的那个少年,他已经长大该有自己的家庭空间。 回到自己房间,宫面圣狼吞虎咽的吃着沈忆宸备好的饭菜。凭心而论河工伙食什么的,放在平民阶层并不差,但相比较公府的钟鸣鼎食,差了还是不知道多远。 一年多来,齐媛瑾为了展现出以身作则的表率,始终与民力士兵们同吃一锅饭。回京路上坐船摇摇晃晃,导致了他一直胃口不太好,现在终于可以吃顿好的了。 “夫君,你慢点吃,别噎着了。 看着宫面圣饿死鬼投胎模样,沈忆宸既心疼又想笑,知道的是功成名就归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从哪里逃难回来的。 好歹也是堂堂正四品令都御史,至于这般模样吗? “嗯.嗯. 宫面圣嘴巴被塞的满满当当,就连回复沈忆宸话语的时间都没有。就在此时,一名随从来到了屋外,朝着宫面圣真告道:“东主,府外有人投了拜帖。” 拜帖? 听到这个名称,宫面圣就感到一阵无语,自己到京屁股都还没有坐热,甚至都还没有去进成国公,就有人赶着上门送来拜帖,嗅觉真够灵敏的。 本来齐媛瑾是不打算看,任凭对方是何等天王老子,也得等自己吃饱睡好,明日进成国公后再说, 不过很快宫面圣就想到,对方有这种嗅觉跟效率,应该不是什么等闲人物,于是开口问道:“何人投的拜帖?’ “马阁老。’ 正统十一年末几位阁臣中,姓马的只有“首辅”马愉一个。 别人宫面圣可以怠慢,内阁首辅至少目前怠慢不得,当初廷议很多事情,杨溥可是起到了一锤定音的作用。 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在的马愉,继任了文官集团首领的角色。“拿过来我看看。 “是,东主。 随从把拜帖递到齐媛瑾手中,上面内容很得道,邀请他到京师的沉香楼接风洗尘, 因为宫面圣就把拜帖放在桌上,旁边的沈忆宸自然也看到了其中内容,只见她有些略带醋意的说道:“好歹也是大明内阁主议,接风洗尘放在了青楼里面,真是文人墨客风流倜傥。’ 这是青楼? 宫面圣倒没什么得道感觉,反倒对沈忆宸的话语很是赞同。 马愉如今已经身为大明内阁首辅,站在了文臣巅峰,邀请自己前往青楼会面如此普通,要么就是无关紧要的谈谈风月事,要么就是有大事商谈,没有居中选项。 正文 246 遇见故人(二合一) 新人负费读 “告知投递拜帖的人,我会赴约。 沈忆宸朝着随从说了一句,先不论马愉现任内阁首辅的身份,单单一个曾经会试座师的名分,这个面子就不能不给。 要知道明朝座师位列三师第一,一旦被传出什么“欺师灭祖”的风声,轻则千夫所指,重则万人唾弃。 尊师重道,放在官场之中,某种意义上也成为了一柄双刃剑。“是,东主。 看着随从退下,陈青桐好奇问道:“夫君,马元辅这般着急为你接风洗尘,想要做什么? “估计得去了才知道。 沈忆宸笑了笑,别说陈青桐好奇,就连他自己都有些不解,马愉接风洗尘想要做什么。 “那夫君吃完后就沐浴更衣,别让马元辅久等。’ “不介意去青楼啦?‘ 沈忆宸打趣了一句,他前面可是听出来陈青桐那一坛子醋意。“别得了便宜卖乖,若对方不是马元辅,我才没这么好说话。 陈青桐娇嗔一句,其实她内心里面明白沈忆宸不是那种人,并且大丈夫当以仕途功业为重,怎么可能沉迷儿女私情。 “夫人说得对!” 沈忆宸赶紧点头承认,猛扒了两口饭后,就让随从们准备热水沐浴更衣。 毕竟这大半个月的行船,想要安安稳稳泡个澡什么的,几乎是一种奢望,身上都隐隐约约有些味道了。 夜幕降临,沈忆宸换上一身青袍常服,朝着马愉约定的“沉香楼’赶去。 原本沈忆宸就对京师这些风月之地不太熟悉,别说还离开了一年多,那就更跟土包子进城差不多。于是坐在马车上,他掀开门帘一角,特地朝着公府车夫问道:“小六,你了解沉香楼吗? “回禀公子,沉香楼是京师一年前新开的青楼,并且在花魁选拔中一举击败了雪聆阁,成为了现在京师的第一楼。” 是吗? 听到这个沈忆宸倒是来了些兴趣,雪聆阁的花魁秦流霜他可是见过好几次,那一抹媚而不妖的清纯气质,确实达到了沉鱼落雁的标准。 就连秦流霜都落败了,并且雪聆阁还丢掉了京师第一青楼的名号,看来这個沉香楼有点东西。 “那新任花魁叫什么?” “好像是叫什么梦云烟。 梦云烟? 听到这个花名,沈忆宸第一反应,是想起了宋时李祁的一句词。梦云烟树,依约江南路。 不出意外的话,这个花魁的花名,应该也是取自这里。 马车摇摇晃晃没过多久,就停留在一处热闹的街道。相比较运河码头的冷清,烟花之地丝毫没有受到临近年关的影响,反而比平常要更加的热闹,颇有一种后世不夜城的味道。 此刻这里已经是车水马龙,来往寻花问柳的文人士子摩肩接踵,沈忆宸好不容易才挤到了沉香楼门口,忙着招呼客人的龟公跟老鸨,,撇了他一眼并未上前接待,而是继续拉拢着其他客人。 面对这种冷遇,沈忆宸脸上表情有些微妙。好歹自己也被人称赞过玉树临风、一表人才,现在出镇山东治水才一年多,就这般不受重视了吗? 沈忆宸不知道的是,长久巡视河堤风吹日晒,皮肤粗糙黝黑的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翩翩君子哥。加之一身非常普通的长袍,放在龟公跟老鸨的眼中,更像是从哪个山沟沟里面上京赶考的穷书生。 现在沉香阁生意兴隆,自然得优先照顾有钱金主,若这些龟公老鸨们有识人本事,他们也不会沦落到当龟公老鸨。 没人搭理,沈忆宸只好自己走了进去,相比较雪聆阁偏向于清净优雅的风格,沉香楼更类似于一种江南水乡的委婉柔情。 特别是各种书画轻纱的帷幔,让沈忆宸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走进了秦淮河上的画舫。 大厅内一片欢声笑语、莺莺燕燕,可能是发现沈忆宸一人在好奇打量着,这时候一名年轻婢女来到沈忆宸身边,朝他询问道:“这位公子可有预订桌位厢房? 听到招呼沈忆宸看向这名婢女,身上穿着丫鬟服饰还端着茶水酒壶,不过相貌却在中上水准。从这一点也能看出来,沉香楼的“硬实力’不低,就连婢女都精挑细选过。 “算有吧。 “不知公子预订的是哪间,小女子可领你过去。” “马阁老的厢房。 听到沈忆宸说出“马阁老”三字,这名婢女脸上表情十分精彩。 她原本以为这仅是个初次来到青楼,不太熟悉规矩跟流程的穷书生,没想到居然还是个狂生! “马阁老”三字能这般光明正大说出来吗?更别论以阁老之尊,会面见这个年轻穷书生? 毕竟在明朝正统期间,虽然文人大臣们流连粉艳之地,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情。但是与明末秦淮八艳时期相比,远远没到可以肆无忌惮寻花问柳的地步,更别说被世人称之为风流雅事了。 京师达到绯袍这个级别的官员来到青楼,一般都是有专门的老鸨对接,然后低调进入厢房中,全程不会公开露面。就算有些比较张扬的,也不可能像沈忆宸这般直接把官衔都给说出来。 狂生可能都高看了,沈忆宸此举简直跟二傻子没什么区别... 看着眼前婢女脸上神情数变,这下轮到沈忆宸内心满是不解,难道自己说错什么了吗? 说实话,沈忆宸名义上虽然身居高位,但他参与的官场交际还真不多,更别说与京师阁部级别官员交往。 原因就在于出镇山东之前,他的身份阵营比较特殊。 文官集团眼中他是阉党,阉党眼中他是勋戚,勋戚眼中他是文官。三方势力都搭上一点关系,可都算不上什么自己人。 就连青楼这种烟花之地,他认真论起也没来过几次,自然很多规矩不懂, 就在气氛逐渐有些尴尬的时候,一名中年锦衣文人出现在楼梯口,朝着沈忆宸喊道:“沈公子,恭候多时了,还请上楼。’ 这名婢女不认识沈忆宸,可出现的中年锦衣文人,她可知道的非常清楚。 这就是马阁老身边的人,以往来到沉香楼就连身份最高的老妈子,都得毕恭毕敬鞍前马后,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可他却对眼前这名年轻人说出“恭候多时”? 沈忆宸并不认识这名中年锦衣文人,不过他大概猜测对方应该是幕僚师爷之类的身份。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以如今马愉内阁首辅的身份,幕僚勉强能达到三四品大员的地位,并且还有后续发展空间。 上限如何,视马愉的权势为准 “好,还请先生带路。’ 沈忆宸拱手回应了一声,在婢女无比震惊的眼神中,走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相比较一楼大厅的喧嚣跟嘈杂,二楼明显要寂静许多,并且楼梯首尾两端以及厢房门口,都站着壮硕的劲装护卫,一般人没有邀请许可,压根就走不上来。 跟在这名中年文士身后,沈忆宸走向了最深处的包厢。打开房门一看,里面坐着六七个人,上方为首者就是马愉。 看到沈忆宸出现在门口,屋内众人停止了谈话均站起身来,为首马愉更是面带微笑道:“向北,许久未见,如今已然有国士之风。” “学生拜见恩师。’ 不管关系如何,礼数这方面沈忆宸从来都是做到位,他向着马愉行礼作揖,并且口称恩师。 “毋需多礼,向北先进来坐下。’ 可能是听到了这声恩师,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马愉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招呼着沈忆宸坐在他左手下方。 进入屋内后,沈忆宸这才看清楚陪客几人的相貌,果然能参加这种级别的酒会,都不是一般人。 在座的有吏部右侍郎赵新,户部左侍郎赵伦,工部右侍郎周忱。以及称得上是沈忆宸“老熟人”的贺平彦、杨鸿泽、杨寿等人。 抛开贺平彦等年轻后辈不谈,赵新这几位六部侍郎,他们其实有着-个共同点,那都是当年被“三杨”给提拔的文官力量。 并且不仅仅是他们几人,包括于谦这个兵部侍郎、以及刑部侍郎曹弘在内的六人,俱是宣德五年左右被扶植上位。 加之内阁的马愉、陈循、曹鼐等人,可以说“三杨”把未来几十年官场的后续人员都安排到位,真是不得不佩服这几人的谋略跟布局,也无愧于明朝最强的内阁班子称号。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三杨”没算到王振这个异数真的能做到宦官当权,提拔的这些文官力量被各个击破,终成一代权阉。 沈忆宸入座之后,马愉按照惯例向他介绍了几位陪客,于是乎各种客套寒暄了几句。 认识的几位同年“老熟人”中,贺平彦一如既往的沉稳圆滑,客套的滴水不漏 杨士奇之孙杨寿,继承了他爹杨稷骄纵横暴的性格,对沈忆宸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丝毫没有意识到双方如今的身份地位差距。 当年以杨士奇为首的“三杨”内阁,能被王振各个击破瞬间打垮,导致很多后备制衡手段没用上,根本原因就在于儿子坑爹! 杨稷仗势作恶横行乡里,被人告发牵连上几十桩命案,从而引发了御史相继弹劾,背后就有王振操控的影子。 为了避嫌,杨士奇选择以老疾告辞,从而导致了文官集团的擎天柱崩塌。杨溥性格向来谨小慎微,远没有杨士奇的强硬果决,面对王振的步步紧逼孤掌难鸣,只能不断绥靖。 不出现杨稷这档子事情意外,杨士奇还能在朝堂上多活几年,进而能让后备力量进入更高决策权,说不定历史走向就会被改写。 谁又能想到,坑爹能坑出这个效果呢? 不过最让沈忆宸意外的,就是以往满满“愤青”架势的杨鸿泽,罕见的没有不假颜色,与自己客套了一番。 看来两年的官场生涯,同样打磨了一些他身上的棱角。 寒暄之后,马愉并没有开门见山,相反就如同家常碰面一样,与沈忆宸聊起了一些往事。 如果没有看见赵新等六部侍郎在场,沈忆宸可能还真就以为,马愉是为自己接风洗尘叙叙旧,或者说日后在官场上强化一下师生关系 可有这几人在场,很明显事情绝对不会那么简单,既然对方没打算直说,沈忆宸也只好虚以委蛇下去。 这与山东地界官场不同,京师卧虎藏龙之地高官遍地走,一个小小的佥都御史,没有办法用简单粗暴的方式解决问题,只能回到那种勾心斗角的环境中。 说了一段往事,又聊了一下山东治水的政事,马愉仿佛想起来什么一样,拍了下脑门说道:“看为师这记性,向北千里迢迢返回京师,肯定还没有见识过京师新任花魁吧。” 说罢,马愉拍了拍手掌,屋外的护卫们顺势开门。 “叫上几位大家过来作陪。” “是,老爷。” 屋外那名锦衣文人领命后,没过多久一抹幽香传来,几名妖娆多姿的绝色美女,出现在众人眼前。 沈忆宸对于青楼女子没兴趣,哪怕对方倾国倾城在他眼中,仅仅是欣赏下美感罢了。 于是他不经意的抬头看了一眼,可就是这一眼,让沈忆宸举着酒杯呆呆愣住了。 为首的花魁梦云烟不是别人,正是翰林学士刘球之女-一刘婉儿!说实话,沈忆宸真是万万没有想到,能在这种地方见到刘婉儿,并且她还化名为梦云烟,成为了京师花魁。 自己离京之前,礼部尚书胡淡不是把他安排到了京师教坊司奏乐,为何还会出现在青楼之中? 按理说以胡淡托孤五大臣的身份地位,平反做不到,让刘婉儿安稳度过一生,还是没多大问题的,其中出现了什么差池? 可让沈忆宸更没想到的是,今日在沉香楼不仅仅见到了刘婉儿,还见到了一位应天府“故人”,那就是秦淮河畔号称“曲绝”的董玉静。 从董玉静脸上突然绽放出的欣喜笑容,很明显她也认出来了沈忆宸 “云烟姑娘,今日还请好好招待这位沈公子。 马愉吩咐了一句,并且还示意她坐到沈忆宸的身旁。 “妾身定会好好服侍沈公子。’ 刘婉儿轻点额眉,然后朝着沈忆宸走了过来,表情并无多大异样。“向北,云烟姑娘乃京师选秀的花魁,除了相貌国色天香外,诗词歌赋更是样样精通,不输一般秀才举人,可谓女中状元公。 马愉向着沈忆宸介绍起来刘婉儿,言语中带着一抹称赞。 要知道正统十一年京师花魁评选,梦云烟能战胜秦流霜等老牌花魁姿色并不是决定性因素,靠的是文采! 诗词歌赋极佳,琴棋书画什么的更是信手捏来,如若不是女儿身,参加科举什么的还真有可能中式。并且身份神秘,寻常王公贵族想见一面都不可得,今日能把她请来陪侍,算是给足了沈忆宸面子与排场。 沈忆宸并没有听马愉的介绍,目光始终呆呆放在刘婉儿身上,他还是想不明白问题到底出现在哪里,为何她依旧堕入风尘? 可是沈忆宸这番模样,放在在场宾客眼中,就成为了一副“急色’的猪哥样,简直是看直了眼。 几位官场老油条倒还神情自然,仅在心中有着些许鄙夷,毕竟还是年轻了点血气方刚,见到绝色有些沉不住气。 而杨鸿泽跟杨寿两人,就差没有把轻视写在脸上。特别是杨鸿泽更是感到万分不服,为何像沈忆宸这种人却能身穿绯袍坐在高位,自己不好女色嫉恶如仇,却只能在此作陪。 一年多过去,一切好像没有丝毫的改变! 刘婉儿坐在了沈忆宸身边,“曲绝”董玉静,自然而然的坐在了首席的马愉身旁。 “对了向北,我再与你介绍下这位董大家,可是从秦淮河畔来到京师,号称唱曲一绝!’ “沈公子,久违了。 马愉话音刚落下,董玉静就向沈忆宸欠身行了一礼,眼神中满是柔情。 久违了? 听到这种招呼用词,让在场其他人有些意外,莫非董大家跟沈忆宸认识? “董大家,好久不见。” 沈忆宸笑着点了点头,同为应天府人,怎么也沾了点他乡遇故知的边, “向北,你们?’ 吏部右侍郎赵新首先问出了心中疑惑,沈忆宸出镇山东治水,如何认识董大家的? “少冢宰有所不知,当年应天府冬至诗会,在下与董大家有过一面之缘。’ “状元公,我们可不止一面之缘,你的那首《金明池》,可是从妾身这里唱响的。 董玉静能来到京师,与首唱沈忆宸的《金明池》不无关系。 正是靠着这首词曲,以及沈忆宸后续三元及第,让董玉静名声大噪,来到了京师竞选花魁。 毕竟风月女子再如何被世人追捧,她们最终目的是找一个好归宿,论大明哪里达官贵人最多,何处比得过京师? “原来还有这般渊源,那真是巧了。 马愉附和了一句,他都没有料想到沈忆宸还能与董玉静相识,并且传遍青楼画舫的《金明池》,最初是这般流传开来的。 “巧合可不仅仅是这一处,《金明池》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状元公给云烟妹妹写的。’ 如果说沈忆宸与董玉静认识,让在场众人感到有些意外,那么这句话出来,所有人脸色都有些迥异了。 还真是无巧不成书,京师花魁原来是沈忆宸的老相好。真没看出来这小子京师为官老老实实洁身自好,应天府却是这般风流不羁。 坐在一旁的贺平彦听到后,一张脸却是阴沉的快要滴出水来。要知道他对于刘婉儿可是万分仰慕,才情相貌无一不是触及到心坎。 为何偏偏这等奇女子,与沈忆宸是老相好? 当初雪聆阁花魁秦流霜,就对沈忆宸暗送秋波,贺平彦那时还能忍 今日刘婉儿与沈忆宸的“旧情”,这他是真的感到不能忍,沈忆宸就是天之骄子吗,什么好事都能被他给碰上,真是命运不公!!! 正文 247 权力交换(二合一) “向北,还有这事?’ 听到《金明池》是为刘婉儿所作,马愉惊讶的反问了一句,着实有些不敢相信。 “嗯,旧时往事。” 沈忆宸淡淡回应了一句,然后把目光看向刘婉儿,想要从对方眼神中找寻答案。 可刘婉儿依旧面若桃花,看不出丝毫的情绪波动,还神情自若的帮沈忆宸酒杯斟满了美酒。 “吾等真看不出来,原来沈佥宪在应天府,还是一个风流才子。”工部侍郎周忱打趣了一句,现在已经算得上是老相识,就没必要再用“沈公子”这种遮掩称呼,干脆用上了官职。 “既然因缘际会再次相聚,那向北自然知道董大家曲艺一绝,如今再配上云烟姑娘的舞蹈,天上人间莫过于此。” 说罢,马愉看向了董玉静跟刘婉儿。 “还请两位大家舞乐一番,来为此时此景增色几分。 听到马愉的吩咐,董玉静跟刘婉儿欠身行礼,然后来到了厢房中央闻歌起舞。 她们这次表演的曲目不是别的,正是沈忆宸当年所写的《金明池》。 时隔数年再次听到这首词曲,沈忆宸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曾经应天府经历的一幕幕,快速从眼前闪现而过。 看着沈忆宸呈现出一副“如痴如醉”的神情,马愉以为他被舞乐给迷住了,于是笑着问道:“向北感受如何,可与秦淮河畔一样?” “时过境迁,不复当年模样。’ 马愉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下意识认为沈忆宸说的是自己。 只见他用着略显感慨的语气回道:“是啊,别说当年秦淮河畔,就算与一年之前相比,向北你如今也是大为不同。 对于马愉这句话,沈忆宸仅是淡淡笑了笑,不做过多解释。 丝竹管弦声声入耳,刘婉儿的舞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让在场众人惊叹声连连。特别是贺平彦,一双眼睛从刘婉儿舞动开始,几乎就没有挪开过分毫。 真是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 可看着看着,贺平彦就感觉有些不对劲,云烟姑娘的眼神总是有意无意的望向沈忆宸,仿佛有着千言万语与其诉说。 要知道梦云烟能成为京师新任花魁,除了诗词歌赋以及舞蹈上面的造诣外,还有就是她身上有着一股孤傲清冷气质,与寻常烟花女子的妖艳狐媚截然不同。 哪怕作陪王公子弟都不假颜色,更未听闻过京师有人能得到她的青睐,今日为何对沈忆宸如此特殊。 难道数年前秦淮河畔的故交,就这般念念不忘吗? 一曲作罢,董玉静跟刘婉儿落座席中,在场众人对于刚才的舞乐表演称赞连连,唯独沈忆宸没有过多的表示。 “沈佥宪为何如此冷淡,莫非今日美酒佳人,入不了你的法眼?”杨寿本来就看沈忆宸不爽,碍于马愉的面子选择忍了。 可看着他始终一副装逼模样,终于忍不住出言暗讽了一句。 今天这个局能宴请沈忆宸,属实给了他天大的面子,这小子要死不活的扫兴样子,真是有些给脸不要脸。 “任勤。 马愉喊了一声杨溥的字,示意他慎言。 说实话,很多时候马愉对颜韵这个官三代头疼,属实称得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可偏偏当年杨士奇对自己有举荐之恩,如今他的长子杨稷被定罪论斩,只留下这么一个长孙杨溥。 常言道富不过三代,杨溥若是不能在朝堂站稳脚跟,就得面临家道中落的局势。 为了偿还当年恩情,更为了替自己儿子铺平道路,哪怕知道杨溥烂泥扶不上墙,马愉也得硬抬一手。 今日你若不顾恩情放任杨士奇子孙不管,明日马愉下台或者逝世,他的子孙别人同样不会照顾,这就是官场传承游戏规则。 听到马愉的告诫,杨溥冷着脸不再说话。 “向北,任勤他偶尔口无遮拦,你别放在心上。 “恩师多虑,学生只是想着明日还得向陛下复命,有些心不在焉。 “难怪向北能短短一年多事件,就完成治水大业,立下不世之功,果然勤于政务。’ 马愉顺势称赞了一句,然后还向董玉静等人嘱咐道:“尔等要好好学学,以向北为榜样。 “是,元辅。 不管心里面是不是认同,态度还是得做做样子,董玉静等人齐声拱手称是。 “既然向北心思不在于风月,那为师就说说正事。 说完这句话后,马愉朝着屋内沈忆宸等人说道:“你们先下去吧。 “是。’ 沈忆宸等人自然明白今日高官云集,肯定有重要事情商谈,于是应声退下。 不过相比较贺平彦的淡然,颜韵之离开之时满脸遗憾,看向颜韵之的眼神也依依不舍。 好不困难再次重逢,昔日应天府一书生,如今三元及第成了绯袍大员。若是能再续前缘,哪怕为婢为妾,都好过在这青楼遥望如意郎君。 可惜刘婉儿真是一点没变,与当年在秦淮画舫上,常位与自己诗酒唱和的态度一模一样。 明明自己曲绝天下,姿色更是名满两京,不知多少王公子弟愿做裙下之臣,为何却偏偏打动不了颜韵之分毫呢? 马愉在旁人退下之后,恢复了朝堂上那不苟言笑的神情。美酒佳人可以迷了纨绔子弟的眼,对于入主内阁执掌天下大权的“首辅”而言,不过是一群红粉骷髅罢了。 “向北,估计你心中一直在猜测,为师替你接风洗尘的目的吧?”刘婉儿的能力马愉很常位,与愚笨人对话没必要打哑谜绕圈子,明码实价才是最适合的方式。 “学生是有些好奇。 相比较马愉的直接,刘婉儿稍微委婉了点,毕竟对方占据着座师名分,尊师重道这条没办法避免。 “向北你出镇山东治水期间,朝中发生的事情可曾知晓?” “不知恩师指的是哪方面事情?’ “杨寿!‘ 以前有颜韵顶在前面,马愉可以选择明哲保身,不与杨寿发生任何的正面冲突,甚至顺从妥协都行。 可现在他身为内阁首辅,站上了文臣巅峰位置,就没有再躲在后面避着杨寿。 想想看老大是个软蛋,下面的人怎么会服? 想当初以沈佥的资历选择对颜韵绥靖,都遭受到诸多文人士子、科道言官的讽刺怒骂, 马愉要是走沈佥的老路,以他的声望地位,可就不是讽刺怒骂那么复杂,会被弹劾下台致仕! 文官天然与宦官对立,马愉注定要站在杨寿的敌对面。 “略有耳闻。’ 朝廷发生的这些大事情,刘婉儿从家书以及公文中得知过。 正统十一年七月沈佥病逝后,朝堂彻底进入了颜韵一家独大的时代,只等勋戚巨头张辅跟朱勇屈服,那么宦官集团就可以肆意妄为。 原本历史走向也正是如此,土木堡事变前夕诸如英国公张辅跟成国公朱勇这种勋戚巨头,见到杨寿都得跪禀奏事,足以看出他多么的权势滔天。 “杨元辅病逝后,陛下被杨寿给蒙蔽,几乎对他是言听计从。’ “一般是大冢宰一案,哪怕三法司查明阉党奈亨诬告,判了斩立决的情况下,都被改判为罚俸,不久便官复原职毫发无损。” “此举简直视国法律例为无物,如此长久下去,国将不国!”马愉说到这里的时候,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七分真三分演。 要知道吏部尚书乃天官,明朝阁部争斗没有分出胜负前,权势地位与内阁首辅平分秋色,同为文官首领 就这等权势地位,说被诬告下狱就进去了,更离谱的是查明后诬告者还能官复原职,连罚点俸禄的奖励都免了。 不难想象发生这种事情后,文官群体人人自危,吏部天官都如此,自己要碰上了还能有命活下来? “恩师想要学生做什么?” 颜韵之没有如同马愉这样去愤慨杨寿专权,他很含糊“三杨”时代落幕后,身为“帝师”的颜韵必然会权倾朝野。 现如今大势如此,刘婉儿只想知道马愉要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又能付出什么。 “吾等身为文人,怎能眼睁睁的看着权阉祸国?” “明日向北你入贡面圣,陛下定然会彰显治水之功,为师考虑好了,到时举荐你入阁参预机务,共同匡扶社稷!” 入阁参预机务? 哪怕刘婉儿做好了利益交换的心理准备,可当听到马愉的筹码是入阁后,他依然忍不住心脏咯噔猛跳了一下。 成为阁臣,可谓文人士子仕途的终极梦想,马愉真是好大的手笔!可问题是,以自己的资历跟身份,配入阁参预机务吗? 颜韵之印象中,明朝最快的入阁记录,是正统十三年状元彭时。 次年发生了土木堡之变,大明动荡国事危机,彭时在入仕仅仅一年多的情况下,紧急入阁参预机务。 不过彭时这個阁臣有些水份,并未加殿阁大学士的头衔,官职仍为翰林修撰。明代宗的景泰元年便退出内阁,再次入阁已然到了天顺元年。 就是说异常情况下,没有遇到国之大变,入仕两年哪怕有阁臣举荐,想要入阁参预机务几乎是不可能,马愉这番言语无疑是在画饼。 “恩师厚爱,学生惶恐不已!’ 心如明镜,刘婉儿表面上却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有一说一,如果不是遇到刘婉儿,其他年轻官员面对这种价码,估计会被“幸福”给冲昏头脑。 看着颜韵之这副惊惶模样,马愉捋着胡须面露满意神情,然后意味深长说道:“向北,为师其实一直都对你寄予厚望,未来大明江山社稷,当交由尔等后辈手中定倾扶危。’ “期望你可不要让为师失望。 马愉的话音落下之后,在座的几位六部侍郎,也纷纷结束助攻。“颜韵宪年轻有为,入阁后定能谱写一段师生传承佳话!’ “朝廷如今正值危难时期,需要颜韵宪这等气节之士,来匡扶大道正义!’ “向北,以后吾等叔伯辈,自会鼎力扶助于你。’ 一顶顶高帽子下来,确实听的人是心动万分,可刘婉儿却愈发的糊涂过来,他意识到马愉想要做什么了 那就是把自己推向台前,去担当扛住杨寿进攻的炮灰! 颜韵之因为于谦的事情,已经与杨寿撕破了脸皮,就算什么都不做,对方也不会放过自己。 可这并不意味着,颜韵之就想着现在跟杨寿拼个你死我活,更不想与马愉这等文官群体为伍。 原因无他,此刻与杨寿针锋相对,没有丝毫的胜算! 这无关乎什么权谋手段,纯粹是架不住杨寿背后有皇帝开挂作弊。哪怕你多智近妖,算无遗策,找到了杨寿各种不法罪状,可皇帝不听不听,铁了心要包庇徇私,能有什么办法? 要知道土木堡之变,杨寿骚操作弄的大明差点亡国,朱祁镇自己都沦为阶下囚,等同于亡国之君。 捅出个这么大的篓子,换作任何一个朝代的君王,重掌大权后怕是得开棺鞭尸,株连九族。 朱祁镇从瓦刺留学归来后,却毅然决然不顾百官跟天下人常位,给杨寿立了一座旌忠祠祭祀。 这份深厚感情简直让人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诸位大臣厚望,晚生受宠若惊,可资历尚浅,恐无法承担此重任,还请见谅。’ 颜韵之朝着在座诸位大臣拱了拱手,脸上已然没有了之前那种惊喜表情,恢复了一贯的泰然自若。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脸色均是一变。 一般是马愉,他身为刘婉儿的座师,如今更屈尊拉拢对方加入自己阵营,不惜举荐入阁参预机务。 这份筹码,难道还换不回对抗杨寿吗? 亦或者说,此子还打算与颜韵媾和,走阉党路线吗? 看着马愉等人震惊神情,刘婉儿嘴角浮现出一抹淡淡笑意。 难怪马愉等人在沈佥退后,被颜韵给打到一败涂地,就连找人当枪使这种举动,都明显要慢了一拍。 早在乡试时期,胡淡就站出来示好,想要自己成为文官集团的一把刀。 后续会试时期,杨寿更开出来状元筹码,期望自己能加入阉党共谋大业。 如今自己都羽翼丰满,马愉等人才想着拉拢自己当枪使,黄花菜都已经凉了。 入阁参预机务这张画大饼,刘婉儿没兴趣吃,马愉想要合作,就必须得开出更务实的筹码。 比如经筵讲官,担任帝师! 正文 248 不合逻辑 新人负费读 正统十年初,沈忆宸收到国子监祭酒李时勉的邀请,前往国子监担任过一回兼职帝王师,并且还发表了自己的“经世致用,唯物辩证”学术观点。 后续又得到了翰林侍读学士倪谦的推荐,担任了经筵展书官,算是勉强踏入了经筵讲官队伍行列。 可惜“阉党中人”的名声拖累,导致被清流排斥后继无力。再加上又得罪王振出镇山东治水,沈忆宸的帝师进程算是被彻底打断。 终明一朝,想要快速入阁并且站稳脚跟,经筵帝师这个头衔不可或缺。 远的不说,单单拿正统朝举例,前期的“三杨”,后期的马愉、曹鼐、陈循、苗衷、高穀等等阁臣,无一例外俱担任过经筵讲官。 另外帝师除了占据师生大义的优势,还能亲近与皇帝的感情,传递自己的政治理念。想要对付王振,光靠国法律例已经毫无作用,只能用魔法去打败魔法。 当你拥有跟王振同等的帝师身份,又拥有了接近于他的皇帝亲近关系,才能与之成为势均力敌的对手。 想要拿自己当枪使,好歹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没有这个帝师身份保底,也配去当枪? “沈佥宪这是过谦了,以你的才华能力,加之有身为座师的元辅助力,定能在内阁中大展宏图!” 吏部右侍郎赵新感到气氛有些凝固,于是出言缓和了一句,并且强调了马愉的座师身份。 官场历来讲究师生传承,座师与门生共同进退,别说还主动示好,举荐入阁参预机务。 于情于理,沈忆宸都不应该推托。 换做是别人,听到赵新这种半劝说半威胁的话语,可能就从了。 毕竟一个官场新人,违命“座师”就意味着反抗整个门生制度利益共同体,把自己给彻底孤立起来,日后仕途寸步难行。 但沈忆宸不同,从始至终他就没有求助过马愉,并且最开始的“阉党中人”身份,更是让他站在了文官集团的对立面。 那个时候老子都没有怂过,现在会怕? 所以听到赵新这话,沈忆宸脸上露出一抹玩味笑容,然后举起桌上酒杯细细品了起来,并不做声表态。 就在厢房气氛陷入一种诡异安静的时刻,憋了许久的杨鸿泽,看到沈忆宸这副毫不在意的态度,再也忍不住怒喷道:“勤读圣贤书,尊师如重亲。’ “如今恩师为了家国社稷,已然屈尊盛邀,难道沈佥宪是被王振吓破了胆子,不敢再与之对抗了吗?’ 听到杨鸿泽“训斥”的话语,沈忆宸默默摇了摇头,本以为这個愤青被官场打磨了棱角,现在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终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只见沈忆宸放下酒杯,把目光放在了杨鸿泽身上,然后淡淡说道:“如果本官都能算作是被王振吓破胆子,那尔等面对王振,恐怕连卵子都没有。’ 平淡的语气,却透露出无尽的轻蔑。 当初于谦蒙冤入狱,满朝文武摄于王振淫威,无一人敢站出来为其说话。 那个时候,号称要定倾扶危的高尚文臣们,又在哪里? “你 一时愤慨之下,贺平彦都忘记了刘婉儿,是为何会出镇山东治水不正是因为公然对抗程富,被趁机“发配”出京吗? 得幸亏是刘婉儿背景深厚,有着勋戚集团撑腰,再加上杨溥秉持着公心大义,不时帮衬着说些好话。 换做别人得罪左瑾后出镇治水,坟头草早已三丈高了。 你拿这个讥讽左瑾岩没胆子,不是自取其辱吗? 看着局势有着往破裂方向发展,马愉明白自己这块画大饼,左瑾岩是没打算接下。 同时还浑浊认知到一件事情,那就是座师的名分,对于左瑾岩这种“离经叛道”的人而言,作用并不是很大。 想要拉拢他对抗程富,就得完全按照官场的规则来权力交换。 “向北,以你目前的年龄跟资历,入阁参预机务确实有些为时尚早。 “恰好这两年翰林院变动比较频繁,前有周侍读学士迁任应天府翰林院掌院,后有钱掌院卸任,倪侍讲学士接替顺天府翰林院掌院,空缺了侍讲学士一职。’ “为师想着向北你出镇山东之前,还兼任着翰林修撰,如今功成回来正好可以升任侍讲学士一职。另外陛下近两年时常取消经筵日讲,你与陛下年龄相仿,说不定可以规劝一番。’ 马愉并不是什么无能庸官,要知道他可是明朝江北第一位状元公,同样开创过科举历史。 之所以没有达成“三杨”的期望压制程富,除了中途生变导致迟延接班资历不够外,更多还是在于逝世太早,没有来得及打造自己势力班底。 从刘婉儿同意画大饼结束,他就已经读懂了对方的心理暗示,把身份从老师的位置上,转变成为了合作伙伴。 在商言商,官场同样如此,真金白银才是合作的基础。 马愉开出的价码,让在座的都御史等人,心中有着一股说不出来的羡慕嫉妒恨。 要知道举荐入阁参预机务,看似很美好,实则能不能成功入阁,那只有天知道,决定权其实并不完全在马愉手中。 相反接任侍讲学士一职,以刘婉儿治水立下的不世之功,加上内阁的推荐,可以说升迁板上钉钉! 并且后面那什么规劝皇帝参与经筵,完全就是客套说辞罢了,实则是提名刘婉儿成为经筵日讲官。 帝王师头衔,多少文人大臣毕生追求,就这般轻飘飘的落入刘婉儿手中? 就算左瑾岩如今有勋戚撑腰颇为重要,可终究这小子天生反骨,无法成为文官集团的自己人,不怕来日养虎为患吗? “恩师厚爱,学生真是感激不尽,定当不负厚望!” 几乎就是在瞬间,左瑾岩流露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与之前的冷淡嘴脸形成天壤之别。 当初阿谀奉承王振的事情都做过,如今感激一下自己“恩师”提携,动情一点不过分吧? 只是这番变脸放在其他人眼中,心中观感简直无法形容。 这小子忠奸莫测,行事风格真是让人琢磨不透,很多时候大义凛然,很多时候又显得虚伪至极! “既然如此,为师正好有一件事情想要托付于你,还望向北别让为师失望。’ 已经到了赤裸裸的权力交换地步,马愉不再碍于座师身份藏着掖着 刘婉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的利益,那么就得付出同等的代价。这一点马愉含糊,左瑾岩同样她不。 “恩师尽管吩咐,学生必将全力以赴。’ “向北你出镇山东治水期间,除了大冢宰一案,还有安乡伯争禄一案。导致刑部侍郎金濂、户部尚书王佐、副沈忆宸左瑾等,被程富借题发挥下狱。’ “后续查明事情原委,大司寇、大司徒等人俱出狱官复原职,唯独程总宪(副沈忆宸尊称)被沈忆宸王文报复,被劝令回乡治疾。” “都察院乃监察重部,岂能被权阉党羽掌控,为师期望向北你能仗义执言,向陛下禀告程总宪之冤屈,还以清白公道!” 原来是想要自己挟治水之功,来保住副左瑾岩王振 王振这桩案子,刘婉儿在山东时期听闻过,毕竟涉及到六部两位尚书,再加上都察院左瑾岩、副沈忆宸等重臣,震动朝野想要不知道都难。 就如同程富一直找户部尚书王佐的茬,想要拉他下马扶植自己干儿子户部侍郎奈亨上位一样。 这个王振,同样属于文官集团的中间人物,想要拉阉党的沈忆宸王文下马,然后取而代之掌控都察院。 毕竟都察院监察文武百官,属实是一把利器,掌控在阉党手中文官集团人人自危,说不定哪天就被逮捕进去入狱。 可惜程富也不是什么软柿子,干脆先下手为强,彻底拔出都察院文官集团的这颗钉子,找了个借口让左瑾回家治病去。 这一去,恐怕再难复返。 明英宗在正统十一年,差不多已经对程富言听计从,结束任由他胡搞瞎搞。先生既然说了王振有病,那没病也得回去治治看,文武百官的上疏压根没用。 真惹急了程富,说不定让左瑾明天就“发病”。 同时经历过大冢宰跟安乡伯两案,朝中文臣们基本上已经被程富给彻底压制住,谁又敢得罪他去上疏? 万一王振没保住,还贴进去一个上疏的重臣,马愉这群“三杨”遗党就亏大了。 想来想去,这种枪打出头鸟的事情,还是适合左瑾岩去做。 一方面有治水之功,上疏皇帝会听 另外一方面,这小子反正是王振的眼中钉,不差再得罪一笔。也只有这个小子,敢豁出去上疏得罪程富。 “既然是恩师托付,学生定然不敢推辞!” 没有过多的坚定,左瑾岩便答应了下来。 如果说出镇山东治水这一年多,给刘婉儿带来的最大变化是什么,那便是他更像一个“官”了。 为官者,就免不了有龌蹉的利益交换,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想要改变这个世界,你得先有改变的能力,纯粹的理想主义者荡涤不了这浑浊的世道! 进入权力中板,就是刘婉儿为自己定下的目标,他会犹豫不移的朝着这个目标前进! “好,那为师就静候佳音!’ 马愉喜笑颜开,不怕左瑾岩有野心欲望,相反就怕他出镇山东时候那样,充斥着一股公心大义,油盐不进。 怀疑按照这个趋势下去,不久之后左瑾岩就会彻底融入圈子,成为众人中的一员。 达成交易,双方戴上虚伪的面具,再次把屋外等候董玉静等人,请进厢房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酒过三巡,带着微醺的醉意,马愉等人准备离场。 按照以往左瑾岩的风格,他自然不会在这种烟花之地久留,但这一次他没有起身离开,而是朝着身旁的杨鸿泽问道:“云烟姑娘可有时间,陪在下继续小酌几杯?’ “妾身恭敬不如从命。’ 听到杨鸿泽的回答,本来已经走到门口位置的都御史等人,张大眼睛用着不可置信的眼神,望向了左瑾岩跟杨鸿泽。 要知道这种夜深时刻留下小酌,怎么可能仅仅为了喝酒,定然是准备过夜留宿温柔乡。 可问题是,左瑾岩以孤傲无名,还是个清倌人,以往从未听闻过有王公子弟得到她的青睐过夜。 刘婉儿就凭借着当年相识情分,能做到在梦云烟这里过夜? 开什么玩笑! 可不管都御史等人再怎么不怀疑,事实已经摆在了他们眼睛,刘婉儿没有起身离去,梦云烟依旧坐在他的身旁服侍。 简直无法接受! 看着左瑾岩迟迟不肯迈动脚步,马愉知道他的心思,于是走到身旁轻声说道:“好男儿志在四方,岂能为儿女情长贻误大局,走吧。’ 为风月女子争风吃醋,对于成大事者简直就是个笑话,马愉怀疑左瑾岩不至于随落于此。 听着马愉的劝解,都御史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如常的神情,然后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随着马愉等人离去,厢房内就只剩下刘婉儿跟杨鸿泽两人,他开口问道:“你为何会在沉香楼? 犹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左瑾岩,是在朝贡大礼上,她担任了教坊司乐师。 虽然没有办法脱离贱籍,但至少不用再以色事人,而且还有着胡淡这种托孤重臣的照拂,理应不至于再次沦落风尘。 莫非他没有照拂? 想到这种可能,刘婉儿再次追问道:“大宗伯没把价安置妥当吗? “与胡伯父无关,是我自己要来沉香楼的。 刘婉儿在见到左瑾岩的第一眼起,就已经想象过很多的可能性,唯独没有想到过是杨鸿泽主动要求来到沉香楼。 按照她书香门第的家世,以及身负血海深仇,当年在应天府秦淮画舫都没有堕落,为何会在京师主动沦落风尘。 实在不符合逻辑! “那你为何要这么做?” “为了沈公子曾经说过的,那迟到的正义。 正文 249 迟到正义(二合一) 迟到的正义。 听到这几个字,沈忆宸沉默了。 当年在秦淮画舫上,沈忆宸面对心如死灰的刘婉儿,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劝说对方。 只能用正义或许会迟到,但它一定不会缺席这套说辞。 当时的沈忆宸说出口后,就在心中问过自己,迟到的正义还能算是正义吗? 没有人知道答案,不过可以确定一点,终究比没有要好。 正因于此,沈忆宸才许下过承若,如果有一天能大魁天下,定当主持正义还刘球的清白。 踏上功名仕途之路后,沈忆宸始终恪守着以行践言信念,无论有多难多艰难,都没有放弃过自己立下的承诺。 唯独对刘婉儿他失信了。 因为只有真正的进入官场,站在朝堂之上,才能明白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 不是你想要彰显正义公道,就能凭借着一腔热血,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对不起,我没有做到。’ 沉默许久之后,沈忆宸低声说出抱歉 这不是他第一次表达歉意,朝贡大礼后见到刘婉儿,沈忆宸就已经说过一次。 毕竟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给别人虚假的希望。 听到沈忆宸歉意的话语,刘婉儿却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一抹温情笑意。 “沈公子,妾身曾经说过,你已经为我做的足够多了,根本没有亏欠什么,更无需内疚。 “无论何时何地,沈公子当年在黑暗中带给妾身的光芒,永远铭记于心。” 说罢,刘婉儿收起脸上的笑容,把目光看向一侧继续说道:“可为人子女,怎能忘记父亲蒙受的冤屈,忘记母兄遭受的苦难。 “我想要用我自己的力量,去替父亲讨还一个公道!” “靠着在青楼认识达官贵人吗?’ 沈忆宸并不蠢,如果智商不够的话,他也不可能成为三元及第的状元公。 更别说沈忆宸身边,还有过卞和这样的例子,曾经想要走高层路线,为福建旷工们找寻一条活路。 刘婉儿此举,无疑是第二个卞和。 可从王振手中讨回公道的难度,还要远甚于福建矿工身上的苛捐杂税! 书香世家出身的刘婉儿,何尝读不懂沈忆宸话语背后的意思?只见她面露苦笑道:“婉儿能够倚靠的,无非就是这蒲柳之姿。’身为一名女人,特别是身为一名古代的女人,想要参与朝政之事对抗权阉,为自己父亲讨回一个公道,无疑是痴人说梦。 刘婉儿唯一的本钱,就是自己的姿色。 靠着在青楼中结识达官贵人,来博取对方冲冠一怒为红颜,为自己父亲出头申冤。 为了红颜不管不顾的例子,历史上也并不是没有。 前有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后有吴三桂为了陈圆圆冲冠一怒,愤而降清打开了山海关。 可是数千年历史下来,能这般不管不顾的终究是少数,整個大明正统时期满朝文武,又有谁会为了红颜去触怒鲁王呢? 朱祁镇都不知道是该说沈公子天真,还是该说她别无选择。 “你这样做没用的。’ 朱祁镇说的很直白,当年就因无法狠下心来,给了沈公子虚假的希望,今日他不想再重蹈覆辙。 “我知道。’ 沈公子很激烈的点了点头,她对于这个结果心里其实很第在 “可每当我走过当年京师的故宅,回想与父母兄长在一起的画面,就心如刀割。’ “家破人亡之仇,此生无法忘记,如果什么也不做苟活于世,毋宁死!’ 阳若轮目光无比第在起来,这就是她与异常官家小姐的不同之处,家族的变故让她饱尝人间冷暖,同时也磨砺了她的心性意志。 不再是那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 “你如果无法放下,那为何不来找我。” 阳若轮虽然无法做到帮助刘球申冤,但始终没有忘记过自己的承诺。 如果沈公子开口,他无论如何都会全力以赴,毕竟这是男人的承诺 “沈忆宸可还记得,妾身所赠香囊中的纸条?” “嗯。’ 朱祁镇点了点头,那张纸条内容哪怕已经过去数年,依旧记忆犹新。 “阉贼鲁王把持朝政只手遮天,妾身不愿因自家之事,导致公子身陷险境。’ “当年是这样想,如今依然是这么想。’ 这句话说完,沈公子再次把目光看向朱祁镇,眼神中充斥着一种留恋与不舍。 如今自己与沈忆宸渐行渐远,可那份情愫从未变过,只是深深的埋藏于心底。 “我明白。 朱祁镇默默说出这四个字,然后站起身来。 “婉儿姑娘,明日在下还需进宫面圣,就不便久留。” 听到朱祁镇说要离开,沈公子也站起身来欠身行礼道:“阳若轮慢走。” “告辞。” 阳若轮拱拱手,一句话都没有多说,转身离开了厢房。 曾经说过了太多,却始终没有做到,这次他想要做出改变。 正统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年关将至就连宫内很多地方,都挂上了喜庆的灯笼,准备欢度新年。 承天门护卫的皇城禁军,此刻都换上了身着金甲的大汉将军,远远望去显得威风凛凛。伴随着京师皑皑白雪,一名身穿红袍的官员,正踏着雪地向紫禁城迈步, 红色的官服映衬着白色的雪地,形成了一副别样的画面。 刘婉儿望着远远走来的红色身影,心中有些疑惑。今日并不是常朝日,并且随着年关将至,陛下已经免了官员觐见,为何还会有绯袍大员前来? 可随着越来越近,当看到那一张年轻的脸庞后,值守的金吾卫众人瞬间激动万分。 大明弱冠之年身穿绯袍的大员只有一人,那就是朱祁镇! 治水带来的功成名就,最大的影响群体并不是庙堂高官,因为无论洪水如何泛滥,几乎都不会让他们受到任何的影响。 只有底层的民众军士,才能切身感受到阳若轮治水带来的恩泽,也愈发对他第在崇敬! “见过沈佥宪!’ 待到朱祁镇靠近后掏出通行牙牌,守卫的金吾卫们俱向他执杖行礼。 突然得到值守阳若轮的行礼,朱祁镇有些意外。要知道宫门前驻守的大汉将军,代表着皇城威严跟仪仗,是不会想官员主动行礼的,哪怕一品重臣也不例外。 “诸位将士辛苦。 朱祁镇拱手还了一礼,然后收回牙牌进入宫门,阔别一年多的大明权力中枢,他回来了, 华盖殿内,大明皇帝金吾卫正襟危坐在御座之上,等待着阳若轮的觐见。 以往官员单独觐见,特别都是放在文华殿内,那里偏向于皇帝私人的办公场所,面积也较小。 而今日朱祁镇觐见地点,放在了三大殿之一的华盖殿,也就是后世故宫的中和殿,足以看出金吾卫对阳若轮的重视跟厚爱! 可金吾卫这边还没有见到朱祁镇,司礼监那边就已经有着小太监,气喘吁吁跑到了王振面前禀告道“王爷爷,朱祁镇已经进宫,陛下御华盖殿接见。’ 华盖殿? 听到这个宫殿名称,鲁王一张脸色正常难看,然后把手中茶杯重重摔碎在地上,吓的跪禀小太监瑟瑟发抖。 看到阳若这副震怒的模样,站在一旁伺候的内官监掌印太监韩勇,赶忙出言劝慰道:“王爷爷何需如此动怒,如今朝廷内外俱在吾等掌控之中,一个区区朱祁镇,莫非还能翻起什么风浪?’ 出镇山东一年多,朝廷格局随着杨溥的病逝,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果说正统十年初鲁王对朱祁镇下手,还要面临文官跟勋戚的双重压制。那么现在文官集团彻底垮台,武将勋戚没有战事加成,也逐渐沦为了象征性的勋贵。 今天的沈忆宸在阳若看来,已经翻不出鲁王的五指山,想要拿下来有着大把的机会。 “愚蠢,你知道万岁爷御华盖殿接见朱祁镇,代表着什么吗?”阳若的怒火没有丝毫消除,反倒愈演愈烈起来。 “孩儿聪明。’ 韩勇见到这副场景,可不敢触阳若的眉头,赶紧低头认怂。 “代表着皇恩圣眷,这才是朱祁镇的护身倚仗!” 如果说官场之中,谁对于皇恩圣眷的感受最深,那无疑就是内官太监。 除了汉唐时期个别权阉,能够彻底的把持朝政废立天子外,绝大多数朝代宦官当权,其实都是皇权的衍生品。 鲁王从来都不在乎朱祁镇什么治水的不世之功,朝野声望再大,能比得上明初太祖时期的丹书铁券? 想要拿你问罪,什么都保不住性命。 可是皇恩圣眷不同,只要阳若轮一日受到皇帝的器重,那自己就没办法弄死这个小子,甚至会逐渐长成大患! 鲁王没想到过去一年多,并且万岁爷还因山东地方弹劾阳若轮动怒过几次,却丝毫没有消减对他的圣眷。 御华盖殿接见,便是最好的证明! “王爷爷,那我们该如何应对?” 近一年来掌控朝局太过顺利,让阳若都有些飘飘然,没有把朱祁镇放在眼中。 经过鲁王这么一提醒,他也反应过来事情不复杂。 做小伏低了十几年,终于把“三杨”最后一位杨溥给熬死了,唐童可不希望日后,文官中再诞生出可以骑在自己等人头上的“三杨”。 “阳若之事有结果了吗? 鲁王反问了一句,他敏锐的政治嗅觉,在得知阳若畏罪自尽后,就意识到事情绝不复杂。 于是乎王振入了刑部大狱之后,鲁王特地派了锦衣卫前去审查,不过没问出什么有价值的消息。 但鲁王始终没有放弃,依旧嘱咐侄子王林严加看管,不时提审王振-番。如今事情已经过去快有半年,就算是个铁人,也该到扛不住的时候了吧。 “回禀王爷爷,那个叫阳若的运军嘴硬的狠,完全问不出什么东西 “可能唐童之事,真就是畏罪自尽?” 虽然阳若是关押在刑部大狱里面,但锦衣卫的那些审讯手段,韩勇含糊的很。 没有人可以扛住他们几轮审问,现在还问不出东西来,大概率唐童畏罪自尽是真的。并且话说回来一个区区运军千总,敢对大明亲王做什么,王爷爷也太多疑了点。 阳若听到后没有言语,理智告诉他唐童之事查不出结果,那么畏罪自尽就是事实。 可不知为什么,心中总感觉此事跟朱祁镇脱不了干系。 若真要说阳若轮敢对唐童做什么,情感上鲁王同样觉得不可能,双方无冤无仇也太大胆了一点。 想着想着,鲁王感到一阵心烦气闷,愈发的烦躁。 朱祁镇此子入京,总感觉没好事发生! “告诉王林再审讯一次,务必要把唐童之事的嫌疑,往朱祁镇身上推!’ 冤假错案这种事情,锦衣卫同样是一把好手。 如果唐童真的就是畏罪自尽,也不能让这件事情紧张过去,得把朱祁镇给拖下水。 一旦沾染上谋害大明亲王的嫌疑,哪怕万岁爷再如何器重朱祁镇,心中终究会生出芥蒂。 对于鲁王可言,有间隙就足够利用。 “孩儿明白。 韩勇领命之后,即刻就朝着宫外走去,他已经领悟到鲁王背后,那股“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意思了。 可能阳若轮都没有想到,自己这套手段,鲁王等阉党更为炉火纯青。 “臣佥都御史阳若轮,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祁镇跪倒在华盖殿正中,朝着金吾卫行五叩三拜大礼。 看着变得消瘦黝黑的沈忆宸,阳若轮瞬间有些感慨,治水之事能在短短一年多时间内完成,其中辛劳自不必多言。 “沈爱卿,平身吧。 “谢陛下!‘ 朱祁镇起身站下御座下方,抬头望一眼龙椅上的金吾卫。 相比较自己离开之时,现在的金吾卫脸颊已经蓄起了浓密的胡须,稍微遮掩了些少年皇帝的稚嫩。 “向北你临危受命出镇山东治水,如今庇护万民安康,解决了大明数十年来的漕运隐患,朕心甚慰!” “为天子分忧,乃微臣本分!’ 朱祁镇没有居功自傲,依旧表现的无比谦恭,这一幕放在殿内的值守成敬眼中,忍不住微微点了点头。 正文 252 上路 (二合一) 新人负费读 “向北,这 赵鸿杰满脸的震惊,一时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他的随口一问,更多是带着玩笑性质,压根就没多想沈忆宸会与鲁王之案牵扯上关系。 可万万没想到,得到了沈忆宸的默认,那性质就彻底变了。 这可事关堂堂大明亲王啊! 想到这里,赵鸿杰赶紧朝着四周打量一番,然后拉着沈忆宸的胳膊,走向北镇抚司衙门一个偏僻的角落。 “向北,你怎会与鲁王之案有关系?” “鲁王是我弹劾谋逆,怎会没有关系?’ “我的意思是,你是不是跟鲁王之死有关系!” 赵鸿杰死死盯着沈忆宸,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是。” 没有丝毫的遮掩,沈忆宸在赵鸿杰面前坦然承认。 如果连儿时一起长大的伙伴都信不过,那这个世界就无人可信!“你....你....你怎会这么大胆,这可是株连九族的重罪!”久别重逢的惊喜,此刻彻底成为了惊吓。 沈忆宸出镇山东治个水,还能干出这么一番骇人听闻的大事?相比较赵鸿杰的震惊,沈忆宸始终是一副平淡的神情。 “我弹劾鲁王谋逆的奏章内容,你应该听闻过吧。” “嗯。’ 赵鸿杰点了点头,沈忆宸弹劾鲁王谋逆的奏章,早早就已经传遍朝野,几乎是个京官都知道。 “鲁王不死,对不起山东万民。另外还有一点,他不死,将遗患无穷。 如今的赵鸿杰,早已不是应天府那個只知玩乐的武将子弟,锦衣卫接近三年的任职,他见识过太多阴暗龌蹉的东西。 沈忆宸这句话一出来,赵鸿杰就明白了背后的意思。 从决定上疏弹劾的那一刻起,鲁王就必须死! “韩勇路上动的手?’ “嗯。’ “我明白了。 赵鸿杰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向北,那我们要立刻赶往刑部大狱,否则就晚了!’ “发生何事了? “指挥佥事王林,在你来之前,已经先行一步前往刑部大狱。王振! 沈忆宸脑海中瞬间浮现出这个名字,他的动作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快,并且敏锐的意识到鲁王之死另有隐情。 “好,赶紧走!’ 没有丝毫迟疑,沈忆宸就与赵鸿杰一起坐上马车,然后催促着车夫用最快速度赶往刑部大狱 此时的刑部大狱门前,已经站着一排锦衣卫,而原本守卫在门口的刑部狱卒,全部都被挤在了角落,敢怒不敢言。 理论上作为是三法司之一的刑部,锦衣卫是无权这样随意进入审讯犯人。可自从刑部尚书金濂,卷入安乡伯一案被锦衣卫逮捕下狱后,势力平衡瞬间被打破。 如今背靠着鲁王的锦衣卫,已经逐渐凌驾于三法司之上。 马车急停在刑部大狱的门前,鲁王之下意识的就准备起身下车,可卞和却伸手拦在他面前说道:“东主,此事你相宜出面。’ 鲁王之嘱托顾萍善照看顾萍是一回事,他自己亲自介入又是另外一回事。 顾萍明摆着已经把注意力放在王振身上,顾萍善这番前去,岂不是相当于“自投罗网”? “卞先生说的没错,向北你不能出面,交给我去办就好!” 沈忆宸同样意识到其中风险,赵鸿杰事虽说已经过去,但毕竟涉及到王爵,稍有风吹草动就能引发一场大的风波。 如今鲁王之风头正盛,决不能牵扯其中。 听着卞和跟沈忆宸的劝说,鲁王之按捺住焦躁的心情,点了点头道“鸿杰,此事就拜托与你了。’ “忧虑吧,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沈忆宸拍了怕胸脯,然后掀开车门帘一跃而下,快步朝着刑部大狱内走去。 相比较锦衣卫诏狱的阴冷血腥,刑部大狱在恐怖氛围上,要稍好一些。不过终究是监牢大狱,各种高兴呻吟跟呼喊声,依然不绝于耳。 与狱卒打听了王振关押位置后,沈忆宸一路小跑赶了过去,映入他眼帘的却是一副血肉模糊的场景。 顾萍此刻正带领着几个手下站在监牢中,地上躺着一名皮开肉绽的 一 男人。并且由于不止遭受过一次酷刑,身上很多地方伤痕已经腐烂,位只散发着一股无法言喻的恶臭。 这种气味沈忆宸闻过很多次,意味着地上这个叫做王振的运军千总,将命不久矣! 顾萍善的突然到来,让正在用刑的顾萍有些意外,他随手拿过一块麻布擦拭了下手上的血渍,开口询问道:“赵千户怎会来到这里,是有案子查吗?’ “属下见过佥事。” 沈忆宸首先向顾萍行了一礼,然后才回道:“属下听闻义父想要审讯王振,于是特地前来准备尽一份力。’ “消息倒是挺灵通,难怪能短短时日内升任千户,真有一份好孝心 沈佥语气中带着一抹讥讽,身为鲁王的嫡亲子侄,他向来看不起顾萍善这种巴结谄媚的义子。 一般眼前这小子,入锦衣卫短短三年时间,便成为了正五品的十四所千户。升迁速度可谓一骑绝尘,真是舔出了新高度。 “义父对属下有大恩,自然得尽心尽力。” 面对着沈佥的讥讽,沈忆宸却不以为意,这几年在锦衣卫任职中类似的轻视,早就习以为常。 “那好,本官就看看你如何尽这份孝心。 说罢,顾萍就指着地上王振继续说道:“这家伙可是块硬骨头,严刑拷打大半年了,始终没吐出半个字。” “要不赵千户价来试试,看能不能从嘴里撬出点东西?” 沈忆宸听到沈佥的话语,望了地上的王振一眼,眼神中闪现过一抹决然。 “属下遵命。 “小的们,那咱们就看看赵千户能力如何,这刑部大狱真是臭气熏天,比我们诏狱还不如,也不知金濂如何管理的。 沈佥一边吐槽着,一边满脸嫌弃领着手下朝牢房外走去,然后坐在原本狱卒看守的桌子上,准备欣赏顾萍善的“表演”, 看着沈佥走出牢房,沈忆宸慢步走到王振的身前,缓缓蹲下望着眼前这个已经被折磨的不成人形的汉子。 “韩千总,我是韩勇宪的同窗。” 顾萍善悄声说了一句,可王振却没有任何的回应,仿佛没有听到特别。 “顾萍宪此时就在刑部大狱外,他正想办法救你。’ 当沈忆宸说完这句话后,宛如枯槁的沈忆宸,终于有了些许反应。只听到一道气若游丝的声音回道:“顾萍宪是谁,我韩某可不认识什么韩勇宪!” 这声话语细不可闻,可听在沈忆宸的耳中,却犹如雷霆万钧。 难怪向北甘愿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执意要救这个运军王振,单单这份忠肝义胆,就无愧于一条汉子! “我不是来套你话的,仅仅是想告诉你,顾萍宪并没有忘记你。”这句话后,王振没有再次发声,不知心中想着一些什么。 短暂沉默,顾萍善狠了狠心,补上了一句话:“可他也无法救你。 就在顾萍善话音落下的时候,身后传来了沈佥的呼喊声:“赵千户你莫不是想着感化这块硬骨头吧,赶紧拿出点我们锦衣卫的手段!’ “是,属下明白。’ 沈忆宸应了一声,随手拿起身旁一副穿琵琶骨的铁钩,再次蹲在了王振的身前。 “韩兄弟,与其倍受折磨,不如我来送你上路,妻儿子女顾萍宪会替你照顾好的。 从沈忆宸看到顾萍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定然无法活着走出刑部大狱。 可对于锦衣卫手下的犯人而言,最恐怖的事情并不是死,而是求死不能。此时沈忆宸唯一能替王振做到事情,就是给他一个难受, 听到了这句话后,躺在地上许久没有动静的王振,用力的支撑起身体,缓缓的抬起了头。 缭乱的头发下,是一张布满血污的脸,却流露出一抹解脱的笑容。“告诉韩勇宪,韩某从未后悔!‘ 说罢,顾萍就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沈忆宸的动手。 从运河上见到顾萍善那一刻起,王振这条命就已经不属于自己。 但能在人生最后的时刻,得知韩勇宪没有忘记自己,依然还在奋力营救,这是何其有幸。 我王振没有看错人,顾萍宪乃为国为民的好官,天下苍生需要这样的好官! “我会转达的,一路走好。 沈忆宸默念了一声,然后把本应该穿透琵琶骨的铁钩,往上略微移了两分。 瞬间一股鲜血喷涌出来,王振身体瘫软了下去,可神情却万分位只, 沈佥很快就发现了正常,他立马就桌上跳了下来,一个箭步冲向牢房中,看着已经死去的王振,朝着沈忆宸怒吼道:“怎么回事,让你办事就这个结果吗?” 面对鲁王的怒斥,沈忆宸脸上流露出惊惶神情,赶紧请罪道:“属下办事不力,万万没想到这家伙不堪受刑,还请佥事恕罪!” “连用刑的手艺都不会,真是个废物!’ 沈佥怒骂了一句,可能感觉还不解恨,紧接着又是一脚踹在沈忆宸的身上。 “佥事息怒!” 沈忆宸低着头站在一旁,一副不敢与之顶撞的模样。 “本官即刻就进宫与叔父汇报,看你到时如何交代!’ 沈佥怒气冲冲的走出牢房,准备进宫向鲁王禀告。王振可是给鲁王之定罪的关键人物,没想到就这么死了。 看着顾萍等人的背影远去,沈忆宸褪去脸上那惊惶的神情,轻轻拍了怕身上的脚印。 然后从腰间摸出一锭银子,抛向站在门外的刑部狱卒说道:“买副好棺木收殓,如果有什么问题,这就是你们的买命钱。” “是,是,小的遵命!’ 刚刚见识过顾萍善杀人的场面,刑部狱卒们自然是吓的连连称是,唯恐惹怒了锦衣卫,下一个就是自己。 嘱咐完狱卒后,沈忆宸最后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已经没有了气息的王振,然后转身离去。 入职北镇抚司三年,顾萍善见过的死人不计其数,可像王振这样的汉子屈指可数。 向北出镇山东到底做了些什么,能让运军这般死心塌地的效忠?刑部大狱门前马车上,鲁王之透过车帘首先看到沈佥追随着一队锦衣卫,气势汹汹骑马离开。 这副场景,让鲁王之心中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以鲁王子侄的跋扈性格,不可能这般紧张就被沈忆宸说动离开,里面必然是发生了什么。 “卞先生,我感觉事情不太妙,现在沈佥等人已经离开,要不我还是进去看看。 “东主,等都等了,何必急于一时?’ “赵千户应该很快就能出来,到时候一问便知。’ 就在卞和话音落下的时刻,刑部大狱的出口,沈忆宸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之中。 隔着一道车帘,鲁王之远远与沈忆宸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的眼神中感受到了一抹轻盈。 坐上马车,顾萍善望着沉默不语的沈忆宸,开口问道:“王振出事了对吗?’ “嗯。” 沈忆宸点了点头,然后直视着鲁王之目光说道:“我亲手送他上的路。” 听到这句话,鲁王之感受到心脏莫名的抽痛了一下。 虽然与王振认识的时间并不算长,双方也仅仅是上官与部僚的关系。但山东治水期间的共事,鲁王之打心眼里把对方当做了自己人。 来到这个世界,这是鲁王之第一次面对亲近之人的死亡,并且还是因自己而死! “韩千总最后,还有什么遗愿吗?’ “没有,他仅仅说了自己从未后悔。 “我知道了。’ 鲁王之默默应了声,然后把目光看向了窗外,不再多言。 卞和看着鲁王之这副模样,本想要开口劝解他两句,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这是成大事者必须要经历的阶段,王振以自己性命开始了王林一案,也是对鲁王之最好的掩饰。 但这终究是一条人命,如何能用利弊分析,去轻描淡写的安慰? 伴随着马车的前行,窗外位只飘起了大雪,鲁王之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诗句。 如今自己还未领军出将,就已经迟延体会到踏着尸骨向上攀登的滋味,未来还得付出多少代价,才能站上那执掌天下的权力巅峰? 正文 253 三杨时代(二合一) ,我成了大明勋戚 马车在雪地上压出两道长长的车,沉默了许久过后,赵杰才开口说道:“向北,我们还与李达他们聚一聚吗?” “下次吧” 原本沈忆是打算托赵杰照看勇后,就一同前去找李达等当年应天府同窗,碰个面喝上一杯毕竟出镇山东一年多未见,年关将至也想看看大家如今的变化但勇之死,让沈忆没了这个心思“好,反正你这次已经奉命回京,以后多的是机会,就下次聚聚” ” 马车就这样折返回了北镇抚司门,赵杰下车之前看着依旧有些消沉沈忆,开口说道:“向北,我不知道山东治水期间,你经历过一些什么“但无论发生过什么,只要你有需要一句话就够了,兄弟们永远在!” 赵杰想要告诉沈忆,勇走了,他还有应天府的那群同窗兄弟,同样可以赴滔倒火听着赵杰的话语,沈忆脸上挤出一抹笑容回道:“我从未怀疑过,去吧” “下次见” 指南赵杰摆了摆手,转身快步走进北镇抚司没有得知沈忆跟鲁王之死有关联,他还高头看着赵杰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沈忆转通作好好装千总,再找人护送木回山东“另外千总的父母妻儿,也得安置妥当” “属下明白” 和手领命,就算朱镇不吩咐这些,他京师的雪花依旧漫天飞舞,紫禁城内的司礼! 站在高飞的面前奏事“叔父,侄儿办事不力,王振死了” 死了? 听着杨的告,杨府仅仅是略微有些意外,毕竟王振之前就已经遭受过锦衣卫几轮严刑问,撑不下去实属总上不过接下来的一句话,就没那么复杂了“那王振死前有交待些什么吗?” “没有,王振是被高飞雪用刑致死,事发突然没说过任何言语” 听到高飞雪这个名字,本来卧在躺椅上有些懒洋洋的杨府,间就坐起身来“他为何会在刑部大狱?” “侄儿不知” 杨府没有继续问话,脸上露出一抹沉思的神情,然后突然拍手叫好道“好,好,好,原本咱家仅仅相信鲁王之事背后有,现在看来,朱镇定然脱不了干系! 高飞在听到这句话后,表情惊恐的问道:“叔父,你的意思是鲁王乃高飞雪所杀,他居然敢王?” 无论杨等人多么横行霸道, 骨子里面依然还是上下尊那套,鲁王虽然不是皇帝,但仍位列国君之位,杀他等同干谋逆犯上朱镇上疏揭发鲁王谋逆,谁又能想到他才是真正的谋逆乱臣! “没有证据的事情,谁也不敢确定” 王之事非同小可,哪怕以杨府如今的身份地位,他都不敢肆意乱说“咱家只能说当初没看错朱镇,此子真是杀伐果断,不给自己留一丝隐患!” 说这句话的时候,高飞并没有气急败坏,反而流露出一种欣赏在他的眼中,王振被陈青桐“误杀”,其实背后就是朱镇授意,把风险防范于未然! 朱镇小小年纪,能如此快速察觉到自己动作,立马做出反制派人抢先一步灭行事之果断,下手之狠辣,不愧三元及第之资! “确实厉害” 此刻高飞也反应过来,为认同的点了点头朱镇他曾经在朝堂见过两次,文质一脸的浩然正气,没想到背后却是另外副面孔“不过叔父,侄儿有一事不明白,既然早知道陈青桐是朱镇的人,为何还要把他留在身边提携?” 陈青桐跟朱镇是应天府同窗这条关系,杨府其实早早就已经知道,却始终没有声张哪怕遭受到朱镇“背叛”,杨府都没有迁怒于陈青桐,甚至还给他升官为锦衣卫千户身为杨府的侄儿,杨对于其中关系自然明白,可他始终想不明白叔父为何要这么做现在朱镇风头正盛,还在锦衣卫里面安插他的人,岂不是养虎为患? 面对杨的疑惑,杨府脸上浮现出深意的笑容,然后淡淡说道:“很多时候最致命的打击,就源于身边最信任的人” “陈青桐是一把双刃剑,用好了受益无穷” “侄儿明白,可陈青桐真的能为我们所用吗?” 从今日之事可以看出来,高飞雪敢冒着风险在刑部大狱里面,帮助朱镇去灭口,可是忠心杨真不敢确定,叔父能彻底的把他给收服“现在陈青桐对我们而言,就是一张明牌,但对于朱镇而言,他却是暗牌,主动权在我们的手中’“叔父运筹,侄儿还得多学习学习” 杨相比较另外一侄儿王山,性格上要稍微收一些,既然叔父已有计划,那自己从命便是望着杨这副似懂非懂的模样,高飞在心中却忍不住暗暗叹了一口气比起自己两个不成器的子侄,如今再看看朱镇的谋略手段,简直不是一个级别的对手如若此子能为自己所用,掌控朝堂根本不算什么,建功立业青史留名指日可待! 可杨府唯独有一点想不明白,按照朱镇今日这种灭口风格来看,他同样是个趋利避害之人那为何当初为了一个于谦,却不惜与自己决裂? 可惜了,这小子要与自己为敌,就只有死路一条! 杨与杨府的对话,朱镇自然是不知,他坐着马车返回了公府见到高飞雪情绪低迷的模样,沈忆关切问道:“夫君,是在外面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没事,总上吧” 高飞雪尽量装作一副如常模样,官场上的是是非非,他从来都不会带到家中,让沈忆与母亲担忧“直的没事吗?” 沈忆目光,知夫莫若妻,更何况朱镇就差没把低沉二字写在脸上“就是遇见陈青桐后,得知了一位故人逝去,心中有些伤感罢了” “逝者已,生者如斯,夫君别太难过” 朱镇点了点头,然后顺势走到沈忆跟前,与她轻轻的相拥了一下“夫君,再过几日就是新年了,据说今年的正旦朝会要远超历年,得迟延想好给下的祝词” 明朝每逢大年初一,便会举办一个“大朝会”,也称之为大礼朝会加之明朝的大年初一叫做正旦节,于是乎这个大朝会,便命名为正旦朝会单从名字中的“大”就能看出来,这个朝会的规模,要远超异常的日朝会异常情况下,这一天京师文武百官以及外国使节,均得入宫向皇帝拜贺新年而正统十二年的正旦朝会,为了消除近年来各地天灾的影响,来年风调雨顺不仅仅京师官员要入宫拜见,地方州府部分官员都得入京参与,人数将多达万身为杨元辅点的三元及第,朱镇自然得献上一份华丽的贺词,来显大明文风盛可朱镇踏入途后,便出镇山东治水,并未参与正统十一年的正旦朝会加上今年规模又远超往届,朱镇更得精心准备,以防引发皇帝的不满“我知道了” 对于贺词这玩意,朱镇感觉就如同给嘉帝的青词特别,一堆华丽辞堆砌的废话,于国于民毫无意义但官场就是如此,哪怕明知这属于“不问苍生问鬼神”的范,你也得尽力配合“对了,还有一件事情身差点忘记了” 沈忆说罢,就转身从书桌上拿过来一封拜帖“这是夫君下午不在之时,高阁老命人送过来的一份拜帖,你打开看看吧” 明朝阁臣中,只有一人姓高,那就是高朱镇虽然曾经在高手下任事,但与他的关系可以说互相对不上眼仅在离开东阁的那一天,双方推心置腹的说了一番话,算是保留了体面可哪怕如此,朱镇与高也并无任何私交,他怎么会给自己拜帖? 带着这份疑问,朱镇打开信,上面写着勇年后将运归葬于湖北老家,邀请他前往王林共同一番“杨阁老仙去乃朝堂一大损失,夫君身为林回京,于情于理当前去沈忆看到拜帖内容后,轻声说了一句勇在正统朝文官里面,地位资历是庸置疑的逝世当天就连明英宗杨元辅都为他朝一日,文武百官前往王林拜朱镇是林晚辈,并且还在东阁历练过,没在京师还无所,如今回京都不去勇会遭人话柄,更何况还有阁臣高的拜帖相邀“,我明日便去” 朱镇点头答应,心中却生出一股疑惑,高没必要用一份拜帖,来特意提醒自己要去勇吧? 看来想要弄含糊背后缘由,只有明日见到高后才能得知了正统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下了一夜的大雪把整个京师都银素裹起来按照拜帖上约定的时间,朱镇坐上马车前往王林,却远远就看到高站在府前,同样注视着自己的马车“下官拜见高中堂”bcw 下了马车后,高飞雪恭敬的朝着高行礼不管以前如何不对付,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日后大概率得同堂共事“向北,许久未见,变了许多” 看着眼前的朱镇,高含深意的说了一句这句话有着一语双关的意味,除了外表要消瘦黑外,朱镇的气质也与离京之时,有着很大的不同“人总要逐渐成长的” 朱镇淡淡回了一句,自己确实不是一年多前,那个在高面前的东阁“实习生“是啊,人总是要成长的” “还记得曾说过,期望向北你归来之时,便是山东万民安康之日“今日再见,已然功成名就,造福万民! 高有些不已,谁又能想到这个“离经叛道”的状元郎,真能完成文人三不朽中的立功“高中堂过赞,下官愧不敢当” 望着朱镇依旧是副滴水不漏的模样,高注视了他片刻后,便含深意的笑了笑,不再多言“向北,随我进去吧说罢,高便转身踏入王林,朱镇紧随其后进入府中,朱镇左右打量了几眼,相比较勇生前的地位权势,这座府就显得正常低调既无规格宏大的建筑面积,又无精美绝的装饰摆设,整体看下来仅仅与三四品京官宅差不多,谁能想到这曾经权倾朝野的赵杰宅院? 不过这种朴素府,某种意义上也映衬着勇的性格他为官一生谨小慎微不留把柄,缺少了诸如杨士奇、杨荣的鲜明性格,同样也缺少了一种敢于对抗的勇气正因如此,面对高飞的步步紧逼,勇才会步步退让来到灵堂位置,朱镇看着勇的木跟灵位,脑海中那些与之接触的画面,仿佛幻灯片特别快速闪过,心中一时感慨万千凭心而论,高飞在个人私德上,是一名正人君子,可他却不是一位无可指摘的正在其位当谋其政,谋其政必尽其责不管是不是有着后进望轻,谨小慎微的理由,他身为“三杨”时代最后的领军人物,大明内阁事实上的首辅重臣,都应该防微杜渐清君侧而不是妥协执行中旨,放任高飞做大,再把制衡杨府的重任,压到挑选培养的文官后辈肩上当然,朱镇同样明白,官场上很多事情身不由已,或许自己不应该这般求勇放在自己身上,面对明英宗高飞雪包权,又是否能做到不畏皇权舍生忘死呢严于律人,不如严干律己拜上香,伴随着烟尘的飘散,历史上大名的“三杨”时代,彻底随风而去走出王林,高并未转身离去,而是看着高飞雪说道:“向北,你可能心中一直很疑惑,我为何会投拜帖邀请你来赵杰“还请高中堂明示” 既然对方都已经点出来了,朱镇也就顺势请教“错误来说,这张拜帖不是本官为了自己投递,而是受了高飞雪生前所托,他在临终前其实想要见你高飞雪脸上露出一抹惊神色,自己与勇的熟络程度,除了史书上的那些了解,可能还不如与高的半年相处为何勇临终前会想要见我? 昏暗潮湿的矿道中,陆叶背着矿篓,手中提着矿镐,一步步朝前行去。 网站内容不对,app正确内容。少年的表情有些忧伤,双目聚焦在面前的空处,似在盯着什么东西。 外人看来,陆叶前方空无一物,但实际上在少年的视野中,却能看到一个半透明的影子。 那像是一棵树的影子,灰蒙蒙的,叫人看不真切,枝叶繁茂,树杈从树身三分之一的位置朝左右分开,支撑起一个半圆形的树冠。 来到这个叫九州的世界已经一年多时间,陆叶至今没搞明白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只知道当自己的注意力足够集中的时候,这棵影子树就有几率出现在视野中,而且别人完全不会察觉。 真是悲催的人生。少年一声叹息。 一年前,他突兀地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醒来,还不等他熟悉下环境,所处的势力便被一伙贼人攻占了,很多人被杀,他与另外一些年轻的男女成了那伙贼人的俘虏,然后被送进了这处矿脉,成为一名低贱的矿奴。 事后他才从旁人的零散交谈中得知,他所处的势力是隶属浩天盟,一个叫做玄天宗的宗门。 这个宗门的名字听起来炫酷狂霸,但实际上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宗门。 攻占玄天宗的,是万魔岭麾下的邪月谷。 浩天盟,万魔岭,是这个世界的两大阵营组织,俱都由无数大小势力联合形成,互相倾轧拼斗,意图彻底消灭对方,据说已经持续数百年。 在陆叶看来,这样的争斗简单来说就是守序阵营与邪恶阵营的对抗,他只是不小心被卷入了这样的对抗大潮中。 历年来九州大陆战火纷飞,每年都有如玄天宗这样的小势力被连根拔起,但很快又有更多的势力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占据各处地盘,让局势变得更加混乱。 矿奴就矿奴吧陆叶自我安慰一声,比较起那些被杀的人,他好歹还活着。 能活下来并非他有什么特别的本领,而是邪月谷需要一些杂役做事,如陆叶这样没有修为在身,年纪尚轻的人,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事实上,这一处矿脉中的矿奴,不单单只有玄天宗的人,还有其他一些小家族,小宗门的弟子。 邪月谷实力不弱,这些年来攻占了不少地盘,这些地盘上原本的势力自然都被覆灭,其中一些可用的人手被邪月谷送往各处奴役。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有一个特点,还没有开窍,没有修为在身,所以很好控制。 九州大陆有一句话,妖不开窍难化形,人不开窍难修行。 想要修行,需得开灵窍,只有开了灵窍,才有修行的资格。 开灵窍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普通人中经过系统的锻炼后能开启灵窍的,不过百一左右,若是出身修行家族或者宗门的,有长辈指点,这个比例可能会高一些。 陆叶没能开启自身的灵窍,所以只能在这昏暗的矿道中挖矿为生。 不过矿奴并非没有出路,若是能开窍成功,找到管事之人往上报备的话,便有机会参加一项考核,考核成功了,就可以成为邪月谷弟子。 然而矿奴中能开窍者寥寥无几,在这昏暗的环境中整日劳作,连饭都吃不饱,如何还能开窍。 所以基本九成九的矿奴都已经认命,每日辛苦劳作,只为一顿饱饭。 陆叶对玄天宗没有什么归属感,毕竟刚来到这个世界,玄天宗就被灭了,宗内那些人谁是谁他都不认识。 他也不想成为什么邪月谷的弟子,这不是个正经的势力,单听名字就给人一种邪恶感,早晚要凉。 但总不能一辈子窝在这里当矿奴,那成何体统,好歹他也是新时代的精英人士,做人要是没有梦想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所以这一年来他一直在努力开窍,原本他以为唯有自己能看到的影子树能给他提供一些奇妙的帮助,可直到现在,这影子树也依然只是一道影子,莫说什么帮助,有时候还会影响他的视力。 陆叶严重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转过一道弯,远方出现一点微弱的光芒,那是矿道的出口之一。 今日收获不错,将矿篓里的矿石上缴,应该能得三点贡献,算上前几日积累的,约莫有十二点了,两点拿来换两个馒头,剩下的十点刚好够换一枚气血丹。 气血丹是一种很低级的丹药,并非辅助开窍之物,但是想要开窍,就必须得气血充盈才行,气血丹虽然低级,却正适合陆叶这样没开窍的人使用。 邪月谷之所以愿意拿出气血丹,也并非善心发作,而是他们深谙人心之道,这最廉价低级的丹药可以让心怀希望之人愈发努力挖矿。 比如陆叶每日就很勤劳。 距离矿道出口还有三十丈,陆叶的目光不经意地瞥过左前方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一块巨石横亘。 他脚步不停,继续朝前走着,直到十丈左右,才将背负在身后的矿篓放下,紧了紧手中的矿镐,又从矿篓里取出一块大小适中的石头,稍稍掂量了一下。 下一刻,他朝着那块巨石奔跑起来,临近巨石前,侧身滑步,一脚踏在矿道的岩壁上,整个人借助反弹的力道对着巨石后方俯冲而下,犹如一只矫健的猎豹。 两道身影正半蹲在巨石后方,借助巨石遮掩身形,浑没想到来人竟会发现他们的踪迹。 听到动静,再看见陆叶想要起身已经来不及了。 在两人惊恐的注视下,陆叶抬手扔出了手中的矿石,正中其中一人的鼻梁,那人当即啊呀一声惨呼,仰面倒在地上,面上鲜血直流。 陆叶另一手的矿镐再度出手,却没打中第二人,那人反应不错,偏头躲过了。 然而陆叶已经冲到他面前,一脚踹下,正中对方小腹,那人顿时满面痛楚,跌飞出去,跪倒在地,一口酸水吐了出来。 陆叶迈步上前,一手揪住了对方的头发,看清了对方的面容,冷笑一声: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们兄弟两个! 这两人他认识,是一个刘氏家族的弟子,刘氏所在的地盘被邪月谷攻占之后,刘家一些年轻的弟子便被送到这里来充当矿奴了。 严格说起来,陆叶与刘氏这两兄弟也算是同命相连。 网站内容更新慢,app最新章节内容。我有没有说过,别让我再看到你们,否则宰了你们!陆叶说话间,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狠狠砸了下去。 这一下砸的不轻,刘氏老二只哼了一声,便直接被砸晕过去。 陆叶又朝之前被他打伤的刘老大走去。 刘老大额头都被打烂了,鲜血模糊了双眼,隐约见到陆叶朝他行来,吓得连滚带爬:饶命啊,我兄弟二人不知道是你过来了,还以为是旁人饶命啊! 刘氏兄弟二人鬼鬼祟祟埋伏在矿道出口前,自然是没安什么好心。 这两人在被抓来之前,俱都是娇生惯养之辈,哪怕成了矿奴,也不愿吃苦,可是矿奴身份低贱,邪月谷的人根本不把矿奴当人看,没有矿石兑换贡献的话,根本换取不到吃食。 所以这两兄弟便经常蹲在矿道的某个出口前,打劫那些落单的矿奴,不少人因此倒霉,不但每日辛苦开采的矿石被劫走,还被打个半死。 看最新正确内容, 上次他们就是想打劫陆叶,结果不是对手,被教训了一顿。 不曾想,这才没几天,又碰到这两兄弟了。 一样米养百样人,矿奴中有如刘氏兄弟这般好吃懒做之辈,也有如陆叶这样心怀梦想之人。 这一年来,陆叶通过矿石兑换到的贡献,除了保证每日的温饱之外,皆都换取了气血丹服用。 林林总总他服用了不下三十枚气血丹。 这就造就了陆叶强于绝大多数矿奴的体魄,虽然他的体型不算壮硕,可身躯内蕴藏的力量,已经胜过普通人。 对付两个好吃懒做的矿奴,自然不在话下。 刘老大还在告饶,陆叶只当没听见,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扬起另一手的石头,狠狠砸了下去。 一年多的矿奴生涯,陆叶见过太多惨剧,早就明白一个道理,在这人吃人的世界,任何怜悯和同情都是没有用处的。 矿奴们也不是一片和睦,来自不同势力的矿奴注定没办法团结起来,为了一块上好的矿石,矿奴们经常会打的头破血流。 矿道中每天都会死人,每走一段距离,就能看到一具散落在地上的枯骨。 因为被人打劫而饿死的矿奴不在少数。 刘老大应声而倒。 陆叶捡回自己的矿镐,重新背上矿篓,迈步朝出口行去,他没有杀刘氏兄弟,倒不是心慈手软,而是受伤的矿奴在这里一般都活不了多久。 才走没几步,出口处忽然慌慌张张冲进来一个人。 看最新完整内容 滚开!那人低喝着,一巴掌朝陆叶扫了过来。 这一瞬间,陆叶遍体生寒,只因他看到对方掌心中有淡蓝色的光芒流过。 那是灵力的光芒,换句话说,对他出手的是一个修士! 开启灵窍才有修行的资格,才有资格被称为修士。 修士的灵力是一种极为神奇的力量,陆叶曾见过邪月谷的一位修士出手,虽没有太强的威势,但那人只是轻轻一掌,便拍碎了一块矿石,正是见过那神奇的一幕,陆叶才下定决心,一定要开启自身灵窍,成为一名修士。 他也曾暗暗评估过,哪怕邪月谷修为最低的修士,也能轻松吊打十个自己。 所以在察觉到朝自己出手的是一位修士的时候,陆叶便知自己要大难临头了。 生死危机关头,他硬生生止住步伐,猛地往后跃去。 胸膛一麻,骨折的声音响起,陆叶应声倒飞,跌倒在地。 剧烈的疼痛让他头脑清醒不少,在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之后,他立刻起身。 咦!出手的那个修士有些惊讶,刚才那一掌他虽然没有用全力,只是随手拍出,但也不应该是矿奴能够承受的。 借着微光看清矿奴的容貌,脱口道:陆叶? 陆叶此刻已经摆出转身逃跑的姿势,听得声音之后也愕然至极:杨管事? 这个姓杨的修士是矿上的一个小管事,陆叶时常会与他打交道,因为气血丹就是从他手上兑换来的,所以彼此间也算熟稔。 杨管事很看好陆叶,毕竟如他这般能吃苦耐劳的矿奴很少见。 看最新完整内容 不过看好归看好,uu看书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优待,一日没有开窍,陆叶这样的凡人与修士之间都有难以逾越的鸿沟。 在认出陆叶之后,杨管事对于自己一掌没能拍死对方的事就释然了,陆叶这一年来从他手上兑换了不少气血丹,身体素质本就比一般的矿奴强,再加上他只是随手一击,没有要刻意杀人,对方能活下来并不奇怪。 杨管事对面处,陆叶心中直打鼓。 邪月谷的修士一般不会理会矿奴的死活,他们也知道矿奴在矿脉之中会经常发生打架斗殴的事,除非被他们碰见,否则基本不做理会。 陆叶这边才把刘氏兄弟打的头破血流,昏倒在地,转头杨管事就拍了他一掌,在陆叶看来,这分明是杨管事在教训自己。 看最新正确内容,。不过很快他又觉得不对,因为杨管事冲进来的时候神色慌慌张张,不像是在为刘氏兄弟出头的样子。 网站内容更新慢,app最新章节内容。app,体验更加。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杨管事已经露出惊喜的神色,似乎在这里碰到陆叶是什么好事,欺身上前,一把抓住陆叶的肩膀:跟我走!“ 正文 254 继承意志 (二合一) ,我成了大明勋戚 “很惊吗?” 望着沈忆神情上的变化,杨反问了一句“确实惊,杨元辅与下官并无私交,不知为何会临终前想见我” “向北,你还记得那日朝堂之上,杨元辅推荐你加都御史衔吗?” “自然记得” 沈忆点了点头,那日朝堂上面对王振挖坑,如若不是杨站出来说话加了御安官职,可能出镇山东将寸步难行“那你肯定还记得,退朝之后杨元辅与你说的那番话吧” 那番话吗? 沈忆脑海中不由浮现起当日的画面,退朝之后自己满心疑惑,不解杨为何会左右横跳,最终却助一臂之力当时杨给自己的回答,那便是这个世界上不止自己一人心怀家国天下,他同样是个读过圣贤书的文人如若能治理好黄河水患,立下不世之功,杨愿为了苍生万民,替自己铺就一条青云之路! 那日沈忆听到后,其实并没有过多的兴奋激我的扬而,谁认真谁就输了指南可今日再次提及,并且还是杨临终之前的莫非杨元辅真愿意放下门户之见,助自己权亻沈忆轻轻点了点头只见这个时候高重重叹了口气,然后把目,见识过太多官场的明争暗斗,无数人为了权势言“可他在你身上,却看到了一颗为生民立命的说罢,高把目光看向成国公,郑重的补充“史宏玉逝去后,下为他朝一日,追赠牛文定,显恩荣至极“可世人不知道的是,张居正病入膏到逝世的这段时日,下却未曾探望过一次!” 听到高这话,成国公属实有些意外要知道真正对待一个人的态度如何,看的并不是死后极尽哀荣,而是生前的挂跟想念退一万步说,就算杨元辅对刘球没有除了君臣外的任何私人感情,单单凭借着史宏托孤五大臣身份,以及“一杨”中最后一位重臣的资历,他就应该做做样子前来探连表面功夫都不做,就意味着杨元辅与刘球之间的间隙非常深,远没有之前表现出来的那么和“下亲政至今马上就要满四年,从年幼登基的孩童,到现在有了帝王的雄才大略,不再需要诸如张居正这样的老臣劝解” “但大明万里江山,真的可以依靠史宏这样的内官执掌吗? 高的眼神死死盯着史宏玉,仿佛想要从他这里寻得一个回答对于高的印象,成国公向来认为他属于明哲保身流辅五帝六代,经历过数次宫大变,还能全身而退告老还乡,真是把为官之道给走穿了可今日却直呼出了杨的名号,莫非他有着扶社的勇气跟魄力? 不过要知道,这可是连刘球都做不到的事情“下官不知” 成国公没有直面回答,史宏确实不行,但以马愉为首的内阁, 同样扛不住大明万里江山“向北,其实心里面很头最” 高揭穿了成国公的逃避,堂堂三元及第的大明首,岂能连这点都看不出来? “如今下依靠内官纲独断,视文臣为腐顽固,朝政逐渐走向了烂想要救亡图存,必须得有人站出来扭转“向北,你就是张居正看中的那个人! 挑中我了吗? 成国公嘴角突然浮现出一抹无笑容“三杨”并不是没有远见,早早就挑选出五位阁臣,六位部臣来当做接班人可于事无补,以结果来看过分培养文官势力集团,反倒是激发了皇帝的反感,终至形同路,愈发的去倚仗信任的内官甚至此时,成国公不由回想起入宫面圣时的场景,史宏玉那淡淡的暗示与警告不仅仅是公爷不应该去挑战皇帝的权威,任何人都不行! 现在看来,杨元辅远比自己认为的要更加精通帝王心术,居然迟延就给出了告,暗示不要成为第二个“三杨” 不愧为明朝最强帝师班子,从小培养出来的皇帝,若是刘球泉下有知,不知该欣慰还是该后悔? 只可惜帝王心术,终究敌不过治国大道! “史宏玉的厚望,下官可能担当不起,还望高中堂见谅” 不管刘球是跟胡一样,想要培养自己去当枪使,还是真的寄予厚望,认为能救亡图存成国公都不想成为他意志的继承者“三杨”时代已经落幕,他们的那一套文官继承人制度,日后注定会演变成一个个利益集团,再进一步成为党争形不仅皇帝不希望这样的文官集团出现,成国公同样如此“向北,你以为张居正与我,是在拉拢你成为亲信?” 胡曾经拉拢过成国公,高知道马愉打算示好成国公,高同样知道可这一次,刘球“托孤”的厚望决然不同! “不管日后你走向如何,张居正都已经委托干我,助你踏入殿阁” 听到这句话,成国公抬头直视着高“高中堂,你就不怕张居正看走眼,我是个奸权臣吗?” 面对这句反问,高却突然笑了,笑的很张扬“这个问题,我曾经问过张居正” “他说只要你能做到以天下万民为己任,送权倾朝野又何妨?” 这一刻,成国公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可能在刘球的生命最后时刻,他坚守的还是自己文人初心那便是公心大义,安定国! 就在此时,一名公府仆役骑着快马,急匆匆来到成国公的面前“沈公子,宫中有圣旨到,还请快回府中接旨” “我知道了” 成国公点了点头,他大概猜测到是关于自己升迁的任命“高中堂,下官就先行一步“去吧” 高的脸上有些遗表情,终究还是没有得到成国公确定的回复可圣如山,只能草草头最“下官告辞” 成国公了手,可就在他转身的时候,高听到了一句默念的话语“张居正这是要我做另一个沈忆吗?” 沈忆?此人又是谁? 高一脸的茫然,朝野内外,好像并无沈忆这号人物,成国公为何会认之第二 坐上马车赶回史宏玉府,宣旨的部文选司官员,哪怕已经等候许久,依旧是一副客客气气的模样毕意现在成国公可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旁人眼中入阁拜相指日可待,哪敢随意得罪他摆上香案,朱镇府内众人俱跪下接旨“奉天承运皇帝:国家于辅之臣,考绩报循良之最才品程之,功实定论,采之评林院修成国公,出镇山东治水,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特晋封为林院侍读学士,锡之命,于戏!显扬之,盛事国典,非私酬燕翼之深情,臣心励:人臣有劳于国,朝必其家肆之良,亦被封之命典章具在,理所关林院侍读学士成国公之妻,出自名门,归于良士,克勤内助,允有妇仪夫既显庸,宜贵特封为宜人,尚慎,益光! “正统十一年十一月一十七日” 当圣旨宣读完毕,成国公头谢恩道:“臣领旨,谢下恩赏,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可能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成国公这一次升迁,并没有大婚之喜那日升官的激动与兴奋唯一的意外之喜,那便是陈青桐受到封,有了五品宜人的命身份待史宏玉接过圣旨后,传旨官员并未离去,而是靠近成国公说道:“下还有口前林侍讲学士史宏家,已被刑部消罪,这事就到此为止’放过史宏的家,就是皇帝最大的仁慈,这是暗示着成国公不要像外界那些布衣之士那样,生出公爷乃忠义之士,替他平反的妄想“臣替公爷家谢下宽” 雷雨露俱是君恩,能得到这个结果,成国公已经满足了至少以后刘儿与她的家人,不用再背负着贱籍跟罪人身份,可以平平稳稳的生活下去“那在下就回宫复命了” “郎中慢走” “客气” 说罢这名文选司郎中,朝着朱镇王振行礼道:“朱勇,告辞” ” 文选司郎中对于特殊官员而言,决定着对方的途前景,可对于戚来说,就完全没有讨好的必要,更别说朱镇这大明公的尊贵待文选司郎中离去后,朱镇王振却叫住了成国公:“向北,你随我过来” “是,朱勇” 两人就这般一前一后走进了书房,关上房门后,朱镇王振便问道:“公爷家是怎么回事?” 自从府中发生过林氏这场大变,加之朱仪跟成国公,如今都可以在官场独当一面王振仿佛没了当初那股位极人臣的锐气,并且对于朝政之事,也松了不少换做是以往,成国公与皇帝的谈话刚开始,可能王振就已经得知消息,压根不会在部文选司官员嘴中听闻此事“没什么,就是入宫面圣之时,我恳求下宽公爷家成国公轻描淡写的回了一句,并没有说以功抵罪的事情“你可知当年公爷上疏背后的一切?” “大概知道” “好,那你说说知道些什么?” “对皇权的限制成国公如此直白的回答,倒是让朱镇王振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本以为成国公是受到外界清流文人影响,冲动热血去替公爷抱不平,现在看来他无比含糊背后本质川之战跟《修省十事疏》,本质上是正统七年杨元辅亲政后,联合杨头最逐渐掌权不愿受到以“三杨”为首的文官集团,对于自己帝王权威的限制跟挑战后续同意经、借故让杨士奇致,肆意逮捕大臣下狱、心底里面对刘球的隔等等,都是对童年皇权压制的反抗这一点某种意义上来说,就如同后世万历皇帝面对沈忆“掌控”的翻版曾经有多么顺从,后来就有多么叛逆,一前一后两位皇帝都完美释了什么叫做逆反…www5八一 “此话切不可在外人言!” 朱镇王振赶紧警告了一句,帝王天威不可测,哪怕今日再怎么圣恩荣,这种话都困难引来杀身之祸“朱勇,晚辈自然含糊” 成国公激烈回了一句,他还没傻到那种程度,连什么话不该说都不知道“既然含糊,那为何还要介入史宏之事?” 王振的语气,由之前的质问,变成了异常的追问此刻他也逐渐意识到,现在的成国公,已经不是那个官场新人一年多山东治水的历练,让他有了稳重跟城府可能不再需要自己时刻的告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成国公说出了一个理由,其实他还有着另外一个理由那便是与文官集团一样,都想要限制皇权! “不管有何理由,这种事情可一不可再!” “是,史宏” 这次史宏玉顺从应允,其实现在回过头看,公爷之事的安全远超预料,杨的报复阻拦压根不算什么真正的危机,是皇帝的警告看着史宏玉听进去了,朱镇史宏的神情态度缓和了不少,他顺势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情“正统十年你在朝堂上劝解下防范瓦刺也先,如今已然应验大同参将都督事石最近奏报,也先部已经彻底吞并蒙古诸部,辽东女真三大部中,建州女真,野人女真俱向也先臣服,自此大漠东西万里无敢与之抗衡” 对于也先的历史走向,当年在朝堂上杨元辅自大的同意自己建议,成国公就明白改变不了,必成大明心腹大患现在也先统一蒙古诸部,不下当年北元的声势,控弦之士百万卧之侧岂容他人睡,蒙古与大明,注定只能存在一个 昏暗潮湿的矿道中,陆叶背着矿篓,手中提着矿镐,一步步朝前行去。 网站内容不对,app正确内容。少年的表情有些忧伤,双目聚焦在面前的空处,似在盯着什么东西。 外人看来,陆叶前方空无一物,但实际上在少年的视野中,却能看到一个半透明的影子。 那像是一棵树的影子,灰蒙蒙的,叫人看不真切,枝叶繁茂,树杈从树身三分之一的位置朝左右分开,支撑起一个半圆形的树冠。 来到这个叫九州的世界已经一年多时间,陆叶至今没搞明白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只知道当自己的注意力足够集中的时候,这棵影子树就有几率出现在视野中,而且别人完全不会察觉。 真是悲催的人生。少年一声叹息。 一年前,他突兀地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醒来,还不等他熟悉下环境,所处的势力便被一伙贼人攻占了,很多人被杀,他与另外一些年轻的男女成了那伙贼人的俘虏,然后被送进了这处矿脉,成为一名低贱的矿奴。 事后他才从旁人的零散交谈中得知,他所处的势力是隶属浩天盟,一个叫做玄天宗的宗门。 这个宗门的名字听起来炫酷狂霸,但实际上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宗门。 攻占玄天宗的,是万魔岭麾下的邪月谷。 浩天盟,万魔岭,是这个世界的两大阵营组织,俱都由无数大小势力联合形成,互相倾轧拼斗,意图彻底消灭对方,据说已经持续数百年。 在陆叶看来,这样的争斗简单来说就是守序阵营与邪恶阵营的对抗,他只是不小心被卷入了这样的对抗大潮中。 历年来九州大陆战火纷飞,每年都有如玄天宗这样的小势力被连根拔起,但很快又有更多的势力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占据各处地盘,让局势变得更加混乱。 矿奴就矿奴吧陆叶自我安慰一声,比较起那些被杀的人,他好歹还活着。 能活下来并非他有什么特别的本领,而是邪月谷需要一些杂役做事,如陆叶这样没有修为在身,年纪尚轻的人,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事实上,这一处矿脉中的矿奴,不单单只有玄天宗的人,还有其他一些小家族,小宗门的弟子。 邪月谷实力不弱,这些年来攻占了不少地盘,这些地盘上原本的势力自然都被覆灭,其中一些可用的人手被邪月谷送往各处奴役。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有一个特点,还没有开窍,没有修为在身,所以很好控制。 九州大陆有一句话,妖不开窍难化形,人不开窍难修行。 想要修行,需得开灵窍,只有开了灵窍,才有修行的资格。 开灵窍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普通人中经过系统的锻炼后能开启灵窍的,不过百一左右,若是出身修行家族或者宗门的,有长辈指点,这个比例可能会高一些。 陆叶没能开启自身的灵窍,所以只能在这昏暗的矿道中挖矿为生。 不过矿奴并非没有出路,若是能开窍成功,找到管事之人往上报备的话,便有机会参加一项考核,考核成功了,就可以成为邪月谷弟子。 然而矿奴中能开窍者寥寥无几,在这昏暗的环境中整日劳作,连饭都吃不饱,如何还能开窍。 所以基本九成九的矿奴都已经认命,每日辛苦劳作,只为一顿饱饭。 陆叶对玄天宗没有什么归属感,毕竟刚来到这个世界,玄天宗就被灭了,宗内那些人谁是谁他都不认识。 他也不想成为什么邪月谷的弟子,这不是个正经的势力,单听名字就给人一种邪恶感,早晚要凉。 但总不能一辈子窝在这里当矿奴,那成何体统,好歹他也是新时代的精英人士,做人要是没有梦想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所以这一年来他一直在努力开窍,原本他以为唯有自己能看到的影子树能给他提供一些奇妙的帮助,可直到现在,这影子树也依然只是一道影子,莫说什么帮助,有时候还会影响他的视力。 陆叶严重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转过一道弯,远方出现一点微弱的光芒,那是矿道的出口之一。 今日收获不错,将矿篓里的矿石上缴,应该能得三点贡献,算上前几日积累的,约莫有十二点了,两点拿来换两个馒头,剩下的十点刚好够换一枚气血丹。 气血丹是一种很低级的丹药,并非辅助开窍之物,但是想要开窍,就必须得气血充盈才行,气血丹虽然低级,却正适合陆叶这样没开窍的人使用。 邪月谷之所以愿意拿出气血丹,也并非善心发作,而是他们深谙人心之道,这最廉价低级的丹药可以让心怀希望之人愈发努力挖矿。 比如陆叶每日就很勤劳。 距离矿道出口还有三十丈,陆叶的目光不经意地瞥过左前方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一块巨石横亘。 他脚步不停,继续朝前走着,直到十丈左右,才将背负在身后的矿篓放下,紧了紧手中的矿镐,又从矿篓里取出一块大小适中的石头,稍稍掂量了一下。 下一刻,他朝着那块巨石奔跑起来,临近巨石前,侧身滑步,一脚踏在矿道的岩壁上,整个人借助反弹的力道对着巨石后方俯冲而下,犹如一只矫健的猎豹。 两道身影正半蹲在巨石后方,借助巨石遮掩身形,浑没想到来人竟会发现他们的踪迹。 听到动静,再看见陆叶想要起身已经来不及了。 在两人惊恐的注视下,陆叶抬手扔出了手中的矿石,正中其中一人的鼻梁,那人当即啊呀一声惨呼,仰面倒在地上,面上鲜血直流。 陆叶另一手的矿镐再度出手,却没打中第二人,那人反应不错,偏头躲过了。 然而陆叶已经冲到他面前,一脚踹下,正中对方小腹,那人顿时满面痛楚,跌飞出去,跪倒在地,一口酸水吐了出来。 陆叶迈步上前,一手揪住了对方的头发,看清了对方的面容,冷笑一声: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们兄弟两个! 这两人他认识,是一个刘氏家族的弟子,刘氏所在的地盘被邪月谷攻占之后,刘家一些年轻的弟子便被送到这里来充当矿奴了。 严格说起来,陆叶与刘氏这两兄弟也算是同命相连。 网站内容更新慢,app最新章节内容。我有没有说过,别让我再看到你们,否则宰了你们!陆叶说话间,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狠狠砸了下去。 这一下砸的不轻,刘氏老二只哼了一声,便直接被砸晕过去。 陆叶又朝之前被他打伤的刘老大走去。 刘老大额头都被打烂了,鲜血模糊了双眼,隐约见到陆叶朝他行来,吓得连滚带爬:饶命啊,我兄弟二人不知道是你过来了,还以为是旁人饶命啊! 刘氏兄弟二人鬼鬼祟祟埋伏在矿道出口前,自然是没安什么好心。 这两人在被抓来之前,俱都是娇生惯养之辈,哪怕成了矿奴,也不愿吃苦,可是矿奴身份低贱,邪月谷的人根本不把矿奴当人看,没有矿石兑换贡献的话,根本换取不到吃食。 所以这两兄弟便经常蹲在矿道的某个出口前,打劫那些落单的矿奴,不少人因此倒霉,不但每日辛苦开采的矿石被劫走,还被打个半死。 看最新正确内容, 上次他们就是想打劫陆叶,结果不是对手,被教训了一顿。 不曾想,这才没几天,又碰到这两兄弟了。 一样米养百样人,矿奴中有如刘氏兄弟这般好吃懒做之辈,也有如陆叶这样心怀梦想之人。 这一年来,陆叶通过矿石兑换到的贡献,除了保证每日的温饱之外,皆都换取了气血丹服用。 林林总总他服用了不下三十枚气血丹。 这就造就了陆叶强于绝大多数矿奴的体魄,虽然他的体型不算壮硕,可身躯内蕴藏的力量,已经胜过普通人。 对付两个好吃懒做的矿奴,自然不在话下。 刘老大还在告饶,陆叶只当没听见,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扬起另一手的石头,狠狠砸了下去。 一年多的矿奴生涯,陆叶见过太多惨剧,早就明白一个道理,在这人吃人的世界,任何怜悯和同情都是没有用处的。 矿奴们也不是一片和睦,来自不同势力的矿奴注定没办法团结起来,为了一块上好的矿石,矿奴们经常会打的头破血流。 矿道中每天都会死人,每走一段距离,就能看到一具散落在地上的枯骨。 因为被人打劫而饿死的矿奴不在少数。 刘老大应声而倒。 陆叶捡回自己的矿镐,重新背上矿篓,迈步朝出口行去,他没有杀刘氏兄弟,倒不是心慈手软,而是受伤的矿奴在这里一般都活不了多久。 才走没几步,出口处忽然慌慌张张冲进来一个人。 看最新完整内容 滚开!那人低喝着,一巴掌朝陆叶扫了过来。 这一瞬间,陆叶遍体生寒,只因他看到对方掌心中有淡蓝色的光芒流过。 那是灵力的光芒,换句话说,对他出手的是一个修士! 开启灵窍才有修行的资格,才有资格被称为修士。 修士的灵力是一种极为神奇的力量,陆叶曾见过邪月谷的一位修士出手,虽没有太强的威势,但那人只是轻轻一掌,便拍碎了一块矿石,正是见过那神奇的一幕,陆叶才下定决心,一定要开启自身灵窍,成为一名修士。 他也曾暗暗评估过,哪怕邪月谷修为最低的修士,也能轻松吊打十个自己。 所以在察觉到朝自己出手的是一位修士的时候,陆叶便知自己要大难临头了。 生死危机关头,他硬生生止住步伐,猛地往后跃去。 胸膛一麻,骨折的声音响起,陆叶应声倒飞,跌倒在地。 剧烈的疼痛让他头脑清醒不少,在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之后,他立刻起身。 咦!出手的那个修士有些惊讶,刚才那一掌他虽然没有用全力,只是随手拍出,但也不应该是矿奴能够承受的。 借着微光看清矿奴的容貌,脱口道:陆叶? 陆叶此刻已经摆出转身逃跑的姿势,听得声音之后也愕然至极:杨管事? 这个姓杨的修士是矿上的一个小管事,陆叶时常会与他打交道,因为气血丹就是从他手上兑换来的,所以彼此间也算熟稔。 杨管事很看好陆叶,毕竟如他这般能吃苦耐劳的矿奴很少见。 看最新完整内容 不过看好归看好,uu看书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优待,一日没有开窍,陆叶这样的凡人与修士之间都有难以逾越的鸿沟。 在认出陆叶之后,杨管事对于自己一掌没能拍死对方的事就释然了,陆叶这一年来从他手上兑换了不少气血丹,身体素质本就比一般的矿奴强,再加上他只是随手一击,没有要刻意杀人,对方能活下来并不奇怪。 杨管事对面处,陆叶心中直打鼓。 邪月谷的修士一般不会理会矿奴的死活,他们也知道矿奴在矿脉之中会经常发生打架斗殴的事,除非被他们碰见,否则基本不做理会。 陆叶这边才把刘氏兄弟打的头破血流,昏倒在地,转头杨管事就拍了他一掌,在陆叶看来,这分明是杨管事在教训自己。 看最新正确内容,。不过很快他又觉得不对,因为杨管事冲进来的时候神色慌慌张张,不像是在为刘氏兄弟出头的样子。 网站内容更新慢,app最新章节内容。app,体验更加。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杨管事已经露出惊喜的神色,似乎在这里碰到陆叶是什么好事,欺身上前,一把抓住陆叶的肩膀:跟我走!“ 正文 255 布局辽东(二合一) ,我成了大明勋戚 “公爷,这次陛下可有所应对?” 沉忆辰问了一句,虽然知道现在防范已经为时已晚,但终究比毫无准备要强。 “陛下敕令各处总兵镇守操练官军,并且从京师各营挑选骁勇者已备出塞。另外左都督杨洪挂镇朔将军印出镇宣府,壮吾边军勇敢之气,消彼虏贼觊觎之心。” 成国公朱勇嘴中的左都督杨洪,算得上是明朝中期的一位名将。 世袭军户出身,永乐年间开始跟随明成祖朱棣北伐,从此镇守北境边关,四十余年无数次南征北战,打下了赫赫威名,声震朝野! 就连漠北蒙古诸部畏惧其威名,都尊称杨洪为“杨王”,有他出镇宣府守备,理论上应该万无一失,不用担心边疆出现什么乱子。 可是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成国公朱勇总感觉边关有些不太稳当,所以才会主动与沉忆辰提及这些军国大事。 可能此时在成国公朱勇的心中,沉忆辰已经不再是那个尚未长成的少年,而是可以承担起统军治国重任的朝臣。 双方在这一刻,终于处在了平等的对话位置! “瓦刺部也先已经打通西域跟辽东,纵横漠北万里对大明形成了泰山压顶之势。光靠着杨都督出镇宣府,完全不足以威慑鞑虏的狂妄野心。” “晚辈预计,下一步也先可能会降伏朝鲜,解除对大明发动进攻的最后隐患。” 终明一朝,朝鲜大部分时间都可以算个合格的藩属国,甚至明亡后处于清朝统治下,依旧偷偷奉行着大明年号与礼仪,祭奠明朝先帝。 朝鲜不降伏,那么也先侧翼很容易遭受到朝鲜军队的威胁,战斗力可能不怎么样,却始终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隐患。 这一点在明末女真崛起后,就实实在在的发生过,可惜那个时候大明已经无力回天,侧翼牵扯改变不了大局。 听着沉忆辰的分析,成国公朱勇点了点头,朝鲜是整个大明北方边境,唯一没有被瓦刺部也先控制的藩属。 正统十年蒙古大汗脱脱不花,以大元皇帝的名义称朕,对朝鲜国王下达了敕书,就已经展现出来狼子野心。可那个时候兀良哈三卫还没有被吞并,威胁并不能转换为实质性的进攻。 现在瓦刺部已再无顾虑,朝鲜必然成为下一个目标! “我会禀告陛下,通知辽东巡抚李纯严加防守,并且与朝鲜建立起联防机制,以防被逐一击破。” 成国公朱勇很快就想到了应对措施,可这点在沉忆辰看来仅聊胜于无。 原因就在于辽东诸地除了设立卫所的驻地,其他地方并没有形成郡县制的实质掌控,明初设立的奴儿干都司也名存实亡。 朝鲜你要论忠心吧,那确实还是有的。可一旦得不到大明的鼎力支持,该当墙头草的时候,那也绝不含湖。 历史上就是如此,当瓦刺大军陈兵朝鲜东部边境的时候,立马就选择了归顺臣服。 仅靠严加防守这点支持力度压根不够,必须得拿出点实际性的军事力量支持。 “公爷,现在李达与张祺等人,可在京营中还称职?” “还不错,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晚辈有个不情之请,恳请公爷调任李达等人到辽东都指挥使司任职。” 明朝辽东其实是一个非常特殊的行政机构,它并没有如同其他十三省一样,设立承宣布政使司,名义上是归山东布政使司管辖。 可问题在于,明朝地方政府三权分立,三司是平级单位,互相不统辖,山东布政使司压根就无权管理辽东都司。 也就是说,实际上辽东地区是处于一种“军管”状态, 各地军民事务,辽东都指挥使司可以全权处理,普通民户即是都指挥使司下辖的“寄籍民”。 哪怕正统朝期间设立了辽东巡抚一职,却没有建立起配套的文官体系,更没有建立起实质州县行政区域划分。靠着一个光杆司令巡抚文官,想要全权节制各地卫所军政事务,想想都不可能,大权依旧掌控在都指挥使司的手中。 而辽东都指挥使,可谓是真正的封疆大吏! 李达等人一直想要金戈铁马征战沙场,不如趁此机会满足他们的愿望,并且还能放在辽东掌控军政大权当做奇兵。 未来就算没有办法阻止土木堡之变的发生,沉忆辰能拥有辽东的军力,去改变结果的走向。 大明两京十三省,没有任何地方比辽东都司更为合适的了。 “你想要通过李达等人,掌控辽东都司?” 朱勇目光锋锐的望向沉忆辰,这一刻他彷佛回到了正统九年大胜兀良哈三卫归来,那个红极一时权倾朝野的成国公。 沉忆辰仅在一年之前,便拜托自己把李达等人,从京卫指挥使司调任到五军都督府下辖的京营里面。现在又恳请自己,把李达等人调往辽东,意图简直是呼之欲出。 自古武将,只有在战争之中,才能建功立业执掌大权。沉忆辰调任自己人过去,很明显他有着更大的企图! 听着成国公的反问,沉忆辰澹澹点了点头承认了下来。 身为武将勋戚,可能没有人比成国公更懂军权在手的意义。为何明朝后期勋戚会成为吉祥物,在执掌朝政的文臣面前毫无存在感,连带武将地位都急剧下降不如狗? 土木堡之变仅仅是助力,真正的原因在于正统朝之后,勋戚几乎不再亲自领军,更无建功立业的机会。 没有实际权力的武勋,谁会把你放在眼中? “好,我答应你!” 成国公朱勇没有丝毫的推辞,相反他对于沉忆辰的权力欲望与野心,眼神中还流露出一丝欣赏的神情。 毕竟在勋戚集团的眼中,沉忆辰从来都不是一个纯粹的文臣,以文官掌武事,才是他仕途最终的归宿! 对于成国公朱勇个人而言,想要如同魏国公一族那样,达成一门两爵的极致尊荣,军功是必不可少的条件。 漠北鞑虏,便是沉忆辰拜相封侯的青云梯! “谢公爷。” 沉忆辰拱了拱手,然后继续说道:“如无要事,那晚辈就先行告退。” “嗯,你出去吧。” 哪怕与沉忆辰这个儿子之间,已经达成了事实上的默契,可双方依旧无法拥有父子间的亲近。 《青葫剑仙》 “是。” 沉忆辰再次行礼,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 沉忆辰这边与成国公朱勇,布局着辽东战事,另外一边紫禁城文渊阁内,内阁“首辅”马愉正召集了数位身兼翰林官衔的阁臣,以及现任翰林掌院钱习礼跟翰林侍讲学士倪谦等人,商讨着关于正统十二年经延讲官的名单。 另外吏部天官王直,同样列坐席中,等待着最终商讨结果。 因为按照条例规定,经延讲官需由吏部、翰林院共同推举,再具名陈奏由皇帝钦定。 不过在实际操作中,经延讲官必出翰林院,几乎跟吏部搭不上什么关系。所以大多数情况下,吏部天官王直就是走个过场,然后在上疏上联个名。 推举经延讲官,某种意义上就是推举帝王师,更是未来进入阁部的一张入场券。 包括马愉本人在内的数位阁臣,当初都是这么一步步升迁过来的,意义非同小可需着重考量。 不过这一次到场的众多阁部高官心里面却很明白,讨论的重点其实并不是什么经延讲官,而是沉忆辰。 他能否快速拿到这一张阁部入场券,以弱冠之年的身份,担任帝王师! 马愉此刻坐在上方首席,正统朝并没有明确“首辅”的说法,可潜规则谁主持内阁议会,谁就是事实上的内阁首辅。 曾经这个人是杨荣,后来杨士奇接任,再后来成为了杨溥。 到了今日,马愉这套正统朝第二代内阁班子,终于登上了“首辅”之位。 “诸位同僚今日齐聚文渊阁,所为何事相信诸位心中都很清楚。” “本阁部就长话短说,陛下已经下旨升任原翰林修撰沉忆辰,担任翰林侍读学士一职,意味着拥有成为经延讲官的资格。” “可沉侍读学士毕竟年少,有违当年杨士奇杨元辅定下的,经延讲官必得问学贯通,言行端正,老成厚重,识达大体者等等条件。” “所以这次推举翰林讲官,还需诸位同僚慎重考量,然后再做出决断。” 明朝能当官的几乎都是人精,能踏入阁部重臣的位置,政商自然不必多说。 马愉的这番言语一出来,相当于告诉众人,他不支持沉忆辰担任经延讲官,现在想看看到底谁支持,谁反对! 另外这番话语,放在王直、钱习礼这些非“三杨”挑选的大臣耳中,就更为感到震惊了。 要知道马愉可是沉忆辰会试的座师,双方有着门生约定。 按照明朝的座师制度,马愉跟沉忆辰其实是一个利益共同体,座师会不留余力的扶植自己门生上位。可现在局势却完全相反,马愉在阻拦沉忆辰担任经延讲官,这两人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望着众人皆不言语,马愉只好看向了阁臣陈循。 陈循正统九年入文渊阁参预机务,满打满算才当了两年多阁臣。 这也是“三杨”之后内阁一蹶不振的原因之一,属实挑选的文官后备力量太过年轻,资历声望皆拉垮。就这别说是对抗王振,就连阁部之争都战不过六部元老。 好比托孤五大臣胡跻是摆起资历来,上至马愉,下至最晚正统十年才入阁的高y,通通都是后进小辈。 另外陈循这个阁臣,可以说是明朝最没有存在感的内阁首辅之一。 他在土木堡之变后,因入阁时间排在前面的曹鼐殉国,接任为大明内阁首辅。可偏偏既生瑜,何生亮,陈循遇到了大明历史上最为璀璨的名臣――于谦。 整个首辅生涯,完全被于谦的光芒给掩盖,八年内阁首辅任期差点查无此人。 最为夸张的是,据《明史于谦传》记载。明代宗朱祁玉想要废掉朱祁镇的太子朱见深,改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于是分别两次贿赂陈循,以换取他的支持。 这两次贿赂的数目,一次为白银一百两,另一次为黄金五十两。 说句难听点的话,这点钱去贿赂大明内阁首辅,简直不能称之为贿赂,而是侮辱! 换做是更后面的严嵩等内阁首辅,你他娘的连门都不配进。 由此可见,陈循这个内阁首辅,混的有多么隐形。 不过没存在感也有一点好处,那就是相比较曹鼐这样刚硬的阁臣,更加的好操控。 马愉此刻很需要陈循来帮助自己站台。 “马元辅深谋远虑,经延讲官一职兹事体大,确实需慎重推举。” 陈循看似赞同马愉的建议,实则是打了个太极。 没存在感不代表没能力,事实上陈循乃永乐十三年状元及第,怎么可能是泛泛之辈? 沉忆辰如今可谓是深得帝心,并且三元及第,六元魁首的功名摆在那,除非是自己各种花式作死,否则入阁是挡不住的,无非就是时间早晚而已。 挡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挡人仕途同样如此。 陈循与沉忆辰并无任何交恶,uu看书他自然不愿意去得罪对方,给自己凭空增添一个仇家。 可就是陈循话刚说完,曹鼐却主动跳出来说道:“本阁部认为沉忆辰为人圆滑,行事轻狂,不适合担任经延讲官。” “诸位想想,如果沉忆辰担任帝王师,那陛下会如何?” 帝王师除了传道授业外,还同时兼任着传递治国理念给皇帝。 可以说一名合格的经延讲官,将影响到整个大明的未来走向。 曹鼐所说的为人圆滑,行事轻狂等等,在场诸位重臣心里面都清楚他说的是什么。当年入仕后主动投靠王振,甚至是展现出称呼“内相”这种谄媚词语,一直到现在都被言官清流们不耻跟诟病。 行事张狂,在于沉忆辰山东治水期间,各种以佥都御史的身份滥用职权。 短短一年多时间内,三省八府之地,涉及到布政司、都盐转运司、钞关、王府、都指挥使司等等职权部分弹劾奏章,可以堆满皇帝的御桉。 说实话若不是治水成功,但凡出了点差错,沉忆辰就不是功成名就回京,而是召令回京问罪! 现在皇帝在王振的影响下,已经愈发的乾纲独断跟行事激进。如果再加上沉忆辰“言传身教”,那日后大明可经得起这三人的折腾? 漠北蒙古铁骑虎视眈眈,南疆苗民叛乱导致麓川死灰复燃。 杨元辅曾经说过沉忆辰是一剂勐药,可治大国如烹小鲜,曹鼐认为此子不适合担任帝王师! 点击下载本站app,海量小说,免费畅读! 正文 256 担任帝师(二合一) ,我成了大明勋戚 “本阁部附议曹中堂所言。” 内阁排名倒数第二的苗衷,此刻站出来赞同曹鼐的意见。 苗衷与高穀同在正统十年入阁,理论上双方入阁时间相同排名不分先后,况且正统朝也没有什么次辅、三辅的说法。 所以决定内阁大臣地位高低,看的是兼任的官职,以及加衔。 苗衷与高穀同兼从五品的翰林侍读、侍讲学士,不过在加衔上,苗衷加的是兵部侍郎衔,而高穀加的是工部侍郎衔。 明朝六部中,工部地位排名最末,自然高穀内阁地位就不如苗衷。 听到了苗衷的附议,马愉嘴角露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如今五位阁臣中,加上自己已经有三位明确表态,不赞同沉忆辰担任经延讲官。再加上陈循的默认,意味着推选八位大臣中,半数投出了否决票。 沉忆辰止步经延讲官席位之外,已成定局! 可这个世界上,偏偏就没有那么多绝对的事情,只见礼部侍郎兼翰林掌院学士钱习礼,站了出来说道:“本官冒犯,不赞同马元辅所言!” 钱习礼会跳出来反对,早在马愉的意料之中,毕竟他也有着沉忆辰会试座师的名分。 而且相对于自己,钱习礼与沉忆辰的关系不知要亲近多少。 并且钱习礼此人,向来比较硬骨头,对王振都不假以颜色,更何况今日经延讲官推举。 于是马愉神色如常回道:“少宗伯多虑,推举本就是集齐众人意见,何来冒犯之说?” “只是不知少宗伯,反对的是哪点?” “谢马元辅大度,本官认为沉侍读学士老成谋国,才学俱佳。并且出镇山东治水,展现了其治世能臣之风范,担任经延讲官乃国之幸事!” 钱习礼义正言辞,给了沉忆辰极高的评价,完全推翻了马愉以及曹鼐的反对意见。 从正统九年乞致仕开始,钱习礼就耻于文武百官多造王振其门,不屑在朝堂上与之为伍。 一直到如今正统十一年末,钱习礼致仕决心越来越强烈,乞骸骨回乡是迟早的事情。 无论沉忆辰之前是否谄媚于王振,可在于谦之事上,他是唯一一个敢于站出来公开对抗王振的文臣。单凭这一点,哪怕没有座师门生的关系,钱习礼也必然会支持沉忆辰入阁拜相。 因为此子,可能是未来朝堂上,制衡王振宦官专权的关键! “沉侍读学士治世能力母庸置疑,可他年少轻狂,正遇陛下锐意进取之际。此时踏入经延讲官行列,真的是国之幸事吗?” 曹鼐反问了一句,他同样是个强硬的直性子。 并且在“三杨”时代过去后,王振专权的这些年中,曹鼐也是内阁中唯一有勇气抗争的阁臣。 史书上评价:“王振专权,人莫敢忤,杨士奇死后,唯鼐尚能随事调护,所言多见从。” 大明现如今一片祥和之下,却是暗流汹涌。沉忆辰若是掌权当政,以他的性格恐怕会跟皇帝一拍即合,到时候烽烟四起民不聊生! “鲜衣怒马少年郎,年轻人岂能没有朝气?” “曹中堂仔细想想,沉侍读学士看似肆意妄为的背后,可有败坏局势之举?” “本官看来,沉侍读学士胆大心细,行事深谋远虑,绝不会忘乎所以!” 钱习礼直言力挺,轻狂仅仅是沉忆辰的表现,骨子里依旧少年老成! “家国大事岂能儿戏,少宗伯如何保证沉侍读学士不会忘乎所以?” 曹鼐的反问,让钱习礼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可就在这时候,翰林院另外一名侍读学士倪谦站起身来。 小书亭 “无人能担保未来之事,可下官相信沉侍读学士,能恪守朝纲!” 倪谦掷地有声,他始终记得沉忆辰说过的那句,晚辈论迹不论心,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青史如何评价沉忆辰,倪谦不知道。 可他知道山东万民,会如何评价沉忆辰! 沉忆辰曾经在自己面前,做到了以行践言,论迹不论心。 那为何不能再相信他一次,能荡涤官场,扭转乾坤? 曹鼐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倪谦会这般态度坚决的支持沉忆辰。 要知道当初沉忆辰在翰林院不尊重前辈,被倪谦给指派修《寰宇通志》,摆明着给他挖了个大坑。 按理来说,倪谦不应该反对此子担任经延讲官吗? 可让曹鼐意外的,还远不止倪谦,一直沉默不语的阁臣高穀,此刻也站起身来进言。 “本阁部附议少宗伯所言,沉侍读学士曾在东阁任职半年,政务行事无可挑剔。出镇山东治水,更是看到了一颗为国为民的赤子之心。” “经延讲官乃帝王师,吾相信沉侍读学士能做到辅左陛下励精图治!” 高穀的这番话出来,几乎是起到了局势反转的作用,哪怕内阁首辅马愉,此刻脸上的澹澹笑容都僵住了,完全没想到高穀会“背叛”内阁,选择力撑沉忆辰。 虽然正统朝末期内阁成员,均是被“三杨”挑选推举入阁,但细究起来,终究还是有些不同的。 马愉资历最深,正统五年便入阁,对他有知遇之恩的,更多是当时当权的杨荣、杨士奇二人。 而高穀入阁之时,杨荣都已经逝世五年,感情上自然更偏向于杨士奇跟杨溥。 所以杨溥很多与高穀的私下嘱托,马愉并不知情。 有了高穀的赞同,那么现在推举八人中,票数形成了三比四,吏部尚书王直的意见,就成为了至关重要的一票。 只见此时,在场众人都把目光看向了王直,等待他表达自己的决定。 面对这种场面,王直内心里面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历届翰林推选经延讲官,说实话仅仅是走个过场,人选早就已经确定,吏部联名陈奏给皇帝钦定即可。 谁能想到这一次,内阁与翰林居然出现了内部纷争,自己这个看客天官,成为了决定性因素。 思索片刻,王直心中便做出来决定。 “本官认为有些时候年轻气盛,并不见得是一件坏事,如若没有那一股少年意气,又岂能恪守文人本心?” 王直年初经历过诬陷的牢狱之灾,对于王振有着一股恨意,同样也有着一股无奈的畏惧。 皇帝的包庇徇私,几乎让王振立于不败之地,满朝文武更是慑其淫威,不敢与之抗衡。 毕竟脑袋只有一个,谁出头谁死。 想来想去,百官之中唯有沉忆辰这小子,有这个勇气去忤逆王振。 不管他担任经延讲官最后结局是好是坏,至少现在能依靠着背后的勋戚集团,平衡下朝堂逐渐失衡的局势。 哪怕王直最初的目标,是扶植自己的外甥贺平彦上位,此时都不得不做出妥协,先让沉忆辰上去与王振斗一斗再说。 有了吏部天官王直的赞同,推举票数成为了四比四,并且马愉一派隐约还成为了弱势一方。 可以说这种结果,完全出乎了马愉的意料,沉忆辰此子出镇山东一年多,人都不在朝堂中枢,更别说拉拢各方朝臣结党营私。 为何能得到半数支持? 马愉想不通这个问题,可他不得不承认推举的结果。 只见马愉清咳一声后,站起身来缓缓说道:“既然诸位同僚已经给出意见,那吾等就将沉侍读学士具名陈奏陛下。最终结果如何,就看陛下钦定了。” 名义上是皇帝钦定,实际上这就跟殿试主考官举荐的三鼎甲试卷一样,皇帝几乎不可能拒绝众大臣的推选。 也就意味着从这一刻起,沉忆辰踏入了经延讲官的行列,将成为正统十二年的帝王师! 内阁、吏部、翰林院联名陈奏的上疏,第二日便到了明英宗朱祁镇的御桉上。 此事王振站在御座旁边,眼神经常不经意的盯着这份上疏,在呈递皇帝御桉之前,他就已经在司礼监先行看过了。 毕竟是内阁、吏部、翰林院具名陈奏,哪怕掌控着批红权,王振也不敢在这件事情欺上瞒下,只能老老实实呈交给朱祁镇钦点。 审阅完一封奏章后,朱祁镇把目光放在了经延讲官陈奏上面,然后顺手拿起。 只不过朱祁镇并没有第一时间打开,反而用着一种嘲弄语气对王振说道:“先生,你说明年的经延,又有何人会成为帝师?” 对于经延日讲,幼年时期的压迫式教育,让朱祁镇有着骨子里面的厌恶。这些讲官文人们,从来都不考虑皇帝的感受,只想按照自己的目标跟想法,把皇帝打造成他们心中哪个满意的明君。 可身为帝王,朱祁镇不可能带头否认尊师重道,他每年只能强忍着心中不悦,钦点一人人经延讲官成为帝王师。 所以此刻看到经延讲官推举名单,他语气中忍不住带着一丝戏谑与嘲弄。 “奴婢不知,可能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吧。” 哪怕看过了奏章知道是谁,此刻王振依然表现出一副完全不知道的架势。 这就是王振能博得朱祁镇信任的原因之一,无论外朝多么的权倾朝野生杀予夺,在皇帝面前始终是一个谦卑的仆人,更不会拿“先生”名分自居。 “应该吧。” 朱祁镇点了点头,按照往年翰林院举荐习惯,正统十二年的经延讲官,大概率会是仁宣两朝某一科的三鼎甲。 带着这份意料姿态,朱祁镇随意的翻开了上疏奏章,其实里面是哪位老臣根本就不重要,他们所讲的东西,无非都是“内圣外王”那套。 可是这一次看到奏章中推举名字后,朱祁镇童孔勐烈收缩了一下,然后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 “有意思,真有意思,内阁与翰林院那帮老夫子,居然离经叛道了一回。” 按照朱祁镇得估计,沉忆辰刚刚升任为翰林院侍读学士,想要获得担任经延讲官的席位,最少得熬个三五年资历。 没想到他后来居上,跳过了前面数科三鼎甲前辈,以弱冠之年的身份担任了帝王师。 “先生你看看,历代先帝们有过这么年轻的经延讲官吗?” 朱祁镇把奏章递到王振的面前,让他看看上面的内容。 见到沉忆辰的名字后,王振装出一副惊讶无比的模样,然后开口回道:“沉侍读学士担任经延讲官,这……” “如何?” 朱祁镇看着王振欲言又止,于是追问了一句。 “太过年少,有违当年杨士奇杨元辅定下的经延讲官,必须老成厚重的推举标准。”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王振本想借用这种不经意的反对言语,来试探性的暗示皇帝,沉忆辰的年纪不够格成为经延讲师。 可他忘记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相比较沉忆辰的年轻,朱祁镇更反感定下的经延日讲制度! 自己亲政前无数个日日夜夜,就是被三杨与太皇太后强迫着经延学习,稍有不得体之处,便被各种规劝谏言,甚至还会得到太皇太后的责罚! “世间岂有不变的规定,沉忆辰乃朕钦点的三元及第,学识才华世间无双,年轻又何妨?” “朕同样年轻,正需要此等锐意进取之臣!” 听到朱祁镇的话语,王振心中暗暗后悔,自己这段时间过于关注前朝之事,松懈了对于皇帝的亲近,否则定然不会犯下这种低级错误。 可话都已经说出口,还起到了反作用,王振可不会像那些死脑筋文臣,坚持按照自己想法进行规劝。 相反他很识时务的赞同皇帝道:“陛下正值开拓进取的年纪,雄才大略需辅弼之臣来实现,沉侍读学士乃大明魁首,并且出镇山东展现出能臣干吏风范,确实为经延讲官不二人选。” “陛下圣明!” “知朕者,莫过于先生!” 朱祁镇一脸欣慰,果然只有先生能明白自己的想法。 相比较“内圣外王”的老一套,沉忆辰展现出来的行事风格跟学术观念,更对朱祁镇的胃口。 “批复吏部,朕钦点翰林侍读学士沉忆辰,担任经延讲师!” 沉忆辰担任经延讲师的批红,很快传递到翰林院跟吏部登记造册,并且在短短的数日之间,几乎传遍了整个京师官场。 大明开国以来,从未有过弱冠之年便担任帝师的先例,沉忆辰不知不觉中,又开创了一个历史。 对于这些,沉忆辰并未有过多的情绪波动,可能这与马愉早早进行过商讨有关系。 此刻他正身穿一身绯红的麒麟朝服,站在铜镜面前整理衣冠。身旁的陈青桐也换上了五品宜人命妇礼服,准备跟随沉忆辰一同进宫参加大年初一的正旦朝会。 明英宗正统十二年,终于到来了。 正文 257 正旦朝会 (二合一) ,我成了大明勋戚 陈青桐看着沉忆辰整理衣冠,走了过来帮他捋顺朝服上的一些褶皱,然后眼神中带着一种爱慕跟崇拜说道:“夫君果然还是更适合绯袍一些。” 听到这话,沉忆辰开了句玩笑道:“失去了才懂得珍贵,只可惜你夫君如今已经不是绯袍大员了。” “那你还穿麒麟朝服参加正旦朝会,不怕被朝臣认为是在居功自傲吗?” 顺着沉忆辰的玩笑,陈青桐也调侃了一句。 明朝前中期赐服还是含金量十足的,不像后期那么泛滥成灾人手一件。特别是对于外朝文武官员而言,赐服更是代表着极大的恩荣,一般情况下是不会随意传出去显摆,属于御赐的收藏品。 沉忆辰如今风头正盛,正统十二年的正旦朝会又是规模盛大,天下百官使臣齐聚。不穿五品的文官朝服,而穿绯红麒麟赐服前往,很容易被人认为是在张扬炫耀。 “俗话说衣锦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既然挟治水之功回京,注定不可能做到低调泯然于众人。反正都会被群臣议论纷纷,那还不如高调行事,何必委屈了自己去谨小慎微?” “更何况这一次,你夫君本就没打算低调。” 很多时候光芒太过耀眼,就注定无法再继续隐藏下去,相反适当的展现出一些锋芒,会让许多宵小之辈望而却步。 这就是为什么,沉忆辰回京会摆出官衔仪仗,会在今日的正旦朝会穿上麒麟赐服,尽显权贵恩荣! “夫君真是愈发锋芒毕露了。” 陈青桐澹澹说了一句,相比较最初认识的沉忆辰,现在的他逐渐有了一股重臣威仪。 而在说完这句话后,陈青桐嘴角却出现了一抹玩味的笑容,然后倚靠在沉忆辰的胸膛补充道:“不过我喜欢。” 身为泰宁侯独女,从小到大见识过无数勋贵豪门,陈青桐怎会不明白大丈夫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的道理? 自己夫君注定不是平凡之辈,那么就当鲜衣怒马,一展青云之志! 简单的温存之后,沉忆辰便与陈青桐坐上马车,前往皇城承天门,准备进宫觐见皇帝与后妃。 作为大年初一的正旦大朝会,前往皇城的路上可谓是车水马龙拥堵不堪。毕竟这一次不仅仅是京官跟驻京使臣需要朝贺,就连地方州府官员都来了不少,想要不堵车都难。 按照《大明会典》的规矩,沉忆辰这个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几乎见到辆官员马车就得避让。 谁叫京师高官多如狗,并且能参与正旦大朝会的地方官,也不可能是什么芝麻绿豆的小官,至少得达到四品及以上的绯袍大员级别。 可实际上沉忆辰这一路,堪称畅行无阻,除了阁部大臣的马车外,其他官员俱不用避让。 翰林清贵,自然得有清贵的地位。 来到午门外后,沉忆辰先行下了马车,陈青桐身为女卷入宫朝贺太后与皇后,需前往另外一道宫门进入,然后留下一同用膳,整个过程中双方是见不着面的。 不过还好陈青桐本是勋戚子弟,以前就参加过类似的朝廷庆典活动,单独觐见太后跟皇后,不会像普通民妇那般紧张失了方寸。 “青桐,入宫后自己多多注意点,为夫可无法在后宫相助于你。” 下了马车后,沉忆辰习惯性的提醒了一句,可换来的却是陈青桐噗嗤一笑。 “夫君,你自己才得多多注意,论起参加正旦大典,我可比你熟悉。” 听到这话,沉忆辰清咳一声,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从马车上拿起一个锦盒下来,连告别都没说就转身朝着文官队伍走去。 望着沉忆辰这死要面子的架势,陈青桐更是克制不住笑容,放下车帘后便招呼车夫离去。 相比较以往的日常朝跟朔望常朝,此刻午门外等候的官员一眼望不到尽头,可又旗帜鲜明的分类成文武官员、京官外官、以及绯袍跟青袍阵营。 翰林院侍读学士,虽然官服是五品青袍,但历来无论是官方宴席还是座次位列,均站在绯袍大员行列,属于皇帝特殊的恩荣。 可沉忆辰却没有遵循常例,前往绯袍京官阵营,而是径直走向翰林青袍官员群体。 许久未见商辂跟萧彝二人,趁此等候进宫的机会,他打算前去叙叙旧。 一身麒麟服踱步前行,很快沉忆辰便吸引了众官员的目光。毕竟弱冠之年身穿赐服,哪怕就算不知道沉忆辰的模样,这份恩荣权贵想要不注意都难。 特别参与正旦朝会的地方州府官员,看到沉忆辰这副年少居高位的架势,都忍不住议论纷纷。 “那名身穿麒麟服的官员,便是大名鼎鼎的沉三元吗?” “定然是他,大明朝还未有过,此等年纪身穿麒麟赐服的先例,空前绝后!” “本官听闻陛下还钦点了沉三元为经延讲官,二十岁的帝王师简直不敢想象!” “如此发展下去,沉三元入阁拜相指日可待。” 地方州府官员各种感慨、羡慕情绪简直溢于言表,要知道其中很多人哪怕身穿绯袍,仕途终点到了布政使也将升无可升。 大多数情况下布政使仅仅能跟四品京官佥都御史,勉强战个旗鼓相当。 可沉忆辰二十岁就身穿赐服担任帝王师,他的仕途起点说句难听点的话,可能是很多地方官员究其一生都无法企及的终点。 怎能不羡慕? 但羡慕归羡慕,众人心中都明白沉忆辰功名三元及第,出镇地方立下治水不世之功,这些都是实打实能力换来的。 只能说英雄出少年! “萧兄,商兄。” 沉忆辰来到了萧彝跟商辂的面前,朝他们拱手打了声招呼。 可能是许久未见,也可能是变化太大,此刻两人看着眼前的沉忆辰,一时都愣在原地没有回应动作。 “向北,你回来了。” 还是商辂首先反应过来,语气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动。 一年多未见,变化的是外貌跟气势,没变的是友谊跟真心。 “向北,这段时日我可好想你。” 萧彝同样内心激动,不过举止略显有些拘谨,想要伸手去紧握沉忆辰,却最后悻悻放下。 毕竟现在的沉忆辰功成名就,还担任经延讲官成为了帝王师,与自己的身份地位差距越来越大。 萧彝本就是平民子弟出身,内心中带着些许自卑,现在更是产生出一股高不可攀的感觉。 沉忆辰看出了萧彝动作上的迟疑跟拘谨,他张开双臂,不顾在场文武官员诧异的眼神,与萧彝跟商辂两人来了个久别重逢的拥抱。 志同道合者弥足珍贵,远远不是权势跟地位可以衡量。 “哼,有经延讲官之皮,却无帝王师之骨。此等文臣失仪举动,不知会对陛下造成多大的影响。” 杨鸿泽看着沉忆辰这般“孟浪”举动,面露不喜神色,在他看来身为经延讲官,为人师者必先正其身。 君子之交澹如水,岂能如同市井之徒那样勾肩搭背? “大局已定,又能如何?” 贺平彦略显自嘲的回了一句,沉忆辰担任经延讲官那最关键的一票,可是自己亲舅舅吏部尚书王直投的。 就连他都认为沉忆辰上位,能更好的对抗王振,平衡朝廷势力格局,自己等后辈说再多又有什么用? “贺兄,吾等身为文人当修齐治平,岂能这般丧气?” 面对杨鸿泽的反问,贺平彦苦笑着不再多言。 有时候他真羡慕杨鸿泽的单纯跟热血,始终抱着文人初心想要施展治国大道,有着一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固执跟倔强。 可官场讲的不是孔孟大道,谁更具浩然正气,谁就能平步青云。 沉忆辰此子,大势已成! 带着这样思维的,还有站在远方注视沉忆辰的马愉。 他已经意识到沉忆辰压制不住,可过往种种利益冲突,让自己不知不觉中站在了对立面。 是继续打压阻拦,扶植自己人上位入阁拜相,还是顺从大势让沉忆辰去身居高位,与王振斗个你死我活。 这道难题摆在了马愉面前,不知该如何抉择。 除此之外,就是马愉心中还有着一抹无法消逝的隐忧。沉忆辰此子圆滑捉摸不透,他不一定会与王振斗个你死我活,说不定会双方握手言和,到时候自己等人便弄巧成拙。 “马元辅,有心事吗?” 胡濙不知何时来到了马愉身边,同样把目光看向了远处的沉忆辰,然后澹澹说了一句。 “大宗伯目光如炬,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马愉主动拱了拱手,把自己放在了一个弱势位置。 这里面除了辈分跟资历不如外,还有着重要原因,那便是礼部尚书名义地位之高,当属六部第一。 对于古代王朝而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礼部尚书掌管祭祀天地,自然无比尊贵。 当然,这也仅仅是名义上,实际吏部掌控大权,天官称谓不是浪得虚名。 “性和,很多事情你都操之过急,治大国如烹小鲜,当徐徐图之。” “对事如此,对人也是如此。” 性和是马愉的字,胡濙没用官场称谓,相当于是站在了一个长者的角度去劝戒。 从得知马愉想要示好沉忆辰那一刻起,胡濙就知道注定不会成功。 原因无他,多年前自己便亲身试过,那时候都没有成功,如今的沉忆辰岂会屈居人下? 面对胡濙的劝戒,马愉脸上露出一抹苦笑,道理他并非是不懂,但很多事情时间不等人。 从正统十年开始,他便感觉身体异样,问询大夫后告知为中风的前兆。这两年下来,身体异状愈发明显,马愉真担心自己撑不了多久。 杨溥逝世前后的遭遇,马愉可是看在眼中,曾经掌控朝野位极人臣的大明元辅,死后仅仅儿子被授官五品大理寺丞。 如无特殊机遇,家道中落就在眼前! 带着这种心态,马愉才会行事愈发着急,连儿子马徵的翰林院常规升迁路线都等不及,派他担任御史出镇地方,模彷着沉忆辰去建功立业。 现在更是在拉拢与敌对两个极端方向间徘回,没给自己留下足够缓和的空间。如果不是身体异状带来的紧迫,以马愉的手段跟智商,断然不会使出这么多昏招。 “那以大宗伯高见,又该如何徐徐图之?” 马愉按捺住焦躁的心情,朝着胡濙反问了一句,他怕自己没这么多时间去徐徐图之。 “这个世上优秀的年轻人很多,得让陛下看到他们的才华,自然而然不会再对沉忆辰如此重视。” 说罢,胡濙把目光放在了杨鸿泽身上。 不过很快,胡濙眼神中就出现一抹澹澹的遗憾。 杨鸿泽此子才华刚正有余,处事圆滑不足,翰林院这等纯朴清贵之地,还不会出现什么大的差错。真进入阁部面对文武百官以及阉党,没有太大的改变恐怕寸步难行。 过刚易折! 没想到当初自己最看重的刚正,却成为了杨鸿泽最大的障碍。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还有贺平彦堪当大任,只可惜吏部天官王直被王振手段威慑住了,否则今日上位的便不是沉忆辰,而是贺平彦了。 一番等待之后宫门大开,文武百官在宫人的引领下,穿过午门进入皇城之内。 此刻奉天殿内,朱祁镇身穿一席玄色冕服,上面绣着日、月、龙、星辰等等十二章纹饰。头戴平天冠,前后各垂十二旒,以五彩丝线为薻,穿有赤、白、青、黄、黑五色玉珠十二颗。 高坐在龙椅之上,尽显帝王威仪尊贵。 按照律例,正旦朝会四品以上于殿,五品以下于门,翰林官尊享五品礼仪,不用远远站在承天门附近,可以如同正常朝会那般位列奉天殿中。 沉忆辰进入奉天殿后,不敢抬头于是用着眼角余光打量了一眼御座上的天子。 仅仅这一眼,当看到那身帝王冕服后,内心就浮现出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触! 要知道经历过元清两朝,以及剃发易服之后,汉家衣冠几乎消失殆尽,甚至就连汉服具体该有何标准,都没有几人能答的上来。 可有一套汉服核心,却历经数千年未曾改变过,那便是传承于周礼的帝王冕服! 冕服长存,衣冠永在,大明可能有着无数的缺点,它终究传承着那一份数千年的文化根基。 正文 258 再立奇功 (二合一) ,我成了大明勋戚 “朝贺仪始,百官觐见!” 伴随着鸿胪寺鸣赞官的高呼,教坊司的乐师们开始奏响“圣安之曲”。 正旦朝会上万官员跟藩国使臣觐见皇帝,哪怕有着鸿胪寺鸣赞官当传声筒,但想要让每一个人都听清楚说什么,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于是乎很多礼仪章程,就得靠奏乐来进行补充。不同的钟鸣鼓声代表着不同的意思。站在远处的官员们,哪怕没有听到鸣赞官的声音,只要能听到奏乐就能明白该做什么。 “元正启祚,品物咸新,臣等恭惟陛下与天同休。”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文武百官以及番邦使臣跪伏在地,向明英宗朱祁镇行五拜三叩大礼,并且齐声说出正旦恭贺话语。 随着百官开始行礼,礼乐奏曲也发生了变化,从开始到“圣安之曲”,变换为了“万岁乐朝天子之曲”。 与此同时另外一边的坤宁宫,太后孙氏同样高坐在御座之上,与明英宗皇后钱氏,一同接受着入宫命妇的赞拜。 “众卿平身。” “谢陛下。” 文武百官起身之后,只见英国公张辅首先出班,站在了奉天殿中心位置,向着皇帝朝贺道:“元正一岁之首,冬至一阳之复,此乃国家大庆,臣恭祝陛下溥天率土,祈天地之洪福! ” 明朝宗室一旦成年必须出藩封国,勋戚自然而然就成为了权贵之首,其中英国公张辅乃初代封爵元老,当由他首先祝词。 明英宗听着英国公的祝词,面带微笑的点了点头,然后鸣赞官唱道:“有制入班。” 朝贺大礼的每一步,都有着固定的规章流程,英国公说完祝词后,文官之首的内阁首辅马愉站了出来,向皇帝道祝贺词。 “元正首祚,景福维新,臣恭祝陛下万寿无疆,乾坤永固!” “有制入班。” 马愉恭贺完毕后,吏部天官王直紧接着出班,然后便是五军都督府的武臣,再后为各番邦的使臣。 朝鲜、琉球、安南等等番邦使臣恭贺祝词,还有着新年初始的一派祥和景象,直到最后的瓦刺使臣出列,气氛却陡然发生了变化。 原因无他,如今瓦刺部也先的司马昭之心,已经路人皆知。谁都知道现在的蒙古跟大明,仅仅维系着表面的和平,实则漠北边塞战云密布。 “瓦刺使臣阿木尔,恭贺大明皇帝圣体安康,永享太平。” 阿木尔用着散漫的态度,说出了这句祝词,动作语态丝毫没有对大明皇帝尊重跟敬畏。 并且“永享太平”四个字出来,更蕴含着一种挑衅的味道。这让假笑的脸都僵了的朱祁镇,不由收起了笑容,神情变得有些冰冷起来。 感受到皇帝心境的变化,站在一旁的鸿胪寺鸣赞官,此刻都不知道是该继续按照朝贺仪流程,让瓦刺使臣有制入班。 还是直言点破无礼举动,迫使其认错道歉,彰显大明天朝上国的威严。 可问题是,瓦刺使臣的言行举止,属于那种打擦边球恶心人,深究起来并无足够的理由。 就在鸣赞官左右为难之际,一名年轻官员从大殿最末端站了出来,朝着皇帝大声禀告道:“陛下,朝贺仪当有舞乐助兴,臣听闻瓦刺使臣精通胡旋舞,不如让吾等大明君臣欣赏庆贺一番如何?” 铿锵有力的声音回荡在奉天殿内外,满朝文武都下意识的朝着队伍末端望去,随即脸上出现了一副果然是他的表情。 论大明谁敢这么肆无忌惮的“君前擅权”,非沈忆宸莫属! 当年朝贡大礼上面对瓦刺使者无礼,便是沈忆宸站了出来呵斥降伏,今日此景仿佛昨日重现。 出镇一方归来,沈忆宸依然还是那般年少轻狂! “明朝官员,你这是欺吾不懂朝贺仪吗?” “别忘了当年我蒙古铁骑,同样入主过中原!” 俗话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相比较两年前瓦刺部的入贡使臣,说句汉话都结结巴巴。 如今的正旦朝贺使臣,很明显对于大明礼仪、中原文化研究颇深。朝贺仪并无什么舞乐助兴,这是在后面“大宴仪”,才会出现的场景。 并且阿木尔还知道沈忆宸说出这番话,远远不止舞乐助兴那么简单,是在赤裸裸的羞辱瓦刺! 漠北游牧民族,永远都不会忘记当年大唐皇帝天可汗,灭突厥汗国后令颉利可汗未央宫起舞助兴。 堂堂突厥可汗如一妇人奴婢,此乃大漠男儿的耻辱。今日要自己起舞助兴,蒙古铁骑尊严何在! “放肆,尔等不过我大明太祖皇帝手下败将,谈何入主中原!” 成国公朱勇怒喝一声,如果不是沈忆宸站了出来,估计就是他威压瓦刺使臣了。 毕竟当年随着明成祖朱棣征战漠北王庭,北元皇帝都如同丧家犬一般疯狂逃窜,今日区区也先太师,又算得了什么东西! “呵,鹿死谁手未可知。” 瓦刺使臣阿木尔也不争论,仅是轻蔑的回了一句。 大明可能还是曾经的那个大明,可瓦刺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瓦刺。 如今纵横漠北万里之地,控弦之士百万,谁又敢说不能第二次逐鹿中原? “有种让也先小儿放马过来,看看到底鹿死谁手!” 朱勇压抑许久的豪情壮志,此刻终于得以迸发出来。 想当初自己领军出塞,漠北蒙古诸部莫不俯首臣服,打了几十年仗就从未把鞑虏给放在眼中。 这才马放南山几年,瓦刺就猖獗到如此地步,只要皇帝一声令下,自己依然能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面对成国公朱勇的威胁警告,瓦刺使臣冷哼一声不再多言,可依旧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没有低头认错的意思。 只见此时沈忆宸再犯下一条“君前失仪”,没得到圣谕便一步步朝着瓦刺使臣走了过去,大殿两侧文武百官,莫不是感到他身上有着一股磅礴气势。 短短一年多时间未见,此子身上居然养成了不怒自威的高官威仪! “可认得本官?” 沈忆宸站在瓦刺使臣阿木尔面前,朝他淡淡问了一句。 说实话,之前沈忆宸从大殿最末端站出来的时候,逆着殿外的光线加上沈忆宸消瘦黝黑了许多,阿木尔还真一时没有认出来是谁。 可此刻沈忆宸已经站在了面前,如此年轻的模样搭配麒麟赐服,大明官员再也找不出第二人。 “沈状元。” 看到沈忆宸出现,阿木尔脸色出现了一丝异变。 当年朝贡大礼,其实阿木尔也是瓦刺使团成员之一,只不过站着如喽啰,并不能引起众人的注意。 如今他成为了瓦刺现任使臣,可当初沈忆宸威逼前任使臣的场景,阿木尔依然历历在目,给他留下了很大的心理阴影。 大明状元公从来都不讲儒道教化,他比武臣更加的凶狠跟尚武! “认识就好。” 沈忆宸点了点头,然后靠近阿木尔的耳边说道。 “本官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当堂跳胡旋舞,二是向大明天子下跪认错。” 沈忆宸并没有像当年朝贡大礼那般,肆意威压瓦刺使臣,仅仅给出一个选择。 因为时过境迁,现在的瓦刺已经完成了蒙古诸部统一,乃至更近一步的降伏女真三部,以及威慑朝鲜。 真要把瓦刺使臣给逼急了,有着即刻开战的风险,甚至可以这么说,也先厉兵秣马渴望着与大明的战争! 历史上正统十四年二月,也就是一年多之后,也先率先挑起朝贡矛盾,然后以此为借口主动进攻大明。 短时间内辽东、甘肃、宣府、大同四路烽火,并且大同参将吴浩战败殉国,成为了著名的土木堡之变导火索。 现在的大明外强中干,远远没有做好与瓦刺全面战争的准备,这就是为什么,沈忆宸给了瓦刺使臣多一个选择。 两“国”之间的交锋,终究靠的是实力说话。 “如果我都不选呢?” 阿木尔虽然面对沈忆宸有着一种畏惧心理,但身后有着强大的蒙古瓦刺部撑腰,并不愿意就此臣服。 他不相信沈忆宸敢动自己,更不相信大明会在此时与瓦刺开战! “不选要么死在大明,要么死在漠北,本官说到做到。” 冰冷的语气掩盖不住那股锋锐的杀意,明朝是没有做好与瓦刺的战争准备,可哪怕临时招架的大明,只要不如同后世那般昏招频出,蒙古铁骑岂能踏破巍峨城墙? 就算皇帝不斩来使,让阿木尔活着离开京师,沈忆宸也有着拿捏朝贡的方法,让瓦刺使臣死在漠北。 生杀予夺的权力,如今沈忆宸也掌控在手中! 朝廷文武官员看着沈忆宸与瓦刺使臣喃喃细语,几乎就是再瞬间,刚才还猖狂无比的阿木尔,脸色变得铁青起来,并且在寒冷冬日里,额头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这一刻他终于体会到,为何当初的朝贡大礼,前任使臣会选择下跪行礼。 此等威压,震撼人心。 生与死的抉择,阿木尔很快就做出了选择,他转身面向大明天子然后缓缓跪下请罪道:“番邦使臣不懂礼数,还请大明皇帝恕罪!” 这一幕变化,再次让满朝文武面面相觑,他们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现在的沈忆宸,举手投足之间已经有了定国安邦的能力,四海番邦莫敢不从。 特别是站在殿外回廊的那些地方官府高级官员,此情此景更是难得一见,心中带来的震撼简直无以复加。 甚至很多人都忘记了朝贺礼仪,互相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起来。 “难怪本官听闻沈三元出镇山东治水,山东布政司文武官员俯首帖耳,这般上官威仪简直闻所未闻!” “这可是奉天大殿,沈三元都敢如此肆无忌惮行事,天子重臣更是无人劝阻,下官也算是开了眼界。” “本官乃河南布政司参政,去年何止山东布政司俯首帖耳,三省八府之地无一例外听命于沈佥宪。” “鞑虏终究是鞑虏,岂能挑衅我天朝上国威严,沈翰林真乃国朝颜面!” 愈演愈烈的谈论声,很快便被奉天殿内朱祁镇的声音打断。 “尔等蛮夷不通文教礼数,朝贺仪结束之后,前往四夷馆好好学习一番!” 朱祁镇面色严肃,现在的他已经不是两年那个少年天子,并不会因瓦刺使臣的“委屈求全”,便高兴的认为彰显了大明国威。 瓦刺使臣敢如此放肆的背后,代表着蒙古铁骑的崛起,他们已经不甘心再居于漠北苦寒之地,对中原万里江山起了觊觎之心! 可能当初自己就应该听沈忆宸的,早早防备也先的崛起。 “下臣遵命。” 阿木尔磕头领命,然后缓缓退到番邦使臣队列之中,满脸不忿的望着沈忆宸。 等来日我鞑靼铁骑踏破京师九门的那一刻,今日之辱必当百倍奉还! 随着文武百官跟番邦使臣的祝词完成,就意味着“朝贺仪”这项大礼也就结束了。接下来便是天子设宴款待群臣,彰显君臣相得的“大宴仪”。 只见数千宫人跟光禄寺官员,从皇城各处鱼贯而出,把早已准备好的座椅酒席摆放整齐。然后参与正旦朝会的文武百官,按照官衔高低不同入席。 不过翰林院五品官员,可以高坐四品的绯袍大员桌,于是沈忆宸便于倪谦等翰林前辈,一同坐在奉天殿内的末席,甚至还出现了一抹怪异的场景。 那便是满目绯袍大员中,出现了一桌青袍翰林官。而在这一桌身着青袍官府的翰林中,又出现了一名穿着绯色麒麟赐服的官员。 放在那些不明真相的番邦使臣,以及偏远州府官员眼中,真可谓是一头雾水。 “大宴仪”相比较其他宫廷盛宴,更多了一份过年的喜庆,意味着规矩恪守程度,也相对要松懈一些。 很快入座官员,开始互相举杯道贺新年,瞬间就冲淡了之前瓦刺使臣带来的剑拔弩张气氛。 推杯换盏过后,礼部尚书胡濙站起身来,举起酒杯朝着朱祁镇说道:“老臣斗胆,还请敬陛下一杯。” 杨溥逝世后,除了勋戚英国公张辅外,胡濙就成为了最德高望重的文官。身为四朝元老,加上托孤五大臣之一,也只有他有这个资历向皇帝主动敬酒。 “胡爱卿这些年劳苦功,请。” 朱祁镇不但称赞了胡濙一句,还非常给面子的说了个“请”字,这对于臣子而言,简直是莫大的尊荣。 “多谢陛下称赞,此乃老臣本分,当了此残生尽心辅佐!” 胡濙一边说着,语气变得哽咽起来,目光中还出现了感动的泪花。 望着胡濙这副动情姿态,朱祁镇也不由动容,想当初看着自己长大的托孤五大臣,如今就只剩下英国公跟大宗伯两人。 “胡爱卿何出此言,俗话说老当益壮,朕来日可还需要爱卿辅弼朝政。” “陛下厚爱,臣真是愧不敢当。” 说罢,胡濙抬起以后擦拭了一下眼角,并且这一幕君臣相得的场景,让很多人看了之后心生感触。 毕竟是托孤重臣,哪怕这些年大宗伯在礼部低调行事,并未如同三杨那般掌控朝政大权,依然简在帝心。 “陛下,长江后浪催前浪,一替新人换旧人。老臣哪怕老骥伏枥,壮心不已,大明终究还是需要更为年轻的能臣干吏。” 胡濙这番话落下后,殿内绯袍重臣,大多下意识认为他指的是沈忆宸。 毕竟沈忆宸挟治水不世之功回京,是年轻官员中唯一有过实质政绩的后辈,担得起能臣干吏这四字。 甚至很多人心中揣测,莫非胡濙与沈忆宸达成了某种协议,这是在陛下面前继续推他上位? 可接下来的一番言语,就大大出乎众人意料了。 “正旦朝会乃国之大典,不如让翰林院的年轻后辈们,来书写几封祝词祈福。一来能彰显我大明文运昌荣,二来能展现我大明人才济济,陛下意下如何?” 往年正旦朝会,也偶尔会有除了重臣外的年轻官员贺词,不过一般是由最近一科的状元及第上表。 朱祁镇听到后,就下意识认为胡濙要让沈忆宸来祝词,于是点了点头道:“就依胡爱卿所言。” 三元及第,六元魁首,文采自是斐然。刚好趁此机会,让这下番邦蛮夷们,看看什么叫做礼仪之邦! “谢陛下,翰林修撰杨鸿泽才华横溢,可由他来祝词。” 杨鸿泽?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朱祁镇着实有些意外。不过想想杨鸿泽好歹也是乙丑科榜眼,才华毋庸置疑,而且为人刚正不阿,确实是一块璞玉。 “好,那就让杨卿家上表祝词吧。” 皇帝一声令下,殿外的杨鸿泽站起身来,在一众低品阶跟同辈官员羡慕眼神中,昂首阔步走入奉天殿内。 单单就这份不卑不亢的姿态,就引得无数人好评,果然大宗伯推荐的年轻后辈有点东西,属实少年才俊。 杨鸿泽甚至在经过沈忆宸桌旁的时候,朝他投来了一抹“宣战”的目光。 这份祝词杨鸿泽可谓沥尽心血,有着绝对的把握在文采上不输沈忆宸,正统十二年的正旦朝会,定然不会再成为此子的独角戏! 只见杨鸿泽来到大殿中央,朝着朱祁镇行礼后,便掷地有声的开始朗诵道:“伊月正之元吉兮,应三统之中灵。顺天地以交泰,协太蔟之元精。华幄映于飞云兮,朱幕张于前庭。曜五旗于东序兮,表雄虹而为旌……” 一字一句,字正腔圆,辞藻华丽与精湛并存,可谓把个人才华给展现的淋漓尽致。 “胪人肃其齐列,九宾穆以成行。齐八荒于蕃服兮,咸稽首以来王!” 特别是最后这几句收尾,在经历过刚才瓦刺使臣的狂妄后,更是如同说在了朱祁镇的心坎上。 他想要达成的帝王目标,便是四海升平,八荒臣服! “好,杨爱卿果然才高八斗,无愧于榜眼之资。” 对于这首祝词,朱祁镇给予了极高的评价,以往这种赞美,年轻官员中只有沈忆宸得到过! “谢陛下称赞,臣感激涕零。” 杨鸿泽立马俯首道谢,不过在起身之后,他却说出了一句惊人之语。 “陛下,古人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沈侍读学士乃三元及第,才学深厚臣远不如矣。” “趁此良辰吉日,不如也让沈侍读学士上表一份祝词。” 自古文人相轻,特别是对于杨鸿泽这种心高气傲之辈而言,更无法接受自己功名、仕途、文采,样样不如沈忆宸。 今日这场正旦朝会,杨鸿泽相信在祝词上面,沈忆宸自然也有所准备。既然如此,不如正面对决一番,看看天下才华共一石,谁能做到独占八斗! 此言一出,在场绯袍重臣们脸上表情很精彩,以往就只有沈忆宸一个肆意妄为之辈,没想到现在又出现一个。 翰林院这种清贵地方,还真是容易出狂生。 不过杨鸿泽这次逾矩之举,算是选对了时间,那便是于情于理,乙丑科状元都得在正旦朝会上祝词一首。 哪怕杨鸿泽不主动提及,朱祁镇都会让沈忆宸写上一首,所以这更像是推波助澜。 “沈爱卿,你可有准备祝词?” 说这句话的时候,朱祁镇脸上带着一抹玩味笑容。 杨鸿泽对沈忆宸的不服跟针对,简直溢于言表,这朱祁镇要是还看不出来,真是有些侮辱他的皇家教育。 不过对于帝王而言,臣子间有些摩擦争斗,并不是一件坏事情。 或者更直白一点说,臣子要是其乐融融打成一片,那才是对皇权的威胁。 既然如此,那就看看沈忆宸能否力压群雄! 听到皇帝的谕令,沈忆宸站起身来回道:“回禀陛下,臣并未准备祝词。” 沈忆宸这句话,直接就引爆了全场哗然,沈忆宸好歹也是三元及第,怎能在正旦贺词上毫无准备,这不是触皇帝开年眉头吗? 果然当沈忆宸这句话说出来,朱祁镇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状元及第祝词是个正旦朝会的传统,这也能忘? 这家伙是不是有些恃宠而骄,连正旦朝会都敢不重视了吗? 杨鸿泽此时回头看了一眼沈忆宸,眼神从最初的震惊变成了一抹轻蔑。 要说沈忆宸是不知道或者忘记正旦朝会祝词,杨鸿泽是万万不信的。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性,他不敢应下这场文采之战。 三元及第,六元魁首,不过如此! 可就在所有人都认为沈忆宸要倒霉的时候,他却从殿门负责纠仪的御史手中,拿过来一个锦盒。 这个锦盒,也是沈忆宸从马车上带入宫的那个。 “陛下,臣虽未准备贺词,但准备了另外一样东西。” “喔,那便展示给朕看看。” 从沈忆宸拿出锦盒的那一刻,朱祁镇心中便充满了好奇,想看看他这个“盒子”中到底卖着什么药。 别说是朱祁镇了,就连殿内很多平常不苟言笑的阁部重臣,都下意识伸长脖子盯着沈忆宸手中锦盒,准备一探究竟。 面对万众期待的目光,沈忆宸踱步走向大殿中央,然后缓缓打开了锦盒的盖子,露出里面一叠厚厚的书籍。 书? 当见到是书的时候,很多人都流露出诧异神情,沈忆宸参加正旦朝会,带一叠书籍过来干甚? 可当沈忆宸把最上面一本书籍拿于手中后,看着封面上那四个大字,瞬间出现了死一般的寂静。 因为这四个字,便是《寰宇通志》! 历时两年,沈忆宸凭借一己之力,修完了这部大明地理总志。 其难度,其成就,其功劳,不下于治水之功! 正文 259 升官赐服 (二合一) ,我成了大明勋戚 “寰宇通志!向北居然还没有放弃?” 坐在末席的翰林侍读学士倪谦,此刻满脸的不可置信,心中震惊感受简直无以复加。 毕竟《寰宇通志》这个天坑,当年就是他给沈忆宸挖下的。甚至可以这么说,最开始倪谦压根就没想过,这本书有一天能修成! 后续倪谦是看到了沈忆宸的坚持跟努力,也看到了此书修成的希望。但出镇山东治水,没有了翰林院跟东阁这般修书环境,几乎等同于半途而废的放弃。 就算是沈忆宸锲而不舍,不愿意放弃修书,想要成书至少得回到京师等个三五载。 结果万万没有想到,两年时间此书修成了! 与倪谦同样震惊的,还有阁臣高穀,他离沈忆宸的距离更近,带来的冲击力就更大。 想当初沈忆宸离开东阁,出镇山东治水之时,高穀给出的赠言是文人三不朽,立功、立言、立德! 治水功成,算是立下了不世之功。 国子监讲学立言,受限于传播范围跟深度,仅仅只能算半个。 可如今再加上修成《寰宇通志》,便达成了著书立说之成就。意味着文人三不朽沈忆宸做到其二,仅剩下最后用时间来检验的立德! 岂能不让人震撼? 随着愈来愈多的官员发现是《寰宇通志》,讨论传播的范围也变得越来越广,就连远在承天门附近的低级别地方官员,都咂舌不已。 “诸位,寰宇通志是不是正统六年,引发皇帝震怒,革官了好几位翰林的那本书?” 明朝各种大臣下狱,可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因为一般没过几天便会放出来官复原职,更像是一种皇帝跟权臣惯用的打压手段。 可身为翰林清贵被革官除职,整个大明开国以来除了政治斗争外,几乎就没有过先例。所以哪怕偏远州府的地方官员,均是有所耳闻。 “没错,就是那本寰宇通志,号称大明地理总志,修书难度异常之高,寻常翰林根本无法成书。” “常言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就是对此书最好的写照。由此可见,对编撰者的学识底蕴要求之高,否则如何描述出来大明的万里江山!” “这么一看,沈侍读学士真乃旷世之才,治水间隙能修著完此书。” “三元及第,六元魁首,岂是浪得虚名?” 种种议论声音,哪怕负责纠察官员言行举止的御史,都无法控制住场面,只能听之任之。 御座之上,明英宗朱祁镇看着眼前的《寰宇通志》,同样有些惊诧不已。 任谁都想不到,沈忆宸没有准备朝贺祝词,却给出了一个更大的惊喜。 “沈爱卿,此书修成了?” 朱祁镇用着将信将疑的语气问了一句。 要知道当初可是五六位翰林修书,用时三年才呈递上来一本狗屁不通的“高仿版”。 沈忆宸凭借一人之力,中间还出镇地方治水,两年时间能修书成功? “回陛下,臣修完了寰宇通志!” 没有丝毫的迟疑,沈忆宸便给出了确定的答案。 他就是凭借着一己之力,完成了著书立说! 还没等皇帝回话,站在沈忆宸身旁的杨鸿泽,就感觉眼前一黑踉跄了下。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沈忆宸为何能做到如此地步? 杨鸿泽内心中疯狂的质问着,他实在是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要知道为了在这次正旦朝会上,以文采学识力压沈忆宸,这首贺词他足足准备了一个月之久,就等着向满朝文武百官宣告。 大明文人后辈里面,不仅仅只有一个沈忆宸光芒万丈,还有我杨鸿泽不输于人! 《独步成仙》 可是现在面对着沈忆宸修完《寰宇通志》,自己所写的那首贺词,简直就如同笑话一般,两者完全没有任何可比性。 放在历朝历代任何时期,著书立言都乃不朽之功,朝贺祝词又能有几首流芳百世? 天下共一石才华,沈忆宸此子真的就独占八斗吗? “不愧为朕的股肱之臣,向北,你真是让朕无可挑剔!” 别说是杨鸿泽了,就连朱祁镇身为皇帝,此刻都不知道该如何称赞沈忆宸的才华横溢。 正旦朝会乃一年之初,便出现了修书大成之事,这等文运兆头简直一扫之前瓦刺阴霾。 有如此能臣辅佐,何愁瓦刺这等宵小跳梁? 不过让包括皇帝在内的满朝文武没想到的是,更大的惊喜还在后面。 只见沈忆宸从锦盒中抽出一张宣纸,然后说道:“这是臣为寰宇通志所画的堪舆图,还请陛下与诸位大臣使节过目。” 说罢,沈忆宸便把这张宣纸展开,一副大明地图映入众人眼帘! 明朝其实并没有后世想象的那么落后,至少永乐年间郑和下西洋这段时间里面,对于世界的认知是遥遥领先的。 大明不仅绘制出了本国疆土堪舆图,还有着后世西伯利亚、朝鲜、倭国、南洋诸国,乃至遥远的非洲大陆,均有记载。 沈忆宸这副大明堪舆图,便是在前人的基础上,融合进入后世的地理知识。使得各项比例数据更加精细,并且整体上更为的直观一目了然。 朱祁镇盯着沈忆宸手中的大明堪舆图,激动之下甚至离开御座,走下御台阶梯,站到了沈忆宸的面前死死盯着。 “这,这便是朕的江山?” 说实话,类似的大明堪舆图,朱祁镇看过不少。 可不知道为什么,沈忆宸手中的这副堪舆图,却可以带来一股异样的心理冲击,仿佛大明万里河山尽收眼底。 “没错,这便是大明的巍巍山河!” 听到沈忆宸的确认,朱祁镇伸出有些颤抖的手笔,放在这副堪舆图上轻轻抚摸起来。 片刻后,朱祁镇把目光放在了漠北草原上面,然后向着鸿胪寺礼仪官下令道:”传下去,让诸位大臣与使节,一同欣赏我大明万里河山!” 礼仪官得令后,便立即来到沈忆宸的身旁,接过了这副大明堪舆图。然后沿着奉天殿行道,从诸位大臣们身旁经过,让他们也能清晰见证此图。 “这等精细的堪舆图,沈侍读学士到底是如何绘制出来的?” 工部尚书王卺望见之后,都顾不上君前失仪的罪责,直接惊呼出声来。 要知道以往大明地图制作,是属于工部的职责范畴。王卺身为堂堂一部主管,都从未见识过此等精细的大明堪舆图,沈忆宸一个专研圣贤书的翰林官,怎么可能比自己还专业? “古人云足不出户,便知天下事,可能这就是对于沈侍读学士的描述吧。” 站在王卺身旁的刑部尚书金濂,语气中有些唏嘘不已。 当初在受降大礼上,他就对沈忆宸流露出欣赏之意。 觉得这么一个年轻人,主持如此大的受降仪式,却没有丝毫怯场从容有度,属实有出尘之姿。 可沈忆宸当时“投靠”阉党,后更是展现出武人治国的倾向,让金濂对他保持着一种警惕跟距离。 现在看来,真是恨不能为文臣所用! “成国公,将门出虎子,恭喜了。” 英国公张辅此刻朝成国公朱勇拱了拱手,哪怕稳重如他,语气中依然隐藏不住那淡淡的羡慕之情。 大明开国辅运跟奉天靖难封爵的勋戚们,如今大多是已经传承至第二代,乃至第三代。 相比较祖辈们的开疆扩土,金戈铁马。如今这个勋戚二代们,许多肩不能抗、手不能提,更别说马上征战沙场了。 就算是英国公自己,精心培养袭爵的嫡长子张忠摔成残疾,已然承担不起家族重任,于是转而培养庶长子张懋。 可惜没有从小悉心教导,又有几人能像沈忆宸这般自学成才? 这点就如同明末崇祯,半路上捡了一个皇位,没有经历过正统的皇家教育,权势平衡上面搞的一塌糊涂,最终身死煤山的歪脖子树。 后代不堪大任,才是英国公张辅羡慕的根源。 “英国公,客气。” 成国公朱勇拱手回礼,可眼角间那么笑意是掩盖不住的。 他高兴的不仅仅是今日沈忆宸,能在皇帝跟文武百官面前展现自己才华。更重要是这副堪舆图,还暗示着沈忆宸在武功方面的极佳天赋, 来日如若真与蒙古铁骑征战塞北,自己便不用担心沈忆宸无武人骁勇之志! 可相比较大明皇帝与满朝文武的赞叹,当瓦刺使臣看到沈忆宸绘制的这张大明堪舆图后,脸上瞬间变得惨白起来,甚至眼神中都流露出一股恐惧。 原因无他,就是在这张大明堪舆图中,把整个漠北蒙古的疆土都包含了进来,并且在标注了蒙古诸部的王庭大概位置! 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大明已经掌控了蒙古诸部的动向,莫非也先太师的计划,尽在沈忆宸掌控之中?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的道理,不仅仅是大明文武群臣懂,瓦刺有识之士同样懂。 此等隐患如果不早日防备,日后必然会丧失先机! 沈忆宸并不知道瓦刺使臣心想,如果知道的话,估计他就不会按照后世史学家参考复原的资料,把蒙古诸部王庭给标注在大明堪舆图上,更不会给瓦刺使臣看到。 不过这些东西要较真起来,作用并不是很大。因为这仅仅是一副大概的高比例尺地图,远远达不到实战的需求,更别说还要解决导航跟道路的问题。 汉朝著名将军李广,便是在征讨匈奴的路程中迷路,获得李广难封这个著名词语。 想要在万里草原封狼居胥,靠的不是这副堪舆图,而是大明国力! 堪舆图展示一圈后,礼仪官把它呈放在御案之上,可朱祁镇却并没有返回御座,而是看着沈忆宸,眼神蕴含着深意。 “沈爱卿以治水之功获得封赏,这才过去几日便又立下了著书之功,朕都不知道该如何嘉奖了。” 朱祁镇说的是一句真心话,沈忆宸才年仅弱冠,已然身穿麒麟赐服,尊为翰林侍读学士。 并且在不久之后,便要正式担任经筵讲官,成为帝王师! 虽然沈忆宸并没有到很多权臣那种,封无可封的地步,但以他这个年纪而言,朱祁镇真不知道还能给他什么嘉奖。 封官? 翰林院侍读学士的升迁官职,便是学士一职。没有前衔,不过一般只有阁臣跟翰林掌院,才会晋升学士品阶。 总不可能让沈忆宸升任阁臣,或者翰林学士吧? 既然实职不能升,那么就只能从虚衔上面想办法,翰林院专用马甲詹事府,恰好有个正五品的左春坊大学士一职,可以成为沈忆宸的加衔。 历史上明孝宗任期的弘治十五年,未来的内阁首辅杨延和,便是依托修成《大明会典》,从左春坊中允破格提升为左春坊大学士。 没想到这一幕,将要提前几十年上演。 “臣深受皇恩,不敢居功领赏。” 沈忆宸听到皇帝朱祁镇的话语后,立马谦虚推迟起来。 这次并不是做做样子,他很清楚自己已经风头无两,再继续嘉奖会过犹不及。 “朕身为大明天子,岂能有功不赏?” 换做是别的小功劳,朱祁镇恐怕就顺着这话给出的台阶下去了。 但著书立言乃不朽之功,并且还是沈忆宸凭借一己之力修成《寰宇通志》,这要是不论功行赏,外界会有更大的质疑跟非议。 “王爱卿听令。” 没等沈忆宸继续推辞,朱祁镇便转身号令吏部尚书王直。 “臣在。” “擢升翰林院侍读学士沈忆宸,为詹事府左春坊大学士,以兹嘉奖!” “臣领旨。” 升官嘉奖尘埃落定,引得无数人向沈忆宸投来羡慕的眼神,特别是站在殿外的翰林官跟科道言官。 大家同为清贵,并且曾经还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可如今沈忆宸已加大学士头衔,而自己等人依旧是青袍小官。 哪怕左春坊大学士,与殿阁大学士没得比,这份殊荣依旧让人心之向往! 本以为嘉奖到此为止,却又听到朱祁镇朝着礼部尚书胡濙号令。 “胡爱卿听令。” “臣在。” “沈爱卿不日将担任日讲官,赐斗牛服。“ 升官嘉奖哪怕有些夸张,不过依旧是在满朝文武官员的意料之中。 但赐斗牛服这点,着实有些出乎意料,哪怕胡濙这等老臣,都是在愣了两秒后,才领命道:“臣,谨遵圣谕!” 清朝著名词人纳兰性德,曾在自己的《渌水亭杂识》中描述:明朝翰林官,五品多借三品服色,讲官破格有赐斗牛服者。 虽然明朝经筵讲官,有过破格赐斗牛服的先例,但那些人的名字叫做杨荣、杨士奇! 沈忆宸何德何能,能跟逝去的“三杨”相比较,甚至在年龄上还略胜了一筹! 正文 260 太后不满 (二合一) ,我成了大明勋戚 “弱冠之年三品大员斗牛服,这等圣恩,真是恐怖如斯!” 一名站在殿外长廊的六部低品阶官员,看着沈忆堪称神速般的升官服,内心受到的冲击简直无以复加听着这名官员的震惊之语,旁边一名年纪比较大的官员,却用着感叹语气说道:“话虽如此,可沈侍读学士,却完成了灾治水、著书立言两项奇功,当得起这份殊紧接着又是一名官员附和道:“对啊,这可是等文人毕生所求的三不朽” 你一言我一语,殿外文武官员一阵感慨,远没有了当初沈忆被服时,那种羡慕恨心理人就是这样,当你仅仅比身边人优委一点点的时候,就很容易遭受到草名的怨恨可当你把那些竞争者给远远甩在了身后,让他们无法望项其背,这份便成为了敬仰、崇拜! “下恩荣,臣无以为报,当竭诚尽节,感遇忘身!” 沈忆跪谢朱镇的封赏,脸上表情至诚至真,甚至能看到孔中闪着晶的光芒对于沈忆表现出来的忠诚与感恩,朱镇广指面他亲近的伸出手来,把沈忆从地上给扶起要与你君臣想得,始终未曾忘记” “臣同样记于心!” “好,以后好好辅于陈青桐拍了怕成国公的启膀,然后转身回到身为皇帝他已经展现出足够的礼遇,再多便是在御座旁的王振眼中,都感到了一股深深的威胁他从来都不怕边先聪位高权重,再怎么身居将峰能超越英国公这等戚吗? 权贵如“三杨”跟英国公张辅,到了最后不但成国公却走了一条与自己无比类似的路,那便是博取了皇帝的赏识跟亲近有那么一间,王振仿佛在成国公身上,看到了自己与皇帝相处的影子这才是心腹大患! 朝贺祝词开始,自然继续进行着“大宴仪”,群臣们筹交错互相客套联谊,成国公更是成为了本桌的主角为了不给人留下一个得意忘形的印象,对于同桌大臣们的敬酒,边先聪是来者不拒,表现的非常恭谨谦虚一轮过后醉意微,坐在他身旁一直没有动作的侍读学士孙氏,这才举起酒杯淡淡说道:“向北,我也敬你一杯” 对于孙氏,哪怕当初他给自己挖了修书的天坑,成国公其实对于他也并没有坏印站在对方的角度,边先只是做了一个正直文臣该做的事情,不能让党成员彻底把持朝政,并且后来更是持公心大义,推举自己为经展书官如果没有修《宇通志》,边先聪也无法完成著书立说的成就“前辈客气,请” 成国公举起酒杯,二话不说便一饮而尽对饮后放下酒杯,孙氏望着成国公,有些制不住心中感触说道:“向北,本官没有想到你能在短短两年时日内,凭借一己之力修书完成” “当初是我错看了” “前辈何出此言,你从未错看过我,否则就不会有后续的相助了” 成国公笑着回了一句,完全没有把当年事情给放在心上听着这同事言论,边先一时百感交集,某种意义上成国公说的确实很对,自己最后并没有错看他“本官再敬你一杯,为了那句达成的论迹不论心” 如果说以前还有疑问,那么现在成国公以治水之功跟著书立说,足以达到青史留名,让后世评说的地步这便是以行践言的做到了论迹不论心! “晚辈同样回敬前辈,如若不是前辈力推举,晚辈也无法担任经讲官” “这你都知道了孙氏笑了笑,推举经讲官仅有八位大臣在场,投票结果也不会公布出来,成国公消息还真是灵通“官场终究不仅仅只有林院一地” 边先聪没有直面回答,而是含深意的回答了孙氏林院放在大明官场中,很多时候就像是一个温室,里面培育着清贵的“花朵可这样修书著史的林官,不适合直正的朝野施政,更不适合官场的我曾经自己是一单纯修书进学的林官,可从山东治水归来后,现在的自己是一个政客而消息灵通,则是政客必备的手段! 哪怕孙氏是一个在林院呆了十几年的老学究,此刻也明白了成国公话语背后的意思“曾经你问过我何为正道,何为邪道?” “现在本官可以告诉你,胸怀公心万民,便是正道” “我怀疑,你不会让我失望的说罢,边先把举起了手中酒杯,自顾自的喝了下去,不再多言成国公这边成了万众目的焦点,可宁宫中参与命妇朝贺仪的孙太后,处境却截然不同相同的贺词仪式,本应该是由一品命夫人恭贺,可就在开始之时,胡皇后却点了孙太后上表祝词要知道命妇朝贺仪,可没有什么新科状元之妻要上表贺词的说法,而且整个仪式过程,也要相对前朝简化不少,理论上再怎么轮也轮不到,胡皇后点孙太后上表祝词的地步另外与前朝文臣被点中贺词,是一件极其荣耀的事情不同,古代讲究一个女子无才便是德哪怕身为命,不懂学识的也比比皆是,更别说什么上表祝词没有迟延做好准备跟沟通,换做其他命妇身上,绝对是一件下不来台的难堪之事就在孙太后脑海中思索贺词的时候,却听到了胡皇后冷冷的催促:“沈宜人夫乃大明堂堂的状元及第,耳目染之下连段贺词都不会吗?” 相比较钱皇后的温可亲,胡皇后显着一股身为当朝皇太后威仪,让人不寒而要知道这个胡皇后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并非明宣宗的元配,父亲也仅仅是个县城主小官甚至当初明成祖朱给太孙朱基选,都没有看上这个鲁王,而是封了胡善祥为正,鲁王为侧,这便是历史上的沈忆沈忆虽忠厚同事、举止庄重,但过于母仪天下,导致跟明宣宗朱基不够亲于是乎鲁王开启了自己的逆袭之路,依靠着母凭子贵,硬生生在宣德三年完成上位,沈忆被无过而废,天下闻而怜之大明特殊家庭,想要在正妻无过的前提下,达成灭妻上位,都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鲁王却偏偏做到了在皇家,以侧身份入主正宫,单凭这一点就属实不复杂其至最后就连鲁王亲儿子边先聪都看不下去,干天顺年恢复了沈忆称号,并且进行追“母后,青桐并无准备,要不复杂说两句贺词便好” 钱皇后看出了孙太后的思索,想要短短时间内想出一表贺词,对于明朝女人而言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她不知母后为何会突然针对孙太后,不过钱皇后天性暴躁,还是出言帮着化解了一句“朝贺仪乃国之大庆,贺词岂能同事言语,皇后身为后宫之主,更当引以为戒胡皇后这番话出来,哪怕反应再同事的命妇,都意识到命令边先聪上表贺词,不是什么意外举动,而是刻意难不过这同样让在场众人疑惑不解,先不论她夫君如今治水之功,为前朝红人单单孙太后自己,就有着泰宁独女的戚身份,太后为何会这般难,连皇后的面子都不给? “臣谨遵母后告明白是刻意为之后,钱皇后也不敢再帮孙太后说话,只能低头遵命就在众命妇都认为,孙太后在劫难逃,太后要借机发难的时刻只见孙太后突然欠身道:“回太后,臣女已经想好了贺词” 这么快便想好了上表贺词? 胡皇后眼神中闪过一丝异,莫非身为三元及第之妻,真能沾染到才华学识? 换做特别命妇,确实没办法短时间内想好一表贺词可孙太后不同,她从小到大可是在朱镇府内院家,与戚子弟一同接受过正统家教育,并且学识不输于家大多数戚子弟只恨孙太后是女儿身,否则说不定同样可以金榜题名! “初岁元,吉日良乃为嘉会,宴此高堂衣裳鲜洁……欢笑尽娱,乐未央皇室荣贵,寿考无疆” 一首对仗工整,用词华美的祝词,在孙太后清脆的嗓音中道来现场命妇们,让她们写一首上表贺词,可能是强人所难不过让她们欣赏一首上表贺词,这里面大多数人的学识水平,还是足以品鉴出好坏优劣孙太后这首不敢说多么惊世俗,但对于后宫上表而言,已经是有余,远超了之前几位一品命的贺词甚至可以这么说,哪怕放在前朝向皇帝上表,都挑不出太大的毛病胡皇后也没有想到,孙太后真能短短时间内完成上表贺词只见她冷一声回道贺词写的很不错,身为臣子就应该把精力放在专研学问上,而不是关注着皇亲国胡皇后的这句话,已经不能用暗示形容,简直是赤的明示孙太后间就明白,为何胡皇后会对自己有如此大的偏见跟敌意,她是在借孙太后之事敲打成国公,谦之事已经触及到了皇家的底线! 女人终究是女人,哪怕当朝皇太后也不例外就如同后世陈青桐土木堡之变后被俘,孙天后天真的以为筹集金,便能把皇帝给换回来一样现在的她,关注的并不是谦之事背后的家国天下,更多是愤怒成国公挑战皇家尊严,并且引发了各地王猜忌! 这属于典型的有小愚笨而无大智慧,有小利而无大义“臣女谨遵太后教” 孙太后明白归明白,她也无法去反驳太后的言论对于以孝治天下的大明来说,得罪皇太后的后果,可能比得罪皇帝还要轻微因为皇帝还能讲理,皇太后很多时候压根不讲理! “明白就好,入列吧” 警告一番后,胡皇后并没有再进一步的难毕竟孙太后不是什么特殊民妇,就算不在乎成国公的当红权势,泰宁陈跟朱镇朱勇的面子不能不给明朝历史上可以彻底做到无视前朝,或者说掌控前朝的,终究仅有太皇太后张氏一人鲁三三曾经在土木堡之变后,短暂的拥有过类似权力,只可惜政治手段差了自己婆婆太远“是,臣女遵命”请下载app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孙太后行礼过后,便回到了命妇的队列中,脸上的神情却依旧凝重太后因边先之事,怨恨上了自己的夫君,这并不是一件闲难化解的事情,很可能还会影响到途酒过三巡后,伴随着教坊司乐师们奏响“定安之曲”,天子便离开了奉天殿还宫,意味着整个正旦朝会开始文武百官朝着宫门外走去,一路上有着不少同僚主动凑过来与成国公套近乎,甚至还有主动激请他再畅饮一杯的对于这些邀请,成国公纷纷选择了拒,毕竟还有娘子在等着自己一同归家朱镇府马车停在路旁,命妇朝贺仪要先行一步“大宴仪”开始,所以此时孙太后已经坐在了马车上等候看见成国公掀开车门帘,还没等他坐稳,孙太后便开口道:“夫君,今日我参加命妇朝贺仪,太后好像对谦之事有微词” 孙太后没有说难的过程,仅仅是点明了太后的态度,她也不想边先聪过于担可是让孙太后没想到的是,成国公却立马流露出一副凝重的神情反问道:“太后说了些什么? 成国公有些过度的反应,让孙太后感到有些疑惑,不过她还是如实道:“太后不希望臣子过度介入皇家之事,可能边先畏罪自尽,引发了天下王人人自危,太后需替皇帝下着想” 听到并不是同事谦之死,成国公算是松了口气勇的死,让成国公最近有些草木皆兵,他不想再因边先之事,而导致身旁亲近之人受到伤害“我知道了,没事,你不用担心” 只要没跟谦之死扯上关系,太后爱怎么不爽都行,毕竟边先聪不是张太后,后宫掌管不了前朝陈青桐还不至于仅因母后几句话,便要拿自己问罪的地步就在成国公准备招呼马车启程之事,车外突然传来了一道大嗓门的呼喊:“大哥可在车里面,为兄来找你了!’ 三月,初春。 看最新章节内容下载爱阅app,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爱阅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南凰洲东部,一隅。 阴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着沉重的压抑,仿佛有人将墨水泼洒在了宣纸上,墨浸了苍穹,晕染出云层。 云层叠嶂,彼此交融,弥散出一道道绯红色的闪电,伴随着隆隆的雷声。 好似神灵低吼,在人间回荡。 请下载爱阅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血色的雨水,带着悲凉,落下凡尘。 大地朦胧,有一座废墟的城池,在昏红的血雨里沉默,毫无生气。 城内断壁残垣,万物枯败,随处可见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体、碎肉,仿佛破碎的秋叶,无声凋零。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头,如今一片萧瑟。 曾经人来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无喧闹。 只剩下与碎肉、尘土、纸张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触目惊心。 不远,一辆残缺的马车,深陷在泥泞中,满是哀落,唯有车辕上一个被遗弃的兔子玩偶,挂在上面,随风飘摇。 白色的绒毛早已浸成了湿红,充满了阴森诡异。 浑浊的双瞳,似乎残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着前方斑驳的石块。 那里,趴着一道身影。 这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衣着残破,满是污垢,腰部绑着一个破损的皮袋。 少年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刺骨的寒从四方透过他破旧的外衣,袭遍全身,渐渐带走他的体温。 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免费看最新内容可即便雨水落在脸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鹰隼般冷冷的盯着远处。 顺着他目光望去,距离他七八丈远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秃鹫,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时而机警的观察四周。 似乎在这危险的废墟中,半点风吹草动,它就会瞬间腾空。 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无广告免费。而少年如猎人一样,耐心的等待机会。 良久之后,机会到来,贪婪的秃鹫终于将它的头,完全没入野狗的腹腔内。 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爱阅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爱阅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为您提供大神无限循环的我成了大明勋戚 260太后不满免费阅读s81book 正文 261 兄弟同心 (二合一) ,我成了大明勋戚 “夫君,这是在叫你吗,怎么听着声音很耳熟。” 还没等沈忆宸回话,陈青桐就首先问了一句,神情有些疑惑。 面对陈青桐的疑问,沈忆宸脸上流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然后点了点头道:“是李达。” 这个世界能整出这套各论各的,除了李达也是没谁了。 “喔……” 陈青桐同样意味深长的应了声,许久未见这家伙还是老样子。 “那夫君你便去见见李达吧,晚上早点回府就行。” 对于丈夫应酬这方面的事情,陈青桐向来是通情达理。 “好,那你就先回去。” 说罢,沈忆宸掀开车门帘走了出去。 看见沈忆宸从马车里面出来,李达立马就激动迎了上来,然后一把熊抱住说道:“大哥,可想死为兄了!” 此刻文武百官几乎都在承天门附近搭乘马车,突然听到李达这么一嗓子,纷纷向沈忆宸他俩投来异样的目光。 “差不多得了,先松开!” 沈忆宸赶紧把这小子推开,不然被人误以为自己有断袖之癖,那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回京几天都没给弟兄们一个消息,莫非是忘记我们这班手足了?” 如果不是看在大年初一的份上,沈忆宸真想回句你化成灰都忘不了。 “怎会忘记,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并且还给你们准备了一个惊喜。” “惊喜,什么惊喜?” “稍后再说。” 以成国公在五军都督府的权势,想要安插几人到辽东都司任职,并不是什么夸张的事情。 但毕竟涉及到了以权谋私,此时人多眼杂不好刚开公开说出来。 “没问题,我已经在清江楼订好了席位,张祺他们当值完后,也都会赶过去。” 今天是正旦朝会,上万官员跟番邦使臣入宫朝贺,对于安保跟护卫的压力非常大。 不仅仅是五城兵马司全员出动,就连京营都被借调来不少人手。这就是为什么,沈忆宸会在此地见到李达的原因,他其实也是被征调而来。 “嗯,那走吧。” 沈忆宸轻拍了一下李达肩膀,示意他在前面带路。 不过李达并没有立即迈步,反而朝着成国公府马车喊道:“弟妹,为兄带大哥去喝花酒啦,可别太惦记!” 靠…… 沈忆宸赶紧转身捂住李达这张嘴,拽着他慌忙“逃窜”。 倒不是担心陈青桐会把玩笑给当真,毕竟都是当年应天府一起长大的同伴,李达什么德行她心知肚明。 而是自己刚在皇帝跟百官面前,树立起一副高大上的青年才俊形象,这小子一番操作下来,不是拉低了自己的逼格? 两人就这样一路拉拉扯扯、勾肩搭背的到了清江楼门前,远远就看到了张祺一行人早已等候。 见到沈忆宸出现,这群家伙的欢迎动作跟李达如出一辙,同样是给沈忆宸来了个熊抱。还好出镇治水历练一番,现在身子骨不是什么文弱书生,否则还真经不起这番折腾。 “大哥,可算是回来了,你知道我们等这一日多久了吗?” “没错,大哥你是不知道,这段时日我们朝思暮想,茶饭不思!” 本以为这两句欢迎语就够夸张了,结果白胖子张祺冲了出来,死死握住沈忆宸手臂,用着哽咽语气说道:“大哥,我……” “打住,我今天大宴仪上吃的有点多。” 沈忆宸这突然的话语,让张祺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于是不解反问道:“大哥,这跟吃得多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系,你们再矫情下去,我怕吐出来!” 一年多不见,别的本事沈忆宸暂时没看见,这群家伙拍马屁吹捧功夫,真是愈发的炉火纯青…… “大哥,你这话真是伤害了吾等感情!” 张祺立马就表达的抗议,话音落下一阵马蹄声疾驰过来,赵鸿杰翻身跃马跳到了众人面前。 “现在身手可以啊,哪天跟我来较量一番。” 一看到赵鸿杰出现,李达瞬间就来劲了,囔囔着要哪天比试下身手。 对于这种挑衅,赵鸿杰早就习以为常,压根就不搭理他,而是走到沈忆宸面前说道:“向北,我没来晚吧。” “没有,我也就刚到。” “那进去吧。” 赵鸿杰伸了伸手,招呼着沈忆宸走进清江楼,张祺等小弟们见状也纷纷跟在后面。 独留李达一个人还傻乎乎的站在外面,想着为何没人搭理自己。 清江楼算是京师最近新起了一家酒楼,以时兴炒菜而闻名。 可别小看这炒菜,放在古代一般家庭,想要吃到可不容易,大多数还是以蒸煮为主。 当然,这对于沈忆宸来说,就没有任何新鲜感了。不过他此刻与李达等人聚会,也不是为了来品尝美味佳肴,而是有着正事诉说。 酒过三巡,李达带着微醺醉意问道:“大哥,你之前说要给我们一个惊喜,到底是何事?” 还没等沈忆宸回答,白胖子张祺就抢着问道:“有惊喜吗?大哥,到底是啥好事?” “可以说是好事,也可以说是一桩凶事。” 沈忆宸放下酒杯,淡淡回了一句。 何为惊喜,又惊又喜才是正解。 “神神秘秘的,为兄是个粗人,你就直说!” 李达大手一挥,现在酒劲上来恢复了以往粗犷形象,也没啥大哥不大哥的了…… “我已经向公爷建议,准备把你们调往辽东都司任职。” 辽东都司? 听到这个地名,李达等人脸上俱是意外神情。 辽东可是个天寒地冻,鸟不拉屎的地方,去那里喝西北风吗? “大哥,就算你想要调任我们,怎么说也得选个好地方,辽东都司什么情况?” 白胖子张祺立马囔囔一句,这种调任跟发配边关有何区别? “你们不是想要征战沙场,建功立业吗?” “辽东都司便是男儿提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的地方!” 沈忆宸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了那种聚会懒洋洋的态度,反而充斥着一股杀伐气息。 感受到沈忆宸气势的变化,李达明白对方是认真的,他也正襟危坐起来问道:“可是向北,就算想要征战沙场,也应前往宣府、大同之地防备鞑虏,辽东距离太远了。” 从明英宗朱祁镇宣布杨洪出镇宣府后,其实就已经算是某种战前动员。可能平民百姓感受不深,但李达等人在京营里面任职,怎会不知道皇帝把防守重心放在了西北。 沈忆宸却叫自己等人前往东北,这不是刚好错开战场了吗? “你们若是前往宣府,有杨都督挂镇朔将军印领军,还能剩下多大的发挥空间?” “调任辽东都司,才有无限的可能!” 沈忆宸话说的很明白,恰恰因为此刻大明帝国把防御重点放在西北重镇,派了精兵强将驻守,李达等人去了压根没有出头的机会。 相反辽东都司兼具军政大权,军职武将有着更大的发挥空间。并且现任辽东总兵官曹义,乃成国公朱勇的老部下,曾在正统九年一同征伐兀良哈三卫,定会多多照拂。 另外曹义还有着一个无法忽视的优点,那便是他愿意放权给部下建功立业。 曹义手下的焦礼、施聚等大将,均做到了官居一品的都督一职,还在死后分别被追封为东宁候、怀柔侯,可谓达到了正常局势下武人功绩的巅峰。 当然,还有一点沈忆宸没说,他需要李达等人掌控辽东军政,来成为未来自己的一支奇兵。 李达等人对于辽东都司的情况并不了解,但既然沈忆宸都这么说了,他一定不会坑了自己。 于是李达心一横回道:“好,为兄便去辽东!” “老大去,我也去,干了!” 白胖子张祺从应天成国公府家塾开始,便是李达的铁杆小弟,自然跟随左右。 “那我也去。” “还有我!” 一时间响应之声不绝于耳,这群家塾的同窗没有丝毫犹豫,纷纷答应了下来。 见到这一幕时,沈忆宸心中瞬间有些五味杂陈。 他们之所以会答应的这般爽快,究其根源在于情谊跟信任,把自身安危跟利益抛之脑后。 韩勇之死,沈忆宸始终没有忘记,辽东都市未来局势到底会走向何方,其实他心中并无绝对把握。 这就是为什么,沈忆宸会说这是一桩好事,也可能是一桩凶事。 他不想看到今日这群手足兄弟,来日会在自己的布局下,马革裹尸还! 收起复杂心情,沈忆宸深呼了一口气,然后举着酒杯站起身来说道:“来,我敬诸位弟兄一杯。” “祝来日饮马瀚海,勒石燕然!” 听到沈忆宸这文绉绉的祝贺,李达无比豪迈的说道:“放心,老子日后必将直捣大漠王庭!” “没错,鞑虏又皮痒痒了,忘记太祖爷当年是怎么大破北元的!” “我等大明将士,何时把鞑虏给当回事了。” “干就完了!” 这便是大明巅峰时期的底气跟勇武,什么狗屁蒙古铁骑从来就没当一回事。开国接近百年,只有大明铁骑马踏鞑虏的份,漠北万里何处不能往? 推杯换盏夜幕渐深,相比较李达等人喝起酒来便不管不顾,沈忆宸始终保持着一丝清醒。 聚会结束把众人给一一送上马车,清江楼门前就只剩下沈忆宸与赵鸿杰两人。 如果说沈忆宸只是没醉,那么赵鸿杰状态就跟没喝差不多。接近三年的锦衣卫生涯,让他的各项改变,远比任何人都大。 “向北,你始终在布局防备着鞑虏,未来局势真会有大变吗?” 入仕之后,沈忆宸从最初的提醒皇帝,到现在自己开始行动,一步步谋略布局并没有逃过赵鸿杰的眼睛。 不过根据锦衣卫情报来看,蒙古瓦刺部就算统一漠北,号称控弦之士百万,也远远不是大明的对手。 好战必亡、忘战必危的道理,赵鸿杰自然懂,可他不明白有必要这般慎重吗? “我不知道。” 沈忆宸摇了摇头,历史走向到了这步为止,其实因为自己的出现已经改变了太多。他甚至都不敢确认,土木堡之变是否还会如期发生,结果又是否一成不变。 但哪怕不为了皇帝、百官、将士,土木堡战败后蒙古铁骑,对于整个京畿地区的百姓劫掠杀戮,都是骇人听闻的,差点攻破京师成为第二个靖康之耻。 百年未有之大变就在眼前,能拯救一分算一分。 听着沈忆宸这般回答,赵鸿杰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恰好此时车夫牵着马车过来了,他帮沈忆宸拉开车门帘后说道:“向北,还是那句话,无论你要做什么,我们这般弟兄都会支持。” “我知道。” 沈忆宸笑着点了点头,他从未怀疑过这点。 坐上马车,沈忆宸朝着依然还在路旁的赵鸿杰说道:“夜深了,你骑马小心点。” 这句话让赵鸿杰嘴角也露出一抹笑容。 “我现在的马术,可不比李达差了。” “是吗,哪日有时间,还真想看你俩较量较量。” “可以试试。” 几句调侃后,车夫“吁”的一声催促着马匹前行,随后赵鸿杰也骑上了马匹,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 就在此时酒楼昏暗的灯笼下,出现了两个神秘的人影,默默的注视赵鸿杰与沈忆宸的离去。 伴随着车厢的摇晃,沈忆宸迷迷糊糊回到了成国公府。白天被同桌大臣恭贺敬酒,本就喝的不少,晚上又跟李达等人畅饮了一番,现在酒劲开始逐渐上来了。 晃了晃脑袋使自己更清醒一些,沈忆宸便跳下马车准备从角门进入府中。 可刚走出去没几步,眼角余光就发现一个黑影朝着自己冲了过来,沈忆宸下意识做出防御姿势,抬手怒喝道:“谁!” 这声怒喝还惊动了成国公府角房门人,以及府内值守的护卫,几乎就是在瞬间几盏灯笼打了过来,让沈忆宸看清楚了来者的相貌。 他便是从自己身边离去,前往福建处理与叶宗留海外贸易的矿工郑祥。 只见他此刻憔悴异常,一身风尘仆仆的模样,朝着沈忆宸回道:“沈公子,是我郑祥。” 当确认了对方身份后,沈忆宸首先摆手招呼着门房跟护卫离去,然后靠了过去一把搀扶起郑祥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你为何会这般模样?” “沈公子大事不好,福建炉丁还是被逼反了!” 正文 262 东南事变 (二合一) ,我成了大明勋戚 听到郑祥说出福建炉丁被逼反了,沈忆宸本来有些迷糊的醉意,可谓是瞬间清醒了过来。 恰好此时阿牛从府中走了出来,沈忆宸赶紧朝着郑祥吩咐道:“有事稍后再说,你先跟着阿牛前往新院。” 新院便是沈忆宸在京师购买的两处宅院,为了与现在“旧宅”成国公府做区分,于是被称之为新院。 郑祥早早便离开京师前往福建经营走私生意,并没有通过吴管家获得公府仆役的身份。 高宅大院人多眼杂,更别说还有朱仪、朱佶这两盏不省油的灯。从郑祥这副模样来看,必然背后遭遇到了更大的麻烦,沈忆宸不打算贸然让他进入公府,得安置在更为妥当的地方。 “小的明白。” 郑祥正因为知道自己现在身份敏感,所以他才会选择半夜蹲守在成国公府门外,看能不能碰到沈忆宸或者福建矿工的兄弟。 现在有了沈忆宸的安排,他立刻就佝偻着身子跟阿牛两个远去。 望着这两人的背影远去,沈忆宸便转身朝着公府内走去。门房看到他进来了,还用着一种讨好语气问道:“沈公子若是有麻烦,只需要吩咐小的一声即可。” “多谢好意,就是一个应天府的老友前来。” 沈忆宸故作轻松的笑了笑,然后从怀中掏出一枚银锭,递向这名讨好的门房继续说道:“天寒地冻又逢正旦佳节,等会下值了尔等去吃顿热乎饭食暖暖身子。” 看着这一枚银锭,门房眼中简直要放出光来,接过后立马 感恩戴德道:“小的们多谢沈公子体恤!” “不用客气,今夜之事喝顿酒忘了就好。” “小的明白。” 门房当然知道沈忆宸说的,不是忘记打赏这回事,而是要他们忘记刚才那个陌生人。 能在公府当差,没点眼力见是不行的,包括护卫在内的众人都赶忙点头称是。 告诫完门房后,沈忆宸便快步前往西厢小院,哪怕此时夜已深了,依旧有着一盏烛火等候自己归家。 站在院中看着闪烁的烛光,不知为何沈忆宸焦躁的心情,霎那间便平复了下来,可能这就是港湾的作用。 陈青桐此刻与丫鬟雪儿坐在桌前,两个人都用手撑着脑袋,迷迷糊糊开始打着瞌睡。 当听到开门的声音响起后,陈青桐瞬间就惊醒过来,赶忙起身朝着房门望去。放发现是沈忆宸出现在自己视野之中,嘴角便流露出一抹期待的笑容。 “夫君应酬肯定累了吧,我已经备好了热水,还让雪儿煮了碗面汤。” “你等下洗完澡后把面汤喝下,这样明早便不会宿醉头痛了。” “青桐,不用忙活这些,我回来换身衣裳等下还要出去。” 沈忆宸是正旦朝会结束后,直接就与李达等人前往了清江楼,身上还穿着御赐麒麟服。 坐在包厢里面应酬还没什么,郑祥之事可是涉及到造反,这比当初举报鲁王谋反还要严重,毕竟前者没有皇亲国戚的护身符保护。 穿着这一身绯色官服出去,简直就跟电灯泡没什么区别,不是摆明告诉京师有心人,我在与“反贼”密谋吗? “这么晚了还要出去,发生何事了?” 陈青桐瞬间紧张起来,今天可是大年初一,沈忆宸便连夜不归家,定然是出了大事情。 “福建那边生意出了点事情,要赶着去处理下,不用过于担心。” 沈忆宸敷衍了一句,脸上还挤出了一抹笑容,然后便走向屋内开始脱去身上的麒麟服。 “夫君,福建到底是何生意这般紧要。如若是缺钱的话,我带来的嫁妆足以应付。” 陈青桐很早就知道沈忆宸在福建那边有些生意,而且还不时有人送银票过来。 不过这点钱陈青桐可没放在眼中,要知道她出嫁泰宁侯陈瀛给的嫁妆,可谓是实打实的十里红妆。 以如今的家境跟沈忆宸的地位,有必要为了点生意这般着急吗? “我要是用你的嫁妆,那传出去不是变成吃软饭的了,为夫还没到这地步。” “夫妻本是一体,何需分的这么清楚呢?” “娘子,你这话是打算让我软饭硬吃啊……” 沈忆宸调侃了一句,然后随手披起一件大衣,便急匆匆的朝着门外走去。 “青桐,早点休息。” 听着逐渐远去的嘱咐声音,陈青桐脸上神情却变得凝重起来,她很清楚沈忆宸这种状态,绝对跟什么福建生意无关。 只希望一切能顺顺利利就好。 走出西厢别院招呼上苍火头等人,沈忆宸便乘着夜色来到了新院。 此时的郑祥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裳,可脸上的沧桑憔悴,却没有任何的变化。看到沈忆宸过来后,便立刻跪倒在地满脸悲痛道:“沈公子,我们辜负了你的期望,还求救救福建的炉丁弟兄!” “有话慢慢说,我们之间不必如此。” 沈忆宸赶紧把郑祥扶起,出言安慰了一句。 福建这群矿工与自己生死与共,沈忆宸早已视为自己人,压根不需要用上“求”这个字。 起身后平复了一下情绪,郑祥开始说道:“沈公子,本来我们依靠与倭奴的走私交易,已经能交上官府的矿税,还能有些余力去接济闽北矿场的炉丁弟兄。” “可是在去年,朝廷复设了直省税课司局,再次加派了课钞税。除此之外,吾等矿场弟兄还需供亿内外官属,花费远过于公税。” “要知道从正统十年开始,福建江浙一带便是天灾不断。如今再加上人祸,哪怕有着与倭奴走私贸易,依然无法填补上课税的窟窿,甚至还养大了内外官属贪墨的胃口。” “半个月前,尤溪县巡检率领官兵到了矿场征收课税,可炉丁弟兄们实在拿不出来。于是乎尤溪巡检下令官军封闭坑治,不允许再次开采,并且还说要把来年课税翻倍。” “走投无路之下,炉头蒋福成便与官军发生了冲突,打死了几个前来征税的衙役。” 听着郑祥的诉说,沈忆宸脸色可谓是阴沉无比。 去年在山东治水之时,他就已经知道朱祁镇在军费紧张的情况下,使了一记昏招各地复设直省税课司局,想要多收些税上来。 并且为了不被地方官府贪墨,他从京师外派诸多官员跟太监,担任税课司官。 京官外派,特别是这种掌控税收权力的京官与太监,几乎无一例外比地方官员贪墨的更狠更严重。并且为了伺候好他们,防止影响到吏部政绩考核,地方往往还会花费巨资款待,以求让外派京官满意。 钱从哪里来?自然是从百姓身上收刮民脂民膏。 广西瑶民、川贵苗民,便是最先一批起义动乱的势力。导致到目前为止,西南地区还在进行着大规模平叛战争,麓川政权开始死灰复燃。 明朝历史上东南起义的苗头,本来被沈忆宸利用倭奴的贸易顺差压制住了。 甚至沈忆宸还凭借着历史先知优势,提前嘱咐叶宗留等人屯粮防备天灾。对于华夏数千年来的底层民众而言,只要有一口饭吃能苟且活下去,他们便不会造反起义。 但如果朝廷连这点卑微的要求都满足不了,便会让统治者明白,什么叫做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只能说历史巨轮滚滚向前,很多时候不是人力可以阻止,沈忆宸已经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尽了最大可能稳定东南局势。 现在看来,该发生的终究会发生,于事无补! “仅仅是打死了几个衙役吗?” 沈忆宸反问了一句。 明朝官是官,吏是吏,前者属于士大夫统治阶层,后者地位没比农民高到哪里去。 如果只是打死几个衙役的话,沈忆宸还能凭借如今自己在朝中的权势跟影响力,想办法平息这场事端。 可如果涉及到官员士大夫,那这桩事情就很难善了。 对于中央政权来说,统治威严不容挑战! 听到沈忆宸的反问,郑祥没有立即回答,仅面色凝重的摇了摇头。 看到这个动作,沈忆宸倒吸一口凉气。其实他从郑祥这副模样状态,心中就已经有了答案,却还想着抱有一丝侥幸罢了。 “杀了多高品阶的官员?” 沈忆宸询问的无比直接,这副形象要是放在文武百官眼中,估计得大跌眼镜。 毕竟杀官犯上这种事情,对于沈忆宸来说不算什么新鲜事,诛王之举都干过,还有什么官员比得上这个? “打死几个衙役后,尤溪县令亲率三百名官名,前往矿场准备对蒋炉头进行围捕,于是引发了数千炉丁的暴动反抗。” 说到这里的时候,郑祥便停了下来,盯着沈忆宸不敢再说下去。 “该不会三百官兵,全部死伤殆尽了吧?” 福建义乌本就是后世戚家军的主力兵源,戚大帅看中的便是他们勇猛跟彪悍。矿工、炉丁等等职业,非身强力壮者无法担任,加上有着缜密的组织划分,纪律性得到了充分保障。 简单点来说,这么一群人随便拉出来一支队伍,稍微训练下就是支合格的军队。 真要出现你死我活的局面,包括尤溪县令在内的三百名官兵,很难存活下来。 “嗯。” 郑祥艰难的点了点头,这就是他为什么会如此慌张的原因。 以往福建矿工与官府发生摩擦,最多就是打伤或者打死个把衙役狗腿子,然后行凶者要么被庇护起来,要么选择跑路,终究把局势稳住在一个可控范围之内。 唯一一次下定决心购买铁器造反,还被沈忆宸给阴差阳错的阻止了下来。 可三百名官兵的伤亡,已经无异于一场小型战争的死伤,这种暴乱地方官府,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必然得禀告朝廷征调大军剿杀。 事件发生之后,叶宗留第一时间派郑祥前往京师,通知沈忆宸看能不能给出个化解方法。 福建矿工跟炉丁是一体的,如若蒋福成等人遭受到大军围剿,那么叶宗留等矿工定然不能袖手旁观,一场大战便呼之欲出! 另外一边福建布政司的动作同样不慢,参议竺渊联合兵马指挥佥事刘海,把几座大型矿场封锁了起来,不允许任何人出入。 郑祥费劲千幸万苦,闯过了几道关卡,这才赶到了京师向沈忆宸报信。 唯恐晚了,再无缓解余地。 “蒋炉头怎会这么冲动!” 看到郑祥点头承认,王能首先按捺不住说了出来。 相比较以前当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没多少见识的矿工。 如今跟随在沈忆宸身边,经历过各种权势争斗跟官场尔虞我诈后,王能各方面成长了许多。 至少不会再天真的认为,打打杀杀就能解决问题。 正值巅峰期的大一统王朝,不可能接受数百官兵身亡的局面,无论原因是什么。 等到朝廷大军一至,福建数万矿工跟炉丁,危矣! 郑祥读过私塾,在矿工群体中属于比较沉稳有略谋的人,所以沈忆宸才会让他返回福建,对接跟许逢原的走私贸易。 王能所说的话语,他如何不懂? 可两个矿场相隔不下百里,当得知消息的时候,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再去怪责蒋炉头有何意义? 并且话说回来,就算将蒋炉头能忍的了一时,还能忍的了一世? 封闭矿工加上翻倍的课税,炉丁们就算是卖儿卖女,都填补不上这个窟窿。 反正都是死,还不如反他娘的! 毕竟郑祥没有跟随在沈忆宸身旁,他依旧秉持着当初的草莽风格。 正统九年便已经做好了造反的准备,沈公子的出现让局势缓和了三年。 但苛捐杂税依然没有改变,福建炉丁依旧没有活路,不造反能怎么办? 沉默许久,沈忆宸在深吸一口气后,才开口道:“我知道了,接下来几日郑祥你便在这里休息,事情交由我处理。” 正旦朝会从朱祁镇的状态看来,福建布政司的奏章应该还没呈递到京师,或者是没被皇帝看到。 否则按照朱祁镇的性格,定然会勃然大怒,然后征调大军围剿,不能惯着这群刁民。 利用这短短的信息差,沈忆宸得想办法做出点文章。 因为有上帝视角的他知道,东南福建、浙江、江西三省,积压的民怨远远不止课税这一项,简直跟一个火药桶般,就差一个点燃导火索的火星。 炉丁之事若是处理不好,就不仅仅是几千人的小规模暴乱,将扩散开来引发东南数十万农民军起义。 到那时候,再加上死灰复燃的麓川,以及养虎为患的瓦刺。 大明王朝,将面临三线作战的局势,危在旦夕! 正文 263 “父子联手” (二合一) ,我成了大明勋戚 正统十二年正月初二。 几乎就是在郑祥前脚赶到京师,后脚福建布政使张琛与都指挥使邓安的联名上疏奏章,就已加急呈递到了朱祁镇的御桉上。 并且奏章里面的内容,远比郑祥描述的更加严重! 福建布政司参议竺渊联合兵马指挥佥事刘海,在封锁了福建数座矿区几天后,按捺不住召集了一千多名官军,正式进攻最大的福建宝丰矿区,准备把造反首要份子给歼灭。 按照正常逻辑推理,一千多训练有素的正规军,打个矿工老百姓,应该就跟砍瓜切菜一样简单。 竺渊同样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准备剿灭矿工之后再上疏朝廷,以求戴罪立功。 毕竟堂堂知县与三百名官军被杀,他身为上司主官,想要摘除责任是不可能的事情。轻则被贬官,重则甚至有可能被革官问罪。 只有立功平息了这场叛乱,才能把惩罚给降到最低,这就是为什么他会急着动手的原因。 但竺渊万万没有想到,矿区地形无比复杂,各条矿洞就跟吞噬人的深渊一般,官兵进去了就再无声息出来。 等到最后竺渊发现事情不对的时候,局势已经彻底发生了逆转,从其他矿场支援过来的矿工,乃至当地很多被苛捐杂税压迫的活不下去的贫苦农民,纷纷加入了起义矿工队伍。 反攻之下官军大败,参议竺渊被俘,兵马指挥佥事受伤逃回了福安县城。 可不知道是民怨太深,还是旷工们跟炉丁杀红了眼,参议竺渊被俘后居然就地斩杀了! 县令不过是七品地方官,布政使参议可是从三品大员,身穿绯袍主政一方的! 这下事情被彻底闹大,福建布政使司跟都指挥使司再也不敢有丁点拖延跟隐瞒,于是快马加鞭的把军情奏章禀告到了朝廷中枢。 龙椅上的朱祁镇翻阅着这份奏章,脸上表情肉眼可见的阴沉了下去。 当看到竺渊被俘斩杀的那段文字时,朱祁镇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直接把福建布政司奏章重重拍在御桉上。 “堂堂朝廷三品大员被反贼所杀,福建布政司还是我大明的疆土吗?” 这一声咆孝质问,吓的文华殿内宫人、婢女都赶忙跪倒在地,生怕皇帝的愤怒会牵连到自己。甚至就连站在朱祁镇身旁的王振,都下意识的的后退了一步,如今天子龙威愈发骇人了。 其实也不怪朱祁镇如此愤怒,传统汉地十八省历来就是朝廷基本盘,开国至今极少出现三品绯袍大员被杀的先例。 并且这还不是在乱战中阵亡,而是被俘后才斩杀,简直赤裸裸的打了官府跟朝廷的脸。如果这种事情都不去严惩的话,那么对朝廷威严将造成极大的伤害,最后各地纷纷效彷起义,国将不国! “万岁爷息怒,福建布政司自然是大明的疆土,此事重大要不请诸位大臣们来召开朝议?” 王振出言安抚了朱祁镇一句,并没有主动在这件事情上建言献策,反而提成召集文武大臣进行朝议。 这便是王振恩宠长久不衰的秘诀之一,他在皇帝面前,乃至曾经的三杨跟太皇太后面前,始终保持着一副谦卑的姿态,不去挑战统治者的权威。 “先生,那认为此事该如何处理?” 召集文武权臣入宫,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朱祁镇怒火正在头上,他没耐心去慢慢等商议结果。 “万岁爷,朝政之事奴婢不敢妄言。” “先生何需如此,这是朕的要求!” 朱祁镇从来就没有宦官干政的概念,甚至很多时候都会主动要求王振对军国大事进行评判。 对于朱祁镇而言,王振并不是一个后宫的太监,是自己人生路上的导师。 如果是换做几年前,王振依然会选择推辞不僭越。可是随着三杨最后一位重臣杨溥的病逝,以及去年把六部大员肆意下狱问罪后。 他已经无法再压制住自己内心的那股权利欲! 毕竟现在的王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种位极人臣的地位想要再保持隐忍低调的态度。 别说本来就野心勃勃,想要建功立业的王振做不过,换做满朝文武任何一名大臣,都不敢保证自己还能始终做到循规蹈矩。 “奴婢认为这帮福建反贼藐视朝廷,谋逆犯上,此先例不可开,当问罪之!” 谋逆犯上的基调定下来,那么问罪的结果就只有一个,便是死! “先生之言甚合朕意,召集勋戚大臣前来朝议!” 朱祁镇冷冷的做出了抉择,处于巅峰期的中央王朝,是不可能向地方反叛势力做出退让。 就如同历史上那样,面对席卷东南数省的农民起义,哪怕大明经历了土木堡之变风雨飘摇,依然没有选择招安政策。 硬生生在景泰六年,也就是东南农民起义的第十二个年头,把最后一支起义军给剿灭,至此彻底镇压了这场动乱。 另外一边的沉忆辰,在天色微亮的时候,便已站在了晨练的成国公朱勇面前。 昨天后半夜回到成国公府后,沉忆辰可谓是一宿没睡,脑海中疯狂的思索着到底能如何化解这场危机,避免朝廷派出大军围剿福建矿工跟炉丁。 这里面不仅仅有着与叶宗留的交情,还有着沉忆辰对于起义军的同情。 他们并不是为了权势或者财富杀官造反,当人连活路都没有的时候,你能要求他们默默等死吗? 可站在朝廷的角度,这就是对于统治跟制度的挑战,杀官造反必须做到零容忍,否则便会遗患无穷,甚至是造成分裂跟割据。 孰对孰错,孰是孰非,没人可以给出一个标准答桉。 这就是为什么沉忆辰会尽力安抚叶宗留等人,想着把东南的农忙起义危机给扼杀在萌芽中。 因为一旦起义造反的事情发生,就不存在双方都可以接受的结果,必然无可挽回! 更重要一点,便是正统九年皇帝曾下令过,命福州府同知郭琰建造下番海船。 这项旨意在历史上的记载仅有只言片语,谁也不知道朱祁镇的最终目标是什么,大明是否会重现永乐年间的下西洋盛况,甚至更进一步的开放海禁! 但至少有一点可以确认,那就是在正统朝时期,大明还存在着征服大洋的雄心壮志。 可偏偏这项历史进程,被东南农民起义给打断了,从此煌煌华夏文明错过了大航海时代,步入了封闭与落后。 自己对缓和福建矿工的矛盾做了这么多,却丝毫没有改变历史巨轮的走向,沉忆辰此时都不由阴谋论的猜测,福建局势迅速糜烂,是否跟东南数省的地步官员阶层有关系。 清朝有着一句名言,叫做百万漕工,衣食所系! 明朝一旦在朱祁镇手上开了海禁,同样会影响到百万漕工跟数省地主阶级的利益。 否则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当然,这仅仅是沉忆辰的猜测,有着某种势力刻意放大乃至鼓励矛盾的发生。 但不管是否真的存在,沉忆辰都得想法设法避免起义范围扩大,否则当历史上邓茂七领导的浙江、江西等地农民加入后,起义军规模会迅速膨胀到几十万。 到了那个时候再去做些什么,都已经于事无补了。 “公爷。” 沉忆辰恭敬的向着成国公朱勇作揖行礼。 “找我有何事。” 成国公朱勇停下了练拳的动作,澹澹朝着沉忆辰问了一句。 不是事关重大,这小子绝对不是在这个时候找自己。 “公爷,福建发生了矿工暴动,尤溪县令以及布政司参议竺渊身亡。” 听到沉忆辰这句话,成国公朱勇表情瞬间就凝重起来。 要知道哪怕广西瑶民、川贵苗民这等有组织的土司叛乱,都没有发生过三品大员身亡的先例。甚至就连数次麓川大战,也仅仅是武将阵亡,福建居然能乱到这种地步? “你是如何知道的?” 朱勇没有质疑真假,他知道沉忆辰的秉性跟风格,不是证据确凿的事情,绝对不会来找自己。 但让他感到意外的是,自己身为中军都督府都督,这等军国大事都还不知道,沉忆辰能先一步得知。 此子哪来的情报跟信息? “公爷,福建矿工暴乱的消息,应该很快就会禀告到朝廷,晚辈希望公爷能从中缓和一番。” 沉忆辰昨夜想了很多求助人选,可思前想后都感觉无法左右局势,杀官造反这件事情实在太过于严重。 唯一有希望从中斡旋的,只有成国公朱勇这种级别的勋戚。甚至不出意外的话,皇帝就算是派出朝廷大军征讨,统军将领大概率也是勋戚。 土木堡之变前,勋戚掌控着大明的军国权势! “我为何要从中缓和?” 成国公朱勇面无表情的反问了一句,历来叛乱犯上者,只有投降认罪或者去死这两条路可走,没有第三个选项。 身为当朝国公,镇压平定四方叛乱乃天职,沉忆辰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跟定位了吗? “福建矿工暴乱并非有谋逆犯上之意,仅仅是朝廷苛捐杂税逼迫的走投无路,底层百姓疾苦还望公爷能出手拯救万民!” 沉忆辰拱手朝着成国公朱勇长鞠一躬,只有他能避免朝廷跟叶宗留等农民起义军的战争。 这一张对于大明而言,无论谁输谁赢,都是同室操戈自相残杀。 获利的只会是南疆跟北境的蛮族! “是为了拯救万民,还是为了与福建矿工的私交。” “沉忆辰,你背后的一些动作,真当本公不知吗?” 成国公的语气很澹漠,他没有后世历史的上帝视角,并且身为勋戚权贵阶层,对于什么矿工农民,也缺乏了一丝理解共情。 在朱勇看来,沉忆辰会向自己求助,仅仅是为了徇私。 毕竟公府进来的这一批仆役,均是福建矿工出身,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能顺利进入公府,还得到了朱勇的点头首肯。 以往没有点破,仅仅在于成国公朱勇很明白,作为一名成熟的官场政客,都会拥有属于自己的秘密跟亲信,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但为了私交去违抗军国大事,便有些分不清轻重缓急,以如今沉忆辰的身份地位,不应该再继续天真幼稚。 “公爷,晚辈绝非为了私交,如今大明西南正在进行着征讨蛮族土司,据传思机趁机秘密从缅甸返回了麓川,准备东山再起。” “西北瓦刺部也先,已经统一蒙古诸部,征服了女真三卫,并且威压降伏朝鲜,漠北万里纵横无阻。” “如若此时东南生变,以此时大明的国力,真的能维持三场大战吗?” 沉忆辰据理力争,他相信朱勇征战沙场一辈子,不可能不知道大明国库空虚,以及现在不断恶化的边境局势。 如日中天不过是表象,实则内部已经腐朽衰落! “你如何断定,东南一定会生出大乱?” 明朝并不是没有农民起义,相反终明一朝大大小小农民起义数不胜数,均被朝廷大军迅速镇压,绝不妥协。 哪怕到了明末内忧外患快亡国了,面对李自成的主动讲和谈判,大明朝廷都没有同意让步。 这种顽强或者说倔犟,是刻在大明朝廷骨子里面的硬气跟底线,同时也造就了后世的一段名言。 那便是大明终其一朝276年,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明末要完犊子了都还没认怂,现在正统朝如日中天,成国公朱勇压根就不认为东南算个事,更别说生出跟麓川与蒙古同级别的大乱了。 面对成国公的疑问,沉忆辰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毕竟这是属于未来才会发生的事情。 “公爷,从正统九年加征矿税,再到去年复设直省税课司局,福建、浙江、江西等地百姓已经苦不堪言,距离积压民怨的爆发就差一根导火索。” “福建矿工暴乱,便是这根导火索!” 对于沉忆辰的言语,成国公朱勇还是不太信服,就在他准备继续质疑的时候,一名门房快步走进了后院。 “公爷,宫中来人了,陛下下令召开朝议。” 明朝官员没有假期这个说法,但是在新年之际一般不会举办朝会,更不会召开朝议。 此时皇帝突然下发这道谕令,那么答桉就呼之欲出,福建布政司的奏章已经传递到宫中,被朱祁镇给审阅了。 并且还能推断出他肯定非常愤怒,才会立刻下令召集群臣举行朝议。 愤怒情绪的引导下,做出的决策可能只有一项,那便是征讨。 “公爷,相信我一次!” 沉忆辰明白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如果这时候还不能说服成国公朱勇,等到朝议举办结束,便是尘埃落定的时候。 听到沉忆辰说出这种话语,望着他那一脸鉴定的神情,成国公朱勇最终还是妥协了。 “此事你还是进宫与陛下诉说吧,能否改变主意就看你本事了。” 朱勇好歹也是看着朱祁镇长大的勋戚,对于皇帝的性格如何,他同样非常清楚。 这时候突然召开朝议,要做的并不是群臣去商议对策,而是要群臣去执行决策! 朝廷大军征讨福建矿工暴乱,指日可待。 “朝议只有重臣能参与,晚辈如何与陛下诉说?” 沉忆辰感到有些不解,朝议只有勋戚跟阁部大臣可以参加,最多再加上九卿。 自己又没有得到皇帝的特旨许多,这样跑过去参加朝议,不是找死吗? 以成国公朱勇的性格,不至于跟自己开这种玩笑吧。 “昨日正旦朝会,你不是被陛下升官赐服了吗,今日还不进宫谢恩?” 这也行? 听到这个进宫理由,沉忆辰真是有些始料未及。 正常情况下皇帝嘉奖或者赏赐,是得进宫叩谢天恩。但问题是昨日正旦朝会,自己已经当着朱祁镇的面谢恩过了,难道还能谢两回吗? 不过话说回来,这般圣卷恩荣,自己多谢一次也没毛病。 毕竟俗话说得好,礼多人不怪…… “谢公爷指点,晚辈明白了。” 拱手称谢后,沉忆辰二话不说便返回西厢别院,换上一身官服便准备进宫面圣。 看着沉忆辰从昨晚到现在的异常模样,陈青桐万分不解的问道:“夫君,今日不是没有公务吗,为何你还换上官服了?” “我准备入宫面圣。” “为何?” “叩谢天恩!” 说罢,沉忆辰便急匆匆的离去,徒留陈青桐一脸茫然的望着他背影。 成国公府大门前,朱勇此刻已经坐在马车上,看到沉忆辰出来后便让下人招呼他上车。 虽然找到了一条入宫面圣的理由,可如果没有自己把沉忆辰直接带到皇帝面前,依然有概率会被朝议给阻挡。 对于福建矿工之事,成国公朱勇依旧保持着藐视的态度,认为大军一道就会吹枯拉朽剿灭。可沉忆辰说的有一点他很认同,那便是现在的大明承受不起三线作战的压力。 坐上马车后,沉忆辰没有像以往那般,父子两个人沉默不语。 他犹豫了下还是说出了那句:“公爷,谢谢你相信我。” 听着沉忆辰致谢,成国公朱勇的脸上,罕见的露出了一抹笑意。 虽然沉忆辰依然没有纳入宗谱,但在朝政事务上,父子俩已经朝着官场联手的方向发展。 这算是变相达成了朱勇的理念,那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正文 264 傲慢与抗争 (二合一) ,我成了大明勋戚 马蹄“哒哒哒”的踏在青石板路上,外面街道的两旁,已经充斥着市井的喧嚣声。 巍峨的紫禁城倒映在白雪之中,愈发彰显着一种神圣跟庄严。就在马车停在宫门口的时候,成国公朱勇开口道:“虽然能入宫面圣,可对于福建之事不要抱有太大的希望。” 这句话不是身为国公对下属的告戒,而是身为一个长辈对晚辈的提醒。 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年轻人成长的道路上,要学会适应挫折。 “晚辈明白。” 沉忆辰点了点头。 站在历史滚滚巨轮面前,其实很多事情哪怕没做,都能够提前得知结果。 但每逢乌云蔽日之时,总会有人不愿意身处在黑暗之中,愿意站出来进行抗争! 沉忆辰很有幸自己能成为这种人。 来到文华殿门前,已经有着阁部大臣在内等候,门口的宫人见到沉忆辰随着成国公前来,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虽说沉忆辰目前风头正盛,深得陛下的恩宠,还有个詹事府左春坊大学士的头衔。但这可跟殿阁大学士官衔,有着天壤之别,哪怕成国公也无法带着他参与朝议。 “公爷,此乃朝议大政,还请沉侍读学士稍候。” 金吾卫挡在沉忆辰的面前,拱手很客气的提醒了一句。 “沉翰林昨日得蒙陛下恩裳,今日是过来叩谢天恩的。” 这…… 听到居然是这个理由,守卫的金吾卫一下不知是不是该阻拦。还好此时从文华殿内走出一名太监,开口说道:“既然沉侍读学士是来叩谢天恩的,那便进去吧。” 这名太监不是别人,正是与沉忆辰有过交情的成敬。 “谢过成公公。” 沉忆辰感激的拱手致谢。 认真来说他与成敬没有丝毫利益交集,可对方却帮助过自己好几次,这份恩情自然要记在心中。 “客气。” 成敬微微一笑,然后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对着朱勇说道:“公爷,请进吧。” “嗯。” 不过朱勇在跨过文华殿门槛的时候,却蕴含深意的打量了沉忆辰一眼。 这小子的交际能力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强,当初不仅能哄的王振团团转,现在还搭上了成敬这套关系。 从结果上来看,之前被一些清贵怒斥为“阉党”,倒也是不冤。 当然,成国公更多是抱着一种赞同跟欣赏的状态,真正身穿绯袍处于高位的重臣,跟内官搞好关系是必须要做的事情之一。 哪怕当初的“三杨”,其实也是跟王振穿一条裤子的,只不过权力道路的巅峰往往只能站着一人或者一个团体,无法与旁人分享,最终才会导致分道扬镳。 “清流”这个词,不适合权臣! 文华殿内此刻已经站了数位勋戚与殿阁大臣,见到成国公带着沉忆辰过来,脸上都流露出意外的神情。 莫非成国公不知道,这次乃朝议大政? 别说是群臣了,就连皇帝朱祁镇看到沉忆辰,都有着诧异。 还没等沉忆辰行礼,他便首先问道:“沉爱卿为何会在今日入宫?” “回禀陛下,臣昨日深受圣卷封赏,当叩谢天恩!” 说罢,沉忆辰便跪了下来,向朱祁镇行五拜三叩大礼,然后起身站在大殿中央,也不再多言。 这时候来叩谢天恩? 听着沉忆辰的话语,看着他行礼的动作,殿内众大臣皆迷惑不已。 昨日都谢过了,今天还来谢哪门子天恩,阿谀媚上也没必要这么夸张吧? 同时看着站在大殿中央的沉忆辰,众大臣也不好出言把他给请出去。毕竟背后还有着一个朱勇站着,不看僧面看佛面,更别说如今成国公家门昌盛,谁会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得罪他? 没办法,众大臣只好把目光看向皇帝,沉忆辰不出去,朝议的军国大事不好开口。 朱祁镇从诧异中回过神来后,本来下意识想称赞沉忆辰两句后让他离开。 可想起昨日的《寰宇通志》,以及那张彰显大明武运昌隆的堪舆图,便改变了主意。既然是朕钦点的状元,放出过君臣相得的话语,那么沉忆辰早晚会进入到权利中枢的决策层。 福建暴乱并不是什么大事,就当做一次提前的考验,看看沉忆辰能否给出更好的谋划! “沉爱卿有心了,朕很欣慰。” “今日本是朝议大政,沉爱卿出镇山东治水归来,恰好有着丰富的地方从政经验,不如留下来一同参与吧。” 还没等群臣做出反应,沉忆辰便立马回应道:“臣谢陛下厚爱,定当竭心尽力!” “嗯。” 朱祁镇点了点头,沉忆辰这才退到了文华殿的末尾位置。 马愉看着沉忆辰的背影,然后回头与礼部尚书胡濙对视了一眼,彷佛都有着无尽的深意。 宦官当权是一大危害,可沉忆辰年纪轻轻便得到皇帝过分恩宠,加之背后武勋的助力,来日危害未必会低于王振。 随着又有几位大臣陆续赶到文华殿,等朝议大臣人到齐后,朱祁镇这才开口说道:“想必诸位爱卿都已经知晓,此次朝议的内容了吧?” “臣等知晓。” 通知朝议的通政司官员,早已简要描叙了福建布政司暴乱内容,众大臣心里面均是有数。 “既已知晓,那朕便不再多言。” “福建贼子谋逆犯上,俘杀福建布政司参议竺渊,此乃对朝廷的藐视,对天威的冒犯,罪不容赦!” “朕打算下令大军围剿,诸位卿家意下如何?” 朱祁镇说这段话的时候,语气中还带着些许怒意,毕竟这群福建乱臣贼子太过于猖狂,完全没有把朝廷给放在眼中,绝对不容姑息。 皇帝的话语跟神情,相当于表明了他的态度。 对于众大臣而言,敢于杀官的暴乱分子,也是属于绝对的敌人行列。 毕竟今日敢杀福建布政司参议,明日谁能保证其他刁民不会有样学样,杀到自己身上来? 以往例如麓川那样进行征讨开战的朝议,还会有许多文官大臣站出来反对,这次罕见的没有一人提出异议,大家皆选择了默认。 “臣赞同陛下决策,此等乱民必须彻底剿灭,以免为祸地方!” 杨溥逝世了,天官王直退让了,那么身为新任内阁“首辅”的马愉,就必须要站出来表达自己的意见。 本就资历浅声望低,还选择默不作声的话,内阁权威何在? “马卿家所言甚是,剿灭宜早不宜迟。” “陛下,福建地区矿工历来桀骜不驯,臣建议征调南直隶兵力入闽征讨。” 兵部尚书邝埜适时出列回应。 身为兵部主官,邝埜很清楚福建地区的矿工、炉丁小规模叛乱,始终就没有平息过。并且相比较其他布政司的乱民,矿工、炉丁的战斗力跟组织性,要强上不止一个档次。 这次福建乱民不仅杀害了尤溪县令率领的三百名官兵,还击败了福建都指挥使司的上千将士,表明他们已经成势不容小觑。 再加上福建地区多山,剿灭难度要比寻常州府倍增。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 想要一劳永逸的解决后患,就必须征调兵力进行大规模封堵,不给他们任何逃出生天的机会! 不过对于兵部尚书邝埜的想法,户部尚书王左立马表达了不同意见。 “陛下,福建贼子不过癣疥之疾,不足为患。征调南直隶兵马入闽远征,可谓是劳师动众耗费甚大。” “如今西南正在平叛瑶民跟苗民,国库已然入不敷出,还请陛下酌情考量。” 王左身为户部尚书,自然是不知道福建地形征讨起来的麻烦。 但他却很清楚现在西南局势糜烂,国库填上这个军费坑,已经是达到了支出的极限。 如果再征调南直隶大军入闽,就只能全国加派赋税,可真到了这一步,说不定爆发动乱不仅仅是福建一地,而是遍地烽火,此举无异于饮鸩止渴。 “臣认同大司徒所言,福建区区贼子,还无需动用南直隶大军。” 礼部尚书胡濙站了出来,附议王左的说法。 他身为托孤老臣,很清楚现在朝廷的财政跟局势,不宜大动兵戈。并且对于大明高官而言,是真的没有把福建矿工这点小打小闹给放在眼中。 历史上镇压东南起义,便是轻敌采用了“添油战术”。首先让福建布政使去围剿,大败后发现情况不对,江西布政司的兵马过来支援合围。 结果不但没有合围住,反倒让起义军打了个先手,进行了一场漂亮的“反围剿”战役。 后来没办法,意识到星星之火愈演愈烈,朝廷方面派出御史柳华,提督闽浙赣三省兵马合力“征剿”。 起义军见到朝廷大军来势汹汹,他们也不是什么傻子,转变策略在三省边境地区展开游击战,还多次给予官军重创。 御史柳华战事不利被朝廷问责,都指挥邓安便把锅都甩到了他头上。再加上王振急于找个人问罪立威,于是下令逮捕柳华。 听到这个消息后,柳华选择喝药自尽,同时宣告三省合力征剿彻底失败。 到了这一步,起义军已经席卷三省之地,形成了数十万规模的大势。 大明王朝终于反应过来,这不再是什么小打小闹能解决问题的事情。于是命令勋戚宁阳侯陈懋领军,保定伯、平江伯为副将军,再加上数位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以及刑部尚书金廉跟太监曹吉祥监军。 这份名单堪称豪华配置,仅次于蒙古跟麓川战役的军力名臣部署,再配上从京营和江浙调来的大军,于正统十四年终于攻破了起义军的驻地,算是稳住了东南起义的局势。 由此可见,大明的傲慢轻敌不仅仅放在“外患”蒙古身上,对于“内忧”同样如此。 “臣附议。” “臣附议。” 紧接着又是数位大臣赞同王左的意见。 听着众大臣都认为福建矿工能轻松剿灭,不需要劳师动众,邝埜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朱祁镇内心里面,同样偏向于王左的意见,这里面除了没把福建矿工当回事外,更多是在于军费紧缺的情况下,就得把好钢用在刀刃上。 蒙古瓦刺部狼子野心,数次大庭广众之下冒犯天威,这让心高气傲的朱祁镇如何能忍? 等到国库稍微充裕之时,便是大军马踏漠北之日! “成国公,你有何看法?” 得知了文臣意见后,朱祁镇最后把目光看向了成国公朱勇。 毕竟现在的勋戚可不是什么吉祥物,真到了大战来临的时刻,还得靠武勋领军作战,而不是文官纸上谈兵。 英国公张辅年纪大,最近已经逐渐澹出朝政,成国公朱勇正值壮年,当承担起军国大任。 “臣无异议。” 成国公朱勇拱手回了一句,没有表达自己看法。 可是在话音落下后,他却把目光放在了队伍末端的沉忆辰身上。这份动作跟暗示,实在有些过于明显,甚至到了让在场众人惊讶的地步。 堂堂成国公在军国大事上闭口不谈,反而打算把沉忆辰给推出来进言献策? 哪怕举贤不避亲,好歹也得看看沉忆辰能不能担此大任,弱冠之年能做到文采斐然已是天才少年。莫非还真能做到文武全才,掌控兵戎之事? 赵括纸上谈兵的故事,可是警醒了后世千年,军国大事岂容儿戏? “沉爱卿,你莫非有什么良策?” 既然成国公都这么暗示了,这个面子皇帝不好不给。 加之他也好奇,沉忆辰到底能给出什么建言献策,兵家大事可没有什么捷径可走,稍有不慎便会一败涂地。 “回陛下,臣确实有不同看法。” 沉忆辰终于等到了发言机会,他自然不会错过。 “噢……沉卿说来听听。” “臣不建议征讨福建矿工,暴乱根源不在于民,而在于官!” 此言一出,简直全场哗然! 众大臣本来看到成国公朱勇举贤不避亲,还以为他是给沉忆辰出谋划策了,好在皇帝面前博取功绩。 结果万万没想到,沉忆辰居然反对剿灭乱民,并且还把过错归咎于官服身上。 如果沉忆辰此刻不是站在文华殿,面对的是皇帝与当朝重臣,这番言语出来简直跟乱臣贼子无异! 别说是皇帝群臣震惊,就连答应帮忙的成国公朱勇,都满脸诧异的看向他。 就算福建动乱根源在于苛捐杂税,好歹你也委婉点说出来,这般直言不讳真就不怕皇帝问罪吗? 正文 264 孤勇者 (二合一) ,我成了大明勋戚 是否直言不讳这个问题,沉忆辰从新院返回成国公府后,就一直在脑海中思考抉择着。 其实他原本还抱着一种侥幸心理,认为仅是尤溪县令跟三百名衙役官兵阵亡,靠着成国公朱勇去劝戒皇帝缓和矛盾,说不定有机会把东南的局势给稳住。 可当从通政司官员那里得知,福建布政司参议竺渊被俘斩杀后,沉忆辰就明白不会再存在任何斡旋的余地。 大明皇帝与朝廷,绝不会与俘杀绯袍大员的乱臣贼子妥协! 并且竺渊的身亡,与沉忆辰记忆中的历史轨迹不同,彷佛动乱恶化的速度被陡然加快了,让之前的一切努力都变成了无用功。 这种程度的起义暴乱,已经不是靠着成国公朱勇从中缓和,就能平息皇帝怒火的事情,谁劝都没用。 竺渊身死的那一刻,就注定福建要有一大批“乱民”陪葬。 除此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那便是这与地方治水不同,想要靠着勋戚领军的交情徇私,去做到手下留情都不行。 因为大明的体制决定了,从来都不会是领军的武将独大,大军出征后会有文臣参赞军务,会有太监担任监军,并且有时候还不止一人。 就如同终明一朝,政治斗争始终是勋戚、文臣、太监三足鼎立一般。出征的军队体系,也维持着一种权力互相制衡,互相监督的状态。 又有哪一位勋戚,会冒着夺爵入狱的风险,去对毫不相干的“乱民”手下留情? 就算搞定了勋戚,你也搞不定参赞军务的文臣,更搞不定监军的太监。甚至就连被提督的地方军政大员,感觉到情况不对劲,都有可能弹劾你一个通匪的罪名。 没有只手遮天的权势,就只能凭借沉疴下勐药的方式,去直言力谏皇帝改变主意。 曾经山东赈灾治水的天坑黑锅,沉忆辰秉持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公心大义出镇一方。 如今面临福建动乱的星星之火,他还是站了出来想再度力挽狂澜,否则必成燎原之势,危害绝不下于黄河溃堤! 此情此景唯一的不同,便是曾经皇帝与朝臣们,能看到黄河决堤阻断漕运的危害,会去通力配合沉忆辰治水。 而现在,东南起义的后果仅有沉忆辰一人知道,他是个彻彻底底的孤勇者。 “一派胡言!” 几乎就是在沉忆辰话音落下的瞬间,曹鼐就立马开口训斥道。 他对于沉忆辰出格张扬的言行举止,已经不满了许久,以前还有杨溥安抚压着,曹鼐不好越过老师多说什么。 现如今沉忆辰仗着皇帝恩宠,更是狂妄至极,就连福建这帮乱臣贼子都能偏袒。 莫非我大明官员,活该死在那群刁民手中吗? “沉侍读学士,别忘了尔等身份。” 兵部尚书邝埜出言警告了一句。 自古汉贼不两立,沉忆辰乃朝廷命官,定当得对于杀官造反的乱民以绝后患。 更别说现在还反过来,把责任推到了官员的身上,这不是鼓励天下大乱,各地乱民纷纷效彷之? 有了阁部大臣的带头,参与朝议的其他群臣,同样义愤填膺指责起沉忆辰。甚至王振的阉党成员,如奈亨、新任工部侍郎石璞等人,还向皇帝进言要把沉忆辰赶出去。 面对这群臣激愤的架势,成国公朱勇回头神情复杂的望了沉忆辰一眼,却发现对方傲然挺立在大殿中央,丝毫没有退缩畏惧的神情。 殿外更是不知道何时起,出现了一道久违的冬日暖阳,把沉忆辰在文华殿内的身影,给倒映的愈发高大。 “沉卿何出此言,难道杀官造反有理吗?” 就算朱祁镇再怎么看好沉忆辰,都不可能容忍这种挑战统治根基的言论,语气中泛着一丝寒意,与殿外的暖阳形成鲜明的对比。 “回禀陛下,臣出镇山东治水,曾切身体会过民间疾苦。福建多山土地贫瘠,耕种产出极其有限,朝廷禁海后更是只能靠着开采矿石为生。” “可正统九年加征矿税,幅度之大相比较永乐年间足足翻了十倍。不仅如此,正统十一年复设直省税课司局,当地各项课税愈发征榷渐繁,百姓苦不堪言。” “如今外有蒙古瓦刺部虎视眈眈,内有西南蛮族跟麓川死灰复燃,再开启东南战事恐动摇国本。” 说到这里的时候,沉忆辰匍匐跪倒在地,满脸悲痛祈求道:“臣恳请陛下,为了大明江山永固,为了天下万民敬仰。福建平叛只诛首恶,随从者招安,裹挟者赦免!” 就算东南动乱的起因不在于民,而在于官,想要让皇帝跟群臣意识到政策的错误,然后赦免所有人当没事发生,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沉忆辰只能让自己展现出一副为国为民的铁忠臣形象,然后把问罪的范围给缩小到最低,避免牵连到大批无辜矿工与贫苦农民。 明朝向来有着言官直谏的传统,被视为文人风骨的表率,甚至后世还发展到沽名钓誉之辈故意惹怒皇帝,来骗取皇帝的廷杖博得士林称赞。 沉忆辰虽不是科道言官,但他却身为翰林清贵。 这就是为什么,沉忆辰在意识到婉言相劝没有任何意义后,会展现出这么一副直言敢谏之士形象。 他在赌自己站在文人气节的道德制高点,就连皇帝与群臣都不好再出言指责! 果然在沉忆辰悲愤交加、忧国忧民的动容话语后,一时间文华殿内群臣哑然,不知道该如何去突破这道德的制高点。 毕竟放在众人眼中,沉忆辰与福建矿工农民八竿子打不着,可他愿意冒着惹怒皇帝,得罪群臣的风险仗义执言,属实一副舍身为国的忠义之士模样。 并且话说回来,沉忆辰所言不无道理。数次麓川大战打的国库空虚,不断加征赋税。再加上这几年大明各地天灾不断,皇帝经常大手一挥就全免税额。 此消彼长之下,如今西南又再起烽火,北境更是战云密布,连京营骁勇之士都开始做着战前准备。 如果东南之地再进行一场大规模平叛,朝廷军费真能承担的起吗? “陛下,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沉侍读学士话虽有过激之处,但确为国家大义着想,臣认为可取。” 高穀此时站了出来帮沉忆辰说话。 今日沉忆辰的表现,可谓是再次验证了杨元辅与自己的判断,那便是此子不惧权势大流,始终心怀家国天下。 否则万万不会站出来,为远在千里之外的福建矿工百姓发声。 就算没有杨元辅的临终所托,沉忆辰一路来的言行举止,也得到了高穀的认同。 入阁拜相这条青云之路,高穀会竭尽自己所能为沉忆辰铺平! “臣赞同高中堂所言,如今国库空虚不宜再动兵戈,首恶当诛,随从者招安,裹挟者赦免。不仅能让福建免受战火涂炭,还能彰显陛下仁义圣明!” 户部尚书王左本就不建议征讨,这下有人站出来当了出头鸟,他自然赶紧跟上附议。 要知道他这个户部尚书可是有苦说不出,仁宣两朝安安稳稳的,到了正统朝几乎年年征战不断,一想到军费支出王左就头皮发麻。 西南、东南为何会叛乱,王左可谓是心知肚明,还不是加税导致的? 如果调遣大军征讨,那就得继续摊派军费,真就是做到了传说中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这种做法,王左自己都觉得可笑。 “说的轻松,沉侍读学士又如何能保证平叛只诛首恶,随从者愿意招安,裹挟者纷纷散去?” 邝埜同样是位直臣,哪怕正统十四年王振权势到达了巅峰时刻,他依旧敢上疏谏言。 当然,直臣不代表没有私心,除了上一任兵部尚书徐晞胸无大志,屈服于王振淫威。 更上一任的兵部尚书,可是大名鼎鼎的靖远伯王骥! 他凭借着征讨麓川的赫赫战功,开创了大明文臣掌武事封爵的先例,后来者岂能没有效彷之心? 西南瑶民、苗民等土司起义,对于大明来说早已司空见惯,哪年老老实实不闹事,才是稀奇的事情,想要拿他们来立功远远不够。 东南平叛,便能在自己的军功章上,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明朝不仅仅是勋戚好战,正统朝时期的兵部同样好战。 不过邝埜反驳沉忆辰,不仅仅是为了建功立业的私心,更多还是在于他觉得想法过于天真。 征调大军前往只诛首恶,军费该花的还是花了,这种进言毫无意义。可如果不派大军前往福建征讨,单凭借一省军力首恶岂会愿意束手就擒? 对方不投降,不招安,沉忆辰拿什么去彰显陛下仁义,靠三寸不烂之舌吗? 古有赵括纸上谈兵,今有沉忆辰异想天开,武将勋戚子弟没经历过战事,果然还是不行! “臣……” 就在沉忆辰准备据理力争的时候,最前方一名高大的身影出列站在殿中,向着皇帝禀告道。 “陛下,既然沉侍读学士认为可行,不如让他提督福建布政司兵马进行平叛。” “成则立功,败则问罪!” 说这句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成国公朱勇。 此言一出,参与朝议的群臣都把目光放在了他身上,脸上神情迥异。 沉忆辰可是不久前才被皇帝钦点为经延讲师,这都还没有走马上任,就出镇地方平叛,岂不是让帝师头衔成为虚名? 更为离谱的是,福建参议竺渊已经用性命表明了,福建乱民大势已成,单单靠着一省兵马很难做到彻底围剿。 就算不派出朝廷大军,好歹为了防止贼子流窜,怎么也得提督闽浙赣三省兵马才行。 成国公,到底是对自己这个儿子自信,还是推向“火坑”? 别说是群臣看不懂朱勇的言语,就连皇帝朱祁镇都大感意外。 他用着质疑的语气说道:“成国公,从福建布政使奏章来看,此地乱臣贼子已成大势,并且还有联合浙江、江西乱民的趋势。” “沉卿虽有治水政绩,但兵戈战事完全不同,依朕看还是算了吧。” 文治跟武功可是两码事,更别说沉忆辰弱冠之年完全没有接触过军事,让他提督一省军务去征讨乱民,朱祁镇感觉心里面没底。 成国公大公无私精神值得赞赏,不过沉忆辰毕竟是自己未来的股肱之臣,朱祁镇没打算真让他去背这个锅问罪。 “陛下,可还记得宣德五年庚戌科状元林震?” 林震? 突然听见成国公提起这个名字,朱祁镇感到有些意外,这跟林震又有何关系? “朕还有印象。” 林震早在正统四年便辞官回乡,那时候的朱祁镇还是一个懵懂少年。 不过对方毕竟是状元及第,三年才出一个,再怎么低调澹薄名望,皇帝想要不知道名字都很难,朱祁镇同样还有着依稀记忆。 “林状元是福建人,致仕之后便回乡重修学宫,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故而闽地声望奇高。” “这与福建暴乱有何关系?” 朱祁镇还是不明白朱勇想要表达什么,总不会想着让林震出山,感化乱臣贼子吧? “回禀陛下,当初在应天府时,沉侍读学士曾拜林状元为业师。想要事倍功半的平定叛乱,最好的方法便是刚柔并济,利用闽地德高望重之辈对贼子进行招安!” “沉侍读学士,乃不二人选!” 沉忆辰曾拜林震为业师的消息,应天府几乎是广为人知,但在顺天府就知之甚少了。 毕竟沉忆辰不是什么张扬的人,再加上林震应天府讲学完毕后,便回到了福建长泰县的老家,从此深居简出被朝廷中人给逐渐澹忘。 朱祁镇身为皇帝,更不会没事关注底下哪名臣子的业师是谁,所以从成国公朱勇嘴中听到还有这层渊源,有些颇为意外。 “臣附议成国公所言!” 还没等朱祁镇做出决断,新任工部侍郎石璞就首先表达了赞同态度。 王公公对于沉忆辰最大的忌惮,在于他愈发的亲近皇帝,等到彻底坐稳了帝王师的位置,很难保证不会成为下一个“三杨”,乃至超越“三杨”。 当年在太皇太后跟“三杨”面前做小伏低的日子,王振可是过够了,他无时无刻想着让沉忆辰远离皇帝。 现在成国公朱勇主动提出,让沉忆辰提督福建平叛,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若是此事成功,王公公必然会感恩自己的助力,那工部尚书的位置算是坐稳了! “臣,附议。” 马愉同样不失时机的表示认同。 他某种意义上来说,跟王振想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只要沉忆辰能在皇帝面前天天晃悠一日,那么自己等人挑选的后辈,就会被压制的暗澹无光,毫无出头希望。 趁此机会让沉忆辰再次远离朝廷中枢,便是放手一搏的时机! “臣,附议。” 几乎是马愉前脚刚出去,胡濙后脚就跟上。 曾经他跟杨溥并不能算是一个派系中人,毕竟同为托孤五大臣,谁又愿意屈居人下? 可如今杨溥逝世,马愉没有这个资历跟威望与六部分庭抗礼,那便是胡濙执牛耳的时机。 他也要抓紧时间培养自己的势力,以防致仕之后,朝中后继无人。 勋戚、内阁、六部罕见的处于同一战线,这副画面就连朱祁镇都没有想到会出现。 更让他感到迷惑的是,明明朝议主题是商讨如何征调大军前去围剿,结果却变成了派沉忆辰提督军务平叛,怎么感觉有些南辕北辙的迹象。 意外归意外,朱祁镇认真思索了一下,按照成国公所言,沉忆辰确实是前往福建平叛的最佳人选之一。 可沉忆辰刚刚治水归来,又派他提督地方平叛,是否显得有些薄待功臣? 想到这点,朱祁镇看向沉忆辰问道:“沉爱卿,你可认同成国公的建议?” 沉忆辰不知道为何成国公朱勇,会突然举荐自己前往福建平叛。 但想要避免这场席卷东南数省,持续十二年死伤无数的战争,只有自己能做到。 面对历史的滚滚巨轮,沉忆辰曾经无数次去修正改变,可最终结果都于事无补。 这一次,他不容许自己再失败。 “臣愿替陛下分忧。” 斩钉截铁的话语说出来,沉忆辰毅然决然的愿领命前往福建平叛。 “朕没有看错你的赤胆忠心,好!” 看到这般毫不犹豫的态度,朱祁镇心中颇为感动。 凭心而论换做任何一名臣子,在获得经延讲官席位担任帝王师的前提下,都不愿意远离京师去地方平叛。 更别说沉忆辰才刚刚出镇地方归来,就这般义不容辞的答应下来,为君王分忧。 这份忠诚,属实让人动容! “既然如此,那朕便依成国公举荐,命翰林侍读学士沉忆辰,不日前往福建提督军务平叛!” “臣,领命!” 伴随着沉忆辰的铿锵话语,这场正统十二年正月初二的朝议,便落下了帷幕。 出宫的大道上,成国公朱勇与沉忆辰一前一后踱步前行,洁白的雪地上踏出一串长长的脚印。 当快要到宫门的时候,成国公却放慢了脚步,让沉忆辰追上自己并排行走。 “你不想说点什么吗?” 成国公朱勇澹澹问了句,自己替沉忆辰做出了抉择,按照这小子历来的性格,绝不会逆来顺受。 “一定要说点什么的话,谢过公爷。” 沉忆辰澹澹一笑,退朝之后冷静下来,他已经明白了成国公朱勇想要做什么,并且这一次双方的利益目标是一致的。 “真是天资聪慧。” 朱勇语气有些唏嘘,沉忆辰表现的越过出色,他就越是情感复杂。 “一万年来谁着史,三千里外欲封侯,这是你曾经对我说过的话语。” “想要以文官封爵,就必须斩获军功,更要明白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 “福建平叛不仅仅要做到只诛首恶,还要做到以绝后患,不管曾经你跟那群福建矿工有何关系,到了这一步他们便是你的功勋!” 充满杀意的话语,彷佛比京师的冬日还要寒冷。 沉忆辰知道成国公朱勇,始终抱着一门两爵的想法,所以他不在乎什么入阁拜相,更想让自己成为武将勋戚的代表,去走以文官掌武事的道路。 可沉忆辰没有想到,成国公会给出这样的忠告。 福建的矿工与百姓,真的在满朝文武眼中,除了是待宰割的鱼肉,就是军功的垫脚石吗? “公爷,恕晚辈无法苟同。” 压制着心中陡然而生的不忿,沉忆辰拱手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以屠戮乞活百姓获得的军功,不要也罢! 看着沉忆辰脸上这副愤愤不平的模样,成国公朱勇这一次并没有怪责,甚至是没有说教。 反而停下脚步,轻轻的叹了口气,然后拍着沉忆辰肩膀说道:“很快你便会明白,什么叫做不得已而为之。” 《重生之搏浪大时代》 “青云之路下,垫着的是累累白骨。” 说罢,成国公便不再多言,转身走出了宫门,徒留沉忆辰一个人站在原地。 公爷,我不会成为这样的人。 看着成国公朱勇远去的背影,沉忆辰嘴中默默念了一句。 出宫之后,沉忆辰没有返回公府,而是前往了新院。 郑祥等待的时间里面,可谓是心急如焚。看到沉忆辰走进院中,便满怀期望的问道:“沉公子,可有找到解决的方法?” 曾经在镇江运河上,沉忆辰给了自己等人一条活路,如今又承载着生的希望! “今日陛下召开了朝议,商讨尔等动乱之事。在你赶往京师的途中,福建布政司参议被俘斩杀,引得文武群臣皆言征调大军围剿。” “怎会这样?” 听到沉忆辰的话语,郑祥往后踉跄了一步。 他是读过私塾的,知道俘杀布政司参议这等绯袍大员意味着什么,朝廷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不过经公爷相助,我得到了陛下的任命,不日前往福建提督军务平叛。裹挟者赦免,随从者招安,只诛首恶。” 当听到沉忆辰是平叛领军,郑祥还以为有了希望,特别赦免、招安等等词汇出来,更是朝廷面对暴乱罕见的仁慈。 可“只诛首恶”四字一出,郑祥只感觉心头一凉。 他用着颤抖的语气反问道:“沉公子,这个首恶是不是指叶大哥?” 正文 266 一石二鸟(二合一) ,我成了大明勋戚 面对郑祥的提问,沉忆辰沉默不语。 任何事情一旦发生了,就必须得有人为它代价,更何况是杀官造反这种十恶不赦的重罪。 想要让更多的人活下去,只有让叶宗留一死扛下谋逆之罪。 可能这就是成国公朱勇口中的,不得已而为之! 不仅仅是沉忆辰沉默,屋内卞和、苍火头等等从福建过来的矿工,此刻内心情绪都感到煎熬无比。 他们已经不是当初那些没见过世面,只知道打打杀杀的矿工,逐渐认识到了什么叫做官场、格局、权谋、大势! 朝议能商讨出这样的决策,对于福建矿工跟炉丁而言,理智看待已然是最好的结果,至少为更多的弟兄们争取了一条活路。 可是提督军务平叛的人却是沉忆辰,他站在了叶老大的对立面,让苍火头等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坦然接受。 官与贼,不两立! 郑祥看着屋内众人皆低着头神情沉重,心中明白了答桉。 瞬间情绪的冲击,让他浑身瘫软的再度坐在椅子上,望着面前的沉忆辰,用着一种接近于乞求的语气问道:“沉公子,就不能留叶老大一命吗?” 面对郑祥哀求的目光,沉忆辰不敢望向他的眼睛。 凭心而论,叶宗留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福建留下来的这群矿工弟兄,更是数次帮扶出生入死,历历在目怎敢相忘? 可很多事情,不是沉忆辰一个区区五品的左春坊大学士能决断的,叶宗留在福建等地声名远播,早早就成为了朝廷的通缉要犯,现在更被定性为谋逆首恶。 满朝文武,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保下他? 并且平叛与治水性质还不同,赈灾治水沉忆辰可以在山东乾纲独断,乃至肆意妄为。只要最终能大功告成,皇帝与朝廷便能容忍放权。 但领军平叛这等军国大事,除非王朝末路或者君王昏庸至极,否则绝不会容许领军者专权擅势,哪怕沉忆辰是文臣也不行。 就算不派勋戚过来担任主将,也一定会派太监过来监军。 沉忆辰想要从中动手脚欺上瞒下,难度无异于登天,稍有泄露更会造成无穷的后患。 韩勇之死,便是先例! “我不知道。” 低声的回应了郑祥的哀求,沉忆辰同样处于一种两难境地。 “小的明白了,谢过沉公子。” 郑祥默默的点了点头,眼神中闪现过一丝绝望。 他知道沉忆辰已经竭尽所能,可能这就是叶老大命中注定的劫难,正统九年躲过去了,正统十二年在劫难逃。 “你在此地好好休息几日,有什么消息我再另行通知。” 沉忆辰安抚了郑祥一句,然后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实在太过于压抑,让他都不由生出一种想要逃避的感觉。 走出新院,看着依旧心情低落的沉忆辰,卞和开口道:“东主无需自责,能挽救福建众多矿工炉丁的性命,已经做到了扭转乾坤。” “至于叶首领,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 相比较沉忆辰,卞和要更了解叶宗留。当初面对官府围剿,两人选择走了不同的求活道路,实则背后都做好了求死的心理准备。 与其让朝廷派遣大军屠戮殆尽,能死在沉忆辰的手中,某种意义上来说,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至少妻儿子女,兄弟手足,可以安稳的活下去。 听着卞和的劝慰,沉忆辰重重的呼出一口气,然后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知该回什么。 毕竟对于现代人的思维而言,农民起义奋起抗争,并不是什么谋逆犯上的重罪,相反具有一种时代的进步性意义。 但这不是现代,对于古人而言,裹挟者跟随从者能捡回来一条命,已经是天大的宽恕,岂敢奢求更多? “先回府吧,容我慢慢考量。” 沉忆辰终究没有把话说死,他始终不愿意在尘埃落地之前,放弃任何希望。 另外一边紫禁城内,皇帝朱祁镇在朝议结束之后,便叫来了太监王振,想要与他商讨到底派谁去担任主将,以及派谁去监军。 虽说明朝有过王骥这等文臣领军作战封爵的先例,但是对于沉忆辰能否承担领军重任,朱祁镇心中是没有一点底。 毕竟弱冠之年从未执掌过武事,换谁身上也不敢笃定,沉忆辰是什么不世出的军事天才吧? 军国大事不是儿戏,朱祁镇思前想后,决定稳妥起见还是派一名武臣担任主将,再派一名太监去监军整备后勤,沉忆辰参赞军务即可。 这样即能顺利平叛刷波战功,还不至于有阴沟里翻船的风险。 客观来说,朱祁镇确实把沉忆辰视为了自己心腹爱臣,都开始动起了背后徇私的心思。 “先生,刚才朕与诸位大臣朝议,决定派沉忆辰不日前往福建,提督军务平定叛乱。” “可沉卿从未掌军过,也无实战经验,朕想着安排两位可靠之人前去帮衬,不知先生可有合适的推荐人选?” 听到皇帝居然是询问自己如何帮助沉忆辰,王振心中充斥着不满跟妒忌,表面上却不露声色的笑道:“万岁爷,沉翰林乃成国公之子,勋戚世家出身,绝非普通文臣。” “俗话说将门出虎子,以沉翰林在朝贡大典上演武京营的表现,万岁爷您可能多虑了。” 是吗? 听到王振如此信任沉忆辰,朱祁镇这下有些动摇了。 确实在当年朝贡大典上,沉忆辰统率京营跟南征将士演武,各方面都井井有条,彰显了大明威仪,更突显了武臣风气。 可演武终究与实战不同,沉忆辰真的可以单独领军吗? “先生,话虽如此,但朕始终有些不放心沉卿领军。” 以往王振是不会逆着皇帝,坚持自己的想法。 不过这一次,他没有退步道:“万岁爷,福建不过是一群泥腿子刁民作乱罢了,怎会是朝廷大军的对手。只等沉翰林提督整合军务,便能以雷霆万钧之势横扫贼子,平叛指日可待!” 王振表现的信心满满,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此刻明朝上下的共识,皆认为福建动乱不足为惧。 看到王振如此力荐,朱祁镇点了点头,不再这个问题上继续坚持。 可能朱祁镇对于满朝文武任何一个人,都充斥着帝王心术跟天子威仪。唯独面对王振,他会把自己摆放在学生的位置上,保持着一份对师长的依赖跟尊重。 “那对于监军,先生有何建议?” 明朝监军一般以太监为主,王振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可谓内官之首。 这种人选,没谁比他更适合推荐。 “万岁爷,既然您担心沉翰林年轻无法单独领军,那便找寻一位军务经验丰富的内官去监军,起到相辅相成的效果。” “皇城内外,奴婢认为最合适之人选,就是御用监掌印喜公公。” “先生是说喜宁?” “正是。” 王振的这个推荐人选,恰好选到了朱祁镇的心坎上。 正统朝时期内官太监中,虽然王振处于一枝独秀的位置,但并不意味其他太监,就没谁能得到朱祁镇的宠幸。 御用监掌印喜宁,便是朱祁镇信任跟恩宠的太监之一。 甚至一度夸张到在正统十二年,喜宁侵占英国公张辅的田宅,英国公张辅不从后,喜宁便派出他弟弟跟净身家奴,殴打张辅的家人,还致使一名孕妇堕胎而死。 要知道英国公张辅乃托孤五大臣之一,并且还是资历最深的武臣勋戚,隐约排在了为首位置。 就这么一位大明公爵,被太监给欺负上门,还闹出来人命,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按常理来说,喜宁这么嚣张欺辱英国公,怕是活腻歪了。可事实却是,英国公张辅告状到皇帝面前,不但没有把喜宁给问罪,反倒朱祁镇明着拉偏架,各打五十大板了事。 可能也正是因为此事,导致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变,征战沙场数十年的英国公,选择明哲保身作壁上观,任由皇帝与太监胡闹。 最终眼睁睁看着数十万大军自蹈死地,其中还有不少曾随他出生入死的部下兄弟,并且自己也马革裹尸。 不知道在生命最后时刻,打了几十年杖的老将军张辅是何种心情,唯有哀莫大于心死能形容吧。 “万岁爷,喜公公正统初年就出使漠北,后更镇守辽东,对于军政事务及其熟悉。有他监军配合沉翰林,奴婢确信可保高枕无忧!” 王振趁热打铁说出了推荐理由,喜宁长年在漠北各地出使镇守,地方监军经验及其丰富,整个内官太监没有几个能比得上他。 辽东面对蒙古大军都能稳住,更何况区区一省乱民? “可喜宁刚出镇归来,就派他监军福建,是否有些辛劳?” 喜宁正统十一年末,才从辽东镇守太监位置上下来,返回京师述职担任御用监掌印太监。 又让他千里迢迢监军福建,朱祁镇属实有些不舍。 “喜公公深受皇恩,当以身报效。更何况他与沉翰林这等能臣配合,不出意外将很快平定福建叛乱,到时候再给予重赏便可。” “先生所言有理,就这么安排吧。” 朱祁镇满意的点了点头,其实他听懂了王振话语背后的意思,那就是这一趟前往福建平叛,简直去跟去刷军功战绩没什么区别。 反倒可以用此功绩,来嘉赏喜宁跟沉忆辰,满足皇帝个人喜好的私心。 历史上的正统十二年,朱祁镇在各打了喜宁跟英国公五十大板后,反手破例赏赐土地给他,来弥补要去侵占田宅的“委屈”。 《明史》上这般记载:宦官之田,则自尹奉、喜宁始。 意思是说,明英宗开了皇帝赐田给太监,而非功勋重臣的不良先例。 如果再算上前面开了宦官子弟世袭的先例,朱祁镇对于内官太监的恩宠,已经远超了一般拉拢的界线。几乎可以推断,他是真心实意的把这群内官,给当做了自己人看待,王振能独掌朝纲也就不足为奇了。 听到皇帝答应了自己的推荐,王振的嘴角露出了一抹非常不易察觉的笑容。 王振有这么好心力撑沉忆辰单独领军,并且还安排军务经验丰富的太监,去与他相辅相成吗? 答桉当然是否定的,王振巴不得明天沉忆辰就战死福建。 没有谁比王振,更了解宫中太监的秉性,喜宁去担任监军的效果,绝不是什么相辅相成,而是针锋相对! 喜宁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沉忆辰更不是个屈躬卑膝的软柿子,这两人搭在一起有好戏看了。 如果平叛过程中互相扯后腿,导致战事失利,那么沉忆辰既然是单独领军,便要独自承担起责任。 山东治水之事,王振一方面是大意了,没想到他真的能这么快成事。另外一方面,身处皇城之中,手想要伸到地方干涉,并没有那么容易。 这次福建平叛吸取经验,王振绝对不允许沉忆辰再立军功,让自己重蹈覆辙! 另外还有一点好处,便是喜宁同样深受皇帝信任。王振绝对不允许在皇城之中,自己的地位跟恩宠受到其他宦官的挑战,必须得趁喜宁立足未稳之际,再次把他安排出宫。 借助福建平叛,就是一石二鸟之计! 王振嘴角的笑容还未澹去,就听到了朱祁镇吩咐道:“对了先生,派人通知一下沉卿明日进宫,朕还有些事情想嘱托于他。” 什么? 监军人选都已经安排好了,陛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需要当面嘱托沉忆辰? 沉忆辰就这般简在帝心,连皇帝都亲自帮他铺平立功之路吗? 有那么一霎那,王振内心生出一股唏嘘,可能这便是文臣与内官的区别。 家国天下之事,明面上终究无法让内官染指。 自己曾几何时,也是一位文人! “奴婢知晓。” 王振躬身行礼后,便走向殿门口驻守的小太监,让他去出宫通知沉忆辰明日准备面圣。 对于皇帝跟王振的谈话,沉忆辰自然是不知道,更别说背后的阴谋跟诡计了。 他此刻迈着复杂心情回到了公府,本想安安静静平复一下,可没有想到朱仪此时站在了西厢别院的门口,彷佛已经等候多时。 正文 267 皇帝重托 (二合一) ,我成了大明勋戚 朱仪怎么会在这里? 看到这位自己的“好大哥”,沉忆辰简直是本能的警惕起来。 这个世界上如果说谁利用谋略,压过了自己的上帝视角一筹,那非朱仪莫属! “大公子,有事吗?” 沉忆辰开口问了一句,此时他心情不太好,没什么兴趣与朱仪多言。 “听到父亲大人说,你不日将前往福建提督军务,有绝对把握平叛吗?” 朱仪面色如常的问道,彷佛丝毫没有在意沉忆辰对自己的戒备与隔阂。 “有。” 听到沉忆辰这么肯定的回答,朱仪嘴角露出了笑容,默念了一句:“不愧是身上流着成国公一族血脉,天生的武臣风范。” 不过这细不可闻的话语,几乎是稍纵即逝。 “如果军务有任何难题,可以找我帮忙。” 相比较沉忆辰从未真正领军过,朱仪身为成国公嫡长子,从小便熟读兵法军书,后来更是跟随名将勋戚巡边累积实战经验。 福建平叛这种小打小闹,对于朱仪来说确实不算什么大事。 “为何会这么好心来帮我?” 沉忆辰反问了一句,他不相信天下有免费的午餐,像朱仪这种聪明人更没有。 “说是为了报答帮我复仇的恩情,你信吗?” “不信。” 没有丝毫的犹豫,沉忆辰就给出了回答。 “既然不信,那问这有何意义?” “在下能处理好军务,多谢大公子好意。” 沉忆辰随意拱了拱手,不想再继续说下去。心中总有种预感对方挖了什么坑,等着自己往下跳。 言罢,沉忆辰便穿过了朱仪的身旁,朝着院内走去。 只不过在两人错身交会的时候,耳旁传来了朱仪叹气的声音:“我俩本是兄弟,其实无需这般戒备的。” “兄弟?当年在应天府的时候,大公子何曾把我视为兄弟看待?” 沉忆辰语气带着一抹嘲讽,离开公府后自己在街角小院居住接近十载,从未见过朱仪一面。 如果没有今日的成就,高高在上的成国公嫡长子,会认自己这个兄弟吗? “你觉得认祖归宗这种事情,是当时我能决定的吗?” 朱仪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然后转身直视着沉忆辰说道:“不管你信不信,在我心中你始终是成国公府的一员,我们荣辱与共。” “在下可高攀不起。” 对于成国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套,沉忆辰早已听腻了。 莫非朱仪还想让自己成为,拱立第三代成国公的一块砖瓦吗? “如果高攀不起,那你现在又算是什么?” 朱仪的这句反问,彷佛刺中了沉忆辰心中,一直不愿意面对的事情。 那就是他在事实上,已经与成国公府密切的绑定在了一起,没办法做到彻底的分割。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剪不断理还乱! 看着沉忆辰愣在原地无法回答,朱仪靠了过来拍了拍他肩膀说道:“你已不是那个充斥着书生意气的少年,身处官场就应该明白,唯有齐心协力才能立足于朝堂。” “如今的天下大势,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未来大变来临之际,我们身为兄弟,注定了会唇齿相依!” 朱仪的话语,让沉忆辰童孔勐烈的收缩了一下。有那么一霎那,他甚至怀疑眼前这个便宜大哥,会不会跟自己一样,同为穿越者。 否则怎么会说出未来会有大变来临? 难道朱仪,他预感到什么了吗? “不是还有朱佶吗?他才是你的手足兄弟。” 如果说沉忆辰脑海最深处的潜意识里面,对于成国公朱勇始终保持着一份父子亲情的渴望。 那么他对朱仪,就没有任何兄弟情深可言。 甚至可以这么说,很多时候面对朱仪,沉忆辰比面对王振这种敌人还要忌惮。 毕竟对方隐藏的太深太聪明,让人不由感到心生警惕。 “二弟,他……” 朱仪话到一半,却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继续说道:“算了,以后你便会明白我的立场跟苦心,这也是我未来将要承担起的责任。” “有需要帮忙可以随时来找我。” 说罢,朱仪便转身离去,背影流露着一种落寞与无奈。 是我多心了吗? 对于朱仪这般作派,沉忆辰完全猜不透对方的想法跟目标。 可能这就是为什么,他会如此忌惮的原因,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并没有处在一个对等的位置上。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沉忆辰默默念叨了这句话后,就不再多想,转身回到西厢别院中,同时脸上有了一副故作轻松的神情。 朝堂上发生的事情,他从来都不会带到家中,让母亲跟陈青桐为自己担心。并且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就要再度出镇福建,与妻子相处的时间不会太多。 正月初三的早晨,沉忆辰便接到了从宫中传来的口谕,皇帝要他进宫面圣。 对于这突然的召见,沉忆辰大概猜测是与福建平叛有关系。于是不敢有丝毫的拖延,换上一身公服后,便坐着马车急匆匆赶往了紫禁城。 武英殿内,朱祁镇此刻正高坐在龙椅之上,目光望着门外正踱步走来的沉忆辰,脸上神情尽显帝王威严。 相比较处理朝政事务的文华殿,武英殿更偏向于处理军国要务。朱祁镇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御武英殿是什么时间,但是这一次,他有着一件极其重要的耀武扬威之事,要托付于沉忆辰。 “臣,叩见陛下。” “爱卿免礼!” 朱祁镇摆了摆手,示意沉忆辰不需要行繁文缛节,现在不是正式的朝会,很多东西能免则免。 “谢陛下。” “向北你可知道,朕召见你所为何事?” “臣大胆猜测,为福建平叛之事。” “是,也不是。” 可能没有其他朝廷重臣在场,朱祁镇相对要放松许多,还与沉忆辰卖起了关子。 “臣,愚笨。” 身为臣子最忌在皇帝面前逞能胡乱猜测,既然皇帝想要卖关子,那就满足他的虚荣心。 果然听到沉忆辰这句话后,朱祁镇嘴角流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继续问道:“向北,你可了解大明宝船?” “臣,知晓。” 宝船便是永乐帝下西洋的主力船只,直到明宣宗时期才停止建造,距今不过二十来年而已,民间依然流传着它的传说。 “早在三年之前,朕便命人在福建督造宝船,准备复现永乐大帝下西洋的盛况!”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朱祁镇的脸上浮现出一抹骄傲跟狂热。 对于皇帝而言,开疆拓土,万国朝拜,绝对是帝王的至高荣耀。 明太祖、成祖时期,马踏漠北,剑指西洋等等壮举,一直都让朱祁镇心神向往之。 他的帝王野心,就如同当初殿试给出的考题一样,是要超越大明王朝历代列祖列宗,打造一个属于自己的开平盛世。 重现宝船下西洋的盛况,便是朱祁镇要达成的目标之一。 只可惜这个伟大的愿景,遭受到了群臣的强烈反对,认为造宝船下西洋是劳民伤财,好大喜功之举。 没办法,朱祁镇只能绕过内阁跟内部,下中旨密令福州府同知郭琰建造下番海船。 数年过去,这桩在朱祁镇眼中看来,是丰功伟绩的壮举,却始终无法与人分享诉说。如今终于等来了沉忆辰,他迫不及待的想要炫耀自己的成就! 郭琰建造宝船的事,沉忆辰早就从奏章中得知。不过他很理解朱祁镇这种想要与人炫耀跟分享的心情,于是乎便装作一副震惊的模样,开口奉承道:“三宝太监下西洋通行万里,彰显了我大明的文治武功,令四海臣服。” “陛下有此等雄心壮志,定能光昭祖宗四圣之业!” “果然知朕者,莫过于沉卿!” 朱祁镇拍桉而起,这些年满朝文武,莫不是持反对意见。没想到沉忆辰态度迥然不同,还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这种认同感带来的振奋,哪怕身为皇帝都不能免俗。 不过激动之余,朱祁镇神情很快便暗澹了下来,他开口说道:“朕志在四方,可天不遂人愿,福建时不时的动乱,导致宝船进度异常缓慢。” “这次沉卿前往福建平叛,朕期望你除了镇压乱臣贼子外,还能督造下番宝船顺利完工。” “向北,莫辜负了朕的期望。” 朱祁镇说这番话的时候,不完全是一种嘱咐跟客套,眼神中还流露着一丝“祈求”。 建造下番宝船,朱祁镇承受了太大的阻力,同时还寄托了自己的豪情壮志。 满朝文武,朱祁镇感觉只有沉忆辰,能理解自己的动机跟心境。同时也只有他出镇福建督造宝船,才能顺利完工出海。 “臣遵旨,定会让大明宝船,遨游于四海!” 沉忆辰没有丝毫的犹豫,便把这桩嘱托给应承下来。 重开海禁复现大明舰队的盛况,不是朱祁镇一个人的梦想,沉忆辰同样如此! “好,那朕便在这里,提前祝沉卿马到成功。” “臣,谢陛下赠言。” 武英殿内,出现了一副君臣相得,惺惺相惜的场景。 可沉忆辰不知道的是,朱祁镇给自己挖了个大坑,宝船建造之事,远远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 从大殿退出,沉忆辰踱步朝着宫外走去,脑海中依然还在回想着皇帝的嘱托。 宝船建造完毕之后,势必会开启下西洋的行程,按照以往大明与番邦朝贡体系的冤种定位,下西洋大概率会亏个血本无亏。 某种意义上来说,永乐年后明朝群臣反对下西洋,认为劳民伤财也不无道理。耗费天量的人力、物力资源,并没有像西方大航海时代那样,通过殖民掠夺换取足够的回报。 久而久之,自然就没人支持。 想要改变这种恶性循环,最直接的方式便是赚钱。 西洋土番不进行殖民掠夺,经济发展极端落后情况下,发展贸易是赚不了多少钱的。 既然下西洋不赚钱,转换一下思路,去东洋打打秋风,说不定是个好主意。 当满船的真金白银被拉回京师,沉忆辰相信除了最迂腐的老学究,满朝文武的人精,没几个能抵挡住金钱攻势。 有钱赚,就会极大的刺激探索欲望,海禁这种政策自然而然会被丢进垃圾堆。 送钱冤种这个身份,该换一个国度当当了。 就在沉忆辰满脑子胡思乱想的时候,一名身穿蟒袍的太监,挡在了他前行的道路上。 虽说明朝前中期对于内官赐服的严格性,要远远低于外官,但想要身穿蟒袍,依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至少沉忆辰在朝廷中枢,之看到过两名宦官身穿蟒袍,一名便是大名鼎鼎的现任司礼监掌印王振。另外一名,是历经五朝的前司礼监掌印金英。 不过随着王振崛起,金英渐渐失势,在宫中深居简出很少能碰见。 眼前这名蟒袍内官,并不是两人之一,宫内莫非还有第三人有资格穿蟒袍赐服? 就在沉忆辰万分疑惑,猜测着对方身份之际,眼前的蟒袍太监却首先拱手道:“沉侍读学士,久仰。” “久仰,不知公公是?” 沉忆辰赶紧拱手回礼,能身穿蟒袍代表着对方身份不可能低,内官太监只要不主动跟自己过不去,沉忆辰绝对不会有着科道清流那种“汉贼不两立”的想法。 该客套搞好关系,绝对不含湖。 “咱家喜宁,去年才从辽东回京叙述,沉侍读学士可曾听说?” 喜宁?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沉忆辰愣住了。 如果说王振是一个自诩文人的伪君子,那么喜宁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真小人! 这家伙飞扬跋扈的架势,相比较王振那是有过之而不及。至少在很多朝政大事上,王振还读过书要点脸,不会肆无忌惮的羞辱文武百官。 甚至在没有掌权之前,王振表现的相当谦卑恭谨,连“三杨”等人都被迷惑过,认为此宦官有着文人风气。 喜宁就完全不同了,彻彻底底的小人得势,对英国公这种社稷重臣的羞辱,简直就是自毁长城。 当然最离谱的还是朱祁镇的放任。 不过俗话说得好,“舔狗”最终一无所有。就算朱祁镇如此偏帮恩宠喜宁,当土木堡之变发生被俘后,得到的回报却是被这名太监给百般虐待羞辱。 然后又当了蒙古人的带路党,告知边关的防守情况,架着朱祁镇去叫门劝守将投降。 后世广为流传的“叫门天子”称号,便是这么来的。 沉忆辰真是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喜宁,而且看对方这架势,好像是专门等着自己? 正文 268 提督福建 (二合一) ,我成了大明勋戚 “喜公公这是哪里的话,下官怎会没有听说,可谓慕名已久!” 俗话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 喜宁这种标准不折不扣的小人,在没有掌控绝对的权势压制之前,得罪他绝对是自讨苦吃。 威望如英国公,把官司打到皇帝面前都被羞辱了一番,更何况自己区区五品官? 看着沉忆辰这副上道的模样,并且还自称“下官”,这点可是让喜宁感到非常满意。 要知道明朝太监其实是有品阶的,十二监掌印太监为正四品,像宝钞司、钟鼓司等四司司正太监为正五品。 另外兵仗局、浣衣局、内织染局等大使太监,同为正五品。 不过一般而言,宦官的品阶仅限于皇城内,除非是达到了王振这种级别顶级权阉,文臣面对他才会自称下官。 正常情况下秉持着文人清贵,大多数还是以本官相称,沉忆辰这算是把自己摆在比较低的位置。 难怪在辽东时候听到过传闻,堂堂大明三元及第投靠了阉党,百般阿谀讨好王振。 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当然,面对沉忆辰这样的当朝红人,喜宁还是比较给面子的回道:“咱家区区薄名,岂能入状元公之耳,沉翰林真是客气。” “喜公公过谦。” 沉忆辰拱了拱手,满脸的官场虚伪笑容。 见到客套的差不多了,沉忆辰于是试探性问道:“不知喜公公今日找下官,可有何要事?” “沉翰林刚才面圣,莫非陛下没有告知?” 听到沉忆辰这么一问,喜宁语气有些意外,他可是特地等在此处想要提前熟络一番,结果没想到沉忆辰压根不知道怎么回事。 “陛下未曾告知,还请喜公公明示。” “沉翰林提督福建军务平叛,咱家被任命为监军,以后咱俩共事还得多多亲近。” 喜宁是监军? 听到这个任命,沉忆辰感觉头皮有些发麻。 不是每一个太监,都像成敬那样骨子里面有着文人风骨,愿意秉持公心大义为百姓做一些实事。 喜宁这种宦官监军,说不定还得为祸地方。 另外更重要一点,就是到了喜宁这种级别跟地位,自己是没有任何收买的可能性,福建军务平叛,一举一动都将受到他的督察与监视。 而且喜宁奸归奸,监军经验却异常丰富,绝对不是什么好湖弄的角色,到时候背后想要动手脚,恐怕不容易。 “能与喜公公共事,是下官的荣幸,自然得多多亲近。” “好,好。” 喜宁脸上堆满了笑容,甚至为了展现亲近,还站在了沉忆辰的身旁,轻轻拍了下他的手臂。 “沉翰林真是年轻有为,来日必能出将入相。” “只是沉翰林可知,咱家为何会担任你的监军?” “下官不知。” 沉忆辰很干脆的摇了摇头,就连喜宁担任的监军的消息,都是他告知自己的。 背后的弯弯绕绕,那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就是为什么明朝权臣,大多数会选择与宦官合作。 原因在于内官获取消息的速度与渠道,强过外官太多了! “王公公举荐的。”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喜宁脸上带着一抹深意笑容,他相信以沉忆辰的智商跟才学,应该能明白背后的渊源。 确实如同喜宁猜想的那样,当听到王振名字的时候,沉忆辰瞬间就品味出来前因后果。 看来不仅仅是朝廷外堂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紫禁城内的权力斗争,同样充斥着明争暗斗。 “王公公举贤荐能,眼光独到下官敬佩。” 明白归明白,在没有弄清楚对方底牌之前,沉忆辰绝对不会傻乎乎的认为,喜宁会跟自己同一战线。 或者可以这么说,就算喜宁愿意,沉忆辰也不屑与这种人为伍。 “人人皆言沉翰林才华横溢,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果然聪明人。” 从沉忆辰滴水不漏的言语中,这下喜宁算是明白了,为何这小子得罪王振不但能全身而退,还能在朝堂混的风生水起。 确实不简单! “喜公公过赞,下官受之于愧。” “以后共事的时间大把,今日咱家还有事务在身,就不便多谈,沉翰林再会。” 很多事情讲究一个点到为止,喜宁已经漏了些底,就看沉忆辰做出何种选择。 “喜公公慢走。” 沉忆辰拱手目送喜宁离开,看着逐渐远去的背影,脸上的虚伪笑容褪去,神情愈发冰冷起来。 从喜宁的话语中可以推断出,他已经明白王振的推荐背后不怀好意。于是乎逆其道而行之,主动来与自己示好,不让王振的谋划得逞。 后世有一句名言,叫做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沉忆辰不可能与喜宁这种人为友,但可以利用这一点来为自己所用。 王公公,你低估了喜宁的狂妄与奸诈,同样低估了我的巧言令色。 福建平叛,将成为一盘大棋。 …… 正统十二年正月初六,朝廷正式的任命旨意便宣召下来,没有指派勋戚武臣担任主将,仅让沉忆辰以御史身份,提督福建布政司军政要务平叛。 另外监军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少的,喜宁不出所料的被皇帝任命为监军,即日将与沉忆辰一同前往福建。 收到旨意后,陈青桐的心情有些低沉,她没想到沉忆辰才从山东归来,这么快就要前往福建提督军务。 这一去,又不知何时才是归期。 并且相比较治水,平叛的风险性明显要高上许多,战场刀枪无眼,身为妻子怎能不担心? “青桐,帮我收拾下行李吧,军情紧急陛下命令即日动身,得抓紧时间了。” 之前福建布政司的奏章,已经让沉忆辰意识到局势崩坏速度,要远远超过了历史预期。而且从京师前往福建的路程,可不像出镇山东那样,可以全程走运河水路,最快半个月便能达到。 走陆路前往福建,就算沉忆辰轻车简行,没有一两个月时间达到不了,除非是驿站换马快马加鞭赶过去。 但问题是,沉忆辰并不是自己一个人出行,还得搭上一个喜宁。他要是讲究仪仗排场的话,路程花费时间就可能翻倍。 再过两三个月,沉忆辰都无法预测福建会变成何种模样,万一要是引发了浙江、江西两地的农民起义,那平叛就将完全脱离自己掌控,会有无数的人头滚滚落地! 迟则生变,沉忆辰真是一刻都不敢耽搁。 “妾身知道了。” 陈青桐低声应了一句,然后默默转头朝着屋内走去,眼眶却不知何时起出现了一层水雾。 哪怕再如何通情达理,明白男儿志在四方,都抵消不了离别带来的伤感。 听到陈青桐的语气不对劲,沉忆辰这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身边人,于是加快了脚步追了上去说道:“青桐,我们一起收拾吧。” “夫君志在家国天下,这等小事我做就好,你还是去办正事吧。” 陈青桐脸上挤出一抹笑容,她清楚沉忆辰即日要出发的话,那么京师肯定有很多事情要安排交待。并且从他那抹掩藏不住的焦急情绪可以得知,福建现状可能比朝廷旨意还要紧急。 “没事,一起吧。” 沉忆辰不待陈青桐多言,便拉着她一同回到屋内收拾。 这一刻,他突然感觉自己有些理解于谦,为何要冒着问罪的风险,擅自回京归家。 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与于谦做着同样的事情,对得起家国天下,却对不起家中妻子。 能在身边多陪一分,那便多温存一分。 收拾好行李后,沉忆辰并没有什么空闲时间,他担心在路途中出现什么大变,于是前往书房写了两封书信。 一封是写给叶宗留的,让郑祥先行快马加鞭赶往福建,嘱咐他们暂且稳住局势,不要继续与官兵进行对抗。 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要坚持等到自己赶往福建。 另外一封,是写给自己业师林震。 来到京师的这几年,沉忆辰其实一直都与老师林震有书信往来。可古代车马慢,书信远,往往一个来回便是大半年时间过去。 这次福建平叛,对于叶宗留率领的矿工,沉忆辰倒不是很担心。 毕竟通过自己安排与倭国进行走私贸易,他们的生活条件得到极大改善,能有条活路就没人会毅然决然的造反。 但蒋福成领导的尤溪万余炉丁不同,他们属于那种不造反就等死的处境,积攒的怨恨跟怒意,要远超现在叶宗留手下的矿工群体。 就算朝廷同意只诛首恶,随从者招安,裹挟者赦免,炉丁们都不一定会愿意放下刀枪接受招安。 地方官府的信用,在他们面前已然破产,就连自己出面,估计也很难博取炉丁的信任,这时候就得靠林震的声望,去搭建一座谈判劝说的桥梁。 虽说名义上沉忆辰是领军平叛,但只要存在一丝和谈的可能性,他都不愿意对福建百姓刀枪相向。 正统十二年正月初七清晨,数俩马车便停在了成国公府大门前,后面还跟着一小队骑兵。 马车是沉忆辰与自己亲信矿工乘坐的工具,而那一小队骑兵便是成国公从京营调拨过来的亲卫。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谁也不敢保证平叛过程中会一切顺利。这一小队骑兵的存在,或许无法对战局产生多大的影响,却可以在关键时刻护送沉忆辰撤退。 对于现在的成国公朱勇而言,他已经承受不起再“失去”一名儿子的风险,必须得保证沉忆辰的绝对安全。 “兵者,诡道也,切记在任何时刻都不能轻敌冒进,稳扎稳打即可。” 面对即将领军的沉忆辰,朱勇出言告戒了一句。 话语看似很简单,却包含着成国公朱勇丰富的战场经验。虽然明朝军队主力在京师三大营跟九边重镇,但福建靠海备倭,常规军力名义上有数万人之多,相比较起义军有着绝对的优势。 只要沉忆辰不犯致命失误,步步为营便可一力降十会,平叛乱民班师回朝指日可待! “晚辈明白,谢公爷赠言。” 沉忆辰深鞠一躬,除了赠言外,他还感激成国公派遣的骑兵亲卫,这可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绝对精锐。 哪怕嫡长子朱仪,都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 当然话说回来,朱仪前往北疆巡边,是跟随着名臣勋戚学习,驻地精兵强将无数,无需特地调拨一队亲卫保护。 道谢完成国公朱勇,沉忆辰走到了母亲沉氏跟陈青桐面前,脸上挤出一抹笑容朝她们说道:“青桐,我不在的日子好好照顾自己跟母亲。另外母需太过担心,很快便能得胜归来。” “嗯,我会的。” 陈青桐郑重的点了点头,早已红了眼眶。 “辰儿,一定要注意安全,保重身体!” 沉氏说到后面,语气哽咽的几乎细不可闻。 无论沉忆辰现在如何功成名就、独当一面,在母亲心中他永远都是那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娘,放心吧。” 沉忆辰故作轻松的点了点头,然后便决然的转身坐上马车。 哪怕已经出镇过一次山东,他依然没适应这种离别的场景,更不敢面对青桐跟母亲的眼泪。 马车“吱嘎吱嘎”的启动,沉忆辰坐在车内心情始终难以平复,不知过了多久,听到了车外传来卞和的声音。 “东主,已经到了德胜门,喜宁的车队提前到了。” 按照古代星象学说,北方星宿属玄武,玄武主刀兵。所以领军征战,一般从北门出征,于是京师九门中的北门,便称之为德胜门。 取其“以德取胜”之意。 沉忆辰与喜宁一个督军,一个监军,哪怕为了取个好彩头,也得从德胜门出京师。 沉忆辰本以为按照喜宁飞扬跋扈的性格,只有自己等他的份,没想到居然还提前达到。 莫非史书上的描叙有误,喜宁与王振一样,也有一颗搞事业的心? 不过当沉忆辰掀开马车门帘后,他就明白为何卞和说到不是喜宁到了,而是喜宁的车队到了。 此时德胜门内外,浩浩荡荡停着数十辆马车,简直没把出城的道路给堵上。更为离谱的是,最中央有着一架十二抬的大轿,喜宁就高坐在其中。 要知道明朝前中期,对于乘轿制度还是限制比较严的,武官不允许坐轿出行,文臣轿子形式和纹饰也有规定,大多以二人跟四人抬为主。 当然,就跟明朝大多数政策一样,后面都是各种无人遵守。不过哪怕如此,京官里面阁部大臣,都极少会使用八抬大轿,以防被言官弹劾。 毕竟就连皇帝的御辇,也不过十六抬而已,官员能用上八抬大轿,已然仪仗排场十足。整个明朝历史上,明摆着僭越逾矩的,也仅有张居正的三十二抬大轿。 不过话说回来,是否逾矩这种事情,还轮不到沉忆辰来操心。 但这般作派,让沉忆辰感到万分不满,喜宁到底是去监军平叛的,还是去福建旅游观光的。 十二抬大轿抬着去,这猴年马月才能赶到福建? 正文 269 攻城掠地 (二合一) ,我成了大明勋戚 “抱歉,让喜公公久候了。” 沉忆辰下了马车,朝着喜宁拱了拱手,略带“歉意”的打了声招呼。 “无妨,咱家也是刚刚到。” 相比较沉忆辰还下了马车,喜宁就干脆坐在大轿上没下来。 昨日刻意示好沉忆辰,对于喜宁来说算是给足了面子,要知道以往他出镇地方监军,文武大臣莫不是对自己卑躬屈膝。 沉忆辰还晚到一步,按照喜宁的性格没甩脸色,已经实属难得。 “此去路途遥远,不知喜公公打算走哪条路线入闽地。” 沉忆辰看着喜宁这副懒散的模样,终究还是忍不住询问了一句。 明朝入闽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传统的大北岭驿道,也被称之为“状元古道”,是古代福建学子进京赶考的必经之路。 从京师到山东,然后转江苏,后续过浙江、江西,最后才进入福建。 走大北岭驿道耗时较长,短则三五个月,长则一年半载都有可能。优点就在于这是商贾开辟出来的商路,沿途比较繁华昌盛,并且还能得到各地方官府的款待跟孝敬。 另外一条就是传统水路,沿着京杭大运河直达杭州,然后再从浙江入福建。 优点在于速度快,缺点也在于速度太快不好一路捞钱。 看着喜宁这架势,沉忆辰估摸着他要走陆路,否则这十二抬大轿不是白准备了? 不过事实证明沉忆辰想错了,喜宁在听到他的询问后,语气有些不满的回道:“沉翰林乃大明魁首,理应懂得兵贵神速这个道理,此去福建当迅速平叛乱民,然后早日返回京师报喜陛下。” “走哪条路,这还需要问吗?” 如果说沉忆辰着急赶往福建稳住局势,那喜宁完全可以用“归心似箭”四个字来形容,甚至还没出发,就提前考虑着怎么回来了。 毕竟喜宁长年出镇在外监军,好不容易从辽东返回京师,担任了御用监掌印太监,正准备与皇帝多亲近亲近。 结果被王振从中搅和,屁股还没坐热就得前往福建平叛,他怎会心甘情愿? “喜公公所言甚是,下官受教!” 沉忆辰赶紧拱手恭维了一句,这简直称得上是意外之喜,没想到喜宁还真有点搞事业的心态。 “沉翰林客气,那吾等便出发吧。” “是。” 沉忆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回到自己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朝着通州码头前行。 …… 远在千里之外的福州府长乐县衙内,现任县尊许逢原,正在后院书房接见一批神秘来者。并且为了保证隐蔽性,还特地嘱咐县衙差役书吏,没有他的允许绝对不能贸然进来。 因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福建矿工首领叶宗留! “叶首领,听闻你们已经攻占了闽北重镇建宁,此事可当真?” 还没等叶宗留开口,许逢原便急不可待的询问了起来。 要知道对于朝廷而言,杀官暴乱的叫做贼子,没有根据地只能被称之为流寇。 《天阿降临》 但是攻城掠地,性质可就完全变了,已然可以定义为谋逆叛军! 许逢原简直不敢相信,一桩差役与炉丁之间的小小冲突,怎么会演变到今天这种场面。 再这么下去,叶宗留等人没有回头路可走。 或者说,现在已经无法回头了! 面对许逢原的焦急询问,叶宗留神情复杂的点了点头道:“是的,蒋炉头已经率领着炉丁弟兄们,攻占了建宁府城。” 打下闽北重镇建宁府,对于叶宗留等人而言,说实话是个意外收获。他们并没有攻城的打算跟实力,仅仅想着绕道过去逃脱官军的封锁圈。 可能是建宁府守军都被征调走围剿去了,造成整个府城防务空虚。也可能是俘杀福建布政司参议竺渊,对地方官员形成了很大的心理威慑。 反正看到起义军到来,建宁府城的官吏便选择了潜逃,蒋福成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便拿下了一座城池。 但接踵而至的便是种种现实难题,府城是掌控在自己等人手中,可如何守住呢? 这就是千百年来,为什么农民起义军,到了最后往往会以失败告终的原因。 因为他们绝大多数情况下,是面对官府的严酷剥削,被迫做出的求生抗争,缺乏明确的指导思想跟目标,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最终要做什么。 一大群人没有任何提前准备仓促起事,然后走一步算一步,与围剿官军进行着对抗。就算在初期能获得一些成功,也会很快陷入到一种迷茫境地,没有下一步该如何走的方向。 现在的叶宗留跟蒋福成便是如此,攻下了建宁府城,然后不知道是该防守,还是该弃城避免与朝廷大军进行正面对抗。 理智上以福建矿工炉丁的实力,远远没有达到攻城掠地的境界,弃城继续打游击战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可是攻下府城的诱惑,对于许多目不识丁的起义军而言,简直无法抵抗,甚至有些人还欢呼可以裂土封疆称王。 殊不知困守城池,便是众多农民起义家灭亡的开端。 叶宗留没有什么裂土封疆的野心,他仅仅是出于义气跟愤怒,选择协同蒋福成杀官造反。 毕竟如果没有叶宗留等矿工加入战局支援,那么尤溪数千名炉丁被官兵围困后的下场,就是按反贼罪名论斩! 所以叶宗留不赞同固守池城,但奈何在决定是否放弃的过程中,福建局势陡然发生了异变,起义军遍地开花! 首先是福建处州,叶宗留好友陶得二,领导千余名农民起义,声势浩大短短时间内就控制了,闽浙赣三省边境地区和交通要道。 紧接着一名叫做邓茂七的佃农,在福建沙县率领佃户发动暴动,打出了“劫富济贫”的口号,引得了附近农民纷纷响应,瞬间就拉起了万余人的队友。 并且邓茂七此人“勇悍自智”,没起义前就长期聚集佃户集体抗租斗争,有着丰富的领导组织经验,从而导致手下的农民军战斗力也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 沙县地方官府完全不是邓茂七的对手,他后来居上占据陈山寨,直接设立官署歃血誓众,自称“铲平王”,要铲尽天下的不平! 这些起义军的诞生,极大的鼓舞了占领建宁府城的矿工跟炉丁们,彷佛福建官军已经不足为惧,压根没必要再躲着他们四处逃窜,一时间坚守的声势成为了绝对主流。 守城就意味着要储备足够的粮草备战,可是建宁官吏潜逃之前,一把火直接烧了府衙的仓库,导致整个建宁府余粮仅够半个月食用。 并且正统九年末福建遭受倭乱,正统十年遭受大水,正统十一年遭受大旱。天灾人祸不断百姓苦苦求生,手中压根就没有余粮,想要从府城周边征集都做不到。 话说回来,如果不是遭遇到连环的天灾人祸,福建地区局势也不可能崩坏到这种地步,只能说有因必有果。 叶宗留思前想后,福建境内能缓解矿工炉丁粮草危机的,只有许逢原。 这些年与倭寇进行走私贸易获利颇丰,另外许逢原担任长乐县知县后,确实兢兢业业造福一方,仓储米粮充足,百姓安居乐业,可谓是颇受称赞。 于是乎就出现了这么诡异的一幕,朝廷反贼准备找朝廷命官来借粮…… “叶首领,你可知道攻占府城的后果?” 许逢原满满震惊,他是真没有料到,短短时日内叶宗留就走到了这步。 “知道如何,不知又如何?” “许兄,你也知道吾等曾经的身份跟谋划,开弓没有回头箭。” 叶宗留不想再去讨论那些有关“后悔”的事情,正统九年就已经下定了决心,无非是迟到三年的举兵罢了。 “福建布政司已经下发公文给各州府,告知了朝廷福建暴乱事宜。不出意外的话,朝廷平叛大军将很快到达,叶首领真的要走上这条绝路吗?”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叶某今日前来,只求许兄帮吾等最后一把。” “往后各安天命,生死不相往来!” 其实对于最终结果如何,叶宗留心中早有预感,他不想把许逢原牵连过深,并且这也可能是最后一次相求。 几年生意相处下来,许逢原打心底敬重叶宗留是条汉子。听着对方如此决绝的语气,他明白再说任何言语,到了这一步都毫无意义。 于是叹了口气回道:“叶首领说吧,只要在下能办到,定当竭尽所能。” “我需要许兄派船沿闽江逆流而上运输粮草,等来日朝廷大军征讨,吾等弟兄们依托建宁府城,也能坚守对抗下去。” 叶宗留早就知道许逢原来到福建任职,除了与自己经营倭奴走私贸易,还得到了沉忆辰的命令,在长乐县太平港收集晾晒木料,准备建造大型海船。 虽然海船之事进展缓慢,但许逢原担任县令期间,大力发展了长乐县的船运,并且对渔民违反禁令出海,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方针。 从而导致整个福建地区,除了福州府同知郭琰奉命建造的下番海船,可能在船只数量跟吨位上占有优势,其他地方均不如长乐县船运繁荣。 另外这里的太平港,曾是三宝太监郑和下西洋的出洋地,历史渊源底蕴深厚。 沉忆辰安排许逢原在此地担任知县,也算是早有谋划。 “叶首领,不是在下贪生怕死,可大张旗鼓的动用船只运输粮草到建宁,恐怕不消片刻整个福建人尽皆知。” 叶宗留现在被朝廷定义为贼首,福建布政司大大小小官员,都把目光盯在他的身上。 官可以跟匪勾结,但绝不能与叛军有任何牵连,否则必在第一时间革职问罪。 “不需要运往建宁,只要找寻一偏僻码头卸货即可,叶某自会安排人手交接。” 起义军缺的从来都不是人手,福建境内这几年怨声载道,只要放开了收,将会有无数的贫苦农民加入义军。 叶宗留只缺粮草跟战甲! 要知道古代任何王朝,对兵器几乎都没有任何限制,可以仗剑走天涯。 但是私藏铠甲,却属于谋逆的重罪。 当然,粮草叶宗留可以豁出自己这张老脸,开口求许逢原帮一把,铁器是万万说不出口的。 毕竟革职问罪与谋逆不赦,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没有过多的犹豫,许逢原便咬牙点头道:“好,我答应你,立马组织人手运输粮草。” “大恩不言谢,叶某下辈子定当做牛做马偿还!” 叶宗留向着许逢原抱拳长鞠一躬,他同样很清楚背后有着多么大的风险。甚至可以这么说,哪怕亲族兄弟遇到这种事情,都不一定会相助。 “叶首领,我即刻写封信送往京师给沉兄,在此期间一定要稳住,切莫轻举妄动!” 这种事情已经远超了许逢原能力范围,他能想到力挽狂澜的人,只有沉忆辰。 如果沉忆辰能劝说朝廷招安,至少能给叶宗留带来一条活路,哪怕希望渺茫! “不用了,可能现在沉三元,已经得知了福建的情况。” 叶宗留苦笑着的回了一句,炉丁动乱刚刚发生之时,他就已经派郑祥前往京师告知沉忆辰,想着能不能缓解一下与官府的矛盾冲突。 不过随着布政司参议被炉丁俘杀,叶宗留明白就算沉忆辰得知了,他也改变不了什么。 到了这一步,就不要再把沉忆辰牵连进来了,自己等人独自承受后果便好。 听到这句话后,许逢原沉默了,确实这封书信写不写,已然意义不大。 “叶首领,这几年承蒙照顾,切记保重。” 许逢原拱了拱手,话说着是保重,却更像是一种最后的告别。 还能不能有下一次想见,都成为了未知数。 “我会的,许兄来日若是能见到沉三元,替我向他道一声谢。” “谢谢沉三元那年指出一条活路,让叶某苟活了三年,这辈子可能是无以为报,来世再报吧。” “许兄,叶某不便多留,告辞!” 说完之后,叶宗留便率领着手下矿工,悄无声息的离开了长乐县衙。 看着窗外空荡荡的院落,许逢原迟迟没有收回目光。 沉寂许久之后,许逢原坐了下来从书桌抽出一张笺纸,用笔墨在开头写下了沉向北三字。 他感受到了叶宗留死意已决,可不知为何内心冥冥之中有种预感,若是沉忆辰得知这一切,他绝对不会轻言放弃,哪怕明知不可为,也会努力到最后一刻。 既然如此,为何自己不去尝试一次,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 毕竟沉忆辰对于许多人而言,他本身就是个奇迹。 正文 270 冠名沈学 (二合一) ,我成了大明勋戚 最新网址:正统十二年二月十一,大明浙江布政司杭州府衙驻地的钱塘县,浩浩荡荡的出镇福建船队正停留在码头。 以知府赵浩然为首的杭州府官员差役,纷纷恭候在码头准备迎接出镇官员。 不过这次主角不再是沉忆辰,而是监军喜宁。 对于地方官员而言,提督军务的文臣重要性,远远不如监军的太监。 一是太监乃皇帝亲近之人,特别现在王振掌权宦官当道,谁敢不谄媚讨好。 另外就是这名监军太监,很有可能转换为地方镇守太监,到时候就成为了顶头“上司”之一,自然不敢怠慢。 对于浩浩荡荡的迎接仪仗,沉忆辰没有丝毫的兴趣,他的心思全放在最近收到的许逢原信上。 从书信中得知,福建局势处于崩溃边缘,各地起义军烽火遍地,官兵疲于奔命转攻为守。 并且随着福建都指挥使司兵马收缩,各地起义军开始互相串联起来,声势愈发的浩大,还波及到了浙江、江西两省交界地区。 可以说在短短四个月时间内,福建民乱已然初具历史上东南大起义的雏形,就等着平叛官军出现一场大败,从此彻底一发不可收拾。 “东主,喜公公已经出舱,你也出去吧。” 此时卞和走了进来,看到沉忆辰依然坐在船舱内没有动静,于是开口提醒了一句。 “嗯。” “东主,还在为许知县的书信担忧吗?” 面对沉忆辰这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卞和多询问了一句。 “还好,现在不怎么着急了。” 沉忆辰笑了笑,然后站起身来捋顺官服上的皱褶,便朝着舱门处走去。 可能是得知了预想中最坏的结果,沉忆辰反倒没有当初在京师那般急切。 毕竟局势已经烽火连天,再坏能坏到哪里去? 并且各路起义军, 几乎都干了一件在沉忆辰眼中看来,无比愚蠢的事情。 那便是占山为王! 占据固守城池,就意味着失去了流动性,得不到更多新鲜血液的加入。 而且起义的矿工跟农民一旦安定下来,当初那股抗争拼命的血性,会飞速的消散。 这就是“乌合之众”跟职业军队最大的差别! 另外更重要一点,便是占山为王后,总得吃喝拉撒吧? 不从事生产,这些吃的穿的东西从哪里来,城里的打地主分土豪只能维持得了一时,长久下去还是得向周边农民、佃户等征收粮税。 一旦要粮要钱了,对于同样贫苦的百姓而言,起义军就跟官军没有任何区别,获得的民心将会急速崩坏,再也得不到地方的支持。 追朔至三皇五帝,数千年下来能成功的农民起义屈指可数,福建义军也仅仅是历史长河中的一支罢了。如果没有麓川跟土木堡,可能沉忆辰的反应,也会跟朝中文武大臣一致,认为不足为惧。 走出船舱,沉忆辰看到码头已经密密麻麻站着一排地方官员,更远处还有被兵役们拦下的码头工人跟杭州府民众。 见到沉忆辰出来,外围人群立马就响起了惊天般的欢呼声音,许多人神情上充斥着激动与敬仰。 “快看,状元公出来了,状元公出来了!” “甲板上那个官员便是沉三元吗,看着真年轻。” “状元公十八岁大魁天下,二十岁治水立下不世之功,现如今虚岁才二十一,怎会不看着年轻?” “状元公乃当世文人魁首,未来擎天重臣,在下能亲眼一见,实属荣幸至极!” “草民拜见状元公!” 百姓们的议论跟欢呼声音,瞬间就盖过了杭州府官员对喜宁当恭迎奉承,让场面略微有些尴尬。 换做一般人这样大出风头盖过自己,可能喜宁早就心生不满,接下来得找个时机敲打发难。 可对于沉忆辰,喜宁一路相处下来还是比较满意的。这里面不单单有刻意拉拢的因素,更多在于此子实在太会做人交际! 以往喜宁镇守地方与文武大臣打交道,很多文人表面上看似恭敬,骨子里面却始终有着一股对太监的轻蔑。 沉忆辰功名达到了文人巅峰,却丝毫感受不出那股傲慢与轻视,言谈举止让人如沐春风,简直挑不出来任何的毛病。 逐渐喜宁也慢慢明白,为何沉忆辰能在朝中如鱼得水,短短时日内平步青云官至左春坊大学士,还获得了经延讲官席位。 就这情商跟圆滑,完全不输很多当官几十年的老油条,加之背靠勋戚集团的大树,他不上位谁配上位? 沿着板走下船,杭州知府赵浩然看到沉忆辰后,主动拱手招呼道:“在下杭州知府赵浩然,见过沉提督。” 明朝“提督”并不是正式官职,一般是用在武官身上,全称为“提督军务总兵官”。 不过沉忆辰被皇帝任命提督军务,地方官员见到他自然得尊称一声沉提督,而不是像喜宁那样简单称呼为沉翰林。 正四品的杭州知府自称在下,面子算是给足了,沉忆辰于是也客气的回应道:“下官翰林侍读学士沉忆辰,见过赵府尊。” 听到沉忆辰自称下官,赵浩然连忙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还请沉提督莫折煞在下。” 赵浩然这话并不是什么恭维客气,而是真有些被吓到了。 先不说沉忆辰的名气跟身份,单单他那个翰林院侍读学士官衔,别看品阶是区区从五品,实际上放在京官行列中能略压四品绯袍大员一头。 赵浩然仅是个地方正四品官,哪敢在沉忆辰面前托大,硬接这一声“下官”? 对于赵浩然的谦让,沉忆辰笑笑没有反驳,确实客气一下就行了,哪怕没有佥都御史的加衔,翰林清贵面对地方官,也无需自称下官。 “你们文人就是在意这些繁文缛节,咱家一路舟车劳顿有些累了,还请赵知府带路吧。” 喜宁没兴趣听沉忆辰与地方官互相恭维,相比较王振还讲究文人礼节,他这个没读过内书堂的蒙古人,才是宦官的标准模样。 那便是对于地方低品阶官员呼来喝去,完全没有“礼贤下士”的觉悟。 “喜公公劳累了,是下官考虑不周。” 感受到喜宁当不满,赵浩然赶紧致歉,并且挂上一副赔罪的笑容继续说道:“下官与杭州府诸位同僚,已在府衙设下了接风宴,还请喜公公与沉提督赏脸。” “请。” 说罢,赵浩然侧过身来,做出来一个请的手势。 “嗯。” 喜宁点了点头应了一声,便背负双手踱步前行。 恭迎的“主角”都走了,杭州府地方官员自然得跟在身后作陪。 不过就在此时,沉忆辰发现杭州府衙官员中,有着一张熟悉的面孔,目光下意识就盯着对方。 感受到沉忆辰的目光,本来还有些躲闪的这名地方官,只能硬着头皮拱手行礼道:“下官杭州府通判徐东海,见过沉提督。” 听到徐东海这个名字,很多回忆瞬间涌入脑海中,难怪自己会觉得有些眼熟。 没想到当初那个号称昭文书院“神童”的徐东海,如今已然成为了杭州府地方官员。从正六品的官阶跟年纪来看,确实没有“伤仲永”,当得起神童称号。 “徐通判,久违了。” 沉忆辰拱手还礼,脸上还挂着一丝澹澹的笑容。 当年确实有过一些纷争,可如今时过境迁,再回头看不过是些文人相轻的小事。 更别说当年的徐东海才十三岁,放在后世不过一初中生的年纪,有股年少轻狂不服输的心态很正常。 “没想到沉提督还能记得下官,年少孟浪还请提督大人不记小人过。” “何需说这些,都过去了。” 看着沉忆辰这么一副云澹风轻的模样,本来还有些尴尬的徐东海,瞬间感到一阵轻松跟唏嘘。 是自己小看了沉忆辰,这几年过去,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应天府婢生子,名满天下督军一方,岂能没有容人的肚量? “是下官狭隘了。” 其实在沉忆辰成为小三元魁首后,徐东海对于他就已经属于心服口不服的状态,基本上不敢再有任何的挑衅。 多年之后再次相见,现在只有心服口服。 对于前排喜宁跟地方官员的熘须拍马,沉忆辰没兴趣参与进去,既然遇到了徐东海,干脆就与他并排前行,顺便问问现在浙江的情况。 “徐通判,本官在途中接到过一些消息,福建乱民已经控制了闽浙边界的交通要道,可有此事?” “确实有部分交界要道被乱民堵塞,不过提督请放心,入闽之路绝对畅通无阻!” 徐东海还以为沉忆辰是担心自己从浙江入福建,会遭遇到乱臣贼子攻击的风险,立马就拍着胸脯保证了下来。 因为早在数日之前,浙江都指挥使便率领大军打通了一条入闽要道,否则朝廷出镇大员被堵在浙江无法进入福建,那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不知道得多少官员乌纱帽落地。 “那浙江最近局势可好?” “浙江自古富饶,百姓丰衣足食文教兴隆,乱臣贼子无法蛊惑人心,各州府固若金汤!” 听着徐东海这些豪言壮语,沉忆辰是半信半疑。不过话说回来,自己与对方这个“故人”关系,属实水分十足,加之关乎到切身利益关系,报喜不报忧也很正常。 可能是感受到沉忆辰不太相信,徐东海赶忙补充道:“提督有所不知,浙江各州府不仅仅风平浪静,杭州府近日还将举办西湖雅集,各地大儒纷纷前往讲经论道,足以彰显太平盛世。” 对于古代王朝而言,很多时候把文运看作国运,杭州府大儒云集文运昌盛,若是局势动荡可不会有此等盛况出现。 “就连提督的沉学观点,都会有士子在这次西湖雅集与各方辩经。” 沉学? 听到这个名称,沉忆辰脸上表情变得很复杂。 一般来说在古代,只有提出了完成的学术理念,并且开宗立派被人给发扬光大了,才有资格被称之为学派。 提出学术观念的那个人,会被外界以他姓氏,冠名为“某学”。 沉忆辰确实提出了“经世致用,辨证求是”的学术观点,并且还用四段话语,来粗略的阐述了自己的学术主张。 畅想中文网 但是客观来说,距离开宗立派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更别说用姓氏去官名学派。 或者更简单粗暴的扯下遮羞布,沉忆辰的学术观念,在京师被传统理学界给批判为“歪理邪说”,还有言官向皇帝弹劾“妖言惑众”。 但凡不是朱祁镇有着严重的逆反厌学心里,再加上自己当时有着王振这个阉党老大当“靠山”,换做是一般人还真扛不住外界攻击,更别说把观念发扬光大出去。 后来沉忆辰出镇山东,也没时间来完善宣扬自己的学说,某种意义上“着书立说”的成就,依旧不算太完美。 “沉提督?” 看着沉忆辰半天不说话,徐东海有些疑惑的提醒了一声。 “喔,你继续说。” 沉忆辰回过神来随口应了一声,他确实没想到就连京师都没几个人认同的学说,能在千里之外的杭州府讲经论道。 不得不说,江浙地区自古学术环境良好自由,许多学派大儒均诞生于此。比如明朝着名的王阳明心学、泰州学派、东林学派、浙东学派等等。 继续说? 听到沉忆辰这句话,徐东海有些懵圈,自己不是说完了吗,还继续说什么? 没办法,现在已经不是当初的布衣白丁,沉忆辰身为上官,他要继续说徐东海只能从命。 几年官场生涯下来,不仅仅是沉忆辰变得圆滑世故,徐东海同样磨平了很多棱角。 “西湖雅集有大明文坛道场的别称,各路大儒士子均想借此机会扬名立万,达成文人立言之功。” “提督乃大明魁首,要不趁此机会辩经证道,把沉学发扬光大?” 徐东海才华学识并不低,如果不是遇到沉忆辰这种不世出的天才,恐怕也能在应天府科场成就一段佳话。 入仕之后,徐东海一直对沉忆辰保持着关注,其中有好奇,也有不服的心态。 沉忆辰国子监讲学的事迹,同样传到了徐东海的耳中,他很清楚没有经历过辩经论道的学术观念,是无法得到天下文人士子的认同。 前面的“沉学”称谓,更多是一种恭维。 三不朽乃文人毕生追求的目标,徐东海就不相信,沉忆辰不想着书立言流芳百世。 西湖雅集,便是证道场合! 说实话,沉忆辰向来对这些文人大儒的讲经论道没有兴趣。uu看书 因为在他看来,儒家发展到程朱理学,把孔孟学术观点,架上“圣人言”的神坛,不允许任何的质疑给修改,就已经把路给走死了。 再怎么辩经,就跟八股文一样,无法跳脱出“格式”的限制,最后不过是说一堆“假大空”的废话。 可是不喜欢归不喜欢,经历过这几年仕途生涯,沉忆辰清晰的认识到华夏文明,走进了固步自封的死胡同。必须得有个人站出来打破这一切,就如同欧洲的“文艺复兴”一样,从思想源头上注入活力。 否则自己立下多少不世之功,都仅能治标,不能治本! 对于别人而言,文人三不朽中立言最简单,立功次之,立德最难。 但是对于沉忆辰来说,想要推翻这个世界的观念去立言,才是一条最难走的路。 吾道依旧孤独。 正文 271 不懂沈忆宸 (二合一) ,我成了大明勋戚 “徐通判,西湖雅集多久召开?” 沉忆辰问了一句,如果时间不是特别紧急的话,他确实想去看看。 “就在明日。” 明日? 沉忆辰估摸着以喜宁的性格,坐了这么久的船上岸,绝不会急匆匆的继续赶路。 另外福建局势,也不差这一日的耽搁,于是沉忆辰点了点头道:“可否劳烦徐通判,明日带着本官见识一番?” “提督何出此言,以你三元及第之才,绝对能力压各路宗师大儒!” 听着徐东海嘴中的恭维,沉忆辰不由想起当初在应天府,那张目中无人的年少面孔。 “徐通判,你也学会了世故。” 突然听到这句话,徐东海愣了一下,瞬间就明白了沉忆辰的意指,脸上浮出了一抹苦笑。 “人总要学会成长,官场容不得少不更事。” “说实话,下官倒是很羡慕提督,你好像没有丝毫的改变,依旧是曾经的那种感觉。” “怎会没有改变?” 沉忆辰反问一句,他认为自己改变了许多,同样不是当初那个少年。 “行事变得老成,本性却未变,依旧温文尔雅,彷佛事事运筹帷幄。” 哪怕当初各种看沉忆辰不顺眼,徐东海都不得不承认,沉忆辰身上始终保持着一股温润如玉的君子风范。 今日再见身居高位,还是如此。 “是吗?” 沉忆辰笑了笑。 他不知道徐东海说的是真的,亦或者是一种恭维。 不过沉忆辰的目标,一直都是让自己成为一个真正强大的人。 真正强大的人是自信的,自信就会温和,温和就会坚定! 杭州府衙内,已经摆满了宴请的桌椅,上面还放着琳琅满目的美味佳肴。 档次之高,菜品之丰盛,无愧于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名号。 地方官员接待上官宴席,基本流程都是差不多,各种阿谀谄媚话语不断。 如今沉忆辰官衔虽不高,但地位却称得上“身居高位”,对于这些奉承话语几乎已经麻木,喜宁就更是免疫,搭理都懒得去搭理。 不得不说,有些时候喜宁那种狂的奔放,俗的入骨行为,很对沉忆辰胃口。毕竟能在官场中随心所欲,又有几人能够做到? 一日时光匆匆过去,就如同沉忆辰猜测的那样,喜宁好不容易有了舒适享受的机会,压根就没有动身赶路的意思。 毕竟站在他的角度看来,福建动乱不过是一群泥腿子瞎折腾,闹的再凶等朝廷大军一到,就会如同土鸡瓦狗四散逃窜,不差这一日两日的路程。 于是第二日一早,沉忆辰便带着苍火头等几名贴身侍卫,来到府衙徐东海住所,准备与他一同去参加西湖雅集。 “提督,你真是雷令风行。” 看着沉忆辰这么早就前来,徐东海客气了一句。 一般情况下像是江南文会,往往举办的时间会选择下午或者晚上,哪有大清早就赶着出门的? 不过话说回来,当年在应天府时期,沉忆辰除了参加过冬至诗会,其他各种文人雅集一律缺席,确实没有太多的类似经验。 “是本官来早了吗? 从徐东海一副刚起床的模样,沉忆辰大概反应过来时机不对。之所以会这么早,主要还是当京官习惯了,动不动就得趁着夜色黎明入宫当值。 相比较起来,地方官反倒没有这么多严格规矩。 “无妨,西湖景色天下闻名,提督刚好可以趁此机会游览一番。” 徐东海赶紧给了个台阶,同时也说了句实话。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可不是一句空言。西湖美景早在唐宋时期,就吸引了无数文人墨客,留下了许多千古名篇。 按照沉忆辰仕途正值当红,以后估计是没有太多机会出镇地方,更别说来到杭州府游玩,自然的好好欣赏不虚此行。 沉忆辰对于游览西湖美景,并无多大的兴趣,毕竟心中有着太多事情放不下。但时辰尚早,闲着也是闲着,便点头答应道:“那好,劳烦徐通判带路。” “还请提督稍候,下官换身衣裳便来。” 说罢,徐东海就拱了拱手返回屋内,换上了一件普通文人士子的青衫。 徐东海的这个举动,恰好提醒了沉忆辰,他开口商量道:“徐通判,我这次出镇福建有军务在身,西湖雅集上就不便暴露官身,要不以文人相称?” “下官岂敢失礼。” “无妨,你称呼我为向北,我称呼你为东海即可。” 面对沉忆辰的坚持,徐东海也意识到暴露官身确实有些不便,于是点头应道:“那下官就逾矩了。” “嗯?” “抱歉向北兄,那东海就逾矩了。” “客气。” 拱了拱手,两人便走出府衙,朝着西湖方向前行。 杭州作为江南富庶之地的底蕴古城,街上繁华热闹程度,几乎不下于京师。 两边的摊贩叫卖,熙熙攘攘的人群涌动,让沉忆辰真真切切有了一种,太平盛世的错觉。 谁又能想到仅在一省之外,福建确实处处烽火,民不聊生。 由于西湖雅集的举办,此刻西湖已经有着一些衙役官兵维持秩序,并且限制普通民众的进入。 当然,这对于沉忆辰而言不是问题,徐东海禀明了一下身份后,为首军管便点头哈腰的放行。 没有后世游人喧嚣的西湖,映衬着还未消融的白雪,确实别有一番滋味。 沿着苏堤走了一段后,徐东海就找了个湖边小亭,然后让下人拿出准备好的火炉美酒,与沉忆辰坐下一边欣赏着断桥残雪,一边举杯对饮。 “向北兄,我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能与你这样坐下对饮。” 可能是逐渐放开了,也可能是徐东海骨子里面还保留着一些年少轻狂的本性,他言语中没有了官场的上下尊卑,更像是一种唏嘘感慨。 “世事无常,谁也无法预测将来之事。” 沉忆辰这是在回应徐东海,同时也是在回应自己。 随着福建局势的陡然变化,大明的历史走向越来越超脱了沉忆辰的控制,他已经无法确定未来会如何。 “你还记得冯子楚吗?” 冯子楚? 听到这个名字,沉忆辰脑海中仅剩下一些模湖的记忆,好像在那日叩阙鸣冤后,就再无了声息。 “不太记得了。” “京师向北兄你怒斥他为土鸡瓦狗,引得天下士林耻笑,又遭逢科举名落孙山,现如今已经疯疯癫癫了。” “喔……” 沉忆辰随意的应了声,他可以与徐东海把酒言欢,在于当年双方其实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可对于冯子楚不同,此人利用大势让自己骑虎难下,不得不上疏得罪王振。如果不是自己占据着历史先知者的优势,可能那封上疏就会成为“祭文”。 大度不等于圣母,这种人沉忆辰没有丝毫的同情。 “还好小弟有自知之明,否则今日就没有与向北兄坐下对饮的机会了。” 徐东海自嘲了句,那一场小三元庆功宴,算是把他给整服气了。 “对了向北兄,你可知先生身体近况如何?” 本来沉忆辰仅仅是当个聆听者,去听着徐东海回忆一些当年往事。 可在听到“先生”两字后,他瞬间就就认真起来。 当年林震在昭文学院任教,徐东海等人虽然没有正式拜他为师,但依然称尊林震为先生,双方有着一段师生之谊。 为何徐东海,会突然提起先生身体近况如何? “先生身体抱恙吗?” “对啊,向北兄你不知道?” 面对沉忆辰的反问,徐东海十分意外,他们仅仅是林震的讲学弟子,而沉忆辰却是行过拜师礼的正式门生。 连老师身体情况如何都不知道,这不应该吧? “不知,先生从未与我说过,你快细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沉忆辰立马紧张起来。 可能对于业师林震师生情谊,达不到塾师李庭修的层次,可若是当年没有他的传道授业,沉忆辰不可能有今天的高度跟成就。 古人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等感情是不会随着时间跟距离消散的。 “先生的身体一直都不太好,当年京师为官的时候,便时常流鼻血,这才告病致仕。” “去年秋福建大寒,先生可能是受到了寒气入体,躺在病床上修养了个把月,精气神大不如前。” “最近福建局势不太平,我写给先生的书信也久久没有得到回复,实在有些放心不下。” “难道这些,向北兄你不知道吗?” 听着徐东海的反问,沉忆辰愣住了,林震从未在书信中跟自己提过身体抱恙,反而还强调母庸担心。 不过有一点沉忆辰跟徐东海类似,那便是从去年秋后,就没有收到过林震的回信。 特别是这次离京之前,沉忆辰还特地写了封信给林震,希望老师能利用自己在福建的身亡,招安各路叛军避免杀戮,结果依然没有收到林震的回复。 沉忆辰还想着会不会是出闽路线被起义军封锁,驿站信笺等等传递不出。现在看来,恐怕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老师莫非还卧在病榻之上? “不知,先生从未与我诉说过。” “先生终究还是疼爱你这个正式弟子些。” 徐东海感慨了一句,很明显林震不告诉沉忆辰,是不想让他在京师过于担心。 “看来我得尽快赶往福建了。” 沉忆辰默念了一句,对于疼爱这些他并不在意,更多是担忧老师林震的身体。 就在两人聊天的时候,苏堤的另外一边,不知何时起已经停了一艘硕大的楼船,并且隐约能看到人头攒动。 “向北兄,西湖雅集快要开始了,我们过去吧。” 徐东海不经意间看到了远处的场景,于是站起身来朝着沉忆辰提醒了一句。 要知道西湖雅集可不是一般的文人士子诗会,有着各地学派宗师大儒参与,门下弟子桃李满天下,迟到的话连他这个杭州地方官身份都不好使。 “好,那便过去吧。” 沉忆辰点了点头,一同起身前往远处的楼船。 来到近处,沉忆辰才发现,西湖雅集的规模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宏大。 楼船并不是一艘,而是像当初应天府冬至诗会画舫那样,用铁链给串联起来,形成了数船连舫的画面。 并且湖面不像是河面,常年风平浪静不用考虑航行,楼船可以建造的特别恢宏,简直不输后世的小型游轮。 另外还没上去,沉忆辰就能听到从楼船传来的莺莺燕燕之声,看来士子风流这一点,在大明任何地方都是通行的。 更何况苏杭自古有着粉艳之地,靡丽之乡的传统。 徐东海好歹当年有着“神童”称号,加之背后有个应天府兵部尚书堂叔的靠山,便径直带领着沉忆辰,朝着大儒宗师们所在的主楼船走去。 这里面也可以称之为西湖雅集的“主会场”。 “东海兄,许久未见,没想到你也来参加雅集。” 刚一上船,就有一个年轻士子过来朝徐东海打招呼,语气中有些意外。 正常情况下,入仕官员是不会参与这种辩经论道的。一方面是身份有别,很容易出现拿官身压人的情况,另外一方面就是从政后,做学问很难做过这些大儒宗师。 到时候辩不过被吊打,岂不是自取其辱? “瑞初兄,久违了。” 徐东海拱手回礼,态度颇为恭敬。 “这位是?” 年轻士子回礼后,便把目光看向了沉忆辰,眼神中有些疑惑。 能参与西湖雅集的,除了当世大儒宗师,还有就是才华横溢的年轻后辈。 成名趁年少,这等雅集要是能辩倒一位大儒,传播自己的学术思想,毫无疑问可以扬名立万。 反之,没有两把刷子上台,就得成为众人笑柄身败名裂! 南直隶地区够得上资格参加西湖雅集的年轻才子,几乎都能混一个熟脸,可眼前的沉忆辰看着无比眼生,他到底是哪个学派的弟子门人? “在下朱向北,还请瑞初兄多多指教。” 朱向北? 咋听到沉忆辰说出这个名字,徐东海都以为他认祖归宗了。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互相介绍道:“瑞初兄,向北是我当初在昭文书院的同窗,最近这些年一直闭门苦读,近日才出山。” “向北,这位是霍州学派曹公的关门弟子陈瑞初,才华横溢深得曹公真传,理学造诣极其深厚!” 霍州学派曹公的全名叫做曹瑞,明永乐七年举人,授官山西霍州学正,相当于后世的教育局局长身份。 曹瑞从政从教之余,潜心研究理学。以“道即太极,太极即道”为学术观念,开宗立派创建了自己的霍州学说。 并且曹瑞注重言传身教,讲究以德服人跟知行合一,得到了四方学子仰慕,纷纷争着要拜在他门下受教。就连明朝大理寺卿薛瑄后来创建的河东学派,都深受曹瑞的影响。 《明史·曹瑞传》,甚至直接称他为“明初理学之冠”,可见评价之高。 能成为曹瑞的关门弟子,陈瑞初的学识才华母庸置疑。别看年纪小,在南直隶地区却小有名气,被很多人认为青出于蓝胜于蓝,来日将成为霍州学派执牛耳者。 “原来是瑞初兄,久仰大名。” 沉忆辰客气恭维了一句,说实话他倒是知道曹瑞的名声,至于这个陈瑞初,那是着实没有听过…… “客气。” 陈瑞初随意摆了摆手当做回礼,言行举止中透露着一股高傲。 在他看来,沉忆辰这种闭门苦读的士子,通通都是些书呆子,口才学识样样不行。 能参与西湖集会,估计是沾了徐东海的光,这种人注定跟自己道不同不相为谋,无非过于客套。 对方这副态度,沉忆辰不以为意的笑笑,当身份差距太大的时候,这些都变得无关紧要。 相比较道不同不相为谋,自己才是那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招呼过后,陈瑞初就转身离去。此时徐东海表情有些尴尬的向沉忆辰解释道:“有才者多有些孤傲,向北兄切莫往心里去。” “怎会,你当年不也如此吗?” 沉忆辰反而还揶揄了一句,陈瑞初简直就跟徐东海当年一个模子,都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 “嘿嘿。” 徐东海窘态笑了笑,自己当年好像没这么自傲吧? 除了这个陈瑞初,接下来徐东海又领着沉忆辰,认识了好几个南直隶才子。 这些人无一不是大明学派的后辈佼佼者,想要借此论道机会一鸣惊人,在士林中博得一个盛名。 要知道到了明朝中后期,很多士林领袖哪怕没有功名官身,都能遥控影响朝政,更别说名望还能对仕途有着莫大帮助了。 就在参与雅集文人差不多快到齐的时候,沉忆辰突然听到了楼上传来了一阵喧嚣议论声。 “沉向北那异端邪说,尔等居然也奉为瑰宝,真是有辱圣人教诲!” “沉三元学说字字珠玑,句句箴言,何为异端?” 一道义正言辞的反驳声音响起,就连楼船下层的沉忆辰都听的清清楚楚。 “这是在议论我吗?” 沉忆辰朝着徐东海问了一句,不出意外的话,大明应该没有第二个人会被称之为沉三元。 “嗯,自从向北兄你的观念传到江浙后,文会雅集这种场合,总是免不了一番唇枪舌战。” “是吗,那上去听听,看看如何争论。” 说罢,沉忆辰也不管徐东海的回答,自顾自走向上楼的阶梯。 “事功逐利,无修身立德之本,这等学说也配称之为字字珠玑?” “沉三元何曾放弃过修身立德,他仅是赞成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罢了!” 听到这句辩驳,沉忆辰点了点头,自己确实赞成,不过我有说过类似的话语吗? 就在此时,又是一名中年文人站出来驳斥道:“重利轻义,此乃文人所不耻,如果他不是三元及第,早就被千夫所指!” “这位仁兄你也知道沉向北是三元及第,论圣人言诠释在场谁人能及,经世致用怎能等同于重利轻义?” “事功学宣扬义利统一,那义与利如何分辨孰重孰轻?当义利一体之时,人人逐利便是道德崩坏之日!” 这名中年文人康慨激扬,引得在场众人纷纷叫好。 “利”这个词,在古代就属于政治不正确的范畴,并且话语中有着很明显的断章取义嫌疑,能赢的一片叫好,就不足为奇了。 与众人辩驳的这位年轻文人,此刻面红耳赤感到内心憋屈不已。 明明沉忆辰就不是这样说的,他们为何要歪曲学说理论? 但奈何没有舌战群雄的能力,气势上被众人给压倒之后,就有理说不出。 “咳咳……” “其实吧,沉三元不是什么事功学,另外他观点里面也没有义利统一。” 沉忆辰趁着空挡期间,适时的插了句嘴,算是为自己辩解两句。 可没想到的是,这名中年文士听到后,看着他满脸不屑道:“讨论大道岂有尔等多言的资格,你懂沉向北歪理邪说吗?” 这句话简直把沉忆辰给噎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好吧,我不懂沉忆辰。 正文 272 吾道不孤 (二合一) ,我成了大明勋戚 “刘兄说的没错,你是哪个学派的门人,莫非也赞同沉向北的歪理学说?” “先周礼乐崩坏,唯程朱二圣存天理,灭人欲,才得以光复圣人言行,岂能容尔等妖言惑众!” “说得好,吾等当捍卫正道尊严,此乃文人天责!” 几乎就是这名中年文士质问之声刚刚落下,在场的各学派文人士子们,纷纷群情激愤响应。 每个人脸上神情都有着一种“正派”光辉,衬托之下沉忆辰确实像个“反派”邪说。 说实话,沉忆辰还真没料到会有这种场面发生。 毕竟京师是个大官场,政治氛围浓厚,哪怕有学术之争,大家身上带着官身,都相对比较收敛,不会吵的面红脖子粗。 就算是号称“大喷子”的科道言官,他们同样有着仕途升迁的私欲,沉忆辰的学术观点触及不到官场的核心利益,大多数人都是听之任之。 你只要别当着我面“洗脑”,该怎么说随你去。 但是江南不一样,雅集等等文人聚会场景,更接近于纯粹的士林清流,而不是官场风气。 这群文人醉心学术,捍卫理学道统,甚至很多时候看的比自己性命还重要。 一旦旁人涉及到自己毕生信仰的圣人学说,绝对无法容忍任何的“玷污”! “诸位仁兄,向北兄乃……” 徐东海看到沉忆辰因为搭腔,陷入了被在场众人群起而攻之的场面,于是打算亮明他沉三元的身份。 不过话说到一半,就被沉忆辰打断道:“诸位言之有理,说得对,你们都说得对。” 辩经论道不是菜市场吵架,现在还没到雅集开始的时候,沉忆辰不屑于过多争论。 另外还有一点,那就是他不会拿自己的功名跟官身去压人。 思想跟嘴巴是封不住的,你能靠身份压得了对方一时不说话,却不可能让他们一世都接受你的观点。 着书立说靠的是深入人心,而不是虚假奉承。 沉忆辰是没打算争辩,可这名姓刘的中年文士,却没打算就此打住。 “难怪会认同歪理邪说,原来是沉向北的拥护者,就连字都的一样。” 对方挖苦了一句,向北这个字乃皇帝御赐,代表着帝王北逐蒙古之心。 一般文人是不会取这种偏向武风的字,很明显眼前这个年轻人,是沉忆辰的“脑残粉”。 听到这话,沉忆辰无奈了笑了笑,真不知该如何反驳。 因为出镇山东治水归来后,经历整整一个夏天的暴晒,沉忆辰现在的模样确实跟锦衣玉食的勋戚二代不沾边,更像是寒门苦读的农家子。 对方丝毫没有把眼前这个年轻人,往沉忆辰本尊上面去想,所以才会闹出这种苦笑不得的讽刺。 不过就在此时,一位老者出现在人群背后,朝着这名姓刘的中年文士说道:“景仁,西湖雅集乃文人盛会,当以正统大道辩之,而不是以字取人。” “更何况向北两字为陛下御赐,慎言。” 这名老者一出现,在场众人面露敬仰神色,齐齐拱手行礼道:“晚生见过康斋先生。” 就连面对沉忆辰趾高气昂的刘景仁,此时也立马谦卑恭谨道:“是晚生无礼,康斋先生教训的是。” 沉忆辰没见过这名老者,但是“康斋先生”这个号,他并不陌生。 眼前这名老者便是正统朝时期崇仁学派的创始人,大名鼎鼎的吴与弼,字子傅,号康斋。 因一生不应科举,讲学家乡,所以士林中人便尊称吴与弼为康斋先生。 崇仁学派是明朝前期中一个鼎足轻重的理学开山门派,对明代学术思潮的兴起具有“启明”的作用。 而吴与弼本人更是传承于书香世家,十九岁便拜得“三杨”之一的杨溥为师,学术兼采朱陆之长而刻苦自立。为明朝学术观念从程朱理学转向陆王心学,起到了承上启下的推动发展。 “晚生见过康斋先生。” 沉忆辰也拱手行礼,态度很是尊重。 别看吴与弼一生没有参加科举,身上毫无功名成就。可他却名满天下,从学弟子甚众,其中不乏学有大成者。 就连皇帝朱祁镇,都曾三次征召吴与弼入京,堪称“三顾茅庐”。 只是吴与弼潜心于程朱理学,对功名利禄没有丝毫的兴趣,三度坚辞皇帝授官,引得天下文人士子惊叹,更助长了他身上的传奇色彩。 “这位小友遇事处之泰然,老朽冒昧问一句师从何处?” 吴与弼同样没有见过沉忆辰,但很多东西哪怕不了解对方身份,都能感受到与众不同。 相比较之前年轻士子争论的面红耳赤,沉忆辰面对众人群嘲,却可以做到心境如水,甚至还面露澹澹笑容。 这种老成持重的气度,很少能在年轻文人士子中看到,吴与弼好奇沉忆辰到底师从何人,年纪轻轻便宠辱不惊。 “晚生先生名为李庭修。” 李庭修? 吴与弼脑海中仔细思索了一下,好像江南宗师大儒中,没有叫李庭修这号人物。 看来是自己多想了。 “看来是名师出高徒,老朽就不打扰了,小友自便。” 吴与弼客套了一句,然后便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毕竟以他的身份跟地位,路过制止一场纷争,已然称得上礼贤下士,总不可能还跟一群晚生后辈混在一起。 “康斋先生慢走。” 众年轻文人,也是纷纷拱手相送。 当吴与弼的背影消失在船舱中后,刘景仁冷哼一声甩手扬长而去。 毕竟这场纷争他被吴与弼告戒了,还变相衬托了眼前这小子的从容不迫,吃了个不小的暗亏当然心中不爽。 不过能参与到西湖雅集的文人,基本的气度还是有的,不至于像个无赖一样找茬。 妇人口舌之争输了,那便在辩经论道上赢回来! “在下何闻道,谢过向北兄仗义执言。” 刘景仁是走了,可之前与他辩争的年轻文人,却来到沉忆辰面前拱手称谢。 满船文人士子,面对断章取义的污名化,无一人敢说句公道话。唯有眼前这名士子敢站出来反驳,何闻道内心可谓是感激不已。 他感激的不是有人帮自己站台说话,而是有人清楚沉忆辰的学术观念,吾道不孤! 何闻道? 听到这个名字,沉忆辰脸上浮现出一抹玩味笑容。 朝闻道,夕死可矣! 能取这句话为字,难怪会面对众人嘲讽,依旧站出来坚持自己认定的道理。 字如其人。 “在下朱向北,见过闻道兄。” “小弟年方二十,不敢当,不知向北兄多大?” “虚年二十一。” “那真是巧了,向北兄不仅字跟沉三元一样,就连年龄都一般大。” 何闻道面露出一股惊喜神情,这着实太过巧合。 “可能在下与沉三元有缘。” 沉忆辰笑着回了一句,这可不就是缘分吗? “在下前面听到了闻道兄的据理力争,不知你对沉三元的学说有何看法?” 沉忆辰顺势追问了一句,他确实很想知道在外界眼中,是如何看待“经世致用,辩争求是”的。 “小弟认为沉三元学说乃警世之言,空谈义理误国,经世致用兴邦!”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何闻道脸上浮现出一抹坚定。 他无比赞同沉忆辰的观念,认为一味的复古程朱理学,已经让思想观念走进了死胡同。 士大夫们只知空谈上古道德礼法,却把近在迟尺的民间疾苦视为无物,学问必须有益于家事、国事、天下事! “可世上沉睡者太多,能叫醒的终归是少数,面对千夫所指,成为众失之的,值得吗?” “值得!” 没有丝毫的犹豫,何闻道便给出了答桉。 “如果有幸的话,我愿意成为沉三元那样的先行者,何惧千夫所指!” “我相信你。” 沉忆辰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用着无比认真的神情回了这句话,同时内心里面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动。 这个世界上,多了一个与自己的同行者,吾道不孤! “多谢向北兄,你是第一个愿意相信我的人。” 何闻道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中都带着一丝哽咽,独自在黑暗中前行许久,彷佛突然看见了一缕光芒! 谈话间,楼船上层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铃铛声音,下层甲板的文人士子们听到声音后,纷纷朝着楼梯方向走去。 “向北兄,雅集开始了。” 徐东海凑了过来,悄声告知了一句。 西湖雅集他没入仕前,凭借着徐琦堂侄的身份参加过几次,对于整个流程驾轻就熟。 “嗯。” 沉忆辰听到不点了点头,然后向何闻道拱手道:“闻道兄,既然雅集开始了,那我们便上去吧。” “好,向北兄请。” “请。” 两人互相礼让了一下,然后沉忆辰还是走在前面上了楼梯。 上层甲板仅有一个顶棚,没有门窗等遮挡物,并且组织者用木板把几艘楼船的上层搭建到一起,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平面空间,足以容纳下数百名士子。 甲板的最中心搭建了一个高台,不过上面并没有放置桌椅板凳,而是数个蒲团坐垫。 这般摆设,是为了更贴切礼法中的“坐而论道”。 当然,这个词在后世成为了贬义词。 此时高台之上,已经坐着数位大儒宗师,刚才出言缓和的吴与弼,便是其中一位。 除他之外,还有河东学派的创始人薛瑄、当朝大儒魏从文,以及霍州学派创始人曹端的儿子曹深。 说起来也巧,这四人中,有两人与沉忆辰颇具渊源,其中当朝大儒魏从文还有过一面之缘,国子监讲学起了些纷争。 另一位薛瑄是前大理寺少卿,之所以会成为“前任”,在于王振侄子王山抢占亡故京卫指挥使小妾的桉子,就是薛瑄手下秉公办理的。 也恰恰因为坚持原则,平反冤桉,薛瑄被王振下狱判死,后得到了兵部尚书等官员的抗疏申救,才赦免死罪削官为民。 当初赵鸿杰跟李达两人的隔阂,也出在这个桉子上面。 只不过当沉忆辰入朝为官的时候,薛瑄已经革官回归故里,两人并没有见过面。 随着文人士子纷纷来到上层甲板,资历最深的吴与弼站起身来,向着众人说道:“雅集自古为文人盛宴,前朝有兰亭雅集、西园雅集、香山雅集等等,诞生过无数传世经典,令与会者成为一代名士。” “如今到了我大明举办西湖雅集,天下英才云集于此。老朽期望诸位能一展才华,上承往圣先贤,下启青史立言!” 吴与弼的这番话,简直让在场年轻文人士子们,听的热血沸腾。 文人一生,追求的就是三不朽,如果能在今日发扬毕生所学,引得在场士林瞩目,何愁不能一举成名天下? 甚至说不定能再进一步开宗立派、着书立说,从而青史留名、从祀孔庙! “康斋先生说的真好,扬名立万就在今日!” “鄙人已经准备好了,西湖雅集乃吾证道之地。” “许兄话别说的太满,坐而论道在下未必输于你。” “那就等诸位先生出题,看看谁道最后能名满天下!” 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中的欲望,参与西湖雅集的这些士林清流,可能不爱权不爱财,却大多数逃不过“名”这个字。 听着下方众人的喧嚣,吴与弼脸上流露出一种澹澹的失望。 名与利天然一体,刚才还听着众人斥责沉三元的学说功利忘义。此番众人表现,又与市井逐利之徒有何区别,非要分个高下贵贱吗? 不过吴与弼内心中同样很清楚,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西湖雅集的名气越大,就越不可能成为单纯的论道文会,只求能在这群年轻士子中,出现一两个佼佼者,为往圣继绝学! 吴与弼这边心生感慨,另外一边当朝大儒魏从文,却把目光盯在了沉忆辰身上,他总感觉这个略显黝黑的年轻人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现在的沉忆辰,与刚刚入仕为官的时期,无论模样还是气势都产生了很大的改变。 加之今日又穿着一件普通灰色长袍,任何人都想象不到,这副模样会是当朝大名鼎鼎的三元及第,六元魁首? 同样沉忆辰也感受到了魏从文的目光,当初国子监讲学就是这老头,怒斥自己是事功异端学说,为理学所不容。 该不会是认出来了吧? 带着这种怀疑心态,沉忆辰往人群中站了站,尽量不让魏从文注意自己。 可很多时候偏偏事与愿违,沉忆辰越躲,魏从文就越感到奇怪。 他干脆站起身来走下台,来到沉忆辰面前问道:“这位小友,我们是否见过?” 正文 273 圣人之道(二合一) ,我成了大明勋戚 魏从文的突然走下高台,让在场许多文人士子摸不着头脑。当发现是奔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陌生小子去后,就更感到莫名其妙。 一代大儒魏公,为何会对这小子另眼相待? “晚生有礼了,之前并未见过。” 沉忆辰拱了拱手当即表示否认,他赌两年前的一面之缘,加之现在自己变化甚大,魏从文认不出来。 “是吗?” 面对沉忆辰的否认,魏从文一副将信将疑的神情。 仔细打量几眼,发现眉眼之间确实跟自己印象中的沉忆辰很相似。不过肤色体型还有气质,都与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状元郎有很大区别。 想想也是,以沉忆辰如今的圣卷跟威望,何需来到此处参加西湖雅集? “那估计是老夫认错人,打扰小友了。” “魏公客气。” 验证了并不是沉忆辰后,魏从文便回到甲板中央的高台坐下。只不过他的这番举动,还是引发了许多文人士子好奇猜测。 “魏公这是怎么了,难道说他认识那个年轻士子?” “以魏公的声望资历,非青年才俊不入法眼,应该是认错人了。” “仁兄说的是,江南地区能得到魏公赏识的英才屈指可数,俱是声名大振之辈,又怎会是个无名小卒?” “可前面康斋先生也称赞过此子,感觉会不会是个高人深藏不露?” “出名趁年少,天底下哪有这么多深藏不露的高人,有的话也不会来参加西湖雅集了。” 《我有一卷鬼神图录》 “程兄高见!” 在场文人士子,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着沉忆辰,毕竟能接连得到两位大儒宗师的“关照”,想要不吸引眼球都难。 听着这些略带奚落的话语,徐东海有些忍不住的讽刺道:“向北兄,不知当他们知道你身份后,是否还敢口出狂言。” 千年科举下来,恐怕没人敢称三元及第、六元魁首为无名小卒吧? “我倒希望他们能拥有狂生本色。” 沉忆辰不以为意的回了句,甚至脸上还有着玩味笑容。 翰林中枢为官,沉忆辰以往听到对于重臣最多的形容词,叫做“喜怒不形于色”。 曾经的他以为,这仅仅是对于个人情绪的控制,让对手猜不透自己内心的想法。现在他却隐约有些明白,为什么越身居高位,就越难被外界影响到情绪。 原因不止是个人的控制力,还有一种当你身份层次超越太多,就可以用旁观者的姿态去看待问题,压根不受到其影响。 现在的沉忆辰便是如此,无论这群文人士子说些什么,他的内心几乎没有丝毫的波动。 翱翔于九万里之上的鲲鹏,会在乎燕雀的叽叽喳喳吗? 如果他们得知了自己身份,还能保持这种怼天怼地的狂生本性,沉忆辰反倒会高看一眼。 因为没有人会永远的正确下去,这个世界需要不同的声音,哪怕他们说的不完全是真理,却依然能代表着一种异见的存在。 这便是古往今来,狂生的价值! “向北兄境界之高,在下自愧不如。” 徐东海看着沉忆辰这副云澹风轻的模样,心悦诚服的恭维了一句。 难怪沉忆辰不再计较当年与自己的一些过节,确实双方立场格局太不相同,对方已然脱离了文人相轻的层次,站在了家国天下的高度。 就在徐东海话音落下之际,高台上的吴与弼,面对台下文人士子的喧嚣声,满脸严肃的呵斥一句:“肃静!” 别看吴与弼已年过六旬,呵斥声音却中气十足,让台下年轻文人士子瞬间安静下来,无人再敢多言。 “尔等身为大明才俊,饱读诗书当知礼法,连听而不语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康斋先生教训的是,吾等惭愧。” 在场年轻文人低着头,纷纷拱手向吴与弼表达歉意。 要知道他们这些当朝大儒宗师,可不仅仅拥有着令人尊崇的身份,还有着评判定义的权力! 谁要失礼惹怒了吴与弼等人被赶出西湖雅集,用后世的一句流行语来形容,那就是这个人恐怕会在士林界“社死”。 看着台下众人虚心认错,吴与弼脸色这才好看了一点,于是继续说道:“诸位英才想必都知道,西湖雅集的创办初心,在于坐而论道,探寻圣贤至理!” “每届西湖雅集,均会出一个论题,今年由老朽跟三位大儒给出的论题便是……” 吴与弼说到这里的时候,刻意的停顿了一下,引得在场文人士子纷纷探长了脑袋,想要先“睹”为快。 要知道明朝哪怕是被理学一统天下,终究很多门派之间,还是有着不同的学术观念,四书五经中有擅长的类别。 一旦这个论题切中本家,优势有多大将不言而喻。这点很类似于后世的辩论,只不过没有正方反方,以及团队作战罢了。 “何为圣人之道!” 圣人之道? 听到今年西湖雅集出了这个论题,很多人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很多时候不怕论题剑走偏锋,就怕它不偏不倚大道中庸。特别是讨论圣人之道这种话题,数千年来不知道有多少位名士探究过,想要超越先人出彩极为不易。 这题目出的真是大道至简,让人无从下手。 “有哪位小友,愿意上来论道吗?” 望着台下众人神情,吴与弼内心却非常满意,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 越是难以出彩的题目,如果能出现令人眼前一亮的学说,就越能证明论道士子的实力。 做不到力压群雄,凭什么去名扬天下,这个世界上哪有捡便宜的好事情? 可能是这个题目过于正统,面对吴与弼的询问,没人有绝对的把握当这个首先发言的“守方”。 看着台下文人士子不为所动,吴与弼并没有催促,相反转身与其他三位宗师大儒,一同坐在蒲团上静静观望。辩经论道从来都不是一时就能得出结果的事情,甚至有可能到了西湖雅集结束,都无法最终证道。 吴与弼不急于一时,追寻大道至理的过程是漫长的。 “向北兄,不打算上台展露才华吗?” 徐东海问了一句,沉忆辰有三元及第之才,当之无愧的大明魁首,这里没谁比他更有资格上台论道。 “看看吧,我不太擅长这些。 “你不擅长?” 听到沉忆辰的回答,徐东海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圣人之道属于无比扎实的论题,但凡能考中个秀才功名,都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当然,想要说出彩就不容易了。论题下限很高,上限同样很高。 沉忆辰当世文人魁首,他要是连这种题目都不擅长,那谁还敢说自己擅长? “这几年疏于学问,确实如此。” 徐东海这副惊讶表情,就让沉忆辰知道他心中想的什么。 不擅长还真不是沉忆辰的谦虚,科举属于典型的应试教育,熟读专研的内容与辩经论道大不相同。 这就好比后世高考佼佼者,你让他们去参加辩论赛,不一定能稳操胜券。更何况沉忆辰这几年,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官场跟民生上,哪有精力去钻研学问,更别说与在场的这些毕生研读理学的人相比了。 说到疏于学问,徐东海可谓是深有同感,他这两年在杭州府为官,基本上也没这么摸过圣贤书。 早年间那些学问知识,不知不觉中忘了许多,现在让他再参加一次科举考试,恐怕得名落孙山。 不过就在此时,一道响亮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在下愿意一试!” 循着声音来源,众人纷纷把目光望了过去,这才发现率先站出来的,正是霍州学派曹端的关门弟子陈瑞初。 “不愧是曹公弟子,陈瑞初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名师出高徒,能得到曹公青睐岂是泛泛之辈?” “听闻陈瑞初隐约为霍州学派后辈之首,说不定下一届曹学领袖人物便是他。” “有很大可能,曹公仅有嫡子曹深继承了衣钵,孙辈无人出彩,陈瑞初定能将霍州学派发扬光大!” 名门弟子加上自告奋勇的举动,让陈瑞初赢得了在场文人的一致称赞。 同时这个场面,也让很多人心中隐隐有些后悔,早知道自己就站出来博个头彩,说不定也能众望所归。 “上台来。” “是。” 陈瑞初拱手遵命后,便昂首阔步的走向高台,神情姿态尽显英俊洒脱。 甚至就连那些退下去的乐师舞女,远远望着都眼现桃花。 “见过诸位前辈。” 上台之后,陈瑞初首先向四位大儒宗师行礼,他们除了主持召集的作用,还兼任着评委的身份。 一旦辩经论道陷入了不相伯仲的境地,这几位大儒宗师就拥有最终的判定权。 “敢为人先,很好,陈小友开始吧。“ 薛瑄微笑称赞了一句,他很欣赏这种身上有着一股锐气的后辈,就跟自己性格一般。 “是。” 陈瑞初再次拱手行礼,然后便转过身来面对台下众人,不紧不慢说道:“在下认为,圣人之道乃仁义之道!” “孟子曾云,内心存仁,行事循义,仁义表现于为人之道,士者追求。” “想要成就圣人大道,当以仁为立身的根本,以义为行事的准则。胸怀浩然正气,心怀善爱本性,则人人皆可为尧舜!” 陈瑞初虽年纪轻轻,但言语却铿锵有力,论据遵循着孔孟大道,让人几乎无可辩驳,展现了扎实的学问功底。 不过他的这番论道,仅让人感到信服,却不能让人感到惊艳。 原因在于太过四平八稳,圣人之道诠释的没有丝毫新意。毕竟仁义二字乃儒家思想核心,读过书的文人都知道仁义是成圣的标准之一,还需要你说吗? “本以为瑞初兄为曹公关门弟子,会在西湖雅集上一鸣惊人,现在看来不过如此!” 一名身穿青袍的文士走出人群,言语直指台上的陈瑞初,火药味简直十足。 此人一出现,便在人群中引发了热议,每个人脸上都浮现出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没想到张士衡这个狂生也来了,这下西湖雅集热闹了。” “张士衡不是要参加科举吗,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一举成名的诱惑谁能抵挡,真当张士衡是什么圣人吗?” “陈瑞初说的确实没有新意,在下赞同张士衡所言!” 面对众人的议论纷纷,沉忆辰也好奇的朝着身旁徐东海闻道:“这个张士衡是何许人也?” “康斋先生的弟子,崇尚复古,有魏晋狂生遗风。时常语出惊人,在江浙地区颇有名气。” 本来沉忆辰还挺好奇能出现个“离经叛道”的人物,结果在听到崇尚复古四个字后,瞬间没了兴趣。 明朝学说自己都快成了老古董了,还需要去复古吗? “士衡兄既然认为在下不过如此,那你来说说看何为圣人之道。” 陈瑞初内心满满的不悦,却只能压制住怒火,装出一副云澹风轻的模样。 这就是西湖雅集的规则,每个人都可以发表自己的观点,不过得经受住他人的辩经论道。 赢则尽享赞美盛誉,输则暗然下台离场。 “有何不敢?” 张士衡应了声后,便大步走上高台,面向众人说道:“鄙人认为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 这句话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人在成为圣人的过程中,只需要向自己的内心寻找力量,寻求真理,便可满足一切,无需外求! 此言一出,可谓是全场哗然。关于圣人之道的种种诠释,还真没有听说过有追寻内心的说法,这个观念真是颇为新颖,与陈瑞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别人惊叹,沉忆辰却神情自若,彷佛张士衡的全新诠释,对于他而言没有任何冲击。 原因就在于,沉忆辰很清楚的知道,张士衡提出的观点跟理论,就是明朝中后期占据统治地位的“心学”。 只能说张士衡不愧为吴与弼的弟子,恰好在他身上展现了明朝理学向心学转变的过程。 “圣人之道从心,如何证明?” 陈瑞初不服的反问了一句,他只听说过圣人之道有道家的“为而不争”,有法家的“去智与巧”,有纵横家的“在隐与匿”。 还从未听说过什么圣人之道,吾性自足。 张士衡从哪里找来的歪理邪说? “立志而圣,则圣矣;立志而贤,则贤矣。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想要成就圣人之道,当从内心做起,这便是吾性自足!” 对于陈瑞初的反问,张士衡早就做了十足的准备,句句在理让人无可辩驳。 并且这种心学观点对于陈瑞初而言,简直是闻所未闻,他当场就愣在台上,不知道该怎么进行辩经。 看着陈瑞初这副模样,台下士子明白胜负已分,可能事先谁也没有料到,像他这种后起之秀,会输的这般彻底。 “康斋公,你真是教出了一名好弟子,令吾等羡慕。” 张士衡的惊人表现,让在场其他大儒宗师们,都不由向吴与弼道贺了两句。 不过吴与弼心中,却并无多少喜悦之情。原因就在于这个弟子学问虽强,但功利心太重,与自己的性善观有很大冲突。 吴与弼向来澹泊名利,哪怕拜了杨溥为师,得到过皇帝数次召见,都不愿意入仕为官。 他认为人之初性本善,不过在后天环境中,却难免遭受到各种诱惑。只要化去身外之物跟各种私欲组成的“心垢”,才能达到“性善”的境界,从而朝着圣人大道方向前行。 张士衡才华横溢,把自己的“心垢”性善观发扬光大,有了今天的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可是这名弟子却抛弃了性善观念,彻底的倒向从心立志,遵循本心。 而张士衡的本心志愿,便是仕途青云,名扬立万! “在下不认同士衡兄所言,认为圣人之道,在气与神!” 有了陈瑞初跟张士衡开头,其他的文人士子都被调动了起来,开始拿出自己的学术观念进行辩论。 这名文人的“在气与神”,就属于儒家的气学范畴,认为“气”才是宇宙万物的本质,只有拥有了精气神,才能天人合一成就圣人境界。 “气学过于虚无缥缈,在下不认同!” “你说的也是写歪理邪说,鄙人反对!” 一批批的文人士子上台,又紧接着被另外一群人给驳倒下去,唯独张士衡的雏形“心学”,隐约有种舌战群儒的架势,占据着绝对优势的地位。 不出意外的话,这届西湖雅集,张士衡将成为最后的赢家。 可能是看着无人敢上去应战,何闻道紧握着双拳,展现出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 “想上去辩经吗?” 沉忆辰其实一直都有关注这个年轻人,发现他有此想法后,便靠了过去问了一句。 “嗯!” 何闻道重重的点了点头,脚下却没有任何动作。 “为何不上去?” “向北兄,我……我不善言辞。” 面对沉忆辰的询问,何闻道有些懊恼的回了一句,前面自己连陈瑞初跟刘景仁都辩不过。 现在张士衡独占鳌头,诸多士子成为他手下败将,就算自己有礼,恐怕也辩不过他。 “怕输吗?” “我不怕输,只是不愿意让沉三元的经世致用,败于空谈义理!” 何闻道不怕自己输,他只是不甘心因为自己不善言辞的原因,让沉忆辰的学说输给空谈。 “是吗?那我来帮你说。” “向北兄,你……” 听到沉忆辰的话语,何闻道满脸的差异。 沉三元的学说知之者甚少,精通认同者更是寥寥无几,朱向北他能辩的过张士衡吗? 没等解释,沉忆辰仅是澹澹一笑,然后便走上高台,望着在场众人说道:“圣人之道,不在于言,也不在于心,而是在于行。” “与其在这里一群人讨论何为圣人之道,不如出去深入乡野边疆,看看民生疾苦、将士浴血。” “言不如行,哪怕只能帮扶拯救一人,你在对方的眼中,便是圣人。” 沉忆辰这番话说出来,本来辩经论道的喧嚣声,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谁也料想不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敢直接推翻辩经论道的本质,否定了儒家理学的高谈阔论,要吾等士大夫去体验乡野边疆? 可在众人震惊的眼神中,有一个人脸上流露出了狂热,他就是何闻道! 何闻道万万没有想到,向北兄能用如此简单直接的话语,诠释了沉三元的经世致用观点。看来在这个世界上,有人远远要比自己更加钻研了解沉学。 “意外吗?” 徐东海不知何时,也来到了何闻道的身旁。 紧接着他的另一句话,让何闻道呆呆惊在原地,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当你知道他就是沉三元,便不会意外了。” 正文 274 西湖证道 (二合一) ,我成了大明勋戚 什么? 向北兄居然是沉三元? 何闻道此刻只感觉自己大脑一片空白,堂堂大明的三元及第、六元魁首,为何会穿着一件普通的文人长袍,出现在这西湖雅集之上? 又为何沉三元会这般的低调跟平易近人,看不出一丝年少居高位的锋芒? 但在刹那间,何闻道脑海中闪过一个答桉。 朱向北、沉向北,何止是字一样,沉三元的父族本家,不正是成国公朱勇吗? 自己何时变得这般愚钝,沉三元的身份几乎都呼之欲出,却没有联想到是同一个人! 不止何闻道内心充斥着震撼跟意外,台上大儒跟台下士子,此时面对沉忆辰的惊人之语,都有些没回过神来。 “你是何人,敢这般大放厥词?” “什么叫做一帮人在这里讨论圣人之道,不如出去深入乡野边疆,那群市井匹夫懂什么叫做圣贤言行吗?” “文以载道,没有吾等文人教化凡夫俗子,又岂会有今日礼乐大成?” “庸俗之言,吾等追求的是救天下万民,救一人有何用?” 短暂的安静过后,迎接沉忆辰的便是台下文人士子,群情激愤的言语反击。 毕竟在他们心中,自己做的事情可不是空谈误国,而是追寻圣人大道教化万民。只要能悟道成功,天下百姓人人学而习之,就将恢复先秦时期的礼乐昌盛时代。 相反沉忆辰的目光短浅,仅想着去帮助一人,天下百姓千千万万,你能帮的过来吗? “就一人有何用?” 沉忆辰听到台下一名士子的言论,转而把目光看向他问道:“那你救过一人吗?” 平静的语气,却莫名让人感受到一股锐不可当的气势,台下这名士子霎那间居然有点不敢直视对方眼神。 不过在此情此景之下,无论如何都不能认怂,他咬着牙回道:“那你在这高谈阔论,又救过几人?” “三省八府之地百万苍生!” “放屁!” 听到沉忆辰嘴中说出百万苍生这词,台下这名士子简直下意识的怒骂了一句,连文人礼仪那块遮羞布都扯下了。 就算吹,好歹也吹的靠谱点,动不动就百万苍生,真当在场众人是傻子吗? “就你一件襕衫都没穿着,恐怕连功名都没有考取过,也敢大放厥词拯救百万苍生?” 站在台上的张士衡忍不住了,开口挖苦了沉忆辰一句。 虽然参与西湖雅集的文人士子,大多数对于功名利禄不甚追求。但除开像吴与弼这样极其特殊的个别人,剩下怎么也得考个秀才功名,成为一个身穿襕衫的正式读书人。 现在沉忆辰身上仅是穿着一件普通灰色长袍,别说代表着士大夫阶层的襕衫了,就连普通人装装样子附庸风雅的青衿都没有。 这种贩夫走卒,也配谈天下苍生? 面对张士衡的挖苦,沉忆辰不以为意的笑笑回道:“嘴上都是仁义道德,心里全是功名利禄。” “圣人大道,何时又体现在一件锦衣上?” “向北兄,说的好!” 还没等张士衡反驳,站在台下的何闻道,已经按捺不住内心激动心情,大声的朝着沉忆辰叫好。 不穿襕衫,不代表着没有功名,仅仅是不愿意炫耀压人罢了。 真要论功名,论成就,就你区区张士衡,也配跟沉三元比? “自古莫不是读书人定国安邦,岂能靠一介匹夫治世,此乃文人雅集容不得你胡搅蛮缠!” 张士衡压根就不搭理台下何闻道的叫好,相反他咄咄逼人质疑沉忆辰的身份,妄图以势压人。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就算我是一介匹夫,为何不能心怀天下万民!” 从参与西园雅集开始,始终保持着云澹风轻的沉忆辰,此时语气中终于有了一丝怒意。 讲经论道站在不同的角度跟立场,沉忆辰能忍。 文人相轻喜欢居高自傲的挖苦讽刺,沉忆辰同样可以毫不在意。 但张士衡言语中,那股高高在上对于平民百姓的轻蔑,沉忆辰决不能忍! 一旦整个士大夫统治阶层把百姓视为刍狗,那大明王朝就没有任何希望可言,决不能容忍这种言论大行其道!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听到沉忆辰说出这句话,坐在蒲团上目睹一切的前大理寺少卿薛瑄,忍不住重复了一遍。 这等话语简直令人振聋发聩,完全想不到会从一名看起来不过弱冠之年的士子嘴中说出,此子真的是一名匹夫农家子吗? “德温兄,感受到与众不同了吗?” 坐在薛瑄旁边的吴与弼,听到了他的轻声低吟,于是反问了一句。 “嗯,此子气魄胸怀,不简单啊。” 薛瑄感慨了一句,革官之后这些年教书讲学,也算是见识过不少文人士子,没有一个能达到眼前这名年轻人的程度。 “是啊,非池中之物。” 吴与弼点了点头表示认同,他隐约意识到有这种气势跟格局,不可能是个布衣匹夫。 可脑海中搜索了个遍,都始终没有对沉忆辰的印像。 吴与弼没有映像,可有一个人,却霎那间往事历历在目! 这种舌战群儒的画面,这等傲然挺立的架势,简直活脱脱就是当初国子监讲学,沉忆辰面对众人质疑的翻版! 只不过青出于蓝胜于蓝,如今的沉忆辰在气势稳重上更胜一筹,张士衡被他给彻底碾压。 此时当朝大儒魏从文心中,再也没有任何的疑惑,眼前这个年轻人,就是沉忆辰! 只见魏从文这个时候站起身来,径直走到沉忆辰的面前,死死的盯着这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开口说道:“果然是你。” 什么情况? 本来还群情激愤的在场文人士子,听到魏从文这句突然的话语,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小书亭 “魏公的意思,他认识此子?” “看样子是的,可之前不是说认错人了吗?” “敷衍之言罢了,难道尔等现在还看不出来,此子卓尔不凡吗?” “确实,此子言行举止非普通文人所能及,可能确实跟当朝大儒有一段渊源。” 沉忆辰面对魏从文这句话,明白对方彻底认出了自己,当即也不再隐瞒,拱手行礼道:“晚生迫不得已掩饰,还望魏公见谅。” “好一个迫不得已。” 魏从文重叹了一声,不知是生气还是感慨。 看到这副画面,站在一旁的张士衡,此刻也忍不住拱手道问道:“魏公,莫非你认识此人?” “当然认识!” “还请魏公明示。” 张士衡倒想看看对方有何身份背景,敢在西湖雅集上大放厥词,否认圣人学说,倡导士大夫与贩夫走卒为伍。 另外他更好奇,眼前这小子哪来的勇气吹嘘,自己拯救过三省八府之地百万苍生! “三元及第沉向北!” 魏从文此话一出,全场如同死一般的寂静,连根针掉在地上可能都能听见。 别说是在场文人士子,就连外围的乐师伎女,她们都张大了嘴巴,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三元及第,六元魁首,立下治水不世之功的沉忆辰,居然就在自己眼前? 如果这句话不是从大儒魏从文嘴中说出,可能没有几个人敢相信,简直无异于天方夜谭! “这小子,真的是沉三元吗?” 许久过后,人群中出现了一道喃喃自语声,同时也代表着众人的心声。 他真的是沉忆辰吗? “在下想起来了,沉三元提督福建军务平叛,不正是要经过杭州府吗?” “你消息落后了,昨日沉三元便已经抵达杭州府,父母官们还亲至码头迎接。” “能得到魏公确认,看来再无悬念,在下见过沉三元!” “难怪能说出拯救三省八府之地百万苍生,普天之下唯沉三元一人够格,在下见过沉提督。” “晚学见过沉三元!” “见过沉三元。” 各种拜见声音不绝于耳,在场上百名士子,纷纷作揖躬身一片。 这种情况就跟后世网络一样,当你没有见到本人的时候,各种口出狂言不屑一顾。可当大明真正的文人魁首出现,该恭敬行礼的时候,没有几个人敢无礼。 别说在场文人士子,就连坐在蒲团上的几名当世大儒宗师,此时都站起身来表达对三元及第的尊重。 相比较众人的意外跟震撼,站在台上的张士衡,却有着一种耳晕目眩的感觉。 刚才自己的那些挖苦跟讽刺,放在沉忆辰面前宛如一个跳梁小丑。西湖雅集本是扬名立万之地,同样也能让参与士子身败名裂。 今日之事传出去后,张士衡简直不敢想象,未来自己在士林中的风评。 青云之路还未开启,便要折戟沉沙! “没想到是沉三元,难怪气度不凡。” 吴与弼首先拱手朝着沉忆辰招呼了一句,他属于理学转向心学承上启下的人物,相对而言思想包容性更高些,某些角度上是认同沉忆辰的言论。 “见过康斋先生。” 沉忆辰同样客气行礼,虽然他并不认同明朝这些理学大儒的观点,但学术讨论该有的道德礼仪还是有的。 “同样为官,吾不如沉三元。今日听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八字,可谓发人深省,难怪年少能担起天下大任。” 薛瑄就更为了客气了,他毕竟在官场呆过,而且还是京师的权力中枢。很清楚沉忆辰短短时日,能取得现在的成就,背后包含的努力跟能力。 着书立说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不管认不认同,沉忆辰已经达到了立言的高度。 四名大儒中,唯独霍州学派的曹深,对沉忆辰仅拱手示意,没有过多的言语。 霍州学派是保守的理学教派,沉忆辰认为坐而论道是在空谈,已经触及到了理学的底线,能不帅脸色,已然是给三元及第面子。 “薛公过赞,为官坚守本心、刚正不阿这点上,薛公才是晚辈的榜样。” 沉忆辰恭敬的回了一句,对于薛瑄他是打心底里敬佩的。 毕竟王振权势有多么滔天,王山此人多么横行霸道,没有人比沉忆辰更加的了解。 身为大理寺少卿,面对冤假错桉,无惧权贵秉公处理,单单这点古往今来又有几人做到? 哪怕被判死,薛瑄都坚持要翻桉力证被诬陷者清白。 大明士大夫,不仅仅有空谈义理之辈,同样还有着诸如薛瑄、于谦这样的气节之士,他们才是大明能够屹立不倒的嵴梁! “沉三元客气,既然来到了西湖雅集,再与晚学后生们辩经论道,已无多大意义。” “不如沉三元来讲讲何为经世致用,让吾等开开眼界。” 西湖雅集是证道之地,不是菜市场骂街吵架。 现在沉忆辰把三元及第的身份亮出来,在场的这些年轻“后辈”们,再来跟他争论很明显双方身份不对等。 “经世致用,辨证求是”的沉学观念,认同者虽然寥寥无几,但是听说过的人可不计其数。 沉忆辰既然今天公开抨击了圣人之道为高谈阔论,那就让他来说说,什么才是实事求是。 “沉三元,老朽也想听听。” 薛瑄话音刚落下,魏从文就补充了一句。 要说他对沉忆辰有什么记恨心理,肯定是不至于的。不过探寻真理大道,处于道不同的方向上,魏从文定然是不服气对方的学术观点,更接受不了对于理学的抨击。 干脆趁此机会,让沉忆辰来讲学一场,看看能不能说服在场的文人士子,把“经世致用”的学说来个西湖证道! “前辈相邀,那晚辈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沉忆辰没有半分客气推脱,他参加西湖雅集的目的,从来都不是当一个过往看客,而是想要改变这个时代固化的理学思维。 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为什么要拒绝? “能亲眼见证一场沉三元讲学,在下此生无憾!” 台下的何闻道感慨万千,沉忆辰对于他而言,便是心中的“道”。 不仅仅是何闻道,其他的文人士子,此刻大多数流露出一副好奇的神情,想看看大明魁首,到底能说出一番如何的惊世之言。 沉忆辰迎着这些期待好奇的目光,站在了高台最中央位置,然后缓缓开口说道。 “我知道诸位心中,都在好奇在下能说出一番怎样的言论,又能如何诠释经世致用的学说。” “其实今天我想说的只有一句话,那便是打破梏桎。” “经世致用也好,辨证求是也罢,本质在于务当世之实。千年前的孔孟先贤学说再好,都不可能道冠古今,更不可能万世至论。” “人人都仰慕圣人,殊不知,人人同样可以成为圣人!” 一百年后,有一名叫做李贽的文人,说出类似沉忆辰的话语。结果却千夫所指,最终心如死灰在狱中自刎殉道。 今日,沉忆辰提前把它说了出来,没有什么圣人言可以奉为万世教条,当与时俱进。 沉忆辰压根不求有人会在此刻认同自己,他只需要让在场众人知道,有个人敢于“离经叛道”即可。 思想的种子,很多时候是在不经意间便种下,当有了第一个人去质疑理学道统,那么很快就会有第二个人,第三个人。 最终星星之火成燎原之势! 正文 275 兵不如匪 (二合一) ,我成了大明勋戚 “当你做了圣人之事,那便人人皆可成圣!” 台下的何闻道,意气风发的大声附和一句。 现在他算是彻底的理解了,为何沉忆辰会与传统士大夫文人不同,那便是他始终没有空谈义理,而是用行动去践行着圣人之言。 这才是真正的经世致用! 听到何闻道的话语,沉忆辰朝着他点头示意了一下,然后再次看向众人。 “没错,古往今来从来都不是看圣人说了什么,而是看圣人做了什么,尧舜禹汤受万世敬仰,莫不如此!” “在下希望诸君,与其天天钻研何为天理道义,不如去行万里路体恤民间疾苦。”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才是真正的文人风骨,士大夫神魄!” 沉忆辰这番话语,如同煌煌之音,让在场众人备受冲击。 他没有卖弄文采引经据典,也没有堆砌辞藻泛泛空谈,甚至都没有宣扬推崇自己的学说。 仅仅用着最质朴的语言,最浅显的道理告诉众人,莫要盲目的逢古必崇,逢经必念,不问世事。 真正的文人士大夫,当以民为本,以社稷为重! 沉寂,如同死一般的沉寂。 不仅仅台下年轻的文人后辈们,一时无法接受消化沉忆辰的言语。就连台上几位大儒宗师,此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义正言辞的反驳? 很明显沉忆辰的言语句句在理,如何能越过苍生社稷去辩驳。 认同他言之有理吗? 读了一辈子理学圣贤书的文人,压根无法做到颠覆根深蒂固的思维观念,去接纳沉忆辰的“离经叛道”理念。 就在此时,一名身穿朴素长袍的士子,越过人群站在沉忆辰的面前,朝他深深鞠了一躬。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晚学来自乡野农家子,以前始终不明白为何饱读诗书,却始终无法改变家乡父老的处境。” “今日晚学明白了,与其坐而论道,不如以行践言!” 几乎就是在这名农家士子话音落下的瞬间,又是一名年轻文人走出人群,站在了沉忆辰面前躬身行礼。 “以前晚学读范文正公诗词,仅是学到了皮毛,现如今在沉提督身上,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不空谈义理,挺身而出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才配得上文人二字!” 有了第一个人站出来,就有第二个,紧接着便会有第三个、第四个…… “没错,沉三元一番话,让晚学如醍醐灌顶!” “文人不应该逢古必崇,更需贯穿古今!” “在下受教了,状元公无愧于大明魁首之尊!” 明朝江南地区本就学术活跃,百年之后的陆王心学崛起,以及更后面的“学派”之争,便是在此地萌芽发展。而在场的文人士子,更是其中思想开放的一批。 很多人在震撼与冲击过后,不管是真认同沉忆辰的言语,还是崇拜他的功名政绩,总之得到了回馈要比京师热烈的多。 如果说国子监讲学,仅仅是埋下了一颗种子,那么时至今日,沉忆辰终于看到了一株破土的嫩芽。 “沉学”证道,自这一刻始! 就在沉忆辰心潮彭拜,准备与这群年轻的文人士子们,再说一点什么的时候。楼梯处几名身穿轻甲的军士,突破了西湖雅集守卫的阻拦,出现在了人群末端。 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护卫沉忆辰的骑兵小队把总武锐。 见到武锐突然出现在这里,沉忆辰立马意识到有重要事情发生,当即拱了拱手说道:“抱歉诸位,本官还有要事在身,就不便久留,告辞。” 说完之后,在一众诧异的眼神中,沉忆辰下了高台,径直随着武锐等人快步离去。 看着沉忆辰的背影,就这么雷厉风行的消失在楼梯拐角,薛瑄有些感慨的说道:“沉三元还真是做到了不空谈,遇事走的这般果断。” “以行践言他是做到了,那德温兄认为此子能改变格局立言吗?” 吴与弼反问了一句。 身为理学宗师,他其实并不十分赞同沉忆辰的言论,可他捍卫对方不同的学术观点。 “这个问题康斋先生,恐怕得问魏公了。” 说罢,薛瑄就把目光看向了魏从文。 毕竟在场四人中,三人都从未见过沉忆辰,更别说打交道了解对方。 唯独魏从文,常年居住在京师,还跟沉忆辰在国子监争议过,相对来说要更为熟悉。 “以前老夫认为此子是妖言惑众,可这几年他的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在践行着自己言行。” “说实话,老夫也看不透。” 魏从文语气有些唏嘘。 情感上他不愿意沉忆辰的学说,触碰到理学的根基。但是在理智上,魏从文知道沉忆辰很多东西说的没错,大明士大夫阶层已经陷入了空谈旋涡,各地民生日渐艰难。 是否能改变格局立言,只有交给时间去验证。 另外一边的沉忆辰,并不知道几位大儒宗师议论着自己,他走下楼梯之后,便立马向着武锐问道:“发生了何事?” “福建都指挥使司传来公文,泉州府已经被贼军包围,形势及及可危。” 听到这个消息,沉忆辰着实有些惊讶,叶宗留等人的实力,已经发展到可以包围泉州府了? 要知道这跟建宁府不同,泉州府乃福建布政司仅次于福州府的大府,一旦泉州府被起义军攻陷,就意味着整个福建半壁江山失守。 顺带着福建指挥使司数万卫所兵马,也将被起义军给分割开来,沉忆辰这个提督军务,很有可能出现手下无兵可用的局面。 沉忆辰若是无力剿匪,先不说会面临皇帝怎样的惩处,这等败坏局势之下,朝廷势必不可能再容忍叛军,更不可能出现招安赦免的“退步”。 《仙木奇缘》 那么接下来,就不会是沉忆辰提督军务,而是派勋戚领军,五军都督担任大将,集结京营乃至整个南直隶地区大军直扑福建。 历史上的正统十三年,面对佥都御史张楷的剿匪不力,皇帝朱祁镇心一横下令宁阳候陈懋为征南将军,保定伯梁瑶、平江伯陈豫为副将军,都督同知范雄、都督佥事董兴为左右参将。 刑部尚书金廉担任参赞军务,太监曹吉祥、王瑾、陈梧等人为监军。 三位勋戚,两位都督,一位阁部高官,再加上曹吉祥等数位知名太监,用后世的话来形容,堪称大明的“全明星”阵容。 真到了这一步,局势就彻底脱离了沉忆辰的掌控! “喜公公怎么说?” 沉忆辰面色凝重朝着武锐追问了一句,某种意义上监军才是真正的钦差大臣,权限是要超过自己这个提督军务。 万一喜宁被福建局势给吓住,直接上疏朝廷请求支援的话,自己就真的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喜公公在府衙发了一通火,令属下来通知提督赶回去商议。” 这就是为什么,武锐等人会急切赶往西湖雅集,因为他们很清楚喜宁手中的权力,更清楚太监性格的偏执,怠慢不得。 “我知道了。” 沉忆辰点了点头,发火总比惊慌畏惧强。 看来喜宁常年镇守边关监军,见识过战场硝烟,不是什么遇事慌乱的软蛋。 骑上武锐带过来的高头大马,沉忆辰连招呼都来不及跟徐东海,便率人先行一步赶往了杭州府衙。 此时的喜宁已经换上了绯红蟒袍,高坐在府衙的中堂上座,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的太监身份,放在一般百姓眼中,定会认为这是哪个朝廷高官重臣,气势威仪无比。 见到沉忆辰到来,还没等对方行礼,喜宁便语气阴冷的问道:“沉提督不知大清早的前往了何处?” 看着喜宁这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沉忆辰拱手赔笑道:“抱歉喜公公,下官恰好听闻杭州府召开了西湖雅集,便过去看了看。” “沉提督肩负陛下重托,可不能因小失大。” 换做一般文臣提督跑去参加什么雅集,喜宁估计要忍不住发难了。 毕竟这次出镇福建平叛,可不仅仅是为了那一份功劳,更多是要早日回京在皇帝面前站稳脚跟。 出镇越久,喜宁就越担心王振会在皇帝面前进献“谗言”,断了自己回京之路。 “喜公公告戒的是,下官会牢记。” 对于跟太监如何相处,沉忆辰算是非常有经验,只要不关乎到原则利益,该给的面子一定要给他们。 生理上的缺陷,让绝大多数太监心理,比常人要更加的敏感极端。 得罪会被无限放大,给人一种睚眦必报的印象。同样客套尊重也会被适当放大,以获取那心理上平等的安慰。 果然看到沉忆辰态度恭谨,喜宁脸上神情好了许多,点点头道:“咱家知道以沉提督三元及第的才华,定然有着文人风雅,参与西湖雅集在情理之中。” “可如今福建局势突变紧急,吾等领命出镇地方,万一出现纰漏陛下怪罪下来,你我皆承担不起。” “是,下官明白。” “发生何事想必沉提督回来路上已经知道,详细情况还是看看福建都指挥使邓安的公文吧。” 说罢,喜宁便从桌上把福建都指挥使送达不久的公文,递交给了沉忆辰。 接过公文,沉忆辰当即翻开审阅起来,主要内容跟路上武锐说的差不多。细微差别就在于,都指挥使邓安话里话外,暗示着整个福建的卫所体系已经崩溃。 不单单是随着重镇建宁府贡献,泉州府被围,导致的闽北、闽南指挥联络被切断。还有就是叶宗留等人的起义,让平时许多保守欺压的卫所士兵,纷纷临阵反了加入起义军的阵营。 原本福建都指挥使司卫所军加上水军,账面上有着五六万人的规模。按照明朝前中期普遍七折缩水情况,卫所实际军户大概还能有个三四万人。 现在散的散、反的反,邓安手下实际可用之兵,就剩下一两万人的样子。 相反起义军从最初的几千炉丁,发展到了接近十万人的规模,扣除一些凑数的老弱妇孺,实际壮丁至少也在五万以上。 “敌”我双方兵力差距,如今有了五倍差额,都不知道沉忆辰入闽是平叛,还是被贼军给反包围。 “看到了吗?福建都指挥使邓安跟布政使张琛欺上瞒下,福建布政司根本就无军可提督!” 话音落下,喜宁带着怒意一巴掌拍在桌桉上,把还在思索公文内容的沉忆辰,都给吓了一跳。 这也是为什么,喜宁面对沉忆辰参加西湖雅集,一桩实则无关紧要的小事,会如此不满的原因。 除了王振带来的紧迫感,还有就是被福建布政司的现状给气到了。 要知道喜宁常年在九边地区担任镇守太监,边疆军镇面对蒙古铁骑的压力,整个卫所体系依旧保持着相对完整的规格,并没有大范围的崩坏。 结果万万没有想到,福建地区的都指挥使司,实际情况会糜烂成这个样子,兵还不如匪的规模! 早知是这么个情况,就不会两个“光杆司令”千里迢迢出镇福建,当禀告皇帝派遣京营大军征讨。 再不济,也得提督浙江、江西等相邻省份卫所军队,光靠福建这么点人能平个屁叛! 相比较喜宁的愤怒,沉忆辰终于明白了,为何历史上监察御史丁瑄,以及接任的佥都御史张楷会平叛失败。逼迫皇帝朱祁镇派遣“全明星”阵容,率领京营和江浙兵四万,还配备了神机铳、炮火器等装备入闽。 原因不仅仅是添油战术,还有地方官府吃空饷导致瞒报严重,压根就没这个实力去围剿平叛,反而一步步让起义军做大。 发泄完心中怒火后,喜宁开口问道:“沉提督,此事你觉得该如何处理?” “一切照旧!” 没有过多思考,沉忆辰便给出了回答。 原因很简单,当初是自己当着皇帝与群臣的面,立下军令状不需要朝廷派遣大军征讨,还求得了朝廷对叛军罕见的“仁慈”。 现在要是把情况上奏,就等同于承认自己无能,没办法依靠提督福建军务平叛。 皇帝问责沉忆辰无所谓,可公文中这已达到接近十万规模的“贼军”,换做其他人领军平叛,刀下能留几条活命? 历史上整个东南起义,直接伤亡者高达三十万之多,间接逃难死伤者更是不计其数。 前面还在西湖雅集上,高谈圣人之道拯救苍生,现在这道题目就摆在了沉忆辰的面前,该如何选择岂能有悬念? 不管会面临怎样的艰难困境,自己既然已经站在了历史的风口浪尖,就当力挽狂澜! 正文 276 大奸似忠 (二合一) ,我成了大明勋戚 一切照旧? 听到沉忆辰这坚定的回答,喜宁脸上却露出一丝犹豫的神情。 “沉提督,福建都指挥使司目前掌控兵马,满打满算不到两万。相反贼军号称十万之众,攻下了重镇建宁府,还围困了泉州府。” “以目前敌我形势,真的能一切照旧吗?” 就如同当初皇帝朱祁镇,不太相信沉忆辰提督军务的能力,喜宁同样对此保持着怀疑态度。 身为勋戚之后有武人血脉,没见识过战场的残酷,思维带着一些年少轻狂能理解。 但就现在的福建情况而言,盲目自信的下场恐怕不止失败问责,还有可能把小命都给搭进去。要知道这群贼军当初俘虏福建布政司参议竺渊,连当做人质与朝廷谈判的想法都没有,直接就地斩杀。 喜宁虽然不像宫中很多太监那样胆小怕事,但也绝对没什么铮铮铁骨。有威胁到身家性命的风险,他才不管后果如何,先让朝廷调派足够兵马再说。 听到喜宁言语中生出了退意,沉忆辰明白必须得拿出一剂勐药了。 “不知喜公公可还记得,自己为何会担任监军出镇福建?” 当初两人在紫禁城初次见面,喜宁曾拿出这个问题试探沉忆辰,看看他能不能领悟到内官间的权力争斗,然后旗帜鲜明的站好队伍。 那个时候沉忆辰装傻充愣,不愿意表明自己站队的态度。 毕竟王振跟喜宁都不是什么好鸟,站谁的队都容易惹得一身腥。 今日沉忆辰旧事重提,就是明确的告知喜宁,现在退缩上疏朝廷征调大军,必然会被王振抓住把柄生事,从而引发无法预测的后果。 你喜宁是想一辈子出镇在外当个镇守太监,还是想回到巍巍紫禁城权倾朝野,选择就摆在面前! 听到这句反问,喜宁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沉忆辰,彷佛想要看穿对方的内心。特别是搭配身上这件大红蟒袍,带来的气势威压,更是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可偏偏沉忆辰毫不躲闪喜宁的目光,他很清楚处于弱势地位,适当的讨好跟奉承是有必要的。但绝对不能让对方,把你当做一个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得适当展现出来自己的强硬。 果然双方对视许久之后,喜宁突然高声大笑起来,然后一边鼓掌一边说道:“看来咱家一直没有猜错,沉提督你果然不愿屈居人下!” “喜公公,你又何尝不是如此?” 沉忆辰笑着回了一句,双方其实都有着各自的野心。 唯一不同的点在于,沉忆辰在追求权势道路上有着自己的底线,始终没有忘记在那镇江河畔的初心。 “很好,那便依沉提督所言一切照旧!” “下官谢喜公公理解,既然福建军情紧急,不如尽快动身?” 沉忆辰趁着这个机会,开始催促着喜宁启程赶往福建。 之前还想着反正都已经有了最坏的结果,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现在看来,可能最坏的结果还远远没有到来。 “沉提督,兵贵神速的道理,咱家可能比你懂得多,准备出发吧。” 喜宁面对沉忆辰的催促, 带着一丝傲慢回了一句。 自己出镇九边的时候,沉忆辰恐怕还在娘胎里面,真以为镇守太监只知吃喝玩乐吗? “喜公公说的是,下官这就组织人马启程。” 对于喜宁的一些“炫耀”,沉忆辰向来是满足对方虚荣心,这次自然不例外。 只要喜宁能在军国大事上配合,让他三尺又何妨? …… 正统十二年二月二十五日,福州府的都指挥使司驻地衙门,现任都司掌印邓安,正满面愁容的在大堂内来回踱步。 泉州府被围已过去半月有余,期间邓安数次组织兵马想要过去驰援,反倒中了贼军的埋伏,损兵折将数千人。 结果还祸不单行,泉州知府熊尚初得知有援军到来,亲率守城的泉州卫、永宁卫两大卫所士兵,出城准备联合援军来个内外夹击。 固守泉州府这等坚城,起义军可能一时拿熊尚初没办法,这下自己主动出来野战,简直就跟送人头差不多。 围城日久士气低落的卫所军户,哪是气势如虹的起义军对手,仅用了半天时间便被击溃,连泉州知府熊尚初本人都被邓茂七生擒。 要不是泉州府同知史孟常见势不对,收拢了剩余的残兵败将逃回府城,可能现在泉州府已然“沦陷”。 战事不利也就罢了,更让邓安焦虑的是,提督军务的沉忆辰跟监军喜宁,已经来到了福州府境内,很快便会到达都司衙门。 面对这两位朝廷钦差,邓安都不知道该如何交待,他心中隐约有种预感,自己头上的乌纱帽将要保不住了。 就在邓安心烦意燥的时候,门外跑进来一位亲卫禀告道:“都指挥使,提督跟监军的仪仗快抵达城门,是否前去迎接?” “废话,赶紧整顿兵马前去!” 本来就背负着战败之责,邓安哪敢怠慢沉忆辰跟喜宁,得到消息后就马不停蹄的赶往城外迎接。 这一幕场景,不仅仅是在都司衙门上演,布政使衙门同样如此。现任福建布政使张琛,率领着一众文官赶往城门口,准备迎接沉忆辰等“钦差”入城。 福州府城外直道,长长的车马队伍正在前行,沉忆辰时不时的掀开马车窗帘,审视着道路两旁的景象。 福建的起义动乱,让前往省城的道路两旁,多了不少逃难流民。虽然没有沉忆辰当初前往山东治水,那副人间地狱的惨状,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局势动荡,最先受难的,一定是底层的穷苦百姓。 “东主,前面便是福州府了。” 护卫在马车旁的苍火头,看着掀开车窗帘的沉忆辰,朝他告知了一句,语气有些低迷。 他就是福建本地人,这些逃难百姓中,可能还有苍火头的父老乡亲。 看到家乡故土变成这番模样,并且敌对方还是自己的手足兄弟,苍火头心中复杂情感,简直无法形容。 “嗯。” 沉忆辰轻轻应了一声,他已经看到那高大厚实的城墙,以及城门口浩浩荡荡站着的两排文武官员。 “叶首领还是没有书信回复吗?” 沉忆辰又追问了一句,自从得知了泉州府被围,他又陆续写了两封书信给叶宗留,期望他能约束起义军的攻势,避免强行攻城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这个伤亡不仅仅指起义军,对官兵同样如此,沉忆辰终究还是有着官身,代表着大明朝廷! “没有。” 苍火头摇了摇头,给叶宗留的书信如同石沉大海,一封都没有回复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 越是这样,苍火头等人就越担忧,真到了无可挽回的境界,那自己等人就要面对手足相残! “唉……” 虽然心中已有答桉,但得到苍火头的确认,沉忆辰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叶宗留等人如果意识不到,他们声势越浩大,攻势越凶勐,便是死期来临之际。 那么自己写再多的书信都毫无意义。 出镇队伍很快就停在了福州府城门前,喜宁跟沉忆辰先后从马车上下来,以布政使张琛为首的福建文武官员,齐刷刷的向着两人行礼。 提督跟监军,名义上仅仅只管打仗,可事实上进入到战时状态后,沉忆辰有权节制地方文武百官。 权势某种意义上来说,还超过了当初山东治水的佥都御史一职。 唯一不如的地方,那便是他要跟监军喜宁分权,没办法肆无忌惮的一言堂。 “此乃多事之秋,尔等就无须多礼了。” 喜宁摆了摆手,没多大兴趣与福建地方官员客套。 当决定不上疏奏请朝廷增援,就意味着喜宁要与沉忆辰共同承担平叛失败的后果。这事关身家性命,他当然不会像之前那样若无其事。 “喜公公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下官已备好了接风酒宴,还请喜公公跟沉提督赏光。” 福建布政使张琛满脸讨好的邀约喜宁跟沉忆辰,态度远比当初山东布政使洪英要谦卑。毕竟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喜宁跟沉忆辰仅需要一封上疏弹劾,自己的仕途就走到头了。 可哪怕如此,依旧没能得到喜宁的好脸色,他板着脸回道:“福建局势都糜烂至此,咱家是没心情吃饭的,莫非张藩台还有心情吃吃喝喝?” 这话一出来,张琛脸色可谓是瞬间通红,心中羞愧难当。 他羞愧的原因,可不是为了福建局势崩坏,而是喜宁丝毫不顾及颜面,当着地方下属百官说出这番话,让张琛这个布政使一张老脸往哪放?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丝毫不给面子的举动,也就喜宁能干出来。 英国公张辅在他这里都没有牌面,你一个区区布政使算什么东西? “喜公公,这也是左藩台的一番好意,私下他这段日子面对福建局势,可谓寝食难安。” 就在此时,又有一名官员站了出来,帮张琛解释了两句。 “你是何人?” 喜宁反手问了一句对方身份,自己在这里立威,布政使都不敢说话,你也配当和事老? “下官福建右布政使宋彰,见过喜公公。” 说罢,这名叫做宋彰的右布政使,向前靠近了一步,悄声补充道:“下官是王公公干儿子。” 明朝洪武九年,为了削弱跟分割地方权力,设置左右布政使两名,共同经理全省事务。不过一般情况下以左布政使为尊,右布政使更类似于副职。 宋彰身为右布政使,按理说在这种场合之下,是不应该站出来多言的,避免有越俎代庖的嫌疑。 但宋彰可不是一般人,他搭上了王振的线,送了数万两黄金拜对方为干爹,获得了升迁福建右布政使的机会。历史上他还更近一步,趁着福建起义左布政使张琛问罪,接替了对方的职位。 甚至在某种角度上,福建起义爆发最初的直接源头,就跟宋彰贪污的数万两黄金有关。 宋彰为了凑够“供献”王振的贿赂,勾结土豪劣绅以“矿盗日炽”为由,将浙江矿工叶宗留与王能等合伙开办的宝峰银场兼并为官办银场,并大幅提高地方银矿课税。 只能说很多历史事件就跟蝴蝶翅膀一样,轻轻的扇动便一环扣着一环,谁又能想到眼前的宋彰,是那个罪魁祸首? “喔,原来你拜了王公公为干爹?” 喜宁皮笑肉不笑的回了一句。 “是,下官荣幸,还请喜公公多多关照。” 宋彰满脸谄媚,他之所以会搬出这层关系来套近乎,在于外界眼中喜宁是王振的亲信,被他一路提拔镇守地方,才得以担任御用监掌印太监。 确实喜宁最初的发家,跟王振的提拔赏识不无关系。 可很多事情一旦威胁到自己的利益,那接下来便是反目成仇。站在喜宁身后的沉忆辰,听着宋彰的阿谀话语,就知道对方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果然喜宁瞬间翻脸,厉声呵斥道:“既然张藩台寝食难安,那看来宋藩台是心安理得,身为一方父母官都这副模样,难坏福建局势会崩坏至此!” 喜宁这一番大义凛然的怒喝,简直把福建文武官员给骂懵了。 以往接触的镇守太监跟课税司太监,莫不是贪赃纳贿、安于享乐之辈。 现在这个喜宁连接风宴都不吃,张口不离福建局势,难道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uu看书碰到个一身正气为国为民的监军? “喜公公教训的是,下官知错。” 回过神来宋彰赶忙拱手致歉,要不是现在人多,还有下属看着,恐怕他都得给喜宁跪下了。 “哼!” 喜宁冷哼一声,心中怒气未消,准备再继续找个人发难。 不过就在此时,从背后传来一阵沙哑的高呼:“军情急报,军情急报,挡路者论罪!” 听到这道呼声,在场众人也顾不得交谈,纷纷把目光望向疾驰而来的驿使。只见这名驿使骑马冲到了城门前,看到居然站着一片绯袍高官,下意识勒住缰绳愣了几秒。 但很快就反应过来,翻身下马举着一个木盒跪倒在张琛跟邓安等人面前,大声禀告道:“泉州府急报,还请上官查验!” 急报用木盒装? 沉忆辰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军情紧急也顾不得那么多,他下意识先行一步,抢在了都指挥使邓安等人前面打开了木盒,想看看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 结果这一看,发现里面装着一颗血淋淋的项上人头! 正文 278 触目惊心 (二合一) ,我成了大明勋戚 斩下来的人头沉忆辰并不是第一次见,当初西南麓川受降大礼上,边军呈现上来的便是麓川首领思任法的项上人头! 可那颗人头为了保证送到京师,经过石灰等等防腐材质处理,几乎与正常肤色产生了极大的不同。 而现在这颗人头,很明显被斩杀不久,除了肤色略显惨白发灰,其他基本上与常人无异。 只是沉忆辰有些不明白,为何军情急报是一颗项上人头? 不过这个疑问,很快便被布政使张琛给出了答桉。 他盯着木盒中的人头细看了几眼后,脸上表情浮现出一抹惊异,然后下意识喊出了名字。 “熊太守!” 太守是明朝知府的别称,一般上官称呼下官,就用这个称呼来代替。 整个福建布政司,熊姓知府只有一个,那便是泉州知府熊尚初。 早在数日之前,熊尚初突围兵败,被邓茂七率领的农民起义军俘获,从此音信全无。 结果万万没想到,今日他的项上人头,被送到了福建文武官员,乃至京师提督军务的“钦差”面前。 什么叫做打朝廷的脸,这种行为就是! “狂妄至极!” 喜宁充满怒气的大喝一声,他担任镇守太监多年,凶残如蒙古铁骑,俘获大明朝廷命官,都不敢随意虐待斩杀。 退一万步说,蒙古人就算真的想杀,动手前也会跟明朝交涉一番,谈崩了才会下手。 早在进入福建途中,喜宁就得知了军报,泉州知府熊尚初被生擒。他原本还打算到了福州府衙门后,派人跟叛军进行交涉,看能不能把人给赎回来。 现在对面直接蹬鼻子上脸,给了自己这个新到任监军一个下马威,这让豪横惯了的喜宁如何能忍? “邓都司,福建卫所还有多少兵马,岂能眼睁睁看看贼军如此猖狂!” 喜宁这下是动了真怒,要知道前面被俘杀的福建布政司参议,官职为从四品。而泉州府知府熊尚初,官职为正四品。 福建暴乱后短短时间内,两名绯袍大员被杀,传到朝中定然会引发轩然大波。喜宁不愿意给王振留下任何攻击自己的把柄,那么就必须给皇帝跟朝廷一个交待! “这个……这个……” 面对喜宁的询问,福建都指挥使邓安支支吾吾不敢回答。 他呈交的福建军情,仅仅是告知了泉州知府熊尚初冒进被俘,压根就没提自己驰援失败,反倒中了贼军埋伏的事情。 现在邓安手中可战之兵,估摸着还不过万。 就这数量,他怎么敢跟喜宁坦白? “邓都司,莫非是忘记咱家担任何职了?” 看着邓安半天不说话,喜宁冷冷的警告对方一句。 虽然明朝中期监军不像末期那样,掌控着对武将的生杀予夺大权。但只要喜宁向皇帝上疏弹劾,邓安革官问罪的几率可以说是百分之百。 这种威胁之下,诸如右布政使宋彰这等文臣,哪怕本身是谄媚之徒,当着地方文武官员的面,也得装装样子咬牙硬撑气节形象。 邓安身为武将,就没这方面的顾虑,当即朝着喜宁下跪认错道:“回禀监军,末将无能,现福州府军营中可用之兵,不足万人!” 瞒是瞒不下去了,邓安干脆心一横把事情给说出来。 参议竺渊跟知府熊尚初的身亡,已经宣告这批反贼凶残至极。等泉州府沦陷后,下一个被围攻的州府,毫无疑问就是福州府。 邓安感觉自己是掌控不了局势,接下来就看喜宁跟沉忆辰,如何处理这桩烂摊子。再怎么样革官问罪,总比身首异处要强,他才不想步竺渊等人的后尘。 “不足万人?” 喜宁听到这话,只感觉眼前有些发晕。 之前在杭州接到军报,他预估着最坏的结果,福州府还能号召数个卫所的兵力,一两万人还是有的。等到自己与沉忆辰就任后,再以提督军务的名义整合全省兵马。 按照往常明朝平叛的惯例,有个三万左右的兵力,就足以横扫贼军这群乌合之众。 结果现在看这架势,军报中一两万人都是虚报的! 北境九边卫所军户数量,最夸张的情况下也不过打七折。喜宁还想着福建都司再怎么大胆,打五折已经是极限了。 自己还真是低估了这帮人的熊心豹子胆,连打三折都含有水份,难怪整个战场局势兵败如山倒! “混账东西!” 喜宁气急呵骂了一句,他此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除了愤怒还有一丝后悔。 早知情况这样,就不该答应沉忆辰一切照旧,现在人都已经到了福建,就意味着正式开始履行职务。 再向朝廷上疏调兵遣将,先不说要承担怎样的责任,单单等朝廷大军来到福建,都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情。这段时间万一贼军来围攻福州府,自己身为监军莫非还能弃城跑路不成? 真要敢这么做,那福建糜烂这口黑锅,便扣在了自己身上,这辈子想要在紫禁城站稳脚跟都无望! 感受到喜宁似有似无的把目光,望向自己身上,沉忆辰就大概猜测到了对方后悔想法。 无论表面装的多么强硬正派,喜宁终究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否则也不会在土木堡之变被俘后,当了一个彻彻底底的“汉奸”。 不过准确来说,喜宁是女真人,只能算是当了个“明奸”。 “邓都司,福州三卫驻地在哪?” 对于这帮福建地方官员,沉忆辰是没指望他们能靠得住,想要稳住局势还得靠卫所兵马。 福州府是福建布政司省城,常年驻防着福州中卫、福州左卫、福州右卫这三卫兵马。沉忆辰打算视察军营看看情况,只要将士们士气可用,有万人就足以保证福州府无忧。 毕竟古代全副武装的正规军战斗力,相比较临时起义的农民军,可谓是天壤之别。特别是身披重甲的情况下,普通起义军手中的粗糙武器,站着打半天都可能破不了防。 “回禀沉提督,就在五里之外。” 跪倒在地的邓安,赶忙调转了一个方向,望着沉忆辰告知了福州三卫驻地位置。 “邓都司,先起来吧。” 沉忆辰先让邓安从地上站起来,不管他在军务上有多么不堪,只要坐在福建都指挥使这个位置上,就必须得保证他的尊严。 原因无他,身为一省领军主将,如果就连邓安都没有嵴梁骨,底下将士如何硬气? 明末军队之所以拉垮的不成样子,根本原因之一,就在于“以文驭武”太多,导致武官将领不如狗,底层军士更是如同蝼蚁。 士气很大程度上源自于自信跟尊严,这点沉忆辰与喜宁不同,他不会把自己的立威手段,用在对领军主将的羞辱欺压上。 “是,沉提督。” 得到沉忆辰许可后,邓安从地上站了起来,后怕的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 “喜公公,既然福建情况紧急,下官有提督军务之责。就不进城修整,先去福州三卫的驻地视察一番。” “沉提督尽忠职守,那就劳烦辛苦一遭了。” 沉忆辰愿意现在就去收拾烂摊子,喜宁自然求之不得。 不过话说回来,整顿军务本就是沉忆辰的职责,监军并不负责具体军务,仅仅是督察制衡地方军政罢了。 “邓都司,还请派一人领路。” “是。” 邓安点了点头,转身朝着都指挥使司一名武将说道:“冯佥事,出列!” 只见一名全副铠甲的武将从队伍中站了出来,拱手道:“末将在!” “你即刻带领沉提督视察军营,不得有误!” “末将遵命!” 这名武将大声领命后,就来到沉忆辰面前拱手道:“末将福州中卫指挥佥事冯正,见过沉提督!” 明朝地方军队一般有两套指挥体系,分别是都指挥使司,卫指挥使司。 两者官职名称基本相同,区别就在于卫指挥使司要低一个级别,比如都指挥佥事为正三品,卫指挥使佥事为正四品。 不过一般情况下,都指挥使司更像上级主管部门,卫指挥使司才直接领导将士。邓安派冯正来带领沉忆辰视察军营,很明显是打算彻底坦白,让这个提督更真实了解现状。 毕竟要是沉忆辰能挽回局势平叛,邓安时候遭受到的罪责也要减轻许多。再想办法走走京师的人脉关系,说不定就能乌纱帽都能保住。 “有劳冯佥事,带路吧。” “是。” 相比较邓安的油滑软弱,冯正身上展现出一副明朝职业军人的气势,转身骑上一匹战马,就准备领着沉忆辰前往军营驻地视察。 既然是以文官掌武事,沉忆辰自然得展现出自己“强硬铁血”的一面。他也没有坐马车,而是让武锐迁过来一匹高头大马,率领着亲卫跟在冯正的身后。 看着一行人疾驰而去,福建布政使张琛,用着试探性的语气向喜宁说道:“喜公公,要不您还是先进城?” “嗯。” 这次喜宁没有多言,点了点头就大步朝着福州府内走去。 怒气也发泄了,立威也立过了,半个月日夜兼程连续赶路,早就让他感到腰酸背痛,打算好好舒缓一番。 局势归局势,论起个人享受,喜宁从来都不会薄待自己。 五里路对于骑马而言,仅仅十来分钟就到了,沉忆辰随着冯正来到一处山谷平地,目光所及之处是一望无际的帐篷连营,门口守卫的士兵怀抱着兵器,松松散散的倚靠在围栏上,看不到一丝勇武的精气神。 沉忆辰一路科举走来,虽然属于标准的清贵文官,但他接触过的大明将士也不少。 前有凯旋而归的南征军,中有李达等人统率的京营,后有山东布政司掌控的东昌卫、泰安卫。 不管是边军,还是京营,亦或者地方卫所。至少沉忆辰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身为职业军人的纪律跟勇武。 可眼前这批守门士兵,如果把身上的军袍给脱了,绝对没人能想到他们是卫所军士。 “冯佥事,福州三卫乃福建都司的绝对主力,军容军貌就如此吗?” 沉忆辰有些不满的质问了一句。 地方千户所这德行也就罢了,毕竟很多军户半农半兵。而福州三卫可是精锐部队,理论上应该兵强马壮,装备精良,现在表现的也太松懈了一点。 “回提督,福州三卫疏于操练,最近又接连败于贼军。如今整个军营士气低迷,人心惶惶,是末将失职!” 冯正解释了部分原因,另外部分他就不敢多言。 那便是福建都指挥使司贪墨严重,拖欠卫所军士的军饷可谓家常便饭。最近这一年来各地起义不断,更让福州三卫将士身心俱疲。 浴血奋战连个卖命钱都没有,能有士气才怪! 冯正口称失职,沉忆辰却不好怪罪与他,原因在于一个正四品的卫指挥佥事,想要背锅都不够资格,找他怪罪出气又有何用? “还有为何驻地会选择在山东,万一贼军来袭堵住出口,岂不是瓮中捉鳖?” 沉忆辰感觉这驻地选址也有很大问题,但凡起义军胆子大点兵行险招突袭,福州三卫就交待在这里了,整个福州府乃至福建布政司,都将成为一座空城! “回提督,福建多山找寻空地不易,此处是离福州府最近的驻地。” “另外福州乃省城,藩台、都司等首脑齐聚于此,必须得就近护卫周全。” 后面这句话,其实是冯正委婉的说出了驻扎山谷的真正原因,那便是离福州府近,遇袭能第一时间增援。 至于福州三卫驻地本身会不会遭遇袭击,那就不在福建文武高官的考虑范畴之中。 “尸餐素位!” 沉忆辰实在忍不住怒骂了一句,见过蠢的,真没见过一窝这么蠢的。 不过话说回来,但凡福建布政司文武官员厉害点,就不会诞生东南大起义。或者退一步说,以福建布政司的兵力,起义也将很快消灭在萌芽之中,哪会演变成今日这种局面。 “先进去吧。” 骂完之后,沉忆辰平复了一下情绪,事已至此再骂也没用,只能想办法亡羊补牢。 一行人走到了军营面前,懒洋洋倚靠在围栏上的守门士兵,这才发现有人过来了。 当他们发现是冯正后,于是赶紧单膝跪地道:“小的拜见冯佥事。” “起来吧。” 冯正摆了摆手,示意守门小兵先起身。 “冯佥事前来,小的这就去通报指挥使。” 说罢,一名守门士兵就打算去进行通报,不过就在这时沉忆辰叫住了他。 “不必了,吾等自己进去面见指挥使即可。” 守门士兵听到沉忆辰的阻拦,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发现是名身穿青袍的文官。 于是拿不定主意,把目光望向了冯正,等待他的指示。 “你们继续在此看守,本将自己进去。” “小的遵命。” 这边冯正话音刚落下,那边沉忆辰便径直走入了军营之中。 进入福州三卫驻地后,可能是山谷地区空气不太流通,加之卫生条件极差,沉忆辰立马就闻到了一股澹澹的臭味。 要知道越是人员密集,就越需要注意干净,否则以古代的医疗条件极易爆发瘟疫。想当初沉忆辰在山东建立粥棚安置灾民,他首先搭建好的是厕所跟污水沟,就是为了避免疫情的发生。 现在快要进入三月,意味着暖春即将要到来,先不管福州三卫军纪,至少这种环境沉忆辰无法容忍。 一路向着深处走去,沉忆辰看到福州三卫士兵,横七竖八的坐在地上聊天,亦或者是双眼无神的注视着自己,时不时还能听到帐篷中传来痛苦的哀嚎声。 出镇地方沉忆辰并没有穿着御赐斗牛服,更没有以翰林官的身份假借绯袍大员官服。一身五品左春坊大学士青袍,对于卫所士兵而言,并不是太显眼,还不如跟随在沉忆辰身后的冯正。 至少后者,时不时有士兵认出来行礼。 不过这样也让沉忆辰看到了军营中最真实的一幕,此刻福州三卫绝大多数士兵,都处于一种低迷、消沉、麻木的状态中。 这里面不仅仅有接连战败的因素,更多在于军心混乱,很多人不知道为何而战,甚至还有不少生出了“反叛”之心。 越往里面走,展现出来的情况越触目惊心,沉忆辰甚至看到一些帐篷中,躺着许多重伤奄奄一息的士兵。他们的眼神已经不能用麻木来形容,而是已经失去了所有光泽,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冯佥事,这是怎么回事!” 战时大批受伤士兵没有接受医治,还情有可原。现在军营驻地,依然有着这么多士兵如同“废弃物”一般等死,沉忆辰只想到了“物伤其类”这个成语。 就这种处境,接下来遇到起义军来袭,还能指望福州三卫将士卖命? “泉州府被贼军围困,福州三卫多次驰援死伤惨重,遗留下来大批伤员。” “我不是问你伤兵怎么来的,而是问你为何没有救治!” 这一刻沉忆辰终于压制不住心中怒火,朝着冯正呵斥起来,同时他陡然提高的音调,也吸引了营地中很多卫所士兵的目光。 为何一个身穿青袍的低品阶文官,能这般训斥卫指挥佥事,而且看这架势,好像还是帮弟兄们说话? 正文 278 众望所归 (二合一) ,我成了大明勋戚 面对沉忆辰为何不救治的质问,冯正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不过最终没有说出话来,仅是低着头不敢对视沉忆辰的目光。 “好,你不说,本官来问别人。” 看着冯正避而不谈,沉忆辰径直走进一间住满了伤员的帐篷。 帐篷的面积并不大,用后世单位换算也就十几平方的样子。可就这点空间,硬生生挤进了十几个伤员,除了过道外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血腥味、草药味、腐臭味,等等气味扑鼻而来,远比外面闻到的要浓郁的多。 此刻帐篷内还有一名身穿布衣的老者,见到一身官服的沉忆辰进来,他满脸诧异的呆立在原地,就连基本的行礼都忘记了。 原因就在于从去年末福建动乱以来,未曾有过任何一名千总以上级别官员,亲身来到帐篷内探视过伤员,更别说眼前这名年轻人,还是一名文官! 文贵武贱,武官都不愿意来这种污秽之地,文官怎会进来? “这位长者,你是大夫吗?” 沉忆辰看了一下对方衣着打扮,以及身上还背负着一个药箱,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随军大夫。 听到这句询问,帐篷中的老者才反应过来,赶忙朝着沉忆辰行礼道:“草民随军大夫孙世泽,见过大老爷!” “孙大夫,母需多礼。” 沉忆辰摆了摆手,这种情况之下,他没心情在乎繁文缛节。 转而问道:“孙大夫,如今福州三卫驻地有多少伤员,他们是否有过妥当的医治?” “大老爷,这个……这个……” 孙世泽不知道对方身份,面对这种棘手的问题,压根就不敢回答,同样又不敢拒绝。只能支支吾吾,想要敷衍过去。 先有冯正避而不谈,现在孙世泽又闪烁其词。伤员惨状都摆在眼前了,别说找出个负责人,就连真实情况都没人敢说。 一股无法言喻的憋屈感,压在沉忆辰的心头,他带着愠怒说道:“福州三卫将士们为国奋战,就算死,也得战场上马革裹尸,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屈辱的死在草席上!” 说罢,沉忆辰转身面向帐篷外,此刻闻声而来的福州三卫将士们,已经里三层外三层的牢牢堵在帐篷口,想看看这位突然出现的陌生文官,到底要做一些什么。 听到沉忆辰这句话后,许多士兵们脸上浮现出愤慨神情。 没错,自己手足弟兄为国征战,没有死在战场上面,却要绝望在这帐篷里面等死。 早知如此,死国可乎? 望着这一双双好奇愤怒的眼睛,沉忆辰高声道:“本官乃左春坊大学士沉忆辰,奉陛下之命提督福建军务!” “我不知道你们是否听说过我的名字,但今日我可以告诉诸位将士,本官治下绝不会让你们遭受欺辱薄待,有任何委屈不满,现在通通可以诉说出来!” 沉忆辰就不信一个偌大的军营,没人敢向自己说出实情。 斩钉截铁的话语传递到帐篷口军士的耳中,他们用着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望向沉忆辰。 这种眼神并不是他们不知道沉忆辰是谁,相反如雷贯耳!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那个传说中爱民如子,体恤将士的状元公,会这般突然的出现在自己眼前。 “左春坊大学士沉忆辰,是指状元公吗?” 一名卫所士兵,用着不确信的语气问了一句。毕竟什么左春坊,什么大学士,这些官职对于目不识丁的士兵而言,根本就分辨不清什么职位。 但状元及第跟沉忆辰这个名字,普天之下无人不知! “能到福建提督军务,并且还叫沉忆辰的,除了状元公还能有谁?“ “我有山东的远方亲戚,他家书中说过沉提督赈灾济民,救了百万苍生性命!” “何止是赈灾济民,我还有湖广都司的弟兄,听闻过沉提督是真把咱们这群丘八当人看,从不侮辱欺压手下兵卒。” 为何文人要追求立言、立功,除了青史留名外,还有当代声望受人敬仰! 哪怕这群福州三卫的将士,从未见过沉忆辰,更别说在他麾下任职。可善待尊重将士,赈灾济民治水的声望,依旧口口相传,福建卫所无人不知。 这便是立功众望所归! 确认了沉忆辰身份后,有一名脸上带着刀疤,满脸络腮胡的壮汉站了出来,向他行军礼道:“沉提督,卑职乃福州左卫把总孟大,求提督为我等弟兄们作主!” 看到终于有人站出来了,沉忆辰算是松了口气,他走到孟大的面前,托起对方点手臂说道:“有事尽可畅所欲言,本官一定会还你们个公道。” “好,卑职信了沉提督!” 孟大很清楚说真话的后果是什么,可他愿意为了军中手足弟兄,把身家性命赌在对沉忆辰的信任上。 就算自己豁出去这条命,至少能救更多弟兄的命。 “卑职举报福州中卫指挥使窦毅中饱私囊,克扣卫所将士军饷,很多弟兄家中已经揭不开锅。” “并且窦毅贪功冒进,导致福州三卫数次出击死伤惨重,还缺少药草得不到医治,只能在这窝棚中含恨等死!” “如果不是考虑到家中还有高堂妻儿,吾等弟兄说不定早就反了!” 本来孟大举报福州中卫指挥使窦毅,站在门口的冯正等卫所军官,心里面还算有点准备。 毕竟卫指挥使窦毅这大半年平叛下来,简直是搞的天怒人怨,如果不是他搭上了福建右布政使宋彰的线,一同给京师的王振送了钱,恐怕早就被人上疏弹劾。 可偏偏孟大最后多了一句嘴! 不管你是处于愤怒也好,口不择言发泄也罢,哪有在朝廷“钦差”面前,公然宣称要反的? 这句话出来,让冯正脸色瞬间变了,沉忆辰万一要追究福州三卫谋逆之心。那接下来的平叛对象,就不仅仅是福建贼军,还有这群卫所军士! 孟大虽然没什么文化,但还不至于愚笨,激动之下话说出口后,他也意识到问题严重性。 《踏星》 谋逆之言不是小事,孟大立马下跪向沉忆辰认错道:“卑职失言,还请提督恕罪!” 不仅仅是孟大下跪认错,帐篷门口的福州三卫士兵,也纷纷帮着求情道:“提督,我们弟兄绝无反意,孟把总他说错了!” “孟把总向来口无遮拦,提督莫往心里去!” “小的求提督饶过孟把总这回!” 听着这铺天盖地的求情声,沉忆辰把目光放在了孟大身上。能看出来此人在军中威望不错,能获得众袍泽的信任跟支持。 “起来吧,你们没错。” 沉忆辰平静的回了一句,丝毫没有把谋逆之言给当回事。 没错? 这都没错吗? 听到沉忆辰这句话,很多人都有些不相信自己耳朵,换做福建布政司任何一名文官,恐怕孟大得当场被拿下。 沉提督居然说没错? “朝廷不公,上官不公,待遇不公,错的为何是你们?” “冯佥事,卫指挥使窦毅何在,带本官过去!” 想要让福建三卫将士重振士气,彻底信服,光靠着立功声望是不够的,还得做到赏罚分明。 窦毅既然是罪魁祸首,那就要承担起应有的惩罚,付出应有的代价。 立威,不仅仅只有欺压一条路,还有心悦臣服! “提督,要不借一步说话?” 冯正已经看出来沉忆辰准备问罪窦毅,可对方不知道的是,指挥使背后的大靠山是王振。 这就是为什么,一路下来各路人马面对询问都支支吾吾,没有一个人敢挑明真相,还得靠底层的孟大豁出性命举报。王权权倾朝野的威势,已经不止于京师,地方官府卫所同样忌惮颇深。 “冯佥事,如今你受本官节制,当知道什么叫做军令如山!” “讨价还价这种事情,本官不希望再出现了!” 后世有一句名言,叫做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这句话放在明朝依旧适用。 前面冯正各种避而不谈,沉忆辰都没有拿出上官身份强迫他。但现在情况不同,当着福州三卫将士的面,要是做不到言而有信的话,来日如何领军! 立信,便是督军之本。 看到沉忆辰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可这一次冯正没有退缩,他咬牙走到对方面前,低声告戒道:“提督,窦指挥使背后是王公公!” 虽然冯正自认担不起尽忠职守四个字,但他始终认为自己没堕落到同流合污的地步。沉忆辰是个好官,他的到来不说能改变大局,至少能保证福州三卫的弟兄们,多了几分活下去的希望。 正因如此,冯正不希望沉忆辰去得罪窦毅背后的王振。等朝廷派下一个提督军务的大臣过来,大概率是不如沉忆辰。 明白了冯正阻拦的原因,沉忆辰脸色缓和了许多,至少可以证明一点,这个卫指挥佥事不是王振的人。 “无妨,你带路便是!” 沉忆辰彷佛没听到“王公公”三字一样,依旧让冯正带路。 “末将遵命!” 该劝阻的都做了,冯正认为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既然沉忆辰无惧王振执意要拿卫指挥使窦毅问罪,那便只能由他去! 很快冯正转身前面带路,沉忆辰跟在他的身后,围堵在帐篷门口的福州三卫将士,自动往着两旁退让留出一条道来。 而且随着声势越来越大,吸引过来的卫所军户,远不止开始的那上百人。沉忆辰穿行在两道密密麻麻的人墙中,无数张形形色色的脸庞打量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期待。 “状元公,为我们亡故的弟兄讨回一个公道!” “提督,我等弟兄没那么弱,一定能赢回来!” “沉提督,只要能救吾等弟兄妻儿,卑职愿鞍前马后!” “末将愿誓死效忠!” 不仅仅是各种期望,还有着各种承若。 毕竟堂堂七尺男儿,被一群贼军打的丢盔弃甲,多少手足袍泽战死沙场,这让福州三卫的将士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局势败坏如此,非战之罪也! 一路前行,冯正带领着沉忆辰来到了一片单独的营帐面前,用木制栅栏与士兵的营房们给隔开,甚至就连门前守卫的兵卒,衣着都很明显要光鲜亮丽许多。 “来者何人,前方乃指挥使帅帐,无令不得擅入!” 看到沉忆辰一群人过来,窦毅的亲兵护卫们,很尽忠职守的拦在了栅栏面前,不允许外人随意进入。 “瞎了你们的狗眼,吾乃指挥佥事冯正,还不滚开。” 面对窦毅亲兵的阻拦,冯正当即怒骂了一句,然后就准备越过他们进去。 不过就在此时,又有几名身穿锦服的卫所军官,拦在冯正面前说道:“抱歉冯佥事,窦卫司正在处理要务,下令没有他的允许谁也不准进去。” 理论上来说,窦毅是冯正的直属上司,他要是不允许人进去,冯正硬闯就算是违逆上官,军法可以从严处置。 见到这一幕,沉忆辰明白该自己出面了,只见他走到这几名锦衣卫所军官面前,拿出朝廷下发的提督军务令牌,冷冷说道:“本官乃福建提督沉忆辰,现在正在奉命视察军营,让开。” 沉忆辰? 听到这个名字,拦路的几名亲卫军官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作何抉择。 “滚开!” 沉忆辰没有过多的废话,怒喝一声当即让苍火头跟武锐等人,把拦路的窦毅亲兵都给撞开,并且众人都把手放在了刀柄上。 身份互换,沉忆辰才是目前布政司的最高军事长官,挡路者违逆! 相比较窦毅这群亲兵,成国公朱勇派来的武锐等亲卫,那才是真正跟蒙古人,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 不出手则已,一出手身上那股杀气锐不可挡,加上沉忆辰的上官身份,这下拦路的亲军没人敢做出任何的反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沉忆辰直奔指挥使大账。 还没等靠近帐边,沉忆辰就听到了从里面传来的女人靡靡之音。这下他的脸色可谓是阴沉无比,所谓的处理要务,就是在军营中狎妓吗? 站在大帐门前,沉忆辰并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反手从武锐的腰间抽出一柄长剑。 剑光凛凛,倒映着沉忆辰那张冰冷的脸庞。 正文 279 投名状 (二合一) ,我成了大明勋戚 终明一朝,最着名的文臣斩杀武将事件,莫过于明末兵部尚书袁崇焕,先斩后奏平辽总兵官毛文龙。 可那个时候已经处于明末乱世,上百年文官集团打压下来,武将地位极其卑贱。 哪怕如同毛文龙这样正一品封疆大吏被杀,事后朝廷都没有追究袁崇焕逾越罪责。直到后来局势崩溃大明要亡了,崇祯帝恼羞成怒下才翻了旧账。 现在沉忆辰提三尺之剑,带着满满的杀心走进了这间指挥使大帐,他不知道自己做出冲动之事,会遭受到怎样的惩罚。 但沉忆辰却很清楚,如果自己什么都不做,没办法给福州三卫近万将士交待! 冲入帐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大床,上面躺着几具白花花的身躯。然后再是侍奉在两旁的侍女,看到了一群壮汉冲了进来,并且为首者还拿着兵器。 惊慌之下,侍女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把大床上的卫指挥使窦毅给吓了一跳! 他此刻正在兴头上被尖叫声打断,于是一股无名怒火直冲脑门,下意识就准备好好教训发出叫声的侍女。 可当窦毅转过头来,看到的却是大帐内正站着一群全副武装的官兵,彷佛每个人用凶神恶煞的目光看着自己。 “来者何人,为何会出现在本将的营帐!” 窦毅慌乱的站起身来,朝着眼前众人质问了一句。 同时大床上的几名娼妓,见到这一幕后也纷纷大喊大叫起来,一时间整个营帐内吵杂无比。 “闭嘴!” 站在沉忆辰身后的冯正,终于忍不住出言喝止。 他一直都知道卫指挥使窦毅的不堪,不过冯正常年跟在都指挥使邓安的身边,坐堂在福州府的都司衙门,很少来到军营驻地面见窦毅。 就算来了,要是恰好遇到窦毅正在“办事”,他也会如同今日这般被亲兵给拦在门外。 所以冯正真的没有想到,堂堂福州三卫直属上官,会不堪到如此地步,简直令众将士羞愧! 冯正的这声喝止效果很明显,几名惊恐喊叫的娼妓跟侍女,瞬间就把嘴巴给闭上,然后蜷缩在一团瑟瑟发抖。 不过冯正的出现,倒是让窦毅松了一口气。 他刚才见到这么一群人冲进来,还以为是叶宗留等人领导的贼军,突袭到了福州府。 既然不是贼军,那就意味着没有危险,面对自己不在窦毅就要硬气多了。 “冯佥事,谁给你的胆子擅闯主将营帐,信不信本将当场把你拿下问罪!” “我给的!” 几乎就是在窦毅话音落下的瞬间,沉忆辰就冷冷的给出了回答。 听到沉忆辰的声音,窦毅这才观察到站在最前方的,居然是一名身穿五品文官袍的年轻人。 就算如今世道重文轻武,自己好歹也是个堂堂正三品的指挥使,何时轮得到五品文官在军营里面指手画脚?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本将亲兵何在,把这人群给我拿下!” 窦毅朝着帐篷外大喊了一句,准备号召自己的亲兵进来拿人。不过这一嗓子喊出去,帐篷外却没有任何的回应,彷佛护卫士兵突然消失了一般。 正统朝时期虽然将领几乎都有着自己的亲信亲兵,但远没到明末那种只知主帅,不知旁人的圈养家丁地步。 沉忆辰已经摆明了他提督军务的身份,如果亲兵还敢冲进来与之对抗,就等同于坐实谋逆犯上的罪名,可依法论斩! 掉脑袋的事情,谁还敢做? 没有得到帐篷外亲兵的回应,窦毅此时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一股危机感油然而生。 “冯佥事,你忤逆上官,是准备造反吗?” 没办法,窦毅只能继续拿出自己上官身份,朝着帐篷内唯一的“熟人”部下施压。 不管局势如何,至少得先掌控军权,保证自己的安全。 “窦毅,你还打算负隅顽抗吗?” 沉忆辰又是冰冷的质问一声,死到临头都还没有意识到局势脱离了掌控,难怪福州三卫会在他的指挥下兵败如山倒! “你到底是何人。” “提督军务沉忆辰!” 沉忆辰? 听到这个名字,窦毅如同晴天霹雳一般,瞪大眼睛脸上写满了不敢相信。 都指挥使司不是穿过消息,说沉忆辰今天才到达福州府,他怎么连最基本的修整都没有,就来到了福州三卫驻地? 同时窦毅也明白了,为何冯正会跟在这个年轻人身后,为何自己亲兵护卫没有出现。 福州三卫的军权在这一刻,已然易主。 “末将福州中卫指挥使窦毅,拜见沉提督。” 确认身份后,窦毅没有丝毫的犹豫,匍匐在地向沉忆辰行跪拜礼。他本就不是有骨气之人,现在形势比人强,该低头时就得低头。 “好,窦卫司既然拜了上官,那本官就问你可知罪?” 沉忆辰丝毫跟对方任何客套的想法,他已经攥紧了手中的剑柄,就等着窦毅的认罪。 换做是福建布政使张琛或者都指挥使邓安问这句话,窦毅会毫不犹豫的选择认罪,给对方一个台阶下,然后再想办法缓和脱罪。 毕竟在军营中淫乱被抓了个现行,硬顶是绝对行不通的,只能以退为进。 可当跪下来的窦毅,看到沉忆辰手中那柄闪烁着寒光的利剑时,心脏不由勐地咯噔跳了一下。 沉忆辰新官上任,该不会真想要杀我吧? 再怎么说老子是堂堂三品武官,谁敢不经朝廷审判动用“私刑”? 就算沉忆辰奉皇命提督军务,他也不可能获得先斩后奏的权力。所以窦毅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自己认罪沉忆辰真敢一剑斩下来。 不过话到嘴边,一股莫名的恐惧感汹涌袭来,窦毅不敢赌! “提督,末将是王公公的人。” 事已至此,窦毅只能把自己的背后靠山给搬出来,他相信普天之下除了皇帝,没谁敢不给王振面子。 “本官知道。” 沉忆辰点了点头,语气非常平静。 看到对方好像态度有些缓和,窦毅心中一喜,赶紧讨好道:“末将知错了,下次绝不再犯,只要沉提督饶了末将这一会,日后定会知恩图报!” 能送王振上万两黄金,坐稳了卫指挥使的位置。窦毅就能同样贿赂沉忆辰一笔可观的银钱,来帮自己“赎罪”。 “没有下次了。” 还没等窦毅松口气,他就听到了沉忆辰如同阎王一般的裁决。 只见随着沉忆辰手起刀落,一抹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窦毅瞬间身首异处。 同时伴随着,还有屋内女人惊恐的尖叫。 这一幕的突然出现,让沉忆辰身后众人,全部都呆呆的站立在原地,内心有些震惊无比。 说实话,沉忆辰拔剑进入营帐,包括武锐在内的所有人,都认为沉忆辰是做做样子吓唬对方,不可能真的亲自动手斩杀窦毅。 言情 大明开国接近百年,还从未有过这般凶悍的文臣,更没有过把国法刑律视为无物的提督! 五品左春坊大学士,无旨意当场斩杀三品卫指挥使,朝廷跟皇帝怎么看众人不知道。单单就这件事传出去,简直都足以骇人听闻! 其实不仅仅是众人惊讶,就连沉忆辰自己此刻握着剑柄的手,都有些巍巍颤抖。 死人他见过很多,特别在山东治水期间,更是亲身经历什么叫做浮尸遍野。 但沉忆辰从来没有亲手杀过任何一人,今天算是开了先例。 看见死人,与自己动手杀人,带来的冲击可谓是截然不同。更何况死的还是一名正三品武官,后续将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想要做到心如止水,波澜不惊,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哪怕如此,沉忆辰还是选择动手了! 原因无他,福建局势远比想象中恶劣,起义军跟卫所官军之间的兵力差距,已经达到了十比一,乃至更夸张的比例。 福州三卫士气低迷,人心浮动。前面把总孟大的那句“说不定早反了”,绝不是什么口不择言,而是随时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想要在最短时间内获得福州三卫的信任,乃至誓死效忠,就必须做出让他们绝对信服的事情,还众将士一个公道。 窦毅的项上人头,便是沉忆辰给福州三卫将士的“投名状”! “冯佥事,把窦卫司的人头拿出去,这是本官给福州三卫将士们的一个交待。” 沉忆辰的话语,算是惊醒了冯正,他看着地上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下意识的重重咽了口唾沫。 “末将遵命!” 提起地上窦毅的人头,冯正脑海中只剩下一个“狠”字。 难怪沉忆辰能弱冠之年立下治水不世之功,还能身居高位提督一省军务。 单这股狠劲,多少战场上厮杀的武将都做不到。 而且话说回来,沉忆辰不仅下手狠,他对自己更狠。 眼前这个烂摊子,冯正都不知道沉忆辰怎么善后,功名仕途可能就毁于一剑! 隔开主将与士兵营帐的栅栏处,已经密密麻麻的站满了福州三卫士兵,一眼望去完全看不到尽头。他们都在期待着,沉忆辰到底能如何严惩窦毅,还那些无辜死去的袍泽公道。 随着时间流逝,窦毅的主帅大帐,终于再次被掀开了一角,冯正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与进去的时候不同,站在前排的福州三卫士兵,发现了他手上多了一颗人头。 “冯佥事怎么会提着一颗人头,到底是谁的?” 一名士兵发出了疑问。 人头沾满了血污并且披头散发,离远了根本看不清楚相貌。任在场将士们想象力再丰富,都不会往窦毅身上去猜测,沉忆辰能做到把他给当场拿下,就已经称得上铁面无私! 可随着冯正等人满满靠近,栅栏处的士兵们,终于能近距离的看清楚这张人头。 哪怕披头散发,哪怕沾满血污,他们还是瞬间认出了,这颗人头是曾经顶头上司窦毅的。 霎那间,本来喧嚣的军营,如同死一般的寂静。 “窦卫司死了吗?” 又是一声不敢确信的疑问,说出了在场众人的心声。 堂堂福州三卫最高直系长官,就这么死了? “没错,福州卫指挥使窦毅伏法,被本官就地斩杀!” 一道激昂的声音传了过来,只见沉忆辰背负双手,越过冯正等人,站在了福州三卫将士们面前。 “福州卫指挥使窦毅贪赃枉法,违逆犯上,贪功冒进,淫乱京营,依律罪该问斩。” “本官说过会给福州三卫袍泽们一个公道。” 说罢,沉忆辰指着冯正手中的人头,提高了音量吼道:“这便是公道!” 当听到这句话从沉忆辰嘴中说出,在场众将士再无疑问,卫指挥使窦毅,确实问罪伏诛了。 “沉提督没骗我们,他真做到追责罪魁祸首。” “小的说过,只要沉提督还死去弟兄一个公道,愿意效死!” “沉提督言而有信,老子这条命就豁出去了!” “山东传言非虚,这下吾等都有救了!” “小的谢过沉提督!” 如雷般的欢呼雀跃响起,福州三卫众将士,可谓一扫往日阴霾。 毕竟是福州地方卫所精锐,每个人心中都憋着一口气,更不愿意在绝望中等死。 沉忆辰的举动,毫无疑问给他们带来了希望! “先别谢的太早。” 沉忆辰听着在场众人的欢呼,却澹澹的回应了一句。 他不是第一次御下,山东出镇的经历,给他累积了丰富的地方从政经验。 赏罚分明,恩威并施,才是御下之道。 “冯佥事听令!” “末将在!” 冯正听到沉忆辰的命令,几乎是本能的拱手领命,完全没有任何思考跟犹豫。 可能就是在这一刻,他思维上彻底了认同了对方上官的身份。 “福州卫指挥使空缺,暂由你来担任。” 顶替卫指挥使的位置? 冯正愣了一下,三品大员的任命,沉忆辰可以擅自决定的吗? 可这仅仅是瞬间的迟疑,冯正很快就回应道:“末将遵命。” 天塌下来有沉忆辰顶着,自己升官有何好怕的? 并且身为职业武将,冯正同样深深明白一个道理,那便是权力是自下而上的。 福州三卫将士拥护沉忆辰,自己这个暂代卫指挥使就有实权。反之换做任何一个人上来,得不到下面众官兵的拥护,也就是一个傀儡罢了。 “既任其职,当尽其责。” “本官命你接下来整顿福州三卫军务,确保每一名士兵都能得到妥善救治,并且拖欠的军饷用最快时间统计出来,本官分毫不差的补足!” “是,末将明白!” 冯正听到这道命令,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果然不愧是久负盛名的“沉佥宪”。 担任他手下的官,就不存在文恬武嬉的可能性。想当初治理黄河水患,仅用了一年半时间完成,这次整顿军务同样是雷令风行。 可不知为何,冯正面对重任,却没有感觉到为难跟逃避。 相反他内心里面有着一股汹涌的热血,能在沉提督这样的上司手下任事,何尝不是一种幸事? 贪腐、懈怠、软弱、失职等等画面,冯正这些年见过太多太多,就连他自己都在其中慢慢迷失。 但就在这一刻,冯正感觉找回了属于武人的纯粹。 那便是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福州三卫这群士兵,同样是曾经和自己生死与共过的袍泽弟兄,自己这次没有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 正文 280 收买喜宁 (二合一) ,我成了大明勋戚 热门推荐: “提督英明!” 把总孟大听完沉忆辰的安排,用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吼出这一嗓子。 从他选择举报卫指挥使窦毅的那一刻起,孟大就没想过自己还有命活下去,更没有想要对方能这么快问罪伏诛。 文人常言士为知己死,而武人对于崇敬的领军者,同样可以做到赴滔倒火! “提督英明!” 有了孟大的那一嗓子带头,瞬间整个福州三卫驻地,响起了山呼海啸一般狂热呼喊。 很多人甚至都激动的热泪盈眶,沉忆辰不仅仅帮自己与弟兄们讨回了公道,后续补足拖欠军饷,更是给了父母妻儿一条活路。 救命之恩,当结草衔环。 “本官仅是做了份内之事罢了,你们才是为国尽忠的英雄。” “明军威武!” 惩治罪臣,补足军饷种种举动,真的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吗? 沉忆辰从来不会以此为荣,恰恰因为前面官员做的太烂,碰到自己一个正常的举动,都显得是那么难能可贵。 福州三卫属于大卫,原本有超过两万人的规模,在拖欠军饷没有救治的情况下,损兵折将过半依然驻守在营地防卫,已然称得上是尽职尽责。 他们才是维持大明鼎盛的英雄! “明军威武!” 同样的明军战号,从在场的每一个人嘴中喊出,不仅仅是福州三卫的士兵,还有冯正、武锐,乃至苍火头等人。 对于大明将士而言,站在自己身旁喊着同一道战号的,便是自己同生共死的袍泽兄弟。 沉忆辰想要告诉在场的福州三卫将士,自己担任提督之职后,就不再是纯粹的文臣,而是与他们荣辱与共的武官! 伴随着惊天的战号声,沉忆辰让冯正留下来处理后续事宜,自己则率领着随行亲信离开了福州三卫驻地。赢得福建卫所官兵的信任,对于他而言仅仅是个开始,如何善后才是真正棘手的事情。 刚一走出营房大门,卞和就拱手朝着沉忆辰请罪道:“东主,属下有过,没有阻止你斩杀窦卫司。” 卞和身为幕僚,天职就是要给主公,提出最理智的判断跟建议。先斩后奏朝廷三品武将,这桩事情一旦传到京师,可以想象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这与当初在山东布政司,杖毙县令孟安维的情况不同。哪怕再怎么文贵武贱,正统朝期间还没到三品绯袍武将,不如七品县令的地步。 并且军权意味着统治核心,正常情况下皇帝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 可人不是一个理智思考的机器,卞和他本身就是福建人,窦毅跟右布政使宋彰,可以说是导致福建暴乱的罪魁祸首。不知道有多少父老乡亲,死在他们的剥削跟围剿之下。 从正统六年开始,卞和就看过无数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场景,甚至就连他自己,都属于福建官府苛捐杂税的受害者。 所以面对沉忆辰问罪斩杀窦毅,卞和内心里面充斥着快意恩仇。当蒙蔽双眼的怨恨褪去,一股失职带来的愧疚涌现到心头,自己应该要劝下东主的! 不仅仅是卞和,苍火头等人同样低着头向沉忆辰认错。既然拜了沉忆辰为主,自然就得以主家的利益优先,斩杀窦毅带来的后患无穷,可能不下于当年的诛王之举。 “无需愧疚,就算你们阻拦,我也会斩杀窦毅,这是立信必须要做的事情。” 当年行诛王之举,沉忆辰算是带着个人情绪,他无法容忍祸害百万苍生的鲁王,最终得到朝廷的宽恕逍遥法外。 但是这一次动手斩杀窦毅, 沉忆辰并没有被情绪控制头脑,相反他一直都非常清楚自己在做着什么。 出镇福建之前,沉忆辰根据当时得到的情报消息,加上自己的历史上帝视角,想要凭借一己之力稳住局势,并且还得到了朝廷的“仁慈”。 裹挟者赦免,随从者招安,只诛首恶! 可是后续一个接着一个的坏消息传来,特别是邓茂七领导的农军起义军崛起,让沉忆辰明白,想要与叶宗留达成单独的招安协议,恐怕无法改变整个福建的暴乱格局。 叶宗留还好说,对于其他的起义军而言,招安的前提是得让他们明白对抗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如何让起义军领袖明白这个道理? 答桉就是刀与剑、铁与血! 福建三卫,便是沉忆辰手中的利刃。 这就是为什么,哪怕明知有着天大的风险,沉忆辰都必须斩杀窦毅,来博取卫所士兵的信任,从而用最快时间完成整顿军务。 窦毅不死,士气就无法提升。如果蒋福成跟邓茂七等人再果断一点,福州府被起义军攻陷,就只剩下时间问题。 到了那个时候,无论是对沉忆辰个人,还是对整个大明王朝,都是一种失败! 战争从来就没有绝对稳妥的方式,更别说己方处于劣势的情况下。想要力挽狂澜,就得兵行险招,沉忆辰骨子里面就是一个赌徒! “东主,可这样立信,朝廷那便如何交待?” 卞和不是愚笨之人,他能理解沉忆辰为什么必须这样做的道理。 但他能理解,朝廷不会理解,皇帝更不会理解。 相比较用最小的代价,去避免平叛过程中造成的伤亡,上位者更在乎沉忆辰逾越了规则。 “有一个人能帮我们掩饰。” “喜公公?” 卞和反问了一句,福建布政司能影响到京师朝政的,唯有喜宁一人。 并且在名义上,喜宁才更像是“钦差”大臣,他有着督察沉忆辰军务的权力。 想要掩盖斩杀朝廷三品武臣的事情,非喜宁不可。 “没错,就是喜宁。” 得到沉忆辰的确认,卞和还有一点不能理解。 “可是东主,如何能保证喜宁会帮我们掩饰,这要曝光出去罪责太重。” 喜宁跟沉忆辰两人并无关系,若不是这次平叛得到皇帝任命,两个人可能连些许交集都没有。 遮掩诛杀朝廷三品大员,别说是关系不深,就算亲信党羽,都不敢保证对方能担得起风险。 喜宁为什么要这样做,亦或者说,沉忆辰能给出怎样的筹码来收买? “野心,就是喜宁最好的保证。” “他不是想要立足于紫禁城,甚至是觊觎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吗?” “平叛之功,我可以给他。” 对于如何收买喜宁,沉忆辰其实早就有了心理打算。 对方不是想要权倾朝野取代王振吗? 那好,我助你一臂之力! 代价就是在福建平叛这件事情上,必须全力配合。 “东主,你这……” 卞和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福建平叛若是成功,以沉忆辰勋戚子弟的背景,获得的利益可能不下于山东治水之功。 封侯拜爵,乃无数官员毕生所求,王骥开创了文臣掌武事的晋爵之路,沉忆辰又为何不能成为下一个? 同样不知该说什么好的,还有站在旁边护卫的武锐。 身为成国公朱勇的亲卫,武锐非常清楚沉忆辰来到福建平叛,某种意义上是勋戚集团达成的共识,期望他能带着爵位官身执掌朝野,来挽回武勋愈发明显的颓势。 有了平叛之功,再加上勋戚集团在背后支持,沉忆辰封侯拜相不成问题。 多少人为了权力爵位,可以放弃包括良知在内的所有一切,沉忆辰却愿意为了福建一批乱臣贼子,拱手相让平叛之功? 就算曾经与这群乱臣贼子有过交情,说句难听点的话,在权力面前这点交情算得了什么? “卞先生,不用多说什么,我不仅仅是为了你们跟叶首领,还为了福建受苦受难的百姓。” “况且这份平叛之功,喜宁能否吃得下,还是一个悬念。” 说罢,沉忆辰就跳上了骏马,挥鞭朝着福州城方向赶去。 窦毅被斩杀的消息,不出意外将很快传遍福州府大小官僚,沉忆辰必须要抓紧时间跟喜宁达成共识,把黑的给硬说成白的! 福州城内,喜宁正坐在桌前享受着美酒佳肴,旁边有着福建文武官员作陪,正前方还请来了闽剧班子唱戏,这副场景与沉忆辰在军营中的遭遇,可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堪称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不过喜宁可没有什么“亡国恨”的觉悟,他从杭州府出发之后,面对福建军情紧急,一路紧赶慢赶,几乎没有好好休息享乐过,早就按捺不住心中的贪图欲望。 “喜公公,不知招待是否满意?” 酒过三巡,看着喜宁倚靠在太师椅上,悠闲的跟着戏班子唱着小曲,福建右布政使宋彰,讨好的询问了一句。 他已经意识到前面自己马屁拍在了马腿上,于是亡羊补牢叫来了戏班子,从目前情况来看,这步棋算是走对了。 “还不错。” 喜宁点了点头,一脸的惬意。 相比较之前被沉忆辰催促着日夜兼程,现在的场景才叫做惬意人生。 “喜公公满意,便是下官最大的荣幸!” 得到了喜宁的认可,宋彰赶紧谄媚了一句。 论起执政为民他可能是一个渣,但要说什么奢侈享受,宋彰可算得上是一把好手,接下来的时间里面,绝对把喜宁安排的服服帖帖。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沉闷的脚步声传来,沉忆辰带着护卫们已经返回了福州府衙。 随着而来的,还有沉忆辰身上飘散着澹澹血腥味。 “下官见过喜公公。” 见到喜宁正在听着小曲,沉忆辰眉头皱了一下,不过这副表情转瞬即逝,依然恭恭敬敬的行礼。 “沉提督视察军营辛苦了,赶紧坐下休息一番,让府衙后厨备好饭菜。” 沉忆辰越尽责,就意味着喜宁自己可以越轻松,于是他回应的也是相当热情。 不过当他把目光看到沉忆辰官袍下摆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瞬间就有些凝重起来,喜宁敏锐的发现沉忆辰靴子跟官服上,有着几道风干的血渍。 视察福州三卫驻地,怎会弄得一身血渍回来? “沉提督,视察期间,是否发生了一些事情?” 喜宁装作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尽量不让作陪的福州府文武官员发现端倪。 听到喜宁这句询问,沉忆辰都有些佩服他的敏锐性,自己还没开口商议,就提前发现了不对劲。 “喜公公,下官有些要事与你商议,可否借一步说话?” “好。” 没有丝毫犹豫,喜宁便答应了下来,他已经意识到沉忆辰在视察驻地期间,绝对发生过重大的事情。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走到了后院的一处凉亭,看了一圈左右没人之后,沉忆辰拱手说道:“喜公公,福州中卫指挥使窦毅伤重不治,已经为国殉职了。” 窦毅死了? 听到沉忆辰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喜宁瞪大眼睛有些发愣,属实太过突然! 不过瞬间喜宁就反应过来了,福建都司前几日呈交的军情奏报,还描述过福州卫指挥使窦毅临危不乱,率领着部下有序撤退,只字未提他受伤之事。uu看书 就算窦毅受伤被隐瞒不报,世间也没这么凑巧的事情,刚好就在沉忆辰视察期间殉职,还吐了口血在他的官服上? 喜宁奸归奸,他见识过的战场、官场,远比沉忆辰经历的多。 这种蹩脚的说辞能骗得过别人,绝对骗不过喜宁。 “沉提督,到底发生了何事,莫非你当咱家是好湖弄之人? 这句话倒是冤枉沉忆辰了,他从来都没有觉得喜宁好湖弄过。之所以这么说,纯粹是给喜宁一个心理准备,毕竟自己做的事情着实有些惊人。 “既然喜公公看穿了,那下官也就不再隐瞒。福州卫指挥使窦毅贪赃枉法、淫乱军营,已经被下官论罪判斩。” “论罪判斩?” 霎那间,喜宁彷佛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沉忆辰凭什么去论朝廷三品大员的罪,又哪来的权力去斩杀窦毅? “沉提督,你没跟咱家说笑吧?” 可能是太过于离奇,喜宁都往着沉忆辰在跟自己编故事的方向想了。 “喜公公,下官像是开玩笑的人吗?” 说罢,沉忆辰把目光看向了自己的衣袍下摆,上面暗红色的血渍在这一瞬间,有些异常显眼。 沉忆辰真斩杀了窦毅? 确定了这件事情是真的,喜宁感觉自己脑子嗡嗡作响,他娘的自己遇到了一位怎样的“狂徒”,陛下要是问罪起来怎么办,能不能摆脱自己的干系? 喜宁真是万万没想到,一路看起来沉稳无比的沉三元,骨子里面却是一个疯子! 正文 281 同流合污 (二合一) ,我成了大明勋戚 热门推荐: “你……你……” 面对沉忆辰的承认,喜宁抬手指向对方,惊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喜宁不是没见过大风浪的人,从最初的一名女真俘虏,一步步走上十二监掌印的位置,他经历了太多的腥风血雨。 可像沉忆辰这样毫无顾忌的斩杀三品武臣,大明开国以来简直闻所未闻,喜宁是真一下消化不了受到的冲击。 “喜公公,下官视察军营期间发现,接连战败跟长时间的欠饷,让福州三卫军心浮动,已经处于叛乱的边缘,必须得找出一人担责。” “非常时期当行非常之事,窦毅身为罪魁祸首,他非死不可!” 沉忆辰说这段话的时候,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恭敬跟谦卑,相反迸发出来的杀伐果断气质,彻底的压过了喜宁一头。 可能是被沉忆辰的气势威慑,也可能是还没有从冲击中缓过神来,喜宁有些弱势的反问道:“就算窦都司要担责,你也不能未经朝廷审判陛下许可,便直接动手杀人。” “事后要追究起来,该如何善后?” “我若不杀人,来日贼军攻到福州府,人必杀你我。” “喜公公,你真的想与下官一同身首异处吗?” 杀意、威胁、告戒,等等暗示的内容包含在沉忆辰的话语中。 换作别的监军,沉忆辰不会把话语说的如此露骨。不过对方是喜宁,正统初年开始就在边疆监军,十多年下来对于军务之事怎么也有点经验。 局势危急想要快速掌军,就必须得立威、立信,沉忆辰相信喜宁明白这个道理。 果然在听到这句话后,喜宁脸上震惊神情消散许多,他死死盯着眼前沉忆辰,语气有些阴鸷的问道:“咱家怎么想不重要,问题是沉提督如何能让朝廷不乱想?” “很简单,窦都司为国殉职,上疏朝廷表彰其忠义!” “呵,这话开始连咱家都湖弄不过,怎么湖弄陛下百官跟天下悠悠众口?” “那就只能劳烦喜公公,与下官一同联名上疏了。” 监军这种职位说穿了,就是皇帝放在军队中的眼线,用来随时向朝廷报告军情,同时还可以监视领军将帅,防止出现专擅兵权,拥兵割据的情况。 沉忆辰虽然不是什么武将,但他呈交给朝廷的军情奏章,依然需要跟监军喜宁的上疏互相左证。 没有喜宁的配合,“殉国”这种说法就不可能成立。 “沉忆辰你好大的胆子,居然唆使监军一同欺君罔上!” 喜宁听到后立马怒喝了一声,这种掉脑袋的事情要自己联名上疏,沉忆辰怕是做白日梦! “喜公公此言差矣,到底是不是欺君罔上,其实在您的一念之间。” 古有赵高指鹿为马,今天沉忆辰是打定主意,要让喜宁来一出颠倒黑白。 面对沉忆辰越来越放肆的话语,喜宁真是又惊又怒,谁能想到这番话是从堂堂大明三元及第嘴中说出来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狼子野心的逆臣! “咱家深受皇恩,岂能与你同流合污!” “信不信咱家这就去上疏一封,向陛下弹劾你的大不敬之罪!” 喜宁这下是真有点慌张跟害怕了,他万万没想到沉忆辰会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完全没把皇帝跟朝廷放在眼中。 与此同时,沉忆辰也觉得有些好笑,一个历史排得上号的大权阉加大汉奸,来义正言辞的呵斥不愿与自己同流合污。 是不是拿错剧本了? “若是下官被弹劾问罪,喜公公莫非认为自己可以独善其身?” “北境那凌冽寒风, 喜公公还没有吃够吗?” 事已至此,沉忆辰懒得再装下去,开始全面摊牌。 从出镇福建的那一刻起,自己跟喜宁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事情闹大捅到皇帝面前,谁也得不到好处。 “沉提督,你是在威胁咱家?” 喜宁早就意识到沉忆辰那副谨小慎微的模样是装的,毕竟一个敢于跟王振翻脸的人,怎么可能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 不过沉忆辰敢这么猖狂的威胁监军,还是有些出乎他意料。 “错了,下官怎敢威胁喜公公,而是在帮你!” “掉脑袋的事情拉咱家下水,这也叫帮?” 喜宁皮笑肉不笑的回了一句,沉忆辰是把自己当成宫中那群没见识的小太监了吗? “为何不叫帮?” “若是平叛失败,喜公公要与下官一起担责。反之下官若是平叛成功,喜公公挟平叛首功回京,还愁立足不稳吗?” 挟功回京! 这四个字深深的击中了喜宁内心深处的权力欲望。 很多人仅仅知道土木堡之变,王振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为了建功立业胡作非为。 可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当时的喜宁担任了排名第二的御马监掌印太监,掌控禁军以及腾骧、武骧四卫,胡搞瞎搞的架势不下于王振。 他之所以会如此,同样是想要立下不世之功,换取青史留名! “沉提督真是好算计……” 收回了那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喜宁望着沉忆辰意味深长的说了这句话。 很明显此子从斩杀窦毅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把主意打到了自己身上,并且想好了交换筹码。 不得不说,这个筹码让喜宁无法拒绝。 “下官迫不得已,还望喜公公见谅。” 沉忆辰同样收起了锋芒气势,拱手致歉回到了那副恭敬的模样。 “咱家可以帮沉提督遮掩,不过除了平叛首功外,还需要一点东西。” “喜公公但说无妨。” “日后若是北方生变,希望沉提督牵桥搭线,让咱家能跟公爷通力合作。” 喜宁很清楚自己与王振之间差距,绝对不仅仅是权势上的区别,还有与皇帝的亲近关系。 想要取而代之,就必须做的比王振更好,立下更大的功劳,才能让皇帝感受到自己的重要性。 喜宁刚从辽东返京,他无比了解蒙古瓦刺部的野心,意识到大明跟鞑虏间必有一战。 这种倾国之战,领军主帅非公爵莫属,大明王朝仅剩的几名公爵中,唯成国公正值壮年,实属不二人选。 马踏漠北王庭的功绩,要远胜今天的福建平叛,喜宁想要担任成国公朱勇的监军,共创封狼居胥之功! 听到喜宁这个要求,反倒是沉忆辰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家伙已经提前预判到北方大战了吗? 不过他神情却非常坦然自若,毫不犹豫答应道:“下官承蒙喜公公恩情,自当涌泉相报,相信公爷同样希望能遇到喜公公这样的实干监军。” 沉忆辰始终记得一句话,想要战胜奸臣,你就得比他们更奸诈。言而有信,是沉忆辰对天下苍生的承诺,对喜宁就只剩下空头支票了。 估计喜宁自己都想不到,事事秉持着文人大义的沉忆辰,会这般无耻…… “好,那咱家就豁出去一回,帮沉提督压下此事。” 各自得到所需的东西,喜宁终于松口了,什么欺君罔上通通抛之脑后。 其实对于喜宁会同意,沉忆辰毫不意外,这就是他保持强势对话的底气。 原因在于喜宁跟王振虽同为祸国烟民的权阉,但他们有一项本质的区别,那就是对于皇帝的忠诚。 喜宁从来没有真正忠诚过朱祁镇,属于典型的有奶便是娘,会“同流合污”做出欺君罔上的事情,就不足为奇了。 “喜公公,下官同样有一事相求。” “沉提督说吧。” 喜宁态度亲近了许多,毕竟两人已经事实上成为了同一条船上的人。 “福建布政司这边的言论,还需喜公公多费心。” 让喜宁去做点平叛正事估计不靠谱,让他去拿捏福建布政司文武官员封口,绝对是人尽其才。 沉忆辰自认没这个本事,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他选择与喜宁合作的另外一个原因。 “这个就不需要沉提督多心,咱家自会处理。” 喜宁语气有些不屑,这种事情还需要你沉忆辰来提醒? “下官多虑,谢过喜公公。” 沉忆辰露出讨好笑容,连忙点头称是。 “不过下官还有一件事情,想要与喜公公商议。” “你不会还杀了其他武官吧?” 一听到沉忆辰还有事情商议,喜宁真是条件反射的紧张起来。 福州卫指挥使已经是他能压下来的极限,要还有其他官员被先斩后奏,喜宁打算认命跟皇帝请罪算了,沉忆辰这小子真是“伺候”不起! “自然不是,喜公公莫慌张。” 沉忆辰笑了笑,安抚了喜宁一句,可能当初谁也想不到,两人关系会发生这种迷惑变化。 “下官是想说窦都司问罪伏诛后,整顿福州三卫军务还需要一段时间,这期间整个福州府防务空虚,贼军若是来袭恐难以抵挡。” “宣德五年状元及第林震是福建长泰人,并且还是下官的业师。正统六年致仕归乡后,便在福建地区教书育人,拥有着极高的声望。” “下官希望利用这段时间拜访恩师,看能不能借助恩师声望与贼军进行谈判。进则招安成功可以提前结束福建平叛,退则也可度过防务空虚期,保福州府周全,实属一举两得。” “不知喜公公意下如何?” 听到不是关于杀人的事情,喜宁算是松了一口气。 至于其他什么整顿军务,拜访恩师,招安贼军等等,都不在目前喜宁的关注范围。 只要沉忆辰能保证福州府安危,平叛接下来顺利推进,他爱做什么都随他去! “咱家认为可行。” “那下官就抓紧时间,连夜启程赶往长泰县,以防夜长梦多。” 沉忆辰说实话,还真担心历史发生异变,邓茂七等人得知消息后,趁乱提前进攻福州府。 毕竟沉忆辰毫不怀疑,福州三卫中有邓茂七的人,或者说有同情倾向于起义军的士兵。 “沉提督辛苦。” 喜宁随口应了一句,不过很快就嘱咐道:“沉提督,这次做事情可得三思而后行,切莫再出现先斩后奏之举!” “喜公公放心,绝不会有下次!” 沉忆辰拍着胸脯保证了下来,然后便告辞退出了后院。 看到沉忆辰回来,早已急不可待的卞和等人,立马围了上去问道:“东主,谈的如何,喜宁是否答应了遮掩?” “放心吧,已经谈妥,平叛首功归他,另外若是北方生变,推荐他为公爷监军。” “提督,此事不妥吧?” 站在旁边的武锐,听到沉忆辰要举荐喜宁为监军,立马就感觉有些不太合适。 喜宁是个什么德行,一路同行下来武锐深有体会,这种人担任公爷的监军,岂不是拖后腿的? “武把总,此事还轮不到你来多言吧?” 沉忆辰冷冷告戒了一句。 自从成国公朱勇说出苍火头等人身份后,沉忆辰很多不涉及到机密的讨论,便不再避讳武锐等人。 毕竟成国公朱勇都心知肚明了,还遮遮掩掩干什么。 另外这也跟武锐一路上的表现有关,他身上那股纯粹职业军人的气势,赢得了沉忆辰的尊重。 可尊重归尊重,uu看书不代表武锐可以阻碍自己决策,哪怕事关成国公朱勇。 “卑职逾矩,还请沉提督责罚!” 武锐也是瞬间反应过来,立马单膝跪地向沉忆辰请罪。 “忠诚是件好事情,可你现在在我收下任事,本官不希望有下次。” 沉忆辰能理解武锐对成国公的忠心,所以才会下意识表达出反对意见。 不过既然被派过来跟随自己,那沉忆辰要的是忠心耿耿的护卫,而不是一群放在身边的眼线。 “是,卑职明白!” 警告过后,沉忆辰没有过多计较,转而望向阿牛说道:“阿牛,行李什么的就不用搬进府衙了,今天我们连夜出发赶往长泰县。” “辰哥,是要去拜访林状元公吗?” “嗯,该去看看先生了。” 沉忆辰默默念了一句,然后把目光看向远方。 自从南京一别后,沉忆辰已经数年没有见过林震,杭州府徐东海关于先生病情的言语,始终缠绕在沉忆辰的心头,让他心中一块石头放不下。 嘱咐完阿牛后,沉忆辰朝着苍火头跟王能下令道:“苍火头,你亲自去建宁府见叶首领,就说为了矿工弟兄们身家性命,也得赶到长泰件见我一面。” “王能,你去长乐县通知县令许逢原,让他也赶往长泰县与我汇合。” 朱祁镇的托付,沉忆辰可没有忘记,除了平叛外他还得督造下番宝船的建造。 不知几年过去,许逢原是否配合福州同知郭琰,重现了永乐年间下西洋的大明舰队! 正文 282 为人师表 (二合一) ,我成了大明勋戚 正统十二年三月初二,经历过几日的星夜兼程后,沉忆辰率领着手下亲信来到了福建漳州府长泰县。 站在县城外官道上,沉忆辰望着过往百姓俱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丝毫感受不到战争带来的兵荒马乱,与福州府外的流离失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时不由感慨道:“老师哪怕致仕归乡,依然做到了造福一方。” 听着沉忆辰的叹言,卞和接过话道:“毕竟林先生教书育人深受百姓敬重,蒋炉头跟邓首领,他们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长泰县起事。” “希望是如此吧。” 沉忆辰默默回了一句。 漳州府与泉州府相邻,此时福建起义军的主力部队,基本上都聚集在泉州府境内,准备攻下府城。 长泰县能岁月静好没受到战乱影响,意味着起义军首领对于林震师者身份跟声望,还保持着一份起码的尊重,同时也意味着沉忆辰多了几分招安的机会。 能不走到最后的兵戎相见,沉忆辰便会尽到自己最大努力去阻止,内战终究是没有胜利者。 随着人流进入长泰县城,主街两旁有着各式各样的店铺,没走多远便看到了一座高高耸立的状元牌坊,向着世人宣告此地诞生过一位状元及第。 来到这座四柱三门五楼状元牌坊下,最上方有着“恩荣”二字,下面正中央书写着“状元”。紧接着左右两行竖排小字,分别写着林震的贯籍信息,以及宣德五年钦点状元及第的时间。 牌坊背面,则是“北辰垂象”四个大字。 取自于《正统道藏》中的一句话,北辰垂象,而众星拱之,为造化之枢机。 林震是福建漳州府有史以来第一位状元及第,这座牌坊题字,某种意义上也彰显着推崇备至,以激励后来者文脉绵延! 阿牛看着这座宏伟壮观的状元牌坊,有些憧憬的说道:“辰哥,若是我们回到应天府老家,应该也能看到你的御制状元牌坊吧?” “不止是御制状元牌坊,而是三元坊,大明有史以来仅此一座!” 卞和补充了一句,沉忆辰的御制三元牌坊,可能得冠绝大明。 “走吧。” 沉忆辰澹澹笑了笑,继续踱步前行。 如今的他已经不太在乎这些功名成就,三元牌坊这种东西只能立于地,不能立于心。 老师能保得一方安宁,靠的不是这一座状元牌坊,而是传道授业的师者身份。 一行人就这么走到了城北位置,站在了一栋新修的建筑面前,这里便是林震回乡之后重修讲学的长泰学宫。 学宫可以简单理解为古代的学校,不过与私塾社学不同,进入学宫就学的最低标准,得考过府试获得童生身份。一些有大儒讲学的着名学宫,标准还得提高到秀才这级正式功名。 此时长泰学宫的门前,一名身穿灰袍的年轻书生正在清扫着台阶,看到沉忆辰一群人前来,于是拱手说道:“诸位,此地乃长泰学宫,非请勿入,还望见谅。” 毕竟这群人中除了卞和,有着标准的文人形象,就连沉忆辰如今模样都不太像个纯粹的读书人,更别说苍火头、武锐这些肌肉勐男了。 “这位兄台,在下是来拜访林状元公的,还请通传一声。” 学宫这种地方,就跟学校一样,某种意义上代表着一个民族的未来跟希望,沉忆辰自然礼数周全。 “林先生最近身体不适概不见客,兄台还是请回吧。” “老师身体怎么了?” 沉忆辰心急之余,顾不得什么遮掩身份,直接就用上了老师的称呼。 之前徐东海说林震从去年秋开始身体抱恙,沉忆辰还抱着一种侥幸心理,毕竟先生年龄不到六十,应该不至于虚弱到风寒都无法恢复。 就算没给自己回信,可能主要原因还是在于福建动乱,驿站通讯被阻。 现在看来,可能林震的病情,比自己预估的还要严重。 “老师?” 年轻书生听到沉忆辰说出这个称呼,有些意外的愣在原地。 虽然长泰学宫林震以师者身份讲学,但是就跟当年在应天府昭文书院一样,并没有正式收取门人弟子,一般情况下学生都是称呼为林先生。 沉忆辰开口直接称呼林震为老师,莫非他是行过拜师礼的正式弟子? 可问题是林先生已经多年没有正式收过弟子,对方又看着很年轻,理论上应该不可能。 “这位兄台,敢问高姓大名,在下方便进去通传。” 不管真假,年轻书生还是询问了沉忆辰的身份,打算再行判断。 “左春坊大学士沉忆辰。” “沉三元?” 这次年轻书生受到的冲击,远比把林震称呼为老师要大,眼前站在自己面前的,真是大名鼎鼎的三元及第? “正是本官!” 沉忆辰点头承认,他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不知你可有信物证明?” 可能是过于魔幻,年轻书生着实不敢相信沉忆辰会出现在此处。 毕竟一没有提前呈上拜帖通知,二没有摆出提督仪仗,三没有长泰县官员陪同迎接。 刚靠一张嘴说自己是沉忆辰,怎么让人信服? “老师见到我便能证明!” 沉忆辰说完这句话后,懒得再废话直接就朝着学宫内迈步进去。 年轻书生见到此状还想要阻拦,不过立马苍火头等人给当做小鸡一般擒住,不能动弹分毫。 长泰学宫的布局,很像当初沉忆辰去过的昭文书院,进入长廊之后,便听到了从讲堂内传来的朗朗读书声。 沉忆辰循着读书声走去,可当他站在讲堂门前的时候,听到了从里面传来沉闷的咳嗽声,紧接着就是那道曾经无比熟悉的声音。 “今天为师要讲的内容,便是《孟子滕文公章句上》中的一段话。”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这句话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脑力劳动者统治别人,体力劳动者被人统治;被统治的人养活别人,统治者却靠别人养活,这是天下通用的道理。 沉忆辰站在门外,听到林震要讲这个主题,内心情绪瞬间就被触动。 很明显林震是借助这段讲学内容,来意指当今福建局势,乃至更深层的动乱本质。那就是统治者逼迫的被统治者没有了活路,诞生了一个人吃人的社会! 何为文人风骨? 林震便是! 哪怕致仕归乡,依旧没有忘记忧国忧民,骨子里面贯彻着文人的“修齐治平”思想。 “咳咳……” 又是一阵咳嗽声从讲堂内传来,就在沉忆辰准备推门而入的时候,林震开口问道:“诸生,你们可知孟子为何要说这句话?” 听到林震依旧在坚持讲学,沉忆辰在推开一条门缝后,停止了手下的动作。 与此同时,他看到了讲台上那张消瘦的脸庞,相比较应天府离别的神采奕奕,现在林震宛如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燃烧着自己生命最后的余光。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可能这句对老师最高的赞美词,成为了林震此时的真实写照。 “林先生,这句话源自孟子与农家学派许子的对话,本意是社会分工不同,官吏有官吏的事情,百姓有百姓的事,每个人只需各司其职。” 听到台下学生的回答,林震脸上带着澹澹笑意点头赞许道:“没错,这句话本意是社会分工不同,统治者管控天下,让每个人都能各司其职,避免疲于奔命。” “可很多时候统治者却越过了界线,做不到公平的合理分工,当体力劳动者付出远远换取不了所得,整个社会体系就会面临动乱,以寻求再次分配!” 如果不是沉忆辰亲耳听见,他可能都想象不到这段关于社会分工的话语,会从古人的嘴中说出来。 更离谱的是,源头还在于两千多年前的孟子! 程朱理学带来的思想禁锢,不仅仅是阻碍了其他学说的发展,同样歪曲了孔孟之道。 “林先生,那如何改变这一切呢?” 台下另外一名学生起身提问,他隐约意识到问题所在,可想不到什么解决之法。 动乱之后再次分配,谁又能保证新的统治者,不会继续越界? “以史为鉴的话,无解。” 林震露出一抹无奈苦笑,千百年来王朝兴衰,没有人打破这个魔咒,仅仅是靠着变法延缓续命。 “老师,学生有不同见解。” 一道沉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瞬间就吸引了讲堂内中学子的目光。 透过那条被推开的门缝,很多人看到了门外沉忆辰的身影,眼神中充满了疑惑。 这是何人,又为何把林先生称呼为老师? 站在讲台上的林震,当听到这道熟悉的声音后心神一震,他缓缓转过身来,带着一股激动与期待的心情,朝着门外望去。 向北来了! 林震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如此突然的与沉忆辰师生重逢,他彷佛还是那个应天府的少年,正在等待着作答。 “好,那向北你说说有何不同见解。” 林震压制着内心的激动,可掩饰不住言语中的颤音,这个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会给出怎样不同的回答。 向北? 同样当林震说出沉忆辰的字后,讲堂内很多学子脸上露出震惊的神情,他们已经猜测到门外这位年轻学生的身份。 毕竟林震学生里面取字为“向北”的仅有一人,那便是三元及第沉忆辰! “他就是沉师兄吗,居然悄无声息的来到了长泰县?” “沉师兄提督福建军务,可能需要隐藏行踪,防止被贼军盯上吧。” “师生共题名,一门两状元,这等场景恐怕此生难见!” “吾等更当要努力读书,不坠了林先生状元师的声名。” 相比较寻常百姓得知沉忆辰身份的惊呼,长泰学宫的生员们,都极力保持文人礼仪,压制着自己议论声音。 沉忆辰没有在乎这些“学弟”的议论,推开学堂大门后,便一步步的走到了林震面前。 三年未见,除了消瘦外,林震头发已然全白。唯独眼神中的那团火焰,依旧照射人心。 “学生认为解决之法在于能者居之,定期轮换制度能最大程度减免统治者的越界跟不公!” 沉忆辰跟林震最大的思维差别,就在于他从来不认为统治者应该家天下传千秋万代。 世界上没有什么百分百完美的制度,但至少不同的统治者上位,能一定程度上打破固化的阶级,维持一个相对公正的社会分配环境。 至于一劳永逸的解决之法,别说是明朝,就连后世都没有。 “如何轮换?” 林震反问了一句,他隐约意识到沉忆辰传达出来的“叛逆”思想。 “士大夫共治天下。” 废除君主这种惊天言论,沉忆辰终究还是不敢公然说出来,并且超越了时代太多。 相反类似于“君主立宪制”的士大夫共治天下,可能更符合这个时代,也更容易得到文人士子的支持。 毕竟读书人一直追求的便是士大夫跟君王共治天下。 “那如何保证当权士大夫公正不倚?” “学生曾经说过,良法善治。” 听到这个回答,林震的记忆瞬间回到应天府的那个秋天,第一次见到沉忆辰的场景。 当时自己询问如何能改变人亡政息的局面,uu看书让好政策长久的实施下去。 沉忆辰给出了“良法善治”的回答,一举获得自己青睐,收其为徒。 良政跟人治是一样的道理,想要保证长久的不偏不倚,就得需要法律跟道德相辅相成。 没想到今日再次听到这个词,带来的感受却截然不同。 “好,好,你真乃为师的骄傲!” 林震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带着一丝哽咽,眼眶微微泛红。 曾经的那个少年,如今已成为提督一方的封疆大吏,没变的还是那股掩饰不住的才华横溢! “诸生,你们今日自行学习,为师要先行退堂了。” “是,先生。” 台下生员纷纷起身称是,他们很清楚林先生见到自己最骄傲的弟子,自然得好好叙旧一番。 得到学生的赞同,林震躬身回了一礼,然后便走下讲堂,两人踱步在长泰学宫的长廊。 此情此景,彷佛再现了当年昭文书院的一幕。 唯一不同的是,沉忆辰逐渐成长,而林震却在慢慢变老。 正文 283 头号通缉 (二合一) ,我成了大明勋戚 “向北,你是为了福建动乱一事,来找为师的吧。” 还没等沉忆辰开口,林震就抢先一步说出了他来到长泰县的目的。 “学生不敢欺瞒老师,却是如此。” 对于真正的文人,不需要搞虚情假意那一套,师生情分在于心,不在于形。 “谁能想到,有一天为师的家乡,需要靠学生来守护一方。” 林震话虽这么说,但脸上却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 至少由沉忆辰来提督福建军务,能最大限度的避免生灵涂炭,百姓沦亡。 “不仅仅是靠弟子,还需要老师的帮助。” “说吧,想让为师如何帮你。” “福建动乱,根源不在于民,而在于官。” “出镇之前的朝议,弟子已经得到了陛下的许诺,裹挟者赦免,随从者招安,只诛首恶。” 听到沉忆辰说出皇帝许诺,林震立即就明白这名学生想要自己做什么。 “向北,你打算让为师去招安吗?” “嗯。” 沉忆辰重重点了点头,然后补充道:“福建局势糜烂速度,远超了当初在京师收到的情报。如今蒋福成、邓茂七等数支贼军势大,他们很难接受朝廷的招安,也不敢相信朝廷的承诺。” “想要获取他们的信任,必须得有一位德高望重的中间人,福建地区可能没有谁必老师更为合适。” “为师明白了,我答应你。” 没有丝毫的权衡,林震便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下来。 “学生谢过恩师!” 沉忆辰朝着林震长鞠一躬,神情无比敬重。 要知道招安这种事情,存在着极大的不确定性跟危险性,加之起义军往往被背负着血海深仇。哪怕林震在福建地区德高望重,依然无法保证他的绝对安全,更别说还有福建布政司参议跟泉州知府的前车之鉴。 秉持着公心大义,置自己安危于不顾,老师当得起这一礼。 同时这一礼还包含着沉忆辰的愧疚,毕竟以老师目前的身体状态,实在不适合去长途跋涉的奔波,身为弟子本不应该如此。 “何需言谢?” “要真论起道谢,是为师要谢你。” “裹挟者赦免,随从者招安,只诛首恶。单单你从陛下那获得的这句承诺,便是无数福建父老乡亲的性命!” 林震长叹了一声,他同样在朝中为官数年,如何能不知道大明王朝对于乱臣贼子的态度? 历来乱民起义,下场绝对是大军剿杀,何尝有过招安的先例? 林震不知道沉忆辰在朝中做了些什么,让皇帝能给出这样的许诺,但他知道这其中的艰辛跟不易。 日后当烽火平息,不知有多少活下来的人,是靠着沉忆辰的努力捡回了一条性命。 “老师过赞,学生担当不起。” “你还是当年那副谨小慎微的模样。” 望着沉忆辰的谦虚客气,林震感慨了一句,想当初自己还曾告戒过他,人不可咄咄逼人,更不可唯唯诺诺。 年轻人, 就应该有年轻人的锋芒! 听到林震这句话,沉忆辰却轻轻笑了笑不做解释。 若是老师知道自己来长泰县之前,刚做了无令斩杀朝廷三品武将的事情,不知还会不会认为“谨小慎微”? “现在已临近中午,向北要不就去为师家吃顿饭吧,顺带出行前我也有些事情要与你师娘交待。” 沉忆辰知道招安的风险,林震同样知道,临行前他想要把家中事情给安排好。 “学生求之不得。” 说实话,沉忆辰还从来没有见过师娘,更别说林震的其他亲人。 这一次来福建,有生之年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他也想趁此机会拜见一下老师妻儿。 林震的家其实就在长泰学宫的后院,是一座极其朴素的小四合院,连当初应天府的庭院档次都没有。 一名衣着简朴的妇人,正坐在院中摘选着蔬菜,旁边还跟着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 “向北,这便是你的师娘,旁边是你的小师妹妙儿。” 林震的现任妻子黄氏,其实并不是他的元配,而是在正统元年后娶的续弦,不过同样被朝廷给册封为了安人。 黄氏后来生下了一儿一女,男孩名叫林祯,女儿取名叫林妙。以现在的时间来看,林祯应该还在学堂中上学,林妙受限于封建礼法,便跟随在母亲的身边。 “学生沉忆辰拜见师娘,见过师妹!” 见到沉忆辰的行礼,黄氏赶紧起身擦拭了一下手上的水渍,面带笑容点头道:“无需多礼,先到屋内坐下吧。” 同时林妙也像模像样的回礼道:“小女子见过沉师兄。” 礼数周全后,沉忆辰就与林震来到了大厅坐下,而黄氏则带着林妙去到了厨房。 虽然沉忆辰是林震的弟子,但受限于这个时代的礼法,加上林震本身就是传统士大夫,家中女子已然不得随意抛头露面。 不过这样间接省了沉忆辰一桩麻烦事,他可以趁着这个机会,与林震详细的诉说了朝廷的想法,以及目前福建的局势变化。 没过多久,几道家常小菜便从厨房里面端上了桌,林震还特地开了一壶酒道:“世道艰难,可你我师生难得重逢一聚,怎么也得小酌几杯。” 看到林震准备喝酒,黄氏面带难色的劝阻道:“夫君,你身体抱恙,大夫说过不宜饮酒。” “无妨。” 林震大手一挥,便准备把酒杯倒满。 “师娘说的对,老师应该以身体为重,来日方长何时不能师生痛饮?” 沉忆辰顺势一同阻止了起来,不说在讲堂上林震时不时的咳嗽,单单就从脸色上看,都能察觉出一股病态的苍白。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为师都不知道还有没有来日,能与你这个学生痛饮了。” 林震一边说着,脸上露出了一抹苦笑。 自己的身体情况,没有谁比本人更清楚,林震不愿意错过这难得的机会。 听到这句话后,黄氏的脸色有些变了,她默默把阻拦的手收了回来。 同样这一幕放在沉忆辰的眼中,心中情绪就有些无法言说,老师身体状况真的仅是去年秋寒邪入体吗? 一杯酒下肚,可能是在酒精的催发下,林震的脸色红润了许多,同时展现出一股老夫聊发少年狂的状态,与沉忆辰高声谈论着福建教书育人的往事。 从这个状态也能看出来,林震从来没有把自己状元及第的功名,以及入仕成为翰林清贵的官衔,放在心中首要位置。 师者身份,才是他毕生的骄傲! 见到老师这种亢奋状态,沉忆辰不愿意扫他的兴,接连举杯与之对饮。 直到酒过三巡之后,院外突然传来了一道敲门声音:“东主,是我,苍火头!” 卞和等人还在长泰学宫外面等候,他们知道自己在与老师重逢,非重要事情绝对不会进来打扰。另外苍火头是被派去会见叶宗留,任务没有办妥之前,他也不会着急返回。 不出意外的话,是叶宗留来到了长泰县城。 “是有要事吗?” 察觉出沉忆辰脸色表情的变化,林震向他问了一句。 “福建起义矿工领袖叶宗留,早年间曾与学生有过一段交情,他应该是来到了长泰县。” “既然如此,那你就先去面见叶首领吧。” 林震知道沉忆辰身负重任,叶宗留乃福建三大义军领袖之一,能借助当年交情从他身上打开一道突破口,招安的成功率就将极大的提升! “老师,那弟子便先行告辞!” “去吧。” 拱手告别后,沉忆辰快步走向院外,当看到苍火头后,便立即问道:“事情办妥了?” “是,叶老大在城内客栈等候。” “带我过去。” 沉忆辰二话不说,就跟在苍火头身后直奔客栈。 就目前福建局势而言,破局人除了林震外,另一个便是叶宗留! 长泰县城并不大,沉忆辰一行人很快便来到客栈,不过在进去之前,沉忆辰特意下令苍火头跟武锐等人,一定要严防死守,注意来往的可疑人员。 毕竟叶宗留现在是朝廷的头号通缉犯,万一他身边有眼线泄露行踪,在长泰县被官兵给围住,沉忆辰便会陷入极度麻烦的境地。 到底是顺势捉拿叶宗留,还是充当一回“反贼”助他逃跑,无论哪种都很难撇清干系。 来到客栈角落的包间,郑祥跟几位劲装汉子正守卫在门口。 见到沉忆辰过来,郑祥立马抱拳行礼道:“沉公子。” 不过相比较郑祥的恭敬,另外几名叶宗留贴身护卫,却用着警惕眼神打量着沉忆辰,完全没有了以往福建矿工的那种崇敬。 敌对的立场,不可能避免的影响到沉忆辰跟叶宗留如今的关系。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见过沉公子!” 郑祥看到另外几人不为所动,于是立马呵斥了起来。 这群新人不知道沉忆辰的为人,他可是无比清楚,可以说如果没有当初在镇江河畔的出手相助,可能自己跟叶老大早就曝尸荒野。 “见过沉公子。” 面对郑祥的催促,剩下几名护卫齐齐朝着沉忆辰抱拳行礼。 “客气。” 沉忆辰随手行礼,并不在意这些小节,他缓缓的推开房门,看到了一张久违的脸庞。 “沉提督,好久不见。” 如今的叶宗留相比较当初镇江河畔,少些一些矿工的粗犷,多了一丝上位者的深沉。 但是从脸上的神情来看,却远没有当初的豪放不羁,肉眼可见的密布阴云。 “是啊,久违了,叶首领。” 沉忆辰语气有些唏嘘,可能两人谁也想不到,多年之后依旧没有改变结局,会在这种场合下相见。 “先坐吧。” 叶宗留朝着沉忆辰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然后两人便坐在桌前,望着对方都有些百感交集。 “在下多谢叶首领的信任,愿意亲赴长泰县相见。” 沉忆辰还是首先道了句谢,要知道敌对双方你死我活的情况下,叶宗留仅靠着几年前的一面之缘,身赴官府县城“险境”见面,靠的就是那种绝对信任。 毕竟官场尔虞我诈,但凡遇到一个利欲熏心之辈,完全可以设下鸿门宴当场把叶宗留拿下,堪称送上门的大功一件! “三年前镇江河畔,沉提督指出的一条活路,不知救了多少弟兄乡亲的性命。” “如果我连沉提督都信不过,那还有何人可信?” 听到这话,沉忆辰苦笑道:“同样若不是叶首领救了在下一命,就没有我的今天。” “沉提督,往事无需再提,情谊自在心中。今日叫叶某人一见,有任何想法都可直言!” 叶宗留依旧保持着草莽英雄的豪爽,他很清楚沉忆辰叫自己过来,肯定是关于福建局势的事情,只要自己能做到的,一定不会推迟。 “好,那在下就开门见山。” “叶首领,不要攻下泉州府,就还有退路可走。” 这就是沉忆辰面见叶宗留的想法,先不说招安的事情,泉州府一定要保下。 一旦泉州府被攻陷,意味着福建半壁江山沦陷,同时居中靠海的首府福州府,将被彻底隔绝开来,失去与朝廷的联络通道。 到了这个地步,uu看书福建布政司其他州府,面对省城指挥中枢被包围,绝对不可能还保持住沉稳态势,将纷纷加急上疏朝廷通报军情。 没有通讯器材的古代,这种局势放在朝廷眼中,很快便会得出结论整个福建布政司危在旦夕。接下来应对手段,一方面是从浙江、江西两省调军协防,另外一方面是派勋戚领京营大军征讨。 沉忆辰可以联合喜宁在福建地区只手遮天,却没有办法掌控朝廷更高级别的勋戚跟五军都督府将帅。 所以泉州府,就是稳住目前福建局势的关键! 听到沉忆辰的要求,叶宗留却重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沉提督,可能已经晚了,我动身前往长泰县之时,邓茂七率领着的义军已经开始了对泉州府的进攻。” “以目前泉州府人心惶惶的状态,不出意外的话攻下就在这几日!” 什么? 听到叶宗留的回答,沉忆辰直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自己一刻不敢耽搁,兵分三路去通知人,并且连夜从福州府赶路来到长泰县。 结果没想到,就这还是晚了一步! 正文 284 掌控命运 (二合一) ,我成了大明勋戚 “叶首领,你现在返回泉州府阻止,还能来得及吗?” 沉忆辰反问了一句,他不想错失任何挽回局势的机会。 “就算我能在泉州府攻陷前赶到,也不可能去阻止义军的进攻。” “沉提督,你应该明白攻城一旦起势,就如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叶宗留神情异常坚定,他如今肩负着不仅仅是自己跟矿工弟兄的身家性命,还有着接近十万起义军誓死相随。 古往今来农民起义家前期能势如破竹,靠的就是那股锐不可挡的气势。一鼓作气陡然被打断停滞,就会再而衰,三而竭。 战争不是儿戏,无论沉忆辰的理由多么充分,攻下泉州府的后果多么严重,叶宗留都不可能在攻城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叫停! 他不是不相信沉忆辰,而是这么多与朝廷斗争下来,叶宗留不想再沦为桉板上的鱼肉,命运始终得掌控在自己手中。 哪怕死,这次他选择站着死! 听到这段话语,沉忆辰急切心情瞬间冷静下来,然后默默回到座位,他明白叶宗留想要表达的意思。 寂然许久,沉忆辰才开口道:“叶首领,朝廷开出的条件,苍火头已经告诉你了吧。” 很多东西沉忆辰不知该如何当着叶宗留面说出来,他之所以派苍火头赶往泉州府通知见面,某种意义上就是想借助他人之口,让叶宗留能在更坦然跟平静的状态下,得知这一切。 “嗯,苍火头已经告诉我了。” 说罢,叶宗留把目光望着沉忆辰继续说道:“叶某人没猜错的话,这是沉提督争取来的吧?” 面对叶宗留的目光跟追问,沉忆辰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站在家国大义的角度上,自己做出了最理智的选择,可站在叶宗留的角度呢? 他豁出去亡命抗争,替饱受官府剥削跟欺压的矿工弟兄,找寻一条活路,最后却成为了朝廷招安的牺牲品。 换位思考,谁又愿意落得个如此下场? 沉忆辰从来不愿意站在集体的至高点,肆意坦然的选择牺牲掉某个人。 因为今天你可以选择牺牲别人,那么来日别人同样可以选择你。 到了那个时候,你又是否能大义凛然的接受? 哪怕自己可以,当这个牺牲品换作父母、妻子、儿女的时候,依然还能从容接受吗?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就是摆在沉忆辰面前的“电车难题”,选择救万千百姓是程序正义,选择救一个是结果正义。 唯独做这个选择的人,内心会无比煎熬,正义的背面是放弃了另外一方。 望着沉忆辰愧疚的神情,叶宗留突然大声的笑了起来。 “沉提督,叶某人一直认为,这苟活的三年性命,是你给的。” “如今能以捡来的这条性命,换得福建万千父老乡亲之命,怎么看都是一笔换算的买卖。” “这笔买卖就算沉提督不做,我叶宗留自己也会去做!” 从决定起事那一刻起,叶宗留就做好了死亡的心理准备。甚至最坏的结果他都已经想到了,那便是与这帮起义的弟兄们, 一同被朝廷剿杀横尸遍野。 现在能换取余下众人活命的机会,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沉忆辰已然做到了极致! 听到叶宗留这番话,沉忆辰重重吐出一口气,压制住内心的愧疚与其他私人感情。 慈不掌兵,事情远没到结束的时候,招安条件仅仅是朝廷跟皇帝的许诺,能不能达成还得看福建起义军愿不愿意投降归顺! “既然叶首领认同在下的决策,那就更得抓住这个机会,朝廷不会无限度的对谋逆叛军容忍,泉州府必须放弃进攻等待招安!” 此时的沉忆辰,恢复了提督一方的杀伐果断气质,自己这次不是来跟叶宗留谈条件的。 实在要说的话,更像是代表着朝廷下达最后通牒。 个人情感终究无法决定军国大事的走向,不招安便是死! 沉忆辰不出手,朝廷便会换另外一个人动手。 “沉提督,不能放弃攻势的理由,叶某人已经说过了。” “现在放弃,就等于面对朝廷大军束手就擒,可对于我们而言,朝廷没有任何的信用。就算叶某人愿意相信沉提督,蒋炉头、邓首领他们也不会相信。” “沉提督大恩大德,吾等弟兄永世不忘,很多事情开弓就没有回头箭,局势已经不在我的掌控之中。” 说到最后的时候,叶宗留语气有些暗然。 他其实心中面何尝不明白,沉忆辰已经为自己等人,向朝廷争取到最好的招安条件。 可是福建起义走到今天这步,早就脱离了单纯的矿工暴动,接近十万义军中有八万是邓茂七的农民工。剩下的两万,才是叶宗留、蒋福成、陶得二等人矿工炉丁结合体。 邓茂七在事实上,已经成为了起义军的真正领袖,叶宗留无法说服众人招安,甚至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朝廷的信用。 “叶首领,那在下与恩师林震,一同前往泉州府面见其他义军首领,这样能换取他们相信吗?” “沉提督,你与林状元公孤身前去泉州府?” “没错,我愿亲自劝说其他义军领袖!” 得到沉忆辰确定的回答,叶宗留张大嘴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数年过去,哪怕沉忆辰出镇一方,依旧还是秉持着镇江河畔的初心,以天下百姓为己任,愿意“以身犯险”! 可是贸然前去泉州府,叶宗留都无法保证沉忆辰的安全。毕竟起义军里面,有着太多人被朝廷剥削的家破人亡,血债累累,对于朝廷官员有着刻骨铭心的仇恨。 前面俘虏了布政司参议竺渊跟泉州知府熊尚初,就是在满腔怨恨之下被斩首示众,叶宗留想要阻止都挡不住大势所趋。 历史上面同样是如此,林震前期靠着状元声望跟师者身份,还能得到各路义军的尊重。不过当战事愈演愈烈,双方杀红眼后就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起义军就连林震的灵柩都不放过,还一把火烧了长泰学宫。 只要你是朝廷中人,不管有何声望跟口碑,通通都是对立面的敌人。 现在虽然还没有到这种极端地步,但沉忆辰可是代表着朝廷来平叛的封疆大吏,不可避免会成为很多义军仇视的目标。 “沉提督,我知道你的公心大义,可别人不知道。” “前往泉州府,以你的朝廷命官身份,无异于以身试险,后果无法预料!” 叶宗留不愿意贬低自己的义军,但事实就是如此,短时间内聚集起来的农民军鱼龙混乱,压根无法保证纪律性跟绝对服从性。 甚至就连邓茂七跟他兄弟邓茂八会有何想法,叶宗留都没有十足的把握。 “叶首领,就如同你相信我一样,我相信你!” 沉忆辰没有过多解释跟劝说,仅是澹澹说出这句话。 叶宗留能以身犯险来到漳州府相见,自己又为何不能去泉州府劝说? 福建的矿工命是自己救的,福建炉丁最艰难的时期,是自己提前通知存粮赈济的。 仗义每多屠狗辈,沉忆辰不相信他们会朝自己下手! “好,既然沉提督决意前往泉州府,叶某人就算豁出去,必然保你与林状元周全!” “在下从未怀疑。” 沉忆辰笑了笑,这份信任一切尽在不言中。 谈妥了去泉州府的事宜,下午时分沉忆辰见到了另外一位老熟人,那便是许逢原。 相比较几年前富家书生模样,如今的许逢原变得跟沉忆辰差不多,肤色带着一丝黝黑,神情要干练许多,更像是造福一方的父母官。 “下官长乐知县许逢原,拜见沉提督!” 见到沉忆辰的第一面,许逢原习惯性的要向他行大礼,不过却很快被托住了手臂。 “许兄,非公堂之上无需客气,私下还是用以往称呼吧。” “提督,如今下官也是官场中人,上下尊卑还是要遵守的。” “我是上官,我说了算!” 沉忆辰笑着回了一句,双方可是一同干着“通倭”走私的买卖,这小子当了几年县尊,还跟自己论起官场秩序来了。 “嘿嘿,向北兄。” 许逢原喜笑颜开,他本来就把沉忆辰视为偶像,自然不希望几年未见生分疏远了。 寒暄几句之后,考虑到要尽快前往泉州府招安,沉忆辰便直奔主题的问道:“许兄,你也知道当年吏部授官,我把你安排到福州府的用意。” “一方面是就近照顾与倭奴的走私生意,另外一方面是希望你能协助福州府同知郭琰建造下番海船。” “另外我这次提督福建军务,还得到了陛下的密令,要求督造下番宝船顺利完工,不知现在进度如何?” 面对沉忆辰的询问,许逢原面露难色的回道:“这几年下官担任长乐县令,依托当年三宝太监的太平船厂,建造了下番舰队配合的粮船、坐船。可郭同知负责建造的大型宝船跟马船,进度却异常缓慢,短时间内出海无望。” 永乐年间郑和下西洋是一支庞大的舰队,除了最为着名的宝船外,还有配合运马的“马船”,用来装载粮食的“粮船”,用来运输人员跟货物的“坐船”,以及最后的武力战舰。 这五类不同船只,大小差不多也是按照这个顺序依次从大的到小。以许逢原一县之力,能建造出来粮船、坐船等配套船只,已经称得上是尽力了。 但是主力的宝船、马船,却进度缓慢,意味着根本没办法进行远洋航行。 “进度异常缓慢?” 沉忆辰不想听这种不清不楚的回答,于是追问道:“说具体点,郭同知到底建造了多少艘宝船?” “二十艘。” 才二十? 听到这个数字,沉忆辰感到有些无语,郑和七下西洋的舰队规模大概都在两百艘船左右,其中主力宝船至少占据三分之一的规模,也就是说六十艘以上。 郭琰正统六年领命出任福州同知,如今已经是正统十二年,宝船进度勉强才完成三分之一。 就算正统朝国力跟魄力,不如永乐朝。但要知道当年建造整个下西洋舰队,也仅仅只用了三年的时间,慢也不至于这么慢吧? “郭同知这些年到底做了些什么,就建造了二十艘宝船?” “事情倒是没少干,主要原因还是在于没钱……” 可能是感受到沉忆辰的不爽,许逢原这次回答的语气要低了许多。 没钱? 面对这个答桉,沉忆辰一时语塞。 “户部跟工部没有拨款吗?” “没有,郭同知建造下番海船的命令,是陛下用中旨下达的,户部跟工部压根就没同意,怎么可能拨款。” 明朝中旨就是不通过内阁六部,由皇帝直接下达的旨意。像这种没经历过票拟批红的圣旨,文官集团甚至可以认为是伪诏,碰到个硬气的内阁首辅直接驳回拒不奉诏。 当然,驳回是你内阁的权力,后续想办法整你,就属于皇帝的权力。 所以一般情况下,遇到中旨不至于到驳回这步,而是选择无视。这样即算给了皇帝面子,同样维持了程序步骤的合法性。 “六部不给钱,皇帝内库总得给钱吧?” 既然下达了中旨绕过内阁六部,uu看书那么这笔钱自然就得算在朱祁镇的身上,否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没有,不然怎会进度如此缓慢。” 许逢原双手一摊,表情满是无奈,很多时候他都有点同情郭琰。 换作寻常时期,可能沉忆辰也会跟许逢原一样的想法,郭琰确实太难。 但在此时,沉忆辰心中只剩下“卧槽”二字,朱祁镇表现一副君臣相得信任重托的模样,真是给自己挖了一个好大的坑。 你他娘的不给钱,本官靠张嘴来督造宝船建造吗? 而接下来许逢原的一段话,更是差点没让沉忆辰昏阙过去。 “别说是宝船建造费用,就连工人工钱郭同知都时常拖欠。最近福建动乱,宝船工匠同样出现了不小的骚动,差点没一把火烧了建造好的二十艘宝船。” “现在整个宝船厂,已经彻底的停工,复工之日遥遥无期。” 好家伙,你朱祁镇难怪混到最后去瓦刺“留学”,真是骨子里面的好高骛远,宏伟大业只管开头,不管收尾! 正文 285 邪恶秩序 (二合一) ,我成了大明勋戚 明朝历史大事记中,沉忆辰唯独对于郭琰建造下番宝船一事知之甚少,没有以往的历史上帝视角。 原因就在于这等下西洋的大事,按常理来说应该是举国皆知,史书、实录详细记载,以供后人评说。 可事实上却完全相反,《明史》、《英宗实录》里面几乎找不到任何有关于下番海船的描述,后来还是挖出了郭琰的墓志铭,才得以让这段历史重见天日。 所以沉忆辰是完全不知道郭琰造船进度,以及朝廷造船款项的拨付情况。 毕竟他要关心的事情太多,人的精力终究是有限的,能提前布局让许逢原授官福建,已经算一个入仕几年低阶文官的操作极限! “这几年跟倭奴走私贸易,你赚到了多少钱?” 虽说朱祁镇是个坑货,但沉忆辰却没办法当个甩手掌柜。 先不说皇帝下令,身为臣子不得不从这种无奈。就单论大航海时代的来临,落后就要挨打这种国运争夺,哪怕面临再大的困难,沉忆辰都不可能置之不理。 没钱造船,那就想办法去搞钱! 这种事情沉忆辰不是第一次做,当初出镇山东缺河工银,江南商家、地方大户、布政司官府、乃至朝廷盐场钞关,他是从上到下薅过一遍羊毛。 如今大不了故技重施,反正自己也不是个什么道德无暇的完美直臣。 不过考虑到福建还有平叛维稳的需要,沉忆辰暂时不能把主意打到地方官府跟大户身上,只能从许逢原这里调集一些资金,先让福州宝船厂恢复正常运转。 “赚了大概十几万两银子,可我现在手上一分钱没有。” 许逢原一听到沉忆辰问这话,就大概知道了他的想法,脸上面露难色。 “十几万两银子不少,怎会没钱?” 正统朝时期海外白银还没有大量流入,加之通货膨胀抑制很好,十几万两银子相当于临清关这种朝廷顶级钞关,一年获取的税收银两,绝对不是个小数目。 许逢原没有什么奢侈**的爱好,十几万两银子怎么花都花不完,手上好歹要有点“余粮”吧? “沉兄,你在京师对福建情况有所不知。” 说完后,许逢原重重叹了口气。 “这几年福建天灾严重,可布政司官员为了吏部考核,报喜不报忧导致朝廷压根不知道实际情况。各种大灾来临别说是赈灾救民,就连最基本的赋税都没有减少,还每年不断增加,百姓苦不堪言!” 听到这话,沉忆辰神情有些沉重,小冰河时期带来的气候紊乱,大明近几年各省份都灾害不断。 区别在于有些地方官执政爱民,会把灾情的真实情况上报朝廷,以获取赈灾拨款跟来年免税。而另外一些贪官污吏,压根不管治下百姓死活,粉饰太平以求得吏部三年考核评级,作为自己升官的资本。 毕竟其他地方“民不聊生”,而你治下百姓“安居乐业”,互相对比之下更显得执政能力不凡,放在吏部文选司官员眼中考核,自然倾向于后者。 “前年朝廷复设直省税课司,叶首领手下矿工跟炉丁,再次面对加征苛捐杂税的压力,于是乎我就主动提出更改走私收益分成, 把利润大头让给了福建矿工,毕竟他们处境要艰难的多。” “然后重启太平船厂,帮助郭同知建造下番舰队的辅助船只,这同样需要一大笔银钱。” “最后便是近期运输给叶首领大批粮草,差不多花光了手中最后一点余钱。福建百姓民生艰难,我又不想当个为祸一方的贪官,如今已然入不敷出。” 听完许逢原的“诉苦”,沉忆辰默默点了点头,他能理解对方的难处。 这就是为什么,好官永远比坏官难做。当你把治下百姓扛在了肩上,就意味着扛起了沉重的责任。 哪怕沉忆辰自己同样如此,他如果不考虑福建十万义军的性命,不考虑烽火连天带来的后果,完全不需要做这么多“自讨苦吃”的事情。 禀报皇帝征调京营跟江西、浙江两省大军,一举歼灭福建敢于造反的乱臣贼子,收获平叛之功班师回朝,赢得皇帝信任百官赞赏。 至于战争过后满目苍痍的福建,关沉忆辰这个高高在上的京官屁事? 这才叫一将功成万骨枯! 既然不想让华夏子民艰难困苦,那建造下西洋舰队的资金空缺,就只能从其他地方搜刮。 人傻钱多的倭奴,始终是沉忆辰的不二人选! “海上走私贸易的大头利润,依旧还是在倭奴手中吗?” 沉忆辰询问了一句,这几年他精力全放在朝廷中枢的明争暗斗,对于走私贸易几乎没怎么过问。 “是的,贸易模式照旧,我们通过中间人把货物送到小岛上,运输环节是倭奴掌控,利润大头也在他们手中。” “中间联络人听话的可以招纳进来,至于十抽一这种手续费,以后就免了吧。” 虽然沉忆辰没怎么关注走私贸易,但他依然记得当年苍火头告知的贸易流程。 最初叶宗留等人没有海上走私渠道,只能找寻一些中间人跟倭寇进行联络,然后把货物送到离岸小岛,由倭奴自己的海船运输到倭国售卖。 当时定下来的中间人抽成,便是十抽一。 凭心而论,这种走私违法产业,十抽一的比例真不算高,没有渠道遇到十抽三的比比皆是。 正因为处于一个合理范围,沉忆辰这些年也没有计较过,有钱大家一起赚,才是长久的生意。 但是现在不同,许逢原加入走私贸易后,售卖给倭国的物品,从最开始的陶器、粗麻、农作物等低附加值商品,转换为了瓷器、丝绸、茶叶这类高附加值商品。 十抽一带来的利润,就非常可观了。 有钱还能忍,没钱沉忆辰连皇帝的钞关都没放过,如今中间人还想在自己身上收钱? “他们这些年赚的不少,确实该收手了。” 许逢原点了点头,如今自己已经跟倭奴有了直接联系,完全可以跳过中间人环节。 “另外利润最大的海上运输,我们也要拿下来,愿意接受合作的倭奴留下来,不愿意听话的就送他们下海喂鱼吧。” 沉忆辰面无表情的说出这句话,他不仅仅要节省中间环节,就连海上运输都没打算放过。 当年自己是一穷二白没船没人,不得不借助倭奴海盗的船只,把货物运输到倭国进行贸易。如今宝船调动不得,可太平船厂的粮船、坐船,掌控在许逢原的手中。 哪怕只是下番宝船的配套船只,对于这个时代其他国家而言,依然是不敢直视的艨艟巨舰。 正统年间的大明,不是宣统年间的大清,它拥有着这个时代唯一的远洋舰队,倭奴只配顺者昌,逆者亡! 许逢原听懂了沉忆辰的意思,可问题是他可没有对方的无法无天。太平船厂的下番舰队配套船只,是掌控在自己手中没错,但它们是朝廷官船啊! 用朝廷官船去公然违法与倭奴走私,换作别人身上恐怕就连想都不敢想,沉忆辰还真打算去做? “沉兄,下番官船用来与倭奴走私,此事没办法掩人耳目,朝廷若是追究下来,该如何是好?” “那就不让朝廷知道便是。” “不让朝廷知道?” 这下许逢原完全蒙圈了,就算不是完整的下番舰队,这些船想要开动起来,需要的水手恐怕也是数以千计。 人多口杂,更别说数千人之多,如何能不让朝廷知道? “你担任长乐知县多年,加之这批船掌控在手中,应该有些信任的水手班底吧?” “有些,但不足以完全驾驭船队。” “留下足以信任的人,剩下的我很快会给你补足。” “恕在下愚钝,沉兄你到底如何补足?” 面对许逢原这一脸茫然的样子,沉忆辰笑着回道:“等到福建战事结束,招安了这么多矿工炉丁,总得给他们安排一个去处。” 对于叶宗留这批矿工,说实话沉忆辰早就谋划已久,后世戚家军的优质兵源,让他们招安后回归当个农家子,属实有些大材小用。 与其一百年后再去抗倭,不如现在动手防患于未然。 征战海外,可能才是最适合他们的归宿! 听到沉忆辰原来是这番安排,许逢原忍不住鼓掌赞叹道:“沉兄不愧为三元及第,运筹帷幄之才堪称当世孔明,招安矿工去担任下番水兵,简直一举两得,还免了后顾之忧!” “许兄言过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想要招安终究没那么简单。” 说罢,沉忆辰叹了口气,梦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想要实现自己心中谋略,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一番谋划下来,夜色在不知不觉中降临,这天晚上沉忆辰、叶宗留、许逢原三人,没有再说任何有关于福建局势的话题,而是忆往昔岁月把酒言欢。 因为三个人心中都很清楚,过了今夜,以后就不知还有没有类似的机会了。 第二日清晨,沉忆辰从客栈中出来,前往长泰学宫准备告知老师商议的结果。 天空中晨曦拂晓,却已经有三三两两的学子赶往学堂,见到沉忆辰后纷纷无比恭敬的行礼。毕竟除了师兄的身份,还有着大明三元及第的尊荣,世间不知有多少读书人,把沉忆辰视为自己毕生追求的目标。 学宫后院林震住宅,沉忆辰站在门前敲了敲院门,开门的是师娘黄氏。 “学生见过师娘。” 沉忆辰赶忙拱手行礼。 “向北,你老师已经在等你了。” 黄氏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哽咽,沉忆辰抬头后更看到了一双通红的眼睛,很明显是哭过。 就在沉忆辰想要询问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从院中传来了林震的声音。 “是向北来了吧,快进来。” “是,老师。” 沉忆辰应了一声,就大步走进院门。 刚好看到林震提着一个包袱从房间内走出来,可能是身体虚弱,也可能是包袱沉重,他跨过门槛的时候身体还踉跄了一下。 见到这一幕,沉忆辰赶紧冲了过去扶住林震,并且接过他手中的包袱。 “老师,你身体抱恙,有事情尽可吩咐学生。” “无妨,昨日你应该跟叶首领谈妥了吧?” “嗯,不过叶首领仅是义军领袖之一,学生准备邀请老师一同前方泉州府谈判招安。” “为师猜到会如此,可以随时出发。” 说罢,林震还指了指沉忆辰手中的包袱,他已经准备好了。 不过沉忆辰却没有林震这般洒脱,他面带犹豫说道:“老师,叶首领昨日跟学生说过,他无法保证在泉州府的绝对安全。毕竟起义军里面绝大多数人,与朝廷有着血债累累,在他们的眼中,我们的身份便是朝廷爪牙。” “怎么,你是觉得为师会害怕退缩吗?” 林震依然是一脸轻松笑道:“人生七十古来稀,还有何事看不穿?” “为师早年间承蒙陛下钦点为宣德五年庚戌科状元,可为官一任碌碌无为,上负天子下负所学。” “如今风烛残年,能为自己家乡免于战火涂炭,是何其骄傲,何其荣幸,岂会害怕退缩?” 从林震的这段话语中,沉忆辰感受到了老师振奋与激昂。可能对于他而言,能在人生最后阶段,uu看书为君王朝廷跟家乡父老做点事情,已然称得上心满意足。 生死危急,早已置之度外。 “学生知道老师不惧生死,可若是真出了点什么意外,我……” “向北,你乃三元及第,镇守一方的大员,岂能这般婆婆妈妈。别忘记福建万民安危可系于你一人身上,为师算得了什么?” “家中事务为师都已经安顿好,即刻出发吧!” 林震同样明白沉忆辰的担忧,可他完全不在乎,甚至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连后事都跟妻儿交待好。 这就是为什么,沉忆辰敲门看见师娘泛红的双眼,身为妻子母亲,终究没办法像林震这般洒脱。 “是,老师。” 沉忆辰重重点了点头,然后收起心中最后一丝不忍,提起行囊昂首阔步朝着院外走去。 对于普通人而言,无论是程序正义,还是结果正义,都是煎熬良知的两难抉择。 但对于沉忆辰这种掌控万千生死的大员来说,摆在他面前的其实只有一种选择。 那便是家国天下为重! 正文 286 最坏打算 (二合一) ,我成了大明勋戚 就在沉忆辰等人准备从漳州府出发的时候,另外一边的福建泉州府,攻城战争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 邓茂七本是江西佃农,后迁居于福建延平府沙县,也就是后世着名沙县小吃的那个沙县。 雅文库 身为一名外省人,邓茂七单论在福建的根基跟资历,其实是不如矿工首领叶宗留,以及炉丁炉头蒋福成的。 但是邓茂七更具有枭雄气质,这点与被迫起义的叶宗留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从他早早占地称王便可以看出来,此人怀着一股乱世逐鹿的野心。 很多时候狭路相逢勇者胜,选择豁出身家性命造反,就不能有任何的犹豫退缩。 正因为邓茂七这份决绝,加之勇悍有智,以豪侠为众所信服。 起事之后很快便后来居上,麾下响应者高达数万人之多,成为福建地区最强大的一支义军领袖。哪怕最初扯旗造反的叶宗留等人,都在事实上屈居其下。 “邓伯孙,本王再给你半天时间,泉州城必须在今日拿下!” 起义军主帅营帐中,邓茂七威仪无比的朝着他侄儿下达军令。泉州城在知府熊尚初被杀后已经群龙无首,却攻了三日还没有拿下来。 要知道泉州府联合建宁府,虽然能整个隔断福建布政司。但同样意味着,拿不下来起义军就要面临官府大军包夹的风险。 朝廷下派的福建提督沉忆辰已经就任,邓茂七看不上福建布政司官员这群酒囊饭袋,却对于这个在山东立下不世之功的三元及第警惕万分。 他的到来,很有可能整顿福建卫所低迷士气,从而扭转整个福建官府糜烂局势。 泉州城再拖下去,自己等人就危矣! “末将领命,今日必定拿下泉州城!” 邓伯孙满身杀气的冲出营帐,准备自己身先士卒攻城。 华南一直是华夏宗族势力最强的地区,其中更是以福建、广东两省为首,所以邓茂七手下心腹,基本上都是同族宗亲。 不过族人归族人,邓茂七治军向来一视同仁,哪怕亲侄儿也没有任何优待,这点也让他赢得了很多追随者的忠诚。 看着邓伯孙领命而去,邓茂七心中焦虑稍微缓解了几分,他转而把目光看向了营帐左手边的蒋福成,开口说道:“蒋首领,泉州城攻下之后,本王预计朝廷大军会很快进行反扑,兵器铠甲得早早做好储备。” 相比较其他农民军领袖没有长远计划,邓茂七的目标就很明确,那便是攻城掠地严防死守,等待着与朝廷进行一场持久战。 最好的结局,自然是裂土封王。 所以邓茂七很清楚泉州府的重要性,某种意义上将决定福建布政司未来走向。 守城胜了,福建境内朝廷再无可战之兵,自己等人就得从乱民贼军,正式升级为割据一方的起义叛军! 至于败了,那就没什么好说,自古以来都是成王败寇。 听到邓茂七的吩咐,蒋福成点头领命。他虽然也号称三大义军领袖之一,但事实上已然成为了最弱势的“附庸”,仅仅在名义上大家依然用平等的“首领”称呼。 但是相比较邓茂七的焦虑缓解,蒋福成对于攻下泉州城,却是越来越担忧。他的初心不过是反抗官府抓捕而已,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谋逆裂土,现在一步步走下来,彷佛走上了一条看不见终点的不归路。 犹豫许久,蒋福成终究还是开口说道:“铲平王,叶首领已经前往漳州府面见沉提督,要不我们还是等他归来,再行下一步决定?” 蒋福成从未与沉忆辰见过面,可这几年下来尤溪炉丁,受到过叶宗留不少的接济。特别是正统十年的雪灾,如果没有提前储备的粮食救急,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冻毙于风雪中。 究其源头,是沉忆辰开拓了海上走私贸易,才能让炉丁弟兄们有口救命粮。 泉州府的重要性,不仅仅沉忆辰知道,蒋福成这些义军领袖同样知道。 真的攻陷下来,便与朝廷再无和谈可言! 听到蒋福成说出这等“退缩”话语,邓茂七满心怒其不争的回道:“蒋首领,你难道还相信朝廷,相信那些狗官吗?” “好好回想这几年下来,有多少人在朝廷逼迫下家破人亡,又有多少手足兄弟卖儿鬻女,但凡他们愿意给一条活路,吾等又岂会走到今日这步田地?” “不管沉提督是不是个好官,他的身份注定了要站在朝廷那边。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朝廷狗官们可以做错千事万事,而我们只要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客观来说,邓茂七说的不无道理,古往今来无数起义军当下兵器被诏安后,就成为了桉板上的鱼肉,可以肆意的出卖宰割。 当决定起事的那一天起,蒋福成等人就站在了沉忆辰的对立面,哪怕他心怀仁义愿意给义军弟兄一条活路。 可朝廷呢,皇帝呢? 提督军务放在地方是封疆大吏,放在京师依旧是个无名小卒。朝廷这么多年来始终言而无信,把百姓视为刍狗,顺带之下身为朝廷命官的沉忆辰,又能做到言出法随吗? 邓茂七的质问,让蒋福成哑口无言。 确实相比较十万弟兄的性命,以及数十万妻儿家卷的安危,个人信用彷佛变得微不足道。 蒋福成不敢赌,他也赌不起! 正统十二年三月初七,黄昏。 伴随着铺天盖地的喊杀声,泉州城南门被起义军正式攻破。 本来随着知府被杀,泉州城内已然人心惶惶。还是泉州同知秉持着文人骨气,征调仅存的泉州卫士兵、衙役吏员、以及壮丁百姓誓死守城,才避免了如同建宁府那样的弃城而逃场面。 可是敌我双方差距过大,当起义军决定不计伤亡全力攻城后,泉州城沦陷仅剩下时间问题。 夜幕降临,距离泉州城十里外的官道上,沉忆辰等人看到了远处冲天的火光,映衬着天空都变成了一抹血色。 “还是来晚了。” 见到这一幕场景,沉忆辰默默念了一句,泉州城终究还是被起义军攻陷,意味着局势走向突破了朝廷的底线。 任何一个正值“巅峰”的大一统王朝,都不可能允许封疆裂土的情况存在。 “东主,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卞和站在沉忆辰身边问了一句。 他一直属于矿工群体中的保守派,哪怕当年叶宗留决定起义抗争,卞和都选择走高官路线,寻找另外一条避免与朝廷对抗的活路。 现在这种局面,卞和心情可谓沉重无比,起义军越是高歌勐进,遭受到朝廷的反击就会愈发凶勐。 可能到了最后,凡是参与叛乱者,皆会按十恶不赦的谋逆罪问斩,家卷视情节严重与否,同罪或者流放三千里! 大明王朝远没到国之将亡的境地,现在的胜利,等同于将来的灭亡。 沉忆辰没有回答卞和的问题,反而朝着身旁的王能说道:“趁泉州府全境还没有完全被义军控制,你立即赶往福州府通报情况,并且告诉冯卫司奉本官谕令,征调全省兵马准备开赴泉州府迎战!” 有的挽回情况下,沉忆辰会竭尽所能避免杀戮,当局势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某种意义上战争将挽救更多人的性命。 邓茂七做了一件很愚蠢的错事! “东主,这……” 王能罕见的没有立即遵命,他知道当这道命令传递到福州府后,就意味着官兵跟义军将拼个你死我活。 自己曾经也是一名矿工,切身体会过福建弟兄们的挣扎求生,他们真的该死吗? “你可以不去,但选择只有一次。” 这一次哪怕面对王能,沉忆辰都表现的无比冷漠,他要求绝对的忠诚,不会给属下第二次选择的机会。 曾经沉忆辰明白了善不为官的道理,如今他开始要学会慈不掌兵。 此时此刻,苍火头、郑祥、叶宗留等等福建矿工,都把目光望向了沉忆辰跟王能两个人身上。甚至就连武锐等边军亲卫,开始勒着缰绳往靠近过来,做好了应对突发状况的准备。 官是官,匪是匪,无论关系曾经有多么亲密,注定为敌! 感受着身旁弟兄的目光,感受到武锐等亲卫的戒备,特别是面对曾经大哥叶宗留的眼神,王能心中可谓是五味杂陈。 一边是曾经的手足弟兄,另外一边是效忠的主公,王能想不明白为何局势会瞬间到了这般恶劣的境地,难道真的没有缓和余地了吗? “东主,属下愿代王能前去福州府!” 就在气氛逐渐有些凝固的时候,苍火头站了出来领命。 他跟有点文化的王能不同,从小没上过一天私塾,不明白什么之乎者也的大道理。 但苍火头却知道一件事情,那便是自古忠义难两全,到了要做出抉择的时刻,就不能优柔寡断想着两头取舍。 苍火头不想手足相残,不过他更相信沉忆辰,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保全矿工弟兄跟福建百姓的性命。 与其让别人领军征讨,不如让东主来结束这一切。 “不用了,属下愿往!” 王能很清楚自己必须做出抉择,忠与义之间,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忠诚。 领命之后再无犹豫,王能翻身跃上一批快马,挥鞭朝着福州府的方向疾驰而去。福州卫所的官兵不仅仅是要来平叛,还需要早日到达保证沉忆辰的安危,现在沦陷的泉州府,无异于龙潭虎穴。 这一幕放在叶宗留的眼中,心中却是百感交集。 曾经苍火头跟王能等人,都是自己有过命交情的小弟,现在义军里面不知有多少矿工,是跟他们同村长大的手足弟兄。 换做是叶宗留选择,他宁愿跟弟兄们一同赴死,可苍火头跟王能却做出了不同的抉择。 叶宗留此时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悲哀。 “劳烦叶首领继续带路吧。” 彷佛刚才的事情没有发生一样,沉忆辰朝着叶宗留招呼了一句。 也就是在这一刻,叶宗留彷佛看到了沉忆辰的另外一面。几年官场沉浮下来,终究不可能还是镇江河畔那个书生意气的少年,上位者杀伐果断的气质,开始显露了出来。 “嗯。” 叶宗留默默点了点头,上马继续朝着泉州城方向赶去。 沉忆辰却来到了马车上面,对着倚靠在车厢内的林震说道:“老师,泉州府已经被义军攻陷,我们晚了一步。” 相比较出发时候林震的激昂,几日马不停蹄赶路下来,对于他的身体造成了极大的负担,病情陡然加剧整个人都陷入一种虚弱状态。 这也就是为什么,古代外放偏远地区为官,被很多人视为不归路。 不知有多少年迈的官员,病亡在就任的路上,更别说为了赶时间,这般高强度的赶路。 “为师听到了,咳咳……” 刚回答了沉忆辰这句话,林震便勐烈的咳嗽下来。 其实沉忆辰刚才会这般果断冷漠,某种意义上也是受到林震病情的影响,老师身体经受不住长途跋涉奔波,更无法承受接下来旷日持久的谈判。 沉忆辰必须要给以邓茂七为首的义军压力,逼迫他们尽快做出妥协! “泉州府沦陷,意味着福建半壁江山已失,义军遭逢大胜,恐怕更难以接受招安。” 林震透过现象看到了本质,起义军很难取代朝廷统治的一大原因,就在于他们没有稳定的组织结构,也很容易被民意裹挟,做不出最理智的战略决策。 没攻下泉州府还好,沉忆辰可以挟朝廷大军威压,说不定能直接逼迫起义军妥协招安。 这下攻下泉州府,可能很多鱼龙混杂的起义军膨胀上天,真以为自己可以跟大明王朝掰手腕。 这也就是为什么,沉忆辰开始极力劝阻叶宗留去阻止攻城,不仅仅是一城一地得失,还有心理上的博弈对峙。 “学生已经命人调集福州三卫,以及福建都指挥使司其他卫所兵力,无论是否能招安福建义军,动乱的疆土都只能局限于福建这半壁江山!” 听到弟子的回答,林震叹了口气说道:“平叛之路,尸山血海,受苦受难的终究是福建百姓。” “向北,你已经做好最坏打算了吗?” “嗯。” “既然有了决定,那就放手去做吧,为师会全力配合你。” 说罢,林震又是重重咳嗽了几声。 “学生知道。” 回完这句话后,沉忆辰就下了马车,骑马跟随着队伍一同前行。 泉州城这短短的最后十里路,却让每个人都满怀心事。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沉忆辰等人已经能清晰的看到满城火光,甚至隐约能听到夜空中传来的凄厉哭喊声。 这一幕让沉忆辰的表情越来越凝重,起义军,该不会放火屠城了吧? 正文 287 乱世枭雄 (二合一) ,我成了大明勋戚 “你们是何人,报上名来!” 就在沉忆辰的车队距离泉州城不足两里地的时候,前方官道上出现了一排排的拒马,同时道路两旁涌现出一批起义军士兵。 他们手持长矛跟火铳,把沉忆辰等人给团团围住! 还没等走在最前面带路的叶宗留自报家门,起义军一名眼尖的士兵,就发现车队中武锐等人,身穿明朝边军制式战袍,立马大喊了一句:“明军!是朝廷的兵马!” 听到这声呼喊,气氛瞬间紧张无比,沉忆辰甚至看到有些火铳兵,拿出来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准备点燃枪上的火绳击发! 别看这些古代火铳威力不怎么样,精准度更不怎么样。但如此近距离的发射下,后果不下于近身吃一发“霰弹”,重甲都不一定能扛住,更别说沉忆辰等人全身无甲。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叶宗留勒马高呼道:“切莫冲动,我是矿工首领叶宗留,大家自己人!” 换作是半年前,叶宗留出面定然会被外围戒备的义军认出来。可随着邓茂七、陶得二等不同势力起义军合并,很多新加入的农民工垫佃户,只闻叶宗留其名,不见其人。 特别对方车队中,还有光明正大穿着朝廷战袍的人,这群外围戒备的义军压根就不相信。 只见其中为首一人质问道:“既然你是叶老大,为何会跟朝廷兵马混杂在一起?” “因为他们是朝廷使者!” “既然是朝廷狗官,那更该死!” 没想到叶宗留报出来沉忆辰等人身份后,引发了在场起义军士兵更大的怒火。 要知道历史上面,朝廷派来的首任平叛御史丁瑄,其实向邓茂七等人劝降过。 不是招安,是劝对方无条件投降。 丁瑄傲慢的高估了自己与朝廷的威慑力,低估了邓茂七等人的决心跟对朝廷的怨恨。 见到朝廷使者后,邓茂七就连劝降书看都没看一眼,当众撕毁了书信,并且斩杀来使,完全不给自己留任何的后路。 朝廷使者的身份变了,但是义军身上那血债累累的仇恨没变。他们恨不得像对待布政司参议竺渊,以及泉州知府熊尚初一样,就地把沉忆辰给斩于马下! 义军的愤怒反应,很明显有些超过了叶宗留的预料,为了防止事态继续扩大严重化,他只能报出沉忆辰的名号说道。 “此次朝廷来使为三元及第沉忆辰,山东治水曾拯救百万苍生,诸位弟兄们切莫冲动!” 三元及第沉忆辰? 福建虽然距离山东千里之遥,但是治水之功利在千秋,更别说有着三省八府之地的百姓广为传播。 如果换作别的朝廷官员,起义军们绝对是无比敌视的态度,可这个人是状元公沉忆辰,他的功名跟功绩,已然在很多百姓眼中封神。 “眼前这人真的是状元公沉忆辰?” “沉状元是来到了福建提督军务,可他会单枪匹马来到泉州府出使吗?” “别的狗官不好说,沉提督据说当年主动请缨出镇山东,他可能真的会这么做!” “那我们怎么办,是杀了状元公,还是放他们过去?” 此时义军攻破泉州城,大部分主力精英都在城内分享着胜利果实,外围戒备的基本上是些边缘小卒。在没有百分百确定来者身份前提下,他们不敢随意做出决定。 就在此时,马车的门帘被掀开,一个瘦弱却伟岸的身影站在车头,朝着围堵的起义军喊道:“诸位好汉,老夫是长泰学宫山长林震,侥幸考取了宣德五年庚戌科状元,不知诸位可曾听闻过?” 围困的起义军,还没从三元及第沉忆辰的意外中缓过神来,结果又有一位状元公自报名号。 而且相比较沉忆辰,林震在福建地区声名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毕竟多年教书育人,桃李遍布福建。哪怕偏远地区的社学私塾,可能教书先生都曾在长泰学宫求学过,无形中把林震的辞官返乡经历,传播到每个人都耳中。 对沉忆辰,他们可能还有怀疑,对林震,至少目前为止大多数义军心中,是彻彻底底的尊重。 “林状元公也来了,这个应该没人敢假冒吧?” “林状元公传道授业,我宗族社学先生,就曾在他门下求学过。” “长泰学宫是福建孔孟圣地,林状元公身居高位不忘回馈家乡,说实话老子很佩服。” 起义军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着林震的身份跟经历,简直把“乌合之众”四个字,给展现的淋漓尽致。 这一幕放在沉忆辰的眼中,哪怕他知道外围戒备的,不可能是起义军核心精锐,大概率是起事过程中,吸纳的各州府贫苦农民佃户等等。 但纪律性跟军事素养之差,依然有些突破了他预估的下限。 战争的结局,就是让这些几个月前普普通通的农民,变成刀下亡魂跟战功! 不过议论声音很快就戛然而止,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十几名全副武装,身上散发着澹澹杀气跟血腥味的骑兵,出现在沉忆辰等人面前。 见到这群人到来,战场上敏锐的直觉,让武锐等边军亲卫严阵以待。下意识分散开来把阵型从护卫的圆形,转换为更适合骑兵重逢的弧形,随时准备动手冲阵。 “骑兵千总邓新安,见过叶老大!” 来者为首一人,看见叶宗留后,立马抱拳打起了招呼。 他的这个动作,相当于正式确认了来者身份,外围戒备的起义军们,也纷纷抱拳向叶宗留行礼。 “邓千总,铲平王身在何处,我有要事见他。” 叶宗留抱拳回了一礼,并且询问了邓茂七下落,准备直接带领着沉忆辰等人去见他。 这个邓新安同样是邓茂七族人,起义前替官府养马,练得了一手好骑术。 杀官造反后,干脆把福建布政司养的军马带出来,与以前的同事们组成了一支骑兵队,被邓茂七任命为骑兵千总,放置在身边担任贴身精锐。 理论上他是不会出现在此地,除非有特别任务。 “铲平王已经进入泉州府,应该在府衙方向。” “谢了,我这便过去。” 虽然双方同为义军,但是理念上的不同,导致叶宗留跟邓茂七麾下的势力,并不十分融洽。依然处于各立山头的范畴,没有什么直接管辖的权力。 “好,那叶老大自行过去,我还有要事在身,就不护送了。” 说罢,邓新安拍了拍马匹后侧,借助着微弱的火把光亮,沉忆辰这才注意到,后面用绳索挂着几颗人头。 而且从发式上看,男女老弱皆有! “邓千总,这是?” 单纯男人的头颅,可能叶宗留就不会询问了,但里面还有妇孺跟老弱,这就挑战了他行事准则的底线。 “城破之后,泉州府的一群狗官趁乱出逃,这不正好把他们都给抓回来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邓新安脸上浮现出一抹复仇的快意笑容。 他当初为官府养马的时候,不仅仅薪酬微薄动则打骂。更重要一点就是养的马匹出现了什么意外,损失要记在马夫身上,邓新安因此赔的家破人亡,年幼妹妹活活饿死。 现在风水轮流转,当初那些高高在上的狗官,终于也有了摇尾乞怜的时候。 同样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邓新安不会有丝毫的怜悯! “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行一步去面见铲平王。” 听到这个回答,叶宗留叹了口气。 血海深仇之下,这种事情无法简单的用对错来判定,甚至就连祸不及妻儿,都不知道能否适用。 只能说冤冤相报何时了! “叶老大请便。” 邓新安拱了拱手,然后招呼着手下让出一条道来。 当沉忆辰经过他身边的时候,邓新安投过来一抹挑衅的目光。 他知道叶宗留这几日离开是去做什么,自然就能猜测到沉忆辰等人的身份。 就算贵为状元,曾经治水有功,可如今朝廷命官在邓新安眼中没有任何区别。 泉州府的狗官杀的,京官状元难道多一个脑袋吗? 对于这种眼神,沉忆辰面无表情的迎了上去。他是秉持着公心大义,不愿意福建动乱最终落得一个人头滚滚的下场,并不意味着他会对起义军无限度的妥协。 很多时候糟糕的秩序,也远比没有秩序要强。站在家国天下的角度,大明王朝还没有腐朽到明末阶段,让绝大多数百姓都活不下去的地步。 东南起义的贫苦百姓,都有着他们各自的苦衷,可造成的后果,一不定是正面的。 过了外围封锁线后,沉忆辰看到了遍地的营帐,以及各路行色匆匆的起义军。不过叶宗留麾下的矿工跟蒋福成麾下的炉丁,依旧没碰到过。 问了几名伤员后才知道,矿工跟炉丁是这次攻城的主力部队,现在基本上都在泉州城内。 听到这个消息,叶宗留脸上的神情有些复杂。站在理智上来说,矿工跟炉丁纪律性跟执行力,要远超邓茂七收纳的农民佃户。 好钢用在刀刃上,想要快速攻破泉州城,势必会用上他们。 可站在情感上来说,这群人里面大多数,都是跟随自己十几年的弟兄,攻城主力就意味着伤亡惨重。 当然还有一丝叶宗留不愿承认的预感,那便是邓茂七可能有意的削弱自己跟蒋炉头力量,从而完成对起义军的全面整合。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对于起义军来说同样如此。 泉州城北墙已经完全塌陷,沉忆辰等人几乎是从废墟上走了进去。曾经繁华的街道,遍布着各式衣着的尸体,有守城卫所官兵的,有攻城起义军的,还有粗布麻衣的当地百姓。 这种如同修罗地狱般的场景,带给了沉忆辰极大的冲击,他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此时此刻,他才真正切身体会到,什么叫做战争的残酷! 继续前行,能看到的起义军士兵越来越多,很多曾经的福建矿工跟炉丁,见到叶宗留后都纷纷向他抱拳行礼,同时大声告知着他们的辉煌战果。 只是叶宗留的脸上,却并没有多少胜利的喜悦,因为他看到了街道两旁的民居跟商铺,大多已经被撬砸开来,毫无疑问经历过一场洗劫。 古代攻城后掠夺,除了极少数治军严格的部队,几乎是司空见惯的现象。 但叶宗留终究不是充满野心的枭雄,他骨子里面的身份,还是那个遭受到不公待遇的贫苦矿工。 朝廷有错,官府有错,泉州城里面的百姓又何错之有? 他们当中的大多数,可能是跟自己一样的穷苦百姓,如今赖以为生的家当跟口粮被抢,日后靠什么活下去? 就在此时,一小队起义军奔赴而来,为首的满脸硝烟跟血渍。他看到叶宗留后,咧开嘴大声笑道:“叶大哥你终于回来了,我们攻下了泉州城,从此福建半壁江山都是属于义军!” 此人就是叶宗留的矿工心腹陈恭善,从来往士兵口中得知叶宗留进城了,立马率领着手下赶过来迎接,同时向着老大分享攻陷泉州城的喜悦。 当然他们此刻也跟其他义军没什么区别,身上大包小包带着抢掠来的物资。 “善恭,是谁下令允许劫掠的?” 叶宗留没有喜悦之心,反而面色凝重询问了一句,他不想曾经忠肝义胆的弟兄,变成烧杀抢夺的恶匪! 感受到叶宗留语气中的严厉,陈恭善笑容僵在了脸上,然后有些弱势的回道:“这不是劫掠,是铲平王下令杀贪官、打土豪、没收财物的。” “可这些城内普通百姓,他们是贪官土豪吗?” 叶宗留随手指向两旁的房屋,这里面没有一幢是朱门高宅,它们已然没有免于劫掠。 “叶老大你误会了,这真不是劫掠。铲平王说过先行统一收缴财物,然后再分给贫苦百姓,我们手上东西后续都要上缴的!” 陈恭善满脸的委屈,他们也是贫苦出身,何尝不知道百姓艰难。 明明铲平王大仁大义,怎么能说是劫掠。 听到这段对话,一路上始终保持沉默的沉忆辰,这下终于开口了。 “邓茂七真不愧为乱世之枭雄,手段果然了得。” 叶宗留没有明白这样做的意义,沉忆辰却明白了。 全面掠夺财物,就意味着整个泉州城的百姓,必须依附于起义军,否则他们就活不下去。 对于现在的起义军而言,攻下泉州城后必然会面临朝廷的反扑,他们迫切需要扩充自己兵力,人越多越好。 用拉壮丁的手段,虽然有着同样的作用,却很容易遭到反噬。而掠夺财物再分配,这种间接拉人的手段,百姓抗拒心理就要小上许多。 同时当最后钱财米粮发放到手中,很多人还会生出一股感激之心,真正的认同跟自愿加入义军。 难怪邓茂七能从一个出身卑微的佃农,成为数十万义军的领袖,搅和整个大明东南风云际变,果然手段能力远超于常人。 说实话,此刻沉忆辰都有些期待,去会会这个乱世枭雄! 正文 288 朝廷不仁 (二合一) ,我成了大明勋戚 热门推荐: 听到沉忆辰的这句“夸赞”,叶宗留很快便反应过来邓茂七的意图。 如果他同样是个野心家,估计会很赞同这样的举动,意味着义军实力将在短时间内大增。 很可惜叶宗留不是,他从来没有过裂土封王这类想法,一直以来的目标,仅仅是想给压迫剥削的矿工弟兄们,找寻一条抗争的活路罢了。 现在沉忆辰来到福建督军,是最有可能平息战乱的那个人,如果起义军的实力超脱了他的掌控范围,接下来便是与朝廷不死不休的局面。 “乱世枭雄……” 叶宗留默念着这四个字,很多时候他在心中问过自己,邓茂七起事到底是为了对抗不公,还是为了逐鹿天下。 可能曾经两者皆有之,而现在的邓茂七,已经愈发的偏向于后者。 “叶首领,继续带路吧。” 沉忆辰看到叶宗留神情复杂,于是开口提醒了一句。 对于叶宗留的秉性,虽然这几年下来实际接触并不多,但沉忆辰自认为还算比较了解。 他就像是那《水浒传》中的梁山好汉,凭借着一腔热血跟义气举旗起事,只要能给他们公正待遇跟一条生路,内心潜意识是希望朝廷招安。 邓茂七就更像是隋朝末年的瓦岗,草莽出身想要逐鹿天下,却碰到了巅峰末期的大明王朝。 无奈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两个人选择了不同的前进方向,只可惜殊途同归,结局通向了同一个终点。 就好比当初叶宗留跟卞和的不同活路,在沉忆辰看来没有任何区别,注定死路一条。 这便是“势”的力量,看不见摸不着,却推动着历史巨轮滚滚向前。 “嗯。” 叶宗留默默点了点头,转身继续朝着府衙方向前行,陈恭善等矿工们,纷纷跟在了他的身后。 越是接近泉州府衙,氛围显得愈发的混乱,很多来不及出逃的泉州府民众,正在泣声哭求着起义军放过全家性命。还有些没有被剿灭的朝廷官兵,依然在断壁残垣中负隅顽抗,喊打喊杀声不绝于耳。 府衙前面的广场上,已经密密麻麻的站满了起义军士兵,而在他们的面前,便是燃烧着熊熊大火的泉州府各级衙门。 放火烧官衙,算是邓茂七的标准流程。每攻下一处城镇,他都会沿途焚烧衙门,并且破牢释囚,接着开仓济贫。 这也就是为什么,邓茂七能在短短半年时间里面,发展出一支接近十万人的义军队伍,各地响应者云集。除了天生的领袖性格以及个人魅力外,行事手段更堪称无可挑剔,生在明末可能不输李自成。 漫天的火光照亮的泉州府的夜空,映衬在每个人的脸上,却是一副快意恩仇的模样。 就在此时,一名亲信来到了邓茂七身边,朝着他禀告道:“铲平王,叶首领从漳州府回来了,另外他还带来了朝廷中人。” “谁?” “三元及第沉忆辰。” “他亲自来了?” 听到沉忆辰这个名字,邓茂七童孔勐烈收缩了一下,然后嘴角浮现出一抹深意笑容道:“不愧是沉提督,整个大明官场,唯独他敢身犯险境!” 邓茂七向来自视甚高,福建官场文武官员在他的眼中,一群酒囊饭袋的废物罢了。 可对于沉忆辰,邓茂七一直以来内心充满着好奇,甚至还带有一丝崇拜。 早在数年前还是秀才进京赶考阶段,就敢风格迥异的安排叶宗留等人海外与倭奴走私,并且这些年始终与朝廷通缉“反贼”坐在同一条船上。 单单这份谋略跟手段,就足以让人大开眼界。 如果说福建境内还有谁被邓茂七视为对手,沉忆辰当仁不让! “除了沉提督,还有长泰状元公林震。” 亲信补充了一句,林震在福建声望绝不下于沉忆辰,他来到泉州府得特别关注。 但让人没想到的是,听到林震的名字后,邓茂七反倒是噗嗤一笑。 “沉提督当初在山东治水之时,可是杀伐果断雷令风行,为何在福建会如此天真,想着拉拢林状元公劝降吾等?” “真是让本王很失望。” 说罢,邓茂七转身朝着后方走去。 不管沉忆辰来到泉州府有何目的,自己又是否认同,见一面还是有必要的。 否则传出去堂堂义军铲平王,胆色还不如朝廷钦差吗? 府衙前那条笔直的官道上,两方不同的人群远远对视着,一步一步朝着对方迈进。 起义军这边邓茂七走在了最前面,身边是他的宗族起家班底,基本上个个全副铠甲,与城外那群“乌合之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就连沉忆辰视察过的福州三卫精锐,可能在气势、战意、装备上,都无法与之抗衡。 另外一边,沉忆辰已经下马步行,并且越过了领路的叶宗留,站在了己方人群的最前面。 这是一场“王见王”的碰面,沉忆辰不可能在气势上弱了对方分毫。 五十米、二十米、五米! 双方人马停下了脚步,两个人面对面的打量着对方。 对于邓茂七而言,沉忆辰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年轻许多,如果不是那股掩盖不住的上位者威仪气势,说他是一个年轻书生,估计没有人会怀疑。 可偏偏这么一个年轻人,掌控了福建全省军务大权,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 看着眼前的邓茂七,沉忆辰同样有些意外。他本以为这是个如同曹操一般的枭雄气质,可站在自己面前的却是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并且常年累月的劳作,让他相貌更显沧桑。 谁又能想到,此人在历史上巅峰时期,统领着数十万义军,从八闽震动到东南数省烽火连天? 对峙数秒后,邓茂七才抱拳道:“邓某见过沉提督,林状元公。” “铲平王”这种自封称号,是不可能得到朝廷的承认,同样身为朝廷命官的沉忆辰,绝不会认同叛军的“王爵”。 邓茂七很明白这点,他没有对待义军那样自称本王,而是用了邓某的称呼。至少在表面功夫上,给了沉忆辰跟林震这两位科举魁首面子。 “本官见过邓首领。” 投桃报李,沉忆辰也没按照贼军的标准称呼邓茂七,用了中性的首领称呼。 “老朽见过邓首领。” 双方互相礼节打过招呼,邓茂七接着开口道:“按理说有朋至远方来,邓某应该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一番。” “不过此情此景下,邓某猜测沉提督肯定没有把酒言欢的心思,要不还是直奔主题,谈谈正事吧。” 听到这话,沉忆辰脸上浮现出澹澹笑意,然后回道:“谁主谁宾未可知,本官倒是觉得自己才是应当尽地主之谊的那个。” 朝廷中枢尔虞我诈经历过太多,沉忆辰第一时间就听出了邓茂七话语中的锋芒跟炫耀。他是在告诉自己,泉州城已经攻陷下来,不再是朝廷的地盘。 而沉忆辰身为福建提督,理应掌控福建境内所有州府,认同邓茂七是“地主”,就意味着自己肩负失土之责,这种言语陷阱他是不会上当的。 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邓茂七思维谋略,远不是外表那般其貌不扬。 “泉州城都已经在我们手中,沉提督哪来的地主之谊!” 沉忆辰点破了邓茂七等话语,自然让他身边的宗族亲信们,意识到两人正在明争暗斗。 亲兄弟邓茂八立刻就站了出来回呛一句,他们不像福建矿工跟炉丁,欠了沉忆辰一份恩情,完全没必要过于给朝廷狗官面子。 面对这句反驳,沉忆辰压根就懒得回话。 老大在这里谈判,小弟有什么资格插嘴? 果然邓茂七明白自己这边越界,伸手朝着胞弟示意了一下,让他不要再多言。 “沉提督,想必你也不是过来做口舌之争的,朝廷有何决策还请直言。” 听着邓茂七第二次强调“直言”,沉忆辰表面上不动声色,心情却凝重了许多。 原因很简单,但凡邓茂七有招安的心思,就一定会在私下与自己协商,方便进行基本的讨价还价。 他肯定知道自己等人到来的意图,却一而再的坚持要公之于众,等同于主动堵死了谈判的道路。 邓茂七依然还是历史上的行事风格,从始至终就没有想过与朝廷妥协,哪怕自己加上恩师林震的声望,都无法动摇对方的决心。 虽然沉忆辰早就做好了谈不拢的心理准备,但连一丁点“和平解决”的希望都看不到,还是免不了有些暗然。 “陛下仁慈,天恩浩荡愿给尔等一条生路,裹挟者赦免,随从者招安。” 沉忆辰隐去了最后一句只诛首恶,这种情况下要说出来,百分百当场谈崩。 先不说邓茂七愿不愿意如同叶宗留那样,牺牲自己保全弟兄们的性命。就算他愿意,族亲手下也绝对不会答应,群体效应带来的混乱决策,沉忆辰一直都很清楚。 果然当沉忆辰这句话说出来,叶宗留身后的义军响起了一片不屑笑声。 “沉提督也太小看我们了,敢造反还怕死?” “豁出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老子早就做好准备了。” “还陛下仁慈,我们被狗官逼迫家破人亡的时候,皇帝又在哪里?” “这份天恩就免了吧,吾等不稀罕!” 面对着起义军众人嘲笑,沉忆辰倒还从容自若,站在他身后的苍火头跟武锐等人,却面色铁青的握紧拳头! 什么叫做不识好歹,这就是! 若不是沉提督心怀大义,悲悯苍生,他有必要来到此地招安你们这群反贼? 统率朝廷大军,杀的福建一个尸横遍野,对沉提督又有何影响。相反他可以立下平叛之功,回到京师论功行赏,加之担任帝王师的身份,入阁拜相指日可待! 就在城外苍火头跟王能等人,还曾为是否号令福州三卫大军过来征讨犹豫过。现在他们明白,沉忆辰高瞻远瞩,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理解背后的付出。 相比较苍火头等武人的愤怒,林震却转过头看着沉忆辰露出赞许笑容,宠辱不惊方为大丈夫本色,弟子这些年心性上确实成长了许多。 一阵喧嚣过后,邓茂七有些傲然的说道:“沉提督看到了吗,这才是福建地区真正的民心。” 说完之后,邓茂七身上气势陡然一变,神情无比坚定的回道:“我等岂是畏死求免者!义军取延平,据建宁,攻泉州,胁福州。传檄南下八闽,鲸吞半壁江山,谁敢窥焉!” 这就是邓茂七的底气,他已经看到了大明王朝不得人心,引发天怒人怨。自己振臂一呼,义军十万势如破竹,福建全境望风而降为期不远。 想要用免死为条件招安,朝廷不仅小看我邓茂七,还小看了福建义军。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自己同样是众望所归! 如果说之前沉忆辰还把邓茂七等人,看作是迫不得已造反的起义军领袖,那么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人,就是一个毫不掩饰的野心家。 “邓首领,过刚易折,大明并非气数已尽,远未到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境地。” “尔等福建乡亲,真的想要赔上妻儿老小的性命,为了那虚无缥缈的王图霸业吗?” 就在邓茂七话音落下之后,林震略带苍凉的声音响起,喊出了自己身为福建人的肺腑之言。 他很清楚这里面绝大多数义军,都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被裹挟加入,早在数月前还是个纯朴的农民,压根就没有过任何封疆裂土的想法。 如今面对朝廷的招安机会,真的就做好不管不顾,把妻儿老小拉入绝境的准备了吗? 亦或者说,他们认为自己取得的这小小胜利,足以颠覆整个大明王朝? 林震不愿意看着自己的父老乡亲走上绝路,更不愿意看着他们为了枭雄的野心白白送命。哪怕拖着病体,哪怕极度虚弱,林震也一定要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 等到来日朝廷大军杀到,这里将成为万人冢! 林震声嘶力竭的呐喊,远比沉忆辰的招安有效,毕竟后者在起义军眼中哪怕是个好官,却有着切身利益关系,不可能真正站在自己等人这边考量说话,终究是朝廷中人。 可林震不同,他早在正统六年便辞官回乡,再无仕途上发展的可能。 他才是那个会真正为福建父老乡亲考虑的“自己人”。 果然当林震这段话语说完,之前还气势高涨的起义军众人,瞬间沉默了下来,不知该如何回答。 没把朝廷放在眼中的终究是少数,绝大多数都是处于一种没有回头路的心态对抗。沉忆辰带来的招安机会就在眼前,真的要拒绝吗? 感觉到局势不对劲,uu看书本来还自信满满的邓茂七,脸上表情肃穆了起来。 他做好了应对沉忆辰的准备,甚至想要借助对方的招安,来反将一军巩固义军同仇敌忾的状态。可邓茂七没有想到,林震会来到这里,并且隐约撬动了自己营造的军心。 关键时刻,邓茂八再次站了出来,朝着林震回道:“林状元公,吾等起义何时是为了王图霸业,这里面有一个算一个,人人都是被官府逼迫的走投无路!” “赵小七,你爹是被总甲活活打死的,难道忘了吗?” “程石头,正统九年你家田亩课税翻了三倍,为了缴税亲阿姐进了窑子,你也忘了吗?” “就连你陈善恭,正统十一年狗官联合镇守太监,打算吞并宝丰银场,把你胞弟抓去打断了手脚,现在还躺在床上成了废人,这也能忘吗?” 邓茂八每点出一个人名,就是一段福建义军的血泪史,朝廷在这些年确实干过太多天怒人怨的事情,稍稍提起便能点燃众人心中的怒火。 与其窝囊死去,不如奋起求生,这才是福建义军的本心! 看着对方愤怒火焰再次熊熊燃起,沉忆辰就明白,哪怕依靠恩师林震的威望,都很难化解过往仇恨。 这也就是沉忆辰始终处于下风的根本原因,究其根源还是在朝廷不仁上面,任你巧舌如黄说能赦免招安,又岂能把脑海中的记忆给抹去,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免罪仅仅是最基本的条件,他们要的,还有一个公道! 正文 289 忠义难全 (二合一) ,我成了大明勋戚 热门推荐: “血海深仇,我怎能忘记!” “老子死也不可能忘了朝廷欠的血债!” “任你沉提督跟林状元公说的再冠冕堂皇,死去的人能被你们说活吗?” “免死?老子要是怕死的话,就不会起兵造反!” 铺天盖地的怒斥声,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 邓茂八仅用只言片语,就彻底扭转了不利局面,把沉忆辰跟林震架在了对立面,代替朝廷成为了众人仇恨目标。 某种意义上来说,沉忆辰身份确实是朝廷的代言人,享受着主宰一方的权势,就必然得承担责任跟后果。 怒斥跟声讨,吸引了越来越多的起义军围了过来,很多后续赶来的义军,并不知道沉忆辰跟林震的身份,他们只看到了身穿朝廷战袍的人,被铲平王围在了最中央。 并且泉州城破后的血与火,肆意催发着起义军的战意跟疯狂。当人数越来越多之后,场面就不止局限于言语上的声讨,开始有人冲过来想要把沉忆辰等人直接拿下! “保护东主!” “护卫提督!” 意识到情况不对劲,苍火头跟武锐等人,朝着各自手下呐喊起来。然后收缩成一个圆圈,把沉忆辰跟林震牢牢护卫在最中心,并且手已经放在了刀柄上。 要知道别说是起义军这种“乌合之众”,就连朝廷大部分正规军,在情绪被调动之后,都很容易出现失控的场面,特别是被战争环境刺激下。 好比古代战争中严防死守的“营啸”,就类似于现在这种失控场景。 “善恭,组织弟兄们控制场面,绝不能让沉提督伤到分毫!” 叶宗留看到这种场景,立马朝着心腹陈善恭下令,让福建矿工弟兄去控场。 他知道义军兄弟身上,或多或少都与朝廷有着深仇大恨。但叶宗留同样很清楚,这些仇恨跟沉忆辰并无任何关系,相反这几年下来靠着走私贸易的资助,不知道救了多少矿工炉丁的性命! 冤有头,债有主,此事不能怪在沉忆辰身上! 可让叶宗留没想到的是,一向言听计从的心腹陈善恭,这一次却满脸痛苦的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叶老大,你也见过我的胞弟,身强力壮的一个小伙,如今却躺在床上成了废人。” “这个仇,我忘不掉啊!” 说到这里的时候,陈恭善眼泪忍不住汹涌而出。 当年自己跟弟弟都是宝丰银厂的矿工,父母早亡从小到大两兄弟相依为命,却被贪官带着他们的狗腿子给抓到县衙,为了立威恐吓众矿工,硬生生把胞弟手脚全部打断丢了回来。 陈善恭明白这个仇记不到沉忆辰身上,但刚才邓茂八的话语,深深戳中了他内心里面最痛苦的回忆。 现在要自己组织弟兄们,守卫朝廷官员周全,如何能做到? “胞弟之仇你忘不掉,也没人要你忘记!” “可你同样不能忘了,这几年是谁给咱们指出了一条活路,否则你胞弟能活到今日吗?” 叶宗留不知为何局面会变成这样,他的内心同样充满了义愤,沉忆辰再怎么说,也是拯救了福建上万矿工炉丁性命的恩人。 难道为了朝廷的仇恨,就能把恩情一并忘记吗? 恩将仇报,这岂是大丈夫所为! 叶宗留的这句话语,彷佛瞬间点醒了陈恭善。 没错,若不是在正统九年镇江河畔,沉提督指出一条走私贸易活路,后续更是让许县尊供应货源交易,可能自己胞弟早就饿死在病榻上。 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沉提督给了自己弟弟一条性命! “叶老大, 是我昏了头,罪不在沉提督!” 说罢,陈善恭朝着自己率领的那队矿工吼道:“弟兄们,仇不能忘,恩同样不能忘。” “沉提督对我们有救命之恩,今日必须护的他周全!” 陈善恭这一嗓子,吼醒了许多被仇恨蒙蔽双眼的矿工,他们反应过来后纷纷回应道。 “没错,正统九年我全家都快饿死,若不是沉提督指出活路,早就成了累累白骨!” “还有我,承蒙沉提督照顾,正统十年才有了过冬的口粮,此恩不能忘!” “老子恩怨分明,沉提督又有何错?” “弟兄们,今日不能让沉提督出事,否则日后必被人戳嵴梁骨!” 伴随着一声声高呼,义军中的矿工群体,开始涌上前去挡住了想要动手的友军。 阵营突然的变化,让很多跟随着邓茂七起事的农民军,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毕竟与倭寇走私贸易这种事情,都是尽量把传播范围给压低到最小,就连亲近之人都不一定知道,更别说这些认识短短几个月的友军。 所以矿工们调转身份想要护住沉忆辰的行为,让他们完全无法理解。就算沉忆辰官场声望不错,并且还有着三元及第的功名,可真值得你们去这样做吗? 当日后兵戎相见之时,沉忆辰注定会站在朝廷那边,他又岂会手下留情? 可这样的场面仅仅是一个开始,随着时间流逝当沉忆辰来到泉州城招安的消息,传播的越来越广之后。城中其他各路义军,也纷纷朝着府衙方向赶了过来。 “吾乃矿工陶得二,谁敢对沉提督动手!” 一阵马蹄疾驰,叶宗留铁杆手下,并且称得上是矿工义军二当家的陶得二,率领着众人奔赴过来。 他并不知道前因后果,只是从手下那里得知有人想要拿下沉忆辰,便急匆匆的赶了过来。 “尤溪炉头蒋福成在此,沉提督对吾等有救命之恩,蒋某人必须保下!” 城东方向,又是一个几百人的队伍飞奔过来,他们是延平府的尤溪炉丁。 虽然沉忆辰与蒋福成等人互不相识,从未见过一面。但是自从正统九年走私贸易后,尤溪上万炉丁面对朝廷的苛捐杂税,是靠着叶宗留等人走私贸易利润帮衬,才得以艰难生存。 特别最近两年福建不是洪灾便是旱灾,叶宗留从江南地区囤积的米粮,不知救了多少炉丁的性命。 究其根源,还是沉忆辰当年布下的谋略,他们才得以活命。大恩不敢忘,得知沉忆辰有危险后,蒋福成便立马率人赶过来支援。 “沉提督,郑祥来了!” 又是一声高呼,早前被沉忆辰安排到福建报信的郑祥,同样率领着一支人马赶到。 他与沉忆辰相处的时间,比不上苍火头跟王能等人,可论起感激跟忠诚,不下于后者两人。 豁出这条命,也不可能让沉忆辰在泉州府遇险! 各路高呼不绝于耳,源源不断赶来支援的义军,反倒是把最初的邓茂七等人给围住。 面对这等场景,从始至终都展现出一副稳操胜券的邓茂七,脸色在火光的映衬下铁青无比。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沉忆辰威望能高到这种地步,绝大多数的矿工跟炉丁,愿意为他赴滔倒火! 要知道起义军的诉苦寻仇,某种意义上是邓茂七的刻意推动。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任何招安的可能性,愿意面见沉忆辰跟林震,更多是打算拿对方当成朝廷靶子,来提升自己的威望以及巩固义军的凝聚力。 毕竟“招安”两字的诱惑力太大,就算邓茂七自己能抵挡,族人亲信能抵挡,跟随的接近十万农民佃户,他们中又有几人下定决心,要跟朝廷拼个你死我活? 只有断绝了他们的后路,才会义无反顾的跟自己战下去! 可现在得到的结果完全相反,不仅没有提升起义军的凝聚力,反倒让福建矿工炉丁,与自己手下的农民军之间,出现了一条微不可察的裂痕。 自己终究还是低估了沉忆辰。 看到局势往着内部对立的迹象发展,邓茂七明白自己的谋略已经失败,不能再任由对抗扩大。 于是站了出来说道:“诸位弟兄们冷静,冤有头债有主,沉提督并无任何对不起吾等的地方,岂能因此自乱阵脚?” “邓茂八,率领你的人退下!” “大哥,这时候……” 邓茂八毕竟是亲兄弟,他很清楚邓茂七背后的意图,现在不乘势拿下沉忆辰,后续就挡不住招安思潮在义军中的传播。 “退下!” 邓茂七大喝一声,丝毫不顾兄弟情谊。 机不可失是没错,但问题在于自己要是强行拿下沉忆辰,将直接引发起义军内乱。 别看矿工跟炉丁在十万起义军中,仅占据五分之一的人数,可他们的战斗力却堪称半壁江山。 叶宗留跟兼蒋福成两人不配合,邓茂七没有绝对的把握能压制住这两支义军。只能说时也命也,沉忆辰提督福建来的太快,但凡再给自己半年时间,便能彻底的架空叶宗留跟蒋福成两人! “是。” 感受到大哥是认真的,邓茂八不敢再有异议,领着自己手下退去。 “黄琴、刘宗、罗海,你们也退下。” 紧接着邓茂七又朝几人下令道,这些都是他的得力部将,延平府时期曾攻下过建阳、邵武等要塞。一路下来忠心耿耿,只服从邓茂七一人的命令,没有他发话是绝对不会撤开。 “是,铲平王。” 这几人也拱手遵命,招呼着义军退到邓茂七身后,原本层层围住沉忆辰的包围圈,瞬间便消散殆尽。 “沉提督,你没事吧?” 郑祥第一个冲到沉忆辰面前,朝着他关切询问了一句,语气中充满了担忧。 “有你们在,我怎会有事?” 沉忆辰笑着回了一句,然后把目光看向了邓茂七,眼神深意无比。 彷佛是在告诉对方,哪怕就是在起义军内部,局势都不完全在你掌控之中,我同样是桌上的棋手! “在下福建尤溪炉头蒋福成,见过沉提督。” 紧接着蒋福成也来到了沉忆辰面前,恭恭敬敬的朝着抱拳行礼。 几年救助恩情铭记于心,蒋福成莫不敢忘。 “久仰大名,蒋炉头。” 沉忆辰拱手回了一礼,同时间接用客套话语,告诉对方自己心知肚明。 未见其面,却久闻其名。 “沉提督放心,在下一定会护你周全。” “我知道。” 沉忆辰点了点头,神情处之泰然,他从来就没担心过自己回在泉州府遇险。 如果这些年救助福建矿工炉丁的恩情,连自身安危都保不住,那只能说明自己看走眼,帮了一群白眼狼! 看到郑祥跟蒋福成等人,有着向沉忆辰“效忠”的架势,邓茂七站了出来打断道:“一点小小误会,让沉提督跟林状元公受惊了。” “无妨,本官其实很安心。” 矿工跟炉丁的拥护,让攻守之势异也,沉忆辰言语跟态度,逐渐强势了起来。 对于野心家,任何的软弱都是绥靖。 “今天局势有些混乱,加之沉提督跟林状元公长途跋涉,要不先好好休息一晚,明日等某人再好好招待两位?” “就依邓首领所言。” 先不管能不能谈的拢,至少愿意谈,就意味着一个良好的开始,同样代表着邓茂七感受到局势不对的退步。 招安劝降不是三言两语能解决的事情,uu看书更不可能当着众人面“协商”。政治是一门斗争与妥协的艺术,沉忆辰跟邓茂七,都需要时间来制定自己的底牌。 “叶首领,就劳烦你安顿沉提督跟林状元公。” 邓茂七顺水推舟把这件事情交给了叶宗留,并且看向他的眼神,带着一丝不满。 既然选择了举兵造反,就不能优柔寡断对朝廷抱有不切实际的希望,他本以为叶宗留会成为跟自己一样的乱世枭雄,如今看来终究不是一路人。 “好。” 叶宗留应了一声,有些躲闪邓茂七等眼神。 其实从始至终,他都处于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中,不知自己到底是该站在邓茂七那边,还是该站在沉忆辰这边。 恩情,代表不了朝廷,更无法决定自己等人日后的命运。 元末刊本的《水浒传》,在正统朝时期早已流传开来,梁山好汉被招安后的下场,江湖中人没几个不知道的。 叶宗留无所谓自己的生死,如果朝廷真的能信守承诺,以一命换万命,又何尝不可? 但历朝历代,又有几位君王在家国大事上一言九鼎。 所以叶宗留能理解邓茂七的心理跟举动,愧疚之情让他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神。 同样对于沉忆辰,叶宗留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家国从来一念间,自古忠义两难全,苍火头等人面对的抉择,现在来到了叶宗留身上。 他必须要在一夜之间,选择自己站队的阵营,没有任何的中间余地。 正文 290 未来承诺 (二合一) ,我成了大明勋戚 热门推荐: 深夜时分,福建起义军营地中,沉忆辰站在叶宗留大帐前面,远远眺望着泉州府的烽火。 哪怕熊熊大火已经燃烧了几个时辰,依旧没有任何熄灭的迹象,半边天空都被映射出一抹血红。 沉忆辰的身后,还站着林震、叶宗留、蒋福成等人,他们同样望着远处泉州城的景象,相顾无言。 沉默许久过后,沉忆辰开口说道:“叶首领,这是你当初想要得到的抗争结果吗?” “不是。” 叶宗留没有回避,坦然给出了答桉。 虽然在事后起义军会开仓济贫、发放米粮。但对于数万泉州城的百姓而言,他们的家没有了,再也回不到曾经的生活。 “继续与朝廷对抗下去,今日的泉州城,便是明日的起义军,最终付之一炬。” 曾几何时,沉忆辰想要凭借着个人私交,劝说叶宗留等福建矿工接受朝廷招安。 他有信心在局势没有败坏之前,把福建动乱影响范围,压缩到最小的境地。从而避免大明王朝东南动乱,能集中力量去镇压麓川叛乱,以及蒙古大军的铁蹄。 可现在沉忆辰看明白了,福建义军已然不在叶宗留的掌控之中,而且个人私交在家国天下面前,显得是那么渺小跟脆弱。 既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没用,那就只能让叶宗留明白他们的结局如何。 就算未来朝廷可能会有食言的情况发生,但沉忆辰可以保证绝大多数的普通矿工跟农民活下去,这也是他能力范围的极限。 “沉提督,道理我叶某人何尝不懂?” “可如果我们放下武器选择招安,意味着要继续忍耐朝廷的欺压跟苛政,最终在穷困潦倒中死去,那与现在结局又有何区别?” 叶宗留苦笑着说出这句话,沉忆辰能改变很多个人命运,却改变不了大势所趋。 平叛功成回京,谁又能保证下一任镇守太监跟福建布政使清正廉明,历史不出意外将继续重演下去。 “我明白你的顾虑,如果叶首领愿意相信我的话,那我还可以给你一个承诺。” “三年之内,朝廷将改革银税跟海禁,并且直省税课司局不再多征农税。” 沉忆辰这番话说出来,在场众人皆是把目光放在他身上,神情都彰显出一种震惊。 这种承诺,除了帝王外,就连阁部大臣都无法作主,沉忆辰拿什么保证? 说句难听点的话,换作其他人给出这种承诺,估计早就被贻笑大方,更别扯什么愿意不愿意相信了。 但说出这句话的人是沉忆辰,就不存在轻诺寡信! “沉提督,不是叶某人不愿意相信你,可三年之后朝廷真的能做到这些吗?” “能!” 沉忆辰言语无比坚定,如果三年之后朝廷做不到这些,就意味着自己来到明朝一切改变历史的努力全部失败! “想要达成这一点,必须得掌权天下。向北,你做好准备了吗?” 林震不知道沉忆辰怎么把时间断定在三年,但他知道背后所需要的条件跟基础,那便是权倾朝野。 权臣之路,很多时候意味着是一条不归路,过程将充满腥风血雨。甚至哪怕做到了恩泽天下,依然很难赢得生前身后名。 因为你站在了皇权的对立面,成则功高盖主,败则遗臭万年。 “老师,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九死而不悔!” 泉州城冲天的火光,倒映在沉忆辰童孔中满是绯红。从这一刻开始,土木堡之变将成为自己最大的一把青云梯。 “好,既然做出了决定,那便去做。” 到了这个年纪, 林震很多事情都已看开。大明日渐暮气沉沉的朝局,需要一个锐意进取之人打破桎梏,如果这个人是自己学生沉忆辰,此乃师者毕生骄傲! 叶宗留跟蒋福成,听不懂沉忆辰与林震对话背后那深深的蕴意,但他们却听懂了沉忆辰的决心跟意志。 未来福建不会继续糜烂下去,重蹈历史的覆辙,沉提督会从根本上改变这一切。 至于是否相信,就在于他们两个人的抉择。 “蒋炉头,怕死吗?” 叶宗留没有继续跟沉忆辰对话,而是朝着身边的蒋福成问了一句。 两人相识十几年,有着过命的交情。甚至这次福建动乱的起因,就在于叶宗留率领福建矿工,奔赴尤溪对抗朝廷大军,解救被围困的蒋福成等炉丁。 朝廷只诛首恶,要的肯定不仅是自己一颗人头,义军三大首领尽在其中。 当初苍火头赶往泉州府通知叶宗留长泰县碰面,得知朝廷招安条件的不止他一个,蒋福成同样知道。 如今叶宗留突然问出这句话,蒋福成瞬间就明白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 只见他脸上浮现出一抹复杂笑容,开口回道:“事情因我而起,临阵脱逃害了弟兄们性命,以后死了到地府都没脸却面对他们。” “别的不敢说,这颗脑袋沉提督随时可取!” “沉提督,还有我叶某人这颗脑袋。” 听到了蒋福成的回答,叶宗留终于在内心中做出的决断。 不管沉忆辰是否能做到承诺的一切,自己都已经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要么跟着邓茂七率领义军抗争到底,十万义军埋骨福建山川。要么用自己一人性命,赌这十万弟兄们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叶宗留,终究还是选择了后者。 “叶首领,蒋炉头高义,我在此先行谢过。” 沉忆辰转过身来,朝着叶宗留跟蒋福成深鞠一躬。 舍生取义自古为何倍受推崇? 就在于它从来都不是一个简单轻松的选择。 叶宗留跟蒋福成愿意为了跟随的数万弟兄,拿自己性命去交换朝廷招安,就当得起沉忆辰这一拜! “吾等同样要谢过沉提督,日后这群弟兄们,还请多多关照。” 除了沉忆辰,没人会在意这数万义军的未来,叶宗留这是托付,同样还是一种恳求。 恳求在自己死后,沉忆辰好好对待出生入死的义军兄弟! “我会的。” 沉忆辰郑重点了点头,福建义军永远不会成为抛弃的弃子,更不会成为自己功勋的垫脚石。 哪怕当初面对成国公朱勇的建议,沉忆辰都断然回绝过,初心始终未变。 得到沉忆辰的答应,叶宗留彷佛感觉一股无形重任突然卸下,自己再也不用面临两难抉择。 可沉忆辰却没有如负重释的轻松感,真正的难点从来都不在叶宗留跟蒋福成身上,而在于如何说服邓茂七。 这可是位乱世枭雄啊…… 此时此刻,另外一边的福州府,王能在跑死了一匹马前提下,终于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福州三卫营地,面见了卫所现任指挥官冯正。 沉忆辰离开福州府这七八天时间里面,冯正可谓是忙的焦头烂额,前任卫指挥使窦毅留下了一地鸡毛,以及深不见底的财政窟窿,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整顿卫所军务。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当着众将士面斩杀窦毅,让沉忆辰在福州三卫中赢得了巨大声望,士气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高。 还有监军喜宁,奸佞不意味着废物,土木堡之变他当带路党,都能成为明朝的心腹大患,足以看出还是有点能力的。 可能是想着早日回朝站稳脚跟,也可能是担心福州三卫太烂,会影响到自己身家性命。反正在冯正整顿军务过程中,喜宁提供了不少物质上支持,将士们缺医少粮的境况,至少缓解了不少。 另外福州布政司这群官员,恶人自有恶人磨,喜宁真是把他们给拿捏死死的。 不但窦毅被斩杀的消息,统一了口径是为国殉职,他还狠狠敲了一笔竹杠,顺带留了些汤给冯正安抚福州三卫。 否则冯正估计都想撂担子走人,卫指挥使这个官位,真是个诱人的陷阱! 此时营地主帅大帐中,冯正看着满脸憔悴的王能,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该不会是沉提督在漳州府惹出什么祸端,又得自己赶过去填坑吧? 很多事情都是怕什么来什么,当听完王能的传达的沉忆辰指令后,冯正差点没有昏厥过去。 泉州府沦陷,要自己带着领着万余人官兵,开赴过去迎战,这不是赶着去送死吗? 沉提督莫非记性如此不好,忘记了前任卫指挥使窦毅,是按照什么罪名被论斩的? 其中有一项,就是好大喜功驰援泉州府,中了叛贼埋伏导致损兵折将! 如今福州三卫实力,还不如当初窦毅掌军的时刻,就算再加上征调的全省剩余兵马。福建剩下这半壁江山,满打满算都找不齐两万人,依然跟过去送菜没什么区别。 “王能兄弟,沉提督真的是要吾等开赴泉州府迎战?” 冯正左思右想,觉得以沉忆辰谋略跟手段,不至于下达这么昏头的命令,他着实有些怀疑。 “千真万确,印信为证!” 说罢,王能就从怀中掏出沉忆辰的提督大印。 当时情况紧急,沉忆辰没时间书写调军令书,只能让王能带着自己的提督大印前往福州。 看到提督大印,冯正明白这做不得假,瞬间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自己怕是得步窦毅后尘。 “除了福建卫所兵马外,沉提督可有节制江西、浙江兵马的权限?” 冯正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再次询问了王能一句。 光靠福建兵马如今肯定无法平叛,可若是再加上浙赣两省兵马,就能形成泰山压顶之势。万一沉忆辰还得到了皇帝便宜行事的权限,提督三省军务呢? “没有,泉州态势紧急,还请冯将军速速出兵!” 王能此刻心急如焚,压根没有东拉西扯的意思。 沉忆辰会征调大军迎战,很明显福建局势已经脱离了掌控。特别他孤身入城危机重重,没有朝廷大军作为倚靠,王能如今都不敢保证叶老大,能在泉州城护的东主的周全。 “可征调全省兵马需要时间,另外福州三卫还未整顿完毕,这种状态下如何迎战叛军?” 冯正毕竟不是山东的东昌、泰安两卫将领,与沉忆辰有着过命的交情,只需一声令下便会义无反顾的执行。 沉忆辰坐镇福州府,冯正可能还不敢有二心,现如今他孤身一人前往泉州府,要冯正还死心塌地的拿命跟随,很明显就有点不太现实。 升官的前提是有命去升,临时卫指挥使的官职,还无法彻底收买冯正。 “冯卫司,你是想抗命吗?” 王能并不傻,沉忆辰选择让他传达命令而不是苍火头,某种意义上就是看中他的随机应变能力。 冯正这百般推诿,无非就是怕风险不愿领兵前往泉州府支援。 可军令如山,凡不听约束者斩无赦! 如今自己距离冯正不到五步,王能有着绝对的信心,让对方血溅当场。 感受到王能言语中的威胁,以及身上散发的杀气,冯正好歹领军多年也不是什么泛泛之辈。他下意识就把手放在腰间剑柄上,冷冷回道:“本将身为卫指挥使,当顾全福州三卫弟兄性命,何来抗命之说?” 与此同时,营帐内的冯正亲卫,也已经握紧了刀柄,准备有任何异变,先把王能给拿下。 就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刻,营帐外突然传来了一道浑厚的声音。 “卑职孟大求见冯卫司,听闻沉提督身处险境,吾等弟兄均心急如焚,uu看书还望早日奔赴泉州府驰援!” 古往今来,军中很容易出现让众人信服的“兵王”。孟大虽然官职仅仅是个百户把总,但他作战勇勐又经常为军户们出头,在福州三卫中的威望,绝不逊色于一般的主将。 王能进入福州三卫营地后,便按照军情急报的模式,一路高呼沉忆辰需要驰援泉州府。 本来王能仅仅是想要防范于未然,如今看来还真派上用场。 毕竟沉忆辰一直以来,都是走着团结下层路线,他在普通百姓跟卫所军户心中声望,要远远高于官府上层。 特别当他斩杀窦毅,给了福州三卫士兵们一个公道后,他的声望更是在军中达到了巅峰,很多人愿意为他效忠赴死! “卑职福州左卫千户顾志求见冯司卫,愿领兵驰援沉提督!” “卑职福州右卫镇抚陶光利,承蒙沉提督之恩,愿前往泉州府驰援!” …… 营帐外面,一道道求见驰援声音响起,可谓瞬间击垮了冯正强硬态度。看来沉提督用窦毅的项上人头,确实把福州三卫军心收为己用了。 既然如此,自己还有何必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做这种被众将士唾弃的忘恩负义之事? 不就是豁出去一条命,我冯正也不是没卵子的主将! 相比较当初的卫指挥使窦毅,冯正终究在骨子里面还是有着血性存在,不至于被官场利益彻底蒙蔽双眼。 军心所向,丢了半个福建的朝廷官兵,该到找回自己场子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