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聊斋开始做狐仙》 正文 第一章、狐生 东阳郡吴宁县。 月色熏熏然,薄云好淡墨一般晕开,露出几许柔弱的光来。 莎草蔓延、艾蒿丛生的荒废院落里忽然亮起了灯火,清幽幽地火光上下飞舞,好似萤火虫一般。 寂静地夜里突然响起了鸟叫。 先是苍枭,再是白鹤,又有青雀、喜鹊、乌鸦、大雁种种声响,好似百鸟齐鸣一般,各有韵律,已成曲谱。 萤火幽幽,两个影子在荒废的院落中变换着。 一个是一只赤色的狐狸,毛发油亮,一双碧眼如同鬼火一般。 一个是青衣神使,梳着高耸的云髻,面容姣好,腰佩青玉,手持玉笔、卷宗。 鸟声忽然停住。 那狐狸的碧眼朝西墙一看,摇了摇头,发出清朗的声音:“神使莫怪,是这院子主人家的小儿来了,待我驱逐他们。” 青衣神使便放松姿态,任他施为。 西墙之外,两个总角小童趴在墙边偷听。 其中一个穿着绿衣的小童道:“表哥,你听到了吗?” 另一个穿着黄衣的小童比划了一下手指:“只有一点点,好像是鸟叫。” 黄衣小童转着乌溜溜的眼珠子,怂恿道:“桥弟,我们溜进去看看吧!” 绿衣小童连忙摆手:“不行不行,爹爹说过不许进东苑,里面……里面……”他吞吞吐吐憋得脸都红了。 “里面什么呀!”黄衣小童着急道。 绿衣小童目光姗闪闪一下,压低了声音道:“有狐。” 那赤狐侧耳倾听,张口吹出一口气。 黄衣小童当下便觉得有一股冷风从东苑紧锁的门中吹出来,当下让他脊背发寒,跃跃欲试的心火一下子被吹得熄灭,心里也泛起了恐惧。 狐。 当然不是普通的狐狸,而是狐仙、狐妖、鬼狐。 常被大人用来吓唬小孩子,也一直流传在民间传说当中奇诡角色。 绿衣小童怯生生道:“堂哥,你还去吗?” 黄衣小童干笑一声,一本正经回道:“既然叔叔说不能去,那我们就不去了吧,快回去吧,等会儿姨娘找不到我们会着急的。” “哦,”绿衣小童应了一声,语气里竟然有几分失望。 两个小童离开了,荒园之中,细眉细眼的红皮狐狸便止住朝门外吹气的动作。 他摇了摇头,骂道:“臭小子。”而后人立而起,向身后拱手道:“让神使见笑了。” 青衣神使立在莎草之中,笑道:“你这吐气成风的法术也颇有些水准了,起阴风、丧胆魄,却不伤人分毫。你认得这两个童子?” 红皮狐狸踏莎而行,如同踩在云端一般,莎草叶尖微沉,却丝毫不损:“神使谬赞了。那穿绿衣服的是沈桥,此间主人的儿子,黄衣服的是沈延,此间主人的侄子。我跟此间主人有几分缘分,借居于此,沈桥那小鬼多次摸进来想见我真容,都被我堵回去了。” “别看他年纪小,心眼可一点也不少。这不就趁他叔叔探亲,便诳他堂哥进来一探究竟。” 青衣神使点了点头,用笔录下“聪颖敏达”四字。 红皮狐狸领着青衣神使进入楼中,一应陈设俱全,虽有些陈旧,但井井有条,十分洁净。 “神使,被这两个小鬼扰乱了考核,请容我再试一次吧。”红皮狐狸请求道。 青衣神使点了点头,道:“请。” 红皮狐狸张了张细长的吻,竟从嘴中发出清脆的鸟鸣,一种鸟鸣不曾断绝,另外一种便再次传出。 种种鸟鸣并不消散,在楼阁之中相映成趣,彼此应和,仿佛天籁一般动听。 纵然是看第二次,青衣神使也不由得呆了呆,而后在纸上录下:“天资上上”四字。 等百鸟协奏结束,红皮狐狸便一脸期待地看着青衣神使。 神使微笑着宣布:“生员宫梦弼,聪颖敏达,课业精深,通九州四海之鸟语,精吐气、御风之道术,可评为上上等!” 宫梦弼一时露出惊喜来,激动地搓着手,道:“多谢神使。” 青衣神使道:“不必谢我,是你守戒自修,精心道业,小有所成。不过也不要松懈,我只负责考核,还要等娘娘为你定等才算板上钉钉。” 看着这小狐脸上露出几分忐忑,青衣神使也不介意卖个好,宽慰道:“今岁生员,你是第一,按照以往惯例,你都足以评上仙官了。” 宫梦弼连忙拜谢:“多谢神使。” 他又取出自己所制的艾香呈上,道:“庭中艾草所制之香,希望能解神使舟车之乏,只是小东西,不值什么。” 确实只是小东西,只表个心意,并不违反神官律令,青衣神使也就笑纳了。 她收拢了纸笔,道:“下次再见,当有好消息了。” 神使踏云而起,便化作一只神骏的青鸟扶摇而上,转瞬间便消失在云中。 宫梦弼目送神使离开,才高兴地在楼中踱步。 “一晃眼的功夫,来此方世界也有十年了。”宫梦弼感叹着,“做狐狸比做人可太难了。” 前身不过是一只离群的狐狸,侥幸得了灵智,通晓了些弄阴风的小把戏,下山还没来得及糊弄几个愚夫愚妇,给自己找个马仔,就被一只黒犬吓得肝胆俱裂而死。 他因此在狐狸的身上活过来,躲在废弃的庭院当中避过了犬劫。 要不是穿越来的魂魄里带着一株祈愿树,只怕他一个离群的山野狐妖也未必能活到今日。 细眉细眼的赤狐吐出一口烟气,烟气绕体,这狐狸便幻化成一个红衣少年,容貌昳丽,身量颀长。有几分仙气,又有几分妖性。 宫梦弼倚在栏杆上,闭起了狭长的眼睛。 眼前一片黑暗,但心神却被一株宝树照亮。 这是一株枝叶青碧的宝树,宝树不高,但枝叶繁茂好似华盖,翠玉一般的叶子沙沙作响,竟发出金石之音。 树上挂着十数块宝牒,飞舞的彩绸如同花朵一般在宝树的伞盖中盛开。 其中大多数宝牒是白色,只有少数是碧色。 宫梦弼抬头看去,只见其中一块宝牒已几近完全变成浅碧色,只有顶部一点点泛着白。 宝牒正面抬头写着“仙缘”二字,其下写着“天狐院”的字样,背面写着“拜月法”三字。 “还差一点,看来得等泰山娘娘评定完成。” 宫梦弼穿越而来,魂魄中便生有这一株祈愿树。 狐狸靠结缘修行。 上至涂山氏,下至野狐精,这是所有狐狸修行的本能。祈愿树则将这种本能具现成实实在在的力量。 宫梦弼与人结缘,便会在祈愿树上凝聚出宝牒,加深缘分,就可以对宝牒“许愿”。 宝牒有九品。最下无品为白色,九品以上为碧色,七品以上为绿色,五品以上为绯色,三品以上为紫色。 譬如眼前的宝牒,就代表着宫梦弼与天狐院结下了九品缘分,若成功,便能得到所许愿的修行法。 如果宫梦弼加强与天狐院的缘分,九品缘分就会变成八品,可以再次许愿,理论上来说,可以拿到从无品到超品十一次奖励,但就宫梦弼目前探索来看,哪怕他成了天狐院的山长也不可能拿到超越三品的奖励。 因为天狐院本身的地位并不足以支撑三品以上的缘分,哪怕做到了天狐院山长的位置,在仙官品级中,也只能算是三品仙官。 结缘对象决定了宝牒的上限,而缘分深浅决定了宝牒的下限。 大体而言,缘分和许愿是平衡的,哪怕不许愿,宝牒也会在缘分成熟之后给予拥有相应价值的奖励,许愿则会框定奖励的范围。 如果此次真如青鸟神使所言,宫梦弼评上仙官,那他就不愁没有进一步修行的法门了。 正文 第二章、吃鸡 狐。 人物异类,狐则在人物之间,幽明异路,狐则在幽明之间,仙妖殊途,狐则在仙妖之间。 狐是怪,也是常。 普通的狐狸不过山野畜生,昏昏然一生即逝。不普通的狐狸,才能如宫梦弼如今这般,能学人话、化人形,若是通过泰山娘娘的考核,还能修仙。 泰山娘娘总司天下狐族考评之事,每岁一次,考过了便为生员,只有生员才能修仙。 不然就算是有些许灵异,也不过是野妖罢了。 不管在哪个世界,考公都是永恒的归宿。 宫梦弼几乎要抹一把辛酸泪了,前世做人的时候没考公,如今做狐狸倒要考公了。 狐狸考公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其中一项便是通鸟语,要通九州四海之鸟语。 为什么要通鸟语?因为鸟是神之使。 如同泰山娘娘遣青鸟为神官传达音讯,天上仙神、幽冥鬼神都喜欢借鸟传讯。 位格高者,用青鸟、白鹤为凭。位格低者,以麻雀、鹧鸪为凭。 不通鸟语,很难发挥狐狸幽明之间的作用。 不过就算没有祈愿树的引诱,宫梦弼也打定主意卷死其他狐狸考上仙官,否则一个山野妖狐在这世界就太危险了。 妖魔猎食同类,僧道斩妖除魔,一个野妖无依无靠,那才是真的的惨。 远的不说,近前便有华光寺、太清观,这都是有名的僧道。 同在东阳郡,长山县还有鬼窟兰若寺。 这似是而非的既视感,让宫梦弼心里直跳。 如今这大乾王朝走入黄昏,天下劫气丛生,人道反覆就在眼前,仙神避不出世,连带着阴司都是一团乱麻。 宫梦弼这无依无靠的妖狐,只盼着泰山娘娘施舍一点温暖了,希望青鸟早日传来好信。 只可惜青鸟没有等到,倒是等到了沈山。 又一夜,宫梦弼正在庭中编草人,取庭中莎草,以秘咒编织,便可化为草头神。 正编到一半,就听院外点起了烛火,焚起了香,还供上了烧鸡、卤鹅、酱鸭,处处都搔在宫梦弼的痒处。 宫梦弼本不欲理会,怎奈何狐狸的性子如此,馋得厉害,便使了个翳形术,出了院门。 沈山领着一家老小站在供桌前,沈夫人泪流不已,看着荒园又是害怕,又是期盼。 只听门环一响,烛火飘摇,明明什么也没有瞧见,沈家老小却感觉似乎有东西从东苑里出来了。 供桌上的香烟气缭绕,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吸取了,烧得分外剧烈。 “不要这么多人,留下一个与我说话。” 烟气中一个尖细地声音传来。 沈山又惊又喜,连忙让一家老小都离开,只孤身一人留在此处。 沈夫人含泪抓紧了他的手,他点了点头,宽慰道:“狐仙一定有办法的。” 沈夫人才忍着悲痛下去了。 等人都散去,宫梦弼才轻声问道:“沈山,你因何来见我?” 沈山脸色憔悴,心中焦火都要烧在脸上:“求狐仙搭救,我儿沈桥和侄子沈延不见了。今日我们在城中游玩,只是一个转身的功夫两个小子便不见了。” “明明是在闹市里,周围的人却都说没有见到。两个大活人,怎么能凭空消失?” “怎么可能会没有呢!我只是转过身给他们买酥糖,怎么会就不见了?” “我们满大街去找,府中仆役也打发出去找,就是没有!” 沈山眼中含泪:“若是被人劫持,我可拿钱来赎,大不了散尽家财。只怕是被人拐了,就再也见不到了。只求狐仙搭救两个孩儿,若能找回,我愿为狐仙立神牌日夜供奉!” 宫梦弼微微皱眉,他仔细看了沈山一眼,使了望气术,便见有劫气落下来,压着沈山顶上的青气,但这劫气并不深重,只于财运有损,并无血光。 宫梦弼心中就有数了。 “凭空消失,无非是弄法术。”烟气中尖细的声音说着:“白日里弄法,不是阴鬼。身无妖气,不是妖魔。” “左近高人我都认得,不至于害你。” “城中是来了强龙了,你且去暗中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最近来的有本事的异人。” “也不必急,奔着财来的,不会伤人,只是要吃些苦头。” 供桌上的香烧完,宫梦弼便住口不言。 一个草人在烟气里出现在香案上,尖细的声音似乎从极远处飘来。 “带在身上。” “狐仙!狐仙!”沈山叫了两声,再没有任何回应。 香案上烛火也熄灭了。 沈山心中略安定了些,伸手去拿香案上的草人,没有烛火照明,但还有月色。 供桌上只有一个草人,三盘贡品已经不翼而飞。 沈山心中非但不惊,反而大喜,朝东苑中拜了拜,便急匆匆回去正堂。 宫梦弼御风托起贡品,在楼阁之上吃了肚饱。 叼着鸡腿骨,宫梦弼半眯着眼睛趴在围栏上,油汪汪的两只手后半截看着像人,前半截却更像是“爪”了,是纤长的利器。 细长的指甲在围栏上轻轻敲着,宫梦弼耷拉着眼皮看向城中。 那城中诸气混杂,又有人气团成青云,叫人看不清其中情形。 “城隍庙还好好的,华光寺的和尚也没闭门,奇了怪了,是来了哪个强人,还是游方的愣头青?” 这年岁不好,自然也有不少讨生活的江湖人。 有些是机缘巧合得了一点异术的愣头青,什么都敢做,半点规矩也不懂。 有些是有传承手段的术士,秘传的手段,但也知道不少规矩。 更有混迹人群的巨盗、邪徒,真如过江猛龙一般,手段狠辣还极难对付。 宫梦弼油汪汪的手掐着灵诀,便有阴风吹来,不过片刻,便影影绰绰来了十数游魂。 这些游魂大多残缺不全,很快就会失去灵智,阴寿耗尽而死。 宫梦弼点燃一柱清香,乃是庭中香附子所制,有静心安神之用。 这些游魂便一窝蜂涌上来去吸香气,其中身强体壮的吸得最多,留下残羹给其他弱小的吸食,挤出来拜倒在宫梦弼面前:“狐仙大人有何吩咐?” 宫梦弼道:“城中最近可能来了什么能人异士,你们为我打探打探,明日再来报我。” “是!”那游魂便随之散去。 香附子之香燃尽,这些阴魂便都不见了。 正文 第三章、探庙 日光鼎盛之时,沈府飞来一群麻雀,在东苑的树枝上叽叽喳喳叫着。 宫梦弼摇摇摆摆,大尾巴勉强拢在身下,化作人形,朝庭院里洒下一把草谷,麻雀便飞下去啄食。 一边啄着草谷,麻雀们一边啾啾鸣叫,起落有声。 宫梦弼侧耳听着,听在耳中就不是麻雀叫声,而是游魂的鬼语。 这就是鸟语的神奇之处,把神鬼之言变成通用语言,充当着解码器和转换器的作用。 只听游魂道:“近日进城的人口颇多,但特别有名的只有三个。” “有一对父子在天桥卖艺,可以嚼铁吞兵而不伤,能虚空摄物,随时藏匿。“ “有一个老道士住在城外山王庙,白日里会走街串巷给人算命,自号‘徐半仙’,所算者无有不准。” “还有卖药郎中,会些奇术,专治疑难杂症,什么头痛、恶疮、隐疾,一帖药下去立刻生龙活虎,一药难求。” 宫梦弼眯了眯眼睛:”都是些小术,你们继续查探,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异兆,晚上再来报。“ 麻雀们啾啾叫着,四散而飞。 宫梦弼思索着:“卖艺的,算命的,卖药的。” 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便将心神寄托在草人之上,观察起工具人一号沈山的情况。 沈山袖里藏着草人,看着是一个实心草人,但拿在手中却轻飘飘的,藏在袖中也显不出异常。 沈山还在搜寻沈桥、沈延的下落。 除了年迈的老夫人,一家老小、家丁仆役都派出去了。 一夜功夫,沈山又憔悴不少,嘴角起了火疱。 他拿着沈桥和沈延的画像,逢人便问,却没有什么收获。 这时,只听街上有人叫道:“徐半仙来了!”便有许多人拐着去看热闹。 沈山心中一动,也跟着挤进人群,看见了一个就地摆摊算命的年迈道士。 道士年迈,面上沟壑纵横,头发花白,戴着方巾,留着长须。他一身麻衣,举止间气度不凡,颇有些神仙气度。 老道士的边上立着一根竹竿,竿上挂着黄幡,上书:数点梅花,早知得失关前命;几茎蓍草,能识吉凶在此中。 人群乌泱泱挤了过来,却又在老道面前止住,不敢冒犯。 徐半仙道:“诸位抬爱,算命泄露天机,不可多为,贫道今日还有两卦,算完即止。” 立刻有人挤上前来,高呼道:“我要算,我要算!” 众人定睛一看,是个宽背圆脸,身材高大的女人。 “这不是渔大姐吗?你来算姻缘吗?” 渔大姐脸上有几分红,闻言羞恼道:“老娘爱算就算,碍你们什么事了!” “徐半仙,我要问姻缘。” 徐半仙仔细看着渔大姐,道:“从你这面相看,命中多金。水能生金,想必是在水中讨生活。” 渔大姐道:“正是,家中是卖鱼的。” 徐半仙又道:“你命中有桃花,只是桃花早夭,是丈夫离世了?” “又中了。”沈山听到身旁人小声道。 渔大姐叹了一口气,道:“正是死了男人,年纪也大了,不太好嫁。” 徐半仙笑了一声:“我看未必,你丈夫死了,但仍旧悉心侍奉公婆,颇有贤名。旧花谢了新花开,你姻缘就在眼前哩。” 渔大姐不解:“请半仙解惑。” 徐半仙捻了捻胡子:“你可先回家,若是在家中瞧见什么男子,便是你姻缘到了。” 渔大姐大喜:“若是真的,必来还愿。”说着,取了卦金十两放在徐半仙的摊位上。 沈山这才明白为什么众人说徐半仙算卦准却只是看热闹了,若非富贵人家,谁能拿出来十两银子算这几句话的卦。 沈山心中犹豫要不要去算卦,但想到了家中狐仙,便抬脚欲走。 只可惜他想走,却没有走成。 徐半仙高声道:“留步。” 沈山回头看去,只见徐半仙正看着自己。 徐半仙道:“这位善信,请上前一观。” 沈山正自犹豫,忽地听耳边有一个尖细的声音道:“拖住他。” 沈山略一思索,拱手道:“在下从不算命,不必劳烦金口了。” 徐半仙呵呵笑道:“是不信命,还是不算命。世间能算者少,沽名者多,善信请上前一观,如若不准,分文不取。” 沈山便走上前去,被徐半仙仔仔细细地打量着。 “善信愁容如此,不需贫道来算,也知道家中有变故了。”徐半仙道。 沈山问道:“不知道长可算得出是什么变故?” 徐半仙便抓来蓍草,开始卜算。 趁着这个功夫,宫梦弼收回寄托在草人身上的念头,笑了一声,撑着一把油伞离开了沈府。 油伞撑开,顿时撑伞的人也好,伞也好,都化作无形之物了。 油伞上施展着翳形术,遮蔽凡夫俗子的眼睛十分好用。 宫梦弼虽有结缘集卡的喜好,但并不时常化形于人前,一来是要维持神秘,比如不露身形、故意用像人又非人的尖细声音说话,二来是并不能真的化形,只是以化形术幻化而成,时常是仙气、妖气混杂,太容易蛊惑人心。 因此哪怕是容貌昳丽,他也宁愿以狐身或翳形术现身人前。 一路出城,到了城外山王庙。 山王庙,原本是祭祀山中山神,但并无封敕,只是野神,后来因为索要血食,被华光寺的和尚奏请县令破了庙,立刻就破败了下去。 山王庙远离人烟,偶尔也会有野神游魂借宿其中,所以那算命徐半仙的住宿才被游魂打听出来。 宫梦弼上前踹开山王庙的大门,便瞧见推倒的山王像上盘踞着两个鬼神。 一个青面鬼,一个赤面鬼。 青面鬼身形矮小佝偻,双眸深陷,如同病死鬼。 赤面鬼袒胸露乳,赤发赤目,怒目圆睁,浑身焦痕。 “五行五鬼术这徐半仙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宫梦弼叹了一口气。 “何人敢闯入此地!”那赤面鬼怒吼一声,冲着宫梦弼咆哮道。 翳形术是比较低端的隐身术,遮得住凡夫俗子的眼,却遮不住鬼神的眼。 “两个小鬼,我问你们,那妖道可是掳了两个孩子在此?”宫梦弼收拢了油纸伞,喝问道。 青面鬼还未说话,赤面鬼已然大怒:“大胆!吃我一刀!” 那赤面鬼猛地扑了过来,自背后抽出一柄九环金背大砍刀,一刀劈向宫梦弼的脑袋。 宫梦弼冷笑一声:“本事不大,脾气不小。” 宫梦弼的动作极快,只微微侧身,避开这一记劈砍,而后伸出右手,如拨琴弦一般。 “叮!叮!叮!” 指甲拂在刀背上,发出悦耳动听的金石相交之声,清脆如泉涌。 但赤面鬼所感受到的就截然不同,仿佛被迎面飞来的巨石砸在手上,三下练弹,这九环金背大砍刀便旋转着飞将出去。 赤面鬼筋骨酥软,五指崩裂,神色呆滞了起来。 正文 第四章、邀宴 青面鬼见赤面鬼失利,立刻扑上前来,张开利爪,五根爪子泛着青气和腥气,带着幽光抓向宫梦弼的喉咙。 宫梦弼猛地后退一步,避开这带毒的利爪,而后轻轻吹出一口气,化作阴风卷了过去。 吐气成风。 阴风席卷,将这两个鬼神卷入其中,仿佛千万利刃席卷,撕扯着他们的阴气,几乎要将二鬼撕得粉碎。 两个鬼神惨叫着求饶:“大仙饶命!” 宫梦弼折草为剑,将这两个鬼神钉在墙上,喝问道:“还不如实道来!” 那青面鬼有气无力道:“大仙容禀,我们奉主人徐半仙之命在此守门,那两个孩子被藏在箱中了。” 宫梦弼看了一眼藏在神像后的木箱,并不急着把孩子取出来,而是问道:“你们两个跟着那妖道多久了,除了掳掠孩童,那妖道可曾做过其他恶事?” 青面鬼与赤面鬼对视一眼,立刻哭嚎道:“求大仙做主!” 宫梦弼露出和善笑容:“那就将冤情速速说来吧。” 所谓冤情,其实与宫梦弼所料已然大差不差。 五鬼法自古就有流传,但派系从来众多。那徐半仙所修五鬼法,乃是五行五鬼法。 取五行命数,降下五种死法强化命格,化为五鬼。 这青面鬼是天生木命,被徐半仙刻意接近,引为知己,而后投以木石剧毒而死,死后葬于林中,炼化为青面鬼。 赤面鬼是天生火命,被徐半仙以镇魂钉封住头颅,放火烧死,一家老小十余人尽数葬身火海,而后炼成赤面鬼。 这二鬼被派来守门。 另有白面鬼、黑面鬼、黄面鬼携带在身上,用作骗术。 所为半仙,不过是驾驭五鬼,或是借助鬼物窥探人心,或是借助鬼物窥探家宅,收集种种信息,自然算无遗策。 因为偷炼五行五鬼法犯下滔天命案,徐半仙不敢久居一地,怕被通缉入狱,更怕被阴司锁魂,便化作游方算命的道士。 一边掳掠孩童索要赎金,一边假扮算命道士出谋划策,徐半仙分饰两角,但凡被他盯上,不榨干家财是不会干休的。 宫梦弼吹干卷宗,道:“如你们所言属实,便在此签字画押吧。” 青面鬼和赤面鬼毫不犹豫按下手印,他们本就是被徐半仙害死,强行依仗道术驱使,并不与徐半仙一条心。 按下手印之后,青面鬼道:“大仙,木箱上有徐半仙留下的符印,若是揭开,便会惊动了他。” 赤面鬼也道:“徐半仙身上有一块五鬼师刀,乃是他驱使我们的法器。只要大仙夺了师刀,那姓徐的就好收拾了。” 宫梦弼看了他们一眼,道:“你们在此等候,守好木箱,不得师刀传唤,但凡离此半步,我就要你们好看。” 青面鬼和赤面鬼连道遵命。 宫梦弼退出山王庙,将庙门带上,又在门前放了一个草人。 若是这两个鬼神不听话,那宫梦弼也只好送他们先走一步了。 宫梦弼离开山王庙,两个鬼神对视一眼,才吐出一口气。 “这位仙家好大的煞气。”青面鬼道。 “若他真能杀了姓徐的,我便要笑醒了。”赤面鬼看着周身焦痕,那是烈火灼烧之后留下的痕迹,显化在魂体上,也好似烧红的铁水一般。 青面鬼冷笑道:“他能取得师刀,我便即刻反水,叫姓徐的妖道不得好死!” 宫梦弼回了沈府,去时御风,归时就更快了。 知道有五鬼伴身,宫梦弼便不准备冒险在徐半仙的面前作法通知沈山了。 沈家正厅。 老夫人坐在堂上,等着外面传来好信。 “紫英啊,你去看看他们回来没有。”老夫人吩咐着。 家中只剩下紫英一个婢女随侍,余者都被打发出去寻人了。 紫英闻言便朝府外走去,准备去门口看看音讯。 老夫人叹了一口气,脸上愁容不减。 正是此时,有一阵穿堂风风吹来。 老夫人打了个寒噤,便看见门口朦朦胧胧间,似乎有一个红色的影子走来。 她眨了眨眼睛,却又什么也不见了。 只听“咚咚咚”三声敲门响。 老夫人循声望去,却没有见到人,心中不免有些恐惧。 “老夫人不必惊惶,我们昨夜才见过。”宫梦弼温言宽慰道。 老夫人想起昨夜祭拜的狐仙,连忙起身,扶着拐杖走了两步,问道:“狐仙,可是有我孙儿的消息了?” 宫梦弼走到老夫人身边,道:“我已经找到二位小公子的下落,但要将他们安然救回来,还需要老夫人配合。” 老夫人道:“需要老身做什么?” 宫梦弼微微一笑,将计划和盘托出。 片刻之后,紫英自门外归来,只感觉有一股冷风从堂中吹出来,一时间有些惊异。 老夫人道:“紫英,你来,我有事嘱咐你。” 片刻之后,紫英便出门去寻沈山。 沈山想尽办法拖延时间,拐弯抹角,东扯西绕,与徐半仙几度交锋。 在徐半仙依次算来沈山门第、生辰、子嗣后,终于算到眼前。 徐半仙道:“善信命中没有子嗣缘分,但看面相,确实膝下有子,还是贵子,善信的命数压不住他的命数,就有失孤之兆,眼下忧虑,必是因此而起了。” 沈山求教道:“请半仙指教!” 徐半仙顾左右而言他:“相命易,改命难。我虽有心,却恐无力。” “请半仙一定想办法为我改了这命,不管是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一试!”沈山告求道。 徐半仙沉吟道:“既如此,那我们另寻他处详谈吧。” 紫英寻来的时候,沈山已经拉着徐半仙在茶楼饮了一壶茶了,她若不来,只怕沈山要谨遵宫梦弼的嘱咐,再拉徐半仙去酒楼吃饭了。 紫英来了之后,便向沈山道:“老爷,老夫人听闻您在请徐半仙指点迷津,已经命人在家中设宴,请您邀徐半仙过府一叙。” 沈山看了一眼紫英,目光一转,便邀请道:“是我之过,竟没有想起来请半仙过府。徐半仙,还请赏光。” 徐半仙正愁沈山不好对付,虽已经遍陈利害,但沈山总在接招不接招的边缘反复试探,好似信又好似不信。 沈山气数又深,五鬼不能窥视他的念头,早已让徐半仙心中不耐。 反而老人家向来关心子嗣,心中又慈,必能得偿所愿,当下便答应了邀请。 紫英当先一步,先回府安排宴请,沈山与徐半仙随后一步,边走边聊。 紫英快步走回府中,向老夫人禀报:“老夫人,老爷和徐半仙随后就到。” 随后又不解道:“夫人,府中家丁都出去寻找两位小少爷了,是否要我去一品居叫一桌宴席吗?” 老夫人道:“不必了,已经有宴席了。” 正文 第五章、劝酒 紫英正自不解,便见有烟气自屋外飘来。 这烟气有一种奇香,轻轻嗅闻,便有一种飘然欲仙的醉意。 香烟缭绕间,紫英只见烟气中一个个穿着宽衣大袖,看不清面目,狐首人形的白影捧着金盏银碟陆续行来。 有健壮的狐首武士抬来桌椅,秀美的狐首侍女捧着花篮布置厅堂,娇小可爱的狐首童子漂浮起来点燃灯笼。 日色昏昏,斜阳洒落在大堂之中,似乎是仙境,又满是奇诡昳丽。 这大堂转眼之间,便成了宴会之所,烟气之中,那金盏银蝶由虚化实,温暖的灯光照亮厅堂,那些狐狸的影子揭开盖子,露出金盏银碟之中的美酒佳肴。 紫英瞠目结舌,老夫人亦心头直跳。 妖耶?仙耶? 众多借着烟气凝聚的白影之中,有一个玉冠深衣、手持折扇的狐首白影走到紫英近前,问道:“可否借姑娘一用?” 紫英心中突突直跳,她看向老夫人,老夫人问道:“与她可有妨害?” 那狐首人影微微一笑,明明是烟气所化的狐狸脸,却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可怕魅力。 “只要好处,并无坏处。” 老夫人再问紫英:“紫英,你怎么看?” 紫英是知道府中有狐仙的,但也不曾料到,竟是这样的狐仙。 紫英不由自主地看向狐首人影,但他已经举起折扇,挡住了脸,只露出一双细长的狐狸眼。 紫英似是被那双碧眼蛊惑,又似乎是心头忽然涌起了冲动,道:“奴婢可以的。” 狐首人影便抬起紫英的手,道:“多谢紫英姑娘了。” 紫英心中竟泛起一丝喜意:“无妨,无妨。” 下一刻那白影便落在紫英身上,紫英眼中闪过一丝碧光,而后便恢复原貌。 紫英对老夫人道:“一切就绪,请老夫人不要露出马脚。” 老夫人定了定神,道:“有劳狐仙了。” 紫英只是款款笑着,那烟气中的白影大部分都散去了,只留下几个迅速凝实,化作家丁、侍女。 紫英道:“老爷回来了,老夫人,我先去了。” 紫英先去迎接,留下老夫人在堂中等候。 老夫人走了几步,平缓了心神,便走到门边,只见紫英在前头带路。 紫英笑意盈盈:“半仙,这边请,老夫人盼您多时了。” 老夫人笑脸相迎:“可是徐半仙来了?” 紫英回道:“正是徐半仙来了。” 沈山带着徐半仙到了近前,道:“我原本还准备请徐半仙去一品居吃酒哩。” 老夫人笑道:“你呀,请徐半仙指点迷津也不知道请人来家里坐坐。” 沈山连忙叨扰:“是儿子思虑不周了。” 老夫人也没有怪罪:“徐半仙,里面请。” 待请徐半仙入座,老夫人才面带悲色,诉苦道:“我家子嗣素来单薄,我只这两个孙儿。如今孙儿不见了,老婆子心里都要急死了。” “徐半仙,您是神仙中人,能掐会算,请您算一算我那两个孙儿现在何处啊?”老夫人抹着眼泪看向徐半仙。 徐半仙心中一定,知道多半是事情成了,连忙道:“老夫人不必忧心,我已算过,两位小公子如今安好,并无性命之忧。” “那就好,那就好。”老夫人叹了一口气,“不知人在何处啊?” 徐半仙道:“您府中有贵气,两位小公子更是贵命,有天妒,故有劫数。如今是被人所劫,是为财而来,并无性命之忧。” 这话倒听着耳熟。 老夫人想起来了,是昨日沈山见完狐仙之后,转达了狐仙的警示,如今在这倒对上了。 老夫人道:“既是为财而来,怎么还不见信?半仙,您否算一算那贼人身在何处,我好想办法营救。” 徐半仙摇了摇头:“我知道那贼人在哪里,却不能说。” “如今那贼人只是求财,可一旦露了行藏,那就不是求财,而是害命了。我不说,不过是一场小劫,我若说了,顷刻便是大难。” 老夫人道:“那半仙以为,我们当如何是好?” 徐半仙道:“且看老夫人舍不舍得财了。是破财消灾,还是……” 他转过话头,道:“若是舍得财来,安心等待,至多明日便有信了。” 老夫人道:“有什么舍不得?家财万贯,不还是要留给那两个孽障,人都没了,要钱有什么用?” “听了你话,老婆子心里才安定了一些。快快用膳,边吃边聊。” 宴席开始。 大事能成,徐半仙心中既定,便有几分得意,享受着宴席中的美酒佳肴。 老夫人和沈山连连劝酒,徐半仙抵挡不住,未几,喝得烂醉如泥。 紫英在一旁给他斟酒,见他倒了,便抓着他的衣服推了推:“半仙,且再饮一盏,祝您早日成仙。” 徐半仙挣扎着坐起来,眼歪口斜,咕哝道:“好,成仙,成……” 话尚未说完,便仰倒在地上,半句话也没了。 紫英伸手在他胸口推了推:“半仙,半仙!” 徐半仙没有动静。 又抓着他袖子,扶着他的胳膊摇了摇:“半仙!” 徐半仙勉强动了动胳膊,好似瘫痪了一般。 紫英只好又搡了搡他的腰:“大仙,再饮一盏。” 话未说完,便自他的腰带上摸下一枚师刀。 这师刀触手生寒,乃是阴金铸就,师刀上有五枚铜环,每环上各有符咒。 紫英抛了抛手中师刀,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声。 徐半仙烂醉如泥,还不知大难将至。紫英肃容道:“老夫人、沈老爷请先退去。” 沈山连忙扶着老夫人离开了大堂,而后便见门窗无风自动,通通关闭,化作一间密室。 紫英吹了一口气,室内那无形烟气便再度显形,这烟气往紫英手中聚敛而来,最后化作一枚香丸。 烟气消散,原本的金盏银碟就通通显出原形。 什么美酒佳肴,不过是院中沃土、池底污泥罢了。 徐半仙吃得满腹泥沙污水,撑得口角流出黄汤。 随着幻术解除,徐半仙的酒劲也随之消散,他睁开眼睛,便瞧见温柔劝酒的紫英姑娘睁着冷漠的碧眼,一转不转地看着他。 徐半仙腹中疼痛难忍,口中更是恶臭难言,他头上青筋直跳,如何不知道是中计了。眼前哪里是温柔可人的紫英姑娘,分明是一个同道! “你是何人?敢坏我好事?” 紫英幽幽道:“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敢绑我的人,真是好大的胆子。” 徐半仙挣扎着站起来,看着一桌污泥浊物,更是羞愤欲死,眼中冒火:“三鬼何在!” 直到此时,依附在徐半仙身上的三鬼才幽幽醒转,显出白面、黑面、黄面的恶相来。 白面鬼死于刀兵,身插数剑,污血不断。 黑面鬼死于沉河,浑身肿胀,黄水流淌。 黄面鬼死于活埋,遍身泥土,身长青苔。 三种命格,三种死相。 正文 第六章、收鬼 召出三鬼,徐半仙厉声道:“速速将她拿下!” 那白面鬼最先动起来,他拔出身上两柄剑,化作阴风,朝宫梦弼双剑连斩而来。 黑面鬼伸出拳头,在胸口一锤,便张口就吐出混浊腥臭的恶水,朝宫梦弼卷了过来。 而黄面鬼则沉入土中,伺机而动。 但下一刻,白面鬼的身形顿住,举起剑的双手缓缓放了下来。 黑面鬼闭上嘴巴,那恶水仿佛幻觉一般消散。 黄面鬼遁入地下的半截身子也浮出地面,一动也不动。 紫英似笑非笑的看向徐半仙,一上一下地抛着手中师刀,铜环相撞,叮当作响。 阴沉的恶念在密室中蔓延开来,三鬼缓缓转过头来,看向了徐半仙。 徐半仙冷汗立刻就沁湿了衣衫。 徐半仙心如擂鼓,对着面前五鬼厉喝道:“还不将她拿下!” 并非三鬼,而是五鬼。 师刀相召,山王庙中的青面鬼与赤面鬼也一同出现在密室之中。 五鬼不发一言,只沉默地盯着徐半仙,那幽冥鬼物的恶念和邪念赤裸裸的显露出来,在五个厉鬼的眼中泛着血色的光。 宫梦弼不曾下令,也不必下令。 徐半仙再次下令,但五鬼非但没有听令,反而以血色的眼睛盯着徐半仙,缓缓向他走来。 徐半仙眼中恐惧更甚,色厉内荏道:“我是鬼主,你们还想反叛不成!” 但五鬼已经嗅到了他的恐惧,更看到了他的虚弱。 五鬼的鬼神相开始融化,代表着徐半仙的五行五鬼法正在反噬,脱离了鬼神相,便只剩下厉鬼身。 徐半仙连忙掐动印诀,想要调动五鬼法慑服身前厉鬼。 但他既学艺不精,也荒于修行,一直以来只凭借五鬼师刀作威作福。 连掐三次印诀,一次也未成功,五鬼终于忍耐不住,激起了厉鬼的凶性,狞笑着、扭曲着,化作阴风扑向前去,抛弃了鬼神相的神通法术,以最原始的厉鬼姿态,给予徐半仙最怨毒、最阴邪的诅咒。 五鬼钻入徐半仙体内,剧烈的疼痛让他惨叫出声。 厉鬼的狂笑声与徐半仙的惨叫声交相呼应,五鬼与他五脏融为一体,撑开他的胸腔腹腔,从内到外啃食着他的躯壳。 “啊——” 徐半仙发出宫梦弼从未听过的惨叫声,他的胸腹之间如同有一只只手向外撑开,高高鼓起,灼烧出漆黑的手印。 “救我!”徐半仙满地打滚,他抠烂了指甲,爬到紫英面前,哀求道:“救救我,救救我!” 依附在紫英身上的宫梦弼只以碧绿又冷漠的眼睛看着他,问道:“他们求救的时候,你做了什么?” 徐半仙不能回答,也无心回答。 不过顷刻之间,这位作恶多端的“半仙”就彻底失去的气息,死在了自己缔造的五鬼手中。 五鬼揪出了他的魂魄,在他的魂魄上撕咬着,就要将他大卸八块。 “够了!”宫梦弼看向空中的五鬼。 舍了鬼神相,也就舍了心智,被怨念主宰的五鬼转过头来,冲着发出紫英凶猛的鬼啸。 宫梦弼的碧眼毫无波动:“我可不是他,怕你们这几个小鬼。” 五鬼被激怒,朝着宫梦弼扑杀了过来。 宫梦弼抓住师刀,五鬼铜环叮叮当当响起,牢牢将五鬼定在空中。 徐半仙一死,五鬼师刀的威力立刻大降,已经无法驱使面前五鬼,只能凭借其中残存的五鬼法勉强定住五鬼片刻。 但宫梦弼又不是徐半仙,伸手一抓,便有莎草所制的草绳破窗而飞来,如同穿针引线,把五鬼穿成一串,首尾相衔,化作一个系有五颗石头的草环。 紫英叹了一口气:“冤冤相报。” 吱呀一声,大堂的窗户忽然打开,宫梦弼的真身出现在窗外,他举起油伞,收走了徐半仙的魂魄。 宫梦弼控制着紫英走出大堂。密室之中,一切动静声响都传不出去,堂内种种,外面一无所觉。 老夫人和沈山已经等候多时,连忙迎上来询问。 紫英道:“那妖道养鬼弄法,被鬼物反噬而死,你们不必声张,把他的尸身扔去乱葬岗便是。也不必忧心两位小少爷,他们宵禁之前便会归来。” 话一说完,紫英便向前扑倒。 沈山连忙把她扶住,见她已然昏睡过去,就明白狐仙已经离开了。 再打开门看去,只见堂中是被徐半仙扑倒的碎瓦残砖,污泥黄土。 那妖道仰倒在地上,身上是鬼气侵蚀留下的咬痕和爪印。 沈山不敢叫老夫人看这样的画面,连忙把门关上,找了两个胆大的家丁趁着夜色未浓,把这尸体裹了送去乱葬岗。 这时节,人命贱如草。乱葬岗里多得是无主孤魂、食尸恶兽。 另一边,山王庙。 妖道伏诛,宫梦弼便驱使放在山王庙前的草人便动了起来,化作宫梦弼的模样推开了庙门。 打开徐半仙遗留的木箱,木箱上的符印便自然散开。 木箱里两个小童仍在昏睡,脸上带着不安和恐惧。 宫梦弼叹了一口气:“似这般劫难,你们今后还不知道要经历多少。” 徐半仙那半吊子的相面之术从来不准,但他乱造的言辞却无意说准了一件事——沈桥和沈延是贵命。 宫梦弼能一留沈家许多年,岂会真是因为需要借住在沈家荒园?还不是因为沈家的气数重,沈桥的命数贵。 若非身在其中,有祈愿树揭示,宫梦弼都察觉不出来他们的命数。一如蛰龙未起,落在草莽便是小蛇一般,这等贵命根本看不清。 但有祈愿树在,宫梦弼就看出来这两个小鬼的命数极贵,与天上星相隐隐相合。但年纪尚小,大运未起,命数也不定,所以看不出来是什么星相。 大乾王朝气数已尽,贵命隐而未起,不需卜算,宫梦弼也知道他们的未来必定劫难重重。 不过这也是宫梦弼的机缘了。 祈愿树靠结缘落宝,当初察觉到沈家气数不凡,宫梦弼为自己选定了工具人一号沈山,而眼前的沈桥和沈延,就是他选定的工具人二号和三号。 他们越贵,这缘法才能越深。 箱箧狭小,把两个小孩抱出来,破了徐半仙遗留的邪法,两个小孩便恢复常人大小。 把两个小鬼叫醒,两个小鬼立刻吓得抱成一团,叫得凄惨。 “莫哭了,抓你们的那个妖道已经被我除去,现在我送你们回家。” 沈桥和沈延听着宫梦弼的声音,便不由自主地被安抚下来。 看着宫梦弼的脸,两个小孩便生出亲近之感。 宫梦弼一手拉住一个,道:“闭上眼睛,我不说睁眼,便不许睁眼。” 两个小孩也乖乖听话。 忽有一阵风起,沈桥只感觉好像陷在棉花里,身下都是软软的一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听到那好看的大哥哥说:“睁眼。” 沈桥和沈延睁开眼睛,已经到了城门外了。 宫梦弼带着他们入城,一直走到沈府的门外,看得见门头灯火亮着。 家丁瞧见了人,连忙叫道:“小少爷!” “快来人呀!小少爷和表少爷回来了!” 家丁连忙上前拉住他们,沈桥和沈延却突然发现,一直拉着他们手,送他们回家的那个大哥哥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正文 第七章、祈祷 目送着两个小鬼头回家,听着沈家的喧嚣和沈夫人喜极而泣的声音,宫梦弼勾了勾嘴角,回去了荒废的东园。 人间百态温暖动人,但那是属于人的。只有祈愿树的宝牒能在这寂寥的夜里温暖狐狸的心了。 祈愿树上,标着沈山、沈桥、沈延姓名的三块牌子一时间尽数化为浅碧,还要先天狐院一步。 毕竟天狐院中,宫梦弼不过一个小小生员,而沈家,宫梦弼已然是救命恩神了。 从无品入九品,宫梦弼没有许愿,但许愿树仍旧给出了奖励。 “易胎化形术” “五鬼法” “幻术提升” 果然不出所料,都是宫梦弼用得上的好东西。 化形术不比幻形术,幻形术幻化的人形是假的,而化形术却是真的。祈愿树给的易胎化形术别出心裁,更能在化形之时锻造灵胎。 其他狐狸化人只是普通人,而宫梦弼以易胎化形术化人,就是一个有灵胎的人。 兽身修行难,人身修行易。有灵胎的人身修行就是易上加易,又好又快。 五鬼法更是当下就能用。本来宫梦弼都准备把徐半仙的魂魄和五鬼都送入阴司了,徐半仙好办,送去阴司打入地狱受罚就是。五鬼却戾气深重,虽然经历悲惨,但只怕不服管教、难以转生。 若以五鬼法驯服,日后广积功德,洗去戾气,化为灵鬼,不论是转世投胎还是转修鬼仙都是一条出路。 而幻术提升,则是宫梦弼的狐狸的禀赋了。天下狐妖九成九都会幻术,剩下的都是幻术大师。这是狐狸的看家本领,也是赖以为生的主要手段。 似宫梦弼此前为徐半仙设宴所展示的就是幻术,虽然燃香借力,但他的幻术也不可谓不高深。 宫梦弼回到荒园便摆开香案,设下法坛,请了泰山娘娘的神牌上来,将自己所作所为写成文书上表,将青面鬼和赤面鬼的供词正本留存,副本与文书一同点燃,随着青烟直冲云霄。 青烟凝而未散,宫梦弼就知道自己上表成功了,默默祝祷:“天狐院生员宫梦弼今日诛邪修一名,收其五鬼,现欲将其魂魄押送至泰山府阴曹受审,请娘娘保佑此行顺利。” 泰山娘娘当然不会回应,但泰山娘娘总司天下狐族,自有灵应,其他人或许感觉不到,但宫梦弼却通过祈愿树感觉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加持。 这是泰山娘娘的灵应。 有了这个,宫梦弼才敢放心下黄泉。 狐狸在幽明之间,能走阴阳之路。 点了狐火灯笼,往暗处行去,便自然而然出现一条幽暗的通道。 徐半仙的魂魄被宫梦弼贴脸盖上符咒,看起来鬼画符一般,其实就是狐狸的幻术。 宫梦弼一路向前,徐半仙的魂魄左摇右摆,跟在其后。 青幽幽的狐火灯笼照亮了前方的路,如同走在群山之间,路窄难行,直到露出光明,显露出泰山府的本相来。 但宫梦弼毕竟是生狐,不是死狐,因此眼中所见的阴司亦笼罩着重重雾气,所见的一星半点也如同患有飞蚊症一般看不真切。 他不必上前了,因为已经有阴司值守阴官前来问询:“何人擅闯阴司?” 宫梦弼拱了拱手,道:“天狐院生员宫梦弼,引渡罪魂来此。” 那阴官抬了抬眸,道:“原来是天狐院生员,既如此,就将罪魂押上前来。” 徐半仙便一步一步走上前去,那阴官以拘魂索锁拿了徐半仙的魂魄,道:“阴阳殊途,小狐狸还是先回去,待罪魂署查明了此獠罪孽,自会再行告知。” 宫梦弼也不以为意,只将青面鬼与赤面鬼所述供词的副本呈上,道:“这妖道炼就五鬼法,这是鬼神供述之辞,如有需要,也可传唤五鬼神当堂对质。” 那阴官点了点头,宫梦弼便点着狐火灯笼返回了阳世。 狐火引路,穿梭阴阳两界,但阴间如今也不太平,若非有泰山娘娘灵应加身,宫梦弼也不愿意去。 若非天狐院考核除了要考核道业,还要考核善功,宫梦弼大可把罪魂提往城隍庙。 问题在于人间司职的鬼神等同于封疆大吏,有专权独断的本事,哪里会把宫梦弼这点功劳记在账上。只有泰山大帝坐镇的泰山府才会看在泰山娘娘灵应的面上,把天狐院也算作自己人。 宫梦弼心里有数,自己一个野狐出身,谁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所以他出门在外只以天狐院生员自居,大小也算个跟脚。 只有抱紧了泰山娘娘的大腿,才能感受到一点关爱。因此每个月十五都要祭拜泰山娘娘,若是做了什么好事,比如徐半仙这事,也要及时上表。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不多刷存在感,天下狐狸这么多,泰山娘娘会知道小小宫梦弼是哪个?固然泰山娘娘本尊不会对他有回应,但泰山娘娘越来越多的灵应加持骗不了狐狸。 上下通气,徐半仙这事就算了了。至于自己收服的五鬼也不会有人多计较,只是要担负看管之职,若是五鬼作恶,也要报应在他身上的。 回到阳间,就发觉沈家老小又在东园外焚香祭拜。 两个小孩子回来一说,沈山就知道是狐仙将他们救回来的。这就急急忙忙来还愿,奉上小三牲祭品,并在第二日就订做了宫梦弼的神牌,履行自己的诺言,早晚三柱清香供奉。 宫梦弼倒不是馋这几柱香火,虽然五鬼是需要香火寄身,清洗戾气。宫梦弼图的是结缘,贪的是修行。 暂且把沈家的事情按下,宫梦弼一大早就根据游魂报信,去天桥看卖艺的去了。 打着伞遮住身形,在人群中就毫不起眼。 此前游魂禀报,天桥卖艺的父子会吞刀吐火、虚空摄物。宫梦弼就来看热闹。 果然见到有父子俩卖艺挣钱。 老父亲表演了胸口碎大石。实心石板放在胸口,大锤哐哐砸响,把石头锤得粉碎,老父亲毫发无损。 又表演吐火,口含火油,一口吐出火来,竟然呈现龙形,威猛有趣。 儿子表演吞刀,能劈开木头的真剑塞进喉咙里,全然吞下去也不见流血。又表演摄物,把藏在远处的东西从身前取出,又把身前的东西变到远处。 宫梦弼看得津津有味。这父子俩是有些手艺在身的,虽然不是什么厉害法术,但也不同凡响了。 更难得是气节,有这样的手段,不偷不抢,反而靠卖艺为生,比徐半仙高出不知多少倍。 正文 第八章、试药 打赏了卖艺的父子一粒碎银子,宫梦弼就去寻下一个乐子。 最近入城的,除了算命的、卖艺的,还有一个卖药的,都被游魂看在眼中。 前两个宫梦弼亲自验过了,各自发了狼人卡和好人卡,最后一个卖药郎中,宫梦弼正要去验一验。 倒不是闲得发慌,而是蚊子肉也是肉,善缘孽缘都是缘。在家宅着没有前途,出去浪才是狐狸的出路。 一群麻雀在枝头跳跃,啾啾叫着。 宫梦弼跟着麻雀的指引,很快就找到了卖药郎中。 卖药郎中正在推销自己的宝药,自夸道:“我这药,人称‘神仙帖’,专治疑难杂症,有什么隐疾的、暗疮的、医馆治不好的、躺着等死的,只管一帖药下去,立刻就好。” “可有人愿意一试的,若不见效,只管抓我报官!” 他这样吹嘘,还真就有人来试。 来者是一个脸色发青、咳嗽不停的瘦小汉子,那汉子一边说话,一边捂嘴咳嗽,道:“我来试一试。我这病是治不好的,吃了多少药也不见效,肺都要咳出来了。若能吃好最好,吃不好毒死我了,也叫我少受些罪。” 卖药郎中暗自打量他一眼,便笑道:“有什么吃不好的,神仙帖下去,保管你不再咳嗽。” 卖药郎中立刻就生火煎药,为了方便其他人试药,一连煎了五帖药。五个小炉依次排开,神仙帖的药包倒进去,便有一股药香飘出来。 宫梦弼嗅着药香,顿时便觉得体内气息翻涌,血液几乎都要沸腾起来,脸上立刻烧得通红,仿佛吃醉了酒一般。 但围观的人嗅到这药气,却觉得浑身一暖,身体都舒泰起来。立刻就有人心动了,又有人提出试药,卖药郎中都应承下来。 宫梦弼以手帕捂住鼻子,隔绝了药气,看着卖药郎中的眼神却变得冷漠又危险了起来。 宫梦弼冷哼一声,眼珠子一转,转头去集市买了五条奄奄一息的小鱼,养在木桶里拎了过来。 他算好了时辰,拎着木桶过来,郎中的药也煎好了。 那染了肺疾的汉子端着碗正要服药,却突然被人打断。 宫梦弼连声叫道:“慢来慢来,让我先试。” 宫梦弼上前不由分说便夺了他手中的药,作可怜状:“这位大哥,我几个朋友都病得不轻,您还能等,他们等不得了。” 那瘦小的汉子本来要骂,但正眼一看,却把话在嘴里转了一圈又吞了进去。 宫梦弼幻化作一个身量不高的小少年,长得好似雪娃娃,唇红齿白,一见就讨人喜欢。 “这有五帖药,你自取便是,怎地要来抢我的。” 宫梦弼把水桶放下,道:“我有五个朋友,只怕一碗不够。” 那卖药郎中却不悦道:“你这小孩,朋友生病先送一碗回去救人,若有效再来买便是,怎么能一个人霸占了我的神仙帖,让别人都等着。” “就是!” “我们还要看看药效呢!” 宫梦弼拱了拱手,道:“不必久候,我朋友就在这里,大家稍等片刻。” 说着,宫梦弼一碗药就倒进了水桶里。 那瘦小汉子道:“你怎么糟蹋东西!” 宫梦弼指着桶里的小鱼道:“这些都是我的朋友,救它们怎么能说是糟蹋东西。” 桶中小鱼本来已经半死不活,一碗神仙帖倒下去,顿时活蹦乱跳,飞快地游动起来。 宫梦弼惊喜道:“小黑、小黄、小白、小花、小灰,你们都没事啦?” 众人连忙上前围观,只见本来发蔫的五条小鱼精力十足,在桶中奋力游动,还不时跃出水面,显出无限的活力。 “神了!连鱼都能治!” “果然是神仙帖!” 众人纷纷赞颂,只有卖药郎中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他垫脚看着,有些不安。 桶中的小鱼搅得波纹不断,忽地,仿佛按下了暂停键,从极动到了极静,五条小鱼一翻肚皮,漂上了水面。 鱼鳞怒张,鱼嘴无法闭合,血从鳞片间、鱼嘴中流了出来,将桶中染成红色。 宫梦弼大叫一声:“死了!” “怎么都死了!” 宫梦弼呜呜哭着,上前揪住卖药郎中的袖子,道:“你这卖假药的,你赔我朋友,你赔我朋友。” 众人见了血,心中顿时就生出怯意,立刻警觉起来,看向卖药郎中的眼神就十分狐疑了。 宫梦弼和卖药郎中推搡间,一不小心又打翻了一碗药,药碗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那郎中把宫梦弼推开,厉喝道:“我这是治人的药,又不是治鱼的药!人喝的分量岂能跟鱼一样?莫要胡搅蛮缠!” 那郎中推开了宫梦弼,同众人道:“你们评评理,哪有用鱼来试人吃的药,吃坏了反倒诬赖郎中的道理?” 众人一听,似乎也是这样的道理。 正是此时,不知从哪里跑来一条野狗,对着地上打翻的汤药就舔了起来。 舔了几口,立刻狂吠起来,原地追着自己尾巴转圈,一边转一边低吼着。 转了几圈,便忽地倒在地上,再也不喘气了。 宫梦弼冷笑道:“你还说你不是卖假药的,连狗都毒死了!” 卖药郎中脸色终于变了,骂道:“小畜生,用鱼诬陷我,又用狗害我!这是治人的药,又不是治狗的药!” “我不卖了,我不卖了!你们不信便算了,错过了神仙帖,有你们后悔的!” 卖药郎中骂骂咧咧地开始收摊。 宫梦弼不知何时已经挤在人群外,高声道:“不要让他跑了,这卖假药的不知道卖了多少假药,害了多少人,快送他去见官!” 众人连忙上去拦那郎中,那郎中连忙拉开褡裢,从中掏出一个药瓶砸在地上,散发出难以嗅闻的恶臭,众人怕有毒,连忙散开。 那郎中药摊也不要了,转头就跑,众人连忙追上去。 宫梦弼嗅着一点气味,立刻躲得远远的,饶是如此,还干呕了两下,差点被熏吐。 见那郎中要逃,宫梦弼远远掐了个印。 风从那郎中便脚下扫过,滚来一粒石子。郎中踩在石子上,重心不稳,结结实实迎面伏在地上,磕的满嘴血,被愤怒的众人抓住,扭住胳膊就往衙门送去。 只有那个瘦小的汉子还记得回头看看这位死了“朋友”的小孩,但回过头去,哪里还有什么冰雪可爱的小少年,只有一个水桶,一条死去的野狗罢了。 宫梦弼早已遮掩了身形,思索着这神仙帖的事。 所谓神仙帖,倒不如称之为阎王帖,不过是寻常草药搭配邪咒熬制出来的燃烧寿命的禁药罢了。 只是以寿命为柴薪激发元气,换取一时的健康和力量,并不能真正治疗疾病。 等被激发出来的元气耗尽,疾病便会重新复发,此事人体已经没有足够的元气相抗,病死也不过旦夕之间。 这应当是行伍的禁药,作殊死一搏用的,却不知如何流到了这里,被用作骗人的手段。 只消去查查服药的人后续如何,就能知道这药的可怕之处,坐死卖药郎中的罪名。 “风雨欲来啊。” 宫梦弼看着吴宁县顶上的万里晴空,却发出如斯感叹。 正文 第九章、仙官 泰岳仙府,天狐院。 青衣神使看着面前元光显化之术,笑道:“神女,这宫梦弼聪颖敏达、道业不凡,有手段、有智慧,礼敬泰山娘娘、忠心天狐道院,天狐院生员当中,可称第一了。” 元光之中,露出宫梦弼设计徐半仙、打赏卖艺父子、惩治卖药郎中的画面。 宫梦弼尚不清楚自己的考核到现在才算真正结束。修行并非易事,做仙官更不是小事,哪怕是小小九品仙官,也意义非凡。 青衣神使对面,乃是一位神女,身披霞衣,头簪青花,容貌之美,可夺天地之娇俏,慑万花之群芳。 神女也笑道:“天狐院也算出了个有能耐的,既如此,便引他来吧。” 青衣神使道:“神女稍等,我去去就来。” 夜色半分。 宫梦弼正于荒园炼气,吞吐月之精气,化作己身法力。 忽地,只听一声清越地鸟鸣响起。 宫梦弼抬头一看,一只青鸟在他顶上翱翔。 “拜见神使。”宫梦弼躬身敬礼。 青鸟叫了一声,便在前头引路。宫梦弼连忙跟了上去,一步踏出,沈府也好、县城也罢,都在瞬息化作烟霞云帐。 雾霭之中,只有青鸟引路,通往未知之所。 宫梦弼心中喜悦,紧跟着青鸟向前,便见霞光笼罩,仙气缥缈,有一座宫院在仙气中显露出来。 青鸟落在宫院前,化作高挑的青衣神使。 宫梦弼上前,只见红墙青瓦、百花盛放,宫门上悬着一块匾额,上书“天狐院”三字。 虽名为天狐院生员,宫梦弼却还是第一次到天狐院来。 青衣神使引他入内,宫墙殿宇如同幻影一般,看也看不真切。宫梦弼只感觉自己跟着青衣神使到了一间玉宫之中,那如同幻象般的景象便由虚化实,显露出眼前宫室的景象。 宫梦弼不敢乱看,只听青衣神使道:“神女,生员宫梦弼在此。” 宫梦弼听着这话,连忙拜道:“生员宫梦弼,见过山长。” 那殿中神女轻笑了一声,好似群花绽放、春水荡漾,竟有一种令天地回春的感觉,“还不算笨。” “起来吧。”那神女道。 宫梦弼起身,却不敢直视神女双眼,只看着她的鼻子和嘴巴,似乎是玉一样美丽。 “生员宫梦弼,课业有成,聪颖敏达,为诸生第一,赐名著仙籍、九品天衣,望精诚道业、多作善行,为狐族表率。”青衣神使接过神女旨意,高声宣道。 宫梦弼露出喜色,拜谢道:“多谢山长。” 神女点了点头,道:“潜心修行,前途无量。” 宫梦弼再次拜谢,只是一拜之下,周遭事物都化作烟云,瞬息间散去,他的本体却还坐在荒园中。 那如梦似幻般的仙宫神府好似一场幻境,但宫梦弼心中明白,那绝不是幻境,而是他还无法理解的神通。 此刻他身上所着的九品天衣就是明证,更深一层,则仙道之光已经在他命数中闪耀。 大约是自己所作所为入了玉仙神女的法眼,神女有意见他一面,方才让青鸟引他入梦,接引魂魄去了天狐院。 名录仙籍,某种程度上就是小仙一个了。仙籍无分品秩,只是代表了身份与阵营,与实力无关。 天狐院山长玉仙神女,真正的仙神般的人物,超越了一品的天仙。 泰山娘娘掌天下狐事,玉仙神女任天狐院山长。 见了玉仙神女,祈愿树便也凝聚出一块宝牒,这宝牒一凝聚出来便是九品浅碧之色,代表着宫梦弼是得了神女青眼。 饶是宫梦弼素来冷静,此刻也难免有几分喜形于色了。 天狐院的安排还没有下来,神女可以将宫梦弼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但天狐院的任命还要走程序。 在等待天狐院任命的几天里,宫梦弼先摘取了宝牒·天狐院的成果,获得了拜月法。 如此,便先解了修行之忧。 宫梦弼修行至今不曾入品,只是靠着狐博士传授的简要纳气法吐纳元气,效率极低,损耗极高,利用率低得令人发指。 而祈愿树所成之物,基本都是为宫梦弼量身打造,最是契合,拜月法便是如此。 月分朔望,拜月法以月之朔望为一轮回,以阴晴圆缺为四大象,修行最菁纯的太阴真炁,是一等一的炼神之法。 而拜月法与先前所得的易胎化形术又极为契合,可以炼就太阴元胎,同样是上上品的修行资质。 宫梦弼采太阴真炁修行,修行之时,月光便仿佛独爱此处,银沙笼罩,仿佛月宫。 须臾之间,他此前所修的微薄法力便被尽数转化为太阴真炁,显露出明月一般的皎洁幽微的气质,赤狐的皮毛间都好似凝结了辉光一般,有一种月上流火的美感。 虽非望日,不能表月相之满溢,但月相的精微与清辉却表露无遗。 至此,宫梦弼顺利迈入九品,成为有品有阶的修行之人。 天狐院拜见神女的三日之后,天狐院的封敕到了。 星汉灿烂,明月如钩。 皎洁的光芒落在荒园里,一声似有似无的鸟鸣似乎从极远处传来,又似乎是在耳边响起。 宫梦弼听到这鸟鸣,立刻欣喜道:“黄博士来了。” 那明月之中有两道烟霞汇聚,由虚化实,化作一男一女。 男子是个笑眯眯的圆脸,看起来十分亲善。女子将青丝以金带系在脑后,露出美丽又温柔的面容。 那女子笑道:“梦弼,你可给我长脸了。” 这女子便是黄博士,她介绍道:“这位是荀祭酒。” 宫梦弼连忙拜见:“见过荀祭酒。” 荀祭酒仔细打量着宫梦弼一眼,道:“自修而成九品,竟有这等天资,果然是我族才俊。” 宫梦弼谢道:“祭酒过誉了。” 荀祭酒见他并不自得,反而谦逊有礼,就更加满意。天下多得是聪明的狐狸,但有时候过于聪明,反而容易走上歪路。 当下心中就暗自赞叹道:“不愧是得了神女的青眼。” 宫梦弼邀请二人入府一叙,却被荀祭酒拒绝了:“寒暄就不必了,魔星下界,天狐院为着此事已经忙昏头了。” 他一整肃容,道:“宫梦弼。” 宫梦弼应道:“学生在。” “遵泰山娘娘灵应,玉仙神女法旨,今加封你为天狐院九品仙官吴宁县狐会,司吴宁县狐众之事,望你好自修行,多行善事,广积功德。” 宫梦弼欣然应诺。 荀祭酒点了点头,将代表着狐会封敕的符篆授予宫梦弼。 这如金似玉的符篆落在宫梦弼手上,便消失不见,藏在了宫梦弼的神魂当中。 宫梦弼这狐籍,就算是真正落在天狐院的户头上了。 正文 第十章、授法 荀祭酒果然不曾久留,勉励了宫梦弼几句便消失在月色之中。 宫梦弼目送着他离开,却不知道他是如何消失,又是如何到来,难免心折。 黄博士看他艳羡的样子,笑道:“荀祭酒乃是四品仙,只差一步便可位列上品,天狐院祭酒之中,荀祭酒也能排到前三。这次亲自来为你封敕,可见对你的重视。你可让我们长脸了。” 宫梦弼心知这是神女垂青所致,笑道:“都是博士教导之功。” 黄博士叹息道:“你倒是谦逊,比那些孽障让我们省心太多了。” 宫梦弼邀请黄博士入府,问道:“怎么说?” 黄博士也不曾拒绝,同宫梦弼入了阁楼。 宫梦弼端了黄酒来,各自斟了一碗酒,黄博士就借着说起天狐院的事情。 往日里黄博士是不会说这些的,天狐院的生员只是学生,博士教导修行、文字、法术、丹药等科,怎么会同学生抱怨。 但如今宫梦弼已经成了九品仙官,与黄博士可以说是从师生变成了同事,就可以说一说难处了。 诸博士当中,以修行科为首。往日天狐院授课并不会一窝蜂将天下生员都感召而来,而是一个修行科博士带数个学生,因材施教,再引荐给其他科的博士学习其他本事。 黄博士郁郁道:“你可还记得胡娇?” 胡娇,一只黄皮狐狸。 狐狸生灵,多以胡为姓,反倒宫梦弼这样的姓氏更少见。 宫梦弼当然还有印象,他同胡娇都是黄博士带出来的学生,而想起胡娇此狐,宫梦弼便不由得皱了皱眉。 黄博士授课,自然是几个狐狸一起来听。彼时神魂入梦,胡娇很有天分,但同样很傲慢,并不是很瞧得上其他人。 宫梦弼问道:“胡娇怎么了?” 黄博士垂眸,十分惋惜:“她入魔道了。这孽障贪恋红尘,仗着身怀法术,并不将人命看在眼中,不知道从哪里学来吸**气的邪法,走了邪路。” 宫梦弼一时默然,叹息道:“何至于此。” 黄博士既是哀也是怒:“学道十年,一朝入魔。她怕天狐院追查,已经逃之夭夭,遁入红尘了。她有天资禀赋,本来前程似锦,但制不住心中魔念,反而沦为妖魔。” 宫梦弼看着黄博士脸上露出的一丝疲态,知道她没少为此烦神。虽然胡娇入魔不是黄博士的责任,但身为课业恩师,她也不免要受到斥责。 黄博士看向宫梦弼,劝诫道:“有胡娇前车之鉴,你定要修身养性,不可走了歪路。” 宫梦弼感受到她的拳拳爱护之心,给她再满上酒,敬了她一碗。 黄博士满饮了一杯,宫梦弼还要再斟,黄博士便拦住他,道:“不可过饮,有碍修行。” 师徒二人便弃了酒盏,于楼台赏月。 黄博士特意留下,当然不是为了吃一碗酒,而是为了提点宫梦弼:“梦弼,你如今名录仙籍,受封仙官,可明白自己的司职吗?” 宫梦弼所受符篆其实有他的仙职,乃是“感灵显化、广济慈悲”,是极为大而空的说法。这是泰山娘娘的灵应所示,也是契合狐狸结缘修行的法门,但于天狐院狐会的司职,就很难让人摸清头绪了。 宫梦弼明白了黄博士的意思,请教道:“还请博士指点。” 黄博士道:“我天狐院乃是泰山娘娘所设、玉仙神女所辖,除了司掌天下狐事,便是听从娘娘调遣。娘娘统摄岳府神兵,灵应九州,我们便是娘娘麾下的仙官、臣子。” “天狐院于天下各府、郡、县设下狐纪、狐正、狐会三司职,除了负责管理狐众,还要履行监察鬼神的职责。” 宫梦弼若有所悟。 黄博士看他的脸色,知道他是觉过味来了。 “监察鬼神不是容易事,但你也不用太紧张,你是仙官,不是神官,遇见事了,只管奏请鬼神,不必冒险。” 这就涉及到仙神之别。仙在上,神在下。 仙官虽然也是官,但仙道贵在逍遥,仙道的力量来源于自身,不假外求,所以仙不被司职约束,故仙职广而玄。 神道的力量来源于权柄,与司职、信仰息息相关,故神职明且精。 宫梦弼这狐会的仙职并没有实权,不能调兵遣将、号令岳府神兵。天狐院没有管辖岳府的资格,只是有着泰山娘娘的路子,因此可以奏请神官,由岳府派兵处理一些棘手的公事。 宫梦弼以前并不清楚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因此黄博士才来提点他,教他如何做仙官。 总结下来,有三点: 第一,司狐众之事,包括为天狐院引荐人才、教化吴宁县狐众、清剿狐魔等事。这是本职,也是狐仙的天职。 第二,为泰山娘娘扬名,这就要多行善事、显灵应。 第三,监察鬼神。 看着十分唬人,好似什么大官,但实际上几乎就是闲散人员。天下狐狸之多,难以计数,但分在吴宁县一地的狐狸就没有那么多了——还要将未生灵智的兽类摒除在外。行善事、显灵应,本就是狐狸的修行捷径,不能算是任务。 只有监察鬼神这一条需要小心谨慎,否则容易出事故。 黄博士一条条掰开了、揉碎了跟宫梦弼分析,把他当做自己人。这其中有一部分是喜爱,但更多的是投资行为,宫梦弼看得清楚。 宫梦弼感激道:“多谢博士指点。” 黄博士知道他的聪慧,笑道:“你是我的学生,能成材也光耀我的门庭。仙职固然重要,但你最重要的还是修行。” 要维持仙人的超然与物外,修行是第一要紧事。被封敕为九品仙官不算什么,道行入了九品才是最重要的,这也是荀祭酒对他赞不绝口的原因。 甚至黄博士都被惊到了。 她亲自传授的宫梦弼纳气法,怎么会不知道修行的艰难,仅仅是靠纳气法就自己入了九品,这已经可以说是道真种子了。 天狐院多少年至今也不曾出过几个道真种子。 黄博士张开双手,各自于身前掐印,口诵玉仙神女宝号。而后便有一股似有还无的白光笼罩了整个楼阁,将楼阁化作“密室”。 黄博士道:“此乃净土咒,我借神女灵应,遮掩了一切窥探,接下来我所说的一切入得你耳,便不再有人得知。” “我狐族修行不易,但好在有天狐院在,不论是借气、改命、静修、服食、符篆都有法可循。天狐者,通天神也。你有幸得了神女青眼,着我授你通天法,若有机缘,便可成就天狐之尊。” 黄博士重之又重的将通天法以神意相传,刻印在宫梦弼的神魂之中。 似有千狐万狐奔走跳跃、吞吐修持,化作无形之文字,有形之图录,圆融一体,在宫梦弼灵台大放光明。 正文 第十一章、通天 通天法加持之下,好似在体内重新构建了一个感受器官,整个世界都揭开了一层面纱一般,宫梦弼只觉得眼前更加明亮,似有明光烛照,耳中更加清晰,似有大块噫气。 与天地气息相通,与幽明质性相合。这是一种解身天地里,存神自然中的奇妙体验。 宫梦弼眼神发亮,欢喜道:“好一个通天法。” 通天法不教吐纳行气、不授神通妙术,而是将狐族的灵应发挥到了极致,开发成天生的神通。 狐在幽明之间、仙妖之中,是沟通阴阳的使者,是横跨天地的桥梁。 上古之巫,沟通天地神明。 而狐则是天生的巫。 通天法,便是将狐的灵感发挥到了极致,至此天地之间的幽微与玄奇再无遮掩,大道的玄妙也一览无余。 这就是天狐,通天之狐。 通天法不能修炼出法力,但如果修行纳气法,通天法可以帮助宫梦弼分辨气性,寻找气旺之地,辅助修行。如果修行拜月法,通天法可以帮助宫梦弼感悟太阴玄妙,加持悟道。 修行通天法便如同开了加速器,简直如同外挂一般。 若非受限于狐狸的硬件配置,加速器也会卡顿、或者收效不高,只怕天下间的狐狸都要起飞了。 于宫梦弼而言,这真就是第二个外挂了。 有祈愿树帮忙,他可以不断升级硬件配置,总能把加速器刷得飞起。 宫梦弼看向黄博士,诚心诚意拜谢道:“多谢博士传法。” 黄博士略有些疲态,通天法的传承并不容易,但宫梦弼的真诚让她感到值得。扶起宫梦弼,黄博士道:“你好生修行通天法,慢慢地就会明了它的好处。” 黄博士还以为宫梦弼还需要时间领会通天法的奥妙,殊不知宫梦弼拿到手的时候就已经把加速器安装启用了。 宫梦弼道:“学生明白,一定会静心修行。” 黄博士看着,怎么都觉得满意,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先走了,来日再会。” 宫梦弼亲自将黄博士送出楼阁,看着黄博士身后飘荡的发尾消失在黑暗当中,心中既有感激,也有孺慕之情。 自离群之后,宫梦弼经历了几多苦难。有些是前身经历,有些是自己经历,都不算好。懵懵懂懂摸索着祈愿树的用法,也走了许多弯路。 还是蒙天狐院感召,成了生员之后被黄博士悉心教导,才渐渐息了惊惧之心,见到了一方大天地。 黄博士对他是有知遇之恩的。 投我以桃,报之以琼琚。宫梦弼不喜欢时时挂在嘴上,但心里是记得清楚的。 送走黄博士,宫梦弼便迫不及待体验了一把加速器修行的妙处。 向月修行,便有清辉加身,如同萤火,如同浮光。 宫梦弼比以往更能吸引月华,也更能体会太阴真炁的玄妙。 修行之喜,更甚往日,远胜其他。 神魂中的祈愿树更是欣喜摇动,似有流光飞度,银沙曼舞。宝牒摇曳,恰似琼花。 易胎化形术自然运转,狐形之下,自有灵胎凝结。 通天法与灵胎分外契合,有那么一瞬间,宫梦弼几乎感觉到宇宙虚空都化作无限瑰丽的炁体。 但这惊鸿一瞥很快从他脑海中消失,否则万象万炁,会让一切位格不够的人化为尘埃。 宫梦弼得了妙法,每日专心修行,直到月末晦日,不见月光,吞吐数日所得的月华也尽数潜藏。 晦日便好似冬藏,虽无月光,但此前采炼的月华却深潜体内,孕育着太阴真炁。 与这荒废东院一墙之隔的沈家依从誓言,每日早晚供奉宫梦弼的神牌。 自那日沈桥、沈延被宫梦弼救回来,就发了几日高烧。 一是因为受了惊吓,二是中了徐半仙的邪术。 两个半大的孩子被缩小塞进箱箧里,两日米水未进,虽然宫梦弼已经破了邪术,但难免受些许邪气侵蚀,就把两个孩子烧得够呛。 好在年纪小,生气足,且命也够硬。大夫开过药吃了几日,就渐渐好转了。 好了之后,沈桥也好了伤疤忘了疼,不仅不避讳鬼狐之事,反而时时往东院跑。 沈延倒是更老实胆怯一些,虽然也来,但并不时常来。 那一夜在大王庙被狐仙仙姿所慑,两个小孩心里便十分亲近宫梦弼,每日里焚香祭拜,也十分心诚。 好在有沈山喝止,所以一直都不敢闯进东院,只在门口坐着说些话。 宫梦弼也从不见他们,但沈家心中的忧虑却日日胜过一日。 宫梦弼已经听沈山的弟弟沈海说起:“两个小子沉迷仙人轶事,每日不肯做学问,要先生给他们讲神鬼故事,先生都要气死了。仙人缥缈,鬼怪禁忌,但他两个孩子若打小醉心于此,日后可怎么好?” 沈山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也明白沈海的意思。 昔孟母,择邻处而三迁。 两个小孩不好学自然不是狐仙的过错,但为了他们未来着想,也只有两个路子。要么把孩子送出去求学,要么就举家搬走。 沈家虽然不是吴宁县是大族,但以商贾成家,贩卖丝绸、茶叶、瓷器发迹,家私丰厚,搬家也不难。 沈山只是叹了一口气,道:“让我想想。” 沈山心中为难,主要是对狐仙的为难。若是不愿意孩子与狐仙接触就此搬走,难免显得不敬狐仙。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把孩子送走。 宫梦弼虽然没有参与过他们的家事,但一墙之隔,他什么不是看在眼中。 看到沈山为难,又想起时时来打搅的两个小子,心中便明白此处已经不是他的久居之地了。 此前他为了结缘,因此住在城中,好维持或加深缘分。 九品之前,这种打算帮他建立了许多优势。他许多小手段都是自那些白色的无品缘分中来的。 但九品之后,其实就不太适合了。 普通人一辈子都入不了品,故而称之为白身。 少数逆天改命迎难而上之辈,也不是一时就能结识的。 而他如今最渴求并不是缘分的多与广,反而是质与量。 再加上仙职在身,要教化本地狐狸,在城里可不是什么好选择。城里有华光寺,还有城隍庙,不入品阶也就罢了,入品之后,就相当于在猛兽门前修行。 几番思索,宫梦弼动了远离的心思。 正文 第十二章、观山 远离人境并非临时起意,而是长远打算。 他自修行拜月法以来不足半月,荒园之中的莎草已经长得落不下脚,艾蒿长得比人还高了。 太阴主丰收、生长、繁育。只是些许月华就已经快在荒园里演化小群落了,往后修行只会动静越来越大,迟早要惊动了别人。 或早或晚,今日不走,来日恐被赶着走。 起心动念,宫梦弼就准备出城看看。 吴宁县有三山汇入,乃是镇山、龙盘山和仙云岭,故层峦叠嶂,群峰竞秀。 镇山乃禹王治水时镇压鬼神之山,乃是佛道圣地,不是宫梦弼这样的小仙可以窥伺的。 龙盘山因其山脉曲折回旋,山水贯通九郡之地而得名。风通九郡,气灌江河,主生主活,并非是纳气之所,因此修行人倒少些。 至于仙云岭则重山叠嶂,终日云关霞锁,气机幽深,深不可测,让人忌惮。 这三山聚气,以镇山为首,仙云岭次之,龙盘山再次之。 但于宫梦弼而言,却刚好反过来。 宫梦弼如今区区九品小仙,能镇住一峰一岭,找到一个气旺之地,开辟自己的仙府就算成功了,更不提占据名山祖脉。 而龙盘山虽然聚气的格局差一些,但山水养人,诸气回旋,是一个活局,也是方便宫梦弼往四方结缘的地方。 所以龙盘山才是宫梦弼的目标。 路要一步一步走,只要每一步都足够踏实,总能到达目的地,宫梦弼有足够的耐心和信心。 寻了日色壮丽的正午出门,撑着油伞遮蔽凡人的视线,宫梦弼便驾驭着阴风往县城外而去。 县城之中还有些繁华和人气,但出了县城,就显出荒凉来了。 吴宁县已经是大县,山水养人,鱼米丰收,即便如此,所见的农户也是面黄肌瘦,眼中无神。 大乾王朝的终末的气息,已经从北方渐渐蔓延过来了。 天灾、苛政、战争、妖鬼,人心惶惶。 宫梦弼倒没有什么愤懑,一只狐狸能为这天下做什么呢?这天下神鬼仙佛尚且无能为力,区区一只狐狸,尚不能避水火、免刀兵,又能做什么呢? 宫梦弼的扫去心中那点感慨,直奔龙盘山而来。 宫梦弼不是本地人,没有在龙盘山居住过,因此对龙盘山的情况并不了解。 但见云峰崔嵬,若刀劈斧斫。 避开山下乡里村社,直入龙盘诸峰,宫梦弼登高望远,龙盘山的种种元气便好似蒸云一般浮现在他的眼前。 得了玉仙神女的青眼,与之结缘之后,祈愿树宝牒上落下的奖励是“望气术提升”。 望气术提升之后,又辅以通天法的灵应,龙盘诸峰的气息就看得清楚多了。 哪怕宫梦弼不通风水术,凭借着登高望气,也能找到适宜修行的地方。 连带着,诸峰之中潜修的妖鬼仙神也不能逃过他的目光。 太过强大的宫梦弼不敢窥视,但那些品阶相当的,宫梦弼就有些肆无忌惮了,可以去窥探是妖是鬼,是仙是神。 宫梦弼驾着风飞上云端,以油伞蔽形,通天法敛气,细细数数了百余峰,直到夜色降临,宫梦弼才看中了一座高耸入云,巍峨壮丽的峰峦。 此峰白日由云烟遮蔽,雾气封锁,看不清楚。 但到了夜晚,虽然是晦日,看不见月亮,可太阴元气自然充沛,就尘雾散去,彩云拨开,露出那古木葱郁、如墨如画的山峰。 这山高,不受遮挡,有流水飞涧聚气,山骨坐在地穴上,接引了许多太阴元气。 若是望日,必定月华如瀑,是修行太阴法的宝地。 这样的宝地,当然不会是无主之处。 由望气术看来,此峰主人是一个比宫梦弼强,但又强得有限的对手,很值得尝试一番。 但还要再等等。 宫梦弼不是一个喜欢正面打架的人,狐狸也不是正面打架的料。 除非修炼到上三品,道法神通抹去了肉身的差距,能够以弱补强,逆转天命,否则正面硬刚,狐狸就是打不过狼,甚至打不过狗。 等摸清了底细,才好制定策略,备下章程。 头顶星光归去,沈府已经点上了灯火。 晦日不必拜月,主要是消化和凝聚,因此宫梦弼倒是找出了时间,可以与沈山好好谈一谈。 是夜。 沈山同沈夫人早已就寝,朦朦胧胧间,只见窗外浮现一点光明,似乎是月光透过窗纱照进来,叫人心神宁静。 沈山久违的升起赏月的心思,没有打扰夫人睡眠,自己一个人下了床,悄悄推开门,走入庭院中。 只见天上皎皎明月,大如车轮,似乎能见月宫,清冷神秘,让人着迷。 沈山信步而走,不知不觉,便推开东面荒废的院子。 院子里生着莎草,如同毯盖一般,叫人无从落脚。 高大的艾蒿绿色的叶子上生着白色的细绒,清风拂来,有令人神清的美妙。 巨大而又皎洁的月亮落在楼阁之东,照得楼阁中一个红衣的少年,细眉细眼,若妖若仙。 那少年看向沈山,笑道:“沈老爷,倚邻多年,你我还是第一次相见。” 沈老爷看着那少年怔然出神,听他说话,又看看脚下,才明白原来是狐仙。 他本该惊诧,或是惊恐,又或是敬畏,但此时在明月之下,却生出安然平静来。 宫梦弼指了指身前的位置,道:“请。” 沈山身前的莎草便自动分开,给他让出一条小路。 他沿着小路走入楼阁,爬上二楼,坐在了宫梦弼身前,方施礼道:“见过狐仙。” 狐仙挥一挥手,招来低案、玉壶、酒盏,斟满酒盏,狐仙道:“请。” 沈山便一口饮尽,便好似饮了清泉,又好似饮了玉液,满口生津,直入肺腑。他吐了一口气,在这初夏的时节,竟冒出冷烟。 宫梦弼道喟然道:“你我已经有了十年的缘分,这些年来,蒙你慨然,借我这栖身之处,如今我蒙泰山娘娘施恩,已经得成仙道,便不好在人间久留了,今日是来向你辞行的。” 沈山一时间有些慌了:“可是沈某有何不敬之处?怠慢了狐仙?” 宫梦弼笑着摇了摇头:“这些年沈老爷紧守着约定,何来不敬和怠慢?你我缘分未尽,只是仙凡有别,不必自扰。” 沈山一时间涌起失意,叹息道:“我不过借给您一方破落的宅院,您却护佑我一家的平安,还救了我的儿子和侄子。您贵为仙神,却宽厚仁慈,实在让我汗颜。” 宫梦弼失笑:“沈老爷且再饮一杯,我还有话要同你说。” 正文 第十三章、话别 宫梦弼要谈的事情远远超出了沈山的想象。 沈山走南闯北,也算见多识广,但宫梦弼问下来:“沈老爷看如今这世道如何?”他也不知如何回答。 只是思索着,说了一句:“世道艰难。” “如今这天宇不靖,河海不清。我走商路以来,便遇各地盘剥,大小匪患,从无断绝。” “无处无流民,无处不死人。” 沈山说得点到而止,不敢妄议朝政。 但他是做生意的商人,嗅觉不可谓不敏锐。 前些年王相公就说要变法,要改制,要改税,但如今王相公的魂冢都已经荒芜一片了。 又有西南土司反叛,杀了剑南王自立为王。 皇帝收兵权不甚走露风声,靖北大将军原法圣连夜逃出京城,引兵占据了西北十三郡,与朝廷分庭抗礼。虽没有称王,但也是迟早的事情。 如今这天下的平静,就好像是树木腐烂的根部。表面上繁华似锦,实际上只是没有捅破那层皮,看不见里面的脓血罢了。 就连吴宁县,乃至东阳郡,都有的是人不知当今圣上,只知道吴王。 沈山不敢乱说,宫梦弼也不会逼他说。 见沈山心中明白,宫梦弼便站起身来,指着明月下的渺小众生,道:“天地烘炉,众生受炼。如今这世道沈家尚且能小富即安,但若逢风雨,只怕也舟小易覆,难得安宁。” 宫梦弼满含深意地看着沈山,沈山心中悚然而惊。 沈山连忙拜倒:“还请狐仙明示。” 宫梦弼把他扶起来,却又不肯说了,只伸手指了指天上,摇了摇头。 沈山心惊肉跳,连连踱步,半晌,才想出一个取巧的法子:“我沈家不过是小富商贾,在吴宁县也不过是小角色,舟小易覆,那大船可能挡得住风雨?” 宫梦弼赞许地看了一眼沈山,“那就看你有多大的本事,能造多大的船了。” 宫梦弼没有明说,却又提起了另外一件事:“此前那徐半仙给你算命,曾说沈家有两个贵命。他虽然只是唬你,却无意撞破天机。” “沈桥也好,沈延也罢,都是贵命。你要好生教养,但不要留在身边。 贵命要成长起来,必要经历劫数。如今风云际会,是龙是蛇都要出来搅动风雨,你的船尚小,不足以载着他们横穿风雨,只能放他们自己去争渡。否则只会让小船跟着倾覆。” 沈山心中既喜且忧,喜得是望子成龙,忧得是未来凶险:“贵命虽好,我却更担心他们的安危。” 宫梦弼道:“所以要分两头行事,一边送他们出去学习本领,自己争渡。一边造好大船,才能护佑一家老小,也为他们去遮挡风雨。” 沈山拜倒在地:“大船难造,请狐仙指点迷津。” 宫梦弼道:“说破不值一提,无非是财与势。要做生意,做大生意,要做官,做大官。” 沈山为心如擂鼓,觉得脑子都有些充血,有些难以呼吸。他平缓了一口气,叹道:“如今行商难,为官更难。” 宫梦弼:“商贾之事,无非买卖二字。低价买入,高价卖出,互通有无。每月晦日,你可焚香拜我,我为你听一听这商机在何处。有了钱,自可想办法捐官。” 沈山心中渐渐烧起来一把火,有狐仙相助,自然无往不利。 他猛地跪倒在宫梦弼面前,俯首道:“愿世代供奉狐仙,为狐仙建庙立祠。” “是要建庙立祠,但不是为我,而是为泰山娘娘。泰山娘娘是我的恩主,你需勤加祭祀,自有灵应。”宫梦弼道。 沈山伸手发誓:“泰山娘娘大慈大悲,当然是正祀主神,但狐仙乃是沈家恩神,必请狐仙同享祭祀。” 宫梦弼失笑,他虽不为祭祀图谋,但沈山这样的说法,却让他心中满意。不过满意归满意,却还要敲打一下:“你自己拿捏就好。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行商积财与行善积德是你立根之本,缺一不可。否则阳财越旺,阴财越亏,自有你恶果报应。” 沈山连忙应是:“日后必多行善举,不会为了钱财而丧了大义。” “好。”宫梦弼伸手一招,便有一群麻雀扑棱棱飞来,落在楼阁的房檐之上:“今后除却家禽,你家不可捕鸟伤鸟,若逢鸟类乞食,便要及时供奉。” 沈山看着那群麻雀,只见麻雀也歪头看着他,十分有灵性。 沈山心中惊讶,道:“谨遵教诲。” 沈山正待继续问下去,却忽地听到一声鸡鸣。 宫梦弼侧耳倾听,笑了一声,道:“时辰到了,我先走了。” 沈山只见月光大盛,顷刻间眼中一片洁白。 等再次睁开眼睛,已经是天明了。 沈夫人看他怔怔出神,问道:“你怎么了?” 沈山把昨夜那怪奇的梦境藏在心里,道:“没什么,做了个梦。” 沈夫人摇了摇头,二人洗漱出门,就见到不知从何处飞来一群麻雀,站在屋檐上啾啾鸣叫。 等沈山和沈夫人靠近了也不怕人,甚至落在沈山手指上,歪着头看着他。 沈夫人惊奇道:“这些小东西,竟也不怕人。” “许是饿了吧,”沈山命人取来谷子洒在地上,任由麻雀啄食。 不多时,吃饱了的麻雀不知道飞往何处了。 快吃饭了也不见两个孩子,沈山不用猜也知道他们肯定是去东院外问安去了。 但他屁股还没坐定,就见到沈桥慌慌张张跑来,直到:“不好了!爹,东院的门开了。” 沈山心中一惊,回想起昨夜的梦境,却又觉得意料之中。 他跟着沈桥去了东院,只见那老旧的木门大开着,露出其中掩映的艾蒿和莎草。 那莎草茂密得无处下脚,艾蒿比人还高。 莎草间露出一条小路,正是沈山昨夜走过的地方。 “果然不是梦。”沈山感叹道。 沈桥已经快哭出来,急着问道:“怎么了,狐仙离开我们家了吗?” 沈山摸了摸他的脑袋,道:“昨夜我梦到狐仙了,他蒙泰山娘娘看重,已经得道成仙去了。你若是想他,就多去神牌前祷告,他会保佑我们的。” 沈桥看着空荡荡的荒园,心中的悲伤满溢出来。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但宫梦弼留给两个小孩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 从心底,沈桥和沈延都已经把狐仙当做十分亲近的人了。 这一场告别有些仓促,对沈家来说,意犹未尽,但对宫梦弼来说,已经是给得太多了。 宫梦弼离开之后,沈府的东园依旧维持着原样,不是不能用,而是因为这是宫梦弼的旧居,陋室而馨。 也是他们的一个念想,希望狐仙有一日还能归来,再住此间。 正文 第十四章、捕雀 宫梦弼已经到了龙盘山。 身为外来者,宫梦弼算不上过江猛龙,所以不准备大张旗鼓,准备先低调发育。 他昨日望气,已经找到一个临时藏身的好去处。 自他中意的宝峰东南向,有一竹岭。 野竹丛生,枝叶繁茂。 宫梦弼小心收敛气息藏进了竹岭之中,循着山中那妖物的气息摸了过去。 竹岭中的竹子已经生得如同合抱之木,在这粗壮的竹子之间,有一只色彩艳丽的鸟在竹林中觅食。 这是一只竹雀,开了灵智的妖怪。竹林中的虫豸、菌类、浆果都在它的食谱之中。 宫梦弼已经幻术全开,并不指望翳形术能遮掩自己的身形。 竹雀的眼睛要比徐半仙养的鬼神更锐利。可惜它是实力不够,还没有入品,所以不难对付。 宫梦弼张口发出一声鸟鸣,也是竹雀的声音,充满了攻击性和挑衅的气息。 那正在竹叶中啄食竹叶青的竹雀厉啸一声,甩下吃了一半的竹叶青往宫梦弼的方向飞来。 在那竹雀的眼中,见到地上另外一只毛色艳丽的同类在啄食竹鼠,立刻就怒不可遏。 妖怪的领地意识驱使着它扇动翅膀,如同坠落的箭矢一般抓向地上的那个同类。 一爪落下,锋锐的鸟爪立刻撕裂了大地,将地下的竹鞭竹须一同扯得粉碎。 但这一爪空了。 非但如此,这落下的一爪还被极寒的真炁借着地下水气化成冰索拉在地上。 竹雀连连挣扎,但它除非能秒解了太阴真炁,不然仅凭蛮力,除非能把地下水水脉拉出来,不然是挣不动的。 因为已经宫梦弼压在竹雀身上,以师刀抵住它的喉管:“嘘——不要挣扎,我怕失手错杀你。” 明明是只狐狸,却能说鸟语。 竹雀浑身毛羽炸开,蓬松得如同一个毛球。 冰冷的师刀抵在它的喉管上,阴寒的气息是带着死寂的肃杀。师刀本身不曾开刃,只是作为仪式器具控制五鬼,但太阴真炁自师刀中凝结,就锋锐难当了。 竹雀不是野兽,兽类没有灵智,或许会拼死一搏,但妖已经有足够的智慧,知道自己并没有翻盘的机会。 宫梦弼实力胜过它,智慧也胜过它,它便放弃挣扎,收拢了羽毛,俯首为臣道:“饶命。” 宫梦弼并不轻易信它。 野兽不会说谎,但妖怪会。 他将一个莎草编织的草环套在竹雀的脖颈上,默念一声咒语,草环就收紧了。 宫梦弼在草环中施展了寄神术,刻意借此施法,控制竹雀。 以草人召唤草头神的法术也少不了寄神术的参与,往高深了算,撒豆成兵这等道术也缺不了寄神术。 小术有小术的妙处,虽然简单,但很好用。 草环束颈,宫梦弼才收回师刀,站定在地上,锁住竹雀的利爪的冰索也如云雾般消散。 竹雀得了自由,连忙扇动翅膀,同宫梦弼拉开身位,在林间盘旋不止。 宫梦弼也不怕它逃了,任由它盘旋了几圈,最终还是停在一株矮竹上。 竹雀看向宫梦弼,问道:“我不过一只雀鸟,你为何要抓我?” “你怎么就是一只雀鸟?你分明是木竹之精。”宫梦弼的碧眼早已看穿了竹雀。 这竹雀形似鸟,但实际上是竹中之精,是茫茫竹海得了天地元气所化的精灵,只是最终形变成雀,在竹海中生活罢了。 看似普普通通一只鸟,实际上比宫梦弼的根底要强得多。 竹雀惊叫一声,猛地振翅飞起,这才真正感受到了危险和恐惧。 若以对付鸟雀的本事来对付它,大不了舍去雀形,修养一阵重新化形就行了。但若看穿了底细,以对付木竹之精的手段来对付它,那就是真正的凶险了。 竹雀振翅欲逃,宫梦弼也着急。只见这雀鸟飞入林中不过片刻,又飞回到了宫梦弼身前。 看到宫梦弼的时候,它还受了惊吓,又换了个方向继续飞。 但未有多时,又不知为何飞回到宫梦弼身前。 雀鸟这才明白,自己早已中了咒术,根本逃不开了。 竹雀重新落在宫梦弼身前,愤恨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小术而已,”宫梦弼的眼中略泛起一丝笑意,“不必慌张,只是问你几个问题,另外借你的竹林栖身而已。” 竹雀这才心中略安:“有什么事情就问吧。” 宫梦弼问道:“我不是本地狐狸,才来龙盘山,对这里一无所知,不知你有什么情报可以提供给我呢?” 竹雀转动着脖子,搜肠刮肚地思索着,道:“原来是外地狐狸,不知道你在龙盘山有什么打算?是来采药还是采矿?是短居此地,还是安家落户?” 宫梦弼笑呵呵道:“算是游历至此,但具体干什么还没打算呢。” 竹雀一万个不相信。狐狸嘴里能有几句真话? 但宫梦弼也没打算让它相信。 竹雀只好娓娓道来:“龙盘山有大小峰峦五千二百二十四座哩,有些是有主的,有些是无主的。若是采药、采矿,在无主峰峦上倒也罢了,只管去采便是。但若是有主之地,便需奉礼相请,或是相互置换。” “大部分峰主都好说话,有些不好相处的,便需另寻他法了。” “你短居在此,不必费心费力去开辟洞府,可以在我这竹岭休憩,与我做个伴。若是要安家落户,就需要自己去找合意的山林了去开辟洞府了。” 宫梦弼笑眯眯道:“若是我看中了别人的洞府呢?” 竹雀浑身一僵,连声道:“我这竹岭除了竹子别无他物,没什么宝贝,你何不去其他地方瞧瞧。” 宫梦弼见它吓得炸了毛,好言安慰道:“我只是说说,而且你说得也对,整个竹岭也只有你算得上是珍宝,不用担心。” 更担心才对! 竹雀敢怒不敢言,讨好道:“我对您还有用,我虽然力微,但在受草木眷顾,可以为您探听消息。” 宫梦弼细长的手指摩挲着下巴:“确实有用,你继续说。” 看着宫梦弼似乎还算满意,竹雀接着道:“若是看中了他人的洞府,就只能去抢了,或者看看其他人愿不愿意同你共住一山,一起做朋友。不然强抢别人洞府,往往是不死不休的局面,若是不能把主人留下,恐会被一直惦记着,伺机报复。” 宫梦弼点了点头:“我心中有数。竹岭附近有什么厉害人物?” 正文 第十五章、本家 “厉害人物?”竹雀思索着,道:“往日里大家各自修行,住得也不算近,我知道得不算多。” “西边有座入云峰,其中住着您的本家,是一只老狐婆,神通广大,比我厉害多了。” “西南向有美人岭,岭中有三个孤魂作伴,每一个都与我相当。” “东北有座小圣庙,是个夜叉鬼在守庙,香火还旺得很哩。” “再往西北去,有一座无还峰,山高绝顶,但里面有一个不露面的妖,但凡擅自闯入山中的,都有去无还,所以被我们称作无还峰。” 宫梦弼循着竹雀所言与自己望气所见一一映证,确定了无还峰就是自己目标,还把周遭有修行的妖鬼都定了位。 只听竹雀道:“我认识得也没几个,附近就这么多了,不过远处的我倒听说过两个。一个是赵大将军,一个是飞龙洞主。赵大将军是前朝败将,有八百阴兵护卫,是龙盘山霸主。” “飞龙洞主是一个大妖,有龙血在身,占据了曲江源头,是另外一个霸主,但具体如何我倒没有见过了。” “我倒是远远见过赵大将军一次,阴兵过境,厉鬼招魂,几乎吓走了我的魂魄。” “至于龙盘山深处,我就一无所知了。” 越往深处,山越高气越雄,能占据那样的地方,实力怎么都不会弱了。 竹雀自小就在竹岭长大,极少去其他地方,妖鬼之间有来往的也不多,能给的信息也就这么多了。 宫梦弼看了一眼竹雀,有些嫌弃:“你知道的太少了。” 竹雀蔫了下来:“只求您饶命,我愿意为您驱使。” 宫梦弼沉吟了一声,道:“也罢。你既然愿意受我驱使,那我就留你在身边随侍吧。” 竹雀却为难起来:“我生在竹林之中,还没有离开竹林活下去的办法。” 宫梦弼笑道:“不必紧张,你还在竹岭便是,但我若相召,你得应召前来。” 竹雀神色恹恹应道:“是。” 竹雀对宫梦弼是有几分畏惧的。 若他是一只雀鸟,那生死已经掌握在宫梦弼手中了,只管听命便是,不作他想。 但他是木竹之气所化的精灵,即使失去了鸟形,只要真炁不散,还能重聚复活。但草木精灵往往有炼丹的妙用,很容易被人窥视。 竹雀不知道能不能逃离宫梦弼的魔掌,这就叫他患得患失,神色恹恹起来。 但宫梦弼对他其实并没有想法。 竹岭是一片竹海,不是狐狸心仪的居所。而竹雀虽然是草木精灵,但宫梦弼也没有抓开了灵智的妖怪炼丹的喜好,实在有伤天和。 或许人对人、妖、鬼的分界线很清楚,但狐狸是很模糊的物种,可以是人,可以是物,可以是妖,可以是仙,可以是鬼,可以是怪。 狐狸是不大分得清这其中的差别的。 人眼中的异类,在狐狸眼中却算不得异类。抓同类炼丹?太可怕了。 竹雀对无还峰一无所知,这倒是宫梦弼的失策了。 本来以为作为邻居,竹雀还能提供一些情报,但无还峰隐居的那个妖怪从不抛头露面,是个典型的宅系妖怪,对领地的掌控欲又极强。 无还峰多被烟云笼罩,难以窥探,进去就出不来,算是险地。 宫梦弼转过念头,问道:“你对入云峰的老狐婆了解吗?” 竹雀精神一振,道:“老狐婆呀,是个好人吧。她会卜算问卦,如果周围的妖怪遇到了需要问卜的事情,都可以找她请教。她能预知风雨,通晓吉凶,有非常了不起的本事。” “老狐婆与人为善,我还去她家吃过酒哩。” 宫梦弼有些惊讶,又露出喜悦:“如此说来,是有道真修了?” 竹雀道:“是呀,您不妨去拜访老狐婆,她活得年岁久,知道的事情多。您又是她的本家,她一定不会拒绝您的请求。” 快去吧,快去吧,不要难为我一只小小的竹雀了。 竹雀都快把心声写在脸上,宫梦弼抑制住自己的逗弄他的恶趣味,道:“好,那我便去入云峰拜访。” 宫梦弼挥一挥衣袖,驾驭着阴风浮空而起,朝入云峰而去。 竹雀欢呼雀跃,“可算送走了这个煞星。” 却不防宫梦弼的声音远远落下来:“我去去就回,不必担心。” 竹雀气得一爪挠在竹子上,把粗壮的竹子剃下来三条竹片,露出中空的竹腹。 宫梦弼已经飞出竹岭,前往入云峰了。 入云峰秀丽,虽名为入云,但并不陡峭,反而有种高挑佳人的美感。 宫梦弼弄风入山,自然有气象,虽有油伞遮蔽,但也恐难逃老狐婆的法眼。 不过既然是本家,宫梦弼也没有想着潜入其中,不然被发现了,岂不是羞煞人也。 落地之后,宫梦弼便收了油伞,在苍松古柏之间行走。 有一只圆头圆脑的小狐狸在松树下探出脑袋,询问道:“你是哪里来前辈高狐?” 宫梦弼循声望去,见这圆墩墩的模样,不由得笑了起来:“我此前在县城居住,还是第一次来龙盘山呢,听闻入云峰中有我本家,所以来拜会拜会。” 那圆滚滚肉墩墩的小狐狸钻出来,道:“原来你是要找祖奶奶呀,我带你过去。” 小胖狐在前头带路,询问道:“你是城里来的,平时都吃什么呀?” 宫梦弼道:“我餐风饮露惯了,偶尔倒是也会吃些供品解馋。” 小胖狐不解道:“露水有什么好吃的?供品都有什么呀?” 宫梦弼看着他圆润的体型,大约是没有办法解释清楚为什么要餐风饮露了,于是选择回答第二个问题:“供品嘛,就是鸡鸭鱼肉之类的,逢年过节,也会有酥饼、香糕,麻糖、酥糖之类的。” 小胖狐已经走不动道了:“好羡慕呀,有这么多好吃的。我要是也能去城里就好了,可是祖奶奶不让。” 小胖狐耷拉着耳朵:“上次我去坟地里偷吃祭品馒头还被骂了,明明都没有人看见,多浪费呀。” 宫梦弼笑道:“你会变人吗?若是不会,恐怕去城里会被逮了去。” 小胖狐鼓起了脸:“修炼太难了,我幻术不太厉害。” 宫梦弼恐吓道:“那你不可以被人看到哦,会被杀掉做成皮草的,你看你皮毛光滑,肯定会有人出大价钱买的。” 小胖狐吓得夹住了尾巴:“人这么可怕吗?” 宫梦弼道:“人有好有坏,但你会碰上哪一种,就不太好说了。” 正文 第十六章、问计 小胖狐不服气道:“要是碰到人,我就钻进土里,我土遁术很好。” “哦?”宫梦弼有了一丝兴趣,道:“可否施展给我看看?” 小胖狐就一个跃起,如同鱼跃出水一般,落在地面上,就钻进土中,消失不见了。 没有隆起地面,分开土壤,因此看起来就如同消失了一般。 宫梦弼看不见他,但通天法放大了他的感知,却清清楚楚知道他在哪里。即便如此,也很值得惊叹了。 小小狐狸就有这样的本事,可见是天赋极佳的。宫梦弼夸赞道:“果然是好本事。” “走吧,你遁地我飞天,看看谁先见到你祖奶奶。” 小胖狐便在土中如同游鱼一般飞速游动起来,唯有遇到拦路的巨石需要绕路,或者钻出地面走过去,其他的都一路顺畅。 宫梦弼说是飞天,其实只是御气,点足在虚空中,脚下生风,直奔山顶。 飞过古木幽藤,见到了不少狐狸在山中捕猎、休憩,宫梦弼明白这老狐婆还有着教养后辈的品质。 这很不容易。 小胖狐跑出十几里路就跑不动了,钻到地面伸出舌头吐着气,摊成肉饼。 宫梦弼捞起小胖狐,带着他到了山顶出云洞。 洞府极高,在云海之上,十分清寒。 老狐婆早已感知到了这位本家的到来,因此在洞府前守候。 这是个非常年迈的妇人,头发花白,拢在顶上,由青巾束起,点缀着白花二朵,藤簪一个。 她穿着一身靛蓝的衣裳,细长的眉毛弯弯的眼睛露出温柔,似乎连额头和脸颊的皱纹里都流淌着温柔和泰然。 小胖狐一见到她就高兴道:“祖奶奶!” 老狐婆高兴接过小胖狐,轻轻抚摸了两下,道:“你怎么又胖了。” 小胖狐吐吐舌头:“我还不胖。祖奶奶,这是城里来的狐狸,来拜访您的。” 老狐婆朝宫梦弼笑了笑,又对小胖狐道:“谢谢你了,自己去玩吧。” 小胖狐就又土遁往下而去。 看着小胖狐离开,老狐婆才转过头来同宫梦弼说话:“真是年轻有为的后生,老身这里没有什么好东西,唯有几盏清露可以煎茶,招待不周,还请谅解。” 宫梦弼自袖中取出香丸一匣,奉为礼品,道:“您是前辈,我是后生,哪有招待不周这种话。” 老狐婆深深看了他一眼,接过木匣,神色却更放松了:“请。” 宫梦弼打量着老狐婆,老狐婆也揣摩着这俊秀后生的来意。 此刻互表了善意,气氛立刻就融融起来。 老狐婆引着宫梦弼进了洞府,这出云洞十分精巧。洞府的门匾上写着“出云洞”的文字,是极有雅意的。 洞府算不上大,但五脏俱全,十分温暖。 洞外天高风寒,洞内则暖洋洋的,有一块暖玉雕琢的小炉在散发着温热的气息。 老狐婆打开宫梦弼的匣子,取出一枚香丸嗅了嗅,赞道:“好手艺。” 她将这香丸投入暖玉小炉,便有寥寥青烟蒸腾,一股艾草的香气在洞府中弥散开来。 老狐婆果以清露煎茶,却不是普通的露水,而是月下清露,与宫梦弼请沈山喝的酒同出一源,并不好收集。 茶香与艾香交相呼应,宫梦弼同老狐婆对坐着,喝了茶,才开始说话。 宫梦弼说明了来意:“在下宫梦弼,此前定居在县城,最近修行小有所成,不好在人间久留,便想在龙盘山定居。听竹岭的雀仙说入云峰有您这样的前辈,我便想着来拜会拜会,也向您请教这龙盘山的情况。” 原来是这样。 老狐婆心头的戒备便又放缓了。 倒不是老狐婆戒备心强,而是实在年纪大了,已经不精于斗法了。 老狐婆道行匪浅,还在宫梦弼之上,有八品道行。 但仙道九品,下三品炼精化气,修炼法力真炁,虽然称仙,可以长寿,但不能长生。 老狐婆年岁大了,这样一个年轻力壮的陌生后生找上门来,若有什么歹意和企图,当面打起来,她不一定能降得住。 老狐婆道:“老身姓施,名字已经记不得了,他们都唤我施婆婆。” 宫梦弼从善如流:“施婆婆。” 施婆婆便沉吟道:“龙盘山五千二百二十四峰,我们所在的地方是山之东,只是一隅罢了,离主脉还隔着千山,只要不往主脉去,你大可去寻一寻有没有合意的地方可以定居。” 宫梦弼问道:“主脉很危险吗?” 施婆婆露出复杂的神色:“主脉比较复杂,有仙家门派,也有大妖恶鬼,你若前去,就太危险了。” 宫梦弼点了点头:“多谢告知。实不相瞒,我此前已经在周围看过,相中了一座雾气连绵的宝山,只是听雀仙说这山唤作无还峰,其中有一个极凶的妖怪,但具体如何,他却不清楚,不知施婆婆可清楚无还峰的底细么?不知有没有可能同无还峰的主人共享一山?” 施婆婆吃了一惊:“你竟相中了无还峰?” “那雀儿生得晚,确实不知无还峰的底细。我倒是了解一些,但还需你自己拿主意。无还峰以前称之为镜潭山,山中有一口深潭,圆圆如镜,倒映明月星辰。早些年还没有人住的时候,我曾去过。后来是被一只金蟾占据,这金蟾吞吐月华,凝聚烟霞,遮蔽了镜潭山,外人就改称无还峰了。” 宫梦弼神色略凝重了些:“原来是金蟾,吞吐月华,难道是异种?” 施婆婆点了点头,道:“不错,就是异种。月宫乃是蟾宫,天下蟾蜍都要拜月修行,但能吞吐月华的,少之又少。我上次见他,他还不曾入品,但这么些年过去了,怎么也该修成九品,甚至八品了。” 宫梦弼顿时觉得棘手,若是与他同阶,宫梦弼倒是有信心碰一碰,但若是金蟾已然入道八品,那就不可能了。 纵然宫梦弼有许多手段,但金蟾乃是异种,有些许流传下来的古老血脉,恐怕并没有那么好降服。 宫梦弼道:“我也是夜里见无还峰聚敛月华,与修行有益,才想去无还峰开辟洞府。那金蟾遮掩无还峰,不欲与人相交,可见是不怎么好说话的,不会同意共享无还峰,我的打算恐怕要落空了。” 正文 第十七章、定计 施婆婆也不吝提点这俊美的后生,她仔细看着宫梦弼的面相,又反复推衍,方沉吟道:“倒也不是没有机会。” 宫梦弼惊讶地看向施婆婆。 施婆婆眨眨眼睛,显出一种狡黠来:“你是我的本家,况且那金蟾把镜潭山占了,我也许久不曾尝过镜潭中银星鱼的滋味了。” 宫梦弼拱手道:“还请施婆婆赐教,若是事成,定请婆婆去吃鱼宴。” 施婆婆笑道:“好。” 施婆婆招呼宫梦弼走出洞府,临高望远,看向莽莽群山,指着一条群山中流经的小河道:“这一条水,唤作玉带河,自龙盘深处流淌出来,最终汇入娥女江。此水流经无还峰,沿河而上,还有一座赤霞峰。 赤霞峰中有一条赤羽蛇,因服食异果,生出一对赤羽,可以凌空虚渡。此蛇因服食异果,火毒旺盛,每逢晦朔前后,便有阴火焚身之灾,需要吞噬聚阴之物以解此苦。 金蟾乃是聚阴妖类,如今又逢晦朔,你只需要稍加挑拨,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如何?” 宫梦弼心中自然明白这是良计:“多谢施婆婆指点。我虽想入住无还峰,但金蟾并非恶孽,我做此策,于心不安。” 施婆婆看了他一眼:“于心不安?” 宫梦弼道:“正是。若这金蟾乃是恶狼,赤羽蛇是凶虎,我倒不吝驱虎吞狼,坐收渔翁之利。但听您所言,金蟾占据镜潭山后并不主动生事,我引蛇来,他是必死了。 我虽想要无还峰,但却不想害人,更不想因为区区一座洞府就把人害死了。 何况赤羽蛇饱受阴火焚身之苦这么多年也未曾对金蟾动手,难道是不知道吗?恐怕是制服贪欲,熬炼心智,我若趁它受苦时引诱它残害同类,实在有损道心了?” 施婆婆此时方高看宫梦弼一眼,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好,老婆子果然没有看错你。” 宫梦弼看着施婆婆的模样,才知道这是施婆婆的考校了,不由得苦笑:“施婆婆何苦试我?” 施婆婆道:“因为我正想要拜托你做一件事情,而这件事正与此有关。 龙盘山气脉纠缠,在此地不过是一些支脉,并不算宝地。但架不住总有人心怀大志,想要成王作祖,意图收服众山,自立为王。 此处西去百里,有山君统治众妖,驱使伥鬼为患。你不想去挑拨赤羽蛇,那山君已经派伥鬼去了。至多一日、两日,赤羽蛇必被蒙蔽心智,去无还峰与金蟾斗上一场。” 施婆婆说到这里,宫梦弼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看来施婆婆要拜托我的事情正好相反,非但不是去伤害金蟾,反而是要我去救金蟾了?” 施婆婆含笑道:“正是。结仇何如结恩?你只要能帮助金蟾抵挡赤羽蛇,既可以让赤羽蛇不染杀孽,又能助金蟾度过蛇劫。两方施恩,再去同金蟾谈共享无还峰的事,不就容易了吗?” 宫梦弼不得不佩服施婆婆的老谋深算,但其中最重要的一个人物,他却不得不问清楚:“那山君是什么来头?” 施婆婆知道若是不说清楚,宫梦弼肯定不会贸然答应,与山君结仇。所以她将一段故事娓娓道来:“山君者,虎也。这虎本是山中恶兽,后来被七修老人慑服,收为坐骑,因此学会了修行,通晓法术。七修老人去世之前本欲杀了此虎,以免他死后这虎恶性难驯,为害一方。 但这虎早已通灵,跪求七修老人放他活路,赌咒发誓绝不为恶,称不能因为他此前灵智未开是恶兽就认定他是恶妖。 七修老人念在他曾忠心事主,在他发下毒誓之后就放了他离开。可惜……” 宫梦弼道:“看来七修老人并未算错,这虎妖故态复萌,造下许多杀孽。” 施婆婆黯然道:“正是如此。七修老人前朝修道,今朝得法,是六品仙真,一生行事磊落,谁料死后却被这孽畜败坏了声名。” 宫梦弼看她的模样,便知道她与七修老人定然关系匪浅。只可惜七修老人已然故去,施婆婆也已经老迈,再问过去的事情,就有些难为老人家了。 宫梦弼问道:“那恶虎道行如何?” 施婆婆道:“如今已是七品,下三品的路走尽了,前路断绝,所以想要聚势,以图更进一步。 你若要定居龙盘山,迟早要同他对上,不肯俯首称臣,便只有死路一条。” “七品……”宫梦弼皱起了眉头,天狐院教导诸科的博士也不过是七品仙官。虽然官职七品,但道行却肯定在六品了,不然想要感召分散在天下各地的狐狸授课,仅凭七品是难以为继的。 施婆婆为了宽他的心,和盘托出道:“不必怕坏了他的事会报复,有我坐镇此处,他真身并不敢来,也只能驱使伥鬼警告警告我罢了。 我有七修老人制他的秘诀,除非我要死了,不然他断然不敢现身的。” 施婆婆都这样说了,宫梦弼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见他答应了,施婆婆送了一口气道:“幸得有你,否则我这老太婆还要走这一遭,也实在是太遭罪了。” 宫梦弼苦笑一声,若是知道龙盘山中能牵扯出这样的事情,他也未必就会盯上无还峰。但事到如今,宫梦弼却不是会轻易退却的人。 与人结缘是结,与妖结缘难道就不是结了吗? 尤其是眼前的施婆婆,就是个很值得交往的前辈。 施婆婆是个有心提携后辈的狐狸,也是有心帮他。其实若宫梦弼同意施婆婆第一次所说的驱虎吞狼的恶计,他甚至可以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坐收渔翁之利。以大部分狐狸的本性来说,狐假虎威这样的算计很受欢迎。不能指望狐狸有多么崇高的道德感。 宫梦弼拒绝之后,施婆婆反而高看一眼,甚至也没有生气。给一个高道德的人出坏主意还被拒绝了,一般人是要恼羞成怒的。 但施婆婆好似早有预料,给他指出了第二条路。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来,施婆婆十分看好这个后生。老狐狸历经风霜,看人极准,若非同为狐狸,甚至不需试探。 但试探之后,反而更加满意。 聪明利己的狐狸固然活得长久,但知天敬命的狐狸更容易成仙。 正文 第十八章、示警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谋算和方略是斗法的利器。 五行有相克,阴阳有相伐,狐狸不擅长正面攻坚,因此就显得算计尤为重要。 施婆婆是老狐狸了,又对龙盘山东隅有很深的了解。宫梦弼详细问过无还峰的地形,又问过金蟾与赤羽蛇的情报。 金蟾自占据无还峰便幽居此处,从不外出,施婆婆只知道其望月修行,能吞吐云雾,必精通弄水行雨之法,其他的便不知道了。 赤羽蛇则不同,此蛇并不避世,还曾亲自拜访入云峰请教施婆婆修行。 赤羽蛇误服异果,生出双翅,有了火相。正因此,也受阴火焚身之苦。他需要聚阴之物压制此苦,但其实是饮鸩止渴。 越是以聚阴之物镇压,阴火吸收了聚阴之物,便会反噬得更加厉害。 施婆婆曾为赤羽蛇指明解法,便是彻底炼化体内异力,阴阳相济,水火并行。若能功成,不但能法力大进,甚至化龙有望。 如今正是赤羽蛇最难熬的时刻,能渡过去,仙真有望,熬不过去,沦为魔孽。 那山君正是因此要来引诱他入魔,否则赤羽蛇功成,他就要多一个强大的对手。 施婆婆细细说来,直到天色渐暗,方道:“不在今日,就在明日。你速去吧。” 宫梦弼感谢道:“若此事能成,再来拜谢前辈。” 施婆婆笑了笑:“不图你感谢,去吧。” 宫梦弼便御风往无还峰方向去了。 施婆婆看着宫梦弼远去的方向,一时间有着许多感慨,但最终,还是化作一个温柔和寂寥的眼神。 这位狐婆婆,显然是有着故事在身的。 宫梦弼与她相处得很愉快,祈愿树中也挂出了新的宝牒——施梦姑。 这是施婆婆的名讳,只是她不愿意再提罢了。 宫梦弼也不想窥探她的过去,如果愿意说,那自然就说了,不愿意说的,又何必问。 夜色未深,笼罩无还峰的烟云雾霭还没有散尽,只是略略稀薄了些。 施婆婆说金蟾拜月修行,宫梦弼就明白为何他占据此处,也明白为何到了夜里,山中雾气就会散开。 宫梦弼修炼的就是拜月法,日月是众生父母。但能和月母挂上关系的并不算多。 蟾和兔就是最常见的直系血脉了。 若非宫梦弼也修行拜月法,只怕还不比金蟾更近月。 宫梦弼如今如何看上的无还峰,金蟾当初就是如何看上的无还峰。 到了夜里无还峰要接引月光,调和太阴之气,因此会散去烟雾。 宫梦弼等到雾霭消融,便施施然上山去了。 虽然施婆婆让他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救金蟾,退赤羽蛇,但宫梦弼却不认为到了那样紧要的时候还能事事都把握得住。 万一伥鬼帮助赤羽蛇,一见面就将金蟾击杀了呢?又或者金蟾到时候有办法先逃了,留下他挡劫,那就可笑了。 倒不如提前示警,也能探一探金蟾的脾性,正好同他商量商量能否共享无还峰。 宫梦弼又没有隐藏气息,才上山去,就有云雾如同大蟒蛇一般游动着笼罩过来。 宫梦弼朗声道:“金蟾,我有事找你。” 云雾笼罩了宫梦弼,蒙蔽了他的感知,雾蒙蒙的一片黑暗中,有着怪异的呼啸声,似乎是风,又似乎是吐气的声音。 云雾中传来一声沉闷地声音:“离开这里,我不欢迎任何人进入。” 宫梦弼循着声音看去,却什么也看不见,便恐吓道:“你大难临头了,你还不知道吗?” 两只琥珀色的大眼睛在黑暗中亮了起来:“我是不是大难临头我不知道,但你是大难临头了。” 这声音从宫梦弼身后传来,宫梦弼却没有转身,而是忽地向前飘起,同这声音拉开距离,才转过身来,道:“你以为我在唬你?” 这双大眼睛飘忽不定,如同飞舞的大风筝,眼中露出一丝惊讶来。 若是宫梦弼骤然转身,这双大眼睛必然也会跟着转身,始终都在他的背后。但他御风向前,斩断了身后的气息,反而破了大眼睛的气附之术。 气附之术,随气而附,只要定住气机,就会如同跗骨之蛆,阴魂不散。 但此刻宫梦弼破了气附之术,这大眼睛就没办法始终坠在他的背后了。 云雾略略散开,露出这大眼睛的真容。 这是一只近乎人立而起的巨大金蟾,仅凭体格,就已经超过山下面黄肌瘦的农夫农妇了,琥珀色的大眼睛有一种令人恐惧的压迫感。 宫梦弼有些讶异,这样的体型差距,张嘴就能把他这只小狐狸吞下去了。 不过另外一个好消息……也许算不上好消息,这只金蟾也是九品,与宫梦弼实力相当,比赤羽蛇要弱上一筹。 宫梦弼开始思索他们两个对抗赤羽蛇能否成功了。 金蟾看着宫梦弼,眼中看不出什么情绪:“你有点本事,我可以放你离开,但你不可以再来了。” 宫梦弼碧眼中露出一丝无奈:“我可不是在唬你。赤霞峰的赤羽蛇如今正遭受阴火焚身之苦,需聚阴之物缓解痛苦,有什么比你是更合适的聚阴之物吗?你大难临头还不自知。” 金蟾眼中露出一丝嘲弄:“赤羽蛇在赤霞峰修行几十年了也没有打我的主意,你危言耸听,又是有什么图谋?” 宫梦弼叹了一口:“我当然有图谋,无还峰乃是太阴凝聚之所,我想与峰中开辟洞府修行。” “哈哈哈,小小狐狸,却来贪图我的宝地。”金蟾眼中显出恼怒和嘲弄:“你不必想了,无还峰是我的洞府,这里的太阴月华也归我所有,不会分给任何人的。” 宫梦弼心中起火,道:“我的图谋归我的图谋,但我警示却也不假。赤羽蛇当然不想来吃你,但他如今已经到了紧要关头,遭受着前所未有的折磨,难以保持神智。又有伥鬼在一边煽阴风点鬼火,或今日或明日,必来捉你。” 金蟾却已经听不下去:“那也是我的事,与你何干?除非我死了,不然你休想染指无还峰。” 金蟾张口吸气,如同狂飙巨啸。 宫梦弼心中一跳,知道不妙,立刻御风朝无还峰外飞速逃去。 而后便听身后一声尖啸,无数冰雹裹挟着飞沙泥石、断树残枝朝他猛扑而来。 宫梦弼先一步踩着气流腾空而起,避开了宛如飞矢利箭的冰雹和飞行物。 “罢了,你好自为之吧。”宫梦弼的声音似鸟似狐,惊得山中飞鸟瑟瑟发抖。 正文 第十九章、观战 宫梦弼颇有些狼狈的离开了无还峰,落在山下,伸手指着无还峰想骂一句脏话。 但太久没有骂过人,已经骂不出口了。 不由得气得笑了起来,泄了心头的怒气,放下手吐了一口气。 “何必跟这急性子计较?”宫梦弼宽慰自己。 其实此事不必做成这样,若是他不说明自己的意图,说些好话,又或者把施婆婆的名号请出来,可能都不会闹得这样难看。 宫梦弼反思了一下,但又觉得不必改:“本就是我图谋他的无还峰,拐弯抹角欺瞒过去,再挟恩图报,又是何必?” “只可惜没有完成交易,不然我帮他御敌,他分我一块地修行,也不占他的便宜。如今却要白跑一趟了。”摇了摇头,宫梦弼已经打算另寻别处了。 无还峰虽天然就吸引月华,但找一座元气充沛的山峰悉心改造,多花些时间,费些心思,也未必不能达成这样的效果。 已经临近子夜,宫梦弼倒也没有急着走,而是在玉带河附近找了个大青石歇息了一阵。 赤羽蛇阴火焚身,子夜最是火旺。若是子夜不来,便是熬过今日了。 果然直到子时过去,玉带河上游也没有显出什么异象,显然是顺利熬过了一夜。 宫梦弼回去了竹岭。 夜间山风瑟瑟,吹得万杆齐奏,仿佛天籁。 宫梦弼尚有闲情听这竹海风声,竹雀却睡不安稳了。 只恐宫梦弼趁他睡着图谋不轨,便自己出现在宫梦弼面前。 竹雀安慰道:“就算是没有成功,狐仙前辈也不必挂怀,龙盘山无主的山峰多得是,再去找找,总有遗落的好地方。” 宫梦弼奇道:“你怎知我没有成功?” 竹雀假笑了一下:“此前那无还峰传来那样大的啸叫声,不是您在同那妖争夺无还峰吗?” 宫梦弼只得赞叹道:“好耳力,隔着这么远也能听清。” “是风带过来的声音,不是我的耳力好。”竹雀谦虚道。 宫梦弼道:“承你吉言,等我忙完了事情就会离开竹岭,你不必担心。” 这雀鸟梳理着身上的羽毛,道:“也不是那么着急,您尽管住着,竹岭够大,您在这里定居其实也可以。” 宫梦弼不期被雀仙安慰了,他想了想,伸手一招,取下了竹雀脖子上的草环。 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让竹雀有些不知如何反应,甚至有些茫然了:“您把这东西取下来了?” 宫梦弼见他呆傻的样子,笑道:“那不然我再给你戴上去?” 竹雀连忙扇起翅膀飞了起来:“那还是算了。” 宫梦弼笑了笑,道:“我本也没想对你怎么样。只是初来乍到,又对无还峰有谋划,想着你离无还峰近,也许能告诉一些有用的事情,又怕你不肯说实话,这才拿草环制住你。” “如今无还峰大约是谋划不成了,还束着你做什么?” 竹雀欲哭无泪,只道是无妄之灾。 不过听宫梦弼这样说,竹雀反而放下戒备心,落在宫梦弼身边的细枝上:“你见过老狐婆了?” 宫梦弼道:“见过了,施婆婆果然是有道真修。” 竹雀很是赞同:“不过无还峰那个倒很不好相处。” 宫梦弼就把施婆婆说委托他的事情说了出来,但没有说是施婆婆让他施恩,只道:“无还峰的那个是金蟾,已经入了九品,性子也不好,我本来是准备同他做交易。我帮助他抵御赤羽蛇,他分我一块地方修行,但我一提到想去无还峰,他就急着把我赶出来了。” 竹雀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那你还去帮他吗?” 宫梦弼无奈道:“还是要帮的。他不肯听我的话,以为我是危言耸听,我不帮他他必死无疑。若是任由赤羽蛇吃了他,就不仅仅是害了他一个,也害了赤羽蛇一身修行。” 竹雀道:“那请带上我吧,我也可以帮忙。” 宫梦弼还是很惊讶竹雀有这样的觉悟的,但还是提醒道:“很危险,你还是以保证安全为要。” 竹雀得意道:“放心吧,雀鸟形又不是我的本体。” 宫梦弼振奋起了精神:“好,有你帮忙,我们胜算又大了些。” 翌日。 临近子夜。 赤羽蛇每逢晦朔前后都有阴火焚身之苦,如今过了晦日、朔日,已经有新月宛如娥眉。 晦日前一日火起,至晦日、朔日达到顶峰,朔日后一日则火消。前后四天,这已经是最后一天。 不仅仅是宫梦弼和竹雀埋伏好了,就连入云峰上,施婆婆也远远看着玉带河,观望着此战的结果。 新月娥眉,群星拱卫。 玉带河有着粼粼微光,虽然微弱,但在妖的眼中,已经足够明亮。夜晚的玉带河更像是一条银丝带,绸缎一样流淌着。 但忽然,自上游而下,有一条红线刺穿了银丝带,分隔左右,顺着玉带河须臾直下,不过片刻,就已经到了无还峰下。 那红光刺破黑夜,显得无比耀眼。 “来了!” 赤羽蛇自玉带河中冲天而起,忽地自两肋生出翅膀,根根羽毛如同红玉一般。 翅膀扇动,赤羽蛇便往无还峰中袭去,仿佛从天而降的陨石。 “轰!” 一声巨响,无还峰上的火光冒了起来。 紧随其后,便是如同雷鸣一般的蟾蜍怒吼。 为了凝聚月华,无还峰夜晚的雾气早已散去,金蟾于镜潭吞吐月华,在黑夜中十分显眼,以至于第一眼就被赤羽蛇捉住。 而此刻,镜湖周围的水草、树木被熊熊烈火燃烧着。 肋生双翼、周身红鳞的大蛇与镜潭中的金蟾对峙着,但下一刻,红鳞蛇就已经先行出手。 滚滚赤浪自赤羽蛇的口中喷出,如同熔岩,又如同火焰,朝金蟾烧了过去。 金蟾一声鸣叫,好似打雷一般,张口喷吐着寒气。 狂飙裹挟着镜湖之水、夹杂着难以计数的冰雹冲向赤羽蛇喷出的赤浪。 如同烧红的铁棍落在水中,剧烈的声响和并着炽热的水气在镜湖上逸散开来。 赤羽蛇在这浓烈的水雾当中猛地出击,钻进镜湖当中,一口咬向金蟾。 金蟾如何敢被这蛇咬住,只往水中一缩,搅动镜潭,掀起巨浪,化作水龙绞向赤羽蛇。 但赤羽蛇并就并非只有火相,而是水火二相。 水龙绞向赤羽蛇,赤羽蛇只顺势一钻,便钻进水龙之中,平定了风波,复又化作潭水自空中坠落,溅起无数浪花。 蛇是蟾、鼠之类的天敌,赤羽蛇的道行更高过金蟾一品。 只一个照面,金蟾便陷入劣势,只能搏命一斗。 金蟾猛地吸气,周身鼓胀起来,鎏金一般的蟾皮上鼓起如同金珠一般的肉瘤,这些肉瘤鼓胀着好似充血一般,变得浑圆起来,而后喷射出带着奇香的银色液体,融入了空气当中。 镜潭好像亮了起来。 那是月华,是新月流光,也是金蟾积攒已久的法力,潭水凝结成了冰面。 镜潭上飘浮的水雾凝结成了霜花落下,摔碎在冰面上。 赤羽蛇迎面钻入金蟾喷出的奇毒当中,仿佛醉酒一般左右摇摆起来。 金蟾趁机推动镜潭水,那凝结成的冰块竟也好似布匹一般被卷起,冰下的水浪好似绸缎一般向上堆叠,将赤羽蛇裹入其中,而后一层层的坚冰凝结起来,将赤羽蛇封在一个实心的冰球当中。 冰球落在镜潭当中,嵌在了冰面上。 金蟾吐出一口气,浑身力量卸去,坐倒在冰面上,体型都小了三分。 不远处,紧跟着赤羽蛇混进来的宫梦弼却叹了一口气。 “金蟾输了。” 正文 第二十章、狐祭月 眼前分明是金蟾占据了优势,赤羽蛇都被冻在了冰球里,怎么会是金蟾输了? 竹雀分外不解。 宫梦弼却没有时间同他解释了,而是催促道:“快,起烟炉。” 竹雀连忙衔起一个竹筒,又抓起两个竹筒,按照宫梦弼指示的方位占据了风口,将竹筒埋下,点燃了其中的藏香。 宫梦弼则是按照地势,把剩下的竹筒排布,也点燃其中的藏香。 这香气一起,只有淡淡云烟缭绕着,无形的香混着无形的气顺着风口、地势,由高到低,朝镜潭涌了过来。 宫梦弼盘坐在一个高大的竹筒下,云烟与星月落在他身上,似明似暗。 他的气息好似从现实当中抽离了,完全融入了无形的香气之中。 肉眼不可见的香若以灵眼来看,如同流淌的银纱,好似浓稠的乳汁,又似乎是天上浓白的云团。 香气之中,影影绰绰,似乎有百魅行道、千狐奔走。 金蟾拼尽全力,将赤羽蛇冰封在潭水之中。 那镶嵌在冰面之中的冰球好似水晶一般,映得其中赤羽蛇羽毛、鳞片熠熠发光。 金蟾正冷笑一声:“镜潭之水凝聚月光,奇寒无比,你虽高我一品,我却占据地利,还是我赢了。” 这时候,一股异香涌来,带着狐狸的气息。 金蟾微微色变,恼怒道:“该死,必是那狐狸趁人之危。” 只是不待他发怒,一声清脆的碎裂声传入他的耳朵。 冰球之中,赤羽蛇的眼珠子盯向金蟾,似乎是嘲弄,又似乎是贪婪。 细细密密的裂纹遍布在冰球之上,碎裂声入耳不绝,如同鸣奏。 啪地一声巨响。 冰球完全碎裂开来,洒落万点银屑。这些冰屑还来不及落地便被融化成水滴,冰封的镜潭上似乎下了一场细雨。 赤羽蛇赤琉璃一般的眼眸死死盯住金蟾,带着天敌和上位者的压迫感。 金蟾浑身无法抑制的颤抖起来,这是天性带来的恐惧,难以用言语表述的恐惧。 他开始后悔了。 后悔没有听从狐狸的示警,后悔自己的大意和傲慢。 但凡将警示放在心里,做好完全的准备,都不至于面对此刻的生死危机。 金蟾勉强鼓动身躯,但已经大不如前。 再而衰,三而竭。生死搏命,一击不成,那就只会越来越弱。 金蟾睁大了琥珀一般的眼眸,尽管身躯颤抖,但眼睛却丝毫不放松。 赤羽蛇缓缓游动着,倏地,仿佛无声惊雷一般,一口咬向金蟾。 金蟾猛地向后一跃,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腥风。 但蛇的反应速度远远超过他,还不待他落地,赤羽蛇已然抢攻而来,绕着金蟾一卷,便将其死死绞住。 蛇身勒紧,远胜过藤蔓绞杀大树,将金蟾绞在坚硬的鳞片与强壮的肌肉当中。 金蟾甚至不敢张嘴,全凭吸进去的一口气撑住,但赤羽蛇已然调转头颅,张开巨大的嘴,露出巨大的獠牙,一口就要咬在金蟾的头上。 也就是此刻。 似乎是风吹过,又似乎是月明照了下来。 赤羽蛇身下一空,绞住的金蟾如同冰花一样破碎,化作流光消失。 大蛇呆了一呆,转头四顾,却没有看到金蟾的身影。他似乎是不太能理解眼前的景象,若是他还神智清醒,或许还能判断,还能寻找宫梦弼留下的破绽,但如今火毒攻心,他早已失去了神智。 到嘴的蟾蜍飞了,赤羽蛇怒不可遏,在镜潭之中大闹开来。 冰封的潭面被蛇尾砸开,潭水与冰块四处飞溅。 潭水奇寒,大蛇将身体埋入水中,在水中掀波涌浪,试图找出金蟾的位置,也借着潭水勉强缓解燥热。 而金蟾呢? 他此刻正被雀仙抓住,送往宫梦弼藏身之所。 细长的竹筒分为数节,其下盛着烧红的香炭,以竹节分割,其上盛着调和好的香丸。 宫梦弼盘坐在竹筒边,毛茸茸的大尾巴舒展在一旁,比天上的云彩还柔软。 金蟾落在宫梦弼身边,雀仙缩小形体,高呼着:“累死我了,累死我了!” “你怎么这么重!” 金蟾恼怒地看了他一眼:“分明是你太弱了。” 雀仙炸了毛:“我不去救你你都已经葬身蛇口了,还嫌弃我弱!” 金蟾语塞,他看向宫梦弼:“狐狸,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雀仙道:“别问了,他听不见,他在施展幻术同赤羽蛇斗法。” 金蟾看向那正在镜潭之中搅动风浪的赤羽蛇,心有余悸,又心怀愤恨:“该死的蛇,迟早我要报复回来。” 雀仙落在宫梦弼的肩膀上,道:“报复的话以后再说,先应对过眼前的难关再说吧。” 赤羽蛇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落入幻术当中,周身泛起红光,镜潭的水都逐渐发热。 潭水发热,便无法缓解他的燥意,他便再度不安,凭借天生的本能,感觉到周围似乎有聚阴之物,但始终无法寻到,便恼怒的朝四周挥洒火焰。 四周的草木尽数点燃,顷刻间,山火就要席卷起来。 宫梦弼知道不能再等,否则无还峰被山火烧尽,不知道要死去多少生命。 一个又一个的狐狸在香气中出现。 似乎有数百只,似乎有数千只。 狐狸跳着舞,围绕着赤羽蛇手舞足蹈,奔走跳跃。 柔软蓬松的尾巴在空中摇摆着,分不清到底是香气在舞动,还是香气中的狐狸在舞动。 赤羽蛇看到了狐狸。 他正欲朝狐狸喷吐火焰,但却忽然安静了。 狐狸在唱歌。 似乎是鸟叫,似乎是兽鸣,似乎是人类幼崽在叫,又似乎是阴恻恻的鬼语,又似乎是天边传来的风声。 赤羽蛇仿佛是一团篝火,而围绕着篝火的是载歌载舞的狐狸。 “吉日兮良辰, 将诗舞兮娱灵皇, 开天府兮乘云, 遗华光兮流桂浆。 ……” 皎皎明月东升,大如中天之轮。 似乎是新月已去,望日而来。月光流照,慈恩万方。 不仅仅是赤羽蛇被幻术影响,连远在香气之外的金蟾与雀仙也看到了那中天明月,近在眼前。 赤羽蛇缓缓闭上双眼,收拢双翼,火气尽退,沉沉而眠。 在赤羽蛇的身上浮现一道黑气,隐隐约约有着人形。 那黑气似乎看破了幻象,直勾勾看向远处的宫梦弼和金蟾。 只是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便在月光之中消散殆尽。 宫梦弼似乎没有察觉,那狐歌狐舞祭祀者月亮,也引动着拜月法自行运转,月光如有灵应,在他体内结成一道符篆,乃是:太阴幻神符。 他的幻术又提升了。 正文 第二十一章、高明 赤羽蛇浑身的红光消退下去,已然陷入了昏睡。 而寄生在他体内引诱他的伥鬼也在幻境中被月华净化。 这幻境并不是杀人的幻术,而是宫梦弼特意为赤羽蛇订制的月华幻术。 赤羽蛇的阴火因为会在晦朔日爆发,那就骗过赤羽蛇,骗过他体内的法力,骗过异果残存的异力,将朔日转为望日,让阴火自然息止。 这一场狐祭月的幻术结合了通天法与拜月法,以狐为巫,以香为引,显化月神。 香以请神,歌舞娱神,既是娱月神,也是娱赤羽蛇的神魂。 宫梦弼十分满意,是他综合一身所学探索出来的第一个成形的,完全属于自己的法术。 天明之时,雀仙、金蟾先醒了过来。 宫梦弼已经收起了大尾巴,幻化作人形:“醒了?” 金蟾于狐祭月的幻境中沉眠了一夜,但醒来之后非但没有觉得精力耗尽,反而法力与气力尽数恢复了。 幻境中的月似真似假,有着以假代真的妙用。 修行便是练假成真,狐祭月已得其中三昧,虽然稚嫩,但已经有着不凡的气象。 金蟾看向宫梦弼,脸上露出狐疑之色:“我驱逐了你,你为何还要来救我?等着我被赤羽蛇吃掉,无还峰不就是无主之地?” 宫梦弼叹息道:“我是想在无还峰修行,但也并非无还峰不可。你修行不易,赤羽蛇修行也不易,做一件事能救两个人,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金蟾深深看了一眼宫梦弼,道:“我知道了。” 雀仙落在宫梦弼肩上,道:“宫梦弼,你的幻术怎么这么厉害,我好像在月宫中睡着了哩。” 宫梦弼感谢道:“你也很厉害,要不是你帮忙,我也没这么容易成功。” 雀仙扇动翅膀飞起,骄傲道:“我还能更厉害,很快我也能入品了,到时候你还不一定打得过我呢。” 宫梦弼只是笑着,对金蟾道:“还要在你无还峰多待一会,等赤羽蛇醒了,我还有话问他。” 金蟾道:“你救了我,我还能拒绝吗?” 宫梦弼见他语气并不是很好,说道:“你误会我了。你不喜欢与人同居一山,我也不会强求,并没有挟恩图报的意思。” “若是我有挟恩图报的意思,便不会提前向你示警,直接等你到了危急的时刻再出手岂不是更加顺利?” 金蟾道:“这正是你的高明之处了。” 宫梦弼:“你这是偏见了。” 金蟾冷哼一声,没有言语,转过头钻进深潭消失不见了。 宫梦弼问雀仙:“我看起来便像是坏人吗?” 雀仙仔细打量着宫梦弼,瞧着这狐狸容貌昳丽,唇红齿白,碧眼如深潭、如松风,心头顿时一跳,惊叫起来:“像!” 宫梦弼这倒是没有想到了,但也不以为意,只是笑着摇头。 雀仙犹豫了一下,道:“你是坏得很,但也没有那么坏了。” 宫梦弼知道他还是为了昨日倚势凌人的事情耿耿于怀,便认认真真道歉:“给雀仙赔个不是。” 雀仙与他也算是共患难了,这下子心里舒坦了:“我原谅你了。” 又等到旭日高升,红光万丈,映在赤羽蛇的鳞片上熠熠生辉。 赤羽蛇睁开眼睛,游动着身躯,看着四周满目疮痍,草木成灰,镜潭泥沙翻涌,自责道:“都是我的过错。” 宫梦弼踩着水波到他的面前,问道:“可感觉好些了吗?” 赤羽蛇俯首道:“多谢狐仙相救,不然我一身清修毁于一旦。” 宫梦弼道:“你不必谢我,是施婆婆算得你有大难,才请我来助你的。” 赤羽蛇更加惭愧:“惭愧,我已经熬过晦朔,阴火渐消了,反倒放松了警惕,只以为功成在即,反而被阴鬼窥探出破绽,引诱我堕入魔道。” 越是即将功成,反而越是容易放松警惕。 宫梦弼道:“看来你已经知道那阴鬼的来历了?” 赤羽蛇道:“山君伥鬼,我如何不知?那山君曾想招我为臣,被我拒绝了。不想就此结仇,在我至关紧要的时候来坏事。” 赤羽蛇喟叹一声:“原本我若能紧守本心,渡过此难之后便可以消化了体内异力,修成七品。如今被伥鬼蛊惑,虽蒙你相救,没有堕入魔道,却也坏了道心,修成七品就要再熬苦功了。” 宫梦弼道:“那山君真是高明啊。只是一只伥鬼,便去了一个大敌。” 若是伥鬼成功,赤羽蛇吃了金蟾,化作妖魔,便要坏去一身修行,不足为虑。 即便是失败了,赤羽蛇也被坏了道心,也再难以与其相争。 赤羽蛇也明白宫梦弼的意思,道:“是我大意了。” 宫梦弼宽慰道:“你历经数十年的阴火焚身之苦都没有妥协,意志坚定如山岳。是山君所害,怎么能怪你?” 赤羽蛇摇了摇头,道:“我如今受创,要回赤霞峰闭关稳固根基。麻烦你向施婆婆问安,等我出关了再向她赔礼道歉。” 宫梦弼点了点头。 赤羽蛇便展开双翼,化作一道红线直飞天外,往赤霞峰而去。 赤羽蛇走了之后,镜潭水忽然上涌,金蟾浮出水面,道:“他走了?” 宫梦弼道:“走了。” 金蟾冷哼一声:“走得到快,下次见到他定要向他讨个说法。” 宫梦弼眨眨眼睛,没有戳穿他。 只是下一刻,就见这金蟾从水中捞起一个包袱皮往肩上一搭,便也从水中钻出来,慢吞吞地,一步一摇地朝山下走去。 宫梦弼张了张嘴,只想阿巴阿巴。 宫梦弼想了想,对雀仙道:“雀仙,我要去拜访施婆婆,能否拜托你同金蟾说明,我不想要他的无还峰了,很快就会重新寻找修行洞府。” 雀仙道:“交给我吧!” 宫梦弼便御风往入云峰去了。 雀仙则追上金蟾,在他头顶盘旋,道:“金蟾,你为什么要走呀?” 金蟾道:“那狐狸救了我的命,我若是不识趣,岂不是忘恩负义了?” 雀仙道:“可是宫梦弼不是坏人诶,他本来也没想抢你的洞府,只是希望你能分给他一个容身之所。无还峰这么大,你们甚至可以见不着面。” 金蟾冷笑道:“你被他骗了。他嘴上说着只是想与我共享仙山,但实际上却是以退为进。他救我的命,我若不拿无还峰报答他,怎么偿还恩义?若是与他同居一山,不也是任他拿捏?” “他是狐狸,何其狡诈!先是示警,又是救人,又不图报回报,天下竟有这样高尚的狐狸?小雀儿,你别在我眼前飞,我总想一口把你吞进去。” “你看,你也被他骗的团团转吧?还陪着他一起对付赤羽蛇,连小命都不要了。天真!太天真!” “我若是不以无还峰回报,日后还不知会被他从何处找补回来。若是与他共享仙山,更会被他拿捏得死死的,迟早吃干抹净。” 雀仙打断道:“可是,宫梦弼已经走了诶。他不会住在无还峰了,会在别处找个地方定居。” 金蟾顿时走不动了,一双眼珠子左右转动,阴晴不定起来。 正文 第二十二章、报恩 宫梦弼前往入云峰出云洞再次拜访施婆婆。 施婆婆欣然来迎,道:“我昨夜就在入云峰观战,瞧见了那里红光冲天,白霜遍地,但还是你最有本事,无声无息便将一场灾祸消弭在无形之中。” 宫梦弼不耐夸,自谦道:“只是幻术而已,我哪有那样的本事。” “就是幻术,越是无声,才越是惊心动魄,也越是高明。”施婆婆越看越满意,道:“梦弼小友,可曾婚配?” 宫梦弼浑身一个激灵,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倒是不曾婚配,但我一心修行,却不是个良配。” 施婆婆见他笑意盈盈地婉拒,便道:“也是,你这样的良才,若是沉溺于男女之情,确实是有负天资了。” “老婆子自定居入云峰,培养的后辈当中虽有几个还算成器,但确实是配不上你的,倒是可惜了。” 宫梦弼道:“哪里,施婆婆可不要折煞我了。” 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万万没想到,当狐狸也是会被催婚的,甚至险被安排相亲。 施婆婆哪里知道他的思绪岔到哪里去了,倒是恭喜他得偿所愿:“你救了金蟾,想来在无还峰谋一个洞府应当不成问题吧?” 说到这个,宫梦弼就想苦笑:“是我之过,没有听从施婆婆的谋划,坏了这事。” 施婆婆奇道:“怎么说?” 宫梦弼就将自己提前警示金蟾,提出交易但被拒绝的事情说了。 “他虽拒绝了我,我却不能见死不救。只是他是个十足多疑的性子,以为我是挟恩图报,要拿捏他,正做样子要弃了无还峰出走呢。” 施婆婆叹了一口气:“你倒是不愿意挟恩图报,但他却是小人之心了,这叫什么事。” 宫梦弼道:“所以还是算了。他生性多疑,若是同居一峰,只怕要生出许多龃龉来。” 施婆婆道:“那你是要另外寻一个修行之所了?” “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宫梦弼也不气馁,“在找一个元气充盈的山,仔细经营经营,也不会比无还峰差。” 施婆婆略有些犹豫,还是出口邀请道:“你是我本家,入云峰广大,你若是不介意,可以在此开辟洞府。” 宫梦弼却婉拒了:“入云峰是宝地,但我却不是个耐得住寂寞的,恐会坏了施婆婆的清修。” 施婆婆也没有再劝。 宫梦弼转过话题,说起赤羽蛇:“我助赤羽蛇渡过火劫,只是他道心有损,急着回去巩固根基,托我向您问安,说是等出关之后再来拜会您。” 施婆婆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也不怪那小蛇。山君惦记着他,日防夜防也难防住。我虽善卜,但对付山君,却也没有本事前知。我只能事先提醒,但他阴火焚身之时,只怕也记不得我说过什么。” “不过如今赤羽蛇不足为虑,想必山君会消停一阵了。”施婆婆虽是这么说,但神情中忧虑却不减少。 宫梦弼道:“那山中集众称王,便没有人管一管吗?” 施婆婆道:“管?谁来管?龙盘山没有山神,便是有山神,也未必见得会管。他在山林中自立为王,城隍也是不管的。他成王作祖,只要不蠢到攻打城隍庙,平日下山抓个把人吃,又有谁会在意。” “如今这世道,人间的匪徒都剿灭不掉,更不提妖中的匪徒了。” 宫梦弼一时沉默,竟也不知如何说了。 施婆婆也是一时感慨,说完之后,就发现自己反应太大了:“我这一把年纪,却还是改不掉臭毛病。” 宫梦弼道:“您心地仁善,才会有这样的感叹。” 施婆婆摇了摇头,转过话头道:“你找到了心仪的居所一定要告诉我,你开府之日我是要去庆贺的。” 宫梦弼也笑了:“一定通知前辈。” 施婆婆兴致不佳,宫梦弼也就没有多叨扰,而是转回了竹岭。 雀仙早已经在竹岭等他了:“宫梦弼,我跟金蟾说了你不要无还峰。” 宫梦弼松了一口气:“那他回去了?” “不,他跟来了。” 不远处,金蟾已经夹着包袱走了过来,气势汹汹道:“你为何不要无还峰?” 宫梦弼道:“那是你修行之所,你既然不喜欢与人同住,我何必夺人所爱?” “不行!”金蟾道:“我已经打算搬出去无还峰了,无还峰给你了。” 宫梦弼道:“你何必怄气?我救了你是出于我的本心,与你没有干系。” 金蟾恼怒道:“你竟这样难缠!你不要无还峰,必是贪图更重要的东西,难道是看上我这一身皮囊?要我以命偿还?” 宫梦弼震惊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金蟾道:“那你为何不要无还峰?” 宫梦弼道:“那是你的修行之所,与你修行契合,我不会夺你所爱。” 金蟾瞪大了琥珀色的眼睛,恶狠狠看着宫梦弼:“好吧!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搬回镜潭,但你也要去无尘峰,你的救命之恩,我一定要偿还!” 宫梦弼被他逼上前的庞大身影遮住,张了张嘴,实在不知如何回答。 金蟾这样害怕恩义缠身,却不知道他这样的选择,只会加深和宫梦弼的缘分。 祈愿树上的宝牒就是明证。 宫梦弼还想挣扎:“你这样多疑警惕,同居一峰,两看相厌,何其折磨。” 金蟾侧过头,用一只大眼珠盯着宫梦弼:“我住镜潭,你住山上,我才不会见你!” 雀仙笑得咯咯响:“宫梦弼,他打定主意要还你的恩,你怎么办?” 宫梦弼也不知道怎么办。 他想象中的同居仙山修行,是知交好友,论道赏花,而不是眼前这样的局面。 但再拒绝,恐怕金蟾就要跟他拼命了。 实在是不可理喻。 最终宫梦弼还是去了无还峰。 金蟾寸步不移的跟在宫梦弼身后,仿佛看押囚犯一般,怕他逃之夭夭。 雀仙在后面乐不可支。 就这样回了无还峰。 无还峰经昨夜一闹,别的地方都还好,只有镜潭周围遍地焦枯,被赤羽蛇毁了一地草木。 镜潭中的鱼虾死了一堆,翻着肚皮漂在水面上,其中就有不少施婆婆提到的银星鱼。 金蟾既是恼怒,又是心痛:“镜潭归我,你另觅地修行,最好离我远一点。” 宫梦弼道:“我先帮你清理一下镜潭吧。” 金蟾道:“不用,少和我套近乎,我不吃你这一套。” “走走走,我自己来。” 正文 第二十三章、建府 金蟾真是个奇怪的妖怪。 宫梦弼和雀仙都这样觉得。 似乎是对因果极其畏惧,所以对恩义避如蛇蝎。 宁愿和宫梦弼两看相厌,也不愿意欠着恩情不还。 宫梦弼还是没有帮金蟾收拾镜潭,这都是小事,其实也用不上他。 他应金蟾的要求,在无还峰寻找适合开辟洞府的地方了。当然,要尽量远离镜潭,最好老死不相往来,一辈子不见面。 宫梦弼才不理他,要的是合适,而不是远近。 沿着镜潭向上寻摸,便能瞧见清澈见底的溪水叮咚流淌,是从山顶发源的。 无还峰的峰顶也在云巅之上。 宫梦弼倒是没有去云巅,那里是极其清冷幽寒的。 而是找个一个地气浓郁,接引月光的悬崖,于峭壁之上开辟了洞府。 峭壁之上万类繁华,古木幽深。 宫梦弼朝雀仙借了竹子,又以山中古木为梁,建成了一座木楼。 楼高六层,朝拜八方。 宫梦弼题了匾额,唤作“受月楼”。 一座受月楼耗费宫梦弼半个月才建成,主要是设计与寻找合适木材花去的时间。 期间还发生了一件异事。 宫梦弼选定洞府地址之后,便开掘地基。 但挖到一半,有一个青衣阴官乘乌鸦而来。 这位阴官青衣白面,留着一绺胡子,是颇有几分文气的长相。 宫梦弼正自疑惑,那青衣阴官笑道:“宫狐会,我乃岳府罪魂署余合。” 宫梦弼顿时想起来此前曾将徐半仙的魂魄押送至泰山府,彼时就有阴官曾说要将其打入罪魂署待查,如今想来是有结果了。 宫梦弼笑道:“见过余神官,可是那徐半仙的事情有结果了?” 余合道:“正是。罪魂署已查验过五鬼家属冤魂,又与阳间衙门对过卷宗,查验无误,因此特来回报。” 宫梦弼道:“那就好,也算了却一桩旧事。” 宫梦弼邀请余合对坐,奉给他一壶酒,向他打听阴间的事情。 余合也是难得来人间透气。 泰山府不同于其他阴司衙门,法度森严,不可轻易干涉阳间,他们这些阴司做官的,也鲜少能到阳间来的。 喝了几杯,难免管不住嘴:“泰山府最近忙得厉害。这时节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哪里不死人?更有妖魔、鬼怪杀人夺魂的,处处都是冤案。” 宫梦弼敬道:“泰山府总辖阴司,公务繁忙,却也为众生消灾解怨。” 余合沉默了一瞬,又灌下一杯酒:“说是总辖阴司,如今阴司也在打仗。前朝旧鬼作乱,今朝新鬼难驯,还有些前古的余孽想要占山为王,都是烂账。” 宫梦弼道:“只盼这一劫过去,就能海晏河清了。” 余合看了他一眼,道:“不敢乱说,喝酒。” 宫梦弼笑了笑,也不再问。 有些事能做不能说,有些事能说不能做。 余合说起闲话:“你在龙盘山建府,还要小心一些。这里有不少罪魂,神通广大,不服管制。” 宫梦弼想起来一个:“可是说前朝的赵大将军?” 余合怜悯道:“算他一个,但他也是个可怜人。” 宫梦弼来了兴趣,追问道:“怎么说?” 余合道:“他是前朝太子的死忠之臣,前朝败亡之后,护着太子一路逃到龙盘山,率领八百卒断后。但忠义之士,却被副将反叛,里应外合泄露军情,轻易就落败了。他自己也被副将背后偷袭,割了他的脑袋换取了功劳,麾下八百卒尽数战死龙盘山。” 宫梦弼叹了一声:“可怜。” 余合冷着眼道:“他死了,太子也没逃过,只不过是死在镇山,不是在龙盘山了。” 宫梦弼看着他神色有异,眼中似有泪光,又好像只是错觉。 “不说了,不说了,喝酒。”余合又给自己灌了一大杯。 宫梦弼也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好陪着进了一杯。 余合喝了一杯,便摇摇晃晃起身:“不可再饮了,若是醉了要受罚的。” 宫梦弼便道:“那就恭送余神官了。” 余合挥一挥手,道:“另外,您既然留着五鬼在座前差使,就要好生约束,不可使其作乱了。” 说着,就坐着他的乌鸦消失在黑暗里。 “倒是个心热的。”宫梦弼呼出一口气,看了看龙盘山深处,又看了看余合消失的地方,一时间有许多感慨。 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壮志雄心,有多少最后都是埋葬在这青山之中的呢。 宫梦弼只是继续挖着地基,打算早日建好自己的洞府。 好的洞府,是要兼具安全性与便利性的。 安全性,自然是要防盗贼,防土匪,更要防修行同道。 便利性,要能辅助修行,要利于起居。 仅仅六层楼台是满足不了这两个要点的。 花半个月将楼台建起,仅能满足起居。 楼台建起之后,宫梦弼又耗费七日雕梁画栋,铭刻狐文、狐书,图案精美,似有千狐拜月,万狐祭天。 这是为了接引月华,相当于一个恒定的狐祭月法术。 又花去七日以法力贯通雕文,洗练楼台,使楼台气机与宫梦弼相合,化作简要的道场。 如此一来,这六层八方的受月楼才勉强具备了便利性和安全性。 但要辅助修行,还要建药田、种香草。 要保证安全,还要布局、炼阵。 这就不是一日之功了,需要日渐完善。 如此,就过去了一月。 人间五月芳芬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这时节才正是山中秀美,繁花如锦的时候。 这一个月,金蟾也忙着修复镜潭。 好在镜潭乃是活水,潭水自山顶流下,飞瀑叠流,以新换旧,渐渐将赤羽蛇带来的影响磨平了。 金蟾将水中死去的鱼虾埋入泥土,自然会腐烂成泥,滋养两岸的草木。 就连被赤羽蛇烧得焦黑的草木也显露出旺盛的生机,一些还剩下树根、枝干的枯木抽出新枝新叶,渐渐把焦黑藏在了深处。 只需一夏,想必就能恢复旧时光景。 受月楼建成之日,正逢朔日,宫梦弼祭拜了泰山娘娘。 请泰山娘娘的神牌在顶楼长受供奉,祝祷道:“狐仙宫梦弼在龙盘山无还峰开辟仙府,请泰山娘娘坐镇此间,愿时时供奉,潜心修行。” 有无形的的灵应落下来。 宫梦弼便心满意足,布置好了神坛,受月楼才算真正完工。 有泰山娘娘灵应显化,镇压万邪,诸气服从,修行就更加顺遂了。 正文 第二十四章、美人岭 受月楼建成之后,宫梦弼依言前往入云峰。 “我洞府落成,来请您于三日后赴宴。”宫梦弼笑道。 施婆婆笑了起来:“金蟾竟愿意与你共享无还峰,倒是难得。” 虽然宫梦弼没有来特意说过,但附近能瞒住施婆婆的事情不多了。 她早就听闻宫梦弼又被金蟾请了回去。 宫梦弼苦笑:“他是对我有误解,总以为我不要无还峰,就是图谋更大,要利用救命之恩算计他的性命。” “竟有这样的事?”施婆婆也觉得稀奇,“那你开府还宴请他吗?” 宫梦弼道:“毕竟是同居一山,自然要请的。若是不请,又不知他要生出什么疑心来。” 施婆婆道:“只怕他不愿意来。” 宫梦弼倒不这么认为,“不,他肯定会来。” 施婆婆倒也不在此纠结,而是道:“你宴会上都要请些什么人?” 宫梦弼道:“您、雀仙、金蟾,人不多,还请您带些小辈去热场子。” 施婆婆摇了摇头:“这算什么事?你既然在此开府,左近的同道多走动走动才是好事。那美人岭的三姐妹、小圣庙的夜叉鬼都可邀来。” “若不是赤羽蛇闭关了,也可邀来。此外玉带河中还有罔象,也算比邻,也可邀来。这样不就热闹了?” 宫梦弼道:“热闹是热闹,但不知脾性,恐坏了好宴。” 施婆婆道:“正是不知脾性,才要挑一个好日子请来,不然日后就更难相交了。” 宫梦弼沉吟:“也好,总要打交道的。” 施婆婆是个好提议,而且她在这一片也算是德高望重,旁人便是对宫梦弼没有好脸色,但看在施婆婆这个老狐狸的面上,也不会为难。 这样的打算,也是煞费苦心了。 宫梦弼不得不承情。事实上有施婆婆这样的前辈指点,也确实省心许多。 宫梦弼留下请柬,便依施婆婆所言,回受月楼重新拟了几封请柬,依次去请左近同道。 美人岭同道,雀仙说是三个游魂,施婆婆说是三姐妹。 宫梦弼迎着新月进入美人岭,岭中桃花连绵,绽放得分外热烈。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 有动人的歌声自桃花深处飘来,宛如银铃,颇有几分艳丽和欢悦。 宫梦弼循着歌声而去,渐渐便有几分幽深的鬼气。 桃花开得那样娇嫩烂漫,被这鬼气缠绕着,就有一种久无人迹的荒芜与沉腐的气息。 这样的生与死缠绕着,娇艳与腐朽映衬着,反而是一种别样的美丽和幽情。 桃花深处,果然有三姐妹。 玉腕枕香腮,桃花脸上开。 这三姐妹衣衫华美,是浅紫、水粉、鹅黄浓淡错开,露出雪白的胳膊,傲人的身姿。 浓密的青丝挽成发髻,以金簪银钗装饰,又在鬓角以桃花点缀。 面如桃李,唇点朱红,既是娇媚的美人,也是多情的艳鬼。 穿紫衣的艳鬼倚在青石之上,姿态撩人。 穿粉衣的艳鬼正在唱歌,幽幽切切。 穿黄衣的艳鬼伴歌而舞,婀娜多姿。 宫梦弼才到近前,就听那身穿紫衣,斜倚在石台上的女子笑道:“芷若、佳英,有客人来了。” 着粉的女子停住婉转的歌喉,捂嘴轻笑:“佳英,你身段叫人看去了。” 衣黄的女子正舒展双臂,婉转身姿,温言冷哼了一声,伸手一招,便在纱衣外披上外衣:“何人偷窥,还不出来?” 宫梦弼朗声道:“无还峰宫梦弼,只是来拜会同道,恰巧见到三位赏花游玩,并非有意窥视,还请见谅。” 宫梦弼自桃花林中走出来,踩在野草枯叶上,无声无息。 他容貌昳丽,一双碧眼是冷的,也是暖的,狐尾自身后轻轻摇摆,拂开夜色,推开鬼气。 “原来是狐狸。”佳英看了他一眼,本来有些恼怒,那看着那张脸,此时却有一半化作羞嗔了。 芷若笑嘻嘻靠在她的肩上,耳语道:“好俊的狐狸。” 只有青石上的大姐已经端坐起来,笑问道:“我记得无还峰的同道深居简出,一向不同他人来往,但好像并不是狐仙?” 宫梦弼道:“你说的是金蟾,如今他与我共享无还峰,他在镜潭修行,我在山上修行。我才来此地没有多久,刚刚开辟洞府,所以想邀请各位同道光临寒舍,参加洞府落成之宴。” 芷若来接了请柬,递给了紫衣大姐。 大姐看了一眼请柬,脸上露出笑容:“我叫琼芳,这是我二妹芷若,三妹佳英。难得有新的道友在此落户修行,就是不知你要宴请那些人?” 宫梦弼道:“请了我的本家施婆婆,竹岭的雀仙,同山的金蟾,小圣庙的夜叉鬼,玉带河的罔象,还有就是你们三个了。” 琼芳笑道:“既然左近同道都请了,那我们一定到。” “多谢赏光。”宫梦弼拱了拱手,便告辞离开。 芷若朝他摆了摆手,眼中秋波流转,分外惑人。 宫梦弼只是笑笑,一只大尾巴在夜色中游动,消失在桃花深处。 待他离开,琼芳才将请柬递给两位妹妹,道:“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可不要轻慢了。” 芷若和佳英看着请柬,字如飞云,似狐似凤,有难得的仙气,也有森然的妖气。 两位小娘也是熟读诗书的,瞧见这字,就有些赞不绝口。 “如此俊美,如此道性,真是良配。”芷若畅想着。 却被佳英敲了敲脑袋:“你这脑子里除了些腌臜物,还有些什么?” 芷若哼了一声,撅起了嘴:“鬼狐一家,也不是不可能。” 琼芳已经重新卧在青石上:“那你去勾引他,看他会不会就范。” 芷若吐了吐舌头:“我才不要,长得这么好看,肯定不是省心的。” “嘻嘻,你也就是生了一张巧嘴,只会说,不会做。”佳英嘲笑道。 芷若恼了,上来要打她。 佳英笑着躲开,一追一逃,绕着青石玩闹起来。 琼芳打了个呵欠,在这宁静的月色中闭目而眠。 美人岭三姐妹、小圣庙的夜叉鬼都是阴物,所以要晚上来送请柬。 宫梦弼染着一身桃花香,往小圣庙去了。 这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不是很亲近阴森鬼气,腐木朽气,却是很钟爱桃花这淡淡清苦的香气,轻易就染了一身。 正文 第二十五章、夜叉与罔象 美人岭已经靠近龙盘山边缘了,但还算深山之中,但小圣庙就截然不同了。 小圣庙已经是在龙盘山和山下乡里相接的地方了,只有几座矮峰陡坡掩映,勉强算是能挡住人迹。 也正因为离人很近,小圣庙的香火十分旺盛。 小圣庙下,就有一座小圣乡。 庙里供奉着小圣,具体是哪位神仙,宫梦弼不得而知,但如今是被夜叉鬼占据了。 小圣庙的来头宫梦弼倒是知道。 大约是几十年前,有年轻道人于山中降服妖魔,被人瞧见,以为天神,便建了这座小圣庙以求庇佑。 那道人来去自如,不知是何方仙人,但总不可能被一座自己都不知道庙宇牵绊。 这座空置的庙宇没有正神坐镇,又香火不断,自然吸引了许多山精鬼怪依附。 最后是这夜叉鬼打赢了一众竞争者,寄宿在这小圣庙中。 而这夜叉鬼显然也是有想法的,他苦于修行艰难,因此非但不害人,反而借着小圣的名义时常显现灵应。 这一来二去,竟也坐稳了。 虽然不敢自称就是小圣,但却在小圣的旁边多添了一个夜叉像。 乡人称之为小圣座下护法夜叉神将。 来祭拜小圣的,没有不顺带祭拜夜叉的。 靠着庙中香火,如今这夜叉鬼竟也入了品级。 又因为不曾害人,所以多年以来,吴宁县不知破了多少邪祀,就连县城外的山王庙都破了,这里的小圣庙都保存得十分完好。 宫梦弼携带着一身桃花香闯进了小圣庙。 这座小庙因为时常有人祭拜,时常修缮,外面看起来风雨侵蚀,但里面却是香火熏出来的沉静气息。 庙里无人伺候,毕竟是在山上,来往不便,因此也没有点蜡烛。 只有一点星月的光透进来,照得小圣像与夜叉像有几分阴森可怕。 “啊嚏!” 一声巨响从夜叉像处传来,真如惊雷一般,吓得宫梦弼一跳。 “夜叉鬼,你吓我一跳。” 那手持钢叉,青面獠牙的夜叉鬼像忽然活了过来。 他揉了揉鼻子,道:“你这狐狸带进来一阵香气,倒是还恶人先告状。” “这香气,你是从美人岭过来的?” 宫梦弼摆了摆尾巴,抖落桃花的清苦香气:“你鼻子倒是灵敏,我才见过美人岭的三姐妹。” 夜叉鬼又打了一个喷嚏:“不要再抖了,我闻不得桃花香。” 宫梦弼便把尾巴藏在衣襟下,道:“抱歉,我不知道这个。” 夜叉鬼道:“无妨,你这狐狸夜半来我这小圣庙做什么?无处可去,想要借宿?” 宫梦弼递上请柬,被夜叉鬼粗壮的胳膊接了过去:“在下宫梦弼,原本是县城的修行,如今略有所成,就在无还峰开辟了洞府,特意来邀请你参加我开府之宴。” 夜叉鬼道:“原来是左近的道友,那我届时一定到。” 宫梦弼道:“那就恭候大驾了。” 夜叉鬼没有回话,而是又坐回神坛,变成泥塑的神像。 恍惚间,宫梦弼似乎听到了打鼾声。 摇了摇头,宫梦弼一阵风似的出了小圣庙,又转道去玉带河。 玉带河一路流淌过群山,最终汇入娥女江。 玉带河这一支发源于龙盘山当中的白头山。 所为白头,是山高积雪,终年难化。 从白头山顺流而下,越是上游,越被强者占据,越是下游,就越是弱了。 到玉带河汇入娥女江那一段,甚至就没有妖怪了——因为娥女江中有大神大妖。 罔象则是占据了赤霞峰至入水口最后一段的水域,在整个玉带河的生态中算是最弱的。 宫梦弼甚至不知道罔象的洞府,陆上的妖怪,也没有知道罔象洞府在何处的。 所以宫梦弼是以香诱之。 说起香,狐狸喜欢使幻术,因为尾腺的关系,成精之后十有八九是能分泌出致幻的体液的。 狐兽分泌的尾腺液气味不好闻,也就是俗称的狐骚味。 但成精之后,能玩的就多了。 只要得法,大多可以从骚狐变成香狐。 也有天生的香狐,乃是罕见的异种。 不过大多数狐妖最后都把尾腺变成了体香。 狐狸弄香也是有些手段在身上的,宫梦弼更是其中高手。 他自己的尾腺也是幻术的一种。 香可通神。 此时引诱罔象,用的就是一枚香丸。 用丝巾包裹着,在玉带河上游的水中洗濯,香气就随着水流一路往下蔓延开来。 不过片刻,水中就显出了动静。 那是个黑色的影子,个头不大,如同小儿。露出一双赤目,看着宫梦弼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只有河水打着旋儿,在他身边截留了香气。 宫梦弼松开丝巾,任由香丸漂了过去,被一只赤色的爪子抓住。 随后,那黑影就化作一个皮肤黝黑的少年,大耳赤目,有几分木讷。 他举着香丸道:“狐狸,你香丸掉了。” 宫梦弼道:“这是见面礼。” 罔象不解,脸上有些许困惑。 宫梦弼道:“我叫宫梦弼,如今住在无还峰上,玉带河流经无还峰,你也算是我的邻居。三日后是我开府之宴,请你来参加。” 罔象恍然,却没有立刻答应,而是问道:“无还峰上个月的水不好,发生了什么事情?” 宫梦弼倒是没有料到罔象还能感应到水质好坏,就如实说了:“赤羽蛇同金蟾打了一架,伤了镜潭,所以流下来水不太好。” 罔象问道:“那金蟾还好吗?” “无还峰流下来的水清净寒冷,我很喜欢。”罔象补充了一句,说完他又犹豫的看了一眼香丸:“只比香丸多喜欢一点点。” 宫梦弼笑了起来:“他很好,我上去劝架了,所以他没有受伤,还同意我在无还峰上居住。” 罔象便笑了起来:“好,那我也去参加你的宴会。” 宫梦弼道:“那就说定了。”宫梦弼给他送上请柬。 罔象将请柬藏在衣服里,又沉入水中,化作一团黑影。 只有两只爪子捧着香丸在水中轻轻盘着,很是喜欢。 宫梦弼倒是不期金蟾竟然能有一个素未谋面的朋友。 这样的神交已久,也十分神奇了。 就是不知道金蟾知道罔象这样欣赏他,又会是什么表情了。 正文 第二十六章、师兄与娃娃脸 上弦月。 有两个年轻人一前一后站在小圣庙不远处。 年长的那个十分英挺魁梧,背负剑匣,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样子,看起来分外严肃。 年少的长着娃娃脸,头戴玉冠,捏着腰上的玉佩把玩着。 “师兄,这庙里没有正神,只有一个夜叉鬼看守,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年少的娃娃脸不解道。 年长的师兄道:“你可知庙里供奉着谁?” 娃娃脸歪着头:“是谁?” “是师父。”师兄叹了一口气,“当年师父往吴宁访友,在此遇到妖怪袭人,就顺手打杀了两个妖怪。谁知道归来的时候,就发现这里建了一座小圣庙,供奉着师父本尊。” 娃娃脸惊讶道:“居然是师父,那为何不令乡民改建,供奉其他神仙呢?” 那师兄道:“那可就是一桩麻烦事了。本意只是打死两个害人的妖怪,结果还要人前显圣,推倒自己的神像,还要帮忙请来其他神仙坐镇,岂不是本末倒置,越陷越深?” 娃娃脸才醒悟过来。 师兄见他明白过来,才继续道:“所以师父就直接走了,再来的时候,就发现这里被一个夜叉鬼占据了。” 娃娃脸道:“那为何不除了这窃取香火的妖怪呢?” 师兄苦笑道:“那夜叉鬼并不冒认自己就是小圣,而是说受小圣感化,在此护法降魔。他又兢兢业业,维持庙宇灵应,不使香火衰败。有山民误入龙盘深处,他也化身指路,有山精野怪伤人,他也上前阻止。” 娃娃脸顿时就明白了这难办之处了。 如今这小圣庙是靠着夜叉鬼行善显灵,维持香火。但夜叉鬼也不窃据小圣的香火,只是借着小圣的名头分润一部分罢了。 那师兄道:“师父是万事不管,但我们做弟子的,却不能不看顾着。这小圣庙我已经是第三次来了,这次带你认认路,下次就得你来了。” 娃娃脸便请教道:“我们要做什么呢?” 师兄道:“我们做徒弟的,不能坏了这庙宇,捣毁师父的神像。这夜叉鬼虽是冒着师父名,但却是行善积德,也不能杀。所以隔些年来看一看,若是这夜叉鬼不为恶,那就无需管他。若是借着师父名头为恶,那就要及时铲除。” 娃娃脸受教,道:“那以后就交给我吧。” 正自谈论间,忽地,便见夜叉鬼自小圣庙中钻出,拿着钢叉,挺立在月光之下,十分威武。 那夜叉鬼趁着月色往龙盘山中行去。 那师兄弟二人便生出几分疑惑。 师兄道:“走,我们跟上去瞧瞧。” 这二人便远远跟着夜叉鬼,一直往龙盘山深处而去,直到无还峰山下。 夜叉鬼已然上山而去,那山峰之中,古木林间,似有盈盈月华放着毫光。 这娃娃脸正待说话,忽地被师兄捂住嘴。 只见不远处的玉带河中,一个黑影化作少年,提着网兜慢悠悠地朝山上走去,留下湿漉漉的脚印。 “师兄,这里莫不是魔窟不成,怎么这样多的妖怪。” 师兄脸色凝重:“我们得去探个究竟,若是妖魔作乱,还得设法降服。” 娃娃脸道:“师兄,你应付得来吗?” 师兄摸了摸身后的剑匣:“怎么应付不来。” “那就好。”娃娃脸吞了一口唾沫:“我们一定要上去吗?” 师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别废话了,拿出来吧。” 娃娃脸方从袖子里翻出一枚宝珠。 宝珠受着月光,便浮现一层雾气,竟有五光十色,绚烂如云霞。 娃娃脸吹了一口气,这雾气便笼罩着他们师兄弟,接着,他们师兄弟便化作一高一矮两个妖怪。 高大的是山魈,凶恶丑陋,背负着一根大棍子。 矮小的是狐狸,尖尖脸细细眼,灵动得厉害。 娃娃脸变的狐狸小声道:“还好有蜃气珠,不然就只能用隐身符了。” 山魈已经一言不发往山上去了。 狐狸连忙跟上去:“师兄等等我,你别离我太远了。” 这山中的妖气鬼气聚在一起,实在显眼的很,哪怕没有来过,这师兄弟二人也看得出来这些妖怪在哪里了。 他们钻入古木,很快就找到了妖怪聚集的“魔窟”。 林中灯光映照着,一个个气死风灯挂在树枝上、屋檐下,将一座楼阁照得灯火通明。 那灯火清幽幽的,如同鬼火。 而楼阁则沐浴在上弦月中,有一种毫光满溢化为流萤的美感。 楼阁外一片开阔,没有挡住月光的古木,只有矮小的灌木,苍翠的青苔和蕨类。 一个个小狐狸正准备宴席。 以蓝布铺地,陈设酒席,放上鸡鸭鱼肉、果蔬山珍、美酒香炉。 施婆婆挥着小狐狸设好酒席,席上的吃食都是宫梦弼托沈山购置的。 此刻宫梦弼正亲自以细炭入炉,隔着玉璧放上香丸,烘出十分沁人心脾的香气。 夜叉鬼和罔象围拢在他身边,看着小小的石炉中散发着曼妙的香气,感到十分惊奇。 夜叉鬼在怀里掏了掏,将一道香火捏成的雾丸递给宫梦弼,道:“祝贺你仙府落成。” 宫梦弼笑着收下,道:“先入座吧,很快就开席了。” 罔象把网兜送到宫梦弼面前:“礼物。” 宫梦弼接过一看,竟然是一袋珍珠,浑圆莹润,质量上乘,不由得笑了起来:“我很喜欢。等晚一点金蟾来了我介绍你同他认识。” 罔象欣喜的点了点头,有些羞怯的样子。 雀仙早就来了,此刻也化作一个穿着锦衣的小孩,拉着罔象一起坐在席上。 宫梦弼焚了香,就坐到主位上,向一旁的施婆婆道谢:“倒是麻烦您带着小辈来帮我了。” 小胖狐就窝在施婆婆脚边,看着垫子上的肥鸡流口水。 施婆婆道:“这有什么麻烦的,都是本家。” 林子里,蜃气珠遮掩的师兄弟二人看着眼前的景象又是惊讶又是忧虑。 山魈师兄看着施婆婆,悄声道:“看到那个老太太了吗,是八品狐妖。” 狐狸师弟着急道:“那不是和师兄同为一品,这可怎么办?” 山魈师兄道:“八品而已,不足为虑。你保护好自己就可以。” 狐狸师弟忧心忡忡:“怎么办,要直接杀进去吗?” 山魈师兄敲了敲他的脑袋:“瞎说什么?当然是混进去打探打探,不要误造杀孽。” 正文 第二十七章、呆瓜小齐 这师兄弟正准备现身去讨杯酒喝,却忽然听到银铃一般的说笑声由远及近。 三个倩影在林中若隐若现,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影。 “人味!”夜叉鬼忽然叫了一声,朝林中看去。 美人岭的三姐妹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带着一阵香风,叫夜叉鬼连打了几个喷嚏。 宫梦弼叫夜叉鬼换了个座,换到上风口才好了。 几个妖怪直勾勾地盯着美人岭三姐妹,三姐妹无奈让开身子,从她们身后钻出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丝绸的衣衫,戴着金丝编制的发冠,看起来十分娇贵。 但这少年眼睛里却是木的,见不到神光,分明是俊秀的小公子,却长着一双瞎子一样的眼睛。 “狐狸!” 那少年一见宫梦弼,便叫了一声,举着手朝宫梦弼扑了过去。 琼芳实在看不下去,袖子一卷,便有一条紫色的绸带飞出,把这少年的嘴捂住,腰缠住,吊在一边的树枝上。 宫梦弼无奈摇了摇头:“琼芳姑娘,你这可是给我送了个大礼呀。只是这傻小子吃不得玩不得,到叫我有些棘手了。” 远处,那狐狸师弟惊了一下,没有听清楚他们说什么,所以摇了摇山魈师兄:“他们不会是要把人吊起来吃掉吧?” 山魈师兄也听不真切,但瞧着这里虽然妖气混着鬼气,但却别有一番仙气,倒不太像是食人的妖魔。 “走,我们直接过去。” 山魈师兄领着狐狸师弟直接露了面,朝受月楼走来。 “咦?”宫梦弼和施婆婆都有些疑惑。 宫梦弼问道:“二位从何而来?怎么到了我这?” 山魈师兄和狐狸师弟与宫梦弼面对面才心里一跳,面前这狐妖容貌昳丽,一双碧眼似乎是不见底的深渊,能把人魂魄都吸进去。 背后一条柔顺的赤色尾巴流淌着银辉,似乎是明月所钟。 狐狸师弟有些害怕,往山魈师兄背后缩了缩。 山魈师兄毕竟有八品修行,并没有被宫梦弼惑住心神,作揖道:“我是外地来的山怪,因为家里被一伙强人占了,不得不来龙盘山碰碰运气。这是我的小弟灰狐狸。” 山魈把狐狸师弟的脖颈捏住抓出来放在身前,这尖尖脸的灰狐狸便作了作揖:“我们在山下瞧见了各位前辈往山上来,便也跟了上来,不想是前辈在设宴,打搅了。” 宫梦弼的碧眼里闪烁着一丝似笑非笑,旋即隐没在瞳孔中。 他邀请道:“既然来了,便是有缘,请一起入座喝一杯吧。” 他那脚尖踢了踢流口水的小胖狐:“去,再铺一张席。” 小胖狐艰难把目光从烧鸡身上收回来,一溜烟去帮山魈和灰狐狸安置席位。 安置好了,又跑过来,摇着宫梦弼的腿:“能不能吃了,能不能吃了?” 施婆婆把它抱在怀里,弹了弹他的脑瓜壳。 宫梦弼还没有忘记正事,对着美人岭的三位姐妹问道:“三位姑娘,这傻小子是什么来路?” 被吊在树上的傻小子摇摆得像一条蠕虫,但也不知道怕,反而好似乐在其中。 琼芳只觉得头痛,只好由芷若代为解释:“白日里有一伙人来美人岭赏桃花,带着这呆瓜在桃林里乱走,临走的时候却把他一个人丢在山里。” “我们姐妹晚上出来的时候,这呆瓜正趴在树下睡觉,睡醒了就跟着叫姐姐,叫饿,我们也没有办法。把他一个人留在美人岭恐被狼叼走,就只好带到这来请大家想想法子。再不济先喂他一口饭吃,免得饿死在我那。” 众所周知,鬼是不吃饭的,所以美人岭没什么能吃的。 夜叉鬼“哼”了一声:“交给我吧,我明日把他扔到山下的乡里,总不能叫他留在这里。” 宫梦弼招了招手,那呆瓜就从树上落下来,一个没站稳,躺倒在地上。 宫梦弼看他在地上拱来拱去,更像个虫子了。 琼芳收回绸带,那呆瓜终于解脱了束缚,在地上瘫成大字:“饿了,小齐饿了。” 宫梦弼在小胖狐心痛的目光里拿走了一盘烧鸡,放到那傻小子的面前:“饿了就吃吧。” 呆瓜翻了身站了起来,捧着盘子跟在宫梦弼后面,看着他的尾巴眼珠子都不转一下。 宫梦弼把他按在自己身边的座上,看着他斯斯文文地吃鸡,仔细观察着他,轻易就发现了不一样的地方。 “这呆瓜丢了一魂一魄,神志不清,如同幼儿。”宫梦弼道:“看着穿着举止,家中也不会贫穷。如芷若姑娘所言,那就是被人故意遗弃的。” 夜叉鬼道:“那就不好办了,自己不能生活,丢进人堆里也是要死的。” 这时节,多的是人连自己都喂不饱,更不提养一个傻子了。连他自己的亲人都不要他,别人如何能要他? 宫梦弼道:“我来想想办法,再不济总能给他求一条活路。” 呆瓜小齐吃得香,也没有闹腾。 宫梦弼便准备开宴,忽地朝林子里叫道:“金蟾,别看了,都在等你呢。” 金蟾气恼被他叫破行藏,但还是气鼓鼓的走了过来。 他瞪了宫梦弼一眼,道:“你到无还峰才一个月,就开始大肆宴饮,我倒要来看看你在做什么!” 宫梦弼已经摸准了金蟾的路数。 他给金蟾送请柬,金蟾理都不理,他就把请柬放在镜潭边上了。 但周围同道都来赴宴,就他不来,岂不是在众人心中落了个坏名声? 因此金蟾一定是要来的,便是来看看宫梦弼是不是要谋害他,也是要来的。 宫梦弼不跟他犟这个,笑了一声,举起酒杯:“今日是我受月楼开府之宴,我初来乍到,往后还需各位同道多多关照。” “请了。” 宫梦弼饮尽一杯酒,在座的各位妖鬼、变成妖怪的修士、呆瓜小齐,乃至小胖狐都举起酒杯,同宫梦弼共饮。 金蟾本来不想喝,但雀仙在一边戳他的屁股,罔象红玉一样的眼睛看着他,他就勉强端起酒杯,也浅饮了一杯。 这杯中酒是月露,寒则寒矣,却是凝神聚气的宝贝。宫梦弼开府之宴,也舍得下本,放的月露着实是足量的。 就瞧着场中人鬼都激灵灵打了个哆嗦,然后彼此相视一笑,气氛就热络了起来。 正文 第二十八章、弄法 呆瓜小齐好像又得到了好玩的东西,捧着酒杯轻轻抿着,每抿一口酒凉得一个哆嗦,他却乐此不疲。 他好像对什么都有旺盛的好奇心,也不害怕。 小胖狐则是专心对付起眼前的烧鸡酱鸭,吃得爪子上、嘴上都是油亮亮的。 众人或吃或喝,又闲聊起修行日常。 施婆婆一直都笑眯眯的,对这样热闹的景象很是满意。 其实清修是一件苦事,摒弃了世俗的享乐,专心于道气的磨炼。 能够经受住寂寞,就是很了不得的人。 美人岭的三姐妹不能吃肉,只嗅一嗅香气。 小胖狐见她们不吃,就偷偷跑过去揪了一个鸡腿放在嘴里。 一口咬下去,便只觉得吃到了香灰、泥土,嚼起来似乎是肉,但吃在嘴里,却都是沉腐的气息。 小胖狐连忙呸呸呸吐了出来,一声干呕,差点连吃进去的肉都呕出来。 芷若毫不犹豫大笑出来,笑得香肩耸立,如同桃花乱颤。 佳英揪着小胖狐的脖子,给它喂了一口酒漱口,取笑道:“还敢来偷吃吗?” 小胖狐打了个寒战,连滚带爬地缩在施婆婆身后,羞得不敢见人。 施婆婆敲了敲小胖狐的脑袋:“贪吃鬼,迟早要吃大苦头。” “这三位道友是阴体,你怎么敢去偷吃?” 小胖狐这才知道,原来鬼魂吃过的东西是这个味道。 原来坟地里的祭品真的不能偷吃。 这倒是一个小插曲了。 只是吃吃喝喝,未免有些无聊。 芷若提议道:“左近道友也难得聚一聚,不如来玩个游戏吧。” 雀仙来了精神:“什么游戏?” 芷若沉吟道:“行酒令如何?” 雀仙立刻摇了摇头:“我不识字的,哪里会什么行酒令?” “那投壶如何?”芷若又提议道。 雀仙道:“那你就是把壶放在受月楼楼顶我也百发百中哩。” 佳英捂嘴偷笑:“二姐,你那都是深闺之中打发时间的玩意,如今就不太适用了。” 芷若转过这个弯,一时间竟不知是哭是笑,心中难免生出物是人非的感慨。 佳英察觉到她的情绪低落,连忙道:“我看不如就掣签弄法吧,抽到谁谁就来弄个法术,不求什么大动静,但是要好看、好玩。” 芷若向来是喜欢玩乐的,被佳英带过思绪,笑道:“这个法子好,玩不玩?” 宴饮道酣畅处,有什么不好的? 宫梦弼道:“好,我来做签壶。” 他折了松枝为壶,从雀仙送的几株翠竹上摘下叶片作签,在签上做好标记。 “签壶做好了,谁来抽?” 芷若就自告奋勇先来抽,自签筒中抽出一枚竹叶,笑道:“我抽中了夜叉鬼!” 夜叉鬼正两个手指捏着酒杯喝酒,以他的体格来说,这些酒杯餐盘就显得有些小巧了。 听到芷若说话,他站起来看了一眼,见确实是他,也不含糊,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提着钢叉跳到场中。 他这样大的身躯,落地之时却仿佛鹅毛一般,没有溅起半点尘埃。 “小圣庙夜叉鬼,自名向谦,献丑了。” 夜叉鬼会的法术不多,具有观赏性的更是一个也无,便献上一段剑舞,因为持着钢叉,或许称之为钢叉舞也很合适。 这样庞大的身躯,庞大的气力,挥舞着一柄寒光凛冽的钢叉,本该是横扫一切,如同飓风。 但在向谦的手中,却好似不是一柄杀人的利器,而是一朵盛开的花。 他的力气大,速度快,钢叉如同飞花一般乱舞。 但他的动作轻,转折柔,动静之间,颇有金刚曼舞的妙像。 那山魈师兄只见夜叉鬼动作似缓实急,刚柔并济,是力与美兼具的高深武艺。 不由得连连赞叹,看得狐狸师弟心中颇为不安:“师兄,这夜叉鬼看起来很厉害。” 山魈师兄悄声道:“这等武艺,若是在人间,也是个大大的高手了。” 事实上只论武艺,便是在仙人、妖怪当中,向谦也是一等一的好手了。 一舞毕,向谦又跃回席上。 宫梦弼端起酒杯:“好舞,好武!向道友,请了。” 不仅仅是宫梦弼,这样的武艺,见得场中人人心折,纷纷前来敬酒、夸赞。 向谦伸出大手挠了挠头,有些无措。 宫梦弼看出他的不自在,将签筒递到夜叉鬼面前,道:“向谦,来抽一个。” 向谦便伸出两根粗粗的指头捏住一枚竹叶,提出来一看:“是雀仙。” 雀仙站起身来,张开双臂,化为翅膀飞了起来,落在场中,翅膀又变回双臂:“我在竹岭,是雀鸟成精,自名文修。” 文修穿着青袍,外罩锦衣,有几分天真可爱。他抖抖身子,就从袖袍里抖落数十根细长的羽毛,好似羽毛,又好似竹叶,化作一只只或翠或蓝、或红或白的鸟雀。 拖着长长的尾羽,五光十色的飞鸟鸣叫着,盘绕着众人飞了一圈,最后又飞回到文修的袍子里,不知道被他藏在了何处。 “好!”宫梦弼叫了声好,给文修捧场。 文修有些害羞,伸手从宫梦弼的签筒中抽来一枚竹叶:“是山魈。” 文修将竹叶递给山魈看,果见竹叶上浅浅纹着山魈的形象。 灰狐狸师弟嘴里念叨着:“要死了要死了,要被发现了。” 平时以蜃气珠遮掩还能从外表骗过,可一旦要弄法,那就不是蜃气珠能遮得住的了。 妖怪的气息和人的气息是不太一样的,一动手就要被戳破幻象。 山魈师兄还算镇定,背这木棒走到场中,道:“我是……” 他略一停顿,还是说出了名字:“在下蒙化,不善法术,谨以此作剑舞。” 灰狐狸心道:“他怎么把真名说出来了。” 又松了一口气:“剑舞,还好不是法术。” 山魈摘下背上的木棍,这本是一个剑匣,颇有些分量。 山魈舞动木棍,是蒙化舞动剑匣。 剑匣虽重,但其中的剑通灵,拿在手中,便称心如意。 木棍在山魈手中举重若轻,棍影如同游龙,来势如风,去势如电。 蒙化师兄是剑术高手,即便是剑匣,在他手中也如同翩然舞动的龙影,能看到其中飞龙潜藏、起势、神游的影子。 灰狐狸看得入神,一双小手都要拍烂了。 他只知道师兄是剑仙,剑匣中孕养着一柄通灵仙剑,杀人只需飞剑一出,便可百里之外取人首级。 但从来不知道师兄原来武艺也不低,仅仅是以匣为剑,便有极其高妙的手段。 宫梦弼更是目中异彩连连,舞的是手中剑匣,也是心头剑法。 宫梦弼只略窥其中如同神龙的恢弘气象,就明了蒙化绝非寻常修行人。 正文 第二十九章、且饮且歌 蒙化的剑舞尚不及夜叉鬼作金刚舞美妙。 夜叉鬼的舞,是高深的武艺带来的行云流水和刚柔并济。 但蒙化的剑舞却又远比夜叉鬼更加有威势。 他的棍影如同飞龙一般,神出鬼没,有可怕的气象随身。 场中诸妖、鬼甚至看到了一条凶恶的黑龙缠绕着这高大丑陋的山魈,随着棍影张牙舞爪。 一时间,几个道行不高的小狐狸都吓得躲了起来。 蒙化最后收势,那黑龙咆哮一声,又化作漆黑的木棍落在他的背后。 “好!”灰狐狸欢快的鼓着掌。 宫梦弼也笑道:“好剑法,如同龙游太虚。” “蒙道友,你来抽下一个吧。” 蒙化走上前去,凶恶的山魈同容貌昳丽的狐仙对面而立,那狐狸的碧眼中如渊似海。 蒙化心中凛然,不动声色的抽出一枚竹叶。 竹叶上是灰狐狸的模样。 蒙化看向宫梦弼,宫梦弼只含笑与他对视着,蒙化便移开了眼睛:“抽到了我兄弟。” 众人的目光看向灰狐狸。 被这些妖怪、鬼物盯上,灰狐狸心里一激灵,勉强道:“小弟修行尚浅,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法术,见笑了,见笑了。” 宫梦弼笑了一声,颇有些意味深长。 但他却没有揪住此事不放,反而任由灰狐狸蒙混过去,道:“那就自罚一杯吧。” 灰狐狸心中松了一口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清冽的月露混着黄酒的微香,才下肚,便觉浑身清凉。 灰狐狸打了个摆子,却觉得神清气爽:“抱歉了。” 宫梦弼将签筒继续往前递,道:“那请蒙道友再抽一个。” 蒙化见灰狐狸蒙混过关,便再次伸手自签筒中抽出来一个竹叶:“咦……你还在签筒中放了这傻子的签?” 宫梦弼道:“列席为客,怎么能不带他玩?” 蒙化看向呆瓜小齐,小齐就知道是在说他,连忙着急道:“为什么不带我玩?” 宫梦弼笑道:“正是要带你玩,现在到你啦。” 小齐拍着手掌道:“好,好。怎么玩?” 宫梦弼道:“你会什么?” 小齐道:“我会唱歌!” 宫梦弼就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小齐站了起来,走了几步,便好似变了一个人。 目光沉静,身姿挺拔,玉面俊秀,倒好似一个小郎君。 这人若不是傻子,其实是本该如此姿态。 呆瓜不呆了,就开口唱到:“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 是山鬼歌,祭祀山鬼的神乐、巫谣。 倒是没有比这个更应时应景的了。 少年人声音清脆,泠然动听。 一曲唱完,小齐又从小郎君变成了大呆瓜,只是神色恹恹,眼中含泪。 芷若通晓音律,不由对这呆瓜大为改观,把他拉到姐妹中间坐下,细细询问了起来。 宫梦弼又从签筒中抽出来一枚竹叶:“是金蟾。” 金蟾猛地站起,正要把杯子甩在宫梦弼的脚下,高呼“我才不玩!” 但他一站起来,就听到身边“啪啪啪”地鼓掌声。 罔象这个穿着黑衣,长得也黑黢黢,只有一双眼睛红玉一般的小朋友期盼地看着金蟾,为他抚掌鼓舞。 金蟾一低头,看这黑小子还没有自己的腰高,举起来的酒杯又慢慢收了回去。 雀仙在一边吹风道:“罔象,金蟾可厉害了,能引动天上的月光,把深潭都冰封起来。” 罔象更加期待,望着金蟾,希望他能施展神通。 金蟾暗道:“看在小孩子的面上。” “无还峰镜潭,元曜,弄区区小术,以此为娱。” 金蟾将酒杯倾倒,杯中是月露,本就凝聚着月华。 此时倒出,便仿佛倾泻出一缕月光,悬于空中,如同水银、如同雾露。 一杯月露如同银纱一般当空飞舞,凝而不散,随风飘摇。 月光落在月露上,好似每一粒水珠都泛着月光。 一时间分不清空中飘荡的是雾气,是月光,还是飞雪。 这一杯月露飞上天去,好似能把天空都遮住。 此时美景,让人心折。 罔象看得眸中发亮,他看向金蟾,反倒把金蟾看得有些不自在了。 金蟾将酒杯一旋,这雾露如同归巢一般,在杯中又汇聚成一杯酒。 宫梦弼赞道:“好法术。” 金蟾此时倒也不同他呛声,一言不发地从宫梦弼手中的签筒中抽出一枚竹叶,递给身边的罔象,道:“该你了。” 罔象就慢吞吞站了出来,道:“玉带河浮罗,献丑了。” 罔象合十双手,在胸前顿住,而后闭上眼睛。 似有无形的波浪从以他为中心翻涌,而后所有人的酒杯都开始颤动。 杯中酒水化作一条条摇头摆尾的小鱼跃在空中,尾鳍摆动,就在空中游弋了起来。 小胖狐“哇”了一声,跳起来咬住一条小鱼,一口吞下,然后被寒意激得一个哆嗦。 倒也不是鱼味,还是月露酒的味道。 鱼在空中游来游去,就颇有玄奇和闲趣。 罔象松开手,这些鱼儿又化作酒水,落进了酒杯中。 宫梦弼夸奖道:“浮罗质慧其中,有一双妙手。” 罔象便笑了起来。 签筒中只剩下两枚竹叶,便不需罔象再抽了。 宫梦弼将两枚竹叶取出来,一枚是三姐妹的,一枚是宫梦弼自己的。 施婆婆德高望重,倒不好叫她弄法作玩。 宫梦弼笑问道:“三位姑娘,是你们先,还是我先?” 琼芳坐直了身体,道:“你是主人,还是让我们先来吧。” 姐妹三人向来一起行动,若是投壶倒是可以各玩各的,如今弄法,却是三个人一起才好。 琼芳拿起筷子,在面前的酒杯、酒壶、瓷碗、瓷碟上敲了一阵,听过音色,便道:“来。” 琼芳敲箸为乐,芷若和而歌,佳英和而舞。 三姐妹都是倩鬼,乐也撩人、歌也撩人、舞也撩人。 紫衣、粉丝、黄衣交错,绸带携着香风乱舞,玉手摆弄桃花飞散。 佳人天成媚态,此刻,就有一种青坟荒冢的凄清姿态。 鲜活的佳人与幽深的鬼气相交错,却也是一种别样的美丽。 宫梦弼也不等她们表演完,托起面前一个小香炉,轻轻吹起一口气。 香气随风飘逸,而后眼前的古木幽深就不见了。 是琉璃瓦,白玉宫。虚空澈亮,桂子飘香。 不在无还峰,身在月宫中。 琼芳、芷若、佳英轻易就融入了宫梦弼的幻境,好似月中女娥。 那阴森鬼气也化作月中寒气,风来风往,吹得千花万花都散去,独留这三仙子鼓乐歌舞,在夜色中缥缥缈缈,叫人心旌动摇。 正文 第三十章、隐龙 美人岭的三姐妹弄的是法,也是才情。 所有人都看得目不转睛的时候,山魈师兄蒙化和灰狐狸师弟之间,却好似突然多了一个人。 一开始两人还一无所觉,等到多出来的那个人自斟自酌的时候,才猛然发现,主位上的那个狐仙不知何时坐在了两人中间。 蓬松的大尾巴绕在身前,狐仙昳丽又慑人的脸带着些许妖气,他朝灰狐狸师弟看了一眼,碧绿的眼眸似乎泛着幽幽的冷光。 灰狐狸吓得打翻了酒杯,歪倒在一边,连滚带爬躲到一边。 等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度,只好小心翼翼又坐回去。 “宫道友怎么坐到这里来了?”灰狐狸师弟小心翼翼的问道。 宫梦弼笑了一声,没有回答,反而说道:“我在无还峰开辟洞府,原本只是宴请比邻道友,却不想二位远方来客,让我蓬荜生辉。” 山魈浑身黑毛、面容丑陋,形似猿猴,利爪大足。 但宫梦弼只是看着他,好似不觉得丑陋,但更像是窥破了伪装。 “二位仙友法驾光临,我不胜欢喜,便想着与二位多聊聊。” 灰狐狸心中一悸,强笑道:“我们不过是被人赶出家门的小妖……” 宫梦弼转过头看向他,他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蒙化叹了一口气,知道已经被宫梦弼窥破了的伪装,道:“我二人并没有恶意,只是机缘巧合,见妖鬼聚集,便想探个究竟。” 宫梦弼理解。 世道如此,历来弱肉强食。普通人掌握了武力就可以鱼肉乡里,而比普通人更厉害的妖怪,也倾向于鱼肉众生。 有些正义感的修行人看到妖怪聚集是难免要生出警惕的。 宫梦弼就笑着问道:“那探的如何了?” 蒙化看了看席上坐着的大块头、小不了,场中歌舞娱志的女鬼,道:“是少有的太平乡。” 宫梦弼看着,眼中露着柔和的光:“初来之时,我也很意外。但见了施婆婆之后,我又觉得是情理之中了。” 宫梦弼看向笑眯眯的施婆婆,施婆婆似有所觉,朝他看了回来,报以微笑。 蒙化也看见了那慈眉善目的老太太,道:“施婆婆一定是大德之人。” 大德,不一定谈得上。 只是施婆婆自己立在此处,就渐渐吸引了一批质性相近的人罢了。 龙盘山的东隅,几乎没有设么争斗,也没有什么恶妖恶鬼。 施婆婆德高望众,不仅仅是因为她有八品的修行,精通卜算之法。 而是因为这些妖精鬼怪,或多或少都受过施婆婆一点恩惠。 宫梦弼没有评价蒙化所说的大德,因为施婆婆并不是那种为天下开太平的伟大志向的人,她只是在入云峰出云洞清修,提携提携后辈,也思念着故人。 宫梦弼自报家门:“在下宫梦弼,泰山娘娘座下天狐院弟子,不知二位仙友来自何处?” 自报家门的好处立刻就显现出来了。 那灰狐狸惊讶道:“原来是天狐院的狐仙,早知如此,我就不用这么担忧了。” 这就是有根底的好处,天狐院固然只是一些狐狸,但有泰山娘娘的灵应在,就可以背书,可以被信任。 蒙化道:“我叫蒙化,这是我师弟温孟纯。” “我二人师从火龙真人,乃隐龙派弟子。” “隐龙派。”宫梦弼口中咀嚼着,想起天狐院中学法时博士曾言,隐龙派人丁不旺,但乃是得了天府授法的正道,源于文始真人道统。 宫梦弼笑道:“如此说来,难怪蒙道兄的剑舞中有飞龙之相,原来这就是太上化龙的妙法。” 蒙化不意这狐仙竟有这样的见识,能说出隐龙派的道法。 所谓大道如龙,隐龙派所修,便是太上化龙之法。 这就有的聊了。 蒙化谦然道:“我不过会一点剑术,太上化龙,我还差得远呢。” 蒙化自幼随火龙真人走南闯北,降妖伏魔,见多识广。 从他的话语中,宫梦弼获得了很多信息。 比如皇帝年纪大了,生了长生欲念,参禅问道,在上京建起了弘法楼,供奉佛道修士,意图修行长生。 比如火龙真人此刻在镇山同元明先生于禹井炼丹,借助井中孽龙熬炼一味奇药。 宫梦弼很少有了解这些信息的渠道,因此觉得很有意思。 蒙化也觉得很有意思。 他见过不少妖怪,哪怕是异类成仙,都没有宫梦弼这样说话这么有意思的。 温孟纯在一边听着,竟也生出:“这狐仙真是不凡的念头。” 美人岭的三位姐妹歌舞很快止歇,但让温孟纯和蒙化感到意外的是,竟还有一个宫梦弼坐在主位上,主持者这一场夜宴。 如果主位上真身,那面前的是什么? 如果面前的是真身,那主位上的竟无人发觉不对劲。 温孟纯吞了一口唾沫:“好高明的幻术。” 温孟纯无力分辨哪个是真身,就连蒙化也没有看出来。 甚至没有人发现他们中间多了一个狐仙。 场中的观众为美人岭三姐妹的表演欢呼,躲在后面的小狐狸也十分喜欢。 佳英十分大方的接受了赞叹,又道:“虽然宫道友以幻术相称,但如今你是主位,怎可以我们为主?不知宫道友可还有什么妙法吗?” 宫梦弼道:“妙法谈不上,只是还有一个祭月的把戏。” 宫梦弼转过头来,张开双臂,法力如同烟霞一般落在受月楼上。 受月楼上铭刻的狐文一时间都亮了起来,一只只又白色烟气构成的狐狸虚影在受月楼上隐现。 太阴幻神符在宫梦弼灵台亮起,宫梦弼面向上弦之月,双手并拢,合成法印,俯首拜倒。 月华如瀑,倾泻着无穷的光辉。 众人眼中,只见明月落下,如轮如珠,大放光明。 雀仙文修激动地跳了起来:“狐祭月,是狐祭月!” 就连金蟾也无法抑制地看向那巨大的月亮,仿佛已经化身其间。 蒙化与温孟纯瞪大了双眼,为此心神动摇。 是月中狐,是月中仙。 这场夜宴,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是人是妖是鬼,都为此神倾。 正文 第三十一章、铜宫 一场欢宴,终是离别。 施婆婆见不得这样曲终人散,人走茶凉的景象,反而是最先离开的。 小胖狐亦步亦趋的跟在施婆婆身后,在小胖狐后面,又跟着一个个小狐狸,只是法力低微,还不成气象。 狐狸列队离去,夜叉鬼随后告辞。 夜叉鬼素来睡得早,如今天都快亮了,已经打破了他规律的作息。因此他走得很快,踏风踏叶,迅疾如电,转瞬就看不见了。 美人岭的三姐妹拎着已经困得睁不开的呆瓜过来,叹息道:“我们连蒙带猜,也算是问了个大概。” 呆瓜小齐是被养在乡下,由乳娘教养的。那山鬼歌也是乳娘带他的时候教他唱的。 去岁呆瓜的父亲去世,兄长继承了家业,便缩减了他的开支。 乳娘想给他弄点好的也不容易,身子本就不好,上个月染了风寒也去了,就没有能贴心照顾他的了。 直到昨日,呆瓜才被兄长和嫂嫂收拾干净,换上新衣服,带出来赏花。 赏花的时候一起来,走得时候却把这呆瓜落下。 宫梦弼听着三姐妹一言一语将事情推测个大概,又见她们为难,道:“先寄养在我这里吧,我看看能不能把他魂魄召回来,若是召不回来,也给他安排个去处。” 宫梦弼是有地方安置这呆瓜的,山上不好养人,送去沈家倒是个法子。 把他留下,是因为这离魂症着实有趣且蹊跷。 宫梦弼喜欢麻烦事,往往麻烦事代表着更深的缘分。 从祈愿树的响应来看,这一次当不会空手而归。 天色将明,三姐妹是无法久留,也化作香烟一缕,往美人岭去了。 剩下金蟾自然是对他不假辞色。 罔象看了一眼金蟾,又看了一眼宫梦弼。 宫梦弼对他眨了眨眼,又对雀仙眨了眨眼。 雀仙便拉着罔象的手跟在金蟾身后,“元曜,走走走,去你的镜潭玩呀。” 金蟾狐疑地看着雀仙:“你怎么忽然想去我那玩?” 文修举起罔象的手:“浮罗喜欢水,作为新朋友,你不该带我们一起去吗?” 金蟾冷笑道:“谁是你朋友,你跟那狐狸是一伙的。” 罔象顿时失落的低下头,整个人都要缩成一团。 文修不满道:“我好歹还帮过你,怎么就不是朋友。” 金蟾朝前走去,不耐烦道:“你长了翅膀,你硬要来我还能挡着你不成?” “略略略,”文修无声的对着金蟾的背影吐舌头,然后笑嘻嘻拉着罔象的手跟了上去。 最后剩下的,就只有已经睡死的呆瓜和蒙化、温孟纯师兄弟了。 宫梦弼已经借着幻术同他们聊了大半夜,两人走上前来,身边的狐仙才消失不见,只留下主位上的宫梦弼。 宫梦弼邀请道:“二位仙友,我恨未能与你们早相逢,不如在我这多住几日,也好让尽一尽地主之谊?” 蒙化婉拒道:“师命在身,不能久留,来日相会我们再聚。” 温孟纯看了蒙化一眼,又收回目光。 宫梦弼笑了一声,虽然很想同他们结良缘,但这样场景下,做得越多反而越叫人警惕了。 也不强留,只作可惜:“来日再会,便是你请我喝酒了。” “好!”蒙化答应了。 宫梦弼又道:“既然如此,能否露出真容,来日也好相认。” 蒙化看向温孟纯,温孟纯便将蜃气珠取出,笼罩着二人的蜃气归于宝珠,露出这高大威猛的师兄和娃娃脸的师弟。 宫梦弼仔仔细细看着,道:“我记着了。” 他送两人出了古林,道:“再会了。” 山风猎猎,两人的影子很快就消失在草木之中。 离开了无还峰,温孟纯才笑道:“师兄,原来你也会说谎啊。” 蒙化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我何时说过我不会说谎吗?” 温孟纯问道:“那个狐仙是有什么不对劲吗?” 蒙化呼出一口气:“不知道,所以敬而远之。” 面对自己不了解的人,这是个有效的应对方法。 宫梦弼倒是很能理解蒙化心中的忌惮,所以轻易就放他走了。 结缘修行是个很玄乎的事情,强求不得。而宫梦弼是个海王,也不在意两条暂时脱钩的鱼。 受月楼恢复了静谧。 宫梦弼甚至有闲情爬上楼顶欣赏日出,看着火红的太阳跃出云海,那是怒放喷薄的生命力。 呆瓜小齐睡得很死。 宫梦弼拎着他的衣服,把他拽上了顶楼,在泰山娘娘神牌下做法。 呆瓜缺少了一魂一魄,脑子里缺根弦,心智如同幼童。 他保有了孩童的天真好奇,这是乳娘用耐心和爱呵护出来的。 宫梦弼封上门窗,燃香为助,将整个受月楼封闭成静室。 呆瓜小齐睡得越发沉寂,香气钻进他的胸腔肺腑,滋养着他的魂魄。 宫梦弼坐在小齐的身边,赤色的大尾巴伸展着,将小齐卷了进去。 是幻?还是梦? 眼前是一片高耸的殿宇,泛着赤金与紫铜的光泽。 小齐神色恍惚,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陌生。 “小齐,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去给娘娘送灵果?” 小齐顺着声音看去,是一个蛇女在对他说话。 蛇女上半身着白色纱衣,下半身是一条蛇尾,鳞片纯白如雪。 她生得十分美丽,头发拢在顶上,垂下一缕在鬓边,分外撩人。 小齐竟好似也没有觉得奇怪。 他手中端着一盘朱果,蛇尾游动着,朝那铜宫中游去。 铜宫是热的。 黄铜的地面,紫铜的宫墙,赤金的瓦片都带着火气一般,让小齐觉得有些不适。 这条路他已经很熟悉了。 他游进宫中,宫门大敞着,宫内垂下千万条铜锁链,如同垂下千万条铜蛇。 这些铜锁链纵横交错,形成了一张蠕动的锁链莲台。 莲台之中,一个穿着黑色纱衣,露出修长玉腿的美妇人斜倚着,一只手撑着美丽的脸,一只手伸出纤纤玉指,在锁链上轻轻滑动着,似有万种风情。 小齐端着果盘穿梭过铜锁丛林,来到这美妇人的面前,将果盘放在她面前。 两条铜锁链编织着,将果盘托在其中。 美妇人将那抚摸锁链的玉指抬起,抚摸在小齐的脸上,托起他的下巴,令他与自己对视。 美妇人的眼睛是无限的柔软和温情。 “小齐?” 小齐疑惑地看着美妇人:“娘娘?” “没什么。”美妇人目中闪过淡淡的疑惑,而后便收回手指,道:“你做得很好,下去吧。” 正文 第三十二章、狐心 受月楼。 宫梦弼猛地收回尾巴,将小齐推到一旁,心跳如同擂鼓一般,脸色也有几分发白。 仿佛被绝世猛兽惊吓的野狐一般,险些失去自控力。 好在泰山娘娘的神牌灵应依旧,受月楼中的香气依旧。 除了眼中看到的长条状物事会像蛇一样一样扭曲,耳中不时蛇吐信的嘶嘶声,其他的倒也没有什么影响。 宫梦弼定了定心神,借助泰山娘娘的灵应将那美妇人的形象镇压起来。 宫梦弼也没有想到,附身在小齐身上,借助魂魄之间的联系去感应小齐另外一魂一魄会见到这样的光景。 那紫铜宫便如同蛇窟一般,其中的美妇人更是远超宫梦弼所能应付的大妖,仅仅是看一看,就已经被她的妖气侵蚀。 若非他见机得快,看到那美妇人的一瞬就断开感应,只怕要被那美妇人发现蹊跷。 “感恩泰山娘娘。”宫梦弼心知肚明,没有泰山娘娘的灵应隔绝,一定会留下痕迹。 这被人顺着网线摸过来的可怕经历,宫梦弼也不想再体验一回了。 看着睡得如同死猪一般的小齐,宫梦弼感叹:“呆瓜啊呆瓜,你这一魂一魄是要不回来了。” 若是小齐的魂魄是因为意外离体,多半是依附在其他的物事上,又或者受地气或其他气机的影响被困在某处,那自然还能以招魂之术招来。 但若是被人夺走,那就得看是什么对手,好不好说话,能否开解怨尤,放他一条生路,又或者看能不能打得过,抢不抢的回来。 小齐的魂魄落在那美妇人手中,宫梦弼是没有这个本事要回来了。 且小齐的魂魄如今已经化为青蛇,修成蛇妖,这种情况下,便没有美妇人,也休想凭借招魂术招来。 “人生而有缺,但缺成你这样的,也实在是少见了。有生之年,不知你可能完满。” 宫梦弼为小齐惋惜,同时也有些头疼。 祈愿树的响应果然没错,他确实没有空手而归。只是财宝过于压手,他现在还接不住而已。 这是砸手里了。 救治不了这呆瓜,又不能贸然把这呆瓜放走。 这呆瓜干系重大,宫梦弼能隔绝了那美妇人的感知,让她无法顺着魂魄之间的联系爬过来,却无法隔绝魂魄本身的吸引。 不论天涯海角,只要有一丁点机会,蛇妖小齐都一定会与呆瓜小齐相见。 这是渴求圆满的本能。 把呆瓜放进沈家,要是出了什么变故,影响了他认定的工具人的成长,那就哭都来不及了。 这就是砸手里了。 宫梦弼在楼中踱着步,看了看呆瓜,又想了想那铜宫与美妇人。 他心里始终在意:“若是不弄明白,就这样干等着天命到来,实在不是什么妙事。” 拍了拍呆瓜的脸,把他拍醒过来。 “呆瓜,我要借你身体一用。” 小齐还没有清醒,睁着迷瞪的眼睛看着宫梦弼,嘴里含糊叫着:“狐狸。” 宫梦弼又问了一遍:“你如今没有生活的能力,天地二魂都在,命魂却不见了,不记事、不行事,我只有借你的身体,为你添入主魂,才能让你清醒过来。你借不借?” 这一问,便不是问这混沌的大脑,而是问那还游离着的天地二魂,身上六魄。 小齐的神色忽然严肃起来,他看着宫梦弼,片刻之后,竟缓缓点了点头。 宫梦弼笑了一声,道:“好。” 他做狐狸至今,并不随意附生人之体。 此前借紫英算一次,如今借小齐算另外一次。 宫梦弼朝小齐脸上吹了一口白气,白气顺着七窍进入小齐的体内,小齐便睁开眼睛苏醒了过来。 这与附身紫英之时又全然不同。 附身紫英是以宫梦弼为主,紫英其实是睡着的,什么也不会记得。 而附身小齐,则是他的命宫无主,需要一个性灵去主宰他的魂魄,让他能短暂成为完人。 即便宫梦弼入住的性灵并不能契合小齐的命数,但却可以让无主之宫运转起来,盘活死水。 所以眼前的小齐,并不能全然算作宫梦弼的化身,有相当一部分是他自己本身在活动。 小齐看着宫梦弼,又举目四顾,忽然落下泪来:“生年十六,如今才知完整。” 喟叹一声,小齐道:“我下山去了。” 宫梦弼将一个布囊递给他,小齐挂在腰上,便摇摇晃晃下山去了。 宫梦弼真身仍旧在受月楼中修行,驱除铜宫中美妇人对他的影响。 小齐,或可称狐心小齐一路下山。 无还峰从无人迹,高耸入云,于妖怪、鬼物来说,算不上阻碍,但对凡胎俗子来说,下山就不是一件易事了。 好在宫梦弼分化的性灵虽然携带不了多少法力,但总还有一些能用,加上通天法强化五感。 狐心小齐很快就学会了如何凭借最少的力气走路,如何用最小的法力使草木让路。 即便如此,等他走出龙盘山的时候,也已经是深夜了。 狐心小齐只好去小圣庙中借宿。 夜叉鬼在小圣庙中发着轻微的鼾声,察觉到有人进来,方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没想到竟是熟人:“你不是那呆瓜?” 狐心小齐笑了一声:“向谦,我如今可不算呆了。” 夜叉鬼伸过脖子来看,铜铃大的眼睛仔细打量着狐心小齐,恍然道:“是狐狸啊。” 狐心小齐道:“我要下山一趟,但天色太晚了,想在你这借宿一宿。” 夜叉鬼笑了一声:“你要去何处?我送你去便是。” 狐心小齐喜出望外:“那再好不过了,你送我去赵家庄吧。” 赵家庄与小圣乡交界,小齐原名赵思齐,只有乳母叫他小齐。 他如今就是要回赵家庄,去问问庄子里的老人,看能不能打听到当年旧事。 一般人命魂缺失,就该直接死去了。 小齐这样缺了命魂还能活下来的,绝非偶然。换言之,他这一魂一魄的缺失,也绝非偶然。 小齐从小被养在庄子里,父亲鲜少与他相见,但用度从无短缺。 如今他父亲去世了,可能知道真相的,就只有庄子里的老人了。 正文 第三十三章、弄鬼 夜叉鬼把狐心小齐捞在手中,携在腰上,纵身一跃,便踩着夜风而行。 夜叉鬼迅捷无比,穿梭在小圣乡之中。 他几乎是全程踏风,只偶尔踏在房顶、树叶上,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只有他腰间夹着的狐心小齐感受到耳边风声呼呼吹过。 深夜之中,乡里一片宁静。 只偶尔有一两只看门犬看到空中跃过的夜叉鬼,但也不敢叫。 只等着夜叉鬼离开之后,才色厉内苒的叫出两声。 穿过小圣乡,东行之后便是赵家庄。 赵家庄六成人都姓赵,小齐家是其中富户,主要经营木雕、竹刻之类。 夜叉鬼将狐心小齐放在老宅门口:“我先回去了,你自己小心。” 狐心小齐拱手谢道:“改日请你喝酒。” 夜叉鬼摆摆手,就消失在夜色当中。 狐心小齐在老宅门口左看右看,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狐心小齐开始敲门。 “笃笃笃——” 敲门声在夜色中异常清晰,在老宅中回荡着。 “笃笃笃——” “笃笃笃——” 狐心小齐分明已经住手,但敲门声却在老宅中不断响起。 似乎是在大门,又似乎是在侧门,似乎是在客堂,又似乎是在房门。 老宅中住着小齐的叔公,还有一个伺候的小仆。 年迈的叔公被敲门声惊动,呼叫道:“阿明啊,是不是有人在敲门?” 阿明正在睡在叔公房里的外间,早已经在瑟瑟发抖,闻言声音颤抖着回答:“好像是。” 叔公心里一跳,沉默了一会儿。 “笃笃笃——” 敲门声并没有停止,听起来似乎是在大门外。 “叔公?”阿明小声问道:“要去看看吗?” 叔公沉默了一瞬,道:“看看吧。” 阿明小心打开房门,露出一只眼睛朝外面看去,什么也没有看到。 他松了一口气,院子里没人。 “笃笃笃——”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阿明一个哆嗦,只觉得小腹涨得厉害,让他生出一些尿意。 “叔公,是有人在敲大门。” “笃笃笃——” 敲门声有些急促,好像是有什么要紧事。 叔公披上衣服起来,点着了油灯,道:“去看看。” 阿明搀着叔公到了门口,问道:“谁呀?” 敲门声忽然停了。 阿明吞了口唾沫,打开门栓,朝外面看了一眼。 漆黑的夜晚,只有风吹着树叶摇摆,看不见半个人影。 “没有人。”阿明忽地觉得脊背发寒,声音有些哆嗦,他看向叔公。 叔公还算镇定,骂道:“没人还不关门。” 阿明把门合上,拴好,再没有听见敲门声。 阿明听到了叔公松了一口气,他扶着叔公朝房间走去。 “嗒嗒嗒——” 是鞋子踩在地上的声音。 阿明和叔公同时停住,鞋子踩在地上的声音也停了下来。 叔公觉得自己有些疲惫,有些疑神疑鬼。 两个人匆匆走回房间,脚步声也匆匆起来。 “嗒嗒嗒——” 阿明把房门拴好,心里总算踏实一点。 他回头看向叔公,整个人如同中了定身法。 油灯昏暗,叔公看不到阿明浑身哆嗦,眼睛失去神采,上下齿磕碰在一起,把舌头咬破了。 阿明却看得清楚,叔公身后站了一个人。 那个人在叔公的影子里看着阿明,对着阿明笑了起来。 “敢说话,就杀了你。”阿明甚至看懂了那个笑是什么意思。 “快睡吧,天都要亮了。”叔公举着油灯朝内室走去,那人影就跟在叔公身后,他却一无所觉。 阿明钻进被窝里,把头缩进被子里,整个人瑟瑟发抖。 叔公走到里间,把油灯摆在桌上,脱了衣服上床。 “呼——” 油灯被吹灭了。 叔公拉着被子的手停住了,他的手心和脊背都在冒汗。 月光从窗户里透进来一点,房里并不算全然漆黑。 似乎有一个朦胧的影子站在床边,看着叔公。 “怎么有风。”叔公自语道,钻进被窝里睡觉。 他紧闭着眼睛,假装自己很快就会睡着。 但却感觉到身上越来越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叔公崩溃了,他睁开眼睛颤抖着问:“是小二子回来了吗?” 身上的重量忽然消失了。 “呼——” 油灯忽然亮了起来,不是明黄的豆火,是青幽幽的,拉得很长的火苗。 灯光照亮了床边朦胧的影子。 是小齐。 面如敷粉,白煞煞没有半点血色。 唇红齿白,唇红好似血,齿白好似刀。 一双眼睛乌溜溜的,如墨一般,泛着青光。 青幽幽的灯火照在小齐脸上,露出显出冰冷的青色。 “叔公,为什么要杀我?” 叔公抖了一下,他只感觉身上冷得厉害,没有知觉。 只感觉心里堵得厉害,好似灌了铅。 他惊恐道:“不是我要害你,是你兄长。” “你爹的家产留给你一半,但你是个傻子,你兄长怎么甘心?” 狐心小齐笑了起来,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所以你就帮他害我。” 叔公忽地哭了,落泪道:“别怨我,别怨我。我年纪大了,还要靠你哥哥养活。” “我本不想回来找你,但是阎王不收我。”狐心小齐看着叔公,问道:“叔公,我少了魂魄,无处可去。风吹得我好冷,好冷。” 叔公的脸色忽地发白了,他翻下床对着小齐磕起了头:“是我们赵家对不起你。” 狐心小齐低下头,惨白的面孔盯着叔公:“我的魂魄去哪里了?” 叔公猛地后退,想拉开和狐心小齐的距离,却撞在床上。 狐心小齐的脖子好像有无限长,不论叔公怎么想躲,都无法拉开距离。 那青幽幽的瞳孔盯着叔公:“是你藏了我的魂魄吗?” 叔公哭叫道:“你的魂魄被你爹卖掉了!” 狐心小齐的头远离了叔公,落回到身上,冷冷地看着叔公。 叔公哪里还敢瞒着,竹筒倒豆子一般讲了一段故事出来。 小齐的爷爷曾是远近闻名的工匠,最擅长雕刻。 无论是竹雕还是木雕还是石雕,总能雕刻出十分神韵。 赵家以此发家,因此富有。 到了小齐的父亲这一辈,赵家的生意做得就更大了。赵家庄所有的雕刻生意,都是小齐的父亲在经营。 但小齐的爷爷去世之后,小齐父亲的手艺远没有爷爷那样神乎其神,赵家庄其他人更是相去甚远。 于是赵家的生意就渐渐衰败下去。 小齐的父亲想尽一切办法,都无法扭转局面。 直到有一次,一笔来自交趾国的生意送上了门。那是一批雕刻,是形形色色的蛇像,形形色色的蛇神。小齐的父亲送了这批雕刻前往交趾国交割。 交趾国中有交趾山,山中有蛇母庙。 听人说极为灵验,但有所求,必有所应。 小齐的父亲动了心思,他便祭拜蛇母,祈求生意兴隆,富贵不绝。 当夜,便有神蛇入梦,说蛇母看上了他的小儿子,如果他的小儿子可以侍奉蛇母,就满足他的愿望。 彼时还没有小齐,父亲只有一个儿子。 他便想着钻空子,答应了神蛇的请求,但并不准备再要孩子。 但谁知道他从交趾国回去的时候,就发现小齐的母亲已经大着肚子了。 他离开吴宁前往交趾的时候,夫人就已经有孕在身,只是当时月份浅,还没有孕相。 小齐的父亲以为能骗过蛇母,却不知蛇母早已看穿一切。 小齐的父亲想要反悔,但早已经来不及。 小齐出生前的那个晚上,他的母亲夜梦大蛇,从她腹中叼走了一个孩子。 她顺利产下小齐,但很快就发现,这只是个没有魂魄的躯壳。 小齐的父亲如愿以偿,赵家每年都会收到交趾国的订单,果然没有失去富贵。 但他却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小儿子。 正文 第三十四章、吃荤 生下一个痴呆的孩子,小齐的母亲忧思成疾。 得知自己的孩子是丈夫出卖给了邪神,小齐的母亲不知有几多怨恨。 孩子一日日长大,就一日日提醒着她、刺激着她。 这是他们之间永远解不开的症结,夫妻俩昔日恩爱,不断消磨,终于散尽。 她精神不好,没有熬多久就去了。 小齐的父亲心中的懊悔和仇恨蓄积着,但他既无法脱离交趾国的财富维持生意,也无法报复交趾国供奉的蛇母神,更无法把自己的孩子治好。 面对让人感到痛苦的东西,人倾向于逃避。 他把小齐送往乡下,由乳母教养长大,除了年关,从不见他。 只要看到小齐,就会刺痛他。 他是欠小齐的,赵家都是欠小齐的。 小齐的吃穿用度从不短缺,乳母是个善人,小齐在她手中,自小无忧无虑。 直到父亲和乳母先后去世,小齐的兄长才动了心思,把小齐扔到了荒郊野岭,任他自生自灭。 叔公是族中老人,小齐的事情他知道的一清二楚。 “小二子,我劝过他,但他不听啊。叔公老了,已经没用了。”叔公哀求道:“我会好好祭祀你的,你放过我。” 狐心小齐冷笑一声:“你是劝过他,还是觉得我本就魂魄不全,不如死了?” 叔公答不上来。 狐心小齐讥诮道:“赵家靠着出卖我的魂魄得富贵,如今我不再是赵家人了,你的富贵也到头了!且消受这最后的光景吧。” 油灯的火焰忽然暴涨,狐心小齐的笑声在火焰中传出来。 “火!” 叔公哀叫道,只见那冲天的蓝焰扑面而来,他的眼前只有一片冰冷的白光。 室内凭空生风,吹开门窗,灌进来幽深的夜色。 狐心小齐也消失在火焰当中。 “叔公!叔公!” 猛烈阴风掀开门钻出去,阿明知道二爷已经离开。 听到里间传来叔公痛苦的嚎叫,阿明鼓起勇气进去看了看。 叔公瘫在床边,捂着眼睛叫着:“火!烧死我了!烧死我了!” 阿明摇着叔公的身体,在他边儿叫道:“叔公!叔公!” 叔公正陷于火焰的幻境之中,直到天明,才冷汗涔涔的睡过去。 狐心小齐不过是小施惩戒,并没有对这年迈的老头子做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但这老头子后半生会不会被噩梦缠绕,那就不是狐心小齐关心的事情了。 赵家靠着他的魂魄换取富贵,相当于赵家的气数吞噬了他的命数。 如今父母亡故,兄弟阋墙,他的名字已经从赵家的族谱中销去。 又有宫梦弼分化性灵,运转了他的命宫,他散去的命数就会重新聚集回来。 靠着他的命数所得的财富,也会因为失去他的命数而消解。 赵家的富贵,到头了。 狐心小齐离开了老宅,倒也不急着回去。 赵家庄中有狐,夜叉鬼带着他来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不仅仅因为宫梦弼的吴宁县狐会的司职,也是因为那狐的气息不纯,气机不敛,凡是有些修行的在身的人,都很难不察觉。 宫梦弼自入了仙籍,又得了封敕,被封为天狐院吴宁县狐会之后,在县城修行了些时日,又在龙盘山开辟洞府,算一算来,也有近两个月了。 他这新上任的狐会至今还没有到岗,也算是怠职了。 如今瞧见近前有个狐狸,若是不去看看,也说不过去。 狐心小齐走去村尾,便瞧见一个土房,茅草为顶,黄泥为墙。 屋檐下挂着两盏熄灭的红灯笼。 狐心小齐张了张嘴,发出一声尖细的叫声。 那安静的房里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不过片刻,一个长相秀气,只穿着素色亵衣的妇人推开门走了出来。 这妇人头发披散,掩上了门扉,骂道:“哪里来的狐狸,大半夜扰人清梦,不知道赵家庄是我的地盘吗?” 狐心小齐看着她,便嗅见了她身上混杂的人气,不由得皱了皱眉头,道:“你这野狐,吃得这样荤,也不怕腻死。” 这妇人仔细打量着狐心小齐,见他细皮嫩肉,俊秀风流,又是一身雄狐的气息,便笑了一声,睡觉被打搅的气性都消了,伸手捂唇笑道:“我是吃惯了荤的,你吃素的哪里吃荤的妙处,我赵玉娘可有的是本事,有的是消遣。” 说着话,赵玉娘就上前来拉住狐心小齐的手,道:“你跟姐姐来,姐姐带你见见世面。” 说着,伸手朝狐心小齐身上摸来。 狐心小齐还不想这样就把童子身断送了,赵玉娘拉着他的手,他就顺势伸手扣在赵玉娘的腕上,轻轻一捏,赵玉娘便只觉得有一股异力从腕上把她锁住,让他动弹不得。 赵玉娘这才知道碰到了硬茬,叨扰道:“好郎君,你便是不喜欢,也不要伤人呀,我不过求个欢好,罪不至此。” 狐心小齐抬头看了看东边,天上已经开始泛白了。 他拿着赵玉娘的腕,把她推进房里,顺手把门关上。 房里不断简陋,打扫的还算干净,只是进屋之后,屋内便有一股令人意乱情迷的暖躁香气。 狐心小齐把手松开。 赵玉娘连忙后退,靠着墙边,道:“郎君这是做什么?难道是想玩些花的?” 她边退边说,不知不觉已经靠到墙根,墙根下有一个小洞,那是她准备逃离的地方。 狐心小齐道:“别想着逃,你逃不掉的。我问你,你附身在这妇人身上与人欢好,她可同意么?” 赵玉娘身后窜出一只狐狸,往墙根下的小洞里钻去。 但这狐狸分明是施展了缩身术,却一头撞在洞口,痛得直打滚。 见缩身术不起效,这狐狸又往赵玉娘身上爬去,想再次附身在她身上,却同样失败了。 这狐狸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狐心小齐道:“我是赵思齐,天狐院吴宁县狐会宫梦弼的麾下狐狸使者。” 这狐狸惊道:“天狐院?天狐院!” 立刻吓得瑟瑟发抖起来,藏在赵玉娘的身后。 赵玉娘非但不怕,反而挡在狐心小齐身前,把狐狸护在身后。 “狐仙,天狐院是什么地方,你为什么害怕?” 那狐狸哭道:“天狐院是狐仙道院,管辖天下狐狸,若是有狐狸犯错,蛊惑男女,犯下邪事,就要受到处罚。” 正文 第三十五章、无狐魅,不成村 狐心小齐眼中露出一点笑意。 小齐是圆脸杏眼,笑起来便有一种天真气。 只是偏偏宫梦弼分化性灵在他身上,就有一种看似天真和气,却让人感觉捉摸不透的反差。 那狐狸瞧见狐心小齐发笑,便又瑟缩的贴在墙根。 “你既然知道天狐院有狐律在,又怎敢在此犯戒?” 那狐狸一言不发,但赵玉娘辩驳道:“这位使者请了,民女赵玉娘,并非是受狐仙胁迫,被她引诱。奴家是自愿的。” 赵玉娘看着狐心小齐,咬着嘴唇,有些羞恼,更多的却是坦然:“我先后克死了三任丈夫,也种不得什么地,靠着织布也不大活得下去。我是自愿的。” “若是靠着狐仙庇佑,我一个寡妇,怕是早就被吃了绝户,哪有这样的日子过。” 那狐狸反而道:“你这样说,倒好像我是什么善狐。我是看你寡妇活不下去,而我又需要采人气修行,这才帮你的,你不必为我开脱。” “我一个野狐精,除了一点魅惑男人的手段,也没有什么本事,还连累你的名声。” 赵玉娘笑着就哭了:“名声,要名声,我早该以死明志了。” 赵玉娘拜在狐心小齐面前,叩首道:“民女求大人网开一面,放过狐仙一码。” “民女是不祥之人,父母早亡,嫁过三次,三次都克死了丈夫。娘家畏我如蛇蝎,夫家骂我丧门星。若不是狐仙搭救,民女早就死了。” 赵玉娘这样的经历,在这个时代屡见不鲜了。 她并不是什么破家的衰命,只是运气不够好罢了。 而这个时代,也鲜有什么运气好的人。 狐心小齐道:“你且起来吧,我这堂还没有升起来,你倒是先来投案了,你有无过错,且容我看过再说。” 赵玉娘泪眼婆娑,那狐狸也小心翼翼地看过来,想瞧着狐心小齐是不是只是戏弄她。 狐心小齐实在无意给这可怜的女人再一次打击,但这狐狸倒是自投罗网了。 民不举,官不究。 这狐狸自己说破,狐心小齐就不得不代表宫梦弼来做个判决。 依照狐律,不得蛊惑男女,犯下奸邪之事。 如今赵玉娘自称自愿,那就不算蛊惑民女。 狐心小齐掀开房间的布帘,看着躺在赵玉娘床上的那个男子。 皮肤黝黑,生得憨直,但看起来年纪不大。 狐心小齐传了狐狸进来问话,但不许赵玉娘进来,问道:“床上这是谁?你可曾以妖术蛊惑他?” 野狐精如实道来:“这小子姓赵,是同村人,家中已经没有父母。小狐不曾迷惑他,使者有所不知,玉娘生得貌美,这半大小子早就看上她了。找上玉娘,算是半推半就了。” 狐心小齐问道:“那往日营生,你可曾蛊惑?” 野狐精道:“庄里娶不着老婆的庄稼汉多得是,玉娘只要露出点意思,他们自己就上门了。如今玉娘家里的地靠他们种,缸里的水靠他们挑,并不曾蛊惑,也不曾逼迫。” 狐心小齐叹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这次就不惩治你了。只是你这营生不能长久,你要是有心为玉娘好,还是要教她做些正经生意。” 野狐精叩首道:“多谢使者。” 狐心小齐又看了一眼床上这半大小子,道:“你可多看看这小子,依我所见,他与玉娘是有些缘分的,只是能不能成,我不敢说定。” 狐狸是识得姻缘的,修行拜月法和通天法之后,宫梦弼的感知就更加强烈了。 玉娘三段姻缘都坏了,桃花拜尽,若是还想再有姻缘,眼前这小子有可能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野狐精看了看床上这黑小子,道:“我记下了。” 狐心小齐道:“你走村入舍,可认得其他狐妖吗?” 野狐精略一犹豫,但还是说道:“使者,有道是‘无狐魅,不成村’,虽不是各个乡里村庄都有狐妖,但数量不少的。” “有的如我这般,化作村妓,有的化作稳婆,有的化作媒婆,有的保家出马,也有厉害能受人供奉、进庙享祭祀,您若要寻狐妖,只需寻访乡里便可找出来。” 狐心小齐心里早就有了大概的成算,他看着眼前的野狐精,沉吟道:“我如今是代表狐会来巡查四方狐狸,还缺一个向导,不知你愿不愿意随我一同?” 野狐精为难道:“我虽有意随使者巡查,但玉娘这里实在走不开。” 她想了想,说道:“但我认识一个姐妹,或许能帮到您。” “邻村有个举人坟,坟里住着我那位姐妹,因得了一点举人老爷一点文气,所以自称文狐。她平日里总是读些酸腐文字,不识得人间疾苦,您带她出去见见世面,不然恐怕她读书读坏了脑子。” 狐心小齐惊讶地看着野狐精:“你倒是个好姐妹。” 野狐精倒好似没有领会狐心小齐的意思,当然也有可能只是装疯卖傻,笑了一声:“我跟她是老交情了,总得多为她考虑考虑。” 狐心小齐先出得门,野狐精在里面交待了赵玉娘几句。 只听她道:“天快亮了,等我走了,你就把黑小子摇醒,叫他早点回去,不要被人看见了。不必担心我,使者已经赦免了我的罪愆。我现在带使者去邻村看看朋友,晚上就能回来。你一个人在家要小心些,我平日教你的手段,要用起来,不要轻易被男人得手了。” 嘱咐了几句,野狐精就随着狐心小齐出门了。赵玉娘在门边看着,愁眉不展,心中总是担忧。 野狐精也是放心不下,走着走着就要回头看,等赵玉娘的房子消失在视野里,才略微振奋精神,带着狐心小齐朝临县去。 野狐精是真的没有什么本事。 会些幻术,但不能持久,不会御风,不会驾火,唯一值得称道的是靠着采集人气把狐味藏得很好,不会招来狗,再加上有些微薄法力,在凡人里勉强能混得开了。 这是大多数野狐精的生活写照,宫梦弼被天狐院感召之前也是这样的。 野狐难成器,高门大户的狐狸又不怎么听话。 天狐院的地位,其实也是有些尴尬的。 正文 第三十六章、康文 野狐精带着狐心小齐前往白溪村。 身有法力,野狐精的脚力还算不错,同样,狐心小齐的脚力也还算不错。 白溪村曾出过举人,要真是类比,大概和如今宫梦弼差不多。 狐狸生员好比秀才,秀才之上就是举人,举人大概就能做到九品官了。 宫梦弼如今的仙官也才九品,虽然仙官的含金量不是人官可以比拟。 举人老爷死后葬在白溪村,但世事变化,王朝都会灭绝,何况一个举人家。 如今的举人坟已然失修,被野狐占据了。 野狐精带着狐心小齐到了举人坟前,张口长鸣,细长的声音传入举人坟当中。 很快,举人坟一边的洞窟里就钻出来一只赤狐,化作美丽的人形,骂道:“康玉奴,你怎敢来见我?” 野狐精也不甘示弱,迎风一扭,便化作一个丰盈的少妇,抱胸冷笑道:“康文,我有什么不敢见你的。” 康文气道:“你不喜欢我,大不了分道扬镳便是,何故焚毁我的书稿,亵渎文字。” 康玉奴大怒:“分明是你得了一点文气,便沉迷酸腐文章,不念姐妹之情,眼睛长到天顶上,批评这个批评那个,怎不见你反省?” 康文道:“我熟读诗书,通晓圣人文字,遵循礼教,恪守礼仪。你们不洁身自爱,不好好修行,反怪我说实话?” 康玉奴深吸一口气,道:“你是狐狸,你不是人!” 康文仰起脖子:“我迟早会修炼成人。” 康玉奴平复了胸中恶气,指着狐心小齐道:“你不是自言倾慕人间才俊,要修成人形,学习圣人之道吗?你看这位赵郎君如何,他乃是天狐院上官使者,也是饱读文字,腹有诗书的。如今他代表上官巡查吴宁县狐魅之事,正缺一个辅佐,你可愿帮他?” 康文看向狐心小齐,见这小郎君质性风流,又听康玉奴这样说,心里便有些犹豫。 康玉奴见她没有拒绝,心中就是一喜,鼓动道:“你不是学了一身圣人之道,自诩满腹诗书,一腔文气,若是不舒展,岂不是明珠暗投。” 康文问道:“你真是上官使者?可曾读过什么书么?” 狐心小齐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康玉奴,见康玉奴满眼央求,不由得摇了摇头。 若不是分身乏术,手下又无可用之兵,何至于此,便答道:“你可听过天狐院么?我的确是天狐院吴宁县狐会宫梦弼的使者。至于读书嘛,读得不多,只认得文字,会一点祭神的曲子。” 康文不由得低看了一眼:“你虽是上官使者,毕竟不是官身,又不曾度过什么书,能担当得了巡视乡里的职责吗?” 康玉奴道:“所以不就需要你辅佐吗?你若能助他办成此事,不就显出你的能耐?” 康文心念一转,道:“我可以助你巡视乡里,但事成之后,我希望你能向上官引荐我。” 狐心小齐笑道:“文狐竟有这样的志向,那就看你表现了,表现好的话,我便向狐会引荐你。” 康文是有些心高气傲的,觉得自己与凡狐不同,饱读文字,腹有诗书,尊礼数,奉圣人之道,不大瞧得起那些乡野间厮混的野狐精。 也就是这样,康玉奴才与她分道扬镳,临走前还焚毁了她的书简。 此刻听狐心小齐答应了,便成竹在胸,道:“且稍待片刻,我收拾行囊就来。” 康文钻进狐狸洞,康玉奴才摇了摇头:“死丫头恃才傲物,但心地不坏的,还请使者多多担待。” 狐心小齐怎会与她计较,他是急需用人之际,康文的本事若是配得上她的傲气,那狐心小齐求之不得。若是如康玉奴所言,只学了些空而无用的大道理,狐心小齐也有信心给她做做培训工作,让她尽快适应岗位。 宫梦弼负责管辖吴宁县狐众之事,又要为天狐院引进人才,不如就从康文开始,摸一摸吴宁县狐狸的成色,看看要怎样去管理、教化。 不一会儿,康文再次出现在坟外,说是收拾行囊,其实只是多一个包袱,背着几本书。 康文道:“康玉奴,我会证明我是对的。” 康玉奴笑了一声:“你对不对与我何干,不必证明给我看。天色不早了,我得回赵家庄了。希望改日再见,你能得偿所愿。” 康玉奴又化作野狐,钻入草丛不见了。 康文看着她离开的放心,似乎有些生气,又平复了心情,问道:“赵郎君,我们去哪?” 赵郎君摸了摸肚子,看了看天色,道:“得先填饱肚子才行,最好找个落脚的地方。” 康文蹙起了眉头:“这天色也不晚,你这样做事,何时才能巡视完吴宁县?” 狐心小齐边走边说:“我身怀法力,却不是自修来的,而是自狐会处借来的。肉体凡胎,为形所累,比不得你修炼问道。人不吃饭、不睡觉就会死。” 康文不满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又不是不让你吃饭睡觉。” 狐心小齐笑了笑:“走吧,去白溪村看看能不能弄些吃的。” 白溪村没有别的狐妖,理论上来说,不是特别亲近的狐妖,是不会群聚的。 康文从前倒是有几个好友,但后来反而渐渐没有人同她来往了。 康文跟上来,狐心小齐问道:“你有钱吗?” 康文警惕地看了一眼狐心小齐,问道:“做什么?” “换吃的,不然就只能打野味了。”狐心小齐道。 康文从怀里摸出来几枚旧钱,道:“我从坟里摸出来的,可以借给你,但你记得还。” 狐心小齐道:“行。” 在白溪村从农户那换了几张饼,狐心小齐边走边吃,道:“我肚子填饱了,你可知道附近哪里还有什么狐妖吗?” 康文道:“溪下乡有一个,住在神婆家受供奉哩。” “那就去看看吧。”狐心小齐道。 二人就沿着白溪往下,到了溪下村神婆处。 神婆住在村子的角落,因为要侍奉狐仙,要防止被人撞破。 康文在门口叫道:“马神婆在吗?” 从屋里就出来两个汉子,打量了他们一眼,叫道:“母亲,有人找。” 马神婆没有出来,就在屋里说道:“请他们进来。” 两个汉子将他们请进去。 门有门帘,窗有窗帘,因此屋里一片昏暗,只有两根蜡烛照着明。 马神婆在狐仙的神坛前看过来,道:“康文,你怎么来了?” 正文 第三十七章、不服王化 马神婆年纪大了,皮肉松弛,眼中无神,此刻看向狐心小齐和文狐,就有几分渗人了。 同他们说话的自然不是马神婆,而是马神婆供奉的狐狸。 康文道:“不是我要来,而是上官使者来巡查,今日正巧到你这。” “上官使者?”狐狸透过马神婆的眼睛看向狐心小齐,道:“哪位上官,什么使者?又巡查什么?” 狐心小齐道:“上官是天狐院吴宁县狐会,使者是狐仙使者,巡查是巡查尔等野狐有无作奸犯科。” 马神婆道:“天狐院远在泰山府,怎么就在吴宁县设官了?我活了一百多年,也不曾听说有什么狐会。” 狐心小齐道:“天狐院掌管天下狐事,狐录司监察天下狐,吴宁县的狐会乃是新设之职,属狐录司管辖。” 马神婆笑道:“哈哈,原是新设的司职。天狐院管理天下狐事,管的修仙问道的狐狸,制的是上圣高真,我是人间野狐,既不求仙,也不问道,只怕你管不到我头上。” 康文眉头一皱,道:“你这是不服王化了?” 狐心小齐心道要遭,正要说话,马神婆已然冷笑起来。 “王化?”马神婆故作震惊道:“我狐族何时出现帝王了?我怎么不曾听说过?” “你!”康文吃瘪,恼怒道:“天狐院掌管狐事,你不服天狐院管教,还不是不服王化?” 马神婆哈哈大笑:“泰山娘娘是泰山娘娘,天狐院是天狐院,狐会是狐会,若是天狐院发旨来,我自然不敢不从,但这新设的狐会,又凭什么辖制我这乡野老狐?” “你修仙是修行,我做神也是修行,我又不低你一等,你凭什么管我?”马神婆摆了摆手,道:“快走,我这里不欢迎你们。” 康文大怒:“刁民!” “贱婢!”马神婆眼中青光大盛,她猛地挥手,推出一道阴风,把康文和狐心小齐都推出门外。 “快滚!” 房门砰的一声合上,没有再打开。 康文摔了一跤,狐心小齐倒是平稳落地。马神婆的两个儿子立刻上前盯住他们,若是他们再敢纠缠不休,就要上前动手了。 看着人高马大,膘肥体壮的两兄弟,康文悻悻地将最终的话吞了进去。 狐心小齐没有说什么,带着她往外走,道:“你这样说话,难怪康玉奴受不了你。” 康文顿时气从中来:“我是在帮你,你不仅不感激,反而在这冷言冷语。” 狐心小齐道:“可是你又打不过她,说话又趾高气扬,我们这不就被赶出来了。事情也没有办成,落脚的地方也没有找到。” 康文顿时支吾起来:“你会说话你怎么不说。” 狐心小齐道:“我怎好在别人面前拆你的台,你的嘴这样快,我也拦不住你。” 康文咬牙切齿,心有不甘:“这老臊子,不肯受巡查,肯定心里有鬼。” 狐心小齐道:“要想知道这一点,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她不肯受巡查,但只要在乡里打听打听马神婆的事迹,就知道她有没有为恶。问不了正主,还问不了别人吗?” 康文眼睛一亮,赞道:“聪明。” 狐心小齐道:“那就劳烦你了。” 康文叫道:“为什么是我呀?” 狐心小齐道:“我是人,你是狐,我虽有些法力防身,但总不及你法术高深。再说,我出了主意,若还是我来动手,那你做什么?” 康文被他先是小小捧了一下,又小小激了一下,从鼻孔里出了个长气,道:“那你等着!” 康文去打听消息。 狐狸的好处,是天生带着一点魅惑的能力,很容易引起别人的好感。若是施以法术,凡夫俗子就更难逃了。 只要不碰上硬茬,一般不会弄巧成拙。 支开了康文,狐心小齐抬头望气,一点白气从狐心小齐的灵台上浮出,化作一个狐狸虚影,朝马神婆家看去。 马神婆家略有些香火气,勉强遮住了狐气。马神婆家气息虽然驳杂,但却没有恶相,因此看起来也还不错。 狐狸虚影钻进狐心小齐的灵台,狐心小齐的眼睛才重新恢复神采。 很快康文回来禀报:“我打探了许多家,他们对于神鬼之事有些忌惮,一开始还不肯说。我假托是说问路,寻马神婆做法事,他们这才肯说。” “马神婆颇为灵验,祭祀、驱邪、接生,活还不少。但总的听下来,并没有说她为恶的,反而颇有善名。” 狐心小齐道:“那就无需管她,我们可以找地方过夜了。” 天色已然擦黑。 康文得意道:“我还打听到一间荒宅,虽然破旧,暂且栖身还是可以的。” 狐心小齐就和康文去荒宅过夜。 安顿下来,康文有些百思不得其解,问道:“她既然不曾为恶,为什么不肯让你查一查?难道真是不服王化?” 狐心小齐道:“你没听到她说,泰山娘娘是泰山娘娘,天狐院是天狐院,狐会是狐会吗?” 康文道:“我不懂。” 狐心小齐问:“你既然自诩文化,那可知如今天下吏治如何?” 康文摇了摇头,又迟疑道:“我只见过收税的差人,但颇为粗暴,农人多有怨言,往往敢怒不敢言。” “苛政、横征暴敛,连鬼神都惧怕。”狐心小齐叹了一口气。 康文这才有些明白:“她不是不服王化,而是怕受管辖之后,就如同苛政下的黎民百姓,艰难度日。” 狐心小齐点了点头,道:“然也。” 狐心小齐指点迷津道:“朝廷统治黎民百姓,吏治清明之时,也难免有贪官污吏,吏治不清,那就是从上到下都一片糜烂。” 康文又问道:“所以她会说天狐院是天狐院,狐会是狐会。那泰山娘娘是泰山娘娘又作何解?” 狐心小齐道:“马神婆家的狐狸是有些见识的,不然说不出这样的话。泰山娘娘管辖天下狐,因此设天狐院。你可知天狐院中,有多少狐系?” 康文摇了摇头,但朦朦胧胧中,有些明白狐心小齐的意思了。 狐心小齐只是道:“狐狸是涂山之苗裔,青丘之子孙,传承悠久,历史绵长。如同人间世家林立,狐狸也脉系众多。虽受天狐院管辖,泰山娘娘差遣,但高门大户的利益,并不往往与天狐院完全一致。” “泰山娘娘是泰山娘娘,天狐院是天狐院,狐会是狐会。”狐心小齐感叹着,道:“先把这有见识的狐狸记下来吧。” 狐心小齐取出布囊中簿子,在上面录下了这狐狸,因为不知名号,暂记为马神婆家保家仙。 正文 第三十八章、迁坟 吴宁县算不得大县,但也有村社二百余。 狐心小齐带着康文挨个巡查过去,怎么也要月余了。 这还只是乡里之间的狐狸,还不算真正山野间的狐狸,也不算狐中望族。 乡里之狐可以由狐心小齐去统计和巡查,深山之狐或者狐中望族就不行了。 狐心小齐毕竟只有宫梦弼一点性灵在身,借不了多少法力。在乡里之间与人共居的狐狸多少会遵循人类社会的规则,狐心小齐大约也能应付。 深山之中的环境就要复杂得多,碰上些厉鬼凶魔,狐心小齐是搞不定的。 而狐中望族,恐怕不会给一个狐仙使者面子。 就连马神婆家的狐狸都不曾把狐心小齐放在眼里,狐中望族恐怕就更不希望顶上多个上官了。 宫梦弼准备修养好之后自己去打探打探,虽然仙职松散,但也不能完全不放在心上。 明月高悬之时,美人岭的三姐妹飘摇着上了无还峰。 宫梦弼嗅到了鬼气,出门来看,笑道:“你们怎么来了?” 黄衣佳英言笑晏晏,道:“我们是想来看看那傻子如何了。” 宫梦弼道:“这可不巧,我把小齐送下山去了,可能过些时日才能回来。” 芷若奇道:“这才两日功夫,你就把他治好了?” 宫梦弼叹了一口气,道:“哪里治得好。他丢失了一魂一魄并非偶然,而是被交趾国的蛇母神捉走了,我本事低微,没有办法从蛇母神手中抢他魂魄回来。” 宫梦弼就把小齐这离奇身世说了,三位佳人也不由得唏嘘。 她们都没有听过蛇母神的名号,只是听宫梦弼所说,就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就着小齐的话题聊了一阵,宫梦弼瞧这三位姐妹也没有走的意思,反而有些欲言又止,不禁问道:“三位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大姐琼芳有些歉意,道:“其实今日登门,除了为了那傻子的事情,还是又有事相求。” 宫梦弼请她们坐下,道:“说来听听。” 琼芳推了推佳英,佳英便向宫梦弼行礼,道:“其实是为了我的事情。” “我本是县城人,家中姓陈,十几年前因故而亡,因为心有怨气,不肯进阴曹,躲进了龙盘山中,受二位姐姐照顾,寄托在美人岭的一株桃枝之上。” “但年深日久,桃枝的灵性已经不足以为我凭依,而我的坟冢又远在县中。” 佳英苦笑道:“狐仙原是在县城修行,因此我想拜托您帮我迁坟。” “这……”宫梦弼眉头微微皱起,道:“我不知你家近况如何,若是家人尚在,何不托梦请家人帮忙迁坟?” 佳英摇了摇头:“家中父母已经故去,兄长与我不合,并没有可以依靠的人。” 宫梦弼苦笑道:“怎么找我帮忙?” 佳英看了一眼宫梦弼,道:“我原是想请施婆婆帮忙的,但施婆婆不想出山,让我们问问你。” 宫梦弼想了想,道:“迁坟恐怕迁不了,只能取了你的尸骨埋在美人岭。” 佳英喜道:“那便足够了。” 迁坟是个大事,凭空把人家坟挖走了,不是什么好事。但仅仅取走尸骨就容易得多了,至少没那么容易被发现。 正好,宫梦弼也有事要去一趟沈家,就答应了下来。 不过佳英十年不曾回家,自己的坟冢在哪都不清楚,所以宫梦弼就带着她一起走了。 天将明时,琼芳和芷若先回了美人岭。 宫梦弼将佳英的魂魄收在伞中,下山去了吴宁县。 吴宁县沈家。 宫梦弼施展翳形术进来,就看到沈家为他留存的东园。 东园依旧荒废,满地莎草与艾蒿茁壮生长。 其中一条小路原本是宫梦弼施法开辟的,后来则是被反复踩踏,一直留存了下来。 宫梦弼原本居住的楼阁没有大动,只是被改成了香堂。 堂里供奉着泰山娘娘的神牌,在泰山娘娘神牌旁边,则供奉着宫梦弼。 宫梦弼伸手一引,香堂中的香火便投入他的袖中,消失不见。 看着自己住了十年的地方,宫梦弼一时间有些感慨。 沈山这些时日都在忙着处理两个小崽子的事情。 吴宁本地有石洞书院,乃是县中望族郭家所设,还请了当今名师在此讲学。 吴宁的学风一直不错,沈山原本是想把两个小崽子送进石洞书院修学的。 但宫梦弼曾警告他最好放得远一点,不然容易生变故。 所以沈山这些时日就一直在联系友人,希望能把两个小崽子送去余杭,在万松书院治学。 两个崽子年纪小,送得太远舍不得,太近又怕出变故,只好选了余杭。 正巧余杭又有远亲在,可以帮着照料。 沈山供奉宫梦弼的时候祝祷了几次,宫梦弼没有给回应,算是默认了。 从通信的情况来看,他们进书院学习的问题不大。 所以两个小崽子应该要不了几天就要被送走了。 宫梦弼这一来,其中一件事便是要见一见这两个小崽子,毕竟是认定的工具人,还是要看顾一下,以免出了意外。 两个小崽子是不想走的,虽然时间久了,当日被宫梦弼救回来的记忆渐渐模糊了,但越是记忆模糊,宫梦弼留在他们心中的印象反而越神圣和深刻。 当天夜晚,宫梦弼故技重施,拉了沈山入梦。 明月高悬。 沈山见着那红衣的狐仙站在月下,不由得高兴道:“狐仙,您回来了!” 宫梦弼道:“我公差要在吴宁停留几日,所以来见见你们。” 沈山心中欢喜,道:“东院一直为您留着,就是希望您还能再来。” 宫梦弼笑了笑,道:“送你个东西,你家两个小子走的时候可以给他们带上。” 宫梦弼将一个木匣递给沈山,沈山高兴极了,道:“多谢狐仙。” “还有一件事想要问你,可知道吴宁有没有什么真才实学的信义书生吗?不拘贫富,但要有真才实学,不要假道学?” 沈山沉吟片刻,道:“我朋友有一个孩子,性子温和,为人正直,或许算得上信义书生,但我没有仔细考察,因此不敢向您保证。” 宫梦弼道:“无妨,我亲自去试他。他叫什么名字?” 沈山道:“宁采臣。” 正文 第三十九章、驾白狐 宁采臣。 宫梦弼恍惚了一下,某种程度上,这个名字也是如雷贯耳了。 宫梦弼笑了一下,道:“若是如此,只待我试过便知。” 沈山道:“若是能得您青眼,也是他的造化。我朋友故去之后,我本想接济他,他自言无功不受禄,不肯白受我恩惠,只是以抄书、卖字为生。” 把沈山从梦中送走,宫梦弼才出了门,前往城外坟场处。 城外有乱葬岗。 但理论上来说,佳英死前家中还有亲人,不至于落难至乱葬岗,所以不必去。 坟场则坟墓林立,虽长满了荒草乱树,但有个坟,就比乱葬岗好太多了。 坟场中有几个老鬼,见到宫梦弼来此,立刻消失不见了。 把佳英从伞中放出来,宫梦弼问道:“你可感应到你的尸骨在何处?” 佳英立在坟场之中,却露出一个迷茫的表情:“我好像没有感应到尸骨。” 宫梦弼皱起了眉头:“会不会是没有葬在此处?” 佳英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她死后为了躲避鬼差,一路逃到龙盘山,十多年不曾回来过,连自己的尸骨葬在何处都不知道。 但即便不知道葬在何处,也应该感应的到大概方位,连大概方位也没有,那就很是奇怪了, 尸骨是阴魂在阳世的船锚。 尤其是身怀怨气的鬼物,若没有别的凭依,尸骨才是天然的凭依之所。 佳英以前是藏身在桃枝之中,如今桃枝渐衰,即便是换一个有灵性的东西依附,也没有自身尸骨来的方便。 佳英有些低落,猜测到:“也可能是年深日久,尸骨已经不存了。” 宫梦弼摇了摇头,知道是靠不上她了。 他自袖中取出一根线香,吹一口气,线香便点燃了。 温暖的香气萦绕在荒废的坟茔中,佳英只嗅了一口,便觉得浑身舒泰。 这一炷香点燃,便有阴风吹起。 一个个游魂阴鬼都从坟茔中钻了出来,围绕着宫梦弼身边,看着他身边环绕的香气,眼神中充满了渴望。 此前看到宫梦弼来了就躲起来的老鬼也忍受不住对香火的渴求,立在自家坟茔上,朝宫梦弼看过来。 宫梦弼挥散了香气,那游魂野鬼立刻追逐着香气吸了起来。 那四个老鬼钻到宫梦弼面前,痴迷地吸着香气,问道:“上仙有何吩咐。” 宫梦弼问道:“你们在此经年,可知道陈佳英的坟墓?” “陈佳英?”四个老鬼交头接耳,叽叽喳喳,而后道:“上仙,跟我来。” 宫梦弼随他们而去,很快就找到一个矮小的土坟。 其中一个老鬼道:“上仙,我们住在此地几十年了,来了什么游魂野鬼都很熟悉。无事的时候,也会数着坟包,看看都是些什么人。” 老鬼拨开杂草,露出一截埋在草里的木碑。 宫梦弼把木碑扯出来,见上面的刻痕早已销蚀得差不多了,只勉强还能看到一些痕迹,确实是佳英的名字。 宫梦弼问道:“这是你的坟吗?” 佳英站在坟头,冷月照下,有一点桃花香。 片刻,她还是摇头道:“我没感觉到。” 这就有意思了。 宫梦弼看着佳英的坟包,道:“得罪了。” 佳英知道他的意思,道:“无妨。” 宫梦弼按在她的坟包上,默默念咒,以通天法感应地气,以法力撬动地气涌动,便有黄土涌动,坟包不断抬升,很快,裹满了黄土的棺木就从坟包里钻了出来。 宫梦弼只略略感觉到有些消耗,他没有学过土行法术,但通天法沟通天地,也能借助五行之气做些简单的事情。 挥手打开棺木,随着棺盖发出吱呀的响声,一股尘封腐朽的气息从里面棺木里散了出来。 佳英朝棺木里看去,吃惊道:“怎么会这样!” 之间棺木中空空如也,除了一些朽坏的纸钱布匹,哪里有什么尸骨。 宫梦弼看了一眼:“空的?奇哉怪哉,你都已经死了,谁还盗走了你的尸体。” 宫梦弼又招来沉迷香气的老鬼询问:“你们可知道这其中的尸骨去哪了?” 老鬼摇了摇头:“我们倒是不曾见过有人挖过这个坟,除非是白天挖的,我们见不到。” 宫梦弼道:“白天盗坟也太猖狂了,又或者你的尸骨本就没有放进来。” 佳英心中着急又恐惧:“可是人都死了,尸骨又有什么用?” 宫梦弼道:“那就只能问问你的家人了。” 宫梦弼把棺木重新送回坟包,看着神情恍惚的佳英道:“不必心急,我们去寻你的血亲。” 宫梦弼又点了一根香给众鬼作为答谢,才带着佳英回到了沈家东院。 点了一个香作为护持,宫梦弼道:“时间太久了,你家里人也不知道如今在何处。我现在要借你的魂魄一用,施法找找你血亲所在。” 佳英已经别无他法,只能同意。 宫梦弼再次点燃三根香,香气化作白烟,笼罩在楼阁之中。 “闭上眼睛。”宫梦弼说道。 佳英闻言合上双眼。 宫梦弼化作原形,张口一吸,便把佳英如同烟气一样吸入腹中。 而后赤狐长尾一卷,便沉入梦乡。 赤狐睡着,宫梦弼的魂魄便钻了出来,天衣如同云霓裹身,烟气化作白狐,而佳英的魂魄则化作一截桃枝。 宫梦弼坐在白狐的尾巴上,手持桃枝,而后通天法运转,便感应到无数潜藏的灵机,如同漫天星辰一般。 他心念一动,便抓住了其中一道灵机,驾驭着香气白狐冲出东院。 白烟所化的白狐如同车辇,游街串巷,出了县门。 县中巡游小鬼只惊鸿一瞥,看到一只巨兽出门而去,顿时惊道:“哪里来的狐神,竟藏在县城之中。” 巡游小鬼立刻匆匆前往城隍庙禀报。 而宫梦弼已然飞跃在城外,直奔乡里。 驾驭着白狐,宫梦弼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畅快。是脱去形骸,挣开一切束缚的畅快。 通天法与天地合一,竟生出一种天地尽在胸中的快意。 但宫梦弼却紧守心神,并不为这感受所惑。 他十分清楚自己的能耐,若是真的脱去形骸,只能成为狐鬼,并不能比美人岭的三姐妹好到哪里去。 桃枝指路,白狐飞遁,天衣护身。 不过片刻,就在一户人家前停下。 宫梦弼在桃枝上一点,桃枝就重新化作佳英。 “还不去问个清楚。” 正文 第四十章、孽缘 宫梦弼放大了佳英的感知,她果然瞧见了自己的兄长。 宫梦弼见她点头确认,立刻拉了她的兄长入梦。 那中年汉子正在睡梦中,忽地,有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 “哥哥。” 他披上衣服推开门,就见一个穿着鹅黄衣服的少女在门前站着,容貌秀丽,身姿婀娜。 “阿英……”他声音颤抖起来,“你怎么回来了?” 佳英看着他,眼中似乎有一层水雾:“哥哥,你将我尸骨放在何处,叫我死后不得安宁?” 这汉子身形一颤,愧疚道:“我将你葬在坟场了,出了什么事情,为何让你不能安宁?” 佳英摇了摇头:“我的尸骨并不在墓中,有人盗走了我的尸骨。” 这汉子脸色立刻变得通红和愤怒起来:“什么人,竟连尸骨都不放过?” 佳英叹息道:“既然哥哥不知道,那也罢了。” 佳英转身欲走,身影如同漂浮一般,渐渐远了。 这汉子追了上来:“阿英,阿英,我会为你找回尸骨的。阿英——” 那汉子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不仅自己醒了,也吓醒了身边的女人。 “你怎么了?魇着了?”女人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希望能舒缓他的情绪。 这汉子眼中流下泪来:“我梦到阿英了。” 女人的手顿时停了下来,声音你带着亏欠:“怎么梦到她了?” “阿英尸骨为人所盗,死后也不得安宁。”这汉子恨声道,“让我找到是谁,我必杀之。” 女人见他这样说,竟也没有感到意外,只是幽幽叹了一口气:“是我们对不住阿英,当家的,你一定要去查一查,不能让她死后还要受苦。” 门外,佳英落在白狐尾上,道:“他不知道。” 宫梦弼道:“那事情就麻烦了。” 佳英勉强笑了笑,道:“若是实在找不到,那就算了吧。我死后在美人岭同姐姐们一起生活,已经过得不知比人间欢乐几多,即便阴寿不永,也总算是做过一回自己了。” 宫梦弼道:“你想得通透最好,不过还能再查一查。有你哥哥帮忙,应该能查得更快些。” “倒是有一些事,我此前不愿意问你,怕触痛了你的伤处,如今要帮你找回尸骨,就不得不问了。” “你当初因何而死?” 佳英眼中含泪,道:“这就是个又臭又长的故事了。” 陈家的女儿样貌出落,美名远扬,及笄之后,不知多少人踏破门槛,想给她说个亲事。 但陈佳英总是这也不嫁,那也不嫁。 陈家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哥哥当家,兄妹俩相依为命,哥哥是很爱护她的。 其实她不是不想嫁,而是少女多情,早已芳心暗许。 哥哥有一个朋友,是儿时玩伴,但长大之后也仍旧来往。 那人生得风流,很是个会讨女孩子欢心的浪荡子。 一边是朋友,一边是妹妹。两厢情愿,哥哥有心阻拦,奈何女大难留。 于是好事得成,立了婚期。 那浪荡子经常炫耀家有美妻,便入了有心人的眼,引来了邻县富户王老爷的窥视。 王老爷是当地大族,有千万家私,万亩良田。 王老爷见到佳英之后,果然色心大起,愿出价千金,买了佳英为妾。 浪荡子心生贪欲,但因为佳英并非贱籍,不能随意买卖,浪荡子便想方设法劝说佳英自己同意。 好一场孽缘,佳英羞愤欲死,有意和离,但浪荡子哪里肯放人,反而借着王老爷的权势逼迫佳英的哥哥,让他不敢开口。 佳英求上娘家,但哥哥不敢见她,让嫂子把她劝回去了。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佳英就吊死在梅树之上。 佳英死了,王老爷自然不肯为一个没有到手的死人付出什么。 浪荡子怕佳英的兄长报复,连夜逃离的吴宁县,最后连尸骨都是佳英的兄长收敛的。 佳英说着,泪水涟涟。 宫梦弼递给她一方手帕,道:“擦一擦吧。” 佳英擦干眼泪,说道:“我有心报复,但鬼差拘魂,我只好逃到龙盘山中。阴魂不能久驻,只能凭依在一株桃枝上,结果在龙盘山就待了十余年。” 宫梦弼道:“十多年前的事情,如今要查,得先从经手的人查起。你丧事是你哥哥办的,他既然要查,你不如跟着他,也好看看动向。” 佳英迟疑道:“我不能见日光,恐会灰飞烟灭。” 宫梦弼道:“依附在鸟身上吧,飞鸟好藏身。” 见着佳英神情中带着困惑,宫梦弼道:“琼芳不曾教过你么?鸟为神之使。即便是阴神,也可以依附在鸟身上。” 佳英道:“大姐很少教我们这些,只偶尔教我们采纳阴气,延续形体。” 宫梦弼道:“她不教你,大概也有不教你的道理。你只管去试,这样白日里也不必藏起来。明日我去一趟邻县,看看那王老爷家有没有你的尸骨。” 宫梦弼裁了佳英一缕头发,包在帕中,以免见着尸骨也认不出,而佳英便环顾左右在树上找到一只栖息的乌鸫,便寄托在乌鸫身上。 宫梦弼看着那黑羽黄嘴的乌鸫,驾驭着白狐又飞回县城之中。 到了沈家的时候,白狐已经变得极其淡薄,几乎看不见了。 三炷香的烟气,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宫梦弼钻入赤狐体内,才又化作人形。 天明时分,宫梦弼去了永康县。 吴宁县属东阳郡,东阳郡治下,还有长山、乌伤、永康、丰安、太末、新安、定阳、平昌八县。 佳英所说那位王老爷,就在永康县。 永康县王家是极好打听的,县中富户,好色如命。 宫梦弼没有花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王家。 高门大户,红墙绿瓦,庭院幽深,足以见富态。 王家的大门上绘着二位门神,宫梦弼瞧了一眼,是有些灵应的,也不便擅闯。 就等着这位王老爷自己出门。 谁人不知这老色鬼在外养了四五个小妾,还时常光顾烟花之地。 宫梦弼没有等多久,这王老爷果然就出门了。 王老爷年逾四旬,生得富态,穿着宝蓝锻,坠着和田玉。虽是色中饿鬼,但却不见精气亏损,反而气血充盈。 “奇了。”宫梦弼看过一眼,就远远跟在王老爷身后。 王老爷身边跟着两个俊秀的小厮,其中一个小厮问道:“老爷,今天去哪里?” 王老爷想了想,道:“有些日子没有见点翠了,今天就去她家吧。” 正文 第四十一章、采补 王老爷在外养了好几房的小妾,点翠是其中之一。 宫梦弼施展了气附之术。 当初在无还峰,金蟾曾施展此术吓唬宫梦弼,但被宫梦弼轻松破解。 但此刻宫梦弼用来跟随王老爷,就顺利得很了。 王老爷只是觉得身子略微沉重了些,压着他的后背,让他感觉有些疲惫。 实际上是宫梦弼附在他的气上,压着他了。 走过街头巷尾,到了点翠家。 小厮前去敲门,有一个美丽的女子打开了门。 “老爷!”女子睁大了眼睛,展颜笑道:“你今天怎么得空来了?” 王老爷上前拉住她的手,在自己手中揉捏着,道:“怎么?不欢迎?” 点翠抽回手,拢了拢鬓间的发,欲拒还迎的眼神看着王老爷,伸手在他胸口画着圈,道:“我欢迎你干什么。” 王老爷哈哈大笑,一把将她搂在怀里,道:“你不欢迎,老爷就更要来了。” 王老爷将点翠抱起,走进屋内。 点翠唉哟一声,声音婉转如同黄鹂。 王老爷更是心中一荡,把点翠抱到床上放下。 只是弯腰之时,忽觉背上一种,顿时腰间一阵刺痛,整个人都压到点翠身上。 点翠推了推他,道:“怎这样猴急?” 王老爷苦笑道:“我是闪着腰了。” 点翠连忙从他身下钻出来,掀开他的衣服看,却也看不出什么,只得小心给他揉揉,嗔怪道:“你这样年纪了,还作怪,这不就扭到了。” 王老爷疑惑道:“怎么可能呢,这不应该呀。” 点翠让他在床上躺好,开始捏他的腰:“有什么不应该的?” 王老爷道:“你不知道,我是跟着西龙山阴阳观甄道长学过法的,知道怎么调和阴阳,因此才房事和谐。难道我是练功练岔了?” 点翠吃惊道:“那听说老道长是有道之士,怎么教你这个不知羞的功夫?” 王老爷不满道:“这如何就不知羞了,你不是很喜欢吗?” 点翠狠狠压了他的腰,痛得他直叫唤:“松手松手,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点翠哼了一声,道:“学了功夫还闪了腰?” 点翠手上功夫了得,揉得王老爷哼唧直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觉得身子忒重,背上好似压着块大石头,这又把腰给闪了。不行,我明日得去西龙山拜会甄道长,若是功夫练岔了就不好了。” 点翠又去给他捏背,道:“你这背上的肉也太僵了,捏得我手酸。” 王老爷被她揉的火气,翻身抓住她的手,又把她压在身下,道:“那就不捏了。” 他坐起身来,正要宽衣,却只觉腰上又是一痛,顿时惨叫一声,又趴倒在床上。 点翠嗔怪道:“伤了身子也忘不了房事,世上怎么就有你这样的色鬼。” 王老爷唉哟哟叫着,道:“不成了,今日是不成了。” 于是宫梦弼就坐在房梁上,看着他们斗嘴说了一天荤话。 虽然什么也没做,但也着实污言秽语。 等到王老爷回去,宫梦弼才又跟在他身后,跟进了王家。 藏在王老爷的气机里,这两张只是略有灵应的门神像就被他骗过去,混进了王家。 王家可谓是阴阳失衡。 除了正妻,还有美妾、美姬。 王老爷家中养着六个,外面还养着五个。 但偌大家室,却没有一个子嗣。 宫梦弼没有看着他哄女人的兴趣,只在王家四处探查,看看有没有佳英尸骨的痕迹。 逛了一圈,没有发现佳英的尸骨,倒是发现了王老爷的美妾正在和小厮偷情。 两人耳鬓厮磨,互诉衷肠。 宫梦弼看了一眼,没有打搅,而是找了个清净的地方坐着,听着他们能不能说出些门道。 这两个偷情的男女靠在一起温存者,就见那女人忽然垂泪:“你何时能带我走?” 小厮道:“再等等,等他去西龙山,我们就逃走。” 女人小声道:“我好害怕。我入府一年,已经死了三个妾室了。” 小厮攥紧了拳头,道:“你放心,我一定能带你逃走,我们远走高飞,大不了隐姓埋名,也好过被这老家伙折磨。” 宫梦弼心道:“明日他就要去了,你们可要抓住机会。” 王老爷这点微末法力,根本瞒不住宫梦弼。 王老爷有不符合年龄的年轻和精力,再加上他和点翠污言秽语间透露的信息,宫梦弼是知道他修炼了采补法的。 采补者,用阳和阴,用阴和阳。 本身是正经修行的道法,但修行此法,极容易走入偏门。 也就是所谓采阴补阳或是采阳补阴,采取他人精气补益自身。 一年死了三个妾室,无疑是被王老爷盗走了精气。 他的美妾,恐怕过几年就要换一批。 难怪一进府里,那美妾都上来嘘寒问暖。 原来是希望能得他的真心,好让他下手轻一点。 只有他的正妻不假辞色,但从年纪来看,反而是活得最长久的。 这些女人生得貌美,但皮相之下,早已亏空。若是不能好好调养,但凡沾染了点阴风邪气,就要患病死去。 宫梦弼冷眼看着,露出一丝冷笑。 忍耐。 待访过西龙山阴阳观,再来收拾这人皮恶鬼。 翌日。 王老爷果然前往西龙山。 宫梦弼搭着顺风车跟了上去。 马车行至山下,便不能再上了。王老爷由两个小厮搀扶着,捂着闪了的腰上了阴阳观。 阴阳观在山中开阔处,道观十分宏伟,沿着石阶向上,也有不少香客。 宫梦弼穿梭在香客间,进了阴阳观。 立在道观的大殿前,宫梦弼远远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这供奉的哪里是什么天阳尊者,地阴夫人,分明是阴阳二鬼,吞食香火。 泥塑的金身如此雄伟,但金身之下,那恶鬼巨大的身躯,庞大的头颅看着来往的香客,只有满目的贪欲。 宫梦弼怕被发现,便停在殿外。 王老爷跟观中的小道士会面,道:“我想见一见甄道长。” 小道士眉清目秀,轻声细语:“请容我去禀报。” 宫梦弼不好跟进去,转了转眼睛,看向了道观树上的一只麻雀。 不过片刻,小道士回来道:“王老爷,请跟我来。” 宫梦弼一动不动,但麻雀却振翅飞起,跟在他们身后。 正文 第四十二章、二鬼 王老爷跟着小道士进了道观后的静堂。 小道士道:“师父在里面,我就送您到这,前边事务繁忙,我还要去招呼香客。” 王老爷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塞到小道士手中,道:“小道长辛苦。” 小道长掂了掂分量,将银子塞在袖囊里,笑得更加灿烂:“您请。” 王老爷深吸一口气,进了静堂。 静堂之中别无他物,唯有一张云床,一个香炉,一盏铜灯。 以及云床后墙上贴着的“长生”二字。 甄道长坐在云床上,见到王老爷,眼也不睁,仍旧调息吐纳。 王老爷不敢打搅,站在门口静静等候。 直到站得腰酸腿软,才听甄道长长长吐气,道:“还不到时候,你怎么就来了?” 王老爷谄媚笑道:“道长,您要得鼎炉已经在搜寻了,朔日定能送到山上。” 甄道长的脸色才好看一分,睁开眼睛看向他,道:“说吧,有什么事。” 王老爷这才道:“弟子近日练功,却觉得身体日渐沉重,背生重压,昨日还闪了腰,恐是练岔了,因此不敢耽搁,这就来请教了。” 甄道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过些许采气关窍,这也能练岔?” 王老爷听着他话里的鄙夷,但不敢生气,反而赔笑道:“弟子资质愚钝。” 甄道长没有耐心听他废话,挥了挥手道:“罢了,你来运一运气,我看看是哪里出了岔子。” 王老爷大喜,连忙爬到甄道长面前,闭上眼睛调动起身上微薄的“法力”。 甄道长伸手按在他的肩上,感受着他气走关窍,见他磕磕绊绊如同龟爬一般的运气,顿时心中就不耐,心道果然是朽木一块。 耐着性子等他运气归窍,才道:“你莫不是在骗我?你这不是没有问题吗?” 王老爷道:“怎么会呢?我肩重难行,腰痛难忍,既然不是练功练岔了,难道是被鬼物缠上了。” 甄道长道:“你还不算笨。” 甄道长沉吟道:“你家也有些时日不曾清理,明日我去你家看一看,再打扫打扫。” 王老爷喜道:“多谢道长。” 他又露出为难道:“那我如今怎么办?” 甄道长道:“区区邪祟,挥手可破。” 甄道长运转法力,咒道:“天阳尊者显灵应,驱鬼伏魔,急急如律令。” 甄道长一指点在王老爷身上,就到一道赤红的光芒落在他身上,仿佛火焰一般燃烧起来。 红光转瞬即逝,王老爷忽地便觉得一身轻松,拜道:“道长法力无边,长生永驻。” 甄道长听他这样说,便露出一点自矜的笑来:“任他什么鬼魅,被我天阳神火一烧,也要化为灰烬。” 王老爷笑道:“甄道长是在世仙人,区区邪祟,看到道长就要吓得魂飞魄散了。” 甄道长笑了一声,道:“你采气法练得也入门了,不要懈怠。等我神功大成,再练出神药,虽不敢保你长生不老,但益寿延年,活过二三百岁是绰绰有余的。” 王老爷喜不自胜道:“多谢道长,等道长神功大成,我也能沾沾光。” 甄道长满含深意道:“你送来的鼎炉关乎我的修行,所以也不要出了差错。” 王老爷道:“道长放心,只会多,不会少!我这就回去督促他们。” 王老爷兴冲冲出了道观,来时浑身不便,去时满面春风。 没有人注意到窗外停着一只麻雀,转了转脑袋,蹦蹦跳跳的飞走了。 王老爷为甄道长的道法神通心折,只以为法术高超。 却不知在麻雀眼中,那所为的天阳神火,其实是一条赤红的舌头。 舌头轻轻一舔,不仅破了宫梦弼留在王老爷身上的压胜法,也顺带着把王老爷的精气刮去三层。 看着龙精虎猛,满面春风,不过是和当初宫梦弼在吴宁县揭破的卖药郎的“阎王帖”效果类似。 只不过王老爷还有一种美娇娘可以采补,所以哪怕这股劲过去了,也不会看出什么后遗症。 麻雀跟着王老爷飞下山,马车晃悠悠地往永康县县城而去,麻雀就停在车顶,也晃悠悠地假寐着。 但宫梦弼的真身却已经藏在西龙山了。 日色渐暗。 阴阳观中已经没有了香客。 但观中烛火明亮,香火不灭,信道的香客留下的香烛就是烧到明晚也不会熄灭。 月亮出来了。 阴阳观中的小道士闭上了门扉,禀报了甄道长:“师父,时辰到了。” 甄道长便点了点头,在静室的铜灯座上轻轻扭动,随着莲花灯座转动,云床后墙上的长生二字缓缓分开,露出一道石门。 师徒二人走入石门,长生二字又缓缓并拢,留下一片光华的墙壁。 宫梦弼站在道观外,有心进去一看究竟,但终究忌惮两个大鬼,不敢擅自闯入。 师徒二人进入密室之后,道观中供奉着的神龛上,天阳尊者和地阴夫人就缓缓站起身来,在道观中四处梭巡起来,护佑着道观的安危。 天阳尊者是阳鬼,周身冒火,浑身赤色,眼如铜铃,赤睛圆目,红发上扬如火烧,圆鼻圆口,生着巨大的獠牙。 地阴夫人是阴鬼,周身莹莹放光,浑身洁白如玉,眼如细线,比狐狸还尖,细线一般的眼中偶尔能看到青色的眼珠闪烁,乌发堆积如山,小鼻子细长口,好似一条红线绳。 阳鬼是赤色,五官开阔分散,一张大脸盘上被五官占满,但身形却是细长条。 阴鬼则是白色,五官聚拢,面如满月,但眉眼口鼻聚在中央,脸上有一半都是空白,但身形丰满圆润。 这阴阳二鬼乃是鬼神相,却远比宫梦弼此前降服的五鬼要高明得多了。 炼这二鬼的甄道长修行高出徐半仙不知凡几,这阴阳二鬼神两个都是八品,鬼相狰狞,神相威严,不同凡响。 宫梦弼白日里只是看了一眼,就心生忌惮,此刻在悄然窥伺,就发现这已经超过了他所能应付的范畴。 如果只有一个,他倒是有信心能斗上一番,但如今这场面,他也只能暂避锋芒。 正是此时,那阳鬼忽地调转头颅,朝树林中看了过来。 火焰一般的双瞳直直看向宫梦弼所在方向。 片刻之后,这阳鬼似乎有些疑惑,却没有深究,而是继续在道观中梭巡起来。 正文 第四十三章、地窟 宫梦弼叹了一口气,鬼神难欺,若非他棋高一筹,恐怕就要被阳鬼发现了。 有这两个大鬼看门,宫梦弼是绝无可能溜进去了,好在机会就在眼前。 他钻进山中,找了个清净地方缓缓吐纳。 另一边,王老爷在家大发雷霆。 他去了一趟西龙山,带着两个小厮,一对护卫,结果回来之后,自己喜爱的美妾和小厮却跑了。 这两个人翻墙而出,换了衣衫一路逃亡,不知逃去了何处。 王老爷怒不可遏,把家中姬妾都叫到前厅,大声呵斥。 “老爷对你们可不薄,你们本事贫家女,又或者流落烟花巷柳,又或者就是贱籍。是我把你们买回来好吃好喝的伺候着,绫罗绸缎供养者,怎么?如今胆子大了,敢逃了?” “啊?” 王老爷摔碎了一个瓷瓶,破碎的瓷片四处飞溅,将跪在地上的五个姬妾吓得哭出声来。 “哭?哭什么哭?” “你们是不是也想逃?” 他揪住一个美妾的头发,把她拖到一边,呵斥道:“你是不是也想逃?” 那美妾吓得泪水涟涟,痛哭着,求饶着:“没有,我没有!” 他一把将这美妾推在地上,转头道:“你们若是不想活了,我现在就能满足你们。” “说!你们是不是知道那贱人逃去哪了!” 他掐着另外一个女人的下巴,把她提起来,喝问道:“你跟她关系最好,你是不是知道内情?” 那女人眼中尽是恐惧,连忙摇着头,但根本挣不开他的手掌,只能呜呜叫着。 王老爷暴怒着,道:“说不说!说不说!” 那女人只觉得脖子剧痛,喘不上气,两眼渐渐翻白了。 “够了!” 前厅的门被一把踹开,王老爷的正妻王氏站在门口,她冷冷地看着王老爷和地上吓得瑟瑟发抖的美妾们,脸上露出一丝疲态:“大半夜的,你要做什么?” 王老爷把那女人扔到地上,只听她剧烈的咳嗽起来,整个人缩成一团。 王老爷呼吸一窒,硬邦邦道:“你,你怎么来了。” 王氏年逾四十,整个人清瘦又愁苦,冷笑道:“人都跑了,你这样闹是做什么?我再不来看看,你是不是要把她们都杀了。” 说着话,王氏就咳嗽了起来,整个人都有些摇摇欲坠。 王老爷连忙上前去扶她,道:“是我不好,惊扰你休息,你吹不得风,快回去。” 王氏没有拒绝,带着他远离了前厅。 等他们走后,前厅里那些可怜的女人才劫后余生一般,抱头痛哭起来。 偏偏又不敢哭出声,只咬着牙啜泣着,又惊又惧。 王老爷把王氏送回后院,才又回到前厅,看着前厅里惊惧的女人,想要发怒,却又觉得索然无味。 “都给我滚!” 五个美妾都除了前厅,王老爷才一拳捶在桌上,恨声道:“跑?你们以为跑得掉?” 确实跑不掉。 永康县的衙门与王家沆瀣一气,只以家中失窃、缉拿盗匪为由,就图形画影,到处搜拿那一对可怜人。 天明之后,还没有到晌午,这一对亡命鸳鸯就被缉拿押送回了王家。 王老爷坐在庭中,这对亡命鸳鸯被押在院中跪下。 “跑啊,你们倒是跑啊?”王老爷冷笑道:“老爷供你们吃,供你们穿,你们就这样回报老爷?” 那小厮恨声道:“呸,你这个畜生,你也配做人?修炼邪法,害人性命,你早晚会遭报应的!” 王老爷大怒,一脚踹在他身上,道:“你这贱种,若非老爷怜惜你生得一副好皮囊,你早就被折了四肢割了舌头送去乞讨了。” “你有今日,全是老爷造化,你倒是好,偷起老子的人了!” 王老爷连连踢在那小厮的胸口,踢得他口吐鲜血。 一边的女人被捆了手脚,塞了嘴巴,防止自尽,早已哭得不能自已。 王老爷正要结果了这小厮,却听院外仆人通传:“老爷,甄道长来了。” 王老爷皱了皱眉头,将鞋上的血渍在小厮身上蹭了蹭,道:“把他们给我关进柴房。” 他平复了一番心情,换上笑脸,往院外迎接甄道长了。 庭院中麻雀啾啾叫了一声,振翅飞出了王家宅邸。 阴阳观中。 宫梦弼已经偷偷溜了进来。 甄道长早上下山,道观里只留下一个小道士和几个仆人看顾。 老道士机警得很,出门就把阴阳二鬼带上身上。 虽然道观中天阳尊者和地阴夫人的神相还在,但如今也只是泥塑了,挡不住宫梦弼这个入室之狐。 宫梦弼直奔静室,但警示之中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他沿着静室走了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在长生二字上。 “藏在这里。”宫梦弼伸手轻轻指着,最后把目光落在灯台上,“找到了。” 他拿一块手帕包裹着,把莲花灯座拧了一圈,那长生二字就缓缓分开,露出一个门户。 宫梦弼钻进门中,顺着通道一直往下,最后下到地窟之中。 比起地面上阴阳观,这地窟是挖开了山腹,十分庞大。 宫梦弼以翳形术遮掩了身形,走了进去。 而后,就看到地窟之中挖出一个个洞穴,洞穴以铁栏封住,每一个洞穴中,都关着一个人。 年轻男子和年轻女子,共计三十二人。 这些年轻男女一丝不挂,昏睡在洞穴中,神智早已被迷。 宫梦弼眯起了眼睛,继续往前。 穿过关人的洞穴,地窟中便出现一座巨大的法台。 法台由山石雕成,供奉着天阳尊者和地阴夫人。 法台之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咒文,如同活物一般,好似随时都在变幻、蠕动。 法台之下,是一具具棺材整齐排布,细细数来,共有九十八具。 棺材上同样绘满了诡异的符文,一种是镇尸符,一种是镇魂符。 宫梦弼悄悄揭开一具绘制着镇尸符的棺材,露出了其中朽烂的男尸。 他又揭开一具绘制着镇魂符的棺材,其中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宫梦弼又挑着开了几具棺材,每一具都差不多。 忽然,他从一个绘制着镇魂符的棺木中开出了不一样的东西。 一缕阴气从棺木中散开,而后片缕不存。 宫梦弼嗅出来,这是消散的魂魄。 正文 第四十四章、死别 镇尸符镇住了男人的尸,使其无法尸变。 镇魂符镇住了女人的魂,使其无法作乱。 那么问题来了,男人魂去哪了?女人的尸又去哪了? 宫梦弼想起大殿中供奉的天阳尊者和地阴夫人,想起那两个高比楼宇的大鬼,一时间竟有些不寒而栗了。 这是妖道为祸! 那高比楼宇的阴阳二鬼要吞食多少男人的魂魄和女人的尸骨才能修成八品呢? 这九十八具棺材里,有多少含恨而终的怨气不得抒发,多少绝望痛苦的哀嚎响彻不绝。 尸骨可化,魂魄能散,那怨恨和绝望却记录在整个地窟当中。 分明是干净整洁的地窟,宫梦弼却仿佛鼻尖都萦绕着血腥气,仿佛耳中都是惨叫和哀鸣。 通天法这样玄奇,能为他揭示天地的奥秘,又怎么会无法揭示生灵的苦痛和绝望。 宫梦弼只觉得额头似乎有冷汗沁出,心脏仿佛一块冻僵的石头,往无底的深渊中沉下去。 宫梦弼碧色的眼眸跳动着,仿佛无声燃烧的火焰。 “忍耐。”宫梦弼低声道,不知是在对自己说,还是在对地窟中经久不散的怨恨和绝望这样说。 他仔细搜索了地窟,除却这庞大的法台和镇压尸魂的阵法,再没有其他发现。 整座地窟,毫无疑问是甄道长用来祭炼阴阳二鬼的地方。 那些不着寸缕的可怜男女不仅仅是用来泄欲的工具,也是供奉二鬼的祭品。 宫梦弼压制住心头的怒火,把爆裂的情绪镇压在坚冰一般的理智之中。 他沿着来路返回,看着地牢中被关押的昏迷男女,轻声道:“请稍加忍耐,很快的,很快的。” 宫梦弼出了地窟,他回头看着血淋淋的长生二字,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长生,长生!” 阴阳观之中香火鼎盛。 求神拜佛的香客在两座泥塑前虔诚祷告。 “天阳尊者在上、地阴夫人在上,保佑我儿无灾无病,平安长大。” 宫梦弼听着一个女人祝祷着,虔心供奉着。 他在门前穿过,出了阴阳观的大门。 艳阳高照着,落在王家的朱漆大门上。 王老爷笑着将甄道长送出了门,道:“道长,真的不留下用饭?” 甄道长道:“你把事情做好,就是对我的报答了。” 王老爷道:“放心,一切顺利。昨夜就有急报回来,货已经收集得差不多了,至多月中就能运回来。到时候我直接从永康码头就直接把货送去西龙山,必不会误了事。” 甄道长满意道:“好,此事做好,朔日之后,你可以再来观中,我有秘传授你。” 王老爷大喜过望,躬身拜道:“道长寿与天齐。” 甄道长转身离去,拂尘左右挥动,道:“走了。” “恭送道长。” 直到甄道长走远,王老爷挺起背来,心中欢畅。 他转着手上的扳指,连柴房中关着的两个奸夫**都好像没有那么让人生气了。 啾啾。 麻雀蹦蹦跳跳,从王家门前的树上一跃而起,穿过宅邸,落在了柴房外。 柴房门窗紧闭,房中一片昏暗。 小厮和美妾靠在一起,两个人并肩支撑着。 小厮的手脚都被捆住,但他还有嘴,于是奋力把美妾口中的布团子咬了下来。 “咳咳。”小厮咳嗽一声,嘴里冒出来血沫,胸口好似刀割一般疼。 “芸娘,我怕是不行了。”小厮艰难说话,“只可怜你,还要在世上受苦。” 芸娘咬住牙不敢哭出声,道:“你走了,我就随你去。活着受尽折磨,不如一起死了,倒也干干净净。” 小厮笑道:“好。” 他脸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冷汗还是眼泪,渐渐眼睛就有些睁不开了。 芸娘落泪,把头抵着他的脸,道:“昨晚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 “我们翻墙逃出来,我就感觉自己就像是长了翅膀一样欢快。” “哪怕是只有一晚,我也觉得值了。” 小厮艰难道:“我也是,可惜没能逃掉。” 芸娘道:“没有关系。” 小厮声音渐渐轻了,模模糊糊似在说:“我原以为……可以娶你的。” 芸娘笑中带泪,道:“下辈子我嫁给你。” 小厮艰难张了张嘴,却还是没能说出那一个“好”字。 他失去了力气,整个人向后仰倒,倒在散乱的木柴上,溅起一地尘灰。 “啊——” 芸娘艰难地转过身体,就看着他苍白的仿佛纸一样的脸,没有半点血色的嘴唇,脸上散开的血星子。 他在笑。 芸娘哀恸地失声痛哭,她倒在地上,头埋在他身上,发出沉闷地又绝望的哀嚎。 芸娘浑身颤抖,她长吸一口气,止住了眼泪和哭声。 “我来找你了。” 她脖子上青筋乍起,就要用力嚼碎自己的舌头。 但一声叹息在她耳边响起。 芸娘受了一惊,泄了一股劲,只在舌头上咬破一道口子,却没能咬碎。 “姑娘,你死了,你孩子也要跟着死的。” 芸娘怔住了:“孩子?” 那声音轻轻道:“你怀了他的孩子,你不知道吗?” “怎么……”芸娘张口欲言,但伤了的舌头却痛得她说不出话。 “王立德修炼邪功,损尽阴德,命中无子。你的孩子只可能是他的。” 芸娘闭上眼睛,泪如泉涌,悲痛极了。 “姑娘,想法子保全性命,王立德的报应就要来了,你可把孩子平安养大。” 芸娘知道自己死不成了。 她不能死,也不愿死了。 “你是什么人?”芸娘问道。 那声音道:“我不是人,我是狐。” 说完这句话,那声音就仿佛散尽的烟气一般,消失在了柴房中。 柴房外,一只麻雀忽然困惑的歪了歪头,似是不知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它振一振翅膀,从王家飞走了。 扑棱棱地,飞鸟惊起。 宫梦弼揉了揉额角,感觉到有些钝痛,思绪一时间都有些混乱。 他刚藏进西龙山深处,便不得不把寄托在麻雀身上的那点微薄心神消耗殆尽,以至于自身的气息都有些不稳,惊动了林中的飞鸟。 “西龙山不能待了。” 既然泄露了气息,那再待下去就有被发现的风险了。 宫梦弼摇了摇头,定住心神,往西龙山外行去。 事态紧急,离望日还有两天。 两天之后,会有新的“货”抵达永康码头。 离甄道长准备炼法的朔日,则还有十七天。 正文 第四十五章、上书 宫梦弼心中烧着一团火,但是人却更加冷静。 西龙山下,他找了一个飞起的荒宅暂且栖身。 荒宅里原本盘踞着一个鬼物,结果被宫梦弼揭开旧门,阳光照进来,直接化作灰去了。 宫梦弼看着荒宅里裸露的两具干尸,叹了一声造孽。 分开土壤,将这两具被鬼物吸干的尸骨扔进去掩埋起来,然后坐在荒宅里苦思冥想。 他仔细梳理这两日的经历,将事情来源始末一一理清,而后又思考着应对之法,思考着如何布局。 甄道长力强,而宫梦弼力弱,这是他的劣势。 但甄道长在明,宫梦弼在暗,这又是他的优势了。 利用暗处的优势编织罗网,宫梦弼有心算无心,自然不惧。 但力弱难胜力强,情报的优势不足以抵消力量的悬殊。 那就要想办法把力量也提升上来。 宫梦弼没有在数日之内就能把道行提升道七品的办法,这连跨二品了。 就算是升到了八品,一个八品对上阴阳二鬼和甄道长也仍旧处于弱势,不大顶用。 好在宫梦弼如今不是一个狐,而是一窝狐了。 宫梦弼开始写文书。 将阴阳观一事始末具陈,将甄道长的恶行一一披露,将阴阳观中的惨相详细描述,将王老爷与其勾结、城隍不作为的事情痛陈其上。 再建言献策,将所网罗之局随附其后,请上批阅。 文书写好之后,以法力盖上天狐院九品仙官吴宁县狐会宫梦弼的符箓。 抟土为坛,刻青石为牌,书写泰山娘娘及玉仙神女的宝号。 而后焚香祝祷,将文书一并焚化,香气伴着烟气直冲云霄,消失不见。 宫梦弼默默祝祷,见香气消散,烟气不见,知道是成了。 往日里宫梦弼通常在晚上祭祀泰山娘娘,主要是晚上明月照,他自己的法力和灵性要更足一些。 倒是玉仙神女,并不时常祭祀。 泰山娘娘是先天神圣,并不显化其身,只有灵应不绝,因此多祭祀也没有关系。 但玉仙神女是天狐院山长,算是宫梦弼的头上最大的官,时常祭祀祷告容易招人烦。 今次添上玉仙神女的名讳,就是因为事情紧要,需要神女玉笔批复。 青烟直冲云霄,最后却聚在一方玉案上。 以为青衣的神女正撑着头打瞌睡,被这香气惊醒,便瞧见了宫梦弼的文书。 青衣神女打开文书,神色顿时凝重起来。 “以男子之魂炼就阳鬼,女子之尸炼就阴鬼,害人无算,蛊惑信众,勾结权财,肆意杀虐。”青衣神女细细读来,眼中露出一丝冰冷来:“竟是个大案!” 她又看向文书最后的策论,挑了挑眉头,再看向落款:“宫梦弼,原来是你。” 青衣神女敲了玉案上的玉磬,一阵清音响起,两个小狐狸立刻推门进来,问道:“青瑶仙子,有何吩咐?” “去将这份文书送去速报司,着立刻彻查此事。”青瑶仙子道。 两个小狐狸接过文书,立刻抬着文书前往岳府速报司。 青瑶仙子则是起身抻了抻胳膊,往山长玉宫之中。 玉宫之中,玉仙神女正在灌溉花草,露出纤细的手臂,带着温和笑容。 青瑶仙子上前禀报,道:“神女。” 玉仙神女道:“你不在当值,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 青瑶仙子笑道:“自然是有趣事来找神女禀报了。” 玉仙神女问道:“什么趣事?” 青瑶仙子道:“您不久前擢升的小仙宫梦弼今日报上来一件大案了。” 玉仙神女来了点兴趣,道:“文书何在?” 青瑶仙子便摘了一片牡丹叶,将宫梦弼上呈的文书显化出来,递给了玉仙神女。 神女看过之后,道:“人间弊病久矣。只待大火烧天,革故鼎新,方能清净。” “不过这小狐倒是有些意思。天狐院这么些年,总算是出了个成器的了。” 青瑶仙子道:“娘娘总为没有成器的狐仙犯愁,如今冒出来一个,心中可畅快些了。” 玉仙神女点了点她的额头,道:“一个狐狸能顶什么事?” 神女转过念头,道:“他既上书来表,便令他全权督办此事,彰显泰山娘娘的灵应。” 青瑶仙子笑了一声,道:“尊神女法命。” 青瑶仙子离开玉宫,很快就有速报司的阴官前来禀报。 那阴官拿着宫梦弼的文书,道:“青瑶仙子,速报司以翻过命录,这甄姓道人命算早绝,但不知何时已逃脱死籍,因此一直不曾有人捉拿,其所造罪愆,因冤魂不能抵达地府,也一直无人发现。这财主王立德倒行逆施,阴德耗尽,只靠邪法延寿,只要破了法术,便可令其速死。” “至于城隍……或有有失督查之过错,但若无凭据,恐怕也难以降罪。” 青瑶仙子冷笑了一声:“有失督查,好个有失督查。” 她叹了一口气,道:“先记上吧,或早或晚,必有此报。” 阴官只能躬身听着,不敢随意附和。 青瑶仙子道:“神女有意令此狐仙全权督办此事,因此要授岳府神符,你将此事记下。” 阴官道:“是。” 青瑶仙子道:“去吧。” 阴官便告退,只是走着,忽地长叹一声:“报应眼前律泓不宽尺寸,威灵身侧约绳岂俟年时!” 言语愤懑,怒气满盈。 青瑶仙子听了,又是欣慰,又是怜悯:“守着一口心气在,守得云散明月开。” 青瑶仙子身形如烟飞散,而后化作一只青鸟,飞入冥冥不见。 “唳——” 一声长鸣,似凤凰一般清亮,惊动了荒宅中的宫梦弼。 宫梦弼神色一喜,走出荒宅,道:“神使,怎么惊动了您?” 只见一只青鸟落在荒宅前的树上,道:“你报了这样的大案上来,唤作他人得磨蹭到什么时候?” 青鸟伸出修长喙,在翅膀下轻轻衔出一块石符丢给宫梦弼,道:“此乃岳府兵符,有此符,你便可调请岳府神兵。” “宫梦弼,你既建言,神女便有意令你全权督办此事。” 青鸟满含深意道:“此事你需干得漂亮,好好彰显泰山娘娘的灵应。” 宫梦弼结过石符,这石符便消失在他的手中,化作一道岳府神符落在他的灵台中。 宫梦弼肃容道:“必不令娘娘蒙羞。” 青鸟笑了一声,道:“我去也。” 而后冲天而起,消失于青冥之中。 宫梦弼身怀神符,心中计定,便露出冰冷的眼神来。 正文 第四十六章、拦路 “老爷,他死了。”健仆在探过小厮的鼻息之后回禀道。 王老爷眉头微皱,露出几分嫌弃的表情:“死得倒快。” 他看向靠在一边的芸娘,眼神渐渐冰冷起来。 芸娘沙哑着声音道:“老爷,你杀了我吧。” 因为舌头受伤,她的声音含含糊糊。 王老爷一下子就发现了,上去捏着她的脸颊令她张嘴,而后一巴掌扇在她的脸上。 “咬舌自尽?想要殉情?你怎么不把舌头咬掉,怎么还活着?” 王老爷露出冷笑:“你怕了,你怂了!我还以为你是个烈女,原来你也怕死!” 芸娘露出屈辱的眼神,她表情是那样屈辱和自责。 芸娘无意是个美丽的女人,但她更懂得如何善用自己的美貌。 她眼中含泪,道:“对,我是怕了,你杀了我,杀了我吧。” 王老爷居高临下,看着她披散的头发,看着她灰头土脸却掩不住的容貌,看着她脸、脖子美丽的曲线,看着她屈辱的表情、含泪的眼睛,是这样生动又美丽。 王老爷感到快意。 不仅仅是上位者生杀予夺的快意,肆意凌辱的快意,更看到了背叛者的弱点,有着再次征服她的快意。 “想死?我偏不让你死。”王老爷拍了拍她的脸,道:“你不是烈女吗?你自尽好了。” 芸娘屈辱的眼泪落下来,她的表情让王老爷心中更加畅快。 王老爷站了起来,道:“把她送回房里,看住了,不要让她再跑了。” 两个健仆立刻上来把芸娘抬起,她奋力挣扎,但毫无用处。 王老爷身边的另外一个小厮不解道:“老爷,就这样饶过她了?” 王老爷冷笑道:“饶?哼哼,我可没有饶恕她。” “你不懂,现在杀了她,只会成全她的死志。我要给她希望,让能让她绝望。” 芸娘呜咽着,挣扎着,一直被送到房里锁起来。 直到孤身一人,才伸手抚摸着肚子,整个安静下来,像是一具木偶。 要驯服一匹不听话的野马,需要施之以利,还要施之以力。 王老爷有信心再次征服这个女人,只要稍稍给予耐心。 但这两天不太行了,甄道长的事,是王家最大的事,半点不能马虎。 王家的货船会在十五日傍晚停靠在永康县的码头上,而在此之前,王老爷需要上下打点,避免巡查,清空码头。 趁着天黑,把货物卸下,由马车拉住西龙山。 天明之前,马车到达西龙山,将货物取走,如此一来天明之后一切如常,香客也不会有任何发现。 王老爷忙了两天,上下打点清楚,终于迎来了十五。 天渐渐昏了,一艘货船驶入码头。 王老爷在码头外的高楼里登高望远,看到货船渐渐近了,桅杆上是王家的旗子,顿时就露出笑容,心中安定下来。 他同甄道长保证过,要将此事办得妥帖,若是误了大事,他实在吃不住甄道长的惩罚。 一想起甄道长所说秘传,他的心中又火热起来。 货船靠稳,天已经完全黑了。 西边还有一点似青似紫的云幕,明月斜斜挂在天上,如同玉轮。 货船上点了几盏昏暗的火,码头里也挂着昏黄的灯笼。 灯焰昏暗,照得码头中影影绰绰,船的影子、人的影子、马车的影子、货物的影子纵横交错着,在昏黄的灯光里不断变化。 似乎有什么诡异的东XZ在黑暗里,窥伺着这一场交易。 “快!快!” 王老爷指挥着船工卸货。 一部分摆在外面的是正常的货物,另外一部分则是绑在一个个麻袋里,从船舱里抬出来,迅速塞进了马车。 十七个麻袋塞了四辆马车,王老爷带着八个护卫亲自押送。 四辆马车立刻动了起来,往西龙山而去。 夜色浓重,虽有明月照明,但走起来并不快。 王老爷催促道:“快些。” 车夫道:“老爷,不能再快了,若是伤了马反而误事。” 王老爷知道自己是心急了。 也由不得他不心急。 这样犯忌讳的事,但凡叫人知道,那都是要杀头的。 虽然早就有经验,但他不知为何,今日总有些心神不定,感觉心惊肉跳。 但很快,他的不祥预感就成真了。 马车行至荒林前,忽然一阵响动从林中传了出来。 王老爷脸色一变,道:“快走!” 车夫却一拉缰绳,道:“老爷,路被封了。” 王老爷伸头一看,之间一块大石正堵在路中间,封住了马车的去路。 “戒备!”王老爷心中不由得泛起恐惧,但脸上却露出狼一样的狠色。 不过片刻,一伙二十人的土匪从林中钻出来将马车团团围住。 马车上的车夫和护卫立刻拔了刀,两边对峙着。 火把在空气中哔啵燃烧着,照出了这些土匪的面目。 一个个面黄肌瘦,手中只有草叉和镰刀作为武器。 王老爷心中一定,冷笑道:“哪里来的刁民,竟敢打劫我王家的车马。” “原来是王老爷。”一个声音从人群中传出来,从土匪中走出来一个彪形大汉。 这大汉生得高大,面目凶狞,一柄长刀曳地而行,声音中带着仇恨:“你可还记得我吗?” 王老爷看过去,心中就是一惊:“原来是你!” 他大怒道:“你竟还没死。” 这大汉冷笑道:“你侵吞我家基业,害死我父母兄弟,你都没死,我怎么敢死。” 王老爷不由得想起多年之前那段经历,又是恐惧又是仇恨:“就凭你们这几个刁民吗?” 这大汉道:“当然不止。” “动手!”这大汉高喝一声,一马当先拖刀向前,朝王老爷斩去。 锋利的刀光扇在眼前,王老爷又一次感受到当年那死亡的气味。 但他今日也不同往日,有些许功力在身,立刻一个翻滚,从马车上跳下来,躲开了这枭首一击。 马车上的护卫拦刀上前,向这大汉砍去。 大汉长刀一挑,磕开了护卫的刀锋,反手一削,半边脸颊就落在地上,鲜血喷涌着,飞溅了大汉一身。 大汉畅快道:“大仇得报,就在今日!” 大汉朝王老爷追杀而去。 护卫和马夫连忙护着王老爷往后退。 刀锋在前,王老爷脸上露出狞色,他朝怀中一摸,摸出一枚丹药塞入口中。 “是你逼我的!” 正文 第四十七章、报信 “会死的是你!” 王老爷夺过护卫手中的刀,一脚将他踹开,持刀向大汉砍了过去。 这一刀没有任何章法,只是速度快、力量大。 大汉将长刀架在身前,被王老爷一刀看下来,竟连退数步。 大汉惊讶道:“你这是什么邪法?” 王老爷只觉得浑身燥热,似乎有着使不完的力气,狞笑道:“邪法?是仙丹!” 大汉脸色凝重起来,长刀横在身前,双手握紧,紧盯着王老爷。 王老爷狂态毕露:“杀我?你怎么可能杀我!” 他冲上前来,再次砍向大汉。 大汉同他对砍三刀,发觉他的力气竟没有任何下降,简直不合常理。 不敢硬接,便靠章法闪躲起来。 王老爷尽情宣泄着多年来横在他心中的恐惧,驱散横在他心中的阴影。 当年王家设计这大汉一家,侵吞了他的家产,将他一家人尽数逼死。 唯有这个大汉在外学艺,听到家中噩耗,单人匹马杀上门来。 王家死了十几个护卫,才勉强拖住他,等来了官兵。 这大汉又杀出重围,身中数刀而逃。 自那以后,王老爷就对死亡有着难以遏制的恐惧。 也正是如此,甄道长的长生妙方,才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仇恨,恐惧,王老爷挥舞着长刀,在月色中泼出冷冽的刀光。 他不会刀法,但只要足够快,力量足够强,什么刀法也拦不住。 看着大汉在他面前左支右拙,王老爷放声大笑:“曾繁,你该死!你该死!” 而另一边,曾繁带来的二十个土匪和护卫的战斗竟然呈现出一面倒的势态。 人数占优势,但打起来,反而远不如护卫强。 这些土匪名为匪类,实际上只是活不下去的农户。面黄肌瘦,靠着春猎、抢劫、偷盗勉强维生。 苛政逼得人活不下去,人自然就沦为匪徒。 这些吃不饱的人哪里是武夫护卫的对手,被几个护卫接连砍死数个,就有了溃败的势态。 曾繁勉强招架着王老爷的刀,余光瞥到这景象,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否则一切都要功亏一篑。 曾繁高呼道:“夫人,还不出手!” 呼—— 阴风滚滚,黄沙迷眼,吹得王老爷睁不开眼睛。 曾繁趁机一刀砍在王老爷胸口,只是刀势不深,就被王老爷反手格开。 一个女声在阴风中响起:“不要再纠缠了,快走。” 曾繁恨恨地看着戒备的王老爷,只得转头就走。 王老爷想要追,但胸口一阵剧痛,没有追得上。 那阴风裹住马车,死匹马焦躁地踏着蹄子。 那女声又道:“蒙住马的眼睛,或者把马卸了,不然带不走。” “不!”王老爷恐惧地叫道:“拦住他们!” 但曾繁已经上前一刀劈开车辕,放跑了马儿,顷刻间,那马车就被阴风卷跑了。 曾繁继续施为,将四辆马车尽数劈开,让阴风卷走了马车。 曾繁上前去拦住护卫,指挥着山匪撤入林中,露出凶恶的笑容:“王老爷,你完了!” 王老爷浑身是血,拄着刀浑身战栗:“追!给我追!” 护卫们连忙追上去,但一进入密林,立刻失去了山匪的踪迹。 无可奈何,护卫们只好退出来:“老爷,不见了。” “啊——”王老爷拿着刀乱砍着:“该死!该死!该死!” “必是有内鬼!必是有内鬼!”他睁着眼睛,眼中俱是血丝,“该死!你们在这里守着!我去请救援!” “老爷,你的伤口……”有护卫指着王老爷胸口的刀伤。 王老爷脸上已经附上一层冷汗,闻言他脸上的肉抽了抽:“这事泄露出去,命都要没了,还伤。” 话虽如此,他还是令护卫撕开衣袍,将伤口草草包扎,而后挎着到骑着马直奔西龙山。 没有马车,马跑起来就快得多了。 王老爷脸色苍白,心中的惊惧几乎要将他吞噬。 一路狂奔到西龙山,王老爷顾不得马匹,捂着伤口朝山上赶去。 一身血腥味早就惊动了山中的大鬼,王老爷到了道观前用力拍门:“道长!道长!大事不好!” 那身姿圆润,白如藕粉的地阴夫人端坐不动,脖子却不断拉长,从大殿中伸出,一直伸到门外,如同满月一般的面容睁开细线一般的眼睛看着王老爷,辨认了人之后,又勉强把眼睛合上,将青色的眼珠子藏起来。 那细长的脖子再度缩回,地阴夫人道:“去叫人。” 天阳尊者睁开铜铃一般的大眼睛,如同一团火焰钻入地下。 片刻之后,衣衫不整的小道士跑出来开门,见到王老爷,不由得大惊失色:“王老爷,这是怎么了?” 王老爷脸色惨白:“大事不妙,我们的货叫人劫去了。” 小道士脸色骤变,沉声道:“跟我来。” 小道士带着他到了静室,只见甄道长坐在云床之上,道袍规整,一尘不染。 王老爷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磕头道:“道长!大事不好了,我押送货物来的路上,被一群土匪给劫走了!” 甄道长猛地睁开眼睛,看着王老爷,眼中露出寒光:“劫走了?你是干什么吃的?这地界有什么土匪能抢得动你们王家?” 王老爷告求道:“有人会妖术!我吃了道长给的仙丹,本来已经打退了那伙盗匪,但不知从哪里来的一个女人忽然使了妖法,将马车尽数卷走了!” 王老爷爬到云床前,哀求道:“那土匪似早就得了风声,拦在我们毕竟之路。道长,此事万万不能泄露,我王家虽死不足惜,但万万不能耽误了道长的大计啊!” 甄道长怒气上涌,一脚将他踢开:“没用的东西!” 他下了云床,道:“我倒要瞧瞧,到底是哪里的土匪,哪里来的妖人胆敢同我阴阳观作对!” 甄道长道:“取我法器来!” 小道士连忙往法库中去,将一个布囊取来递给甄道长。 甄道长将布囊挂在腰上,道:“我去去就来,你看好了他,别叫他死了。” 小道士应道:“是,师父。” 甄道长一路走到宝殿前,道:“来!” 那大殿中供奉的天阳尊者和地阴夫人便露笑来。 一个是如闷雷一般滚动的低沉笑声,一个是如同惊弦一般的尖细笑声。 “走!杀人去!” 正文 第四十八章、围杀 地阴夫人将甄道长一把捞起,放在肩上,而后双足一蹬,自道观中飞起,向王老爷来时的方向一跃而去。 天阳尊者腾空而起,如同一团火焰,朝远处飞遁而去。 地阴夫人如同惊弦一般的细长声音带着不满:“不要杀得太快,等我一起。” 天阳尊者哈哈笑了两声,不知是听到了还是没有听到。 地阴夫人身形丰满,落在地上,如同一尊石像砸在山中,惊起无数飞鸟。 她双脚陷入泥土之中,而后抬脚跋涉,足下大地便仿佛蠕动一般,又好似翻涌的飞浪,推着她迅速向前。 这分明是极为高明的土遁术,速度也决然不慢。 只是比起天阳尊者飞天而去,还是要稍微慢一些。 天阳尊者如同流星坠落,落在荒林之前,王家护卫所在之地。 这尊如同巨人一般的鬼神落在地上,一只脚踩在拦路的石头上,这石头便开始出现裂纹。 天阳尊者红发如同火焰一般飞舞,弯腰看向地上的护卫,铜铃一般的眼睛,赤色的眼珠,獠牙闪烁着寒光。 这些护卫跟着王老爷出生入死,如何认不得眼前的鬼神。 被这鬼神之相震慑,纷纷跪拜在地上:“拜见天阳尊者。” 天阳尊者露出闷雷一般的愉悦笑声:“那些祭品何在?” 一个护卫壮着胆子道:“被妖术卷进林中去了。” 天阳尊者抬起头颅,看向荒林之中。 林中久无人烟,一片幽深寂静,似乎通往什么可怕的地方。 天阳尊者走向林中,脚下的石头碎裂开来,如同干裂的土块。 他周身赤红,踏入林中,呼吸吞吐,便将面前烧出一条路来。 这林子直通一座无名矮山,天阳尊者离地而起,直冲山中而去,所过之路被烧出一条火龙一般的火焰道路。 “人味!” 天阳尊者眼中冒火:“不要躲了,我嗅到你们了!” 矮山之中,曾繁躲在一个石洞之中,十七个麻袋在他身边,二十多个土匪披裹着破烂衣物,分散在石洞当中。 曾繁面色凝重,长刀紧握在手中,心脏难以遏制的剧烈跳动着。 在他身边,一个穿着贴身劲装的女子抱着胸口,挤出令人窒息的弧度,眯着眼睛看着洞口,她的脸上又一道细长的疤痕,这道疤痕非但没有影响到她的魅力,反而让她看起来更加的野性。 洞口由石门封住,隔绝了外面的窥视。 只听到那闷雷一般的声音在周遭响动:“小耗子,藏在哪里呀。” “我看到你们了,”那滚雷声在左近徘徊:“不出来的话,等我找到你们,我就要把你们的头拧下来吃掉了。” 曾繁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声响。 只听那声音渐渐远去,似乎并没有找到曾繁栖身的石洞。 曾繁额头渗出汗水,悄悄松了一口气。 “找到你们啦!哈哈哈哈哈。”一个赤红的脑袋忽然穿过石门,在石洞中露了出来。 那赤红的头颅火焰滚滚,发出狰狞的笑声朝曾繁扑了过来。 曾繁大骇,手中长刀猛地劈向那赤红的鬼首。 长刀一举建功,将鬼首分为两段,如同流淌的岩浆一般分散开来。 “小心!” 曾繁身边的女子尖啸一声,阴风猛地朝那两段鬼首吹去。 岩浆和火焰在风中汇聚,那两段鬼首无视了阴风吹拂,在风中再次聚合,化作天阳尊者的头颅:“还有一个小狐狸,你这样的小东西,也敢挡在我面前!” 他的声音本来还小,但越说越达,至面前之时,已经如同雷响。 轰隆一声,洞窟的石门炸得粉碎,天阳尊者的身躯化作红色光焰流淌过来,在洞窟中汇聚成巨大的鬼神之相,伸出两只巨大的火焰之爪,朝曾繁和狐妖抓了过来。 狐妖揪住曾繁的领子,猛地后撤,而后将十七个麻袋扔了出来:“不是要这个吗?给你了!” 这十七个麻袋砸向天阳尊者,天阳尊者不得不散去火焰之爪,合身一扑,化作赤风将这些麻袋卷起,以免误杀。 狐妖立刻叫道:“快走!” 一群人立刻向洞内跑去,向另外一个出口逃去。 天阳尊者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声:“跑?跑得了吗?” 他并不追赶,只是将麻袋放在身边。 这群土匪推开另外一个出口。 月上中天。 明月照在山林之中,微光山林中,被无数枝叶挡住。 但有一个如同明月一般的脸盘高高俯视着推开遮掩物的土匪们,这如月一般白,如月一般圆的脸盘上,细线一般的眼睛睁开,露出一双青色的瞳孔。 “瞧瞧,我发现了什么!” 地阴夫人红线一般的嘴开合着,露出喜悦的笑声。 前有狼,后有虎。 地阴夫人伸手朝着人群抓来,她的手莹白如玉,胳膊圆润如藕,十指的指甲泛着青色,不知是否是毒。 她分明离得远,但一双手正如她拉得极长的脖子一般,拉得极远,捞起两个土匪,奋力一捏。 这两个土匪本该一瞬间便被捏成肉酱,地阴夫人甚至已经准备双手被温热的血浆包裹着,如同濯浴一般。 但没有捏动。 她脸上陶醉又癫狂的神色渐渐收拢,青色的眼珠看向手中的土匪。 两条铁索从土匪破烂的衣物中钻出来,如同蛇一般缠上地阴夫人的双手。 那铁索锁住地阴夫人的双手,冰冷刺骨的寒气从腕上传来,几乎让她难以动弹。 她脸上的癫狂化作恐惧和疯狂:“阴兵!” 破烂的衣物化作铁甲,面黄肌瘦的土匪化作面容冰冷的阴兵。 两个阴兵身躯不断长大,撑开了地阴夫人的手,一左一右将她的手拉住,让她无法逃离。 剩下十八个土匪立刻跟上来,化作十八甲士,举着长枪向地阴夫人杀了过去。 其中一个赤甲小将压阵在后,冷笑道:“孽鬼,你的事犯了,还不束手就擒!” 地阴夫人尖叫一声,而后猛地一挣,生生拗断了自己的胳膊,两只缺了手的胳膊如同大枪一般横扫,将甲士扫得后退。 “我乃地阴夫人!小小阴兵,竟敢拿我?” 地阴夫人得了喘息之机,立刻缩回脖子与手臂。 断裂的胳膊没有半点血液,只露出藕白皮肤下发青的肌肉和白森森的骨头。 她扭动胳膊,只见断骨处渐渐生长,不过几个呼吸,一双洁白的手便再次生出。 “天阳!你在等什么!” 正文 第四十九章、斗鬼 天阳尊者在等什么? 自地阴夫人出场拿住两个土匪的时候,他就准备从后围上去找找乐子。 但他才将十七个麻袋放下,准备离开,立刻就被缠住了。 地上的一个麻袋忽然散开,麻袋如同柔软的丝绸,如同触手了一般将天阳尊者的脚踝缠住。 天阳尊者拔脚受阻,才低头看了一眼。 只见麻袋裹脚,麻袋里装着的人,却化作一个岳府神兵。 天阳尊者心头一惊,正要化风而去,那脚踝上的麻布却好似流水一般流淌着,将天阳尊者全身都包裹起来。 天阳尊者骤然遇袭,立刻化作无比炽热的火焰,烧得麻袋吱吱作响,如同活物一般。 麻袋被无穷的热风和火焰撑开一条缝隙,天阳尊者立刻从缝隙中逃离出来。 但眼前已经不是在洞窟之中,而是在洞窟之外。 十六杆旗幡化作囚魂法阵,接引着明月高高垂下,月光垂落,堵死了天阳尊者逃离的可能性。 一个银甲小将拎着麻袋,麻袋在他手中化作一面小旗,被他拿在手中。 天阳尊者看着旗阵之下的岳府神兵,感受到了深深的愚弄:“小小阴兵,也敢算计我!” 那银甲小将笑道:“区区孽鬼,也大放厥词。” 小将肃容道:“孽鬼,我乃岳府辑魂司卞飞熊,还不束手就擒,随我去泰山受审!” 天阳尊者呵呵笑了起来,声音在胸腹间回荡:“你等阴魂,却敢那我天阳尊者,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天阳尊者猛地吸气,周身火焰如同烈阳的一般燃烧起来,并着炽风回旋,缓缓旗阵的镇压缓缓逼开。 小将冷笑一声:“果然如宫仙所料,阳鬼如斯,驱使风火。” “变阵!” 小将一摇手中小旗,旗阵立刻消失不见,整个世界陷入纯白,唯有明月高悬,洒下清辉无量。 月光垂落。 照得地阴夫人越发白皙,她的尖啸声远远传开,仍旧不见天阳尊者答复。 那赤甲小将道:“不必等了,那阳鬼自身难保,你还指着他来救你?” 地阴夫人看向赤甲小将,细长的眼睛中,一对青色的眼珠子充满了阴毒:“没有天阳,你们就以为能拿下我了吗?” 赤甲小将道:“我叫卞飞虎,记住我的名字,以免下罪魂司后不知如何败于谁手!” “杀!”赤甲小将一声令下,岳府神兵立刻杀上前去。 两个手持追魂索岳府神兵立刻将追魂索扔起,套向地阴夫人的脖颈。 地阴夫人身形庞大,但此刻却显露出难以捕捉的灵活。 她拆开发髻,堆叠在顶上如同层云的头大立刻生长起来,以柔制柔,拦住了追魂索。 好似千万细小的黑蛇同两条巨大的黑蛇相互绞杀,彼此缠绕,但不论是大蛇还是小蛇,都滑腻异常,无法真正锁死。 破解了追魂索之后,地阴夫人向杀来的神兵冲了过去,一张拍向一个持枪甲士,就要将其击杀。 手掌落下,轰然巨响,将这甲士的头颅拍进胸腔。 这甲士深受重创,却反手一枪,挑破了地阴夫人的手筋。 地阴夫人一声痛呼,顿时露出破绽,被数杆大枪刺穿身体,带出青黑的肉块。 躯体受创,地阴夫人狂性大发,双手连连拍出,将这些甲士拍得倒卷而回。 但这些甲士只是打了个滚,又再次爬了起来。 “怎么可能!”地阴夫人睁大眼睛,却只见得月光之下,岳府神兵庄严又肃杀的姿态:“你们哪里夺来的躯壳,竟有不死之身!” “杀!” 又是数杆大枪带着一往无前的可怕鬼气狠狠刺来。 地阴夫人一脚跺在地下,土浪翻涌,推着地阴夫人避开这一轮刺击。 地阴夫人陷入迷茫:“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容不得她细想,那赤甲小将已亲自杀来,他的枪闪烁着寒光,枪伤的红缨似乎有难以洗去的血腥味。 地阴夫人双掌一合,将赤甲小将的大枪夹在手中。 但随后,就有岳府神兵趁机一枪刺破地阴夫人足跟,将她的脚筋直接挑开。 地阴夫人痛呼一声,一脚踢去,顿时将这神兵踢飞,化作一个草人,在地上打滚。 那阴兵的魂体被打出草人之外,但下一刻,阴兵合身一扑,再次化作铁甲兵,只伸手将压扁的身体整一整,就恢复了战斗力。 地阴夫人这次终于看清,但她已被赤甲小将抓住机会,一枪刺穿喉咙,钉在地上。 地阴夫人的手筋脚筋迅速长好,她被钉在地上,立刻伸手去拔喉咙上的枪,好似全然没有受创。 两道追魂索缠在地阴夫人的手上,让她无法去拔喉咙上的枪。 赤甲小将冷笑一声,道:“不知道卸了你的脑袋,你还能不能长回来。” “不!” 荒林之外,甄道长正与护卫一起,盘问着今夜的事情。 区区一个能卷阴风的女人,几个面黄肌瘦的土匪,只能给阴阳二鬼添一些乐子,发泄发泄凶性。 但未有多时,甄道长就脸色大变,往林中赶去。 月光下的林中并不完全漆黑,月亮投下来的枝叶的影子又浅又淡。 被阳鬼烧出来的一段路焦黑一片,满是刺鼻的青烟。 甄道长轻身而行,脸色铁青,既是惶恐,又是震怒。 阴阳二鬼于他而言干系重大,是万万不能有失的。 他一路飞纵,但很快就发觉了不对劲。 这条路太长了。 他立刻停下脚步,手搭在布囊上,道:“装神弄鬼,还不滚出来!” 青烟缭绕。 一个容貌昳丽,赤衣碧眼的少年在烟气中显形,他身后一条尾巴扫开晦气,露出一个冰冷的笑来:“甄道长,这么晚了,这是要去哪?” 甄道长大怒:“小小狐妖也敢作祟!” 他一拉布囊,一道红线立刻刺出,红光一闪,将这少年刺个正着。 似乎是泡沫戳破的细微声响,少年的身形一下子散开,又化作袅袅青烟。 “原来甄道长除了阴阳二鬼,还养了一柄飞剑。” 那声音在甄道长不远处的树后传来,却见忽地白光一闪,那焦黑的树被懒腰斩断,倒在地上。 斩空了! 甄道长心中一突。 这少年再次从青烟深处走来,笑道:“果然是两柄飞剑。” “既然有阴阳二鬼,怎么会没有阴阳二剑?” 正文 第五十章、斗嘴 甄道长眼窝深陷,灰白的胡须和头发本来看起来仙风道骨,但此刻眼中露出的憎恶和怨毒却让他看起来分外可怖。 宫梦弼站在青烟之中,月光落在烟雾上,是朦胧的蓝色。 甄道长缓缓开口道:“你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要与我作对?” 宫梦弼道:“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本来只是受一位美人所托,来寻找她的尸骨。但是她的尸骨失窃,而她的死又与王立德有关。” “找不到她的尸骨,我只好沿着她死亡的故事重新梳理,于是寻到了王立德。” “你说巧不巧,王立德偏就学了采补之法。他是色中饿鬼,有亵渎阴阳的嫌疑,我本以为能在他身边找到美人的尸骨。” “没有找到美人的尸骨,却发现他仗着微薄法术,盗人性命精气。我看不过眼,跟了他一天,就发现是你传的他采补法。” “而后只需略施小计,他就会向你求援。” 甄道长听不得他废话连篇,打断道:“你一个狐妖,管好你自己的事情便罢了,此事与你无关,你竟也要来掺和?” 宫梦弼认真道:“我虽是狐狸,却知天道贵生,性命可贵。不像你们,看着是个人,其实只是披着人皮的魔呢。” 甄道长胡须微微颤抖:“你休要在此拖延时间,我只问你,让还是不让。” 宫梦弼细长的眼睛凝视着他:“不让。” “那就去死!” 甄道长一声怒喝,阴阳双剑寒芒一动,便已经将宫梦弼绞成烟气。 而后,双剑不停,朝四周连连劈砍。 轰隆隆—— 双剑斩断周遭所有树木,令所有藏在暗处的东西无可遁形。 “没有。”甄道长的双眼快速转动,耳朵静静聆听。 除了飞剑斩断树木的声音,枝叶落地的声音,完全没有听到其他声音。 “还是没有。” 甄道长一拍剑囊,阴阳双剑落入剑囊之中。 他头也不回一言不发地再次朝山上赶去。 但不过数个呼吸,他就又走回了原地。 不仅如此,宫梦弼站在他斩断的树枝上,踩着两片叶子,笑眯眯地看向他。 甄道长道:“你到底是什么人!甄某在阴阳法王座下修行,若有什么冒犯之处,可以向你赔礼道歉,何必在此阻我去路?” “阴阳法王……”宫梦弼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原来是法王座下弟子,失敬失敬。” 甄道长勉强笑道:“不打不相识,你放我过去,此事就一笔勾销了。” 宫梦弼叹了一口气:“晚啦。我放你过去,你才更要杀我。” 宫梦弼笑眯眯道:“是我寻了山匪在此拦截你的祭品,又设计了围杀你的阴阳二鬼,我放了你,你岂能干休啊?” “而且也来不及啦,你那阴阳二鬼已经被降服了。” 甄道长冷笑一声,周身法力涌动,道:“就凭你也想降服我的阴阳二鬼?” 宫梦弼嘴角拉出一个弧度:“当然也不全是凭我,主要是凭借岳府神兵。” 甄道长悚然而惊:“阴兵!” 但转瞬间,他又镇定下来:“即便是阴兵又如何?我二鬼阴阳俱全,早已超脱鬼物,并不受阴兵克制。” 宫梦弼道:“若非我趁你离开阴阳观前往王家的时候潜入地窟,我也没有把握能拿下阴阳二鬼。” “但进入地窟,看见你的法台和祭品之后,我就知道该怎么对付你了。” 甄道长的额头开始渗出细汗。 宫梦弼继续道:“九十八口棺材,一半男子,一半女子。镇尸符镇压男子之尸,镇魂符镇压女子之魂。你害怕怨气会使男尸女魂化为僵尸厉鬼,因此将他们镇压在地窟。” “你的天阳尊者与地阴夫人,不过是男子之魂所炼就的阳鬼,女子之尸所炼就的阴鬼。阴阳二鬼,是你长生幻梦的依托。” 甄道长被揭破了秘密,道:“长生岂是幻梦!” 他的脸上露出恐惧和狂热:“你不会明白,当人开始衰老,身体渐渐腐朽,你能每日看到黄泉在逼近。” “但我有师尊授法妙法,可以长生!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 “不过是以些不值钱许人命为牺牲,便可成就阴阳之鬼神。掌握了阴阳,便掌握了长生。” 甄道长的眼中满是疯狂:“你是狐妖,何必为了些不相干的人命强出头?我可以授你阴阳秘法,让你与我共享长生之道!” 宫梦弼毫无波澜的看着他的表演,平静道:“你已经疯了。” 甄道长哈哈大笑:“等最后一场祭祀完成,我就要成功了!小小狐妖,凭什么拦我!” 宫梦弼道:“阳鬼无质,盗食人魂,引风据火,克制阴兵。阴鬼有形,盗食人尸,占土据水,同样不为阴兵所制。” “你确实是怕死,为防鬼差勾魂,阴阳二鬼都克制阴差。所以我特地选了今日,望月之期,太阴主位,校定生死罪福,震慑群邪。” “我设计分开了你的阴阳二鬼,以法阵引太阴入位,下有东岳拘魂,上有太阴降罪,足以镇压阳鬼,此谓以无形制无形。” “又以草头神为凭,将神兵由虚化实,借此对付阴鬼,此谓以有形克有形。” 宫梦弼看向甄道长:“最后就只有你了。我本在山上等你,谁料想你这么放心阴阳二鬼,那就刚好,我可以在此截住你,只等尘埃落定,一并送你回岳府受审。” 甄道长大笑道:“荒谬!小小狐妖,不过凭借幻术制人,你以为我同你说这么久的废话是为了什么!” 甄道长周身法力翻涌着,一齐涌入剑囊之中,只见无穷无尽的剑风呼啸着,朝四面八方吹拂而去。 什么青烟异气、枝叶阴影,都被一扫而空。 宫梦弼惊讶的看着甄道长,而后身形一阵扭曲,随后破灭。 甄道长猛地转身,只见那狐妖正在他身后,手中托着一个小金炉,炉中的香气被剑风扫开,剑气拂在狐妖身上,甄道长才窥破了他的身形。 紧随剑风之后,一红一白两道剑光交错而过,杀向宫梦弼。 宫梦弼将小金炉扔到天上,两道剑光一绞,便将宫梦弼斩成三段。 正文 第五十一章、怨报 这三段尸身飞起,还未落地,便化作草人。 甄道长心中一跳。 忽听背后一个声音响起:“在这里。” 甄道长转身一掌拍出,掌中阳罡汇聚,猛地轰出。 掌风落在地上,炸的泥土翻飞。 宫梦弼已经移形换位,躲开了他的一掌。 他拿出一个草人,上面贴着黄符:“甄道长,你猜我同你废话这么多,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自狐尾上抽出一根赤色的狐毛,如同纤细的针,轻轻扎在草人额头上,狐毛针轻易穿透草人,自草人的脑后露出来。 “太阴戮魂!” 甄道长如遭重击,七窍中迸出血来。 一瞬之间,他只觉得魂魄被剐了一刀。 “啊!”甄道长摇摇欲坠,却伤而不死,“去死!” 阴阳二剑调转方向,再次刺向宫梦弼。 只是甄道长魂魄受了重创,这两剑便失了威风,被宫梦弼化风而去,躲开了这一击。 宫梦弼捡起地上的小金炉,塞到袖子里,道:“甄姓道人,本名甄无病,少体弱,久病患,药石度日。本该于二十岁得名医而痊愈,但十九岁时便入山中修道,六十岁挣脱死籍,如今八十有七。” “你也算高寿了,甄道长。” 甄道长耳朵开始耳鸣,仿佛听到了尖细的狐鸣,眼中发花,看着宫梦弼身边似乎有数只狐妖蔑视着。 甄道长摇摇晃晃:“不可能!区区狐妖……我不会死。” “我不会死!” 他摇摇晃晃地,朝远处逃去。 两柄飞剑落在地上震颤着,再也飞不起来。 宫梦弼取了一个装香丸空匣子,把飞剑塞了进去。 这两枚飞剑一红一白,只有食指长短,如同柳叶一般。 而后宫梦弼不紧不慢地跟在甄道长身后,看着他向阴阳观逃去。 忽然一阵风起。 赤甲小将卞飞虎和银价小将卞飞熊落在宫梦弼身边,问道:“狐会,不将他抓起来吗?” “不急。”宫梦弼露出一丝恶意,道:“跟着便是。” “二位将军,阴阳二鬼可收拾了吗?”宫梦弼问道。 卞飞虎道:“阴鬼已经枭首,分形镇压。” 卞飞熊道:“阳鬼由聚阴旗镇压,不会有失。” 宫梦弼松了一口气,道:“那二位可随我一起去看好戏了。” 两个小将对视一眼,跟在宫梦弼身边,远远跟在甄道长身后。 甄道长五感崩坏,六识混乱,全凭一口法力强撑着逃往阴阳观。 他心中明白,既然那狐狸做了完全准备,再往山上去只会更加危险,反而不如阴阳观安全。 “我地窟下还有阴阳应象阵,我还有机会,我不会死!” 这个有机会,不是打败狐狸夺回阴阳二鬼的机会,而是活下来的机会。 甄道长一路逃回阴阳观,因中了太阴戮魂法,魂魄数次离体,都被他封镇窍穴,拘在体内,没有死去。 等到了阴阳观,晨星闪烁,几近天明。 甄道长一瘸一拐推开道观大门,道观中安安静静,好似空无一人。 他如同行尸走肉,浑身是血的走入静室,拧开了地窟的大门。 小道童和王老爷不知睡在哪里,始终没有出现。 甄道长已经无法思考为什么他们为什么不在了。 他钻进地窟,如同疯魔一般提起最后一口气,走向地牢之中。 地牢中关着三十二个祭品,如今正该是用的时候了。 但走到地牢前,甄道长却呆住了。 地牢之中空空如也,三十二个祭品好似蒸发了一般。 “啊!啊!” 甄道长张嘴叫着,却说不出来,他浑浑噩噩跑向法台。 密密麻麻九十八具棺材排列着,代表着死亡的意境。 法台之上同样是空空如也,什么咒文、神像,尽数被抹得一干二净。 一个巨大的金蟾坐在法台上,胳膊撑着脑袋,正在打哈欠。 他身边,一个身着羽衣的少年和一个黑小子靠在一起打盹,听着脚步声,他们都被惊醒了。 甄道长指着法台,浑身颤抖着:“你们……妖孽……” 羽衣少年来精神,跳起来道:“你就是甄道人吧,你的事犯了,还不束手就擒!” 羽衣少年拉了拉身边的黑小子,小声道:“说好的,快说话。” 黑小子张了张嘴,声音也不大:“人我们救走了,邪神相和法台也捣毁了,你没有希望了,快束手就擒。” 甄道长一口血涌上喉头,喷出一口血雾。 黑小子道:“他吐血了,是不是要死了。” 羽衣少年道:“死了更好,我还没杀过人呢,正好不用动手。” 甄道长仰倒在地上,眼睛渐渐无声,魂魄渐渐从身体上浮出来。 正是此时,一双黑靴子走到他的身边,宫梦弼红色的衣衫好似火一样。 甄道长勉强抬头看他:“妖……狐……” 宫梦弼笑了一声,一把将他提起,掀开一座棺材,把他塞了进去。 “不!” “不!” 甄道长哀叫着:“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宫梦弼将棺材板盖上来,说道:“人都会死的,不要害怕。” “啊,不对,你应该害怕。” 棺木渐渐缓缓合实,光明退去,黑暗袭来,甄道长瞪大了眼睛,剧烈的抖动着,看着最后一丝光亮在眼中消失,发出剧烈的哀嚎。 地窟之中浓郁的怨气如同黑云一般,滚滚浓云朝甄道长所在的棺材中钻了进去。 棺木剧烈地抖动着,宫梦弼半眯着眼睛,没有再看。 不过须臾,就再没了声息。 卞飞熊和卞飞虎叹息一声:“狐会仁义。” 宫梦弼道:“这次多谢二位将军,若无将军相助,此獠还不知道要无法无天到什么时候。” 卞飞熊抱拳道:“是狐会相助我等才是,此獠孽罪滔天,却无人管辖,本就是阴司失职。” 说道此处,他便叹息一声。 卞飞虎道:“天色将明,我兄弟要先回岳府复命,待速报司、罪魂司、孽狱司会审裁决之后,自会有阴官向您复命。” 宫梦弼道:“有劳了。” 整个地窟中好似一瞬间陷入完全的黑暗,但下一瞬,又再度亮了起来。 宫梦弼抬眼看去,只见那九十八口棺材全部消失不见。 他吐了一口气,道:“元曜、文修、浮罗,多谢你们来帮我。” 金蟾站起身来,道:“我可不是帮你,我是怕他们俩本事低微,出了问题。” 宫梦弼笑了起来:“那也感谢你。” 雀仙指了指地窟,道:“刚刚那个黑云,是什么?” 宫梦弼还没说话,金蟾替他解答了:“是怨气。” “这狐狸特地把甄道人弄回来,就是要有怨报怨,以此平息怨气。” 金蟾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收回。 想要夸一句,又觉得太给这狐狸脸了。 正文 第五十二章、坍塌 金蟾对宫梦弼略为改观,此前总觉得这狐狸所图甚大,如今看他做事,倒觉得心机虽然深沉,但心地却不算坏。 要看一个人是好是坏,除了看彼此间的交往,还要看他与其他人的交往。 为了不相干的人,一只狐狸能为此大动干戈、精心布局,还能拉下脸来请他帮忙,足以见得这狐狸也不算坏透了。 金蟾道:“这洞里关的人都在后山,向谦在看着,你去同他要人吧,我先走了。” 宫梦弼道:“好,等我回山再聚。” 金蟾哼了一声,也没说拒绝。 这大金蟾晃晃悠悠地离开了地窟,走了几步,发现罔象和雀仙没有跟上来。 回头不耐烦地说了一句:“你们俩走不走,不走我可走了。” 雀仙叫了一声:“等我一下!” 罔象也看了他一眼,合十双手央求他稍等片刻。 金蟾喉咙里鼓起一口气:这狐狸果然不是好的。 雀仙的兴奋劲还没有过去,拉着宫梦弼的衣角道:“我今天可威风了!对不对,浮罗。” 浮罗跟着点头。 “以后要是需要帮忙,尽管叫我们。”雀仙眉飞色舞:“过些时日我就要入品了,到时候就更厉害了!” 浮罗也跟着点头:“我会水战。” “很厉害的那种。”他又补充了一句。 看着他们激动兴奋的样子,宫梦弼蹲下来摸了摸他们的脑袋:“好,下次也一定叫上你们。” 金蟾大声道:“天要亮了,不好走了!” “来啦来啦。”雀仙拉着罔象往金蟾的方向跑去,一边回头道:“等你回家我们再说。” 宫梦弼笑着嘱咐:“路上小心。” 两人跑到金蟾身边,浮罗还悄悄回头挥手。 宫梦弼挥一挥手,不出预料,被金蟾恶狠狠瞪了一眼。 “这狐狸不是好人,你们不要跟他学坏。” 雀仙反驳道:“哪有,他怎么不好了。” 金蟾道:“你看,这阴阳观这么大的基业,如今不都成了他的?那王老爷得罪了他,家财百万,肯定也要便宜了他。” “他救了人,名望也是他的,说不定还会被设庙供奉。我们千里迢迢跑来给他卖命,得到了什么?什么也没得到。” “狐狸啊,心脏得很。就是做坏事,也要假装做好事。你们俩个小笨蛋,迟早要被他卖了。” 雀仙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浮罗小声反驳道:“朋友有事相求,帮助是应该的。” 金蟾瞪了他一眼,说道:“就你最笨,怎么玩得过那只狐狸。” 雀仙撇了撇嘴,嗫嚅道:“那你不是还来了。” 金蟾道:“我是不放心你们俩!谁是来帮这狐狸的!” 金蟾完全不避讳宫梦弼就在身后,属于是当面中伤了。 宫梦弼摇了摇头,笑了起来。 正如金蟾觉得辨别狐狸好坏要看他怎么对待其他人,宫梦弼觉得辨别蟾蜍好坏,不仅要听他怎么说,更重要是看他怎么做。 起码元曜这只金蟾的口是心非是很有一套了。 宫梦弼看着空荡荡的地窟,如今其中的棺材也没了,磅礴的怨气也随着甄道长一同去了,留下这空荡荡的地窟,只有一座石台耸立着。 宫梦弼向上看了一眼,伸手一抓,扯出一道薄如蝉翼的风刃。 风刃席卷,将支撑洞窟的石柱猛地斩断。 轰隆一声! 好似霹雳滚雷,一时间地动山摇。 宫梦弼化风钻出地窟,自静室出来。 静室的墙上不断开裂,那长生二字,也布满了裂痕。 他走出静室,这道观后的大片土地塌陷进去,滚滚烟尘好似黄龙一般冲天而起。 大地震动,地窟的入口就在静室之后。 这静室也跟着倒塌,化作一片废墟。 宫梦弼站在道观中,滚滚烟尘席卷,被他御风缓缓逼开。 庄严宫观,也紧随其后,轰然倒塌,其中天阳尊者和地阴夫人的神相摔成集结,被埋在废墟之中。 宫梦弼从容出来,见道观大门仍旧挺立,想了想,伸手在大门上刻道:“妖道谋色害命,奉泰山娘娘律令斩之。” 而后宫梦弼便遁入后山。 夜叉鬼蹲在树上假寐,瞧见宫梦弼来了,才睁开眼睛。 他看一眼远处滚滚烟尘,道:“藏污纳垢之所,毁得好。” 宫梦弼先谢过他:“多谢向兄相助。” 向谦道:“不妨事,这事凡人管不了,总该有人管,你做得很好。” 宫梦弼笑道:“向兄是个热心肠。” 向谦笑了一声,道:“交给你了,我得先回了。” 向谦翻身而起,踏着风就消失不见了。 看着地上躺着的赤身男女,宫梦弼自袖中取出一个布囊,从中一件件的扯出衣裳,盖在他们身上。 而后闭上眼睛,吐出一口烟气,遁入他们梦中。 这些个男女久经折磨。为了防止有人自尽,发生骚乱,甄道长每日都要给他们喂药,让他们浑浑噩噩,难以清醒。 只有要采补之时,才把人唤醒供他取乐侮辱。 这些噩梦。 宫梦弼若不入梦安神,只怕他们今生都无法逃离这个梦魇。 梦中宫梦弼将妖道授首的事情说出,又交代道:“吾奉泰山娘娘法旨惩奸除恶,你等历经磨难,必能苦尽甘来。醒来之后,若愿意指证妖道和王立德,也可留下指证,若不愿意,也可尽早离开。若想归家,便归家去吧,若不愿归家,县中沈记商号正在招男女工,可以谋生。” 主要是这时代对女儿家的名节十分看重,若是贫家女,本就要抛头露面、辛苦劳作,为了活着,根本顾不上这些,又或是似县中渔大姐,自己掌家,死了男人也可再招婿,那还好些。 但若是对颜面十分看重的人家,恐怕回去了,也未必是好事。 流言蜚语,可以杀人。 将后事嘱咐好,宫梦弼才睁开眼睛。 而后卷起一旁昏迷的小道士和王老爷,往此前结束战斗的密林而去。 剩下的事情,还需要曾繁这个匪首来办。 密林之中。 曾繁和土匪们聚在一处,眼睛不敢闭,心惊胆战,只怕惹来妖魔。 那美丽又野性的狐女嗤笑一声,觉得很没有出息。 曾繁觉得没有面子,道:“你笑什么?” 那狐女伸手揪住曾繁的耳朵,道:“你腿抖得和筛糠一样,胆子小成这样,还不好笑?” 曾繁做了一个怪脸,讨饶道:“痛痛痛,夫人饶命。” 狐女其实心中也怕,被曾繁这样一闹,反而安定下来。 松开手道:“不用怕,岳府神兵在此,两个鬼物而已,闹不起来。” 正文 第五十三章、善后 狂风呼啸吹过,吹得枝叶摇摆。 那狐女猛地站起来,曾繁也拔刀戒备。 剩下的土匪就更怕了,勉强举着草叉,腿不停地打摆子。 宫梦弼的声音自风中传来:“不必害怕,是我。” 他落在地上,把小道士和王老爷也扔在地上。 曾繁松了一口气,道:“见过狐仙。” 那狐女也微微垂首:“狐会大人。” 曾繁紧跟着问道:“狐仙,不知那两个恶鬼可擒住了?” 宫梦弼道:“放心吧,已经被擒下,如今应当在泰山府受审,很快结果就会出来了。” 曾繁松了一口气。 他并非不曾见过鬼怪,但这样可怕的鬼怪却第一次见到。 普通的鬼物阴魂十分弱小,似他这样的习武之人,只要胆气不泄,怕的只会是那些鬼怪。 这般不惧气血、吞风吐火,任意变形、力大无穷的鬼怪,就不是胆子大气血旺就能处理的了。 狐女也暗自松了一口气,道:“狐会大人,您吩咐要藏起来这十七个人也都好好的在呢。” 狐女让开路,土匪们也连忙退开,露出十七个昏睡的人。 他们不知不觉中逃过一劫,因为被灌了迷药,此刻都还未曾醒转。 宫梦弼指着王老爷和小道士道:“这两个我就交给你们了,天明之后,带着他们一起去报官。” 曾繁眼睛红了:“我真想手刃了这畜生。” 狐女拉了他一下,道:“狐会大人放心,我们知道怎么做。” 宫梦弼并不生气,道:“这次也多亏了你们。我本来设计捉鬼,还想找人假扮土匪,也是凑巧见着你们,帮了我大忙了。” 狐女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宫梦弼道:“但我看你们也不是做土匪的料,不如给你们指一条明路。” 曾繁和狐女对视一眼,道:“请狐仙指点。” 宫梦弼道:“你去吴宁县王家投效,就说是我指点,他能把你们用起来,至少不用忍饥挨饿。” 曾繁回头看了看这些面黄肌瘦的弟兄们,沉了沉眼,道:“我们会考虑的。” 宫梦弼又对狐女道:“你也算学了些本事,颇有些胆魄,三个月后,吴宁县会有狐子院讲学,你若有兴趣,可以来看看。” 狐女露出一点感兴趣的神色,道:“若得闲暇,必定前往。” 宫梦弼道:“那剩下的事情,就要拜托各位了。” 曾繁道:“恭送狐仙。” 宫梦弼化风而去,消失在密林之中。 天明之后,曾繁带着十七个苏醒过来的男女,绑着王老爷和小道士去了官府。 整个永康县都闹得沸腾起来。 县中王氏,富家大族,勾结妖道、掳掠人口、草菅人命,证据确凿。 县外阴阳观,颇有灵应威望的老道人,买卖人口、谋色害命,证据确凿,触怒神明,被泰山娘娘律令斩之。 道观地窟坍塌、宫观化作废墟,彰显人间果报。 这样玄奇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不知多少曾在阴阳观进香的香客心中后怕不已,不知多少心中有鬼的恶人惶惶不安。 就连永康县的城隍也又惊又怒。 岳府神兵入境拘拿鬼魔,泰山娘娘法旨斩杀妖道,全都不曾与他知会。 什么意思? 城隍脊背发凉,心中发寒,匆匆驾马车往郡城去了。 永康县城隍心中有鬼,如今孽鬼妖道都被擒拿,万一供出什么来,难免让他害怕。 只不过没过多久,这位城隍又驾着车回了永康县。 这时候看起来,就喜笑颜开,并不将这次的事情放在心上了。 但王家就全然不是一回事了。 王家老爷下了大狱,家中护卫、美妾就卷着值钱的东西四散而逃了。 只有正妻王氏依旧敲着木鱼念着阿弥陀佛。 王氏的乳母看得心焦,问道:“夫人,他们都要把家里搬空了,你也不管管吗?” 王氏平静道:“我早就在等这一天了,随他们去吧。” 跟着她的乳母也哭了起来:“夫人怎么这么命苦。” 王氏道:“我早就劝过他,这样作孽,迟早会有报应,他不肯听劝,如今这样下场,也是活该。你帮我打点一下,趁他问斩前多去看看他,也算全了我们夫妻一场。” 乳母抹着泪:“夫人,您不能这样。老爷下了大狱,家里生意被族中拿去了,这个家不能就这么没了呀,您下半生可怎么过呀?” 王氏没有再说话,只是敲着木鱼,念着经,再没了言语。 正是这时,有人敲响了房门。 乳母摸了摸眼泪,打开门一看,是芸娘。 她立刻凶悍起来:“你来做什么?” 芸娘朝房内看了一眼,道:“我来看夫人。” 乳母胸口起伏着:“他们都卷着财货走了,你怎么不走?” 芸娘道:“我有事同夫人说。” 乳娘还要再说话,房里传来了王氏的声音:“让她进来。” 芸娘走了进去,王氏看着她,温言道:“他们都走了,你为何不走?” 芸娘道:“走去哪呢?我已经没有家了。” 王氏叹了一口气:“总好过留在这里。” 芸娘道:“我知道夫人心善,觉得老爷恶事做绝,也有您的责任,因此心里愧疚。” 王氏没有说话。 芸娘道:“夫人,我有孕在身,出了这个门,也是活不下来的,夫人若是心里有亏欠,不如帮帮我吧。” 王氏怔怔地看着她,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乳母却怒气涌上心头,骂道:“你肚子的孽种还不知道是谁的!” 芸娘反而问道:“这重要吗?” 乳母想说如何不重要,但想到如今的处境,反而渐渐息声了。 王氏拨弄念珠的手乱了,念珠一下子落在地上。 芸娘把念珠捡起来,放在王氏手中,道:“我不知道孩子是谁的,也许是他的,也许不是他的。但孩子是无辜的,只求您施舍一条活路。” 王氏的捏着手中的念珠,忽地站起来,道:“乳母,召集仆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乳母露出一个笑来,她看了芸娘一眼,真切地笑着点了点头,风风火火走出门去。 芸娘也在笑,她看向王氏,道:“多谢夫人。” 王氏道:“是我欠你们的。” 芸娘站起来抓着她的手,道:“不,是夫人心善。” 王氏笑了笑,心里总算生了点斗志。 芸娘心里却定下来了。 不枉费狐仙特地给她支招。 孩子是谁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这个孩子,王氏也好,她也好,都能活下去。 更重要的是,鸠生鹊巢,也是她的报复。 正文 第五十四章、死灵也可返生? 王立德倒台的影响远不止于此。 永康县王家、孙家共分天下,王立德下狱之后,孙家便趁机打压王家的产业,要把王家彻底按下去。 县官掌握生杀大权,自然要先咬下一块,王家忍痛给了。 孙家作为死对头,紧跟着也想咬下来一块,王家就不愿意忍了。 两家围绕着永康县的生意打出了狗脑子,却没有发现有人在暗中发大财。 沈家是早得了狐仙提点,凭借着先知的优势提前准备,早早布局。 等这两家打完了再想回头收拾场面,就只能干看着沈家坐大,再也没有机会扭转乾坤。 除了生意上的事情,沈山最上心的就是宫梦弼交待他招工的事情。 从阴阳观幸存下来的三十余人,一半是女子,选择回家的只有五人,剩下的都投奔沈家来了。 便是男子,也有四人留在的沈记商会。 沈家原本是不缺人的,但从永康县的生意中啃下来一块,就需要更多的人。 除此外,织女绣娘、养蚕缫丝、炒茶运货,总是需要人的。 宫梦弼无暇去关注沈家如何运作,他已经事先点拨,若是这样沈山还不能做好,那就不是做生意的料。 宫梦弼忙着给佳英寻找尸骨。 说起来也是惭愧,本来是来永康县寻找佳英的尸骨的,结果已经把她晾在吴宁县好几天了。 宫梦弼回到吴宁县的当晚,就有一只黑羽黄嘴的乌鸫飞到沈家东园,在屋檐下跳来跳去,破口大骂。 “别骂了别骂了,”宫梦弼道:“是我之过,让你久等了。” 乌鸫扑棱着翅膀落在宫梦弼身前,两只翅膀挥动着,叫个不停。 宫梦弼看她那激愤的模样,道:“实在是事态紧急,我无暇分心他顾。” “什么事情这样紧急?”佳英愤愤道。 宫梦弼道:“我从头说给你听。” 宫梦弼就把去永康县所经历的那些事情一一告知,除去隐去其中不好宣之于外的东西,也算是讲了个好故事。 佳英随着宫梦弼的讲述或是义愤填膺,或是豪气干云,可惜道:“可惜我身小力微,帮不上你们的忙。” 宫梦弼道:“你有这个心我就承情了,你怎么还不出来?” 佳英这才想起来这要紧的事情:“我正要问你呢!我寄托在这乌鸫身上,起初还能出入自由,这几日就觉得渐渐难以脱身,莫不是我要变成鸟了?” 宫梦弼奇道:“这没有道理,你是死灵,不是生魂,不能久附于生灵体内的。” 宫梦弼屈指一弹,就把佳英从乌鸫体内弹出来。 佳英凌空翻滚,落在地上,揉了揉脑袋,道:“你轻些动手。” 佳英一出来,乌鸫就立刻挣扎着回过神来,叫了一声,连忙扇翅飞走了。 宫梦弼上下打量了佳英一眼,顿时露出惊奇的神色:“奇哉,只见过朽木返青,不曾见过死灵返生。” 佳英“啊”了一声,道:“你什么意思?” 宫梦弼道:“我的意思是,你此前看起来只是死魂,如今却看起来像是生魂了。” 佳英喃喃道:“你是说,我没有死?” 宫梦弼摇了摇头:“不敢说。” 宫梦弼皱着眉头仔细打量着,道:“若是找不到你的尸身,那过些时日等泰山府来信,我托人看看你的寿算。” “对了,这几日我不在,你跟着你哥哥,可看到他查出来什么了吗?” 提到哥哥,她就兴致不高,但还是道:“他去寻了做白事的,当年他收敛了我的尸身,请县里做白事的先生帮着办丧事,穿衣入棺都是他们帮着操办的。” “做白事的看到我哥哥本来还镇定,但我哥哥一问起我的尸骨,他就神色慌张,被我哥哥打了一顿,才老实交代了。” “当年他请老婆子帮我收敛之后都还好好的,入葬之前抬棺的时候才发现重量对不上。但他也不敢说,一是怕生了邪异,二是怕节外生枝,被我哥哥纠缠,就直接埋了。” “如今我哥哥是威胁他要那他去报官,告他盗取尸骨才吓到他,让他说了。” 宫梦弼道:“你确定那做白事的没有说谎?” 佳英道:“我看得真切,那做白事的不像是说谎。而且我夜里还去看过,他也没有什么法力,只是通晓些忌讳、仪式,也看不见鬼。” 宫梦弼道:“从收敛尸身到入葬,隔了多久?” 佳英道:“听我哥哥说起,是头天下午收敛的尸身,第二日就葬下了。” 宫梦弼道:“也就是说,当天晚上你的尸身就不见了。” “是,”佳英道:“全程也只有我兄嫂、做白事一伙人有过接触,没有旁人了。” 宫梦弼道:“可问了其他人?” 佳英道:“他都问过了,有些年纪大的已经不在了,还活着的都问过了,都不知道。” 宫梦弼想了想,道:“你带我再去一趟,我来梦里试一试他们。” 佳英便同意了。 宫梦弼故技重施,燃香为座驾,带着佳英一一去验证。 后半夜的时候才回到沈家东院,同样一无所获。 佳英大概是明白自己的尸身时找不到了,一直有些闷闷不乐。 宫梦弼道:“你不要着急,我看你如今有了返生的征兆,倒不如先养一养,不要再随意出窍。等泰山府来信,我托人帮你查一查。” 佳英道:“多谢宫兄了。若是找不到就算了,可能是没有命吧。” 宫梦弼道:“倒也不必说这种丧气话,你不如先想一想附身在什么鸟身上比较好。” 佳英私心当然是想选择漂亮好看的、能飞的。 宫梦弼一眼就看穿了:“不要选太大的太艳丽的,小心叫人逮了去。” 佳英撅了噘嘴,不高兴道:“我自己去选。” 没过多久,一只黄腹山雀飞了进来,对着宫梦弼一通乱叫。 宫梦弼道:“知道了,等我办完事就带你回去。” 黄腹山雀扑棱扑棱翅膀,落在房檐下假寐。 宫梦弼笑了笑,心里略有一些暂时无法证实的猜测。 时日过得飞快,眨眼间就到了沈桥和沈延要出发前往余杭的日子。 他们本来就要走了,但沈山忙着生意,他们就等了几天。 实在拖不下去了,沈山也是急着把事情托付给了下面的人,才准备送两个小鬼离开。 临行前,两个小鬼跑来东院祷告,红着眼睛、鼻头哭唧唧的不想走。 宫梦弼就在一边看着,心道:“两个小烦人精。” 沈山把宫梦弼所赠的礼物拿出来,是两个珍珠坠,圆满如月,上面刻着如烟一般的狐纹。 “狐仙让我嘱咐你们,好好治学,不可懈怠,日后才可能有再见之日。” 两个小鬼拿着坠子看着,眼睛里熠熠生辉。 正文 第五十五章、一试宁采臣 两个小烦人精倒也勉强算是被鼓舞了,拿着坠子保证要用心治学,绝不懈怠。 至于能有几分成效,宫梦弼可不敢保证。 这两个贵命要经历的事情还多着,是不是治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好好活着。 宫梦弼也没法看清他们会走上那条路,能走到哪一步。 自求多福,自求多福。 宫梦弼这样念叨着,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 烦人精虽然烦人,好歹是宫梦弼看着长大的,虽有一些对贵命的期许,但更多的还是担忧。 想要他们快点长大,不畏风雨。又怕他们长得太快,失去纯真。 等着沈山把两个小鬼领出去,坐船前往余杭,宫梦弼也没有再送了。 不太忍心。 黄腹山雀在檐下道:“原来你是在等这两个小鬼。” 宫梦弼道:“也不全是。我还要去请一位教书先生,送走了这两个小鬼,正好可以去见一见他了。” 黄腹山雀落在宫梦弼肩上:“你还要请教书先生吗?” 宫梦弼道:“不是为我请,是为其他狐狸请的。我如今在天狐院当差,任一个小职,总管吴宁县狐众之事,想着狐狸修行不易,便准备建一个狐子学,请些有真材实料的先生为狐狸讲学。” 黄腹山雀道:“为狐狸讲学,这倒有意思。” 宫梦弼道:“不过狐子学如今还没开建呢,没有学堂、没有先生、没有学生,要在三个月内把狐子学开起来,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黄腹山雀道:“那你可要抓紧时间了,要是有我能帮得上的忙,也可以叫我帮忙。” “你不说我也要请你们帮忙的。”宫梦弼笑道。 谈笑间,就已经到了宁采臣家。 宁采臣家里还算大,是父亲遗留下来的财产,但家道中落,艰难度日。他家中只有一个母亲,但看起来身体也不太好。 宫梦弼在外面看过,心里就大概有谱了。 黄腹山雀问道:“你不进去请先生吗?” 宫梦弼道:“他不在家,这会儿,应该是在给县里的大户刘家抄书吧。” 黄腹山雀又道:“是个书生啊,那你请他给狐狸讲学,不会吓到他吗?” 宫梦弼道:“所以需要试他一试。” 天色渐晚。 宁采臣本准备辞行,但刘家管家见他书抄得差不多了,又见老爷似乎上市他,便留他小住一晚。 一是将书抄完了,二是也供他一顿好吃好喝。 宁采臣看着快要收尾的经卷,想了想便同意了,只是说要回去告诉母亲一声,免得她担忧。 刘家官家道:“我让人跑一趟便是,省得你来回折腾。” 宁采臣就谢过了。 刘家老太太笃信佛道,如今宁采臣抄的三卷经就是刘老太太在华光寺借来的。为了时常研习,才要请一个字写的好看的书生帮忙抄经。 刘老爷是从沈家听说宁采臣是个通晓笔墨的书生,就请他来抄经。 宁采臣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更不会拒绝。 用过晚饭,宁采臣就继续对着经卷逐字誊抄。 烛火摇曳着,照得书房里一片光明。 宁采臣心中是有些羡慕的,他年幼时,家里也经受得住这样点灯,但父亲去后,没了生计,夜里看书只能点一盏小小油灯。 伤眼睛也熏眼睛,但没有办法。 他轻轻摇了摇头,只觉得自己的思绪有些偏了,重新把精神集中在眼前的经卷上。 正是这时,宁采臣便听到有人敲门。 他打开房门一看,是一个颇为秀丽的女子,女子手上提着一个食盒。 宁采臣疑惑道:“姑娘,你是?” 这女子道:“我是府中丫鬟,夜里还是有些凉,因此来给公子送一碗汤暖暖身子。” 宁采臣恍然,道:“多谢姑娘了。” 他伸手去接食盒,却被女子避开。 女子看着笑了一笑,眉眼含春,嘴角含情,十分娇媚。 她迎头往里走,宁采臣只好闪开身子。 从宁采臣身边经过时,宁采臣闻到了一股清淡的香气。 女子将食盒放好,却不将汤碗放在桌上,而是捧在手里递给宁采臣,道:“请公子喝汤。” 宁采臣颇有些手足无措,小心翼翼接过汤碗,只感觉到女子柔软的手在他手里拂过。 “姑娘,你就把食盒放在此处,明日再来去吧。”宁采臣道。 女子道:“这可不行,食盒我要取走的,你喝汤便是。” 宁采臣便坐在凳子上,匆匆把汤喝掉,只尝出来是一碗鸡汤,就被烫得嘴里发疼。 他将汤碗放在食盒中,道:“多谢姑娘,姑娘请吧。” 那女子却不离开,反而把门关上,笑意盈盈看着他:“怎么喝得这样急?” 她往前走,宁采臣往后退。 “姑娘,男女授受不亲。”宁采臣道。 那女子道:“我且不在乎,你有什么好怕的。” 见她要贴上来,宁采臣连忙躲开:“你不是丫鬟吧?我倒从未见过这样不守规矩的丫鬟。” 那女子轻哼一声,腰肢袅娜,道:“你倒是聪明,我确实不是丫鬟,我是刘家的小妾。” 宁采臣脸色更难看了:“你既然是刘老爷的小妾,怎么敢到我这外男房里?” 那女子道:“你怕什么?刘老头年纪大了,不中用了。我向来爱慕读书人,尤其是你这样的英俊的读书人。你不要怕,不会有人知道的。” 宁采臣胸口起伏着,强按着怒气道:“还请自重。” 那女子的脸色也不好看了:“我这样的美人你看不上,你还看得上什么样的?” 宁采臣道:“反正不是你这样不自爱的。” 那女子气笑了,便是气笑了,也脸上带着红晕,十分艳丽:“他老牛吃嫩草不中用,怎能怪我不自爱。” 她又软语温存道:“我还有些财产,你同我在一起,便可花我的钱。等姓刘的再老一点,我们还可以想办法躲了他的家产,岂不比你读死书有用。” 宁采臣一把拉开门,道:“不知羞,心肠歹毒,我瞧不上你这样的女子。给我出去,不要耽误我抄经。” 那女子气得眼泪打转,道:“你还是不是男人?” 宁采臣躲得她远远的:“出去。” 那女子跺了跺脚,拎着食盒就走了,回头骂道:“穷书生,活该一辈子受苦。” 宁采臣一把把门关上,靠在门上,狠狠锤了房门一拳。 正文 第五十六章、三试好书生 宁采臣养气的功夫还可以,发泄了一下心中的怒气就继续抄起了佛经。 写着写着,自然就凝气精神,心无旁骛了。 等到宁采臣抄完佛经,将经卷小心收拾起来准备睡觉,这时候,不知从何而来一阵阴风,将书房里的烛火尽数吹灭。 书房里一瞬间陷入黑暗,骤然由明转暗,宁采臣什么也看不清。 他心里一跳,伸手去摸桌上的烛台,想重新点燃蜡烛。 黑暗里,他不知道摸到了什么东西,好像是坚硬的骨头上覆盖着淤泥,手中一片黏腻。 “什么人?” 宁采臣呵斥道。 无人应答。 稍待片刻,等他适应了房中的黑暗,借着微薄的月光,他看到了一个黑影站在书桌前,露出一双昏黄的眼睛凝视着他。 宁采臣向后退了一步,心里如同擂鼓一般,道:“你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 那黑影终于动了,走起路来一高一低,散发着腐臭的气息,声音极为沙哑,像是从漏风的破袋子里吹出来气。 “人?我不是人。” 宁采臣听他说话,反而心里一定,道:“不是人,难道是鬼不成?” 那黑影朝宁采臣不断靠近,宁采臣就不断后退,始终与黑影保持一定距离。 “你说对了!”那黑影猛地扑了上来,如同饿虎饥狼,如同街头抢食的野狗。 宁采臣大骇,抄起桌上的烛台砸向黑影。 烛台砸在黑影身上,如同挂在了泥浆当中,陷了进去。 那黑影被阻了阻势头,却仍旧朝他扑来。 宁采臣连连后退,后背撞在了门上。 那黑影“嗬嗬”出气,深处两个黑乎乎的手抓了上来。 宁采臣贴着门就地一个驴打滚,翻到窗边,一把支起了窗户。 月光从窗户里照进来,宁采臣才看到那黑影长得什么样。 是一个溺死鬼。 浑身包裹着腐烂的黑泥,露出来的胳膊、脸上也已经腐烂,皮肉化开,露出森森白骨。 那黑影扑在门上,扑了一空,看着窗边的宁采臣,道:“我说了,我是鬼。” 他一边走,身上的泥一边往下掉,但总也不见少。 “我落在烂泥塘里,又一双手拽着我往下沉,我奋力挣扎,越挣扎陷得越深,最后死在了烂泥塘里。” 那溺死鬼道:“我被人当了替身,我死了,他跑了。” 溺死鬼缓缓靠近宁采臣:“我死得冤呀,但我不想害人,所以忍了三十年。” 他的昏黄的眼珠子里勉强生出一点血色,带着令人窒息的恶意:“但是我忍不下去了。水里冷,太冷了,泥巴重,太重了。” “我忍了三十年,再不找人换我,就永远也走不掉了。” 那溺死鬼道:“你是个好人,不如你来帮帮我。” 宁采臣脸色涨得通红,道:“我是个好人你就来害我,这是什么道理?做鬼也欺善怕恶?” 溺死鬼道:“我也是好人,怎么没有来帮我?做好人有什么用,一辈子受人欺凌!” 宁采臣缓缓后退,道:“住嘴。我不说善恶有报这个样的话,但人有良知,不是禽兽,人人向善,天下太平,人人向恶,生民倒悬。” “鬼兄,你三十年不害人,叫我心生敬佩。”宁采臣拱了拱手,道:“但宁某这一身皮囊还有他用,请恕不能从命了。” 溺死鬼道:“由不得你,你愿不愿意我都找定你了!” 宁采臣平心静气,道:“鬼兄,我愿意为你收敛尸骨,为你立传祭祀,但不能任你杀我。” 溺死鬼再次向宁采臣扑了过来:“徒有虚名何用?” “苦啊——” 宁采臣一把将书桌掀翻,正砸在溺死鬼身上。 溺死鬼被压在桌下,不停地变幻身形,如同污水一般流淌着,缓缓从桌下钻了出来。 宁采臣趁机推开门跑出去,吸了一口气就要大喊。 但一口气没吸完,就被一只手捂住口鼻。 宁采臣好悬没背过气去,就听身后有声音道:“我放开你,你不要喊。” 宁采臣只感觉有一根冰冷又坚硬的东西抵在他的后背,吓得点了点头。 那只手收了回去,宁采臣狠狠喘了几口气。 就听身后那人道:“你这书生,倒还有几分胆识,见了这溺死鬼也不怕。” 宁采臣道:“怕也是怕的。” 那人问道:“怎么不转过来说话?” 说话间,才意识到自己的兵器抵在宁采臣背后,道:“抱歉抱歉。” 宁采臣背后一松,他小心转过身来,就被惊了一下。 这是个白袍白帽白伞的白面人,手上一根缠着白纸的哭丧棒,方才就是此物抵在他的后心,让宁采臣以为是什么利器。 只是穿成这样,显然也不是普通人。 宁采臣小心问道:“这位大仙可是勾魂使者?” 白面人笑道:“正是白无常在此。” 宁采臣更加小心道:“难道是在下……” 白无常道:“那倒不是因为你,我是为了这溺死鬼来的。” 白无常抓起腰上的锁链扔出,那锁链就飞出去一把套在溺死鬼的脖颈上。 白无常拉近锁链,将这溺死鬼拽到身前,白靴子踩在他的脸上,骂道:“你这不中用的东西,做人不能从一而终,做鬼也做不到,你能干点什么事?” 宁采臣不忍心,道:“无常大人,这位鬼兄三十年不曾为恶,何必折辱他?” 白无常叹了一口,把脚抬起来,摇了摇头道:“若是他早点狠下心来找个替身,如今已经转世了,若是他能坚定一颗真心不愿害人,过了今日就能与我同殿为臣。可惜他生前懦弱,死后一样。胆怯大过善良,劣根大过善根,既不能早早救自己脱身,也不能一心一意脱俗尘。” “可怜呐可怜。” 那溺死鬼流下泪来,磕了两个头,道:“饶命。” 白无常也不听他争辩,锁链一拉,便将溺死鬼魂魄摄起,塞入腰间白布兜。 宁采臣被白无常那一番话镇住了。 白无常看了他一眼,问道:“书生,你倒是有些才学胆识,我问你,你做学问可有什么用处吗?” 宁采臣道:“当官。” 白无常眼中露出几分失望的神色,但宁采臣却没有瞧见。 白无常点了点头,正欲告辞,就听宁采臣继续道:“当了官,才可以施展才学抱负,教化百姓,让天下太平。” 白无常抚掌道:“好。” 正文 第五十七章、狐会归山 见白无常抚掌而笑,宁采臣惊讶了一下,道:“您笑什么?” 白无常道:“没什么,只是高兴你不是一个酸腐文人罢了。” 宁采臣倒是脸上有些发热,道:“让您见笑了。” 白无常道:“不是说你。这天下读书人,一半为了权,一半为了财。咬文嚼字的假道学当道,求真务实的真君子倒是少之又少了。” 宁采臣沉默了,不知如何回应。 白无常也不以为意,他看了一眼宁采臣,道:“书生,我看你有些文气,但想要考上功名,恐怕还要磋磨几年。” “啊?”宁采臣先是惊讶,又是失落,道:“苦读经书,却还要再磨炼吗?” 他心中忧愁起来,若是能高中,起码能解决生计问题,不能高中,一直读下去,负担就重了。 白无常笑了一声:“我看你为生计而忧,倒有一个差事可以为你引荐,就是不知道你的胆气够不够了。” 没钱比撞鬼还倒霉,这有什么好犹豫的? 宁采臣拱手道:“请您指点。” 白无常道:“吴宁县狐仙宫梦弼要建狐子学,为狐狸授课,但还没有找到教书先生。你若有胆气,可以毛遂自荐,我与狐仙有旧,你就说是我介绍来的,必定能成。” 宁采臣只觉得阴风一阵,脑海中浮现狐妖环伺的画面,顿时心里有些发虚。 白无常笑了一声,道:“你慢慢考虑,若是打算去,一个月后可以去城郊狐狸坡见他。” 话音未落,白无常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宁采臣捡起地上掉落的烛台,慢慢走进书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晚上的经历,真是此生未有的精彩。 房门闭上,空荡荡的院子里露出来一个红衣的少年,肩上栖息着一只黄腹山雀。 黄腹山雀道:“可怜的宁书生,今晚恐怕无眠了。” 宫梦弼笑了笑,道:“他要是怕了,那也是和我无缘。” 黄腹山雀道:“你倒是挺有一手的呀。” “三试宁书生。先是试他的人品,看他是否好色。再是试他的胆魄,看他胆气如何。最后试他的志向,看他才学如何。怎么样?我看你好像很满意。” 宫梦弼道:“我试他可不仅仅是考察他,也是保护他。如今我倒是满意的,就看他怎么决定了。” 黄腹山雀笑道:“你要设狐子学,将这样一个俊书生扔在狐狸窝里,若没点定力和志气,只怕要在温柔乡的溺到死了。” “正是如此,所以不得不试呀。”宫梦弼看了看天色,道:“离天明还早,我来之前又从沈山那里打听来了几个名字,正好今夜一同试了。” 黄腹山雀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声。 就不知道今夜,有几个书生要一夜无眠了。 天明之时。 刘府管家来收佛经,见到眼下青黑一片的宁采臣,不由得问道:“昨夜没有睡好?” 宁采臣苦笑一声,道:“可能是有些认床了。” 他告辞道:“佛经已经抄录,我先告辞了。” “不着急。”刘府管家让他稍待,便将佛经送去给老太太看了。 老太太欣赏宁采臣的字,要将庙里求来的一串菩提手串送给宁采臣。 刘老爷见母亲开心,便嘱咐管家多给些钱,也不要只送手串就完了。 管家将抄书的钱结了,多付的部分宁采臣却不肯受了。 倒不是不想要,而是他心里藏着鬼,实在没有颜面。 这个鬼,还是刘府的小妾。 他有心提醒刘老爷这小妾行为不端,但又怕说出来,要害这女子没命。 管家送他出门,见他始终心不在焉,道:“是我的不是,强留宁公子歇息,反而让精神不佳了。” 宁采臣心里愧疚极了,终于忍不住问道:“管家好意招待,哪有责怪您的道理。” “对了,我好像是听到贵府下人说除了老夫人一心向佛,刘老爷的妾室也喜欢念佛,若是还需要抄经,也可再找我。” 管家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听错了吧,我家老爷和夫人琴瑟和鸣,一生不曾纳妾。” 宁采臣怔立当场,明明日头是这样暖,他却觉得脚底发寒。 他勉强笑了笑,道:“那可能真是我听错了。” 管家笑道:“放心,我家老夫人时常要去礼佛借经的,到时候抄经还找你。” 宁采臣谢过他之后,就匆匆赶回家了。 昨夜被吓到的也不只是宁采臣一个人,宫梦弼拜访过几个书生之后,还找到了一个能入眼的秀才。 心性耿直,所以混得不好,但胆气足,有志气,守得住心,所以也可以邀来作为先生。 找到了两个先生,宫梦弼凭借对缘分的敏感,觉得他们应该都会来。 所以就不再在吴宁县盘桓,带着佳英回去了龙盘山。 佳英倒是想先回美人岭,奈何青天白日,琼芳和芷若都不会出来。 且她现在化作黄腹山雀,想同她们说话她们也听不懂,只好先跟着宫梦弼在无还峰住着。 等到夜晚,宫梦弼去了一趟美人岭,将佳英的事情告诉了琼芳和芷若。 琼芳看着附身在黄腹山雀体内的佳英,伸手逗弄着她。 黄腹山雀大声叫着,因为说得不是好话,所以宫梦弼没有转达。 琼芳不听也明白,道:“如今你阴魂返阳,恐怕还有生还的可能,很快就要离开我们了。” 黄腹山雀失落极了,垂下脑袋。 琼芳抬起她的脸,食指轻轻揉着,道:“我很高兴的。” 琼芳看了一眼芷若,又看了一眼佳英,道:“你们不是我这样的老鬼,不明白这样飘荡着是什么感受。我从不传授你们鬼修的法子,因为这不是一条好路。” “我早就在想,你们什么时候能化解了怨气,重新投胎做人。”琼芳说着,把黄腹山雀扔了起来,见她在空中飞着,露出一个笑容。 “我很开心,你不必与我一样困在这山上。” 琼芳看向芷若,道:“若有机会,你也要走。” 芷若脸色一变,道:“说她的事情呢,怎么绕到我头上来了。我才不走,她是活人让她走,我已经死透了,是不会走的。” 黄腹山雀乱叫一通,然后看向宫梦弼。 宫梦弼帮她转达:“她也不走。” 琼芳摇了摇头,消失在了绿叶葱葱的桃林之中。 紧跟着,芷若也不见了。 “别走!”佳英气急了,只能以哀鸣表示反抗。 正文 第五十八章、吴宁县狐狸图鉴 佳英不肯跟宫梦弼走,要在美人岭死守两个姐姐。 宫梦弼无可奈何,嘱咐道:“山中野禽多,不要被猛禽捉了去。” 黄腹山雀蔫蔫地叫了两声,催促宫梦弼赶紧离开。 宫梦弼也不知道如何去调解她们的关系,不是为了对方好,就是舍不得彼此。 只能由得她们自己去以真心碰真心,总能碰出个结果。 宫梦弼自己回了受月楼修行。 从受封仙官之后,宫梦弼可谓是劳苦奔波,难得清闲。 开辟了洞府,也没有能享用几天,都是在外面艰苦度日,拜月修行。 如今回了受月楼,气机与楼宇一勾连,顿时就有月之菁英化作法力。 说巧也巧,他自修行拜月法到今日,历经晦朔,刚好圆满一轮,在灵台中修成第一道月相,如同冰环玉冠,悬在空中。 这一道月相生自春末夏初,自下弦月起,自下弦月终,生机旺盛,多晴少阴,火运升腾。 灵台之中,祈愿树无风自动。 一个个宝牒似随风飘摇,其中一个八品宝牒最为明亮,是宫梦弼惩处甄道长之后,玉仙神女对他的青睐。 这八品宝牒最为明亮,落下一道红光,化作一门道法,落在宫梦弼的心神之中。 甄道长一事之中,宫梦弼结下众多的白色流外宝牒化作一道道红气,落在宫梦弼的心窍当中。 宫梦弼知觉得心窍不断跳动,顺着道法运转,一道道红气聚敛,便忽地生出璀璨的光华。 是火焰。 是“心火法”。 心窍之中生出火来,是一只赤色的狐狸模样。 “心火,心月狐呀。”宫梦弼睁开眼睛笑了起来,伸出手来,幽幽狐火便化作三簇赤色心火,如同狐狸一般在手中跳跃着。 心火如狐,扰情乱志,凶顽难驯,是乱情志、绝心智、结姻缘、剪红线的好火。 宫梦弼收起手来,心道:“狐狸怎么能不会烧火呢,这很合理。” 这也真是要瞌睡来了枕头,宫梦弼此前多以幻术为凭,虽然幻术好用,但碰到心志坚定的对手,往往威力大打折扣。 虽然以拜月法为总领,勉强开发出太阴戮神法,但还没有逃出压胜、巫蛊之术,需要以人的气机为凭。 总而言之,缺少能应对正面的手段。 但有了心火法,就不一样。若是以心火法融入幻术,可以大大提升幻术的杀伤力,即便是正面对敌,以心火结风刃,也是很有看头的道法了。 宫梦弼在泰山娘娘神位前祝祷:“娘娘法力无边,保佑我仙路太平。” 这个愿望太空泛了,没有值得回应的意义。 所以泰山娘娘的灵应虽然被他触动了,但没有什么实质效果。 宫梦弼也就是平缓一下心情,再细数祈愿树上的宝牒,这些时日的积累几乎消耗一空,但是很值得。 修行又有了大进展,宫梦弼心气也更足一些。 除了修行之外,宫梦弼也借受月楼的狐祭月法阵祭炼珍珠。 这一盘珍珠都是罔象从水中捞出来送给宫梦弼的见面礼,颗颗圆满如月。 除了此前挑了两颗大小相近的,以法力祭炼后作为礼物送给了沈桥和沈延,剩下的都在此处。 一直到了五月初,在外游历的狐心小齐带着文狐姑娘终于回山。 离开受月楼的时候狐心小齐还是个白净公子,奔波一个月之后,人也瘦了也黑了,但看起来精神却更足了。 有宫梦弼一点性灵作为中枢,小齐的命宫终于转动,一个月的时间,就显露出一些气象来了。 狐心小齐带着康文爬上无还峰,在受月楼前等候。 康文有些紧张地贴着狐心小齐问道:“上官好不好说话?” 狐心小齐道:“把心放在肚子里吧,这一个月你帮了我很多忙,让狐仙留你在身边投效应该问题不大。” 康文便沉住气,这一个月闯过来,康文见识到了很多以前从未见识过的人和事。 经历得多了,才发现书是书,生活是生活,知识不代表智慧。 康文等待着,本来她是如此迫切想要一展才学,但同狐心小齐历练了一个月以后,此刻她反而迷茫了:“这一个月说是我帮你,不如说是你照顾我。我总是惹麻烦、讨人嫌,还让你也受累。” “我以前总觉得自己很厉害,现在看来,还是太幼稚了,就是上官不留我也没关系,不过我还是想跟着你,跟你学到的东西比跟书里学到的多。” 狐心小齐听她絮絮叨叨,就知道她是紧张了。 他正想安慰一下,受月楼的门开了。 宫梦弼从中走了出来,赤衣黑靴,色彩浓烈,撞开了无还峰古木的阴郁。 康文看了一眼,几乎为其所慑,心里跳个不停。 但转瞬间,宫梦弼收敛了一身火气,就看起来温和得多了。 瞧着康文呼吸平缓了下来,宫梦弼看向狐心小齐,笑道:“欢迎回来。” 狐心小齐苦笑一声:“你一声吩咐,可累垮我了。” 狐心小齐从怀中取出一本名簿,道:“我和康文走遍吴宁县乡社,发现狐魅一百五十六,大多数都与人共处,或隐瞒身份,化身其间;或显化神通,受人供奉;或与人比邻而居,互不相扰。” “但有三十余狐行差踏错,强仗法力作威作福,鱼肉乡里,身染孽债。其中有六个还有走回头路的可能,我们没有擅自接触。但其余的都是罪不容诛,我和康文勉强除了几个,但法力低微,剩下的只能暗中调查,找了些罪证,无法解决。” 狐心小齐将名簿递给宫梦弼,道:“我在名簿之后录下了他们的名号、位置、乡人品评,画影图形,做恶的还罗列了罪证,请狐仙过目。” 宫梦弼接过名簿一页一页翻看起来,一百多页不少,但宫梦弼看起来也快,一目十行,过目不忘。 从头到尾看过一遍,宫梦弼闭上眼睛琢磨了一会,而后将名簿收起,宽慰道:“辛苦你们了。” 狐心小齐露出笑来:“你于我有再造之恩,但有吩咐,在所不辞。” 正文 第五十九章、点化五鬼神 宫梦弼看了一眼狐心小齐,心中有微微叹息。 狐心小齐的性灵虽然补全,但因为宫梦弼是狐狸,并不是人,所以与他没法代替他的一魂一魄。 如今的手段,就像是把一块破了的风筝用其他布料糊上,使他暂时还能飞,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愁人,但宫梦弼此刻也无能为力。 只听狐心小齐指着康文道:“这是康文,我在路上交的朋友,读过书,识得字,这次也多亏了她,不然我一个人可做不了巡查的事情。” 宫梦弼看向康文,道:“多谢康姑娘了。” 康文脸上泛起微微的红,心情颇为激动:“大人管辖一县之狐,我也在大人辖下,有这样的事情我怎么会不帮忙呢?” 狐心小齐偷偷笑了一声,叫康文脸上更红了。 她支支吾吾的,还是说不出来投效的话。 狐心小齐看她磨磨蹭蹭的,帮她开口道:“康文有心为大人效力,只是不知道大人这里还要不要人?” 宫梦弼露出一个笑容,道:“我这狐会才刚刚上任,手下确实没有能用的人,康姑娘有意,我还求之不得呢。” 康文大喜,上前拜道:“康文拜见大人!” 宫梦弼道:“快起来吧,我这不兴这一套。” 康文脸上一红,连忙起来,道:“大人,如今我在大人麾下,还不知有几位同僚,有兵几何?有将几何?” 狐心小齐哈哈大笑:“大人麾下,无兵也无将。我不是狐狸,只勉强算个使者。说起来,你才是大人麾下第一人呢。” “啊?”康文顿时心中生出一股上当受骗的感觉,她微微张了张嘴,耷拉着眼睛,却又不敢再问了。 宫梦弼笑道:“你就逗她。你还有五个同僚,只是如今还没有归位,还需等待几日。” 康文这心里才略略安定了些,她狠狠瞪了一眼狐心小齐,但狐心小齐这些日子被她瞪得多了,才不怕她。 两人受月楼中休憩,但受月楼是为了宫梦弼清修所建,并不方便外人起居,所以宫梦弼想着在受月楼附近再建庐舍,方便手下人休息修行。 只是这事情暂时不急,急得是另外一件事情。 狐心小齐带回来的吴宁县狐狸名簿载有三十余狐,身染孽债,罪无可恕,铁证如山。 这就是宫梦弼狐会职权内的清剿狐魔,所以这事不但要办,还要尽快办。 只不过宫梦弼一个人分身乏术,所以先要招来手下。 宫梦弼上了顶楼,先给泰山娘娘上香,然后将供奉在泰山娘娘座前的一个黄布包拿起,将布包掀开,露出其中一枚师刀。 这枚师刀通体漆黑,不知是什么阴铁铸就,上有五枚圆环,代表着五鬼。 当日徐半仙便是以五鬼傍身,劫持了两个小鬼头谋财,后来被宫梦弼设计灌醉,夺走了师刀,令五鬼反噬。 这五鬼破了徐半仙的五行五鬼法,污了神相,变成厉鬼,神智大减。 宫梦弼从祈愿树中得了五鬼法,但一直不曾使用。 不是不想用,而是戾气太甚,驱使起来麻烦。 所以便以朝阳之露、月华之酒时常洗练,借助泰山娘娘的灵应为他们洗去戾气。 他如今在沈家也薄有香火,可以为五鬼聚神。 昨夜又得心火,也是时机已至。 宫梦弼把五鬼放出,露出五个颜色不一的厉鬼来。 好在洗炼多日,如今已经清明不少,见了宫梦弼至少知道行礼问好。 宫梦弼道:“我如今麾下无人,欲招你们为座下鬼使,将你们重炼为五鬼神,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五鬼露出喜色,道:“愿受大人驱使。” 宫梦弼点了点头,道:“好。” 他将小金炉放在地上,点燃了其中的香。 这香不是他物,正是聚敛而来的香火。 香火之香,既轻也重,既柔也刚,好似烟霞缭绕,又似浓雾低垂。 五鬼钻进香火之中奋力吸食,将香火炼化如体内。 宫梦弼施展了五鬼法。 徐半仙炼五鬼,取了五个命格分属五行的人,以残酷的手段造就无边怨气,以怨气为柴薪,炼化出五行之鬼。 宫梦弼炼五鬼,请泰山娘娘灵应,取日月之露,四方清气,五行灵气,以心火为柴薪,以香火为熔炉,点化五灵之鬼。 泰山娘娘灵应都加持在身上,十方鬼神都要给面子,行法的又是录了仙籍的狐仙,所以没有失败的道理。 等五鬼将香火都吸入腹中,一个个涨得如同发面馒头。 这五个发面馒头的外壳渐渐坚硬,失去了颜色。 然后一阵龟裂的声音响起,那坚硬的外壳裂开,碎片化作黑烟消散,露出五个鬼神的模样的。 比起从前死相惨烈的鬼模样,如今可就好看太多了。 以五色衣表五形,虽皮肤看起来也偏向五色,但整体来说还是人模人样。 五鬼拜倒在宫梦弼面前,道:“见过主人。” 宫梦弼点了点头:“起来说话。” 五鬼不同于康文,康文自由且独立,只是他的下属。而五鬼则受制于五鬼法,算是宫梦弼的家臣,与宫梦弼荣誉与共。 宫梦弼再看五鬼,就满意得多了。 五鬼毫无疑问,精通五行遁法,最善千里挪移,这是他们的看家本事。 因为契合五灵,因此修炼五行法术,便可以当做五个鬼修来使。 如今虽然单个不入品,只是流外之辈,但五个合起来,手段丰富,跟九品斗起来也不输阵了。 有了他们五个,宫梦弼就可以放心下一步计划了。 本来是要借三月之后的狐子学来召集吴宁县的乡社、山野之狐,如今可等不了了。 等上三个月,还不知要添多少孽债。 宫梦弼出了受月楼。 点化五鬼花了不少时间,此时已经深夜。 宫梦弼在受月楼边上的树上摘叶子,摘了一百五十六片,对应一百五十六个狐魅。 宫梦弼吹了一口气,树叶就飞了起来,月华落在树叶上,化作几行狐文。 一百五十六缕丝线一般的白气落在树叶上,烙下一个小巧的狐印——这是吴宁县狐会符箓盖下的小戳。 “五鬼何在?”宫梦弼叫道。 眼前一花,五鬼落在宫梦弼身前:“五鬼在此。” 宫梦弼将吴宁县狐狸名簿递过去,道:“将信给这些狐狸送去,不得遗漏。” “遵命。” 五鬼话音未落,那一百五十六片树叶和名簿就已经消失在宫梦弼前身。 正文 第六十章、狐符 赵家庄,小齐老家的所在之地。 康玉奴正和赵玉娘正在房中说话。 房里躺着一个黑小子,睡得死沉死沉。 赵玉娘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不能再让他来了,他总想方设法弄钱,想供着我,不让我接客。但他没什么积蓄,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虽没有父母亲人需要供养,但他自己的日子总还要过。” 康玉奴给赵玉娘批了一件外衣,道:“你倒是心疼他,怕他饿死了?怕他做贼、做强盗被人打死了?” 赵玉娘嗔怪道:“说什么呢。” “我说错了?”康玉奴坐在她身边,道:“我看得出来你对他是有点意思的。” 赵玉娘沉默了下来,叹了一口气:“有人不嫌弃我脏,愿意耗尽家财养我,知道我是为生计所迫,所以也不轻贱我,说不心动,那是假的。” 康玉奴看了看赵玉娘,又看了看黑小子,道:“你要是喜欢他,就嫁给他吧。” 赵玉娘脸上露出凄苦来:“嫁给他?我已经克死几个丈夫了,不能再多他一个。” 康玉奴想起狐心小齐此前同她说的话,道:“你跟他是有缘分的,而且他命硬得很。你克死丈夫,他天煞孤星,只怕是半斤八两。” 赵玉娘只是摇了摇头,看着这黑小子。 “他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什么也不懂,还是我教的他。我瞧得出来,他看我同别人看我不一样。” “但我当不起这不一样,我只是个村妓,是个不祥之人。我没什么本事,干不了重活,是个负累。” “他养自己都难,多养我一个,只会逼死他。他应该娶一个聪明能干的女人,这样日子才能好过起来。” 听她说得这样多,康玉奴就明白赵玉娘是真的动了心。 但要想他们俩走到一起,绝不是容易的事情。 黑小子喜欢美人,或许爱慕赵玉娘,但真的成了亲,却又未必会珍惜了。 康玉奴的心眼多,并不因为黑小子一时的表现就认为他是个良配。 但另外一件事情却是紧要考虑的,赵玉娘不能做一辈子村妓。 她是因为境遇流落,不得不以此谋生,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康文道:“你倒不必着紧他,还是多为你自己考虑考虑。上次使者来就说此事不能长久,我正愁着如何给你找些能安身立命的营生。” 赵玉娘对“安身立命”这几个字十分看重,但又自卑极了:“说来轻巧做来难,我这样的人,能做什么事呢?” 康文说:“我给你打听打听。” 正说着话。 忽地有一阵敲门声响起,森森鬼气透了进来。 康玉奴神色一变,道:“你在房里躲好,不要出来。” 赵玉娘见她神色凝重,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康玉奴推开门出来,又将门带上,只见门外站着五个鬼神,身形高大,面带神相。 其中一个黄衣鬼神道:“我等天狐院吴宁县狐会座下五鬼,奉主人之命前来送信。” 黄衣鬼神摊开手,一片碧叶从他手中飞了出来,落在康玉奴面前。 康玉奴伸手接住,只见碧叶似乎有一只狐形在上面铺展开来,如同干涸的水痕一般,上书: “奉泰山娘娘灵应,遵玉仙神女法旨,受天狐院符箓。 今召吴宁县狐众于明日子时城郊狐狸坡受命,不得延误。 急急如律令。” 落款是天狐院吴宁县狐会宫梦弼,加盖了天狐院的符箓。 这一片树叶看似轻盈,但落在康玉奴手中却沉甸甸的,这是天狐院符箓的重量。 康玉奴神色就凝重起来,她抬头回道:“谨遵法旨。” 但放眼望去,一片空空荡荡,不见五鬼踪影。 康玉奴拿着碧叶,心中直跳,联想到当日狐心小齐所说的巡查乡里狐魅,顿时觉得风雨欲来。 吴宁县此前不曾有狐会一职,必定有人见不得这从天而降的上官。 她心里有些不安了。 赵玉娘看出她的心神不宁,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康玉奴道:“上仙相召,我明日要出去一趟,天明可能才回得来,你自己一人要小心。” 她看了一眼床上的黑小子,道:“若是害怕,明天就再留他一天。刚好你的灶要修,让他给你补一补。” 康玉奴是不敢抗命的,但并不缺乏敢抗命的狐妖。 比如溪下乡马神婆家里,那个被康文说是不服王化的狐妖。 五鬼临门,落在马神婆门外,敲了敲门。 这门声活人听不见,狐鬼之流却能听得清清楚楚。 自马神婆的神堂里走出来一个年迈的老狐,头发花白,眼窝深陷,眼皮耷拉着,看向五鬼,道:“哪里来的同道?” 青衣鬼上前道:“我等天狐院吴宁县狐会座下五鬼,奉主人之命前来送信。” 老狐冷笑一声:“狐会?这是何官何职?我怎么不曾听闻?” 那五鬼俱是灵鬼,如何听不出老狐的语气中的讥讽。 但宫梦弼只让他们把信送到,所以青衣鬼只是回以冷笑:“老狐作魅,好大胆子。” 他将掌中一片碧叶弹出,这碧叶便如同飞刀一般射向老狐。 老狐伸手一抓,便将这碧叶抓住。 五鬼而后便消失无踪。 老狐看到碧叶之后,便知道这就是宫梦弼的“信”。 她看向树叶,顿时明白这不仅仅是信,更是符咒,狐狸的符咒。 “号令吴宁县狐众受命,好个上官上仙。” 老狐吹了一口气,狐火落在狐符上。碧叶被狐火灼烧,却不似烧树叶,而是如同烧符,转瞬间便化作烟尘,消散无踪。 老狐冷哼一声,转头回到房中。 一夜之间,五鬼跑遍吴宁县,根据名簿将狐符尽数送至。 收到的反应和回馈也并不相同,有见面就要喊打喊杀的,也有小心卑微的,也有客气接待的,被五鬼一一记在心里。 直至后半夜,五鬼才回山复命。 宫梦弼问了他们狐众的反应,五鬼道:“多数都还是客气的,也有一些态度恶劣,并不将主人看在眼里。” 宫梦弼就明白,这事不会太顺利,但也不会太难办。 如同名簿中所记载,除却三十余孽狐,其余的狐狸都算得良善,并没有仗着法力为非作歹。 他们的态度,也由此可以见得。 正文 第六十一章、狐狸坡夜话 “宫梦弼,你在做什么?”雀仙舒展着翅膀落在受月楼上,看着忙碌着的宫梦弼问道。 宫梦弼在扎草人。 他手上的活不停,道:“你怎么来了?” 雀仙道:“我来看你呀,你都回来好几天了,也没有找我玩。” 宫梦弼笑了起来:“我不得空呢,要修行,还要筹建狐子院。” 雀仙忧愁道:“你说我以前在竹岭一个人待着,竹海听涛,云间飞纵,也没有觉得孤单,为什么现在却觉得孤单了呢?” 宫梦弼放下手中的莎草,看着文修的样子,有些惊讶。 雀仙落在宫梦弼身前,化作小童,拿着莎草挥舞着:“我和以前不一样了。” 宫梦弼道:“也许是因为交了朋友吧?” 雀仙歪着头看他,欢喜道:“可能是这样。” 宫梦弼问道:“你觉得好还是不好呢?” 雀仙道:“应该是好的吧。以前不会有这样的感受,现在有了也很新奇。” 宫梦弼道:“文修你快要入品了。” “诶?”雀仙疑惑地看着宫梦弼。 “能感受得更多,就是在成长。”宫梦弼笑了一声,揉了揉他的头发,道:“玩归玩,修行也不能落下。” 雀仙道:“我知道,我每天都有修行的。你为什么要扎草人?” 宫梦弼捡起莎草继续:“上次我以草人为岳府神兵寄托形体,把多年积蓄都用光了,所以还得攒一些草人。” “而且今晚说不定就能用得上。” 雀仙疑惑:“今晚?” 宫梦弼道:“是啊,我召集了吴宁县的狐狸今夜相见,恐怕要大打一场。” 雀仙来了精神:“带我一个!” 宫梦弼摇了摇头:“这是狐狸的事,你不要去。” “好吧。”雀仙有些失望。 宫梦弼道:“你有时间就去美人岭玩一会,佳英姑娘如今附身在黄腹山雀身上,白日里可能要无聊死了。” 雀仙眼睛一亮,道:“那我现在就去找她。” 文修展开双臂,化作一双翅膀,而后整个人便化作雀鸟飞天而去。 宫梦弼看着他色彩艳丽的羽毛消失在天上,笑着摇了摇头,仍旧不紧不慢地编织着草人。 每一根莎草都要以法力洗炼,最后以咒法加持,才能作为施法的凭依。 直到夜色深沉,他借由编织莎草而沉静的心神才缓缓奔涌起来。 踏风而行,风与火交织成羽衣,将他护在其中,而后如流星飒沓,遁往狐狸坡。 狐狸坡在县郊。 古木幽深,野山掩映,渺无人烟。 因为时常有狐狸等野物出没,故称之狐狸坡。 此时,便有一道红光从天降,仿佛坠落的星子一般,掉在狐狸坡当中。 红光散去,露出红衣黑靴的宫梦弼。 五鬼神和小齐、康文已经在狐狸坡等候。 见坠星落下,就知道是宫梦弼来了,连忙上来拜见。 康文禀报道:“狐会,法台已经建好。” 白日之时,宫梦弼就命他们在此修建法台。 五鬼神垒石为基,伐木为台,狐心小齐与康文以香花、香草、香果为祭,奉泰山娘娘与玉仙神女的神位。 宫梦弼看了一眼建成的法台,道:“辛苦了。” 五鬼神道:“主人,已经有狐狸来了,就藏在林中。” 宫梦弼点了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点火。” 康文便将法台周围的垒起的篝火点燃,照亮了狐狸坡。 宫梦弼取出小金炉,心火落入炉中,便有烟气冉冉升起。 宫梦弼伸手一点,那烟气化作狐狸的模样,在空中盘旋。 这相当于一面旗帜,为狐妖指引方向。 他对着泰山娘娘与玉仙神女的神位拜了拜,道:“吴宁县狐会宫梦弼,今奉天狐院法度,召集群狐,制礼以崇敬,立刑以明威,请娘娘与神女见证。” 泰山娘娘的灵应落下来,神女的目光也垂下来,宫梦弼心中就有感应。 篝火的光在宫梦弼身上跃动,他赤色的尾巴、红色的衣袍、昳丽的面容笼罩着明丽的光,带着说不出的威严和神圣,让人心中慑服。 五鬼神站在法台之后,几乎化为五个若有若无的影子。 康文和狐心小齐分立在法台两侧,静默不语。 无形的压力在安静的狐狸坡蔓延着。 渐渐地,有一只、两只、三只狐狸从幽暗的林子里走出来。 本来还幻化作娇媚多情的女子,风流浪荡的男子,但走入火光之中,见到宫梦弼的样子,那拙劣的幻术就不由得散去,重新化作狐身,瑟瑟发抖地走到法台之前,匍匐在地。 宫梦弼不言不语,看向远方。 子时将至,一只只狐狸赶上狐狸坡,聚在法台前。 黑暗中影影绰绰,一双双发着幽光的眼睛在林中闪烁着,缓缓走到法台之前。 狐狸越聚越多,但因为心生恐惧,不敢乱动,反而越来越有一种静默的压力。 康玉奴就是其中一只狐狸。她来得早,早就到了法台前。法台左右,一个是她的姐妹,一个是她的熟人,她虽有心打听消息,但这样的环境,显然不适合套近乎。 那法台上的上官如此威势,简直让狐狸胆都要吓破了。 发台前的狐狸或卧或坐,或匍匐或蜷缩,等待着宫梦弼的吩咐。 “什么时辰了?”宫梦弼问道。 “已经子时了。”康文道回禀。 宫梦弼看向场中的狐狸,说道:“在下宫梦弼,新任天狐院吴宁县狐会。” “我知道你们可能要说,以前不曾听闻何为狐会,也许你们甚至不曾听闻天狐院。” “无妨,我说与你们听。” “泰山娘娘司掌天下狐事,这是你们都明白的。天狐院便是协助娘娘管理天下群狐的地方,天狐院山长,是玉仙神女。” “人物异类,狐则在人物之间,幽明异路,狐则在幽明之间,仙妖殊途,狐则在仙妖之间。我等虽非生而灵异,但万族之中、百类之间,也是最通灵的一支。” “求其上,可求仙问道;求其中,可混迹庙堂江湖;再不济成其下,也是狐鬼阴灵。但你们都知道,仙道难成,人道难行,鬼道……难难难。若无机缘,终其一生,我等也不过弄些法术,勉强求个生存而已。” 正文 第六十二章、宫师第一课 “天狐院是上品仙缘,教化天下之狐,主狐仙修行考试、升迁拔擢。而我这吴宁县狐会,司掌吴宁狐众,教化狐妖,只勉强算得上中品人缘。” “我无法为你们求其上,但若有天资禀赋,可以推举你们去考取天狐院生员。我只能勉强为你们求其中,能叫你们在人间混迹,不至于死于犬口,死于人手,死于斩妖除魔,能让你们得个平安一生。” “若是有不幸早夭,能存其灵,我也能为你们求其下,指个做鬼狐阴灵的明路。但忠告你们,最好不要有这么一天。” 宫梦弼立在法台上,一字一句同狐狸们说着。 只说着说着,下面的狐狸就躁动了起来。 狐性如此,趋利避害。喜欢抱大腿,喜欢无中生有、借鸡生蛋、狐假虎威。 宫梦弼这样说着,在狐狸眼中,可不就是一个可以借势的老虎,可以抱的大腿,能下金蛋的鸡。 一个个狐狸的眼睛都亮着,听着宫梦弼说着,就有些蠢蠢欲动。 宫梦弼向下瞥了一下,道:“你们应该听得明白,你们如今归我管了。若是不服管教,只要不犯狐律,我也没有功夫理会你们。若是愿受管教,那我也竭尽所能,好好教导你们。” “愿受管教!”立刻就有一个白脚狐狸高声道。 岂能让这厮抢了先! 狐群一时骚乱了起来,响起此起彼伏的附和声。 “我等愿受管教!” 宫梦弼点了点头,道:“不要吵闹。” 狐群不敢作乱,跟着安静下来。 “你们愿不愿受我管教,不必说与我听,嘴上说得也不算。” 宫梦弼看向狐心小齐,顿了顿,没有把狐心小齐推上来,而是将目光投在康文身上,道:“这一月以来,我派遣狐使巡查乡里,调查你们的境遇,最终得了一本名簿。” “康文,你来说说。” 康文顿时感到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她肃容道:“禀狐会,吴宁县乡里查有狐族一百五十六名,有与人互不相扰者,有受人供奉者,有混迹人群者,皆为善狐。但其中有三十余恶狐,或弄邪术迷惑男女,或食人夺气,或夺人家产、奴役主人,或豢养婴儿、食之炼法,此为恶狐。” 康文话音未落,狐群中就有一个影子悄然后退,朝林中逃去。 宫梦弼向法台后吩咐道:“将他捉来。” 青衣鬼神还有空躬身道:“领法旨。” 他忽地从原地消失,遁入山林之中。 幽深树木是青衣鬼神的主场,他浑身烟气缭绕,手中出现一张弓,是藤草纠缠织就,引弓射箭,飞矢入林。 而后便听一声尖叫自林中传来。 众狐便见那青衣鬼神提着一个藤兜到了法台之前,那鬼神将藤兜扔在地上,藤蔓如同蛇一样收拢,化作一根飞矢。 飞矢的末端,便是被刺穿的狐狸。 众狐噤若寒蝉,不禁生出物伤其类,狐死狐悲之感。 宫梦弼道:“康文,你来认认。” 康文上前辨认,道:“原来是你。” 那狐狸叫着:“你们这是报复!我要上告泰山娘娘,你虽是狐,却为人做事,戮害同类!” 康文道:“放屁。你仗着自己有一点法力,便设计溺死了栖身的主家,夺了他的家产,杀了他的儿子,霸占了他的夫人,贪婪成性、狡诈凶顽,还敢狡辩!” 那狐狸道:“不过是你们找上门的时候我让长工把你们轰出去,你们就怀恨在心,蓄意报复!” 那狐狸肩上被刺穿,便伸出一只脚:“那男人曾扔石头砸我,伤了我的脚,我至今还是跛足。我报复他有什么错?” “他是人,你是狐的上官,怎能为他说话,怎能为了人害狐?”那狐狸叫嚣着:“你就是杀我,我也要告到泰山娘娘,叫娘娘治你的罪!” 宫梦弼冷笑一声,侧身让过,露出身后的两座神位。 “你要告到泰山娘娘面前,好,我由你告!” 宫梦弼伸手一招,便将那狐狸摄来,押在泰山娘娘神牌前:“告吧,娘娘灵应在此。” 那狐冷汗涔涔,有心狡辩,但看着泰山娘娘的神牌,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 泰山娘娘司掌天下狐众,如同严父慈母,灵应非凡,岂容一个小小妖狐搬弄口舌、颠倒黑白? 要么说出来就是真话,要么根本开不了口。 那狐抖如筛糠,忽地反应过来,拼命磕头,道:“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泰山娘娘尚且不会为宫梦弼显灵,岂会会为这孽狐开口说话。 那孽狐连连叩首,忽地扯下肩上的箭,往法台下跳去,双足落在地上,就钻进土里,之间地面隆起,飞速往远处逃去。 此时再看,哪有什么至今还是跛足? 宫梦弼道:“杀了。” 黄衣鬼神道:“尊法旨。” 那鬼神骤然消失,又骤然出现在那孽狐地行术的必经之路上。 黄衣鬼神镇住地气,那孽狐一头撞在硬如钢铁的土上,不能寸行。 黄衣鬼神伸手一按。 那地形术所造的隆起便被按了下去,上下四方地气弥合,如同铁板相压。 连个声响也没有,那孽狐就被封死在地洞之中。 只有缓缓渗出土面的血才让狐众知道,他已经伏诛。 黄衣鬼神复命而来,所过之处群狐让道,吓得瑟瑟发抖。 宫梦弼点了点头,让黄衣鬼神归位。 他则向泰山娘娘的神牌躬了躬身子,道:“些许小事,却惊扰娘娘。” 宫梦弼指着神牌道:“这是泰山娘娘的神牌,这是玉仙神女的神牌。” “如那孽狐所言,也许你们也有此疑问,为何我是狐,却要为人说话,为何我是狐,却为人杀狐。” 宫梦弼道:“在娘娘与神女面前,我不说假话。我并非是为人说话,而是为法度说话,为道义说话。” “天道贵生,并不因其种类而偏私,道义当前,也不因其出身而受阻。” “人间有人间的法度,天狐院有天狐院的法度。狐律当中,禁止狐众以邪法害人。人律之中,禁止杀人夺妻夺财。若因为他是狐,就要包庇他的罪恶,受苦的不是狐,就要坐视他受害,这不能叫仙道。” “他不是死于我手,是死于律法,死于道义。” “这是我教你们的第一件事,要牢记在心。” 正文 第六十三章、共祭 群狐震慑,一时间不知生出多少恐惧和犹疑。 狐狸生来多智,最易开灵,生性狡猾,属于小聪明不断。 但大智慧,就需要长久的历练和正规的教导,由眼界和经历填充起来。 宫梦弼道:“你们有些人会心有疑虑,觉得我不念同族之情。” “但修仙也好,做人也罢,第一就是修心。心不正,无以为事,行不正,无以为人。” “倘若修仙就是熬炼法力,那人生之短,能够长过神龟、山岳吗?可如今的仙神,有几个是神龟,有几个是山岳呢?” “狐生之短,尚不及人,若还是不能正心正念,就一生就只能在泥潭里打滚。” “天地者,父母也。天道尚且慈仁,我们做狐狸的,难道还能超出天道,将众生视为蝼蚁吗?” 宫梦弼看向群狐,道:“希望你们能明白,作奸犯科放纵欲望或许能得一时之乐,但报应临头,就不要怨律法森严,怨道义无亲。” 狐群渐渐安静下来,不管有没有被宫梦弼说服,至少看起来,是没有反对的,也没有其他离场。 法台前的篝火熊熊燃烧着,照在宫梦弼昳丽的脸上,光明和阴影交错着。 但经过这样的事情之后,在群狐的眼中,他的无双风采,多少就有些冰冷和锐利了。 宫梦弼道:“我以狐符召集你们前来,有两件事要做。第一件事,就是明正典刑,清剿狐魔。但你们来得人不多,一百五十六狐,只来了一半。罪狐只来了五个,一个藏在你们当中,剩下的藏在林子里。” 林子里立刻就有影子飞速逃离。 但转瞬间,五鬼神就追入林中,将他们揪出来,摔在篝火前。 四个罪狐瑟瑟发抖,连道:“饶命!” 宫梦弼道:“康文,上来认认。” 康文立刻过来辨认:“狐会,这四位是一伙的,他们相互合作建了一个园子,专门迷惑男女,盗取精气。被他们盗取了精气的人往往大病一场,挺不过去就会死去,挺过去也从此体弱多病。” 宫梦弼问道:“你们认罪吗?” 这四个罪狐已经见到了不认罪的下场,连连叩首,道:“我等认罪,愿意悔过,请狐会饶命。” 宫梦弼道:“我有心杀你们,但今夜要流的血太多了。” 宫梦弼道:“你们既然认罪,那就得认罚。一,你们要寻到过往盗取精气之男女,认错补偿,若是因你们而死的,就补偿家人。二,充为罪狐司的囚犯,何时戴罪立功,再放你们自由。” 四个罪狐彼此隐晦的互相看了一眼,连忙道:“我等愿意受罚。” 他们这样的小动作哪里瞒得过宫梦弼。 宫梦弼冷笑一声,伸手一抓,他们便抱着头满地打滚。 宫梦弼抓出来他们一部分魂魄,放在袖子里,道:“你们的小心思能瞒得住谁?说要治你们,还能让你们跑了?” 罪狐面如土色,被康文赶到一边,默默垂泪。 宫梦弼道:“还有二十六个罪狐没来的,我就自己去捉了。” “五鬼何在?”宫梦弼喝道。 五鬼神飘到近前,道:“五鬼在此。” “将没来的罪狐通通捉来。”宫梦弼道。 一个个草人从宫梦弼袖子里掉下来,列队为兵,化作狐首人身的武士。 五鬼一人带领五个草人狐武士,一时间就有了兵强马壮的感觉。 五鬼领兵穿过狐群,消失在法台之前。 这些可怜的狐狸今夜已经经受了太多,从恐惧到麻木,也就一步之遥。 宫梦弼垂下眼眸,道:“第一件事,明正典刑,处置罪狐。第二件事,是建立狐子院,为你们请先生授课。” 这下子,又重新将众狐的兴趣点燃了。 “狐会大人,不知狐子院教什么?”那白脚狐狸立刻问道。 怎么又是你? 众狐看了过去,觉得此獠太会钻营。 宫梦弼道:“目前开两科,一科为识文,教你们识字、做人。一科为识道,教你们修行之理。” “识文科我请了两个秀才郎为你们授课,识道科目前我先领着,等寻到合适的先生再说。” 康玉奴立刻站起来问道:“不知如何进入狐子院?” 白脚狐狸半起身后又悻悻坐下,没想到被康玉奴抢了先。 宫梦弼道:“来不来都由你们,入学没有门槛,想来都能来。但来了之后就要守规矩,否则受了惩戒,不要说我没有事先提醒。” 白脚狐狸逮到了机会:“大人,请准我入学!” 群狐随声附和:“我也要入学!” 宫梦弼道:“不要吵闹。” 哄抬气氛的狐狸便收声不语。 “三个月后,狐狸坡狐子院建成便开始授课,你们等狐子院建成之后再来吧。不过我希望你们想清楚要不要来,不要今日高呼入学,而后又不肯专心。” “入学容易,但学成可不是一件易事。” 狐狸们暗自思索起来,交头接耳,叽叽喳喳。 宫梦弼道:“该说的我都已经说过了,且来,随我祭拜泰山娘娘与玉仙神女。” 群狐肃然。 不管认不认同宫梦弼这个狐会,群狐对泰山娘娘的敬畏是天然的。 宫梦弼立在法台之前,群狐在他身后站立,列成数排。 就连被充为囚犯的四个罪狐也站子啊狐群后面,不敢不敬。 宫梦弼领头祭拜道:“泰山娘娘在上,玉仙神女在上,弟子宫梦弼领吴宁县狐众在此祭拜,望娘娘和神女保佑狐族兴旺,福泽绵长。” “望娘娘与神女保佑狐族兴旺,福泽绵长。” 一时间狐鸣不断,长长短短,如同鸟鸣幽林,鬼唱荒坟。 有宫梦弼带领,祭拜过泰山娘娘与玉仙神女之后,狐群的气象立刻又有不同。 狐妖通灵,各自为了生计奔走,或有交往,但浅尝辄止,因为狐狸彼此之间也是竞争关系。 如同游勇散兵,互不相干。 但共同祭祀之后,自然而然就生出一种无形的凝聚力,有了相聚为群,气息相通的气象。 宫梦弼目光微垂,有几分笑意含而不漏。 这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礼毕。” 宫梦弼转身道:“剩下的事情与你们无关了,你们若想留下观刑便留下,若不想留下观刑,可以离去了。” “此次我召集群狐,来者不过半数,我也不追究了。你们可互相通传,只要不触犯狐律,日后相安无事。若是为非作歹,也别怪我不通情理。” 正文 第六十四章、投效 最终,大多数狐狸都选择了离开。 对老实本分,又或者说是胆小怕事的狐狸的来说,感受到宫梦弼的警示和决心之后,就可以了。 面对死亡、流血的场面,即便是狐狸也会遵从本心,有多远走多远。 少数没有离开的狐狸也不是为了观刑,而是为了其他目的。 比如康玉奴。 见到康文这样威风,康玉奴心中一时百感交杂,不知是否要去问问康文的近况。 她还在犹豫,康文却自己先来了。 “姐姐!”康文上前拉住康玉奴的手,道:“刚刚就看见了姐姐,但狐会大人有正事,也不好相认。” 康玉奴意外地看了一眼康文,道:“这还是我的康文妹妹吗?” 康文有些脸红,道:“是我误会姐姐良多。” 说出来之前还觉得心里别扭,但真说出口,反而坦然了。 康文认错道:“是我读死书,自作聪明,故作高深,伤了姐妹情谊。还是多亏了姐姐不计前嫌,将我引荐给赵公子。” “我同赵公子在吴宁县巡查了一个月,得他教导,方明白事事都是学问,处处都有文章。昨日赵公子回山,将我引荐给了狐会大人,如今我在他手下做事。” 康玉奴有些欣慰,但心中也有些不适滋味:“若是知道有这样的缘分,我恐怕不舍得推荐给你了。” 康文笑道:“现在也不晚,狐司草建,正是缺人的时候,你看那边几个,就已经想到这点,所以不肯走哩。” 康玉奴也是心动,但想起家中的赵玉娘,又只能婉拒:“我还有一个闺中挚友,她孤寡一人,若我来狐会手下做事,就怕她一个人难过。” 康文一时间心里有些泛酸:“是什么挚友,姐姐竟然愿意为她放弃大好前程?” 康玉奴犹豫着,还是把她和赵玉娘相识相依的故事说了。 康文一时间百感交集:“离开我之后,姐姐又有了别的妹妹。” 康玉奴连忙道:“不是这样……但她需要我。” 康文后悔当初的傲慢把康玉奴逼走了,但眼前却也不晚:“既然赵姑娘需要姐姐,姐姐就先陪着她。我也想想法子,看能不能将赵姑娘引到正路上来,这样姐姐也就不必这样担心了。” 姐妹两人叙话,另外一批留下的狐狸也聚在了一起。 其中就有那心思活泛白脚狐狸。 白脚狐狸先是假装离开,等法台前的狐狸走得差不多了,他又折返回来。 但没有想到他回来了,却发现有另外几只狐狸正等着给他,见他来了,立刻笑道:“就知道你不会走。” 白脚狐狸笑了一声,道:“你们在这做什么?” 那几只狐狸道:“我们料定你不会走,所以要看看你要做什么。你做什么,我们就跟你做什么。” 白脚狐狸哼了一声,道:“学人精。” 不理会这几个有心计的狐妖,白脚狐狸先一步上前去,拜在宫梦弼面前,道:“狐会大人,不知狐司可还缺人手?狐子院可还缺仆役?小狐家住白鹿村,与一个账房做邻居,认得几个字,还会算账,求宫师收留。” 白脚狐狸已经打了样,另外几个狐狸更是直接跟了上来,也通通拜倒:“我等愿为狐会大人鞍前马后,求狐会大人收留。” 宫梦弼哪里瞧不出他们的小心思,但并不反感。 心思活是狐狸的本性,但能顶住内心的恐惧,直面宫梦弼自荐,那就需要一定的勇气了。 毕竟宫梦弼表现出来的,也不是什么纯善之辈,更不是可以拿捏的。 宫梦弼沉吟道:“如今吴宁县狐司初建,确实没有人手,接下来事务繁忙,也确实需要劳力。” “你们有心投效,我就给你们一个机会。今日开始,至狐子院开院,你们就留在康文身边帮忙。以三月为期,看你们表现如何,若是能令我满意,就留你们。若不能令我满意,那就好好去狐子院修学吧。” 白脚狐狸立刻作出大喜的表情,道:“多谢大人!小狐一定好好做事,管教大人满意。” 宫梦弼叫道:“康文。” 康文走到近前,打量了这几个狐狸一眼,道:“就交给我吧。” 白脚狐狸立刻讨好道:“康姐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们。” 康文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他,道:“你们第一要紧事,就是定一定心中的油滑气。这样浮躁,想要得到大人赏识,可没有那么容易。” 白脚狐狸吃瘪,却仍旧笑脸相迎,道:“姐姐说得是,我一定改。” 康文成了小狐总管,心中得到了大大的满足。 但眼见这白脚狐狸这样奸猾,心中不由得警醒:“这厮这样会钻营,我还是要小心,不能得意忘形,反被他踩到头上。” 转眼间,宫梦弼麾下就从只有一个文狐,到能拉成一个小队了。 至于五鬼,若是无人可用也能用,但因为属于家臣,也不好总用来管理狐狸。 心中有所念,就见到五鬼陆续返回。 五个鬼神身形高大,因为带着神相,总有些烟云绕体,颇有几分巍峨的样子。 他们身后,狐首人身的狐武士拎着一个个孽狐走到法台前,将他们押在宫梦弼脚下。 宫梦弼抖一抖袖子,那些狐武士又化作草人,钻进他的袖子里不见了。 五鬼神上前复命:“主人,已将罪狐捉拿。” 黑衣鬼神道:“这里面也有机灵的,比如这好色之狐,自得了狐符,便拖家带口意欲逃离,但人多走得慢,被我追到县外捉了回来。” 那黑衣鬼神所指的穿着锦缎的好色之狐嚎啕大哭:“阿娇啊,阿娇,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康文听着他哭嚎,问道:“你就是那个抢了人家闺女,霸占了人家财产,又把人赶出去乞讨的淫狐?” 那好色之狐哭道:“阿娇这样美丽的女子,只有我才能让她幸福,是那老头不识时务,不肯把女儿嫁我。” 康文道:“你连人形都不曾有,他如何敢把女儿嫁给你。” “可怜老汉念念不忘自己的女儿,日日去寻,日日被你打回来。你如今被捉了,你的阿娇怕是高兴坏了吧。” 那好色之狐怒道:“胡说,阿娇与我恩爱极了,恩爱极了!” 正文 第六十五章、劳改 这好色之狐不肯面对现实,兀自高呼:“恩爱,恩爱!” 康文摇了摇头,道:“黑先生,阿娇是什么反应?” 黑衣鬼神笑了一声,道:“当然是拜谢神佛,终于收了这个孽畜。我叫他捉拿了,阿娇还连连拜谢,说要拜请泰山娘娘还愿哩。” 那好色之狐如遭雷击,喃喃自语道:“不可能,不可能!” 宫梦弼不再理会这好色之狐,走到康文身边,道:“与我一一指来。” 康文便对着名簿与狐狸的面容一一辨认,若是没有见过面容的,便询问五鬼神是从哪里捉来的。 只听康问道:“上陈村罪狐,杀十八口。” 宫梦弼道:“你可认罪?” 上陈村罪狐抬起头,道:“我不认罪!这些人撅了我的洞府,我只是报复,天经地义,何罪之有?” “冥顽不灵。”宫梦弼眼睛一眯,道:“斩了。” 黑衣鬼神手持一柄长刀,如同冰片一般通透明亮,轻轻划过那罪狐的脖颈。 狐首当即就落了下来,血从腔子里喷涌出来。 宫梦弼面无表情走到下一个狐狸身边,道:“康文。” 康文一个激灵,道:“塘里村罪狐,邪法诱惑男女,夺人精气,而后将人溺死,杀了八人。” 塘里村罪狐跪倒在地,哭道:“小狐知罪,求大人可怜我修行不易,饶我一命。” 宫梦弼道:“怜你修行不易,谁来怜惜水下冤魂?” “斩了。” 狐首落在地上,狐血染红了地面。 宫梦弼又走到其中一个狐狸面前。 康文道:“马山前村罪狐,豢养婴儿为食,死者难以计数。” 马山前村罪狐痛哭道:“饶命!那都是别人不想要的小孩!养不了那样多的小孩、不想要的女孩,别人不想要,我养来吃而已,饶命!” 宫梦弼道:“别人送给你的?还是你盗取来的?” 马山前村罪狐顿时语塞,转而厉声道:“各位,难道任他杀头吗?我们这么多狐,难道还不是他一个的对手?” 宫梦弼从鼻子里出了一口长气:“杀了。” 马山前村罪狐尖叫一声,朝宫梦弼扑了过去。 宫梦弼屈指一弹,一团赤红的火焰落在马山前村罪狐身上。 那罪狐倒飞出去,浑身燃烧起来。 但她好像没有感觉到灼烧,而是哀叫道:“不要吃我,不要吃我!你们本来就是要死的,怎么不能让我吃。” “啊!不要吃我!” 罪狐翻身打滚,不过几个呼吸,就化作一团灰烬。 但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个热字。 剩下的罪狐终于见到这天差与地别的法力,纷纷哭嚎起来。 “大人饶命!” “小狐知罪,求大人饶命!” “我错了!早知当日,何必当初哇!” 宫梦弼看过去,这些罪狐吓得肝胆俱裂,就是那念叨着“不可能”的好色之狐,也连连叩首:“我不该强抢民女,霸占家财,求大人开恩。” 那一团黑色灰烬和两具流血的狐尸摆在罪狐面前,就比什么都好用了。 宫梦弼无声无息的站着,就堪比勾魂使者,岳府阴神了。 宫梦弼面无表情,实则是以望气术看着他们。 罪狐孽气深重,他先杀的三个看似漫不经心走过来,实际上是他事先以望气术找出来的罪孽最深的三个。 宫梦弼看向泰山娘娘和玉仙神女的神牌,叹了一口气:“天下野狐,无知无礼,无法无天。娘娘的功德要践行,天狐院的规矩要推下去,不是容易事啊。” 他神色一肃,道:“你们这些罪狐,学些法术,便残害生人,本来应该把你们都暗律处死,但念在娘娘和神女神牌在此,不好多见鲜血,就饶你们一条小命。” 这些罪狐连忙叩首:“多谢娘娘,多谢神女,多谢大人饶命。” 宫梦弼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老黑,将他们编入狐囚之中,以功赎罪,何时赎清罪孽,何日再还自由。” 黑衣鬼神拱手道:“是。” 黑衣鬼神将斩狐的法刀送还给宫梦弼,而后领着罪狐到了一旁。 斩狐的法刀落在宫梦弼手中,就忽地融化成一缕月光,消失不见。 康文看着这些罪狐,叹了一口气,道:“狐会大人,这教化狐众的事,可不好做啊。” 宫梦弼道:“当然不好做。天狐院这么些年,也没有做成过。但越是难做越要人去做,有人做,还有希望,没人做,就永远也成不了。” 康文看着宫梦弼,心中生出一股崇敬之意。 宫梦弼叹了一口气,道:“慢慢来吧。” 他走到泰山娘娘和玉仙神女的神牌前拜了一拜,而后一道白色烟气一样的法力投入小金炉之中,金炉中的香丸冒出滚滚浓烟,不断扩散,最终如同雾气一般,笼罩着整个狐狸坡。 这雾气不甚浓郁,但狐狸坡中的景象都遮掩了起来。 宫梦弼叫来康文,将一张图纸递给她,道:“明日起,待老黑将狐囚送来狐狸坡,你便督促狐囚开建狐子院。” “让他们开山取石、伐木做梁,以劳作代替悔过。若是偷奸耍滑,便将名字记下,让老黑来收拾他们。” 康文道:“我记下了。” 宫梦弼道:“你身边那几个也要用起来,不要让他们闲着,越是闲着,反而越容易内耗起来。” 这点康文是知道的。 若是没有点事情做,整日里闲着,狐狸是极容易内斗起来的,就怕不能踩着对方上位。 “天明之后你和小齐持我的名刺去县城沈家,一应工具、吃食等需要采买的物资,都可请他代为采买。” 宫梦弼将事情一一交代清楚,才带着五鬼神离开了狐狸坡。 至于二十余狐囚,则是被五鬼神裹在其中,驾着阴风到了无还峰。 不要看这些狐囚看起来十分好拿捏,那是在草人兵和五鬼神的手下难以翻天。 若是不加以制约,那康文根本压不住他们。 所以得先带回无还峰,先禁锢了他们的魂魄法力,才能放心使用。 宫梦弼又是一夜未眠,借助着太阴戮神法和天狐院符箓,一边将他们的魂魄制住,气机留在受月楼中。 一边将他们法力制住,以一枚金简作为制约。金简分为两枚,一枚放在受月楼,一枚递交康文。 如此一来,就能让他们安心劳作,诚心悔过。 正文 第六十六章、通报与加班 康文依宫梦弼所言,与狐心小齐一道,带着白脚狐狸几个去了一趟沈家,请沈家帮忙购置工具和吃食。 沈老爷倒是有心雇佣些工匠,但被康文婉拒了,也就不再强求。 工具采购不难,倒是吃食不耐久存,就约定好每三日由沈家采买送至城外,再由狐狸来取。 康文要付钱,沈老爷拒不肯受。 康文是个穷光蛋,仅有几枚铜钱还是从举人坟里摸出来。 但是宫梦弼不缺钱。 他总能想办法攒些家私,毕竟香料其实是烧钱的玩意。 沈老爷更不差钱,此前还因为王家的事情大赚了一笔,任康文好说歹说,肯定是不敢要狐仙钱的,反而道:“狐仙是我家恩人,若有需要花钱的地方,尽管来找我便好。我没有什么能够报答的,也就一点薄财还能表明心意。” 康文见他诚心,也就随他去了。 沈老爷心里其实是高兴的。 有来有往,才能交换情谊。若只是受恩,反倒让人心里没底哩。 沈老爷是实诚人,狐仙是他的恩神,能够回报,就让他心底踏实。不能回报,反而让他觉得受之有愧。 等到康文回到狐狸坡,黑衣鬼神已经到了,提着一个黑布兜兜,也不畏惧阳光,就在狐狸坡朦胧的雾气里闭目养神。 如今整个狐狸坡都有淡淡烟霭笼罩,以免凡人误入。 不然叫人看见狐狸开山采石、伐木建房,恐怕要吓出一个好歹。 康文道:“我回来迟了,叫黑先生久等。” 黑衣鬼神睁开眼睛,笑道:“无妨,本就约好明日再动工。” 康文道:“还没有问黑先生名讳。” 黑衣鬼神道:“我五兄弟以五色为名,叫我黑先生,或者称我玄冬。” 康文笑道:“那我就还叫黑先生了。” 玄冬点了点头,将手中的黑布兜兜递给康文,道:“这些狐囚我就先交给你了,若有不服管教的,只管告诉我。” 康文拉开黑布兜,就从其中钻出一个小小的狐狸,只有小耗子大,落地一滚,又化作寻常个头。 “嗯?”玄冬看向那狐狸,面容不怒自威。 那狐狸立刻跳回到黑布兜中,不敢随意出来。 玄冬将宫梦弼所制金简递给康文,道:“这金简是主人炼制出来辖制这些狐囚的,我料定必有几个刺头要找麻烦,你持这金简,便可封了他的法力,给他一个教训。” 康文知道这是关乎身家性命的东西,将金简小心收好。 玄冬道:“我会每日来巡视,不要担心管不住他们。” 康文道:“多谢黑先生了。” 玄冬道:“我先回去复命,明日再见。” 宫梦弼于受月楼修行,狐心小齐和康文去督造狐子院,受月楼又恢复了清净。 这已经是五月初三,天上一轮新月如玉钩一般。 宫梦弼拜月采气进入第二轮,每日感受月相变化,宫梦弼的法力也稳定增长。 他正修行着,忽然听到一声鸟鸣。 是乌鸦叫声。 宫梦弼自楼阁向下看去,但见古木幽深处,一道人影骑着乌鸦飞了出来。 是个他的老熟人,罪魂司的阴官余合。 宫梦弼就知道此前阴阳观的事情有了结果了。 宫梦弼下楼开了门,道:“这才多久未见,余大人怎么憔悴许多?” 余合从乌鸦背上下来,这巨大的鸟便缩小形体,落在受月楼的挑起的飞檐上。 余合看了一眼宫梦弼,问道:“狐会是怎么说出来这话的?” 宫梦弼哈哈笑了一声,邀他上楼赏月。 月落西楼,只弯弯一牙。受月楼受这一点新月的光,也有极为微弱的毫光。 摆上桌案蒲团,余合跟宫梦弼对坐着,饮了一盏月露酒。 余合确实憔悴不少,穿着得体,但总显得疲态。 饮了一盏,便诉苦道:“狐会着辑魂司捉拿了那炼阴阳二鬼的邪道,我们打开棺材,瞧着那挥之不去的怨气,触目惊心呐。” “经过速报司、罪魂司、孽狱司三司会审,那邪道阴魂、阴阳二鬼的罪孽都已经查清。” “狐会所见那九十八口棺材,只是其中一部分,那邪道所造恶业,远不止于此。早年跟着阴阳法王学道之时,就早下许多杀孽,后来与同门出来闯荡,更是手黑心毒。” 余合警告道:“狐会,泰山府已经将你的名讳从文书中隐去,不会发出,但你还是要小心报复。” 宫梦弼问道:“那阴阳法王是什么来头?” 余合道:“阴阳法王乃是四品的修行人,修行阴阳应象功,脱离死籍多年,早已不受寿算制约。甄无病对其知之甚少,我们也无从入手。年初的时候阴阳法王曾召集弟子入京,但因为甄无病本事太低,没有叫他。” “他有一个师弟,与他多有来往,应召前曾来看望他,二人还约定明年再见,狐会可不要掉以轻心。” 宫梦弼皱眉盘算了一阵,又舒展了眉头,道:“多谢神官指点。” 余合摆了摆手:“指点谈不上,狐会擒拿此獠,彰显乾坤正义,才是我们要谢你。” 宫梦弼道:“能管却不管,我心里不安。” 余合笑了起来:“敬狐会一盏。” 又喝了一盏,余合道:“甄无病和阴阳二鬼都已经下了孽狱受刑,以他们的孽罪,恐怕有几百年的苦头吃。还有从犯王立德,也押入孽狱了,王氏宗族虽逃了人间王法,但阴德损尽,必有报应。果报当前,令人大快。” “来,再饮一杯!”宫梦弼敬了余合一杯。 三杯酒下肚,余合就不再喝了。 宫梦弼也不勉强,就着明月,聊起了人间的事、阴间的事。 末了,宫梦弼向他打听道:“神官,我有一位友人亡故多年,近来却不知为何魂魄竟有还阳返生的征兆。” “咦?”余合惊了一下,道:“莫不是开玩笑?” 宫梦弼道:“我也知此事非同小可,怎敢乱开玩笑。” 余合沉默了一瞬,道:“死了便是死了,除非府君开恩,绝无可能还阳。除非篡改死籍,干预了阴阳。” 余合神色凝重了起来,道:“宫仙啊,你可真是总能给我找事做。” “是谁?待我回去查一查她的死籍,便知道原委了。” 宫梦弼道:“就是美人岭的阴魂陈佳英。本是吴宁县人,死了有十三年了。” 余合匆匆告别,道:“狐会,我先告辞,改日……唉,我真不想再来了。” 余合耷拉着脸,阴郁的厉害。 宫梦弼不敢多说,加班人嘛,一点就爆。 正文 第六十七章、珍珠 五月初四,端午前夕。 宫梦弼登楼眺望,见天之龙位及中天,“大火”高悬,盈盈放光,震慑群邪,不由得笑了一声。 这几个月,都是熬炼心火法的好日子。 苍龙七宿乃天之龙,是天上神,位格奇高,与凡间龙种就好比皓月与萤火。 这等吞吐天地造化,操弄光阴时序的天之龙代表着天道的运转,蕴含着世界的玄机。 端午时节,苍龙七宿“飞龙在天”,是造化鼎盛,阳气充盈。主星大火,也就是心宿,也可解为心月狐位于中天。 得其中,得其正,是为端午。 大火中天,心火法,也可称心月狐法所受加持远超宫梦弼想象,尤其在通天法加持之下,几乎能够见得神明。 这样的猛烈的火势,把宫梦弼的尾巴都染上了浓烈的赤色, 流淌着霞光一般的氤氲。 宫梦弼自己在受月楼修行,但遣了五鬼神去拜访朋友们。 于他而言, 端午日是吉日。 一来他已经得授仙籍, 纵然本是地位, 但已经算得上是仙,而不是妖邪。 二来不拘是拜月法还是通天法都是正道, 心火法更是与心宿心月狐联系密切,也不是邪道之流。 但是其他人就不一样了,没有仙籍, 属于妖怪一类,阴气难褪。天之苍龙位及中天的时候,阳气最盛,对妖怪的压制极大。 因此端午普天同庆, 但对妖怪来说,就是极为艰苦的一天了。 五鬼神把这一个金丝织就的锦绣荷包。,分别前往镜潭、入云峰、竹岭、美人岭、玉带河、小圣庙、狐狸坡。 镜潭离得最近,当然是最先去。 五鬼神落在镜潭边上, 幽深的鬼气就在黑暗当中渐渐弥散开来。 黄衣鬼神轻声叫道:“元曜前辈, 元曜前辈睡了吗?” 不过片刻,镜潭中的水就开始向上涌动。 咕噜咕噜地, 从水中钻出来一只巨大的金蟾。 金蟾没有神采的大眼睛盯着五鬼神, 问道:“你们这五个小鬼夜半来扰人清静。说吧, 是有什么事情?” 黄衣鬼神恭敬道:“明日便是端午节,我家主人命我前来探望元曜前辈, 并邀请前辈参加明日的沐兰会。” 黄衣鬼神恭恭敬敬地把小匣子递给了金蟾, 他的态度太好了,以至于金蟾也不好意思骂他的笑脸。只好接在手中, 他打开匣子看了一看,只见匣中有一颗明光闪闪的珍珠,如同月亮一般圆润, 如同月光一般皎洁。 珍珠上似乎有狐狸一样的云纹浮动着, 一股清凉的气息从珍珠上传递开来,让金蟾立刻就感觉到浑身的热劲渐渐消散。 金蟾张嘴吐舌, 灵巧的舌头一卷, 就将珍珠卷起, 吞入腹中。他无表情道:“知道了。” 然后就沉入水中, 消失在五位鬼神面前。 五位鬼神离开了镜潭,就听到黑衣鬼神小声说道:“大哥辛苦了。” 黄衣鬼神道:“这是主人吩咐。若是不能恭敬对他,就怕他又要阴阳怪气。我们做的本身是好事,要是吵起来变成坏事反而不妙了。” “主人不好低声下气,但我们这些做家臣的就没有这个顾虑了。” 黑衣鬼神道:“元曜前辈也真是个妙人。” 离开了镜潭,就前往入云峰。 施婆婆那里就不是一枚珍珠就足够了,入云峰的狐狸很多,生了灵智的也有一些。 施婆婆对后辈很是看重,所以这里的狐狸过得颇为安逸,不似野狐精那样狡黠。 但其中如同小胖狐那样机灵优秀的, 也是少数了。 宫梦弼送给师婆婆的是七枚珍珠,合在一起刚好可以布置一个小阵法, 足以让那些狐狸好受许多。 反而是施婆婆自己,因为笃行正道, 也修行的正道法门, 属于有道高狐。端午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特别难过的日子。 五位鬼神同样转达了宫梦弼的问候和邀请。 施婆婆笑道:“好,我明日一定赴约。” 黄衣鬼神说道:“我家主人特意交待,可以把小辈们也带上,让他们洗一洗身上的阴气,对修行也大有裨益。。” 施婆婆笑着应下了,将五位鬼神送出入云峰,给每一位朋友都送上了珍珠,好保护他们不受阳气困扰。 五位鬼神依次前往竹岭、美人岭、玉带河、小圣庙。 雀仙没有什么好说的,他正是无聊,有朋友邀请,高兴极了。 只不过在美人领的时候,虽然邀请了三姐妹一起来参加沐兰会,但是三姐妹委婉拒绝了。 黄衣鬼神也不觉得意外,也不勉强。 毕竟沐兰会在白天举办, 对她们来说还是难以适应, 更何况他们没有实体,也没有办法沐浴兰汤。 只有佳英姑娘依附在黄腹山雀上,但她最近都不肯离开美人岭半步。 只有雀仙总是来找她玩,还送给她一根羽毛震慑其他飞禽, 免得她被更凶猛的了鸟类猎食了。 到了玉带河,罔象看到自己送给宫梦弼的珍珠被祭炼成这样,惊讶地一双红眼睛闪闪发光。 对于宫梦弼这样借花献佛的举动,他也不觉得难过,反而开心得很。 最后是去了狐狸坡。 黑衣鬼神传达了宫梦弼的意思:“明日端阳,请康姑娘和赵郎君一并回山参加沐兰会,这些狐囚也准许休沐一日。” 康文倒是还没有什么反应,那些狐囚已经高兴得咧开了嘴。 干了两天苦力,这些狐囚已经累得浑身酸痛。往日里作威作福惯了,何时自己干过这样的重活,再加上狐狸也不是很有力气,全靠法力顶着,此时也筋疲力竭。 也不是没有反抗的,被康文拿金简封了法力,倒吊在树上晒了半日,就哭着愿意劳作了。 康文道:“好,多谢五位先生。” 五鬼神化风而去,留下康文和狐心小齐拿着珍珠,对视着笑了起来。 狐心小齐道:“不曾想我也有。” 康文道:“小齐郎君怎么能没有,若是没有,就把我的送给你。” 狐心小齐笑了笑,道:“那倒是要谢谢你了。” 他说得漫不经心,就把康文一时兴起的骚话堵在了口中。 康文好歹是脸皮薄,堵住也就堵住了。 正文 第六十八章、端午 端午好时节,吴宁县家家都悬挂艾草,扫除尘秽。 县官亲自带头举行祭祀和庆贺的活动,其中最盛大的,是祭祀灵孝夫人娥女。 娥女投江救父,孝感动天,被封敕为灵孝夫人。 虽不是娥女江实实在在的水神,但历任水神,都在她的管辖之下。 吴宁县大兴祭祀,划龙舟、迎潮神、拜伍神,好不热闹。 天下的热闹也不是吴宁一处,正是天之苍龙与人之祭祀两两相合,破除一切邪祟。 吴宁县的牛鬼蛇神都避而不出,不敢再这个日子露面。 就连乡社之后的狐狸也闭门谢客,或是躲进土洞、荒坟,或是躲进楼阁、地窖,总之要先捱过今日。 沈家也在祭祀,一边祭祀泰山娘娘,一边祭祀宫梦弼。 又挂菖蒲、艾草驱邪。 菖蒲没有什么好说道,只有艾草,是采自东院之中,艾香浓烈、经久不散。 采下来挂在门上、窗上,整个府邸都是弥漫着令人神清的香气。 藏在角落的虫子纷纷往外爬,逃离了这一家。 沈山看着这样的异象,又是惊又是喜, 连道:“狐仙灵应。” 狐仙再灵应,也没有闲到给沈家驱虫。 不过是好日子配上好艾草, 才造就了这样的神气景象。 狐仙自己也在准备端午节。 身在深山古林, 就不要搞什么除虫了, 但除秽辟邪还是要的。 沐兰会,就是沐浴兰汤。 但给小狐狸们洗洗澡还可以, 宫梦弼他们一起进池子里泡澡就太奇怪了。 宫梦弼采集了草药,引来山中清泉,以心火熬煮了好几大缸的兰汤。 小金炉里熏着艾香, 土陶的大缸里也是沁出来草药混合的香气,整体还是以艾草为主,熬煮过后去了青味,流淌出来的艾香就更温暖醇厚。 这是辟邪的兰汤, 说句不客气的,丢一只狐囚进去滚两圈,都得法力散尽,大病一场。 好在宫梦弼不是想要毒害同道, 因此以月露调和, 降低了杀伤了,但更加持久温和。 可以洗去身上的阴气、晦气、秽气, 对修行邪道的来说, 当然没有半点好处, 但对于这些修行的精灵来说,这样温和的洗练, 就有助于修行了。 越往阴邪中去, 离人就越远,当然反过来也一样。 只不过前者是鬼魔, 后者是仙神。 人字居中。 这里的人,不是寻常意义上的人。 生了灵智,拥有了智慧, 就已经在人当中了。 只不过人身近道, 所以先做人,再成仙更容易。 若是想跳过中间这一环, 直接由妖成仙, 二段修行, 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有个难易的差别。 兰汤煮好,袅袅香气就顺着风在山中飘荡开来。 康文指挥着白脚狐狸他们将瓜果鲜蔬、粽子青团、酥饼豆糕、鸡鸭鱼肉一一摆放好。 光这些东西,他们就破花费了些心思。 果脯蜜饯、粉团凉糕,荤素搭配,形形色色。 “我来啦我来啦!” 远远就听见小胖狐欢呼雀跃的声音,“宫前辈,我想死你啦。” 小胖狐连蹦带跳带土遁,钻进土里赶路,又忍不住跳起来嗅一嗅风里的香气。 小胖狐带着一身泥沙往宫梦弼身上扑来,被宫梦弼单手拿住, 抖了抖,抖下一捧沙来,然后丢在地上。 小胖狐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起来。 宫梦弼问道:“你是想着我, 还是想着吃呢?” 小胖狐的眼睛就没有离开吃食, 言不由衷道:“当然是想你啦。” 只是馋得说句话,就开始吞口水。 “这小胖子就知道惦记着吃,哪里惦记着人呐。”施婆婆缓缓走过来, 身后跟着四只毛色鲜亮的大狐狸,大狐狸身后又列着一队小狐狸。 施婆婆道:“这是花、酒、诗、茶,跟我姓施。” 四个大狐狸化作人形,是三个美丽的少女,一个俊秀的少年,见礼道:“见过宫前辈。” 宫梦弼点了点头,道:“上次我开府你们怎么不曾来?” 施花笑嘻嘻道:“这些时日我们都在外面玩哩,上次不在家。这不端阳了,才想起来还是家里好。” 施婆婆笑着摇了摇头:“贫嘴,一边玩去吧。” 施花捂着嘴笑着,带着小狐狸们在旁边玩起来。 施婆婆这说道:“你前几日可造了好大威风。” 宫梦弼不惊讶她知道了,只是有些歉意, 道:“本来是想同婆婆商量商量的,但职责所在,怕拖久了,生些枝节。” 施婆婆道:“说得什么话。你是天狐院的狐会, 若是没有主意,还管什么狐众。” “你也不早说,不然我高低要给你说门亲事,把你变成一家人。哪像如今,还要拜一拜你这狐会大人。” 施婆婆要拱手,被宫梦弼按下去,道:“婆婆不要取笑我了。您修行正法的,若是有心,早也可去天狐院谋个差使了。” 施婆婆笑了一声:“我又不是天生的劳碌命,都这把年纪了,你可不要害我。” 宫梦弼笑着摇了摇头。 施婆婆道:“你要立狐子院是好事,但好事往往多磨。左近高人、土地城隍都要盯着你,你可要小心谨慎些。” 宫梦弼点了点头,道:“我省得的。” 施婆婆道:“那就好,我年老体衰,打不动架,但给你出出主意还可以,你有什么拿不准的,可以同我商量商量。” 宫梦弼感受到她的爱护之心,道:“麻烦您的地方还多着呢,您到时候可不要后悔。” 施婆婆笑了起来。 正说着话,天上就有一个身披五彩的鸟儿落了下来,化作一个小少年:“我在天上飞来的时候就闻到了,好香的云气呀。” 他兴致勃勃地看着摆在受月楼前的大缸,道:“宫梦弼,我们是要在这里洗澡吗?” 宫梦弼笑了一声:“你要是想洗也可以啊。” “好耶。”他张开双手化为羽翼,又变作一只雀鸟蹲在缸沿上。 他跳到水中,张开羽翼扑腾着,打湿了羽毛,又立刻飞了出来跳在缸上。 雀鸟不能凫水,所以不敢再水中久留。 只好一次一次浸湿羽毛,在水里翻来覆去扑腾,才把身上都洗了一遍,然后站在缸上尽力张开翅膀,开始晾干。 “好舒服呀!” 正文 第六十九章、沐浴兰汤 听着雀仙叫得那样欢快,宫梦弼也笑了起来。 自己熬煮的兰汤得到了朋友的认可,岂不是人间美事? “文修,你在干什么呀?” 雀仙听到说话声,回过来头,果然瞧见了罔象。 他举着一片宽大的荷叶,挡着头顶的太阳,红玉一样的眼睛看了过来,带着憨直与可爱。 雀仙笑道:“我在洗澡呀,浮罗,一起来呀。” 罔象走到近前,就看到了一个个大缸里装满了馨香的兰汤,散发着温暖却不燎人的气息。 “好温和呀。”罔象赞叹道,“我好喜欢。” 雀仙催促道:“来呀来呀。” 罔象就伏在缸上,整个人滑了进去,留下一片荷叶漂在水上。 雀仙跳了起来,落在荷叶上,然后被黑色的小脑瓜子顶了起来。 罔象像是融化在了水中一样,藏在荷叶的影子里,只有一个小脑袋露出惬意的神色。 “啊……”浮罗脸上露出笑意,他所在的大缸里渐渐漂浮起一些黑气,消散在阳光之中。 雀仙换了一个方向开始晒羽:“怎么样,我就说很棒。” 浮罗狠狠地点了点头,差点把雀仙从头上甩到水里:“谢谢宫大哥。” 浮罗举起红色的爪子,两爪抱拳作揖。 宫梦弼道:“不要和我客气。” 浮罗两只眼睛就笑眯眯地弯成月牙。 又过了一会儿,金蟾才慢吞吞地来了。 他向来如此,非得等罔象和雀仙都来了,才肯跟着过来。 平日里极其遵守承诺,决不出现在宫梦弼眼前。 浮罗拍打着水面,道:“元曜,元曜快来泡澡。” 水缸的大小虽然足够金蟾蹲进去,但是在宫梦弼面前,他是万万不肯的,只把头一撇:“我才不泡。” 雀仙从荷叶上跳下来站在缸沿上,同浮罗对视一眼,然后:“嘿嘿”一声怪笑,跳进水里扑腾起了翅膀。 缸里的水被他泼得到处都是,撒了金蟾一身。 浮罗也跟着他作怪,把缸里的水推出去,化作一个大水球,在金蟾头顶破裂。 哗啦一声,金蟾被淋了个透彻。 兰汤的香味洗过他的皮肤,让他感觉身上一些晦涩的气息都被冲刷干净。 金蟾伸出带蹼的手把浮罗按进水里,把雀仙丢到天上:“就会作怪。” 雀仙扑腾扑腾翅膀,淋湿的羽毛很重,于是就落在金蟾的肩上:“不泡澡洗一洗也是好的嘛!” 忽地有风吹过。 不是风来,是迅捷的夜叉鬼带着风来了。 夜叉鬼同宫梦弼拜会:“我来得迟,今日端阳,有人一大早就在小圣庙上香。” 宫梦弼道:“向兄是怕他们不安全,所以一路送下山才来的吧。” 夜叉鬼笑了一声:“有个年岁大的老翁,总要多看顾。” 宫梦弼道:“向兄要沐浴吗?” 夜叉鬼道:“洗一洗吧,讨个吉祥。” 宫梦弼点了点头,借由香火修行的夜叉鬼身上的阴秽之气很少,这是靠近正神的路子,不是寻常鬼物。 雀仙连忙叫了起来,欢呼雀跃:“浮罗!他要洗澡!” 然后就是一团喧闹了。 施婆婆就看着他们闹起来,嘴角上扬,牵动着脸上的细密的皱纹,好似多情的细蕊,温柔又美丽。 宫梦弼任由他们胡闹,对施婆婆道:“婆婆,我们也来净一净手吧。” 他同师婆婆一起在水缸里洗了洗手,温暖的兰汤从手指缝隙间流淌过去,留下了温和的香气。 宫梦弼道:“端午这样好的时节,天之苍龙哺育造化,神人所共庆。都不要傻站着了,来洗一洗陈气、秽气。” 于是就欣赏到了狐狸跳水缸的景色。 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狐狸跳进水缸里,在水缸中沐浴,然后跳到地上,抖一抖身上的水,甩出泛着虹光的雾珠。 连康文都钻进水缸里同花、酒、诗、茶四大大狐狸在水缸里洗濯,然后跳出来,抖了身上的水珠,才又化作人形。 兰汤除秽过后,端午的阳气都好像变得温和了起来。 等大大小小的狐狸都沐浴过后,早晨也都要过去了。 小胖狐连身上的水气都不顾的晒干,就抱住宫梦弼的小腿:“宫前辈!我饿了!” 宫梦弼道:“那就吃吧。” “好耶!”小胖狐走马观花似的看过席上的食物,最终还是从烧鸡开始入口。 给小狐狸们备了一席,花、酒、诗、茶在一边维持秩序,教导小朋友不要哄抢,不要浪费。 宫梦弼几个则令开一席,吃着粽子、青团、豆糕,喝着月露煎茶,看着山间云气蒸腾,狐狸欢声笑语。 文修和浮罗围着金蟾打闹,把吃粽子黏糊糊的手抹在对方脸上。 不善交往的金蟾和不善言辞的夜叉鬼两个大块头并坐着,沉默地喝着茶,吃着酥饼糖糕。小巧的茶盏、小巧的糕点在他们手中如同拈花。 一直热闹到正午,这热闹的场子才散去了。 临走的时候,雀仙受宫梦弼所托,给每个人妖怪都发了一支艾草和一支菖蒲,以至于小狐狸们列队而行的时候,就好像是帝王出行的仪仗。 正午阳气太盛,大家都跑回家避一避。 等人都走了,黑衣鬼神把黑布兜解开,把布兜里的狐囚也丢进水缸里泡一泡。 席上还剩下不少没有动口的东西,康文采买的时候就已经备足了分量。 黑衣鬼神驱使着狐囚们沐浴过兰汤,然后叫他们自己吃饭,最后把场子收拾干净。 最后大大小小的狐狸在受月楼的影子里躲着太阳,吃着糕团,直到日暮,心宿流光溢彩。 宫梦弼开始了日复一日的修行,一边拜月采气,一边沟通心宿,修炼心火法。 “大火”星显化在宫梦弼灵台当中,化作一枚生着狐面纹的符篆,称作:心火炼神符。 宫梦弼细细数着祈愿树,发现第二枚八品的宝牒已经成熟。 不是别人,而是施婆婆。 “咦?”宫梦弼感到讶异,不是很理解。 他与施婆婆缘分匪浅,但他其实也没有刻意与施婆婆拉关系,在他的印象里,应当算得上一个热心长辈,但还没有到八品的地步。 今日做什么了? 宫梦弼想了想,是施婆婆同他聊了狐子院,为他介绍了花、酒、诗、茶,给小狐狸沐浴,闲度半日。 总不能因为这个,施婆婆准备把家产都留给宫梦弼吧? 正文 第七十章、增尾 与施婆婆结缘八品,是好事,却也让宫梦弼心中生出一些不安。 照狐狸的本性,哪里这样容易与人交心,这样深的缘分意味着什么呢? 把自己绑在宫梦弼这艘船上?可是施婆婆这样大的年纪,实在犯不着。 宫梦弼想了想,觉得自己对施婆婆的关注还是太少了。 但无论如何,祈愿树的反馈总是正向的。 宫梦弼看向那八品宝牒,许愿道:“我想早日修成八品。” 宝牒上忽地落下一道光来,融入宫梦弼的灵台之中,化作一册简书。 “九尾法第一卷。”宫梦弼惊了一下。 九尾法与通天法并行,称之为九尾天狐,几乎就是狐仙所能及的最高境界了。 但其实说破,九尾、通天都是天狐的一个象征。 好比说上古青丘国的狐神就是九尾狐,因为有九条尾巴、有通天之能,这是生来的本事与神通,是天地赋予。 但后来的狐狸仰慕九尾天狐的本事,于是仿照着天狐表现出来的能力,不断向那个方向靠近,就衍生出来不同的修行之法。 比如通天法,是修炼天狐的灵应灵感。 比如九尾法,是修炼天狐的九条神尾。 比如紫仙法,是修炼天狐的美丽与魅力。 比如红线法,是修炼的天狐的掌握姻缘的能力。 宫梦弼估摸着,这些修成天狐的法术最后拼凑出来的,一定与原本的天狐相去甚远。 但这本就是后人结合前人的修行不断推陈出新、更新迭代的产物。 其中佼佼者,便是通天法,其次才是九尾法。 通天法增强灵应灵感,使狐狸开悟得道,是当之无愧的第一。而九尾法则是凝聚法力,化为九尾,使狐狸力弱而法强。 又根据修行法的不同,可以用一门修行法生出九条尾巴,这样法力极强,也可以多修行几门法术,这样花样多。 宫梦弼选择了后者。 因为他现在就有拜月法和心火法两种高深的修行之法可以用。 心火法能拜心月狐, 当然可以修炼出法力, 只是宫梦弼有拜月法在先, 所以只取其用,不取其气。 宫梦弼根据九尾法第一卷所载的法门将心火法化为种子,因为事先修炼出了心火炼神符, 这是天然的种子,可以直接生根发芽。 所以没有花费多久的功夫, 宫梦弼就在屁股后面又生了一条似真似假的、似虚似实的尾巴。 因为是九尾法修行所化, 这条尾巴并不是血肉里长出来的, 而是法术固化,并不会挤压原本的那条尾巴的生存空间。 宫梦弼伸了个懒腰, 一虚一实两条狐尾在身后扫过,再来看天上的苍龙七宿,大火流光, 心月狐的魅力无与伦比。 借着明月与心宿, 宫梦弼从九品修成了八品, 这样的速度, 已经快得吓人了。 而在宫梦弼,也终于把心定下来了。 当年一条黑狗就能把他吓死, 这只狐狸就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恐惧。 后来在天狐院求学,黄博士倾力教导,让他看到了世界的广大与玄奇, 才让他渐渐熄灭心中的惊惧。 到了如今,从流外到九品, 从九品到八品,知道自己拥有前路, 可以修行,能够进步能够发展, 甚至辛苦一些,可以快速发展,就叫他的心终于定下来了。 就好像学子在求学的时候看不清楚未来的方向,不知道能不能深造考中,不知道学成以后前途如何。 但一旦考中了,一旦工作了挣钱了,就明白是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往前走,是有能力养活自己的,那心态就截然不同了。 所谓安身立命,不外如是。 端午时节,神人共庆。飞龙在天,是大吉大利的预兆。邀请好友沐兰汤,闲度日,是自乐怡然。 宫梦弼笑了起来,两条柔软的长尾在身后拂动,心火尾便悄然消失在眼中,让人无法察觉了。 宫梦弼又给泰山娘娘敬了香,祝祷:“多谢娘娘保佑。” 这些年也多亏泰山娘娘照顾,虽然泰山娘娘本人并不清楚这件事,但狐狸是真实受惠良多。 自九品入八品,宫梦弼法力大增。 又有拜月法和心火法双线操作,一边拜月凝聚太阴真炁,一边拜心月狐凝聚心火星炁。 不过比较起来,当然是拜月法更胜一筹。起码全年无休,从不懈怠。 不像心月狐,春起秋落,要休沐一整个冬季。 虽然很多时候受天气影响, 看不见月亮,但阴晴圆缺,也是太阴真炁的四大相。 五月六月, 南方就进入梅雨季节了。 连日阴雨,天不见一日晴。 宫梦弼每日就在受月楼修行, 也乏得厉害。不见晴,他都觉得自己的尾巴上的毛都又湿又重。 这天气,就连雀仙都不愿意出门。阴雨天打湿了羽毛飞不动,又冷又湿,哪里是好过的。 倒是因为这个,佳英同她两个姐妹的情谊反而变好了。 黄腹山雀在美人岭淋了两天雨,瞧着瑟瑟发抖的可怜鸟儿,琼芳和芷若只能心软,将她接到坟冢里避雨。 宫梦弼只偶尔来往入云峰,同施婆婆多说说话,希望能从她嘴里听出些什么故事。 但施婆婆不接招,只好聊一聊修行,逗一逗小胖狐。 一来一去,倒是把入云峰的大小狐狸都认了个遍。 施婆婆笑他:“等你的狐子院建成了,我就把他们都送进去,好让我得个清净。” 宫梦弼道:“我求之不得。婆婆养出来的后辈各个都是良才,说不定能出几个生员呢。” 施婆婆道:“那倒好了,别的就不提了,你把小胖子教会了,比什么都强。” 宫梦弼瞧了一眼在出云洞里瞌睡的小胖狐,摇了摇头:“难呀,他只惦记着吃……” 小胖狐一个激灵坐了起来:“什么鸡?什么吃?” 宫梦弼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您看看。” 施婆婆气道:“你啊,迟早有一天要倒霉在吃的上。” 小胖狐不敢还嘴,耷拉着脑袋道:“不会的,我可机灵了。” 正文 第七十一章、七修 机灵的小胖狐可不能承认自己会因为贪吃而吃亏,他只是想要吃点好吃的,这什么有什么错呢? 宫梦弼打趣道:“单只一个馋字就还算不错啦,若是再加个懒字,可是神仙难救了。” 小胖狐立刻叫道:“我不懒,我很勤快!” 施婆婆责备他:“你还不懒,你土遁修炼得如何了?可越得过石头?” 小胖狐顿时蔫了,嘟囔着:“石头又不是土,石头那么硬,会卡住的。” 施婆婆摇了摇头:“好好修行,等狐子院建成了,还要好好读书。读书可以开智,明理才知做人。做人做不好,做仙就更做不好了。” 小胖狐拉着施婆婆的衣裙撒娇:“我会好好修行的,以后还要孝敬婆婆呢。” 施婆婆笑了一声,目光里带着一点怅然。 她拍了拍小胖狐的屁股,道:“去找花娘,跟着读读书,认认字。” 小胖狐答应着:“知道啦。”然后小跑着溜出洞外。 施婆婆叹了一口气,看向宫梦弼道:“我年纪大了,恐怕照顾不了入云峰的小狐了。” “花娘、酒娘跟我最久,也是我最精心教导的。诗娘、茶郎是我后来捡回来的,就没有那样多的精力管教,都让花娘、酒娘多费费心思。” “他们跟着我年深日久,我对他们是了解的。虽小有禀赋,但仙缘浅薄,或许能在人间混一个出身,又或者在山中当个主母,但修行上,恐怕今生也难入中品,只在下品打转,没有什么大的成就。” 宫梦弼安慰她:“下品也不差了。你我如今也不过八品,保全自身,已经足够了。” 施婆婆道:“保全自身够了,保这入云峰却难。” 施婆婆满含深意地看向宫梦弼:“山君环伺,等我死后, 必不会善罢甘休。凭借他们微薄的本事, 只会被吃得干干净净, 毛骨不存。” 话到此处,本该是宫梦弼表态,比如保全入云峰, 比如保全这一族狐狸。 但施婆婆却并不想逼他作出承诺,又或是她并不像把责任压给他, 因此就在宫梦弼想要开口的时候, 她反而拍了拍他的手, 止住了他的话头,说:“等我去了, 我就将他们遣散,日后若是你能帮衬,希望你能帮衬一把。” 施婆婆目光温柔:“你这样的狐, 天生就不是凡种。迟早要跳出小小吴宁县, 跳出龙盘山这一隅, 飞到天上去的。” “我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你。” 宫梦弼感受到了她的真诚话语中托孤的意味:“您请说。” 施婆婆站起来, 在出云洞中石墙上轻轻一划,石墙上便有一块方砖退了出来, 掉在地上。 施婆婆伸手将其中一个玉匣取出,道:“我本想将它传给哪个成器的小辈,但他们四个是不成了, 小屹儿或许还有可能,但我等不到他长大了。” 小胖狐名屹, 施屹。 施婆婆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册薄如蝉翼的帛书, 还有一绺丝弦。 施婆婆道:“我曾同你说过山君与七修老人的故事,你应当还记得。” “记得。” 施婆婆笑了起来:“七修老人前朝修道, 今朝得道。前朝时,他是官宦人家,但于政事上受到牵连,早早就落魄了。” “见惯了颠沛流离,官场诡谲,他也无心复起,辗转飘摇之后,就起了离尘之心,在台州的大雷山修道。以花、酒、诗、茶、画、狐狸和梅花琴七类为乐,取这七类称之为七德,自号七修老人。” “我不说你也知道,这里面的狐狸,就是我了。” 施婆婆说起这段故事的时候,眼中的思念和温柔都要满溢出来。 施婆婆名为梦姑,她在大雷山修行的时候,七修老人还没出家。后来七修老人开始修行,也得她助益良多。施婆婆请教他读书,他请教施婆婆修行。 因为总在梦中相见,所以被他称为“梦姑”,施婆婆显然是认可这个名字的。 他们两个,可谓神仙眷侣的典范。 七修老人见惯了生死别离,为人通透,寄情于山水之间,从不受纷扰。 施婆婆一心清修,与他一拍即合,结为道侣, 彼此扶持。 后来前朝覆灭,清虚观也受到波及, 道人纷纷下山,或是从龙, 或是除魔。 七修老人就也带着施婆婆一路游戏天下, 捉了山君为脚力, 一路上也除魔,也扶正,但丝毫不为俗陈所累。 到了今朝,七修老人就已经修成中品,算得上是一位游仙。 只不过七修老人修行虽高,却也不能长生不死。施婆婆为他延寿,甚至吐了狐丹,但最后还是没有救回来。 因为他已经看淡了生死,并不畏惧死亡。 七修老人故去之后,施婆婆本来还打理着他的故居,后来山君跳反,盗走了七修老人的遗产出逃直龙盘山,只有载有修行之法的帛书被施婆婆贴身收藏,没有失窃。 施婆婆不能放任山君败坏七修老人的声名,一路追到龙盘山,最终在入云峰定居,远远辖制山君,叫他有所顾忌。 但施婆婆一来年事已高,二来为救七修老人失了狐丹,本事远不如从前,所以山君也不怎么怕她,只一心想把她熬死,自然天下大吉,太平无事。 施婆婆将玉匣推到宫梦弼面前,道:“这匣中有七修引经注,是他修行的心得与道法,我想将它交由你代为保管,日后为他找个传人。” 施婆婆叹了一口气:“他一生修行,无非是假物寄情,假天地存神,需要极高的眼界和通透的智慧。那几个小辈是与此无缘,小屹儿或有些缘分,但也难说。我不能让它失传,所以请你代为保管,你愿意自修最好,不愿意,日后找到有缘人,又或是小屹儿有能修行他的本事,也再传下去。” 宫梦弼看着这玉匣,却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他没有拒绝施婆婆,将玉匣收在手中,道:“那就多谢婆婆馈赠了。” 施婆婆见他收了,反而高兴,道:“好,那一束丝弦乃是金蛛之丝,本来是用来给梅花琴换弦的,但梅花琴被山君盗走了,也送给你了。” 宫梦弼担忧地看着施婆婆:“婆婆……” 施婆婆笑了一声,道:“人生苦短,我生苦长,要为我感到高兴。” 正文 第七十二章、清虚 人生苦短,我生苦长。 宫梦弼不由得动容,也为施婆婆的开朗和豁达心折。 宫梦弼心中不舍:“我自见婆婆,便如同见长辈……不,婆婆比我的长辈还亲。” 施婆婆很高兴:“你跟着他们叫我婆婆,我也欢喜哩。你是个寻仙问道的好苗子,把七修引经注交给你不会使它蒙尘,要是他在世,也一定会喜欢你。” 宫梦弼酸楚:“我苦昼短,婆婆却说昼长。有您这样的长辈,我如何舍得呢?” 施婆婆微笑起来:“你这年纪轻轻的,怎么还没有我这年老的看得清?生死是阴阳运转,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啦。若苦昼短,便要在能放光的时候放光,能飞翔的时候飞翔。想要看得更多,飞得更远,那就精诚道业,以求与天地并肩,与神龙共游。” “不必为生死悲伤,也不必苦昼短夜长。” 施婆婆看着他表情,伸手拍了拍他的头,把他当做自己的儿孙,道:“我还没有那么快走呢,我算过了,起码还能活三个月。” 宫梦弼算了算时日,笑中带悲:“好,到时候小狐狸也能都进狐子院了,婆婆也不必记挂。” 施婆婆道:“我不记挂,倒是你,不要被这事套住,心思要活起来,这才像个狐狸。” 宫梦弼笑了一声,又陪着施婆婆说了很多话。 大多数时候都是施婆婆在说,宫梦弼在听。 施婆婆说些她和七修老人的故事,比如在某地某地结庐修行,还埋下了什么宝贝, 比如在某地某地, 见到了什么花儿, 美得惊人,但七修老人爱花,怕移植了种不活, 就留在那里。 直到夜晚,施婆婆才赶他离开。 宫梦弼也不强留, 婆婆自己且豁达通透, 若是他以悲伤不舍的心念去对待她, 本身就是一种打扰。 宫梦弼不想这样。 所以他回到受月楼,坐在泰山娘娘的神牌前祝祷, 希望施婆婆可以安然走过这一段路,也希望故去之后,施婆婆福祉绵延, 不论是做鬼还是投胎, 都能一切顺遂。 借着同泰山娘娘絮叨的功夫, 才把他的心定下来。 心定下来之后, 宫梦弼先是如同往日一般拜月修行。 受天象所限,太阴之气不会断绝, 但变得曲折晦涩了。 然后再来看七修引经注。 七修引经注,注的七修老人的修行之法。 七修老人在清虚观出家入道,修行的是清虚观的道法。 但这笔录上, 当然不会是清虚观的修行道法,不论是七修老人还是施婆婆, 都不会这样盗人传承。否则这帛书就不是在帮人修行,而是在帮人结孽缘, 结仇恨了。 不过笔录上虽没有记载清虚观的道法,但七修老人只言片语便概括了清虚观的修行:清虚者天之明也, 无为者治之常也。 而后以此为总纲,剖解了自身的修行。 清虚者,虚无也、太空也,与七修老人气性相合,谓之通与透。 七修老人引用道经和自己的感悟,注解自己的修行。 这帛书看似手帕大小,展开之后,如同云盖一般,跃动着金色的字符。 能看得出来七修老人修行的脉络在不断改进,同样的修行,此前认为是引天之清虚气,此后就会被划掉,说是守神之清虚气。 除却修行,宫梦弼更能看到其中关于施婆婆的片段。 比如在讲七德之时,用华丽的辞藻和曼妙的言辞去赞美花酒诗茶、作画调音之美,称赞假物寄情,解脱劳苦,守心定念的玄妙。 但除此六样,又增注狐之德,但只有两句:狐是这样的美丽和祥瑞,她是那样的动人与真诚啊。 这应该是在与施婆婆相遇一段时间之后增加的,在那以后,就从六修变七修。 帛书的字里行间有时候会多一个画出来的狐脚印,有时候会多一条狐尾巴。 后面修改的注释里,也不时出现梦姑说如何如何,我觉得很对。 梦姑说如何如何,我觉得这样可能不太好,但我不好意思跟她说。 宫梦弼是笑着读完了帛书,最后帛书里写的修行之法是没有记住, 但七修老人和施婆婆的爱情故事被捋了个遍。 宫梦弼又是羡慕,又是欢乐, 又不得不再去看一遍帛书, 好好关注里面的修行之法,把修行之法捋出来,最后整理成一册七修摘录。 至于帛书原本,就不好多翻,很值得收藏起来,以后作为故事讲给后人听。 刨去其中很吸引人的情爱部分,七修老人在修行上也很一套。 假物寄情,假天地存神。对修炼性灵、打磨元神有非同一般的巧妙之处,而且与通天法很契合。 宫梦弼取长补短,与通天法强强联合,改进了自己的修行,把通天法练得更深了。 宫梦弼靠在楼上,倚着栏杆,用手支着脑袋看向天空。 虚掩着眼皮,但身体的感受,耳中的声音更加清晰。 半眯着的眼睛看着天上的云气变幻,似乎能察觉到其中的水气的聚合流转。 但他心里却盘算着另外一件事情。 施婆婆寿算要到了,这就有一个极为现实的问题需要面对——山君。 施婆婆最终守在入云峰,就是为了震慑山君,使其忌惮。 七修老人给施婆婆留下了一个专门制山君的秘诀,山君或许是怕这个秘诀的,所以一直不敢出现在施婆婆面前。 但山君怕施婆婆吗?完全不怕。他敢驱使伥鬼来警告施婆婆。 也许这么多年来,他已经找到了不受秘诀挟制的办法,至少这秘诀,恐怕不能令他死亡,只是对他仍有威胁。 这一点从施婆婆的话语中就能感受出来。 山君是施婆婆的心结和遗憾,她故去之后当然就没人在意了,但她也始终记着这件事。 除此之外,一旦施婆婆故去,那山君就成了他需要直面的问题。 这位野心勃勃的妖怪不会放任龙盘山的东隅落在宫梦弼手中,这一块地盘,甚至地盘里的妖怪,都早已被他视为囊中之物。 宫梦弼才在无还峰建好的府邸,岂能说搬就搬,说逃就逃? 搬又搬去哪,逃又逃去哪? 他能走得了,那赤羽蛇、金蟾、罔象、雀仙、三倩鬼和夜叉鬼也能走得了吗? 宫梦弼的爪子扣在栏杆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轻轻敲着,思索着解决的办法。 正文 第七十三章、伥鬼 山君意欲称王,集众为力,突破七品的限制,进入六品。 从七品到六品,是从下三品修行到中三品,并非易事,但一旦修成,就是飞跃。上三品对中三品,中三品对下三品,都是降维打击,并非法力雄厚就能弥补。 真叫他成了,宫梦弼就得背井离乡,出逃别处,好保全一条小命。 好在如今山君还没有成功,虽然高出一品,但同为下三品,就有故事可以说。 对付力量强于自己的敌人,一方面要铲除他的党羽,削弱他的势力,联合他的敌人,破坏他想做成的事情。 另一方面,要增强自己的实力,隐藏自己的意图,制定详细的战略,做好应变的准备。 “三个月, 如果有机会,希望能将此獠作为礼物送给施婆婆。当年七修老人与施婆婆骑虎游历, 如今七修老人先走一步, 施婆婆寿算无多, 岂能独留山君在世,不令其共赴黄泉呢?” 宫梦弼的半眯着的眼睛闪烁着危险的光, 心中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作响。 谋算这妖魔并非易事,但也不是没有机会。 当务之急,是收集有用的讯息。 比如山君的近况, 山君手下的势力,山君的死对头,这些都要打探清楚。 宫梦弼长长吸了一口气,转动瞳仁, 道:“我是劳碌命啊。” 这些事情其实最好是派一个卧底进去。 但无还峰附近的邻居是不要想了,山君必定早有耳闻。他连赤羽蛇炼化异力的消息都知道,要派伥鬼来蛊惑他,诱惑他入魔, 可见是一直关注着这里的动向的。 狐狸也可以排除, 这妖魔就算没有狐狸应激障碍,也绝对不会信任狐狸。 五鬼神也许可以一试, 但风险太高。 山君是玩弄伥鬼的高手, 放鬼神去他面前, 很容易一去不回。 所以到最后,还得宫梦弼自己去跑, 以免走漏了风声。 出发之前, 要先做好充足的准备。 宫梦弼先是去看了狐子院的建设情况。 康文一刻不曾懈怠,指挥者狐囚采石伐木, 如今已经平整了土地,打好了地基,开始准备盖房子了。 这些日子因为雨水太多, 工地上十分泥泞, 狐囚们穿着蓑衣在泥地里劳作,倒显得一旁干干净净的康文和小齐颇有些地主老财的姿态。 宫梦弼踏着雨雾过来, 油纸伞把雨珠而挡住, 只露出他这一身赤红的衣衫。 瞧见这雾气中一道红影来了, 这些狐囚好像突然涌现了非凡的神力, 手脚骤然快了起来,不断忙碌着,显露着他们的专心致志,一丝不苟。 宫梦弼瞥了一眼进程,而后夸奖了康文一句,康文便开心不少,宫梦弼在提高下属工作激情这块还是有一手的。 瞧着这些狐囚因为劳作但充沛的饮食渐渐变得精干,宫梦弼就知道这位康姑娘是个实诚狐狸,没有居中克扣。 至于她身边的几个小狐,则充当着牢头的角色,监督着工程进度。 宫梦弼道:“我来看看你们,有什么困难及时上报,我会令老黑盯着的。” 康文道:“一切都很顺利,我们能提前完工。” 宫梦弼看了一眼天上,道:“今年雨水可能比较多,要做好防水,修好沟渠,不要积水了。” 康文应下了,宫梦弼就又去了一趟县城。 远远看了一眼沈家,除了屋檐下蹲了一堆鸟雀避雨,倒也没有别的异兆。 他又去瞧了一眼自己相中的两个教书先生,天气不好,宁采臣的母亲旧病复发,他正忙着照料。 另外一位家里返潮得厉害,怕湿了书籍,把自己衣服拿出来包书。 宫梦弼瞧了一眼,然后回到了无还峰。 他取出笔墨,然后以尾为笔,在纸上作画。 两条尾巴交错进行, 在纸上画出一副赤狸图。 这狸猫身形矫健, 身上赤纹如火,圆头双尾,既威猛, 也可爱。 赤狸图画完,这画纸便飞腾起来,盖在宫梦弼身上,穿过他的身体,又化作一张白纸,飘落在地上。 再看宫梦弼,已经化作一只二尾赤狸,摇晃着圆圆的脑袋,扑入夜色中不见了。 受月楼中,供奉在泰山娘娘神牌前的草人忽然落下地来,摇摇晃晃,化作宫梦弼的模样,在阁楼上眯着眼睛眺望远方。 龙盘山风通九郡,是极其广大的。 从无还峰西去,一路行走,带着一点火气和焦烟的气息。 绕过赤霞峰,再往前就到了山君的地盘。 一到了山君的地盘,就能察觉到与东隅不同的气息。 没有走多久,就能察觉到夜色中流淌的阴气。 双尾赤狸抬眸看去,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在夜里幽光闪烁,堪破了阴气变化。 是一只伥鬼。 穿着一身破衣,面黄肌瘦,双腮下陷,额角上隐隐约约落着一个血色的王字。 这伥鬼在群山中之中游荡,巡视着山君的领地,如同夜游神一般。 双尾赤狸看破了那伥鬼,那伥鬼也不恐惧,露出黑色的牙齿笑了起来,分明没有笑意,但裂开的嘴巴却带着一种邪意。 双尾赤狸皱了皱眉,双尾一甩,便迸起一团火光,将这伥鬼击穿。 这伥鬼却露出解脱的神色,发出不走心的空洞哀嚎,化为阴气消散殆尽。 这一声哀嚎就了不得了。 仿佛捅了马蜂窝一般,远处立刻就有更多的阴气游荡过来,如同行尸走肉。 空洞的鬼魅被本能驱使着,朝双尾赤狸围堵了过来。 双尾赤狸眯起了眼睛,眼中似乎带着火,炯炯有神。 “喵哇——” 赤狸一声叫,那些靠近的伥鬼便不由自主的退却,无法靠近。 双尾赤狸目中露出一丝嘲讽,继续在山君的地盘上赶路。 山君慑服了附近所有的妖怪,那些占据了宝地修行的妖怪不得不低头,或是远离,又或是葬身虎腹。 毕竟虽然亡者伥鬼没有活着的妖怪好用,但好歹也是一份助力。 所以山君占据的地盘虽大,但能看到的妖怪却不多。 他这样大摇大摆的走过去,顷刻间便由远远缀在身后的伥鬼报告了上去。 顷刻间,就有妖怪来捉他了。 正文 第七十四章、大王本家 伥鬼禀报回了白额山。 山君恰巧出门访友,不在山中。 但山君左辅右弼,苍狼、花蛇在山中守候,听到伥鬼禀报又不曾见过的妖怪作乱,立刻喜上眉梢。 “喜哉喜哉。”苍狼情不自禁道。 花蛇问道:“何喜之有?” 苍狼道:“无他,排遣尔。” 花蛇嘲笑道:“你要邀功便邀功,说什么排遣,我又不与你争。” 苍狼咳嗽一声:“你不去,那我便去了。” 苍狼狂奔下山,领着一对伥鬼捉拿妖怪去了。 那苍狼有伥鬼报信,一路指引,驾着滚滚妖风招摇过境,但妖风下的群山静默无言。 山中妖怪都认得这煞星,哪里敢吭声。 等瞧见夜色里偶尔散落的火星,那苍狼精狞笑一声,朝二尾赤狸扑了过去。 二尾赤狸早已察觉到这滚滚妖风,迎面张口吐出一道炽热的火焰,朝妖风扑了过去。 那苍狼利爪撕开火焰,落地之后连忙打了几个滚,把身上的火焰拍灭,再看那赤狸,已经站在高处俯瞰着他。 苍狼干笑一声,没有想到这赤狸竟有九品,与他法力旗鼓相当。 一只只伥鬼围了上来,这次来的伥鬼, 就显然不是那些面黄肌瘦的可怜鬼魅了,而是有妖有人, 体壮面恶, 侧额上的王字十分清晰, 泛着血色。 苍狼叫道:“你是哪里来的妖怪,不知此处乃是山君的地盘吗?怎么敢伤害伥鬼?” 二尾赤狸甩了甩两条尾巴, 在黑夜中如同红色的鞭子在摆动:“山君?不曾听闻,我只是路过此地,那小小伥鬼, 也敢对我龇牙?” 赤狸垂下眼睛看他,抬起高傲的头颅:“你要是拦我,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那两条细长的尾巴好似花校尉的身子一样灵活,轻轻击打在树木上, 便燃起猛烈的火焰,将附近的伥鬼逼开。 苍狼精立刻换了一副表情,恭维道:“好本事!” “我是白额山山君坐下郎校尉,率领二百狼卒, 二百伥鬼, 是山君最信任的人。” 赤狸露出嫌弃的表情:“你这样的本事,竟也能领军作战?” 郎校尉笑道:“小兄弟有所不知, 我家山君大人正招募良才, 求贤若渴, 谓之千金买马骨也。” “你不要看我本事不高,但山君招贤纳士, 即便我这样本事低微, 也会重用。你这样高强的本事,何不留下投奔我家大王, 岂不比在外奔波劳苦强得多?” 二尾赤狸尾巴一卷,将火焰熄灭,眯着眼睛道:“哦?你且细细说来。” 郎校尉缓缓靠近, 但他一靠近, 二尾赤狸就探出爪子,提高警惕。 郎校尉立刻站住不动, 说道:“不必紧张。” 他退后两步, 道:“我家大王有七品修行, 修成六品也指日可待了。如今正在招揽兵马, 图谋大事。你同我家大王还是本家哩,若是你肯投奔,我家大王一定扫榻相迎,委以重任的。” 二尾赤狸转了转眼睛,问道:“图谋什么大事?我是要去龙盘山深处找丹火之穴修行的,若是投奔你家大王,岂不是荒废修行?不去不去。” 郎校尉哈哈笑道:“我道你为何犹豫。我问你,普天之下,何物最灵?” 二尾赤狸道:“当然是龙了!龙之灵,上达天穹,下达水府,世间最灵。” “错!” 郎校尉斩钉截铁道:“龙虽灵,但天下龙有几何?” 二尾赤狸道:“物以稀为贵,天下皆如此。” 郎校尉嘿嘿笑道:“你又错了。” 二尾赤狸不耐道:“打什么哑谜?” 郎校尉幽幽道:“普天之下,有一物最灵,不但灵而且多,不仅多,而且弱。” “何物?” “人!”郎校尉阴恻恻道:“人,生就九窍,身近于道,灵慧天成,是世上一等一的灵物!” 二尾赤狸踩在树枝上的爪子险些落空,但他平衡很好,转瞬便稳住身形:“你们疯啦?修行修行,先变人形。你们吃人,也不怕神灵法度,仙人除魔?” 郎校尉得意洋洋道:“这你就不用管啦。神灵不睁眼,仙人不留神,我家大王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你愿不愿意加入我们?有世上一等一的灵物为助,修行岂能不一日千里?吃遍了心肝脾肺,吸进热血脑髓, 夺他灵性造化,还怕不能化为人形?” 二尾赤狸道:“你们大王也才七品, 躲起来吃个把人也还说得过去,要是如你所说,靠吃人修行,岂能轻易瞒住?我不相信。” 郎校尉道:“你的见识太浅了。你与我来,到白额山中去,我带你见一见世面。” “放心吧,你是我家大王本家,我如何会害你?要是大王知道了,也要责罚我的。” 二尾赤狸略一犹豫,跳下树来,道:“好,若你们真有这样的本事,投效你家大王又如何?” 郎校尉笑了起来:“这才对嘛,且随我来。” 郎校尉前头引路,慢吞吞行了二三里,路过一处树林。 郎校尉带头走进去,但二尾赤狸却驻足不前了。 郎校尉问道:“怎么不走了?” 二尾赤狸道:“怕死呀……” 他话音未落,那树上忽地闪过一道黑影,扑向二尾赤狸。 二尾赤狸双爪带风,猛地拍了出去,给了这道黑影两个巴掌,然后从容后撤。 这黑影落在地上,露出本相,是一条花斑蛇。 郎校尉走到花斑蛇身边,抱怨道:“你怎么没有藏好,竟然被他逃了。” 二尾赤狸被抽了两巴掌,头晕目眩,道:“是我没有藏好吗?是这猫太机灵了。” 二尾赤狸道:“不是说要带我去白额山把拜会山君,怎么出尔反尔。” 郎校尉哈哈大笑:“你竟当真了?我们是山君大人的左辅右弼,你来了,我们做什么?” 二尾赤狸不断后退,但更多的伥鬼围了上来。 “我不是山君本家吗?你这样做,不怕他责备吗?” 郎校尉叹了一口气:“这就更不巧了。你是猫,他是虎。我家大王生平最恨两种东西,一是狐狸,二就是猫。” 树林深处,越来越多的伥鬼涌了出来,其中不乏位列九品的厉鬼。 二尾赤狸从鼻中哼出一声,道:“狡猾。” 郎校尉道:“教你个乖,下辈子就不要再这样轻信了。” 他话音未落,二尾赤狸就浑身冒起火光,发出尖锐的叫声。 这叫声仿佛厉鬼勾魂,无常索命。 围堵他的伥鬼吓得退开,被他裹着一身火焰,冲了出去。 郎校尉大怒:“废物!快追!” 正文 第七十五章、鬼老 任凭郎校尉如何骂废物,也是没有办法。 宫梦弼变化作二尾赤狸,很是忠于猫设。 毕竟比如以心火冒充凡火显露赤纹火相,以岳府神符的慑鬼之能冒充慑鬼通阴的叫声。 他八品冒充九品,郎校尉怎么可能拦得住他。 因此身后阴风卷动,郎校尉和花校尉大骂不休,伥鬼四面八方围追堵截,都被他以灵活的身法秀得团团转。 二尾赤狸深得游击精髓,绝不撞进敌人多的地方,专从弱处破防,而且灵活转向,难以追及。 厉鬼跑得快,但拦不住,郎校尉和花校尉拦得住,但追不上。 眼前又有一个九品伥鬼袭来,是宫梦弼的同类,一只鬼狐。 鬼狐的额上闪烁着王字,张口吐出一串如珠般的狐火。 二尾赤狸吐出一团红云一般的火焰,将狐火抵住,而后身后二尾如同蟒鞭一般抽在鬼狐身上。 击尾生火,鬼狐落在火焰当中,身上的阴气被焚烧一空。 它额上的王字最先破灭,而后恢复了神智,脸上带着解脱的笑,消失在火焰当中。 二尾赤狸先破了这九品伥鬼, 忽地左转,扑进普通的伥鬼群中。 他身上带火, 扑爪剪尾, 就把靠近的伥鬼扫成飞灰。 郎校尉眼中厉色一闪, 道:“花校尉,唤他来, 不然折了这些伥鬼还抓不住,我们要受责罚的。” 郎校尉停下阴风,锤了一下胸口, 吐出半块虎符。 花校尉腹部一阵蠕动,也同样吐出半块虎符。 两块虎符合成一块,便倏地撑开一道门户,从中伸出一个拐杖。 拐杖是人的脊骨, 杖头上,是一枚光洁的骷髅。 好似从活人身上抽下来颅骨和脊骨一般,充满着令人不安和恐惧的气息。 留着山羊胡的老鬼伸出枯瘦的手把住骷髅,从鬼门中钻了出来。 他面颊上是猩红流淌的“王”字, 遮蔽他的左脸。 老鬼眯着眼睛看向二尾赤狸, 道:“连一只小猫也抓不住,你们真是废物。” 郎校尉和花校尉丝毫不敢还嘴, 恭恭敬敬道:“请鬼老出手。” 鬼老睁开混浊的眼睛, 举起手中的骷髅杖, 杖上的颅骨便张开嘴,发出一声无形的鬼啸。 那分明是一枚骷髅, 却让人觉得啸声是如此痛苦。 郎校尉和花校尉打了个哆嗦, 又是畏惧又是兴奋地看向鬼老。 随着鬼啸如同无形的波纹传递出去,所有伥鬼都化作一道道黑气, 如同黑色的飞剑一般朝二尾赤狸扑了过去。 二尾赤狸听到了啸声,很不幸,宫梦弼听得懂鬼语。 那鬼啸之声, 是诅咒是痛苦是绝望, 是驱使伥鬼的咒法。 斑寅将军令,燃烧鬼气, 化为毒剑。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举着骷髅杖的老鬼, 是八品。 将这老伥鬼记在闹钟, 然后毫不犹豫的转身就逃。 数百枚黑色鬼剑呼啸着刺向二尾赤狸, 二尾赤狸化作火光红云,一路西逃。 鬼剑刺来,赤狸摇动双尾,火焰化为屏障,挡在身后。 那些流外的鬼剑刺在火焰上,很快就把火焰屏障刺破,更多的飞剑钻了过来。 赤狸拍飞贴近的两只鬼剑,火焰烧在鬼剑上,令鬼剑扭曲着,又化为鬼形,消失殆尽。 二尾赤狸毫不犹豫转入林中,对着林中树木喷吐着火焰。 浓烟和火焰滚滚而来,拦住了鬼剑的去路。 那老鬼住着骷髅杖,骂道:“还不追进去!” 花校尉和郎校尉如梦初醒,冲进了着火的林中。 老鬼忌惮的看着熊熊燃烧的大火,想要进,却又惜身。 这样一耽搁,二尾赤狸已经钻进黑暗中消失不见了。 花校尉招来水气,借着黄梅天的水气施法,浇灭了林中之火。 鬼剑无法持久,早已化作一个个元气大伤的伥鬼。 那些流外之辈,很多已经无法凝形,直接崩散了,剩下的伥鬼仍旧悍不畏死,在林中搜寻起来。 郎校尉嗅了嗅,被烟气呛得咳嗽一声。 伥鬼在林中搜寻,没有找到二尾赤狸。 “跑了?”鬼老冷哼一声,“休想!继续找!” 伥鬼在黑暗中漂流着,继续往西搜寻。 郎校尉被鬼老用骷髅杖砸了一下, 骂道:“你不会穿过去那边闻吗?” 郎校尉不敢吱声,穿过这片焦味刺鼻的树林, 往西边嗅闻而去。 不过片刻, 他重新抓到了二尾赤狸的气息。 “找到了!在那边!” 郎校尉一马当先, 追着二尾赤狸的气息往西而去。 二尾赤狸拖着尾巴在奔跑着,伥鬼们被耽误了一阵,但很快就又追了上来。 “小猫,休走!”郎校尉驾着阴风追了过来,二尾赤狸顾不得隐藏,如同火焰流星,划过天空。 鬼老紧跟而上,一看二尾赤狸逃跑的方向就觉得不对。 “快拦住他,再往前就是湘竹岭了。” 二尾赤狸见身后急切的样子,大约就明白了山君的势力范围在哪了,于是更加拼命地逃窜。 鬼老举起骷髅杖,伥鬼再次化作鬼剑,利矢一般射向二尾赤狸。 但二尾赤狸显然也在拼命,距离又不似此前那样近,已经消耗了一波元气的伥鬼很多飞着飞着就自然消散了。 鬼老也知道难成,伸手在骷髅上一拍,道:“去!把他给我抓回来!” 骷髅头当空飞起,白惨惨一道光华,扑向二尾赤狸。 二尾赤狸两条剪尾连连甩动,试图将骷髅头击飞。 但这骷髅头的灵光远超他的想象,竟然完全摸不到。 二尾赤狸连忙吐出一团赤焰,烟云一般笼罩上去。 这惨白的骷髅头竟喷出一道碧焰毒火,把赤焰压了下去。 而后猛地扑了上来,一口咬在二尾赤狸的腿上,撕扯着,就要把他衔走。 “嗷呜!” 二尾赤狸一声尖叫,那骷髅就晕了一晕。 二尾赤狸拍了拍骷髅头,它却咬得极紧,怎么也不松开。 眼前忽地出现一大片竹林,二尾赤狸不得不一瘸一拐,驾着赤气冲进竹林之中。 鬼老率领伥鬼追到竹林边,咬了咬牙,指挥者伥鬼飞了进去,又念动法咒,要把骷髅召回来。 但随后,林中传来一声怒吼:“滚!” 飞进去的伥鬼又以更快的速度飞回来。 一个冷漠的女声说道:“斑寅将军与我以此竹林为界,再往前一步,我把你们杀光!” 鬼老着急了:“湘君大人,请将那二尾赤狸送出,他拐了我的宝贝逃入湘竹岭了。” 那林中的声音并不再回答。 鬼老的山羊胡子颤抖着,却不敢再进了。 正文 第七十六章、湘君 龙盘山五千余峰,越往深处,越隐藏着避世修行的妖怪与仙神。 山君即便再有雄心,但以他如今的实力,不肯卖他面子的妖怪也不在少数,湘竹岭的湘君就是其中一位。 湘君不仅不肯卖山君面子,更对他的行径嗤之以鼻。 当初山君开疆辟土,收服群妖的时候, 有不少小妖怪逃入湘竹岭,最终都被湘君保了下来。 鬼老知道这一段旧事,因此不敢进去招惹那个凶婆娘,只能悻悻离去。 鬼老愤愤道:“这凶婆娘,大王迟早要收了她!” 郎校尉和花校尉对视一眼, 挤上前来, 道:“鬼老, 这可怎么办呀?” “您那髑髅杖的髑髅都也丢了, 大王问起来,可如何是好?” 鬼老气从中来:“孽畜!你们招惹了那猫妖,如今倒要我背锅?” 郎校尉和花校尉打着哈哈:“这从何说起,我们两个小妖,怎么敢对您不敬?” 说话间,郎校尉和花校尉忽地掰开虎符,一人一半,吞入腹中。 鬼老脸色一变:“我弄死你们!” 但话音未落,身形就消散了。 郎校尉和花校尉面面相觑,假惺惺道:“鬼老无能, 损兵折将, 遗失法宝, 可恶!可恶!” 花校尉愤愤然道:“果真可恶!那妖怪能让鬼老失利,是有湘君在背后指使!这凶婆娘何其可恶!” 郎校尉转动眼珠:“可恶!可恶!” 二妖相视而笑,但转瞬又哭丧着脸,作出愤怒的模样, 朝白额山赶去。 “大王!大王啊!湘君那个凶婆娘挑衅我们白额山呀!” 郎校尉和花校尉驾着妖风转回白额山,二尾赤狸也在湘竹岭见到了湘君。 这是一位美丽且灵动的少女, 尖耳乌发,眼如金珠,上身是绣满藤萝的抹胸,遮住丰满圆润的胸脯,下身形似竹叶的长裙,曳地而行。 她皮肤偏黑,但面容小巧且精致,只是此刻皱着眉头,就露出一份冷意。她 修长的双臂抱在怀中,浅金色的眼睛盯着二尾赤狸,道:“你是哪里来的小猫?怎么被他们追杀?” 二尾赤狸一瘸一拐地走到一块石头上,挥动着前臂砸着狠狠咬住的髑髅,道:“我穿过群山,往龙盘山深处一行,谁知道碰到伥鬼跟踪挑衅。我顺手就杀了两个,就惹出这一大帮鬼物追杀过来。” 洁白的髑髅敲在石头上,梆梆梆地发出空洞的响声。 湘君道:“你从斑寅将军的地盘过来,还杀了伥鬼,不被追杀才是怪事。” 她轻巧地跳动着,落在二尾赤狸的面前,半蹲着身子道:“放心吧,你进了湘竹岭,他们不敢追上来的。” 湘君示意二尾赤狸把爪子抬起来。 二尾赤狸就把被髑髅咬住的爪子抬起来,她一手托住髑髅,一手在髑髅上轻轻敲着:“来于尘土,归于尘土。” 木气和土气缠绕着髑髅,把它朝土中拉了过去。 髑髅不由自主地松口,要被埋入土中。 二尾赤狸反而伸出双爪捧住髑髅,道:“把它留给我吧。” 湘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收回了双手,涌动的土气就平复了下来。 髑髅恢复过来,立刻又要咬二尾赤狸,被赤狸眼疾手快,抵在一边的竹子上。 髑髅的牙齿嵌在竹子上,不由自主地咬紧,再也无法合拢。 二尾赤狸甩了甩前掌,人立而起,诚心谢道:“多谢姐姐救命。” 湘君舒展了眉头,道:“你留着这骷髅头做什么?” 二尾赤狸道:“这是个可怜人,我听得到他说话,所以要留着他问问斑寅将军的事情。” 湘君把耳朵贴近髑髅。 这无法合嘴的髑髅眼中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幽光,似乎有一个沙哑的声音在缓缓叫着:“苦啊——” 湘君眉头又皱了起来,道:“这样可怜,等你问完了话,还是把他埋在地里,让土地去平息他的怨恨吧。” 二尾赤狸道:“我也可以。” 湘君站了起来,道:“你要快些走了,等斑寅将军回来,他要进来捉你,我不一定能拦得住了。” 二尾赤狸看得出来,眼前这位湘君已经是七品的修为,就连人形也已经具备,并不是凡俗妖怪。他打探道:“湘君姐姐,斑寅将军到底是什么来头?” 湘君笑了一声:“你想报仇?” 二尾赤狸抬高了下巴:“当然想报仇!”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事。”湘君并指为刀,把髑髅咬着的竹子斩断,然后捧住髑髅,示意赤狸跟上来。 二尾赤狸就跟在她身后,从茂密的湘竹林中穿梭过去。 湘君一边走一边说:“斑寅将军是一头猛虎,修成了人形,很快就会修成六品。他本来也不是龙盘山的妖怪,后来迁居此地,往四方开辟,收服弱小妖怪,吞噬强大妖怪化为伥鬼,打下好大基业。” “当年我跟他打成平手,如今恐怕不是他的对手了。” 穿过竹林,便是古木藤萝,一片苍翠如墨色。 湘君却自在极了,她赤脚走在林中,摇曳的长裙在苔藓和蕨类上拂过:“你要想报仇,可得抓紧修行才是。” 走到山顶高处,湘君指着远方:“你从这边下山,一路西行,他就会再追你了。往那边去是康胖子的地盘,他素来与斑寅将军不对付。” 二尾赤狸伸出尾巴接过那咬着青竹的髑髅,担忧道:“姐姐把我放跑了他不会找你麻烦吗?” 湘君笑了一声,得意地叉腰:“就凭他?我虽打不过他,他可抓不找我。” 二尾赤狸犹豫了一下,问道:“姐姐,你知道有那些是斑寅将军的仇家,又那些是他的朋友吗?” 湘君想了想,道:“斑寅将军四处征辟,只要没有打上自己家门,都不算犯忌讳。仇家不少,但成气候的一个也没有。但是朋友嘛,往北去有一伙邪道聚集的西麻山,曾与斑寅将军有过来往。” 二尾赤狸心中慢慢盘算。 湘君道:“别念着了,这老虎不是那么好斗的。他修行这样快,绝非泛泛之辈。” 二尾赤狸笑了起来:“谢谢姐姐,不过我不会放弃的,迟早要报复回来。” 赤狸拜谢了湘君,便沿着湘君指点的方向下山去了。 回头再看,只见那灵动的倩影站在风中,长裙随风而舞,颇有些山鬼精灵的意味了。 再见的时候,不知道她还能不能认出她帮过“二尾赤狸”。 正文 第七十七章、髑髅神 二尾赤狸顺着湘君的指点进了康胖子的地界,这里就比山君的地界要安宁太多了。 没有伥鬼梭巡,没有如同惊弓之鸟的妖怪。 可以看到夜间的林枭捕猎,或远或近,有山中的精怪望天采气,希冀阴云赶紧散去,月亮尽快出来。 二尾赤狸只是看一看,就知道这里也算是一块福地了。 湘君没有明说康胖子的情况, 但对比起山君领地的高压统治,这里就祥和平静太多。 二尾赤狸隐藏在黑暗当中,没有现身。 在阴影当中潜行似乎也是猫科动物天生的本领,肉掌落在地上,也是悄无声息。 他转往有妖气的地方而去。 忽然瞧见两个打洞的野鼠,在地上不停的挖掘者,挖得灰头土脸,从土里刨出来一根硕大的黄精,然后高兴得举起黄精跳起了舞。 就听那两只野鼠交流道:“这么大块老生姜,去腥解腻,康大王一定喜欢!” “献给康大王换宝贝!” 二尾赤狸眨了眨眼睛,又看了一眼那块肥硕的黄精。 ……老生姜? 也不知道是谁认错了。 二尾赤狸笑了笑,没有追着这两个野鼠跟过去。这两个小妖怪,要是瞧见了他,只怕要吓死当场。 他找了个干燥背风的洞穴钻了进去,尾巴松开,那咬在竹筒上的髑髅就掉在地上,空空直响。 二尾赤狸人立而起, 两天尾巴垫在后面,把髑髅摆在面前,露出一个笑来。 他这圆脸圆瞳, 却笑出一丝狐意,有几分奸猾。 他敲了敲这洁白的髑髅,问道:“老头,还醒着吗?” 髑髅眼眶中的碧光似乎波动了一下,一声微弱又痛苦的声音响了起来:“恨啊——” 二尾赤狸围着这髑髅转了两圈,默默念起泰山娘娘的名号,引动体内的岳府神符:“平治水火,降福消愆。清宁宇宙,仁慈而怜。” “除此苦难,平此怨愤。” 二尾赤狸的法力如同烟雾一般笼罩在这髑髅上,从这髑髅的眼窍中钻进去,又从口窍中钻出来。 “咳咳!” 一声剧烈的咳嗽响起,髑髅口中的竹筒落在地上,它飘飘摇摇,如同喝醉了酒一般,最终吐出一道绿油油的浊气。 这浊气黏稠如同老痰,落在地上,滋滋作响, 坚持了数息,才勉强散去。 这髑髅好似喝了琼浆,感觉轻飘飘的, 飞荡着,落在二尾赤狸的头上。 一道细小却苍老的声音在二尾赤狸的耳中响起:“谢谢你了,小狐狸。” 宫梦弼也不惊讶,问道:“老头,清醒了?” 那苍老的声音听起来疲惫却很放松:“醒了,多亏你了。” 宫梦弼的法力顶着它飞了起来,如同烟气一样凝聚成一个虚幻的身体,只有脑袋还是髑髅。 这是个身材矮小仿佛孩童的道人,大袍宽袖坐在地上。 髑髅抬起胳膊,看着烟气凝成的大袖垂落,感慨道:“死了这么久,如今却好似又感受到了形体。” 这髑髅看向二尾赤狸,道:“你一只狐狸,却变作猫?” “原来如此,你不是要报复斑寅将军,是一开始就准备要对付他,特地来他的领地打探消息,对不对?” 宫梦弼道:“正是如此,你这样聪明,怎么被人炼成了法器?” 那髑髅干笑一声:“正是因为太聪明了,才会被热炼成法器。” “说说看。”宫梦弼做出愿闻其详的姿态。 髑髅叹息道:“我是西麻山的道人……” 宫梦弼略有些惊讶:“那伙邪道——” “正是。”髑髅道:“我们一派,是鬼仙派。生时成仙无望,便求死后拔脱。” 宫梦弼摇了摇头:“难难难。” 髑髅感慨道:“当然难呀。但鬼仙一灵不昧,总归还有些机会。” 机会不能说没有,只能说是渺茫。 髑髅道:“西麻山原本就是一群仙道无望的人创立的,希望走偏门走窄路,走邪门外道、旁门左道,求长生,求道法。” “我这一派,便是想阴中超脱,是鬼仙派,最擅长捉鬼驱魂,炼制鬼道法器。” “到我这里,便大肆打压同道,捉他们魂魄炼法,更是捷径中的捷径。我这样的聪明,自然就有聪明的果报,收了个徒弟,本想着夺舍重生,借尸还魂,结果反被算计,将我这骨头抽出,炼成髑髅神。” “名为神,实为法器。能飞纵食人、能操纵鬼物,还能能喷阴煞毒火,小狐狸,你已经中毒了。” 宫梦弼连忙看向左臂,果然见伤口泛着碧光,被阴毒侵入体内。 髑髅神道:“不必害怕,我有一剂良方,服下便可解毒。” 髑髅神当即就口述了一道良方,包括草药与时机,还有法力运转。 宫梦弼听了听,就叫停道:“是不是我救了你?” 髑髅神愣了愣,道:“当然是你救了我。” 宫梦弼感到疑惑:“那你为何要恩将仇报?在方中下暗手?” 髑髅神顿时沉默不语。 “你被炼成法器,我真是毫不惊讶了。”宫梦弼感慨道:“果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就连我也手痒,想敲碎你这烂骨头了。” 髑髅神忽地嚎啕大哭,匍匐在地:“你杀了我吧!我生性如此,喜欢骗人害人,哪怕损人不利己也忍不住做,有今日果报,全是咎由自取!” 髑髅神鬼泣连连,其声呜呜,让人心中不忍。 但宫梦弼只是冷眼看着,既不说话,也不行动。 髑髅神痛苦道:“求求你杀了我吧,你留我也问不出实话,我一定会忍不住在其中穿插谎言,想要骗你。” 宫梦弼叹了一口气,坐在他面前,吹散构成他形体的烟气,把这髑髅捧起来,轻轻敲打着:“为什么要说谎呢?” 他一敲一敲,仿佛敲木鱼,把这空空的颅骨敲得梆梆作响。 髑髅不由自主的安静下来,被宫梦弼牵动着心神,回忆起了很久很久以前,早就被他遗忘的往事。 “我生来矮小,被人嘲笑如同侏儒。父母厌恶我,兄弟欺辱我。我打不过他们,直到我发现他们并不聪明。” “小小的谎言就能让他们吃大苦头,哪怕他们事后打我,我还是尝到了甜头。” “这太美妙了,我可以报复他们,他們比我强,但却没有我聪明。” 用谎言可以以小博大,可以获得好处,可以报复仇恨。 他喜欢愚弄别人,哪怕收获不到任何好处,只要看到别人被自己的聪明骗倒,就会由衷得感到开心。 这是一个说谎成性的髑髅神。 正文 第七十八章、骗术高明 宫梦弼其实不太想给这个自作聪明的髑髅神做心理疏导的,但奈何如他所说,总喜欢真假话掺杂着骗人,所以还是要先用些手段,保证他能说出来真话。 髑髅神年幼便被欺负,从心底就是自卑的,谎言是他的第一件武器,于是被他刻在了骨子里。 家里人发现他说谎成性,就把他赶出家门了。他不得不在外流浪,靠着说谎骗吃骗喝,坑人害人。 这其中不乏有真心对他的,但可惜真心一开始就建立在虚假的谎言上,髑髅神又没有勇气揭开谎言,把真实的自己剖开来看。 虚假的真实酝酿着更多的虚假和谎言,一旦被发现,最终会一无所有。 髑髅神曾经无比愤恨自己为什么不说真话,但他就是永远也无法开口展露真实的自己。 真是可悲啊。 宫梦弼一边听着,一边敲木鱼一样敲着髑髅。 既然得不到真心,那就不再要了。 髑髅神这样想着,渐渐变成了一个用谎言换取利益的人。 靠着取代别人的身份入山修道,靠着谎言骗取师长的欢心,最后一把火烧了道观,看着痛苦和绝望的师长,他既扭曲,又快乐。 看吧,你不配。他就是这样告诉自己,逼着自己一条道走到黑,把自己逼成一个没有心的人。 后来修仙无望,混进了西麻山,被鬼仙派看重,渐渐成了鬼仙派的中流砥柱。 再就如他所言,排除异己、打压同道,把西麻山闹得一锅浑水,绝了不少传承。 后来年纪大了,养了个根骨不错的徒弟,用伪装的爱护去浇灌他,想要夺舍重生,借尸还魂。 但可惜被察觉了蛛丝马迹,反而被里应外合,炼成了骷髅神。 他曾有过至亲至爱,但因为谎言编织的情爱,最终分道扬镳。 曾有对他寄予厚望的师长,但因为谎言代替的身份,最终烧山出逃。 曾有过待他如亲朋的好友,但为了骗取他们的道行和魂魄,最终反目成仇。 曾有过视他为父母的弟子,但为了寿命和长生,最终被反杀炼成法器。 真是可恨。 宫梦弼这样想着,停了敲髑髅的手。 沉静在幻术引导中的髑髅道:“被炼成法器之后,我便只能听从驱使,再也无法说话,更没有自由。” “为什么会这样呢?” “为什么会这样呢?” 髑髅神嚎啕大哭,却没有再说出一心求死的话。 他大概是有反思的吧,只是根本无法违背惯性,也没有做出改变的力量和勇气。 明明知道自己做的都是错的,但被救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诓骗救命恩人。 宫梦弼看着这髑髅渐渐出神,道:“好弱啊。” “嗯?”髑髅神缓缓回过神,却还没有完全清醒。 宫梦弼站起身来,髑髅从他的身上掉下来滚落在地上,空洞的眼睛看着他。 “我说你骗术太差了。”宫梦弼道:“说谎成性,却说得都是小慌,前后不一,左右变化。自以为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其实错漏百出。” 好哇!你拿幻术引诱我说出过往,没想到不是可怜我,竟然是嘲讽我! 欺人太甚! 髑髅内心愤怒,嘴上呛声道:“你一只小狐狸,骗过几个人,竟敢说我骗术不到家?” 宫梦弼斜睨了他一眼,道:“我是狐,你是人,你跟我比骗人?可笑。” 髑髅怒问道:“你骗过什么人?” 宫梦弼道:“我骗过神仙也骗过凡人,骗的人数不胜数。” “当然这些都不足为奇,我比你只强在一点。”宫梦弼凑过脸去看他,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似乎泛起了碧色:“我能骗我自己。” 髑髅心中大震。 宫梦弼又退回去,满含深意道:“若是不能骗过自己,你以为能骗过别人吗?” 髑髅神似乎看到了曙光,看到了前进的方向。 宫梦弼引诱道:“这可能是你唯一一条解脱的路了,你不想试试吗。” 髑髅神立刻请教道:“教教我!” 宫梦弼道:“我可以教你,但你不一定能学会。首先,你要确定你想做什么样的人。” “做人?”髑髅神疑惑。 “不会吧,你难道以为你真是人?”宫梦弼惊讶道:“你不会以为自己生来长着人形就算是人吧?” 髑髅神又被惊了一下:“我生就是人,如何不算人?” 宫梦弼摇了摇头:“若生就是人,那怎么还会有‘学做人’的说法?” “人是后天来的,不是先天来的。你形体与神灵不曾统一,算什么人呢?” 髑髅神总觉得他在辱骂自己,但又觉得他说得似乎有几分道理,于是请教道:“我要如何确定自己想做什么样的人呢?” 宫梦弼道:“你认得清你的本质吗?自卑、怯懦、虚伪、贪婪……” “别骂了别骂了。”髑髅神这下确定他是在骂自己了。 宫梦弼却摇了摇头:“我没有骂你,我在教你。” “你被我揭破在骗我的时候,在你求死之前,那一瞬间,你是怎么想的?” 髑髅神顿时默默无言。 是否定自己的一切,还是被揭穿之后的以退为进? 髑髅神渐渐明白宫梦弼的意思了,他试探说:“如果我想做一个……” “不必这么快告诉我。”宫梦弼眯起了眼睛。 髑髅神便把话吞入腹中。 “骗一时易,骗一世难,骗他人易,骗自己难。”宫梦弼摇了摇头:“你修行倒还可以,但骗术,太差了。” 髑髅神一时间竟也分辨不出这小狐狸到底是在说真话说假话,甚至分不清他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髑髅神。 被宫梦弼绕的头晕脑胀,七荤八素的髑髅神有些发懵,但宫梦弼新一轮的盘问又开始了。 宫梦弼道:“来吧,现在就开始了。”他吹了一口气,把这髑髅重新支起来。 “你是西麻山的人,怎么落在了斑寅将军手里?” 髑髅神盘坐在地上,道:“你见过鬼老了?那是就是我徒弟。” 宫梦弼着实有些嫌弃了:“你就这样的眼光?竟看中了那样一副皮囊?” 髑髅神争辩道:“他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你心心念念的肉身被被斑寅将军,魂魄还化为伥鬼?可笑不可笑?” 髑髅神道:“你懂什么!他是自愿的。” 宫梦弼这就有些不能理解了。 髑髅神道:“他暗算我,被我打伤了,修行无望,寿元无多。是自愿化为伥鬼,与斑寅将军共享长生。” 正文 第七十九章、话斑寅 “共享长生……竟然还相信这样的鬼话?”宫梦弼表示疑惑。 髑髅哼哼笑了起来:“破罐子破摔,走投无路而已。说是自愿,其实不自愿也没办法,本事不够,阴神难以凝聚,更不敢稍显弱势,以免被后辈剥皮拆骨。” 说到此处,髑髅神又觉得讽刺极了。 西麻山的风气被他一手败坏,可谓流毒无穷。 在他之前,西麻山虽然都是些旁门左道,但还没有勾心斗角、阴邪扭曲到这种程度。 在他之后,西麻山倒行逆施、阴谋算计的行径就越演越烈。 始作俑者已经亲手毁在自己的阴谋中,却没能给其他人带来任何警示,反而让人发现了捷径,争相效仿。如今已经是远近有名的邪魔外道之流了。 “所以你们师徒两个就全都落在斑寅将军的手中了。”宫梦弼疑惑道:“我不相信斑寅将军会善待你们。既然已经化为伥鬼,难道还不是任他拿捏。” 髑髅神叹了一口气:“为虎作伥,身不由己,当然是让他拿捏了。” “我徒弟和斑寅将军相交甚久,他们两个曾经也是道友。只是后来我徒弟渐渐衰弱,而斑寅将军却越来越强盛。不想变成无知无识的游魂,只好依附在斑寅将军身后,成为他的伥鬼,以求与他共同超脱。” 髑髅神冷笑一声:“我徒弟以为全身心依附于斑寅将军。彼此荣辱与共,就能得到善待。却不知道那老虎气量之狭小,甚至不如我。” “你看斑寅将军的领地何其广大,他手下伥鬼成军,妖魔无算。但是却没有一个活着的八品也没有。他自己是七品修为,恐惧有人能超过他,所以哪怕他的手下修成了八品,也不会得到重用,反而会被他吃掉,变成永远也不会背叛的伥鬼。” 宫梦弼点了点头:“这我倒是略知一二。他自己就脑后长了反骨,背叛了自己的旧主,当然不会允许有人能够背叛他。有什么比自己一手缔造的伥鬼更值得信任呢?即便是活人更有用、更聪明、更能够为他做事,但终究没有死了的伥鬼可靠。” 活着的妖怪无法靠力量摆脱他,死去的伥鬼与他性命相连,更不可能摆脱。 斑寅将军的领地就像蚁穴一样,所有的力量都只为了供养他这个蚁后。 髑髅神了然:“这就说得过去,难怪他甚少提及过往,每每提及也总是非常不悦的模样,便是斑寅将军这个称呼也是无意间传出来的。他并不希望别人称呼他为斑寅将军,反而更希望别人称呼他为山君。” 知道了斑寅将军的行事风格,宫梦弼心中反而大定。虽然他表露出来的实力很强大,但他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强者。 宫梦弼询问他:“此前那郎校尉曾说,斑寅将军有遮住神灵眼睛、引开仙人的目光的手段,不知是真是假。” 髑髅神并不清楚郎校尉和宫梦弼之间的对话,但听宫梦弼这样说,却道:“他确实有这样的本事。” “神灵为什么会将目光看向龙盘山呢?这里不过是没有什么人烟的地方,更何况只要喂饱了眼睛,又有谁会知道这里的事情呢?至于仙人终究不履凡尘,虽然斩妖除魔,单要是这妖魔也不是为人所饲养呢?” 髑髅神话里有话,他暗指的东西可实在太多了。 宫梦弼想要问清楚,髑髅神却说:“更清楚的事情,我也没有办法告诉你。我不过是一件法器,当我的徒儿被驱使着联系西麻山的时候,我还能看一看周围发生了什么,这些也只是我根据所见所闻猜测出来的东西,保不齐就是我自己捏造的。大多数情况下,我都同我那可怜的徒儿一样,被关押在不见天日的虎符之中。” 宫梦弼问道:“那你还有什么别的能够告诉我的呢?” 髑髅神说:“班于将军并不好对付。他虽然气量狭小,但本事却不低。他的警惕性也远远超过你的想象。你想要杀他,这绝不是一件易事,而他这样的人,你一旦失手,必然会迎来疯狂的报复。我劝你还是三思而后行,不要把自己搭进去。” 宫梦弼问道:“斑寅将军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手段?” “这我可不清楚。我只知道他挥下的伥鬼极多,我徒儿虽然有八品修为,但在他麾下并不算强。你能从他的领地安然逃走,不过是因为只有我徒弟被留在山上镇守,那些厉害的角色都已经随着斑寅将军一起下山去做大事了。” 宫梦弼感到奇怪:“他既然能带走其他伥鬼做大事,又为什么会对你们有所保留呢?” 髑髅神高傲道:“那是因为我们鬼仙派本就修的阴灵,我徒弟虽然本事不行,但手段却多。他害怕我们鬼仙派有什么反制的手段,因此虽然我徒儿已经变成伥鬼,但他还是不会予以信任。只不过他还需要西麻山的相助,而我徒弟就是最好的中间人。” 宫梦弼眯起了眼睛,作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同我说的这些事情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假的呢?” 髑髅神忽然沉默:“我现在是一个真诚的人,而真诚的人不会说假话,所以我一句也没有骗你。” 髑髅神空洞洞的眼窍一下子有些高深莫测起来:“但你信还是不信,就不是我说说就可以的了。即便我告诉你我说的都是真的,难道你就会相信吗?小狐狸。” 宫梦弼一笑而过:“看来你已经渐得其中真意了。” 髑髅神道:“我是一个聪明人,但也许没有那么聪明,也许愚笨一些、耿直一些,反而不会让我落入如今的境地。” 宫梦弼伸出两条尾巴,将髑髅从烟气一样的身体上摘下来。 髑髅神的声音变得细小起来:“我以前多么风光啊,把别人耍的团团转,只需三言两语,就能不劳而获。为什么到如今,却一无所有来呢。” 宫梦弼道:“修行求的是圆满。你背道而驰,越是法力高深,却反而越是残缺了。” “原来如此。” 正文 第八十章、康大王 髑髅神生前其实也是七品的修为,比宫梦弼如今甚至还高一品。但就修行的领悟来说,髑髅神却又比不上宫梦弼了。 如果说修行仅仅是法力的堆积,那人永远也比不上天地的伟力。所谓借假修真、炼假成真,求的就是要自性圆满,就是要天真不失。 并不是说修仙就要放弃自己的欲望,而是说修仙不能放纵自己的欲望。倘若无法在修行当中获得自身的圆满,那么越修越是残缺, 到最后当然就只是水中月镜中花,一场空梦而已。 髑髅神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一个无法跟自己和解,无法正视自己的内心,又无法弥补自己的缺陷的人,又怎么可能于修行上有所成就呢? 宫梦弼的两条尾巴将髑髅盘了一盘,髑髅在他的尾巴当中转来转去,每转一圈就小一圈,最后化作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骨片,被宫梦弼藏在皮毛之下。 二尾赤狸离开了这个干燥的洞穴,沿着那两只大野鼠的方向追了过去。 两只野耗子精并有一只猫追了过来。 即便是宫梦弼耽误时间同髑髅神叙话,却仍然能不紧不慢的追上这两只大野鼠。 两只大野鼠抬着肥美硕大的黄精,一路往深山老林中去。而周围的妖怪瞧见了却也不以为意,这样的场景好似司空见惯一样,甚至没有前来抢夺的。 这就让宫梦弼不得不怀疑,是不是他真的认错了,也许这两只大野鼠抬的确实是一块老山姜。 宫梦弼无心不想吓死这两只大耗子, 所以并不现身, 一直跟到了康大王的领地。 康大王没有住在高高的山上, 而是住在离河谷不远的小山丘上。 这座小山丘并不高大, 地形平缓, 上面生长着很多树木,但是一眼看去就发现都是果树。或是野山桃、野山梨、山楂、栗子、李子、杏子,又或者是浆果之类。好不好看且不说,但肯定好吃。 宫梦弼在黑暗当中凝视着,只见着小山丘上起着一团篝火,篝火上则架着一个铜鼎,鼎中是沸腾的汤水,有淡淡的鱼汤的香味从在黑夜当中弥漫开来。 篝火旁边坐着一个体型富态的中年男子,穿着青灰的衣衫,他生的满脸横肉,袖子捋起,露出生长着浓厚体毛的粗壮胳膊。 这样一个莽汉,却拿着一个小巧汤勺在鼎中搅动着。不时的往顶里面加一些草药、香料之类,然后舀起一勺汤,在嘴中尝一尝。 他也不怕烫,但从表情可以看得出来,还是很满意的。 这两只大野鼠抬着黄精到了篝火前,把黄精放在这莽汉的脚下, 然后拜倒在地, 高声道:“小的从地里挖出来一块老山姜,生的这样大,必定是一味好料,特地进献给康大王,以做去腥解腻之用。” 康大王拾起这块山黄精,笑了一声,又把这块黄精扔了回去。 “俩蠢货,这是黄精,哪里是老山姜。” “不必拿他来换宝贝了,他本身就是宝贝。你們两个分着吃了,就能长不少法力。拿来给我炖汤,属于是暴殄天物。我好的是珍羞美味,又不是要喝什么汤药。” 两只耗子大喜过望,就把这块黄精分着吃了,然后谄媚道:“大王仁善,不欺负小妖,小的不知道什么是黄精,什么是山姜。单日后若是得了其他的好食材,一定及时送来给大王品鉴。” 康大王笑骂一声:“快滚快滚,两只尖滑的油耗子。” 这两只耗子被识破了意图,谄媚地笑了一声,同康大王拜别。 宫梦弼这才知道这两个耗子哪里是不认得黄精,分明就是借着黄精和老山姜长得像的由头,特地来拜会康大王。 又或者说他们本就想进献黄精,只不过康大王对老山姜的兴趣好似比对黄精还大而已。 等两只大耗子离开了山丘顶。康大王看向林中的阴影,问到:“你你也是来送食材的吗?” 二尾赤狸从黑暗当中走出来:“只是听闻康大王道行高深,为人厚道,所以特地来拜会。来前不知大王好这一口,空手而来,真是惭愧。” 康大王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那请上前一叙。” 宫梦弼打量着康大王,康大王也同样打量着他。 康大王生得富态,但脂肪之下却分明是有力的肌肉。他生得不算好看,好似一个卖肉的屠夫,但实际上,他是宫梦弼所见的第二个长得与人一模一样的妖怪。 第一个是入云峰的诗施婆婆,第二个便是眼前的他。 即便是湘竹岭岭的湘君也没有完全化为人形,但是康大王却做到了。这代表着他的修行还要超过湘君。 化为人形,是妖怪进入六品的必经之路。 从下品入中品,若是没有人身作为铺垫,很难在灵神的修行上有所建树。 化为人形需要的不仅仅是法力高强,还要对人足够了解。一方面代表着道行上的精进,另一方面代表着人性的萌发。 某种程度上,化为人形的妖怪可以比人更能称之为人。 比如髑髅神,在做人这一块可能就比不上康大王,更远远比不上施婆婆。 康大王看着面前的这只猫,忽然开口问道:“这应当不是你的本相吧,我虽看不出来破绽,但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宫梦弼笑了一声:“失礼了,我才从斑寅将军的地盘过来,不敢显露真身,让您见笑了。” 宫梦弼吐出一口烟气,烟云绕体,那猫的形态就像晕染在风中的墨色,逐渐消散开来。露出赤狐的本体,然后又化作一个红衣的少年。 康大王看了一眼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朋友,为何你能变成这个模样?教教我。我化形便长成这个样子,感觉不是很甘心呀。” 宫梦弼道:“我幻化形体便是这个模样,倒是不知道怎样教你了。” 康大王遗憾地叹了一口气:“我在本族当中也是美男子一个,为为什么化为人形之后,却不是人当中的美男呢。” 宫梦弼忍俊不禁:“康大王虽不是美男子,却是个十足的伟男子了。你生得英武不凡,倒不必像我这样文弱。” 这话说的就让人心里舒坦。 康大王道:“会说话,来,等汤煮好了,我分你一碗。” 正文 第八十一章、游说 康大王的鱼汤很快就煮好了,于是他摘了一枚树叶卷起来,就变成一个碗。 果真就给宫梦弼盛了满满一碗的鱼汤:“来尝尝我的手艺怎么样。” 宫梦弼接在手中,这碗是绿色,如同翡翠一般,当中奶白色的鱼汤如同乳汁,浓郁而鲜美的香气直冲鼻梁。 他轻轻吹了吹,抿了一小口,然后就觉得眼前一亮:“有味者使其出,无味者使其入。康大王的手艺已经深得其中三昧了。” 康大王听到了这样的话,就像是遇到了知音一样:“你也是个懂行的,会吃,就一定是个精细人。” 宫梦弼:“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康大王才是个妙人。我有一个晚辈,好吃成性,倒要跟康大王好好学学才是。只满足口腹之欲,却不知其中真意,能吃却不是会吃的。” 康大王哈哈大笑:“若是有机会,我还真要见一见你这个后辈。” 康大王毫无疑问是个好厨子,也毫无疑问有着丰富的食欲。宫梦弼只喝了一碗汤,康大王则喝了一鼎。 宫梦弼感叹道:“康大王……” 康大王摆了摆手说道:“不要叫我大王,叫我康胖子就行了。我又不是什么山大王,周围的小妖怪想要找个强者依附,这样称呼我也就算了,你倒不必称我为大王。” 宫梦弼道:“那我就叫康兄吧。” 康胖子问道:“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宫梦弼歉意道:“是我的失利了,吃了你一碗汤,却还没有介绍过自己。我叫宫梦弼,家在龙盘山的东边,正与斑寅将军的领地比邻。” 康胖子顿时露出同情的神色:“难怪你要走这样远的路到我这里来。” 宫梦弼道:“形势比人强,我不得不另谋出路。不像康兄这样本领高强,依我所见,康兄应该很快就要修成六品了吧。” 康胖子说道:“我虽然化为人形,但离六品却还远着。不过是机缘巧合,与斑寅将军比起来,也不过半斤八两,不过以他的速度应该会很快就走到我前面。” 宫梦弼道:“大路宽阔,小路狭窄。走捷径看起来走得快,但是却未必走得好。” 康胖子不想接话,而是问道:“你从他的地盘过来肯定要进湘竹岭,不知可见到岭中的主人。” 宫梦弼道:“康兄说的是湘君姐姐吗?” “可不就是她。早些年我还见过她,不过这些年我并不常在山中久住,倒是不知道她近况如何了。”康胖子感叹了一声,“这些年从她的湘竹岭到我的地盘上的妖怪可不少。许多都是从斑寅将军的地盘逃出来的。” “比如你之前看到的那两只耗子精,原本也不住在我这。” 宫梦弼道:“还是康兄仁义,肯收留这些小妖怪。” “龙盘山足够大了,养多少妖怪养不下去呢?宫贤弟若是想要搬过来,我不胜欢喜啊。”康胖子邀请道。 宫梦弼忧愁道:“若我只是孤身一人,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但我有好友亲朋在,拖家带口的,搬也搬不得。” “我偶然得知,这老虎近日或许有些大动作,所以不得不变换形体,想要打探打探消息。哪知道他的领地里伥鬼无数,我刚进去就被发现了。一路追杀我到了湘竹岭,还是湘君姐姐救我一命,指点我到康兄这里来避一避。” 康胖子也略略皱眉:“那你可打探出什么了?” 宫梦弼也不藏私:“那老虎与西麻山的妖人勾结,想要蒙蔽神明的眼睛,以人为食,修炼法力,尽快修成六品,称王做祖,一统龙盘山。” 康胖子道:“一统龙盘山,不过是笑话而已。他就算是有了六品的修为,也没有办法在龙盘山当中作威作福。” 宫梦弼忧心忡忡:“当然没有办法在龙盘山当中作威作福,但是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却轻而易举了。” 康胖子一时沉默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宫梦弼哀叹道:“我们这些苦求正道的,却比不过这些走邪路的,也觉得心有不甘呐。” 康胖子勉强笑笑:“正如你说,大道宽阔,小道崎岖,他成与不成还是两说呢。” 宫梦弼赞同道:“确实是这样的道理,不过眼前的难关却也要想办法度过才行。” 康胖子道:“若是他成了,我也只能放弃龙盘山另谋出路了,只希望他不要成才好。” “我倒是觉得,其看天意,倒不如就让他成不了。”宫梦弼这细眉细眼,看起来昳丽又文弱的模样,说起这等话,却好像有着非凡的雄心与胆魄。 他一双碧眼闪烁着微光,直直地看着康胖子,倒不像一个狐狸精,而像是一个披甲的将军。 康胖子被他所震慑,但忽然就醒悟过来,笑骂道:“你这狐狸精。我说你怎么老是话里有话,原来在这里等着我。” 宫梦弼也完全不避讳:“虽然我修行才八品,但我却敢撩以撩他的虎须。我的力量或许弱小,但我的智慧可以帮助我。我听闻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不知道康兄愿不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呢?” 康胖子道:“我只有一把子蛮力,虽然再怎么看不过眼,但也是真的打不过他。他自己麾下就有数不尽的伥鬼为助,如今更是和西麻山的妖人联合在一起,仅仅凭借我们的力量,怎么对付他呢?” 宫梦弼道:“西麻山的妖人是西麻山的妖人,斑寅将军是斑寅将军,并不可一概而论。” “更何况这场战斗有一半都在人间,另外一半才在这龙盘山当中。我会竭尽全力让他在人间失败,在龙盘山当中,我却没有足够的把握。” “人间的事情纷乱复杂,正是我可以发挥长处的地方。但龙盘山当中的战斗就更依靠力量强弱,这恰恰是我不擅长而康兄却擅长的。” “既然如此,你我为什么不联合起来呢?我相信这龙盘山当中一定有更多朋友看不惯斑寅将军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没有人站出来,所以看不见他们而已。” 康胖子不得不承认自己被宫梦弼说得动心了,但心中仍有疑虑:“其实我只要离开就好了,龙盘山虽然是我生长的地方,但我将来的路还是要去人间的。” 宫梦弼已经看出来他的动摇:“自己去人间修行和被逼着逃去人间避难又是两码事了。” 篝火哔啵燃烧着,在康胖子粗犷的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影子。 正文 写在上架感言里的一些絮叨话 一、通告上架 本品将于2022年3月25日星期五中午上架,喜欢的宝宝们不要错过哦。 非常非常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也需要大家多多订阅,继续支撑这本书走下去。 二、关于新手 不算我学生时代的手写稿和一时兴起攒的十几个开头,这是我第一本小说。 写作是我的爱好,如果不是年少无知,我肯定学中文去了,现在就总觉得自己的积累不够,脑袋空空。上班之后想要抽出时间来读书,又总是静不下心来。诸位如果现在闲暇时间比较多,其实多读读书也挺好的。 新人上路,有些地方处理得不是很好,比如我前期在人物行为逻辑上就没有很好地一以贯之,导致人物性格和行为出现了一定程度的偏差。这里就感谢大家的阅读反馈,让我能够打一打补丁,没有写崩。 三、关于写作 写作一方面是因为爱好,单纯喜欢文字,喜欢讲故事,迷恋用文字放飞想象的感觉。我一直觉得作品或多或少是有作者本人的部分映射在其中,你们也许能看出来我比较絮叨XD 另外一方面是希望从生活包夹里找一个缺口,给自己一个喘息的空间。如果能写出来一点仙气,可能那是我想要逃离的心。动笔之后我又发现一个网络小说的优点,读者和作者在一篇进行时的文中不断交互,给我很大的认同感,真的感谢你们。 最后当然是经济问题,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多多订阅,么么。 四、关于更新 长期规划是稳定更新,一天两章。白天要上班,晚上回来才能码字,熬久了我怕进盒子,还是可持续发展保质保量比较重要。 上架当天尽量更新吧,能写多少是多少,尽量更满五章。如果更不满就顺延至双休,一定补齐。 五、关于评论区常见问题 Q1:是不是新人,有没有大号? 是新人,没有大号。 Q2:男的女的,为什么看起来女频文风? 男人,老男人,可能是我本人比较细腻,性格原因吧。 Q3:有没有女主,单女主还是后宫? 首先排除后宫,人一多就容易写成脸谱,失真严重,没有趣味。然后有无女主,我会慎重考虑,如果写了女主却写不好互动和感情戏,刻画不好人物,就本末倒置了。我会尝试先从普通女角色和第三人的爱情写起,如果能够把握住再考虑女主角的事情。 六、祝愿 再次感谢大家的一路支持与陪伴,祝愿大家都能找到符合口味的小说,解放自己的心灵,在各行各业有所建树,最重要的,都能发财。 以上。 爱你们的喵拳警告 20220324,写于偷偷摸鱼的下午 正文 第八十二章、义结金兰 潮湿的夜晚,篝火带来的热气会让人舒服很多。 宫梦弼与康胖子坐而论道,其实也不是论道,只是批判起来斑寅将军的修行罢了。 康胖子道:“苍天之下,厚土之上,万灵万类各有其长。就好像做菜一样,食材与食材有分别, 火候与火候有分别,做法与做法有分别。若是把握不好其中的分寸,一味的往里面加料,便会玷污了上佳的食材。” “就好比那两只耗子献给我的黄精,我张口吃了,能抵得过几天的修行呢?但是那两只耗子吃了,就能增长不少法力, 这就是善用。” “天下不是一个人的天下, 若是觉得有威胁, 就要全部杀死,觉得有用处,就全部据为己有,这不是倒行逆施,还有什么是倒行逆施?” 宫梦弼赞同道:“可那老虎就是这样的贪心和狠毒,只要有二两肉就一定要吞入自己的肚子,只要有半点的威胁就一定要抹除。” 康胖子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们是在做正确的事情,会得到上天的庇佑。” 宫梦弼说道:“正是如此。” 康胖子看向这狐狸,感叹道:“你真的是一个好说客。” “并非是我是一个好说客,而是康兄心怀仁善, 与我不谋而合。“ 康胖子摇了摇头:“我说不过你,再说下去不知要上你多少当。” 宫梦弼笑了起来:“怎么是上当呢?我何时骗过康兄?” 康胖子道:“不如我们义结金兰吧, 你能为身边人出头, 想来不会坑害自家兄弟。未免日后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不如我们现在就变成一家人, 你总不能对兄长不好,陷我于不义吧?” 宫梦弼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瞧着康胖子硕大的脸盘里藏着的忧心忡忡, 知道他心神有些乱了。 但康胖子也是个真正的实诚人,奇怪,为什么要说也字? 但总之,对待这样的实诚人,义结金兰也不是什么坏事。而且一旦成了自家人,不就更加好用了吗?自家人总不能还客气吧。 宫梦弼这样想着,道:“康兄不嫌弃我是个小妖,我又怎么会拒绝呢?” 康胖子摆了摆手道:“你长成这个样子就不可能没有出息,修行又不是一蹴而就,修炼个一百年,你也不比我差了。” 宫梦弼也不多说,含笑认了:“那就借兄长吉言了。” 康胖子当即垒土为台,抽出篝火里的柴当做香,与宫梦弼昭告天地,义结金兰,从此就是异姓兄弟。 宫梦弼与他一板一眼做完仪式,就听康胖子松了一口气,问道:“贤弟,哥哥愿意掏心掏肺对你,你可不能糊弄哥哥。” 宫梦弼说道:“兄长这说得是什么话?我怎么会糊弄你。” “那我,我问你,这事你有几成把握?”康胖子问道。 宫梦弼道:“十成。” 宫梦弼的脸上连特殊的表情都没有,他说得这样淡定又从容:“你不要小看狐狸的手段。” 康胖子心里反而安定了:“那就如你所言,山下的事情交给你,山中的事情交给我。我对付不了西麻山,但是给他们添添乱还是没有问题的。” 宫梦弼道:“除此之外,还要找到可靠的朋友。” 康胖子点了点头:“我有三五好友,不过道行不算高,但也可以勉为助力。七品当中有我,我还可以说动湘君,这就有两个了。” “湘君指点我前来避难,虽然不知前因后果,但兄长和盘托出,她一定玉成此事。” 宫梦弼深鞠一躬:“辛苦兄长了,但一定要可靠,要保密,机事不密则害成也。” 康胖子把他拉起来,道:“都是自家兄弟,何故行此大礼。不用担心我,我又不是傻子。” 宫梦弼同康胖子聊了一宿,正如康胖子所言,他可以对兄弟掏心掏肺。 康胖子外号胖子,本名康安。虽然在龙盘山修行,但在龙盘山外也有他落脚的地方。 不是在吴宁县,而是在长山县。 长山就是金华,东阳郡的治所就在长山,最是繁华之地。 他在长山数乡都有庙宇,人称野猪神是也。 康胖子道:“什么野猪神,其实是我收服了几个同族,不许他们下山践踏良田,免得被告上县里,请了法官来捉妖。被人瞧见了,就说是野猪神,供奉了起来。” “虽是无意,但也错有错着。我是当康,跟野猪也算同种,通晓些地气变化,能调理地气,使收成兴旺。” 到了农忙的时候,康胖子偶尔也会半夜驱使着野猪犁地犁田,调理地气,算是回报了这一番供奉。 因为这样的因由,康胖子修行顺风顺手,轻易就化为人形。本来也是个贪吃的大肚汉,跟小胖狐没什么区别,但在长山有个老厨子,做得一手好菜,深谙饮食之道,曾经侍奉过大官,最后老来还乡,与康胖子成了好朋友。 从他身上,康胖子才懂了许多道理,从能吃变成会吃,修行大有进益。 “可惜他年纪太大了,半夜受风就没起来。徒弟在外头侍奉官员,偶尔回来一趟,还是我给他收敛的尸身。” “那小子学艺不精,手艺还比不过我哩。”康胖子聊起这个,就颇有些自豪。 宫梦弼道:“我一定要把小屹儿介绍给你当学徒,到时候还要你费心了。” “就是你说的那个晚辈?”康胖子拍了拍胸脯,“那倒再好不过,一定给他教得能在郡里开酒楼。” 康胖子并不隐瞒过往,宫梦弼就更不会隐瞒了,将自己的来历说了清楚。 康胖子才知道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我还道贤弟是小心眼,又或是与斑寅将军有仇,这样卖力想要弄死他,原来是因为还有长辈和小辈在缘故在。” 宫梦弼道:“我何时骗你,这不算拖家带口吗?” 康胖子嘿嘿一笑:“勿怪勿怪,你可是狐狸,我有所怀疑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狐狸的声名在外,要么过于放荡,要么过于狡诈,宫梦弼出身如此,也难怪别人怀疑。 “所以说要教化,要管理。当年涂山氏娘娘嫁给禹王,乃是多子多福、德至九尾的好名。如今我辈虽还念着一声青丘之民,涂山苗裔,但名声却渐渐臭了,也不知道是从何而起。” 宫梦弼也是头疼,不仅仅他头疼,天狐院的祭酒博士们更头疼。 正文 第八十三章、远眺西麻山 天明之后,宫梦弼和康安就此道别。宫梦弼要继续前行,往西麻山的方向去,而康胖子则是要拜访旧友,劝说他们一同对付斑寅将军。 临别之前,康胖子叮嘱道:“贤弟万事小心,西麻山不是善地, 妖人行事诡异,素来心狠手辣,千万不要被抓到了,还要劳累我去救你。” 宫梦弼道:“不敢劳累兄长,旁人想抓我可没有那么容易。你去湘竹岭的时候代我向湘君姐姐道个歉,彼时无奈,无法真身相见, 不是有意欺瞒。” 康胖子道:“知道了, 你小心一些。” 康胖子先走一步, 宫梦弼在和小丘上看了看,瞧着浆果长势喜人,桃李枝叶丰茂,挂满了青涩的果实。 康兄种地确实是有一手的,等把斑寅将军送走,来往方便,就可以尝一尝康兄亲手种出来的果子是什么滋味了。 宫梦弼在果林中漫步,昨夜被康胖子叫破之后,宫梦弼就揭开了幻术。如今图形已破,没有笔墨在前,幻术就少了一个遮掩,因此行事要更加小心。 他把缩小成骨片大小的髑髅神取出来,轻轻敲了一下,髑髅就越变越大,化为原本的模样。 “髑髅神,我有事要问你。” 髑髅神空洞的眼眶泛起一丝色彩:“天这样亮, 你不要把我放在太阳底下。你破了我徒弟留下的法术之后, 没有了遮掩,我就不好见太阳了。” 昨夜宫梦弼借着泰岳神符和泰山娘娘的灵应破解了鬼老控制髑髅神的法术,也算是简单洗炼这件法器,还没有打入新的法术,只有一些寄托阴灵之类的基本作用。 “哪里有太阳,这雨连日不断,或大或小,久不见晴了。”宫梦弼道:“我想去西麻山瞧瞧,知己知彼,才好提前准备。” 髑髅神叹了一口气,似乎有些怀念:“西麻山呀,我不建议你去。你从斑寅将军的领地过来,领教过伥鬼巡游的厉害。但和西麻山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西麻山种满了桑、柳、槐、杨,青天白日里也洗不去阴气,栖息着众多阴鬼。” “大部分是抢夺来的生魂,用于炼制法器,作为仆役驱使,也有一部分是鬼仙派的修行人,死后无处可去,就依托在鬼树当中号令众鬼。” “我掌门之前,是时时设下香火供奉前辈阴灵,因此还算半个灵鬼,也称为祖师。但我掌门之后嘛,就嫌弃老鬼难缠,索性借着调理地气、盗取阴间鬼气的由头,把他们都诓骗进了法器之中,炼成了百魂幡,任意驱使,由不得他们反抗。” “我死之后,这百魂幡先有我徒弟执掌,我徒弟死后,百魂幡流入别支,仗之修成六品,成为如今西麻山掌门。” “你靠得近了,很容易被发现。” 宫梦弼道:“我还是小觑了你的本事。” 髑髅神道:“惭愧。我所作所为,虽图了一时之欢,但最终都不是我受益。真要说起来,如今的掌门还要谢谢我哩。要不是我,他哪里有本事修成西麻山第一个六品?” 宫梦弼道:“我没有要夸奖你的意思,你倒也不必洋洋得意。” 髑髅神咳嗽一声,道:“别的不说,你看我如今诚实不诚实?是不是瞧不出来我是个骗子了?” 宫梦弼道:“再接再厉吧,等你问不出来这句话的时候,大概就差不多成了。” 髑髅神却说:“跟你在一起,我恐永远也不能成,你知道我的本性,我说什么都骗不过你,就更没法骗我自己。不如这样,等你做成了想做的事情,把我放出去如何,我要试一试在别人面前装好人。” 宫梦弼想了想:“倒也不是不行,我会想好治你的法子,免得你荼毒生灵。” 髑髅神道:“那就一言为定。我帮你搞定西麻山,你帮我修行。” 想到此处,他又忍不住感叹:“我倒不曾想到,如今还要靠一个狐狸来助我修行。” 宫梦弼皮笑肉不笑:”我倒觉得你换一个词比较好。“ “换什么词?” “定心、定慧,又或者换成疗伤、治疗。” 髑髅神听着这几个词,对照着自己如今的状态,道:“还是你看得透。” 虽然被髑髅神警告了,但宫梦弼还是往西麻山方向去了。 髑髅神忍不住道:“你果然多疑,即便我说真话,你也要亲自验证。” 宫梦弼问道:“你离开西麻山几年了?” 髑髅神道:“也就五六十年吧。” “五六十年都能老死两代人了。”宫梦弼没有贴近西麻山只是找了个地势高的地方远远眺望。 “但近些时日,我徒弟代表斑寅大王频繁来往,通叙旧情。西麻山除了人口不如以前多,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变化。” 宫梦弼奇道:“人口少了我不奇怪,就你所传的风气,西麻山不内耗光都算幸事了。但你徒弟能和他们有什么旧情?” 髑髅神道:“连手对付我的旧情。当时就是这几个年轻人不讲尊卑,暗算我老人家,才把我打死了。” “我徒弟把我这颅骨带回去,几个人围着的脑袋抚今追昔。”髑髅神咬得下颌骨咯咯响,“真是得了我的精髓,惺惺作态,令髑髅作呕。” 宫梦弼想笑,又不好大家嘲讽,只好劝慰了一句:“既然得了你的精髓,迟早也要步你后尘,且等一等他。” …… 髑髅神把眼中神光一闭,装作听不见,闷头睡觉去了。 宫梦弼把这髑髅转一转,塞进袖子里。 远眺西麻山,再结合内鬼的警告,就能看出一些气象来了。 天本就是阴的,没有太阳,就瞧见漫山遍野栽遍的桑树、柳树、槐树、杨树连成一片,苍郁得仿佛浓墨一般层层叠叠,深深浅浅,将西麻山笼罩在一片幽深的阴影当中。 宫梦弼的眼中仿佛有火焰一般的烟气跃动着,眼前的苍郁的西麻山就渐渐变幻形状,化作一片焦木林。 西麻山仿佛是一条张开了大嘴的兽口,几座山峰如同獠牙树立,白骨堆积成山,生长着焦木林。 焦木上悬挂着一个个黑色的影子,随着风不断摇摆,张牙舞爪,似在挣扎,却又无处落脚。 宫梦弼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便只瞧得见西麻山如同一幅陈旧的山水古卷,铺陈着沉凝的郁气。 正文 第八十四章、卖个好价 宫梦弼的灵觉很强,通天法加持之下的灵觉,就更加强大。 那飘摇在风中的冤魂厉鬼,白骨堆积如山的法台,让他心中也难免觉得痛苦和悲伤。 能感受得更多,往往也意味着要承担更多。 有时候宫梦弼也不得不思考,装作看不见是不是更好。但多管闲事, 喜欢找麻烦,也是宫梦弼的修行。 宫梦弼呼出一口气,没有继续往前,而是开始往回走。 还不到时候,所以那焦木林中的累累尸骸和冤魂厉鬼,还要再等一等。 来时一路深入, 闯入了斑寅将军的地盘,回去的时候就绕了很大一圈,走了水路。 这老虎倒是雄心勃勃, 但到了河谷溪流就不是他能决定了。 龙盘山水脉纵横,所谓风通九郡,气灌江河,水中之神还要胜过山中之神。 宫梦弼折了一杆竹子,便踩在竹子上顺流而下,转入吴宁县内。 阴沉的天空很快就下起了雨,雨点子落在河流当中,如同珠玉一般,溅起水花空响。 宫梦弼把髑髅从袖子里掏出来,扔在天上,催动法力,这髑髅就缓缓变大,如同一枚螺壳,挡着狐狸头上的雨点。 髑髅神醒了过来, 一时间有些震惊:“你拿我挡雨?” 宫梦弼不解:“有什么问题吗?你又不怕被淋湿。” 髑髅神道:“你不能折片叶子挡一挡吗?我怎么说也是髑髅神, 再不济也是法器。” “你说得这是什么话?法器就不能拿来挡雨吗?”宫梦弼问道。 髑髅神道:“法器当然是用来杀人的。捉鬼拿人, 仗之护身保命。平日里要好生养护,战斗时锋芒毕露。” 宫梦弼道:“哪有这样的道理。刀不磨且不快,平日里供着,用起来只怕不能得心应手。杀人可以用法器,挡雨当然也可以用法器。” 髑髅神闷声道:“我说不过你,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髑髅神又要装死。 宫梦弼道:“别睡了,有事问你。” “什么事?” “你们西麻山修行什么功法,有什么本事?” 髑髅神目光闪烁起来:“西麻山啊……” 他还没有说话,宫梦弼就先敲了敲他:“你又在骗我了。” 髑髅神偃旗息鼓:“你这是要我出卖祖宗先辈啊。” 宫梦弼问道:“只怕祖宗先辈不认你,若是真与你共处一室,只怕你也不敢认他们。” 髑髅神干笑一声:“不管怎么说,我也曾是西麻山的掌门。” “开个价吧,你有什么要求,说出来我听听。” 髑髅神立刻来了精神:“不要把我关起来,我被关得够久了,想时常透透风。” “可。” 髑髅神大喜,立刻就把西麻山的底都掏出来给宫梦弼赏阅。 “西麻山原本大概有三派,一派是我们鬼仙派,求阴灵不灭,转修鬼仙,不入阴曹地府。一派是尸仙派,求得是肉身不腐,阴神寄托,虽死犹生。一派是世俗派,求仙不成,转而求人,学成道法,货与帝王权贵,以求富贵延绵。” “我们鬼仙派驱鬼役神,修炼驻灵功,能使鬼神常驻,借此驱使法器。但因为是阴灵,一应阳罡之物都可伤之,所以你怎么对付鬼,就怎么对付鬼仙派。” “尸仙派是从鬼仙派脱胎而来的,只不过要在将死未死之时将自己的尸身炼成僵尸,强将阴鬼守阴尸,虽然行动自如,但形体麻木,感官愚钝。虽不惧痛楚、不畏刀剑水火,但也是阴类,能以阳克之。又因为阴鬼守尸,只要破了阴神,顷刻化为腐土。” “世俗派就杂了,本就奔着人间富贵去的,因此多会些阴私法术,常以巫蛊、压胜、诅咒行之,法力最弱,但伤人最为隐秘。只要找到本体,轻而易举便可杀了。” 髑髅神把西麻山卖了个干净,最后还要把兜子抖一抖,生怕有半点遗漏:“你把我带在身上,若是遇到西麻山的人,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可以教你怎么破他法术,还能以咒反制。” 宫梦弼在心中盘算着,忽然说道:“西麻山尸仙派恐怕已经绝迹了。” 髑髅神笑道:“哪有这样容易。” 宫梦弼道:“世上炼制髑髅神最好的材料是什么?” “那当然就是……”髑髅神忽然沉默不语,“原来如此,尸仙派应当是绝迹了,便是有侥幸逃走的,也只会是西麻山的死敌。” 髑髅神又看了一眼宫梦弼:“小狐狸,你果真是最大的骗子。仅凭我三言两语,就能想出来把尸仙派炼成髑髅妖的主意,你比我还阴呢。” 宫梦弼道:“这算什么?我还会把髑髅灌满灯油点灯花的手段。” 髑髅神立刻闭嘴。 “你不如先告诉我怎么破髑髅神,日后跟西麻山打起来,恐怕第一件要对付的法器就是髑髅神了。”宫梦弼说道。 髑髅神道:“你都已经把我身上的法术破了,还要再问我?” 宫梦弼伸手点起一团心火,作势要烧他,他连忙求饶道:“好了好了别生气,髑髅神要么强行打破,要么可以把其中的阴灵封住,让其无法行动。我传你一道驱灵咒,是驻灵功当中所载驱散阴灵的法术,可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髑髅神当即把驱灵咒传授给了宫梦弼,道:“此咒源于驻灵功,虽然能破驻灵功之法,但只能一时驱散,无法真正斩断驻灵之法。你勤加修持,很快就能学会了。” 话音未落,他便尖叫一声,仿佛是被拎住了翅膀的小鸡仔,从背后被人拿了去,即便是奋力扑腾着,也无法反抗。 髑髅神的阴灵飞在空中,虚幻得好似一团模糊的烟气。冷风冷雨一吹,髑髅神便仿佛堕入钢刀刮骨,寒冰锥心,顷刻间就要烟消云散。 宫梦弼伸手一捞,把他的阴灵又塞入髑髅中,才让他又缓了过来。 髑髅眼中的鬼火明灭不定,绕着宫梦弼上下飞舞。 宫梦弼歉意道:“只是想试试,却忘了你全凭髑髅寄托,已经油尽灯枯了。” 髑髅神长叹一口气,只觉得浑身发凉,心里也发凉:“罢了,罢了。我先睡一觉,我先睡一觉。” 说话间,就已经沉沉睡去。 宫梦弼以法力驱使着髑髅遮挡着风雨,只一眼,他就把髑髅神的阴灵看了个通透,如此,才放心带着他回了无还峰。 正文 第八十五章、鬼王之妃 顶着髑髅回了受月楼,小小道场,却一瞬间就让宫梦弼放松下来,将阴雨天的潮气和郁气一扫而空。 泰山娘娘的灵应没有任何变化,六楼的草人宫梦弼看了狐狸一眼,拱了拱手,而后将一片黑色的羽毛递了过来, 就化作一道烟气消散了,只剩下一个草人落在地上。 既然是打探消息,当然不能暴露身份和行迹,所以宫梦弼一路都顶着幻术。 哪怕是从水路回来的时候,也没有解开幻术。旁人来看,只瞧得见一只水禽站在竹竿上顺流而下,是看不见狐狸的。 虽然不一定会有人在他离去这段时间来拜会,但宫梦弼还是留着草人做了准备, 如今就派上了用场。 宫梦弼接过黑色的羽毛, 就认出是余合的乌鸦坐骑。 他离开的时候,余合来找过他,但看见了草人,便知道宫梦弼不在,于是留下羽毛作为信物。 宫梦弼在指尖点燃心火,将乌鸦的羽毛点燃。 烟气在空中飘散着,钻入黑暗中不见了。 把髑髅放在泰山娘娘神牌前的蒲团上,宫梦弼道:“娘娘在上,若此獠真心悔过,就给他一个赎罪的机会,若是不能,就降天雷劈死他吧。” 咔嚓。 一声惊雷响起。 宫梦弼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髑髅神, 道:“娘娘给你警示了,若是不诚心, 只怕你有得是罪受。” 髑髅神一动不动,仿佛还没有睡醒。 宫梦弼不在管他, 把他丢在泰山娘娘的神牌前,让泰山娘娘的灵应落在他身上。 虽然不是人人都能向宫梦弼一样感受到泰山娘娘的灵应,但修行中人,感受到的东西总比普通人多,即便是自己意识不到,灵觉也会偶尔点醒一下。 此谓心血来潮,不是毫无因由。 雨水在八角飞檐上汇聚,如同碎裂的珠串,不断坠落,砸在地上。 因为随口一说,结果真的听到惊雷,宫梦弼也不得不惊醒了。 他抬头朝天上看去,只见密集的水气如同黑龙一般在天空盘旋。 云层当中阴阳摩动,生出绚烂的电光和慑人的巨响。 宫梦弼看不到更远,只能瞧见水气形成的大小黑龙纵横交错,依附着一只更大的黑龙。 这条黑龙是风与水凝聚,抬头只瞧得见的一鳞半爪,横跨天空,万里之遥,看不真切。 此刻在下雨的,何止是吴宁县,整个江南都在黄梅雨中。 宫梦弼眉头紧锁起来,看天上这水气汇聚,若是落下来,怕是万里江山都要化为泽国。 黄梅多雨,这是天地吹息,大块噫气生就的自然景象,所以能造就横跨长空的天象之龙。 这龙南北飞腾,飞到哪雨落到哪,不会在一处久留,水气分散开来,就没有这么恐怖了。 宫梦弼收回目光,心中一阵乱跳。 “天地运转,往往不因为人力而动摇。但如今这时节,地上乱象初显,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宫梦弼在窗前踱步,想了一想,还是打算提早做准备。 雨夜天黑,大风在林中发出尖啸声,摇断了不知多少枝叶。雨声连成一片,笼罩着无还峰,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 宫梦弼忽然推开受月楼的门,黑暗当中余合踩着水到了门前。 水为阴,贯穿三界,借着这场大雨,余合来得更快。 “余神官,快快请进。” 余合一身潮湿的水气闯入温暖的楼阁,往日受月楼凝聚月华,应当是冷的,但比起外面的风雨,这里面却要暖和多了。 小金炉焚着暖香,心火如狐一般,在金炉中伸了个懒腰。 余合冷峻的神色化开了一些,道:“还好你今日回来了,不然再相见,恐怕就要等一些时日了。” 宫梦弼问道:“发生了何事?” 余合动了动鼻子,嗅了嗅香气:“也是与你有关。” “可是佳英姑娘的事情有消息了?” 余合道:“正是如此。” 宫梦弼招来案几,道:“今日天寒,便不饮酒了,饮一盏热茶吧。” 宫梦弼的就都是月华之露酿造,清心凝神,但冷也是真的冷。 几片茶叶在杯盏当中沉浮着,雾气上涌,化作烟云。 余合坐下道:“你要请我喝酒我也不喝的,回去还忙,不能误事。” 余合神色凝重,道:“上次你说死魂反阳,我就回去查佳英姑娘的寿籍,但找遍名册,也没有发现佳英姑娘的寿籍,最终发现被人取走了。” “我们几经调查,在一位阎王麾下捉出来一个勾魂使者,经过拷问,他供认不讳。” “佳英姑娘寿算未终,应当是得遇良人,善终而去。但这勾魂使者收受贿赂,施法迷了佳英姑娘,令其自尽离魂,然后又使她人取而代之,夺了佳英姑娘的命数,李代桃僵,借尸还魂。” 宫梦弼道:“既然如此,那就该还了找回佳英姑娘的身体,归还她的命数。” 余合神色发冷:“依照常理,当然应该如此。” “但我们随后查下去,拔出萝卜带出泥,才发现这位阎君果真是能人,麾下糜烂得不堪入目。那勾魂使者以为这是一场寻常的贿赂,却不知道在这其中发力的角色远超他的想象。” “阴间有老鬼、巨孽,鬼王作乱的事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其中有一个鬼王句留部,正是通过死魂盘算,得知天下将乱,便设计了这一场阴谋。” “他几经周转,先后威逼、买通了数位阴差,将自己的鬼妃李代桃僵,扮作一个普通富贵人家的女儿,耗费巨资要还阳。承诺还阳之后香火不断,奉为神明。” “挑来挑去,就挑中了佳英姑娘的命数,于是借尸还魂。若非佳英姑娘跑得快,早就被拘了魂魄,成了一桩无头案。” 宫梦弼倒吸一口凉气:“也就是说,如今占了佳英姑娘身体的乃是鬼王的妃子,该不会还怀着鬼王的儿子吧?” 余合不由得看向了他,露出一副你怎么会知道的表情。 宫梦弼道:“出大问题了。” 余合道:“可不是出大问题了。阴阳两隔,不容僭越。句留部必是要借鬼子的因由挥师阳世,闹出天大的乱子。” “这些时日,岳府已经禀报大帝,将涉事者通通打入酆都,那阎君也摘了帽子羁押起来,明日就要行兵讨伐句留部了。” 宫梦弼端起茶盏,以茶代酒,道:“岳府公义,祝余神官凯旋。” 正文 第八十六章、雨夜梦狐 余神官道:“承你吉言。若是能大破句留部自然最好,但鬼王狡猾,恐怕只能剪除羽翼,动不了他的根本。” 宫梦弼不知道其中的曲折,却能看出来余神官的无奈,宽慰道:“至少也让他得个教训。” 余神官不再多言此事,转过话头道:“不谈军事, 我来找你,一方面是告知此中缘由,另外一方面,是要求你帮忙。” 宫梦弼正色道:“何谈一个‘求’字,只管说来便是。” 余神官道:“佳英姑娘本就未死,只是魂魄离体太久, 又被占了躯壳, 才显得好似死了一般。但你教她附身鸟雀,又点燃了一点阳气,返出来生机。” “句留部的鬼妃借尸还魂之后便杳然无踪,逃脱了死籍,我们寻不到她。所以一来还要劳烦你代为看顾佳英姑娘,生魂不入地府,我们不好召她前去。二来还是留意此事,若是得了消息,烦请传递岳府。” 宫梦弼道:“佳英姑娘是我朋友,这两件事都是我的分内之事,哪里担得起你一个求字。” 余神官笑了起来:“但你确实帮了我大忙了。” 余神官自袖中取出一枚宝玉,递给宫梦弼道:“此物请代为转交佳英姑娘,她配在身上,可保生魂不损,等找到了她的肉身, 就可以送她还阳。” 宫梦弼接过宝玉道:“我替她谢过神官了。” 余神官笑了一笑:“让她放宽心,必有后福在。” 余神官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道:“叨扰了, 我还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 宫梦弼送他出门,看他踏入漆黑的夜色里往张牙舞爪的影子深处走去。 雨落在地上,纵横交错,汇聚成水流,沿着地势往山下流去。 受月楼建在峭壁之上,而此刻,就能听到流水如瀑,不绝于耳。 宫梦弼收回目光,闭上了眼睛。 吴宁县,沈家。 风雨之声惊醒了熟睡的沈山,他似乎听到了鸟类的悲鸣。 因为曾被狐仙嘱托不可伤害鸟类,他就很注意平常对鸟的看顾,此事被风雨惊醒,又听到这样哀鸣的鸟叫,沈山犹豫再三,还是爬起床拿着雨具出了门。 打着伞循着声音找过去,发现是院中桂花树下掉落了一个鸟巢。 风雨交加,吹折了桂枝,把鸟巢也从树上带了下来,也是幸运,有树枝垫着,飞下来的时候鸟巢没有解体。 沈山认得是一窝喜鹊,此前还特地注意过。 大喜鹊张开翅膀把鸟巢盖住,已经淋透了。但鸟巢并没有幸免,庭院中的水越积越高,不断冲刷着鸟巢,带走了宝贵的热量。 喜鹊一边叫着,一边把小鸟不断往身下拨拉,希望能保住这几个小生命。 沈山连忙走过去,把鸟巢托了起来,带回了卧室的屋檐下,这里卧室背风,不会太冷。 喜鹊在一边跳着,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等到沈山离开了鸟巢,才又跳了过去,把几只雏鸟拢在身下。 这样冷的夜,沈山也不知道最后能挺下来几个。 这样大的雨,也不知道东院的阁楼门窗可曾关得严实,沈山又举着伞匆匆赶去东院。 踩着泥泞的路到了楼前,沈山才发现站在门口抬头望天的红衣仙人。 沈山大喜过望:“狐仙,你回来了?” 宫梦弼指了指天上,道:“你看。” 沈山抬头看去,只见黑龙吐水,如同倾江一般。 须臾之间,吴宁县就成了一片泽国,不断有浮尸从水中漂上来,露出惨白的脸。 “不!” 沈山大叫一声,从床上醒了过来。 “怎么了?魇着了?”沈夫人连忙轻轻拍打着他的背,道:“这天不见晴,潮得厉害,我也睡不安生。” 沈山一把抓住她的手,道:“我梦到狐仙了。” 沈夫人忙问道:“狐仙可曾说什么?” 沈山心神不定,忽地从床上爬起来,道:“等我一下。” 他打开房门,正瞧见一只鸟巢放在檐下,喜鹊坐窝,看了他一眼,竟也完全不害怕。 “不是梦……是真的。” 沈夫人拿着衣服披在他身上:“到底怎么了?” 沈山道:“狐仙示警,恐怕要发洪灾了。” “洪灾?”沈夫人心中一跳,“这可怎么办?” 沈山道:“早点做准备。” 受月楼中,宫梦弼方睁开眼睛,看着窗外的雨色,轻轻叹了一口气。 希望只是错觉吧。 天明之后,雨势减小,但阴云未散。 宫梦弼看了一眼,是黑龙飞到别的地方去了,因此雨区不在这里。 他要出门,就问了一声:“髑髅神,我要出去一趟,你去不去?” 髑髅神直接从六楼飞下来,落在宫梦弼身前,道:“当然要去。” 待出了受月楼,下了无还峰,髑髅神才问道:“你供奉泰山娘娘,可得回应了?” 宫梦弼看了他一眼道:“泰山娘娘灵应自在,但能不能看得到,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髑髅神道:“我在蒲团中睡了一夜,只觉得神威内敛,心中凛然。” “那你可要小心了。”宫梦弼笑眯眯道:“娘娘慈恩济世,却也惩恶除奸。” 髑髅神默默不敢言。 宫梦弼把他盘小了挂在衣角上,上了入云峰。 施婆婆在洞中卜筮,满面愁容。 宫梦弼问道:“婆婆是有什么烦心事?” 施婆婆叹了一口气:“天象诡怪,我便卜了一挂,不是吉兆。” 宫梦弼道:“我也心里不安,怕是有水灾。” 他说破了,施婆婆就点了点头:“得把孩儿们早些叫回来做好准备,不要被糟了水难。” 施婆婆算出来的结果,同宫梦弼猜测的结果相近,几乎就算是印证了。 “我本来还在犹豫,但婆婆既然也算出来,可见就不是我乱猜了。”宫梦弼道:“等我回去就召集群狐,警示水灾。” 施婆婆道:“警示归警示,却要小心行事,不然惹了忌讳,反而生事。” “婆婆放心,我心中有数。” 施婆婆目光看向他的衣角,问道:“你怎么还带了个游魂来。” 宫梦弼笑了起来:“这可不是游魂,是人魔。” 髑髅神顿时不悦:“我如今可洗心革面了。” 宫梦弼就把髑髅神的老底都揭了,详细介绍了他的“丰功伟绩”,听得髑髅神臊得慌,只好眼睛一闭,装死睡觉。 施婆婆叹为观止:“确实当得上人魔二字了。自食其果,也是报应。” 髑髅神一声不吭。 宫梦弼只是偷笑。 施婆婆就问道:“你是从何处得来这脑壳子的呢?” 宫梦弼闭上了嘴。 “你啊,何必去招惹那老虎。” 正文 第八十七章、二狐密谋 宫梦弼就好像不听话的晚辈一样,叫施婆婆既是喜欢,又是无奈。 宫梦弼道:“或早或晚,我都要面对他,也不是因为婆婆的缘故才去的。” 施婆婆知道这是托词,摇了摇头道:“我之前不该同你说那些话,让你心生负累了。” “婆婆这是拿我当外人了, 尽说些见外的话。”宫梦弼道。 施婆婆看着他,如何看不来他一片孝心。 施婆婆将他当做亲人,将七修老人的传承都给他了,是一片真心的提携和关照。 宫梦弼唯有回报真心。 真心相待,以诚相交,才是宫梦弼的结缘修行,也是打开祈愿树的正确方式。 施婆婆就不再说了, 含笑拉着他坐下,开始问他到底去做了什么。 宫梦弼便将自己变幻模样, 穿梭过斑寅将军的领地,见到了湘君姐姐,又与康安义结金兰,最后远眺西麻山,走水路回来的事情一一陈述。 施婆婆没有打断他,等他说完了,再回头来聊。 施婆婆道:“看来那孽障虽然盗走了七修的遗宝,破门出山,但并不如他自己做的那样潇洒。” 见宫梦弼愿闻其详的模样,施婆婆道:“你说他极讨厌狐狸,又讨厌猫,还讨厌斑寅将军的这个名号。” “但这三样,都是原来在七修座下的时候才有的事。讨厌狐狸自不必说,他畏我惧我,因此明知我有治他的秘诀, 还是不敢对付我。” “讨厌猫,是因为我同七修天下游历的时候,不好带他入城入户,就让他变成猫。七修看不上猛虎威武,反而对猫的小巧娇憨大加赞扬。” “斑寅将军这个名号,也是七修为他取的名字。” “原来因由在此。”宫梦弼算是明白,原来都是心理阴影。 施婆婆道:“我还以为他是忘了往日恩义,如今看来非但没有忘掉,反而记得很牢。” 髑髅神在一边听着,说道:“你说的‘恩义’,只怕不是他以为的恩义。” 施婆婆看了髑髅神一眼,道:“你以为我们对他不好吗?我们虽拘束着他的凶性,但对他可不差。他本来灵智都不曾开,是我与七修令其开窍,教导修行,并不藏私。” “哦,他练不好七修的道法,没有这样的缘分,大概在他的眼中,是以为我们藏私了。”施婆婆摇了摇头。 宫梦弼看了一眼髑髅神,问道:“你有没有觉得听起来耳熟?虽然对他好,但他却并不领情,反而生恨。” 髑髅神只当做没听到。 施婆婆道:“他畏惧、记挂,就会更加谨慎,恐怕更难对付了。你远交近攻是良策,能让我们多不少胜算。” 宫梦弼道:“所以还要请婆婆指点,我对他不熟悉,婆婆看着他长大,应当更了解一些。” 这一老一少两只狐狸就着斑寅将军的事情密谋起来,他们的影子落在出云洞的墙上,颇有些阴谋诡计的意味。 髑髅神只是听着,就明白:斑寅将军就是死在这两个狐狸手中,那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斑寅将军或许畏惧且憎恨施婆婆,但对施婆婆这个年老体衰,几近入土的狐狸却缺乏足够的重视。可是宫梦弼要对付斑寅将军,可不仅仅只将其看做小小私仇,而是动用了一切所能动用的力量,算计了一切所能算计的东西。 好似天罗地网,岂容斑寅将军逃脱。 只是髑髅神心中的忧虑却越来越深,对付斑寅将军他们能计划至如此周全,那一边毫无避讳、全程旁听了他们算计的髑髅神又在他们计划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知道的越多,髑髅神就越感到有一股杀机落在自己的脑壳上。 宫梦弼确实没有违背承诺,一直把他放在外面透风,但现在他却恨不得能找一个地方钻进去,不要听到这些不该听的事情。 施婆婆把自己知道的关于斑寅将军的一切都告诉了宫梦弼。宫梦弼虽然不曾见过斑寅将军,却几乎成为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之一。 入云峰,出云洞,髑髅神的心就像在高山之巅坠落,让他不敢有丝毫动作,以免吸引了两只狐狸的注意力。 但是宫梦弼和施婆婆的交流却停了下来,因为想要完成布局,还缺少最后一张拼图。 斑寅将军的力量分为两块。一块在龙盘山中,一块在人世间里。龙盘山中有领地,有手下,有西麻山的妖人。但是山下人间,却不知道又与谁有牵扯。 这是宫梦弼必须要弄清楚的地方,也是施婆婆建议他打探的方向。 施婆婆道:“我算了算时日,狐子院是不是快要建好了?你聚集吴宁县的狐狸,虽然是做好事,要给予教化,但有没有和本地城隍通过气?需不需要同本地修行门派提前打好招呼?” 宫梦弼道:“婆婆与我想到一处去了,我正要拜谒城隍。你我都算出来有水患。就不知城隍那边可曾得到什么消息。是否对大乾的官有过警示。” “警示水患这样的事情我们来做,其实事倍而功半,但若是城隍来做,便是事半而功倍。若是不提前通个气,闹起来恐怕以为我们别有用心。” 施婆婆点了点头:“到正是如此,你是天狐院的狐仙,是正经的出身。那城隍就算是不卖你的面子,也不会轻易得罪你。另外一方面,斑寅将军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首先害怕的就得是城隍,也许是个可以借力的地方。” “不过你还得小心一点,所为瞒住神明耳目,必定是要从城隍入手的,且不知他在这其中又有什么牵扯。” 宫梦弼道:“希望他最好不好要有任何牵扯才是。” 施婆婆道:“没有任何牵扯,当然是最好的。但若是本就在局中,我们就得小心了。华光寺和太清观是本地佛道之流,若是你瞧见有什么不对,就把他们一起卷进来,把水搅浑了反而更安全。” “把水搅起来,就知道藏在水下泥沙当中,还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东西。”宫梦弼笑了一声,:“婆婆也是要把天都捅开。” 施婆婆道:“你一个年轻人都不怕,我半截身子都入土了,还怕这个吗?若真要捅破天,那就捅破天吧。” 正文 第八十八章、拜帖 城隍大老爷 华光夫人 其实宫梦弼也好,施婆婆也罢,都隐隐约约有着预感。 尤其是施婆婆,她曾见过前朝覆灭,今朝建立,对这一段往事分外敏感。 老狐命不久矣,但活得通透, 反而卜算之术越发厉害。祸福将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 宫梦弼靠着常人没有的见识,施婆婆靠着卜算前知,都对城隍不太看好,更深一层, 其实是对这天下不太看好。 大乾这光鲜亮丽的外壳之下,不知是生了多少腐肉脓疮。戳一戳, 恐怕都能溅得到处都是。 区区七品妖怪,斑寅将军偶尔下山偷偷吃个把人,吃完就跑,那不被发现很正常。 但如今这势态,显然是不会满足于小胃口了。 宫梦弼此前在永康县斗甄无病甄道长的时候就察觉到城隍的失职。 不是死一个两个,明面上是九十多个,实际上远不止这个数。就好像王家拐卖人口,县官毫不知情一样,甄无病养鬼练法,城隍也能毫不知情。 时候王大老爷下狱,王家以财货喂饱了县官,割出去一大块肉, 就能保全身家。而城隍那边,宫梦弼甚至不曾听闻处罚。 城隍是阳间阴神,虽然归泰山管,但实际上是封疆大吏, 远没有想象中那样上通下达,也不在泰山娘娘的管辖之下。 所以岳府神兵肯卖天狐院的面子, 但城隍就没有这样的说法了。 城隍是受阳间供奉的正神,本就主持阴阳两界事务,但比起地府阴司,显然是更靠近阳间,受王朝的影响极大。 阴间本就不太平,对身处在阳间的城隍能有几分辖制的作用还不好说,因此买通城隍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但具体如何,还得宫梦弼自己去查。从施婆婆那里离开之后,宫梦弼带着髑髅神去了狐狸坡。 宫梦弼上次来的时候便提到了下雨的问题,康文便立刻停止修建房室,先号令狐囚修建排水沟。 所幸狐妖都有法力在身,土遁、地行不是难事,不然一时半会还挖不成排水沟。 康文行动力强的好处立刻就体现出来了,才挖好排水沟,就逢大雨。 狐子院选址在地势平缓的地方,若不是及时挖出来排水沟,恐怕此刻就要泡水了。 今日宫梦弼又来,瞧着他们建设如火如荼,便夸了康文一句,道:“已经做得不错了,但还要加快进度。我看这雨期短时间内不会结束,弄不好会有水灾,早点建好,便是个栖身之所。” 康文神色立刻凝重起来,道:“我知道了。” 她心思不宁,又道:“大人,若是有水灾,不能不防备。我想去一趟赵家庄,知会一声我姐姐。” 宫梦弼道:“暂且不急,我今夜要拜访城隍,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康文便按捺住心思,去催促监工加快进度,以防洪水。 一听到可能会有洪水,群狐立刻就喧闹起来。 就是白脚狐狸也想向康文告假:“文姐姐,我想回一趟白鹿村。我那账房邻居在县里干活,他一家老小都在家中种地,我得去通报一声,叫他们早做准备。” 狐囚里的好色之狐也挤出来求道:“康总管,我罪狐之身,不敢求还,但请总管开恩,帮我去警示阿娇,她没了我帮衬,父亲年纪又大,若是遭了大水可怎么办。” 有他带头,立刻就有一批狐妖要请帮忙的。 康文神色一肃,道:“不要喧闹!我已经禀过大人,等大人批复再说。你们还是快点动工建成狐子院,不然连栖身之所都没有,只能关进袋子里闷着。” 众狐只得听命,又这样一件事催着,立刻就比之前动作快了许多。 宫梦弼则令五鬼神去城隍庙投拜帖。 青衣鬼神笑道:“此事我一人就行,何须兄弟五人?” 宫梦弼摇了摇头:“五个一起去,同进同退,免得生出意外。” 他特意点出,青衣鬼神立刻醒悟,知道这事要小心谨慎,不敢轻浮对待。 虽然是五鬼神,不是单纯的阴鬼,但若是形单影只,显不出本事和隆重,倒未必能见到城隍,甚至还有可能被人找个由头收了。 五鬼神以黄衣长夏为首,领了宫梦弼的拜帖去了城隍庙。 五鬼神颇有灵应,五兄弟在一起的时候,彼此气机相连,神相更甚。 到了吴宁县城隍庙前,今日微雨,雨滴落在五鬼神之间,便化作一团水气消散。 水气多了,偶尔会显露出一点人形的轮廓,被人瞧见了,顿时避讳而走。 五鬼神到了城隍庙,见香火鼎盛,门庭高大,照墙、外埕、大门、甬道、仪门、中门、前殿、正殿、后殿及两厢护厝,气象恢弘。 五鬼神瞧了一眼,只觉得分外威风。 城隍庙中的道人只瞧见一股异气进来,立刻向内禀报去了。 呼吸间,就有两个阴差出来,问道:“何方鬼神擅闯城隍庙?” 这两个阴差颇有些盛气凌人,但眼睛落定,瞧见眼前五个鬼神气息纯正,神相威严,顿时便吞了腹中恫吓的话。 五鬼神交换过眼神,黄长夏道:“我等乃天狐院吴宁狐会宫梦弼座下鬼神,奉主人之命,来投拜帖。” 黄长夏将宫梦弼的拜帖递过去,这两个阴差便去了其中一个,留下一个同他们说话。 这阴差道:“原来是天狐院的高足,只是恕我孤陋寡闻,不知狐会是何职位?” 黄长夏道:“道友道会,狐有狐会。我家主人乃是奉天狐院的旨意教化狐众,不令作害的。” 这阴差恍然大悟:“原来是总管狐众的狐仙,我常听说天狐院的狐仙都是有道仙真,法力非凡,不知宫狐会如今是什么修行?” 黄长夏笑眯眯道:“我家主人如今八品修为,比不得城隍大人。” 那阴差便呵呵笑道:“城隍大人乃是正神正祀,并非凡俗。” 黄长夏便不接这话了。 片刻之后,另外一个阴差出来,道:“城隍大人不胜欢喜,定如约扫榻以待。” 五鬼神得了复命,便转身离去了。 两个阴差对视一眼,匆匆赶回殿中。 五鬼神出了城隍庙,黑衣玄冬便冷笑一声:“无礼。” 黄长夏道:“毕竟是城隍,位高权重。” 只是说着话,却也跟着冷笑一声,不胜讥讽。 正文 第八十九章、藏锋 五鬼神自城隍庙处回来,将所见所闻一一说明,宫梦弼就心中有数了。 且不论小鬼如何是否难缠,县城隍贵为七品,确实比宫梦弼这九品仙官要好看太多。 不过宫梦弼其实连自己的品级也没有透露,只说是任天狐院吴宁县狐会,算是天狐院为教化狐众, 管辖狐妖所设的职位。 仙官与神官不在一个体系,就打了个信息差,仅仅介绍表现出来的八品实力。 八品实力固然高于九品官阶,但在城隍的眼中,只怕却比不上官阶了。 神道体系如此,位格即是力量,受王朝册封的城隍更是如此。 仙官就没有这个说法,该修行到那个品阶就是哪个品阶,不会受官阶制约。 故而玉仙神女超越一品的天仙可以当三品天狐院的山长, 宫梦弼八品的狐仙可以当九品的狐会。 八品修为比不上城隍,但九品仙官,却代表着身后的势力。 要对付一个八品的狐狸,哪怕是天狐院的学生,跟对付天狐院出来的九品仙官,在神明眼中分量是不一样的。 神明重位格,依托着神道,没有官身就是草民,可以打压可以对付。有了官身就进了体系,要考虑后果就多了。 天狐院这个名声不算大,起码大不过城隍神。天狐院的山长只有三品, 但都城隍已经是正一品王爵了。 藏了一下官阶, 倒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看看城隍是什么成色。 宫梦弼毕竟不是做神官的, 还是以狐仙的身份来拜会。 拜会之前, 便是准备礼单。 备上月露之酒,降真之香,又并云巅之茶、水底珍珠,合为四品,做了一个礼箧。 等入了夜,便执伞而行,身后跟着五鬼神,飘飘摇摇往城隍庙去了。 城门未曾闭合之时,一行进了城,沿街看去,与往日并无不同。 只有巡游的小鬼多注意着,往城隍庙递了消息。 夜色中的城隍庙就全然与白日不同了,纵然灯火光明,但却不是生人住所。 宫梦弼到了城隍庙前,两个守门鬼便执剑拦住:“何人在此?” 宫梦弼微微抬伞,露出一袭火红衣衫之上的脸,道:“在下宫梦弼,白日里递过拜帖,来拜访城隍爷。” 看了一眼宫梦弼的脸,两个守门鬼便微微一窒,不敢造次,道:“请稍后。” 其中一个守门鬼进去,片刻之后,就带着一个面向和蔼的富态阴差出来。 这阴差笑道:“这个两个小鬼不识礼数,怠慢贵客。还不给狐仙赔礼。” 两个小鬼便向宫梦弼赔礼,这阴差道:“我是城隍麾下阴阳司吴判官,狐仙,这边请。” 宫梦弼便顺着吴判官的指引,往城隍庙中去。 穿过麒麟照壁,走过后殿,便到了城隍住所。 与城隍庙相对,却又不太一样,乃是阴阳相夹之所,一座气象恢弘的庙宇。 吴判官将宫梦弼引至其中,到了庭院之内。 这阴阳两界之间,已经不受雨色侵扰。宫梦弼便将纸伞收拢,递给了五鬼神。 吴判官道:“狐仙,城隍大人已在庭中设宴,我还有公事要忙,不便奉陪。” 宫梦弼便朝庭中而去,五鬼神正欲跟随,却被吴判官伸手拦住。 判官笑眯眯道:“五位这边请,我们在偏厅备下酒水,请五位赏脸。” 五鬼神将礼单递给吴判官,吴判官便差遣小鬼接过礼盒。又令两个鬼仆作陪,将五鬼神引入偏厅之中。 宫梦弼斜睨一眼,没有说话,进了庭中,立刻有鬼姬上来接引。 这鬼姬生得貌美,云鬓霓裳,露出纤细又白皙的脖颈,显出婀娜的体态。 鬼姬领着宫梦弼到了庭中,果见一位身形高大的鬼神端坐其中,身着绿袍,面相粗犷。 这鬼神瞧见宫梦弼,顿时笑道:“狐仙前来,蓬荜生辉啊。” 宫梦弼笑了一声,拜道:“天狐院宫梦弼,见过城隍大人。” 城隍仔细打量了一眼宫梦弼,露出几分惊容:“我早就听闻天狐院掌天下狐仙,都是有道仙真,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呐。” 狐仙化形,想要美丽固然不难,但到了宫梦弼这种程度,就不是幻化所能造就,俗称是得了天眷。 宫梦弼笑道:“大人谬赞了,小狐修行低微,不敢称有道仙真。” 城隍请他入座,此前的鬼姬便带着两个鬼女上前斟酒。 宫梦弼瞧着桌上杯盏都是上好的宝玉,盛着果品糕点的盘子都是金银所制。 宫梦弼端起酒盏,敬道:“敬大人一杯,我在本县修行多年,常听闻大人灵验非凡,泽被四方,心中敬仰啊。” 城隍笑眯眯地喝了酒,道:“原来狐仙还是本县人?” 宫梦弼道:“是啊,我一直在本县修行,后来考上了天狐院的生员,蒙师长教诲,受命狐会,着我总管狐众,教化群狐,不令作害。” 城隍道:“那也是功德一桩。狐魅之流,多往来市井之中,若是守规矩就算了,若是不守规矩,难免为害。” 宫梦弼道:“正是如此。城隍大人管辖一县,守卫一方,公务繁忙,岂敢因狐害而惊扰大人?” “大人是本地父母,上管阳,下管阴,狐狸修行,也在阴阳之间,所以我虽受天狐院的任命,却不敢不来拜见大人。” 城隍听得展颜:“教化群狐是好事,我当然是支持的,不过你既然管辖群狐,那也别怪我丑化说在前头,若是闹出狐害,我可是要找你问责的。” 宫梦弼道:“必然不敢令大人烦神。” 城隍笑眯眯道:“好,你准备如何教化群狐?” 宫梦弼道:“谈教化,先知礼。我准备建狐子院,请先生为群狐讲学。” 城隍若有所思,道:“狐会做此事,聚集群狐,何其风光啊。” 宫梦弼脸色不变,道:“不过是野狐之流,化外之民,哪里说得风光二字。” “这话就不对了。”城隍道:“狐魅混迹市井,也是我治下之民,无分内外。” 宫梦弼道:“大人说得是。” 城隍道:“教化狐众是好事,但也不能只是教化。狐会,我麾下纠察司还缺一个主判,不知你可有兴趣领着狐仙为我主事纠察司啊?” 宫梦弼愣了一下,道:“我不过一个野狐,如何当得起这样的重任?” 城隍笑着看向他:“你是天狐院高足,除了你,还有谁当此重任?” 正文 第九十章、哀曲 城隍爷盛情相邀,笑脸相迎,但宫梦弼却瞧得出他心里的忌惮。 吴宁县的狐魅不少,虽然大多数都弱得可怜,但拧在一起,就成了一股非凡的力量。 城隍要找他为判官,主持纠察司, 是要把这些狐魅收为己用。 无狐魅,不成村。 狐魅在市井之中,接触到的信息很丰富,换而言之,就是一张天然情报网,与纠察司岂不对得上? 以往是无人能把这些狐魅聚集起来,不是同宗同姓,只要不犯法,凭什么管到他们头上? 如今有宫梦弼, 若能招安,那就自带粮草兵马。 好听称作纠察,不好听叫做苦力,再绝一点,就是背锅后备队。 宫梦弼十分感动,只能婉言谢绝:“大人器重,我心中感激,但泰山娘娘与我恩重如山,怎敢不报?我身在天狐院听差,逢朔日就要归去,恐难当大任。” “若蒙大人不弃,我可推举几个良才来大人麾下听候调遣。” 城隍的笑容便淡了几分,道:“既然在天狐院当值,那我怎敢夺人所爱。” 便也不提纠察司缺人的事情, 更不把宫梦弼所为推举良才放在耳中。 见他神色略有些冷淡, 宫梦弼便道:“虽不能在城隍大人麾下当差, 但大人若有所需, 只管吩咐便是。小狐长居于此,日后麻烦大人的地方还多。” 城隍这才放宽了脸色,道:“是人是狐,都是本官治下之民,你兴教化,本官也乐见其成。不必拘礼,来,喝酒。” 宫梦弼陪着饮了一杯,笑道:“说起来,正有一件事想请教大人。” 城隍疑惑道:“什么事情?” 宫梦弼道:“我见今年雨水偏多,恐有水患发生,请问大人可知今年雨水如何?” 城隍微微一愣,而后立刻恢复原状,道:“狐会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这黄梅雨天,年年如此,并不曾有水患,今年与往年并无不同,怎么会有水患呢?” 宫梦弼神色不变,道:“只是连月不晴,心中惴惴不安。我等小狐,本事低微,见这天象不佳,多有雷霆,故而有此忧虑。” 城隍便宽慰道:“狐仙在本县也不止一年了,年年梅雨如此,许是如今修行高深,能感天象,受天雷惊扰,倒不必忧心。” 宫梦弼道:“那我就放心了,若是有水患,我便要提前通知群狐,令其退避,免遭祸患。” 城隍露出笑来:“不必忧心,若是真有水患,本官也该提前得到消息,必回警示阳世,以免伤亡。不过目前尚没有消息,不必惊扰百姓,以免闹出乱子,反而不好收拾。” 宫梦弼陪着笑,却在心底发凉了。 这面相粗犷的城隍爷看着是武将模样,实则是文官心肠,肚子里不知卖着什么坏水。 一则是施婆婆卜算前知,二则是他自己观天望气所得,并非凭空臆测。 虽不说有十成把握,但基本能猜中八九成。 连日阴云,不见天日,吴宁县正处于其中,怎么可能逃得了水患之灾? 看这城隍的表现,十有八九是早得了消息,却不知为何装聋作哑。 非但如此,他一句话来,甚至还顶住宫梦弼,要他也无法轻易开口了。 宫梦弼坐定了身子,思考起来对策。 城隍见他不再提,便满意收手,道:“有酒无歌如何畅快?良姬,还不将歌舞伺候?” 良姬正是一旁斟酒的鬼姬,听到城隍吩咐,便款款向前,微微施礼,道:“小女良姬,献丑了。” 良姬云鬓堆叠,生得一副好相貌,不但美,且美中带愁。 她展袖如蝴蝶,身姿如拂柳,体态婀娜娇艳,面上带笑,眼中带愁,张口唱道: “马穿山径菊初黄,信马悠悠野兴长。 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 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 何事吟余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 唱到此处,城隍便拂袖道:“不好不好,贵客临门,怎唱这样的哀曲。” 良姬拜服下来,一言不发。 城隍便道:“还不退下。” 良姬便退到一旁,眼睛垂下,看着绣鞋前的地上,修长的脖颈微微前倾,是柔美的弧度。 城隍道:“鬼妾不识大体,扫了客人雅兴。” 宫梦弼摇了摇头:“哪里,此是人间绝色,美人如斯,怎能怪罪?” 城隍听他这样说,顿时好似找到同好,笑道:“宫狐会这般容貌,如此风雅,怜爱美人,只怕世上没有几个人能抵挡你的风流了。只是你这样貌,只怕难找得到般配的女子了。不过我听闻狐仙化人,都是人间绝色,” 宫梦弼连连摆手:“小狐问道,本就情孽深重,岂敢滥情,反伤修行。” 城隍神道:“原来如此,不过你这相貌,只怕也难找得到般配的女子了。我听闻狐仙化人,都是人间绝色,若是狐仙都如你这般,本官倒是恨不能得一狐美人而侍之。” 宫梦弼笑了笑:“狐仙修行有紫仙法者,称之紫姑、紫仙、紫紫,乃世间之绝色,集千娇百媚于一身,那才是真正的美人,连仙神都要动心。” 城隍神往道:“倒是不曾见过,可惜,可惜。” 宫梦弼转了转眼珠,道:“紫紫其类,能修媚珠。只得一丸,便可令无盐化作天仙,若是您的鬼妾得了,只怕要夺尽天地芳华,化作绝代佳人了。” 城隍眼睛大亮:“愿倾尽珍宝,得一媚珠。” 宫梦弼叹了一口气:“可惜,媚珠难成,更是狐仙修行所化。我修行浅薄,倒是无缘得见此物了。” 城隍大失所望:“可惜,可惜。” 宫梦弼话锋一转,道:“不过我虽没有媚珠,却有一味冷香丸,能采四时之精粹,得瑶华之精微,比不上媚珠的修行,却可令美人添香,容颜不朽。” 城隍顿时笑道:“鬼妾可吃得?” 宫梦弼道:“鬼妾服食,能去阴死之气,如同花中精灵一般,遍体生香。” 城隍又喜上眉梢:“说吧,这冷香丸作价几何?” 宫梦弼笑道:“何须珍宝钱财?城隍大人提携我,我无以为报,区区冷香丸,便赠与大人了。” 城隍便道:“好,好。” 他伸手来要冷香丸,却看宫梦弼一愣,把他手推了回去,道:“冷香丸之丸,如同媚珠之珠,不是我所炼丹丸,是要鬼妾修持的法术。” 城隍恍然:“也对,只有法术,才能作用鬼神。” 正文 第九十一章、良姬 只有法术才能作用于鬼神,倒不是真的如此。 只不过丹术不到位,炼不出来能改变鬼神的药而已。 实际上宫梦弼所合之香也能作用鬼神,用来致幻最好不过。 但冷香丸嘛,宫梦弼也没见过啊。 但还是要肃容以待:“我这冷香丸之法虽然浅薄,难以修持法力,但却精妙, 乃是我从天狐院学来,不能轻易传授。” “若是城隍有意,我可破例传授鬼姬,但需发誓不得外传,不可泄露,否则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 也不敢令天狐院的法术外流。” 他越是说得这样郑重,就越让城隍信服。 城隍连连点头,道:“这是应该的,良姬,还不来拜谢宫狐会。” 良姬不得不上前,躬身拜谢,但看向宫梦弼的眼神却带着幽怨。 宫梦弼反而心中一定。 城隍色心难定,宫梦弼看他神思不属,知道这饮宴算是结束了。 他便主动提出:“多谢城隍款待,小狐还要事在身,不便久留。不如请鬼姬移步,待我传下法术,便要先行离去了。” 城隍连忙挽留:“是我招待不周,请再饮一杯吧。” 便又饮了一杯, 城隍便请宫梦弼和鬼姬进了静室,传授冷香丸之法。 到了静室,宫梦弼和鬼姬相对而坐,静室中烛光照影, 令二人影像都落在门窗之上。 烛光照在屏风上,屏风上的山水图好似浸润了光辉,仿佛流动了起来。 宫梦弼好似在欣赏那山水图一般, 又转过目光,道:“良姬姑娘,失礼了。” 良姬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的样貌,一时间也有些失神赞叹。 世间男子,若生得秀美,便难免脂粉气。生得英武,便难免让人难以生出亲近心。 但宫梦弼却不然,他生得昳丽,是狐相,但却没有脂粉气,反而是一种离于世外,让人难以亲近的感觉。 遮掩看起来冷漠的人一旦好言好语,便让人受宠若惊。 此刻良姬见他言语温柔,便有些受宠若惊了。 她微微垂眸,轻轻颔首,道:“请狐仙传法。” 她闭上眼睛,固然看不见抵触,但身姿挺拔紧绷,就显出倔强来。 宫梦弼笑了一声:“我这冷香丸之法得自天狐院,故还请良姬姑娘立下誓言,不得外传此法,亦不能透露关窍,否则泰山娘娘灵应在前,比有恶报加身。” 良姬便立刻发下誓言。 宫梦弼道:“我小人之心,需施展净土法,屏退窥视,若有不当之处,还请海涵。” 良姬道:“城隍大人心胸广阔,不会责怪。” 宫梦弼就念起了泰山娘娘的宝号,引动她的灵应,布下一层无形的障碍,让其他人无法听到两人之间的声音。 等到净土法咒念完,宫梦弼神色不变,没有立刻传授“冷香丸法”,而是先告罪:“此前听良姬姑娘歌中有幽情,显露心中思归之情,郁郁之志。我通鬼性,知道姑娘心中有无奈和委屈不能纾解,因此才以冷香丸为由头,找个与姑娘说话的时机。” 良姬强自镇定道:“狐仙怎么这样说话,城隍大人待我恩重如山,宠爱有加,我哪里有心中不快?” 宫梦弼笑道:“姑娘不必害怕,净土之中,不会外传。我知道你是怕那山水屏当中的眼睛,但他除非钻出来打破我的净土,否则是窥探不到我们在聊什么的。” 良姬深深看了一眼宫梦弼,道:“你可知我现在只要推门出去,大喊一声,你就无法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宫梦弼道:“我当然相信,但我更加自信。我自信不会错解了姑娘心意,也自信有办法救姑娘脱离苦海。” 良姬呼吸急促起来,胸口起伏着,明明是死人的心,却好像又跳动起来。 宫梦弼道:“我只有赤忱一颗真心,否则也不会冒险来试。” 良姬沉下心头,问道:“你想要什么?” 宫梦弼问道:“你跟在城隍身边,一定对他非常了解。我想从你身上知道他的事情,他的弱点,他的图谋,又或是,他的罪证。” 良姬苦笑一声:“你太高看我了。我不过一个鬼妾,虽有几分姿色,受他宠爱欢心,但哪里能得来他的弱点甚至罪证呢?” 宫梦弼道:“那也无妨,良姬姑娘知晓些什么,都可以告诉我,不会令你为难。” 良姬沉默片刻,叹了一口:“也罢。你听我说一个故事吧。” 良姬如今是城隍的鬼妾,最得他宠爱,时时都要放在身边。但在此之前,她是刘家的女儿,刘胜的妹妹。 刘胜是吴宁县的县尉,擅长骑射,武艺高强,对妹妹极为宠爱。 一日庙会,良姬同刘胜在城隍庙祈福,恍惚间便听城隍庙中有人发笑:“世上竟有如此美人,若不娶来,岂非辜负良缘?” 良姬当时就吓到了,本想同刘胜说明,怎料开不了口。 从那日开始,她便能瞧见鬼魅阴邪,不过半个月,就一病不起,死在床上。 刘胜只以为她是偶感风寒,肺热而亡,谁知道她是城隍报死,强夺为妾。 她有心求救,但被小鬼锁喉,阴气闭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不明不白的死掉。 刘胜只以为是自己没有照顾好妹妹,从此一蹶不振。而良姬,则是受尽“宠爱”。 尽管这些宠爱不是她所希望的,但她却没有权利拒绝,只能妥协。 一边是力弱,一边是城隍以家人为威胁,所以被锁在这阴阳交界的地方,良姬纵然思念,却有苦难言。 唱这样的哀曲,又何尝不是她下意识想要求救呢? 听过了良姬的故事,宫梦弼对城隍还有什么不了解吗? 他索性也和盘托出:“我现在传你冷香丸之法,你记得此前所立誓言,下面我说得,都是冷香丸秘法,若他问你,你只管这样说,有泰山娘娘灵应在,誓言如约,他无法察觉。” 宫梦弼道:“你久在城隍庙,不知外面天地。如今黑龙盘桓不去,天地之息郁结东南,或早或晚都要宣泄下来,早就水患大灾。有人明知此事,却要隐瞒消息,坐视灾劫,致使生灵涂炭,我有心出手,但还需你的力量相助。” “你之父母兄长,我都可护持,也愿意助你脱困,远离苦海,不知你可愿意帮我。” 良姬正色道:“我不求脱困,只要你能救下我的父母兄长,我愿意豁出性命。” 正文 第九十二章、冷香丸 良姬目光坚定,其实是有些害怕的,但却依旧挺拔如同青松,有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英气在。 这些年被困锁在城隍庙当中,一切都只有这小小一方天地,此刻更有着鱼死网破,拼命也要挣开牢笼的决心在。 宫梦弼温言道:“无需豁出性命, 我想请你为我打探消息,作为交换,我会救保护你的亲人,救你离开这里。” 良姬道:“你想要知道什么,我都可以为你打探,但我如何联系你呢?” 宫梦弼道:“这就是要看冷香丸的妙用了。” “冷香丸者,需采四清之水气, 谓之雨水节令的雨、白露节令的露、霜降节令的霜、小雪节令的雪, 需采四花之菁英,谓之白牡丹花、白荷花、白芙蓉花、白梅花之花蕊,采纳四时水气,四花菁英,合为一气,敛为一团,谓之冷香丸。” 良姬称赞道:“竟这样雅致?” 宫梦弼道:“果真雅致?” 良姬道:“取四时之芳蕊,合四清之露华,何其高洁,何其出尘,如何不雅?” 宫梦弼道:“你觉得雅致,便得其中一二了。非秉性高洁,无法体悟其中的离尘与清净,也就无法练成此法。” “但练成此法,便有冷香绕体, 离尘清净, 是修行之根基。除此之外,奇香通神,你可以借此与我通神。” 宫梦弼道:“今年雨水时令正逢春雨,我特意存了一些春雨,等回去之后送来,你便可练成第一道雨水之气,得其清。入夏一月有余,城隍如有意,不日便可寻来白荷花,你便可取其花蕊,生出一道春雨白荷香。” “凭借此香,便可于无人处念我姓名,与我通神。” “需品性高洁之人才能练成,狐仙便确定我能练成吗?”良姬面带自嘲之色。 宫梦弼道:“若是你练不成,世上还有其他人能练成吗?” 良姬不由得动容,把感动记在心里,道:“请狐仙传我取气合香之法。” 宫梦弼这冷香丸之法,是宫梦弼用来试验转换尾腺香气的法术,但受限于时令,一直没有练成。如今传授给良姬,倒是恰逢其会了。 宫梦弼倒不怕她练不成,鬼魅服气易感,对于香气反而比肉体凡胎更加敏锐。 宫梦弼传授了她采气存身,化合芳蕊的办法,良姬也牢记在心。 良姬看了一眼门外,道:“狐仙有什么要问就问吧,我们耽误良久,恐他生出疑心。” 宫梦弼笑了一声:“黄粱一梦,已逾千年,不必急于一时。” 良姬有些不解。 但宫梦弼没有解释,而是依言问她城隍的事情:“你对城隍了解多少?” 良姬道:“城隍乃是前朝名将,忠勇有加,死后追封城隍神。前朝覆灭,本朝也不曾去其位,依旧循旧例封为城隍。但依我所见,并不如传言所说有何忠勇之意,只是个为了私欲可以擅自夺魂的恶神罢了。” “城隍与州郡之中来往密切,近日更是如此,频繁有阴差来往走动,不知与水患是否有关联。” “城隍麾下有三司,分为阴阳司、速报司、纠察司,各设有文武判官,都是其中阴阳司最贵,文武判官都是八品。速报司、纠察司其次,都是九品。” 宫梦弼道:“此前城隍请我入主纠察司,是纠察司中没有主官?” 良姬摇了摇头:“纠察司只有文武判官都有,他请你来,要么是要换下一个判官,要么便是另设一个判官,依我所见,大约是让你做个胡判官,去做些得罪人的脏活累活。” 宫梦弼点了点头。 良姬便继续说下去:“阴阳司总司政务,速报司炼就阴兵,纠察司豢养小鬼、巡视县中。” “每逢初一,则令诸村社之神述职,总司吴宁县一应阴神诸事。其中有不少是他心腹所化,也有一些是乡社祖灵,不太听他说话,一时间我也不能备述,若是狐仙需要,等初一过后,我可一一对照,再报与您知晓。” 宫梦弼算了算时日,离六月初一也没有几天了,便道:“有劳。” 良姬正欲再问,忽然便听到敲门声。 宫梦弼皱了皱眉头,叹了一口气,道:“竟这样着急。” 他伸手在桌案上轻轻一敲,烛火之中,光芒大盛,如同虚空好似生出火焰,如同狐狸一般伸着懒腰消失了。 良姬忽地睁开眼睛,轻轻喘了一口气,仔细看着周围,有一种怪异的落差感。 宫梦弼对她眨了眨眼睛,笑了一声,并指一绕,便将净土之法散去。 那敲门声又响起。 良姬便道:“进来吧。” 城隍推开静室的门,见两人端坐与桌案之前,没有任何异样,便笑了一声,道:“本官忧心鬼妾愚钝,难以修行,故来询问,不知可惊扰到狐会?” 宫梦弼笑道:“哪里,鬼姬冰雪聪明,冷香丸之法不过小术,哪有什么难修呢?” 城隍便欲关门后退,道:“那请狐会继续。” 宫梦弼道:“不必,虽有其中关窍,但说破不值一提,鬼姬已经铭记于心了。” “哦?”城隍笑道:“良姬竟如此聪慧,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竟然就学会了?” 良姬这才感觉出来哪里出了问题——她与宫梦弼独处的时间何止盏茶。 所谓黄粱一梦,原来是这个意思。 良姬看了一眼城隍,垂眸道:“得遇名师,自然修学得快些。” 她惯用这样的态度对待城隍,城隍也不在意。 美人在怀,愿意不愿意,都不能更改这个事实。 宫梦弼要辞行。 城隍挽留道:“何事如此着急?” 宫梦弼笑道:“冷香丸之法,雨水节令的雨、白露节令的露、霜降节令的霜、小雪节令的雪,辅以春之白牡丹,夏之白荷花,秋之白芙蓉,冬之白梅花,还要是同年才行,若是不成,只能来年重新来过,并不简单。” “我藏有今春雨水节令的雨,回去之后,正好送来给鬼姬修行。” 宫梦弼在城隍耳边低语:“我见鬼姬似乎心有郁结,今年的牡丹花期已去,恐难以练成,但世间造化无所不有,若是城隍大人能为她寻来白牡丹以表情意,鬼姬就是铁石心肠,也要被您一腔热情融化了去。” 城隍看了看眉头微蹙的美人,狠狠地心动了。 冷美人固然多姿,但哪里有热情如火的美人来得香,来得艳,来得润。 城隍拍了拍宫梦弼的肩膀,低声道:“狐仙,还是你懂啊。” 正文 第九十三章、假托他名 从城隍庙中出来,雨又大了起来。 宫梦弼抬头看天,就见到那条通天彻地的黑龙又回来了。 气郁成结,不论南北巡游,都无法舒展,便越聚越多,越结越深, 迟早要爆发开来,化作滔天洪水。 这条黑龙自南海而来,本该一路北上,但就宫梦弼所见,已经数度受阻,又回到东南。 别人瞧不瞧得见宫梦弼不知道,但他的望气术和通天法相互加持,却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五鬼神戴着宽大的斗笠, 穿着一身蓑衣。宫梦弼举着雨伞,一行人笼罩在雨幕当中。 大雨落在斗笠上、蓑衣上、纸伞上,溅起四散的的水滴,化作空濛薄雾。 好在也是夜深人静,雨夜深处,没有人能看着这一行看不见地人形雨雾穿过街巷,自城门而出。 只有守城的兵丁揉了揉眼睛,心中咯噔一声,再看时,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他连忙冲着雨雾消失的方向拜了拜,看着旁边袍泽疑惑的眼神,讪讪地笑了笑。 宫梦弼出了吴宁县城,就去了狐狸坡。 众狐躲在已经建好的一间房中, 看着外头磅礴的雨势,也有些心惊胆战。 不仅是雨势沉重,偶尔云层中响起的雷霆更是会让人魂魄动摇。 瞧见浓郁的红色如同火焰一样在黑色的雨幕中亮起,狐囚曾恐惧他,但在这样的天象里,却又觉得安心不少。 康文迎了上来,结过宫梦弼手中的纸伞,放在墙角,水痕蛇一样蜿蜒着汇入石阶下的雨色中。 “大人,可有什么消息?” 宫梦弼摇了摇头,道:“我已经同城隍说过此事,但他不以为意,只说不曾得了水患的消息,令我等不得妖言惑众,以免骚乱。” 狐众哗然。 白脚狐狸连忙问道:“那不知城隍大人所言是否可信?是不是真的没有水患?” 宫梦弼看了看天上:“我与他意见相左,他说没有水患,但我怎么瞧,都是沉灶产蛙的恶局。” 城隍固然有威信,但宫梦弼在狐众眼中,也是泰山娘娘的使者。 更何况狐疑鼬豫,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一时间房中就喧闹起来,好色之狐扑倒近前,叩拜道:“请令我警示阿娇,我愿加罪于身,只求大人开恩。” 这些狐众虽都有劣迹,但也有不少与人有缘,又或是有其他朋友在外,都要请求宫梦弼批准警示。 康文还定得住气,道:“莫要喧闹!请大人定夺。” 宫梦弼便道:“既然城隍有言,不可妖言惑众,那我也不便召集群狐,奔走示警。” 那好色之狐道:“若是城隍问起,大人只管说是小狐作祟,将小狐拿去顶罪便是,必不敢让大人为难。” 宫梦弼看了他一眼:“如今倒看出来你的情义了,怎么当初就不顾阿娇心意,强掳回家,又占人家宅,驱走主人,让他乞讨为生?” 好色之狐羞愧难当,重重磕头,一言不发。 宫梦弼叹了一口气:“你这罪狐尚且有此情义,我还能让你们顶罪不成?既然城隍不许妖言惑众,那就悄悄去吧。” “明日我准你们一日休沐,你们有亲朋好友的,便去通传,我只作不知。没有亲朋好友的,也休息一日。” “不过你们示警之时,也要讲究方法,为了避免牵连,最好假托神仙、祖灵、异人、道人之名,务必说清前因后果,若是他们也要外传,要让他们也要小心谨慎,不要被小鬼听去了,被城隍问罪。” 宫梦弼笑眯眯道:“我们不能妖言惑众,但若是他们自己发现的,就跟我们狐狸无关了。” 看着这红衣狐仙的温和的笑容,狐众心里默默发冷。 只盼望城隍大人没有撒谎,不然真的来了水患,只怕逼得民怨沸腾,冲了他的城隍庙。 到了天明,雨色又渐渐小了。 宫梦弼依言令狐众休沐,不必劳作。 当场就有十多只狐狸向康文请辞下山,并备述所用计谋,待康文顺过一遍,就批准下山了。 在狐狸关了许久,那些没有亲朋好友需要警示的狐狸也想下山,只好请那些需要下山的狐狸帮忙,以帮助他们示警为由,下山透透风。 其中就有四个曾经合作建院子迷惑男女,盗取精气的狐狸,这四个跟着好色之狐,道:“兄弟,带我们一起。” 好色之狐奇道:“你们几个滥情鬼,不是瞧不上我一心扑在阿娇身上,怎么要来帮我?” 这四个罪狐道:“我们只是盗取精元,不知情爱,你老哥虽手段不对,但我们看狐会大人似乎很欣赏你,所以要跟着你瞧瞧,你怎么就能让他高看一眼。” 好色之狐苦笑道:“大人当中宣判我的罪处,如何算得上欣赏?” “不是夸你有情意吗?我们来瞧瞧你的深情。” 好色之狐道:“此情义非彼情意,算了,你们要来就来吧,刚好可以帮我搭把手,以免我幻术失利。” 四个罪狐高呼一声:“走也!”架起这好色之狐就化作阴风往山下而去。 宫梦弼在狐狸坡待着,也没几个狐囚愿意与他同处,尤其是没事可干的时候,所以不过片刻,就都走得一干二净。 康文做好笔录,将笔录交给宫梦弼,道:“大人,都记在此处。不过这些狐囚里面,有几个罪孽颇深,就怕他们下山之后胡闹。” 宫梦弼道:“不必忧心,若敢胡闹,自有他们苦头吃。” 康文便道:“那我也去赵家庄了。” 宫梦弼点了点头,道:“将金简带上,以防万一。” 康文应了声是,她看了一眼狐心小齐,问道:“赵郎君,要不要与我同去?” 狐心小齐摇了摇头:“我有话同狐仙说,你去吧。” 康文幽怨地看了一眼狐心小齐,转身就走了。 宫梦弼看了一眼狐心小齐,又看了一眼康文,摇了摇头:“造孽。” 狐心小齐也叹气:“美人恩重,但我一个魂魄不全的人,勉强度日也就罢了,岂敢有非分之想?” 宫梦弼如何不明白这其中的难处,狐心小齐的性灵是他给补全的,就好像是失了桅杆的船只,本来只能漫无目的飘荡,补全之后便可以启航。 但难也难在此处,一旦宫梦弼收回那性灵,小齐就还是那个生活都无法自理的呆瓜。 更难的是若是补回原本的性灵,那这船还是不是原本的那艘呢? 狐心小齐不能处理这个问题,所以干脆闭眼塞耳,当个缩头乌龟。 正文 第九十四章、小齐学仙 宫梦弼见不得狐心小齐那颓废的样子,道:“你如今畏首畏尾的模样,倒还不如之前呆瓜模样可爱。” 狐心小齐耷拉着一张脸:“其实你不知道我有多快活。每天晒晒太阳,看看狐狸,不愁吃穿,逍遥度日,并不颓废。” 宫梦弼震惊了一下:“你这个年纪, 你怎么闲得住啊?” 狐心小齐道:“我原本就是这样度日的,你差遣我出去巡查,我风里雨里跑了一个月,就发现还是家里舒服。” 宫梦弼幽幽道:“你跟我学修仙吧。你这样子考功名是不要想了,没读过几日书,考上了也是害人。” 狐心小齐道:“我魂魄不全,如何修仙?” 宫梦弼道:“炼假成真,六品之前, 都还不用考虑魂魄问题。再说, 你被取走的一魂一魄都成妖做怪了,等他来找你,若是你打不过他,说不定会被他吃了,补全神形。” 狐心小齐猛地一拍大腿:“我之前正是想同你说这事,差点忘了。” “自你上次借助我的身体窥探另外一魂一魄,我偶尔能在梦中与他相见。不能说话,如同局外人一般。近几日做梦越发频繁,我已经看那家伙似乎得了什么旨意,正准备下山呢。” 宫梦弼心中一惊,看向狐心小齐。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眉间的忧虑还是让宫梦弼知道,他心里显然并不如表现出来这样轻浮和平静。 宫梦弼伸手想借助他的身体再探一探,但想了想,还是住手了:“未尝不是因为上次突然窥探, 导致惊动了蛇母, 才有你一魂一魄下山这种事。” “现在不急,等他下山了,蛇母不在身边,我再来帮你一探究竟。” 狐心小齐道:“我不知道他为何下山,也许正是要来寻我。他已经化为蛇妖,在蛇母身边修行,若是招来,我怎么对付他呢?” “也许被他吃了,变成一个完整的人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宫梦弼道:“若是以他为主,大概你什么也不会剩下。你的母亲、乳娘,都会忘记。” 狐心小齐吸了一口气:“那还是算了。你不是要教我修仙吗,何不从今日开始?” 宫梦弼点了点头:“但有一点你要记得,你如今的魂魄有一部分是我补全的,你修炼出来的法力难免沾染狐的性质,或许不多,但一定会有影响。” 狐心小齐道:“我还没有活够。浑浑噩噩这些年,我不想就这样消散。” 宫梦弼点了点头,找出来纳气法传给他。 这是他从黄博士那里学来的粗浅功法,没有优点,同样没有缺陷。若不是传授了通天法,黄博士应该会给他求一门新法,但因为已经传下通天法的缘故,反而不好再传。 过分的宠爱往往弊大于利,小小狐狸,还是要慢慢成长。 反正有通天法在身,粗浅的纳气法同样能变成优秀的道法,以宫梦弼的本事,足以将其改良了。 只不过宫梦弼有了更契合的拜月法,就不必多花这个心思,改一改用来给狐心小齐是勉强够用了。 宫梦弼宽他的心:“虽然入道晚,但人身修行比蛇身修行要快。且你本就是占据了大多数的魂魄,只要守得住根基,他才是弱势的一方。” 狐心小齐略略定神,自强自勉。 宫梦弼在狐狸坡传授狐心小齐修仙之法,另一边,康文已经去了赵家庄。 她自于康文决裂,就分居两地。举人坟中也没有友人,她也不愿同愚夫愚妇说话,就闭门读书。 如今来寻康玉奴还是第一次,故而露面的时候,康玉奴又惊又喜。 “玉娘,多做些饭,我妹妹来了。”康文笑了起来。 赵玉娘只听到一阵风落在门前,就看到有一个美丽的女子凭空出现,吓了她一跳。 听康文这样说,才松了一口气,道:“原来也是狐仙,快快请进。” 康玉奴拉着康文进来,两人坐定,康文便说明来意:“狐会大人窥得天机,吴宁县将有水患,只怕赵家庄也待不得了,姐姐不如同我一起去狐狸坡吧。” 这话一说,就听厨房里啪地一声打碎了一个碗。 康玉奴嗔怪的看着康文,道:“你何必吓她,若是有水患,我更要保护她。” 康文看着康玉奴,一时有些气闷:”你怎么保护她,水一时来了,你们两个都要被冲走。“ 康玉奴道:“那我们搬到高处,等水退去再回来。” 康文看了厨房一眼,高声道:“我知道你是舍不得她,但你也不能跟着她一辈子。你也要修行,她也要过日子,与狐狸同住,越久离人越远,你以为是什么好事?” 康玉奴拉了她一把:“你成心的是不是?” 康文见她生怒,不由得败下阵来,道:“你放心吧,我已经在县城为她铺好路子了。沈家布庄招人养蚕缫丝,若是手艺精巧,就可织布,若是心灵手巧,还会教刺绣。只不过年限长些,要在他家多做几年工,起码吃住不愁。” 康玉奴心中惊喜,但看向厨房,却道:“我得问问她。” 赵玉娘掀开了短布帘,道:“不用问,我愿意去的。” 她眼中带着泪花,道:“能自食其力,我有什么不愿意呢?只是舍不得狐仙,怕以后没有再见之日了。” 她跑过来抱住康玉奴,眼泪落在康玉奴的胸脯上,濡湿了一片。 康玉奴轻轻摸着她的头,眼里也渗出泪了:“你舍不得我,我还舍不得你呢。你可想清楚了?你走了之后,可就见不到那黑炭头了。” 赵玉娘声音闷闷的:“没有我他专心做事,只会比现在过得好。” 一个吃绝户活不下去的女人,一个初出茅庐的狐妖,两个相依为命,虽然从事贱业,但却彼此扶持,没有深陷泥沼之中。 康文看着赵玉娘那可怜的样子,心里一时的症结也消了下去,道:“舍不得男人就也带去城里好了,除了布庄,沈家也招码头、护卫,你们就说是我介绍来的,一定进得去。” 康玉奴见她那个样子,不由得破涕为笑:“妹妹如今与往日果真大不相同了。” 康文抬起头,哼了一声。 “水患一事,你们不要外传,狐会虽得了天机,但城隍却好像自有打算,不许大人泄露内情。” “等天黑一点,我还要请姐姐帮忙。” 正文 第九十五章、水灾、水灾 阴雨天,天色将黑未黑。 赵家庄中忽然起了一阵雾气,雾气自河边而来,往村中而去。 阴雨天,闭门早,这雾气沿路而过,就在每家每户的门上轻轻敲了三下。 “水灾, 水灾。” 听到敲门的声的农户有的连忙吹灭灯火,噤声不语,有的站在门边,侧耳倾听。 多数是不敢开门的,但也不乏胆子大的。 比如喜欢上了赵玉娘的那个黑炭头,年纪轻轻, 胆气壮, 人憨实。 听到敲门,有人说:“水灾, 水灾。” 就一把打开门,只见一团水雾在黑暗里滚动着,朝更远处走去。 黑炭头连忙问道:“什么水灾?” 那水雾里的影子停顿了一下,发出苍老又慈爱的声音:“我是河边卯翁,水患将至,特来警醒。” 黑炭头还要再问,那影子已经越行越远:“某违反城隍封口律令,将死矣,汝速去,速去。” 那雾气迅速离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黑炭头心头不安,冒着雨直冲村尾,朝赵玉娘家赶去。 砰砰砰地拍门声响起,赵玉娘拉开门, 便瞧见浑身淋湿的年轻人喘着粗气在她门口站着。 “你怎么来了?”赵玉娘连忙拉他进来, “这种天气, 这样大的雨,你伞也不打, 昏了头啦?” 她扯了长巾和手帕,给他揩了揩脸上的水,用长巾包住他的头发,把他往房里推:“快把衣服脱了,受了凉谁给你找医生。” 黑炭头脸色黑里透红,讷讷无言,任她摆布。 他把湿了的衣服脱下来钻进被子里,赵玉娘去厨房烧火,给他烤衣服。 火生起来,赵玉娘才又回到房里,双手抱胸,问道:“往日都不见你这么笨,今日是怎么了?” 黑炭头道:“方才有人敲我的门。” 赵玉娘紧张起来:“是盗贼吗?” 黑炭头摇了摇头:“我家里连根蜡烛也没有,有什么能偷的。我拉开门看了,是……是鬼神。” “他说自己是河边卯翁,水患将至,让我赶快逃命。我担心你,就来了。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要不然你跟我一起逃命去吧。” 赵玉娘心里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停顿了一下,道:“我正也有事找你。” “我有个姐妹给带信来了,说城里沈家布庄在招女工,管吃住,只是钱少些。” 她咬了咬牙:“我打算去。” 黑炭头看着的她热络表情渐渐萎靡下来,他低着头道:“是好事,你去吧。” 他抬起头,眼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着:“我送你去吧,你一个人路上不安全。” 赵玉娘嘴角微微上扬:“我还听说,也招男工……” 黑炭头往下耷拉的嘴角又咧开了,眼里的泪还没有下去,又被喜悦占满了:“那我也去。” 另一边,康文和康玉奴已经乘着雾气又回去了河边。 河边一株老柳树枝条随风舞动,摇摇欲坠。 康文摸了摸老树,道:“恕罪恕罪。” 康玉奴扒开树根周围的茅草,道:“从这动手吧,已经快被蛀空了,别被人瞧出破绽。” 两只狐狸联手把树推倒,又纵火焚烧树干,把蛀空的痕迹烧掉。 然后看着彼此被烟熏黑的手和脸,面面相觑,笑出了声。 康文道:“我还要去一趟白溪村,借住举人坟多年,也无从报答,起码给他后人示警,你送玉娘去县里之后,就直接去狐狸坡吧。” 康玉奴上前抱了抱她,给她擦了脸上的灰:“文妹,谢谢你。” 康文也把她脸上的灰擦掉,把头靠在她的肩头,露出一个得意的笑,但嘴里却说着:“都是自家姐妹,她是你的妹妹,就也是我的妹妹。” 康文抬起头:“小心一些,我们虽然避开了社神和宗祠,但你不要动法,且要尽早离去。” 康玉奴点头答应了下来,康文便转头去了白溪村。 举人坟早已失修,举人的后人如今只是贫户,除了节庆能给老祖宗烧些纸钱,平日里生计都忙不过来。 康文从房顶上钻下来,在房梁上看着熟睡的一家子,施展了幻术。 “来孙,来孙。” 家里的男人朦胧间便看到一个穿着青衫老人叫他,恍惚之间,却也看不清楚。 只听他道:“来孙,水患将至,速速逃命。回来之后,补一补我的坟。” 说了两句话,就消失在房中。 那男人忽地惊醒,听着窗外的风雨,怔怔出神, 康文已经顺着房梁从房顶溜走,转道回去狐狸坡。 这样的事情,数不胜数。 比如好色之狐心心念念的阿娇。 白日之时雨小,阿娇要去汲水,就听到柳荫下有两个影子在议论。 “大水将至,我们可趁机脱身了。” “还得感谢城隍老爷,不许传消息出来,这次要死许多人了。” 阿娇差点摔了桶,急匆匆跑回家去了。 没有看到水里爬出来几个湿漉漉的狐狸,其中一个看着她的背影,又是愧疚又是迷恋。 另外几个狐狸拍了拍他,道:“果然是个小美人,还是你好眼光。” 好色之狐勉强笑笑:“阿娇人美心善,可惜……终与我无缘了。” 又有白鹿村。 账房先生回家的时候在路边捉到一窝兔子,老兔子带着一窝小白团子往高处走。 但兔子被雨水淋湿,皮毛沉重,被账房先生一堵,便把他们都捉到,放在兜里。 老兔子连连蹬腿,也没有逃过,只好开口说话:“请放了我吧,我可以告诉你一件性命攸关的事情买我一家老小性命。” 账房先生没想到兔子开口说话,心里有些恐惧,但还是假装镇定:“好,你说说看。” 老兔子道:“水患将至,我才带着一家老小往高处去逃难,你也快逃吧。” 账房先生就把兔子放了,兔子们连忙趁着雨色搬家。 老兔子站起来朝他拱了拱手:“先生,城隍不许鬼神说此事,你要是救人,要小心避开鬼神耳目。” 账房先生看着这窝兔子消失不见,心里不安极了。 像这样的事情,一日之间,便在各个村社乡里发生了,如同星星之火,但转瞬便要化为燎原之势了。 康文回到狐狸坡的时候,还没有其他狐狸回来。 毫无疑问,逮到休沐这一天,这些放风的狐囚不卡着时间是不会回来的。 正文 第九十六章、颓废县尉 在狐狸出去之后,宫梦弼就已经令五鬼神取来藏在受月楼玉瓮之中的雨水节气之雨送去了城隍庙。 合香所用,宫梦弼时常备着诸多时令的材料,这一瓮雨水之雨还是在沈家的时候存的,后来搬家就都带到了受月楼。 五鬼神回来禀报东西已经送到,宫梦弼就期待着良姬的联络。 本来以为还要几天,但后半夜的时候, 宫梦弼就嗅到了一缕荷花的清气。 祈愿树上,他与良姬缘分所结的那枚宝牒无风自动,宫梦弼闭目凝神,便瞧见灵神当中的神树在发光。 他看着那枚宝牒,那宝牒上的丝线仿佛不断延伸开来,宫梦弼的心神仿佛落在一片罗网之中。 这罗网不知由何物织就,根根丝弦在虚空中延伸。 宫梦弼随着宝牒的指引, 落入了其中一条丝弦之上。 眨眼间,就看到一间闺房之中, 良姬跪坐在地上,面前是一只玉瓮,瓮中漂着一朵白荷花。 荷花带露,娇俏可人。 良姬果然凝聚出来第一道春雨白荷香,这香气飘飘摇摇,如同看不见的烟霞。 她念着宫梦弼的名字,说道:“狐仙,请现身一见。” 这烟霞浮动起来,慢慢聚敛着,化作一个狐首人形的影子,由虚化实, 变化作白色的人形。 “良姬姑娘在叫我?” 良姬听到声音, 转头一看, 顿时就惊喜道:“原来真的能成。” 宫梦弼笑道:“当然能成。你修成春雨白荷香,应该会有感觉才是。” 良姬笑道:“是啊, 只是香气若有若无,我也心里不安定。” 她说了这一句, 又肃容道:“今日城隍差遣阴差遍寻水畔, 找来这一株白荷花。他还同我说,已经托信请人去寻白牡丹,等六月初一诸社神述职之时,会请诸社神一同寻找。” 宫梦弼点了点头:“有劳,这么说,六月初一的集会,应当是各个村社最为空虚的时候了。” 良姬回忆着说道:“不错,社神前来述职,定会带着护卫一起来,村社之中,应当最为空虚。” 宫梦弼想了想,又问道:“我还有一事想请姑娘帮忙打听。” “请讲。” “龙盘山中有一只虎妖,称作斑寅将军,又或是山君,不知城隍可同他有过联系?” 良姬回忆着:“不曾见过有虎妖,也不曾听过此名号。不过城隍有时候会独自出去,就不知是去哪里,若是时机合适,狐仙不妨跟着瞧一瞧。” 宫梦弼若有所思,道:“多谢。” 说话间,宫梦弼一不小心便瞥见了床头的叠得整齐的亵衣,顿时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 良姬也瞧见了,脸上顿时有些发热。 宫梦弼道:“姑娘小心,若有事情,只管叫我。” 良姬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宫梦弼笑了一声:“奇香难得,我不可久留,恐损尽其香,反而不美。” 良姬点了点头,就见这狐形骤然散去,连带着化为狐形的香气,也消失了。 良姬便明白,这是以损耗香气为代价,请了宫梦弼的灵神。 她看了一眼亵衣,又觉得心中羞涩。但随着敲门声响起,这点羞涩又立刻隐没,化作冷漠和厌倦。 她整一整颜色,推开门去。 宫梦弼睁开眼睛,思忖着。 他还没有找到斑寅将军和伥鬼的踪迹,但水患将至,想要吃人,大概没有比这更适合的时机了。 以水患的名头遮掩,确实有掩人耳目的作用。 但城隍又在做什么呢?治下的活人死了对他来说百害而无一利,除了增加引渡魂魄的工作量,也会陷入懒政、怠职的风波。 没有想明白,宫梦弼只好暂且去办其他事,其中很重要的一项,就是保护刘胜。 看了看天色,子时已过,宫梦弼寻来康文,问道:“可有没回来的?” 康文道:“都在,没有敢逃的。” 宫梦弼笑了一声:“还算识相,这里还是交给你,我得去一趟县里。” 康文领命,又见狐心小齐闭门不见,有些疑虑。 宫梦弼道:“他在凝神纳气,不必担心。” 康文便放下心:“大人慢走。” 宫梦弼便去县中寻刘胜。县尉刘胜,不难找,宫梦弼曾与他碰过面。 彼时他刚刚考上天狐院生员,幻化形体出来挣钱的时候碰到过刘胜缉盗。能文能武,是个有本事且有风骨的人,虽然看着颓废,但履职无差。 县尉也是文职,似他这样通武艺反而是少数。但也正是因为此,必须宫梦弼亲自来寻,恐五鬼神冲撞了他,反被他一刀斩了。 不要以为修仙就不会被武夫砍死了,神仙元神出窍被烧了肉身都得借尸还魂。 下三品的阴魂被砍一刀,也要被煞气重创。下三品的精怪被一刀砍死,连借尸还魂都难。 刘胜家宅还算大,但家里除了一个老仆,已经没有别人了。 良姬心中挂念的父母已经去世了,刘胜年纪不小,却一直没有娶亲,整日饮酒,眼下一片青黑,满脸的胡茬。 宫梦弼进了他家看了一眼,就知道他心气已经散了许多,没有当年的风采了。 当年虽然也颓废,但也不至于此。酒喝多了手会抖,颓废过度荒废武艺,身子弱了,心神自然也难以维持力量。 老仆见他喝醉了,叹了一口气,把酒坛子收走,把他搀扶到床上。 “老爷夫人在天之灵若是看你这样,一定痛心极了。” 但刘胜是听不见的,听见了也当做没听见。 宫梦弼在一边看着,等老仆吹灯离开,就伸手在虚空中轻轻划动,无形的香气铺满了整个房间。 而后,就把刘胜拉入梦境。 阴冷的雨天。 潮湿的衣衫让刘胜感到难以行走,仿佛被拖拽着往下沉。 他迷茫的站在路口,腰上挎着刀,背后背着弓箭。 一只迎亲队伍敲锣打鼓,吹着曲子缓缓行来,大红的轿子在雨幕中暗沉下来,仿佛凝固的鲜血。 迎亲队伍到了近前,刘胜才看到抬轿的是牛头马面,吹唢呐的是黑白无常,头前引路的是文武判官,身后跟着的是两队阴差。 瞧见刘胜拦路,这武判官冷笑一声:“这等窝囊废也敢拦城隍大人的迎亲花轿。” 说着,一脚朝刘胜踢了过来。 刘胜想要躲开,却被一脚踢中,在地上打了滚,箭矢撒了一地。 阴鬼们哄堂大笑。 欢快的迎亲乐曲又响了起来,喜庆的唢呐与锣鼓震天响,刘胜看着迎亲队伍远去,捂着腰上勉强站起来,只觉得迷茫又混沌。 正文 第九十七章、磨刀 雨水在刘胜的额头上滑落,从他的浓密高耸的眉峰上流淌下来,划过他的眼角,让他有些看不太清楚。 喜庆盈盈的迎亲队伍快速向前,刘胜看着花轿远去,又看到花轿的侧帘被掀开,一个美丽又无助的女子探出头来, 凤冠霞帔,挡不住她无助的眼神,也挡不住她眼中落下的滚滚泪珠。 她似乎想开口,但一只漆黑的爪子扼住了她的咽喉,把她拖拽着拉进了花轿之中。 刘胜瞪大的眼睛布满血丝,他看到那美丽的脸庞张了张嘴, 似乎在叫—— “哥哥!” 刘胜发了疯一样向前冲去。他拔出腰间的刀,却发现手中的刀已经布满了铁锈。 他一刀砍向迎亲队伍里的阴兵, 却被阴兵踹翻在地。 刘胜翻倒在雨水里,就仿佛落在了阴冷的河沟之中。 河沟里带着腐臭的泥水翻涌了上来,将他不断将向水中拖去,下沉、下沉。 刘胜猛的睁开眼睛,大声的喘着粗气。 阴冷的天空,冰凉的雨水,被打湿的衣衫重重的坠在身上,好像是一双无形的手,向他不断往下拖拽着。 远处,一只敲锣打鼓吹着喜悦的迎亲队伍向他走来。 刘胜的心脏猛烈的跳动着,他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心中的热血驱使着他,让他如同一只噬人的野兽一般,恶狠狠的看向了迎亲队伍。 他快速跑动起来, 双脚踩在雨水当中, 泥水四溅。 “良姬!” “良姬——” 刘胜同迎亲队伍正面冲撞在一起, 被引路的判官伸手截住:“大胆!竟敢冲撞城隍大人的喜事。” 判官伸手一推,刘胜就重重的倒飞回去,跌进了泥潭里。 大红的花轿帘子猛的掀开, 良姬奋力地挣扎着想要逃离。 但一只鬼手扼住了她的咽喉,不论她怎么挣扎也无法离开。 良姬看着跌进泥潭之中的刘胜,双眸垂泪,对着他摇了摇头,说出了两个无声字: “快走!” 刘胜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一路的判官紧跟着一脚踩了上来:“不要误了吉时,走。” 刘胜抓住判官的脚腕,想要将他扭倒,但仿佛抓住了一根冰冷的铁柱,这一根柱子将他压在水中,就让他无法翻身。 一只又一只的脚踩在刘胜的身上,锣鼓声,唢呐声,欢快的曲调在他头上响起。 刘胜看着那大红的花轿从头顶经过,被雨水浸的暗红的轿子仿佛沁出了血。 泥水淹没了刘胜的身子,将它不断往更深处踩去。 阴沉的天气,刺骨的雨。 湿透的衣衫如同铁甲一样坠在身上,冰冷刺骨。 刘胜的眉峰和眼睫毛都挂上了水珠,他猛的吸了一口气,看向了远处的迎亲队伍。 他的脸如同铁一样冰冷,他的心如同炉火一般滚烫。 刘胜扶住腰间的刀鞘,另一只手握紧了刀把。 他双脚扎桩,身体下沉,如同一座石雕坐立在路口。 迎亲队伍到了近前,引路的判官举起了手,喧嚣的锣鼓声和唢呐声便停了下来。 判官眯着眼睛:“何人敢拦住城隍大人的迎亲花轿?” 刘胜猛地睁开眼睛,眼神如同食人的猛虎,他倏地抽刀,冷艳的刀光在雨中亮起。 如同闪电!如同惊雷! 刀光落在判官的身上,判官的脸上才堪堪露出惊恐。 唰的一声。 让判官变化作两截,变成碎裂的纸人落在雨水中,很快就泡开了。他的魂魄化作阴风黑雾,哀嚎着在花轿前盘旋。 “杀!” 另一边的武判官奔上前来,将手中金鞭当头砸向刘胜。 刘胜一脚踢在他的心窝上,把他踢得连连后退。 这时候,黑白无常扔出锁链,一左一右锁住了刘胜的双腿,用力一拉,刘胜便不由自主的摔倒在地。 阴差们一拥而上,刀剑加身。 殷红的血液在雨水洇开,如同盛开的红梅花。 大红花轿的帘子被一把扯开,良姬看着倒在血泊当中的刘胜,发出无声的哀嚎,凤冠跌落在雨水当中,滚在了刘胜的脚边。 刘胜死死地盯着良姬的脸,想要开口,但整个人却往不断下沉。 “等着我,等着我来救你!” 黑云压城,滚滚云团如同黑龙的鳞片。 闪电和雷霆在云层当中交织着,狂风和暴雨倾泻着。 刘胜站在路口,他取下背上的弓,手指轻轻抚摸着弓弦。 他取下箭筒中的箭,弯弓引箭,注视着迎亲队伍来的方向。 大雨倾盆。 雨水砸在地上,溅起一团团的雾气。但空荡荡的雾气之中,什么也没有。 刘胜的眼睛通红,血丝在他的眼球中攀爬着。 他希望看到那个迎亲队伍,看到那大红花轿之中自己最亲最爱的妹妹。 但是什么也没有。 “为什么!” 弓箭落在地上溅起水花,刘胜抬头看天,似乎感觉到云层之中有一个庞然大物在游弋着。 “在哪里?我的妹妹在哪里?” 他颓废的跌坐在雨中,那绽放出来的锋锐光芒仿佛被大雨浇灭了。 一把纸伞在他的头顶撑开,穿着红衣蹬着黑靴的少年走到他的身边。 “站起来,把你的弓箭捡起来。” “如果不保养你的弓箭,不磨砺你的刀锋,不保养你的精神、锻炼你的武功,那良姬还能靠谁呢?” 刘胜站了起来,他沉默着把弓箭背起,看向宫梦弼。 宫梦弼微微弯起眼睛,似乎有几分笑意。 他指了指天上,指了指倾盆大雨,“你所见的黑龙,所经历的风雨会在某一天变为现实。” “一旦这一天到来,你需要拿起你的弓箭,提起你的长刀,去解救你的妹妹。” 宫梦弼摊开手,从他手心浮起一缕清淡的香气。 刘胜嗅到之后,便立刻觉得精神为之一振。他喝酒醉坏的脑子渐渐清醒过来,才察觉到眼前也许并不是现实,而是一场梦境。 “你到底是谁?你想说什么?” 宫梦弼笑了一声:“你醒了?那我们就好好聊一聊吧。” 铅云消散,风雨消弭。 刘胜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黑暗,身下是熟悉的床铺。他终于想起来自己是又喝得烂醉如泥。 漆黑的房间,唯有一个朦胧的人影发着淡淡的辉光,如同朦胧的月色。 正文 第九十八章、黑龙聚势,赤狐铺网 刘胜艰难的从床上爬起来,只觉得浑身发冷。 刘胜知道这是酒后寒的缘故,也因为似乎梦中过于紧张,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苦笑一声:“尊驾,失礼了。” 老仆吹灭的灯火又亮了起来,赤红的火焰依稀有着狐形。 宫梦弼看着刘胜,叹了一口气:“县尉大人何至于斯?” 刘胜不知从何解释。 也许是因为妹妹的死亡给了他很大的打击, 也许是父母先后离世让他成为了孤家寡人,也许是仕途不得意,但不管是因为什么,他心中的这口气确实是泄掉了。 但刘胜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梦中所示现的一切。 “尊驾是什么人?又想借梦境告诉我什么?” 昏黄的烛火下,这个浑身酒气的男人眼中渐渐亮起一团火焰, 带着威严和煞气。 宫梦弼并没有吊他胃口的心思,直言道:“在下宫梦弼,任吴宁县狐会,总司狐众之事。” “前几日拜访城隍神,在城隍庙中看到了良姬姑娘。” 刘胜这才知道眼前的人居然是狐仙,他迫切地问道:“她如今过得好不好?” 宫梦弼道:“如你梦中所见,她已经嫁给城隍,成为鬼妾。” 刘胜疑惑道:“为什么会变成鬼妾呢?而且嫁给了城隍神,为什么不跟我托梦呢?” 宫梦弼幽幽道:“当年你与她参加庙会,在城隍庙中烧香祈福。你希望她能有个良缘,一生平安喜乐。她希望你能仕途顺利,平步青云。” “可惜城隍并没有听到你们的愿望,只看到了她的美貌。” “城隍想要娶她为鬼妾,于是令她害病而死,小鬼锁喉,让她不能说话,无法求救。” “你们给她办丧事的那一天,就是城隍迎娶她的那一天。你梦里所见的不是今日,而是许多年前了。” “她不是不想给你托梦, 而是被幽禁在城隍庙当中, 没有办法离开。这一次也是她托我来寻你, 但不是为了向你求救,而是希望我能保护你的安全,希望你过得安好。” “但我见你的样子,却觉得男儿在世,不思进取、醉酒度日,还要靠着可怜的妹妹来庇护,何如禽兽?” 刘胜心如刀绞,他握紧了双手,狠狠地在自己胸口捶了两下,眼中满含着热泪:“是我没有照顾好她,让她受了这样的苦,还要记挂着我。” 他猛地起身去拿刀架上挂着的刀鞘,就要冲出门去解救良姬。 但他才打开门,房门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推了回去,刘胜再次拉门,但房门却纹丝不动。 刘胜回头看向宫梦弼,眼神中是不顾生死的决绝。 宫梦弼长叹一口气:”你这样去同送死有什么区别呢?在梦中我尚可令你起死回生,但你若不吸取教训,不但救不了你,也救不了她你好。。“ 刘胜站立不动,他回忆起了梦里的事情。 那样冰冷的雨,阴沉的天。此刻的他就好像与梦中的他又合而为一了。 理智渐渐回笼,刘胜深深鞠了一躬,拱手拜道:“请狐仙指教!” 宫梦弼笑了起来:“城隍乃是正神,你虽是县尉,单凭你一人之力,即便捣毁了城隍的神像,也没有办法摧毁他。” “但如今城隍道行逆施,报应就在眼前。我希望你砥砺精神,磨练武功,静待天时。” 刘胜的心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烧着,他恨声道:“那我要等到何时呢?” 宫梦弼笑了一声:“你已经知道了,无需我再赘言。只怕这一天来得太快,而你的刀却不够磨得锋利。” 刘胜道:“向苍天起誓,我会亲手救出良姬。” 宫梦弼心中宽慰,他的身影渐渐淡了去:“我留下座下鬼神为你沟通阴阳,希望你得偿所愿,也希望良姬姑娘能早日脱离苦海。” 宫梦弼消失在房间里,连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赤红的灯火。 刘胜握着手中的刀,眼中一片黑暗,但他却感觉到了似乎有一个影子落在了自己身后。 “狐仙,狐仙!” 只听那个影子说:“主人已经走了,我是他坐下鬼神,赤夏是也。” 赤夏自然是五鬼神当中的红衣鬼神。 留下赤夏一来是为刘胜解惑,二来是沟通阴阳,三来也是保护刘胜,以免意外发生。 宫梦弼则是回了狐狸坡望气。 这些时日他最常作的一件事就是登高望气,看着天上的云气聚散飞腾。 这天晚上所观望的云气便与以往不同。 虽然云层浓厚,大风不止,但却少见的没有下雨。 这条天地之息所凝聚的黑龙不断聚势,不断有风从东南吹来,天上的云层电闪雷鸣。 一条条水气之龙彼此缠绕着、凝聚着,不断往这条巨大的黑龙身上融合,积蓄着难以想象的力量。 宫梦弼的心也随着这力量的积蓄来不断悸动着,这是在聚势,积聚所有的力量,等待着石破天惊的一击。 宫梦弼实力有限,无法真正的飞跃到天穹之顶去看着天地之间的气数。 阴雨连绵也没有办法通过星宿来判断天下的气象,他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阻拦着这条黑龙。 但他知道这是黑龙的奋力一搏,一旦成功,就会从南方游向北方,遨游在大地之上,不受拘束。 但如果失败,天空不断积聚的水气就没有足够的力量再次前行,那就是整个东南真正灾劫的降临。 万里泽国、沉灶产蛙,绝不仅仅是言语的表述和推断。 哪怕是已经借助水患布局,宫梦弼仍旧无比期望这条黑龙能够成功。 宁愿它一跃而起奔向北方,宫梦弼所做的谋划全部落空,也不愿意它失去控制,造就天下大难。 天象积蓄的力量并非一蹴而就,但真正见结果,也不过是三五日之内。 再想一想,六月初一也近在眼前。 城隍神啊城隍神,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狐子院还没有建好,但已经不能再等了。 宫梦弼从袖子里抖落一个个草人,草人落在地上,便化作一个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狐狸武士。 虽然大材小用,但显然非常时期也要非常手段。 “康文,通知点卯。” 康文算了算时辰,没算错,是丑末,还不到寅初。 浪了一整个白天,到了子时才归来的狐囚尚且来不及休息,就又要开始动工。 尽管突如其来的半夜加班,让人很没有精神。但是连康文都跟着一起劳作,这些狐囚也就半句话都没得说了。 篝火在风中摇摆着,燃烧的木头时常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火星子四溅。 一个个草人所化的狐狸武士和穿着囚服的狐狸囚犯忙碌着,监工和牢头也加入其中,加班加点建设狐子院。 宫梦弼没有留在狐狸坡,只是把狐狸武士留下。 他游荡在一个个山林之中,小金炉被他捧在手上,香气如狐似凤、盘旋不绝。 山林之中潜藏的幽魂被香气勾引出来,盘旋在宫梦弼的身边,想要吸食小金炉当中的飘出来香气,但又畏惧宫梦弼,不敢轻易靠近。 “来吧,我有事相求。” “我需要你们作为我的耳目,为我倾听八方的声音,观看吴宁的景象。” “愿意受我驱使,可上来吸取香火,事后我必想办法设醮修禳,引渡你们入阴府。” 其实仅仅是香火作为报酬就已经让这些游魂按捺不住,再搭上设醮修禳这个无法拒绝的条件,一时间阴风四起,黑气连成一片,投入香气之中。 一个个或是残缺,或是客死、横死,或是命运多舛的游魂响应宫梦弼的召唤,吸食着香气,寻找着各种鸟雀附身。 似他们这样位格低下的可怜鬼,也只能找一些小型鸟雀附身,其中最多的就是麻雀。 宫梦弼吩咐下去,这些鸟雀便飞进各个村社,成为他的眼睛,成为他的耳朵。 宫梦弼一夜之间跑遍了各个地方大大小小的野林子,召集了数量庞大的游魂队伍。 虽然这些游魂的战斗力约等于无,而且会受限于天气无法很好的充当耳目作用,但对宫梦弼来说,已经十分难得。 斑寅将军下落不明,宫梦弼分身乏术,只能想一想这盘外之招了,期待着这些耳目能给他带来更多的消息。 这就是观天时的好处,知道雨一时不会落下来,就可以驱使鸟雀探听消息。 若是下雨,鸟雀无法飞腾,而阴魂又不能承受雷电和大风,就完全没有办法起到作用。 天明之后果然没有下雨,但是风没有停。 浓厚的水气被风托举得极高,反而看起来好似没有此前那样阴沉。 这样的天气并不妨碍鸟鹊飞行,所以吴宁县的人就突然发现鸟雀变多了。 其实雨后出来觅食的鸟雀本就多,并不全是阴魂附身的鸟雀。 但这样看起来似乎有些反常的现象就好像又印证了另外一个流传在暗地里的消息——水灾将至。 一时间难免人心惶惶,有更多的人开始投奔亲戚,或是修缮房屋,或是储备食粮。 宫梦弼纵容狐囚下山通风报信的事情也发酵出了更多的后果,狐魅之间流通的消息要更加隐秘和广泛,普通人或许对狐狸的装神弄鬼一无所知,只以为真的是碰到了柳树成精、水鬼说话、兔子精搬家。 但在狐狸的眼中,这些手段就既陌生也熟悉。加上狐囚之中也有在外的同伴得了准确的消息,虽然碍于禁令,不能说是从宫梦弼这边传出来的,但拐弯抹角暗示来暗示去,就有更多的狐魅投奔了狐狸坡。 有些只是来询问准确消息,有些与人间的联系并不紧密,就干脆投奔过来躲避水患。 等到了狐狸坡,就发现山中的狐囚和狐狸武士如火如荼、日以继夜的建设狐子院,这种匆忙和紧迫的感觉哪怕不用言语说也能让他们明白听到的小道消息并不是假的。 来投奔的狐魅多了,狐子院的建设就更加快了,而另外一种好处,就是信息的来源更加丰富。 飞鸟所传递的所见所闻并不能真正的落到人群之中,而狐魅则完全补上了这一短板,宫梦弼以狐子院为中心所建立的情报网就初具雏形了。 宫梦弼从入云峰借了花、酒、诗、茶过来,他们的工作就是负责接待那些投奔来的狐魅,打探异常的消息,尤其是斑寅将军的消息。 斑寅将军讨厌狐狸和猫,只需要尤其注意哪里的狐狸和猫受害,就可以合理怀疑这老虎是不是在此栖身。 天晴了。 宫梦弼只能看到长风无尽,黑龙的影子都不见了,似乎已经北上而去。 算一算时日,其实已经到了出梅的日子,天色由阴转晴,人们心疼那种挥之不去的压抑感也放松了。那些听信流言,以为水患将至的人心中不免懊悔。 宫梦弼只默默祈祷,祝愿着这条黑龙此行顺利。并不是阴天已经过去,晴天已经来临,只是积蓄了足够力量的黑龙终于奋进全力,向北冲击。 如果成功,晴空万里,如果失败,水患顷刻就至。 一两日的功夫,这个结果就会显现。 天黑之后,在狐狸坡静坐的宫梦弼忽然嗅到一缕荷香。 感受到良姬的召唤,宫梦弼并没有急着显化灵神,只是将心神沉入那满是丝弦的世界,就听到良姬说道:“狐仙,明日便是初一,但今夜城隍令我为他准备袍服,要出去一趟。” “往日里会带着阴阳司文武判官随行,没有多余的人跟着。我不知道他会去何处,也不知他要去见谁,我是否应该提出让他带上我?” 宫梦弼的身影没有出现,但他的身影却在良姬的耳边响起:“不必冒险,你已经提前告知了我,就看我的手段吧。” 良姬心里安定不少:“狐仙务必小心。” “多谢良姬姑娘。” 得了消息,宫梦弼便只身前往城隍庙。 头顶的星斗大放光彩,心月狐明亮极了,与宫梦弼的心火尾交相呼应。 是火光,也是星光。 宫梦弼两条毛茸茸的大尾巴闪烁着两道神符,一道是太阴幻神符,一道是心火炼神符。 宫梦弼走在吴宁县中,落地无形,立身无影。他仿佛就是长街的一部分,灯火会穿过他落在墙上,影子会穿过他落在地上。 往日里的死敌什么也没有嗅到,什么也没有听到,安静在院墙中守护着主人。 正文 第九十九章、夜会 宫梦弼来得很快,再加上良姬姑娘拖延有功。 等他到了片刻,城隍神一行才从庙宇中出来,穿过麒麟照壁,在城中缓步而行。 宫梦弼双眼微垂,并不凝视着他们,也并不将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 而是尽力保持着通天法的状态。 感受着天空与大地,黑夜与长风。 存神天地里,脱身自然中。宫梦弼潜藏的秘诀不在于遮掩,而在于融入。 尽管缓步跟随着城隍一行人,他仍旧有闲情逸致去观看天上的星宿。 主要是心宿,心月狐之光, 乃心火法的源头, 更是他敢尾随城隍, 不怕被发现的仰仗。 城隍与阴阳司文武判官没有穿官服,便服出行。 看着他们行进的速度,宫梦弼就明白,他要的见的人不在城外,就在这吴宁县中。 果然,行过街巷水畔,城隍与文武判官最终在一家酒楼前停下。 酒楼门前挂着灯笼,灯光昏黄。 三人到了酒楼前,酒楼的小厮就点头哈腰的迎了上来。 那小厮弓腰弯背,伸手指引,就露出来手腕上一个肉眼不可见,但宫梦弼却瞧得清楚的王字纹。 夜色幽深。 酒楼灯光亮着,就将周围的夜色称得愈发黑暗。 城隍与文武判官进了酒楼,须臾间, 就有一股微风吹起来。 那不是微风,是黑暗中梭巡的伥鬼。 宫梦弼惦记已久的斑寅将军竟然就藏在吴宁县县城之中,占据了酒楼,以伥鬼夺魂、占据人身,堂而皇之的在人气旺盛,城隍治下的县城之中现身。 宫梦弼觉得匪夷所思,却又觉得似乎在情理之中。 城隍与斑寅将军勾结已经是不争的实事,但县中还有太清观和华光寺呢,这一僧一道难道也毫无反应? 还是说同样与妖魔勾结?图什么? 宫梦弼心头挂着这一点疑惑,也没有贸然靠近酒楼。 酒楼之外他可以凭借通天法融于天地,但酒楼之内,就是别人的地盘了。 他默默等待着,好似地上的一块砖石,树上的一片青叶。 在他等待期间,偶有两个凡人进了酒楼,但再也没有出来过,想必是凶多吉少。 宫梦弼心中恻然,但也无可奈何。 直到夜半,酒楼中才出来人。 最先出来的是一个身形高大的蓝衣人,孔武有力,方脸泛着青色。 城隍与一个儒雅的中年文士笑脸相待,将这蓝衣人送出门来。 “使者大人放心,此事一定不会有误。”城隍拱手道笑道。 蓝衣人点了点头,“某公事繁忙,不便久留,等事情办成,我请你和山君在州城饮宴。” 那儒雅的中年文士面带笑意:“该是我们请大人喝酒才是。” 蓝衣人笑道:“来日再会,告辞了。” 城隍同这中年文士躬身道:“恭送使者大人。” 蓝衣人一步踩进黑暗里,变化做一个蓝皮大鬼,青面獠牙,身量极高,一个纵身便化作阴风消失在县城之上。 等这蓝衣人离开,城隍同这中年文士脸上的笑意就收敛的。 城隍道:“使者先走了,该说得已经说过,剩下的,就看山君本事了。” 山君胸有成竹,拱了拱手道:“城隍大人放心,此事神不知,鬼不觉,事成之后,你我都有进身之阶。” 说到这里,城隍的脸色才好看些,笑道:“到时候同殿为臣,还要相互扶持才好。” “那是自然。”山君笑道。 城隍道:“时辰还早,山君还有足够的时间布置,本官就先行一步了。” “城隍大人慢走。”山君目送着城隍离去,眼神逐渐冰冷。 “啐。”山君身边一个臂长过膝,尖嘴猴腮的伥鬼冷笑一声:“小小城隍,困于一县之中,也敢在大王面前拿腔拿调,迟早有一天收拾了他。” 山君脸上这才好看些,道:“袁鬼,不可胡说。” 袁鬼道:“大王宽宏大量,连城隍这等小人也能容。” 山君笑呵呵道:“都是同僚,不必同他计较。” “既然都走了,那我们也走吧。等社神奔赴县城述职,就是我们要出手的时候了。” 山君一声令下,整座酒楼都震颤起来。 门窗呼啦啦全部打开,伥鬼化作阴风,将山君托起,飞向城外。 宫梦弼一动未动,仿佛睡着了一般。 片刻之后,那阴风又转了回来,山君黄色的瞳孔在酒楼附近扫视着:“看来是本君多心了。” 他伸手一点,那酒楼便爆出一团火焰,顷刻间就烧起了熊熊大火。 山君扯了扯嘴角,消失在夜色中。 大火烧起,立刻惊动了附近的居民。 “走水了!走水了!”敲锣打鼓,呼声震天。 附近家家户户都跑出来救火,夜半的喧闹和嘈杂惊得整座县城都不安宁。 酒楼中不会有一个活口,有人救火,火势很快被遏制下来。 宫梦弼站在房顶上,看着下面焦急救火的人,陷入了沉思之中。 在他的印象里,在施婆婆的描述里,斑寅将军应当是披甲的武士形象。如今看来,是要彻底与过去划清界限,因此所化人形都是中年文士。 被称为使者的蓝皮大鬼,城隍与山君自诩同殿为臣。 他们效命的又是谁? 这夜里阴风呼啸,太清观和华光寺竟也没有声息,没有人出来看一看? 若是能听得见他们的密谋,或许一切都会有答案,但宫梦弼毕竟力弱,真要进去,大概会向那两个食客一样从此人间蒸发。 宫梦弼心有疑惑,就先去了离得近的太清观。 他在道观前抬头望气,就感觉没有那么重的灵光了,显然是没有厉害角色在内。 毕竟是道门宝地,宫梦弼不便擅闯,就敲了敲门。 笃笃笃三声,把睡得香甜的道士惊醒了。 灯火亮起,里面的道士举了灯笼出来,打开门一看,是一个气息轻灵的红衣少年。 这道士略一犹豫,问道:“这位同道,夜半敲门,有何贵干?” 宫梦弼道:“夜半打搅,实在失礼了。我是狐仙,有要事求见住持,不知道长可在观中?” 这道士心中一颤:“实在不巧,吴王仁德,欲办修禳大会、水陆法会,遍邀僧道高人,我家住持已受邀前去。” 宫梦弼恍然:“打扰了,等住持回来,我再来拜访。” 宫梦弼消失在道观门前,留下这年轻道士轻轻松了一口气。 夜深狐狸敲门,家里长辈又不在,小道士心里怕得很。 正文 第一百章、社神集会 宫梦弼再去华光寺,仅仅是看了一眼,就知道是与太清观是一个样子。 江南一带有名的僧道都被请去,吴宁县自然不会例外。 这修禳大会、水陆法会,早不办,晚不办,偏偏是这个时候办, 宫梦弼也不得不怀疑吴王别有用心,又或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 但如今的吴宁县的安危竟莫名其妙落在他这个狐狸身上了,着实让他觉得啼笑皆非。 是恰逢其会,也是意料之内。 宫梦弼一路追查,虽然没有料想到会这样盘根错节,但通常拔出萝卜带出泥,心里也早有预设。 只是这样的场面, 他也要怀疑自己能不能顶得住了。 宫梦弼出了吴宁县成, 他腰上的髑髅挂坠才缓缓开口:“小狐狸, 你真是不一般。” 这些时日髑髅都处于自闭状态,不发一言,只有一双眼睛经常亮着,好像是白玉挂饰上点了两颗绿翡翠。 宫梦弼道:“有什么不一般。” 髑髅神道:“我如今算是你的法器,受你法力驱使,自然也受你法力洗练,你有什么不一般,我可感觉得到。就比如方才,三个七品妖魔,竟没有一个能见得着你。” “那是天公作美,有心月狐加持,否则我也不敢这样冒险。”宫梦弼谦虚道。 髑髅神才不相信,“你说是就是吧, 不过那个蓝皮鬼我认识。” 宫梦弼问道:“是何人?” “是罗刹鬼身。”髑髅笃定道:“是西麻山的哪个前辈吧,走鬼仙之法转罗刹鬼相, 修成鬼神。” “当年骗进百魂幡的太多了, 我记不得是哪个,但我太熟悉他的气息了, 就是驻灵功转修而成。” 宫梦弼若有所思:“你此前还说过,西麻山有鬼仙、尸仙、入世三派,尸仙估计是绝迹了,那鬼仙派会入世吗?” 髑髅神道:“当然会。依我所见,当是西麻山攀上了高枝了。” “同为七品,罗刹鬼神是使者,让城隍与山君都毕恭毕敬,无疑是西麻山的地位更高些。” 宫梦弼所有所思:“那处理西麻山的事情,就要慎重了。” 髑髅神道:“不要怕,除了执掌百魂幡的掌门,其他的都不必怕,以你的本事,还有我相助,吃不了亏。” 宫梦弼笑了一声:“那倒是多谢你了。” 话虽如此,该准备的还是要准备。 六月一日,晴。 这是各个村社之神前往县城述职的日子,初一十五往往是香火最重的时候,所以述职是在下午。 宫梦弼站在狐狸坡上,就看到一团又一团的云气,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往县城中去。 一个个村社之神带领着护卫向城隍庙进发,此时留守各个村社的大概只有大鬼小鬼两三只。 宫梦弼无法探究城隍庙当中的述职,但他却知道山君必然已经趁着此时开始行动了。 大鬼小鬼两三只,如何抵得住山君的伥鬼大军? 不论是威胁、收服、打杀,都不会有任何有效的抵抗。 这些事情不必假山君的手去做,而且此时其实也不到山君发力的时候。 宫梦弼本来还祝愿黑龙北行成功,但城隍与山君夜会,又有鬼使传递消息,而后开始布局,这就代表着他们有确切的消息来源,知道黑龙必然失败。 良姬姑娘是城隍的爱妾,即使城隍庙里已经没有第二个鬼妾,城隍也没有鬼妻,但她仍旧只是可以把玩的妾。 大概在城隍大老爷的眼中,即使良姬姑娘有这样的美貌也只是可供把玩的妾室,不足以成为他的正室。 彰显男人权力和魅力的妾室,当然要放在明处让人观看,才能显出他的本事。 所以每次城隍招待客人的时候,良姬姑娘都要随身服侍。 直到开始述职,良姬姑娘便从容退去,开始准备宴席。 趁着这个空当,良姬姑娘把房门一锁,便利用春雨白荷香默默祝祷,呼唤着宫梦弼的名号。 宫梦弼借着那一缕幽香在良姬姑娘的闺房当中现身,良姬姑娘列出一份名单,将与城隍对付或是不对付的村社之神尽数列于其上。 “不知道这些对狐仙是否有用?”良姬姑娘款款笑道。 这是一种欢快又笃定的姿态,隐含着一种需要赞美的小心思。 宫梦弼便毫不吝惜赞美,“多谢良姬姑娘,这对我太重要了。” 良姬深深的看着宫梦弼眼中隐含着担忧,“狐仙要做的事情干系重大,我帮不上什么忙,只有这些小事还可以出一把力。” 宫梦弼认真道:“或许良姬姑娘以为这是小事。但在宫某的眼中,这却是再重要不过的事情,上兵伐谋,良姬姑娘是我的福星。” “若此事能成,良姬姑娘当居首功。” 良姬心中感动,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被幽囚在城隍庙当中,当一个供人把玩的妾室,良姬努力忘记自己曾经也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姑娘,有着十分疼爱自己的哥哥和父母,把自己所有的委屈都压在心底。 良姬的感动不是因为宫梦弼的夸赞,也不是因为宫梦弼对她表现的善意,而是因为尊重。 “我要去准备宴席,狐仙务必小心。”良姬郑重道。 宫梦弼道:“等此事了结,我请你赏月。” 良姬笑了一声,推开房门走了出去,身后香气所化的狐首人形也瞬息消散。 狐狸坡上,宫梦弼轻轻吹了一口气,白色的烟气便化作整个吴宁县的地形图。 将良姬姑娘所列的名单一一填上去,毫无疑问,那些本就是城隍心腹的社神居所可以排除,而与城隍不合的社神可以列为重点怀疑对象。 无论怎么布局,宫梦弼都有理由相信城隍会借着山君的手排除异己。 白色烟气所画的地形图当中亮起一个个红色的区域,如同燃烧的火焰一般。 其中有些地方其实可以排除,比如地势高耸,很难受水灾影响的地方。 将既容易受水灾影响,又是城隍想要排除异己的区域连在一起,大概就可以发现山君的动向。 “找到你了。” 宫梦弼细长的狐狸眼缓缓眯了起来。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两人计长 午夜之后,宴饮的村社之神才辞别了城隍神,从吴宁县县城中出来,各归其位。 来时青天白日,但总要估计百姓,不能显露异象,去世夜半三更, 便驾风云,施展法术,须臾间就消失在县城外边。 宫梦弼分不清谁是谁,也不能在此现身把他们都截住,有心警示,却也无能为力。 长叹一声, 以示哀戚。 髑髅神默默点头:难怪他说什么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就是一个人的时候也要欺骗自己, 不能把有丝毫懈怠, 比起这狐狸,我果然道行还浅。学到了,学到了。 宫梦弼去了入云峰,一人计短,自己苦思冥想,也难免疏漏,有施婆婆在一边参详,就要稳妥得多。 且大概能猜出斑寅将军的方位,也知道他同城隍神的谋划,就可将计就计,为他编织罗网,请他入瓮。 出云洞。 施婆婆听着宫梦弼的讲述这些时日的发现,道:“看来我们所料不错, 斑寅将军确实与城隍有所勾结。” “西麻山暂不必去管, 你既然没有见到西麻山的人, 那就是不在此处。” “此前我们以为是斑寅将军与城隍有勾结,借水患食人炼法,以图修行。但现在看来,我们想差了。” “能将西麻山、斑寅将军、城隍拧在一处,要么实力极强,要么地位极高。这样的人,岂会为了小小虎妖大动干戈?西麻山势力最大,已经有六品修行之人,仍旧受他驱使,为他鞍前马后。可见此人所图,绝非一县一地。” 施婆婆这样说,宫梦弼立刻就有了霍然开朗的感觉。 联想起逃出阴间,占据了佳英姑娘肉身的鬼妃,一个念头在宫梦弼心头跳起来。 “婆婆所言,让我醍醐顿开。城隍乃是正神,除非是受封敕,不然不可能再有进身,能打动他的,只有更高的封敕。所以此人必定位高权重,甚至能参与国是,又或者……” 施婆婆接过话:“又或者有不臣之心,有自立为王的野望。” “不错。”宫梦弼踱着步, “借着水患, 令人口减少,这与积蓄力量完全相反。除非能在其他地方补足。” “活人减少,死人变多,阴魂自然就更多。如果阳间的损失能够在阴间补足,无非是把钱从左手放到右手。婆婆可还记得我同你说过佳英姑娘的事,她的肉身已经消失十余年了,若是腹中孕有鬼子,如今怕不是已经长成少年了。” 施婆婆明白他的意思:“把无法完全驱使的阳间人口变成令行禁止的鬼军,这确实是鬼王可以做出来的事情。就不知道出手的是鬼子的还是鬼母,又或者是那位句留部鬼王。” 宫梦弼叹了一口气:“岳府神兵正在同勾留部鬼王打仗,鬼王肯定无暇插手,就不知道是鬼子还是鬼母所为。我所担心的,是鬼母与吴王勾结,串通一气。吴王召开修禳大会、水陆法会,若说与此事毫无牵连,就让人难以相信了。” 施婆婆道:“凡事都得做最坏的打算,但我以为这恐怕就是事实了。也只有这样才说得通,能够驱使正神、又能驱使邪魔外道,除了吴王与鬼妃连手,只怕没有第二个可能。” 宫梦弼脸色阴郁:“那此次遭劫的,恐怕就不只是吴宁县了,吴地所属,恐都要遭殃。” 施婆婆眉宇间也都是愁云:“果真是国之将亡。” 她看了一眼神色郁郁的宫梦弼,安慰道:“我们所能为,不过是尽己之能。而且情况也未必有我们想的这样遭,吴宁不过是小地方,修行人少,大神也少,但府城、州城又截然不同,并非他所能一手掌控。” “哪怕是吴宁县,不也有我们?又安知其他地方不会有如我们一般的仁人志士呢?” 宫梦弼道:“我没事,也不是在自责。只是惋惜,只是可怜。我总以为,生命可贵,人命关天,是非常要紧的事情。看着这样的事情,心中不痛快罢了。” 施婆婆道:“你没有钻牛角尖就好。我们是狐,虽然力小势微,但也灵活多变,若是陷于窠臼,反而不美。” 宫梦弼勉强笑笑,知道婆婆是在点他。 宫梦弼虽然秉持善念,但确实不是易欺之以方的君子。 他把目标还是专注在眼前事上,其他的,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便以最坏的打算来看,那对我们来说,反而更轻松一些。城隍是正神,不能亲自下手杀人,只能在引渡阴魂上做手脚,本地有斑寅将军杀人,其他地方可没有能抓换人魂为伥鬼的恶虎,西麻山这伙鬼仙,定然是要忙疯了的,我们反而要少一个敌人。” 施婆婆欣慰他能转换过来心绪,“正是如此,于我们而言,就少了一个难缠的对手。” 宫梦弼道:“这难缠的对手,就留着日后再应付吧。” 施婆婆点了点头:“我们要应付的无非两个,一个是城隍,一个是斑寅将军。不过这两个对手,已经足够难缠了。” 施婆婆站起身来,慢慢踱步:“斑寅将军我可以对付。他是我养大的,又有七修的后手在身,我能应付他。” 宫梦弼道:“不敢让婆婆劳神,我还有两个帮手。到时候婆婆只要压阵就行,不必出手。” “至于城隍,他自己找死,我就只能顺他心意,送他一程了。” 宫梦弼以法力显化云气,将吴宁县地形图一一标注,将山君可能出现的地方以红气显化。 “我已经令雀鸟着重关注这些地方,但有异象,都会令我得知。” 这时候,红气消失,又出现了许多黑气。 黑气连成一片,如同罗网,如同黑龙。 “这些,就是我为城隍大人准备的礼物了。” 施婆婆没有看明白,但若是康文来看,一定就清楚这些地方,都是狐魅示警,流言满天飞的地方。 城隍此时安坐,还不知自己已经大难临头。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神明受香火供奉,享尽好处,但同样为香火所制。 “轰——” 一声雷鸣惊了宫梦弼一下,让他显化的地图重新化为烟云。 宫梦弼连忙从出云洞跑出去,只见铅云滚滚,自北方而来。 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知道了 铅云滚滚,遮天蔽日。 纵然没有狂风推举,这大片大片的云层同样来得极快。 宫梦弼怔怔无言,他抬头看天,只见那条巨大的黑龙仿佛精疲力竭一般瘫倒在天空之上。 力竭的黑龙浑身创口,无数更小的黑龙从创口里钻出来,四散而逃, 奔向四面八方。 那水气之龙双眼闭合,奄奄一息,漆黑的云层仿佛是龙血一般流淌着。 黑龙北行失败了。 纵然心中早有预料,宫梦弼还是觉得不甘和痛心。 仿佛自己就是那条黑龙一样,拼尽一切力量,最终还是困锁一地。 通天法使他的灵觉变得极为强大,但同样的也能让他感受到天地万灵的心绪, 宫梦弼感觉到悲哀,那不是他自己在悲哀,而是黑龙在悲哀。 施婆婆跟在他身后,同样抬头看天,脸上顿时露出愁容:“大难临头啊。” 阴云流淌,如同水银泄地,穿过了吴宁县的天空继续往南。 雨还没有下,但是雷霆激荡,电光不绝。 宫梦弼道:“婆婆,我先去回一趟无还峰。” 施婆婆点了点头:“去吧,等棋局摆好,我就亲自去狐狸坡。” 宫梦弼一揖到底,然后一言不发, 飞往无还峰。 到了受月楼, 便直奔泰山娘娘的神牌, 小金炉香烟袅袅,宫梦弼定下心神,将自己所见所闻和施婆婆一起推测的结果写成密信,加盖了自己的法力与符箓, 烧给了泰山娘娘和玉仙神女。 泰山娘娘不会有回应, 这是不会变的。 但玉仙神女那边,宫梦弼也无法确定她会不会回应。 因为按照流程,宫梦弼是不能直接给大领导写信的,上次因为事情紧急,越级上报,最后落在青鸟手中,加急处理了。 这次又是越级上报,只希望神女大人不要因此心有芥蒂就好。 按照正常流程,宫梦弼要写到天狐院,由天狐院文书库统一处理和批复。上次越级报告之后,宫梦弼道行都修成八品了,但仙职一直不曾升品,很难说是不是因为走了不正规的程序缘故。 当然也有可能是宫梦弼小人之心,毕竟天狐院为着魔星降世的事情忙得团团转,如今岳府又在打仗,天狐院只怕也要跟着去监军或者献策。 宫梦弼如今缺人帮忙,但也没有引岳府神符召唤阴兵,召唤了也不一定有回应,反而让人厌烦。 这一封文书确实是到了青瑶仙子手中。 青瑶仙子眉头紧锁,看过文书之后, 还是决定呈给玉仙神女定夺。 因为这封文书当中全是推论,没有一个证据,只能算是学生写给山长的私信,不能算是公文。 这封私信递到玉仙神女的手中,神女看了一眼,叹了一口,在花园的池子上轻轻一拨,只见水面拨动着,化作一副图。 正是江南天空那条奄奄一息的水气之龙。 玉仙神女的葱葱玉指在水中一点,水面再变,又化作姑苏城的景象。 只见轻灵之气冲霄而起,僧道高人汇聚一堂,修禳大会同水陆大会遮掩了一切阴邪之物。 玉仙神女略有讶异,她伸手在水中再次一拨,水面又变,乃是大乾万里疆域。 劫气丛生,显化种种异象。 神女叹了一口气,道:“这一劫已经起了,我也难看得清楚。不过有他书信一封,我心中就有数了。你隐去他的名讳,将此信送与天下都城隍处,不必多言语,送去就回。” “至于这黑龙,只怕还要请天上出手接引。天下大乱,生灵有倒悬之苦,怕只怕是仙神也无能为力。” 青瑶仙子问道:“那宫梦弼那边?” 玉仙神女笑了一声:“他是个机灵鬼,给他回个玉印。” 青瑶仙子笑了起来:“他自己的事让他自己去头疼吧,如今也没有人手去帮他了。” 玉仙神女看得清楚,“以他的本事,应付得来。” 青瑶仙子就先送信去了天下都城隍府。 天下都城隍府,总司天下城隍神,乃是最大的城隍,若论品阶,三品的天狐院山长还比不得一品天下都城隍。 但若论道行,又正好是相反了。 从天下都城隍府回来,青瑶仙子便取了一张白纸,写了三个字,而后盖上了玉仙神女的玉印。 她伸手一点,那白纸便化作一只青鸟,消失不见了。 宫梦弼递了书信上去,又请了竹岭的雀仙帮自己传信。 他还没有忘记自己的结拜兄弟和一面之缘的湘君姐姐,如今五鬼都要用来监视斑寅将军,与阴魂附身的鸟雀交换信息,脱不开身,也只能劳烦文修小老弟帮忙跑腿了。 等文修离开受月楼,一声清脆的鸟鸣就在天外响起。 宫梦弼大喜,叫道:“神使大人……” 但抬头一看,并不是青鸟神使,而是一只貌似青鸟的小雀。 他后面的话就吞进肚子里,伸出手,那小小的青鸟便落在他的手上,化为一张白纸。 他打开白纸一看,只见上面写了三个凤篆,如同飞鸟一般,上面盖着玉仙神女的小印。 上书:知道了。 宫梦弼见了这三个字,笑了一声,反而心里一松。 他不过一个小狐狸,能力实在有限,管不了天下之大,万里河山,但尽到自己的责任,也无愧于心了。 至于剩下的该如何去做,又怎么做,还是看上面的人怎么处理吧。 天塌下来由个子高的先顶上,至于宫梦弼,专注眼前就可以。 另外一个比较重要的就是神女大人应该也没有觉得烦,毕竟给了批复,盖的还是自己的私印。 某种程度上,也就算得上是山长和生员写了一封信,算私交,不算程序违规。 正要把这封信收起来,宫梦弼忽然神色一动。 他把这张加盖了玉仙神女私印的白纸捏在手中,略略运起法力,让它绷直,然后轻轻划在树上。 这白纸便如入无物一般,轻轻松松穿过了树干。 哗啦一声。 断成两截的树倒在地上,树冠发出巨大的声响。 宫梦弼蹬蹬蹬跑回受月楼,在玉仙神女的神牌前祷告:“多谢山长!” 神女的神牌一动不动,当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回应。 但就是这样,宫梦弼心里才美滋滋的。有这样一个山长,当天狐院的生员着实是一件幸事。 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暴雨 一个白昼的功夫,黑云就笼罩了整个吴宁县。确切的说,是整个江南都在阴云之中。 入夜之后就开始下雨。 电尾烧黑云,雨脚飞银线。 狂风怒号,掀飞茅草屋盖,雨色越来越急,如同倾翻江海。 几日赶工, 狐子院已经大致建成,整体是木石框架,能承受风雨侵袭。 一群狐囚挤在一个屋子里,透过窗户看着天上的黑云滚滚,电闪雷鸣。 电光一闪,他们便吓得紧紧挤在一起,捂住耳朵, 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天地之威,绝非这些小狐狸所能相抗。 再加上他们修行走入歪路,气息驳杂,灵神不稳,极其容易受惊雷影响。 这样的天气,莫说是他们,就是宫梦弼也不敢轻易遁出灵神,容易遭雷劈。 暴雨整整下了一夜,一夜之间,河水就涨了起来。 天明之后,雨势略有平缓,但没有要停的迹象。 要知道早在此之前,江南就断断续续,大大小小下了将近一个月的雨。 再加上一夜倾盆大雨,不知多少良田都淹没在水中。 一個个农户站在路边, 已经看不见哪里是田,哪里是路了。 完了。 雨还在下, 地势低洼的地方已经全部被淹没。东阳郡发达的水系此刻显露出了极其无情的一面。 河流上涨, 冲破堤岸。 一夜间被狂风吹翻不知多少屋檐, 又不知有多少人家都已经没有落脚的地方了。 粮食、财物都泡在水中,水淹到脚脖子,淹到大腿根。 水灾来了。 所有人都在逃,往地势高的地方逃,往县城逃,往所有能活命的地方逃。 又何止是人在逃。 此前宫梦弼放狐囚下山放消息,大多数狐魅都受到了警示,也传出去警示。 但也有小部分死不信邪。 溪下乡马神婆家的狐狸就是其中之一。 她倒不是全然不相信,更多的是一种自以为能把握一切的自负,以及对狐狸坡的厌恶。 宫梦弼狐狸坡召唤群狐她就没去,她不愿意向人低头。 但一夜风雨,溪下乡因为处在地势较低的地方,已经全部都淹在水中。 夜半之时就有人敲锣打鼓逃命,往地势高的地方逃。 这老狐先人一步,把马神婆和她的两个儿子唤醒,匆忙收拾了财物,背着老母亲和狐仙一路往高处走。 夜里雷电轰鸣,狐仙藏在背篓中瑟瑟发抖。 这两个好儿子背着两个累赘和一身财货,根本走不快。老母亲马神婆被雷惊了,神志不清, 又被雨淋了,当时就发了高烧。 在逃命、财货和不知道能不能挺过这一关的老母亲之中,这两个好儿子选择了背上财货逃命。 把老母亲遗弃在山中,又怕狐仙报复,把老狐也扼死,一同扔在山里。 不是不想要狐仙,而是没有这个天赋。 马神婆年纪虽大,但有通神的禀赋,而她五大三粗的儿子就没有全然没有这个本事了。 马神婆和老狐相伴一生,名为神主、信众,其实和母女姐妹差不多。 就是为了看顾这马神婆,老狐才一直没有走,哪怕马神婆年老昏聩,也一直不离不弃。 若是没有宫梦弼介入,其实康玉奴和赵玉娘未来就很有可能也发展成这个样子。 老狐早就可以走了。 马神婆生了孩子,就已经不大灵光了。两个娇惯的儿子长大,老狐就知道这两个不是善茬。 若是她走了,不中用的马神婆必然不能安享晚年。 所以她一直留在马家,保佑马家富贵,也希望老婆子能安享晚年,受尽而终。 知晓狐仙与老母亲的情谊,又怕老狐报复,趁着雷鸣,这两个歹毒的孽障就把老狐扼死,扔在高烧的老母亲身上,分了财货夺路而逃。 老狐毕竟有法力在身,受香火供奉许多年,而今肉身被扼死,只留下裹了香火的灵神,不得不依附在马神婆体内。 马神婆已经烧得不省人事。 老狐控制着她的身体躲在背风的石洞下,勉强熬过一夜。 天明之后,就彻底掌握了这个年迈的肉身。马神婆没有撑过去,夜里就先去了。 茫然四顾,老狐痛哭出声。 受雷电威慑,不知有多少狐狸洞都被淹没,把狐狸也淹死在其中。 天明之后,侥幸活下来的狐魅一刻不停,都在赶往狐狸坡求救,其中也包括马神婆。 比起村社,县城就要好上太多了。 在修建之时就考虑到水患因素,修建了明沟暗渠。 一夜大雨,县令紧急征辟百姓疏浚沟渠,堵住缺口,折腾了一宿,虽然也被水淹了,但天明雨势下降之后,积水就开始回落。 县令召集了各个县官,要商议如何处置,刘胜自然也在其中。 县令大人开口就问:“这事要如何平息?” 刘胜道:“大人应立刻派人查看各个村社乡里受灾情况,组织抢修河道,上报灾情,准备赈灾事宜。” “不可!”县丞连忙叫道,“刘大人,你久不管县务,恐怕不太清楚具体情况,就不要说话添乱了。” 刘胜眉头一竖,他断了几日酒,重新修炼武功,磨砺精神,此时看起来就与往日大不相同。 虽然满脸胡青,但一瞪眼睛,就有一种凌厉在。 县丞吓了一跳:“你要做什么!县令大人,你看他!” 县令大人额上冒汗,道:“刘胜,大雨没停,你带人去巡视沟渠,巡视河堤,也防备有人趁乱生事。” 刘胜深深看了一眼在座的诸位县官,捏紧了佩刀,一言不发,离开了县衙。 等他出了门,身后穿传来一声声的松了口气的声音。 刘胜略微驻足,就听里面说:“这倔驴看起来吓死人。” “赶他出去就行了。还是想想怎么平息这事吧。” 刘胜神色阴郁,耷拉着眼皮,拉起一帮县吏去巡视沟渠。 他虽然颓废,无心公务,但又不是傻子,如何看不清衙内的腌臜事。 无非是玩忽职守,没有做水报,没有疏通河道,因此不敢上报罢了。 不……也许是早就在公文上做了疏浚的帐,但没有做事,捞了一笔钱。 刘胜打着伞踩在水中,看着天上的阴云,心中的郁气几乎要钻了出来。 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流民 “芸娘,外面怎么样了?”县东一户人家里,老太太拄着拐杖,满脸忧愁地问道。 圆脸宽背,身量高大,皮肤微微发黑的壮硕女人正从外面回来,把门拴上, 道:“暂时没事了,只是我们几个弟兄被征辟了,说是水性好,要拉去疏浚沟渠。” “好在人都没事,不然……”芸娘咬得牙齿咯咯作响。 “不然你要做什么!”老头子从房里钻出来,“祸从口出, 不要乱说话。” 芸娘连忙搀扶着他:“爹你怎么起来了?” 老头子咳嗽两声:“我这是老毛病了,若是躺着就能好也罢了, 就是好不了,不如起来看看能有什么能搭上手的。” “你男人就是嘴上没把门的,才把自己给害了,还连累你来照顾我们这两个不中用的老东西。” 芸娘摇了摇头:“他对我好,你们也对我好。我没有父母,又长成这个样子,也是你们不嫌弃,才把我娶回来,让我有了个家。” 老太太道:“只要人好,心地善良,相貌有什么要紧的?再说,我家芸娘又不丑, 只是骨架子粗了些,高大了些。” 芸娘脸上倒红了起来:“莫说了莫说了, 说这个做什么。我回来看看你们, 也给你们报個平安,等会还要出去一趟。” 老头子道:“去吧去吧,我们两个老不死的有什么好担心的。” 芸娘道:“等我出去了,你们就把门锁上,不要轻易给别人开门。” “这次受灾的不少,只怕有人借机作乱。” 老头子哼了一声:“我也是风里来雨里去的老江湖的,这点事能不知道?” 芸娘豪迈地笑了起来:“爹说的是。” 她重新闯进雨里,斗笠蓑衣披在她身上,比一般的男子还要魁梧。 “渔大姐,下雨还出去啊?” 有邻人看到了,打了个招呼。 芸娘道:“去看看我几个弟兄。” 她闯进雨幕里,给几个被征辟的弟兄都带了些银钱。 本来应该是官府出钱,但雁过拔毛的县令大老爷哪里会在意这些小民的死活,显然是白忙活一夜,还受了寒。 芸娘做的鱼行生意,手里的弟兄都是信得过的老人,是公公年轻时候就打下来的基业,后来传给她丈夫,丈夫死后又传给了她,好几代人都同气连枝,不能因为这个事损兵折将。 等从弟兄们家出来, 她又走到城内沟渠的角落,鬼鬼祟祟的看了看四周, 见没有人, 才把一颗打了络子珍珠掏出来,浸在水中,晃了晃。 许久都不见回应,她有些垂头丧气,正要离开,就见沟渠里忽然冒起水泡。 一个由雨水凝聚而成的半透明的红鲤鱼在水中摇摆着尾巴。 芸娘惊喜道:“十一娘,城里你也进得来?” 这红鲤鱼蹬着两颗眼珠子,道:“进不来,给我堵在外头了。城里的沟渠只能进不能出,不然水倒灌回来,就都淹了。” 芸娘道:“十一娘,我有事问你。” 红鲤鱼道:“什么事?” “这雨什么时候能停,要不要紧?” 十一娘抬头看了一眼天上:“一时半会停不了,我也不是管这个的,不清楚内情。你记得躲在城里不要出来,外面现在比较乱,水都涨起来了淹到岸上了。我爹叫我约束水妖,城里我也进不来,倒不好保护伱了。” 芸娘忧心忡忡:“我怕雨再下下去,城里也顶不住。” 十一娘摆了摆尾巴,道:“不必害怕,备好小船,若是城里也淹了,就驾船出来,我会来接应你。” “也不要怕淹死,我可以接你来水里当我的幕僚,帮我治理一方哩。” 芸娘叹了一口气:“可我还不想死。” 十一娘吐了几个水泡:“好吧,那你小心一点。” “我先走了,要去管束水妖,不让他们上岸。” 芸娘就催促道:“你快去吧,要是跑上来吃人怎么办?” 十一娘笑了起来:“那就办砸了差使,肯定要被老头骂的。” 十一娘摆了摆尾巴,这透明的红鲤鱼就散了开来,又化作雨水。 芸娘重重叹了一口气,本想从十一娘这里问出点消息,结果这个笨鱼什么也不知道,反而让她更加担忧了。 一夜大风雨,各个村社遭受重创。 随着水患来的还有水中妖怪。 大水淹没的村社,整村整村的人弃村逃走,那些祖灵和村社之神也走不了。如果水退之后香火能接续上,那还好说。 若是不能,对他们也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为了躲避水患,越来越多人汇聚在县城外面,希望能进城受到庇护。 县令大人早就被惊动,但看着乌泱泱聚集在城外的村民,头上立刻就冒出冷汗。 他咬了咬牙,道:“不可开城门,若是城门打开,这些流民冲进来,必要生出大乱。” “给我死守城门,不准放一个进来。” 有限的兵力全部围在了城门上,也不仅仅是防备外面的攻城,更是防备着里面的人开城门。 城墙上的反应迅速表明了态度,一墙之隔,那悲惨绝望的哭嚎声立刻就传了过来,让人心肝颤抖。 刘胜冷冷地看着县令从城墙上退下来,看着官兵把城门围住,问道:“县令大人,何不开仓赈粮?哪怕是以工代赈呢?” 县令大人道:“粮仓岂是我说开就能开的?等我上报朝廷,等候批复再说。再说,县中粮仓才多少粮?这雨什么时候停?若是不停,粮放完了又怎么办?” “这是天灾,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县令从刘胜身边拂袖而去,刘胜看着他的背影,重重叹了一口气。 一夜风雨,宫梦弼的游魂耳目折损甚多。一是因为雷霆,二是因为鸟雀本身也难以抵御这样的天灾。 这样的折损,宫梦弼亦无可奈何。 哪怕宫梦弼不驱使他们,碰上这样的风雨与雷霆,他们也熬不下来。 不过等逃难而来的狐狸聚集狐狸坡,五鬼神冒雨去接引游魂,宫梦弼终于得来了好消息。 斑寅将军的伥鬼已经找到了。 没有找到他本人,而是伥鬼附身在流民之中,随着流民不断汇聚,不断在各个人群当中聚集着。 宫梦弼皱起了眉头:“他没有趁着水患杀人,而是把大量的伥鬼放出去附身流民?” 好大的野心,好大的胆子啊。 宫梦弼也不得承认,斑寅将军果然不是普通妖魔所能比较。 这样的野心和能力,也不得不说,七修老人和施婆婆确实让他学会了怎样为人。 只不过他学到的,是怎样做恶人。 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摇人 有一说一,斑寅将军虽然气量狭小,但野心甚大,图谋甚广。 从他所走的这条路来看,乃是集众称王的路子。 不管是打下江山,逼妖怪臣服,还是吞噬魂魄, 造就伥鬼大军,都能看出来他成王作祖的野望。 而如今这一手,把伥鬼附身在流民当中,只要稍加挑拨,就可以拉起一只流民军队。 逃难的流民饥寒交迫,精神也好、身体也罢都会逐渐被逼入极限, 到时候甚至不需要法术迷惑心智, 只以言语煽动, 恐怕就会如同被点燃的山火,顷刻间就会烧得寸草不生。 宫梦弼稍稍想一想,就知道这其中的可怕之处。 但更可悲的是流民即便成为斑寅将军手中的利刃,也不可能活得下去。 吴王和鬼妃有何等雄心,虽然自己想要造反夺取天下,但不可能容得下底下人也造反。 斑寅将军如今为他们办事,不可能违逆他们的意志,所以只会在战斗中越死越多,最终的后果是没有人能活。 他们的血性和不甘会点燃他们的魂魄,把他们变成可怕的阴魂,成军之后,就是军魂。 他们想要求生,但最终身体和灵魂都会被斑寅将军吃得干干净净。 宫梦弼抬头看着天空。 黑色的云仿佛黑色的海,海中有无数小龙游动,那是四散的水气。 那巨大的黑龙已经合上双目,若非还勉强维持着龙形, 很难看得出来它是死了还是活着。 宫梦弼等不到雨歇了,拖延下去,流民疯狂起来,他压不住。 而且那个时候,就不是狐狸该插手的事情了。 宫梦弼叹了一口气,对身后的四位鬼神道:“收网了,老青,你去请大哥动手。” “老白,你去请婆婆下山。” “老黑、老黄,你们跟着流民。伥鬼在,斑寅将军不会走远,一定就在附近操纵,一旦发现他的踪迹,立刻禀报。” 吩咐下去,宫梦弼就在狐狸坡闭目养神。 狐狸坡上有泰山娘娘和玉仙神女的祭坛,还是当日宫梦弼法坛前召唤群狐之时所立。 后来狐囚建设狐子院,不敢破坏祭坛,又加以修缮美化,将娘娘和神女的神牌仍旧供奉在其中。 如今这祭坛就在狐子院中央。 宫梦弼起烟霞为帐遮蔽狐狸坡,就是在祭坛前施法。后来也一直烧香不断,烟霞不散。 哪怕大雨倾盆,祭坛上一片干爽, 连铜炉里焚烧的香材都没被浇灭。 此刻宫梦弼就在祭坛前闭目养神, 把自己的精神沉凝下来。 寂静沉凝之中,仿佛虚空盛辉,他又到了祈愿树前。 祈愿树大大小小的宝牒无风自动,仿佛在欢迎一般。 这些宝牒代表着缘分,是他立身世间,与一切有灵众生的缘分。 其中自然有善缘,比如亲近的友人、长辈,也有孽缘,比如仇敌、小人。 宫梦弼静静看着,祈愿树便渐渐消失在眼前,而后是一条条错综复杂,彼此交织的丝弦遍布虚空。 此前他循着丝弦响应了良姬姑娘的召唤,这些弦其实就是缘分的线。 祈愿树不会显示孽缘,因为孽缘与修行无益。 谷覱 但是在这一条条丝弦中,则显然能看到善恶交织的缘线。 他默默念诵着斑寅将军的姓名,找到了与他所结的缘线。 这条缘线,有找到了与这条缘线相互交织的更多的丝弦。 如同一盘棋,丝弦纵横交错,分割虚空,将所有有关的人都卷入其中。 宫梦弼捻着斑寅将军这条缘线,思索着:希望今日,就能将你斩断。 他虽然能看到这些丝弦,但显然还无力影响它们。只能凭借窥视,去捋清其中相关的人和事,与自己的布置一一印证,找到最合适的处置方法。 比如此时,就是要偷家。 青衣鬼神青春借着木气飞遁,五行之中水生木气,这样大的雨,木气也随之激发。 这样的天气,青春与玄冬二鬼跑得最快。 湘竹岭。 一株矮竹下,蹲着好几个精怪。 矮竹的竹叶被法术催化,变得巨大,好似伞盖一般,挡住了雨水。 脚下的泥土就没有办法了,尤其是康安这个体型健硕的大汉,两只脚一半都陷进泥里。 文修讨了个巧,变得小小一只,落在湘君的肩膀上。 除了他们三个,还有一個睁不开眼睛,头上生者羊角的年轻人,一个手长过膝,满脸黑毛的中年人。 这几个人躲在一株矮竹下,就显得非常拥挤,挪不开身。 康胖子问道:“小雀儿,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文修哪里知道:“宫大哥只是让我请您们来湘竹岭等候,倒是不曾说过要等到什么时候。” 那睁不开眼睛的羊角青年转了个头,转到一半,就转不动了。 长手的中年人抓住他的羊角,道:“当心扎到我头。” “啊,抱歉。”羊角青年没有再转,问道:“康老哥,你兄弟到底能不能行?” 康安抓了抓头,心里有些心虚,但脸上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杨老弟、袁老弟,你们信不过他,还信不过我吗?” 袁老弟在背上掏了掏,捏出一个虱子,屈指一弹,弹进水里,“就是知道你为人,才怕你被骗。” 康胖子顿时恼了:“我能被骗?我老康也是老江湖了,能被骗?我们兄弟义结金兰,情同手足,他不可能骗我!” 袁老弟捂住半边耳朵,等他说完:“那可是狐狸,你一个只知道吃的野猪,玩得过他吗?” 文修连忙道:“不要乱说,宫大哥可是好狐狸。” 袁老弟犯了个白眼,“算了,来都来了。” 湘君拢了拢衣裙,道:“虽然是个小骗子,但应该不是坏狐狸吧,早知道他不是猫,我就不跟他说这么多了……咦,谁闯进来了。” 湘君看向林子里,只见一道木气在雨中游弋过来,借着树木遁形,被这几个妖怪盯上了。 文修高声道:“这边!” 木气落在几位妖怪身前,化作一个青衣鬼神。 这青衣鬼神拱手施礼:“见过各位前辈,奉我主人宫梦弼的之名,来请诸位下山了。” 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偷家 青衣鬼神去请宫梦弼义结金兰的兄长下山的时候,施婆婆已经先到了狐狸坡。 两人对坐,宫梦弼与她依旧有闲情逸致饮茶。 施婆婆问道:“你那位义结金兰的兄长可信得过吗?” 宫梦弼道:“是个忠厚实诚的人,当然是信得过的。婆婆难道还怕我识人不明吗?” 施婆婆就笑了起来:“我倒不是怕你,只是怕他们不肯信你。” 说起这个,宫梦弼也要哭笑不得了,从他的遭遇来看, 狐狸也算是臭名远扬了。 施婆婆也只是缓解一下情绪,她为了斑寅将军这孽畜在龙盘山东隅守了许多年,如今真正要面对这孽畜,心里反而不平静了。 施婆婆道:“再给我说一说你的打算吧。” 宫梦弼就从头说起:“斑寅将军想要修成六品,但本身或许资质有限,没有前路可走,只能走集众称王的路子。” “我看他的行事, 认为他要称王, 养育灵神, 需要三种契机合力才有机会。” “第一是他的看家本事,聚敛伥鬼,为鬼中之王。第二是他在龙盘山的基业,聚敛妖怪,为妖中之王。第三是他如今要打的算盘,煽动流民,聚敛人气,为人中之王。” “我不清楚,他是需要三条路合力才能修成六品,还是已经试过了两条,但仍旧不行, 还需要第三条补足。” “但不管怎么做, 这三点都是他的根基, 不容有失。” “我如今请我的兄长去攻打他的老巢,除非他能舍下山中的基业,不然就只能回援。” “如今流民虽然聚集,但还没有到逼到死角可以造反的地步, 火候还不成熟, 可以暂且搁置,过几天再来处置。但他山中的基业若是不管不顾,今日就要灭亡。” “所以他除了回援,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宫梦弼幽幽道:“但这就有了另外一个问题,他已经附身在流民当中的伥鬼不能擅动,不然他好不容易布下的局就功亏一篑。” “所以他只能把伥鬼放在一边,分开兵力,带一部回援,剩下的仍旧放在流民当中。这就分开了他的兵力,削弱了他的实力。” “至于剩下的,就是一场硬仗了,能不能打赢,全看我们自己的实力。” 施婆婆欣慰道:“果然是年轻人,有谋略,有能力。我原本是打算等寿数将近,就遣散了小狐狸,独自去寻他, 与他拼个死活。” 宫梦弼道:“如今不必拼个死活, 但若是打不过, 恐怕还得婆婆暗中出手。” 施婆婆笑道:“这已经比我设想的好上千万倍了。” 施婆婆饮尽杯中茶水, 道:“狐狸坡不是最终战场,最终战场是在何处?” 宫梦弼道:“在白额山。” 施婆婆伸了個懒腰。 这样一个面容和蔼,身材佝偻的的老婆婆身量忽然拉长了。 她的影子随着动作拉长,变得婀娜多姿,腰肢柔软,带着难以表述的风情。 宫梦弼目瞪口呆。 施婆婆花白的头发变得乌黑,脸上的皱纹渐渐消失,露出光滑美丽的脸。 她的细长的眉毛斜飞入鬓,勾人的双眼如同深潭之月,烟波朦胧。 施婆婆撤下头巾,重新挽起云髻,以藤簪固定。那两朵野花盛开在藤簪上,盛开在在她的发丝间,却远远不及她的风采。 谷硒 看着宫梦弼瞠目结舌的样子,施婆婆笑了起来:“不要这样惊讶,我也是他的旧主,如今去见这孽畜,岂能以老迈衰弱的姿态去见?” 宫梦弼看着她的脸,道:“我现在知道为何七修前辈会一生钟情于婆婆了。” 施婆婆的眼睛弯起来,是带着缅怀的神色:“我先去一步,在白额山等你。” 宫梦弼道:“若是路上遇到其他朋友,他们也一定要惊呆了。” 施婆婆摆了摆手,潇洒得仿佛入云峰顶上的风。 等施婆婆走了,宫梦弼才无法自持,眼中几乎湿润。 他抬头看天,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求仁得仁,应该高兴才是,应该高兴才是。” 他闭上眼睛,只有微微颤抖的眼睫毛才显露出他心中的激荡。 湘竹岭中,青衣鬼神将一道刻在玉片上的泰岳神符交给了湘君。 “主人说,泰岳神符可以引渡阴魂,遇到伥鬼,只需湘君姑娘将其镇入土中,以神符加盖,就可渡入阴间,不必再受斑寅将军控制。” “请诸位行动一定要快,务必在斑寅将军归来之前击破白额山。” 康胖子率先站了起来,高大的身板将青衣鬼神都压在影子里:“走吧,诸位。” “区区白额山,几个守山小妖小鬼,弹指可破!” 康胖子操纵地气,卷起一行人,朝斑寅将军的领地扑了过去。 雨色未歇,导致斑寅将军领地梭巡的伥鬼也出不来,只能收在白额山当中。 风雨雷电,对弱小的鬼物都是致命的。 这个时候出来巡逻,就是损兵折将。反过来反而是消耗自己的力量,因此青天白日、狂风暴雨,斑寅将军领地的巡视会下降,白额山的守备力量则上升。 宫梦弼也正是要借由雨势,打一个斑寅将军一个措手不及。 否则伥鬼报信,斑寅将军就会回来得太快,没有办法及时剿灭白额山。 而与领地其他地方不同,白额山此事就聚集着大量的伥鬼、妖魔。 白骨铺地,阴风惨惨。 枯骨连成一片,若要宫梦弼来望气,便会觉得仿佛是猛兽的巨口,带着腥风和恶气。 郎校尉和花校尉乃是斑寅将军的左膀右臂,为斑寅将军主持山中基业。他们实力不高,只有九品,但脑袋灵活,用来统领妖怪绰绰有余。 毕竟强大的八品妖怪已经先一步进了山君的肚子,不会对他们的管理造成任何困扰。 眼见黄尘滚动,浩浩荡荡的气势冲山而来,郎校尉先发现,连忙惊叫了起来:“祸事了!祸事了!野猪打上门了!” 花校尉从树上掉下来,看着那滚滚黄气,连忙道:“御敌!御敌!” 整座白额山立刻运转起来,无数伥鬼朝着黄气扑了过去。 康安狞笑一声,道:“小小伥鬼!” 黄气结成云团,竟然仿佛山岳一般厚重,将扑来的伥鬼都裹在其中,拉入潮湿的泥土之中。 湘君把刻了泰岳神符的玉片举起,她牵动着山川和大地的力量,将泰岳神符盖在土上,瞬息之间,就把泥土之下的伥鬼埋藏进了安息之所。 那是泰山府的蒿里,阴灵的归宿。 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剪除羽翼 滚滚黄尘遮天蔽日,这是康胖子的拿手好戏。他擅长调理地气,运使土行道法,只是将地气抬升,便凝结成黄云朵朵。 看似轻轻一片雾霭,实则与大地连根,扑起再落下, 就如同掀翻地龙,滚落巨石,重量惊人。 “呃!”郎校尉远远看到,惊得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个猛嗝声,他猛地趴倒在地,把花校尉压在身下。 花校尉从他身下钻出来,道:“别躲了!快想办法!” “呃!”郎校尉小声道:“除了叫大王, 呃!还能有什么办法, 呃!” 花校尉听着他呃逆不止,不知道为什么,隐隐感到胸口都在闷痛:“伥鬼死得这样多,大王一定早就知道了。快想办法拖住他们,等大王赶回来。” 郎校尉和花校尉匍匐着找了个掩体,就听郎校尉道:“呃!先把老鬼叫出来顶上!呃!” 花校尉怒道:“你不要说话了!听得我都要呃逆了!” 郎校尉道:“你是没看清楚,呃!那野猪一招手,黄烟一卷,就死了一大批。呃!我是惊到了。” 花校尉越来越觉得胸口钝痛,尤其是看郎校尉不时一个响嗝,整个胸口猛地抽搐, 疼得他直捶胸。 花校尉张口一吐,吐出半块虎符,然后催促道:“快!快!” 郎校尉捶了捶胸口,张口就要把腹中那块虎符吐出来, 但一个呃逆涌来,虎符卡在喉咙里, 疼得他直打滚。 花校尉无奈, 只能忽地变大, 伸出尾巴卷住郎校尉的脚,将他倒吊着提起,狠狠抖了抖。 郎校尉才把喉咙里那半块虎符吐出来,蹲在地上干呕。 呕得是恶心,但呃逆却突然好了。 郎校尉露出终于活过来的表情,抓着虎符一拼,就拉开一道门户。 两個小妖恭恭敬敬地拜请道:“鬼老,野猪打上门了,请鬼老主持大局。” 鬼老从门户中走出来,冷笑道:“你们两个畜生,有事知道叫人,没事就把我关进去,我管你们死活。” 猩红的王字随着他说话,在他的左脸颊不断蠕动,让他看起来分外凶恶。 郎校尉和花校尉哭道:“鬼老!不是我等不尊重鬼老,实在是大王有命,不许您在外久留哇。” “鬼老, 如今大敌当前, 若是您不主持大局,我们都活不了啊!”郎校尉哭得悲切, 涕泗横流。 鬼老朝山下看了一眼,山羊胡子剧烈地抖动起来:“来者不善!来者不善!” 鬼老心中焦灼起来,黄尘滚滚,看不清其中有几人,但不断减少的伥鬼证明了来者实力不凡。 确实是野猪打上门了,但何止是野猪那么简单! “把兵符给我!”鬼老呵斥道。 郎校尉和花校尉连忙将虎符送上,举在头顶。 鬼老道:“好在白额山的凶葬之局是我布置的,不然就完了!” 鬼老接过郎校尉和花校尉调兵遣将的兵权,两块兵符一合,忽地跺脚,怒吼道:“起阵!” 白额山上的白花花的骨头立刻震动起来,黑烟滚滚,须臾间就弥漫了整个白额山,伥鬼得了军令,立刻从游勇散兵变成训练有素的行伍。 伥鬼与妖怪相互配合,或虚或实,在黑烟中若隐若现。 黑烟与黄烟不断碰撞,彼此消弭。 伥鬼借着黑烟遁形,神出鬼没,试图偷袭躲在黄烟当中的康胖子一行。 “负隅顽抗。”康胖子大笑一声,“湘君,我来抓,你来镇。” “杨兄弟、袁兄弟,劳烦你们去挑翻那些老弱病残。” 老弱病残,说的是白额山中的妖怪。 白额山没有八品妖怪,领兵的是九品郎校尉和九品花校尉。但在他们几个眼中,确实都是老弱病残。 羊角青年摇晃着脑袋,一直眯着的眼睛缓缓睁开,露出诡异的横瞳:“交给我吧。” 他伸手把羊角取下来,化作两把弯刀,冰冷的带着寒光。 文修惊了一下:“原来角是可以取下来的?” 提着羊角的青年笑了起来,配着横瞳,就有几分诡异了,“羊角是我最锋利的武器,也是我熬炼的法器,等我化作人形,才可以真正离体。如今虽然从头上取下来,但还是长在身上的。” 文修看向他的手,五根有力的手指紧握着弯刀,那刀也许就是长在手中的。 袁兄弟就没有这样多的话,已经纵身飞跃,扑入滚滚黑烟当中去了。 杨兄弟叫了一声:“等等我。” 他纵身一跃,毫无痕迹地消失在原地。 文修赞道:“好厉害。” 康胖子道:“我们也上去。” 黑烟遮蔽了视野,但袁兄弟和杨兄弟钻入其中,即便是蒙上眼睛,也立刻将其中的妖怪杀得人仰马翻。 袁兄弟不知从何处抽来一根树枝,挽了个剑花,青色树枝化作一团青花,便如同绝世的侠客一般,精神映照如同冰雪。 但凡有近身的,立刻就会被一剑挑飞。 而杨兄弟的弯刀,则是神出鬼没,羚羊挂角,每发必中。出刀如斗角,但往往后发先至,一击即杀。 康胖子跟在他们后面,黄烟从山岳当中蒸腾起来,一路将白骨骷髅和伥鬼都带入土中。 湘君手持泰岳神符,沟通幽冥蒿里,以大地和山岳为媒介,将这些身不由己的伥鬼引渡离开。 黄烟一路推进,黑烟节节败退。 “不好,他们势强,我们力弱,不能硬拼。”鬼老浑身颤抖,合身遁入黑烟,不再与他们缠斗,而是驱使着伥鬼和妖怪借着黑烟漫山逃跑。 白额山这样大,总能拖延一时。 郎校尉和花校尉不知何时已经躲在远处,花校尉浑身的花纹变幻,已经与环境一模一样。 甚至连郎校尉身上也被他施展了法术,完全融入了周围的景色。 郎校尉忧心忡忡道:“来势汹汹,完全打不过呀,大王怕是来不及赶回来了。” 花校尉忽然道:“大王赶回来能打得过吗?” 郎校尉忽然沉默了,他掰着手指头开始数:“野猪、母豹子都是七品,大王也是七品,大角羊、长臂猿都是八品,大王身边八品的伥鬼也不少,应当是……” 他忽然看向花校尉,花校尉也看向他,两人心照不宣。 郎校尉长叹一声:“敌人来势汹汹,我们斗不过他们,不能全都折在这里。” “是极是极,我们还要给大王报信,留待有用之身哩。”花校尉附和道。 “走?”郎校尉指了指山下。 “走!”花校尉朝山下游去,“大王啊,死对头打上门了!您在哪啊?” 两妖嘴里咕哝着,怕惊动了康胖子,须臾间就逃出白额山。 这两个妖怪离开了白额山,湘君立刻生出感应,转过眼睛,道:“逃了野狗和小虫子。” 康胖子道:“这两个鬼东西精得很,逃了就逃了,我们也不是为了杀这些老弱病残来的。” 谷偼 “是这个道理,”湘君沉吟着,然后仿佛想出来绝妙的主意。 她跳上树干,站在高处,大声道:“白额山的妖怪们听好了!今日我们要荡平白额山,打败斑寅将军,你们若是识相,缴械投降,我们可以放你们逃命。若是不识相,就把你们也铲除了!” 她的声音清越,在树林之中不断回荡。 鬼老听见了,伥鬼听见了,妖怪也听见了,黑烟之中立刻骚动起来。 “不许退!不许退!”鬼老恶狠狠道:“若是你们敢逃,想想忤逆山君的后果!” “不必他们杀你,我现在就把你们杀了!” 湘君看了一眼黑雾,见没有妖怪出来,嘀咕道:“竟然没有逃出来。” 她看了看手中的玉片,又笑起来:“白额山的伥鬼们听好了!我知道伱们大多是身不由己,为斑寅将军所制,日日受其驱使,不能安息。我有泰岳神符在手,可以引渡阴魂魂归蒿里,只要你们不反抗,我就引渡你们进入阴间,摆脱斑寅将军,从此安宁。” 鬼老身形一颤,“完了。” 他化成伥鬼之后难道不曾后悔吗?是没日没夜都后悔。只是再身不由己,又怀着能与山君共长生的希望才到了今天。 普通的伥鬼哪里有这样的希望,不过是被逼无奈,受尽苦楚罢了。 果然,纵然黑雾仍旧遮天蔽日,让人看不清。 但越来越多的伥鬼从中扑向黄烟,从此长眠泥土之中。 鬼老只强行控制着一只伥鬼小队护卫左右,却无法左右大局了。 失去髑髅神之后,鬼老实力大降,他本身也是伥鬼,甚至失去了操纵伥鬼化为鬼剑的本事。 黑雾中的立刻有声音传来:“大王莫要动手,我们愿意投降。” 一大批妖怪从黑雾中钻出来,匍匐在地,不再反抗。 吴宁县中。 自康胖子打上白额山,将第一批伥鬼引渡进入蒿里,令斑寅将军失去对他们的感应,斑寅将军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他在山巅上,注视着不断汇聚的流民,利用伥鬼引导者流民往县城方向去。 “偏偏是这个时候!”斑寅将军眉头紧皱,心中天人交战。 眼前的事情万分重要,关乎到他在贵人面前的分量,也关乎到他聚气人望,凝聚兵气。 但眼前的珍宝还没有成熟,甚至还没有落入手中,而龙盘山的珍宝,可实实在在就是自己的家产。 只是略一犹豫,斑寅将军就传信潜伏在人群当中的伥鬼按计划行事,而后驾起一阵恶风,朝龙盘山中飞遁而去。 在更远处,白衣鬼神和黄衣鬼神看到恶风呼啸,如同虎吼一般,风中隐隐带着腥气,须臾间就远去了。 他们对视一眼,留下白衣鬼神继续跟在流民身后,黄衣鬼神则遁入土中,借土遁禀报宫梦弼。 宫梦弼得了消息,看了一眼龙盘山,扯起一丝笑意:“去吧,去吧,回去你主人的身边吧。” 他站起身来,道:“走,我们去看看那些流民当中的伥鬼。” 流民冒雨往县城汇聚,彼此帮衬,将小孩子护在其中。 斗笠、蓑衣、雨伞、草垫、木盆、树叶,一切能拿来挡雨的东西都被举起来,心中焦急又绝望。 宫梦弼看过地形,吩咐道:“你去前面推一下地气,把泥石推下来堵住路,让他们从西北渡河绕行。那边背风雨小,他们会在那边修整,探路再行。” 黄衣鬼神领命,绕了远路,却赶在流民前面,推动地气,令泥石封死了路。 流民果然绕行,要从西北绕远路,继续前往县城。 西北有一条河,河上的桥已经泡在水中。 有一个老汉在桥上扯网捕鱼,收获颇丰。 流民见了,便上去套近乎,即使要问路,也是馋鱼:“老伯,你在水里捕鱼,不怕水怪吗?” 老汉是个好心人,道:“这一块的水怪被仙人杀死了,要不然我怎么敢站在桥上拉网?” 他看了看眼前这些逃难的人,道:“可怜,你们是遭了水患逃难的人吧?这些鱼就送给你们,好歹让妇孺先吃一点。前面有一个破庙能遮挡风雨,你们可以去那边稍作修整。” 这个时候的流民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水来得没有那样快,不少人都还有几口余粮。 但这个时候,有余粮也不敢吃,反而要藏得紧紧地。 老汉这些鱼不多,但也十分珍贵了。顺着老汉的指引,这些逃难的人就去了背风的破庙处修整。 在庙里点了火,煮了鱼汤。 鱼汤的香味很是诱人,在这冰冷潮湿的雨天,温暖得仿佛晴天的太阳。 这样的香气难免让人想起往日的温馨,虽然眼前是如此苦难,但人还活着,就有个盼头。 香气飘散着,让人心神激荡,让人心神恍惚。 那指引他们的老汉笑着,从他身后走出两个狐狸的影子,一个持着水晶一样的月光刀刃,一个捧着形如狐狸的烛火。 附身在流民当中的伥鬼看向那老汉,却看不穿老汉佝偻着的身体之中所藏的狐狸本相。 这些不乏九品八品的伥鬼,露出本相,俱是妖魔模样。 为首的就是尖嘴猴腮、臂长过膝的猿鬼。 猿鬼冷笑道:“你是狐狸吧?狐狸也敢算计我们,挡我们的路?” 宫梦弼点了点头:“那也没有办法呀,谁叫你们所图谋的,正是我不能坐视不理的呢?” “那就去死吧!”猿鬼咆哮一声,变得无比巨大,伸出两只手去捏宫梦弼。 宫梦弼身后其中一个狐狸轻轻抬起了刀刃。 一线寒光,切断了雨丝银线,也切断了猿鬼的双臂。 “痛!” 宫梦弼缓缓走上前来,弯腰驼背:“你啊,这样可怜,还要害人。” 猿鬼挣扎着要起身,就见这老汉身后捧着烛火的狐狸轻轻一吹,一点火星子扑在他身上,顷刻间就烧成了冲天的火炬。 被火焰包裹的猿鬼却没有觉得痛苦,反而露出了快乐的笑容。 宫梦弼看向伥鬼,道:“你们是一起来呢,还是一个个来呢?” 阴风呼啸着,天空骤然暗了下来。 伥鬼掀起阴风愁云,令天色昏暗。黑云滚滚,扑向宫梦弼。 但不过瞬息,就见月光与烛火照破阴云,吹散所有阴霾,见得云开。 宫梦弼叹了一口气,叹了一声:“罪孽。” 他伸手从煮鱼汤的火炉里拨了一下,把小金炉从炉子里取出来。 炉膛里的火汇聚在他的手上,火焰如同跳跃着的狐狸。 “心火煮鱼,鱼藏幻香,你们输得也不冤了。” 只是可惜那些被伥鬼附身的人,伥鬼附身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死去。 平白在破庙前倒下这么多人,只怕他们也不敢留下喝鱼汤了。 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白虎军旗 宫梦弼自破庙前消失。 这一场战斗来得快去得快,电闪雷鸣之后就是雨住风歇。 流民陷入一锅鱼汤的幻境,但从幻境中醒来,却忽然发现人群中倒下了很多人,或是身强力壮的男子,或是德高望重的老人。 破庙之中炊烟袅袅,但在破庙内外休憩的流民却胆寒了。 指引他们前来的老汉早就消失不见, 他们连滚带爬地离开了这个不祥的地方。 “有鬼!一定是有鬼!” 或是妖怪,或是鬼魅,蛊惑人心,夺人性命。这个时代,这些根本不是吓人的话。 涨水之时,水中会有妖怪吃人。荒坟古庙, 时常栖息鬼魅。 有些是口口相传的忌讳,有些他们已经见识到了。 流民再次匆匆上路,远离了破庙,继续前往县城。 而宫梦弼也要赶赴另一个战场,去送斑寅将军最后一程。 斑寅将军自感应到伥鬼大量消失,意识到白额山出了变故,便驾驭腥风赶回白额山。 云龙风虎,猛虎在风中游荡,呼啸千里,赶回白额山也不过片刻。 但当他真的回到白额山的时候,这座阴风怒号、怨气终日不绝的凶葬鬼地却已经大变样了。 裸露在地面的尸骸白骨消失不见,白额山的地气活跃又充满生机,与以往的冰冷沉凝大不相同。 那汇聚凶煞之气、凝聚阴森鬼气的阵法早就被康胖子和湘君两个能沟通大地和森林的妖怪破去,坏了整个白额山的布局。 伥鬼也不见了,妖怪也不见了。 只留下风蚀而成的怪异的洞窟, 回响着如同呼吸一般的风声。 康胖子手上捉着最后一個伥鬼,那是长着山羊胡的鬼老, “老头,别人都要去蒿里, 为什么你就不愿意去?” 鬼老挣扎道:“我是鬼仙, 我不想死,你们放了我吧,我愿意背叛斑寅将军,我有办法摆脱他的控制。” 康胖子拎着鬼老,忽然面色凝重起来,道:“由不得你了,去地府同阴官说吧。” “我不去!我不去!”鬼老哀嚎着,被康胖子按进土里。 泥土中是如此冰冷黑暗,那鲜活的世界在鬼老的感官之中离去。 土腥味是一种腐朽的气息,鬼老甚至感觉自己也变成一截枯木,有小虫子在土中爬,有种子和根系在土中生长。 这分明应该是腐朽和绝望的世界,但却如此平静,如此安详,如此充斥着另类的生机。 湘君蹲了下来,把玉片按在鬼老沉下去的地方。 她闭着眼睛,感受着脚下山岳的呼吸,接引着山岳和森林的力量, 以泰岳神符为媒介,打开了通往蒿里的门。 鬼老不想去, 但无法拒绝蒿里的召唤,消失在泥土之中。 狂飙呼啸,如同猛虎怒号。 猎猎腥风起,吹得白额山仿佛天黑一般,一片昏暗。 阴云塌陷,树木舞动着枝叶,艰难抵御着狂风。 康胖子脸色凝重,看向吴宁县的方向。他的衣服贴在身上,显露出健硕的身躯轮廓,如同巨人一般。 湘君伸出手挡在眼前,以免被飞沙落叶迷了眼。她的长发在风中飞舞,竹叶一般的衣裙摇摆,仿佛浪涌。 杨兄弟握着弯刀,袁兄弟握着树枝,站在他们身后。 只听如同炸雷一般的虎啸声响彻白额山,树木摧折,山石滚动,一个相貌儒雅的中年文士落在白额山上。 “你们好大的胆子,我不去找你们麻烦,你们竟敢趁我不在打上白额山!” 这中年文士的声音夹杂着如同猛虎咆哮一般的风声,听得人腿脚发软。 文修落在湘君背后,死死抓住她飞舞的衣裙,瑟瑟发抖。 杨兄弟捏紧了手中的弯刀,低声道:“我有点腿软,大哥,你能不能顶得住?” 康胖子低声道:“我们四个打他一个有什么好怕的!” 他挺直了腰杆,大声道:“我们今日不来对付你,等你修成六品,难道不会来对付我们吗?” 斑寅将军略微有些意外,他的眼睛逐渐变为琥珀一般的黄色:“你们倒是忽然聪明起来吧,也罢,虽然损兵折将,但将你们收入麾下,足以弥补缺失了。” 斑寅将军向他们走了过来,他闲庭信步,但每走一步,天就暗一分,每走一步,风就大一分。 他身后仿佛是无边的黑暗,那黑暗当中钻出影影绰绰看不清数量的伥鬼。 这些伥鬼如同烟云一般扭曲着,环绕在斑寅将军的周围,随着他伸手一点,呼啸着带着滚滚妖气扑向康胖子。 “祸事了!这哪里是四打一,是我们被他包围了!”杨兄弟低声叫苦。 “杀他娘的,废话恁多!”康胖子猛地吸气,脚踩在大地上,长得一丈高,朝斑寅将军扑了过去。 康胖子面露凶相,道:“要杀你老子,伱老子这就来了!” 他踩在白额山上奔跑起来,仿佛能听到大地震动,他踏至斑寅将军面前,扭身一记老拳砸向斑寅将军的面门。 一个个伥鬼扑上前来,挡在斑寅将军的面前,被一拳打得爆开成灰白的浓烟。 斑寅将军动也不动,冷冷地看着康胖子。 那一大团灰白的浓烟挡在康胖子的拳头前,让他这一拳如同打在棉花里,落不到斑寅将军的脸上。 斑寅将军猛地出拳,双拳打在康胖子大开的中门上,让康胖子连连后退,踩得脚下山石崩裂。 “好硬的皮肉。”斑寅将军揉了揉拳头,“看来你一身功力全在土里,要杀你,再简单不过。” “把他给我抬起来!” 一个个伥鬼呼啸着爬到康胖子身上,有的抓脚,有的抓腰,要把他从土里抬起来。 康胖子一跺脚,“滚!” 滚滚黄云从土中钻出来,覆盖在他的身上,如同一件甲胄,把伥鬼迫开。 这黄云卷起,要把伥鬼都埋进土里。 但斑寅将军张口一吐,阴风席卷,这黄云立刻被吹得狭长,如同丝带一般,无法再覆盖在康胖子身上。 无数伥鬼拥上前来,悍不畏死,哪怕被打成一团雾气,也立刻被其他伥鬼分食,变得更加强大。 康胖子叫遭,伸手在背后一抓,抓出两把菜刀来,双手连劈,砍瓜切菜一般,将贴近的伥鬼斩破。 斑寅将军这时猛地扑上前来,扑上来的同时,一身文士青衫就爆裂开来,从中钻出一只吊睛白额斑斓猛虎,带着狂风呼啸,将康胖子扑倒在地。 谷闗 康胖子将身子一扭,便化作一头巨大的生着獠牙的野猪,朝斑寅将军拱了起来,巨大的獠牙就要将斑寅将军捅个对穿。 但斑寅将军轻轻一跳,躲开了他的獠牙,四足踏在空中,借着狂风一爪抓在康胖子的身上,扯下一块鲜血淋漓的肉的来。 无数伥鬼扑在康胖子脚下,干扰者他凝聚地气,要把他抱起来。 康胖子疲于应付,片刻就浑身创口。 此时,一只黑豹忽地从林中杀来,一爪抓向斑寅将军后背。 但斑寅将军虽看向康胖子,但他何止一双眼睛,遍布虚空的伥鬼都是他的眼睛。 他忽地扭过头,眼中绽放出黄光打向黑豹。 黑豹躲闪不及,被黄光打中,倒飞着回去,又化作湘君的模样,捂着脑袋摇摇晃晃,只觉得天旋地转。 斑寅将军笑了起来:“早就等着你呢!你一个山中精灵,以为我没有治你的法子吗?这散魂金光的滋味如何?为了这一下,我可练了十多年,废了好些伥鬼了。” 湘君头晕目眩,如同醉酒一般,跌倒在地上,什么也看不清,更说不出话来,她借着大地和森林的力量不惧风雨,不怕斑寅将军。 但哪知这散魂金光专门针对魂魄,是斑寅将军特意为了克制她所练,一瞬间就将她魂魄重创,让她无法行动,切断了她同大地的联系。 杨兄弟和袁兄弟则还在同伥鬼纠缠,无法救援。 同样是伥鬼,在斑寅将军手中和在鬼老手中完全不同。 伥鬼彼此气息连成一片,是一个整体,又有山君妖气加持,神出鬼没,凶猛异常。 眼见湘君要遭,康胖大叫一声,拼命催动地气,山石开裂,黄土涌出,化作泥石甲胄,披在野猪身上。 真的是地动山摇,野猪猛地朝斑寅将军冲了过来,尖锐的獠牙刺向斑寅将军。 斑寅将军胜券在握,哈哈大笑起来:“拼命了?我让你看看我真正的本事!” 斑寅将军虎啸一声,伥鬼乳燕投怀,如同烟云一般钻入他的体内,凝聚成了绝世的凶威。 天昏地暗,仿佛凶星照命。 斑寅将军又化作人形,手中凝聚出一杆灰白的军旗。 军旗随风猎猎作响,他摇动军旗,一头灰白的猛虎自军旗上冲出来,将康胖子掀翻在地。 “你借地气又如何?一人之力终有穷尽,我借伥鬼成军,借妖魔成军,修成白虎军旗,兵中之主,屠戮众生。” 那军旗上扑下来的巨大灰白猛虎一口咬住康胖子,竟把他衔在口中,把这泥石咬得粉碎,利齿嵌入他的体内。 斑寅将军快意道:“你要跑我还追不上你,但你要救这豹子,就得死!” “不过没关系,我会把你们炼成新的军旗,弥补我的妖军。” “等我聚敛流民炼出第三杆军旗,就是我修成中品的时候,到时候一定不会忘记你们的功劳。” 灰白猛虎将康胖子摔在地上,康胖子变回人形,身上是洞穿了躯体的巨大伤口,一动也不能动。 “老弟啊,你可害苦我了!”康胖子苦笑,“这老虎哪里是七品,分明摸到六品门槛,只差临门一脚了。” 杨兄弟和袁兄弟不敢再斗。 杨兄弟忽地跃起,无端出现在康胖子身后,一把将他捞起,再次跳跃,就要消失在斑寅将军面前。 只是一瞬,一杆灰白的军旗当空出现,将杨兄弟打了回去。 杨兄弟被军旗打在胸口,狂暴的杀气直冲体内,一瞬间便觉得血液都凝固起来,动也不能动。 康胖子苦笑道:“夯货,你自己逃还有一线生机,这下可好,都跑不了了。” 杨兄弟动也不动,两只横瞳露出绝望来。 斑寅将军已经追着袁兄弟,把他也抓了回来,扔在一起。 斑寅将军收起军旗,露出一丝疲态:“何等缘分,今日把我这几个大敌都聚在一起。” “可见是天缘所定,先将你们炼成妖兵军旗,再去挑唆流民炼成人兵军旗,命该我修成六品。” “跨入中品之后,若是还能炼成仙兵军旗和神兵军旗,那就是上三品有望了。” 斑寅将军哈哈大笑,又咳嗽了几声。 却忽然听到一声叹息在耳边响起。 他猛地警觉起来,回身看去,只见一个云髻青衣的美妇人站在不远处,狂风吹着她额前的发丝微微摇摆,露出她美丽的脸颊和温柔的眼睛。 斑寅将军喉头滚动,竟生生退了一步:“是你!” “原来是你在背后捣鬼,我说这附近怎么会有人敢打上白额山,原来是你在背后捣鬼!”斑寅将军脸色僵硬起来。 施婆婆露出一丝笑意:“这么些年,你一直躲着我不见,怎么了,怕我责罚你?” 斑寅将军眼睛渐渐发红:“施梦姑!你欺人太甚!” 施婆婆露出哀愁来:“你到底是我一手养大的,虽然盗宝出门,实为不肖,但我何曾怪过你?” 斑寅将军疯了,“你为什么不肯乖乖等死!” 他抽出军旗,灰白气从军旗上扑下来,化作猛虎飞扑向施婆婆。 施婆婆笑了一声,从袖子里取出一枚小金铃,铃铛摇一摇,叮当叮当。 斑寅将军哀嚎一声,他的身形不由自主的扭曲起来,化作一只斑斓猛虎,但下一刻,又变成一只黄狸花猫。 那飞舞的军旗和猛虎消失不见。 他脖子上挂着一个金项圈,项圈上的铃铛就在施婆婆手中叮当叮当响。 “小小猫儿乖,”施婆婆轻轻摇着铃铛,斑寅将军脖子上的项圈便散发着金光,这金光与他法力、皮肉连为一体,是自他修行起,就戴在身上的法器。 “欺人——”这黄狸花猫浑身炸毛,咧开大嘴,露出尖牙,他的头开始变形,逐渐生出虎形。 他两只爪子扒住项上金圈,撕扯着金圈,也撕扯着他的法力他的皮肉。 虎毛猫毛、虎皮猫皮不断交错变化着,虎相猫相不断交融着,不断有金色的法力从他的体内如同烟尘一样散开,这是他彻底放弃的七修老人的道法。 “——太甚!”黄狸花猫发出虎吼声,“你不肯乖乖等死,我就送你下去见那老鬼!” 施婆婆叹息了一声:“你到底是彻底放弃七修法了。” 她伸手一点,只见无数白芒汇聚,如同流水一般遁入虚空,而后尽数刺在黄狸花猫的体内。 与此同时,黄狸花猫终于撕破金圈,化为猛虎。 他项上血肉模糊,尽数被扯下,自己破了七修法的法力,根基受损,法力也大降。 被白芒刺破身体,灰白气息从猛虎离体飞出,他的舍弃了肉身,魂魄被军旗护住,远遁而去。 “施梦姑,你别死得太快!”斑寅将军的的声音带着无比恨意和怨毒。 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杀虎 施婆婆并不急着去追,而是为眼前的伤员治疗。 施婆婆叹了一口气,道:“真是难为你们了,没有算到这孽畜道行竟然高深到如此地步。” 康胖子松了一口气,虽然浑遭受重创,但毕竟有法力在身,不算致命伤。 施婆婆以法力为他们驱散白虎军旗的凶煞之气, 她虽然如今只有八品,但当年可远不止这些本事。 她一身清灵道气,并不惧怕白虎军旗的异气,“你就是梦弼的结义兄长康安?” 康胖子疑惑道:“您是?” 施婆婆道:“我叫施梦姑,梦弼唤我施婆婆。” 康胖子嘶了一声:“原来您就是施婆婆,看着倒不像。” 施婆婆笑了一声。 “婆婆,不去追斑寅将军吗?” “不必去了, 他逃不掉。” 白虎军旗化作一道灰白鬼气穿梭在风雨之中,如同风中飞舞的绸缎,只是带着衰败和哀亡的气息。 “施梦姑!施梦姑!坏我肉身,我必不饶你!”斑寅将军怨毒的声音在白虎军旗当中回荡着。 无数伥鬼栖息在白虎军旗当中,如同嵌在天穹上的一张张灰白面孔,有些是人的,有些是妖的。 那些面孔睁着空洞冰冷的眼睛,盯着斑寅将军。 斑寅将军看着那些伥鬼,大怒道:“你们想反叛我?不要以为我失去肉身就可以逃离我的掌控!” “我生时为王,死亦为王!军旗不失,你们生生世世都是我的奴隶!” 那些伥鬼的面孔摇动起来,似乎是在挣扎, 但无法摆脱军旗的控制。 一双双眼睛闭上,流出血泪来。 “哈哈哈哈!”斑寅将军感到无比快意, “我生来就该掌控众生性命,没有人能掌控我!七修不能, 施梦姑不能,你们更不要想!” 正是此时,白虎军旗忽然前进的势头忽然受阻。 斑寅将军眉头一皱, 向前方看去。 是水。 如同龙卷一般的水与层云相接,将白虎军旗卷入其中。 一只巨大的金蟾站在水龙卷的不远处,他脚下是被淹没的河谷,头顶是漆黑的云层。 他推动着脚下的水与天上的水汇合着,化作龙吸水的壮观景象。 白虎军旗卷入水龙之中,水龙中的水便渐渐凝结,化作无穷细小的冰刃冰锋,如同磨盘一般撕扯着白虎军旗。 白虎军旗上的鬼气被水龙卷撕扯开来,无法汇聚,奇寒的冰刃将那灰白的云气打得千疮百孔。 斑寅将军又惊又怒,惊的是鬼气被撕开,军旗的力量在不断下降,怒的是自己居然会被一个九品的金蟾阻住去路。 斑寅将军虎啸一声:“去死!” 灰白鬼气化为虎形,虽然被冰刃打得粉碎,但一声呼啸,却也将水龙卷震得四散开来。 失去风作为推动,水龙卷断裂开来,坠落在河谷当中,如同坠下无穷银屑。 金蟾一把扯住身后的罔象,钻进水底。 银屑一样的冰刃坠入水中,一瞬将就将水面戳成筛子。 斑寅将军挥舞着手中的军旗, 白虎从军旗中钻出来,钻进水里,要去追金蟾和罔象。 正是此时,一股庞大的吸摄之力从一边的山顶传来。 斑寅将军的魂魄不由自主被吸住,朝山顶飞去,他定睛一看,是一条盘踞在山头的赤鳞大蟒,背上羽翼如同燃烧的火焰一般。 巨蟒吞摄,张开了布满獠牙的大口,露出锋利的寒光。 斑寅将军顿时心惊胆寒,再也顾不得水底的两个小妖。 白虎回援,驾驭腥风将吸摄之力打散。 那盘踞在山顶的赤鳞大蟒身形忽地缩小,扇动羽翼,带着火焰流光朝斑寅将军扑了过来。 “山君,多日不见,欠我的帐该还了!” 斑寅将军神色凝重极了,他紧握着白虎军旗,灰白的鬼气充实着他的躯体,保护着他不受风雨侵袭,不受水火侵扰。 踏着风的白虎同赤羽蛇搏杀在一处,但这蛇生双翼,飞行迅捷,周身鳞片坚硬如同钢铁,根本不是白虎能追得上,能抓得住的。 斑寅将军焦急起来,他害怕施婆婆会追上来,根本不愿意同赤羽蛇缠斗。 这条蛇非同一般,吃了异果,身具水火二相。虽然被他暗算,导致道心有损,还没有真的修成七品,但就如他已经踏入六品门槛,如今赤羽蛇也在七品的门槛上徘徊。 若是此前,他当然不怕,更是反掌就能将其镇压,但他如今只是阴魂鬼体,法力大降,已经没有足够的实力轻易斩杀他的了。 白虎踏在虚空上,将斑寅将军护在其中,让赤羽蛇找不到破绽,但斑寅将军也没有办法逃跑。 浮罗把力竭的元曜从水里推上水面,两个人的法力都已经耗尽,但浮罗水性比元曜好些,在水里还有余力。 此前正是两人连手,才造就那连通云层的水龙卷。 只是他们两个九品,法力不够,看着声势浩大,但杀伤力还是不足。 元曜鼓着两个大眼泡,幸灾乐祸道:“我要看着他死,这大虫驱使伥鬼鼓动赤羽蛇吃我,如今正是报应来了。” 元曜吸了一口气,漂在水面上没有沉下去。 浮罗隐隐有些兴奋:“这個大虫是七品诶,真的能杀得了吗?他若是死了,那我也出了一份力了。” 元曜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道:“这算什么,不过是七品大虫罢了,不算什么大场面。” 浮罗惊讶道:“元曜你见过更大的场面吗?” 元曜从鼻孔里出了一口气,没有回答。 天上的战斗进入僵局,赤羽蛇扇动着翅膀,没有找到机会,但他并不着急,围绕着白虎不断试探,如同将猎物锁住的大蟒,让他无处可逃。 他能等,斑寅将军却等不了了。 一则是他如今虚弱,耗下去只会越来越弱。二则是更怕施婆婆追上来,没有能力应对。 白虎军旗化作灰白云团,无数伥鬼在其中沉浮。 斑寅将军狂啸一声,这灰白的鬼气之云就猛地扩散开来,伥鬼呼啸飞舞着,朝赤羽蛇扑了过来。 赤羽蛇知道他要拼命,并不敢小瞧,张口吐出黏稠的赤红毒火,如同岩浆一样,扑向灰白云气。 赤蛇的毒火一瞬间就把灰白云气烧穿,将铺面而来的伥鬼烧成飞灰。 但更多的伥鬼悍不畏死,包抄着封死了赤羽蛇的退路。 “杀!” 鬼气混杂着煞气、杀气,化作无形的刀锋朝赤羽蛇斩杀过来。 赤羽蛇一瞬间缩得极小,如同一点红星在无形的鬼气刀锋中穿梭着,就要撞开包围圈,朝外遁出。 谷篊 “死——” 伥鬼一时间发出凶猛地鬼啸,如同扯断惊弦,嗡地一声,赤羽蛇遭受重击,被无数鬼气打在身上,从天上掉了下去。 赤羽蛇扎进水里,溅起庞大的水雾。 一声鬼啸过后,灰白的鬼气云团也消散开来。 斑寅将军甚至不愿意耗费力气去给赤羽蛇最后一击,匆忙驾驭着白虎军旗朝吴宁县飞去。 但白虎军旗此刻就不再是那样威风凛凛,光鲜亮丽。 旗面灰败破烂,如同朽蚀一般。 浮罗连忙钻进水里去查看赤羽蛇的伤势,金蟾艰难地在水面翻了个身,看向水底,道:“他没事,一条蛇还能淹死不成。” 浮罗把赤羽蛇推上水面,赤羽蛇张开的翅膀如同竹筏一般,撑着他,让他可以漂在水面。 赤羽蛇头晕目眩,道:“该死,差点把我魂魄打出来。” 浮罗道:“怎么办,他逃了。” “哈——”元曜怪声怪气道:“逃了。他被那狐狸算计得死死的,怎么可能逃了。” 被他提起的宫梦弼正抬头看向天上飞来的灰白云气,道:“髑髅神,现在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髑髅神奇怪道:“考验我?” “去吧!”宫梦弼把他丢到天上,法力灌注驱使之下,这髑髅便朝那灰白云气飞去。 那髑髅神尖叫一声:“该死的狐狸,你要用我,也该重新祭炼,如今我就是个略有灵异的器胚,挡不住的!” 但哪里容他反对,就已经被宫梦弼驱使着,一口咬在那云气上,扯下来一团鬼气。 斑寅将军从云气中显形,形如枯槁,眼窝深陷,他伸手一点,鬼气化为利刃,将这髑髅打飞起来,在空中打着旋儿。 宫梦弼一步一步踩着风走到斑寅将军面前,笑了一声:“好久不见,斑寅将军。” 斑寅将军如临大敌,也确实是大敌。 先是同康胖子、湘君战斗,又被施婆婆暗算,又同赤羽蛇大战一场,他已经快油尽灯枯了。 失去了肉身,法力无时无刻不在溃散。 没有修成中品,灵神力量不足,无法抵御死亡带来的负面效果。 他甚至还没有找到寄托肉身的凭依之物,更是损上加损,缺上加缺。 斑寅将军看着宫梦弼,道:“你又是何人?我们见过?” 宫梦弼道:“在下宫梦弼,施婆婆的晚辈,你没有见过我,但是我可见过你了。” 斑寅将军神气萧索,面色惨淡:“施梦姑好狠的手段,好高的本事。一环套一环,竟将我逼到这种境地。” 宫梦弼深藏功与名,顺水推舟道:“七修前辈和施婆婆对伱有授业教化之恩,你恶性难驯,盗宝出逃,造下无边杀孽,如今是恶报临头。” 斑寅将军哈哈大笑:“什么恶报,不过是我不够强。我是猛虎,就是要生杀予夺全凭一念之间。你要我的命,只怕还不够本事!” 宫梦弼笑了一声:“那就是你我对道义的理解不同了。” “杀!”斑寅将军将军旗裹身,化作巨大的灰白猛虎,朝宫梦弼扑了过去。 宫梦弼身后两只毛茸茸的尾巴钻出来,其中带着银辉的尾巴轻轻摆动,他就原地消失不见。 斑寅将军扑了个空,立刻警觉环视周围。 伥鬼的脸从猛虎的身上钻出来,四面查看,没有发现宫梦弼的身影。 “幻术?” 斑寅将军只感觉受到了愚弄,张口一声鬼啸。 虚空一阵扭曲,宫梦弼手中揣着小金炉,一双碧眼看了过来,笑了一声。 他的尾巴再次摆动,又消失在斑寅将军面前。 斑寅将军大怒,周身云气侵袭开来,要将宫梦弼从中虚空中找出来。 但却忽地觉得身上一痛,腰腹上裂开一道巨大的切口,鬼气从缺口中疯狂宣泄出来,把宫梦弼的身形照了出来。 宫梦弼碧色的眼眸与斑寅将军对视着,然后再次后退,消失在虚空。 这一刀凝聚着月华,是太阴之气所伤的创口,让灰白猛虎的身体都难以愈合。 斑寅将军只得放弃化身猛虎,灰白云气翻涌着,将被斩开受到侵蚀的部分鬼气割裂。 他手持着白虎军旗,一双黄眼睛带着困兽的凶光。 他摇动军旗,一个个伥鬼从军旗中飞出来,鬼气遍布虚空,去感知宫梦弼的气息。 军旗中的伥鬼倾巢而动,化作一个个的扭曲的灰白色影子,尽数从军旗中飞出来,就要发出凶猛的鬼啸。 “你上当了。”宫梦弼的声音在斑寅将军的耳中响起。 “万灵退避!”宫梦弼念了一声驱灵咒,打在斑寅将军手中的军旗上。 一道无形异力将斑寅将军从军旗的保护中推出去,仿佛是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掐住他的顶瓜皮,将他从白虎军旗上拎了出去,暴露在冰冷的虚空之中。 髑髅神在一边观战,尖叫道:“驱灵咒!” 宫梦弼摇动尾巴,带着银辉的尾巴将白虎军旗卷入其中,一瞬间就不知道盖进去多少咒法。 “太阴戮魂!” 白虎军旗爆裂开来,化作无形。 “不!”斑寅将军哀嚎一声,身形摇摇欲坠,被阴风冷雨一吹,就像是烛火一样,就要熄灭。 更可怕的是伥鬼。 斑寅将军肉身死去,就仗着白虎军旗控制伥鬼,如今白虎军旗毁去,那虚空中扭曲的伥鬼顿时反噬。 无数伥鬼扑上来啃噬着斑寅将军的魂魄,百鬼千鬼,要将他分而食之。 “不,我还有机会,我还有机会!”斑寅将军化为猛虎,拍打着近身的伥鬼。 他朝吴宁县的方向飞去,还是惦记着吴宁县的大局。 “你早就没有机会了。”宫梦弼晃了晃小金炉,从中飞出数十个伥鬼。 这些都是潜伏在人群当中的伥鬼,被宫梦弼幻境所杀。看似死了,其实还活着。 “再说,白虎军旗都毁了,他们还会听你的吗?” “你早就没有机会了,若不是你比我想得还要厉害一点,这个时候,我应该在白额山收敛你的尸骨才是。” 宫梦弼冷漠的眼睛看着他,斑寅将军哀嚎一声,被无数伥鬼扑倒。 凄厉的惨叫声响起,但又很快平息。 伥鬼将斑寅将军分而食之。 这位雄心壮志,要掌握众生生杀予夺的力量的山君,最终死在了自己所杀的伥鬼手中。 宫梦弼缓缓吐了一口气:“死有余辜。” 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渡魂 成百上千的伥鬼在空中漂浮着,游荡着,灰白的鬼气遮蔽了天空。 伥鬼已经并不像普通魂魄那样的身形清晰,经过白虎军旗的洗练,这些本该是各式各样的鬼物统一化为灰白的烟气,只有一张张面孔,还能看得出他们生前是人是妖。 伥鬼将斑寅将军分而食之, 但即便是斑寅将军死了,也无法逆转道法的侵蚀。 一道道灰白的烟气在空中飞舞着,似乎在哀鸣,又似乎感受到大仇得报的快意。 宫梦弼长声道:“诸位,请随我来。” 但那些伥鬼并不理会,更有甚至, 对着宫梦弼露出嘲讽的表情。 白虎军旗哪怕已经毁了,这些伥鬼几乎融为一体, 化作一个整体。 更多的伥鬼想要逃离,但这些灰白的面孔只要飞得稍远,便不由自主飞回来,根本无法离开。 整个伥鬼云气的动向,受到其中几个最强的八品伥鬼影响,它们不动,其他伥鬼也动不了。 而受道法影响,这几个八品伥鬼有着争斗出胜者,凝聚出新的鬼主,掌握整个鬼军的本能。 因此他们彼此提防、敌视,都不想其他人占据上风。 宫梦弼叹了一口气:“眼下我可以渡你们进入蒿里, 重新洗练魂魄,消除道法的影响。你们好不容易脱离了斑寅将军的奴役,若是无法克制本能,重新争夺出鬼主,也不过是陷入新的轮回, 永远没有安宁的那一天。” 这些個八品伥鬼不想放弃力量,但其他弱小的伥鬼却只想逃离。 听着宫梦弼所说, 大量的伥鬼飞了过来, 一张张灰白烟气顶着的鬼面看着宫梦弼,似乎是在哀求,又似乎是在哭诉。 宫梦弼揭开小金炉,道:“进来吧。” 一个个灰白烟气钻进小金炉之中,小金炉似乎有无穷大小,来者不拒。 数个八品的伥鬼咆哮着,想要阻止这些伥鬼进入小金炉,但这些伥鬼反而逃得更快了。 宫梦弼碧色的眼眸看着他们,微微歪了歪脑袋:“你们是进来,还是不进来?” 这几个伥鬼对视一眼,没有飞入小金炉之中,反而向宫梦弼扑了过来。 宫梦弼闭上眼睛,“冥顽不灵。” 他身后心火尾一卷,如同一团赤色浓云一般延伸开来,将这几个伥鬼卷入其中。 心火燃烧,销蚀魂魄。 轻轻一卷,随后收起。那心火尾又变回原样, 宫梦弼身后随风轻摆,除了略有一点火星在尾巴上落下来, 就仿佛无事发生一样。 剩下的伥鬼如同受到了鼓舞,更像是受到了感化,在宫梦弼欣慰的眼神当中争先恐后地钻进小金炉当中。 小金炉微微摇晃,盖子盖上,落在宫梦弼的手中,被他塞进了袖子里。 尘埃落定,髑髅神飞了过来,悬在宫梦弼身前,抱怨道:“你不如好好祭炼我,不然丢我出去也没什么用。” 但心底他却是松了一口气。 他这才明白宫梦弼所说的考验原来不是考验他,而是考验他所传的驱灵咒。 若是他所传有假,或是有所隐瞒,这个时候就是他倒霉了。 好在他知道这狐狸难骗,没有藏私,眼下就不由得佩服自己的英明了。 宫梦弼笑眯眯道:“祭炼你做什么,你做法器还没做够?” 髑髅神当然是做够了,只是深觉得不安全。若是宫梦弼祭炼了髑髅神,那他怎么也算自己人,不用担心被算计。 如今虽然自由,但心里总是发虚。 宫梦弼当然知道这老鬼是在想什么,但是拒绝了他的摆烂。 宫梦弼都这样问了,髑髅神总不好说自己是心里怕,就强笑道:“只是怕帮不上你。” 宫梦弼忍住笑意,伸手将髑髅神接住,挂在腰带上,朝白额山的方向飞了过去。 路上最先看到了就是金蟾和赤羽蛇,两个大家伙躺在水面上,罔象在一边看护着。 宫梦弼落到近前,深施礼道:“多谢二位仗义相助。” 金蟾愣了一下,咳嗽一声,道:“不过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也不是因为你。” 赤羽蛇道:“正是如此,那山君害我们在先,你不请我们,我们也是要来的。” 宫梦弼笑了起来:“那我也不说那些客套话了,等你们养好伤,我请你们喝酒。” 赤羽蛇道:“好,你先去忙吧,我躺一会就走了。” 宫梦弼还惦记着白额山的情况,告辞道:“浮罗,交给伱了。” 浮罗挥了挥手:“放心吧。” 宫梦弼一路西行,最终落在白额山上。 施婆婆正在给他们疗伤,袁兄弟和杨兄弟都是些小伤,驱散了白虎军旗的煞气就恢复了。 但康胖子的伤势就严重了,身上穿了数个大洞,只是勉强止住了血。 湘君则依旧昏迷,不曾醒转。 宫梦弼一见就心里自责,满怀歉意道:“兄长受苦了。” 康胖子潇洒道:“小伤而已,小伤而已,死不了的。你既然来了,那斑寅将军……” 宫梦弼道:“已经授首。” “好!”康胖子一拍大腿,疼得龇牙咧嘴,道:“我受的伤就算值了!” 看到杨兄弟和袁兄弟站在一边,康胖子介绍道:“这两位是我知交好友,杨奉、袁英。” 宫梦弼见礼道:“原来是杨兄和袁兄,在下宫梦弼,多谢二位高义。” 杨奉的眯着的眼睛露出几分笑意:“康胖子说你智计百出,我还不信,如今算是见识到了。” 宫梦弼苦笑:“什么智计百出,要是真的能算无遗策,就不会让兄长伤成这样了。” 康胖子道:“小伤小伤,你看我有事吗?没有事。” 他站了起来,立刻就把身上的血痂崩开,当场飚出血来。康胖子强作镇定,“没事,没事,不用怕。” 宫梦弼连忙伸手按在他的伤口上,以法力堵住他的伤口,把他扶在一边休息,再不敢说什么伤势,就怕他又逞能。 施婆婆狠狠瞪了康胖子一眼:“我才包扎好的。” 康胖子缩了缩脖子,不敢顶嘴。 施婆婆正在查看湘君的伤势,眉头微微皱起,道:“这丫头伤了魂魄,需要静养灵神。” 宫梦弼道:“去无还峰吧,我受月楼接引月华,是养神的好地方。” 施婆婆颔首:“你们把这夯货也背上,他得有些日子不能动弹了。” 谷埁 “文修,你带他们现在就去受月楼。”施婆婆道。 文修此前就躲在林中,等施婆婆现身把斑寅将军杀了,才敢在此现身。 不是他胆子小,而是他至今仍旧是流外之辈,根本没有任何能力参与到战斗中来,真要参与其中反而是个累赘。 因为没有帮上什么忙,文修神色黯然,此刻听到施婆婆有任务,就立刻跳出来,道:“包在我身上。” 杨奉背上康胖子,袁英背上湘君,跟着文修一路往无还峰去了。 把他们支开,施婆婆是有话要同宫梦弼讲。 山君的尸骨仍在,施婆婆伸手一招,就有看不清数量的细小白毫自他体内飞出,重新聚敛在施婆婆手中。 宫梦弼看得分明,那分明是一根根白毛。 施婆婆道:“这是三千白毫针,算是我性命交修的法器,不过不能留给你了,我要把他们拆开,给花、酒、诗、茶和小屹儿各自留下一部分。” 宫梦弼道:“这话也同我说,就不怕我吃醋?” 施婆婆就是怕他心有芥蒂,听他这样说,才放下心。 山君一身皮囊,施婆婆只把他扯破的项圈取来,和小金铃放在一处,重新化为一件法器:“可惜了静心铃,本是专为他炼制,助他静心修行,他却看不明白我们的用心。” “虎有威骨,你把他皮毛剥下来,骨头拆下来,兴许还能有些用途,其他的就烧了吧。” 宫梦弼依言剥皮拆骨,把剩下的血肉以心火烧成飞灰。 施婆婆又钻进斑寅将军的休息的洞窟之中,洞窟之中到处都是白骨,只有在斑寅将军休息的地方还算干净。 施婆婆看了一眼,眉头皱起:“我的琴被他藏在何处了?” 宫梦弼知道那是七修老人的梅花琴,斑寅将军盗宝出逃之后,施婆婆最惦记的就是这把琴。 如今没有找到,心中不免难过。 宫梦弼道:“早知道我应该留他一命,问清楚七修前辈的遗物下落。” 施婆婆摇了摇头:“他的脾性,你问不出来一句话。这么些年过去了,这琴还不知道流落在哪里呢,罢了。” 没有找到梅花琴,施婆婆和宫梦弼只能遗憾而归。 宫梦弼送她到了出云洞,站在洞口,却不敢离开了。 施婆婆看着他,笑了起来,眼睛弯弯:“回去吧,我若是要走了,一定通知你过来。” 宫梦弼张了张嘴,却还是没有说出一句挽留的话,只能强颜欢笑。 施婆婆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笑得比哭得还难看。” “今日我开心极了。”施婆婆脸上是动人的笑意,“这么些年的心结终于解开,入云峰这些大大小小的狐狸也有了托付。” “不必为我感到悲伤,我是极开心的。” 宫梦弼道:“您开心就好,我就是不希望您还有未竟的遗憾。” 施婆婆推了推他:“回去吧。” 宫梦弼匆匆拱手拜别,一阵风似地从入云峰离开了。 他急匆匆离开,也是怕在施婆婆面前露出勉强难看的姿态。 正如她所说,要为她感到开心才是。 阴雨未曾散去,宫梦弼带着一身水气到了受月楼。 没有主人的允许,康胖子他们还进不去,只能在屋檐下等候。 宫梦弼把他们都请进楼中,进了楼中,就感受到一股充沛的月华在楼中弥散,杨奉和袁英一时间都有些惊叹。 受月楼高有六层,足够他们修整了。 但杨奉和袁英并不愿意在此久留,请辞道:“我们是应康大哥所请来相助,如今斑寅将军伏诛,我们也不久留了。” 宫梦弼挽留几句,他们都推辞不受,只好道:“那等兄长养好伤,我再请二位一同相聚共饮。” “好,一言为定。到时候让康胖子给我们做一桌好菜,不然我们可不答应。” 康胖子早就睡过去了,宫梦弼就替他答应了:“好,到时候我还要沾你们的光。” 两个豪迈的妖怪出门而去,消失在了雨帘里。 把康胖子安置好,让他静养。 又把湘君安置在另外一层,调动楼中狐纹,宫梦弼将月华汇聚在她身上,给她疗伤。 而后他才走入顶楼,先给泰山娘娘进香,将又将诛杀猛虎前因后果写成文书烧了,才祝祷道:“娘娘在上,现有伥鬼近千,因受斑寅将军邪法所制,需要妥善引导,请娘娘相助,将他们引渡至蒿里,由阴差发落。” 无形的灵应落下来,宫梦弼便将小金炉置于娘娘神牌下,引动体内泰岳神符,便打开一道通幽的大门。 小金炉中的伥鬼顺着这道门不断下沉,随着泰山娘娘的灵应落下,那被白虎军旗侵蚀的样貌便逐渐还原。 一道道灰白鬼气消散于无形,只留下清清白白的魂魄转入蒿里。 这一大批伥鬼尽数消失在小金炉之中,宫梦弼感受着泰山娘娘落下的丰厚灵应,满意的点了点头。 把这一大批阴魂引渡至蒿里,在泰山娘娘的规则当中,也是日积一善。 留下青衣鬼神看顾着康胖子和湘君,宫梦弼连夜赶去了狐狸坡。 回去之后,就把花酒诗茶赶回入云峰,让他们去侍奉施婆婆。 花酒诗茶不明就里,宫梦弼也语焉不详,糊里糊涂就回了入云峰。 宫梦弼又着黑衣鬼神带了几个狐囚去无还峰照顾病人,好把青衣鬼神替换回来。 现如今人手紧缺,五鬼神都要被他放进流民当中查看情况。 斑寅将军意图煽动流民造反,拉起军队进攻县城,宫梦弼不能坐视不理。 但宫梦弼却知道,就算没有斑寅将军,这些饥寒交迫的流民最后也会走入这一步。 只不过没有妖法从中作梗,就更容易化解。 他没有兴趣插手流民的事情,不打算阻止,也不打算助推,以免在自身履历上留下一个不好的记录。 现在是敏感时期,若是做的太明了,容易卷入改朝换代的巨大漩涡。 所以作为狐仙,就算是要插手,也不能自己亲自动手。 他只需要安静等待,然后借由别人的手,以达成自己的目的。 比如,给某位高高在上的大人送一份大礼。 宫梦弼对着黑衣鬼神耳语几句,将一个玉匣递给黑衣鬼神。 黑衣鬼神便点了点头,遁入雨水当中,潜入了吴宁县城。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一章、入城 夜黑雨急。 宫梦弼看着天上的层层阴云,已经看不太清那头奄奄一息的黑龙了。 层云交叠,如同倒悬的峰峦。 电光雷火在云层中穿梭着,露出短暂的或蓝或紫、或青或赤的光华。 雨水打在屋檐上劈啪作响,飞檐上坠落的雨水练成银线,在大风中左右飘摇。 宫梦弼长叹一声,难以化解心中的郁气。 这一夜魆风骤雨, 明日又会是什么光景呢? 天明之后,雨水若有若无,宫梦弼得到了答案。 狐狸坡下的谷地被水淹没,举目望去,好似江中孤岛。 而更远处的陆地,连树都被淹了半截。 不必多说, 他就知道一夜之间,所有流民都损失惨重。 若是不能找到地势高的地方挡雨避水, 这一夜倾盆, 就算是成人都要被水冲走。 宫梦弼抬头看天,阴云在空中盘桓。 大块噫气、天地吹息而凝聚来的阴云仍旧没有散去,这雨还没有到终了的时候。 宫梦弼无法理解,也不能想象。 他闭上眼睛,清空了思绪。 紧跟着流民的黄衣鬼神回来报信,道:“主上,时机已经差不多了。” 宫梦弼就随着黄衣鬼神去了县城外。 大量的流民聚集在城外,黑压压一片。 沉默的黑色似乎是火炭一般,只要一丁点火星就能点燃。 斑寅将军费尽心思,多方引诱,大肆煽动,将流民从四面八方引来的县城, 将县城围住。 这把火本来是由他来点,方能如他的意,聚成军队, 受他驱使。 如今这火自己烧起来,虽过程一致, 但斑寅将军已经无法见证它的结果。 天灾把人逼入绝境, 城内有安全的住所,有足够的食物。 如果要人饿死冻死,那人就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流民当中也不全是普通老百姓,当中有乡绅,有富户,有响马,有水贼。 在天灾面前,什么身份也没用。 但在流民面前,煽动人心,求一条活命,又或者别有用心,这些身份和经历又突然有用了起来。 有响马出身的流民道:“我们有弟兄在城里,可以作为内应。” “等夜里可以先拉进去几个好手,把城门打开,到时候打进城里,自然能活。“ 这一批人中还藏了几个能人异士,虽然飞天遁地很难,但身轻如燕、攀墙上树、飞索连勾的本事却足以应付这样的场面。 等到了夜里, 果然有人在城内接应。 几个人以飞索勾住城墙, 爬上墙头,将流民中的好手引入城内,成了一只足有二十人的小队。 借着雨声和暗夜,没有被守城的士兵发现。 到了后半夜,守备松懈的时候,这些颇有手段的异人才骤然出手,其中更有人能使阴风迷眼。 阴风一吹,这伙人立刻趁乱出击,或是使奇门兵器,或是直接就夺了守备的道,将几个看守成为的守备打翻在地,立刻准备打开城门。 谷居 这些动静隐藏在黑暗里,甚至没有引起守城官兵的注意。 直到轰隆一声。 “城门开了!城门开了!” 呼啸声骤然而起,无数被惊醒的流民仿佛看到了一线生机。 不管在不在计划之中,此时此刻,所有的流民都疯了一样往城中冲了过了。 守城官兵此时再来,就根本拦不住汹涌的人潮,被逼得节节后退,一路退进城里。 一声响箭在空中响起,炸起一团红光。 更多的官兵汇集过来,刀锋相对,被挤在前面的流民身不由己,一旦停下,就会被身后更多的人践踏而死。 血肉横飞。 雨声,哭声,喊声;刀光,火光,电光。 “刘县尉,刘县尉。” 刘胜正在睡梦中,被一个声音叫醒了。 赤夏站在他的床边,道:“流民攻进城了,已经打起来,若是不能镇住场面就,吴宁县倾覆在即。” 刘胜猛地床上爬了起来,两道剑眉紧锁,眼中俱是凝重。 刘胜立刻披甲持刀,挎着弓出门。 待刘胜赶到城门前的巷道,官兵早就冲得不成阵形,巡检拼命的喊叫着,但声音淹没在人群当中,根本听不清楚。 流民的尸体,官兵的尸体,挤在一处,血流得满地都是。 刘胜深吸一口气,声音如同洪钟一般:“列阵!鸳鸯阵!” 刘胜自黑暗中行来,火光照在他脸上,如同一头雄狮。 巡检已经陷入绝望,但看到刘胜前来,顿时又是恨又是喜。 恨他临阵夺权,恨自己不能把握不住机会,喜的是能活下命来。 官兵们还在犹豫,巡检已经扯破嗓子高呼道:“听刘县尉指挥!” 刘胜身先士卒,钻进人群之中,以肘击、腿击将流民纷纷击倒,并不多造杀戮。 他就像一把尖刀,刺入流民的漩涡当中,官兵们跟在他身后,不断汇聚。 但官兵们就没有那么心软了,手起刀落,杀得血流成河。 后面的流民看到前面的流血,就再不敢向前,被逼着不断往后退,后面的流民往前走,前面的流民往后退,就堵在一处,不能进也不能出。 狭小的巷道成了官兵最有力的武器,能够让挡住流民前哨,堵得后面的人无法动弹。 刘胜站在流民前,官兵们还要再上,却被刘胜伸手拦住,道:“有没有能够话事的。” 一個彪形大汉推开人群站了出来,他面目凶狞,骨骼粗大,冷笑道:“某家曾繁,说话还有点分量。” 刘胜道:“带着他们退出去。” 曾繁道:“官老爷,我可以退,我退出去也能找到饭吃,找到落脚的地方。但他们怎么退?他们没有地方落脚,没有吃喝,退出去就是死。” “别说我只是有把子力气,帮了几个人,因此说话还算有用,但若是让他们退出去等死,你问他们答不答应。” 火光照应着,黑暗里流民的眼睛像是狼一样。 没有说话,也无需说话。 刘胜皱起了眉头,他虽然带着官兵杀退了一批流民,但只是站着地利的便宜。但真的打起来,双拳难敌四手,在等死和打垮官兵活命之间,他们选择的一定是后者。 刘胜看向巡检,道:“去请县令大人定夺。”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二章、流言 巡检连忙跑向城里,两脚一通乱踩,一个趔趄摔到在地上,然后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一刻也不肯耽搁。 两方人马对峙着。 刘胜劝说道:“你们攻打县城,袭击官兵,都是重罪, 不要一错再错,否则即便活过这个时候,也一定会被镇压。” 陆陆续续又有人从人群中钻出来,包括乡绅和富户。 想把事情捅破天的,都是光脚不怕穿鞋的,那些响马水贼是想趁机捞一笔大的,但乡绅富户却有田产有家业,水退了之后就又是富家翁,哪里肯把事情做绝。 流民和官兵对峙着, 直到巡检带着县令的命令下来,许他们进城,但只能在城门一带活动,官兵会把守交通要道,不允许流民离开。 刘胜最终带兵缓缓退出了巷道,巡检早就命人在路口布置好了各种障碍,防止流民在城中乱窜。 曾繁看着流民当中的野心家和地主,就知道流民的命只能掌握在他们自己手中。 曾繁原来是在永康县当土匪,后来蒙宫梦弼指点,把手下都送进了沈家谋出路。 他自己则因为夫人是狐狸,不愿意分离,就在吴宁县外住下了,当了个打猎的猎户。 这一次水灾, 他也是受难的人, 就带着夫人跟着流民一路到了县城。 因为颇有些武功, 又做过山大王,一路上保护弱***退歹人, 就渐渐以武力聚集起来一批流民, 成了可以话事的人之一。 流民在城中安顿下来,县令大人召集了城中商贾富户,商议如何处置流民的事情。 说白了,就要逼着商贾富户放血拿钱消灾。 而流民这边,几个话事人同样聚在一起,商量着如何应对。 其实到了城里,流民安顿下来,这些人就已经失去了力量。 天下的普通人都是这样,只要能活命,就充满了妥协。 只不过因为城里官老爷的主意看还不明白,为了防止官老爷使些过激的手段,他们还不能放弃这些聚集起来的势力。 进了城只是第一步,活下来才是第二步。 没有庇护所和食物,流民迟早还是要造反的。 官老爷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们这些话事人更明白这個道理。 曾繁商议归来,在屋檐下找到了自己金钗布裙的夫人。 他总能找到她,不管她躲在哪里。 这位脸上带着疤的野性狐女跟着曾繁一起隐居,做了个猎户的妻子, 穿上了荆钗布裙, 也确实像个妇人。 狐女问道:“他们怎么说?” 曾繁呼出一口气:“吵了半天,谁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几个响马水贼恨不得闹得天翻地覆,把吴宁县的富户都洗劫了。但富户和地主老爷哪里肯同意,就吵起来了。” “那几个地主老爷认不出响马和水贼的气味,我可嗅得清清楚楚,指望他们,都没救了。” 狐女叹了一口气:“不知道那些官老爷又是个什么章程。” 县官老爷是什么章程狐女不知道,但神官老爷此刻确实是迷糊了。 “没有打起来,怎么会没有打起来?”城隍皱着眉头问道。 阴阳司文武判官清点着人魂,文判吴判官道:“确实没有打起来。我们引渡的亡魂只有少数精壮,多数都是老弱病残,指着他们充军,只怕不顶用。” 谷唢 城隍冷哼一声:“我已经在使者面前夸下海口,要募集精兵一万,如今这些老弱病残我怎么交差?” “那山君也不知道在弄什么把戏,说好的挑唆流民打进县城,造成伤亡。再加上受水患而死的一批,就绰绰有余了。” 吴判官道:“那山君和老爷毕竟不是一条心,指望着他,只怕会被拿捏。依我看,倒不如我们自己下手。” “县里粮仓空空如也,就是想要济民赈灾也有心无力。只要把这消息传出去,流民自己就要乱了。” 城隍点了点头,道:“此事就交给你办了。” 吴判官笑了一声:“此事易如反掌,找几个人魂带去托梦,流言一起,谁能坐得住?” “这几日流言纷纷,都说是城隍之位为妖魔窃据,故意降下水患,是要抓人魂魄去打仗哩。”狐女同曾繁说道。 曾繁问道:“夫人觉得是真是假?” 狐女道:“我是外来户,还没有认识几个朋友,倒是难辨真假。但空穴来风,非是无因,就怕是确有其事。” 曾繁道:“也不怕别人砸了他的城隍庙。” 狐女摇了摇头:“活着都难,谁能顾得上这个?” 说话间,狐女忽然闭嘴,拉了一下曾繁。 曾繁就站在她前面,把她给挡住。 曾繁小声问道:“怎么了?” 狐女道:“是阴差带着小鬼来了。” 曾繁看不见,但狐女看得一清二楚,为了避免暴露,就需要借助曾繁的气息来挡住自己的气息。 “阴差来拘魂了?”曾繁问道。 狐女没有回答,曾繁就回头看了她一眼,就见她直勾勾看向身侧,顺着她的目光,曾繁才看到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这个人打着伞,露出一身红色的大氅,袖子上白色的狐狸纹。 他抬了抬伞,露出这一人一狐都熟悉的脸来。 “狐仙!”曾繁惊了一下。 狐女轻声叫道:“狐会大人。” 宫梦弼笑了一声:“我原本只是来看戏,没想到还遇见了故人。上次一别之后,就没有再见,你们近况如何?” 狐女就将她和曾繁的事情娓娓道来,一直说道如今。 宫梦弼点了点头:“原来你们还有这样的境遇,如今吴宁县的狐魅大多在狐狸坡躲避水患,只有你们还跑进成里了。” 狐女笑了起来:“若是早知道狐狸坡可以避难,我们又何苦这一遭。” 宫梦弼道:“这一路行侠仗义,打抱不平,你们可是真豪杰。” 曾繁笑了一声:“手有余力,能帮就帮。” 宫梦弼叹了一口气:“即便如此,又有几人能做到呢?” 曾繁抓了抓脑袋,问道:“狐仙说来看戏?有什么戏可以看吗?” 宫梦弼道:“一出作法自毙的好戏。你们要与我同看,还是也想上去唱一出?”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三章、家宴 没有人能在凄风冷雨中一直坚持下去。 一夜之间,流言四起。 说的是县里官老爷中饱私囊,把县中常平仓侵吞得干干净净,连一粒米都没有剩下,只以干草冒充。 又说县令大人为了防止侵吞被查,根本没有上报灾情,所以也不会有朝廷救济。 还有说县令与城隍是妖魔所化, 因此招致大水,就是为了杀人害命。 流言皆有考证,一是祖宗托梦,二是灵异所传。 有鼻子有眼,有凭有据。 尤其水灾之事,水灾未曾来时就有祖灵报讯、神鬼警示,都指城隍杀人, 降灾害命。 当初这流言就传得极广,亲身经历的百姓更是许多。 那些听信了示警的,或是迁居投亲,或是买米备粮,如今都侥幸逃得一命。 没有听信,又或是根本没有能力逃脱的,就成了如今流民的一员。 本来还是私下传播议论,但知道的人越来越多,就成了一种共识。 再传播出去,就言之凿凿,如同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尤其这些流言非但不是假的,反而有理有据, 或许在传播的时候略有变形,但整体来说,就是揭破了窗户纸,让人不得不信。 城隍烧得一把好火,把县官的遮羞布都烧得干干净净。 这样一挑拨, 不过半日,就已经群情激奋,要冲击县衙了。 什么水贼响马、地主富户,都被裹挟着,没有商量的余地。 曾繁在其中算是极有威信的,他的声名不是源于势力,不是源于财力,而是流民自己亲眼所见,知根知底。 比起那些看起来就不是好来路响马水贼,又或者本身就同他们不是一个阶层的富户地主,曾繁无意更让人信任。 因此在这一次冲击县衙的过程中,曾繁反而成了领头的人物。 而曾繁是个聪明人,又得了点拨。 他并不会因为这样的信任就以为自己可以操纵风云,更明白如果放任激愤的民情肆意燃烧,会把整个吴宁县都烧成飞灰。 不论是普通百姓还是流民,最后都不会有好下场。 因此带着人出动之前,就打出了口号:赈灾放粮,祭天禳晴。 要常平仓放粮,要上报灾情请求赈济,要祭神祭天,平息水患。 只有合情合理的诉求,才不会把流民和县里的其他百姓彻底割裂。 否则县里的其他百姓受到威胁, 走到流民的对立面,那举目皆敌,更没有活路了。 庞大的流民步步紧逼,官兵设置的路障根本不能抵挡。 曾繁带着流民高声急呼:“赈灾放粮!祭天禳晴!” “赈灾放粮!祭天禳晴!” 流民声势浩大,声音震天响,如同惊雷一般,响彻县中。 官兵这凝成一片的声音震得倒退几步,看着一个个逼上前的流民,心里生出恐惧。 有组织和没组织,有纪律和没纪律,有思想和没思想,这是天差地别。 黑夜里巷道战还没有这样大阵仗,但如今虽然没有直接打上来,但这阵仗已经不是这几百個官兵能挡得住的。 刘胜与曾繁隔着路障对视,喝问道:“你要做什么?” 曾繁道:“不是我要做什么,是我们活不下去了。” “我们要请县令大人开仓放粮,请县令大人祭祀鬼神,平息水患。” “有人说县中粮仓已经没有粮食了,灾情也没有上报朝廷,我们等不来赈济了。为了让我们安心,还请老爷们打开常平仓,让我们看一看。” 刘胜虽然勇武,但如何能挡得住这些流民。 昨夜他就挡不住,今日就更挡不住了。 “我们不伤人,不劫掠,只请官老爷想办法给我们一条活路。” “能遮雨,能吃一口饭,那大家就相安无事。” 剩下话他没有再说,但刘胜明白。 如果不能,那谁也管不住这些流民。 流民已经开始动手拆除路障,刘胜只能干看着,根本不能阻拦,也不敢阻拦。 流民步步进,他们步步退。 “赈灾放粮!祭天禳晴!” 巨大的呼声响彻县城,县里的百姓观望着,看着这些流民移动着,逼着官兵步步后退,退到了县衙。 县令大人来不及逃走,整个县衙就已经被堵住。 这种情况下,也逃不走。 县令冷汗涔涔,“刘胜,刘县尉!这些刁民胆敢冲击县衙,还不将他们通通拿下。” 刘胜沉默着,道:“县令大人真的让我动手?一旦动手民变,大人能承担得了后果吗?” 县令大人擦起了额头的汗,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那些县官更是屁都不敢放一个,县令指着鼻子骂道:“你们伸手的时候一个个比谁都快,如今怎么一个主意也没有!” 但任他如何骂,也是逼不来只言片语的。 “轰!” 县衙的大门被撞开了,一个个流民涌进了县衙,官兵们纷纷拔刀,拦住了流民的去路。 “请县令大人开仓放粮,祭天禳晴!” 巨大的声音震得县令神思不守,刘胜深吸一口气,道:“请大人拿个章程出来吧。” “依我所见,不如就开仓放粮,安定民心,不使哗变。” 县令再也撑不住,露出绝望的神色:“粮?常平仓里哪还有粮?” 即便是刘胜心中早有些预感,此刻也不由得手指冰凉,“一点粮都没有了?” “一点粮都没有了。”看守粮仓的主簿两腿打着摆子,道:“仓里连干草都没有一根。” 刘胜一把揪起县令的衣领,脸上的肌肉抽了抽,从牙缝里咬出声音:“你们好大的胆子!” 县令挣扎着,道:“你要做什么!刘胜!你要造反吗!” 刘胜冷笑一声,“你不想活,我还想活。” 他把县令扔出门去,县令落在地上打了滚,滚在流民脚下。 “你疯了!”县令尖叫道,“来人,来人,快把刘胜给我拿下。” 官兵看向刘胜,刘胜眉头一竖,道:“谁敢!” 官兵又把目光转向流民。 县令大人一身泥水,官威尽失。 眼见没有人听从他的命令,县令顿时惊怒:“反了!你们都反了!” 不是官兵反了,而是在这样多的流民面前,官兵才是弱势。 县令不能调兵遣将,如今更是威严尽失。 而刘胜虽这些年虽被排挤在权力之外,但早些年的赫赫威名还在,昨夜的勇猛和指挥还在。 如果县令不能主持大局,那就换县尉来。 县令怕死,这些官兵也怕死。 刘胜站在官兵当中,道:“各位,常平仓中已经没有粮了。” 流民顿时哗然,眼睛都红了。 刘胜运足了气力,道:“就是这个硕鼠,中饱私囊,上下勾结,将常平仓的粮食倒卖,无力赈济灾民。” “杀了狗官!” “杀了狗官!” 流民高声呼道。 谷鬵 县令面色如土,跌倒在泥水当中。 流民一步步逼近,就要将他当场打死。 “且慢!” “慢来!” 两声暴喝同时响起。 曾繁和刘胜看向彼此,都有些意外。 曾繁闭上嘴巴,示意刘胜说话。 刘胜一把摘了发冠,扔在水中,道:“某家刘胜,吴宁县县尉。这些年虽不得志,但还有一颗丹心在。” “诸位,请听我一言,不要杀官造反。” “狗官倒卖中饱私囊,倒卖常平仓,已经是死罪,但不能被你们杀,否则便是挑衅朝廷威严。” 雨水从刘胜棱角分明的脸上滑过,“狗官怕事情败露,没有上报灾情。我会将他羁押,上书遍陈诸事,请求朝廷赈济。拼着这身官服不要,一定求来朝廷处置。” “此外,我会查抄狗官家产,购买赈灾粮食,还会请城中商贾富户出钱出粮,协助赈灾,一定帮诸位挺过难关。” “诸位若是不肯相信县官,刘某就剥了官服,请诸位信刘某一回。” 曾繁适时道:“何时能见到赈济?” 刘胜道:“今日!” 曾繁看了一眼身后的流民,道:“我们就在县衙等着,希望刘大人不要让我们失望。” 刘胜大喜,立刻有条不紊的命令下去。 先是将县令关进大牢,然后去联系各个商贾富户,痛陈利害,请他们帮忙赈灾。 再由县衙出钱,寻公私庐舍妥善安置流民。 刘胜的请托到了沈家,沈山将立刻响应了。 沈家因为提前得到了狐仙示警,立刻采购了大量的物资食粮以备不时之需。 此刻最先响应,设下粥棚,第一个开始赈济施粥。 商贾富户也不是傻子,县令要吃他们骨血,他们不会同意,但流民逼疯了,就是同归于尽的局面,他们更不能接受。 因此有样学样,入夜之前,赈济就陆陆续续的开始了。 有响应,有赈济,有盼头,民心就能安定。 曾繁心中也松了一口气,他虽然登台唱戏,也害怕把戏演砸了。 好在一切顺利,如同狐仙所料,最终平息了下来。 曾繁是不会明白,这一出戏当中,远远不止他一个角是来自狐狸戏班。 左手右手都在掌握,才是宫梦弼能算下来的根本原因。 刘胜一夜忙碌,邀请了县中商贾富户商议赈灾之事。看着这位曾被排斥在权力之外的县尉,这些商贾富户也感到惊奇。 县令也好,其他县官也罢,吃拿卡要、上下盘剥的手段很是熟练,但真到了紧要关头,却是这不得志的县尉顶了上来。 既叹服,也可惜。 虽然保住了吴宁县的大局,但县尉所做之事处处都出格,不再规矩之内。 如今虽然一切安定,但只怕日后只怕福祸难料。 到了深夜,刘胜才伏案而眠。 但城隍可怎么也睡不着。 闹出这样的动静,竟然雷声大、雨点小,不但没有打起来,反而让流民渐渐安顿下来。 如此下来,他怎么能征集足够的兵马交差? 吴判官道:“日夜游神已经打探清楚,是县尉刘胜破了局。” “刘胜?”城隍皱起了眉头,“这名字好生耳熟。” 吴判官提醒道:“这是鬼姬的兄长。” “原来是他!”城隍笑了起来,“他是鬼妾的兄长,那岂不是一家人。” “这样,请他来城隍庙一叙,想来他必能体恤我的苦处。” 吴判官笑了起来,道:“正是如此,都是一家人,焉能不体谅大人的难处?” 刘胜才睡了片刻,就被赤夏唤醒。 “刘胜,刘胜。” 刘胜捂着头站了起来,道:“赤先生,何事唤我?” 赤夏站在他身边,道:“你亲家来接你了。” 刘胜笑了一声:“我何来亲家?” 但笑到一半,他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想起自己的妹妹良姬,刘胜咬了咬牙,道:“果真是我的亲家,那我还是要见识见识。” 赤夏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坏了城隍的好事,去了之后,一定小心应对,万万不可露出杀心。” 刘胜问道:“可否代我问问狐仙,时机什么时候会来?” 赤夏笑着道:“不远了,不远了。” 说话间,赤夏就消失在房中。 刘胜站在房中,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就听到了敲门声。 他打开门一看,门前站着一个富态的中年男子,笑道:“可是刘县尉当面?” 刘胜道:“是我,伱是?” 这中年男子道:“我家大人请您去赴家宴。” “家宴?”刘胜故作惊奇,“什么家宴?” 那中年男子道:“大人随我来就知道了。” 中年男子前头引路,待出了县衙,就看到一辆马车。拉扯的骏马毛色漆黑油亮,十分威武。 刘胜艺高人胆大,钻进马车里,就听那中年男子道:“走。” 马车便缓缓行驶起来,感觉不到一丝震动,如同身在云端一般。 不过片刻,那中年男子便引着刘胜下来,道:“刘大人,这边请。” 刘胜定睛一看,面前果然是城隍庙。 这中年男子见他踌躇不前,问道:“刘大人怕了?” 刘胜故作惊奇,道:“城隍大人乃是正神,我有什么好怕的,只是心中不解。” 这中年男子笑道:“等刘大人到了就明白了。” 刘胜跟着这中年男人进了城隍庙,到了那阴阳夹界的世界,便在花园之中看到了所谓的“家宴”。 宴席上坐着一个魁梧粗犷,身着绿袍的神官。 在神官身边,站着他朝思暮想的妹妹。 “良姬!” 刘胜愣住了,整个人如同失神了一般,看着良姬,久久不能言语。 良姬看到了他,眼睛一亮,那美丽的眼睛里就蓄上了眼泪。 良姬笑了一声,上前向刘胜施礼,道:“许久未见,兄长清减了许多。” 她才靠近,刘胜就嗅到了一股恬淡宜人的香气,仿佛雨后荷花一般。 他神思一清,轻轻嗅了嗅,想起来这股香味他是闻到过的。 是那一夜狐仙给他闻过的香气,原来是良姬身上的。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似有千言万语,但又平静无波,然后轻轻移开目光。 刘胜道:“良姬,你过得还好吗?” 良姬转过身引他入座,道:“幸得城隍大人宠爱,如今一切安好。” 刘胜便拱手施礼:“多谢城隍大人!” 正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祭天禳晴 刘胜表现出的敬畏让城隍感到心中快意,举头三尺有神明,神在其上,即便是再厉害的人杰,又岂能不恭恭敬敬? 城隍就是吴宁县的天,就是刘胜顶上的神。 虽然刘胜破坏了他的计划,但看刘胜如今敬畏的样子, 他就觉得心中块垒尽消,更对接下来的谈话有更多的自信。 虽然刘胜区区凡人,区区县尉,他尽可以拿捏。但若是他不肯配合,多少要给城隍带来一些麻烦。 如今看来,纵然此人所为叫神明震怒, 但毕竟不是有心,他心中还是敬神畏神的。 城隍道:“刘县尉请坐。” “当年良姬病故,本官怜她青春正茂,不忍她年少早夭,就收留了她。” “只是人鬼有别,不好与你相见。” 刘胜道:“城隍大人宅心仁厚,才有我们兄妹再见之日。” 城隍笑呵呵道:“今日请你来,一是良姬思念家人,忧思成疾,本官不忍。二是听闻了你的所作所为,想提点提点你。” 刘胜看向良姬,良姬与他对视着,明明没有说话,刘胜却已经明白了她的心意。 再将话头转来,道:“城隍大人所言何事?” 城隍道:“上天降灾, 此为天数, 不由人定。你赈济灾民固然是好事,却违逆了天命, 只会带来更大的灾祸。” 刘胜的心脏剧烈的跳动着, 仿佛一团火焰在燃烧。 他瘦削的脸上露出一丝惶恐:“赈济灾民、平息水患怎么会是违逆天命, 我听闻上天有好生之德,怎么会坐视百姓流离失所,命在旦夕?” 城隍道:“县令徇私枉法,贪官不修德政,触怒上天,予以警示。命中注定,要死一万流民,寿籍上记载得清清楚楚。你下令救济,看似是救人,只不过是将流民的命数转嫁到其他百姓身上。” “流民不死,水患不息。到时候必然整个吴宁县都要陷入前所未有的灾殃,死的又岂是流民那么简单?” 刘胜满脸的不敢置信。 城隍道:“你不要以为我是吓你。你违逆天数,已经犯了大罪。你虽孤身一人,但你父母亲族的冤魂都已经在九幽下受苦受罚。若不是良姬受我庇护,只怕也要受到牵连。” 城隍伸手一点,一道光芒落在刘胜的酒杯里,“你看。” 只见酒杯之中光芒摇晃,出现了一副刀山炼狱图。 赤红的火焰烧得利刃通红,刘胜的父母被推搡着在刀山上行走, 受刀刃加身,火海焚身之苦。 刘胜勃然色变, 道:“我父母一身行善积德,为何遭此大罪?” 城隍叹息道:“令尊令堂自然无罪,奈何伱违逆天命,罪无可赦。你父母甘愿代你受罚,为你赎罪。” “可怜天下父母心。”城隍评道,而后微微抬眼去看刘胜的反应,道:“若你不能迷途知返,只怕会枉费令尊令堂一片慈心。” 刘胜手脚冰凉,看向泪眼婆娑的良姬,又看向城隍大人,而后躬身到底:“请城隍大人教我。” 城隍大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雨声劈啪作响,打落在马车上。 马车一摇一晃,到了县衙。 吴判官笑着请刘胜出来,道:“刘县尉,到了。” 刘胜精神恍惚,神思不属。跟着吴判官指引,回到了县衙之中。 却忽地一个打了冷战,猛地从桌子上抬起头,却见灯火未灭,自己分明是伏案而眠。 他连忙赶出门外,拉开门向外看去时,只见一只油光水滑的大耗子拉着一个木盆在朝远处跑去,一瞬间就消失在黑暗当中。 想起梦中的骏马和马车,顿时觉得荒唐。 他把门关上,靠在门上一言不发,两眼直勾勾盯着虚空,心里有一团炙热的火焰,烧得他心中不快,烧得他想要发狂。 好个城隍!好个天命! 他心中的火焰不吐不快,胸中的愤懑不发不明。 赤夏在房中现出身形来,见他气息激昂欲发,问道:“刘兄弟,可是有什么变故?” 刘胜冷笑道:“没有变故,只是邪神当道,辱我父母、枉代天命,让人血热手痒而已。” “赤先生,为什么世间的鬼神同人一样,也有这样多的私欲呢?” 赤夏沉默了一瞬,道:“鬼神也是人做。” 刘胜目光闪烁着,“原来如此。” 赤夏见他心中郁气颇重,就问明了缘由。 听到城隍以刘胜父母来暗自逼迫的时候,就冷笑连连,道:“若是他有这样的本事,就不是区区一個县城的城隍了。” “贪官污吏有朝廷律法制约,鬼神又何尝不受天律制约,这些事真要传入阴曹,第一个下刀山火海的,就是他城隍本人。” 刘胜道:“辱我父母,如何处之?” 赤夏笑了起来:“你心里已经有数,又何必来问我?” 刘胜笑了起来,烛光在他眼睛里摇曳着。 天明之后,曾繁带着流民来寻刘胜。 流民的两个诉求,一个是放粮赈济,一个是祭天禳晴。 前者刘胜已经在做了,商贾富户也都愿意帮忙,后者就是曾繁与流民来寻他的缘由。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是头等大事。 但祭祀也有位格,也有品阶。天神地祇是帝王祭祀,到了吴宁县,祭祀城隍、祭祀娥女就已经是顶天了。 刘胜目光微动,道:“既然如此,那就先祭祀城隍吧。” 曾繁没有意见,他正是为此而来。 这一场盛大的祭礼很快就拉开了序幕。 准备三牲祭礼,祭祀祷文。 从县衙开始巡街,敲锣打鼓,喜气盈盈,十分隆重。 祭祀活动一开始,哪怕没有事先通知,也群集响应。 尤其是流民,因为种种风闻、流言,对城隍神是又恨又怕。 若是城隍神能网开一面,若是祭祀能平息他的贪婪和怒火,对流民来说再好不过。 对神明的祭祀有两种,一种是出于善,神明灵应,保佑一方,自然得到祭祀。另外一种是出于恶,对于无法降服的恶神,又不能逃走,那就靠祭祀妥协,奉上香火祭品,以求平安。 城隍本该是第一种,但如今却成了第二种。 因为流民聚集,县里的百姓反而不敢跟过来。 虽然水患害人,不是只害流民,但流民是危险的,因此能不接触就尽量不接触。 最后这一场祭礼,只有以刘胜为首的县官和流民参与了。 谷拲 这一场祭祀本该由县令大人主持,但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县令大人只能缺席。 由主簿念诵祷文,献上三牲祭礼,祈求城隍开恩,驱散水害,换来天晴。 刘胜带着数量庞大的流民在雨中下拜,希望城隍大人能够恩典。 庞大的香火让城隍出现在城隍庙中,面对这样多的信众祭祀,城隍只是冷笑。 祭祀结束之后,雨色没有任何变化。 流民还畏惧神明的威严,只是苦苦等待,希望第二日天就会晴。 刘胜知道不可能。 城隍大人非但不会救人,甚至准备动手杀人。 这是个极其黑暗的夜晚。 黑云压城,滚滚云团如同黑龙的鳞片。 闪电和雷霆在云层当中交织着,狂风和暴雨倾泻着。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候,是如此的似曾相识。 刘胜站在县衙当中,没有点灯,只有偶尔的闪电照亮他的脸,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冷冽来。 什么时候好像见过这样的天象? 刘胜想起来了,是在梦里。 是今天了,是今天了!时机到了! 刘胜脱下官服,换上皮甲,带上腰刀,背上弓箭。头上戴着斗笠,外面照着所以,踩着一双黑色的雨靴,出了县衙。 “大人!”守卫县衙的官兵向刘胜施礼。 刘胜摆了摆手,道:“我去流民那边巡视。” 狂风暴雨,怕是容易吹跑临时搭建的棚子。虽然已经尽力寻找公私庐舍以安置流民,但因为数量庞大,最后还是将他们安置在东市,借着市集本就有的棚子又搭建了更多的雨棚,能让他们有个地方落脚。 刘胜在巡视流民的时候,曾繁也在巡视。 狐女遮住耳朵,以免被雷声惊吓,缩在曾繁身后,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略略显出一点绿来。 因为藏得隐蔽,所以还没有被人发现。 狐女忽地拉了一下曾繁的后襟,道:“往东边看。” 大风大雨本难以入眠,但这些虚弱的流民根本撑不住,再不安稳也睡着了。 此刻在东边墙上,一个浑身发黄的细长的影子在墙上攀援着,好像猿猴一样。 借着闪电,刘胜看到那个影子,枯黄的头发,骨瘦如柴,像是人,却没有人的模样,腰上别着一个黄布袋子。 这影子从墙上爬下来,钻进雨棚里,对着熟睡的流民桀桀怪笑,然后伸手就要取下腰上的袋子,就要从里面掏东西。 “夫君,那是瘟种袋,万万不可使让其打开。”狐女焦急道。 曾繁深吸一口气,顿时出声犹如雷霆乍响:“孽畜!尔敢!” 这声音震得那影子一个激灵,一时间愣住了。 曾繁如同豹子一样蹿了出去,飞起一脚踢在那影子的身上。 这样的动静,睡得再死也醒了,更何况还有一些没有睡的灾民。 众人只模糊看到曾繁踹倒了一个影子,从他手上夺下来一个什么东西,扔得远远的,然后骑在那影子身上,奋起老拳,左右开弓,打得那东西发出不似人声的怪异吼叫。 流民连忙端着火盆靠了过来,火光闪烁照应着,只见曾繁将一个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怪物压在地上狠狠殴打。 狐女惊道:“小心,不要碰到那个袋子,这是疫鬼的瘟种袋,疫鬼专门传播瘟疫的邪物。” 流民大哗,连连后退。 只有狐女毫不畏惧,端着火盆遮住自己眼里的绿光,站在前面,道:“不要怕,这鬼靠瘟种袋播种,只要以火焚之,就会死去。” 那疫鬼被曾繁打得头晕眼花,不论怎么反抗,都只觉得有一座山压在身上。 曾繁喝问道:“你是哪里来的疫鬼,胆敢在我的地盘闹事,如实招来,否则我烧死你!” 那疫鬼被这浑身气血如同火焰一样的怪物打得嗷嗷叫,声嘶力竭,此刻听到拷问,连忙道:“我招我招!” “我是城隍庙速报司麾下疫鬼,奉城隍老爷之命前来播撒瘟种。” 此话一出,立刻如同点燃的火焰,瞬息间就把流民多日来的恐惧点了个正着。 “老天爷,城隍神招来水患、播撒瘟疫,这还有天理吗?老天爷,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啊!” 一个年迈的流民痛哭出声,捶胸顿足。 曾繁大怒,举起这个疫鬼塞进一边的火盆里。 这疫鬼一碰到火焰,立刻就被烧成一道飞灰。 狐女小心翼翼捡起瘟种袋,把口袋狠狠扎紧,道:“要将此物封入坛中,以草木灰充填,埋入地下深处,方能隔绝后患,若是打开来,瘟种逃出来,立刻就是大疫!” 立刻就有人找出来坛子递过来,又从火盆里掏出草木灰,将瘟种袋放在坛子底,以草木灰填充,最后盖上盖子。 狐女叹息道:“将这坛子埋入土中,本该祷告社神,化解此物,但如今城隍杀人,又如何处置此物呢?” 被水患煎熬得心力交瘁的人一点就着,怒吼道:“他不给我们活路,我们就捣毁他的庙宇!” “不错,捣毁城隍庙,跟这邪祟拼了!” 正在此时,忽地又听南面传来一声尖叫。 曾繁脸色一变,带着流民赶了过去。 只见火盆的光中,一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人踩着一只鬼,这鬼的胳膊被一刀斩去。 他们身边,一个母亲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害怕极了,不住地啜泣。 这人的眼睛如同鹰隼一般,在斗笠下死死盯着这鬼,“说,你是什么东西?” 那鬼被斩断一只手臂,顿时被刀锋所慑,哭着讨饶道:“我是城隍速报司病鬼,奉城隍老爷的命令,来施病种。我不过是小小鬼物,只是奉命行事,求大人饶命。” 这人毫不留情,将鬼一刀枭首。连声惨叫也没有,这鬼便消散在刀锋下。 曾繁赞道:“好刀。” 他已经认出来这是谁了,藏在斗笠下的县尉大人。 狐女连忙将病鬼手上掉下来的病种袋依照瘟种袋的方法处置好,两个陶土的坛子被摆放在火盆中间,所有人都心惊胆颤。 但比起对疾病和瘟疫的恐惧,城隍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压迫和恐惧已经让民怨沸腾起来。 “这是什么城隍,分明是邪祟!先招水患,又要传病播瘟!” “邪祟害人!” “推倒城隍庙,跟邪祟拼了!”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五章、弄死鸟神 群情激奋、民怨沸腾。 流民一无所有,艰难求存。有着商贾富户愿意救济,能喝到一碗薄粥,能有一个遮风挡雨的雨棚,因此就好不容易生出一点希望。 但眼下这病鬼和疫鬼的出现,代表着神明的旨意,要剥夺他们的希望, 要把他们打入地狱,要他们死! 人要他们活,神却要他们死,流民岂能甘心。 整个流民聚集的棚区如同被点燃的草场,顷刻间就烧得一片火红。 曾繁义愤填膺,胸中一股郁气喷薄欲出。 听到流民大声疾呼:“推倒城隍庙,打倒邪神!” 曾繁振臂一呼,道:“上天有好生之德,神明有济世慈恩。从古至今从未听说有害人杀人的正神, 更没有播撒瘟疫疾病的城隍。” “上天赐予我们的性命,岂能被鬼神轻易夺走。” “这不是城隍,不是正神,是邪祟窃居神位!” “推倒城隍庙,消灭邪神!” 他振臂高呼,流民群集响应。 “推倒城隍庙!” “消灭邪神!” 刘胜沙哑着声音,道:“诸位,此獠窃居神位,作威作福,绝不是可以轻易对付的。” “想要推倒城隍庙,就要有和邪祟决一死战的气势。” 曾繁说道:“我们已经一无所有, 只有贱命一条。比起死在疾病和瘟疫之下,倒不如和这妖魔拼命, 也许还能给妻儿老小留下一线生机。” “此行凶险非凡,我不要求你们随我同行。但若是心中还有意气,还有一点血性在身, 就跟我弄死那鸟神!” 曾繁率先朝城隍庙走去,无数流民跟在他的身后, 不惧夜色,无畏风雨,朝城隍庙赶去。 刘胜微微垂首,把面容隐藏在斗笠之下,与曾繁并肩而行,踩得脚下水花四溅。 身后是沉默又肃杀的流民,是绝望又血性的百姓。 不反抗死路一条,那就斗吧,那就战吧,为了自己的妻儿老小,为了这可悲的命运。 两个浑身血气的武夫,一个是流民当中的首领,一个是县衙实际的掌权者。 漫长的街道和漆黑的夜晚孕育着他们的意气,呼啸的风声和冰冷的雨声凝结着他们的杀气,偶尔爆发的闪电和震耳的雷声彰显着他们的威严。 他们越走气势越足,越走血气越勇。 身后的流民给予他们力量,复仇和义愤点燃了他们心中的火焰。 曾繁道:“刘县尉, 你现在退还来得及, 我们一旦动了手, 就再也没有回寰的余地。” 刘县尉哈哈大笑:“你一個可以明哲保身却要为流民出头的武夫都有这样的意气, 难道我就没有吗?” 曾繁道:“好!那就冲吧!” 城隍庙已经在望,这两个武夫如同虎豹一般冲了过去。 “何人夜闯城隍庙?”庙中的道士听到动静,大声呵斥道:“不怕城隍降罪,取你们狗命吗?” 曾繁狞笑一声:“那鸟神能不能取我性命我不知道,但你这贼厮是性命难逃了!” 他冲上去对着这道士的胖脸就是一拳,这胖道士当场被打倒在地,滚地葫芦一样摔下来。 这道士眼歪嘴斜的爬起来,怒道:“好胆!看招!” 这道士立刻掐起法决,念起真言,要召唤鬼物护身。 但曾繁喉头一滚,“啐——” 一口唾沫就吐在他脸上,“什么邪术,也来糊弄你爷爷!” 曾繁一脚踹在他心口,这胖道士如同破布麻袋一样飞出去,张口开始呕血,出气多进气少了。 这一个耽搁的功夫,刘胜已经先一步上前,一脚踹开城隍庙的大门,气势汹汹地冲了进去。 后面黑压压的流民高呼:“跟这邪神拼了!” 曾繁紧跟在刘胜身后,闯进门中。 然后就见眼前一黑,一个个形状各异的鬼物站在面前。 或是长着巨大耳朵或是长着巨大眼睛,这是纠察司的文武判官。 或是一身雪白或是一身漆黑,这是速报司的文武判官。 或是矮矮胖胖或是细细长长,这是阴阳司的文武判官。 城隍坐下三司,文武判官汇聚一堂,拦在曾繁和刘胜的面前。 那矮矮胖胖的阴阳司文判吴判官用冰冷的眼神看向刘胜,质问道:“刘县尉,你与我家大人乃是姻亲,大人有心点拨,赐你荣华富贵,令你兄妹相见,你就是这样回报城隍大人的吗?” 刘胜哈哈大笑:“你家城隍不过是天地间的蠹虫,阴司中的豺狼。我已经把吴宁县贪赃枉法的县令抓入大牢,又怎么会坐视草菅人命的城隍不管?” “县令不过是人间小害,你家城隍才是天下大害。枉顾天律、假传天命、滥用神权,报应就在眼前了!” 一声惊雷乍响,电光照亮了城隍庙。 吴判官一个激灵,看向天空。往日里他最是能言善辩,乃是城隍的幕僚。 但现在在刘胜的喝问之下,却生出几分心虚和恐惧。 他色厉内荏道:“伱可知你坏的不仅仅是城隍大人的大计,更是坏了事关苍生的大计。” “不过是一群流民罢了,舍了区区流民为了天下苍生,又有何不可?” 刘胜大怒:“除了苍生自己,谁能表苍生之意?” “流民就不是苍生吗?吴宁县的百姓就不是苍生了吗?” 吴判官冷笑:“在这吴宁县,城隍大人就是天就是君,天要你死,君要你亡,你们就该乖乖候着。” “你同这些毛神说什么理?”曾繁只感觉拳头硬了:“不过是仗势欺人、恃强凌弱、草菅人命小鬼邪祟罢了。” “杀!”曾繁一马当先,朝吴判官扑了过去。 吴判官身边那个细细长长的武判官穿着铁甲,移步上前,拦在了曾繁面前。 曾繁大吼一声,出拳如闪电惊雷,连连击打在武判官身上,将他打得倒飞回去,撞塌了围墙。 “痛快!” 黑白无常一左一右丢出锁链,缠在曾繁的腿上,猛地一拉,就把曾繁拉倒在地。 大耳与大眼的文武判官抽刀向他砍去,被他一个懒驴打滚避开。 黑白无常还要再拉,就听一声尖锐的风声响起。 嗖地一声,一箭点刺了黑无常的脑袋,将他的身体戳破,化作一个纸扎的黑衣人。 浓雾从纸扎人上浮起,然后又扑了回去,捂着脑袋大叫:“痛煞我也!” 这个时候,曾繁已经趁机同白无常角力,把白无常生生扯到面前,一脚踢翻,也变成一个纸扎人。 曾繁舞起手里的两条锁链,把锁链当做鞭子向大眼鬼和大耳鬼抽去。 大眼鬼和大耳鬼一下子被打成两个纸扎人,躺在一边。 曾繁呸了一声,道:“什么纸扎人?晦气!” 不过几个照面的功夫,三司的文武判官尽数失败。 唯一幸免的吴判官无动于衷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好似落败的并不是他们。 无数流民跟着刘胜和曾繁闯进城隍庙,就要动手把城隍庙推倒,把城隍的神像砸烂。 但城隍庙中的灯火忽然大亮。 灯火一亮,却反而显得四周的黑夜变得更加幽深。 啪啪啪。 吴判官鼓起了掌,“你们这些刁民,擅长城隍的神府,虽然玷污了此地,但能叫你们见识见识神府的玄妙,也是你们十世修来的福气。” 雨停了。 谷凕 不,不是雨停了,而是他们已经从阳间走入了城隍的府邸,走入了建立在城隍庙之上的,真正的神府。 这是阴阳交界的地方,既不是阴间,也不是阳间。 这里是阴间的入口,是阳世的出口。城隍引渡阴魂,就是从此处将阴魂引渡到地府当中。 难以计数的流民到了这里,就见到了城隍麾下三司摆下的兵马,那些难以计数的鬼怪。 被曾繁打倒在地的几个文武判官舍弃了纸扎人的躯壳,显露出高大的神体。 在阳间当然是凡人比鬼物更凶猛,但到了这里,就是他们的主场,鬼物更能发挥出力量。 吴判官从纸扎人的躯壳当中走出来,双手拢在袖中,身形变得高大起来,俯视着刘胜和曾繁,道:“刁民!” “你们束手就擒吧,免得遭受更多的痛苦。” 吴判官仿佛施以天大的恩德,等待着刘胜和曾繁的回应。 回应吴判官的是一只飞箭和一口唾沫。 吴判官伸手截住飞箭,却被唾沫污染的衣袍。他脸色涨得通红,大怒道:“你们这些刁民,真是该死。给我上!” 三司麾下的鬼兵冲了出来,朝流民杀了过去。 曾繁挡在阵前,挥舞着手中的锁链,将一个个冲来的鬼兵打得爆开。 刘胜连射六箭,却无一能中,就明白了眼前的几个判官已经不是飞箭就能解决的了。 他猛地抽出刀,同曾繁站在一起,在最前面挡住鬼兵的冲击。 三司当中的鬼兵奇形怪状,可怖可畏,让人心中发寒。 流民连连后退,被刘胜喝止道:“不要退!不要怕!” “你们是人,他们是鬼。若是丢了胆气,他们就会变得更强。若是胆气十足,他们又有何惧?” 曾繁大吼一声,周身看不见的煞气将鬼兵逼开,他挥舞着锁链,凡是靠近的鬼兵都被他打成飞灰。 “区区小鬼,实在不痛快!” 所谓将是兵之胆,兵是将之威。 虽然刘胜和曾繁不是他们的领将,流民也不是他们的士卒,但在如今外力的压迫下,借着曾繁和刘胜的勇武和胆气,他们凝聚在了一处。 本就心怀死志,准备鱼死网破,如今被血勇激发,立刻就生出了兵气。 这正是斑寅将军多番算计,意图挑唆流民、聚敛成军,梦寐以求的兵气。 兵气,人之势也。 流民的胆魄和气数凝聚在一处,化作一头瘦弱的病虎。 这病虎形销骨立,只有一双眼睛,散发着困兽犹斗的慑人光芒。 这气数人眼看不见,但鬼神却能看得见。 兵气加身,只要气势不绝,就能压制牛鬼蛇神,令灵异难显,神通难行。 吴判官大惊失色:“这是兵气!大事不好!” 刘胜和曾繁如同猛虎的爪牙,猛地扑了出来,带领着流民冲向了鬼军。 兵气先行扑来,虎威赫赫,反而令鬼兵胆气皆失,连连退避。 三司六判乃是督军、领将,立刻鸣金聚旗,指挥起鬼兵布阵拦截。 刘胜只感觉到看到一只凶猛的鬼神凝聚出来,他举起长刀,领军向前,狠狠杀了过去。 他和流民顶上的病虎兵气咆哮一声,对着这尚未凝聚的鬼神撕咬了起来。 刘胜和曾繁杀进鬼兵之中,直扑鬼神心脏,就是六判所在的中军。 不管有多少鬼兵在前,都被病虎一爪扫开,根本拦不住。 六位判官大惊失色,刘胜和曾繁已经杀到面前。 曾繁甩出锁链,将细细长长的武判官锁住,拉到近前。 武判官本变得极为高大,但锁链卷住他的腿,一拉之下,仿佛山倾一般。 “不!” 武判官大叫一声,已经看到曾繁骇人的面孔。 曾繁拳拳到肉,打在他的脑袋上,猛虎兵气落在他身上,让他如有神助,一拳打烂了武判官的脑袋。 武判官哀嚎一声,化作黑烟消逝。 杀死了这样庞大的鬼神,病虎气势高涨,越发凶猛。 剩下的五位判官无法阻挡,不得不弃军而逃。 将领一逃,鬼兵立刻溃不成军。病虎咆哮一声,这些鬼兵便四散逃离了。 流民又惊又喜,那样强大的鬼怪邪神,竟然外强中干,如此不堪一击? “废物!”城隍震怒无比。 他一脚把身前的吴判官踹开,道:“你出的好主意,竟把这杀星引进来,还要本官亲自出手收拾!” 城隍自府邸中站出来,化作一尊巨大的神灵法相,身着绿色官服,容貌威严,仿佛天神一般,俯视着病虎和流民。 这兵气虽强,却压不住城隍。 流民心中对他就有畏惧,见这样的天神形象压来,病虎立刻哀嚎一声,不断后退。 “大胆!对抗天命,反抗神明,罪不可赦!” 刘胜大怒:“你何德何能代表天命,不过是邪祟窃居神位,安感大放厥词!” 那病虎退了又退,却忽然停住,眼中生出摄人心魄的凶光来。 “他是邪祟!” “害人性命!是邪祟!” “邪祟!邪祟!” 流民声嘶力竭的高呼起来,恐惧化为力量,拼尽最后一滴血的力量! 病虎的力量高涨起来,刘胜举起长刀,“杀!” “杀!” 病虎朝城隍扑了过去,张牙舞爪,凶猛异常。 但城隍巍然不惧,轻蔑道:“本官乃是朝廷封敕的正神,守卫吴宁数百年,岂会受制于你这小小病虎?” 但刘胜一刀劈来,寒光笼罩,只见得一片刺眼的刀光照亮虚空,仿佛明月一般。 病虎扑在城隍身上,将他按倒在地,一刀枭首! 那高大的神相轰然倒塌,城隍的头颅惨叫一声:“不可能!不可能!” 神灵法相化作飞灰,整个阴阳夹界动荡起来,轰然破碎。 大雨倾盆,灌在城隍庙当中。 刘胜、曾繁和流民回到阳间,换了一副景象,这些流民顿时欢呼雀跃。 “我们胜了!” “胜了!” “推倒神像,捣毁庙宇!” 流民蜂拥而动,将城隍庙当中的神像一个个砸烂,将围墙推倒,门窗砸烂。 刘胜冷漠地走到城隍神的神像前,几个流民正在奋力推着这神像,神像却纹丝不动。 见到刘胜,那神像露出城隍神的面孔:“饶命……” 但凄厉的刀光亮起,城隍神的面孔断成两截。 轰隆一声,神像倒塌在地。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六章、天下之困,何人来解? 火,猛烈的大火从城隍庙当中烧了起来。 推倒的香炉、莲灯点燃了帷幔、绸布,顷刻间大火烧了起来,将城隍庙的正殿吞入其中。 火势越演越烈,将三司殿同样卷入其中。 大雨倾盆,但火焰却好似不受雨水影响,冲天而起, 浓烟滚滚。 流民站在城隍庙外,火光照亮了他们的脸,那面黄肌瘦、保受风霜的一张张脸被映得通红。 连日来受风雨侵蚀、饥寒交迫带来的绝望和灰暗也被这赤红的火光驱散,他们欢饮鼓舞,他们心神振奋。 雨还在下,曾繁叫道:“快走, 莫要再淋雨了。那个抢了功德箱,抢了赃款的, 刘大人还在, 还不把钱款上缴!” 刘胜的斗笠早就掉了,与流民共斗鬼兵,也算同生共死。 他笑了一声,道:“不必给我,给你们曾头吧,由他代你们使用,置办些有用的,就算是县中的拨款了。” 曾繁大笑道:“刘大人阔气!走!” 流民退往棚区,火焰在他们身后熊熊燃烧,照亮了半边天。 曾繁慢走一步,落在流民身后,侧身同刘胜道:“刘大人, 你先是绑了县令,以下犯上,又推倒了城隍庙, 破坏正神祭祀, 日后可如何是好。” 刘胜笑道:“这话该我问你才是。你带流民威逼县衙,焚烧城隍庙,这等重罪,若是朝廷追究,可是死罪。” 曾繁哈哈大笑:“好哇,你怎么这样不老实,我先问的你,你倒来探我口风了。” “我不告诉你。”曾繁摇头晃脑,跟着流民一起去了。 只有刘胜看着城隍庙,忧心忡忡,眉宇间尽是挂念。 他想着城隍庙当中的良姬,鬼域破碎之前就没有见到良姬,后来推倒了城隍神像,火烧城隍庙也没有见到良姬。 他深深记挂着良姬的安危,但良姬一直不曾现身,就让他心中忧虑。 他急匆匆朝县衙而去,准备问一问赤夏,问一问狐仙。 等他到了县衙,进了房中,还没有呼唤赤夏的姓名,就嗅到了一股恬淡的荷香在身后传来。 一双冰凉的手盖在他的眼睛上, “猜猜我是谁?” 这样的景象,仿佛时光倒转,回到那个盛夏,回到了那些难忘的时光。 刘胜在庭前树荫里读书,就有一个小小软软的手从身后捂在他的眼睛上,“猜猜我是谁?” 那个声音软软的,却故作粗犷,学了乳娘的声音说话。 刘胜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他想起来了。 “疯丫头,你就是化成灰我都认识。”刘胜说着,就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思绪。 两行热泪从刘胜的眼眶中流下来,从那双冰凉的手中落下来。 那个时候丫头气得捶打他的后背,道:“我才不是疯丫头。” 但现在,丫头只是贴在他身上,冰冷的眼泪落在他的后背上,比风雨更冷,比霜雪更寒。 刘胜转过身看她,就看见她泣不成声。 好似有千种委屈,好似有万众埋怨。 但是千言万语,她只说了一句:“哥,我好想你。” 刘胜把她抱在怀里,说道:“都是哥哥不好,没有早点来找你。” 良姬呜咽着,声音颤抖着,渐渐哭得声嘶力竭。 多少個想死又不敢死的日夜,多少年的苦闷和绝望,都随着眼泪决堤,都随着重逢纾解。 刘胜这样的铁男子,一时间也热泪满盈。 没有打扰这一对兄妹的团聚,赤夏静默地隐藏在黑暗里。 另一边,流民归来棚区,就如同新鲜的力量和血液重新注入这个衰弱的躯壳,整个棚区都焕发出了新的生机。 狐女拉着曾繁的手仔细打量着,问道:“可曾受伤?” 曾繁笑了起来:“我怎么会受伤。” 狐女白了他一眼,两个人在角落里小声交流,贴着对方的耳朵说话,感受着对方的气息。 曾繁有些心猿意马,目光直直地看着狐女,顺着她的脸上的伤疤往轮廓分明的下颌落去,顺着下颌往纤细的脖颈落去,顺着脖颈落在她挺立的胸脯上。 狐女没有注意他的目光,只是担心道:“过几日朝廷若有人下来,伱就要随我离开,万万不能久留……你往哪看呢?” 狐女伸手摸到他胯下,狠狠捏了一下。 曾繁倒抽一口凉气,整个人缩成一团,一时间什么心思都飞走了。 他嘴里嘀咕着:老夫老妻还害臊,脸上却堆起了笑意:“夫人刚才说什么?” 狐女道:“我说朝廷来人之前,你要跟我离开。” 曾繁道:“夫人是女诸葛,都听夫人的。” 狐女哼了一声,伸出手,道:“给我吧。” 曾繁从怀里摸出来一块形如乙字的骨头,约有一寸长,递给了狐女。 曾繁道:“多亏了狐仙大人早有预料,将此骨赠我,凝聚虎威,与流民同声共气,点化了猛虎兵气,不然此行吉凶难料。” 狐女接过威骨,小心用布包好,放在一个玉匣中,道:“虎之威骨,若有位格,便可凝聚虎威,若没有位格,就会为人所恶。狐会大人是算定你能聚敛流民,才将此物赠你凝聚威风。” “不过此物竟然还能点化兵气,倒是一件异宝。”狐女感叹道:“阿繁,我们是遇上贵人了。” 曾繁不无得意,道:“那夜狐仙大人问我们是想陪他看戏,还是要登台唱戏,我就选了登台唱戏,此为先见之明。” 狐女笑了起来,道:“就是你能。等这边事情了了,你就随我去狐狸坡避难吧。” 曾繁看着天,道:“希望老天爷发发慈悲,早点停雨吧。” 雨没有停,但城隍庙的火渐渐熄灭了。 三司阴鬼神像早就被推倒,随着神域破碎,那些城隍豢养的鬼物都被卷入阴司之中。 离着城隍庙不过几步之遥的屋顶上,撑着伞的红衣狐仙看着那化为灰烬的残垣断壁,勾起嘴角,露出冷漠轻蔑的弧度。 白衣鬼神白秋,黄衣鬼神黄长夏,二人站在宫梦弼身后,看着火气缭绕,烟气刺鼻的城隍庙,称赞道:“主上谋算无双,将恶神果然授首。” “恶有恶报,不独是凡人受制,鬼神也在其中。”宫梦弼叹了一口气,道:“杀了此獠能解吴宁县之困,那天下之困,又何以解得呢?” 黄长夏道:“天下之困,要天下人来解。” 谷耽 宫梦弼欣慰地笑了起来:“你能说这话,是道心开化,神性萌发了。” 黄长夏微微低头,没有应答。 宫梦弼道:“走吧,还要得把我的东西取回来。” 三人在屋顶消失,雨伞挡住了蒙蒙水气,也挡住了活人的目光。 堂而皇之走入县衙之中,赤夏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 宫梦弼问道:“他们兄妹相见,可叙完话了?” 赤夏笑道:“哭了一通,如今已经歇了。” 宫梦弼就敲了敲门,屋内的人影忽地戒备。 刘胜小心打开门来看,却只见一把雨伞撞入眼帘,红衣狐仙含笑问道:“久别重逢,今昔如何?” 刘胜大喜,连忙请宫梦弼进来,感谢道:“多谢狐仙指点,才能除此恶神,救回良姬。” 良姬也大喜过望,甚至躬身拜倒:“狐仙,鬼女深陷幽禁十余载,多谢狐仙搭救,我实在无以为报……” 宫梦弼连忙把她扶起来,道:“良姬说这话真是折煞我了。若非蒙你相助,只怕我也没有法子让此獠引火自焚。” 宫梦弼躬身道:“要拜谢,当是我拜良姬姑娘才是。” 良姬哪里敢受,连忙把他扶住,道:“那只当我们彼此成全,不要折煞我了。” 宫梦弼笑了起来,见刘胜似乎疑惑,道:“看来你们还来不及交待,不过你这妹子,可真是冰雪聪明、女中豪杰。” 宫梦弼将话头带过,言语间是对良姬的赞赏与推崇。 这让良姬心中既是欢喜,但又黯然失落。 宫梦弼目光微闪,道:“日子还长,你们可以慢慢聊。不过我现在来是要取回我的东西。” 刘胜连忙将从身上摸出一个小巧的玉匣,恭恭敬敬递给宫梦弼,道:“多亏狐仙借我此宝,才能让我大仇得报。” 宫梦弼打开玉匣看了一眼,见玉匣中玉仙神女的回信还在,就笑一笑将玉匣拢入袖中。 流民与鬼兵乱战之时,宫梦弼一直在旁观。 流民凝聚的兵气是他送了虎之威骨给曾繁,由曾繁点化凝聚而成。 但斩杀城隍那一刀,靠得就是玉仙神女的回信和玉印了。 否则以城隍之位格,又身在神域当中,如何会被一只病虎压倒,又如何会被凡人一刀斩杀。 那最后惊人的刀光正是宫梦弼暗中操纵,将神女回信的神异加持在刘胜的刀中。 城隍连危险都没有察觉,挡都不曾挡,就被刘胜一刀斩破神体,撕裂了神域。 宫梦弼夸奖道:“刘县尉武艺高强,胸怀天下,义气干云,若没有你,哪能这样轻易斩杀恶神。” 狐仙夸赞,刘胜有些受宠若惊。 他不是蠢人,明白自己只是这一场大局当中的一环,而狐仙不知布置了多少连环,才促成了如今的局面。 狐仙夸奖,让刘胜生出士为知己者死的意气来。 刘胜叹息道:“我一直不太明白,为何城隍要做出这样天怒人怨的事情。” 宫梦弼想了想,道:“告诉你也无妨,你官运已经尽了,也勉强算是我道中人。城隍杀人,乃是招兵买马,意图建立鬼军,所图甚大。” “他背后还有更大的黑手操纵风云,此事还远未到结束的时候。” 灯火飘摇着,在刘胜脸上投下变幻的影子,他沉默了一瞬,开口道:“此事既然还没有结束,那就没有到休息的时候。狐仙,但有所需只管吩咐,我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宫梦弼不由得动容,他看了一眼刘胜,忽地笑了起来:“你是人间真豪杰,比我这狐狸要更有雄心一些。” 宫梦弼理一理思绪,道:“你愿意赴汤蹈火,我却不愿意让为众人抱薪者冻毙于风雪,因此我有几句话说给你听。” 刘胜肃容道:“洗耳恭听。” 宫梦弼道:“你如今官运已尽,若是朝廷来人,必要拿你问罪,所以你需早做准备,不要陷自己于不利。” “你一身武艺,虽不通道法,但仙缘颇深,也是我辈中人。若是你愿意,我可托人介绍你去大雷山清虚观修行。” 刘胜摸了摸桌上的官服,道:“我当官也没有当出什么名头,如今破了规矩,反而才做成好事。我算是看明白这大乾的吏治了,连神鬼都已经腐朽。” “不当官虽不能治百姓,却能治鬼神。劳烦狐仙了!” 宫梦弼笑着点了点头,又看向良姬,道:“还有良姬姑娘,城隍庙脱身之后,是打算去地府,还是想留在人间?” 刘胜也看向良姬,希望能看到她的心意。 去往地府,那就不用在人间受苦,可以从此安息。但留在人间,虽然经受苦难,也有更多的风景可以看。 良姬看了一眼宫梦弼,又看了一眼刘胜,道:“我还没有想好。” 宫梦弼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道:“却也不急于一时。不过你修炼了冷香丸之法,可以继续修持,这门法术虽然与大道没有什么进益,但却能保证你的鬼身清灵,不受异气影响,不管是以后去地府还是长留人世间,都很有用处。” 良姬笑了起来,道:“那修炼这冷香丸之法,是不是还能与狐仙通神?” 宫梦弼垂眸道:“你是我的朋友,朋友相请,如何能够不应?” 良姬嘴角含笑,眼神失落,但心中又有着一丝释然,笑道:“等我和哥哥离开吴宁县,若是遇上什么危险的事情,恐怕还要请您救命呢。” 宫梦弼失笑:“哪有那么多危险的事情,不过若真是遇到危险,千里万里,我必来相助。” 良姬笑了一声。 宫梦弼道:“你们兄妹重逢,想必还有很多要说的话,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告辞了。” 刘胜和良姬把宫梦弼送到门外,看着他撑起了伞,随后消失在水气之中。 刘胜看了一眼良姬,心头叹了一口气,但脸上却露出笑来:“还不速速与我说来,我家妹子是怎么冰雪聪明,女中豪杰的!” 良姬一下子羞红了脸,道:“不许说了!” 兄妹俩的声音在传出门来,但又雨幕当中沉没了。 宫梦弼踩着水去了无还峰,施婆婆脚下趴着五只狐狸,睡得香甜。 施婆婆坐在石凳上,看着出云洞外的雨色化为烟云,听着雨水敲打着岩石,觉得安宁极了。 宫梦弼破开雨帘走进来,施婆婆左手指了指五个熟睡的狐狸,右手竖起手指放在唇前,做了个“嘘”地动作。 宫梦弼弯了弯眼睛,坐在施婆婆身边,也看向那水色入云峰。 雷声千嶂落,雨色万峰来。 其声其景,波澜壮阔,但在出云洞这小小的门前,又都只化作一副静谧的泼墨山水了。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七章、晴 宫梦弼坐在施婆婆身边,陪她看了半夜的雨色。 天地的波澜壮阔、世间的悲欢离合都无法突破这一闪小小的石门,一门之隔,分别了世间世外,也分别了心内心外。 这样的静谧令宫梦弼感到无比的安宁,那雨幕激荡,化为云烟,雨声磅礴,都作空相。 宫梦弼便忽然对七修引经注有了更多的理解,也对寄情天地、存神自然有了更多的感悟。 天明之后,五只狐狸相继醒来。 施婆婆作出噤声的姿态,让他们都出去。 不过宫梦弼已经清醒过来了,道:“本来是要同婆婆分享喜悦,却反而让婆婆劳神了。” 施婆婆笑道:“能从你身上看出来他修行的影子,我不知道有多开心。” 一夜存神,让宫梦弼的气息更加清灵通透,法力更加圆融,也算是收获颇丰。 施婆婆问道:“你说是喜事,想必是县里的事情已经见了分晓,令你得偿所愿了?” 宫梦弼道就把事情经过一一道来,说:“城隍恶神已经伏诛,神像被推倒,庙宇被焚毁,也算是恶有恶报。” 施婆婆也笑:“天理昭彰。更难得的是你,虽然狐身力小,法力微薄,但隐于幕后,就将这恶神斩落,还没有脏了自己的手。” 宫梦弼道:“我不是不愿意脏了自己手,而是他背后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势力。若是我把自己卷进去,恐后患无穷。但如今嘛,乃是他自讨苦吃,跟我们这些本事低微的狐狸可没有干系。” 施婆婆满意点头,“识得利害,懂得进退,前途不可限量。” “就是不知道这雨何时才能停,若是雨一直不停,就算是没有城隍,只怕也要死去许多人。”宫梦弼看着天上的云,叹了一口气。 施婆婆想了想,重新卜了一卦。 卦象显现出来,就让施婆婆感到惊讶,“我看到了转机,好似从天上来。” “从天上来?”宫梦弼望向更高的天上,云层之上、天穹之顶,“是从那里来的吗?” 宫梦弼对施婆婆的卜卦是十分信任的,尤其是现在,施婆婆几乎是每卦必中。 “如果是真的有转机,那就真再好不过了。” 施婆婆笑了笑,“安心等着吧,我们能做的都做了,狐狸都为这天下耗尽心血。这天穹之顶的神仙们,难道还能无动于衷吗?” 宫梦弼觉得施婆婆说的在理。 施婆婆一夜未眠,先是在欣赏雨色,等到宫梦弼静思存神之后,婆婆又在看护着他。 宫梦弼不忍心继续打扰,就先告辞了。 施婆婆送他离开,看着宫梦弼的背影,准备给他也算上一卦。 她如今能做的事情不多了,能留的时间也不多了,但出于对后辈的挂念,却也忍不住看一看他未来前程。 宫梦弼并不知道施婆婆在给自己算卦,他先回了受月楼,看一看自己那位受了重伤却死要面子的结义兄长和魂魄受损的湘君姐姐。 康胖子已经醒了,几个狐囚鞍前马后的伺候着,为他端茶倒水,都让他享受了一把大老爷的待遇。 见到宫梦弼回来,康胖子挣扎着想要起来,被几个软玉温香的小狐狸按在地上,就不好再动了。 宫梦弼如何不知道他那逞能的脾性,因此送过来的几个狐囚都是软玉文香、千娇百媚、心思玲珑的女狐。 虽然是狐囚,但只是走入歧路,迷惑生人,没有造成很大的损害。 这几个心思灵活的母狐狸把康胖子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克得死死的,要不然按照他的性子,哪这么容易乖乖躺着。 宫梦弼笑道:“兄长好好躺着养伤就是,我就是回来看一看你们。” 康胖子苦笑道:“你从哪儿找来的这几個妞,实在是让人难以招架。” 宫梦弼哈哈大笑,“兄长是正人君子,不然我怎么放心把这几个美娇娘送来照顾你。” 嘴上这么说,其实宫梦弼早就有吩咐。 让这几个狐囚尽心尽力照顾康胖子,但若是起了歪心思以色引诱,就要重重处罚。 若是不把丑话说在前头,就康胖子这么大块好肉,这几个靠吸人精气修行的狐狸,很难会不动心。 更何况康胖子是宫梦弼的义兄,若是能够傍上,就更有可能在宫梦弼面前说说好话。 但如今嘛,虽然把康胖子治得死死的,但还没有越界。 康胖子醒了之后,身体就一直在好转,可湘君却没有这么走运,到现在也不曾醒转。 不过宫梦弼看过之后,就知道月华是有用的,多休养一阵子也能恢复过来。 看见他们两个都平安无事,宫梦弼又去了狐狸坡。 狐狸坡离吴宁县更近些,若是发生了什么变故,也好及时处置。 到了正午的时候。 宫梦弼本来在看天上的云,却忽然感受到了云层当中的水气变化。 云层当中水气滚滚,被遮掩了许久的黑龙从水气显露出来。 这黑龙将死未死,双目紧闭,无尽的水气从他的身上倾泻出来,化作天上滚滚烟云。 这时候,两条飞龙从天上落下来,落在云层当中,落在黑龙之上。 这两条飞龙身后拉着一辆彩车,彩车稳稳当当的停在黑龙之上,车门打开,从中走出数十个身穿深青色衣服的神官。 其中十数人手持青色的小旗,他们将小旗祭起,便有无形的风吹来。 浩浩荡荡长风自东南而来,大风呼啸着,吹宫梦弼衣衫猎猎作响,发丝在风中狂舞。 这风将散布在江南一地的水气通通吹了过来,云层越积越厚,如同天上的峰峦。 风云滚动,电闪雷鸣。 又有十数人手持白色小旗,小旗一舞,云层当中的雷电便聚敛起来,往北方劈去。 这雷电不知道跨越了多少距离,更不知道落在何处。 紧跟着又有十数人手持黑色小旗,小旗卷动,水气便被调动起来,与那水气之龙融为一体。 那黑龙得了这数十个神官相助,身上的创口也被水气重新弥合,立刻就张牙舞爪,重新焕发了生机。 这些神官落在车上,两条飞龙长鸣一声,声震百里,拉着彩车往北而去。 那青色的小旗,白色的小旗,黑色的小旗在云层当中跳动着,牵引着东南的风,牵引着云层中的雷,牵引着天上的水气,一路往北而去。 那两条飞龙和彩车就像是龙珠一样,那横贯天地的水气之龙追逐着龙珠,围绕着龙珠上下翻腾。 谷箜 惊雷开道,长风送行。 那巨大的无法想象的黑龙向着北方不断前进、前进,从奄奄一息到重新焕发力量,再次奋起余勇,不顾一切的向北而行。 只是这一次不单单是一条水气之龙,更有数十位神明相伴左右、保驾护航。 宫梦弼仅仅是远远观望,都觉得心潮澎湃。他的眼睛一转不转的看着那水气之龙,目送着他北上而去。 “这一次,当一切顺利了。” 滚滚阴云流动着,仿佛水银流过天空。 吴宁县上空先是变得极黑,但这阴云流淌过去,就立刻雨收风住,露出美丽的晴光。 雨后的天空一片深青,极深极远。 耀眼的阳光让宫梦弼眼中凝聚出泪水,他将眼睛垂下,露出笑容。 何止是他露出笑容,整个吴宁县,整个江南,不论是受灾的还是没有受灾的百姓,此刻都欢呼雀跃,感谢着老天保佑。 但也许只有吴宁县略有不一样。 其他的地方是老天保佑,神明保佑,因此驱散了阴云水患。 而在吴宁县,是做实了城隍乃是恶神。 恶神招致水患,如今恶神一死,水患自然平息。 风消雨住,阳光重回大地,流民的生机便就此旺盛起来。 宫梦弼看到城外的河中有影影绰绰的异气,其中有一条红色的大鲤鱼摆着尾巴,引导着四面八方的积水汇聚在河中。 这一条红鲤鱼顺着河道一直向下游去,也带着满溢的河水一路东行。 宫梦弼略微感到讶异,但细细想来就知道是水中的神明在指挥泄洪。 上有天神引长风领着水气之龙北行,下有水神驱积水泄洪开道。 虽然这一场水患必然损失惨重,但天下火种却没有灭绝。 宫梦弼虽然不是神明,但身为狐仙,也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此刻就觉得心中十分宽慰。 不过水患虽然不会变得更严重,但水患带来的影响却远未消弥。 良田被淹没,今年的收成一定不会好。 那些死在水患当中的人更是难以计数,即便是没有死在水患当中,饱受风雨带来的失温和饥饿也会导致疾病。 城隍想要释放瘟种和病种,正是因为水患和疫病往往难以分开。 即便是斩杀了疫鬼和病鬼,也并不代表着瘟疫和疾病就此消失。 如果不妥善处理,及时治疗,还会有更多的人死去。 此外,洪水扰乱地气,还会使恶气不散,种种毒物都会滋生,怨鬼阴魔也要阴魂不散。 江南是大乾的粮仓,如今粮仓不稳,很难说对整个朝廷和天下又有什么影响。 不过天下大势是宫梦弼目前无法处理的事情,宫梦弼目前能做的,就是在太清观和华光寺的道僧回来之前,尽量稳住吴宁县的局势。 该是人做的事情,当然还是让人来做,人做不了的事情,宫梦弼就可以代劳。 天晴之后,狐狸坡大大小小的狐狸都钻了出来,找了干净的石板、墙头、屋顶舒展开来,晾晒着身上的皮毛。 下了这么些天的雨,狐狸都觉得皮毛变得沉重许多。 除了狐狸之外,也有一些人夹杂在其中。 来投奔的狐魅有些也携带着几个凡人亲友,数量不多,但在这大大小小的狐狸当中,反而像是异类。 其中就有一个年迈的老太,身形佝偻,皱纹深邃,看着那些晒太阳的狐狸,眼中带着悲伤。 康文认得这个老太太,这是马神婆,当時她和小齐公子找到的第一个狐魅就是她家的。 但如今来看,馬神婆身上的狐狸味道越来越重,人味儿越来越少。 这不是狐仙附体,而是借尸还魂。 康文同她有过不愉快的经历,虽然她当时态度高高在上,但撇开这个不谈,马神婆家的老狐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 她有心打听,就怕自己触动了她的伤心事,到时候争吵起来难免难看,好在有康玉奴在。 当时康文及時报信,把赵玉娘和那个黑炭头安排得妥妥帖帖,康玉奴就跟着她来狐狸坡避难。 康文不好打听,康玉奴就没有这个顾忌。 打听出来事情的始末之后,康文也唏嘘不已。 老狐虽然是妖魅,但却记挂旧恩情,有一颗人心。那两个儿子虽然人面,却是抛弃母亲和恩主,是兽心獸行。 康文把这事儿从宫梦弼说了,宫梦弼沉吟一声,把老太招来。 这老狐虽然嘴上十分固执,好似天不怕地不怕,但真到了宫梦弼面前,却立刻显得有些畏畏缩缩。 宫梦弼也不难为她,问起她的姓名。 老狐长叹一声,“原来的姓名已经忘记了,就叫我马神婆吧。” 宫梦弼有些动容,沉思一瞬,道:“你既然要以马神婆的身份活下去,那我现在有一个差事要交给你,你做不做?” 老狐犹豫一下,答应道:“请狐会大人吩咐。” 宫梦弼道:“还是做你的老本行,只不过要换个说法。” “等水退了,我要你以泰山娘娘的名义传道,也不需说些别的,就把泰山娘娘的名号传一传。只有一点需要特别注意,水患当中死伤无算,到处都有亡魂。” “我要派小狐去接引亡魂,引渡蒿里,需要伱告诉百姓,狐为泰山娘娘的使者,夜里看见,乃是代娘娘施恩,引渡亡魂,不要惧怕,不要伤害。” 老狐见不是什么不法的勾当,反而是行正道正事,又是宣扬娘娘的宝号,就答应得更加轻松。 宫梦弼以玉片为她刻了一枚法印,印了狐会的符箓,招她做了狐司使者。 以前的使者是小齐在做,但小齐是人身,如今又要修行,不太好作为狐狸使者。 换成马神婆这老狐,就合适多了。 城隍死后,吴宁县就缺少了引渡亡魂的神明。 但若是放任亡魂不管,很有可能借着水患残留的恶气就生出乱子来。便是没有生出乱子,亡魂逗留人间,渐渐消散,就会变成游魂,更是罪孽。 在新城隍上任之前,僧道没有回来之前,引渡亡魂的事情,宫梦弼是当仁不让的。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八章、设醮修禳 正值六月,暑气炎炎。 阴云北上,再没有归来。 宫梦弼抬头看天,看不见那垂死的黑龙,心中就觉得舒畅极了。 地上的洪水也渐渐消退,时常能看到在水中赶潮的妖仙妖神,甚至连罔象都在其中。 宫梦弼看到的时候还很诧异,还是罔象同他打了个招呼,道:“娥女和钱塘君发令,令水中精怪仙神退洪。” “我负责龙盘山附近,把洪水赶入婺江,再由龙神赶入钱塘,再由钱塘君驱洪入海。” 宫梦弼这才知道其中原委。 罔象同他说了几句话,就又急匆匆地忙碌去了。 驱洪赶潮并非易事,水中除了神仙,也有妖魔,碰到不好说话的,就得打过一场。 不过此事乃是天令,应该不会有不开眼的妖魔敢阻拦。 洪水渐渐消退,日头蒸晒着烂泥腐土,渐渐生出许多恶气。 山中有草木化解,还好一些,到了乡社县城,就总能嗅到空气中的腐气和腥气。 恶气蒸腾,水源污染。 宫梦弼连夜警示刘胜,让他邀请大夫,商量水灾后防疫的要务。 宫梦弼自己则先在狐狸坡焚香驱散恶气。 焚香是宫梦弼的拿手好戏,在加上望气术加持,便能驱使着香气去攻伐恶气,将其驱散。 大盘山中还好,不是洪水淤积之地,狐狸坡也还好,毕竟地势较高。 所以以香草熏之,就可以避免恶气生发,不让其中的狐狸染上恶疾。 如今狐狸坡的狐狸很多,若是发了瘟就不好处理了。 把整个狐子院都熏了一遍,宫梦弼又传授了康文如何以草药烧熏驱除恶气毒虫的方法。 “如今天晴了,你可将此法传授下去,若是有狐狸请辞,让其自行准备,预防恶气疫病。” 实际上有相当一部分狐狸是不会在狐狸坡久留旳,他们在人间有这样那样的纠葛,如今要去接续前缘。 也有的想回去打理自己的洞府,毕竟狐狸坡虽好,却不是自己的家。 如今洪水才刚刚退去,民生凋敝、恶气充盈,其实不是下山的好时机。 有些狐狸愿意等,有些狐狸不愿意等,宫梦弼都随他们去。 只有马神婆,早已先行下山,为宫梦弼的筹划布局。 不过马神婆这样急匆匆下山,也未尝没有想找到那两个狼心贼子的意思。 马神婆进了县城,躯壳老迈,走一步就要喘一喘。但狐狸法力在身,也勉勉强强能克服。 但越是这样,马神婆越是恨毒了那两个崽子。 “不要让我找到你们,不然有你们好受的。” 马神婆进了县城,就混进了流民之中。流民数量太多,不可能人人都认得。 她安安心心继续做自己的神婆,为流民问诊——巫医不分家,神婆本就要通一定的医术,为死去的流民安排后事。 水患之后死人,要尽快下葬,又是夏日,一旦久放,很容易腐烂,引起疫病。 死生之大事,别人劝诫不来,但神婆说话却好使。 另一边由刘胜组织,先是安排舍空邸第,隔离病人,由大夫施药治疗。 又与曾繁接洽,安排流民洒扫清理,以莽草、嘉草烧熏防鼓驱虫、防治疫病。 刘胜这边管理及时,又有曾繁和马神婆配合,并没有闹出大疫的乱子。 马神婆时常念诵着泰山娘娘的名号,在流民当中宣扬泰山娘娘的美名,很快泰山娘娘的神牌也渐渐多起来。 泰山娘娘虽不言不语,但灵应非凡。 凡有祭祀,虽不显灵,但灵应加身,往往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马神婆又按照宫梦弼的指点,说狐为泰山娘娘使者,受泰山娘娘管辖。 马神婆只以为宫梦弼是为了招魂之事铺路,殊不知宫梦弼想得更久远一些。 泰山娘娘掌管天下群狐不是一句假话,一旦泰山娘娘的神牌多起来,那些生活在人群中的狐狸,也要掂量掂量如何行事。若是狐魔害人,可在泰山娘娘神牌前告状。 刘胜将防疫、赈济的事情安排得妥妥帖帖,然后在朝廷来人之前的那个晚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早就遣散了老仆,收拾了家中细软,跟着良姬到了狐狸坡避难。 而狐女和曾繁打的是同一个主意,两个人在狐狸坡撞见的时候,都大吃一惊。 “怎么是你?” “你怎么在这?” 刘胜指着曾繁道:“好哇,难怪我问你要怎么避难你不说,原来是在狐仙这里。” 曾繁打量着刘胜,连连摇头:“我还以为你这正人君子要以身践法,等着砍头呢。” 刘胜笑了起来:“我可不敢死,舍妹还需照料,我这有用之身可不能这样送了。” 曾繁嘿嘿一笑:“一样,我是家有娇妻,舍不得。” 刘胜笑了一声:“曾兄是个性情中人,就是不知道我们离开吴宁县之后,县里的百姓如何了。” 想起那些可怜的流民,曾繁也不由得叹气。 如今这世道,可悲就可悲在,无人可信。以前只是苛政,后来县令贪赃枉法,将朝廷威信败空,朝廷就不能信了,现如今,连神明也不可信了。 就好像这天地突然混沌了一样,许多东西都与以往不同,谁知道从朝廷里下来的官又是什么官呢? 若还是和县令一样,贪赃枉法、中饱私囊,只怕这些灾民的处境仍旧得不到改善。 不过出乎他们意料,朝廷里出来的官是个做实事的。 下来之后因为找不到刘胜,当然就没有办法追究。只好先斩了县令,以儆效尤,安定民心。 然后从其他地方调运粮食,加大赈济的力度,又从府城调来更多的大夫和药物,治疗时疾、防止疫病。 刘胜还以为是朝廷威信不失,但是等狐狸之间沟通了消息,才知道负责赈灾的是吴王。 吴王广修仁政,德泽四方,不仅仅是救济吴宁县,江南一地都是他在管赈济之事。 所以在灾民之中,几乎到了万家生佛的地步。 人人都在宣扬吴王的仁德之政,宣扬吴王的英明神武,即便是吴宁县这个小地方,也充满了吴王斗贪官、降污吏,废寝忘食、焚膏继晷处理灾情,爱民如子日日担忧的传说。 或是说书人说得有声有色,或是官方出马,多次提及。 刘胜和曾繁打听了这些事情,面面相觑,就听刘胜道:“吴王有这样的仁爱之心,那吴宁县就太平了。” 曾繁却冷笑一声:“朝廷失德,吴王有德,我怎么就觉得他所图甚大呢?” 刘胜沉默不语,他不是不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只是不愿去想,怕是会更觉得心寒。 在吴宁县还好一些,毕竟是刘胜冒着杀头的风险扒了县令的官服,也是刘胜和曾繁不惧危险,斩杀了恶神、火烧了城隍庙,还是刘胜召集大夫防备疫情。 吴王在吴宁县的仁政虽然广受好评,却只是一些收尾工作,远远没有到万家生佛、深入人心的地步。 刘胜和曾繁只是隐隐有着预感,没有办法证实。 但宫梦弼知道前因后果,就不得不感叹吴王的心机和本事。 水患虽然不一定是吴王招来,但他一定事先知道。 先是将江南各地的高僧高道请去办水陆法会、修禳大会,又差使鬼神借水患杀人、招兵买马,最后再以救世主的姿态广施德政。 世人只能见到吴王宅心仁厚,办水陆法会超度十方亡魂,只能见到吴王一心为民,为了赈济灾民废寝忘食,但没有人知道私下里吴王又做了些什么。 有此心机手段,也许真的能成就真龙,取代大乾。 吴王是個出色的野心家,他的身边也能人辈出,这一场惊天大局一环扣一环,天人鬼神都在局中。 与这样的高手过招,宫梦弼既感觉到兴奋,又感觉到沉重。 只不过这些事情目前还不需要去想,倒是他的承诺要先兑现了。 他先是承诺了要为手下游魂设醮修禳,引渡他们进入阴间,后来又承诺要请良姬赏月。 前一件事可以单独办,但后面这件事情若是单独办,恐怕难免女儿家多心,所以就两件事情一起办了。 真不是怂,只是恰好需要一个帮手罢了。 正值明月夜。 虽然没有月圆,但月光皎洁、天气晴朗,太阴之气旺盛。 宫梦弼要设醮修禳,供奉了三位主神。 首位便是泰山娘娘,掌握岳府神兵,慈恩治世,随缘显化。 左边是太阴帝君,宫梦弼修行拜月法,又以月光设道场,借帝君校订生死祸福的能力,不能不尊太阴帝君。 右边是泰山府君,乃是泰山山神,蒿里的管理者。 三位主神的神位镇压道场,月光如瀑,月华流溢,将狐狸坡照的一片通透。 一个个小狐狸躲在房子里,从门缝里、在窗户下偷偷看着这一场斋醮仪式。 宫梦弼以香为祭,香云笼罩着虚空,如同烟霞绕体,与他的天衣相互映衬。 他朝拜四方,一一躬身祭拜,又在三位主神面前默默祝祷。 良姬手中持着一杆引魂幡,高高举起,唱到: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明月照映,十方通透。 就听到不断有翅膀扑棱的声音响起来,一只只鸟雀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他们落在狐狸坡的树梢上,落在狐子院的屋顶上。 他们目不转睛的看着那月光粲然的道场,看着其中巍峨的三位主神。 这三位主神的神像仿佛融化在了香气之中,失去了真实的凭依,化作如同烟气一样飘渺又高洁的神相。 肉眼无法看到这三位主神的真实样貌,只能看到那烟气聚敛着、飘摇着,如同神明的衣袖在风中飞舞。 那烟气之中似乎有三双眼睛看了过来,又似乎什么也没有。 只有宫梦弼站在其中,他头戴金冠,双目散发着微微的碧色,红色大氅如同火焰一样燃烧,如同如同山花一样盛开。 宫梦弼张开双手在虚空中轻轻划开,好像有什么东西裂开了,如同是一扇门打开了,似乎是另一个世界露出了幽微的气息。 “去休!去休!” 宫梦弼高呼一声。 只见那汇集成群的鸟雀飞舞着、盘旋着,一道道黑色的影子从鸟雀身上飞出来,冲进了月光之中。 他们沐浴着月光,如同鸟雀一样挥舞着双臂,飞向了那通向蒿里的大门。 他们似乎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似乎看到了寂静的另一个世界。 月光落在他们身上,如同清泉洗濯,将他们身上的恶气、晦气、戾气驱散开来,露出他们渐渐本真的模样。 他们本来飞舞着,但到了那门前,又变成一个个黑色的人形,排着队依次向前。 这些游魂向宫梦弼拱手施礼,穿过了三位主神所化的烟气神相。 他们穿过太阴帝君的烟气神相,身上就披了一层月光,将污浊洗去。 他们穿过泰山娘娘的烟气神相,身上的残缺就被补足,重新得归圆满。 他们穿过泰山府君的烟气神相,身上的衣服就变换模样,成为蒿里之民。 穿过这月光的道场,一个个游魂走上奈何桥,走进了蒿里之中。 宫梦弼同他们道别,目送着他们远去,也祝福着他们一切顺遂,永享安宁。 等到最后一个影子消失,这一扇门便悄然关闭。 所有的烟气渐渐散去,三位主神的神像又凝聚成了木偶,身披华彩,眼带慈悲。 宫梦弼深深施礼,向三位主神的神恩致谢。 良姬将招魂幡递给宫梦弼,宫梦弼没有动这道场的格局,只是把招魂幡插在三位主神之前,受他们的灵应加持。 宫梦弼长声道:“不要偷看了,通通出来。” 一扇扇门打开,一个个窗户支开。 狐狸们争先恐后钻出来、跳出来,站在宫梦弼身前。 “去吧,点燃引魂灯,拿好招魂幡,将那些可怜的孤魂都引渡到这里来吧。” 康文早就备好了引魂灯和招魂幡。 这些狐狸就一人领了一盏招魂灯和招魂幡,招魂灯点亮,幽幽幽幽灯火在其中燃烧着。 招魂幡轻摇,阴风在周围梭巡着。 这些左手提灯,右手拿幡的狐狸依次走下山去,排成了一条灯火之路。 “招魂兮招魂兮,蒿里谁家地。” “招魂兮招魂兮,日夕悲风起。” 正文 第一百一十九章、狐狸灯幡夜招魂 狐狸提灯,狐狸摇旗。 四散的灯光列成长龙,而后又散为萤火。 一盏盏引魂灯在黑暗中飘摇,狐狸或是化为人形,或是维持本相,一路走着,尾巴一路摇着,唱着招魂曲,渐渐远去。 康玉奴也下山了。 按照宫梦弼的吩咐,若是本就有熟悉的地盘,那就先往熟悉的地盘去,周围村社山野若是没有其他狐狸引魂,那就以自己熟悉的地盘为中心,往其他地方巡逻开来。 赵家庄已经没有赵玉娘,但毕竟是康玉奴久居之地,康玉奴最先去的就是那里。 再来赵家庄,就一片荒芜,渺无人烟。 田里的庄稼被淹没之后,即便水退了,庄稼也倒伏在地上,被沤得发黄、烧得发烂,散发着难闻的腐臭味。 腐臭味到处都是,夹杂着令人作呕的水腥气,让嗅觉灵敏的狐狸感到窒息。 康玉奴把一串黄柏的叶子以丝线串成一串,如同佩戴纱巾一样戴在口鼻间,借助黄柏的清气驱散秽气。 在赵家庄走了几步,就瞧见了田里翻起旳一具浮尸。 看起来是个年迈的老汉,也许是摔了跤,也许是脚滑,就掉进田里,再也没有起来。 浮尸已经泡得肿胀,康玉奴心里觉得秽气,却还是按照宫梦弼的吩咐,把尸体入土为安。 摇一摇引魂灯,挥一挥招魂幡,“招魂兮——” 就见到一个迷茫的老汉睁着小眼睛站在她身后,奇道:“闺女,你在叫我吗?” 康玉奴笑了一笑,没有回答,引魂灯开路,招魂幡聚魂,那老汉迷茫混沌,就踩着草鞋跟在康玉奴身后,一边走一边絮叨。 “闺女晚上出门要小心,我家小丫就是夜里没的。” “闺女生得真标致,成婚了没有呀?” “当心看路,不要摔了,老汉那天摔了一跤,现在腰还疼哩。” 康玉奴只当没有听到,任由这老汉一路絮叨,只偶尔嗯嗯两声附和,那老汉也云里来雾里去,前言不搭后语。 又走了几步,看到了树底下蹲着一个小女孩。 那个小女孩把头埋在胳膊里,露出两个冲击辫,湿漉漉的带着水痕。 康玉奴举起灯照了照,那个小女孩就抬起头看着她,就像是受惊的小鹿一样,她忽然哇地一声大哭出来:“阿娘不要我了……” “她抱着弟弟走了,我追不上……她不要我了……” 这小女孩脸上挂着泪珠,浑身颤抖,不知道是冷,是饿,还是害怕,又或者都有。 康玉奴满是怜悯,摇了摇招魂幡,道:“妈妈不要你了,那你跟姐姐走好不好?” 那小女孩眼里满是泪水,身上湿哒哒的,怯生生地看着康玉奴,道:“姐姐不会不要我吗?” 康玉奴正要答话,那迷瞪的老汉忽然上前抓住小女孩的手,把她拉起来,道:“可怜的小娃子,我小丫走的时候就是这么大。你一个人晚上多害怕呀,来,跟老汉一起。” 那小女孩把目光转向迷瞪的老汉,问道:“那爷爷会丢下我吗?” 老汉拉着她,好像又清醒过来,道:“不会的,跟爷爷一起吧,去该去的地方。” 小女孩就亦步亦趋跟在老汉身后,她站了起来之后,身后是浓郁得仿佛蛇尾一样浓密鬼气,随着风不断招摇。 康玉奴一时间流下了冷汗。 她这才想起来走时宫梦弼曾经嘱咐,只以引魂灯和招魂幡接引孤魂,若是碰到不受接引的,就当做没看见,不要轻易搭话。 水灾退去之后,恶气丛生,孽气纵横。 谁也不知道那些可怜的无主孤魂是否会因为心怀怨恨、心怀不甘,而化成什么样的可怕厉鬼。 若不是她遵守宫梦弼的教诲,收敛了老汉的尸体,有这迷瞪老汉帮她,只怕已经被这可怜的小女孩缠上。 康玉奴虽然心中对她充满怜悯,但若因此要牺牲自己,她也是不愿意的。 万幸。 康玉奴持着引魂灯继续前行,火光照亮了黑夜里的赵家庄,吸引来了许多无主孤魂,如同飞蛾扑火,跟随在康玉奴的背后的退伍里。 康玉奴自己回头看,能看到一个个奇形怪状的面孔,那是一个個不同的死相。 但在别人眼中,只有一个美丽的女子手持一盏青灯,拿着一杆白色的小小旗幡在乡里间行走,她的背后,是浓密得看不清的灰白大雾。 赵家庄还有活人。 只是很少,那些没有逃去县城,而是在高处避难的人在水灾退去后回到了这里。 但倾颓的房屋、稀少的人烟给人带来了极大的恐惧。 康玉奴唱着招魂的歌,听起来像是鸟鸣,像是狐狸叫,带着诡谲又慑人的力量。 这些人听到了招魂的歌,躲在房屋中瑟瑟发抖。 康玉奴见了,在门外告诫道:“嘉草殊足珍,托以全余身。嘉草熏烧之,可以制疠神。” 就留下嘉草的枝叶,然后带领着身后的大雾继续行走。 “泰山庇佑,蒿里渡魂。” “招魂兮,招魂兮。” 康玉奴一夜走遍赵家庄,去了小圣乡,又去了康文所在的白溪村,又去了马神婆所在的溪下村。 别的倒没有什么新奇,唯有小圣乡,乡民躲在山上逃避水患,几乎没有折损,如今已经开始开始恢复生产,俨然重新焕发了生机。 康玉奴带着身后滚滚浓云归来,向宫梦弼禀报了此事,宫梦弼道:“小圣乡是我一位朋友庇护,因此躲过一劫。不过你带来的这些阴魂里,倒还藏着一个老鬼。” 宫梦弼看向康玉奴身后雾气里的孤魂,被他说破行藏,里面就钻出来一个浑浑噩噩的迷瞪老汉。 老汉看向宫梦弼,眼睛逐渐清明,叹了一口气,道:“原来是狐仙招魂引渡,功德无量。” 宫梦弼道:“不敢,您贵为道神,却不知为何沦落至此?” 老汉露出一个酸涩的笑:“什么道神,不过是靠着活人祭祀苟延残喘的路边老鬼而已。” “大水来时,老汉为他们指引方向,护送他们离开,但水淹了路,老汉被水鬼抓了一把,就困在水里,一直没有出来。还是得狐女恩义,为我收敛残躯,才让我解脱。” “迷迷糊糊,跟着引魂灯一路来此,倒不是有意欺瞒。” 宫梦弼安慰道:“苦尽甘来,功德无量。” 老汉看了一眼宫梦弼,弯腰道:“若得狐仙准许,就让老汉从此安宁吧。” “老汉生来就糊涂,死在路上也糊涂,误了鬼差招魂的时辰,就此留在人间。” “难得清净,难享安宁。如今也算报了祭祀之恩,若蒙狐仙救渡,感激不尽。” 宫梦弼不敢受礼,道:“请。” 宫梦弼焚香祷告,借着三神再次打开蒿里之门。 一个个孤魂野鬼穿过神相的烟气,顺利进入蒿里。 那怨气难消的小女孩受泰山娘娘灵应,也挽着老汉的手,蹦蹦跳跳的消失了。 良姬就在一边看着宫梦弼引渡孤魂,看着他招来明月,洗濯怨尤,是通神的巫,也是离尘的仙。 康玉奴的脚力算快,没有停留一路赶回来,其他狐狸恐怕还要在外盘桓一些时日。 宫梦弼引渡亡魂之外,就是与良姬一起赏月。 良姬也在这设醮修禳的仪式当中充当着唱乐的角色,得三神灵应加持,鬼身渐渐凝实,看起来倒有几分像生人了。 这是好事。 晴空里的明月十分皎洁,尤其是连日阴雨之后,通透得如同美玉一般。 宫梦弼又引来月华流光,狐狸坡的小道场着实是美不胜收的景象。 良姬与他一同赏月,也看着他祭月。 这当然不是幽会那样的时机和意境,反而更像是志同道合的友人,一边繁忙,一边对着明月感慨万千。 良姬本以为心中会不甘,但实际上她并没有什么不甘心的,反而很踏实。 长久以来寄人篱下、为人所制,她固然想找到一个可以托付的良人,但更想要的其实是自由和尊重。 她渐渐察觉到,她对宫梦弼并不是爱慕,而是和宫梦弼在一起时,感受到了被重视、被尊重。 这样的感觉反而比情爱更让人踏实,更感到珍贵。 宫梦弼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心中便安定了下来。 宫梦弼与人结缘,又修行拜月法、心火法,对缘分的感知不可谓不强,因此对姻缘格外重视。 姻缘这个东西,若是无法让彼此向上进步,那就只能彼此消磨不断沉沦。 宫梦弼清楚自己的魅力,若是不好好处置,很容易陷入种种情劫——这是狐狸最要命的劫数。 某种程度上,这是结缘修行的弊端和反噬。 感受到缘分变化,也感受到良姬心意的变化,宫梦弼并不感到意外,精通结缘的人,理所当然也知道怎样能够把缘分解开,还知道怎样缔造孽缘。 狐狸坡上的道场一连布置了七天,才把因为水患而丧生的孤魂野鬼引渡结束。以后虽然每时每刻都在死人,但也只是陆陆续续,不会有这一次这样多。 其中也有很多波折,比如有狐狸不听告诫,或是没有听明白宫梦弼的指点,被厉鬼缠上,一路追杀,逃回狐狸坡。 还是宫梦弼亲手降服厉鬼,强行押解入地府。 第七天的时候,随着狐狸陆续归山,越来越多的阴魂被引渡进入蒿里。 但也有两个不速之客跟着狐狸一起来了狐狸坡。 被跟着的是康文,她从县城中来。 因为县城离得更近,流民聚集的更多,每天都有阴魂出现。 所以宫梦弼就让康文负责引渡县城当中的阴魂,有马神婆当她的助手。 本来这两个人势如水火,但康文拉得下脸,马神婆其实是人精,所以关系反而改善的更快。 前几日都没有发生问题,但今日康文带着几个阴魂回了狐狸坡,就有两个人跟在她身后,她却没有一点察觉。 这两个人能够瞒得过康文,却瞒不过宫梦弼的感知。 宫梦弼先是将这几个阴魂引渡,然后直接喝破了他们的行藏。 “二位可是看够了?可否上前一叙?” 听到宫梦弼这样说,就从林中走出来一僧一道。 僧人穿着袈裟,满脸福相,笑容和蔼,眼睛眯成一条细缝。 道人穿着道袍,面容清瘦,仙风道骨,眼睛明亮有神,仿佛孩童一般。 宫梦弼认得这两个人,笑道:“原来是姚道长和法明禅师。” 姚道长奇道:“你认识我们?” 宫梦弼含笑:“太清观的主持,华光寺的高僧,都是得道高人,在下就算是再孤陋寡闻,也不能没有听过二位的名号。” 法明禅师笑道:“你认得我们,我们却还不认得你,不知狐仙从何而来?” 在姚道长和法明禅师的眼中,眼前这位狐仙一身清灵之气,有月华宝相,虽看起来有几分妖气,但气息却是仙灵正气。 宫梦弼道:“是我之过,忘了自报家门。我是天狐院的门生,受天狐院法旨,任吴宁县狐会,总管吴宁县狐事。” “原来是天狐院的狐仙,”姚道长恍然大悟,“我听小徒说曾有狐仙上门拜访,想必就是你了。” 宫梦弼点了点头:“我初来上任,便想拜访二位,交个朋友。但听说你们受吴王邀请去了州城参加水陆法会,就只好先回来了。” “如今你们登门拜访,想必是水陆大会已经办完了。” 姚道长叹了一口气:“正是如此,否则也不知道吴宁县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 说起这个,宫梦弼就一副心有戚戚的样子,赞同道:“先是水患,然后是百姓推倒了城隍神相,烧毁了城隍庙里,以至阴阳失衡,亡魂无人引渡。” “二位又不在,如今戾气横生、恶气不绝,我怕亡魂生出变故,只好在此设下道场引渡。” 法明禅师道:“我们正是见到有狐狸点灯摇幡夜招魂,生怕是有人聚敛阴魂为非作歹,这才跟了上来,若知道是狐仙作法,也就不必跑这一遭了。” 宫梦弼笑道:“二位,请随我入内详谈。” “说起引渡阴魂,我还得请二位多多分担才行。我虽有贯通阴阳之能,但超度阴魂,消灾灭罪,你们才是行家。这几日来实在手忙脚乱,累得够呛。”宫梦弼抱怨道,“我是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你们给盼回来了。” 正文 第一百二十章、鬼神查案、先生入山 宫梦弼请他们进入狐子院,也没有什么好招待的,无非是两盏清茶。 狐子院大体已经建成了,缺的是细细打磨和购置家私。 如今不过只有几条歪七扭八的板凳,一张坑坑洼洼的石桌。 朴素得很,但因为饮茶的人颇有气象,反而生了一些雅致和野趣。 宫梦弼不以此为羞,泰然自若,就自有一番气象在。 听着宫梦弼抱怨,姚道长赞道:“狐仙为生灵设想,能开幽冥路,能架阴阳桥,可谓功德无量矣。” 宫梦弼道:“只是不忍生灵涂炭、阴阳乱象而已,如今二位回来了,可一定要分担此事,设斋醮法会,超度亡魂,脱苦成祥才是。” 这本就是寺庙、道观的看家本事,姚道长和法明禅师当然不会拒绝。 实际上县中能引渡的幽魂宫梦弼已经引渡的差不多了,剩下的要么是新死之鬼,要么是怨气深重。 不是不能渡,只是更麻烦。对这左近的大户僧道来说,就是积功德的时候了。 这一场大劫因为缺了这两位有道高人,太清观和华光寺的留守僧道虽也有心救护,但缺少了能拿主意的人,因此参与感很弱。 反倒是马神婆一个巫婆,在吴宁县流民百姓当中立下了深厚的威望,也让泰山娘娘的神名深入人心。 尤其在狐狸夜招魂之后,正好与马神婆的所言相互映证,一时间狐狸神使、泰山安魂的传说经久不散。 宫梦弼该做的做了,该得的得了,就不必继续劳心劳力,吃力不讨好了。 于是乎,就与姚道长和法明禅师商议好了,由他们接过引渡幽魂的事宜,直到新的城隍上任,主持阴阳大局。 姚道长和法明禅师一时间感慨良多,“我们受邀前往州城办水陆大会,为吴地众生祈福消灾,度化水陆孤魂,本该是一件好事,但水患猛烈如斯,死伤惨重,妖鬼邪魔趁乱害人,我们受吴王调遣,四处降妖除魔,却怎料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情,竟连朝廷正神也死了。” 宫梦弼心有余悸:“谁说不是呢。我还说二位怎么回来的这样晚,原来是千里奔波、降妖伏魔去了。那一日,红云冲天,我在狐狸坡都见着了,怎么也没想到是城隍堂堂七品正神,竟被推倒了神像,烧毁了庙宇。” 话到此处,他又有些讳莫如深:“我听闻流言,城隍明知水患将至,却不许报信人间,后来驱使疫鬼、病鬼在涂害流民,被抓个正着。他是朝廷正神,护城卫道,怎会如此?我实不敢信。” 姚道长道:“我们也不敢信。可若不是因为他行差踏错,怎么会有如此恶报?正神福泽绵延,气数不移,怎么会被信众所斩?” 法明禅师叹了一口气:“出了这档子事,天下都城隍脸面尽失,城隍神的正神匾额被踩得稀烂。我听闻天下都城隍下令严查,州城隍、府城隍焦头烂额,已经差遣纠察司的鬼神来查案了。” 宫梦弼道:“希望能查明真相,若是城隍有冤情,要为他伸冤,若真是如流言所说……” 宫梦弼忽然住嘴,但言辞之中的忧虑和忌惮之意,姚道长和法明禅师听得分明。 其实何止是宫梦弼心中忧虑,姚道长和法明禅师同样如此。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天有天神,地有地神,水有水神。但与王朝息息相关、百姓休戚与共的,还是城隍神。 天神管天、地神管地、水神管水,城隍沟通阴阳、引渡阴魂,护佑城池、保佑百姓。城隍神这一系则是与人紧紧连在一起。 甚至可以说,在与人相关的神道之中,城隍乃是神之基石。 若是连城隍神都已经作恶,那就代表着整个神道的腐朽溃烂。 姚道长和法明禅师都是人精,宫梦弼能想到的,他们也能想到。 一时间就心中沉重,气氛也有些沉默起来。 宫梦弼不想在此纠缠,点了他们一下就把话题转开,“我听说吴王是个仁德之人,也见吴宁县如今的赈济有条不紊,水患已经退去,后面就会渐渐恢复生机了。” 话说到吴王,姚道长和法明禅师就都有话可以说了。 “确实如此,吴王敬天礼神,心系百姓,爱民如子。先是水陆法会超度亡魂,为国祈福,又殚精竭虑,赈灾救民,确实是仁者风范。” 宫梦弼夸赞道:“如此贤良,恨不能一见。” 姚道长和法明禅师笑了起来,“你是有道狐仙,若是愿意相见,只怕吴王要要奉你为座上宾呢。” 宫梦弼连连摆手:“只是吴宁县的这些小狐狸,我就已经管不过来了,哪里有心思去见吴王?” 法明禅师举目四望,见狐子院的布置和格局与书院相仿,问道:“狐仙是要把这里建成书院?” 宫梦弼感叹道:“正是如此,狐狸修行艰难,若是不能开化,就与仙无缘。而且野性难驯,也容易滋事扰民。所以我就修这个狐子学,只等请几个教书先生来教他们识文断字,为他们讲一讲人间道理。” 法明禅师道:“教化狐众,功德无量。” 宫梦弼哪里敢受什么功德无量的说辞,只说是做些能做的事情。 山中清修固然是修行,教化狐众也未尝不是修行。 大道不远于人,出尘离世也未必就高过游历人间。 姚道长和法明禅师本意只是来看一看狐狸招魂的因由,但是和宫梦弼相谈甚欢,快要天明才赶回了县城。 宫梦弼送他们离开,看着他们穿过狐狸坡的烟霭,就知道最近可以休息休息了。 他连日奔波一直不曾停歇,先是设计除掉了斑寅将军,又是设计除掉了城隍恶神,再维持道场,引渡亡魂,也确实是劳累不已。 他说盼星星盼月亮盼着姚道长和法明禅师能早点回来,也不全是客套话。 引渡亡魂的事情交给了姚道长和法明禅师,吴王要显示自己仁德和用心,流民那边也不用宫梦弼去操心。 吴宁县迅速展开了灾后重建的工作,又调来了大量的药物防治时疾,很快流民就从城中消失。 或是以工代赈,或是重返家园,整个吴宁县渐渐就又恢复了生机。 在这期间,府城的鬼神果然到吴宁县来调查城隍一案。 宫梦弼把刘胜、曾繁和狐女藏在受月楼,以泰山娘娘加持的道场遮蔽他们的气机。 狐狸坡都被这些鬼神光顾过几次,有些能力不够的,甚至无法穿过烟霭。能够穿过烟霭的,又总是惊动宫梦弼,调查了几次无果之后,就不再来了。 这些鬼神当然什么也没有查出来。 因为这些事情和宫梦弼就没有关联,没有邪道弄法的痕迹,确确实实是百姓破庙渎神。 反而是从地里面扒出来两个坛子,找到了疫鬼和病鬼种瘟种病的袋子,可不凑巧,还真是城隍庙当中的公物。 至于刘胜和曾繁,也只是两个畏罪潜逃的要犯。 这一场调查虎头蛇尾,匆匆结束。到底有没有查出些东西,宫梦弼不得而知。 若是查出来城隍勾结鬼神杀生害命,那能不能查出来是吴王背后主使?又敢不敢再继续往下查? 官梦弼当然明白,这一场调查肯定会一无所获。 若是查的足够详细,那就涉及到人间的王权。若是查的不够详细,那只能牺牲掉无名县城隍的名誉,把已死之神价值用尽,将草菅人命的锅结结实实的背下来。 等到府城来的鬼神离开之后,刘胜和曾繁也重获自由。 宫梦弼闲了下来,但也不是什么事儿也没干。让康文指挥着狐囚把狐子院仔细打磨,又购置了各种用具,就渐渐的更像是书院了。 而这个时间,也是宫梦弼和他定下的两个教书先生约好的时间。 受水患影响,物价涨得飞快,医药更加稀缺,生活的成本更高,让本就不富裕的宁采臣雪上加霜。 虽然他家受水患的影响不大,但是没钱吃饭,就是要命的事情。 宁采臣一整日心神不宁,他的母亲都看出来他的心不在焉,问道:“我儿可是有什么心事?” 宁采臣当然不好说自己是受了鬼神的指点,还在犹豫要不要去给狐狸教书。 宁母犹豫了一下,转身进了屋子里,不过片刻,就拿着一只金钗出来递给宁采臣。 宁母刚要说话,就咳嗽了两下,但又强忍住,不想让宁采臣担忧,反而露出来笑容,道:“家里米粮不多了,你把金钗当了,换些钱来,不必为了生计发愁,我嫁妆还是有一些的。” 宁采臣看着手中的金钗,又看着面色蜡黄的母亲,就再没有什么可以犹豫的了。 她哪里还有什么嫁妆呢,这些年供他读书的花销都是父亲留下的薄财和她的嫁妆。手里的金钗,还是成亲的时候父亲买给她的,年少时还见她穿戴过,十分爱惜。 后来家道中落,就收起来,再也没有戴过,只偶尔还看她取出来睹物思人。 “宁采臣啊宁采臣,连母亲都照顾不好,你顾忌这顾忌那,孝且不能为,何以为天下呢?”宁采臣心中反省,又把金钗赛回宁母手中。 “母亲不必忧心家事,我心神不宁,是因为有朋友向我引荐我去给别人家教书,束脩丰厚,只是路远一些,晚上恐回不来,因此犹豫不决。”宁采臣解释道。 宁母拍了拍他的手,道:“这有什么好犹豫的,我又不是老得不能动了,要你在床前服侍。你只管去,不要担心我。” 宁采臣笑道:“好,那我这就要出门了,与人约好了今日,若是不去,他们就要另寻先生了。” 宁母看了看天色,迟疑道:“天都要黑了。” 宁采臣道:“去还来得及,只是今日不一定能回得来。” 宁母就道:“君子重诺,去吧。” 宁采臣就收拾了箱笼,出门而去。 水患过后,吴宁县的百业凋敝,民生不振。往来城外,田亩废弃,所见人烟稀少。 宁采臣叹了一口气,直奔城郊狐狸坡。 出门时天色还不算晚,但到了狐狸坡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 宁采臣一身汗水,看着山中暮气沉沉,看不清其中景象。 山中雾气极重,烟霭沉凝。 宁采臣有些发憷,但书生意气,壮着胆子就钻了山里。 黢黑的林子里,行走间总能听到细碎的踩在植物上的声响,宁采臣走了几步,隐隐感觉到有声音跟自己的脚步声重叠在一起。 他忽然顿住,周遭安静了下来。 宁采臣松了一口气,觉得刚刚似乎只是错觉。 他再次往山上去,那脚步声踩在地上,淅淅索索,前腳與后脚连成一片,没有间隔。 宁采臣猛地回头看去,身后什么也没有。 他心中恐惧,脚步越来越急,越是脚步急促,就越好像身後有人跟着。 这股被无形的眼睛盯住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也让宁采臣越来越慌张。 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暮气沉沉的雾霭中追着他。 雾气无端浓重起来,让他看不清楚,也有些透不过气。 忽地! 他正回头看时,没有注意前面,撞上了什么东西。 “啊!” 一声惨叫猛地在寧采臣耳边响起,宁采臣也吓得惊叫起来,脚下不稳,跌坐在地上。 两个吓得对叫的声音忽然停住,宁采臣和尖叫的那个人面面相觑。 “宁采臣!” “马均济!” “你怎么会在这里!”两人同时问道。 两人慌慌张张,此时异口同声,心中居然渐渐安定下来。 马均济狠狠喘了一口气,道:“我说怎么总是感觉有其他脚步声,原来是你!” 宁采臣撑着地站起来,闻言也笑了起来,“你也把我吓得不轻。” 两人对视一眼,宁采臣问道:“莫非马兄也是来……” 马均济道:“给狐狸教书?” 宁采臣问道:“马兄为何会来狐狸坡?” 马均济道:“三月前我受黑无常指点,言狐狸坡有狐仙教化狐众,正缺教书先生,月奉丰厚。宁兄知道我家境贫寒,实在囊中羞涩。宁兄呢?” 宁采臣苦笑摇头:“我与马兄境遇无二,只不过是得了白无常指点来此。” 两人虚惊一场,说开之后,便结伴而行。 这一下,就不惧暮色深深,雾霭沉沉。 只片刻,就见山中灯火招摇,似乎有人家居住。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一章、狐子院落成、施婆婆托孤 宁采臣和马均济对视一眼,向着雾气缥缈的灯火处前进。 那灯火跳跃,红通通隐隐有着狐狸形。 走得近了,才发现楼阁亭台,错落有致,像是大户人家,却没有院墙阻隔。 灯火在楼阁间亮起,掩映着门庭窗台。当中庭院有一块祭坛,似乎供奉着什么神明,但隔得远,看不真切。 从林中伸出一条夯实的路来,直通那亭台之处,路的尽头是四根高高的立柱,修成牌坊式的山门,门头上书着“狐子院”三个金色的大字。 三个金字看起来灵动如狐,飘逸似鸟,别有一番气象。 宁采臣和马均济沿着山路走到近前,就见两个娇俏可人的少女提着灯笼前来接引。 见着二人就捂嘴笑道:“二位先生来了?狐会大人已经在院中等候。” 宁采臣道:“狐会大人知道我们要来?” 两个狐女笑了起来,“狐会大人神通广大,早已算定。若非知晓二位先生来了,你们还要在雾气里打转哩。” 还不曾见面,就已经闻名。 宁采臣和马均济相顾无言,马均济道:“还请姑娘引路。” “姑娘……”这两个狐女互相看了一眼,又捂着嘴笑起来。 “先生随我们来。” 这两个少女身姿袅娜,衣裙缓动,皓腕如霜,走起路来一摇一摆。 宁采臣和马均济看了一眼,就连忙收回目光。 这两个少女衣裙下竟然垂着狐尾,随着步行在身后摆动。 饶是心中早有预料,宁采臣和马均济此刻仍旧惴惴不安。 狐女引路进去,就见院中有穿着素衣的狐狸忙碌着,这些狐狸就没有人形,而是半人高,人立而起的兽形。或是添油点火,或是洒扫拂拭,如同奴仆一般。 他们的素衣背上,都写着一个囚字。 宁采臣和马均济看了看狐囚,又看了看彼此,在这遍地都是狐狸的地方,也亏得是他们结伴而行,才把怯意压下。 狐女先将他们引入庭前,这里伫立着一座祭台。 祭台前的火盆中烧着炭火,一个香炉在祭台前喷出袅袅烟霞,冲霄而起,化于无形。 祭台前站着一个身量颀长,身着赤色襌衣的人。 走到近前,宁采臣和马均济才看到那人相貌俊美,好似神人,气度非凡。 唯有一双眼睛略显碧色,带着几分妖气。 那人见宁采臣和马均济上前,便拱手施礼道:“原来是先生来了,有失远迎,失礼了。” 宁采臣和马均济明显能感觉到此前还在嬉笑的两个狐女此刻端庄了起来,她们躬身后退,挑着灯笼站在一边。 宁采臣和马均济回礼道:“见过狐仙。” 狐仙笑了起来,介绍道:“在下宫梦弼,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宁采臣和马均济一一自我介绍。 就听自称宫梦弼的狐仙慨然道:“早听黑白无常说二位文气斐然,不同寻常,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不知道黑白无常是否同你们明说,我这狐子院,乃是狐魅修学之所,所求的先生除却治学高明,却还要能一视同仁,不以妖异而区别对待。” 宁采臣道:“狐狸有向学之心,我们怎么会吝惜教化呢?” 马均济附和道:“听闻海外有罗刹国,古时有大人国,或相貌有异,但人心如一。若狐狸向学,开智启蒙,与人虽外相不同,但其心何异哉?” 那狐仙便笑着点头,高声道:“既如此,那还不出来见见先生。” 宁采臣和马均济就见房门窗户打开,从一边楼阁房屋之中探出不知道多少个头来。 不论男女,都生得俊秀美丽,非常符合狐狸精人在心中形象。 只有极个别的,长得异于常人,或是过于富态,或是面**猾,不知是法术不行,还是心相如此。 这些狐魅走到祭坛前,一条条狐狸尾巴摆动着,或是交头接耳、眼含春色,或是评头论足、窃窃私语。 宁采臣和马均济顿时就心里突突,泛起嘀咕:这些学生,看起来可不是那么好教的。 那狐仙道:“还不向先生见礼。” 一众狐魅便起起落落稀稀拉拉地叫道:“问先生安。” 就见宫梦弼摇了摇头,道:“康文,你把他们管好了,若是扰乱秩序,就重重处罚。” 宁采臣和马均济就见狐魅当中走出一个灵秀的少女,这少女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已经能藏起狐狸尾巴。 狐狸幻化,尾巴难藏。 倒不是不能藏,只是比较困难,所以无人的时候,这些狐魅向来是不费这个功夫。 宫梦弼介绍道:“这位是康文,狐子院斋长,负责管束这些学生。二位先生若是不方便下手,只管让她来。” 康文施礼道:“见过二位先生。” 宁采臣和马均济也还礼,康文见了,便十分高兴。 宫梦弼摆了摆手,道:“日后宁先生和马先生便教你们读书识字,教你们做人的道理,要尊师重道,不可违逆,不许胡闹。” “都散了吧。” 这些狐狸便又跳窗的跳窗,钻门的钻门,爬楼的爬楼,消失在房里。 宁采臣和马均济顿时就明白了,这些狐狸,恐怕不能当做普通学生来教导了。 果然,就听那狐仙道:“让二位先生见笑了。” 他解释道:“狐狸修行,开智为先。二位先生授课,还需因材施教,除却读书识字,便是要同他们多说说道理,讲讲人情事故,让他们知道如何为人处世。不过狐狸到底与人不同,因此小节之处,恐怕还要请二位先生海涵。” 这样说,宁采臣和马均济就明白。 这狐仙的谈吐颇不一般,宁采臣和马均济此前没有接触过狐魅,对这些东西就充满了好奇。 于是就问起狐仙关于狐狸的种种传说,其中有些是真的,但更多的是穿凿附会。 宫梦弼倒也没有不耐烦,反而同他们一一解释。 说话间就看见祭台前的香炉烟气袅袅蒸腾,火焰照在神像上,两座神像颇具神韵。 宁采臣就问道:“不知此处供奉的是哪两位神明?” 就听那狐仙笑道:“我正要同你们介绍,这位是泰山娘娘,慈恩济世,普渡众生。泰山娘娘掌岳府神兵,也管理天下狐事。像狐狸修仙,就需要通过泰山娘娘的考核。每岁一考,若是考核合格,就可以修仙,其他的则是野狐,即便是修行,也不属于仙道,称之为野狐禅。” 这倒是宁采臣和马均济头一回听到了新鲜事,马均济又问道:“那这位尊神呢?” 狐仙就介绍说:“这位尊神是玉仙神女,主管天狐院的仙神,是天狐院的山长,辅佐泰山娘娘管理天下狐事。” 泰山娘娘的故事早就随着水患在吴宁县遍地开花,宁采臣和马均济说道:“既然是有道仙神,请容我们祭拜。” 狐仙就更加高兴,带领着他们祭拜了泰山娘娘和玉仙神女。 聊得有些久了,看见两个书生都略带疲态,宫梦弼就请康文安排他们住宿。 康文又叫来一个穿着白鞋的狐狸,嘱咐道:“李踏云,先生的生活起居,就交给你来安排了。” 李踏云眉眼温顺,脸上带着谦卑的笑容,道:“文姐就交给我吧。” “先生,请随我来。” 李踏云为宁采臣和马均济打点住宿,井井有条,还是吩咐穿着囚服的狐狸为他们烧水沐浴。 见到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待遇的狐狸,宁采臣和马均济就有些好奇。 等狐狸送水来时,宁采臣就问道:“为何你们与他们不同?不可以幻化成人形吗?” 这送水来的狐囚叹了一口气,道:“并非如此,只不过我们是走入歧途,做了许多错事,因此被宫大人惩罚。如今我们是戴罪之身,不允许幻化成人形,等我们改过自新,赎罪之后,才能重归自由。” 马均济嘴欠道:“那你是犯了什么罪?” 这狐囚看了他一眼,把水放在他面前,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去了。 宁采臣摇了摇头,“马兄,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马均济也懊恼道:“是我失言了。” 等狐囚再次进来倒水的时候,马均济还向他道歉。 这狐囚也没有记恨,解释道:“宫大人说给我们改过自新的机会,是以过往的那些事情,我们不愿意再提。” 两个书生,一夜无话,睡到天明才醒。 只是睡梦中,总觉得似乎身边不太安宁,又好像总是听到窗外有窃窃私语声和笑声。 等到天明之后,推开门就看到祭坛前跪着一批狐狸。 康文拿着一根竹条抽打着他们的后背,问道:“下次还敢不敢了?” 这些狐狸被抽的嗷嗷叫,跪在泰山娘娘和玉仙神女的神像前也不敢嘴硬,纷纷认错。 宁采臣好奇道:“他们这是犯了什么事儿?” 李踏云正要带他们去用早饭,闻言只是淡笑不语。 总不能说是这些母狐狸,半夜趁他们睡着过来偷偷围观,对着两个身怀文气、容貌俊朗的读书人评头论足、发痴发癫。 毕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先生,若是给吓走了,只怕狐会大人要大发雷霆。 等他们用过早饭,李踏云就带着他们到祭坛这边来。 大大小小的狐狸都在祭坛前汇聚,宫梦弼在首位,他身后还站着一个人,是个年迈慈祥、嘴角含笑老夫人。 宫梦弼请二位先生上前,介绍道:“这是我家中长辈施婆婆,今日狐子院落成,我们需祭拜泰山娘娘与玉仙神女,请二位先生一同参加。” 这样的场面可不多见,更何况作为先生教化狐狸,让他们有一种代天授业、教化万灵的荣誉感,此刻也与有荣焉,当然不会拒绝。 康文做礼官,施婆婆做乐官。 她取出一枚横笛,缓缓吹奏起来。其声清脆悠长,仿佛青鸟长鸣,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康文念诵祷文,祈祷泰山娘娘和玉仙神女赐福。 花、酒、诗、茶和小胖狐献上花果祭礼,最后宫梦弼引众上香,一同祭拜。 香烟直入青冥,消失不见。 狐子院正式开学,宫梦弼勉励狐众:“启灵开智,早成仙道。” 狐众也拜谢道:“多谢主持。” 祭祀之后,宫梦弼同宁采臣和马均济商议了授课问题。 识字倒还好说,但是做人道理,就要读书,就要引經据典,開示宗义,才能让人信服。 再加上修行科,决定一日识字,一日读书,一日修行。两轮之后,再休沐一天,刚好七日。 三个七日之后,再休沐一个七日,给狐狸和两位先生留足時间喘口气。 虽然在宫梦弼看来,休息的时间实在太长了,但是两位先生显然不这么想,一边旁听的康文也不這么想。 那他只好遗憾作罢,毕竟还是要采纳一下众人的意见。 敲定了时间之后,宁采臣和马均济就先告辞回去做准备,宫梦弼有心事,也无心留他们久住。 自当日斩杀斑寅将军,施婆婆其实一直维持着年轻时的相貌。 但这几日,却又渐渐衰老。 宫梦弼心知肚明,这是施婆婆大限将至。 施婆婆对此看得比谁都开,身上的洒脱和喜悦是藏不住的。 花、酒、诗、茶不是小胖狐那个没心眼的,早就察觉出了端倪,一日比一日伤心,总是强颜欢笑。 到最后施婆婆就把他们赶出出云洞,不让他们在面前闹心,只单单留了一个没心没肺的小胖狐在身边解闷逗乐子。 今日狐子院正式落成,就请了施婆婆来观礼。 等宁采臣和马均济离开,施婆婆就把宫梦弼和花、酒、诗、茶、小胖狐叫到近前,语重心长地对几个后辈道:“日后你们听梦弼的话,有他照顾你们,我就放心了。” 花酒诗茶眼中含泪,纷纷点头。 宫梦弼也承诺道:“我会待他们如同弟弟妹妹。” 小胖狐就算是再没心没肺,也不是个笨蛋,眼下就瞪着眼睛看着落泪的花酒诗茶,沉默的宫梦弼和带着笑容的施婆婆。 “婆婆……”小胖狐扑到施婆婆腿上,泪眼婆娑,“婆婆是不是要走了。” 施婆婆揉了揉他的脑袋,道:“婆婆年纪大了,是喜丧,要笑才是。” 小胖狐也想笑,但张嘴就呜出声音来,把头埋在施婆婆的腿间,抽泣得一抖一抖。 施婆婆轻轻拍着他的背,同宫梦弼道:“我要走啦。狐子院落成,日后入云峰那些小狐狸都给拜托你来教导了。” 宫梦弼点了点头。 施婆婆略一犹豫,道:“你命中灾劫深重,要紧守本心,精诚道业,不可懈怠。” 宫梦弼一听就知道婆婆是为他卜算了,拉着她的手笑道:“婆婆还用担心我吗?” 施婆婆笑了起来:“也是。你不去害别人,就是别人的福气了。” 她站起身来,把小胖狐揣在怀里,道:“我们回家了。” 宫梦弼想要跟上,被施婆婆用眼神止住。 花酒诗茶跟在她身后,小胖狐在她怀里,渐渐就远去了。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二章、狐狸幻化、婆婆归天 夜凉如水,天河沉寂。 下弦月虽不圆满,但月光依旧,皎洁璀璨。 月光落在狐狸坡上,落在狐子院当中。 宫梦弼在泰山娘娘和玉仙神女的祭坛前授课,讲的是修行一科,也是狐子院当中各个狐狸最关心的事情。 宫梦弼说道:“当初我召集群狐来狐狸坡相见之时,就曾同你们说过有三条路可以走。还有人记得吗?” 白脚狐狸立刻举起手,宫梦弼便点他作答:“李踏云,你来答。” 李踏云就摇头晃脑,道:“其上者,考取天狐院生员,修行超脱,成仙了道。” “其中者,混迹江湖庙堂,富贵平安一生。” “其下者,做个狐鬼阴灵,勉强一灵不昧。” 宫梦弼点了点头,道:“记得就好。其上难求,全凭个人造化,所以我如今是要教你们求其中。” “其中者,需久居人世,所以最重要的就是学人形,说人话。” “我狐族修行喜欢结缘修渡,主要是一个借字。” “我瞧见你们当中有修炼采气的,就是借人口鼻之息,感化人之气性,以全人形。” “也有化身男女,借欢好之时取人阴阳之气,以化合自身之气,修成人形。” “又或是取死人髑髅戴在头上,感其中人之灵气,拜月而幻化。” “但不论是哪一种方法,都是要借人的气息来修成自己的人形。今日我要教你们的就是如何修成人之形体。” 宫梦弼伸手一点,他的法力就化作一红一白两道人形解剖图。 “要变成人,不能不知道人的形体。所谓画虎画皮难画骨,变人也是如此。若只变出一个皮毛,而无法变出骨相精髓,那即便是变成了人形,也带着狐狸的外相。” “比如收不回去的尾巴和耳朵,尖牙和利爪,尖脸和皮毛。这些都是因为与人的构造不同,所以要先了解人是如何生长的。” 宫梦弼就把人的骨骼构造、五脏器官以法力幻化,一一展示。 又让狐狸们将狐形与人形一一对照,找出其中的不同与相同之处。 这样幻化之后,就知道如何扬长避短。 但人之形象并不全是骨骼血肉,更重要的是人之气。 即便是变得再像人,若是不能变化人的气息,带着一身的狐气就骗不过犬类,带着一身的妖气就骗不过修行中人。 “所以了解人之形体,只是让你们知道人是如何生长的,最重要的还是感化人之气息。你们取人口鼻之息、阴阳之气、髑髅灵气,都是为了感化人气。” “但取人口鼻之息则气息驳杂,取人阴阳之气则气息混乱,取人髑髅灵气则死气沉沉。 故而不论是口鼻之息,阴阳之气,还是骨骼灵气,都在于少而精,最好一次而功成。那如何一次功成?就要要读书习字、精心修行、礼敬天地神明,打磨出敏锐的精神和感知,以求走最少的弯路。 不然走得弯路越多,气息越是驳杂,就越难以成功,也会有更多的破绽。” 更重要的一点宫梦弼没有说,而是结缘修行,取巧而为,在于一个“借”字,但有借就有还,如何成就善缘,处理好缘分之间的债务关系,是更加难的学问。 似这些野狐,若是胡乱结缘,很有可能到最后自己借到的东西反而不够偿还。 只不过这些内容就更加的高深和隐晦,还不到他们需要考虑的时候。 宫梦弼要传授他们经验,引导他们走向正道,那他们在结缘之时,自然而然就会有所取舍。 要是仅仅说明利益关系,而不加以引导,恐怕他们就会想方设法的取巧,躲避债务关系。但能躲得一时,岂能躲得一世?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恐怕会酿成更大的苦果。 就连宫梦弼自己也要时时警惕知与行的分化,警惕机巧过甚,道行反而沦为其后。 整整一夜时间,宫梦弼就先教他们人之形体。 这些狐狸的记性并不比人强,教这一次并不代表就会了,更大的可能是一天就忘了。 不过宫梦弼早有预料,一边讲课就一边把自己传授的内容记录下来,以狐文书就,称之为《宫氏狐书》。 因为是狐文写就,狐狸天生就能看懂,但人却看不懂,多少也能防止泄漏,被人抄了老底。 宫梦弼一讲之后,就由康文保管狐书,带领着一种狐狸不断温习,等到下一次他再来抽查考核,若是学的差不多了,就可以教他们如何去感化人的气息。 循序渐进,迟早能把这些狐狸培养出来。就算是不能个个成仙了道,起码也不至于出去被狗吓死。 宫梦弼的前身出师未捷身先死,他至今也是心有余悸,这大概会成为他一辈子不愿意提起的黑历史。 一直讲到后半夜,天色都渐渐要亮起来,宫梦弼才把这些脑容量不大的狐狸放回去。 看着他们愁眉苦脸、耷拉着耳朵,耷拉着尾巴,仿佛头顶有阴云不散的样子,不由得摇了摇头。 这才哪到哪? 这才只不过是把幻化人形法术稍微精进修行一些而已,百尺竿头,才走出第一步。 宫梦弼考上天狐院生员,又花了十年次次考核拔头筹,才最终在上一次大考入了玉仙神女的法眼,入职之前就先有了仙籍。 这其中辛苦,又岂是能言语说明的? “任重而道远呀。”宫梦弼感叹一声,也回房去休息了。 天色将明未明,下弦月高悬穹顶。 宫梦弼只是闭目养神,实则拜月修行,吞吐太阴之气。 假寐之中,忽然听到有人敲门。 宫梦弼开门去看,就见到门口站着一位含笑的老妇人。 宫梦弼眼睛一亮,笑道:“婆婆怎么来了?” 施婆婆温柔地看向他,道:“我来看一看你。” 宫梦弼眼睛弯弯:“我一切都好,不需要记挂我。” 施婆婆拉着他道:“那就好。梦弼天资卓绝,道性深重,要努力修行,去天上与飞龙并肩,俯瞰山河大地。” 宫梦弼抓着她的手,却不舍得放开,笑着应道:“婆婆前路开阔,会有神明保佑。” 施婆婆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把手放开。 宫梦弼没有办法,只好把手松开。 施婆婆道:“我来同你道别,我还想去大雷山看一看故居,还想去看一看七修,时间不多了。你要好好保重呀。” 说话间,施婆婆就转身离开。 天色未明,弦月皎洁。 施婆婆穿过夜色,消失在一望无际的混沌中。 房中,宫梦弼忽然睁开眼睛,他笑得眉眼弯弯,但伸手一摸,眼下都是泪水。 从来都是他入别人梦境,这一次是施婆婆来入他的梦境了。 宫梦弼拉开房门,看向梦里施婆婆离开的方向,那是大雷山的方向,是清虚观的方向,也是七修老人坟冢的方向。 “一路走好。”宫梦弼的声音微微颤抖。 他叫来康文,令她管好狐狸坡的狐众,自己则往入云峰赶去。 走到半路,就看到泪水涟涟的施茶驾着阴风朝自己这个方向奔来。 见到宫梦弼,就泣不成声:“宫大哥,婆婆走了。” 宫梦弼饶是心有预料,但得了准确的消息,还是心中一痛。 等到了入云峰,就像出云洞外跪倒了大大小小的狐狸,一个个哭得不能自持。 施花、施酒、施诗和施屹在前头跪着痛哭不止,见到宫梦弼来了,仿佛是见到了主心骨一样。 宫梦弼进到出云洞中,就见到施婆婆安详地坐在云床上,已经没有了声息。 宫梦弼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没有掉下眼泪,开始有条不紊地主持着施婆婆的丧事。 在场的都是狐狸,没有必要以人的礼节来办丧事。 施婆婆又是得偿所愿,也不想听到他们哭泣,更不愿意听到他们喧闹。 因此并没有大肆操办,只是把左近的朋友都请来为施婆婆送别。 听闻施婆婆去世,小圣庙的夜叉鬼、美人岭的三姐妹、玉带河的罔象、竹岭的雀仙、无还峰的金蟾、赤霞峰的赤羽蛇,乃至身上窟窿还没长好的康胖子,都来祭拜。 花、酒、诗、茶以一副石棺为施婆婆收敛了尸身,一群小狐狸抬着石棺,在入云峰景色最好的地方将施婆婆埋葬了下去。 宫梦弼主持祭典,奉泰山娘娘为尊神,祈求施婆婆一路顺遂,庇佑她得成所愿。 妖鬼齐至,口颂泰山娘娘的宝号,为施婆婆祈福,送施婆婆远去。 三拜而止,就见施婆婆的坟茔上忽然冒起缥缈的白气,袅娜腾转,往天上而去。 宫梦弼不知何解,也不能开棺验证,只好当做是娘娘显灵,算作吉兆。 施婆婆归天,入云峰大小狐狸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一个个露出迷茫的表情。 宫梦弼把花、酒、诗、茶和小胖狐叫到面前,说:“婆婆平日里最疼爱你们,如今婆婆去了,你们要主持大局,不能让这个家散了。” “平日里有事只管来寻我,但入云峰还要靠你们打理,才能维持基业。” 四个大狐狸道行已经足够高,并不是小孩子,离九品也不过一步之遥,只是同施婆婆情意深重,一时间无法缓过神来。 宫梦弼安慰着他们,就让他们渐渐冷静下来。 只有小胖狐,一言不发,像是傻了一样。 施花是大姐,此刻就站出来,道:“劳烦宫大哥费心了,日后多有相求之处,还请大哥照顾。” 宫梦弼点了点头:“不必担心,我答应过婆婆要照顾你们。” 施花抹了一把眼泪,把小胖狐抱起来,道:“我们四个已经入道,只需按部就班的修行就行,但小屹儿才开始修炼,希望您能将他带在身边多多指点他。” 小胖狐看向宫梦弼,还没有从悲痛中缓过神来,眼睛发木,一句话也没有。 宫梦弼就把他抱在怀里,道:“放心吧,我会好好教导他。” 入云峰的家务事亟待解决,宫梦弼不便久留,就先告辞了。 康胖子还留在原地,宫梦弼就扶着他一起回了无还峰。 一手抱着小胖狐,一手搀着康胖子。 就听康胖子感叹:“那日相见,还觉得婆婆身体康健,怎么好好的就走了?” 宫梦弼道:“婆婆是寿元已尽,不过也不用为她悲伤,她去寻七修前辈了,不知有多开心呢。” 康胖子沉默了一下,道:“死生洒脱,婆婆真是前辈高人。” 宫梦弼拍了拍小胖狐,道:“婆婆都觉得开心,你就不要这样愁眉苦脸了。” 小胖狐把脸埋在宫梦弼怀里,又哭得抽泣起来。 见他哭,宫梦弼反而松了一口气。 “我之前不是和兄长说过,有一个晚辈想引荐给兄长。”宫梦弼道。 康胖子看了一眼圆滚滚的小胖狐,道:“難道说的就是他?” 宫梦弼點了点头:“本来是想等兄长养好伤的,只是今日既然碰見了,就介绍给兄长认识认识。” “他叫施屹,婆婆最喜欢他了,也是我很喜欢的后辈。” 康胖子看着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啜时浑身脂肪都在抖动的小狐狸,眼角跳了跳:“看这身板倒也确实像是能吃的。” 康胖子问道:“小狐狸,要不要跟我学做菜?” 小胖狐把自己团成一个球,闻言只把头更往深处埋了埋。 他哭得这样伤心,康胖子也不介意他不回答,只是骄傲道:“现在也不着急回答,等我给你露一手,让你见一见世面。” 等到了无还峰,小胖狐也哭得累地睡过去了。 把这狐狸球安置在受月楼中,宫梦弼道:“恐怕还要麻烦兄长费心,不然我看他得有一段时日郁郁寡欢了。” 康胖子道:“放心吧,我保管三天内叫他笑出来。” 宫梦弼倒是先笑了,“兄长还是先养伤,不要把伤口又裂开了。” 他这样一说,康胖子立刻眉头一拧,嗓门微微提高:“这点小伤有什么要紧的?” 宫梦弼不敢再说了,再说只怕他立刻要伸展四肢当场展示给自己看,只顺着他的意思道:“那当然,兄长体格健壮、法力高强,养一养就可以痊愈了。” 康胖子这才没有发起癫来,道:“不用着急我,倒是湘君怎么还不醒?” 宫梦弼也正发愁。 他上去看了一眼,就見月华盖在湘君身上,如同银丝薄雾,她的气息已经稳定下来,应当是已经没有大碍的。 见她没事,康胖子也心里略略安定。 毕竟是他请湘君相助,共同对付斑寅将军,若是湘君有个三长两短,只怕他要内疚死了。 康胖子被母狐狸又按回去休息,宫梦弼独自上了顶楼。 泰山娘娘的神牌平静地坐镇在这里,如同山岳一般。 宫梦弼靠在窗边,这个时候,再想起施婆婆来,就也神色落寞,眉眼低垂了。 施婆婆待他极好,把他当做自家子侄,他也同样是把施婆婆当做自家长辈。 施婆婆走得洒脱且快乐,只是活着的人,难免缅怀和记挂。 正文 一百二十三章、四轮月相 施婆婆离世过后,宫梦弼神情郁郁了很多天,连狐子院都没有什么心思管。 但好在他还算是比较擅长调解情绪,郁郁之后,就调整了回来。 就连小胖狐,也没有终日郁郁寡欢。 康胖子见他始终不会笑,就顶着病躯给他烤了一只水鸡。 受月楼建造的时候甚至没有考虑过炉灶的问题,如今康胖子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先从烤制入手。 捉来水鸡,以蜜汁调和,辅以辛香佐料,就地烤制。 他的手艺,哪怕只是简单烧烤,也能发挥食材本身的特色与美味,最大限度的撩拨人的口腹之欲。 宫梦弼在楼上嗅到香气,也不由得食指大动,更何况小胖狐这种馋猫。 本来还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闻着味儿,身体就先脑子一步动起来。 摇摇晃晃探出吻来嗅着,好像被什么东西牵引住了口鼻,人立而起,两条小短腿踏着小碎步就来了。 这水鸡的香味不仅仅是把小胖狐勾来了,那几个服侍他的狐女也被勾来,满眼期盼地看着烤叉上流油水鸡。 康胖子既是厨子,也是老饕。见他们这个样子,既有些得意,又有些傲气,“看你们这馋的,这算什么好东西?城里找一家卤水店就能吃到跟着差不多的,算不上什么好东西啊。等我伤好了,高低要让你们见识见识我的本事。” 小胖狐口水流个不停,道:“这都不算好吃的吗?那更好吃的是什么好吃的?” 看着小狐狸肯说话了,康胖子就道:“好吃的嘛,分天生好吃和做得好吃的。天生好吃的,比如禽类之鲜香,鱼类之咸甜,这是生而味美,是食材好的一面。但比如鱼之鲜美,也难掩土腥气,这就是食材不好的一面,做得好吃,就是把本不好吃的,变得好吃。” “更好吃的,等我给你多做几道菜你就能渐渐明白。能吃和好吃可不是一回事,要把食物变得好吃,这可是一门学问。” 小胖狐听他说得这些道理,对吃身有研究,就十分敬佩:“你还要多做几道菜给我吃?” 得,说了半天,只记住了还有的吃。 康胖子又气又笑,道:“是,你还记得你宫前辈叫我教你?” 小胖狐有些犹豫:“等我尝过我才知道。” 等到水鸡烤好,外皮焦黄,脆而生香,小胖狐一口咬下去,汁水从鸡肉间迸发出来,在他口中爆开,满口都是油脂的丰润和鸡肉的鲜甜。 水鸡是野禽,本身肉不多还瘦,很容易做得柴了。但在康胖子手里走一遭,反而锁住其中的油脂,变成了醇厚的肉香。 小胖狐吃了一口,立刻眼中都冒出泪来,“怎么会这么好吃!” 宫梦弼来了之后,时常给他带些城里的吃食,从糕点甜饼到卤鸡烧鹅,都吃过不少。 但能和这烤鸡媲美者,一个也没有。 此刻就是贪吃鬼发现自己从没吃到真正的好东西,而这好吃的东西,在康胖子嘴里居然还不是好东西。 小胖狐吃得眼中冒泪,脸上生气,气鼓鼓、恶狠狠,就把半只鸡吃得干干净净,骨头都嚼碎了。 剩下半只鸡,则被康胖子分给了几个狐狸精,让他们也能解解馋。 小胖狐一看没有了,立刻就又眼泪汪汪地看着康胖子,“康前辈!请教我做菜吧!” 康胖子这时候反而开始拿乔,往地上一躺,唉哟出声,道:“我捉鸡的时候碰到伤口了,疼。” 小胖狐立刻上来嘘寒问暖,开始讨好康胖子。 宫梦弼在楼上看着两个活宝耍宝,心情一下子也豁然开朗。 收拾好心情,还要继续修行,继续教导狐子院的那些还勉强算是好学的狐魅。 由不得他们不好学。 康文带着二十几个狐囚在一边督学,比起他们这些自由自在的狐狸,反而是被准许旁听的狐囚更加发愤图强。 眼见着狐囚都认得许多字,读書都有许多困惑和思考,就連人形图都背得滚瓜烂熟,这些不勤快的狐魅也生出许多危机感来。 连狐囚都能学好,都不敢放纵,他们就更不敢了。 吴宁县一百来号狐魅,来这裡求学的不过一半,剩下的有些是尘世羁绊太重,分不出心来,也有些是摆烂的。 但等这些狐子院修学略有所成的狐狸休沐,出去满地浪荡的时候,就立刻展现出不同来了。 整体向上的氛围,先生呕心沥血的引导,宫梦弼倾囊相授的重视,真的就逐渐在这些狐魅当中留下痕迹,生根发芽,开始展现出不太一样的气质来。 这才只是第一个月,等他们修习时间更长,改变还会更多、更大。 那些没有来的狐魅看到这样的变化,立刻就悔得肠子发青。再打听入学的事情,就被告知得等春来第二批招生了。 七月流火。 狐子院开学第一月结束,宫梦弼修成了第四道月相。 四轮月相如同冰环、如同冰轮,悬在宫梦弼的灵台当中,熠熠生辉,照耀着祈愿树。 自他先斩斑寅将军,后斩吴宁城隍,连续斩断两道恶缘,虽然祈愿树没有给予奖励,但祈愿树本身却生长。 恍惚间宫梦弼就記起来,自己当年渡过犬劫的时候,似乎祈愿树才生根发芽。 祈愿树的生长映射着宫梦弼本身的成长与变化,斩断恶缘,宫梦弼自己还没有感受到实质性的变化,但在祈愿树上却反馈出来了。 缔结善缘、斩断恶缘。这是契合狐狸的修行之道。 斩断了两段恶缘,祈愿树生长,而这些时日缔结的善缘,也不断增加。 尤其是狐子院修习的狐狸,多数都有九品的缘分。宫梦弼在他们心中的分量越来越重,对他们人生的影响越来越大,这些缘分就越来越成熟。 宫梦弼期待着丰收的那一天。 丰收之日还需等待,但吴宁县的新任县令和城隍已经到岗了。 那一日宫梦弼在修行,抬头看去,就见吴宁县上空聚集了神灵的香火气。 这神灵的气象勾连阴阳两界,天地两仪,自成法度。 宫梦弼知道这是城隍到任,重新理顺阴阳。 他揣住了手,叫道:“长夏,速速备礼,我要去拜访两位老朋友。” 正文 第一百二十四章、上任新神 宫梦弼要拜访两位老朋友,是太清观姚道长和华光寺的法明禅师。 在这两位眼中,宫梦弼当然算不上老朋友。但在宫梦弼眼中,确实是久仰大名、神交已久了。 他在县城修行的时候,可没少听闻这两位的故事。 天色尚早,宫梦弼就带着五鬼神登门拜访。 先是去了太清观,递交拜帖,片刻后姚道长就亲自迎了上来。 “狐仙怎么今日有空来我这?”姚道长把他请进去,一边走一边聊。 宫梦弼从黄长夏手中接过一个小篮子,把竹篮递给姚道长,道:“我好月色,喜欢月之清露,时常采摘,多有余存,想起你和法明禅师两位道友,就来拜访了。” 姚道长接过竹篮,还未触及装满了月露的瓷瓶,就已经感受到一种寒凉的气息。 七月流火,虽余热不消,但这凉气一激,立刻就有了一种秋意渐来的感觉。 姚道长笑道:“我们上次拜访都是空手而去,如今你登门还来送礼,倒是让老道汗颜了。” 宫梦弼笑了起来:“都是左近邻居,要时常走动才是。” 太清观往来香客甚多,其实不是清净之地,华光寺其实一样,姚道长就提议去风景好的霜叶亭观景。 宫梦弼醉翁之意不在酒,去哪里都是一样。 就又邀请了法明禅师前往霜叶亭品茶论道,喝的就是月露煮成的茶水,又佐以几枚茶点,就着霜叶亭的美景打发时间。 姚道长道:“还不曾入秋,霜叶亭还没有道最美的时候呢。” 宫梦弼道:“如今这绿荫如云,山花烂漫,已经是极美了。” “等到入秋了,红叶经霜,如同火烧一般,山河一片红,才是极其罕见的美景。”法明禅师笑呵呵地品茶,道:“等那个时候,我们再来聚一聚。” 宫梦弼也笑,道:“好。也幸亏水患之后赈济得当,重新开垦良田,才有这样的安宁。” 说起水患,两人也是感慨良多。 纵然没有城隍杀人,吴宁县如今的人口也少了许多。 宫梦弼不经意说道:“也多亏了二位辛苦,引渡亡魂、消灾解厄,才有阴阳顺遂的安宁。” 姚道长连连摆手:“小友这样说真是折煞人了。” 法明禅师道:“都是职责所在,岂能视若无睹?累是累点,但积累善功,心甘情愿。不过如今也好了,新城隍上任,重新梳理阴阳,道不必我们再麻烦了。” 宫梦弼惊讶道:“哦?原来新城隍已经上任了?倒不知是那位尊神?” 姚道长道:“只听说是开国功臣,受香火祭祀,如今补缺上任,为吴宁县城隍。” 宫梦弼这下是真的吃了一惊:“开国功成到我们这小小吴宁县当一个城隍?是不是太屈就了?” 法明禅师笑了一声:“哪里是你想的那种开国大将,许是小将、辅臣、参军之类。开国将星,要么上天为官、要么入地为官,便是做城隍,怎么也得是州城城隍才配得上。” 宫梦弼笑了一声:“我久居山里,孤陋寡闻,这样的事情都不知道。这新城隍上任,我都还不曾拜会。” 姚道长道:“今日才上任呢,你就是去了,恐怕也无心接待你。” 法明禅师道:“等过几天我们同去,毕竟是正神上任,不能失礼。” 宫梦弼高兴道:“那好,到时候我这野狐还要沾沾你们的光呢。” “你堂堂狐仙,何必拿我们打趣?”姚道长捻着胡子笑着摇头。 宫梦弼又问道:“城隍是新上任了,那县令可曾上任?” 姚道长道:“好哇,我看你今天拜访是假,打听消息是真。” 宫梦弼含笑道:“誰叫你们住在城裡,我住在乡下。” 法明禅师摇了摇头:“滑頭,滑头。” 话这样说,但实际上二人都不曾在意。 姚道长道:“县令上任得更加早一些,钦差赈灾之后,新上任的县令就来了。一上来就维持仁政,听说是吴王引荐的好官。” 宫梦弼就笑了起来:“好官好呀。民生凋敝、百业待兴,不是好官,只怕百姓就难过了。” 一时间就几多感慨。 打探完了消息,宫梦弼也没有一走了之,毕竟工具人也需要好好保养,若是惹恼了,下次就不好使了。 还是陪着姚道长和法明禅师谈佛论道,讲一讲所见所闻,修行感悟。 宫梦弼兽身修行,与人不同,但相互映证,又好似殊途同归。 又互相约定了三日后一同拜访城隍,这才分别。 三日之后,宫梦弼如约而来,三人一同拜访了城隍庙。 白日里不好来,来的时候是晚上。 原来城隍庙的废墟已经重建,这次重建,就朴素多了,远没有之前那样奢华。 城隍庙的香火其实也大不如前,经过上一任城隍的好事,如今想挽回民心,就远没有这样简单了。 但宫梦弼三人还是予以基本的尊敬,没有因为人家如今势小就盛气凌人。 他们到时,看门小鬼立刻去禀报,城隍就带着文武判官亲自来接。 上一任判官仍有三司六判,到这一任,就只有阴阳司一司文武了。 “原来是有道高人来了,蓬荜生辉啊。”这城隍笑呵呵迎了上来,把三人请进庙中。 重新建立在阴阳交界处的城隍神域也不如以前庞大豪华,宫殿巍峨,只一处院落,几进深宅。 城隍神笑道:“太清观的姚道长、华光寺的法明禅师,我可認错了?” 姚道长道:“正是我等。” 城隍神看向宫梦弼,心中惊了一下,然后问道:“这位仙友是?恕我眼拙,不曾看出来。” 宫梦弼道:“在下宫梦弼,天狐院生员,如今管辖吴宁县群狐,只是个山野小妖。” 宫梦弼这样自谦,但城隍神却不敢小瞧,天狐院的生员是正经修行中人,怎么也落不着山野小妖的称呼。 “原来是宫仙友。”城隍请三人落座,道:“我这府邸初创,落魄得很,倒是让三位见笑了。” 宫梦弼道:“哪里,城隍大人一上任就忙着梳理阴阳,倒是我们三个叨扰了。” 城隍神感慨道:“若非上一任……罢了,不提他。我如今是事事从头,难上加难啊,就连看门的小鬼,也是临时招来。若不是路上降服了两个恶鬼,勉强充为阴阳司文武判官,只怕更加难堪了。”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五章、岳府大胜 城隍说得这样可怜,但宫梦弼却一点也不心疼,反倒另起了一番心思。 果然,就听城隍神道:“日后还望三位多多帮忙,助本官管好吴宁县的阴阳两界。” 姚道长和法明禅师自然义不容辞,但宫梦弼只含笑道:“我麾下只有些野狐听任,恐难堪大用。要是城隍神不嫌弃,我倒是可以送几个来协助您料理内务,又或者勉强充作三司小卒,做些粗使活计。” 姚道长和法明禅师因为本就是与百姓时常接洽,对于扭转城隍神风评很有用处,但宫梦弼直接送人,就让城隍神心中既喜且忧。 喜自然是能有人手可用,但忧,又怕是狐狸在谋划什么坏事——别看嘴上说客气,但在心里,城隍还是对狐狸有一种不信任。 但如今确实是用人之际,城隍神三司空置,除了看门小鬼,只有两个判官能跑腿。但凡出了一点事,就要忙得焦头烂额。 要重新培养势力,得经年累月,这就意味着除非有什么特殊情况发生,这种焦头烂额的日子还要过上许久。 面上,城隍神立刻大喜过望,就差和宫梦弼把臂同游、义结金兰了,连连感谢道:“多谢仙友施以援手。” 宫梦弼连连摆手:“哪里哪里,都是些野狐,充充门面的草包玩意,当不得谢。” 宫梦弼又道:“我如今在狐狸坡设狐子学教化群狐,这几个草包送来倒好说,但他们还不曾修完学业,恳请您每月给他们一些休沐时间,回狐狸坡补回课业,不至于蠢笨如猪,倒添麻烦。” 这样一来,倒像是给自家子侄找活干的长辈,并不像是把狐魅当棋子用的野心家了。 城隍神有些拿不准,心里迷惑,但不准备拒绝。笑话,拒绝了谁来供他驱使,真准备让城隍老爷亲自上街捉鬼吗? 城隍神自然笑着应了,“他们越厉害,我越是轻松,岂有不允的道理?” 宫梦弼便先谢过了,道:“待我回去挑几个还算机灵的,就让他们来城隍庙报道。” 城隍感谢不已,准备把送来的人吃下,至于什么阴谋诡计,就通通挡开。 宫梦弼自然能猜到他会忌惮,但也不妨事。 他也不准备对城隍做什么,只是安插几个眼睛盯一盯,以免这位又是个草菅人命、肆意妄为的。 他现在露面了,就不好对城隍动手了,不然吴宁县接连没了两个城隍,不得把大佬惊动,亲自下来调查? 若真是察觉出来什么不妥,就到了有请姚道长和法明禅师两位出场的时候。宫梦弼不好出手,他们还不好出手吗? 想到这里,又深觉得要同这两个工具人打好关系。 登门拜访,姚道长给城隍神送了几枚丹丸,法明禅师给他送了一盒瑞香,宫梦弼给他送了几瓶月露酒。 聊表心意,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品。 又聊一聊吴宁县的近况,说一说吴宁县的阴阳秩序,很快就辞行了。 其实不是一路人,只是如今城隍势微,所以以礼相待,十分谦逊。若是城隍势大,恐怕场面就要反过来了。 毕竟七品城隍,比他们这几个位格都高些。 从城隍庙出来,姚道长微微皱眉,问道:“你这送人去,会不会跟他牵扯太深?” 姚道长倒是把他当做朋友,这话也不避讳就问出来。 宫梦弼自然坦诚:“毕竟是他来做城隍老爷,我送几个人来供他驱使,日后若是有什么涉及狐事的,他总要考虑一些,不要碰到狐狸做坏事就斩了。” “我虽任吴寧县狐會,但主要还是天狐院生员,不会将我牵扯太深。若是有朝一日我调走了,總得给其他野狐找点出路。” 姚道长敬服:“你教化群狐,倒有拳拳爱护之心,希望群狐能如你所愿,行正道,做正事。” 宫梦弼道:“这也是我的愿望。群狐行正道,做正事,也不枉费泰山娘娘庇护。” 他如今做的事情,其实和天狐院做的事情没有两样。 天狐院就是考核群狐,合格的是生员,可以修仙。不合格的是野狐,不许修仙。 合格的生员,就是天狐院的门生,山长的门生,可以得到培养。 只是天下野狐之数众多,而能考上天狐院的少之又少。天狐院也会安排狐仙去各个地方管理狐狸,比如宫梦弼如今担任的狐会。 天狐院培养狐仙,宫梦弼就培养野狐。管束群狐,群狐服于威慑,却未必心怀感激。教化加上管束,宫梦弼覺得是一条可以探索的路。 同两位朋友道别,宫梦弼还是回了狐狸坡。 在狐狸坡继续修行,吞吐太阴,积蓄法力。临近晦日,月牙弯弯。 正修行时,听到不远处有一声乌鸦叫,这声音耳熟极了。 他循着声音走过去,果然就看到阴官余合一手擎着乌鸦,一手负在身后,含笑地看着他。 宫梦弼露出笑容:“余神官,许久未见了!” 余合如今看起来比此前要精干很多,不似之前懒散,道:“我出去打仗,你倒是也没有闲着,给我找了许多事。” 宫梦弼知道他是指伥鬼和引渡亡魂的事情,道:“既然见到了,总不能袖手旁观。你出去打仗,还能记挂着我的事,难道是临阵脱逃回来了?” “我要临阵脱逃,就被军法官拿去祭旗了。”余合笑着摇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岳府大破句留部,如今已经得胜归来了。” 宫梦弼也大喜过望,“大胜凯旋!果然是喜事!可抓住句留部鬼王了?” 余合叹了一口气,“哪里这样容易捉住,只是大破鬼城,把他们打进鬼雾当中了。” 幽冥之中的鬼雾,其实是还没有开化的地方。幽冥也同人间一样,阴司统治的地方,就是如同人间王朝的疆域,井然有序。而阴司还没有开发的地方,就是一片荒芜,被无穷的雾气笼罩着,其中藏着许多怪物。 比如极为出名的土伯一族,以鬼为食,凶得不能再凶。 宫梦弼略有些失望,但仍旧很高兴,“在迷途中打转,他们再想兴风作浪,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余合颔首道:“正是。” 宫梦弼道:“既然是喜事,怎么没有美酒相伴,来与我喝几盏?” 余合露出可惜的神色:“我也想,只是实在无暇。等我有空了,再来叨扰。” 宫梦弼笑了起来,道:“那我就扫榻相迎了。” 余合大笑着,消失在夜色当中。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六章、天狐院封赏 余合这人相当不错,与宫梦弼虽然是公务上交情,但却又不止于公务。 毕竟岳府大胜归来,必定有许多事情需要料理,忙得不可开交,但他还是来同宫梦弼报讯,与他共享喜悦。 这是真朋友才会做的事情。 宫梦弼心里感激,也准备对他更好一点,不能单纯当做工具人来使了。 尤其是最近频频给他们加活,虽然确实都是公务,但让人加班了,总得表示表示。 他一拍手,心道:“我康老哥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正该请他设两桌宴席,一桌答谢朋友,一桌答谢鬼神。” 至于康胖子同不同意……都是自家兄弟,这能不同意吗? 余合给宫梦弼带来的消息十分振奋人心,上一个这样好的消息还是天神下凡、引渡黑龙北行。 有道是好事成双。 宫梦弼还没有来得及回无还峰同康胖子商量设宴的事情,灵台当中的符箓一跳一跳,提醒他天狐院召唤。 宫梦弼如今可以抵御这样的召唤,但显然本事不是在这个时候用的,只回到房中,点燃了小金炉,伴随着袅袅香烟,入了梦境。 烟霞缭绕,宫梦弼睁开眼睛,就见一个端庄美丽的女子含笑看着他,她的长发以金丝带系在脑后,在身后飘摇。 “黄博士!”宫梦弼喜出望外,“好些时日不曾见您了。” 黄博士笑意盈盈,“你也不是不知道,最近岳府繁忙,天狐院与他们同气连枝,也没有歇着。又有魔星降世,忙得不可开交,到今天才有时间处理你的事情。” 宫梦弼笑道:“处理我什么事?” 黄博士领着他向前,就看见繁花绽放、锦绣如春,苑中花团锦簇,美不胜收。 “当然是好事,若是坏事,我就去捉你了。” 宫梦弼道:“那可真是喜事不断。” 黄博士问道:“还有什么喜事?” 宫梦弼道:“不是岳府大胜归来?” 黄博士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消息倒是灵通,不错,这可是大喜事。” 宫梦弼道:“我同岳府阴官有一点点交情,听他们说的。” 黄博士欣慰道:“你是给我长脸了,你这一批生员,得了泰岳神符的,你是第一个。” 黄博士将宫梦弼引至芳园之中,就见院中玉仙神女缓步而行,在她身后,是青鸟神使和荀祭酒。 远远瞧见黄博士,青瑶仙子就小声道:“小狐狸来了。” 几个人都看过来,宫梦弼顿时觉得有些心理压力,但面上还是笑着,到了近前,躬身行礼道:“生员宫梦弼,见过山长、祭酒、神使。” 荀祭酒道:“无需多礼。” 宫梦弼站直了身子,荀祭酒打量了他一下,顿时露出惊讶来:“八品……这才多久?” 青瑶仙子笑了一声:“要是没有这八品道行在身,他有这样的胆子肆意妄为?” 听出来神使是取笑,但宫梦弼也不敢多说话,只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没听到。 荀祭酒笑道:“肆意妄为谈不上,但胆子确实不小。” “宫梦弼,你近来可做了不少好事啊。”荀祭酒看着他道:“先是联合岳府神兵诛杀邪道,为泰山娘娘扬名;又诛杀恶虎斑寅,度化伥鬼、解化怨尤,彰显泰山娘娘的灵应。又建立狐子院,教化群狐,为泰山娘娘分忧。” “上任才几个月,你就有这样的本事,实在比我想象得还要出众。” 荀祭酒隐去了其中一节,是宫梦弼设计诛杀城隍。此事当然瞒不过荀祭酒,宫梦弼斩城隍的剑,都用了玉仙神女的私印。 既然是私印,就不适合公开说明,宫梦弼也默认没有发生过这件事。 得了荀祭酒赞赏,宫梦弼反而越发谦恭:“只是知晓泰山娘娘庇佑众生、灵应九州,我受娘娘恩泽,岂能不彰显娘娘灵应?” 荀祭酒没有从他身上看到骄狂的影子,也更加满意。 “神女,这小狐还算是没有辜负您的重视,也算是做成了些事。”荀祭酒笑道,“应当给予嘉奖,以彰显天狐院赏罚分明。” 玉仙神女看了一眼宫梦弼,道:“确实当赏。驱邪伏魔也還罢了,倒是狐子院,我看有几分意思。” “宫梦弼,你要好好經营,若能教出什么好苗子,又能以教化扭转风氣,我就令天下狐会都要向你求学取经。” 宫梦弼心中又惊又喜,这是要把吴宁县狐子院当做试点工程,若能出成果,立刻就天下推广。 哪怕宫梦弼什么都不干,都要因此扬名天下了。 玉仙神女这样重视,宫梦弼便承诺道:“定不负山长期许,将狐子院办好。” 玉仙神女点了点头,道:“好。” 她对荀祭酒道:“赏赐之事,你来定夺就是。” 荀祭酒看了她一眼,又看向青瑶仙子,青瑶仙子眨了眨眼睛,表示爱莫能助。 这就令老狐狸头疼了,赏得多了,难以服众,赏得少了,又是山长看好的人。 荀祭酒立刻把头疼的问题转给宫梦弼,问道:“你如今不声不响修到八品了,本该晋你的品阶,但你才受九品符箓,时日尚短,就暂不升品,等你把狐子院做好了,许你连升二级,做个七品狐正。” “至於今日,就看你有什么想要的了。” 宫梦弼一愣,倒没有觉得老狐狸在踢皮球,反而觉得贴心得很,他想了想,道:“我如今拜月修行,但毕竟法力低微,缺少护身之法,不知荀祭酒可有指点?” “护身之法?”荀祭酒沉吟一声,道:“我记得你的呼风之术修炼得很好,院中有一道八风咒,或许正合你意。只是八风咒修行颇难……” 但看了一眼宫梦弼,荀祭酒又觉得只怕难不住他,就道:“你可以先试着修行,若有疑难,请教你师父。” 宫梦弼看向黄博士,黄博士点了点头,示意自己能教。 宫梦弼道:“谢过荀祭酒传法,只是八风咒修行恐一时难精,能解长远之困,但解不了一时之饥啊。” 荀祭酒眉脚跳了跳,道:“那你的意思是?” 青瑶仙子忽然插嘴道:“我记得宝库里好像还有一只和八风咒配套的八风瓶,本就是用来协助修行八风咒炼制的法器,也有些护身的妙用,不如就赐给他?” 荀祭酒心口一痛,看向玉仙神女,神女毫无表情,看向黄博士,黄博士默默把头扭到一边。 他又看向宫梦弼,希望这小子能识趣一些,哪知宫梦弼一脸期盼,像是看不出来他的心痛。 荀祭酒艰难开口:“好吧,那就把八风瓶也赐给你吧。”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七章、藏大气于小瓶 荀祭酒松了口,便就干脆眼不见心不烦,道:“黄博士,让他先回去吧,你执我令牌全权操办。” 黄博士接过令牌,侧身对宫梦弼道:“走吧。” 在这大佬云集的地方,宫梦弼这只小狐狸,其实不怎么自在,因此走得欢快。 看着宫梦弼同黄博士越走越远,荀祭酒笑着摇头,“这姓宫的小狐颇有些机缘与天资,又聪明伶俐,确实是个好苗子。” 玉仙神女摆弄着花草,道:“你觉得是好苗子,就多引导引导,以后可以接你的班呀。” 荀祭酒怔了一下,叹了一口气:“倒不是我窃据高位,不肯相让,而是我这位子,实不好坐。” 玉仙神女看了他一眼,道:“你还是以修行为要。总要培养出晚辈来接班,否则你准备一辈子困守在这俗物当中,不想着成仙得道了?” 荀祭酒就认真思索着这个事情,“神女说的有道理。” “天狐院四品祭酒,听着虽勉强过得去,但只是小官小职,倒是你的修行,不该困在四品为止。空出来这个位置,就可全心修行,去见识更加广阔的世界。”玉仙神女漫不经心道。 听着似乎是要卸下他的权力,但其实是对他一片爱护之心。 荀祭酒知道神女的意思,心中也颇为感激。 另一边,黄博士带着宫梦弼往宝库而去,离了花苑,黄博士就笑道:“荀祭酒什么都好,就是有些小气。听说是贫寒出身,所以有什么东西都想留着,都想囤着。因为这个,他管着宝库以后,就宝库里的东西有增无减,一改以往风气。” 宫梦弼表示理解,道:“这不是好事吗?” 黄博士道:“对我们来说无关紧要,对天狐院大局来说是好事,但是对有些人来说就不见得了。” 宫梦弼若有所悟。 黄博士道:“天狐院当中除了祭酒还有司业还有博士,觉得荀祭酒不好说话的人多得是。” 叹了一口气,黄博士也不好多说,毕竟这些同宫梦弼说起还为时过早。 宫梦弼只默默听着,没有过多评判,也不适合做任何评判。 黄博士没有将宫梦弼带去宝库,而是送他出了天狐院,道:“你稍等两日,八风咒与八风瓶就会送到了。” 既然是因功受赏,就要走正规程序来。黄博士会出具文书,再走程序把赏赐之物送下来,若是直接带他去拿,就难免落人口舌。 宫梦弼睁开眼睛,就在狐狸坡苏醒过来,把小金炉里的火熄灭,止住了袅袅青烟。 宫梦弼也是节俭的人,只是该花钱的时候也从不手软,但是像现在,就得省着点用了。 既然奖赏要过两日才能送来,宫梦弼就先去同康胖子商量宴席的事情。 康胖子当然没有不支持的,这些时日小胖狐围前围后的伺候他,伺候得他舒服了,就做两道菜给他露一手,伺候得不舒服了,就把眼睛一闭,当做没看见。 但小胖狐这贪吃但听话的脾性其实很对康胖子的胃口,所以时常嘴上说一说重话,实际上是不舍得欺负的。 一说没得吃,小胖狐就泪眼汪汪,可怜兮兮。 康胖子看着就总是骂他没出息,又总是认命去给他做菜。 康胖子道:“两桌宴,分日夜席。白日里请朋友们相聚,夜里酬谢鬼神。” 他踱着步,道:“小屹儿蹭吃蹭喝这么多天,肚子又圆了一圈,也该开始学一学了。就借这日夜之宴,引他入门吧。” 宫梦弼先谢了他,但康胖子哼了一声,道:“不过我出力可以,食材总不能也靠我来解决吧?” 宫梦弼清了清喉咙,道:“那当然由我来解决,兄长写个单子给我,我一定给你找来。” 康胖子踱着步,道:“不急,我先想一想做什么菜。” 宫梦弼就不打扰他,继续上楼检查湘君的伤情。湘君已经大好了,虽然不曾醒转,但一片安然,倒更像是入定修行。 康胖子抬头看了一眼,高声道:“不着急,等我开了日月宴,别说她睡着了,就是死了我也得让她回过魂来。” 宫梦弼欣喜道:“那就看兄长本事了。” 康胖子点了点头,坐在门槛上苦思冥想,筹备日月宴。 在这期间,天狐院的赏赐就到了。 送达旨意的不是黄博士,而是一个不认识的狐仙,白面如玉,身形挺拔。 这狐仙先是对照文书念了封赏,然后就留下了八风瓶,道:“八风咒就在瓶中,你以法力祭炼,就可以得知。” 而后也不等宫梦弼说话,就冲天而起,消失在天外。 宫梦弼微微皱眉,也没有说什么。 把八风瓶拿到手中来看,触手生温,是暖玉一般的触感,瓶身上雕刻着一个个风云图形。 瓶口是由一枚玉塞塞住,将其中八风锁在瓶中。 宫梦弼以法力祭炼,八风瓶就渐渐显化出灵光。 宫梦弼耳旁忽地传来风声,这风声浩荡,似乎一瞬间将他从斗室之中拉到绝巅之上、深谷之中。 四面八方,种种不同的风声在耳边或是缓慢流淌、或是高声呼啸,或是温柔缱绻、或是凶猛狂躁。 宫梦弼就从这风声当中听到了一篇咒文,是八方之风,是八节之风,彼此纠缠、混沌一片。 恍惚之间,宫梦弼似乎听到了一声巨大的声响,又仿佛没有任何声响,只是轻柔的吐气之声。 宫梦弼如遭雷击,仿佛看到了天象涌动、天地吞吐。但在下一瞬间,这种感觉又逐渐消退。 风者,天地之息。 通天法令他把握到了其中的真意,再来看八风咒与八风瓶,就有一种提纲挈领、高屋建瓴的感觉。 八风既是八方之风,又是八节之风,但总的来说,还是大块噫气,天地呼吸。 把握住这一点,再来看八风瓶,就是沟通天地之息,藏大气于小瓶,纳太虚于一物的妙处。 “妙哉。”宫梦弼眼中绽放神采,以往的呼风之术,不过是掀起阴风的小法术,但从八风咒和八风瓶当中,却能修成大神通。 宫梦弼赞美道:“难怪荀祭酒小气,若是换了我,只怕也舍不得这样的宝贝。” 但荀祭酒只怕也不知道他能从八风咒中窥探出这样的真意。 大道如龙,各种法术都是龙身上的鳞片,至多是爪牙,但总有人能惊鸿一瞥,从龙鳞上看到一些龙的气象。 不巧宫梦弼就是这样的人。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八章、安魂醒神汤 康胖子写了一张单子给宫梦弼,宫梦弼仔细看来,发觉大多是时令之物,从瓜果鲜蔬、飞禽走兽、鱼虾蚌蟹到种种香辛料,甚至还有灶神的神像。 种类虽然繁杂,但并不算难寻。 分出一部分只要用钱买就可以搞定的送到沈家,请沈家代为采买,剩下的就要自己去捉了。 好在狐狸坡的狐狸们休沐在即,正好拿去给他们做课外活动。 宫先生露出慈爱的表情,令康文将单子分出去,若是他们能满足的,可以捉来领赏。 宫梦弼可以单独指点一下他们的修行。 宫梦弼则是忙着写请柬,暂定为八月朔日设宴,请朋友们前来赴宴。 大多数都是邻居,远一些的有杨奉、袁英两位朋友。 至于吴宁县的那两位僧道,因为路数不同,不好同堂相见,所以暂时不请。 夜宴则是主要是为了阴官余合和卞飞熊、卞飞虎两兄弟而设,人虽少些,但都很重要。 宴席还是选在无还峰,狐狸坡离人太近,若是日夜间都见妖气、鬼气汇聚一团,保不齐县里那两位要来看个究竟,就是城隍都要来打探。 写好信之后,杨奉和袁英的信由五鬼神去送,他们跑得快。 余合与卞家兄弟就直接焚香烧了,自然能知。 狐狸到处收罗食材,去山上采果子、采蘑菇,去水里捉鱼捉虾蟹摸河蚌。 而康胖子就和小胖狐在山上搭灶台。 康胖子有法力在身,能运使水火,一口锅一把刀一个勺就能做菜,小胖狐就不行,只能先看先学。 小胖狐倒是不觉得疲惫,学得津津有味。 爱吃之人,大概逃不过想自己做出美食的诱惑。 等到了时日,朋友就都过来了。 受月楼前足够空旷,一时间也显得熙熙攘攘。 小胖狐亲自从入云峰招兵买马,也不知用几个烧鸡收买了其他小狐狸来给他打下手。 一个个小狐狸抬着菜篮子、菜盆子往返受月楼和水涧之间,洗干食材再跑回来,不一会儿就把身上的皮毛都打湿了。 夜叉鬼向谦和杨奉、袁英在比划拳脚。 这周围修行的,不是宫梦弼这样以法术为要的,就是罔象、雀仙这样弱不禁风的。 唯一一个体格健壮的金蟾,也是喜静不喜动,轻易不挪窝。 如今见着了两个武艺高强的,向谦也见猎心喜,与他们比划起了拳脚功夫。 雀仙文修一边叫好,挥舞着翅膀在树上高叫:“向谦加油!” 金蟾坐在树下阴凉处,半眯着眼睛似是有些困顿。 罔象坐在他身边,眼睛看着三人乱斗,目不转睛,不时还挥舞着拳头,跟着比划两下。 赤羽蛇后来一步,化形成一个鳞片未消的青年人,眼睛如同红玉,头发也是赤红一片。 面目英俊、热情洋溢,只有耳下脖颈自后颈还覆盖着赤红的鳞片。 赤羽蛇正要坐到金蟾身边,金蟾便睁大眼睛看向他,一双黄眼睛毫无感情。 虽然一句话没有,但赤羽蛇还是感受到了拒绝。 他不由得讪讪而笑,没有坐在金蟾身边,但坐在了罔象身边。 由罔象分隔开他们两个,金蟾总算没说话。 罔象也是同他共同作战的交情,抬头看着他,问道:“对了,上次还没有问你的名字。” 赤羽蛇道:“叫我辰曦就行。” 罔象笑起来:“我叫浮罗,他叫元曜,树上那个很吵的是文修,那个是向谦。” 这时候五鬼神领着三位持伞的佳人到场。 罔象这才明白那摆着大伞是为谁而设了,“是三位姐姐来了。” 赤羽蛇认得:“是美人岭的三姐妹。” 罔象点了点头。 这时候一颗果子砸在他头上,文修在枝头叫道:“我很吵吗?我很吵吗?” 罔象摸了摸头,吐了吐舌,道:“不吵不吵。” 文修已经不饶他,飞下来同他打闹。 正闹腾开,就闻见一股夺人心魄的香气飘来。 一时间不论是正在比武的三位,还是伞下休憩的三位,又或是闹开的这几个,都不由得停下动作,吸一吸鼻子,朝香味飘来的地方看过去。 那是后厨,康胖子做饭的地方。 比他们更可怜的,是急得跳脚的小胖狐。 “师父,师父,让我先尝一口吧,让我先尝一口吧。” 小胖狐绕着康胖子的腿一圈圈的钻来钻去,“我尝尝看嘛。” 康胖子差点被他绊倒,只好拿了一个小碗盛出一碗汤,道:“行行行,怎么这么没出息。” 小胖狐连忙接住小碗,忙不失迭地浅尝一小口。 烫的直吐舌头,也舍不得放下。 宫梦弼从门口钻进来,逮个正着,笑道:“好哇,厨子偷吃。” 小胖狐顿时看了看康胖子,又看了看宫梦弼,忍痛道:“宫前辈,你也来尝一尝。” 小胖狐把手里的小碗举起来,脸上都是不舍得。 宫梦弼笑了一声,敲了敲他的小脑瓜:“还学会收买我了?你自己喝吧,我是报喜的。湘君姐姐醒了。” 康胖子哈哈一笑,得意道:“醒了吧?我这是安魂醒神汤,这要还不醒,我还有还魂汤伺候。” 他立刻盛了一碗给宫梦弼,道:“她睡了这么久,你给她喝一碗,让她活一活气血,发一发脏气。” 宫梦弼道:“我正是为此而来。” 他端着安魂醒神汤进了受月楼,湘君已经扶着墙站了起来,在栏杆边吹风。 “湘君姐姐,来喝碗汤吧。”宫梦弼把汤碗递给她。 湘君有些不好意思,拢了拢发丝,道:“多谢了。” 宫梦弼道:“要不是我们请姐姐相助,姐姐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记忆渐渐回笼,湘君这才道:“对付斑寅将军也是我的愿望,要不是打不过,我早就动手了。” “倒是你,小骗子一个。明明是狐狸,却装成猫。” 宫梦弼应该感到尴尬,但却看不出来尴尬,而是道:“实在形势所迫,斑寅将军讨厌狐狸,我自然得变个模样去。谁知道又犯了他的忌讳,他不仅讨厌狐狸,还讨厌猫。” 湘君一下子笑了起来,“自讨苦吃。” “可不是。”宫梦弼一脸悔恨,但知道这件事就算是轻松揭过了。 正文 第一百二十九章、烟火气 宫梦弼知道如何避重就轻,讨人欢心。 湘君这个没有被花言巧语骗过的淳朴妖精,如何是宫梦弼的对手。 几句话就被带偏,反而体谅起宫梦弼的不易之处来。 宫梦弼装可怜有一手的,他善于使用看起来无害的容貌和语言,在沟通当中建立更多的优势。 湘君一口一口地喝着汤,问起她昏迷之后的事情。 她昏迷了好几个月,其中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宫梦弼也不好和她细说,挑挑拣拣,将她比较关心的事情说了,其中当然就包括斑寅将军的结局。 听到恶虎死去,湘君叫了一声好。 她和斑寅将军积怨已久,当初山君雄心壮志,要一展拳脚的时候,湘君就和他打了好几次。 那个时候斑寅将军还没有这么厉害,基本都是不分胜负。 若不是积怨已久,斑寅将军也不会为了克制湘君特意练了一道散魂金光的法术。 说起康胖子身受重伤,和她在受月楼修养到现在,湘君就看着宫梦弼,道:“说起来,还得多谢你。” “若非你设计之下诛杀斑寅将军,我日后再受这道散魂金光,就没有今日这样幸运了。” 如果没有宫梦弼合纵连横,拉起反抗斑寅将军的大旗,那等日后斑寅将军功力大进再回过头来对付湘君,她的下场就可想而知。 宫梦弼连忙摇头:“不要谢我,否则真是折煞我了。为了对付斑寅将军,你昏迷不醒,兄长深受重创,这都是我计划失当之处,该是我向你们赔礼道歉才是。” 湘君笑了起来:“我虽然不通卜算、不懂谋划,但也知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能把万事万物都算尽,那就是仙佛的境界了。” “你不怪我就好。”宫梦弼笑道。 湘君道:“怪你做什么?你给我报仇,我不知道有多开心。而且你看……” 湘君把碗放下,转了一个圈。 裙摆摇曳,如同波浪翻涌,如同鲜花绽放,湘君的长发随之起舞,乌黑如瀑。 宫梦弼打量了一下,最终把目光定格在她的耳朵上,道:“湘君姐姐,你的耳朵已经化形了。” 湘君点了点头,“也算因祸得福,昏迷的时候受月华所感,已经全然化作人形了。” 全然化作人形在七品的时候,往往意味着道行的增长,意味着修行更加顺遂。 宫梦弼恭喜道:“姐姐六品有望了了。” 湘君笑起来眼睛眯成月牙,“六品没有这样容易,由下品入中品很难,不过进一步有进一步的欢喜。” 宫梦弼分外赞同,“兄长还同我说,今日便可令你醒来,我本来还以为他是吹嘘,不料居然是真的。” 湘君道:“我昏睡多日,饥肠辘辘,嗅这佳肴之气,一时间形魄蠢动、五脏叫嚣,岂能不醒?康胖子别的不说,以食入道的本事,真是叫人艳羡。” 宫梦弼不能更同意了。 康胖子以饮食喻修行,以掌勺比阴阳,修的是烟火气,也是人之性也。 以此来看,康胖子虽好似六欲俱全、不收爱憎,但这何尝不是他的修行呢? 当康的祥瑞,与他的修行正是匹配,浑然一体。 宫梦弼邀请道:“不必艳羡,兄长再大的本事,我们才是吃饭的人。” 湘君被他逗笑,道:“那就去吃吧。” 这一场宴,吃得欢快。 宫梦弼搬出酒来,令众人畅饮。 他端起酒杯,道:“今日之宴,一是酬谢各位助我诛杀斑寅将军,二是我义兄要露露手艺,不能没有人捧场。美酒美食,要与大家同享为乐。” 宴中或妖或鬼,都举杯共饮。 比起上一次宫梦弼设宴以玩乐为主,这一次设宴,就真是吃喝为要了。 香啊。 瓜果清香,是天然的香味和清甜。其中有康胖子自家树上的浆果、三姐妹带来的蜜桃,种类丰富,新鲜诱人。 鱼肉鲜香,是康胖子火候和手艺料理所成。 一桌人吃得开怀,觥筹交错,满嘴流油,美极了。 宫梦弼也不能免俗,吃肉喝汤,瓜果怡情。 康胖子看他们吃得开心,自己更开心,得意洋洋、摇头晃脑。 小胖狐早就偷吃吃饱了,躺在地上露出圆滚滚的肚皮,一动也不能动,“好开心呀,师父。” 康胖子拜了拜灶公灶婆,道:“食为命之本,你要慢慢学。” 小胖狐艰难点头,然后道:“师父,你推我一下,我翻不过身了。” 康胖子脸上横肉跳了跳,伸出脚尖挑了一下,小胖狐就借着力气起身,给康胖子端了水来。 “灶前热得很,师父喝茶。” 康胖子愣了一下,看了一眼小胖狐,接过茶杯,道:“没白吃饭。” 小胖狐就嘿嘿笑着。 宫梦弼已经舍了宴席来请康胖子:“兄长怎么还在这,快与我们一同落座。” 康胖子看了一眼厨房,小胖狐就连忙道:“我看着!” “交给你了。”宫梦弼赞了一声,推着康胖子出来。 见着康胖子,杨奉袁英连忙招呼,“大哥来了。”气氛就更加热烈了。 酒足饭饱之后,一个个妖怪都撑得不行,扶着凳子、桌子站不起来。 就连美人岭的三姐妹,吸饱了烟火气也想打嗝。 康胖子就招呼小胖狐把锅里煮的消食汤端出来一人分了一盅,一群妖怪鬼物互相看一看,笑得合不拢嘴。 喝完了消食汤,又就着茶水高声谈笑。 这样的放肆,是极其少有的且珍贵的。 最后走的时候,还要带着没吃完的瓜果回去,连吃带拿,就是一向面不改色的金蟾都不好意思。 日宴结束,大家互相道别,离开了受月楼。 短暂的欢快和放肆沉静下来,留下来让人难以忘怀的痕迹。 烟火气的珍贵之处,在这些要修炼人形,又或是曾经是人的妖鬼身上显露无疑。毫无疑问,这一场欢宴,野气、鬼气都被削去,但人气却升了上来。 宫梦弼再看康胖子,康胖子笑道:“如何?” 宫梦弼赞道:“高明、高妙,道之所在也。” 康胖子满头雾水:“我是问你吃好没有,你在说什么东西?” 宫梦弼道:“在夸你呀。这要是还没吃好,那我也成小屹儿了。” 看着肚子圆圆的胖狐狸,宫梦弼道:“我看小屹儿是你的本家才对吧?” 康胖子看了一眼,道:“确实是像。” ------题外话------ 还有一章~ 正文 第一百三十章、国丧 宫梦弼设宴,康胖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以烟火气点题,贯穿了整个宴席。 不论是日宴还是夜宴,都是如此。 食物的味美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其中浓浓的人间的气息。 也许是早上市集里飘荡着的肉包子的香气,也许是欢庆时节蜜糖的甜味,也许是母亲炖的一碗鸡汤的滋味。 这些滋味对没有怎么在人间打转的妖怪来说,是非常新奇的体验。 对曾经为人,后来成鬼的朋友来说,就非常久远却永不褪色的回忆。 对三姐妹而言如此,对余合和卞家兄弟来说也是如此。 宫梦弼陪座,康胖子做饭,湘君上菜。 因为是阴官,且同宫梦弼是私交,康胖子和湘君都没有入席落座。 实际上白日里那一顿吃下来,他们也吃不下了。 只有宫梦弼有意克制,知道晚上还有一场,所以留了肚子下来。 推杯换盏,就交流着一些地府的情报,也说着最近的烦恼事。 直到菜上桌了,这三位才感叹道:“狐会身边有能人啊,这是仙厨啊。” 余合道:“这滋味,数百年没有尝过了。托你的福,倒是让我想起了许多往事。” 本来也不是聊公务,说说私交往事,反而更容易拉近彼此的关系。 只是吃到一半,这三位忽地身形一震,脸色不约而同地凝重起来。 余合看着桌上的饭菜,道:“可惜了。” “狐会,岳府传唤,我们得走了。” 宫梦弼惊了一下,因为这个时间是此前就约好的,不在公务时间内,理论上是不会接到上级任务的。 但现在余合和卞家兄弟都得了传唤,一个文官两个武官,像是地府里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宫梦弼肃容道:“公务要紧,我们改日再聊。” 三人深表歉意,约定好下次再聚,就消失在受月楼中。 湘君正端上来下一盘菜,见三人不见,问道:“他们走了?饭菜不和胃口?” 宫梦弼略微有些担忧,道:“是地府传唤,可能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有办法,只好把他们吃过的东西撤下去,请康胖子上桌来,三个人对着已经做好的菜继续小酌。 吃吃喝喝间,康胖子就道:“贤弟,我准备带着小屹儿去金华。” 宫梦弼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的筷子,问道:“为何要去金华?” 康胖子道:“金华繁华之地,我要在那里开个食肆,让小屹儿多练练手。” “天南海北往来客,都要以手艺征服才行。食之百味不是闭门造车而能成的,需要不断的历练和琢磨,看清楚地方,看清楚人,才能做出来好菜。” 宫梦弼点了点头,道:“哥哥言之有理,不过且再等几日,我有些东西要交给小屹儿。” 康胖子也不着急离开,本身是为了教徒弟,不是为了离开。 若不是因为徒弟需要教导,在受月楼待着有什么不好呢,还有几个母狐狸专门伺候。 湘君道:“不如带我一起吧。” “啊?”康胖子傻眼了。 湘君道:“我很少离开龙盘山,偶尔去人世间游荡也是为了学人话、学人形,倒是不如你见多识广。我想修行进入六品,就不能枯守在湘竹岭,得见识见识更多的人,才有机会感悟灵神之妙。你既然对人间很熟悉,不如带一带我?” 康胖子仔细思考着,道:“但是我是个厨子,是要开食肆的。你跟我做什么呢?” 湘君也是一时兴起,想起这个,也是叹了一口气,道:“也是,我一时兴起,倒让你苦恼了。” 宫梦弼笑了起来:“姐姐怎么不问问我?” “啊?”湘君看向宫梦弼。 康胖子倒是连连点头:“问他问他,别看他本事不高,但管着近百的狐狸呢。” 湘君就问道:“小狐狸,你有什么主意吗?” 宫梦弼道:“姐姐这个样貌若是去做厨娘,只怕要生事端。但是若当神巫,就另当别论了。” “神巫?”湘君低头思忖着。 宫梦弼继续道:“我麾下有一个使者,正是神巫,平日里接触的三教九流数不胜数,若是姐姐有意,我可以让她带一带你。到时候姐姐就假借神名,当个神巫也可以,还不惧被人觊觎。” 这妖魔神灵显化的世界,没有一点能耐,可做不了巫婆。 且普通人对于巫婆这样的角色,向来又惊又怕,所以顶着这个名头,是有一定便利性。 湘君心中意动,但还是说:“我先想一想,我不怎么与人打交道,恐做不好神巫。” 宫梦弼笑道:“这就更简单了,只要假托是鬼神所养,不通俗务,再找两个人帮忙打点,反而更能取信于人。” 这一套一套的说辞,令湘君深深看了他一眼,道:“果然狐狸就是狐狸。” 宫梦弼做出住口不言的姿态。 湘君叹了一口气:“好,那就听你的。” 宫梦弼道:“不过吴宁县这边确实没什么人,姐姐听一听章法,也可以和兄长一起去金华,互相还能有个照应。” 康胖子这回倒是同意得爽快:“这道是应当。” 红尘走一遭,有利也有弊。 康胖子修行的道路显然与人间烟火息息相关,那么入世对他来说就是必要的。 但湘君却不一样,她生于大地、长于深山,得道于自然,有自然的淳朴和野性。 如果她入世,是好是坏,就真不一定了。 宫梦弼提这一个建议,正是因为巫在鬼神之中,与人贴近,却有一定隔阂。是个非常适合旁观的位置,可以看到众生百态,却不必卷入其中。 也不知道这是否有用,但确实宫梦弼朦朦胧胧中的一点思考和建议。 余合三人离去,留下宫梦弼三人小酌,也别有一番情趣。 但很快,宫梦弼就知道了他们匆匆离去的原因了。 因为假期结束,城里厮混的狐狸回到狐子院带回了一则消息——皇帝驾崩了。 皇帝驾崩,乃是国丧。 城隍神都象征性地摆出姿态,以示祭奠。 宫梦弼悚然而惊:“死了?” 数月之前受月楼落成之礼上,隐龙派的蒙化和温孟纯意外闯入,彼时还说起皇帝。 老皇帝年纪大了,起了长生之念,供奉僧道高人,以期秘法、丹药延寿长生。 那个时候,还没有听说皇帝有什么病,只是年纪稍大。 这才多久,竟然死了? ------题外话------ 双倍月票,记得投票呀宝贝们,啾咪 正文 飞光卷感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xbiquge.net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一章、狐纠察 大乾皇帝召集僧道谋求长生之术,怎么会就这样死了? 总不能是丹药吃多了,便里藏金了吧? 要毒害皇帝,可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皇帝贵为天子,位格极高。即便不通道法,不精于修行,也有诸神拱卫,万灵慑服。 更别提弘法寺里那些高僧高道,几乎不可能靠吃金丹吃死。 宫梦弼不知道皇帝的死因如何,但是清楚大乾的天要变了。 老皇帝没了,换上新帝登基,能不能威慑群臣、号令诸王就是个问号,更不要提天灾与叛乱了。 风云变幻,即便是小小的吴宁县也不能免于影响,更何况更广阔的天地。 对普通百姓而言,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但是对于神道而言,尤其是朝廷封敕的神道,神器更易的空隙,就是神力动荡与削弱的是时候。 直到新帝祭天,天意垂青加身,才能逐渐稳固神权,令万神安定。 别的地方宫梦弼不知道,吴宁县阴阳法度不稳,冒出几个厉鬼游神的事情,他却有所耳闻。 宫梦弼叹了一口气,招来了李踏云。 李踏云是个聪明机灵又有野心的狐狸,会审时度势,但更重要的是还算有情义。 也正是因为这个,宫梦弼才觉得他可堪一用。 李踏云突然被宫梦弼叫来,还有些惴惴不安,问道:“大人召见小狐,不知有何吩咐?” 宫梦弼见他谨小慎微的样子,心里其实还算满意,说道:“踏云,我如今有一个差使想要交给你,苦些累些,但也算一个正经出身,不知你可愿意?” 李踏云有些惊喜,但还是小心问道:“不知大人所说何事?” 宫梦弼道:“吴宁县城隍新上任,正缺少做事的人手,我有意令你选几个机灵的小狐去城隍麾下三司任职,不知你愿不愿意?” “去城隍三司任职?”李踏云又惊又喜。 城隍麾下三司位格不高,但其中主位有八品,要职也有九品,对宫梦弼来说自然不算什么,但对这些山野狐狸来说,就是个正经带编制的工作。 要是正经时候,李踏云是想都不敢想,也就是上任城隍恶事做绝,被人推了神像,破了神域,整个城隍庙齐齐整整,一个能做事的都没有剩下。 如今这位城隍是匆忙上任,没有人手可用,现在投效过去,那就是立刻就会得到重用。 主位李踏云是不敢想,但搏一个要职还是很有希望的。 李踏云心中虽喜,却还知道自己是宫梦弼带出来的人,立刻肃容问道:“小狐多谢大人。不知大人希望小狐在城隍庙做些什么?” 宫梦弼似笑非笑:“你倒是机灵,但暂时也不需要你做什么,小心做好自己的司职,磨炼自己的技艺,提高自己的本事,就是最为重要的事情了。” 李踏云听到他这的嘱托,忽地拜倒:“多谢老师。” 宫梦弼把他扶起来:“好了,你平日里交友广阔,自己去说服吧,能说服的都是你的家业。不过差使归差使,学业归学业,我已经同城隍神说过,每月准你们休沐,补足课业。” “你带着他们出去,就要对他们负责,除了带他们做事,还要带他们修行。” 李踏云一下子就感受到了沉甸甸的期盼。 是个好活好出身,但也是一份压力。 李踏云躬身道:“学生领命,一定不负老师期望。” 宫梦弼笑着点头:“这些狐狸当中,你是少见的机灵,用心在正,更是难得。好好做事,好好修行,未来可期。” 李踏云哪里听过这样的夸奖和教诲,心里的喜悦还要多过赴城隍三司任职的欣喜。 李踏云是个心思活泛的狐狸,交友广阔,在狐狸当中很吃得开。 他去游说其他狐狸,立刻就有几个心思多动、不专心学业的狐狸围上来,愿意跟随。 就这样拉着一支队伍,又从宫梦弼处请来一封推荐信,奔赴了吴宁县县城。 吴宁县城隍求贤若渴,听说是宫梦弼推荐来的,亲自接见,给他们安排了纠察司的工作。 纠察司,主要是检举揭发、纠察探案的职责,这和上一任城隍的思路基本一致,把狐狸当做打探情报的好手。 李踏云因为是领队,确实顺利混到了城隍纠察司的九品官身——甚至跟宫梦弼的仙官同级了。 不过他这个官身全然得来于城隍,是与不是都在城隍一念之间,并不是很牢靠。 临行前,康文将整理的狐书抄录出一部分给李踏云,让他带着几个狐狸好好学习。 这一个月以来,宫梦弼先后讲了人形之变、感化人气、静心养神。 前两者狐众是拼了命的要学,因为不学就容易被狗追。但到了静心养神这里,就多得是耐不住性子的,垂头丧气的、成日哀嚎的,还比不上狐囚。 但好在虽然难,但还没有出现退学的情况。毕竟难归难,但出了这个门还想找到名师,就做大梦去吧。 李踏云走得时候,有些狐狸羡慕,有些狐狸鄙夷。但是好是坏,也看李踏云的自己的造化了。 宫梦弼先是送走了李踏云,然后又让康文带着湘君去找马神婆学习如何当神巫:指如何有效装神弄鬼。 就把小屹儿接到边上,让康胖子在受月楼独享清静。 确实是独享清静,鉴于他伤势大好,宫梦弼已经把旷课许久的狐囚放回狐子院,让他告别了被好几个母狐狸围绕的喧闹日子。 小屹儿离了康胖子是茶饭不思,吃什么都没有胃口。 但好在他是个乖孩子,还知道这是与宫梦弼为数不多的相处时刻,因此从没有抱怨,更重要的是虽然茶饭不思,但饭量不减反增。 对此他振振有词:“这吃了不能满足我的胃口,就像没吃一样,一不小心就吃多了。” 宫梦弼揪着他的耳朵,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只盼着他不要太胖,怎么也不能比康胖子还胖。 带着小胖狐在身边的这些日子,除了正常参与授课,最重要的就是传授他七修引经注摘编。 去了其中七修老人与施婆婆的感情故事,将七修老人的修行尽数阐明。 因为这其中涉及到清虚观的修行心得,所以不能外传,只能令小胖狐强行背下,再带着他一起感受七修老人寄情于物,寄神于天地的魅力。 ------题外话------ 第一章,继续求票票,还有一个小时不知道能不能顺利码完第二章,要是看到待修就先不要点了。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二章、苟日新 七修引经注摘编的来历宫梦弼同小胖狐和盘托出,全无隐瞒。 知道是施婆婆留下的修行之法,小屹儿学得更加用功,更加刻苦。 施婆婆对小屹儿的影响,远比宫梦弼想象得要深。不需要他去敦促,不需要他的引导,小胖狐自己就能自律,碰到问题立刻求教,不敢让施婆婆的期望落空。 宫梦弼看着他自律修行的模样,再看了看他自律吃饭的身材,一时间也是几多感叹说不出口。 这两个自律要是往一个方向去,那该有多好。 不过小胖狐修行,也是有些天赋的。 七修老人的寄情于物,就仿佛种道心于天地。 七修老人智慧通达,能以花酒诗茶画琴狐寄托道心,小屹儿没有这样的通透和智慧,但寄情于一锅、种道于一炉还是可以尝试的。 事实证明施婆婆眼光之毒辣,说小屹儿或可尝试,就真的可以尝试。 从朔日到望日,终于参透七修引经注摘编,借着一锅小米粥炼出一道气来。 锅炉如丹炉,喝粥如喝药,顺利走进七修道法的天地。 宫梦弼之欣慰,远甚寻常。 小屹儿修成七修道法,就代表着离别的时候要到了。 这半个月,湘君跟着马神婆四处游荡,见到了冤魂讨罪、见到了生离死别,见到了小人也见到了善人。 大概明白了马神婆装神弄鬼的基本方法和原理,甚至还自己亲自操持着办了一场丧事。 是一家贫户老人去世,儿子嚎得肝肠寸断,但来吊唁的邻里却窃窃私语,说他并不孝顺。 儿子心里有愧,但老人自己死了也就死了,既不怨恨,也不留恋。 湘君问这老人的魂魄遗言,他就说:“告诉我儿我不怨他,家中贫寒,供小不供老。只是希望他自己日后不要落到我这种田地。” 湘君如实转告,那儿子的哭嚎声反而停了,但眼泪却再止不住。 湘君看着这样的场面,心里着实沉重地厉害。 马神婆与别人介绍她,说她是鬼神养大,天生灵巫。虽然年轻,但本领高强,能伏鬼降魔、沟通阴阳。 这一场丧葬之后,大家见到湘君也既敬服又畏惧。 不过这个天生灵巫跟吴宁县的百姓是没有什么缘分了,康文来请湘君的时候,湘君就知道时间到了。 马神婆恭送了这位强得吓人的神巫,湘君也很承情,言语间对她很是敬重。 马神婆本事不大,但见多识广,通晓人情。这许是狐狸的长处,在人与物之间。自从老狐魂在马神婆身上安家,这种理通阴阳、在世又离世的感觉就更加强烈。 康文请回了湘君,带上小胖狐,宫梦弼回了无还峰。 康胖子正在炉中上火,见着湘君和小胖狐都在,顿时感叹道:“我心血来潮做了一顿饭,没想到就是今日了。” 吃了最后一顿饭,宫梦弼以酒践行,祝愿他们一帆风顺。 小胖狐依依不舍,但最后还是拉着师父的裤腿爬到他脖子上,把自己当成一条围脖,在他肩上不停挥手。 只是这围脖颇有些分量,康胖子很快就把他拎下来丢在地上。 宫梦弼看着空荡荡的受月楼,一时间竟有些怅然了。 等进了楼中一看,就发现多了好些酒坛子。 一一打开,里面是种种鲜果酿造的酒品,以月露调和,芳香宜人。 宫梦弼在狐狸坡教小屹儿这些时间,康胖子也不曾歇下,一直在拿宫梦弼的月露酿酒。大概是想着,等宫梦弼喝完了酒,就该是他们回来的时候了。 宫梦弼露出笑容,叹了一口气:“再见之日,应当不远。” 为了早日相见,宫梦弼自己的修行也要继续精进才行。 到了八月下旬,宫梦弼修成了第五道月相,同时也修成了八风咒。 而八风瓶则也一直在祭炼,瓶中所藏的八风,是八方之风、八节之风,宫梦弼借此成就八风道法,凝聚成一道好似八尾风幡一般的符印。 他的呼风之术反而消失不见了,因为到了如今,是可以心动生风,意动聚气的。 只等他获取九尾法第二卷,就可以尝试生出一条风尾。 到时候风火聚势,月光杀人,不仅仅是幻术,也是攻伐利术。 现在倒是不急,一品生一尾是很合适的修行进度,尾巴长太快容易营养不良。 宫梦弼站在受月楼外,走到悬崖边,伸手虚抓,引动八风法。 就感受到无还峰周围的风云呼吸,好似山河吞吐。他的袖子张开,那吹拂在无还峰周围的风就仿佛是从他袖中钻出来的,风势越演越烈,最后吹破山岚,朝四方吹去。 金蟾忽地从镜潭当中探出脑袋,看向天上吹开的云,落下的月光,又看了一眼受月楼的方向。 “这厮……越发厉害了。” 长风呼啸,离了无还峰,就从宫梦弼手中失去了掌控,化作大风拂过竹岭,吹响万杆斜奏。 “成啦!” 竹岭当中冲出一道彩光,化作一只雀鸟的样子。 他逆风而行,飞往无还峰,一边飞舞,就惊疑道:“这风的气息怎么与以往不大一样?” 直到飞到无还峰,才看到高崖之上,弦月之下,穿着红衣的宫梦弼正收回招风的手。 文修大叫一声:“原来是你在招风!” 宫梦弼抬头就看着这只身披彩羽的雀鸟飞来,就抬起胳膊当个架子给他落脚。 文修落在宫梦弼的胳膊上,笑道:“我就说风的气息不太对,原来是你招来的。” 宫梦弼道:“道法所成,尚且稚嫩,所以还与自然之风有些分别。倒是你终于入品了,恭喜恭喜。” 文修傻笑了起来:“怎么样,我说我很快就能入品吧。” 宫梦弼道:“确实很快,可见你以往是多有懈怠了。” 文修道:“我在竹岭中,又不用出去,睡睡觉慢慢也会变强的。” 文修是草木精气所化,天生的精灵,确实能活得极其长久,也能慢慢变强。 但是自从遇到宫梦弼,见到罔象,交了朋友,心就渐渐活了起来,才开始努力修行。 文修道:“我要去跟罔象报喜了,明天来找你玩。” 他振翅一飞,先从镜潭上飞过,大叫一声:“元曜,你睡了吗!” 然后头也不回飞向玉带河,去寻罔象了。 元曜才被大风惊动,还没有睡着,钻出水面问道:“你大半夜叫什么?” 结果什么也没有看到,顿时气得七窍生烟。 “这遭瘟的鸟!” ------题外话------ 晚安啦,啾咪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三章、冬至演法 斗转星移,日月如梭。 转眼间天气越来越寒凉,由秋入冬,一片苦寒。 这是个难熬的一年,夏季的水灾令南方农业遭受重创,与此同时,北地也遭受大旱。 这不难理解,原本应该的北行的水气之龙被困在南方,天倾一般暴雨连连。 一来是北上的时候迟了,二来是在南方化去大量水气,尽管后来被天神开道送去北方,也不够往日的雨水量。 青黄不接的时候水旱两灾,到了冬天又是苦寒,留给登基新帝的是一个大烂摊子。 民生之艰难,远甚从前。 这是天下之变的征兆,不仅仅是宫梦弼有这样的感觉,就连其他的狐狸都会在无意中说,“世道艰难,盛景不再。” 狐狸在人间也是要吃饭喝水,也是要有营生的。越是艰难,百姓供神就越是虔诚。 大抵是人间找不到出口,只好求诸神佛。 神佛不吃饭,但狐狸却要吃饭。这时节连狐狸都不好过,纵有小术,也难以赖此谋生。 转眼就是冬至。 狐子院中张灯结彩。 宁采臣和马均济休沐回家,与家人共庆佳节。宫梦弼给他们开的月俸非常高,这样的薪资待遇,足以让他们改善生活,专心治学。 老师自己活不下去,那里有心思教学生?宫梦弼只要他们尽心尽力,因此并不吝惜财货。甚至逢年过节,还要给他们送礼。 这次冬至,就一人多发了半个月的月俸。 这样的大节日当中,无家可归的狐狸们自己在狐子院庆贺。 从六月到十一月,五个多月的学习,这些狐狸已经与以往大不相同。 宫梦弼教化有方,并不止于传授知识。 为狐狸开拓眼界、点化道心是他一直在做的事情。 若是眼界狭小,蝇营狗苟就要耗尽一生精力,哪里还有什么多余的力气去见识更广阔的天地呢。 狐狸修行,若是止于流外,命也不长。只有入了品阶,才会有寿元大幅度的增长。 若是不修行,那每日鸡毛蒜皮就足以令狐狸道行日退,直至退无可退,死于寿算、或死于灾劫。 常言狐狸修行有九大劫,其实不是命中注定要过九劫才能成道,而是修行不易,就是会遇到种种困难。 那些山野狐修懵懵懂懂,甚至不清楚什么是重要,什么是不重要,在人间打滚,幸运的或许能有所成就,大多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狐子院,宫梦弼就指点他们何为进退、何为利害,沟通经验、分享知识、教导修行,渐渐地自然就扭转了风气。 其中必要的管束自然必不可少,但说道理陈利害,也要他们心服口服。 有相当一部分的狐狸的缘分在这一段时间的修习当中自然瓦解了,眼界的丰富和心态的转换甚至解开了不少孽缘。 从最初的人形之变到感化人气,再到如今的敬天礼神、纳气存神,狐狸越来越像人,越来越脱离了野兽的气性,渐渐生出人气来。 这人气,多是在两位教书先生那里感化而来,就连宁采臣和马均济自己都经常分不清自己教导的到底是狐狸还是人。 宫梦弼听到他们这样感叹,往往笑着问道:“于天而言,何物不人呢?” 于人自己而言,或许长得不一样就不是人。但于天而言,人民是民,狐民也是民,反而就没有分别了。 算不算人,显然并不以形象来论断。 狐狸们过冬至,饮宴必不可少,虽然没有康胖子那样的厨艺,但也能做出来能吃的饭菜。 不过最重要的狐狸却不是饮宴,而是宫梦弼点名的神前演法。 借着冬至大日,在泰山娘娘面前演法祭神,以报恩德。 因为这个事情,所有的狐狸都进入紧张又刺激的氛围。 到处都能看到狐狸精或是呼风、或是驱物、或是变幻,都在神前演法做准备。 只有负责饮宴的狐囚露出羡慕又可怜的眼神。 夜宴演法之前,宫梦弼倒是先收到了来自远方的问候。 是一缕清雅的花香在身边盘桓,宫梦弼会心一笑,找了一个静室,闭眼回应了召唤。 室内馨香缭绕,火暖花香,是良姬相邀。 宫梦弼借着香气化形,看向良姬和刘胜,温言笑道:“看到你们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 良姬笑道:“这些时日劳兄长四处奔波,我冷香丸之法已经略有小成,又逢佳节,就请宫大哥来聚一聚。” 自上次府城鬼神来调查吴宁县城隍死亡一案的事情平息之后,刘胜就带着良姬四处游荡,为了集齐四时之花与四节之雨而奔波。 其中最难的是白牡丹,因为时节已过,是求了施婆婆卜卦,赶在花谢之前于一处山谷寻来。 后来施婆婆去世,就是宫梦弼望天象、算因缘,为他们指点迷津。 良姬已经聚齐雨水节令的雨、白露节令的露、霜降节令的霜、小雪节令的雪,这四清之水气。 四花之菁英中,白牡丹花、白荷花、白芙蓉花都已经炼化,只差一味白梅花。 这半年奔波虽然辛苦,但不论是刘胜还是良姬,都乐在其中。 刘胜本来颓唐荒废的身体和武功更加厉害,良姬所受人气与冷香已经能令她白日显形,不惧日光。 宫梦弼与他们小坐片刻,就指点道:“你们去大雷山吧。大雷山有七修前辈所植梅花,其中不乏白梅,受山之灵气,足堪一用。” 刘胜取出包袱中藏着的引荐信,这是宫梦弼从施婆婆那里求来的。七修老人本就是清虚观出身,施婆婆与清虚观关系一直很好,引荐一个人去修行并不成问题。 宫梦弼拿着这信,想起施婆婆来,一时间就有些怅然了。 宫梦弼并没有久留,如今香气所化,也不能饮食,还要空耗良姬的法力,因此不久就辞别,准备夜宴演法的事情。 到了夜晚,宫梦弼带领狐众祭祀了泰山娘娘与玉仙神女。 天寒地冻,一个个狐狸如今幻化出来,已经是身穿厚袄的样子了。 就连宫梦弼,也是一身火红大氅,将白色冬衣压在底下。 ------题外话------ 今天比较忙,太累了,晚上回来坐着沙发喝水的功夫结果睡着了。还有一章应该要到十二点半才能写完,我先发待修,暂不要看。过渡结束,进主线了。 正文 第一百三十四章、小圣像复活 天很冷,但狐狸的心很热。 不仅仅是参与演法的狐狸心热,宫梦弼的心里也是一片火热。 毕竟这冬至演法名为演法,实际上应该叫做天狐院吴宁县狐子院试点半年教学成果展示活动。 虽然离正式验收成果还有半年,这次的展示仅仅是宫梦弼自己实际评估,但毕竟泰山娘娘和玉仙神女的神像在此,万一分神看一眼呢? 所以宫梦弼就在演法前动员众狐要全力以赴、演出风采、演出气魄。 真的开始演法的时候,其实很无聊,因为狐子院的这些狐魅所学的法术都很浅薄,重合的地方更是数不胜数。 最常见的自然是幻术,但宫梦弼是幻术里的大行家,一眼就看破了。 第一个狐狸上前展示的就是幻术,他以幻术变化出一个獠牙狰狞的大鬼,从鬼的叫声可以分辨出来是取材于狗。 这就是讨巧,用狗吓唬其他狐狸,让他们无暇分辨幻境的破绽。 战斗的时候或许有用,但这个时候就很小聪明。 宫梦弼也没有批评,面色平静地看完了,说道:“还有没有其他展示幻术的,一起上来。” 结果一下子上来三十多个狐狸,都是施展幻术的。 一群狐狸你看我,我看你,不由得吐舌,也生出不好意思来。 宫梦弼反倒宽慰道:“无妨,幻术乃是看家本领,本就要契合修行,是要用心的,一一展示便是。” 这下子就热闹了,五光十色、奇形怪状。 或是仙神法相,或是妖魔乱舞,或是花不完的金山银山,或是玉树临风的俊男子、娇滴滴的艳女子。 宫梦弼一一看过去,最后点了康玉奴为头名。 众狐看去,只见康玉奴鬓上插着一朵娇艳欲滴的芍药,除此之外,就再没有什么神奇之处。 众狐不解。 宫梦弼就道:“行幻术,在于无中生有、以假乱真。至高深处,乃是借假修真,虚实一相。你们看看自己的幻术,再看看康玉奴的幻术,就能明白我为何点她为首。” 康玉奴的幻术就是鬓上那朵芍药,明明违反时令,却让人觉得何其自然,仿佛就是刚刚摘下来一般,有种浑然天成的感觉。其他狐众就有所领悟,知道为何落败。 康玉奴微微笑了笑,拱手道:“承让!” “下一个是谁?” 再来,终于有变化了,是驱物之术。 还是心出机巧,驾驭笔墨,临空摹像,还是画的宫梦弼。 等他画完,将画呈上来,看着有七八分像,宫梦弼就点了点头,道:“笔触变化不够,是你精神强而不敏,多出来见见自然,不必只埋头苦修。” 那狐狸就受教,下去了。 往后再上来的,也还是些遁地、驾风的小术,但宫梦弼看得津津有味,他能从中看出来这些个狐子有什么进展。 气息更加纯粹,比如康玉奴,以前身上带着别人的精气太重,如今已经纯而化之,不见驳杂。 精神更加强健、敏锐,比如作画的小狐。 当着泰山娘娘和玉仙神女的面,这些小狐也算是将毕生所学展露。比不得高门大户自幼修持,但比起其他的山野之狐,又都强过不止一筹了,最重要的是气性渐纯。 宫梦弼心中就有数了。 演法结束,宫梦弼又领着他们在神前祭拜,感谢泰山娘娘与玉仙神女的恩德,表示日后一定精诚道业,不令她们失望。 泰山娘娘的灵应一如既往,但玉仙神女有没有反馈,宫梦弼也不得而知。 不过宫梦弼自己心里是有了大概的成算,可以着手教他们更加精微高深的东西了。 不知道玉仙神女希望他教出来的成绩是什么样的成绩,宫梦弼只好尽量提高上限和下限,希望最后能令她满意。 演法结束,就是欢宴一场。宫梦弼特地从受月楼带来康胖子酿造的果酒,给每个狐狸都分了一杯。哪怕是狐囚也每人得了一杯,作为节日福利。 冬至第二日午后。 忽地一声惊雷响,宫梦弼从受月楼出来观望,只见阳光绚烂,一如往常。 宫梦弼心里一跳,看向雷声传来的方向,但被龙盘山层层峰峦阻隔,并不能看出什么。 “平地惊雷,这是什么预兆?” 宫梦弼没有头绪,但很快他就知道了。 深夜之时,有鬼神敲门而来。 宫梦弼打开门一看,是惊魂不定的夜叉鬼向谦,“向兄,你怎么来了?” 向谦看起来心神不宁,道:“小圣庙……我……” 他努力组织语言,但最后都没有说出来完整的话。 宫梦弼取来月露递给他,道:“慢慢来,不必惊惶。” 向谦拿两根手指头把装着月露的小瓶拈起一饮而尽,身上的躁气就渐渐平息下去。 他借着月露凝神的用处理顺了思路,郑重开口问道:“宫兄弟,我当你是好朋友,你又是天狐院的狐仙,所以只问一句,我能信得过你吗?” 宫梦弼肃容道:“向兄信我,我不会辜负信任。” 向谦就道:“好,你随我来。” 夜叉鬼踏风而起,几个起落,就消失在远处。 宫梦弼御风而行跟在他身边,两人直接落在小圣庙前。 向谦站在小圣庙前却没有推开门,他心头发虚,显露出十分的忌惮,仿佛其中藏着什么猛兽一般。 宫梦弼看向他,他才定下心神,带着宫梦弼走了进去。 小圣庙有两尊神像,一尊是小圣像、一尊是夜叉像。 小圣像供奉着不知名的仙神,夜叉像是向谦的栖身之所。 但是此刻,长久以来空置着没有主神的小圣像上忽然散发着肉眼不可见的神光。 肉眼不可见,但在鬼神眼中、在宫梦弼眼中,却明亮如珠。 宫梦弼的通天法和望气术能让他看得更多些,那神像上缭绕的香火如同薄云笼罩着神像,神像当中一道道逸散的法力化作一条条飞龙腾舞,消失得无影无踪。 宫梦弼心中一跳:这是哪位高人的元神在此。 下一刻,那小圣像忽地睁开了眼睛,看向夜叉鬼与宫梦弼,道:“何人窥视我?” 宫梦弼和夜叉鬼如遭雷击,连退三步。 那神像看向夜叉鬼,叹了一口气:“原来是你……你借我名号守庙,我本不欲理会,但没想到,最后却还是靠着这点香火逃了一命。” “你就是小圣?”夜叉鬼惊道,一时间脸也烧得通红。 就好像冒名顶替被正主发现,这样的尴尬,令夜叉鬼臊得恨不得逃走。但他是个很有原则的夜叉鬼,又不会逃走。 小圣像苦笑一声:“小圣……我倒是没有这个名号,只有个道号,唤作火龙。” ------题外话------ 晚了一刻钟,抱歉。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五章、火龙受劫 “火龙真人!”宫梦弼惊呼一声。 火龙真人看向宫梦弼,道:“你这狐仙认得我?” 宫梦弼恭恭敬敬道:“数月前我府邸落成,曾与您两位高徒有过一面之缘。彼时曾听他们说起过您在镇山禹井炼丹,我十分敬佩您,但未曾有缘相见一面,不想今日在此相遇。” 火龙真人道:“原来是天狐院的高足,上次我还听小徒提起过你。” 宫梦弼松了一口气,笑道:“蒙道友和温道友倒是不曾说过小圣庙当中的圣像原来是您。” 火龙真人叹息一声:“我曾在此降妖,被村民遇见,就建造了这庙宇。只是我派不修香火,本欲弃之不管,谁知……” 他看向向谦,后来的事情,宫梦弼和向谦就都知道了。 “原来蒙道友和温道友是来查看小圣庙才来的。”宫梦弼心中就明白了前因后果。 想起夜叉鬼并非鸠占鹊巢,只是借着小圣名头行事,维护的也是小圣的名声,就连供奉小圣的香火都不曾贪图。 就不难明白为什么火龙真人师徒明知有妖怪冒名行事却没有诛杀,反而轻轻放过了。 这本是夜叉鬼自己的原则,但放在现在这个境遇当中,就只能说是善有善报、傻人有傻福了。 夜叉鬼的原则让他免于一难,而火龙真人的原则则让他无意中逃过一劫。 看着火龙真人如今这元神寄托神像的凄惨模样,听到他此前的言语,宫梦弼不得不问:“请恕晚辈不敬,火龙前辈为何会到这里来?” 这一问,就让火龙真人的思绪又回到前一日。 火龙真人道:“这就说来话长了。” 六阴消尽一阳生,冬至是重大的祭祀之日。 新帝登基之后的万种雄心壮志都消磨在皇城的诡谲风云之中,先是后宫巫蛊贻害无穷,又是老臣死得不明不白。 整个皇城都笼罩在不清不楚的郁气当中,远在南边的宫梦弼感觉不到,但火龙真人受奉于弘法楼,却能感受到这人心惶惶的诡异氛围。 新帝冬至祭天述职,叶天师欲借此时凝聚万神、荡清邪氛,扫清皇都的沉沉郁气。 其中就有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老皇帝的死。 叶天师要主持冬至祭典,就请托火龙真人去持帝节于皇陵再探究竟。 谁知火龙真人在皇陵受到伏击,伏击者借皇陵龙气蒙蔽天机,让火龙真人的术数受到干扰,没有算出大难临头。 火龙真人落败,肉身被斩,元神被镇压在法界之中,若非借着小圣庙这一点香火为灯,斩破法界逃出元神,还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这其中关窍之多,所涉及诸事诸人之复杂,并非三言两句就能说清。 宫梦弼也只是听得有几分明白,问道:“真人道法通玄、神通广大,何人能伤真人?” 火龙真人道:“与我对面的,乃是阴阳法王,至于他身后的那两位藏头露尾,借着阴阳法王与我相斗,我斗不过自然落败。” 火龙真人忧心地看着小圣庙外,“劫数、劫数。” “我这一败,叶天师从此多难矣。” 宫梦弼对事情不了解,无法发表意见,连安慰的话也没法说。 倒是阴阳法王的名号,他却不是第一次听了,“阴阳法王,我听闻他年初就召集弟子入京,不知道皇都掀起什么风浪。说起来,我还杀了他一个徒弟,恐怕迟早也要与他见面。” 火龙真人道:“邪门歪道,曲解经义,魔道之流,也自称法王。” 宫梦弼无法评判,只好说回到火龙真人自己的事情:“真人元神寄托小圣像,恐怕不是长久之计,可有什么是晚辈能做的?” 火龙真人看向宫梦弼,似乎在思索能不能信得过他,但宫梦弼身上的清灵之气说服了他。 他说道:“我如今神思逸散,遭受重创,外力难以相助,只能由我自己疗伤。但你若有心相助,我倒是有件事想托你去办。” 宫梦弼郑重道:“请讲。” 火龙真人道:“我出发去皇陵之前,虽数算没有征兆,但我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嘱托我那两个小徒若有意外,即刻退走。我败在皇陵,动静已经足够大,他们应该要往镇山来投奔元明先生。” “若我死了,他们可能会安然无恙,但我逃出来了,他们为了找到我的下落,必要追杀我那两个小徒。我想拜托你北上接应,将他们安然送到镇山。” 宫梦弼正色道:“虽只一面之缘,但蒙道友和温道友也算我的朋友,我一定全力以赴。” 一旁的夜叉鬼道:“窃据小圣庙这么久,如今你这正主有难,也该是我回报的时候了,我也去。” 火龙真人看了一眼夜叉鬼,叹道:“你不欠我什么……反而是我,欠你一条救命之恩。” 夜叉鬼连忙摆手,只觉得羞惭。 火龙真人咳嗽一声,他探出两条飞龙,张牙舞爪地游动着,落在宫梦弼和夜叉鬼面前,化作两枚龙珠一般的物什。 “你们法力尚浅,恐不能抵御来犯之敌,这两枚龙珠是我太上化龙之法所化,你们可以此祭炼法器,应当能助你们一臂之力。” 夜叉鬼什么法器也没有,只有一柄钢叉,当下就把那枚龙珠按在钢叉之上。 火龙真人的法力化作飞龙,寄居在钢叉之中,只一瞬间,那钢叉上就仿佛生出了鳞片一般,而后又全然收敛,又变回朴实无华的模样。 宫梦弼沉吟一声,他的法器有加载了翳形术的伞、加载了幻术的小金炉、加载了八风咒的八风瓶。 八风瓶自然无需火龙真人法力加持,并不契合。 要拿来杀人,还是用剑。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空匣子,露出一红一白两把柳叶一般的小剑。 火龙真人立刻看过来,咦了一声:“阴阳双剑……你从阴阳法王徒弟手里得来的?” 宫梦弼点了点头,道:“只粗略祭炼过,因为缺少剑诀,还不曾用过。” 火龙真人看着他将龙珠祭炼在阴阳双剑之中,受太上化龙的法力祭炼,这一阴一阳两把飞剑化作一红一白两条玉龙,张牙舞爪,又落在匣中。 ------题外话------ 第一章~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六章、火龙传法 宫梦弼以御物之法运使两柄飞剑,因为是通灵之物,可以寄托神念,所以运使起来如臂使指,颇有些灵动。 但落在火龙真人眼中,就看出来他的生疏之处,一眼看过去,就能发现好些破绽。 火龙真人道:“果然不擅剑术,也罢,你我有缘,我就授你一套飞龙剑诀,以免你运使阴阳双剑,反被阴阳法王的弟子所制。” 宫梦弼一愣,就见火龙真人以法力显化一册道书,落在宫梦弼手中,正是飞龙剑诀。 火龙真人又看向夜叉鬼,觉得不能厚此薄彼,道:“你看守小圣庙这么多年,一直自称小圣护法神将,我派虽不修香火、不炼道兵,只修精微一气、纯阳丹法,但也有纯阳洗身诀这样的道法与你武艺契合。” “就是我如今落难,已经没有往日威风,不知道你还愿不愿拜在我门下。” 夜叉鬼愣住了,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一直以来冒领神将之名,只是为了有个修行居所,从没想过真的能高攀这小圣。 如今火龙真人有意收他入门,他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应了。 宫梦弼在他身后推了他一下,小声道:“还不快叫师父。” 向谦如梦初醒,推金山倒玉柱一样拜在火龙真人座下,叫道:“师父。” 火龙真人倒好似舒了一口气,显然是觉得这救命恩情能回报过去,也心中一件快事,“好。你这一身皮囊虽似妖非妖、似鬼非鬼,但你一心向善,守正数十年,也不会败坏我的名声。” 火龙真人伸手抚在向谦的头顶,一缕缕法力如同垂丝,落在向谦身上,向他传授秘法。 向谦只听到灵台中有道音响起,引导着他的法力结成一个符印,正是纯阳洗身诀。 火龙真人他收回手,道:“起来吧。” 向谦站了起来,看向火龙真人,心中有千言万语,但不知如何表述。 火龙真人却露出疲态,道:“你们往北去,可在娥女江白鹭渡与他们会和。” 说话间,火龙真人就已经消失在神像上,那活过来的小圣像又归于原位,化作泥胎木偶。 只留下元神的火龙真人先后分出法力,又以心神传法,再也没有力气分心他顾。 向谦心中激荡还未平复,宫梦弼已经拍了拍他后背,道:“向兄,我们该走了。” 夜叉鬼看向宫梦弼,见他仍旧风轻云淡,宠辱不惊的样子,不由得有些佩服。 两人出了小圣庙,夜叉鬼道:“我自问还是有些养气功夫在,但与你相比,就远远不如了。” 宫梦弼道:“这是你家中的变故,关心则乱,怎么能与我比?” 看向小圣庙,夜叉鬼笑了一声,“还真是我‘家’中的事情。” 自小圣像显露异象,向谦就惴惴不安,但他见识不广,只能求教宫梦弼。哪知道最后是这样的变化,让他从虚假的护法神将摇身一变,化作入门弟子了。 哪怕不知道火龙真人的本事,从宫梦弼的反应来看,都知道是了不得的高人。 宫梦弼把火龙真人给他的飞龙剑诀翻阅过后,这道法力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从这里就能看出来火龙真人是个外粗内细的人。 传法宫梦弼,就是法力显化真诀,传法自己徒弟,就是心念相传。 人之灵台藏着人的灵神,好似房屋一间。哪怕是心念传法,若是不经过主人同意就传进来,则无异于破门而入。 自己徒弟算作自己人,敲敲门进来瞧瞧也就瞧瞧。换作他人,就不太合适。 夜里寒风呼啸,宫梦弼和夜叉鬼沿着娥女江北行。 白鹭渡在山阴白鹭溪,水草丰茂、鱼虾肥美,因此年年都有白鹭飞来,溪外尚有白鸟山,是白鹭栖息之所。 这是娥女江的支流,流入山阴白鹭乡。 火龙真人抚顶授法的时候就为夜叉鬼指明了方向,所以夜叉鬼带路,宫梦弼乘风跟随。 夜叉鬼之迅疾已然难以目测,但宫梦弼修成八风咒之后驾风的速度就更甚于他。看他走得慢,便运转八风咒,推风助力,让他们脚力更快。 夜叉鬼感觉脚下有风推举,不由得看了宫梦弼一眼。 宫梦弼却在揣摩才记下的飞龙剑诀,察觉到他的目光便笑了一笑。 夜叉鬼心中敬服。 飞龙剑诀博大精深,从祭炼飞剑到运使飞剑,从御剑术到养剑诀,都足以令宫梦弼受用无穷了。 熟读飞龙剑诀,再去看阴阳二剑,就能看出这飞剑的秉性与缺漏。 甄无病铸造飞剑花费了许多力气,这两柄剑自然与他所修功法最为契合。 到了宫梦弼手里,就要重新养炼过,才能令双剑灵性生发,更添威力。 不过这些事都可以后做,如今宫梦弼只关心其中的御剑之术,又或者可以称之为斗剑之术。 与人间剑客不同,刀剑可以相击,但飞剑却最好不要这样做。 斗剑之术,你死我活。 飞剑缠斗,不仅要损伤其中寄托的神念,还要损伤飞剑本身,因此最重一击必杀。 就好像甄无病斗宫梦弼,两剑先发未曾建功,就再也不能奈何宫梦弼了。 虽然那是宫梦弼幻术过人,将甄无病逼到此处的缘故,但也能看出来宫梦弼的飞剑斗法的思路。 宫梦弼把阴阳二剑拢在左右袖中,依照飞龙剑诀以法力洗练,希望能尽量做到神机一动,飞剑先发。 夜晚的娥女江一片深沉,江中薄雾弥漫,几乎难以辨别方向。 宫梦弼和夜叉鬼赶往白鹭渡的时候,蒙化和温孟纯师兄弟两也逃到了白鹭乡。 寒冬之时,万物沉寂,只有岁寒三友还经霜不凋、历冬不谢。 蒙化和温孟纯在一片竹林当中穿梭着,小心遮掩了气息和身形,躲避着身后的追踪。 但不过片刻,就见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啸扫过竹林,吹得竹叶嗦嗦作响。 蒙化脸色一变,伸手把温孟纯推出去,道:“你先走,我把它们引开。” 温孟纯咬一咬牙,知道自己跟着也是累赘,头也不回往钻进竹林更深处。 蒙化深呼吸一口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过片刻,就见一个体型丰腴、面白如玉,扎着云髻的巨大女性鬼神从竹林中走了出来。 这鬼神伸长了脖子,细长眼睛露出青色的光看向了等候的蒙化,笑道:“你们逃不掉的。” 这一眼看来,蒙化只觉得眼前的竹林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尸骸之山,血月当空,无数枯骨伸出手来,发出绝望是嘶吼。 若是宫梦弼在此,就一定认得出,这鬼神与甄道人所饲养的阴鬼地阴夫人长得几乎一样。 无非是这只阴鬼比地阴夫人还要大,还要强。 蒙化咬破舌尖,大声道:“破!” 一口纯阳血喷出,这幻境骤然溃散。 但阴鬼的手已经伸来,拍向蒙化。 ------题外话------ 五一快乐,啾咪。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七章、二鬼追杀 阴鬼出手,便好似虚无一物,没有半点动静,那白如藕节的手就已经到了蒙化面前。 蒙化嘴角流血,将身后剑匣一拍,就从中飞出一道冷光,当空一旋,就将阴鬼的手斩作两截,从断口处喷涌出黏稠的漆黑血液。 阴鬼痛呼一声,道:“好剑!” 剑是好剑,鬼却不是好鬼。 寒光跳跃闪烁,如同点星一般,刺向阴鬼的头颅。 阴鬼身子一摆,如同粉面一般缩成一团,往地下一扑,就消失在竹林之中。 蒙化飞剑入匣,剑匣上冒起一道冷烟,让他心痛不已。 阴鬼沉凝尸身,一身寒毒煞气、阴毒尸血,飞剑虽能伤其形体,但其中煞气却也对飞剑有所损伤。 不知道这阴鬼藏在何处,蒙化只能凝神戒备。 就听这阴鬼的声音在身边回荡,阴恻恻让人心惊:“我主人已经赶来了,你跑不掉的。” 蒙化冷笑:“就凭你也能拦我?” 他剑光一卷,人已经化作一道白虹飞遁而去。 阴鬼遁地而行,紧跟其后。 哪知蒙化忽地停住,忽地将一道青光打入土中。 只听一声闷响,泥土酥松、地气溃散,阴鬼狼狈逃出地底,一身焦黑。 她头发散乱,尖叫道:“雷火珠!” 蒙化哪里同她废话,飞剑已经电射而来,如同飞龙绕体,将阴鬼断成两截。 而后飞剑归匣,蒙化头也不回遁入山林,又往温孟纯的方向追过去。 被斩成两截的阴鬼哀嚎着,扒拉着断臂在地上蠕动着。 “痛煞我也!” 阴鬼一口咬在双臂的断口处,把剑气残留的部分生生咬下来,露出青黑的骨茬。 这骨茬和创口却迅速止住血,不断生长起来,又长出了两只细嫩的手臂。 这手臂如面团一样延伸开来,狠心依法炮制,将本就断开的血肉骨骼生生撕开,勉强把两截尸身拼在一处。 “恨!我吃了你!” 阴鬼披头散发,脸侧埋在地上,细长的眼睛满是怨毒。 那阴鬼周身尸气之重,斩断之后就会逸散开来,一旦近身就会中毒。蒙化心知杀不了那阴鬼,设计将她斩断后根本没有留下纠缠。 明明建功,但蒙化心里却如压了大石一般,他身上最后一颗雷火珠也没有了。 这般逃命,自然是来敌远甚他们师兄弟二人。 如今那敌人还未至,只差遣了两个鬼神千里搜寻,就已经逼得他们师兄弟不得不狼狈而走。 若非仰仗飞剑之利,能以弱克强,又有雷火珠傍身,恐怕还未必能逃到此处。 就像是猫捉耗子,蒙化师兄弟也要手段用尽、筋疲力竭了。 等发现他们技穷,敌人真正的杀手就会落下来了。 蒙化潜身匿气,往温孟纯的方向坠去,就一直追出竹林外,追到一片枯黄的芦苇荡之中。 芦苇荡是一片枯白的颜色,与沉静的冬日河流静谧相对。 蒙化走到河边,小声叫道:“孟纯。” 白鹭溪边的一丛枯白芦苇忽然化作烟气消散,露出温孟纯惊惶的样子。 蒙化宽慰道:“没事,我将阴鬼困在林中了,一时半会追不上来。” 温孟纯道:“师兄,我们怎么办?” 蒙化道:“已经到了山阴,离镇山不远了,我们顺着娥女江走,很快就能到。” 温孟纯道:“我仍旧不敢相信师父会这样走了。” 蒙化道:“我也不信,似师父这样的高人,不可能轻易死去。不用担心他,反而是我们,要保全自身,不能成为师父的破绽。” 温孟纯定下了心神,道:“走吧,师兄,不能给师父添乱。” 蒙化正要带着他走,但一道明亮的火光从天而降,将芦苇荡忽地点燃。 赤红的火焰冲天而起,飞舞的红色烟灰转瞬枯寂。 “想走?你们一个也走不了。” 那火中站起一个高大的鬼神,赤须赤发、赤目圆睛,獠牙如刀。 冲天的火焰被他擎在手中,像是挥舞着红绫,又像是挥舞着河流,朝蒙化和温孟纯扫了过去。 蒙化脸色一变,剑光一转,将温孟纯和他一裹,冲出火焰,往远处逃去。 阳鬼大笑一声,那火焰如同一只只火鸦飞出去,紧随其后。 阳鬼也化作一道红光朝蒙化追了过去。 带着温孟纯,蒙化根本飞不快,几个起落就要被火鸦和阳鬼追上。 温孟纯哽咽道:“师兄,放我下来,你带着我,我们一个也跑不掉。” 蒙化一言不发,只一心催动剑光护体,将飞来的火鸦一个个劈散开来。 但阳鬼已经追上,狂啸一声,如同骄阳一般撞在剑光之上。 飞舞的剑光如同琉璃一般破碎,蒙化和温孟纯从天上跌落,掉进了白鹭溪当中。 河水溅起浪花,但却不见人影。 阳鬼落在白鹭溪上,冷笑一声:“以为藏在水里就能挡住我吗?” 他猛地扑入水中,化作一道无形的红影,在水中如同破布一样展开,搜寻着蒙化师兄弟的身影。 红影骚动,不过须臾就察觉到异动,朝异处一扑,就见水色如烟霞散开,露出脸色惨白的蒙化和惊慌失措的温孟纯。 温孟纯反手丢出一枚青光,朝红影砸去。 “雷火珠!你小子不要命了!” 那红影猛地一缩,朝天上窜去。 却见那青光落在水中,却什么也没有,再看,只师兄弟两个又消失不见了。 阳鬼只觉深受愚弄,怒道:“好胆!” 他长啸一声,如同烈焰中一个个受苦的魂魄嘶吼着,发出猛烈的鬼啸。 白鹭溪中水色变化,温孟纯鼻下流出两道血来,再也维持不住蜃气珠。 阳鬼从天而降,如同骄阳落入溪水当中,朝他们抓了过去。 温孟纯以法力卷起蒙化,破水而出,“师兄,这下子我们都逃不掉了。” 阳鬼伸手抓向温孟纯和蒙化,却不防一枚钢叉从天而降,将阳鬼插住,按进了水里。 那钢叉上遍布龙纹,叉之两角如龙之两角,带着温孟纯和蒙化无比熟悉的法力。 “可算赶上了。” 温孟纯只听到一个清朗的男声响起,身体就被风托住,停在空中。 他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形巨大的夜叉鬼站从风上跳下来,只剩下一个穿着红色大氅的俊美少年站在风头。 那少年察觉到他的目光,朝他们看了过来:“蒙道友、温道友,许久不见了。” ------题外话------ 今天也有好好劳动,继续求票票~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八章、先收阳鬼 看着那少年举止温文,平淡如同老友一般的寒暄,温孟纯不知为何生出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 宫梦弼驱风将两人放到地上,看了一下蒙化的伤势,“精血苦耗、法力告罄、神思枯竭,蒙道兄,你要静养了。” 蒙化扶着温孟纯起身,他的关注点不在自己的伤势,而在夜叉鬼扔出去的那一股钢叉,连忙问道:“他钢叉上的太上化龙法力是从何得来?” 宫梦弼也无心卖关子,道:“不要着急,我已经见过火龙真人,正是受令师所托,来接应你们的。” 蒙化激动极了:“我就知道,师父不会死的。” 他担心道:“我师父现在如何了?” 宫梦弼道:“火龙真人如今不太好,但没有性命之忧。他借着小圣庙的香火逃出来元神,如今正在小圣庙中修养。” 蒙化沉默了一瞬,道:“能逃出生天已经不易。” 蒙化定了定心神,谢道:“多谢二位接应了。” 宫梦弼道:“无妨,虽只一面之缘,但也算萍水相逢的朋友。” 另一边,夜叉鬼在水下同阳鬼角力。 夜叉鬼法力不过九品,但身形高大威猛,力气极大、武艺高强,又得了火龙真人法力相助,一时间竟如他叉鱼一样把阳鬼死死按在水底,任凭他如何挣扎,就是不能从钢叉上下来。 阳鬼大怒:“小小夜叉鬼!” 他猛地喷出一团火球,破开水面,朝夜叉鬼头上击去。 夜叉鬼不得不后撤,他便趁机散开身形,变作红影从水中钻出去,而后重新聚敛。 阳鬼赤睛生火,放出毫芒,看向夜叉鬼。 他目光落下,夜叉鬼便觉得浑身血液如同沸腾一般,眼中顿时一片昏花,脸上生出不自然的烧红来。 宫梦弼远远看了一眼,顿时道:“等会再叙旧,温道友能否将蜃气珠借我一用?” 温孟纯毫不犹豫,将蜃气珠递了过去,并将口诀告诉了他。 宫梦弼很是感动,道:“且稍待片刻。” 他默默念动口诀,这蜃气珠就浮出一道蜃气落在他身上,转瞬间就将他变成另外一个人。 平平无奇的人、平平无奇的穿着打扮,是掉进人堆里都找不出来的那种。 外面以蜃气珠伪装,里面以幻术遮掩。顶着这一身平平无奇的装扮,宫梦弼便踏风而至,伸手一抓,“风来!” 冬夜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至,顺着宫梦弼的手化作刮骨钢刀,将阳鬼卷入其中。 夜叉鬼从阳鬼的赤睛之光逃出,仍旧觉得口干舌燥,仿佛血液都煮沸了一般。 这阳鬼道行之高,远甚宫梦弼,被卷入风中,便随风变幻,化作一道红气,不受半点影响。 “又来一个。”这阳鬼看向宫梦弼,道:“藏头露尾,无胆鼠辈。” 阳鬼周身放光,赤焰奔涌,驱散了寒风,然后猛地朝宫梦弼扑了过来。 夜叉鬼挥舞着钢叉迎了上来,钢叉一舞,便绽放着冰冷的花来,要将阳鬼叉下来。 阳鬼避开钢叉,也无法再近宫梦弼的身。 他并不是畏惧夜叉鬼,而是忌惮那一柄钢叉能把他钉在水中,无法腾挪变化。 这是火龙真人道行高深、法力菁纯,任他虚实变幻,也逃不开法力镇压。 阳鬼并不知道这一点,因此只能与避开。 但他并非没有办法应对,阳鬼无形、阴鬼有质,他只将身子一摇,就生出无边大火,朝夜叉鬼和宫梦弼扑了过来。 宫梦弼修行心火法,对火焰感知强烈,就知道这是烧人精血骨髓的魔火,不能沾染。 “走!” 他御风一卷,带着夜叉鬼遁出火焰笼罩的范围。 阳鬼化身火中,将满地白草尽数点燃,拖着熊熊火焰追来。阳鬼的上半身还是火焰模样,下半身就已经化为燎原大火,火势冲宵烧得半边天都红了。 “跑,哪里跑!”阳鬼大笑一声,从火中飞出一只只火鸦扇动翅膀追了出去。 阳鬼本尊再次抓住大火,化为红绫,朝宫梦弼卷了过去。 夜叉鬼挥舞钢叉,将一只只火鸦击落,化为火星。 但火鸦只是封路,杀招是那惊天一击的红绫。 避无可避,宫梦弼长啸一声,道:“你看这是什么?” 他祭起一只宝瓶,瓶中生出一股吸力,如同漩涡一般,将火焰尽数吞噬。 什么火焰、红绫、漫天流焰,都被无可比拟的收摄之力吞入其中。 就连阳鬼自己也无法维持虚幻的身影,身上的火焰被撕扯开来,流入宝瓶之中。 “什么鬼东西!” 阳鬼大骇,连忙将躯体凝实,往外飞遁,以免被宝瓶吞噬。 但他躯体才一凝实,就见一道残光从一边的白鹭溪当中飞出,残光水光相映衬,令阳鬼毫无防备。 只是当空一转,咔嚓一声,阳鬼便惨叫一声,头颅便和身子分为两截,化为两团大火。 八风瓶如同鲸吞一般,把这两团大火吞入其中。 宫梦弼伸手一招,八风瓶就落在他手中,被他塞上了塞子。 轻轻晃一晃八风瓶,只见其中似乎有微微赤光,照得瓶上风云之影,美丽异常。 被八风瓶收摄,只要不从瓶口逃出去,就会被其中八节八方之风攻伐,若是血肉之躯,就会吹成朽灰,而似阳鬼这等无形之物,只会神气散尽,来于无形、化于无形。 夜叉鬼呼出一口气,“你什么时候把飞剑藏在水里的?” 宫梦弼道:“你跟他打架的时候。我对付过这阴阳二鬼,虽然这阳鬼更强些,但也难以改其本质,所以已经埋伏好了。” 夜叉鬼看了他一眼,纳闷道:“你不先和我说说?万一没有成功呢?” 宫梦弼笑道:“没关系,失败了我还有第二手。” 夜叉鬼不得不叹服了。 阳鬼被收,便忽地听到一声极为可怖的鬼啸远远传来,夹杂着如同滚雷一般的呵斥之声:“谁敢杀我天阳尊者?” 一道黑烟冲天而起,朝白鹭溪的方向扑了过来。 宫梦弼和夜叉鬼脸色骤变,面面相觑,道:“走!” 两人一个卷起蒙化,一个背上温孟纯,朝镇山的方向逃去。 他们走后不久,那黑烟就落在阳鬼被收的地方,聚拢成一个穿着杏黄道袍的道士。 这道士方口宽鼻、相貌丑陋,但道袍在身,竟有几分器宇轩昂不同俗流的感觉。 他抓起风仔细嗅闻,却什么也没有嗅到。 又查看着打斗的痕迹,露出凶狠的表情:“好机警,好聪明。不过你们以为这就能逃掉吗?做梦。” 正文 第一百三十九章、一饮一啄(还路人叉叉盟主的更新~) 宫梦弼和夜叉鬼带着蒙化师兄弟一路往镇山的方向逃去,为了避免被发现,最后还是和蒙化师兄的一样,选择收敛气息从地上走。 并非不想飞遁,而是飞不过,宫梦弼驾风都飞不过。 靠脚走虽然慢,但是隐蔽,又有宫梦弼驱散气息,更加稳妥一些。不过靠脚走花费的时间就会更长,蒙化的伤势也需要紧急处理。 宫梦弼寻了一个背风的山坳,把蒙化放在这里。 温孟纯连忙上来给他喂药,喂了他几枚强身丹、养气丹、养神丹。 蒙化面不改色的一一吞下去,除了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倒也没有别的反应,只是末了,还是忍不住劝道:“师弟,不行下次就用糖衣来裹吧,还是有些苦的。” 温孟纯就安慰道:“良药苦口,我这药效是师父都赞不绝口的,难吃一点没关系。” 蒙化眼角跳了跳,不好再多说什么,就专心调息,调理伤情,以免根基受损。 蒙化入定之后就很难受外力干扰,温孟纯便松了一口气,恨恨道:“都是我本事太低,让师兄伤成这样。” 温孟纯道行不低,只是斗法手段单薄。 这些日子没见,蒙化八品入了七品,温孟纯九品入了八品。八品道行,但看他那模样,还不一定能打得过夜叉鬼。 宫梦弼安慰道:“事有专精,温道友是炼丹好手,已经殊为不易。” 温孟纯揪着头发,:“实在是时间不够,我入道修行三年来,除了炼气还要炼丹,实在没有时间去修炼法术。” 宫梦弼心中还是震惊了一下,三年八品,这是个极为了不得的速度。 别看宫梦弼好像是一年窜到八品,但他前十年都在流外,只今年方入品。又有祈愿树为他聚敛法力、通天法助他参悟法术,这才有如今的本事。 而温孟纯,就纯靠天资就能三年八品,这是极为惊人的禀赋。 宫梦弼道:“等修行时间再长些,自然就会了。” 宫梦弼一身小手段,都是漫长的流外时期学来的。这些积累让他厚积薄发,但之所以有这样的积累,何尝不是因为道行没有进益,只能研究其他的来弥补。 温孟纯被他安慰到了,看向宫梦弼,问道:“我师父为何在小圣庙出现?” 宫梦弼则看向夜叉鬼,道:“向兄,还是你来说吧。” 温孟纯又看向夜叉鬼,夜叉鬼搔了搔头,道:“说来话长了。” 他把自己如何发现小圣像异变,又如何请宫梦弼来,又如何受火龙真人指点,最后被火龙真人收归门下的事情娓娓道来。 温孟纯知道火龙真人深受重创,就充满了担忧,听到夜叉鬼被收入门下,又高兴起来:“那岂不是说你是我师弟了?” 对着一个年纪小但入门早的师兄,向谦很有原则的喊了师兄。 温孟纯就笑了起来:“等师兄醒了,我一定要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温孟纯在袖囊中掏了掏,叹了一口:“没有什么好东西了,能用的丹药一路上都用得差不多了,向师弟,下次我专门给你开一炉。” 向谦摇了摇头:“没有关系,我也不是在意这个。” 温孟纯道:“要的。我入门的时候师父和师兄都给了我礼物,你的我也要补上。” 温孟纯娃娃脸很是认真,也是一片赤诚的心。 宫梦弼就明白他禀赋很好,但能三年上八品,除了天资好,也一定有心性在的缘故。 这样看来,向谦在某种程度上和温孟纯还是很有相像之处的。 等蒙化醒过来,温孟纯就把向谦说过的事情转述了一遍,蒙化看向夜叉鬼,道:“我私下看过向师弟几次,师弟质性淳朴,也难怪师父愿意收下你。” 向谦听着这夸赞,就有些憨了。 蒙化又问道:“师父让我们去镇山投奔元明先生,没说让我们去见他?” 向谦摇了摇头,道:“师父就只是让我和宫兄接应你们去镇山。” 蒙化面露担忧,但还是决定遵从火龙道人的决定:“也好,我们去了,只怕也是拖累。孟纯,把青龙造化丹给向师弟。” 温孟纯就眼睛一亮,掏出一个玉盒递给了向谦。 蒙化道:“青龙造化丹本来是我师父受叶天师所托,在镇山禹井与元明先生给皇帝合炼的神丹,能助他无病无灾、颐享天年,但此丹成前,皇帝反而先死了,就一直放在孟纯这里。如今师父遭逢大难,此丹生生造化,或可助他炼形。” 向谦就小心收好,道:“一定给师父送到。” 蒙化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小师弟,师父就交给你了。” 向谦感受到了沉甸甸的责任,但腰背却挺得更直了。 蒙化又从袖囊中取出一枚拇指大的神铁递给向谦,道:“师兄除了一口飞剑什么也不会,只有一块天辰金是练剑时剩下的,你可以此祭炼你的钢叉,使其生出灵韵。” 向谦接过神铁,同样小心藏好。 蒙化休息了一夜,靠着温孟纯的苦药恢复了四五分。 一行人就没有再等,而是继续向前。 冬月之寒,削肉刮骨。 几人藏形匿气,以蜃气珠遮掩,往镇山而去。 说来也奇怪,不知是追杀他们的敌人放弃了,还是找错了方向,一直都没有再寻过来。 就连蒙化都边走边修行,逐渐恢复完全了。 温孟纯感到开心,道:“这样我们顺利到镇山,找到元明先生就安全了。” 但宫梦弼和蒙化却没有感受到这样的喜悦,反而神色越发凝重,一直到了镇山不远处,抬头就能看到那松竹茂密如同碧云的连绵山脉。 “不能再走了。”宫梦弼说道,“再往前,我们恐怕要自投罗网了。” 温孟纯不解:“已经到了镇山,难道他还敢在此放肆?” 宫梦弼道:“镇山不是只有元明先生一家,元明先生也不知道我们要来,若是被人埋伏住了,只怕临门一步,反受灾殃。” 蒙化道:“宫兄说得有理,他从皇都追我们到山阴,这一路都没有跟丢,就更不会这时候跟丢,这时候放弃。” 宫梦弼点了点头,道:“既然不在后面,那就是在前面了。蒙兄,我们该好好合计合计了。” 四个人就在镇山外不足五里的树林里停下脚步。 但很快,就有三个人再次出发,遁入镇山之中。 ------题外话------ 好啦,累死了,大家晚安,啾咪~ 正文 第一百四十章、云账拦路 镇山绵绵,因为松柏众多,哪怕在冬日依旧苍翠。 蒙化、温孟纯、夜叉鬼三位师兄弟以蜃气珠遮掩,遁入镇山的绵绵山脉当中,直奔玄元洞而去。 元明先生所居玄元洞,在千岩竞秀的镇山也是飞瀑流光的少有妙境,蒙化和温孟纯都曾来过玄元洞,因此轻车熟路。 到了镇山,三人就好似松了一口气,不再担心追兵,驾起剑光就直冲斗霄,往玄元洞而去。 但剑光一起,就见林中飞起一道白烟,化作擎天大手,将剑光掣住。 剑光在白烟大手中左冲右突,不得突围,又只能落到地上,遁入山林之中。 蒙化三人落在山林之中,就见一个身穿杏黄袍的丑陋道人站在巨石之上,居高临下的看向他们。 这道人面露凶光,展现十二分的高傲来:“跑?你们跑得掉吗?” 蒙化如临大敌,道:“这里是镇山,左近便是玄元洞,不远就是香炉峰,你敢在这里放肆?” 那杏黄袍的道士冷笑道:“火龙真人与元明先生交好,这我岂能不知,但可惜我已经布下地阴旗布下云帐遮蔽山林,你不要想着元明先生会来救你。” 这道士把目光投向夜叉鬼,道:“我一路追杀他们到山阴,他们也没有对付阴阳二鬼的法子,却在前几日杀了我的天阳尊者。他们没有这个本事,想必是你了,可你这区区九品的夜叉鬼又凭什么?” 夜叉鬼握紧钢叉,道:“你来试试不就知道了。” “也好。”那身穿杏黄袍的道士身影一闪,就消失无踪。 下一刻,夜叉鬼便觉身后发寒,身子一转,钢叉回身一刺,如同飞龙抵角,刺在身后。 钢叉先至,而后身体才转过来,就见那身穿杏黄袍的道士牵扯着手中云气,托住了钢叉。 那身穿杏黄袍的道士脸色一变,道:“火龙真人的法力!” 就在此时,一线剑光从蒙化剑匣中飞出,刺向那道士。 那道士被剑光一转,便削成两截。 “成了!”温孟纯大喜。 但转瞬之间,那被斩断的道士便化作阴云,消失在夜叉鬼面前。 蒙化道:“没有这么简单,他是灵神化身,借法器与我们相斗,除非找到真身,不然斩不死他。” 果然,那道士的身形又在巨石上聚敛,“原来是火龙真人的法力,若是出其不意,确实有可能杀死我的天阳尊者,不过也就仅此而已,雕虫小技罢了。” 那道士问道:“你跳出来救他们,又有火龙真人法力护身,看来是见过火龙真人了。我问你,火龙真人在哪里?” 夜叉鬼道:“你休想从我这得知。” 那道士大笑一声:“你现在不说,那就只能等我撬开你的嘴了。” “地阴夫人何在!”他高声道。 地面如同浪涌一般,蒙化三人立刻腾空而起,就见土浪之中浮现一个高大的鬼神,细长如线的眼睛睁开,露出怨毒的眼睛,“地阴在此。” 那道士道:“将他们拿下!” 地阴夫人大笑一声,张开细长口,露出密密麻麻如同刀锯一般的牙齿。她深吸一口气,饱满的胸脯鼓起,而后吹出一道如墨一般的黑沉沉的的尸气。 这尸气如同箭矢一般射向蒙化三人。 蒙化脸色骤变,剑光一卷,带着三人贴地疾飞,避开了这尸气箭矢。 但这尸气落空,便化作沉沉黑云,四处逸散。 温孟纯立刻从袖囊中取出三枚丹药,道:“避瘴丹,含在口中,不要吞下去。” 他自己当先含住一枚,便被苦得面目扭曲:“师兄你说得对,下次我一定拿糖衣裹。” 蒙化哪里还有功夫搭理他,把避瘴丹含在口中,即便如此,尸气蔓延过来,也顿时让他们头脑一沉,眼前昏昏。 避瘴丹的清苦香味从口中反上鼻窍,反而把那腐臭的气息冲开。果然应了良药苦口,正堪一用。 地阴旗所化的云帐已经把整片山林裹住,蒙化躲开尸气箭矢,却也只能在这一小片林子里打转。 地阴夫人已经追了上来,四面八方的黑沉尸气当中,地阴夫人的头发如同蛇一样狂舞,而她的爪子也一片青黑,显露着非凡的毒性。 “你仗着飞剑之利伤我,再看今日又如何!”地阴夫人怨毒的眼睛看向蒙化,蒙化顿时眼前又是一花,浮现出尸山血海的幻境。 地阴夫人伸长了爪子,抓向蒙化和温孟纯。 温孟纯指尖碾碎一粒红色丹药,抬首打了出去:“破邪丹!” 阳气生发,与地阴夫人的爪子一击,竟如同惊雷一般,立刻在她粉白的皮上灼烧出可怕的焦痕。 但也就此而已,地阴夫人只是一个呼吸,就把地阴旗中的阴气吸来,把破邪丹的阳气驱逐。 还是夜叉鬼挥舞钢叉,狠狠刺在地阴夫人的掌心。 地阴夫人的掌心破开两个大洞,火龙真人的法力长驱直入,把她的整个手掌都灼成黑炭。 “可恶!” 地阴夫人立刻壮士断腕,生生把手扭下来,以免火龙真人的法力攻击身体。 蒙化也以纯阳精血破开幻景,运使飞剑来斩。 地阴夫人只得遁入地下,避其锋芒。 巨石上的道士微微皱眉,“火龙真人的法力,上等品质的飞剑,果然难缠。可恨,若非天阳尊者死了,阴阳相合,怎么会由他们纠缠。” “还得我亲自出手。” 这道士手中现出一杆黑色旗幡,正是布下云帐的地阴旗。 他摇动地阴旗,覆盖山林的云帐就不断收缩,封锁着蒙化三人的腾挪飞遁。 随着地阴旗封锁范围不断缩小,就生出更多的余力来支援地阴夫人。 得了地阴旗加持的地阴夫人,浑身如同覆盖着一层阴气构成的甲胄,借着地阴旗还能不断变幻身形,远甚此前的灵活。 蒙化连发两剑都不建功,就明白已经到了落败关头。 夜叉鬼持钢叉与地阴夫人僵持,挡在他们师兄弟面前。 但地阴夫人的力气比他可大太多了,若非忌惮火龙真人的法力,不敢直面钢叉,早就把他拿下了。 即便如此,夜叉鬼也渐渐力竭,应对起来左支右拙,已经连续添伤了。 蒙化心里祈祷着:“宫兄啊,我们三个身家性命,可都系在你身上了!” 7017k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一章、再斩肉身 目送着蒙化三人离开,宫梦弼站在树林当中,一直不曾动弹。 直到三人进入镇山片刻之后,才以翳形术合并幻术,遁入镇山之中。 因为离得不远,反而就看见蒙化三人钻进一片无形云账当中,消失不见。 宫梦弼一直不露面,打的就是信息差。蒙化因为被来敌追索,一路上对方手段层出不穷,再加上宫梦弼知道这是阴阳法王的徒弟,就对那杏黄袍的道士有所了解。 而那杏黄袍的道士却只知道有蒙化和温孟纯,或许怀疑有第三人在,却无法证实。 宫梦弼便抛出夜叉鬼消减他的戒心,将自己隐藏在背后,便可打一个出其不意的效果。 这其中蒙化的信息至关重要,因为宫梦弼对来敌几乎没有了解,全靠蒙化和温孟纯提供。 温孟纯就不必管了,是个对战斗很不敏感的人。 但蒙化比他早入道,道行得更高,修行的更是飞剑之术,恰好就是个对斗法十分擅长,对战斗非常敏感的人。 宫梦弼与蒙化交流信息时,蒙化曾说:“他一路追杀我们,所显露的本事无非就两种。一种便是阴阳二鬼,这是他仰仗斗法的利器,你如今收了阳鬼,便断其一指。另外一种是灵神化身,这是六品修行人高于我们的绝对优势,灵神显化,无形无相、难以捉摸,法术威力也因此大涨。” 宫梦弼则认为一定还有第三种,“我曾与阴阳法王的弟子过过招,虽然那人不成器,但却可以看出至少有两种手段在身。其一是阴阳二鬼,其二是阴阳双剑。阴阳二鬼不必说,阴阳双剑乃是法器,如果道法一脉相传,则他至少还有一套阴阳法器在身,或许是剑,或许是其他东西。” 蒙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或许有阴阳法器,但一定不是剑。我便是修行飞剑之术的,修行剑术,杀心最重,十分讲究一击必胜,一旦不成,就远遁千里。但从他追杀我们这一路来看,并不像是练剑的心思。” 这也是好处也是不好处,若是阴阳双剑,必定不会有许多废话要说,一定是先把人降服再来说其他的,这是剑仙的性格,也是飞剑之术的特性。 不好处在于,剑术善于杀伐,而其他法器,却也有更多妙用,未必就比剑术好对付。 宫梦弼心中有数,但破局之法,却既不在阴阳二鬼,也不在阴阳法器,反而在他的六品修行。 再说回眼前,宫梦弼点燃小金炉,香烟袅袅而起,他引动泰岳神符,念动召唤鬼神的咒语和祷文,就见香烟当中走出一个个轻装上阵,手持大乌鸦、牵着大黑狗的阴兵。 宫梦弼看着那一只只恶犬之魂,眼角眉梢都跳了跳。 为首的阴兵拱手施礼,道:“见过狐仙,奉飞虎将军之命为狐仙搜寻邪道。” 宫梦弼回礼道:“有劳。” 说罢,又摆出草人,以供他们依附,以免烈日伤神。 这一小队阴兵依附在草人之上,立刻消失在山林之中。 宫梦弼也没有闲着,而是抓风闻气,以探寻风中的邪道的气息。 事情果然还是要靠专业的来,宫梦弼一无所获,那队草人神兵却很快就来报,道:“狐仙,已经寻得邪道踪迹!” 宫梦弼眼睛一亮,而后又精光内敛,道:“还请带路。” 草人神兵立刻带路,宫梦弼紧随其后,在一颗枯松不远处停下,剩下的小队神兵都藏在此处窥视。 草人神兵道:“那邪道就藏在枯松腹中,虽然有法器遮掩,但逃不过我们对生人的感知。未免打草惊蛇,我们立刻来报狐仙了。” 宫梦弼笑了一声,道:“多谢几位神兵。” 这些神兵点了点头,便消失在宫梦弼面前,只留下草人在地上,被宫梦弼重新收回袖中。 宫梦弼半眯着眼睛,看向那高大的枯松,遮掩住目光中的杀意。 而后他伸手一点,一粒火星就落在那枯松之上,瞬息便点燃熊熊大火。 火烧枯木,焦烟冲天。 一道白烟从枯木中散出来,将火焰迫开。 云账之中,那杏黄袍的道人脸色骤变,“好胆!” 他再顾不得面前三个即将到手的敌人,而是将地阴旗的掌控交给地阴夫人,而后便转瞬消失在云账之中。 枯木之外,那云气卷动,将火焰迫开。 火焰跳动着,如同跃动的狐狸一般,燃烧的枯松除了焦烟气,还有十分好闻的松香。 枯松裂开,一个杏黄袍的道人裹着云气飞出来,转身看向火焰熊熊的枯松,目光如电一般,看向四周,却一无所觉。 正是这时,那杏黄袍的道人忽然听到有两个声音响起。 “师兄,怎么山中突然起火?” “不知道,好像有法力作祟,走,我们下去看一眼。” 杏黄袍的道士脸色骤变,就见天上两个道童驾风而来。 那杏黄袍的道士身上云旗一卷,便化作两道金光刺向那两个道童。 云旗飞起,这一瞬间,枯松之中爆开一团火星,一道红光在火星中迸发,须臾间便斩向那杏黄袍的道人。 这道人已经是反应极快,神动身动,云旗再度转向,化作一团烟气将剑光兜入其中。 但瞬息之间,忽地又从地下飞出一点银色光芒,如同惊雷破空,当空一撩。 银光及身的一瞬,这道人拍出一掌阴阳响雷,但在剑光当中消于无形。 剑光一跳,便将这道人斩成两截。 这道人身上一道白光冲出,转瞬间就消失在枯木前。 而那空中的两个道童被金光一刺,就化作两道烟气,消失不见。 云账之中,蒙化和夜叉鬼勉力抵挡着地阴夫人,正要落败。 却见一道白光落在地阴夫人身上,这地阴夫人便变幻了神情,看都不看他们一眼,抓起地阴旗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云账散开,蒙化和夜叉鬼瘫倒在地,不能动弹。 温孟纯十分害怕阴鬼卷土重来,法力卷起他们往火光缭绕处飞去。 到了燃烧的枯松前,只见一白一红两条柳叶大小的飞剑落在地上微微颤抖,一杆白色云旗跌落在地上,兀自光华不息。 最重要的,是一具被斩成两段的残尸,裹着杏黄道袍,正是那邪道。 “宫兄!宫兄!”温孟纯叫道。 “在这里,在这里!”夜叉鬼指着地面一处,道:“这里有声音。” 温孟纯立刻刨开泥土,只见地下空洞,一只赤狐藏在地洞之中,一动不动。 “宫兄!” ------题外话------ 明天就要上班了呜呜呜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二章、入我剑仙门 温孟纯把赤狐抱出来,检查一下,松了一口气,“是力竭了。” 温孟纯把阴阳双剑和云旗收起,抱着赤狐,卷起夜叉鬼和蒙化往玄元洞赶去。 他走得极慢,夜叉鬼分量不轻,他又是一拖三,本身法力也存续不多,累得大汗淋漓。 到了玄元洞外,就见山岩秀丽,松柏苍翠。岩上缓缓飞流,顺着山石流淌,清澈清脆。 远远就看到一个书童模样的少年在念诗,忙叫道:“浩然!浩然!” 那书童模样的少年见到他这凄凄惨惨的模样,顿时心中一惊,连忙跑过来将他们一一扶到玄元洞中。 “温孟纯、蒙师兄,你们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浩然连忙跑到房中,取出来一瓶真阳丹,道:“上次火龙师伯来时留下的丹药,快快服下。” 温孟纯给蒙化、夜叉鬼一人服了一粒,自己也吞了一粒,又取一粒喂给宫梦弼。 宫梦弼张口吞了,勉强爬起来,找了个石台趴着打盹。长尾巴一卷,便好似一个毛绒团子。 蒙化、夜叉鬼和宫梦弼都在调息,温孟纯大喘了两口气,道:“说来话长,容我休息片刻。” 浩然就道:“你快快调息,我为你们护法。” 这一调息,就是从日中到日落,到月升。 宫梦弼换了一个方向,人立而起,合十拜月,而后便再次趴在石台上,吞吐着月华。 下弦月,正逢宫梦弼第八道月相结成。 月虽不满,其华如瀑,流光溢彩,照亮了玄元洞外的庭院。 浩然看了过来,心中赞叹。 这时候,一个穿着青衫的中年男子也从洞外行来,进了庭院,先是看到了满园月华,不由得赞叹,“望月仙狐,妙哉。” 又看蒙化和温孟纯这两个凄凄惨惨调息的样子,心头既是一窒,他默运元神,观测天机,就生出几分悲意:“火龙师兄……” 浩然已经迎了上来,叫道:“师父,你下棋回来啦。” 元明先生叹了一口气,道:“贪这一局,却险些误了正事。” 浩然道:“回来就好。今日午后他们忽然到这里,伤的伤、虚的虚,吓坏我了。” 元明先生便施展法术,念了一声咒语,整个庭院便好似回春一般,充斥着阳和正气。 浩然惊道:“师父,有狐狸和夜叉鬼!” 元明先生笑了一声:“一个是狐仙,一个是你火龙师伯的徒弟,正合用呢。” 元明先生没有久等,宫梦弼第一个恢复过来,张口吐出一缕烟霞,映衬着明月绕遍躯体。 他在烟霞中化为人形,披着一身火红的大氅,蹬着一双黑靴,袖襟上都是狐狸纹,脸上是松了一口气的笑容。 宫梦弼拱手道:“元明先生,宫梦弼久仰大名。” 元明先生颔首道:“你是得道狐仙,不知是何人门下?” 宫梦弼道:“我是天狐院门下生员。” 元明先生点了点头,道:“原来是天狐院仙真,难怪气息清灵纯净。” 浩然问道:“狐仙,你们怎么一身伤的到这来了?” 宫梦弼道:“这其中关窍,我不好说,还是等蒙兄和温贤弟醒了再说吧。” 宫梦弼不知道元明先生同火龙真人亲近到哪一步,也不知道那些可以说,那些不可以说,倒不如等正主自己说明。 蒙化也没有让他们久等,宫梦弼先一步恢复过来,是因为有通天法和拜月法相互加持,月华几乎任他索取,自然法力恢复得更快。 但蒙化他们比宫梦弼还要还好一些,所以几乎就是前后脚,很快也醒了过来,随后夜叉鬼、温孟纯也醒了过来。 见到元明先生温孟纯就道:“师叔,师父受劫了。” 元明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知道了。” 蒙化则是把事情原委一一说来,从叶天师请火龙真人一探帝陵,到火龙真人留下的信符烧毁,再到他们万里奔逃,被阴阳法王的弟子一路追杀,再到宫梦弼和夜叉鬼前来相救。 他所不清楚的事情,则示意夜叉鬼补全。 最后则是问宫梦弼:“宫兄,那邪道如何了?” 宫梦弼道:“我设计骗出他的护身之宝,把他斩了,但恐怕只斩了肉身,不曾伤到元神。” 蒙化道:“这就对上了,他肉身被斩,又恐泄露行藏被元明师叔发现,知道事情不成,就逃走了。” 宫梦弼苦笑:“那可真是我平生发出的最强一剑,一剑就让我的法力心神尽数耗尽,可真是惊得我心如擂鼓,也算是舍身为道了。” 蒙化哈哈一笑,道:“宫兄有此一剑,便从此入了剑仙之门了。” 宫梦弼摇头:“剑仙,我如何当得?” 蒙化道:“宫兄星夜驰援,一路护送我师兄弟到玄元洞,这等意气,这等剑气,如何算不得剑仙?” 宫梦弼想起那一道飞剑发出之时几乎爆裂的心脏,想起那一瞬间法力连带灵神都掏空,化作惊天一剑的刺激,确实令人心向往之。 这是搏命之道,却不是狐狸的存身之道。爽是爽了,但危险也是真危险。 但这一遭,也令蒙化和温孟纯与他的缘分一下点满,在祈愿树上化作一个七品,一个八品的宝牒。 就连元明先生也不吝喜爱,浅浅赠了他一枚九品宝牒。 元明先生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道:“火龙师兄经此一难,恐怕要转世重修了。” 蒙化和温孟纯如遭雷击,失声道:“为什么会这样?” 元明先生摇了摇头,道:“小圣庙香火助他逃出生天,但你们这派不修神道,不炼金身,再怎么疗养,无非成就一个尸解仙。火龙师兄这等心气,不可能接受的。” “要他去夺他人躯壳,他必定更加不肯。要找到与他契合的身体,更是难上加难,恐怕只有转世重修这一条路能走了。” “他叫你们来,是要把你们托付给我。” 温孟纯猛地往玄元洞外走去,“我要去见师父!” 但蒙化拦住了他,道:“去了你要说什么呢?” “师兄……”温孟纯落泪,“至少去见他一面。” 蒙化深吸一口气,道:“师父有师父的道理,我们何必再去给他徒增伤悲。如今我们最重要的是修行,等师父转世,我们还要去引他入道。” “这辈子他当我们师父,下辈子换我们当他师父了。” 元明先生失笑:“不必担忧。你师父道法菁纯、神通广大,就算是转世重修,若是你们修行慢了,恐怕还比不上他。”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三章、果然杀性重 转世重修也分高下。 修行到了中三品,炼气养神,阴神可以出窍,能一灵而不昧,几乎就算是逃脱死籍。 这不是从此就长生不死,而是到了这品阶,已经超过很多勾魂使者,阴司已经很难凭借祸福、鬼神来管制。 不过只要没有成仙,寿算就终究有限。 修行可以增长天寿,但天寿也有限额,只要不成仙,躯壳终究会老去,灵神终究会蒙昧。 下三品至多五百年寿算,这是全精全气全神、无缺无漏的理想状态,而后中三品增寿五百,到上三品再增寿五百。 不成仙,一千五百年便是大限。 若是取巧,或是仙丹灵药增寿、或是夺舍转世重修仙道,前后累计,也超不过三千载。 三千载不成仙,哪怕是一品修行,不需要地府勾魂,也要逐渐衰老枯朽而死。 这其中的转世重修,分为两种。 一种是老死或是为敌所杀,元神经过地府,重新应缘转世。这样的转世,是要喝孟婆汤洗去原本的记忆的,即便是转世,也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第二种便是火龙真人目前的状况,因为意外不得不转世重修,就可以提前算好时辰机缘,入母腹重新孕育。这种虽仍然有胎中之迷,却带着前世元神道法,一旦点破迷因,重新入道之后便可一日千里。 元明先生虽然悲伤,但并不急切的缘故就在这里,火龙真人转世重修之后,再度引导入道,恢复昨日记忆,就又还是当初的道友。 像蒙化和温孟纯这种想引他入道当他师父的举动,在第一种转世重生中可行,在第二种转世重生中,恐怕就要被打一顿称作逆徒了。 元明先生对夜叉鬼道:“转告你师父,他们俩就在我这修行,不会有事。” 夜叉鬼点了点头,道:“我会转告师父,让他放心。” 宫梦弼和夜叉鬼没有久留,修养好之后就从玄元洞离开。 临行前蒙化和温孟纯一直送到镇山脚下,才依依惜别。这一遭下来,他们也算是生死之交,感情甚笃。 夜叉鬼是赶着复命,宫梦弼则是不太自在,又要忙着给狐狸授课。 元明先生是个好人没错,但毕竟道行太高,又不能以平辈的平常心来对待,玄元洞的灵气再充沛,宫梦弼也待不住的。 他修行至今,也是拜泰山娘娘最多。这还是因为泰山娘娘从来不说话,若是泰山娘娘有一天说话了,只怕宫梦弼也不知道还要不要祭拜了。 毕竟宫某人虽然喜欢结缘,但还算不上市侩、势利。 回到小圣庙,还不待他们呼唤,小圣像上的火龙真人就睁开眼睛。 向谦将一路上所见所闻所为一一禀报,又转达了蒙化和温孟纯的关切,转述了元明先生的话。 火龙真人看向他们,夸赞道:“你们比我想象中做得好太多了。” “尤其是你,八品斗六品邪道,纵然有我法力相助,也比我预料中好太多,竟能斩了那贼人的肉身,灭了那贼人的阳鬼。” 宫梦弼道:“收阳鬼,是赖于天狐院的法器,斩肉身,也是仗着您的法力,我实在没有什么好骄傲的。” 火龙真人笑道:“不必自谦,若是法器能成事,还要人做什么。我还要在小圣庙盘桓些时日,你修炼飞龙剑诀若是有什么疑问,可以过来问我。” 这就是求之不得的喜事了,宫梦弼谢过了。 但还有一件事,宫梦弼不得不为夜叉鬼问一问:“真人,此次虽将蒙兄和温贤弟送到玄元洞,但向兄也因此露了行迹,小圣庙虽然偏僻,但未必就安全了。” 火龙真人越发欣赏他,道:“无需担心,我另有安排。” 宫梦弼就道:“是我失言了。” 向谦是个老实人,虽然火龙真人是得道高人,做不出拿他顶包的事情,但宫梦弼心眼子多,总要把话问死才愿意放心。 等宫梦弼离开,火龙真人道:“你这朋友是个值得深交的。” 向谦想起几个月前宫梦弼深夜来给他发请帖,而后便一直有来往。彼时君子之交淡如水,但这几日是死生相交,他不由得露出一个笑来:“宫兄确实是个好人。” 好人宫梦弼回到受月楼,祭拜了泰山娘娘,才在泰山娘娘的灵应下瘫倒,开始琢磨着飞剑的事情。 他斩了那邪道一剑,虽然是火龙真人的法力加持,但已经出过手的飞剑,就已经不再安全了。 若是日后不经意使出来飞剑,用的又是隐龙派的飞龙剑诀,被阴阳法王以及阴阳法王背后的那些人看见了,恐怕也未必不能算出来些什么。 “所以果然是飞剑要么不出,一旦出鞘,就一定要把人杀掉才行。”宫梦弼果然感觉到了剑仙的杀气,深深赞同气蒙化关于剑仙杀心重的表述。 “以后战斗,还是以道法为主,除非杀人,能不显露飞剑,还是不要显露的好。” 宫梦弼这样思忖着,就着手重炼阴阳双剑。 阴阳双剑与阴阳法王的道法相合,看似以阴阳着墨,立意很高,但可惜炼剑人只是甄无病这个八品邪道,既参悟不透阴阳之法,也算不得精通飞剑之术,只有这剑的材质分阴阳,算不上什么好东西,但不耽误阴阳相合,回炉重造。 阴阳法王不是以剑术起家,飞剑之术只能算是触类旁通。非但如此,宫梦弼还见识了阴阳旗幡这种非常克制飞剑之术法器。 这阴阳双剑,于宫梦弼而言着实鸡肋。 倒不如借着其中残存的火龙真人的法力熔炼双剑,炼成一柄与宫梦弼自己质性相合、法力相通的飞剑,才能契合他的战斗风格,不会在关键时候露出破绽来。 飞龙剑诀当中就有洗练飞剑、养护飞剑、锻造飞剑的诀窍,只是还缺少相应的材料。不过这不打紧,宫梦弼已经有了目标,很快就能得来,如今可以先行熔炼,做好准备。 先以火龙真人的法力熔炼双剑,这一红一白两柄飞剑就彼此纠缠,化作一团如同露珠一般的晶莹液体,又好似是一颗实心的明珠。 这团明珠表面有龙纹缠绕,随着宫梦弼法力的加入,则渐渐浮现了更多狐文狐书。 这一团没有成形的液体只是剑胚,还需要加入更多的材料重塑真形,暂时用不上,就被宫梦弼藏在小金炉之中。 小金炉算是祭祀之器,时常焚香,常常受神明灵应,正可以洗练剑胚,维持灵性。 ------题外话------ 啾咪! 正文 第一百四十四章、春招 过年前康胖子带着湘君和小屹儿回来了。 狐子院的两位先生回去过年,而剩下的狐魅则都留在狐子院。 倒不是宫梦弼狠心不让他们回去,而是每逢佳节,百姓祭祀众神祈求福祉,是天下正气最重的时候,也是迎福纳祥、诸邪退散的时候。 比如年节,祭祖祭神、除旧迎新、祈福驱邪,哪一样对狐魅来说都不是很好过。 若是恪守正道,气息清灵也还好说,似狐子院里这些气息不纯、阴气过盛的狐狸,就属于需要被扫除的行列。 就算是真的要趁过年访友,也要挑一个没有妨害的时辰,不然随意在人间走动,很容易被受祭祀的神明顺手除了。 好比端午阳日诸邪退散,元日年节也是如此。 宫梦弼也没有留在狐子院给他们压力,让他们自己折腾,他则是回去无还峰过自己的年。 康胖子、湘君、小屹儿,又准备邀请周围的邻居好友,一起吃饭相聚,庆贺佳节。 “贤弟,如何,我就说很快就回来看你。”康胖子乐呵呵的,把小胖狐拎到前面来,道:“来,这次就让小屹儿来给你露一手。” 小屹儿如今已经不是狐形,在金华的时候因为幻形术不过关,一直被康胖子关在厨房里做饭,不给放出去,所以痛定思痛,苦心精研幻形术,终于修行有成,能够时常维持人身,不会轻易露出原形。 如今即使是一个半大的孩子,穿着一身绒袄,肉嘟嘟的圆脸,手掌和肉馒头似的。 宫梦弼揉了揉他的头,道:“怎么样,如今厨艺可有什么长进吗?” 小屹儿一甩脖子道:“那当然会做许多菜了,渡口内外的谁不喜欢我做的饭?” 湘君噗嗤一声笑出来,道:“难道不是因为你爱吃肉,所以每次做菜油水都很足,让渡口卖苦力的感觉很实惠吗?” 小屹儿一下子胀红了脸,“湘君前辈!” 康胖子哼哼了一声:“崽卖爷田不心疼,我辛辛苦苦挣了几个钱都让你倒腾的差不多了。” 小屹儿就吐了吐舌头,一溜烟跑去厨房里:“我去备菜。” 宫梦弼一下笑出来,道:“小屹儿心地纯善,很有兄长的风范了。” 康胖子道:“我可不是什么纯善的人。”说着,就也钻进厨房里去了。 湘君笑意盈盈道:“他这脸皮,有时薄有时厚。” 说起要面子,那是真要面子,但一真心诚意夸起来他来,他又害臊。 湘君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宫梦弼。这半年湘君作为外来女巫,在金华的经历丰富,跟本地巫觋斗了几次法,才站稳脚跟。 而康胖子和小屹儿也没有闲着,在金华渡口开了一家食肆,招呼南来北往的客人。 南来北往的客人口味不一,正是磨练厨艺的好机会。 但渡口最多的,还是做苦力的人,这些人吃饭没有那么讲究,便宜大碗就好,所以就交给小屹儿练手。 小屹儿瞧着这些人苦哈哈的模样,总忍不住心生怜悯,给人家饭菜里偷偷加油水。 康胖子不知道这事吗?不可能的,但还是默许了。他们两个妖怪在人间开食肆,也不是为了挣钱来的,能接济一点穷苦百姓,反而让他们心安。 但也是因为这个,康胖子的食肆的生意反而越来越好,着实令周围人眼红,为此还闹出过不少事端。 换做普通人,都未必能把食肆开下去,但他们两个妖怪,又有湘君这个女巫作为帮手,几次都化险为夷,从容应对了过去,逐渐成了气候,立稳了脚跟。 他们三个的故事无外乎家长里短,在人堆里打转,但宫梦弼听得津津有味,笑道:“日后我若是去金华,倒是可以去投奔你们了。” 湘君笑起来:“只怕你瞧不上我们这庙小呢。” 宫梦弼失笑:“若要说庙小,我在吴宁县的荒园中一过十年,也安稳得很。” 康胖子和小屹儿两个一起动手,做了好一桌大餐,请入云峰的花酒诗茶、竹岭的雀仙、玉带河里的罔象、小圣庙的夜叉鬼、美人岭的三姐妹和同在无还峰的金蟾共聚。 热热闹闹地迎来了新的一年。 过完年之后,自然一切又回归原本的轨迹。康胖子又留下几大坛子的酒,预备着宫梦弼小酌慢饮,大概能喝到下一次年节。 年节之后,狐子院有一件大事要忙。 原本狐子院招生来了五十多个狐狸,开学之后,就没有再招。 那些曾经不愿意来狐子院修习的,瞧见其他上过学的狐狸学识、气度、本领样样都高,原本不在意,后来也坐不住了。 这不就是和人一样,好心送来不想要,等宫梦弼抬高了姿态,反而多方路径求过来,希望能入学修习。 宫梦弼都统一回复等春招。 上元节后,天官赐福众生归位之后,宇内澄澈,狐子院就开学了。 宫梦弼请康文主持招生工作,制定了宣讲方案、招生政策,令狐魅广而告之,定在二月初开启招生程序。 错过今年,那就只能再等下一年。 这大半年的时间,宁采臣和马均济的文化启蒙工作做得很好。一方面是老师用心,一方面是狐魅毕竟有些修行在身,修行开灵慧,提高领悟力,学的更快,学得快又反过来促进灵慧生发,属于是正向循环。 虽然时常露出各种狐态,但两位先生早就见怪不怪了。 反而因为他们太过正经,时常遭到狐狸精调戏,看他们脸红吃瘪,好像成了这些母狐狸的一大乐趣。 但因为只是言语放浪,没有什么真的行动,所以康文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批学生启蒙算是结束了,往后就不需要再教授识字、写字这样的基础课程,可以开始治学,也能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修行一科当中。 等新的学生进来,宁采臣和马均济可以轮换着去教授识文断字课,再加上有这么多已经教出来的学生可以使唤,也不会太累。 狐狸们广而告之后,还没有到二月,就陆续有狐魅怕显示不出诚心,带着束脩早早就来求学了。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五章、雷动 狐子院的春季招生从二月一日正式开始,但宫梦弼却不得不把事情托付给康文,令她代为管理。 是小圣庙火龙真人有事相召。 火龙真人算是宫梦弼半个师父,修行剑术的师父。 从宫梦弼舍了阴阳双剑当中火龙真人的法力,把阴阳双剑熔炼成剑胚之后,火龙真人对他就更加另眼相看。 火龙真人残存的法力虽然越用越少,但整体来说还是一个压箱底的手段,宫梦弼下三品能仗之斩六品邪道,这样的力量,不是谁都有这个魄力把它说用就用了的。 但宫梦弼就可以,长线投资对宫梦弼来说更加划算,但在火龙真人眼中,这就是有魄力有决断,是我辈中人。 虽然没有飞剑在手,新剑只是剑胚,但并不妨碍学剑术。有这样一位名师在,宫梦弼哪里能放弃这样好的机会,因此时常请教,与火龙真人的缘分也越结越深。 夜叉鬼常伴火龙真人左右,纯阳洗身诀早已入门,阳气生发,渐渐把他借由香火修来的法力转化——这也意味着夜叉鬼与小圣庙的缘分也越来越浅。 由鬼神之道转入仙道,这对夜叉鬼来说是个难以想象的机缘。 并非鬼神之道不好,只是他没有鬼神之道的路子,远不如跟着火龙真人修道便利。 火龙真人召来宫梦弼,道:“明日便是二月二,苍龙抬首之日,我将借此日转世重修,所以来与你道别。” 宫梦弼依依不舍,道:“前辈此去,再见就不知道是何年月了。” 火龙真人笑道:“你我缘分未尽,你笃行正道,我们迟早还有再见之日。” 宫梦弼很是敬重这位真人。 叶天师身受朝廷供奉,为大乾尽职尽忠是他的本分。而火龙真人不过是受叶天师所托,不忍皇帝误入歧途,才受奉于弘法楼,先是和元明先生炼制青龙造化丹,又是只身入皇陵探查,连自己都搭进去。 火龙真人不知道危险吗?不知道皇都此时是一团浑水吗?不知道大乾乱象横生、大厦将倾吗? 他都知道,但一是为了朋友托付,二是为了天下苍生,他还是不惧危险,身陷其中。 连在小圣像中醒来之后第一件事,也是担心叶天师从此多难。 这样的火龙真人,这样的义气和侠气,宫梦弼没有办法不敬重。 宫梦弼站在小圣庙前守候,夜叉鬼在庙门口修炼纯阳洗身诀,转化自身法力。 等到子时,阴尽阳生。 阳气自大地生出,这万物生发的时节,苍龙七宿缓缓上升,谓之见龙在田。 宫梦弼只感觉到周身法力一震,心火法重新活跃了起来,经过冬季的蛰藏,再次生出磅礴的生机。 一冬未见,今日又见这天之苍龙。 忽地听到一声雷响,可能是雷响,也可能是龙吟。 耳朵没有听到声音,但灵神却已经感受到了浩然之声。 伴随着这雷声,一粒宝丹如同龙珠一般从小圣庙中飞起,带着火龙真人的元神,仿佛与天之苍龙相合,消失在夜色中。 宫梦弼抬头仰望,忽地心中一动,这时节、这景象,居然与飞龙剑诀交相呼应,火龙真人飞天而起,就好似飞龙剑诀的剑势一般。 原来如此! 飞龙剑诀,并不全然是炼龙形、化龙气、生龙力。龙形龙气龙力,不是山中飞龙、水中游龙,而是天之苍龙。 一部飞龙剑诀,名为剑术,实则是参悟天之苍龙的道法。 山龙水龙,不过兽类,龙力虽强,仍有尽头。但天之苍龙,乃群星之相、造化之形,无穷无尽、生生不息,德被苍生、万物皆兴。 这道这理言语难传、象形难述,唯有亲身体会,才能感悟一二。 火龙真人哪里是来同他道别,分明是有意指点,才令他与此时此刻,观此飞龙一剑。 这剑不是杀敌,而是重生。 剑仙的剑当然是用来杀人的,但剑仙的心,却怀着苍龙之意与苍龙之德。 宫梦弼心中之感动,无以言表。 火龙真人道行之高深、眼光之毒辣,难以言喻。心月狐居苍龙心宿,若非他能看破宫梦弼身怀心宿、法有龙性,恐怕也未必会邀他来观此一剑。 既叹服火龙真人道行深厚,也感动他的指点与厚爱,宫梦弼心中确定,他们的缘分,一定会越来越深,绝不会轻易了结。 看着天上一剑,随后宫梦弼又感受到身边活跃起来的生机。 宫梦弼定睛一看,是夜叉鬼向谦纯阳洗身诀突破,一身鬼神香火之气尽数洗去,生出阳和法力。 夜叉鬼虽相貌凶恶、青面獠牙,但此时却妖气、鬼气褪去,虽然舍了神道,反而更像是神形了。 “恭喜向兄修成八品了。”宫梦弼笑道。 夜叉鬼感叹道:“若非得遇恩师,怎么能有这样的进益?” 夜叉鬼看向小圣庙,脸上露出复杂与不舍来,但还是道:“宫兄,我与小圣庙缘分已尽,这就要离开了。” 宫梦弼连忙问道:“向兄要去哪?” 向谦道:“要去人间,寻我师父的转世之身。” 宫梦弼道:“天下之大,人海茫茫,如何能寻到?” 向谦道:“师父说了,缘分一到,自能相见。我认得青龙造化丹的丹气,若是嗅到气味,就能寻到师父。” 宫梦弼就明白,是火龙真人自有安排,“向兄,一路保重。” 向谦笑了一声,道:“来日再见!” 他踏着风往火龙真人元神飞遁的方向追去,一步踏出,那青面獠牙的容貌就渐渐变幻,几步之后,就已经变作一个身材极其高大健硕的青年,消失在夜风里。 看着空荡荡的小圣庙和其中失了神光的小圣像与夜叉像,宫梦弼心中祝愿,希望再会之期,不再遥远。 就是不知道这一座空置的庙宇、失了灵性的神像,又会在何时荒废呢? 又送走了两个朋友,但宫梦弼却没有之前的怅然,反而充满希望。 火龙真人转世重修、向谦去人间寻他,蒙化和温孟纯在元明先生那里修行,都是未来可期。 只有可怜的宫狐狸,还要经营狐子院,等待天狐院验收成果。 为了狐会的光明未来,宫梦弼只盼着接下来的小半年里,各位狐子能潜心修学,多有进益。 身为狐会,身为老师,宫梦弼一定不会吝惜教导,让他们感受如同春风拂面般的慈爱与点拨。 ------题外话------ 啾咪!还有没有那个……就是那个……就是月票票!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六章、为野狐立命 二月上半旬过去,康文最后来找宫梦弼汇报工作:“新入学狐子四十七名,其中吴宁县三十九名,永康县六名,乌伤县两名,都已经录下法力、名号,安排好了住宿,并请康玉奴、陈娇娇作为助教,辅佐先生授课。” 宫梦弼惊讶了一下,道:“居然还有外县之狐,吴宁县狐子院的名声已经传到外面去了?” 康文笑了起来:“这就不得不说我们这些狐子的神通广大、交友广阔了。” 宫梦弼点了点头,道:“也是好事一桩,吴宁县的狐子终究有限,迟早是要向外招生的。日后等他们学成,可以返乡为狐子院扬名,倒也省得我们劳心劳力了。” 康文道:“我也是这样想,狐会大人的仙职乃是初设,整个东阳郡都只有吴宁县有,狐子院也是如此,日后等大人高升,狐子院也要扩建。吴宁县比邻永康、乌伤、丰安,便可汇聚四县英才,以施教化。” 宫梦弼定定地看了一眼康文,道:“好,你有这样的打算,可见用心了。” 康文其实心中忐忑,因为这样的打算,其实是在猜测宫梦弼的用意,也在展示自己的野心。 所幸宫梦弼给予的是正向反馈,是支持,是欣慰,这就让康文大受鼓舞。 宫梦弼哪里会打压他们向上爬的动力,要不是揠苗助长终究为害,他都想填鸭式填出几个可用的人来。 如今康文竟能自己站出来,这就让宫梦弼感受到了极大的安慰。 宫梦弼道:“已经安排好,那就今晚祭祀泰山娘娘,请各位狐子来参加吧。” 康文便下去通知安排。 宫梦弼则去和宁采臣、马均济商量授课一事,原本是宁采臣、马均济、宫梦弼三天轮换,新学子入学,就得分先后错开,需要二位先生付出更多的心力。 宫梦弼言辞恳切:“六月之后,便是诸位学子修学一年之期。彼时我天狐院执事、祭酒、山长将视察狐子院,一观究竟。二位先生教化之德,便要在彼时得到验证。若是能成,天狐院将在天下建立狐子院,以彰教化,二位先生的名号,也将为天下狐所铭记。这是功德无量的事情,所以尤其需要二位先生费心。” 宁采臣和马均济听得热血沸腾,天下读书人,哪个心里没有些青史留名、德传万代的夙愿呢?纵然不是在人间朝廷,但于狐狸间彰显教化,也大大促进了读书人的志气。 “这是行圣人之道,我们义不容辞!”宁采臣和马均济肃容道。 宫梦弼露出笑容,道:“今年要授两批学子,日后二位先生的月俸翻一番,以酬劳苦。” 马均济道:“狐会,我们的月俸已经不少了,足以花销,我们愿意尽心,倒不是为了钱财。” 宫梦弼笑道:“我知道二位先生的道义,哪里敢用钱衡量你们的用心。而是劳有所得,不能因为有道义就克扣,让好人吃亏,这就是不义,是欺负人。钱财是俗物不假,却也是纾解困境的宝物,能让二位先生不必为琐事烦忧,这钱就花得值了。” 宁采臣和马均济十分感动,将宫梦弼引为知己。 这边动员了先生,效果出类拔萃,宫梦弼很满意。 到了夜间,明月皎洁,群狐汇聚在祭坛前。 一盏盏狐灯亮起,将狐子院笼罩在朦胧的光辉里。 宫梦弼先领着众狐祭拜了泰山娘娘和玉仙神女,称颂了娘娘的慈爱和神女的恩泽。 然后现在祭坛前,宫梦弼开启了动员大会。 “你们赶上好时候了。”宫梦弼开门见山,“六月之后,狐子院一年之期,玉仙神女、天狐院祭酒、博士、执事、狐仙都将来巡查,考核你们的学业。” “什么!” 这一句话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的狐狸都惊讶起来,一时间喧哗不断,众狐各种心思浮动,叽叽喳喳,满地乱跳。 “神女要来狐子院!” “我的天,我还没有见过真正的仙神。” “天呐天呐天呐,泰山娘娘在上!” 宫梦弼给他们留了一些反应的时间,静静地看着他们,不过片刻,他们便渐渐安静下来。 他继续道:“天下本没有狐子院,我创狐子院,为野狐施教化,神女看在眼中,所以既是来考核你们,也是来考核我。” “去年我第一次召见你们,就曾与你们说过我们野狐有三条路可以走,如今你们可还记得!” 众狐答道:“记得!” 宫梦弼道:“其上难求,那是仙道,需考入天狐院成为生员,才准许修仙。你们可知天下之大,有多少野狐能考入天狐院?” 众狐摇头。 宫梦弼道:“我考入天狐院那一年,天下群狐,只有两个野狐考上。” “野狐蒙昧,灵慧不开、道心不发、质性不显,要考上天狐院何其困难。往往需要蹉跎数百年、走无数弯路,才能考上,走入仙道。” “泰山娘娘总管群狐,天狐院考核群狐升仙之事,但对野狐来说,这机会还是太少了。所以我上任狐会以后,便创建狐子院,为吴宁县狐众谋教化,就是希望你们有更多机会和选择,不必走太多弯路。” “神女见我有这样的志向,支持我施展教化,若是能把你们教出来,便令天下狐仙广建狐子院,为天下野狐谋一个出身。” “诸位,仙道难求,但眼前就是你们的机会。若是你们学业有成,通过了考核,我就有神女支持,可以推举你们去考天狐院。不仅仅是有机会成就仙道,更可以为天下野狐、为子孙后代都搏出一个仙道机缘。” “若是成了,天下野狐都要铭记你们的功德,但若是不成,日后吴宁县的狐子院,也不过流于末等,只能勉强让你们在人间厮混时,过得没有那样艰难。” “努力修学吧,各位,你们已经不是小孩子,当知道机缘难求,造化难寻。不是为了我,不是为了天下野狐,而是为了你们自己!” “只盼你们学有所成,未来可期!” 静默。 祭坛前是一片静默,群狐怔怔无言。 宫梦弼看着他们,眼中忽然露出一丝失望。 但是忽然,不知道是哪个狐狸高呼一声,“学有所成!我要修仙!” 一下子,山呼海啸,整个狐子院的狐狸都沸腾起来。 “学有所成!我要修仙!” “修仙!” 宫梦弼这才笑了起来。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七章、这太难了 “先生!请问此句何解?” 宁采臣正收拾了教具要离开,忽然听到一个娇声来问。 宁采臣对这娇声很是熟悉,这是名为采薇的狐女,名字是在宁采臣给他们读诗经之后改的。 狐女多情,倾慕才子。 采薇便是调戏宁采臣最厉害的那个母狐狸,时常借着学问的名义缠上来,总要贴得很近,让身上的淡香萦绕着宁采臣的鼻尖,用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看着他,又用纤细粉嫩的手指有意无意触碰宁采臣的身子。 宁采臣时常头痛,要不是她没有更近一步的动作,只怕宁采臣就要大叫救命了。 不是狐女不美,而是一来师生之德,纵然是狐狸,也不能乱来。二来他实在不能分心,秋闱在即,他和马均济看书都嫌时间不够,哪里有心思同狐女厮混。 此时采薇又来,宁采臣脸色不变,因为但凡有些变化,采薇就会变本加厉,而装傻充愣,就可以无视她幽怨的眼神。 他看过来,就见采薇拿着纸来,上面写着:“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宁采臣就“咦”了一声,因为往日采薇来问,多是以诗词歌赋来问,喜欢听他品鉴诗词,问起论语,倒是头一回。 宁采臣似笑非笑,道:“去岁读论语时已经说过,你是忘了?” 采薇脸色羞红,道:“先生见谅,读书时走神,因此忘了。” 宁采臣便以“人外无道,道外无人,人心有觉,而道体无为”来解,“心志能够穷尽天的本性,所以说人能弘扬天道;但是明白天的本性却不知道涵养自己的本心,那么即使有道也难以利益他人。” 采薇若有所悟,展颜笑道:“多谢先生解惑。” 她笑得这样明媚没有风情,仿佛真的是疑问得到了解答之后的快乐,然后也没有纠缠宁采臣,而是赶紧把宁采臣的解法写下来同周围的朋友分享。 “这是什么新招吗?”宁采臣心中困惑,他默默凝视着采薇,想要看出还有什么幺蛾子。 但是采薇察觉到他的目光,连忙摆手道:“先生再会。”就又回头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怪哉。”宁采臣咕哝一句,就转身离去了。 接下来的时间,二位先生就发现狐子院的风气一时间大变样了。 平日里虽然也在教,也在学,但一个教得艰难,一个学得痛苦。 狐狸的本性时常作怪,彼此捉弄、打闹,卖弄风情、争奇斗艳,不想听课的时候,盯着一张白纸都能玩出花来。 可如今好似一个个收敛了心性,苦读的苦读,苦练的苦练,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楼宇间没有爬墙打洞的,树梢花丛里没有捉蜜蜂抓蝴蝶的。 不懂就问,时常请教,简直是私塾先生见了都要馋得流口水的模范学生。偶尔有几个松懈了,还有其他狐狸在一边鼓励安慰。 就连新招来的狐狸,也好像格外听话懂事,远没有去年第一批上课的狐狸那样难以管束。 直到有一天,马均济听到墙角有人哭。 他循声望去,就看到一个化作狐形的狐狸嘤嘤哭泣,连忙问道:“怎么哭了?可是有人欺负你了?” 那狐狸泪眼婆娑,见着是马均济,就擦一擦眼泪,一抽一抽地道:“多谢先生,没有人欺负我。” 马均济蹲下来与她齐平,问道:“那为何哭泣?” 这狐狸就啜泣道:“太难了,太难了。宫先生教我们通念感意之术,让我们去听其他生灵的声音。我趴在这里听老鼠叫呢,听不懂呀,就是听不懂呀。哇——” “为什么这么难呀,呜呜呜呜。” 马均济听得匪夷所思,道:“为何要听老鼠叫?” “宫先生建议我们从脑子小的东西入手,老鼠脑子小,连猜带蒙,大概能听出来想要表述什么。但是我还是听不懂,我怎么这么没用呀……” 马均济也不知道怎么办,只好安慰道:“慢慢来,学道也要一步步来,着急就更学不进去了。” 这狐狸就抹了把眼泪,道:“先生说得对。” 她抽了抽鼻子,“七月就要考核了,不能这样浪费时间。” 马均济就明白了,原来是为了考核的事情,难怪这些时日一个个都和变了性子一样,这样刻苦,连两位先生都有些自愧不如了。 不过马均济还是劝道:“一张一弛,才是修学之道,弓弦绷紧了是会损伤的。” 这狐狸嗯嗯两声敷衍了过来,继续趴在墙边听墙外的老鼠叫。 马均济摇了摇头,最后和宁采臣商量了一番,还是把这个事说给宫梦弼听了。 宫梦弼就解释给他们听。 正如宫梦弼此前所言,仙道难求。狐狸开灵智已经是侥幸中的侥幸,但野狐求仙,仍旧是难上加难。 狐狸在幽明之间、仙妖之间、人物之间,这是狐狸特性。也是能作为使者、作为神巫,成为沟通仙神的桥梁的禀赋。 天狐院考核,往往很重视禀赋开发,这也是为什么考入之后还要学鸟语的原因。 可惜大多数有这样禀赋的狐狸,也会因为蒙昧、阴邪等等原因落榜。 宫梦弼教他们通念感意的法术,也是他修行通天法之后有的新的感悟,是开发狐狸禀赋的道法,能增加他们考入天狐院的几率。 宫梦弼道:“我劝过他们要张弛有度,但有些学子总是用功太过,我来想想办法,也劳烦二位先生多劝诫劝诫。” 事关人生、命运,尤其是充满希望,努力就能够上的时候,总是能激发狐狸的动力。 宫梦弼想了想,准备在每个月十五举办祭祀活动。 一祭泰山,二祭明月。 在祭祀时不必变人,宫梦弼带头化狐,围绕着篝火、祭台狐鸣狐舞。 小金炉香烟变幻,篝火不断跳动,狐狸们围绕着篝火,对神明致以敬意,并祈求降福。 这是宫梦弼狐祭月的幻法演变,只不过祭祀对象多了泰山。 他有泰岳神符、又有泰山娘娘的神像和灵应,又修行拜月法,有太阴幻神符,从幻法到现实,再从现实到幻法。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宫梦弼也多有领悟。 而群狐在祭祀当中,往往灵神与泰山与明月相合,得泰山和明月的垂青,灵慧更开,修行更加得心应手。 每月一次祭祀。 祭祀之日,就成了狐狸们最期盼的时候。那一刻可以忘记一切烦恼,融入天地的广大与浩渺之中。 ------题外话------ 搞定,啾咪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八章、太阴元胎 十五祭月,宫梦弼不再刻意维持人形,反而带头化为狐形,领着众狐或歌或舞。 狐祭月是他所创的第一道幻术,以明月为相,以太阴入幻,以狐祭为表,象征着他对幻术的领悟,同时也象征着他对拜月法的领悟。 宫梦弼将狐祭月引入现实,化为狐祭泰山、狐祭明月,虚实二相,这是他在幻术上又有进益。 而真实的狐祭,则让他不再执着于于人形,他就在人狐之间有了更多的感悟。 人固然是化形的目标,但狐却是他的本相。 化为人形是修行,是进步,但却不能耻于狐形。 狐有狐的优势,狐能行于幽明,能辗转于仙妖,能通神灵之意,能表大道之形。这是人所没有的优点,是狐生来的禀赋。 化为人形,不是从此不再做狐狸,反而更像是以狐的本质来应和人的形象,不仅仅保留了狐的禀赋,也占了人的灵慧的便宜,得了人的近道之体,属于是博采众长。 时至三月下旬。 倒推回一年前,这是宫梦弼考上仙官,从祈愿树处获得了拜月法的那一天。 这意味着,宫梦弼的拜月法修行总算凝聚出了十二个月相,化作十二枚月轮,完成了第一个周天运转。 宫梦弼在受月楼修行,这里的清净一如往常,泰山娘娘的灵应绵绵不绝。 宫梦弼站在楼顶,天边是一轮下弦月。 他运转拜月法,身上的烟气袅袅散去,露出狐狸的本相来。 这赤狐细眉细眼,在夜色中眼中带碧,皮毛顺滑,大尾蓬松。 宫梦弼闭上眼睛,赤狐的脑后便渐渐浮现一圈华光,如同一圈冰轮,好似神佛脑后圆光。 一圈、两圈、三圈……十二圈。 十二圈光轮彼此交错,以不同的速度、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明暗、不同的光晕缓缓转动。 十二个月相因为受天时、天象的不同,阴晴圆缺的四大相各有差异,所以展现出来的十二轮华光也各不相同。 这十二轮光环彼此交错,渐渐融为一体,化为一轮满月,悬在宫梦弼脑后,而后缓缓消失。 宫梦弼的尾巴轻轻摇动着,这一条赤尾铺满银辉,逐渐变大,化为一条纯白的巨尾,将赤狐卷入其中,如同一个蚕茧,好似一轮明月。 这蚕茧之中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动,似乎能听到鼓动的心跳,似乎能看到伸展的躯体。 明月的银辉在这白色的大茧上聚集,整座受月楼都亮了起来,一个个狐狸的图案与文字跃动着,牵引着如同飞瀑一般的月华。 泰山娘娘的灵应汇聚起来,在冥冥之中施加影响。 易胎化形术。 这是宫梦弼去年所得的法术,与拜月法共同修持,至今终于圆满。 灵台之中的祈愿树光明大方,与火龙真人结缘所成的七品宝牒大方光华,与天上的明月相应和。 明月便毫不掩饰对宫梦弼的垂青。形如无数橄榄,万道金丝,纍纍贯串的帝流浆在月华中垂下,落在那白色的大茧之上,帮助大茧当中的人进行蜕变。 不知过了多久,月华渐渐敛去,东边渐渐泛起鱼肚白。 随着骄阳破晓,那白色的大茧如同烟霞一般散开,收拢,消失在衣裳之中。 宫梦弼迎着太阳伸了一个懒腰,大袖垂到臂弯,红色的罩衫在破晓红日之下熠熠生辉。 易胎化形术顺利毕业,太阴元胎圆满,宫梦弼也顺利化为人形。 随着第一枚七品宝牒的使用,帝流浆弥补了他法力上的不足,让他在八品就化为人形。 虽然一般的妖怪修行,都是在七品开始化形,以此谋求灵神上的进益。 宫梦弼早一品化形,但问题不大。因为太阴元胎已经汲取了足够多的帝流浆,只需要缓缓消化,就能到达七品。 更准确的说,七品的标志就是能化形,在这一点,宫梦弼其实已经到了七品。虽然拜月法只运转了一个大周天,但他月相的品质却高得吓人,就如同他的法力之菁纯,已经超出八品不知几何。 从今日起,就无需再以幻化遮掩,因为不论谁来看,也看不出来宫梦弼的本相了。 宫梦弼揽镜自照,就发觉自己的相貌与幻化出来的还略有差异。 宫梦弼彼时幻化是个少年,这么些年来,就一直维持着少年人的形象。 但如今化形,就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多了些青年人的成熟与魅力。 这是心性变幻的原因,这一年的历练,再加上施婆婆仙去,宫梦弼的心性成长了不少。 有些变化宫梦弼本人都没有察觉到,幻形术因此还没有变化,但化形之时,就显露无疑了。 成长之后,那柔弱的少年气少了,就多了些棱角和侵略性,反而更加威势逼人。 大体上变化不多,不至于被人看了之后认不出来。宫梦弼就放心了,毕竟同狐子院的两位先生解释起来还比较困难。 反倒是狐狸,认人并不全凭相貌,还要看气息。 修行上有所成就,宫梦弼一时间心情大好,晚上给狐狸坡的学子授课时都带着愉悦的笑意。 这笑意感染了修学的狐子,让他们也放松了心态。 幻化形体、炼气存神、再到如今的通念感意,宫梦弼没有传授给他们繁杂的法术和技艺,在打基础上下苦工。 只在其中穿插着讲了一些幻术,因为幻术与法力、感知离不开关系,也是狐狸的存身之本。 康文手中的狐书越积越厚,宫梦弼传授修行,几乎毫无保留。只是一些不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东西会隐去,但修行的道理和感悟,却没有藏私。 修行科是狐子最关心的一科,对宁采臣和马均济或有懈怠,到了修行科都要打起精神,潜心求学。 原来就如此,今年更是如此。 大道难求,名师难遇,得一句真传,胜过无数自己胡乱摸索的日夜。 康文的狐书被借阅得极多,但得众狐爱惜,至今连书角都没有卷折。 师徒同心同德,力往一处使,如是,就渐渐到七月了。 ------题外话------ 第二章等个半个小时修改一下 正文 第一百四十九章、自请入囊 去年天象之龙受困江南,今年不知是受天神监管,还是本就消停,水气之龙顺利北行,往返于天地的呼吸之中。 宫梦弼也分不清每年春夏北上,秋冬南下的天象之龙究竟是同一条,还是轮回往复,每年都是新生。 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随着他晋升七品,就好像是硬件升级,通天法也更新换代,变得更加敏锐。 观天之相,观天象之龙,宫梦弼的八风咒就随着时节变幻,随着风的气性不断变化。 四时八节之风,因时节不同、风向不同,有不同的变化,有不同的性质。春风东来,其质温和,冬风北下,其气肃杀。 要用好八风咒,不是说法力高强,能掀起大风就算厉害。 因为人力有穷尽,而天地力无穷。懂得八风质性,懂得天时变幻,将八风咒与天地呼吸、大块噫气相合,才能施展出玄妙且强大的道法。 倒是八风瓶,其中阳鬼被八风攻伐,形质尽消,但一灵不散,所以宫梦弼一直没敢打开瓶子,怕走了阳鬼,结下血仇。 直到大火西迁,夏去秋来,宫梦弼、狐学子,乃至两位教学先生,都忐忑不安,等待着天狐院的视察。 七月初,天狐院召唤。 宫梦弼灵神出窍,身着九品天衣,辟邪纳福,身后似乎有朦胧月相相随,跟随着召唤到了天狐院。 是黄博士相召,看见他来,就心里高兴,问道:“你可准备好了?” 宫梦弼道:“已经尽力而为,成与不成,只待天狐院评判了。” 黄博士含笑道:“尽力而为就好。” 黄博士带着他穿梭在天狐院中,最后到了荀祭酒的住处。 两个看门的小狐引他们进来,荀祭酒已经在等他。 看了一眼宫梦弼,荀祭酒就不由得露出一丝惊色,甚至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荀祭酒道行高深,因此宫梦弼在修行上的长进他一眼就看出来了,问道:“你已经修成七品?” 宫梦弼脸色不变,道:“有些机缘,受太阴垂青,得了帝流浆的造化,便修成七品了。” 荀祭酒一时间不知道是应该盛赞,还是担忧,便点了点头,敷衍的夸赞:“很不错。” 宫梦弼没听出来老狐狸的敷衍,只好自谦道:“全赖神女所传通天法,若非如此,不能有这样的进益。” “通天法吗?”老狐狸心中思忖着,“如果是通天法,到了合适的人手中,确实能一日千里,修行大进。” 荀祭酒看他身怀月相,就知道他是拜月修行。 狐狸拜月是自古修行之道,倒也不稀奇,只是这样的月相,难道是太阴星哪位仙神转世到这地界来了? 荀祭酒不理解,暗道:“还是问一问神女吧,还是说神女早就看出来,所以才这样青眼有加?” 转过念头,荀祭酒的神色就温和许多,道:“你可知道为何召你前来?” 宫梦弼点了点头,道:“去年来时,神女就说要考核狐子院,如今狐子院已经教化吴宁县狐众一年,想来是为了此事。” 荀祭酒颔首道:“不错,正是为此事。神女有令,三日后巡察狐子院,你可回去提前准备。神女对你寄予厚望,我亦是如此。” 宫梦弼即便是猜到了,还是渐渐激动起来,压下心中的情绪,宫梦弼问道:“可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以免犯了忌讳。” 荀祭酒道:“似神女这等仙神,哪里还有忌讳呢?” “好好准备,不要让我们失望。” 宫梦弼便应下了。 黄博士送他离开,宫梦弼打听道:“师父,除了神女之外和祭酒,还有谁会一起来?” 黄博士道:“我倒是想告诉你,但是不能说,否则被参上一本舞弊徇私,岂不是弄巧成拙。” 宫梦弼就明白了,道:“师父指点的是。” 黄博士道:“不必担心,尽力而为就好。” 宫梦弼回到狐子院,就叫来康文,请康文通知下去晚上集会。 宫梦弼先去通知了两位先生,并问明他们的意思,是否愿意参加三日之后的考核。 宁采臣和马均济忙活了半年就是为了此刻,怎么会不愿意。他们更没有见过真正的仙神,如今有这样的机缘,是求也求不来的。 到了夜里,宫梦弼在祭台前与狐子相会,说明了三日后考核之事。 狐子哗然,既是激动又是害怕。 一群狐狸几乎眼泪都要掉下来,哭腔哽咽道:“我通念感意之术还不过关,我法力还孱弱,我气息也不够纯,怎么这快呀,怎么办呀。” 宫梦弼见他们忧心忡忡的样子,反而笑道:“不要害怕,不必担忧。这半年你们的刻苦用功我都看在眼中,我知道你们有些人道业不够精纯,有些人文经不太擅长,但已经很好了。” “我看着你们日以继夜、勤学不倦,你们的长进我都看在眼里。比起去年,比起入学之前,你们的长进自己心里也有数。比起天下野狐,你们也是出类拔萃。” “这三日就不要劳心劳神了,好好休养精神,明日洒扫狐子院,便好好睡一觉,沐浴更新,准备迎接神女。若是神思萎靡、蓬头垢面,在神女面前失礼,反而不好了。” “拿出你们的狐气来,尽人事听天命,我相信你们潜心道业、诚心善意,会得神女垂青的。” “去吧,去睡一觉。” 他这样温和,一改这些时日的严厉,反而让狐狸们哭成一片。 狐狸们三步一回头,看着宫梦弼的温和的笑,嘤嘤一片,回了屋里。 康文站在宫梦弼身边,心中也惴惴不安。 宫梦弼看了她一眼,笑道:“你也担心吗?不必担心,去吧。” 康文就微微施礼,退下去了。 康文退下去,祭台边穿着囚服的一个个狐囚却跪了下来,哭道:“狐会大人,请将我们收入袋中,我等罪狐,不敢冒犯神威,连累狐子院考核。” 要说狐子院中最累的,除了康文,就是这些狐囚了。 除了要听候差遣、干苦力活,还要跟着一起修学。 他们罪狐,也不能与其他狐子一同学习,只自己建了一个小学社,彼此照应,彼此扶持。 宫梦弼准许他们修学,让他们戴罪立功,就是他们的盼头。 如今天狐院考核,他们便觉得自己身为罪狐,若是在狐子院出现,恐为神女不喜,因此自请入袋。 这袋子,还是当初黑衣鬼神玄冬装着他们四处跑用的那个黑布兜兜。 ------题外话------ 久等啦 正文 第一百五十章、神女法驾 看着跪了一地的狐囚,宫梦弼就觉得自己这些时日的努力没有白费。 所谓教化,就在潜移默化之中。 去年召集群狐,其中几个杀孽深重、无可挽回的孽狐,宫梦弼当场就斩了,剩下的都收作狐囚。 按照所犯之事利害不同给予不同刑期,并准许他们戴罪立功。 这些狐囚在狐狸坡听候差遣,苦活累活都是他们干,才能让其他狐子安心治学,不必担心起居、食宿等问题。 宫梦弼虽不准他们化为人形,但却批准他们跟着修学。 这一年来为了摆脱罪狐之身,他们比其他狐子更加刻苦。文经、修行都有旁听,潜移默化之下,早已与以往有很大不同。 如今有这样的觉悟与表现,宫梦弼心中甚是欣慰。 宫梦弼道:“不必如此,你们戴罪之身,是以前行差踏错。我既然准许你们修学,你们便是狐子院的一部分,不必躲躲藏藏。” “这一年来你们的表现我都看在眼中,等考核之后,我会重新为你们厘定刑期。过而能改,善莫大焉。都好好收拾收拾吧,这几日,我就解除你们化人的禁令了。” 狐囚听得热泪盈眶,拜谢了宫梦弼,才陆续退去。 只留下宫梦弼在祭台前站立着,这位狐子院的修行科老师等到众狐退去,才面对着泰山娘娘的神像平复心中的感慨。 “娘娘在上,狐子院之事,我虽并非没有私心,但大抵是公心大于私心,只希望能得偿所愿,希望天下野狐能有个善果可循。” 他的患得患失不能说与别人听,但说与泰山娘娘听,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感谢泰山娘娘灵应广大、慈恩广济,无需事事亲力亲为,让宫梦弼的牢骚话可以抒发。 翌日,宫梦弼便指挥众狐子、狐囚洒扫庭院、道路,将狐子院、狐狸坡都打理一新。 狐狸坡种了不少香花香草,这是宫梦弼去年开始就指挥狐囚播种的。根据不同习性种植在不同的地方,让他们潜心照料。 狐狸坡长期以雾帐遮蔽,都是靠香料熏蒸,再以术法加持,以此遮掩凡俗的目光。对香料的需求量巨大,因此需要自己种植一部分,以缓解压力。 另外香草、香花气清气洁,可以扶正气、驱邪气,对这些狐子的修行也大有裨益。 此时采摘香草香花,或是悬挂,或是熏烧,将狐狸坡、狐子院化作气息洁净的宝地,以待仙真降临。 等洒扫完毕,便以香草、香花入汤,让狐子狐囚沐浴更衣,保持洁净、保持庄严,静心凝神、以待神明,这就是斋醮之中的斋法。 等到了第三日,即便众狐心中忐忑,但神女的法驾如期而至。 先是听到一声清脆的鸟鸣,其声清脆,宛如凤凰。 而后便有两位身穿深青衣的清道使手持两面宝旗当空而来,旗帜上各自以金线、银线绣着两只九尾天狐。 宝旗当空而过,便掀起瑞气横空。瑞气之中,两条飞龙拉着辇架乘云而至。 辇架上是青瑶仙子驾驭飞龙,辇架边是荀祭酒立在左侧祥云之上,身后跟着黄博士。司业与文经科博士则立在辇架右边。 辇架之上,是一位神女,身着紫衣,仪态庄严,容貌之美,仿佛夺尽天下芳华,让人不敢直视。 清道使引飞龙落在狐狸坡上,飞龙长鸣一声,将狐子院当中的群狐都吓得一跳。 “是龙!”狐子们窃窃私语。 宫梦弼道:“肃静,随我迎接神女法驾。” 宫梦弼为首,两位先生随后,康文再后,领着众狐出了狐子院,迎接玉仙神女的法驾。 清道使将云旗立下,牵引着飞龙不使作乱。青瑶仙子托着神女的手下了辇架,宫梦弼就上前迎接天狐院的山长、祭酒、司业、博士。 “学生宫梦弼,恭迎山长法驾!” “恭迎神女!”狐子齐声迎道。 玉仙神女站在狐狸坡上,举目四顾,瞧着清气袅袅,心中就满意极了,只是面上丝毫不显。 青瑶仙子道:“都起来吧。” 宫梦弼便带着狐子起身,将天狐院这一行人迎接至狐子院中。 最先见到的就是高耸的牌楼,上书狐子院三字,是宫梦弼的手笔。 荀祭酒看了一眼,道:“胡博士,你这文经所授不错呀,宫狐会这狐书有些笔力了。” 文经科博士姓胡,是狐狸中最普遍的姓氏,也是狐中大族的姓氏。 黄博士是修行科博士,胡博士是文经科博士。不过黄博士带的宫梦弼,所以是宫梦弼的恩师。而胡博士虽传授文经,但宫梦弼称一声先生、博士或者老师就可以了。 听到荀祭酒夸赞,胡博士看了一眼司业,干笑一声:“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宫狐会这字是下了苦功了,我哪里敢居功。” 宫梦弼连忙道:“哪里,是胡博士才学过人,言传身教所致。” 胡博士就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进了狐子院,就是亭台楼阁,香气袅袅,香花、香草、香烟如云。 宫梦弼领着他们到了祭台前,便令中诸狐子于学堂中静待。 玉仙神女看着祭台上的泰山娘娘和她本人的神像,倒是露出了一丝笑意。 却听司业叹息:“可惜,娘娘与神女的神像倒差了些气候,难以描绘娘娘与神女的风采。” 宫梦弼脸色不变,笑道:“禀司业,娘娘与神女神通广大,哪里是区区木胎泥塑所能展现的呢,故而所立之像不在表仙圣之形,而在立道真之心。” 司业意外地看了一眼宫梦弼,道:“你说得很好。” 宫梦弼脸色不变,微微垂首,没有再多言。 荀祭酒就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道:“今天来,是要考核你这狐子院。先就是要看你的教化如何,你师父黄博士,文经博士胡博士会考核你教出来的狐子修行如何、文经如何。” “这是你狐子教化。另外,我已经遣风闻使去吴宁县探查狐事,看你治下有无狐魅为恶,作害一方,这是风气。” “最后就是请苏司业考核你本人,也顺带考一考你请来的教书先生,看一看你们有没有真才实学,能不能教出来好学生。” “若是三试都能过,那就要恭喜你了。”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一章、以八风咒攻我 荀祭酒所说三重考核,宫梦弼心中略有忐忑。 虽然这半年来各位狐子潜心修学,但毕竟修学甚晚,能不能通过考核,他心里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心里没底,但宫梦弼还是说:“请祭酒来试。” 箭到弦上,不得不发。不仅仅是宫梦弼尽力了,这些狐子也都尽力了。若是如此都不能通过考试,宫梦弼也只能叹一声如之奈何。 好就好在玉仙神女法驾亲至,没有人敢在她面前作怪,这就很有故事可以说了。 宫梦弼顿了一顿,又道:“不过学生有一惑未解,狐子院建成不过一年,诸位狐子文经、修行要如何才能算是通过呢?” 祭酒笑道:“自然不会难为你。若是以生员品阶来论,恐怕全军覆没。只需与往年野狐考核略作对比,自然就能知道成色如何。神女,不知如此可否?” 神女点头道:“你来做就好,不必问我。” 说着,神女就同青瑶仙子一道在狐子院的庭院花圃中参观起来。 庭院中遍植香草,芬芳怡人,让神女有些兴趣。 见宫梦弼也没有异议,荀祭酒就道:“黄博士、胡博士,请放手施为。” 胡博士就道:“我只有一题,请诸狐子作答。” 宫梦弼问道:“先生请讲。” 胡博士道:“普天之下,何物最大?” 这是个策论,自然没有标准答案。但要说得有理有据,引经据典,就最十分考验狐子自身的才学。加上又是笔试,还能考一考文字功夫。 宫梦弼心中觉得果然不算为难,但黄博士却暗暗皱眉,以野狐的机巧与聪明,只怕写出来的,都是溜须拍马的谄媚言辞了。这在神女眼中,恐怕要大大失份。 宫梦弼立刻安排下去,请宁采臣与马均济二位先生宣读策论试题。 诸狐子分新旧两批,学了半年的在一起,学了一年的在一起。 宫梦弼也同胡博士说明,让胡博士心中有数。 先考文经,再考修行。 与此同时,苏司业也给两位先生出了一题。因为是请来的先生,不算是狐子院的学生,故而愿不愿意答,也是要先问过两位先生的。 两位先生沉吟一声,道:“请司业考校。” 苏司业就笑了一声,道:“我也是一篇策论,请二位作答。问人狐有别,何以待之。” 苏司业眼中一道光芒缓缓流动,两位先生便一声不响走去学堂,一同写起了策论。 宫梦弼脸色一变,道:“司业要考校学问,何以道法扰之?” 苏司业摆了摆手,道:“并非以道法扰之,只是真言之咒,令其不说假话而已。” 宫梦弼脸上浮现一丝愠怒,看向荀祭酒,问道:“祭酒,我这二位先生不通术法,只是文弱书生。若要考校真心,也该是以物事考验,观其言行,而非欺之以术法,强窥其心。” “若是恶徒歹人,行此手段倒也罢了,但名为考校,苏司业却以术法相欺,恕学生难以苟同。” 苏司业被他顶撞,脸上就生出不快,道:“真道学知行合一,假道学投机取巧。人心叵测,非日久难以见之。难道为了你这考核,还要让神女等候数月数年吗?” 荀祭酒笑呵呵打着圆场,道:“苏司业性子急切,也是想你这考核早日完成,虽用道法,但毕竟真言之咒不会伤人,你且体谅体谅。” “司业,小辈也是关心则乱,口不择言,何必同小辈计较,有失体面。” 他这阴阳怪气的本事已经有些火候,宫梦弼假装没有听出来,眼观鼻鼻观心。 苏司业冷笑一声,“目无尊长,何以为榜样?” 宫梦弼沉默不言,荀祭酒就连忙拉住苏司业,小声道:“神女尚在,还是正事要紧。” 荀祭酒道:“宫狐会,还不向苏司业讨教?” 宫梦弼到了近前,叹了一口气,道:“学生言语无状,冲撞了司业,还请司业责罚。” 苏司业看了一眼神女,神女正在狐子院当中参观,没有见到他们起冲突。他心里一团火气不上不下,不敢惊扰神女,就道:“不必,你能体谅老夫的苦心就好。闲话少提,我来考考你的修行。” 苏司业上下打量了宫梦弼一眼,见他身长体瘦,容貌昳丽,就觉得不能考幻术,转了转眼珠,道:“去年你考核诸生员第一,得神女青眼,传授了通天法,后又立下善功,得授八风咒。” “我就考一考你这八风咒吧,此咒应八节八方之风,想来你应当小有所成。来,以八风咒攻我,让我瞧一瞧你的成色。” “哦?”宫梦弼笑了一声,道:“好,那就请司业指教了。” 苏司业站立不动,身边众人便缓缓退开,以免影响宫梦弼的发挥。 宫梦弼也站立不动,轻轻呼吸着,渐渐便有微风吹来。 这是凉风,立秋之后,西风渐来。此风曰飂风,兑气所生,又名阊阖风。 阊阖者,天门也。此风西来,神而灵之,如天帝律令下天门,又好似仙真飞升朝天阙。 大块噫气,吹作秋风。 苏司业脸色渐渐变了,这风吹来,让他法力紊乱,神思渐昏,细风凉爽,却如雷霆之击,金风和畅,却似呼要带着他的魂魄、法力一同飞去。 宫梦弼缓缓呼吸,不疾不徐,这风却如天地吹息,越吹越急。 苏司业足有五品道行,并非等闲之辈,但见这神而明之的阊阖风,却好似见了天地之力,不由得法力一震,曲掌击出,将宫梦弼一掌推飞,落入花木丛中。 宫梦弼咳嗽一声,整了整散乱的衣襟,从花木丛中钻出来,道:“苏司业道法高深,反掌便将我这八风咒破去。” 苏司业看着收回的手掌,又深深看了一眼宫梦弼,道:“青出于蓝,后生可畏。” 宫梦弼当然不是苏司业的对手,但八风咒下,却不能安然以待,仍然被惊出一掌。 这种情况下,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宫梦弼考核失败了。 荀祭酒笑眯眯道:“黄博士,听到没有,你这徒弟,可真是惊人呐。” 黄博士笑了笑,道:“这倒真是他天资禀赋如此,不是我的功劳。” 苏司业却兴致大缺,看一眼宫梦弼,收敛了心中的高傲和算计,他就明白,这一次狐子院考核,只怕十拿九稳了。 “可恨荀祭酒奸猾,让我出此大丑。”苏司业心中烦闷,但脸上却丝毫不见变化。 ------题外话------ 好啦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二章、百思不得其解 很快,诸狐子策论的时间就到了。 时间短暂,狐子被收了试卷之后,一个个愁眉苦脸,几乎要哭出来。 书到用时方恨少,如今要写策论,要引经据典,要表述思想,把肚子里那二两墨水掏空了都觉得不够。 两位先生的策论也写好了,落笔之后,真言之咒的效果立刻消失。 宁采臣和马均济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都是肺腑之言,但是他们本人,却没有察觉到自己受到术法影响。 只觉得内心深处的想法涌现,令他们文思泉涌。 胡博士立刻批阅起了狐子策论,而苏司业则看起了两位先生的策论。 狐子策论是普天之下,何物最大。 先生策论是人狐有别,何以待之。 两篇策论,笔墨、文采,固然重要,但既然是策论,更关注的当然是思想。 荀祭酒道:“黄博士,你可以去考校他们的修行了。” 黄博士笑道:“那我就先去了,狐会,给我一间静室,让他们陆续进来。” 宫梦弼立刻安排下去。 黄博士在静室之中布法,考校狐子修行。 “是辨气之法。”宫梦弼认得黄博士所布置的法术。 似天狐院生员考核,要气清意正,禀赋过人。黄博士布法观气,只要狐子一进来,就要显露法力,被她看得明明白白。 除此之外,则是伸手在窗外一抓,捉来一只鸟雀放在笼中,而后以黑布遮盖,要考校通念感意的禀赋。 黄博士布置好考场之后,就看向宫梦弼,道:“去吧,叫他们进来。” 她的声音沉稳有力,很是温和。 宫梦弼心中安定,把门带上,令康文最先进去。 等康文出来,就让康文维持秩序,叫名字进场。 而宫梦弼则回到祭坛边,看着胡博士和苏司业在玉案上批阅策论。 狐子策论胡博士是一目十行,看得极快,看完之后,就按照他心中评定的标准放置两边。 先生策论,苏司业看得很慢,几乎是逐字斟酌。 苏司业先看了宁采臣的策论,看完之后又去看马均济的策论。 他看完了,荀祭酒就把策论拿来几人传阅。宫梦弼站在边上粗略一看,只见宁采臣从“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破题,论述了天地之间,万类各享安宁。天施地化,不以仁恩,任自然也。 而马均济则是从天施教化、有教无类的角度破题,论述教化之德,阐于人亦阐于狐,人民狐民虽有其类,但教化无差,道德无二。 两位先生是有些文气在身的,所作文章颇有分量。荀祭酒看得十分满意,摇头晃脑,问道:“苏司业,此为真言之咒下,二位先生所作文章。不知道苏司业以为如何?” 苏司业顿了一顿,道:“两位先生无有分别之心,以仁化之,可谓难得。宫狐会,你怎么找来的两位真君子。” 宫梦弼道:“我以诚待之,彼以诚待我,如是而已。” “好一个以诚待之。”苏司业连连点头,好似赞不绝口。 等胡博士批阅完了狐子策论,他看了一眼苏司业,缓缓说道:“诸狐子粗通文墨,气性还算规正,倒也胜过其他野狐了。” 苏司业看过去,胡博士与他对视一眼,又收回目光,道:“问天下最大者,诸狐子所言,有论道生其一,故为道大;有论天生万物,故为天大;有论德至万物,故为德大;有论生为万象之首,故为生大……如是种种,也有些见地。” 苏司业心中倒吸一口凉气,强笑道:“野狐之属,竟有此见识。就没有说一说天狐院之德,娘娘与神女之恩的吗。” 胡博士知道他的意思,只暗自叹气,道:“苏司业所料无差,诸生言道大、天大、德大、生大种种,也赞颂娘娘与神女为得道仙圣、天狐院有好生之德,故而崇之敬之。” 无懈可击。 苏司业一时生出挫败感,又怀疑是泄题了,但这话却不能在这里说,只好把腹中的话压下去,笑道:“恭喜了,宫狐会,看来狐子院考核是没有悬念了。” 宫梦弼道:“还得等黄博士考核修行,也要等风闻使调查归来才能落定。” 苏司业呵呵一笑,暗骂了一声奸猾。 不等午时,风闻使便驾风前来,是一个面目模糊、看不清容貌,身着绿衣的狐仙。 这狐仙将一封密信递交给荀祭酒,便又化风消失不见。 宫梦弼如今这眼力,竟然看不出来他如何消失,瞧不见他遁往何处。 “风闻使……”宫梦弼第一次见到天狐院的这个职业,也将其记在心中。 不久,黄博士也笑着推门出来,报喜道:“诸狐子法力虽不是各个清灵,但也勉强算作菁纯,少邪气、薄阴气,是可造之材。其中禀赋萌发者,竟有半数以上,着实难得。” 荀祭酒再去请神女,将风闻使带来的密信递交给神女。 宫梦弼就明白,风闻使这个职业,似乎是专属于神女的,他的密信连荀祭酒都不能随意拆开。 青瑶仙子将密信拆开给神女观看,神女笑了一声,道:“你们也看看吧。” 荀祭酒和苏司业就连忙看了过来,只见密信中所言,是吴宁一带,乃至不远处永康县都时常祭祀泰山娘娘,泰山娘娘的信仰广泛,且狐为泰山娘娘的使者,颇受当地人的喜爱与尊敬。 见到狐狸,都认为是祥瑞喜事。 又因为宫梦弼曾令狐狸招魂,狐狸又被视作引渡亡魂的灵物,不使亡魂迷路、能令其升天。 也不是没有狐狸作恶的传闻,但都是陈年旧事。 那些为恶的罪狐都在狐子院服刑,且宫梦弼都曾令他们向苦主道歉、补偿。故而民间认为,即便是有狐妖作祟,也会受到泰山娘娘的惩罚。 苏司业定定地看着宫梦弼,实在不明白,这区区八品小狐,为何能做出这么多出人意料的事情。 别的狐仙落地修行,管辖当地狐狸,都是迅速融入当地环境,成为当地狐魅之王,借此修行。也顺带管一管狐狸作恶,维护天狐院的威严。 但怎么到了他这里,就变成这样了呢? 建狐子学院兴教化,传娘娘圣名改风化。一年的时间,就能做出这样的功业。 为什么?凭什么? 苏司业百思不得其解。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三章、疥癣之疾 苏司业再怎么想不通,也没有人来解答他的疑惑。 反而狐子院考核一事,已经成了定局。 玉仙神女看着宫梦弼道:“你做得不错,天狐院管天下群狐,主司狐仙考核晋升,得其上,却难顾其中。你这狐子院不错,为天下野狐兴教化,不论山野贤愚,都可各得其所。” “写一封文表递上来吧,也让其他人看一看章程。” 宫梦弼躬身谢道:“多谢神女。” 玉仙神女笑了笑,道:“走了。” 青瑶仙子看着宫梦弼笑了起来,伴着神女上了辇架。拉车的飞龙长鸣一声,就有云气自生,托举着辇架飞升而起。 祭酒、司业、博士都随着辇架乘云而上,须臾之间,便消失在天际。 宫梦弼目送他们远去,忽然笑了一声,然后着笑声便越发放肆。 见神女法驾离开,宁采臣、马均济和众狐子便走了出来。宁采臣问道:“狐会,考核如何了?” 宫梦弼笑道:“大事已成!” 狐子间陷入一片静默,然后就爆发猛烈的欢呼声。 “狐会万岁!” “狐子院万岁!” 宫梦弼任由他们放肆,这样的喜事,也确实值得放肆。 宁采臣和马均济也上前来祝贺,并问道:“不知苏司业对我们的回答可满意?” 宫梦弼笑得意味深长:“如何不满意?满意极了!” 吴宁县狐子院成果验收连带着宫梦弼的政绩考核一同完成,宫梦弼按照神女的意思,以文书上表,写下了自己管理狐子院的经验。 天狐院作为考核狐仙的高等教育,需要狐子院这样的中下层教育补齐,这样才能形成完整的体制。 洋洋洒洒厚厚一叠,最终成文,被宫梦弼以香为祭,焚烧成灰。 这一纸文书到了天狐院文书库,便立刻掀起轩然大波。 苏司业的门槛都要被踏破,无数狐仙前来问询,都被苏司业以神女早有定论挡了回去。 到了晚上,胡博士前来拜访,问道:“狐子院一成,此后天下野狐兴矣。我等高门大族,却要与他们为伍,还要受他们鼻息,何其荒谬。” 苏司业冷笑道:“且等着吧。政令如何,却总还要人去做。天下狐仙多出我等大族,即便是建狐子院,也是我们来建。” “这宫梦弼,果然有些本事,当年考进来两个野狐,就应了我苏家祖奶奶的卦象,是我等贵族权利失窃的征兆。胡娇何等天资,她走入歧途、叛出天狐院,才让我们松了一口气。剩下这宫梦弼,本以为不声不响,不成气候,没想到竟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胡博士叹息道:“如今事成定局,就是那宫梦弼,也绝不是个安生之辈。” 苏司业道:“疥癣之疾,不足为虑,今后有的是办法收拾他。” 苏司业这边同胡博士评判宫梦弼,而另一边,黄博士已经召来宫梦弼,于梦中指点他了。 黄博士问道:“前日考核,以你的眼光,肯定看出了不少东西,说说看。” 宫梦弼沉吟道:“苏司业与胡博士,似乎很不待见我?” “你这小滑头,”黄博士见他不说实话,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道:“你在天狐院求学也有十年,还能认不清天狐院的形势?” 宫梦弼不好继续装傻,便坦言道:“天狐院野狐少,有家世的狐狸多。胡娇那样天赋卓绝,前途无量,在这些高门大户眼中一样不成气候。师父此前说她走入歧途,我就觉得她这样的心高气傲,其实不奇怪。” 天狐院高门大户之中,以苏为首,纯次之,胡再次之,皇甫再次之。这四大狐族狐仙辈出,自天狐院敕建以来,就是中流砥柱。 这也是令神女头疼的事情,四大狐族的学子占据着天狐院的大头,天下野狐反而考不进来。野狐在天狐院学子当中的比例极小,有幸考上又能混到高位的,只有荀祭酒一个。 荀祭酒和黄博士是野狐出身,苏司业与胡博士是大户出身。而狐子院这样的中下层教育,是为野狐所设,于高门贵狐没有益处,当然被苏司业针对。 只是神女有心抬举,他们不敢明着打压,所以才有那两篇策论。 一篇狐子策论,是要显得野狐低贱、谄媚,没有心气,只有算计。而神女显然是瞧不上这样不成器的狐狸。 另一个先生策论,则是要显得在天下人心中,野狐不过是妖魅、恶兽,声名极差。哪怕是许以重利,也难以改变狐魅在人心中的印象。若是神女发现狐子院的先生连自己的学生都看不起、不喜欢,那教化之事,就是无稽之谈。 只可惜宫梦弼第一课就是教做人,而后更是言传身教,毫不私藏。所谓天大、德大、道大、生大,都是宫梦弼日常教学当中时常会说的话。 教化之功,哪里止于读书写字。若是不能拓宽眼界、涵养志气、改变精神,哪里称得上是教化? 而两位先生,更是宫梦弼三试而来,又在平日里多有维系,以心见心,以诚见诚。 宫梦弼这堂皇正道,自然把苏司业和胡博士那点小手段破得干干净净。 黄博士道:“胡娇,可惜了。你要守心正念,不要像她一样。这次得罪了苏司业,你日后但凡遇到与这些高门贵狐有关的差使,都要小心一些,免得被人下绊子。” 宫梦弼小心应下。 黄博士道:“明日将召唤你至天狐院,你不要心怯。我会帮你,荀祭酒也会帮你,乃至神女,都会站在你身后。” 宫梦弼心中感动,道:“你还不放心我吗?” 黄博士笑了起来:“如此便好。” 翌日,果然受到召唤。 宫梦弼正在房中静修,就听到召唤,拉开房门,面前竟然就是天狐院。 不是魂魄而来,而是真身到此。须臾间天地变幻,让宫梦弼心中直跳。这样的道法,也不知道是谁施展。 青瑶仙子出来传唤,“还不与我进殿。” 宫梦弼见到是她,就高兴地笑出来,“多谢神使。” 青瑶仙子道:“你要出大名了。” 进入玉殿之中,果然天狐院群仙毕至。玉仙神女在首座,两边祭酒、司业,诸博士和执事都在看他。其中有好奇,又惊讶,也有冷漠,这些目光看来,就如同山倾一般。 宫梦弼顿时感到压力倍增,但他脸色不变,一步一步走上前来,见礼道:“学生宫梦弼,拜见山长与众位先生。” 荀祭酒颔首道:“生员宫梦弼建狐子院,于一方施展教化,当为众生员榜样,让天下狐仙效仿,不能不赏。领神女法旨,许宫梦弼连升两级,调任东阳郡狐正一职。赐七品天衣,赏宝库灵牌,不知各位可有异议。” 神女法旨既定,各位狐仙能有什么意见。 荀祭酒就笑道:“望尔再接再厉,不要辜负神女期盼。” 宫梦弼仙官符箓就连跳两下,化为七品狐正符。 ------题外话------ 啊哈 正文 第一百五十四章、梦赍良弼 宫梦弼连升二品,心中欢喜,拜道:“多谢祭酒,学生谨记教诲,定然不负山长期盼。” 事情本该到此为止,宫梦弼也该退下。 但此时,玉仙神女看向宫梦弼,忽然问道:“宫梦弼,你可有表字?” 宫梦弼抬头看向玉仙神女,心中被一股极大的喜悦击中,他如何不明白神女的意思,连忙道:“学生尚无表字。” 一众狐仙勃然色变,再看宫梦弼,眼神中就带着妒忌和惊诧。 玉仙神女沉吟道:“商高宗梦帝赍良弼,乃得傅说于野。今见贤于尔,不敢比傅说,却也是明甫良弼。” “你既无表字,便称明甫如何?” 宫梦弼心中激动,但仍能自持:“多谢神女赐字。” 这一下子,便真的要把在场的狐仙都嫉妒得面目扭曲了。 左辅右弼,明甫者,明辅也。 这样的看重,这样的垂青!在天狐院,这是三品山长,掌天下群狐。出天狐院,这是超品天仙,逍遥永驻。 山长赐字,是给予厚爱。天仙赠字,则是气数滔天。 宫梦弼看着场中狐仙那或是嫉妒、或是怨恨、或是冷漠的隐晦眼神,心中一时豪情涌现。这样的造化,且不知是好是坏,但这样的认可,足以证明宫梦弼所行无差了。 只是结了这样多孽缘,宫梦弼心中也有些叹息。 荀祭酒显然也没有料到神女会有这一出,但到底还是喜多过忧的,道:“宫梦弼,你先退下吧。” 青瑶仙子将宫梦弼送出门去,看着他脸上略带愁思,笑道:“出名的感觉如何?” 宫梦弼苦笑:“神女垂青,自然喜不自胜,但惹人妒忌,又不知如何是好了。” 青瑶仙子眼含深意:“不遭人妒是庸才,你这样的天资禀赋,心性手段,能够承担更大的责任,也应当承担更大的责任。好好修行,戒骄戒躁,你道业精深,自然无惧风雨。” 宫梦弼深深地看了一眼青瑶仙子。 这位青衣神使面貌姣好,身材高挑,行动之时玉带飘摇,颇有些仙人风范,眉目间隐含着对他的期许,就更加动人了。 他定了定神,道:“多谢神使……多谢青瑶仙子教诲。” 青瑶仙子道:“我只盼着你早些成长起来,如今这下三品道行,还是弱了些。” 宫梦弼笑道:“但是我去年这个时候,也才九品。” 青瑶仙子笑了起来,眼如秋水:“倒是忘了这个。对了,荀祭酒赏你的宝库灵牌,你要好生打算,荀祭酒往日可轻易不开宝库。” 宫梦弼道:“已经有了打算。” “到了。”青瑶仙子忽然停下脚步。 宫梦弼才发现不知不觉当中,他已经回到了受月楼。 他回头去看青瑶仙子,只见薄雾飘摇,已经什么也看不到了。 宫梦弼微微怔神:“慢走。” 回到吴宁,天狐院的纷争就同宫梦弼暂时远去了,他如今的道行,还不足以成为棋手,无法在天狐院操弄风云。 不久,天狐院的封赏下来,七品天衣与宝库灵牌送到。同时,吴宁县狐子院也正式成为天狐院官方下属机构。 宫梦弼没有留着灵牌不用,而是立刻以法力触动,便随着灵牌的灵光将灵神落在一处宝库当中。 “何人擅闯宝库?” 宫梦弼才到宝库,就听到一声呵斥。 他循声望去,就见一只独眼老狐拿眼睛瞪着他,看到他身上的灵光,才道:“原来是有灵牌在身,你是宫明甫?” 宫梦弼拱了拱手,道:“正是小狐,见过前辈。” 独眼老狐喝了一口酒,又窝在门口,道:“名目在架子上,自己去挑吧,若是法器,只得一件。若是灵材,可得十件。” 法器难炼,一件法器往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与财力,估值比往往比灵材要高。但因为宝库之中的灵材都不是普通货色,所以估值也不低。 宫梦弼就在架子上翻起来账册,其中所载名目繁多。但宫梦弼目的明确,也不曾挑花了眼。 他本就是想借此机会向荀祭酒求一求灵材,但荀祭酒倒是难得出血,没有相求,就给了宝库灵牌。 他如今小金炉当中洗练着飞剑剑胚,只等灵材汇入,便可炼成。 所以第一要务便是寻找合适练剑的灵材,找齐之后,宫梦弼又相中了一块好木料,最后整一整,誊抄出来,交给独眼老狐。 老狐看了一眼,道:“咦,你炼剑?” 老狐虽然眼瞎,但见识过人,“你这灵材十种,七种是炼制飞剑的材料。这一块桐木是斫琴的好料子,你不要浪费了。还有两味香料,你这所学,真是繁杂。” 宫梦弼心中一跳,假笑道:“前辈的眼光真是毒。” 老狐笑了一声,道:“若没有本事,如何守得住宝库?” 只通过这一份材料单子,老狐便把宫梦弼的手段看破,不过看破之后,他轻轻吹了一口气,这材料单子便化作灰烬。 看着宫梦弼惊讶的样子,独眼老狐道:“放心,我这个位子,最重保密,不密则失身。” 宫梦弼笑道:“前辈能看守天狐院的宝库,当然是值得信任的人,还未知晓前辈怎么称呼。” 独眼老狐哼哼一声,道:“老了,记不得叫什么了,只记得姓刘,你叫我独眼刘就行了。” “刘前辈,刘前辈掌管宝库多少年了?”宫梦弼好奇道。 独眼刘嘿嘿一笑:“跟荀老头一同上任,他做祭酒,我管宝库,满意了吗?” 宫梦弼被他看破了心思,也不尴尬,反而套近乎道:“那便是自家人了。” 独眼刘被他这打蛇随棍上的本事惊到了,挥了挥手道:“一边去。” 宫梦弼就笑了起来,“还劳烦刘前辈了。” 独眼刘道:“回头让人给你送过去。” 令牌光华散尽,宫梦弼的心神又回到体内。再看手中的灵牌,已经灵光散尽,无法再使用了。 宫梦弼沉下心神,再去看祈愿树。 彼时天狐院中,玉仙神女赐予表字,虽惹了不知道多少狐狸眼红,但也一瞬间,把祈愿树上的宝牒推到了六品。 六品,已经是中三品了。 细数树上宝牒,近来所获颇丰。狐子院当中诸狐子多是流外,少数九品。八品有温孟纯一枚,赤羽蛇一枚。 七品有蒙化一枚,火龙真人一枚。黄博士一枚、荀祭酒一枚。 六品则是玉仙神女一枚,上一次还是九品,如今一跃六品,可以祈愿八品、七品、六品各一次。 太阴元胎圆满之时用去一枚七品宝牒,如今还剩下三枚八品宝牒、四枚七品宝牒、一枚六品宝牒。 宫梦弼何曾见过这样富裕的场面,一时间就体会到了荀祭酒的快乐,宝库充盈,则心中欢喜。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五章、风尾 因为收获颇丰,所以宫梦弼用起来就毫不心疼。 第一个就把六品宝牒最先用去,祈愿拜月之法再有提升。 宫梦弼如今主修拜月法,乃是拜月吞气,得月之菁华以炼太阴,是非常正统的妖怪修行路子。 天下妖怪,少有不拜明月者。 拜月法他从九品修到了七品,如今就渐渐觉得难以后继。并非是无用,只是觉得大而化之,不够精微。 越往高深处,便越求其精微玄妙。拜月法好则好已,于清正处有余,见精微处不足。 这一枚六品宝牒便悄然化去,宫梦弼体内的法力自然而然的运转,便见明月华光弥漫,他耳中似乎听到有天人之语,眼中似乎见到玉阙琼华。 通天法自然而然运转,他便在这月景之中得到了一篇新法,谓之“奔月法”。 从拜月法到奔月法,乃是从望月到赴月,是登神之法。 此太阴之法,吞月光,召月神,炼形魄,赴月宫。 比起拜月法,有精微巧妙,且正合六品修炼灵神的妙处。 再加上他是太阴元胎之身,形魄都是月相,与太阴一系的道法都极为契合,更能发挥奔月法的玄妙处。 宫梦弼体内淤积的月华一时间便全然消化,真正巩固在七品修行上了。 然后便用去一枚七品宝牒,祈愿九尾法·卷二。 八品增尾是九尾法·卷一所成,但三条尾巴和两条尾巴,并非是增量这么简单,还需要理顺规则,各居其位,否则一时乱起来,关键时刻尾巴打结,会要命的。 熟读九尾法卷二,宫梦弼成竹在胸,就以八风咒衍化第三条尾巴。 他化成人形之后,除非有意变化,不然就一直都是人身。 化形只要不是取巧之道,真正化作人身之后,与人就没有什么两样了。 若是取巧之道,那就又有不同,比如戴髑髅而化形,髑髅灵气耗尽,就会变回原形。 此时修炼九尾法,原本就有的两条尾巴就自下裳中钻出来,一白一红,是月尾与火尾。 这两条尾巴微微摆动,便渐渐有一条新的尾巴生出来,这条尾巴显出青色,当中以形似八尾风幡的符篆镇压,称之为八风符。 三条尾巴在房中摆动,更像是柔软轻盈的烟气,有着美丽的光华。 尾巴将宫梦弼托起,如同祥云一般,宫梦弼陷在自己的尾巴里,不由得沉思:“难怪会有人喜欢毛茸茸。” 就好像健壮的男子往往很喜欢自己的体格,宫梦弼看着自己的尾巴,也觉得很是喜欢。 风尾和火尾相互触碰,彼此纠缠,渐渐就生出一些奇异的道气来。 宫梦弼略微讶异,这是天之苍龙的气息。 飞龙剑术修炼苍龙之德,而心月狐正是苍龙心宿,巧就巧在,火尾是心火法,而风尾是八风咒,正应在苍龙尾后箕星之上。 本来宫梦弼所悟八风之法,是四时八风,大块噫气,倒是不曾与箕星挂上。 但飞龙剑诀、心月狐法引动苍龙之气,宫梦弼恍惚间得见一只如豹似鹿、飞翼长毛的异兽朝他看来,那异兽似乎在笑,小狗一样的眼睛让人喜爱。 但下一瞬,风雷鼓动、云雨相从,异兽化于无形,宫梦弼的神思也落回受月楼。 一点箕星灵气落在风尾之上,八风符悄然运转,化为八风五运符。四时八风、五运六气,尽在尾中。 “妙啊。”宫梦弼暗道一声,“又得一妙法。” 还剩下三枚七品宝牒,宫梦弼也不留了,先给火尾投入一个,祈愿心火法壮大,又给风尾投入一个,祈愿八风五运再有提升,最后不能忘了自己的老本行,给幻术投入一个。 一下子空空如也,只剩下三枚八品宝牒,则给草头神、望气术和琴之技艺各投入一个。 好就好在飞龙剑术多是实操,苍龙之道借由心宿与箕宿可以略窥一二,能省下一笔,不然还不够用。 珍贵的宝牒一下子用尽,宫梦弼心里却并不觉的空虚。 这是狐狸结缘成就,只要人还在,何必吝惜宝牒。他这一身道行,都是各位友人缘分的见证。 当初蒙化和温孟纯这两条鱼在他开府之宴上游走了,如今倒是把隐龙派几乎都网罗了。 只能说缘分如此,不在一时。 而且如今升品成为东阳郡狐正,从管吴宁县之狐到变成管东阳郡之狐,只会有更多机会与人结缘。 宫梦弼心中喜悦,连带着狐子院的狐子们都过了好些天的轻松日子。 直到宫梦弼发现有人懈怠,才又开始了一场思想教育会。 狐子院验收通过,这些野狐就有参加天狐院考试的权利。天狐院每岁一考,考得进就成生员,考不进就还是野狐。 但狐子院不可能永远留着他们修习,一年文经,两年修行,至多三年,就要毕业。否则一直养着他们,就不是在教化狐狸,而是在养家臣了。 三年之后,就看个人造化了。 但以宫梦弼的经验来看,如果三年狐子院最后没有考上天狐院,毕业之后到人间厮混,考上的可能性也不会增加多少。 人间或许能让他们有更多的经历,也许能让智慧更加通达,但也一定会有更多的牵绊和琐碎的事情缠身。 修行要在其中做取舍,是极耗心力的。 宫梦弼把其中关窍说给他们听,道:“你们是狐子院第一批学生,能考上天狐院的可能性最大,错过这样的机会,希望你们日后不要后悔。” 这样话一说,那些懈怠下来的狐子就流下一身冷汗来。 宫梦弼看在眼中,才暗暗点头。 思想教育之后,宫梦弼按照承诺,招来了狐子院的狐囚。 诸位狐囚拜倒在祭坛前,眼中满是期盼。 宫梦弼笑道:“考核之前,我就答应为你们重新厘定刑期,如今正是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宫梦弼令康文取来名册,便施展了望气之术。 望气之术,对于气的理解十分重要。 如今得了八风五运符,便更上一层楼。 各位狐囚的法力、气息就一览无余。望气是望心,对照着名册与所犯罪行,宫梦弼为所有狐囚都减了刑期。 这是他们应得的。 正文 第一百五十六章、噩梦连连 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教而不诛,则奸民不惩。 对待这一批狐囚,只要不是犯下了被撅了洞府就杀了十八口人那种无可挽回的过错,宫梦弼都没有下杀手,给予了改过自新的机会。 从前是没有教化、没有律法,宫梦弼来后,则教化大兴,律法伸张。 在内,为野狐争取机缘,开拓晋升渠道,在外,弘扬泰山娘娘的信仰变化,改善外部风气。 多管齐下,才使得整个吴宁县风气扭转,狐狸的眼中也不再只有些蝇营狗苟。 这些狐囚得了教化,果然有悔过。这就可以削减刑期。 整体而言当然都是向好,因此都可减刑。但其中个体与个体也有分别,有些是被外部推动,自己动力不足,修行懈怠,气息不澄,就不能减刑太多。 有些积极主动、认识错误、真心悔改、潜心修行,这就可以多减一些刑期。 更有甚者,这一次减刑就直接恢复自由之身了。这些狐囚,毫无疑问都是有过错但过错不大,又真心悔悟的狐魅,比如好色之狐薛念娇。 毫无疑问,这个名字也是后来改的。 没读过书之前狐子的名字五花八门,有些以兄弟排序为名,比如王五;又或者重合度极高,比如胡媚、胡媚娘、乃至胡娇。没错,这一批狐子当中,与宫梦弼那个同窗胡娇同名的狐子就有好些个。 念书之后,粗通文墨,于是个性开发,有些狐狸就改了名字,比如采薇,比如李踏云,比如薛念娇。 宫梦弼宣布以薛念娇为首的这些狐囚重获自由之后,这些狐囚呆立当场。想象中当然是希望能够早日重获自由,但实际上却不敢奢望来得这样快。这一下子就喜不自胜,抱头痛哭。 宫梦弼道:“脱下囚服,在金简中化去名号,明日起,就同其他狐子一起修学吧。” 那些不够积极的狐囚立刻眼睛都红了。以前以为刑期太长,干脆摆烂,如今有人减刑成功,直接就自由了,这下子如何坐得住。 宫梦弼如何看不穿他们的心思,道:“剩下的各位刑期也重新厘定了,只要你们真心悔过,潜心修行,戴罪立功,明年今日,我还会再为你们重新量刑。” “你们这些恢复的自由的狐子,需谨记狐律,不可放肆、不可懈怠。下次若是再犯错,就不是这样简单放过了。” 众狐应诺。 宫梦弼只希望明年今日,这些狐囚都能脱去樊笼,重归自由。 狐囚虽然可供驱使,但宫梦弼要的并不是一群应声虫,而是实实在在出类拔萃的狐中人才。 众狐退下,宫梦弼认认真真拜谢了泰山娘娘和玉仙神女。 娘娘是他的恩神,灵应常在,自他入天狐院至今,保佑他一切顺利,未有太大波折。 神女是他的上司、也是他的恩师,得她赐予表字,无异于表态站台。若是有人想对宫梦弼用些阴私脏邪的手段,就要仔细考量,能不能瞒得过神女,能不能冒得起这个风险。 而冲突和争端不从阴私处来,堂堂正正,宫梦弼倒不认为会输给别人。 宫梦弼一番思想教育,狐狸坡多得是狐子翻来覆去,彻夜难眠。 也有怀着梦境睡着的,比如刚刚得了自由薛念娇,比如噩梦不断的狐心小齐。 夜风呼啸,带着一股分不清是香还是臭的血腥之气吹来。 火焰在村寨之中蔓延开来,分不清是木头燃烧的声音还是哭嚎的声音在小齐耳边回响。 交趾国的将军穿着皮甲,跪倒在小齐的脚下,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但小齐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是在说:“多谢神使、多谢神使!” 小齐眼中闪过迷茫,他看向周围,这里似乎是刚刚发生过一场恶战。 遍地尸体,血流成河。 小齐看向脚下,他立在一头倒下的大象上。这象白牙大耳,身上是被獠牙刺穿的焦黑伤痕,已经失去了生机。 这象身上流淌出的血液似乎略略带着一种檀香的气息,应该是香味,但小齐却嗅出来恶臭。 小齐的尾巴上还缠绕着一具尸体,这具尸体穿着黄色的僧衣,裸露着半边胳膊,筋骨尽数断裂,是被小齐绞杀而死。 小齐尾巴一甩,这具尸体就落在地上。小齐的气息似乎被这样的血与火点燃,几乎要沸腾起来。 那交趾国的将军拜道:“神使,八百媳妇国的国主已经向我国国主求和,今后我们不必再打仗了。” 小齐的尾巴一动,他便忽地探身,猛地伸手抓住那将军,把他高高拎起来,冷冷问道:“不再打仗了?” 那将军浑身颤抖,道:“我们已经胜了……” 小齐心中涌现一股暴戾,想要把这将军撕碎,但看着他眼中的恐惧和卑微,又忽地松开手,令他跌倒在地上,道:“所以你是来送我走的?” 这将军连连磕头,匍匐成一团,不敢说话。 小齐就深吸一口气,感受着空气中曼妙的血气和风中传来的悦耳哀鸣,一时间充满了留恋。他的气息因此紊乱,鳞片不断从裸露的皮肤中钻出来。 直到回味片刻之后,他才从这股暴戾与不甘中缓过神来,道:“那就开始吧。” 那将军大喜,连忙高呼道:“送神使!” 大量珍贵的香料被点燃,香气似乎遮掩了这战场之中的血液的腥臭,也遮住了火焰刺眼的光和热。 小齐深吸一口气,将这香气吸进体内,就渐渐生出一种平和与愉悦的感觉。 他的杀心渐渐消弭,暴戾渐渐退去。 他伸展着躯体,整个人都化作一条巨大的青蛇,只顶着人首与人面,乘着香气,游入深山之中。 交趾国的将军和士卒唱起了古怪的歌谣,似乎是送神的曲目。 他们跪在地上,虔诚的祈求保护他们的蛇神的使者离去,而他们将永久供奉蛇神,令蛇神的庙宇永远萦绕着香料的香气,令蛇神的图腾永远在交趾国的土地上闪耀。 “啊!”狐心小齐猛地从床上坐起,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把心头的梦魇驱散了。 他推开房门,就见庭中祭坛前,那红衣的狐仙负手而立,带着温和的笑容,似乎已经在等候他多时了。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七章、七日追魂 狐心小齐走出门来,像是走进了一团雾气里。 他大概猜到自己已经中了宫梦弼的法术,只是无法分清到底是什么法术,又有什么作用。 狐心小齐自宫梦弼传授纳气法、指点修仙门径,修行就一日千里,一年时间,便从毫无法力的普通人,到九品临门一脚。 如今虽然还是流外,但这样的速度,其实已经是多少修行人求都求不来的。 不过这样的本事在如今的宫梦弼面前,又都完全不够看了。 狐心小齐感觉自己似乎走入一个通透明澈的世界,月光铺满天地,隐隐约约可以看见玉树琼花。 他似乎看得见那月光之中有一位神明在行走,依稀能看到那鸟一样的轮廓。 但很快他就被宫梦弼吸引了,唯有他一身红色,在这月光世界中最为显眼,更像是唯一的色彩。 宫梦弼说道:“坐吧。” 两个人就席地而坐,狐心小齐分不清现实与幻梦,觉得好像在月中,又好像不在。有一些晕晕乎乎,神思飘飘摇摇。 他认得宫梦弼,却看不清他的面貌,仿佛在注视着一团火焰。 狐心小齐就把自己连日以来的梦境一一说给宫梦弼听。 自去年他梦到蛇妖小齐,便陆陆续续会在梦中看到他,只是看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 后来宫梦弼借他梦境再度窥探蛇妖小齐,这梦境就渐渐明晰。 宫梦弼就曾问他:“你们本为一体,相互吸引。我可以为你消除梦境,你不必再受梦境困扰,也可以让你看得更清楚,能了解另外一个自己的动向。” 那时候蛇妖小齐下山,狐心小齐还以为他是来找自己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所以选择能更清楚的看见梦境。 结果他就看到了这一年来,蛇妖小齐没有终止的杀戮和暴戾。 起因是交趾国与八百媳妇国起了冲突,于是交趾国攻打八百媳妇国,并请蛇神相助。 蛇妖小齐就是因为这个与同伴一起下山,开始了漫长的征战之路。 交趾国同八百媳妇国战乱不休,蛇妖小齐作为交趾国的蛇神使者,负责对付八百媳妇国的修行中人。 这一路杀伐、征战,血与火,暴戾与残忍,让蛇妖小齐凶性难收,也让狐心小齐连日噩梦。 他倒是没有再请宫梦弼帮他屏蔽梦境,既然打定主意争一争生死,那就要直面敌人,若是连他的手段都不清楚,那怎样才能打败他呢? 狐心小齐道:“交趾国大胜,他已经回交趾山去了。” 宫梦弼道:“蛇母在交趾山,你不能再从梦境窥探他了,会被蛇母发现。” 狐心小齐道:“我明白。” “他今日又杀人了,杀了一个僧人,一头灵象。他暴戾和凶残让我感到恐惧,我有时候无法分清,到底是我在杀人,还是他在杀人。” 宫梦弼道:“你的心乱了。” 狐心小齐感慨一声,露出一点迷茫来:“你说我能胜过他吗?” 宫梦弼问道:“你能败给他吗?” 他这样问,狐心小齐的思绪反而一点一点聚敛起来,神色渐渐坚定,“我恐怕不能输。” “如果我输了,就会成就一个可怕的妖魔。我并不想成为他,也不喜欢血腥气。” 宫梦弼这才露出一个笑容,道:“我会帮你,不过目前有三个难处。其一,我远不是蛇母的对手,其二,你远不是蛇妖小齐的对手。” 狐心小齐的脸垮了下来:“第三点是什么?” “其三……”宫梦弼看向狐心小齐的头顶,他的灵神顺着祈愿树,看向了彼此所结的缘线。 那缘分所昭示的狐心小齐与蛇妖小齐两条缘线不断并拢,有一种彼此纠缠的征兆。 “你的命魂马上就要来找你了。” 狐心小齐并不怀疑宫梦弼的推论,他深吸一口气,神色凝重地问道:“我要怎么办?” 宫梦弼道:“你要离开这里。” 狐心小齐立刻怔忪起来:“你要赶我走?” 宫梦弼道:“不是赶你走,而是让你避开他。你与他会彼此吸引,所以一旦你长久停留在某个地方,他也会随之而来与你相会。这种吸引无法以道法蒙蔽,因为你们本就是一体。” 狐心小齐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宫梦弼看他的神色,就安慰道:“你留在狐狸坡苦修,想要追上他还不知道要多少年岁。还不如去天下闯一闯机缘,或许更能搏出一线生机。” “只是居无定所,四处漂泊,恐怕你不能坚持。” 狐心小齐摇了摇头,道:“不,我可以坚持。” 宫梦弼看着这半大的少年,心中难免感慨,道:“你身上有我的性灵,不必担心,哪怕千万里,我也能找到你。” 狐心小齐道:“我明日就下山吧,你可有什么想叮嘱我的吗?” 宫梦弼道:“你去人间浪迹,我有一门道法传你。” 宫梦弼要传他的是心火法。 因为狐心小齐身上有他的性灵,因此称之为“狐心”。修炼心火法,有天然的优势。而心月狐能通因缘,感受人间悲欢爱恨,对凝练他自己的魂魄,有非同一般的妙处。 所谓借假修真,若是能于众生心中见到自己,恐怕就算是没有命魂,也能圆满。 宫梦弼身后探出一条赤尾,将狐心小齐卷入其中。 以赤尾的为引,接引心月狐的星光,狐心小齐便根据宫梦弼所授心火法,轻而易举就入门了。 宫梦弼嘱咐道:“下山之后,你要常常祭祀泰山娘娘,娘娘会保佑你的。此外,七日为追魂之限,你不可在同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七日,不然他就会追过来。” 离别在即,狐心小齐看着宫梦弼,突然眼睛就渐渐有些光泛出来,但他只是感叹一声,就展颜笑道:“明甫兄,还有再会之日吗?” 宫梦弼道:“放心吧,总有再见之期。”‘ 狐心小齐离开了祭坛,就脱离了宫梦弼所布置的月相幻境。 宫梦弼抬头看着身后那虚幻的月中之神,人面鸟身,头生双角,是七月的月神,“总会有再见之期的,你说对吗?” 那虚幻的七月月神当然无法回答他,只是沉默着,整个月相幻境就化为流萤,钻进宫梦弼的衣衫中。 狐心小齐从祭坛处离开,就转身去了一处房门前。他在门前徘徊了两圈,却叹了一口气,没有敢敲门。 房门却突然打开,露出康文的脸。她穿着一身单衣,纤细窈窕,看到狐心小齐,就展颜笑道:“赵小郎君,怎么深夜造访。” 只是狐心小齐的话,却让康文心中一凉。 “我要下山了,去浪迹人间。” 康文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了,她咬了咬嘴唇,问道:“何时回来?” 狐心小齐道:“暂无归期。” 康文把脸别过去,道:“一路保重。” 话音落下,就关上了闺房的门。 赵思齐露出一个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轻轻叹了一口气,回到了自己的房里。 宫梦弼收回目光,叹了声:“冤孽。” 只是宫梦弼却也无法改变什么,他不能决定别人的爱憎,也不能代替别人去爱憎。 只是期盼着,“赵思齐啊赵思齐,去人间走一遭,活一个真我出来吧。” 停留在狐狸坡,与狐狸为伴,他就永远只是那个被乳母养大的年轻人。只有离开这里,见识更广阔的的世界,才能磨炼他的心智,才能与蛇妖小齐分庭抗礼,才能在这场残酷的厮杀中活下来。 正文 第一百五十八章、中元祸事 七月半,其实是庆祝丰收、祭祀祖先神明的好日子。 这样的好日子,道教有中元节,礼敬地官大帝,为众生校戒罪福,超度亡灵。佛教有盂兰盆节,供养三宝,拯救地狱的苦难众生。 如此一来,鬼门大开,有家可归的先灵享后人祭祀,无主孤魂也能趁机讨来一炷香火吃。 不过因为地府不太平,如今这七月半,反而成了修行人需要格外留心的日子。 谁也不知道返回阳间的亡灵里面会不会混进什么奇怪的东西,万一有什么恶鬼邪灵走脱,闹出大动静,那就反而把好事变成坏事了。 在吴宁县这个地界,最忙的就是城隍了。 李踏云带着城隍的旨意赶到狐狸坡,将城隍的书信递给宫梦弼,说道:“老师,城隍那边人手不足,想请您出手帮忙,于中元节监察众鬼,不让他们害人。” 宫梦弼略有些惊讶:“姚道长设中元法会、法明禅师设盂兰盆会,他们两个一起出手,人手也还不够?” 李踏云道:“城隍谨小慎微,若是不出乱子,自然是够的。要是出了乱子,只怕会疲于奔命,人手就稍有不足了。” 宫梦弼考校道:“你的意思呢?” 李踏云道:“依我的意思,自然是能帮则帮。是在帮城隍没错,但到底还是在帮百姓。” 宫梦弼看了他一眼,见他有这样的觉悟,便笑了起来,道:“好,你有这样的眼界,便不算白在狐子院修学。” 宫梦弼拆开城隍的信,便发现这老小子信里写的可不是李踏云说的那样。李踏云是说人手可能略有不足,到了城隍的信里,就是哭穷。哭人手奇缺,难以维护吴宁县安宁,请宫梦弼务必要施以援手,必定不胜感激。 言辞恳切,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 宫梦弼心道:“能屈能伸,真是难得。” 城隍是王朝封敕的正神,在神道体系之中,含金量很高。宫梦弼的仙官晋升之前只有九品,而同在吴宁县的城隍却是七品。 如今宫梦弼是东阳郡狐正,管辖东阳郡的狐事,身为七品。但比起东阳郡的城隍就又低了两品,郡城隍是五品。 这种正神拉下脸来求一个山野狐仙,可不就是能屈能伸,心怀丘壑? 宫梦弼给他回了一封信,言明会出手相助,让他请吃饭。 李踏云拿着他的信回禀了城隍,城隍就是一乐,道:“好好好,宫老弟果然是个爽快人。” 等到了十五日,果然鬼门关大开。城隍作为沟通阴阳两界的神明,吴宁县的阴魂毫无疑问要从他镇守的鬼门中出来的,到时候也要通过他的路径返回阴间。 宫梦弼默运望气术来看,就能看到那灰白的雾气在风中蔓延,一个个阴鬼到了人间,或是各归其家,或是被中元法会、盂兰盆会吸引,但人数最多的反而是无主孤魂,只能四处游荡。 城隍神的庙宇显露华光,远远便能看到其中的正神气息散发出来,结成若有若无的恢弘神相。 这是为了警示众鬼。 除此之外,也有押解阴魂出来的阴官四处游荡,是牛头马面、黑白无常。 就连李踏云他们,也穿着官服四处巡逻,防止发生阴鬼害人的事情。 宫梦弼也令众狐下山,看顾着那些没有社神和祖灵的村庄。自去年洪灾之后,不少社神和祖灵都因此受劫,有些是死于阴谋,有些是失去了祭祀与维系。 新生的社神不一定能应付这样的场面,还是要稍稍看顾。 凡是下山,宫梦弼都以树叶写下狐符,盖上仙官符箓,作为身份凭证,以免被巡游的地府阴差当做邪祟捉去。 狐狸点狐火穿梭在各个村落,马神婆早就得了指示,就在人群中传播道:“是泰山娘娘遣狐狸为亡魂引路,不使亡魂在人间迷失,是吉兆,不必害怕。” 宫梦弼则坐镇狐狸坡以观八方,以免出乱子。 一直相安无事,直到子时将近,鬼门即将关闭,一个个阴魂或是被狐狸引路,或是受阴官催促,或是自发前行,在城隍庙前汇聚,通过鬼门关返回阴间。 子时来临,鬼门关关闭,城隍神卸下一口气,默默运神计算起往返鬼门的阴魂数量,才勃然色变,道:“祸事了!” 李踏云等维持鬼门关前秩序的小狐小鬼面面相觑,不知城隍何意。 阴阳司的文判官问道:“大人,如何祸事了?” 城隍神面色如土,道:“你们没有发现来去阴魂数量对不上吗?” “这……”文武判官面面相觑,道:“属下疲于应对来往阴魂,实在是算不清楚。” 城隍神连连踱步,道:“不只是少了阴魂,连阴差也少了一个。有问题,有大问题!快!快去给我找!文武判官,你们去太清观和华光寺问询,李踏云,你去狐子院问询。本官要联系上官、阴府,查一查到底是哪里来的阴差押解阴魂,竟然过时而不至!” 城隍忧心忡忡,若仅仅是过时而不至,那只是小问题,等人到了再引渡回去便罢了。但要是找不到,那就是天大的麻烦了。 城隍神立刻命座下小鬼翻起了文书簿,找交接的公文,而后上书郡城城隍与阴司,要找出来到底是谁没来。 李踏云到了狐狸坡找宫梦弼商量,脸上惊惶,道:“老师,出事了!” 李踏云把事情原本告诉宫梦弼,宫梦弼立刻令康文去问众狐,有没有见到未曾返回的阴鬼。 他让李踏云座下,等候康文的消息。 宫梦弼沉声道:“你不要急,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不会砸到你。城隍反应很快,这事责任不在你们,顶多吃个斥责。” 李踏云心渐渐定下来,问道:“老师知道是怎么回事?” 宫梦弼道:“只是猜测,可能是有预谋的阴鬼偷渡。冒充、买通,或是杀害阴官,都不是一个阴鬼能做到的。这事最终还是要阴司自查,还不用你们来背锅。” 话虽如此,宫梦弼却依旧叹了一口气,道:“希望能查出来吧,这些鬼物偷渡到人间,也不知道是要做什么。” 其实宫梦弼还有更深处的猜想没有说。 吴宁县、鬼物偷渡反阳,这件事情听起来何其耳熟。 ------题外话------ 第二章没有写完,我先发出来保全勤,大概20分钟能写完,稍等下 正文 第一百五十九章、民心难得 不久之前余合调查清楚的案件,就是句留部鬼王买通阴官,把那位怀着鬼子逃出来的句留部鬼妃放出来。那件事就走的阴间官方渠道,与眼下这事几乎没有差别。 只不过宫梦弼也不能断定这件事就是与句留部鬼王有关,因为地府不太平,出现一例句留部鬼妃事件,就未必不能出第二例。 句留部鬼王都快把那位阎君的势力渗透成筛子了,其他阎君能不能免俗,也未可知。 只是这些话不好同李踏云讲,因为城隍虽然反应迅速,却也不能就因此洗脱里应外合的嫌疑。 李踏云如今在纠察司任职,同他说得多了,反而是在害他。 不就后康文来回报:“已经问过各位狐子了,子时前他们碰到的所有阴差阴魂都在赶往鬼门关,没有见到散落在外的阴官和阴魂。” 李踏云叹了一口气,道:“多谢文姐了。” 康文安慰道:“不必担心,大不了辞去职务,还是回狐子院来。等日后考上天狐院,也不比如今差了。” 李踏云笑了起来:“文姐放心,要是城隍庙待不下去了,我肯定回来求老师收留。” 康文把李踏云送出门去,叹道:“看来他最近有的忙了。” 宫梦弼只听他们说话,就觉得很有意思。 康文回头看到宫梦弼的眼神,就脸上一红,赶紧溜走了。 李踏云回去城隍禀报,文武判官也来回禀,太清观和华光寺也没有发现任何滞留的阴魂。 城隍又打发他们带着小狐小鬼去吴宁县搜寻,看看能不能找到踪迹,直到天明,都一无所获。 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整个吴宁县狐飞鬼跳好几日,才渐渐平息下来。 曾几何时,李踏云又来,这次是带了城隍的帖子来请宫梦弼赴宴。 宫梦弼就问起中元那日的事情如何了。 李踏云道:“我们找了好些天也没有找到,问了许多山精野鬼也没有消息。后来城隍大人就说不必找了,阴司已经在调查此事,这才消停下来。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清楚,您宴上问一问城隍可能就知道了。” 宫梦弼接过帖子,道:“等我去宴上给你美言几句。” 李踏云眉开眼笑,道:“多谢老师。” 宫梦弼摇了摇头,道:“去吧,不要荒废修行。修行乃是你立身本,等年终考校,要是你和你带出去的那几个考校不合格,有你们苦头吃。” 李踏云顿时肃然,保证道:“我一定督促他们!” 这狐狸不敢久留,怕宫梦弼当场就要考校他的修行,溜得飞快。 到了时辰,宫梦弼如约前往城隍庙赴宴。 这一次当然不是宴请宫梦弼一个,姚道长和法明禅师也在其中,为的是中元节的事情。 宫梦弼他们是义不容辞,但城隍也承情,就依宫梦弼所言,请吃饭。 订的是吴宁县一品居的好宴席,用得是宫梦弼送的月露酒。 宫梦弼就笑道:“这酒你怎么喝到如今?” 城隍笑道:“穷啊,好酒不舍得自己喝,要拿来招待客人。” 宫梦弼打趣道:“过了,过了!” 城隍便愣了一下,道:“过了吗?唉,其实是殚精竭虑,不敢一醉。” 城隍给三人斟满,道:“我上任以来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怠慢,但能安稳至如今,还是三位多帮扶的缘故。来,我敬你们。” 四人便共进一杯酒,城隍又给他们斟满,道:“平日里公务繁忙,一直没有空与三位道友相聚,有事来烦,无事不请,是我之过,我自罚一杯。” 自罚一杯,又斟酒道:“中元节多谢三位施以援手,才没有闹出乱子,再敬三位一杯。” 说到这个话题上,就不仅仅是宫梦弼好奇了。 姚道长也忍不住发问道:“那日丢失的阴官和阴魂可找到了?” 城隍就露出几分烦闷来,道:“找到了。只不过不是在阳间找到的,是在阴间找到的。” 法明禅师奇道:“此话何解?” 城隍道:“那阴官与所押解的一队阴魂早就被捆在小船上在奈河上飘荡,还是飘荡到其他鬼城,被其他鬼城的人给捞起来的。而过鬼门关来人间的那一行,则有人是假冒他们的身份,盗取了他们的印信。” “我上报上官与阴司,最终也没有查出来那伙逃到人间的鬼物是何身份,倒是捉出来许多蠹虫,牵连甚广。我因为没有及时发现,也受了上官斥责。好在事后上书得早,将功补过,才没有其他处罚。” 宫梦弼安慰道:“你按照文书交割,此事罪不在你,斥责两句也就算了是揭过了。” 城隍道:“好在如此,不然我曲某人才上任就要被扒了官服,那可真是贻笑大方了。” 宫梦弼道:“城隍大人上任来尽职尽责,相信上官也看在眼中。” 曲城隍笑了一笑,没有回应,只是道:“如今我这衙门百废待兴,只是勉强维系。毁民心在于旦夕,得民心就不知道要多久了。” 上一任城隍将民心毁去,导致吴宁县至今城隍的祭祀和信仰都无法恢复到从前。没有足够的香火,曲城隍连俸禄和军饷都发不下来,自然不可能招揽更多的属下。 这还是因为宫梦弼给他送来的狐狸是活的,不需要香火,只发些银钱,修行的时候帮忙接引些月华就够了,不然他如今能养的兵就更少。 姚道长道:“如今县令推仁政,养民望,相信很快城隍大人这边就会有起色了。” 曲城隍道:“希望如此。如今这吴宁县的县令也不容易,上一任县令、主簿等县官贪墨赈济之粮,县尉私自囚禁县令、取用印信,而后又逃走,整个县衙的县官没有一个能用的。好在有一个沈家捐了主簿,靠着本地声望帮衬着,让他站稳脚跟。” 姚道长就道:“那沈家也是上善人家,水灾之时便主动赈济,后来捐官主簿之时,所捐之银也都用在赈灾之上,虽然出身商贾,但在本地名望颇高,倒是难得。” 宫梦弼只微微一笑,不置一词。 这一场宴请曲城隍是十分热络,只是先敬了酒之后,就再不喝了,说是酒品不行,不敢一醉。宫梦弼、姚道长和法明禅师都是修行人,也不会逼他喝酒,就聊着些奇闻异事,互相通一通消息,最后也欢快散场。 宫梦弼没有急着回去,而是到了沈家院外,远远看过去,见已经起了些气象,就心中宽慰。 夜深之时,也没有打扰沈山的安宁,赠了他一夜好梦,宫梦弼便回转狐狸坡。 ------题外话------ 搞定啦,久等 正文 请假条2022051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xbiquge.net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一百六十章、床边有人 天气转凉,八月将至,狐子院反而开始放假。 因为秋闱将至,宁采臣和马均济二位先生都要去参加乡试,等乡试过后才能回来继续教书。 其实乡试回来之后,如果得中,就要准备春闱了,恐怕也没有更多的时间可以抽出来给狐子院的狐狸们授课。 宁采臣和马均济甚至建议宫梦弼道:“我们要去参加科举,为了不耽误的狐子们的学业,不如另请先生吧?我们都认识些信得过的朋友,可以为你引荐。” 但宫梦弼道:“不必如此,正好这些狐子也劳累一年,就让他们休息休息吧。等你们考中了再给我引荐教书先生也不晚,我倒是希望你们不必回来,可以一路高中进士呢。” 宁采臣和马均济都很高兴,道:“承您吉言了。” 毕竟是狐仙,哪怕是口头上的彩头,都是很吉利的事情。 尤其在狐子院这一年,他们很自然的跟着一起祭拜泰山娘娘,对狐狸也有一种亲近。 宫梦弼想了想,道:“你们结伴去金华参加秋闱,毕竟是出远门,恐路上不安宁,你们带着这个去,若是遇到什么怪异的事情,就将它焚去,自会保佑你们逢凶化吉。” 宫梦弼将一枚如同琥珀般的珠子递给了宁采臣。宁采臣接过来一看,触手生温,仿佛是宝玉一般,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香气,轻轻嗅着就让人神思渐渐空明,是一枚香丸。 宁采臣小心收好琥珀香丸,向宫梦弼致谢,便与马均济高高兴兴下山去了。 秋闱将至,他们要提前去金华准备考试,得了狐仙赠与宝物和吉言,倒是让他们兴致颇为高昂。 宫梦弼看着他们下山的身影,却轻轻叹了一口气。 如果他们真的能高中进士当然最好不过,这二位先生与宫梦弼缘分匪浅,若是身披朱紫,宫梦弼只会更高兴。 只可惜宫梦弼以望气法来观,虽然二位先生身上文气斐然,但官缘未至,运道未发,这一次能不能过,只怕还两说。 只是这话没有办法当着他们的面说,更不能劝阻,不然恩义不好说,恐怕还要生了嫌隙。 宫梦弼只能赠他们一句吉言,希望愿望成真。 宁采臣和马均济各回各家,向家人辞行。 宁母早就帮他收拾好了箱笼,不断嘱咐在外要一切小心,传授着宁父曾经告诉过她的经验:“钱为身外物,一切以保全自己为要。” 宁采臣道:“我与马均济结伴,一起有个照应。” 宁母道:“好,你们知根知底,遇到事情要多商量。” 宁母感叹道:“我儿出息了,我原本都想着为你娶一门亲,免得我走得早,没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你。如今倒也不着急,等你秋闱过后再说。” 宁采臣道:“如今还是以科举为重,只盼着能高中进士,光耀门楣。” 宁母就笑起来,道:“我儿一定能高中。” 看着母亲如今这康健的模样,宁采臣心中就颇为感慨。 去年这个时候宁母的身体还很差,家中无米无粮,更不要提吃药治病。宁母旧疾难愈、身体每况愈下,又担心拖累宁采臣,早就在想趁还能动弹赶紧给宁采臣说一门亲事。 后来是宁采臣在狐狸坡拿月俸,每月薪资丰厚,吃得饱穿得暖,又有钱看病拿药,才又把宁母的身体调养回来。 虽然旧疾一时半会不能断根,但已经不影响生活,也不必为生活发愁。 有钱胆气粗,宁母甚至想着等宁采臣秋闱中举甚至进士及第,再为他说一门更好的亲事。 能这样的变化,都是狐仙赏识的缘故。宁采臣和马均济又不是傻子,不会不知道狐仙对他们的恩情,因此心中十分感激。 不过几日不回来,宁采臣就发现家里多了一尊神龛,供奉的还是宁采臣很熟悉的尊神,不由得问道:“娘,这神像是哪里来的?” 宁母道:“这是泰山娘娘像,十分灵验,我从神婆处请回来的。” 说着,宁母就拉着宁采臣给泰山娘娘上香。宁采臣拜了拜泰山娘娘,心里却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 他在狐子院也经常拜泰山娘娘,没有想到回到家里,母亲竟然也在拜泰山娘娘。 只是狐子院的经历实在不好说出口,不然定要给宁母说一说这机缘巧合。 在家休息了一晚,第二日宁采臣就同马均济出发前往金华。 去往金华的路上确实不太平。宁采臣和马均济从水路出发,坐船前往金华,路上就遇到水贼拦路收取过路费。 船主人心中无奈,却只能破财消灾。 等到了金华地界,水路转陆路,没有来得及进城,就只好在住宿客舍,等第二日再去城中找地方住下。 怕城里花销大,为了省钱,宁采臣和马均济同住一间。 舟车劳顿,二人早早就睡下了。 直到深夜,宁采臣便感觉有一阵轻微的风声在耳边轻吹,不像是窗户里漏进来的凉风,反而像是人呼吸时潮湿沉重的声响。 宁采臣本来还以为是马均济,但他朦朦胧胧感觉到马均济睡在自己的右边,而这呼吸般的风声却来自自己左边。 床边有人!他一身冷汗,立刻惊醒了,却不敢动弹,眼珠子都不敢转动,只偷偷睁开眼睛一条缝,看向呼吸来的方向。 是一个黑影,身形怪异,像是一个吹大了的尿脬。隐隐约约有着人形,但绝对不是人! 看不清楚那怪异的轮廓下到底生长着什么样的面目,宁采臣冷汗涔涔,也不敢有任何动静。 那黑影的呼吸是如此沉重,伴随着呼吸,似乎还有滴滴答答的涎水落在地上的声音。 黑暗中,那黑影似乎察觉到了宁采臣的注视,看向了宁采臣的眼睛。 宁采臣立刻闭上眼睛,努力放缓呼吸假眠,就怕被那怪物发现,激发那怪物的凶性。 那怪物似乎有些兴奋,缓缓靠近了过来,但不知是忌惮什么,一直不敢突破界限。 直到一缕空明的幽香点亮了鼻窍,宁采臣心中一动,他知道这怪物是在忌惮什么了。 那是宫梦弼赠他的琥珀香丸,被他放在衣袋里,睡前就挂在床头。 所以那怪物只敢暗中窥伺却不敢靠近,就是因为这琥珀香丸散发出来的幽香气息。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一章、投宿无门 宁采臣不敢动,那怪物也没有动。 就这样僵持着,直到天明鸡叫,似乎有一阵清风吹过,那沉重的呼吸声便消失不见了。 宁采臣缓缓抬起眼皮,睁开一条细缝,再看时,那怪物已经消失了。 宁采臣便猛地坐起来,把那香丸从衣袋里取出来,握在手中,才渐渐定神。 再看那怪物窥视的地方,只见到地上有一滩腥臭的涎水,证明宁采臣这一夜的提心吊胆并非是幻觉。 宁采臣看着身边睡得如同死猪一般的马均济,顿时又生气又羡慕,“马兄啊马兄,人都差点被妖怪吃了,你竟然还能睡得着?” 马均济睡得香甜,甚至没有听到他的话。 宁采臣倒是也想睡,才被那妖怪吓过,现在也睡意全无。且天色渐明,也到了他每日起床读书的时间。 宁采臣起床收拾,动静略有些大了,才把迷迷糊糊的马均济吵醒。 马均济看着宁采臣已经在收拾东西,不由得笑道:“宁兄醒的真早。” 宁采臣道:“马兄倒是睡得香。” 马均济道:“我向来如此,倒床就睡,天明就起。” 宁采臣这下才是真的嫉妒了,“我真是羡慕马兄,似我这般,稍有动静就会惊醒,实在不能体会你这样的快乐。” 马均济道:“宁兄心在科举,时有牵挂,确实是会这样。” 宁采臣道:“好眠难得。快些起来,早点进城吧。” 这座客舍,宁采臣是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了。他倒是没有把昨夜的惊险告诉马均济,不想让他徒增烦恼。 两人收拾了行囊出来走出房间,却双双愣神。 他们看向周围,却忽然发现整座客舍如同废弃已久的荒宅,荒草丛生,门窗损坏,墙垣塌了一半。 周围的屋舍破败不堪,昨夜殷勤招揽他们进来的富态掌柜、漂亮老板娘不翼而飞。 他们转身去看自己住的小屋,竟是唯一一间还勉强完整的建筑。 马均济怔怔道:“这怎么可能,昨天晚上我们来时还不是这样的。” 宁采臣这才明白,原来昨夜他们就已经被遮了眼睛,受到了蒙蔽。若非有香丸护身,只怕他们两个已经成了妖怪口中一块肉了。 在狐狸坡待了这么久,宁采臣和马均济对法术也有些粗略的理解,知道昨夜是中了邪法。 马均济心中后怕道:“吓死我了,我们昨晚竟被迷了眼睛,幸好一夜无事。” 马均济都已经发现了,宁采臣就不必一个人扛下所有,举着香丸道:“昨夜其实就有怪物进门,是此物救了我们。” 宁采臣道:“那怪物在床前看了我们一夜,流了一地涎水。我实在不敢动,怕惊扰了他,反而受到伤害。好在它忌惮这香丸,天明时鸡叫就消失不见了。” “感谢明甫兄!”马均济对狐仙的感激不胜言表,又道:“我睡得太死,若非宁兄在,只怕性命难保。” 宁采臣勉强得了一点安慰,两人就逃跑一样,匆忙离开了这废墟一般的客舍。 出了客舍,刚好就看到路边一亮牛车经过,驾着牛车的是一位老汉,看到他们两个从客舍中出来,顿时面露惊恐,匆促道:“好牛儿,快跑,快跑!” 老黄牛仍旧走得不慌不忙,倒是宁采臣和马均济叫道:“老人家留步,老人家!” 老汉只当没听到,理也不理,催促着黄牛快跑。 宁采臣和马均济只好小跑着追上去,道:“老人家,我们是进城赶考的生员,不是坏人,请老人家载我们一程,我们可以付钱。” 这老汉听闻是读书人,惊惶的脸色这才好了些,仔细打量着他们,又看着他们的影子,这才缓了一口气,道:“原来是读书人,你们怎么这么大胆子,跑进这鬼……脏地方过夜?” 宁采臣和马均济苦笑一声,道:“昨夜误了进城的时辰,只好借宿客舍之中,昨晚这地方还不是这样,谁知道一夜醒来,竟然……果然不干净。” 老汉请他们上车,老黄牛走得更慢了。 “你们读书人有文曲星护身,难怪没事。” 宁采臣就问起那客舍的事情,老汉就道:“也是可怜人,听说是去年被强人入室,抢了东西杀了人,就此败落下来。但听闻冤魂不散,晚上还开着客舍招揽客人,但进去的就没听说还有活着出来的。你们两个真是福大命大,要拜拜神去一去晦气。” 宁采臣和马均济就叹了一声,既是可怜,可是心有余悸。 乘着老汉的车到了金华城,他们便去找落脚的地方。 “客房?没有了。秋闱在即,各地考生都已经把城里的客栈住满了,我这里是没有空余了,你们去别处碰碰运气吧。” 宁采臣和马均济又去其他地方问,但答复无一不是满了,转了几圈都没有空余客房,他们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不会吧?我们已经提前十几天来了。”马均济喃喃自语。 “这可如何是好?”宁采臣也一筹莫展了。 这时候,有一位妇人见他们愁眉苦脸的模样,问道:“二位郎君是赶考的读书人?可是寻不到住处?” 宁采臣道:“正是。” 那妇人就笑道:“我正好有一间空置的院子可以租给你们用,只需要这个数。” 她伸出三根手指比划了一下。 马均济道:“三两银子?” 那妇人道:“是三十两!也不打听打听近来客栈的价钱,三两银子,你们怎么说出口的?” 宁采臣和马均济倒吸一口凉气,“三十两?这也太贵了。” 那妇人顿时露出嫌弃的表情,“嫌贵?嫌贵你们去寺庙借宿啊,北城外就有寺庙借宿,不要钱。” 她转头边走边啐了一口:“穷酸,没钱还想高中?晦气。” 马均济气得脸色通红,就要冲上去同她理论,但被宁采臣一把拉住,道:“秋闱要紧,不要节外生枝。” 马均济咬了咬牙,道:“狗眼看人低。” 宁采臣心中也是气急,但除此之外,也心中郁郁,有一种前途不明的担忧。 宁采臣和马均济再在城中找了几圈,果然没有空的客房可住,少数愿意租房的,要价也极高。 宫梦弼虽给他们的薪酬不低,但他们本就贫困,又有家要养,没有这样多的余钱。何况除了房租,在金华的花销也要计算在内,这一合计,根本就住不起。 又去寺庙打听,结果也都是住满了。 他们两又想起那妇人的恶言,说是北城外还有寺庙。 没奈何,二人只好往北城外去寻。 城北只有一座秀丽的山峰,山中风景极好,纾解了两人心中的郁气。 沿着山道去寻,果然见到一座寺庙。 正文 第一百六十二章、真幻世界 这寺庙周围古木参天,庙宇仿佛历经风雨,颇有古意,隐隐有着香气在寺庙中飘荡。 宁采臣和马均济走到近前,便见这古寺上题着寺名,“兰荫寺,难怪有兰花之香。” 两位读书人进了寺庙,却发现寺中空无一人,荒草丛生,仿佛早已无人居住,但寺庙的陈设却并不脏乱,殿中供奉着他们不认得的佛陀也干干净净,没有落灰。 香炉之中好似还有余温,倒像是懒惰的僧人只打扫了佛殿,疏于打理门庭,此刻出门未归一般。 寺庙各处都摆放着兰花,香气宜人,馥郁芬芳,令人心旷神怡。 马均济笑道:“这和尚真是古怪,若说勤劳,却满地荒草蓬蒿,若说懒惰,偏偏殿宇整洁,还颇有几分雅致,遍地都是兰花。兰荫寺,倒是无愧其名。” 宁采臣道:“也不知这庙里的师父愿不愿意我们借宿。” 马均济道:“你看着庙里都没有人,想必僧房空置,能让我们借以栖身。” 他们到了僧房来看,僧房都是虚掩,果然都是空置,只是陈旧破败,好似久无人烟。 马均济和宁采臣也不嫌弃,比邻为居,收拾了一下破旧的僧舍,就坐等着庙里的僧人回来。 直到黄昏,不见僧人,倒是见到了另外一个书生。 这书生好像同他们一般,也是借宿的人,宁采臣就上前打招呼,问他庙里的僧人何在。 这书生容貌俊朗,眼睛很亮,仿佛是在发光一般,瞧见他们,好似吃了一惊,打量了他们一眼,答道:“我在这已经住了有些日子了,也不曾见到有僧人。你们住下便是,不必问我。” 宁采臣和马均济只好安心住下,想着如果僧人回来,就供奉些香油钱,希望他不会责怪。 到了夜里,这寂静无人的寺庙就显出冷清和孤寂来,宁采臣和马均济一起生火把带着的干粮烘热。 带着焦香的饼温暖了书生的鼻子,也温暖了书生的肠胃。 南边僧舍的书生闻到这香味,推开门出来看,被马均济招呼来,道:“兄台,不嫌弃的话一起吃。” 那书生也不白吃他们的,把酒囊里的酒分给他们喝,道:“夜深就冷了,喝些酒暖身子。” 三个人同饮一囊酒,同吃一顿饼,一下子就熟络起来。他们互相交流了姓名,知道了这个书生叫燕赤霞。 燕赤霞感叹道:“这饼子这样香,倒是让我想起来老母亲了。” 宁采臣道:“是吧,我娘给我烙的饼子,对了,还有咸菜。”宁采臣去房里把咸菜拿出来分享,嘴里浸润了油脂和肉香,令人心情愉悦。 吃了饼子喝了酒,燕赤霞看了他们一眼,有些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犹豫道:“兰荫寺晚上有些邪性,你们要小心一些。” 宁采臣和马均济顿时僵住了。 宁采臣还没有忘记昨夜床头那个肿胀如同猪尿脬一般的怪物,此时又感受到阴影袭来。 马均济干笑一声,道:“燕兄,你不会是说庙里有脏东西吧?” 燕赤霞不想吓他们,说得含糊:“我曾学了些异术,隐隐约约能感觉到一些异气,倒也未必真的……” 马均济听他这说法,就道:“那就是有了!” 宁采臣顿时把手伸进衣袋里,捏紧了里面的香丸,对燕赤霞肃容道:“燕兄,我们晚上一起睡吧。” 燕赤霞顿时愣住了,“什么?” 但宁采臣和马均济的热情让人难以招架,根本由不得他分说,就卷了铺盖钻进了燕赤霞的房里,招呼道:“燕兄,你傻站着干什么,快进来呀。” 燕赤霞心里有好多骂人的话说不出口,进了门,这两个家伙连铺盖都铺好了。 三个人挤在一张破床板上,着实有些难以说明的怪异。 宁采臣看出他有些难堪,连忙安抚道:“燕兄,挤是挤了点,但是人多安全呀。” 马均济对着宁采臣耳语道:“今天让我睡外边吧。” 但是宁采臣已经不相信他了,道:“你去里面。” 马均济心里也虚,只好贴着墙睡下,两人把燕赤霞夹在中间。 燕赤霞“左右为难”,已经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多嘴那一句。 但他本以为会很难睡着,结果马均济沾床就倒,听着他的呼吸,燕赤霞自己也很快起了鼾声。 只有宁采臣一脸阴郁,知道又没有好觉可以睡了。 马均济果然信不过,燕赤霞居然会打呼,这鼾声高亢得很,宁采臣捂住耳朵,睁着无神的眼睛看向房顶。 但昨夜一夜没有睡好,白日里又十分劳累,因此迷迷糊糊间,宁采臣也睡了过去。 夜半之时,忽然听窗外有几个声音对话。 其中一个年轻的女声抱怨道:“这三个大男人挤在一处,我怎么下手呀?” 另外两个略苍老的声音道:“不着急,请他们来兰荫深处便是。” 说话间,那兰花的香气便突然浓厚了起来,若有若无的白雾自门缝窗隙间钻进来。 宁采臣顿时暗道不好,忙把衣袋里的香丸取出来,投进床边早就准备好的火盆里。 火折子一吹,便把火星落进火盆中的火绒里。这香丸遇火即燃,须臾间就有青烟袅袅,在房中弥漫开来。 从门缝窗隙间涌入的白雾同香丸的袅袅青烟缠绕在一起,令宁采臣产生了一种如同溺水一般的窒息且混乱的感觉。 “泰山娘娘保佑!明甫兄保佑!”宁采臣祷告着,希望能逃过一劫。 香丸产生的袅袅青烟清净澄明,是十足的正气,但那涌进来的白雾却并非邪气,两相纠缠,宁采臣便倒在床边,睡死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宁采臣忽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宁采臣、宁采臣。” 宁采臣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地呼吸起来,仿佛是从溺水当中逃出来一般。 他抬头就看到那红色的大氅,看到立在青烟当中的狐仙。 “明甫兄,你怎么来了?”宁采臣大喜过望。 宫梦弼道:“我还没有来,只是在香丸当中寄托了一点心念,因此借着香丸显化。” 宫梦弼抬眼四看,道:“宁兄,你是惹到什么人了,竟然被拖入这真幻世界当中。” 宁采臣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僧舍已然消失不见,周围一片白茫茫,什么也看不清,只有他和宫梦弼站在这白雾当中,没有任何方向。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三章、兰荫深处 宁采臣把事情的经过都告诉宫梦弼,宫梦弼思索盘算着,道:“兰荫深处……” 见到宁采臣忧心忡忡的模样,宫梦弼安慰道:“不必担心,你们是魂魄被拉进这真幻世界当中,身体还在僧舍当中。” “想来那妖鬼是打算拘走你们的魂魄,然后谋害你们的肉身。” 宁采臣焦急道:“这可如何是好?” 宫梦弼道:“你点燃了香丸,有正气护持,妖怪、鬼物都近不了身,等天明之后自然就安全了。” 宁采臣略略安神,又发现马均济和燕赤霞不见了,问道:“马兄和燕兄不见了,他们不会有事吧?” 宫梦弼道:“只有你是醒的,我来时只见到你,他们两个应该已经到了兰荫深处。” “兰荫深处,那又是什么地方?”宁采臣愁云满面,对马均济和燕赤霞的安危感到担忧。 宫梦弼道:“我们跟上去瞧瞧就行,伸手。” 宁采臣便伸出一只手,宫梦弼须臾间就消失,化作一团如丸般的火焰,好似一颗带火的龙珠。 宁采臣把这丸火焰握在手中,却感受不到热度,这火焰沉入他的手中,吓得他连忙吹了起来。 但只是一瞬,好像只是幻觉,火焰消失,一只尾巴如火的狐狸刺青出现在他的掌心。 宁采臣听到宫梦弼的声音自狐狸刺青中传来,道:“宁兄往前走。” 宁采臣知道这是宫梦弼藏在他的手心,就依言径直向前。 在这一片白茫茫当中,其实完全无法分辨前后左右,宁采臣无法分辨自己走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只有很短的一小会儿,忽然间,便如同撞破了一个屏障,眼前便展露了新的天地。 天色阴沉沉的,这里似乎是一处坟场,木头削成的碑早已看不清上面的名号和碑文。 “哇——”有老鸦在枝头嚎叫着,冷风在坟场当中打着旋儿,大大小小的土包上散落着纸钱,风吹着坟地里的白幡胡乱飞舞。 老鸦被风惊起,扑棱着翅膀飞入林间。 宁采臣感觉遍体生寒,就听宫梦弼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跟着乌鸦走。” 宁采臣跟着老鸦奔跑起来,便依稀听到风里传来了伴随着木鱼的诵经声。 老鸦停在枝头,宁采臣踏在枝下,眼前便忽然天地转换,从山林之中到了流水潺潺、溪水湾湾的村镇里。 宁采臣站在水边,天色清朗,柳条柔软,是阳春三月。 少女们在水边浣洗着僧衣,彼此调笑着,眼中都是明媚的笑容。 “有大师们在,那些罗刹鬼就不敢再来了,我们也不用提心吊胆了。” “这些和尚真有本事,真的能降妖伏魔。” “我听说罗刹鬼长得锯牙钩爪,青面獠牙,眼睛比铜铃还大,一个比一个丑,最喜欢掳掠年轻貌美的女子。” “别说了,我都要吓死了。珍娘就是遭了罗刹鬼的害,大师们在珍娘家念经超度亡魂呢。” “珍娘那样年轻,怎么就糟了这样的难。” “女儿家长得太好也不见得是件好事。” “我们兰花乡就她养花养得最好,是连县令老爷都要求取,上供到皇都的。她这一没,只怕以后兰花乡也没有这样的境遇了。” “那怎么办?那我们乡的兰花税还交不交得上?” “不知道啊,愁死了。” 宁采臣听着这些少女们交谈着,耳边的诵经声也越来越大,在宁采臣耳边不断嗡鸣,让他心神烦乱,几欲作呕。 那些交谈的少女渐渐收敛的声息,缓缓看向一边的宁采臣。 宁采臣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宫梦弼立刻指点道:“跟着诵经声去珍娘家。” 说来也怪,他这一走动起来,那诵经声又恢复了原样,那些少女又恢复了交谈。 宁采臣被这诡异的一幕吓得浑身冒冷汗,听着诵经声越来越近,宁采臣找到了珍娘家。 珍娘家大门敞开,门头挂着奠字白灯笼。从家中陈设就能看出来,珍娘家很富裕。 庭院里,僧众围着一具棺材敲着木鱼诵经为珍娘超度,宁采臣远远便看到混进僧众当中的马均济和燕赤霞,他们浑浑噩噩,好像把自己也当成了和尚,摇头晃脑跟着一起诵经的。 他心中一喜,小声道:“我找到他们了,明甫兄,接下来怎么办。” 宫梦弼道:“学他们一起念经。” 宁采臣就走到僧众当中,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情,这个外来者竟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那不远处哭泣的老父母和兄长,近前念经的大小和尚,诡异的就像是一幅画,一副会动的画。 他走到马均济和燕赤霞身边,出于好奇,他看了一眼棺材。 棺材是敞开的,里面有一具女尸,身盖白布,看不清长什么样。 正是这时,一阵风吹来,掀开了白布的一角,露出了这女尸的半张脸。 这是极为美丽的少女,纵然已经失去的生命力,也如同美丽的花一样静默盛开。 宁采臣心中一跳,不敢对死者不敬,连忙移开目光,坐在马均济和燕赤霞身后,跟着诵经声一起胡乱叫着瞎糊弄。 这一糊弄,就让他听出来,只有马均济是真的在诵经,明明连经文都不知道,但马均济完美扮演了一个和尚的角色。而燕赤霞嘴里咕哝着,分明是道德经。 宁采臣欣喜道:“燕兄,你也清醒着。” 燕赤霞吓了一跳,低声道:“你怎么也来了。” 宁采臣犹豫了一下,没有把宫梦弼的事情供出来,而是问道:“燕兄,这里处处都透着怪异,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燕赤霞摇了摇头,道:“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进来。” 这时候,念经声忽然一停。 宁采臣暗道不好,果然,所有僧人的眼睛都看向了他们,“不敬神佛,该死!” 天一下黑了起来。 惨白的灯笼照亮了这小院,这些僧人身上的皮突然裂开,一个个高大的黑色的妖魔从人皮中钻了出来,赤发碧眼,青面獠牙,朝他们扑了过来。 马均济仍旧摇头晃脑当和尚,宁采臣一把拽起他,叫道:“假和尚都变妖怪了,你怎么还在这扮真和尚!” “是罗刹鬼!快撤!”燕赤霞站在他们身前,护着他们往后退。 眼见罗刹鬼扑到面前,燕赤霞便猛地驻足,伸手一点,呼道:“星炬!” 一点流星般的剑光带着赤光飞纵,瞬间便将面前的罗刹鬼斩成两段。 正文 第一百六十四章、魔怪横行 剑如流星飒沓,光如火炬招摇。 燕赤霞这一出手,就显露出非同凡响的声势。 剑光照亮了白惨惨的庭院,那十数个罗刹鬼被剑光惊到,带着忌惮后退,复又带着凶狠扑了上来。 那灯笼惨白的光照在庭院中的慈父母和两个亲兄弟身上,这四个人脸上悲伤的表情凝固着,好像一张面具一般。 他们后背忽然裂开,从人皮中钻出目光绿油油的妖魔,浑身漆黑,獠牙大耳,面目如猪,那人皮就像紧身的衣服,勒住他们颤抖的肥肉,人面挂在胸前,满溢着荒诞的悲伤情绪。 这猪怪咆哮着,涎水飞溅,如同肉山一般朝宁采臣一行扑了过来。 燕赤霞勃然色变,再顾不得运剑的英姿,抓着宁采臣和马均济便飞速撞开门去。 身后惨白的门庭中奔出黑压压的魔怪,追着他们冲出来。 宁采臣甚至能闻到那令人作呕的臭味,跟燕赤霞一左一右架起马均济夺路而逃。 他们脚下似乎有清风环绕,让他们身轻如燕,甩开那如同肉山一般的猪怪。 只是罗刹鬼飞得极快,很快便追了上来。 燕赤霞剑光一闪,便将罗刹鬼逼退,为他们迎来喘息的时间。 三人一边逃,燕赤霞一边问道:“没想到宁兄竟然也会修行、通术法,这脚下生风的本事真的妙,只是能不能更快一点?” 宁采臣刚要反驳,但一瞬间就想明白是宫梦弼暗中相助,他苦笑一声,正要拒绝,但脚下的风却突然大起来,他们轻轻顿步,两边的景色便模糊起来,如同风一样前行。 “妙哉!”燕赤霞大笑一声,把马均济扔给宁采臣,转身施剑,火光如电,再次将一个追到近前的罗刹劈成两段。 逼退这追来的罗刹,燕赤霞再次追上宁采臣和马均济。 宁采臣焦急问道:“我们要怎么出去?” 燕赤霞道:“沿着原路返回。” “原路返回?”宁采臣咬了咬牙,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四处张挂的惨白灯笼照亮了路,他们冲到河岸边,暗黑当中的溪水沉默奔涌着,仿佛是无声潜伏的巨兽。 一盏盏惨白的莲灯在溪水上漂浮着,好像闪烁的眼睛。 他们朝来时的柳树跑去,还没有到柳树边,就已经能看到河边浣洗衣物的年轻少女们。 她们身形变得极为高挑且曼妙,极长的头发在水中水草一样起伏,她们在溪水边互相依靠着,纤长的胳膊、修长的腿,饱满又曼妙的身躯,让人无端产生了蛇的联想。 只有她们看向宁采臣三人时,目光当中带着可怕的食欲和憎恨,将这种旖旎的气氛通通化作阴森森的恐怖。 她们换洗的僧衣就像是一个个人皮口袋,空荡荡的僧衣当中似乎撑起来一个人形,它们从水中爬起来,跪倒在地上对着少女们磕着头,然后便呼啸着朝宁采臣三人扑来。 燕赤霞脸色一变,剑光飞纵,刺向僧衣。 但僧衣之上却浮现一点点金色佛光,抵住了剑光。 一剑不成,僧衣便越逼越近,那可怕的罗刹也飞纵而来,远处,跑动起来地动山摇一般的猪怪也快要追上来。 四面皆敌,燕赤霞和宁采臣都心中发寒。 宁采臣的右手忽然自己抬起,对着前面阻拦的僧衣轻轻一点。 一点火星飞舞着,如同萤火一般,落在僧衣之上。 转瞬之间,那件僧衣便被点燃,汹涌的火焰顺着潮湿的僧衣从领口袖口钻进去,这僧衣当中便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形。 这人形发出无声的嚎叫,如同失了心智,突然朝河岸边的那些少女扑了过去。 那僧衣扑在其中一个少女身前,便如同狗一样要去舔她的玉足。 这少女忌惮僧衣上的火焰,连连后退,露出嫌恶和憎恨的表情。 溪水当中似乎有蛇一样的东西钻出来,叼起僧衣拖入水中。 僧衣当中模糊的火焰人形在水中挣扎着,燃烧着,好似并不惧怕水淹。 火光被拖入水底,露出猩红的颜色。 那火焰人形挣扎着,火焰渐渐变淡,最后仿佛燃料耗尽一般,只有一件僧衣浮上水面。 河岸边的少女和围困在宁采臣他们前方的僧衣被这变故吸引了注意力,燕赤霞窥出破绽,抓着两人从缺口处遁逃。 那些僧衣连忙追上来要堵住他们,但宁采臣再次抬起手,它们又忙不失迭后退。 终于,燕赤霞抓着宁采臣和马均济到了河边柳树下。 柳树的枝条好似风中扭曲的蛇一般,枝头上站着一只红眼的乌鸦。 “哇——” 伴随着乌鸦一声凄厉地叫声响起,宁采臣三人走过柳树,便一瞬间天地变幻,从黑夜一样的兰花乡到了阴云滚滚的山林坟场。 风在山林当中呼啸,树木枝叶招展,仿佛都要活过来一般。 宁采臣和燕赤霞如同惊弓之鸟,被这些老树吓了一跳,连忙架起马均济,顺着来时的路跑过去。 穿过古林就到了坟场,风在这里又消失了,一种静谧又诡异的氛围在坟场中传递开来。 宁采臣牙齿都在战栗:“燕兄,不会又出什么幺蛾子吧。” 燕赤霞还未回答,那一个个土包便向上隆起,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坟冢里钻出来。 “快跑!”燕赤霞哪里敢废话,架起马均济便冲向坟场,要跨越坟场,向外而去。 一只只干枯的手从坟场当中伸出来,那死去的尸体感受到了生人的气息,打算邀请他们同眠。骷髅骨架、腐坏或不曾腐坏的僵尸钻出来,朝他们追了过来。 好在清风推举,加上燕赤霞法力奔驰,这些钻出坟土的尸身并没有追上他们。 三人冲出坟场,终于见到一块隆起的山岩。 宁采臣和燕赤霞在山岩前停下,只见这摩崖石刻上以遒劲的笔力写着四个大字:兰荫深处。 这四个字似乎有着朦胧的宝光,“兰荫深处”右边,似乎有着已经风蚀的壁画。 宁采臣和燕赤霞努力辨认,都没有看清壁画到底摹刻了什么内容。 追来的尸臭味越来越浓,他们不敢耽搁,冲出这块摩崖石刻。 一脚踏出,眼前顿时一片混沌,周围便又被白茫茫的雾气所替代。 只有远处似乎有一点不一样红光若有若先,若隐若现,似乎昭示着他们应该前进的方向。 正文 第一百六十五章、难以走脱 宁采臣就像心中惊惧仍未止息,看着那红光隐现处,问道:“燕兄,那是什么?” 燕赤霞道:“是我的剑在发光,那是我们肉身所在之处,向那边走吧。” 一边走两人一边聊,燕赤霞问道:“倒不知宁兄是何法脉,是哪位门下高足?” “这……”宁采臣有些犹豫地看了一眼右手,不想撒谎骗燕赤霞,又不知道宫梦弼是何想法,顿时陷入两难境地。 宫梦弼也不希望他为难,而且他也很愿意与燕赤霞一会,便开口道:“宁兄如实相告便可。” 突然多出一个人的声音,燕赤霞吃了一惊:“谁在说话?” 宁采臣松了一口气,抬起手让燕赤霞看清楚他掌心的狐狸刺青,将宫梦弼的事情如实相告。 燕赤霞这才明白,原来暗中相助、推风操火的不是宁采臣,而是藏在他掌心的狐仙。 燕赤霞表情诚恳,致谢道:“多谢宫兄救命,不然我们都要留在那兰荫深处了。” 宫梦弼笑了一声,道:“马兄和宁兄都是我的朋友,你是他们的朋友,就也是我的朋友,朋友有难,不能不救。” 燕赤霞一时生出感慨:“宫兄高义,我也曾遇过些狐魅,似宫兄这般的,倒一个也无。” 宫梦弼好奇道:“以燕兄的眼光来看,狐魅是什么样呢?” 燕赤霞顿时犹豫语塞起来,半晌,才斟酌着词句,道:“多情任性。” 宫梦弼笑了起来:“燕兄说得太委婉了。天下野狐疏于教化,燕兄其实是想说:多情者,风流好色,取人阴阳之气;任性者,乖张顽劣,欺人以术法之利。” 全中。 燕赤霞顿时讪讪笑起来,不知如何作答。 宫梦弼倒是觉得没什么,他对天下野狐的德行一清二楚,对天狐院的事业有清醒的认知,说道:“燕兄所说,也是我所头疼的事情啊。” 说起这个,宫梦弼感慨万分,宁采臣也很有发言权。 宁采臣道:“燕兄有所不知,明甫兄在泰山娘娘麾下天狐院中修行,如今也是任职的狐仙,是东阳郡的狐正,管辖东阳郡狐事,此前则是吴宁县狐会。为了野狐之事,明甫兄在吴宁县任职就建立狐子院,教化狐魅,扭转风气。我就是因为在狐子院教书,才与明甫兄相识相知。” 燕赤霞十分感兴趣,宁采臣就详细介绍了狐子院的事情,也算是详细介绍了宫梦弼的人品和德行。 燕赤霞听完之后就有些脸上发热,他对狐狸多少也是有些先入为主的念头在这里,又不由得感叹宫梦弼的手段和抱负,“教化天下野狐,宫兄所做的事情功德无量。” 宫梦弼道:“不敢居功,只是弘扬泰山娘娘的正道罢了。” 说话间,就已经到了目的地。 青烟缭绕,红光隐现。 宁采臣产生一种潜水一般的错觉,好似经过了一个水下世界,又回到岸上。 天色渐明,香丸的香气缭绕着,门窗丝毫未动,没有破门破窗而入的痕迹,那白色的雾气却已然消失不见。 宁采臣站起身来,自他掌心钻出一团火光,借着香气凝形,化为宫梦弼的形象。 床板上燕赤霞也站起身来,从床头箱箧中取出一个剑匣,正是这剑匣隐现红光,被燕赤霞以法力安抚,便逐渐平息了下来。 宫梦弼看了一眼,道:“真是好剑。” 燕赤霞看着烟气凝形的宫梦弼,果然仙姿道骨,不同凡响。他捧着剑匣道:“这可是吃饭的本事,怎能不好好磨砺?” 宫梦弼便顺势问道:“燕兄是哪家正传?” 燕赤霞略一犹豫,道:“我原在太乙山太乙宫修行,尘缘未了,被师父赶下山来,如今是要去钱塘探亲,路过金华,见这山中古寺异气深重,怕有怪作乱,就暂留此地。” 宫梦弼没有去过秦地,但太乙山赫赫有名,即便是没有去过,也曾听过,“原来是太乙宫的高徒,难怪有这样的气象。” 他看了一眼窗外,道:“天色将明,应该平安无事了。香火将灭,我也无法留形。燕兄,你们趁天明下山去吧,不然到了夜里,只怕又生变故。” 燕赤霞道:“我倒是无妨,昨夜被这几个装神弄鬼的东西吓了一场,今天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有什么手段。倒是宁兄和马兄,确实最好先离开此地,我怕到时候护不住你们。” 宁采臣倒是想走,只是苦笑一声,道:“金华城中客满,找不到地方住才到这里,走倒是可以走,只是没有地方去。” 宫梦弼看了一眼这可怜的书生,连着被折腾两个夜晚,眼下一片乌青,再折腾下去,只怕也不必说什么秋闱了。 而且昨夜闯入兰荫深处这真幻之界,他们能不能走出去都还未可知。 想了想,宫梦弼道:“劳烦燕兄趁天明送他们下山,若是能下山,找个村子借宿也好。若是下不了山,就等我晚上来帮你们。” 宁采臣大喜过望,看着宫梦弼道:“多谢明甫兄!” 这声音大了些,顿时把床板上那睡得死猪一般的马均济惊醒了,马均济翻了身爬起来,看到了房中的宫梦弼,惊讶道:“明甫兄,你怎么来了?” 再看一看抱着剑匣的燕赤霞,房里令人神思空明的烟气,又看一看宁采臣那疲惫不堪的脸,他就明白了,“昨夜又有妖怪来了?” 宁采臣摇了摇头,道:“傻人有傻福。” 宫梦弼笑了一声,道:“我先走了,宁兄、马兄,好生保重。燕兄,晚上再见。” 火盆当中的香丸燃烧殆尽,宫梦弼的身形如同青烟一样消失。 天色已经大亮,兰花的香气伴着晨露,别有一番风情。 宁采臣和马均济说明了昨晚的惊心动魄,马均济这才后怕道:“我险些就留在兰荫深处当和尚了?” “是啊。”宁采臣疲惫道:“赶紧收拾铺盖,我们先下山吧。” 燕赤霞护送他们一起下山,马均济把宁采臣的行礼抱在怀里,让宁采臣能轻松一些,三人就直奔山下而去。 等到了山下,行至官道,燕赤霞才道:“马兄、宁兄,你们沿着官道走,应该不会有危险了。” 下山一路平安,没有波折,宁采臣沉重的心里才明朗一些,拱手道:“来日再会。” 燕赤霞便准备回转兰荫寺,但还没有走出多远,就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跟上来。 他回头一看,只见宁采臣和马均济双眼无神,一步一步跟在他身后,如同梦游一般又走回山中。 燕赤霞脸色一变,生出怒容,他如何不知道这是山中妖怪做的手脚,恐怕昨夜就在兰荫深处摄走了他们的气息,甚至魂魄,这才让他们无法离开兰荫寺太远。 宁采臣和马均济很快就超过了燕赤霞,燕赤霞跟在他们身后,果然见他们回到了兰荫寺。 踏过兰荫寺的大门,这两个人便一个激灵,从梦游一样的状态清醒了过来。马均济看到燕赤霞,顿时问道:“燕兄,你怎么又来……” 话尚未说完,马均济就已经发现他们又回到了兰荫寺,顿时面色如土,与宁采臣对视一眼,露出恐惧的神色。 “难怪明甫兄说我们未必能下山,怎么就又回来了?”马均济勉强挤出一个笑。 燕赤霞正色道:“许是气机被摄,不要担心,有我在,晚上宫兄也要来,不会有事的。” 马均济和宁采臣勉强算是得了些安慰。 但不管有事无事,宁采臣的都要先睡一觉了。他读书时是极为自律且克制的,但这两日劳苦奔波,两夜未曾好眠,心中既担心性命安危,又忧心秋闱在即,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了。 马均济看他脸色惨白,身上也开始冒冷汗,就劝他去睡觉。 宁采臣就是想坚持也坚持不下来了,回到僧舍倒头便睡。 这下子没有任何干扰,可怜的宁采臣终于能睡一个好觉。 燕赤霞和马均济则是在兰荫寺当中到处搜寻,希望能找到一些线索。 据燕赤霞计算,兰荫深处所构成的真幻之界一定有所依托,不可能凭空而生,两人便在寺庙中寻找一切能和兰荫深处产生关联的东西。 找遍了各个僧舍殿宇,都没有找到与此相关的东西,两人便将目光投向寺庙一旁的宝塔。 “维摩塔。”马均济念着这塔的名号,同燕赤霞对视一眼,然后撬开了塔门。 这塔八面七层,青砖铺就,从塔外看来,便十分庄严肃穆,到了其中就更显庄严。 每一层都供奉着一座鎏金佛像,直至塔顶,都没有与兰荫深处有关的东西出现。 两人出了塔,心中忧虑极了。 回到僧舍,他们发现寺庙里来了新住客。是一个读书人带着一个书僮,马均济连忙上去劝阻,燕赤霞刚要拦他,没有拦住。 马均济询问了那读书人的名字,那人自言是兰溪的读书人,也是因为秋闱而投宿在这里。 马均济略一犹豫,把这寺庙不干净的事情说了,希望他能另寻他处。 这书生脸色立刻就变了,冷冷道:“你是读书人,怎么能将鬼神之说挂在嘴上。再说这寺中供奉着佛像,你说什么鬼神,岂不是对佛祖不敬?” 这眼神,显然是把马均济当成不择手段的竞争者了。 秋闱将至,他们这些读书人确实都是竞争关系。 马均济张了张嘴,却感到有些百口莫辩,只能他们不欢迎的目光中败退。 回到燕赤霞身边,燕赤霞就用无奈的眼神看他,显然是早有预料。 马均济也只能看着这书生在东厢住下,很快,天色就渐渐黑下来。 ------题外话------ 两章五千字,你们可以去抽一次奖啦~啾咪 正文 第一百六十六章、倩女夜敲门 暮色四合,睡了大半天的宁采臣反而醒了。 得知东厢房又住进来一个书生,宁采臣难免生从出物伤其类、兔死狐悲的感觉。 宁采臣和马均济因为经历过鬼神之事,所以能很快与燕赤霞结伴,可东边那位书生显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对他们充满了抗拒。 那书生主仆两个,把门一闭,他们也不能闯进去。 本着内心的善意,宁采臣还是在门外提醒了一次,道:“晚上务必小心,切不可随意打开门窗。” 虽然这门窗看起来就不是很牢固,但门窗紧闭,就如同心门紧闭,好歹还是有一个遮掩,不至于被立刻破门而入。 屋里的灯亮着,却没有听到任何回复。 宁采臣叹息一声,只好转身离开。 燕赤霞见他碰壁,道:“这样的事我见得多了。别人不听劝阻,我们也没有办法,你劝再多,只会被当做另有所图。等他真的遇到怪事再说吧,亲眼所见,比我们说破嘴都有用。” 宁采臣也别无他法,只能听从有经验的燕赤霞。 马均济看了看宁采臣的脸色,终于松了一口气,道:“宁兄现在看起来气色好多了,白日里脸色惨白,吓死我了。” 宁采臣还是头脑昏沉,虽然睡了一天吃了东西,但那股疲惫的感觉还是挥之不去。 宁采臣道:“我没事了,现在只担心晚上怎么过。晚上我们继续挤在一起,还是各自睡?” 燕赤霞吓了一跳,连忙道:“分开睡吧,昨夜我们挤在一起,他们无计可施才拘走了我们的魂魄,今夜我们分开睡,他们肯定觉得有机可趁,到时候我们就可以捉住一个仔细拷问了。” 宁采臣倒是没有意见,他已经被燕赤霞的鼾声搞怕了。 马均济也没有意见,他沾床就睡,昨晚虽然听宁采臣说得很恐怖,但到底没有亲眼见过,因此心里还没有那么害怕。 倒是宁采臣愁容满面:“也不知明甫兄何时能至,等了结了这事情,我还要安心准备考试。” 提起秋闱,马均济也不开心了。 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已经浪费了两天了,今天一天马均济都在为自己的小命奔走,也没有时间看书。 燕赤霞道:“好了,都回去休息吧,关好门,听到什么响动也不要出来。” 马均济问道:“不等明甫兄了?” 燕赤霞道:“不必等,他说来就会来。” 马均济顿时有些纳闷:“怎么好像你比我还熟悉他。” 宁采臣顿时若有所悟,道:“走吧,回去休息。” 三人吹灯睡下,整个僧舍就安静了下来。 只有东厢房还有一盏等亮着,那仆从在地上打地铺,把床留给书生睡。 书生就着灯火看书,看得却不是四书五经,而是一本县志。 夜色渐渐浓了。 书僮已经困倦不堪,在地上半眯着眼睛睡着了。而书生却还在苦读,眼中闪烁着野心的光。 这个时候,轻轻地敲门声响起,书生看了一眼地上的睡死的书僮,皱了皱眉,没有理会。 但这敲门声又起,一个软糯娇俏的声音响起,道:“公子,开开门呀。” 这声音十分娇嫩可爱,仅仅听声音就能让人想象这少女该是如何美丽。 书生心中一动,把门拉开半扇,就见门口站着一个娇娇滴滴的女子,眉目之间含羞带怯,道:“公子,夜里寒冷,不知能否让我进去说话。” 书生把门拉开让她进来,然后把门关上。 这女子便站在他的身边,眼里含情,静静看着他,那默许的姿态和暗示表情让书生心中起火。 他看了一眼地上熟睡的书僮,把这女子抵在墙上,轻轻抚摸着她的脸。 这女子如同情动,缓缓闭上了眼睛,等着书生的亲吻。 书生的呼气喷在她的耳畔,但她却没有等到那个吻,反而听到他声音在耳畔响起:“带我去见她。” 这女子缓缓睁开眼睛,仍旧满是情浓,问道:“见谁?” 书生挑起她的下巴,道:“见你背后的那个人,兰花乡的散花天女,我的……高祖姑奶奶。” 这女子似笑非笑的看向书生,双手摸在书生的肩膀上,然后一个转身,便反客为主,反而把书生压在墙上。 她一只手横压在书生的胸前,几乎整个人都压在书生身上,她抬头看向书生,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如同会说话,满满倒映着他的影子。 她问道:“散花天女?你真要见她?” 这书生道:“当然。” 这女子便笑了起来,道:“希望你不要后悔。” 她转身毫不留情把这书生甩在身后,走出门去,然后回过头对他眨了眨眼睛:“等着我来接你哦。” 房门带上,书生心如擂鼓,脸色通红,只觉得身上手上,都是少女的馨香。 他一时间心如乱麻,心道:“如果见了高祖姑母,我一定让她为我指婚。” 而这女子关上门之后,脸上的春意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露出一丝讽刺的笑,便朝南边的僧舍走去。 先是马均济的房间。 她敲了敲门,无人应答,又张口叫人,甜腻腻如同蜜糖一般,但还是无人应答。 她把耳朵贴在门上,之听到里面一片寂静,只有均匀的呼吸声。 “睡得这样香?”她脸上露出狐疑的表情,又敲了敲门,这呼吸声毫无变化,她不由得叹服。 只好转到宁采臣的门前,轻轻敲了几下。无人应答,但她已经听到里面呼吸声乱了。 她得意的笑了起来,再次敲了敲门,用清冷又仓惶的声音叫道:“救命,开开门,快救救我。” 门里传来掀铺盖的声音,她整理好表情,露出满脸仓惶和惊惧,只等着门里那人开门。 门没有开,但里面的人耷拉着眼皮,眼下一片乌青,脸上只有冷漠和愤怒,隔着门骂道:“你演完没有,演完就走,不要打扰我睡觉!” 那女子听着门里的呵斥声,“夜半敲门,不是暗娼就是鬼怪,扰人清梦,不知所谓!” 她不由得瞠目结舌,不明白为何自己的魅力竟然在此失效。她很清楚自己的魅力,也可以称作媚术。她天生如此,媚骨天成,无需学习那些勾人的把戏,因为她一言一行,就已经足够吸引人。 这是她的天赋,不仅仅让男子痴迷,就连女子也要我见犹怜。 却不知怎么在宁采臣这里失去了作用,难道人在精神恍惚的时候能够提高对媚术的抵抗力? 她跺了跺脚,道:“你等着,有你苦头吃!”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七章、泥筑天女像 燕赤霞在门后等待,只等着女鬼走到近前,便破门而出,将她擒拿。 但这少女只看了一眼燕赤霞的房间,便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燕赤霞没有等到人,连忙打开门看了一眼,一个鬼影也没有。 “怎么不来找我?我长得不够英俊吗?” 燕赤霞满腹牢骚,“还是昨夜的英姿已经被堪破,所以不敢来了?” 但这少女已经远去,她在兰荫寺当中行走,仿佛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对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 她行至殿宇,这没有名字的宝殿中灯火通明。她好似全然不怕这其中庄严的气度,轻易就走入其中。 灯火摇曳,兰香馥郁。 佛前一应陈设都已经消失,只有盛开得灿烂的兰花。 这少女抬头看向佛像,那金身神圣的佛陀不知何时消失在殿宇当中,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散花天女的圣像。 这天女云裳飞帛,发髻高耸,身姿婀娜,顾盼生辉。她面目姣好,眉眼含情,一手托着一枚金盘,其中放着数枝兰花。另一只手作拈花状,手中同样拈着一枚兰草。 这少女取来神像前的香,点燃之后放在香炉之中。 这香的白烟同兰花的香气混合,化作滚滚白雾,从宝殿之中蔓延开来。 少女的身影自白雾之中消失,白雾之中影影绰绰,仿佛有人形在其中曼舞。 “小倩回来了,怎么空手而来?” “不要废话,我可给姥姥带了一个礼物,正要接来呢。”那少女冷哼一声。 白雾涌现,所有的身影和声音一时都消失在其中。 浓郁的白色雾气从四面八方涌来,轻而易举将所有僧舍都笼罩在其中。 不论是东厢房的那个兰溪书生和仆役,还是南僧舍的宁采臣与马均济,都在白雾之中沉沉睡去。 唯有燕赤霞的僧房中红光一闪,这位书生打扮的剑仙便破门而出,冷冷地站在庭院中,观察着白雾之中似有似无的鬼气。 白雾之中什么也看不清,燕赤霞便紧皱着眉头,转而走向宁采臣和马均济的房门,他将一个布囊挂在宁采臣门前,将一枚宝玉挂在马均济门前,自己才回到房中,抱着剑匣沉沉睡去。 雾气沉重潮湿,让人生出沉入水底的错觉。 但从水面至水下,却又仿佛穿过了一个世界,再次豁然开朗。 乌鸦坟场领路,浑浑噩噩的马均济和宁采臣跟随着乌鸦走入兰花乡,而后跟着诵经声在珍娘家开始装和尚。 这次没有人打搅,燕赤霞便顺利混入,把自己也变成其中的一部分。 名为小倩的少女则亲自去了东厢房,在白雾中以一条飘带卷起那兰溪书生的腰,牵着他往白雾深处行去。 这兰溪书生浑浑噩噩,抓着白绫跟着向前,直到走入“兰荫深处”,穿过一条长满兰花的小径,在一处山谷中驻足。 兰溪书生忽然清醒过来,看着小倩,露出喜悦,也露出一种志在必得的欲望,“姑娘,不是要带我来见散花天女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他顺着白绫往前,想要靠近小倩,而小倩却忽地松开手,任由这白绫飞去,被兰溪书生擎住。 小倩张开双臂,道:“你不是想见散花天女吗?那你看仔细了!” 天突然黑了。 不,不是天黑了,而是有什么东西遮住了日光,让兰溪书生笼罩在阴影当中。 泥土翻涌着隆起,盛开得旺盛的兰花仿佛被泥土裹挟着,如同泥蛇一样纠缠着冲出地面。 两岸的山峰不断落下泥土,兰溪书生站也站不稳,跌落在地上,他抬头看着那被遮挡的天空,露出无比恐惧的神情。 他脚下的大地不断抬升,把他和小倩抬到空中,与空中那巨大的阴影融为一体。 小倩道:“看吧,你想见的散花天女。” 那混合着泥土与兰花的巨大影子露出模糊的人形面孔,面目依稀是个人的模样,整个躯体也似乎是个美丽的女性,那高耸的发髻层层堆叠,看起来极为温婉。 但当这巨大又美丽的人形是由无数的泥土与兰花构筑的时候,就给人一种难以遏制的恐惧感。 高大而庄严,美丽又恐怖,妖娆且邪性。 兰溪书生与小倩被她的手托在掌中,两岸高山是她的盘坐的双腿,她的身上无时无刻都有泥土在翻涌着,露出一个个与她相似的,由泥土和兰花构成的“美人”。 这就是兰溪书生想见的散花天女,那个县志与族中藏书所记载的散花天女。 小倩问道:“你不是要见散花天女,见你的高祖姑奶奶吗?” 兰溪书生心中所存的无穷幻想都在一瞬间被磨灭了,他疯了一样摇头后退,退到了手掌的边缘,大声叫着:“不见了,我不想见了!” 小倩露出讥诮的神色,“姥姥,这是我给你带的礼物。” 那手掌之中泥土翻涌着,一位与殿宇当中供奉的天女一模一样的身影挣脱了泥土,显露的真容。 她看向那兰溪书生,古怪的笑了一声,道:“高祖姑奶奶?” 泥土从兰溪书生的脚下爬了上来,如同藤蔓一般将他锁住,送到散花天女的面前。泥土就像是一双无形的手,掰过他的脸,强迫他与散花天女对视。 兰溪书生想要开口求饶,却动也不能动。 就在他以为要命丧于此时,散花天女却露出几分惊喜,道:“居然真的是我后辈儿孙。” 兰溪书生涕泗横流,但泥土已经将他轻柔放下,散花天女不知从何处掏出手帕,给他擦了擦脸,笑骂道:“你这小崽子,这么点大的胆子,竟然也敢来找我。” 兰溪书生这才渐渐定神,露出尴尬羞耻的神情。 散花天女看向小倩,笑道:“你这丫头,果然给我带了个好礼物,那边那个也是你给我带来的礼物吗?” 小倩露出疑惑的表情。 散花天女摇了摇头,道:“看来不是你带来的。” 她看向那巨大手掌的下方,那巨大泥土圣像的地上,好像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小倩看了过去,却分明空无一物。 “藏头露尾!” 那泥土与兰花混合而成的圣像上钻出无数鞭索,仿佛植物的根须一般,绞向那虚空之中。 仿佛是有什么东西破碎了,散落成无数月光。 那些鞭索将其中一个东西绞住,但随后就又散开,落下一个破烂草人在地上。 散花天女眉头一竖:“逃了?兰荫深处,你能逃到哪里去!给我追!” 那巨大圣像上飞出一个个由兰花和泥土构成的人形,他们与这圣像长得十分相似,仿佛是列队而行的散花天女,朝着小倩来时的路追了过去。 ------题外话------ 呜呜呜,昨天的存稿又没了。今天开始每天加班到晚上九点,要到月底,又得熬夜了。 正文 第一百六十八章、献花兰荫寺 这一队由泥土和兰花构筑的天女飞向那白茫茫的甬道,很快就消失不见。 散花天女看向这些泥甬追去的方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道:“逃进兰荫深处了……” 她脸上露出几分不悦来,道:“小倩,他们都进了兰荫深处,你去瞧瞧能不能把他们肉身破去,若是不能,就带着其他人一起去兰荫深处把他们抓回来。” 小倩便笑了一声,道:“我倒是想,但只怕他们不肯听我的呢。” 散花天女摇了摇头,道:“你这丫头,就知道搬弄口舌是非。罢了,你把这个拿去,他们不敢不听你的。” 散花天女从地上摘了一朵兰花递给小倩,这兰花到了她手上,就化作玉一样的质地。 小倩得意道:“我就知道姥姥疼我。” 她临走前看了一眼那兰溪书生,眼神很复杂,那书生心中一跳,“这个眼神,她心里有我。” 小倩飞向来时的路,消失在雾气之中。 散花天女看向兰溪书生,心中一动,道:“看上这丫头了?” 兰溪书生一脸期盼的看向散花天女,道:“祖奶奶,不知能否将小倩许配给我?” 散花天女笑眯眯道:“我可舍不得小倩,你看看你这不成器的样子,嫁给你我怕她吃苦。” 兰溪书生道:“祖奶奶,我一定会对她好,也孝敬您的。” 散花天女便叹了一口气,道:“这样吧,难得你有孝心来看我,若是不给你机会,你心中肯定有怨言。我交给你一件事情去做,你做成了,今生不愁家财,小倩嫁给你,我才能放心。” 兰溪书生大喜过望,道:“多谢祖奶奶!” 散花天女笑了笑了,看着这好儿孙在面前磕头,眼中却始终毫无波澜。 而另外一边,穿过白雾,似乎就是另外一个世界。 眼前一片大亮,是一片坟场。 宫梦弼站在坟场之中,只觉得心有余悸。他已经极力隐藏身形,借助明月、大火二星的力量,将自己的幻术发挥到了极致。 尤其在这真幻世界当中,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本就不断变幻,让他的幻术能完美融入其中。 但可惜,还是被那恐怖的散花天女发现,让他不得不夺路而逃。 逃入这白雾甬道之中,宫梦弼便发现这雾中世界、兰荫深处的奇妙。小倩带着兰溪书生进入的散花天女是一重世界,而眼前这坟场又是另外一重世界。 上一次宁采臣带着他的神魂化身来此,还感觉不出来什么,现在真身到了,就立刻能察觉出不同来。 坟场之中一片寂静,只有纸钱与白幡随风飞舞。宁采臣害怕这样的场面,但在宫梦弼眼中,却充满了宁静与安详。 老鸦引路,宫梦弼跟在它后面到了林中,在老鸦栖息的树下,正要进入另外一重世界,却忽然察觉到身后的异动,他回头看去,就看见了雾气之中飞进来一队泥土与兰花组成的散花天女。 宫梦弼回头看着身后,但身体却已经穿过树枝,再次陷入朦胧的雾气之中。 恍惚之间,他好像看到这些散花天女身上的泥土与兰花不断剥脱,露出其中肌肤光洁,艳丽多姿,眉眼多情的妇人。 阳春三月,景色宜人。 宫梦弼看了一眼河边浣洗僧衣的少女们,心道:“又一重世界。” 他没有过多关注这些少女,循着诵经声,到了珍娘家。 燕赤霞与宁采臣、马均济已经不在这诵经的和尚之中,宫梦弼就猜测他们是到了另一重世界。 他盘坐在和尚之中,一只手支着脑袋,嘴唇动着,假装念经。 他这样显眼的红色大氅,在一群和尚当中显得那样违和,却没有任何人指出来不对。 耳边的诵经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空,仿佛是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仿佛是在梦中传来。 宫梦弼就沉入诵经声,须臾间,又是一重世界。 春和景明,少女们欢快的笑声此起彼伏,马车上拉着兰花,也拉着青春洋溢的少女。 宫梦弼坐在少女之中,耳边都是欢悦的声音,只是这欢悦的声音不是出自少女,而是出自男子之口。 他左右看去,只见宁采臣和马均济满脸都是少女的娇憨,对着马车外的世界充满好奇,与周围的少女一起嬉笑着,完全融入其中。 燕赤霞正襟危坐,察觉到宫梦弼看过来,试图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与无法遏制的笑意。 宫梦弼笑着摇了摇头,道:“燕兄就顾着看热闹,还不把他们叫醒吗?” 燕赤霞咳嗽了一声,掩饰道:“我是担心他们醒了会害怕,到时候又生出变故,就不妙了。” 宫梦弼觉得言之有理,收回试图唤醒他们的手,道:“燕兄说得在理。” 宁少女与马少女因为根本没有醒来,完美融入其中,倒也是一种存身之道。 宫梦弼小声问道:“燕兄,可听出来什么消息了?” 燕赤霞道:“这是往兰荫寺进献兰花的马车。我听她们交谈,知道是兰荫寺高僧德高望重,她们为表诚心,特意选了最好的兰花进献佛祖。” 燕赤霞指着另外一辆马车中一个极为显眼的少女,道:“你看那位。” 宫梦弼看了过去,就好像在一群白鹭当中出现了一只仙鹤。这少女之美浑然天成,明明装扮得十分素净,却依旧仿佛开至荼蘼的鲜花。 宫梦弼道:“媚骨天成,却媚而不妖,难得。” 燕赤霞道:“宫兄知道那是谁吗?” 宫梦弼心中一动,仔细打量着那少女,道:“该不会是……” “珍娘。”燕赤霞揭晓了答案。 若是宁采臣和马均济醒着,一定会被吓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但宫梦弼惊讶过后,便明白,眼前这一重世界是诸僧超度珍娘之前的事情,那诵经声是领着他们回到了过去。 燕赤霞道:“从珍娘的葬礼到珍娘献花兰荫寺,一切的答案,都在她身上。” 宫梦弼同意了他的推测。 不论是兰花乡还是眼前,所有人的重心都围绕着珍娘。毫无疑问,这一重又一重的世界,一定与珍娘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题外话------ 还有一章没写完,我先发后改,应该要到12:30才能写完,不要等,明天再看吧。 正文 第一百六十九章、我是病维摩 马车晃晃悠悠到了山脚之下,宫梦弼跟随着少女们上山。 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抱着一盆兰花,就连宫梦弼也没有例外。兰花的数量与少女的数量一一对应,不会多也不会少。 宫梦弼和燕赤霞不确定不拿会不会扰乱这个真幻之界,只好抱着兰花,跟着少女们一同拜山。 领头的毫无疑问是珍娘,她主持着这一次的献花之礼。 少女们满怀期盼地跟着珍娘上山,不仅仅是因为拜佛诚心,也是因为兰荫寺的三明禅师与县令关系非同一般,如果能有三明禅师从中说项,也许能减轻如今兰花乡繁重的苛捐杂税。 越是到佛门前,她们越是心怯。因为有所求,故而有所惧。珍娘让她们噤声,以免再胡乱说起话来,扰了佛门清净。 到了兰荫寺门口,宫梦弼与燕赤霞才惊讶了一瞬间,因为寺庙上所提并非兰荫寺,而是兰因寺。 知客僧本来准备接待了这些少女,只是他无意中看了一眼珍娘,立刻念着阿弥陀佛逃走了。 少女们本来紧张的心情反而因此放松下来,原来和尚也不是无欲无求的圣人,也是凡人。 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十分俊秀的和尚。 他眉眼温和,只是脸色苍白,带着病态,但接待起这些少女时谦恭有礼,让人不由得心生好感。 这年轻的和尚招待了她们,得知了珍娘的来意,便为珍娘引荐了三明禅师。 珍娘才知道,这小和尚是三明禅师的弟子,是被三明禅师视为佛陀转世的真如小和尚。 真如小和尚慧根深重,生就禅心,若非娘胎里带来的病,应当已经超过三明禅师,名扬天下了。 三明禅师见到珍娘的第一眼就挪不开眼睛,他得知珍娘的来意之后便同意了她的请求,但只有一个要求。 希望珍娘成为兰因寺的散花天女,为佛供奉香花。 珍娘本来并不同意,但三明禅师说道:“不如回禀父母,再做决定。” 从三明禅师的禅房出来,迎着少女们期盼的眼睛,珍娘说出了三明禅师的条件。 这些少女便道:“侍奉佛陀的散花天女,这是光耀门楣的事情啊。” “还能减轻乡里的赋税,答应他吧,珍娘。“ 珍娘看着这些少女,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魂不守舍的离开了兰因寺。 宫梦弼和燕赤霞跟上去,但脚步踏出兰因寺的时候,眼前天旋地转,便又如同撞破了一个气泡,出现在另外一个气泡当中。 第五重世界。 宫梦弼心中默默计算着。 眼前光华大亮,宁采臣和马均济跟着小和尚洒扫庭院。 宫梦弼和燕赤霞也紧跟其后,一个擦墙灰,一个捡落叶,完美融入其中。 听着小和尚边干活边聊天,就知道这洒扫是为了迎接散花天女。 珍娘到底还是成了散花天女,离开了兰花乡,离开了家,开始在兰因寺修佛。 宫梦弼叹息一声,看了一眼燕赤霞,燕赤霞也是沉默。 为了避嫌,三明禅师特意在兰因寺不远处为珍娘修建了天女庵,让珍娘不必受香客打扰,也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宫梦弼等人先是与其他和尚一起为珍娘修筑天女庵,又成了每日为珍娘送饭的小和尚。 真如小师傅代替三明禅师成了珍娘的授业恩师,传授她佛经佛理。 只是真如小师傅向来不假辞色,即便是珍娘的这样的女子,也并不能让他稍动凡心。 珍娘不再为自己家种兰花,不再为兰花乡种兰花,开始为了兰因寺和佛陀种兰花。 她种得兰花是如此美丽,让郡城里的达官显贵和豪商趋之若鹜。 但三明禅师从来不勉强她种花,都是能推则推,能拒则拒,反而让她用心修佛。 珍娘十分不解,问起三明禅师,禅师只说她与佛有缘,身有慧根。 随着珍娘修行越来越高深,她种出来的兰花就越稀有与美丽,她开始明白自己大概是真的有慧根,有修佛的天赋。 三明禅师对她并无所求,虽然兰因寺是客观上因为她的兰花声名大噪,她的兰花甚至进贡到皇都,深得皇帝喜爱,御赐兰荫深处的匾额,改兰因为兰荫,成了兰荫寺。 真如小和尚是随着兰花一起出名的,他辩才无双,成了赫赫有名的佛子。 但佛子什么都好,只有一点不好。他辩才虽好,却病体难愈,修行缓慢,在一次辩经之后伤了心神,从此只能静养,不能出山。 三明禅师便以女子心细为由,令珍娘照顾真如。 佛子沉疴难愈,珍娘日渐貌美,渐渐地,连佛子都被她迷住了。 佛子动心,天女也动情。看着他们之间的感情变得一日胜过一日的黏腻,宫梦弼和燕赤霞终于长出一口气。 这些时日,他们当过知客僧、扫地僧、种花僧、煮饭僧,终于迎来了曙光。 禅心动摇,因爱生恨,这样的故事,他们见得多了。 直到一个夜晚,佛子与珍娘摊牌了:“珍娘,你下山去吧,再也不要回来。” 珍娘不解,问他何意。 真如道:“我是病维摩,但你却不是散花天女。师父收你入门不怀好意,我不能让你受到伤害。” 维摩经中记载,如维摩居士以生病为缘,广为大众说法,时有天女散花以试菩萨和声闻弟子的道行,花至菩萨身上即落去,至弟子身上便不落。 修行不足,心有分别,故天花不落。修行足够,又无所谓天花了。 兰荫寺所修维摩诘经又称无垢正法,修炼无垢正法,需历经自有还无,即从有垢至无垢的过程。所谓有垢,病体是有垢,情欲是有垢,都需要堪破。 三明禅师将珍娘奉为散花天女,就是要以此为真如试法,令他无垢正法圆满。 真如早就知道这一点,所以有意与珍娘保持距离,可惜难敌真心,终究还是动情。 他如今身垢病体难愈,心垢与珍娘动情,就已经到了要破除知见,自有还无的时候了。 真如下不去手,可三明禅师就没有这样的心软了。 真如不能想象三明禅师会做出什么事情,但不管是什么事情,对珍娘来说,都不是好事。 正文 第一百七十章、你却非天女 真如的坦白让珍娘感觉仿佛天崩一般,三明禅师的算计和利用,真如的隐瞒,都让她感到十分痛苦。 原来三明禅师对她不是没有所求,只是所求更多,远远超过俗世的金银财宝,图谋的是她整个人。 而真如明知这一切,最终还是动心,与珍娘陷入爱河。 珍娘无法辨别真如的真心,她看着真如的眼睛,心里只有无法遏制的猜疑。 真如惨笑道:“不要这样看我。” 珍娘闭上眼睛,泪水无声落下。 真如道:“他是我师父,是我最亲近的人。如今我背叛了他,却也要离你而去。走吧,珍娘,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 珍娘最终还是逃走了,真如告诉了她一条下山的捷径,她便连夜离开。 宫梦弼与燕赤霞在给宝殿之中的金粟如来上香,三明禅师站在佛像之前,露出一种欣慰的笑容。 他召集众僧,道:“散花天女违背佛法,反出兰荫寺,速速前往捉拿!” 宫梦弼和燕赤霞看紧了宁采臣和马均济,以防他们俩在追捕珍娘的过程中被珍娘反手打死了。 珍娘确实有慧根,修行佛法一日千里,凝聚天女禅相,对付起这些小和尚实在再容易不过。 珍娘连夜逃下山,却在山脚下看到了三明禅师。 真如所知的捷径别人不清楚,三明禅师却一清二楚,轻易就把天女追回。 三明禅师在她面前露出无比恐怖的形象,他不再是世外高人,也不再是授业恩师,只是珍娘的仇人。 三明禅师道:“真如不该告诉你的。如果他不说,我就可以告诉你他命在旦夕,需要你以修行去救。” “你所修行的是供佛之法,是天女明妃之法,所修行一切道行,都是为了供养真佛。你心甘情愿以身供养,自然能破除他的身垢,等你死去,他也能随之破除心垢。” “又何必闹得这样难堪,又何必走到这般田地。”三明禅师冷漠地看向珍娘,道:“如今他把一切都揭穿,只是把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我还是要告诉你,希望你自愿献身,供奉佛子修行。” 珍娘浑身发冷,道:“你留我在山上,教我修行佛法,打一开始就是为了让我献出一切,供养真如修行?你抬头看看金粟如来的法相,不觉得羞愧吗?” 三明禅师道:“我也于心不忍,但真如撑不住了,他要死了,我兰荫寺的希望也要没了。他是天生佛子,为了弘扬佛法而现世,不能就这样死去。请你为了佛子而牺牲吧。” 珍娘摇着头道:“你这个疯子!你已经疯了!” 三明禅师笑了起来,道:“天女以身供佛,何尝不是一段佳话。珍娘,你是欲效法明妃,还是欲效法黄金锁骨菩萨?” 兰荫寺的钟声打破深山寂静,宫梦弼四人再次陷入下一重世界。 第六重真幻之界。 兰荫寺举办了盛大的仪式,是散花天女舍身供佛的仪式。 宫梦弼和燕赤霞心中充满了怒火,恨不能提剑将眼前的佛寺摧毁个干净,但他们明白,眼前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幻景,斩破这幻景,除了被无穷的魔怪追杀,也无力改变任何事情。 他们看着珍娘盛装出场,如同散花天女降世,所行之处,尽是香花散落。 一个个和尚露出丑态,掩面藏在角落里。 真如好似木偶,他曾质问三明禅师,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三明禅师只说:“还不是为了你。你是兰荫寺的希望,也是我的希望。你是普度众生的佛子,岂能死于病榻?” 真如好似第一天认识三明禅师,三明禅师只道:“你会明白我的苦心。” 珍娘与真如进了禅房,如同两具对坐的泥胎木偶。 三明禅师胸有成竹,但转瞬间云波变幻,滚滚黑云笼罩着兰荫寺的上空。 三明禅师脸色骤变,他破门而入,只看到珍娘双手鲜血淋漓,她捧着真如的心脏,留着血泪看向三明禅师。 “师父,你看我几分像明妃?几分像黄金锁骨菩萨?”珍娘笑着问道。 三明禅师怒不可遏,整座兰荫寺都在怒火中颤抖,“快给我放下!” 珍娘笑得花枝乱颤,却突然张口将真如的心脏吞了下去。 三明禅师喷出一口血来,一掌打在珍娘身上,珍娘破墙而出,倒在禅房的残砖断瓦之中。 随着三明禅师这一掌,整个天地再次变幻,耳边的诵经声不断响起,宫梦弼和燕赤霞如梦初醒一般睁开眼睛,眼前再次变成兰花乡。 第七重真幻之界。 众僧侣围着珍娘的棺木念诵着超度的经文,以期她能往生极乐。 但这样的超度,令宫梦弼和燕赤霞感到无比讽刺。 珍娘的父母和兄长悲伤地哭着,干嚎却落不出眼泪。 “可怜。”宫梦弼叹了一声。 只是他的叹息还未落下,天就黑了下来。 众僧抬头看着天上,怔怔无言。 无穷的怨气从珍娘的棺木中传来,一只纤长的手从棺木里伸了出来,这手忽然变得极长,伸手便捉住一个念经僧人拽进棺木之中。 众人只听到一声急促的惨叫,便再也没有任何动静传来。 众僧勃然色变,领头的老僧连忙道:“布阵!” 众僧变阵,这下子,宫梦弼四人终于被排斥出来。从念经的和尚变成旁观的小僧,无法成为佛阵当中的一部分。 一道道金光从众僧手中发出,笼罩在棺木之上,但棺木之中再次伸出一只手,轻轻一捉,便如同捉小鸡仔一样,又将一个僧人捉进棺材里。 领头的老僧大怒,举起禅杖便砸向棺木。 棺木中一只纤细的手捏住禅杖,这禅杖便不得寸进。 珍娘从棺木中坐起来,神情冷漠又慵懒,“又见面了,师叔。” 老僧瞠目结舌:“罗刹鬼!” 珍娘一掌印在老僧的胸口,老僧便倒飞而回。 珍娘身形变得高大又神圣,那是散花天女的法相,但这散花天女是如此艳丽,如此血腥。 一边小和尚扶起,老僧浑身颤抖道:“快逃,她身有佛心,不惧佛法,快逃!” 珍娘笑了起来,兰花乡所有的兰花一齐绽放,浓郁的兰香弥漫着整个兰花乡。 “不要害怕,罗刹鬼害人,我只是想看看罗刹鬼藏在哪里。” 一边的僧人立刻惨叫一声,摔到在地上不断打滚,人皮裂开,从中钻出可怕的怪物。 珍娘一拍手,道:“找到了!原来你就是罗刹鬼!” ------题外话------ 还有一章要到一点以后,我先发了保全勤再改,你们早点睡,明天看吧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一章、心相 宫梦弼在宁采臣和马均济脑后各自拍了一下,他们如同梦中惊醒。 马均济抬头便看到僧人人皮裂开,血肉模糊,从中钻出青面獠牙的恶鬼的景象。 他张嘴就要惨叫,被燕赤霞一把捂住嘴巴,道:“别叫,我们退走。” 四人便混在逃跑的僧人之中,逃出珍娘的家。 一个个罗刹鬼在珍娘家中现行,宁采臣忽然听到几声巨大的嚎叫声,顿时问道:“我怎么听到了猪叫?” 燕赤霞道:“她把父母兄弟变成猪怪了。” 马均济问道:“为什么?” 燕赤霞问道:“你是问她为什么能,还是为什么要?” 马均济才醒过来,什么也不记得,就道:“都问。” 宫梦弼带着他们走近一户人家,家里没人,他们就躲在房中,关上房门。 宁采臣忧心忡忡,道:“躲在这里有用吗?” 宫梦弼道:“要是真遇到这种情况,当然是没有用。但这里是真幻之界,就没有什么不可能。” 马均济看向燕赤霞,道:“你还没说为什么。” 燕赤霞道:“为什么能,怕是吃了佛子佛心的缘故。珍娘这是佛门手段,心相吞噬身相,就能人变成鬼变成怪。至于为什么要,这就说来话长了。” 众僧称罗刹鬼害人,说珍娘就是为鬼所害,在珍娘眼中,只怕他们才是罗刹鬼。 燕赤霞便将他们与真幻之界当中所见的事情说给宁采臣和马均济听,听得两位书生唏嘘不已。 宁采臣疑惑道:“这是修得是什么佛,我看是魔还差不多!” 燕赤霞冷笑道:“可不就是如此。越是要堪破,越是堪不破,偏执入魔,也不少见了。” 宫梦弼叹了一口气,道:“真幻之界,是真是假也未可知。” 马均济道:“我倒希望是假的了。” 宫梦弼心中疑虑重重,道:“这真幻世界从何而来,为何所设?” 燕赤霞道:“继续跟下去不就知道了。珍娘化身罗刹鬼,弄出这样大的动静,三明禅师不可能无动于衷。” “他已经来了。”宫梦弼站在半开的窗户旁边瞧瞧看着外面,罗刹鬼四处伤人。珍娘走到路上,路上的村民就化作一个个老鼠四处逃窜。 到了溪边浣洗处,那些被罗刹鬼盯住的少女们吓得四处逃,见到珍娘,就吓得尖叫起来,“鬼啊!” 珍娘笑了一声,这些少女便倒在地上,人皮裂开,从中钻出一个个罗刹鬼来。 罗刹鬼男女不同,男子丑陋而女子妖娆,但都是食人血肉的恶鬼。 珍娘所到之处,一朵朵兰花从地上长出来,珍娘像是散花天女与罗刹鬼一体同形,兰花的香气与兰花乡的惨叫声彼此交织,如同她的形象,汇聚圣洁与凶厉为一体。 真如不愧是佛子。 虽身困沉疴之中,情滞欲孽之间,但一颗佛心便造就这样可怕的妖魔。 看着三明禅师走到近前,珍娘笑道:“几日不见,师父看起来不太妙啊。” 三明禅师几乎是形销骨立,眼中神光暗淡,身上带着死相。 三明禅师看向珍娘,又看向她的胸口,忽地落泪道:“珍娘,何必污了他一颗佛心?” 珍娘沉默了一瞬间,道:“你觉得这是佛心,我只觉得是一颗凡心。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仅此而已。” 三明禅师道:“是我害了你,你杀了我吧。” 珍娘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你居然想开了?你居然想开了!” “恶事做绝,反而了悟。那我算什么?真如算什么?我不相信!” 珍娘伸手朝三明禅师探去,仿佛是要去摘取一枚鲜花,伸手探入三明禅师的心口,一把握住他的心脏扯了出来。 珍娘捏着他的心脏,脸上的笑容却消失了:“你竟然不躲?” 她脸上露出难以遏制的戾气,道:“我会覆灭兰荫寺的道统,希望你能在西天极乐好好看着。” 三明禅师双手合十,道:“珍娘,我对不起你。” 珍娘伸手捏爆了他的心脏,但却捏到了一块硬物。 她看向手心,只见手中是一块缩小的山石,上面刻着“兰荫深处”四字。 这山石忽然生出一股难以抵挡的力量,将珍娘摄住,往石中落去。 珍娘踏在大地上,泥土翻涌而起,无穷的兰花从土壤当中生长出来,将珍娘包裹在其中。 土壤和兰花彼此纠缠,化作一个巨大无比的散花天女圣像,阴影笼罩着兰花乡。 这散花天女圣像掌中不断生长着泥土与兰花,试图将这块小小山石推开。但任凭她如何使力,都如同泥牛入海。 芥子须弥,小小山石好似有无穷大小。 三明禅师合十掌心,周身金光燃烧,身形变得佝偻矮小,法力神魂都化为金光,寄托在那一枚小小山石之上。 那巨大的天女圣像怒斥道:“你诈我!你诈我!” 三明禅师只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便将一切都燃烧殆尽,骨肉枯朽,化作一具干尸。 那小小山石似有无穷广大,将那巨大的散花天女圣像收入其中。 这枚山石从天而降,落在地上,仿佛是山崩一般,将一切都砸得粉碎。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塌陷,化作滚滚白雾,将一切景象都淹没。 围观了这一场大战的宫梦弼四人终于能喘一口气,仍旧难以遏制心中的悸动。 “太可怕了。”马均济感觉到腿软,扶着宁采臣,却发现他的身体在不停的颤抖。 燕赤霞吐了一口气,道:“确实可怕,已经有我师父几分风采了。” 宫梦弼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是认真的还是在说笑。但燕赤霞又迅速岔开话道:“三明禅师是把珍娘镇压在那石头里了?” 宫梦弼道:“那应该就是你们此前见过的摩崖石刻了,三明禅师死了,不知道是谁把这块摩崖石刻搬回兰荫寺,又藏在何处。” 燕赤霞道:“我和马兄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不过我现在有一个疑问,我们要怎么出去?” 宫梦弼道:“这个简单,再回去真幻世界就可以了。” 燕赤霞顿时露出迟疑,“我不是害怕,但原路回去是不是太危险了。” 宫梦弼笑了起来:“没关系,我可以找到兰花乡的那一重世界,从兰花乡柳树下离开就可以。” 燕赤霞就松了一口气,道:“那就看宫兄的了。” 宫梦弼运使通天法,眼前便好似有一重重幻影展开,耳边传来无数细碎且遥远的声响。 他顶着一重重真幻世界的压迫感,找到了众僧在兰花乡超度的那一重幻界。 便如同戳破气泡,几人再次出现在兰花乡。 正文 第一百七十二章、枯骨 只是他们刚到了兰花乡,出现在那春光明媚的河岸边,就有十余根白绫忽地飞来,将他们结结实实捆住。 十余个美艳多姿,风情万种的罗刹鬼手持白绫,冷笑着看向他们。 小倩抚掌大笑:“我就知道你们会回来!” 四个人如同被蜘蛛盘起来的茧,只留下脑袋还能活动。 宁采臣和马均济奋力挣扎,却只能如同蠕虫一样扭一扭,也没有半点成效。 燕赤霞试着以法力震开白绫,但几个罗刹鬼法力并不弱,一时也难以建功。 宫梦弼夸赞道:“聪明,我们倒是自投罗网了。” 小倩有些意外,也不无得意,道:“兰荫壁绘如今已经被姥姥炼化得差不多了,你们想要逃走,也只能从坟场离开,靠着那几具残尸抵挡姥姥的神通。” 燕赤霞和宁采臣想那片坟场之中的枯骨僵尸,原来那枯骨僵尸和散花天女竟不是一路的。 燕赤霞问道:“那些枯骨僵尸和你们既然不是一路人,那上次为什么又要追我们?” 小倩却嬉笑道:“你猜。” 她把玩着手中的玉质兰花,道:“把他们带走,交给姥姥处置!” 这些罗刹鬼便飞起来,拖着四个白色的大茧子飞过柳树,穿梭到了坟场之中。 乌鸦在枝头烦躁不安的呱呱乱叫。 小倩弹了弹手指头,便有一缕劲风从这乌鸦身边擦过,打在树上,咔嚓一声,树枝就断成两截。这乌鸦受惊,连忙朝林中飞去。 小倩哼了一声,道:“等姥姥把壁绘全部抹去,看你还能叫到几时。” 一群罗刹鬼浩浩荡荡飞过坟场,坟场震动着,一只只骷髅手和肉红的枯手从地里爬出来,露出带着淡金的骨头和风蚀的僧衣。 白幡转动,纸钱飞舞。 淡淡的金光如同罗网,挡住了罗刹鬼的去路。 小倩皱了皱眉头,道:“自身难保,还敢管闲事。”她挥舞着手中玉质兰花,道:“挖了他们的坟!” 罗刹鬼不满道:“破了他们的阻拦冲过去就是了,壁绘不除,何必做此无用功。” 小倩笑嘻嘻道:“这些死秃驴这么嚣张,怎么能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姥姥法旨在此,你们听还是不听呢?” “你!”罗刹鬼气急而笑,却真的不敢违背这根玉质的兰花。 小倩站在树上,把宫梦弼几人挂在树梢,便坐看罗刹鬼与枯骨斗法。 等这些白骨干尸全部都爬出来,宫梦弼才看清楚这些尸骸的本来模样。 是僧人。 没有葬在塔林之中,却葬在了摩崖石刻当中,镇守着摩崖石刻第一重真幻之界。 宫梦弼问道:“燕兄,摩崖石刻的壁绘已经几乎看不见了吧?” 燕赤霞点了点头,道:“我和宁兄仔细分辨了许久,也没有能够分辨出来壁绘上到底画着什么。” 宫梦弼道:“一副壁绘,就是一重真幻之界。看来眼前的葬僧之地,就是第一重壁绘了。” 罗刹鬼飞行迅疾,力大无穷,但僧人枯骨返金,正与她们斗得有来有往。 宫梦弼笑了一声,道:“小倩姑娘与她们到底不是一路人。” 小倩听到他这样说,眼睛微沉,道:“我们如何便不是一路人。” 宫梦弼道:“我记性还算好。她们都是当年献花兰荫寺,与他人一起逼迫珍娘上山当散花天女的人吧,如今都被珍娘变成罗刹鬼,听从珍娘驱使。而你却不一样。” 小倩道:“我也听从姥姥驱使,姥姥待我极好,又有什么不一样?” 宫梦弼道:“一不一样,你自己明白。我从你身上看到了当年珍娘的影子,她对你好,不过是看到了自己当年罢了。至于你喜不喜欢她对你好,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小倩咯咯笑了起来:“你如今是阶下之囚,想凭借三言两语就让我放了你吗?” 宫梦弼道:“不是,你才是阶下之囚,我说这些,大概是因为看出来你向往自由。” 小倩脸色一变,看向树上悬挂的白布茧子,只见包裹着白布当中,只有四个草人。 她顿时举起手中玉质兰花,就要呼唤罗刹鬼回来助阵。 但她手还未举起,就觉得好似从天上落了下去,失重感让她不由得挥舞着双手,那玉质兰花便落在了地上。 这扭曲感还未恢复,就有一把冰冷的刀架在她的脖子上。 宫梦弼与她并肩站在同一根树枝上,如同寒冰,如同月光一般的纤薄透明的刀从宫梦弼手中伸出来,抵着她的咽喉。 小倩抑制住自己试图吞咽的动作,怕被锋利的刀锋割破喉咙,“饶命。” 宫梦弼道:“燕兄,助这些亡僧一臂之力吧。” 燕赤霞道:“看好了吧。” 他张口一吐,一道凌冽的剑光便如同霹雳一般,飞入坟场之中,将罗刹鬼杀得人仰马翻。 飞剑之利,岂是死人枯骨可比。 那枯骨僧人得了助力,立刻金光覆盖金光,彼此联结,如同浪涌一般,将所有的罗刹鬼都卷起,推入浓浓的白雾之中。 燕赤霞收了飞剑,宫梦弼赞道:“神剑有灵,果然不凡。” 燕赤霞略露出一些得色,道:“我也只有一手剑术勉强拿得出手了。” 那些枯骨僧众斗退了罗刹鬼,这些或是泛金白骨,或是肉红干尸的和尚看向宫梦弼,似乎是在诉说什么。 宫梦弼起先还有些疑惑,但当他神色严肃的充当起狐巫,运转起通天法,立刻就听到了那些无声的求助。 宫梦弼站在那些僧人面前,那些僧人看着他,似乎在说什么。 宫梦弼道:“等我看过才知道。” 那些僧众似乎有些迟疑。 但宫梦弼道:“除了我们,你们大概也等不来其他帮手了。” 这些僧众似乎是同意了,重重诵经声从这些发不出声的尸骸中响起,宫梦弼等人眼前变幻,到了新的一重真幻世界。 眼前是哀云阵阵的兰荫寺,众僧的哭声悲戚莫名。 小倩又惊又喜,道:“果然是第七幅壁绘!” 燕赤霞吃了一惊,道:“你这女鬼怎么也进来了。” 小倩不满道:“又不是我自己进来的。” 宫梦弼道:“既然你知道是什么回事,那就劳烦你为我们解惑了。” 小倩倒是不想解惑,只是刀在脖子上,由不得她隐瞒。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三章、渡人者难以自渡 宁采臣说道:“之前明甫兄同我们说经历了七重真幻之界,那这一重应当是第八重才是,为何小倩姑娘说是第七重?” 小倩道:“这也是姥姥近来才想明白的事情。兰荫深处的摩崖石刻后面有七幅壁绘,数百年间,姥姥一直试图炼化七幅壁绘,从摩崖石刻当中离开。” “如今这第一幅葬僧之地都已经快被姥姥炼化,她虽已经能将神通施展到外界,但却始终无法从兰荫深处逃离。姥姥以神通试探许久,才渐渐明白,她其实只攻破了六幅壁绘,还差一重真幻世界一直没有找到。” 马均济问道:“这是为什么,不是七幅吗?” 宫梦弼道:“因为珍娘所在的那一重世界,并非真幻之界,也并不在壁绘之中。” 小倩道:“不错,所以还有一副壁绘,就藏在摩崖石刻当中,却始终没有显形。没想到葬僧之地的死和尚能打开这一重世界,早知如此,姥姥也不会被这个鬼地方困到如今了。” 宫梦弼道:“能不能离开这个地方,还未可知呢。走吧,去兰荫寺里瞧瞧。” 兰荫寺当中一片愁云惨淡,大小僧众啼哭不已,不知未来何去何从。 寺里供着一具枯朽的尸骸和一枚拳头大小的石块。 众僧拜在尸骸前,心神惶惶。 “方丈死了,佛子也没了,兰荫寺的天塌了。” “这罗刹鬼每日冲击摩崖石刻,也不知能困住她多久,只怕等她出世,我们就都要死绝了。” “可怜,可叹。其实我听说是方丈对珍娘……” “噤声!你疯啦,敢说这话!是散花天女堕入魔道,我兰荫寺方丈舍身镇魔。” “是,是。” “监院还不出关,佛子心都被挖出来了,难道还能救活不成。” 宫梦弼在一边听着,却听得心里悚然一惊。 “明甫兄是什么发现吗?”宁采臣察觉宫梦弼神色有异。 宫梦弼道:“你们说,真如真的死了吗?” “心都被挖了,难道还能不死?他还没有修行到法相圆满的境界,肉身坏去,也是一场空。”燕赤霞道。 宫梦弼道:“我想起来一件事情。珍娘杀三明禅师之时,是挖出来三明禅师的心脏,但三明禅师的心脏却是摩崖石刻所化。那三明禅师本来的心去哪里了?” 小倩道:“不会的,真如佛子让姥姥亲手挖去他的心脏,想与姥姥共同赴死。如果他还活着,不可能不来见姥姥。” 宫梦弼心中却已经将其中曲折盘算不知多少遍,得到了一个有些难以置信的答案。 “走吧,我们去看看真如佛子到底是不是真的死了。”燕赤霞道。 小倩道:“你疯了,兰荫寺的监院就算没有三明老贼那么强,也绝不是可以随意窥视等闲之辈。你想死不要拉着我,姥姥炼化其他壁绘之前,可是折损了不少罗刹鬼的。” 宫梦弼道:“稍安勿躁。不管真如死没死,监院总是要出来的。” 果然如他所料,没有过多久,监院就出关了。 看着三明禅师的枯骨,反而欣慰地笑了起来,道:“善哉善哉,迷途知返,尚有归来之期。” 又看着镇压了珍娘的摩崖石刻,将这块石头拿在手中,回去了佛子禅房。 等他出来之后,手里已经没有这块摩崖石刻。 监院关起门来讲话,将三明禅师所作所为全盘告知了众僧。 众僧一时间难以相信。此前虽然有风言风语,但毕竟没有证据。 但如今监院竟然毫不隐瞒,将三明禅师的恶行揭露,当场就有小僧禅心消退,呕出血来。 监院垂目道:“我兰荫寺传承千载,但一日不如一日,与千年之前的盛景已经全然不同。方丈一心光大门楣,偏执入灭,行差踏错,是我兰荫寺的不幸。” “我兰荫寺欠散花天女良多,今日之后,将在金粟如来背后供奉散花天女,希望她能早脱苦海,慧心超脱。” “我身为监院,心有愧疚,死后不入塔林,葬于摩崖石刻,为散花天女说法。” “把这些说与你们听,是希望你们引以为戒。禅心先行,神通其后。声名外物,何必劳心。问心无愧,自然圆满。” 众僧如遭雷击,想想珍娘来后,兰荫寺的声名与富贵。想一想修行,再想一想对珍娘的困境视若无睹。 众僧心中有亏有愧,自省自悟,道:“等我死后,也葬入摩崖石刻,与散花天女诵经说法。” 小倩冷笑道:“什么葬入摩崖石刻为天女讲经说法,不过是以此镇压姥姥罢了。” 宫梦弼不予置评,而是趁着众僧汇聚,到了真如佛子的禅房前。 他们刚到了门口,就忽然听到里面传来温和的声音,道:“五位客人,请进。” 小倩连忙后退,想要立刻逃走。 燕赤霞也悚然而惊,做出戒备姿态。 宁采臣和马均济有些发抖,小声道:“不是死了吗?怎么会发现我们?” 他们这样害怕,宫梦弼却已经推开门率先走了进去。 有他带头,燕赤霞、宁采臣和马均济紧随其后,小倩银牙紧咬,跺了跺脚跟了上去。 进了禅房,真如佛子果然没死,靠在床榻上,脸色白得像纸。 真如佛子扫了一眼众人,最后把目光落在小倩身上,露出一丝感慨来,道:“像,太像了。” 小倩咬了咬牙,问道:“你既然活着,为什么没有去见姥姥?” 真如佛子苦笑一声,道:“我没有颜面去见她,也没有能力去渡她。” 小倩还要再问,但真如佛子已经不想再谈,他摇了摇头,道:“几位远道而来,想必是被珍娘逼到此处,我送你们出去吧。” 宫梦弼道:“不着急,我心中有许多的疑惑,还请佛子解答。” 真如看向他,略有一丝讶异,道:“原来是狐仙,你智慧过人,还有什么是没有看破的吗?” 宫梦弼道:“只是想印证一下心中所想。” 真如便道:“请。” 宫梦弼捋一捋思绪道:“你们师徒三人,真是孽缘。” 真如神色黯然,道:“确实如此。” 宫梦弼道:“可惜渡人者不能自渡,这才是最讽刺的事情。三明禅师想渡你,你想渡三明禅师。只有可怜的珍娘在其中受苦,所以你才不敢见她,才以佛心补偿她,令她死而复生,对不对?” 真如定定地看着宫梦弼,叹道:“狐仙,你看得这样通透,要怎么去面对人世间的一切?” 宫梦弼道:“唯真而已,唯诚而已。” 真如道:“好个唯真唯诚。” 正文 第一百七十四章、同生共死 真如道:“若世人都能如你这般,也就不会有这样多的事端。” 宫梦弼看向真人佛子,道:“我实在不明白,你们师徒二人是太过聪明了吗?为什么会走到这种境地?” 宫梦弼道:“三明禅师能看破人心。珍娘上山来时,他就看出来珍娘外柔内刚,绝不是普通弱女子,绝不会甘于命运摆布,于是以珍娘布局。珍娘尘缘深重,三明禅师便以利诱之,令珍娘父母和兰花乡乡民逼珍娘上山,由此令珍娘看破尘缘,成为散花天女。珍娘心有戒备,他有利却能不图,让珍娘安心修行,反而使她归心。就连后来你说破棋局,珍娘惜身,三明禅师也能以黄金锁骨菩萨为训诫,逼她答应供奉自身成全你。” “三明禅师一定知道他所做一切都会不断激起珍娘的烈性与反抗,知道她一定会报复,一定会与你反目成仇,会让你也破除情网。” “他应当是胸有成竹,认为一定能助你渡过难关,扫除身垢与情垢,甚至连他自己,也是你心中的污垢,他所做一切,足以破除他在你心中的权威。” “他的聪明与见识,实在罕见。” 真如佛子道:“家师修行无垢正法,能看破人心,看破过去,看破未来,故法号三明。可惜偏执入妄,以为能够看破一切,能亲手缔造在世真佛,殊不知人心时时在变,未来处处不同,他所见人心与未来之明,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执念妄想?” 宫梦弼道:“这就是你的聪明了。你清楚他已经走入歧途,神通在前,修行在后,陷入迷障,就算成功救活了你,也只会加深他的妄念,让他彻底走入魔道。你有身垢沉疴,情垢珍娘,心垢三明。他有偏执入妄、亲近则乱、神通乱道三种心障。” “他要渡你,你要渡他。珍娘对你既爱且恨,但到底是爱大过恨,不至于杀你。是你说服了珍娘,让她挖出你的心脏,令三明禅师功亏一篑,所有妄想都化作飞灰,反而令他开悟,从魔道脱身。为了他的醒悟,你甘愿赴死,又因为愧对珍娘,才让她吞了你的佛心,让她能起死回生。” 宫梦弼觉得荒谬,“但三明禅师因你之死开悟,知道你要渡他。故而不惜挖出自己的心脏,以期为你续命,让你死而复生。但珍娘也因为怨气难消,变成了罗刹鬼。三明禅师失了心脏,只能燃尽道行,把珍娘镇压在兰荫深处。” “实在孽缘。” 真如黯然道:“你说的大体没错,只有一点,并非是我赠与珍娘佛心令她起死回生,而是我早已与她许下同生共死的诺言。师父救活了我,珍娘才与我一同醒来。” 宫梦弼恍然:“难怪你不敢见她。” 真如道:“我没有颜面见她,也不敢见她。” 他与珍娘的之间的感情与境遇实在过于复杂,若非相爱,早该杀得尸山血海。 珍娘的不幸起于三明禅师要帮真如渡过死劫,而三明禅师的死又是因为珍娘所致。 但珍娘的不幸真如逃不了干系,三明禅师的死也是因为真如复活。纵然一切都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没有想过借珍娘渡劫,也没有想过死而复生。 这其中的痛苦与愧疚,亏欠与担忧,如同穿肠毒药,时时刻刻腐蚀着真如的心。 真如不敢见珍娘,也许也因为他无法面对自己。 这三人的孽缘彼此纠缠,三明禅师一死了之,反而不必受这样的难堪。 燕赤霞大摇其头道:“大男人这样婆婆妈妈,若是觉得自己做错了,那就去认错,尽一切可能去弥补。躲来躲去有什么用?” 真如道:“覆水难收。” 燕赤霞撇了撇嘴,并不因为真如是前辈高人就有所收敛。 小倩道:“懦夫。我问你,摩崖石刻上的七幅壁绘是你所绘吗?” 真如道:“是我。珍娘化身罗刹鬼母,我降服不了她,也阻止不了她。一旦她出来,不但兰荫寺不保,只怕掀起无边杀孽。我死不足惜,却不能让珍娘越陷越深。我死不足惜,却还想让珍娘活下去。” 小倩冷笑道:“你与三明老贼有什么区别,三明老贼替她做决定,如今你也在替她做决定。如今第七幅壁绘已经被姥姥发现,你们迟早都会相见。” 宫梦弼笑了一声,道:“佛子恐怕已经不在这里了,留在此处的,应该只是佛子心中一念吧?” 真如讶异地看了一眼宫梦弼,道:“狐仙好眼力。” 宫梦弼疑惑道:“我只是好奇,真如佛子应当没有自有还无,破去身垢心垢吧?” 真如点了点头,道:“我是后来才领悟到,执着于无垢,便永远都只在有,不可能无。求诸无垢,无垢不成。不求无垢,无垢自来。” 宫梦弼不由得叹服:“不愧是佛子。” 真如道:“我留下一念陪着珍娘,真身已经去为她积累善功了。等善功足够,便可以解开誓言,到时候要杀要剐,都随珍娘一念之间。” 燕赤霞这下子又开始点头,道:“这才有点大丈夫的样子。” 真如道:“惭愧,我这一念性柔,难以刚强。” 宫梦弼便理解了,情质之柔。 小倩惊讶了一瞬间,反而没有再说什么了。 真如看向小倩,问道:“你说珍娘已经发现第七幅壁绘了?” 小倩闭嘴没有理会。但宫梦弼看了她一眼,小倩只能无奈开口:“姥姥几乎炼化六幅壁绘,早就猜到有第七幅,只是找不到。如今她已经着人去找摩崖石刻的本体,一旦被他找到,自然知道这第七幅图是什么,你想藏也藏不住的。” 真如听闻,却平静下来,道:“该来的总是会来的。诸位,我送你们离开吧。” 宫梦弼还要再说些什么,但真如佛子只是缓缓抬手,他们眼中的一切就都开始坍塌,化为滚滚白雾。 最终白雾散去,几人又回到了肉身中。 只有宫梦弼和小倩出现在庭院当中,宫梦弼是真身闯入,不然也发现不了这样多的古怪之处。 小倩站在宫梦弼身后,踮起脚步就要逃,但宫梦弼微微侧身看了她一眼,她就老老实实站住不动,不敢动弹。 正文 第一百七十五章、摩崖石刻 宫梦弼盘问道:“小倩姑娘知道摩崖石刻在哪里?” 小倩立刻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道:“我怎么会知道,我只是知道姥姥已经派人去找,能不能找到还不一定呢。” 宫梦弼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问道:“你不知道摩崖石刻在哪,总该知道点别的东西吧?” 正是此时,燕赤霞抱着剑匣从房中走出来。 黑着眼圈的宁采臣和难得梦中惊醒马均济也出了门来,见到宫梦弼,心里就像是有了定海神针,因此松了一口气。 宁采臣忽然想起,道:“东厢房还有兰溪来的主仆二人,不知现在如何了?” 燕赤霞就要去查看,小倩在宫梦弼的目光下丧气道:“不必去看了。那兰溪来的书生乃是姥姥的后人,姥姥已经派他去找摩崖石刻了。” 燕赤霞皱起眉头,道:“摩崖石刻在哪里?” 小倩摇头道:“我真的不知道。” 宫梦弼叹了一口气,袖子一抖,便落下数十个草人,化作狐首人身的武士,迅速朝兰荫寺当中奔去。 “找摩崖石刻不好找,但找人还是好找的。” “有道理。”燕赤霞点了点头。 宫梦弼有些担忧,道:“希望还来得及。” 小倩问道:“你们何必阻止姥姥?若非真如和三明老贼,姥姥何至于落到如今这地步,你们何必帮那两个贼秃?” 燕赤霞古怪的看了一眼小倩,问道:“小倩姑娘,你夜半敲他们的门是怕他们肚子饿来送吃的吗?” 宁采臣冷哼一声,怪声怪气道:“是来求救的。” 小倩顿时气得脸色通红,恶狠狠瞪了宁采臣一眼。有宫梦弼和燕赤霞在一边,宁采臣完全不怕他。 倒是马均济纳闷得很:“你敲了我的门吗?” 宁采臣心中一痛,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倒霉的都是他,为什么马均济就可以睡得那么香。 小倩呐呐无言。 宫梦弼道:“不是帮真如,就事论事而已。” 小倩不以为意,“姥姥是罗刹鬼,本就要吃人。而且又不是什么人都吃,多是些贪财好色,见利忘义之辈,杀也就杀了。” 宫梦弼摇了摇头,道:“你以财色惑人,却又怪人贪财好色。这样就能试出来好人坏人吗?” 小倩便不再说话了。 宫梦弼道:“宁兄和马兄的气机也是被你们摄入真幻之界里的,不解决这个,他们想走都走不了,我亦不能袖手旁观。” 小倩道:“这你就更应该帮姥姥了。不破除壁绘,他们永远逃不了。破了壁绘,他们才能自由。” 宁采臣握紧了拳头,咬一咬牙道:“明甫兄,不必管我。” 马均济肃容道:“宁兄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若是因为我们放出这吃人的妖魔,那我们便是罪人了。” 这两个书生明明怕的发抖,但却有一种血勇和无畏在心头凝聚。 小倩看向他们,一时间竟然被震住了。 宫梦弼笑着安抚道:“会有办法的,不要急。” 宫梦弼看向小倩,道:“我不但要救出他们,还想救出你。” “救我?”小倩笑了起来,“姥姥教我修行,待我极好,不需要你们救。” 宫梦弼摇了摇头:“你与珍娘太像了,一样的天生媚骨,媚而不妖,一样的外柔内刚,不是认命之人。” “珍娘对你好,是因为在你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她对你好,只是在弥补她的缺憾。只是因为你像她,绝不是因为你是小倩。珍娘一生身不由己,你如今不过是重蹈覆辙。” 小倩却渐渐沉默了,道:“那又如何呢,我这样人微力薄,离了姥姥,不过是孤魂野鬼。” 宫梦弼没有再劝,他清楚小倩只是在寻找说服自己的理由。 珍娘惜身,因此被三明禅师以黄金锁骨菩萨训诫。小倩难道不惜身吗?却能敲门勾引男子,为姥姥害人性命。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需要一定的勇气。 这时候,四面八方的狐首武士前来禀报,兰荫寺中没有那书生的踪迹。 燕赤霞愁眉苦脸:“不在寺中还能在哪?” 小倩幽幽道:“姥姥在兰荫寺最快乐的时候,就在种花的时候。如果我是真如,对姥姥心怀愧疚,也许会把摩崖石刻藏在姥姥最喜欢的地方。” “花圃!”燕赤霞叫道。 他和宫梦弼在真幻之界当中曾当过种花僧,帮助珍娘一起种植兰花。 花圃在天女庵不远处,历经数百年风雨,天女庵早已化为废墟,花圃也早已荒废。 而花圃太远,珍娘还没有把七幅壁绘炼化,还没能把法力伸到那边。 宫梦弼一行立刻赶往花圃,急匆匆出了兰荫寺,到了花圃不远处,就听到一声狂喜的猪叫声。 宫梦弼远远看去,只见一头半人半猪的魔怪在花圃之中拱土,他咬掉一只手,满是鬼气的血液洒在泥土当中。 刹那间,金光乍现,这猪魔倒飞而起。 泥土当中,一块巨大的山岩生长出来,高耸在地上。这块山岩上铁画银钩一般写着“兰荫深处”四字,兰荫深处旁边,一幅幅仿佛风蚀了的壁画露出来。 第一幅僧葬地还有些许残留的痕迹,但其余的壁画已经完全看不清。 金光若隐若现,被鬼气惊扰,一副新的壁画缓缓显露了出来。 壁画上是真如小和尚,手中捧着一枚石头正在缓缓作画。 这是第七幅壁绘,也是第七重世界。 “摩崖石刻竟然真的在这里。”宫梦弼露出凝重的神色,“珍娘聪慧过人,一定已经猜到真如没有死,否则不会让他来这里寻找。” 小倩叹了一口气,道:“姥姥日日想夜夜想,被困在摩崖石刻中一遍又一遍回想过去,不可能没有怀疑过真如死而复生。如今终于借着别人的手印证了心中猜测。” 那被摩崖石刻击飞的猪魔哼哼一声,朝着那新显露的一副壁画冲去。 烟云升起,白雾蒸腾,这猪魔钻入雾中,消失不见。 宫梦弼这才带着几人从阴影处走出来,忧心忡忡道:“麻烦大了。” 小倩道:“我得走了。要是被姥姥发现我就完了。你们快逃吧,等姥姥攻破摩崖石刻,真幻之界不复存在,这两个书生就可以安然离开。” 小倩看了一眼几人,而后也冲入摩崖石刻当中。 ------题外话------ 2:47……我要死了 正文 第一百七十六章、用我的办法 宫梦弼没有阻拦,任由小倩离去。 小倩与这些罗刹鬼和魔怪格格不入,才让宫梦弼有心点拨。 只是若小倩自己都没有下定决心,那么宫梦弼说再多也不过徒废唇舌而已。 这挺拔的摩崖石刻就立在荒废的花圃当中,“兰荫深处”这四个皇帝赐予的褒奖刻在这半块石崖之上,彰显着兰荫寺的地位与荣耀。 只是前朝已灭,今朝也已经动荡不休,兰荫寺的盛况随时间雨打风吹去,剩下这荒废的古寺,还要靠着罗刹鬼来打理。 宫梦弼看着这摩崖石刻,除却隐藏起来的第七幅壁绘清晰可见,也只有僧葬之地还有些许模糊轮廓。 整个摩崖石刻上开始出色斑驳的影子,如同泥土翻涌,渐渐地有兰花的图形开始在摩崖石刻上显露出来,仿佛是新添就的笔墨。 第七幅壁绘仿佛被阴影侵蚀,一朵朵兰花渐渐生长在壁绘当中。 朦胧的雾气出现在摩崖石刻周围,这是真幻之界渐渐崩溃的征兆。 宫梦弼眉头一沉,道:“不行,珍娘怨气难收,真要放任下去,必然要闹得生灵涂炭。我要进去看看。” 燕赤霞毫不迟疑,道:“这种事不能忘了我。” 宫梦弼看向燕赤霞,道:“燕兄,此行凶险。” 燕赤霞道:“我岂是贪生怕死的小人。” 宫梦弼笑了起来,道:“我的意思是不要藏拙,有什么手段就都使出来。太乙宫的弟子,不可能只会飞剑之术。” 燕赤霞一时语塞,道:“你诈我。” 宫梦弼缓和一下情绪,对宁采臣和马均济道:“你们就在外面等着,这次我可护不住你们了。” 宁采臣和马均济心中的感动无以复加,道:“一定小心,明甫兄仙业未成,还有狐子院在等着你,留待有用之身,不可失在此处。” 宫梦弼点了点头,便走进茫茫白雾当中。燕赤霞紧随其后,一同消失在真幻世界当中。 宁采臣和马均济等在摩崖石刻外,焦急且担忧。 宫梦弼和燕赤霞闯入摩崖石刻当中的真幻之界,最先到达的地方即是僧葬之地。 但是此刻的僧葬之地就没有之前那样安静祥和了。 无数兰花从土壤当中生长出来,兰花的根系蠕动着,仿佛活物一般。 被文人所推崇备至的花中君子,被权贵奢豪所看重的名花贵种此刻只让人觉得心中生寒,让人望而生畏。 这些兰花渐渐爬上坟冢,把那些僧人的尸骸困在泥土当中。 宫梦弼心头一沉,周身法力盈满,犹如盈盈月色。一道赤红的法力在他身后凝聚,如同火焰燃烧,好似一条赤色的尾巴。 赤尾一扫,心火便飞腾而起,落在兰花之中,须臾间便生出一场滔天大火,将所有兰花付之一炬。 这些兰花吱吱作响,挥舞着根须钻入土中。 但心火并不畏惧土壤掩埋,跟着烧到地下,烧得土壤起焦烟。 不过片刻,就有累累鬼气蒸腾,消失在僧葬之地。 燕赤霞点头赞叹:“真是好火。” 宫梦弼松了一口气,道:“此为心火,好在对付这些鬼兰还是有些作用。” 坟土开裂,一具具干枯的尸骸爬出来,对着宫梦弼合十双手,以示感谢。 宫梦弼目光看向这些尸骸,忽然把目光定在其中一句肉红色的干尸上,觉得万分熟悉,问燕赤霞道:“你看那可是监院吗?” 燕赤霞随着他目光看过去,确实觉得有几分相像,“我听闻佛门高僧若是佛法高深,死后肉身不腐,化为肉身菩萨,又为肉身舍利。” 宫梦弼看过去,就发现其中肉红色的尸骸还不少,应当是兰荫寺数百年来高僧都葬在此处。 那些修行不足的,已经化为枯骨,只有骨上生金,证明身前修行。道行高深的,如监院,身体并不腐朽,是肉身舍利。 宫梦弼默运通天法,与这些死去的僧人对话。 宫梦弼道:“罗刹鬼母将逃离兰荫深处,恐将生灵涂炭。我有心阻止,还请各位指点。” 宫梦弼只听他们叹息道:“罗刹鬼母一体二相,身有佛心,不惧佛法,我们也无力阻止。” 宫梦弼也叹了一口气,道:“那请为我打开第七重真幻之界,我要去见真如。” 众僧便为宫梦弼诵经,天旋地转之间,宫梦弼与燕赤霞就到了第七重真幻之界。 第七重真幻之界与僧葬之地几乎没有两样,遍地生长着兰花,只是这些兰花看起来就平静多了,也少了许多鬼气森森。 宫梦弼看了一眼就道:“这里又是散花天女了。” 燕赤霞道:“难怪这样轻而易举将六重真幻世界攻破,原来是以散花天女之相混进来,以罗刹鬼母之相入侵。” 兰荫寺当中愁云惨淡,宫梦弼和燕赤霞没有多做停留,直接去寻真如。 这次没有时间再来看那一段往事,好就好在真如留了一念第七幅壁绘。可以平息他们扰乱兰荫寺产生的异动,以免他们闯入禅房,被禅房当中的监院捉住责罚。 他们敲了敲真如的禅房,里面就传来一声叹息,道:“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监院拉开门走了出去,好像没有看到他们。宫梦弼和燕赤霞就安然无恙进来。 宫梦弼道:“我们走了,你能挡得住罗刹鬼母吗?你这一念是死不足惜,但山外人间却受不起罗刹鬼母的怨气。” 真如看了他一眼,道:“没想到你是狐仙,却有这样的胸襟。只是你们两个实力低微,多你们两个也挡不住她。” 宫梦弼道:“你一定有办法。” 真如道:“我也没有办法。” 宫梦弼道:“既然如此,那就用我的办法。” 真如疑惑道:“你有什么办法?” 宫梦弼道:“我要请泰山娘娘降魔,成了,就把珍娘镇压进地府永世不得超生,败了,大不了舍下一条命,也要她被从此被岳府通缉,永无宁日。” 真如笑了起来:“你不过是一个狐仙……” 宫梦弼也笑了起来,他取出来两件东西,一件是泰岳神符,一件是盖了玉仙神女私印的“知道了”。 真如立刻就笑不出来了。 宫梦弼收起这两件东西,道:“你现在有办法了吗?” 真如道:“本来是没有办法的,不过你有这样的本事,那就有办法了。” ------题外话------ 推一本好书,写的真的不错。虽然我们的狐狸不是同一挂的。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七章、维摩丈室 宫梦弼摇了摇头,道:“你还想着放她出来,再想办法渡她超脱?” 真如道:“我害的她,自然要我来渡她。” 宫梦弼道:“她未必会领情,你越要渡她,只怕她越不肯回头。” 真如面色更白:“解铃还须系铃人,等我功德圆满,只要能平息她的怨气,她要杀要剐,都可由她。” 宫梦弼摇了摇头,道:“冤孽。” 真如道:“罢了。本来今日该是我来阻止她乱造杀孽,但我如今有一件要事脱不开身,既然你来了,便也是天命。我还想着等她出来,自然会来寻我,不过你既然能阻止她,就再给我些时间吧。” 他整一整精神,道:“我可传你维摩丈室之法,你可以此神通重绘壁画,重设维摩丈室,将她重新困在其中。” “但是摩崖石刻已经不能用了,兰荫寺运数凋敝,镇不住她了。你要用那张纸拓印壁画,将她困在纸上。不过我有言在先,那张纸你用过一回,这次再困珍娘,也未必能困住她多久。” 宫梦弼道:“无妨,困住她三年五年,到时候就不是我怕她,该是她怕我了。” 真如倒不怀疑他的本事,道:“请不要伤她。等她将脱困,不管你能不能应付,我都会来。” 宫梦弼知道真如是怕他将珍娘送进地府。 虽然不是没有办法把珍娘从地府里赎出来,但真如也没有信心能够在死前凑够赎罪的功德了。 宫梦弼道:“我可没有害她的想法。阻止她逃离,也是不想她泥足深陷,更难脱身。” 真如笑了一声,道:“你过来。” 宫梦弼走过去,真如便伸手将一枚舍利放在他的手上,道:“这是维摩丈室之法,你不要外传。若非无垢正法劫数深重,我倒愿意传你正法。以你的慧根,定能有所成就。” 真如又看向燕赤霞,道:“我会在这里拖住珍娘,请你去僧葬之地帮助我的同门。守住这两个维摩丈室,便能为狐仙争取更多的时间。” 燕赤霞道:“必不辱命!” 真如伸手一挥,燕赤霞便自禅房当中消失。 宫梦弼闭目凝神,参悟着舍利子当中的维摩丈室之法。 《维摩经·文殊师利问疾品》中记载,长者维摩诘现神通力,即时彼佛遣三万二千师子坐,高广严净,来人维摩诘室,其室广博,包容无所妨碍。 丈室之内,能容天地,谓之维摩丈室。也就是芥子须弥、掌中佛国。 不过宫梦弼学不到那样的精深,只能与真如一样,做到虚实相生,以小容大,体现出来,也就是真幻之界。 七幅壁画就是七个世界,这极为仰仗心念与精神。 好就好在,宫梦弼精通幻术,这真幻之变,也是他的长处。而他修行通天法,又修行七修引经注,心神同样是他的长处。 此时参悟起来维摩丈室,就觉得许多地方都与自己所学有相互印证之处。 真如等着他来问重难点,结果只等来一句:“我已成竹在胸,但还需要先试一试。” 真如微微皱眉,道:“就在此一试吧。” 宫梦弼便放手施为。 不知从哪里的风吹进了和小小禅房,须臾之间,这丈室之地,就凉风习习。 真如看着四面墙壁化作大地,其中桌椅陈设化作山峦,屋顶化为天穹。 一轮巨大的明月升起,清风吹来,竹海翻涌,已经变幻了一个天地。 真如睁大了眼睛,道:“我相信你说的话了。困住珍娘三五年,她确实可能不再是你的对手。” 真如伸手一抓,这广阔天地不断坍塌,又化作禅房。 宫梦弼谦逊道:“只是这法门与我所学有些共同之处,所以参悟起来快一些。” 真如还待再说些什么,但一股沁人心脾的兰花的香气渐渐浓烈起来。 他看向门口,不知何时,禅房门口的砖缝里,已经长出来一株美丽的兰花。 真如的神色渐渐忐忑起来,道:“她来了,我会尽量拖住她。” 宫梦弼道还要说话,真如已经把他从第七重真幻世界当中推了出来。 宁采臣和马均济见他出来,连忙问道:“狐仙,怎么样了?” 宫梦弼道:“不必担心,有办法。” 宫梦弼在摩崖石刻前踱步,没有立刻动手。 第七幅壁绘之上,散花天女已经同佛子见面。 第一幅壁绘之上,那模糊的轮廓当中似乎有一个人影。 学会了维摩丈室,宫梦弼看着这块摩崖石刻,便渐渐看清楚这其中的门道。 承载了皇帝龙气与兰荫寺运数的摩崖石刻成了镇压珍娘的宝物,随着前朝覆灭,龙气消散,兰荫寺衰败,已经退去神异。 七幅壁绘全靠三明禅师和真如的法力强撑。但其中大部分已经被珍娘炼化,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白雾,就是壁绘消散留下的真幻世界的气息。 宫梦弼比划了一下,就知道他是无法重绘壁画的。他的法力低微,虽然通晓维摩丈室,法力也与真如师徒不同,能借的力量很小,无法完成七幅壁绘。 而且宫梦弼还有另外一重隐忧。 珍娘不惧佛法,借用真如和三明禅师法力重绘的维摩丈室又能困住她多久呢? 宫梦弼狠了狠心,“重绘一副有什么顶用的,倒不如改一改,再画一幅新的。” 宫梦弼垒土成台,抟土为像,供奉了泰山娘娘。 又将小金炉当中的香点燃,香烟袅袅,与周围的兰花之香交织在一起。 宫梦弼拜了拜泰山娘娘,随着这祭拜,便整理了心神。 宁采臣和马均济也跟在宫梦弼身后拜了拜泰山娘娘,求娘娘保佑他们渡过此劫。 有泰山娘娘灵应加身,宫梦弼只觉得自己能无往不利。 但他还是小心谨慎,施展了狐祭之法。 一只只狐狸在香气中成形,硕大的月亮在天空升起。 鸟身人面,头生双角的月神在月光中飞翔。 宫梦弼身后探出白色的尾巴,在摩崖石刻上轻轻一扫,便将那早已空缺的五幅壁绘之处重新抚平。 没有以周围的白雾为墨,而是以心火为墨,月尾为笔,开始在摩崖石刻上作画。 随着他作画,月光倾泻在摩崖石刻上,一个个狐狸融入月中,化作一道道白气,伴随着心火,在摩崖石刻上重新着墨。 宫梦弼没有选择任何一幅图进行重绘,而是按照心中想法新绘制了一幅图。 只是画还没有画完,那第七幅壁绘骤然风化,消失在摩崖石刻上。 宫梦弼暗骂一声:“不是说拖住珍娘,这才多久!” 正文 第一百七十八章、九阳真形 第七幅壁绘瞬息风化,消失在摩崖石刻上,摩崖石刻周围的雾气骤然浓郁起来,若即若离,将散未散。 转瞬之间,所有的压力都到了第一幅壁绘上。 那一片光洁的石壁上,唯有这点模糊的痕迹还在勉力支撑。 宫梦弼担忧极了,不知道燕赤霞能不能顶得住,却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分心他顾。 他这幅画已经快要完成,一身的法力与精神都被牵扯在其中,一旦分心,立刻功亏一篑。 他手上的动作骤然加快,眼中再无其他。 那人面鸟身的月神收起羽翼落在他身后,似乎是化作一个朦胧的影子扑在他身上,将他覆盖在如水的月色当中。 这月神化作身量高挑,身着羽衣的神明,模模糊糊看不清容貌,她的身影随着宫梦弼的动作而行动,显露出无与伦比的灵性。 奔月登神,化身月中之神,这一刻奔月法显露出非凡的妙用,宫梦弼白尾挥毫,月光随他取用,这一整幅未曾完成的壁绘都开始散发出毫光来。 而此时,僧葬之地,燕赤霞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 一朵朵兰花卷土重来,鬼气森森,遍布整个僧葬之地。 那些僧众对此毫无办法,即使燕赤霞手中之剑再利,这些兰花依旧斩之不尽,因为罗刹鬼母的法力在不断侵蚀过来。 忽然之间,仿佛天塌地陷一般。 众僧尸骸向周围看去,只见白雾如同汪洋大海涌来,将整个僧葬之地淹没在其中。 燕赤霞如同迷路一样,举目四顾,却什么也看不见。 他立刻明白过来,一定是真如那一念没有挡住珍娘,整个真幻世界只剩下他此刻的落脚之地。 这也意味着罗刹鬼母已经来了。 燕赤霞虽看不清雾气当中发生了什么,但却听到了重重叠叠的诵经声在身边响起。 一道道金光涌现,照亮了白茫茫的雾气,露出其中众僧的尸骸。 燕赤霞站在众僧之间,反而被众僧护住。 而众僧之外,山峦树木、坟茔荒草都已经消失不见。 雾气当中,一个巨大的影子若隐若现。 燕赤霞抬眼看去,那影子逐渐清晰,是一座巨大如同山峦的天女圣像。圣像由泥土与兰花构筑而成,泥土上生长着难以计数的兰花,盛开着不同的颜色,化作天女面上的五官,显露出这散花天女的神圣与诡异,庄严与妩媚。 燕赤霞心中直跳,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凶险。 他本该飞剑而逃,因为眼前的大敌,实在已经不是他能够应付的范畴。 但想一想宫梦弼的话,他又觉得还可以再试一试。 那散花天女的圣像俯视着念经众僧道:“不要念了。念了这么些年,你们没有念够,我也听够了。” 众僧念经的声音没有止歇,散花天女也没有动手。等诵经声结束,散花天女道:“我也听你们念完这最后一篇经文了,还不让开?” 众僧看了一眼散花天女,又看了一眼燕赤霞,而后一个个如同风沙一般销蚀,飞舞着,消逝在雾气之中,只留下一点点金沙,没有退走,而是落在了燕赤霞身上,将他染成金人。 散花天女眉头一拧,一朵朵兰花从眉头掉落下来,然后又生长起来。 她看向燕赤霞,道:“不识抬举。” 燕赤霞浑身都被金沙裹住,仿佛有无穷的力量加持在他身上。 这些历代僧众的舍利与佛法凝聚在他身上,一瞬间便仿佛打通了他的五感六识,让他进入一种不知而知,不明而明的境界。 散花天女不惧佛法,所以这些佛法对她无用,但却能提升燕赤霞的法力与见识,保护他从散花天女手中逃生。 散花天女轻轻一掌压了下来,仿佛是一座山峰当头落下。 燕赤霞轻拍剑匣,飞剑便将他一卷,令他化作一道飞虹,朝远处飞去。 若是以前,燕赤霞应当会直接钻破那手掌,但此刻他却忽然知道,一旦陷入其中,就会被内相罗刹鬼母攻击,因此只能拉开距离。 散花天女、罗刹鬼母一体二相,虚实变幻,极难对付。 燕赤霞飞剑遁逃,散花天女却紧随其后,根本无法甩开。 散花天女忽然伸出手,如同摘花一般朝燕赤霞摘去,燕赤霞飞剑远遁,分明在不断向前,却好像不断回落,在往散花天女手中落去。 燕赤霞回身一看,就明白这是天女法相的神通拈花手,颇有一种缩千山拿日月的气概。 只是看是看得明白,但却没有解决的办法。 五品境界与七品境界,是中三品与下三品的区别,横跨一个大境界,就是天壤之别。 其中灵神奥秘,并非知道就能跨越。 燕赤霞吐出一口气,心道:“宫兄,我这可是拼命了!” 燕赤霞伸手一引,飞剑便落在身前,他伸手取出一枚玉质灵符,伸手一点,玉符便化作无形之炁落在飞剑上,在飞剑上印下神符。 “玄元祖炁,九阳真形!” 纯阳真火在飞剑上燃烧起来,燕赤霞周身法力狂涌,身剑合一,化为狮子形,张牙舞爪,落入散花天女手中。 只是须臾之间,这狮子便挣脱天女手掌,带着无穷火焰,朝散花天女的额头扑了过去。 这一剑刺出,散花天女端坐不动,剑光落在额头,便有无数兰花生长着顶了上来,接住剑光。 泥土翻涌如同活物,兰花随生随灭,枝叶化为飞灰。 剑光与兰花僵持着,燕赤霞就明白,是真的打不过了。 天女的额头上忽然伸出一只纤长的手,而后那美丽婀娜的少女的上半身从泥土中探了出来,抓着一支玉质兰花,击在剑光之上。 剑光倒飞而回,燕赤霞落入浓雾之中,飞剑掉在他身上。 燕赤霞咳嗽一声,把飞剑收入剑匣,看着散花天女越来越近,反而意料之外的觉得平静。 散花天女额头上的罗刹鬼母又钻入泥土之中,兰花生长起来,又如此前一样了。 散花天女看向他,道:“心如烈火,你可做我麾下罗刹鬼王。” 一道无形法力落在燕赤霞身上,他便觉得心中好似火烧,好似有无穷的火焰直冲天灵,让他生出无边的怒意。 但他身上的金沙忽然亮起来,将散花天女的法力抵住。 散花天女冷笑一声,“死鬼何必作怪。” 这些金沙渐渐暗淡,眼见燕赤霞就要落入散花天女手中。 忽然一道红影从白雾当中钻出来,将燕赤霞一卷,便逃入雾气当中。 正文 第一百七十九章、不改不移 “哪里走!” 散花天女朝那红影追去,钻破浓雾,忽然便到了一处真幻之界。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远山如黛,深谷泉流。 兰花茂密,屋舍精巧。少女扛着花锄在花间除草,身着素衣,面露笑容,怡然自得。 散花天女何其高大,遮天蔽日一般,挡住了阳光,投下无穷的阴影。 那少女察觉有异,抬头看向天空。 只看见那婀娜多姿,庄严圣洁的天女圣像。 散花天女看向那少女,顿时心中一跳。 这少女与珍娘长得一模一样,相貌、气质没有任何分别。 只是没有心中的怨怼,只是过得自由自在,因此平静且坦然。 散花天女沉默一瞬,但随后就是无边的怒火,泥土坍塌,兰花遁入泥土之中,巨大的散花天女一瞬间便化作少女身形的罗刹鬼母。 罗刹鬼母感觉到了被窥探内心的冒犯,怒道:“好大的胆子!” 无穷的鬼气喷涌出来,深谷之中的泉水仿佛渗出了血色,那些茂密的兰花逐渐凋零。 阴云低垂、大地震颤,仿佛天崩地裂,整个真幻之界都要在罗刹鬼母的鬼气下泯灭。 “滚出来!三明和真如设下七个维摩丈室都没有能困住我,你一个维摩丈室也想困住我?” 整个画中世界,维摩丈室都在动摇,似乎下一刻就要覆灭。 但就在此刻,虚空之中忽然出现一枚红色印记,仿佛自九重天上亮起,随后一闪而逝。 整个真幻世界便逐渐稳固起来,天空放晴,泉水恢复清澈,兰花也重新恢复生机。 任凭鬼母如何使力,也动摇不了这个维摩丈室分毫。 罗刹鬼母吃了一惊,看向那高空之上的消失的印记,心中的怒火几乎要烧起来。 “滚出来!” 一声叹息响起。 宫梦弼的身影出现在罗刹鬼母的身前,躬身道:“见过鬼母前辈。” 罗刹鬼母遏制住心中怒火,冷冷地看着宫梦弼,道:“放我出去,我可以不再追究你冒犯我的事,否则等我出去,必取你性命!” 宫梦弼垂下眉眼,道:“恕难从命。” 罗刹鬼母道:“你一个狐狸,何必帮真如这和尚?” 宫梦弼摇了摇头,道:“与真如无关,只是不能坐视前辈害人自误、泥足深陷,所以请前辈在此安心修养。” 罗刹鬼母道:“好大的善心!” 话音未落,她已经出手。 宫梦弼甚至还不曾看清她的动作,她的手便已经插进宫梦弼的胸口,要将他的心脏挖出来。 宫梦弼笑了一声,道:“临别之时,送前辈一句话吧。” “芝兰生于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前辈爱兰,也当气如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 宫梦弼的身体化作烟气消散,只留下罗刹鬼母怒不可遏。只是有玉仙神女的玉印镇压,她无论如何也逃不出来。 至少在神女玉印的法力消磨之前,她是做什么都无能为力。 宫梦弼将神思抽出纸张,只见纸上绘着一副幽兰图。 空谷生幽兰,种花女在兰花丛中行走,脚步轻盈又欢快。 整幅画处处都好,只有“知道了”三个字落在画上,显得略有些奇怪。 燕赤霞咳嗽一声,道:“成了?” 宫梦弼笑了起来:“成了!” “那就好!”燕赤霞叹了一口气,道:“你来得太及时了,晚来片刻我都必死无疑。” 宫梦弼道:“是燕兄神勇,不像真如这和尚嘴上说着厉害,结果一个片刻就败了,若非你为我拖延时间,只怕功亏一篑。” 燕赤霞苦笑道:“我可拼了老命,连师父送我的保命灵符都搭进去了。” 宫梦弼道:“我都已经准备好你挡不住,然后我们直接逃了。” 燕赤霞道:“实在不行,你召集岳府神兵来缉拿她不就好了。” 宫梦弼笑了一声,道:“那是糊弄真如用的,我哪有这样的大的面子去调动岳府神兵围剿五品修行的高手。” 燕赤霞看着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心眼多不吃亏。” “多谢燕兄!”宁采臣激动着跑了过来道谢。 “应该叫燕大侠!”马均济笑了起来,上来扶住燕赤霞,让力竭的燕大侠不至于倒地不起。 宫梦弼则将这副幽兰图小心卷起收好,不敢损毁。 眼前摩崖石刻上的壁绘终于空空如也,化作平整的岩壁,只有兰荫深处四个大字还刻蚀在岩壁上。 白雾不断消散,忽然从雾气中逃出来一个婀娜的人影。 “救命!” 这人影叫道,见到宫梦弼几人,仿佛看到了失联已久的亲人,眼中含泪,逃了过来。 在她身后,一个半人半猪的魔怪朝她追了过来,大叫道:“小倩,祖姑奶奶说过要把你许配给我,你不要逃!” 小倩骂道:“你放屁!姥姥骗你的!” 那半人半猪的魔怪忌惮地看着宫梦弼几人,道:“不可能!她是我祖宗先辈,不可能骗我!” 小倩冷笑道:“姥姥当初养活你们一家,让你们成为兰花乡的大户,但最后还是被你们卖给兰荫寺。哪怕最后死在兰荫寺,也为了些田产默认了罗刹鬼害人的说辞。你以为的散花天女,不过是一个被亲族抛弃的可怜女子。” “我看你是贪欲蒙了心,看了几本县志,听闻了兰荫寺散花天女的传闻就敢到兰荫寺来找姥姥。” “你以为她会给你富贵吗?你以为她会教你怎么种出名贵的兰花吗?她只会回报给你仇恨,把你变得和你的祖辈一样,变成一头猪魔!” 那半人半猪的魔怪心头一震,失声道:“猪魔?”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臂,生满了漆黑的猪毛。他用独臂去摸自己的脸,摸到了巨大的鼻子和獠牙。 “不可能!我不是猪魔!我不是猪魔!我是人!我是人!” “祖姑奶奶,祖姑奶奶!你不能害我!”这半人半猪的魔怪再也顾不上小倩,回头就往摩崖石刻冲去。 但此刻其中维摩丈室已经散尽,摩崖石刻就只是一块岩石罢了。 他结结实实地撞在岩石上,撞得倒飞而回,一根獠牙断在地上,血流如注,昏死过去。 小倩心有余悸,但看着那摩崖石刻,又看看宫梦弼等人,嗫嚅问道:“姥姥呢?” 宫梦弼笑眯眯道:“她已经走了,没有带你一起。” 燕赤霞张了张嘴,就见宫梦弼在背后摆手,又把嘴闭上。 宁采臣和马均济一个望天,一个看地,假装自己什么也没有看到。 宫梦弼道:“小倩姑娘好自为之吧,罗刹鬼母急着找真如报仇,估计是想不起来你了。” 小倩勉强笑笑,看着这摩崖石刻,又看着这偌大的兰荫寺,一时间陷入了迷茫当中,不知前路走向何方了。 正文 第一百八十章、兰因宝地 日头一点点从东边升起,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得生出一种漫长夜晚终于过去的感叹。 虽然只是一晚上,但在维摩丈室之中,却已经度过了极为漫长的时间。 小倩见不得阳光,便躲在了僧房之中。 宁采臣看了会太阳,一时间放松下来,眼睛就有些睁不开了。 马均济也是,眯着眼睛感觉睡意浓厚。 燕赤霞已经在僧舍当中调息,宫梦弼就劝他们去睡觉。 宁采臣摇了摇头,道:“现在再睡,恐怕晚上又不能安寝,等晚上再睡吧。” 马均济打了个哈欠,眼泪都从眼角流出来,道:“我也不睡了,我现在闭上眼睛就是罗刹恶鬼、枯骨猪魔,让我缓一缓。” 马均济看了一眼脚下躺着的那个猪魔,露出一点心有余悸,问道:“他怎么办?好好一个大活人变成这半人半猪的样子,下了山会被人当成妖怪吧?” 宫梦弼道:“等他醒了问一问他吧。” 宁采臣又看向一边僧舍当中神情忧郁的小倩,道:“明甫兄,她怎么办?” 宫梦弼道:“也随她,想走就走,想留就留。她尸身就葬在兰荫寺,你们也不用管她。” “对了,你们有针线吗?”宫梦弼问道。 马均济道:“我带了。” 宁采臣奇怪道:“你带针线干什么?” 马均济道:“怕衣裳破了,总要缝缝补补。对了,明甫兄要针线做什么?” “把这猪魔的胳膊缝上去。”宫梦弼说道。 这猪魔在挖掘摩崖石刻的时候贪念上头,扯了胳膊放血去污染摩崖石刻,如今这断臂血已经止住。 要是普通人,宫梦弼都不用考虑再给他接上,他手里没有灵丹妙药,做不到这种事。但是变成猪魔,重新接上断臂反而不难。 宫梦弼拽着他的衣服把人扔进僧舍,马均济就打了水来给这猪魔清洗了断臂,又清洗了创口。 这水一浇上来,猪魔张嘴就要发出一声猪叫,被宁采臣眼疾手快拿蒿草堵住嘴巴,又碰到了他断齿的伤口,当场这猪魔就落泪了。 宁采臣于心不忍,道:“我不堵你的嘴,你不要叫,你的书僮还在东厢房,惊动了他来看,你要怎么办?” 这话一说,猪魔的泪就更止不住了。 宫梦弼道:“不要哭了,我来给你把断臂接上,放心,不疼。” 当然不疼,宫梦弼直接把他拖入幻境,然后以法力为丝线,将筋脉骨骼接续,最后把他皮肉缝上,又以法力刺激他的躯壳,让气血贯通,弄了个夹板夹上,就算完成了。 把他从幻境中唤醒,猪魔就疼得满头大汗,脑子昏昏沉沉,“不是说不疼吗?” 宫梦弼道:“缝的时候不疼,缝完了还是疼的。你别乱动,要是挣脱了,就再也接不上了。” “我头晕。”猪魔道。 “你撞在石头上能不晕吗?这是伤了脑子,要静养。”宫梦弼道。 猪魔就看着屋顶,整个人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宫梦弼已经出去参观兰荫寺,这座千年古刹还是颇有些妙处。只是后来渐渐衰败,又经历了珍娘的事情,就大不如从前。 宫梦弼给小倩递了一把伞,让她做向导为他说一说兰荫寺的事情。 小倩犹豫了一下,就跟着宫梦弼出来,说起来兰荫寺的往事,“我活着的时候,兰荫寺已经没有和尚了。姥姥炼化壁绘之后,就能借助兰荫寺当中的散花天女像施展法力,这里的和尚死的死逃的逃,早就空置。” “姥姥见我一个孤魂在此,就收留了我,让我在夜里打理兰荫寺。” “这正殿当中本来是正面金粟如来,背面散花天女,但姥姥不乐意,就白日里金粟如来,夜里散花天女。” 小倩道忽然奇怪道:“兰荫寺的和尚逃走之后,不知怎么就传出来散花天女显圣的消息,偶有误入的人,瞧见了我和那些罗刹鬼,也知道是闹鬼了。” “多少年不见活人了,兰溪那书生贪欲蒙了心跑来也就算了,倒是不知道宁公子和马公子怎么也跑到这里来了?” 宫梦弼笑道:“正逢院试在即,整个东阳郡的考生都来赴考,他们没有地方住,又听闻这里有佛寺可以借住,就跑这里来借宿了。” 小倩捂嘴笑道:“我看是得罪了人吧?但凡有些善心,也不能把人指到这里。” 宫梦弼道:“那就不得而知了。” 宫梦弼和小倩走走停停,把兰荫寺看了个遍。 寺庙大体上还是完整的,维摩塔、金粟如来殿都还完整。修竹、莲池,颇有野趣。 宫梦弼看着,忽然就动了些心思,想着:“这兰荫寺空置着,也从此荒废了。倒不如先借来一用,也算是代真如打理。他日后若是讨要,就还给他,不要我就留着养狐狸。” 实在是兰荫寺是地理位置极佳的地方。 本是兰因寺旧址,有些佛荫在,也山明水秀,是个宝地。又有些闹鬼的传言,轻易不会有人闯进来,离金华郡城不远不近,正适合妖鬼定居。 真如留下来的一念实在太不中用,但凡拖一拖,说不定还能保全,如今也能同他商量商量,不过真如不好商量也没有关系,同珍娘商量也是一样。 兰荫寺还供奉着散花天女的佛像,问一问她的意见,也是正理。 宫梦弼升迁作东阳郡狐正,狐子院也应该要到郡城建立分院,否则离吴宁县太远的狐狸千里迢迢赶过去,很容易引起骚动。 若是珍娘同意借用,宫梦弼就直接在兰荫寺的旧址上建立东阳郡狐子院兰荫分院,起码前期的基础设施建设可以省去许多功夫。 日后真如要收回也好办,搬到后山与他做个邻居,他应该也不会拒绝。 宫梦弼看着小倩道:“如今你打算去哪里?” 小倩露出迷茫的神情,“我不知道。” 宫梦弼道:“如果没有地方去,不妨就留下继续打理兰荫寺。这样大的基业荒废了着实可惜,我打算借来开书院,你若是留下,也不会寂寞。” 小倩道:“我想想吧。” 其实心里已经同意了。没有去处的时候,留在原地就成了最佳选择。 宫梦弼想了想,道:“不过那兰溪书生也没有地方去,恐怕也只能留在这里与你相伴一段时间了。” 小倩先是惊了一下,随后犹豫道:“他也是可怜人,变成这幅模样肯定是再回不到人间去了。只是他言语无状,贪心正炽,我实在有些害怕。” 宫梦弼道:“无妨,他要是愿意留下,我自然要为你解除后顾之忧,不会让他伤害到你。” 小倩道:“若是如此,那也无妨了。”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一章、炼心环 白日里那兰溪书生的书僮就找了过来,询问宁采臣和马均济有没有见过他家公子。 这书僮昏睡一宿,谁都没有在意,反而因此躲过一劫。宁采臣和马均济只好说没有见到,虽然是说谎,但也还要帮兰溪书生隐瞒。 这书僮狐疑的看了一眼宁马二人,但这两个文弱书生又实在是不像歹人,只好悻悻离去,在兰荫寺附近寻找。 自然是一无所获。 听着书僮的声音离开了,旁边僧舍里躺着的猪魔涕泗横流,知道是再也回不去了。 宫梦弼问道:“你想清楚日后怎么办了吗?你如今心相与身相混在一起,出去肯定是要被人当做妖魔打死的。” 猪魔流泪道:“您是仙人,就请救我一命。我本是赶考的书生,如今变成这幅模样可怎么活下去啊。” 宫梦弼笑了一声,道:“你这幅样子怎么就活不下去了?藏匿深山,可以自给自足。混迹在妖魔匪类之中,说不定还能占山为王呢。” 猪魔流泪不止,道:“我不想老死深山,也不想和妖魔匪类为伍。” 宫梦弼沉吟道:“那就只能努力修行,变成人形了。” 这猪魔一听还有变回人形的可能心中一亮,立刻哀求道:“求仙人指点,如何才能变回人形?” 宫梦弼道:“你如今贪欲正炽,心相与身相纠缠在一起,才变成这半人半猪的模样。若是不能守心正念,降服贪欲,就再也不可能变回去。” 这猪魔挣扎着爬起来,磕头道:“求仙人指条明路。” 宫梦弼见他涕泗横流的可怜模样,道:“也罢,我可授你守心正念之法,只要你能守住心念,就能渐渐变回去。若是守不住,就会变回来。你如今无处可去,若是愿意,可以留在兰荫寺和小倩一起为我打理庙宇。” 猪魔道:“我愿意!” 宫梦弼就把他扶起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猪魔道:“我如今这副模样,哪里还敢用以往的名字,请仙人为我赐一个名吧。” 宫梦弼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外他的机巧,倒不似利欲熏心之时的蠢笨。宫梦弼没有拒绝,道:“你这副模样,便以朱为姓,叫朱正心吧,也时时警醒你自己正心正念。” 猪魔知道这是自己贪念作祟、利欲熏心才遭此厄难,心中的痛苦和悔恨如同潮水一般,立刻应道:“一定谨遵仙人教诲。” 宫梦弼看了他一眼,道:“如今说得轻巧,只恐你心猿难定、意马脱缰的时候就顾不得这些了。” 猪魔不明所以。 宫梦弼道:“你会知道的。” 宫梦弼取了猪魔一绺长发与蒿草编织在一起,编成一个草环,挂在朱正心的脖子上。 “一时间也没有材料,就先这样将就着用吧。这是炼心环,你不要摘下来,会用得上的。” 让朱正心坐下,宫梦弼传授他观月法。 明月如镜,时时映照己心。 这是自拜月法中悟出来的一个小技巧,只是定心定神的法子,修炼不出来法力,因此不算修行之法。 朱正心得了观月法,便努力消化,一时半会并不能功成。 宫梦弼便以幻境助他一臂之力,把明月送到他的精神之中,让他渐渐入定。 一次能入定,只要记住这个感觉,渐渐尝试靠拢,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渐入佳境。 宫梦弼出了僧舍,燕赤霞已经恢复了过来。 宫梦弼还没有来得及问他昨夜的凶险,此刻问来,就听他讲述与散花天女正面对抗的事情,一时间也心潮起伏。 为了拖住散花天女,燕赤霞把师父临别赠送的保命灵符都用掉了,宫梦弼心中略有些愧疚。 燕赤霞反而不以为意,道:“没关系,不过死物一件,都是要用掉的。” 这个朋友,宫梦弼是交定了的。实际上这一夜历经生死,他们已经是朋友,毕竟人可以嘴硬,但祈愿树不会骗人。 宫梦弼、燕赤霞、宁采臣和马均济四人围在一起闲聊,燕赤霞一路自秦地而来,见识了不少怪诞的事情。 去年西北大旱,时局不稳,人心动荡。山妖野鬼都出来作祟,除此之外,那些江湖术士、邪道魔道也出来骗人。 宫梦弼问他皇都的事情,燕赤霞就也不清楚了。他师父并不许门人轻易去皇都,只知道叶天师领万神扫荡邪氛,后来如何,也都是些流言了。 四人谈天说地,就到了深夜。 两个书生就此安寝,宫梦弼和燕赤霞便开始交流道法。 一个是奔月之法,太阴之道。一个是九阳正法,太乙玄门。 说起阴阳之法,便颇有些照镜子的寻找缺陷和弱点的意思在。 从黑夜聊到天明,小倩和朱正心在一边旁听,多数时间觉得云山雾绕,但能听懂的部分,又觉得十分玄妙。 直到天明,宁采臣和马均济睡醒,燕赤霞便起身告辞。 宁采臣和马均济十分舍不得,燕赤霞大笑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本是去钱塘寻亲的,已经耽搁了好些天,你们也要准备考试,不宜分心。” 宫梦弼倒是洒脱得很,道:“燕兄一路平安,等日后我去钱塘做客,若你还在,就去寻你。” 燕赤霞道:“那倒好,到时候我当地主请你喝酒。” 宁采臣和马均济开始怀疑是不是因为他酒囊里的酒喝光了,因此待不住了。 燕赤霞辞别了众人,离开了兰荫寺。 宫梦弼交代了小倩和朱正心几句,便也辞别宁采臣与马均济。 宁采臣和马均济的生活终于走入正规,开始日夜温习,全心准备考试。 朱正心的书僮在兰荫寺找了好几天,也没有找到朱正心。后来小倩出主意,让朱正心给他留书一封,就说寻仙访道而去,不知何年才能回。 书僮才收拾了东西下山。 为了不打扰宁生与马生温习课业,朱正心还是住在东厢,与他们隔绝开来,每日修行观月法定心凝神。 起初他还没有明白脖子上的炼心环是做什么的,直到有一天早上起来饥肠辘辘,吃光了干粮也不觉得饱腹,捉了两只山兔烤吃了还是不觉得饱,出了东厢看到读书的宁采臣和马均济,顿时觉得好像闻到肉香。 眼睛发红鼻子喷气,涎水横流,生出一种吃人的恶念。 只是不待他付诸行动,脖子上的炼心环就烧起火来,痛得他浑身发抖,在地上打滚。 宁采臣和马均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走过来问候,才见他大汗淋漓,心有余悸,看着宁生与马生也满是愧疚。 宁采臣问他怎么了,他只说恶念难驯,没有大碍。 从此他就明白为什么宫梦弼说心猿难定、意马脱缰之时最难熬。他的心相是贪,贪财、贪色、贪食种种贪念,尤其心相外显,失去了身相的束缚,时常会不知在哪里就触动了,生出魔念来。 炼心环就是此刻起作用,心火焚烧欲念,让他在痛中惊醒,不至于一步走错,再难回头。 正文 第一百八十二章、没钱还想高中? 自那日贪欲发作,险些把宁采臣和马均济吃掉,朱正心就再也不敢大意,时时自省,常常以观月法观照身心,以免贪欲作祟而不知。 小倩看在眼中,见他没有故态复萌,才渐渐放下戒心。 毕竟在同一屋檐下生活,若是朱正心守不住心,放任贪欲,那她就真的得小心了。好在宫梦弼说话算话,没有骗她。 宁采臣和马均济整日里忙着温习课业,小倩见他们两个心无旁骛一心治学,便和朱正心主动做些琐事照顾他们起居,让他们不用分心他顾,以表达歉意。 宁采臣和马均济也确实忙得焦头烂额,这时候小倩站出来,也确实让他们好受不少。领受了好意,自然也就化干戈为玉帛。 在兰荫寺待了小半个月,终于等来了院试。 宁采臣和马均济赶往郡城赴考,朱正心不方便跟去,送到兰荫寺门口便留步了。 小倩反而趁着机会,打着伞跟他们一起去了郡城。久居兰荫寺,不曾下山,小倩心中还是渴望能见一见人间烟火气的。但真的下山来之后,反而生出一种恐慌的感觉。 宁采臣看着小倩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了,小倩姑娘。” 小倩勉强笑一笑,道:“只是好些年没有见过这样热闹的景象,一时间有些感慨。” 宁采臣倒是差不多能理解她的心情,若是就像是他初次鼓起勇气闯入狐狸坡,见到人间之外的景色,也是惶恐不安的。 宁采臣笑道:“那就更要多走走多看看,今日与昨日,其实没有什么两样。” 马均济揉了揉肚子,道:“不要今日昨日,先填饱肚子。来,请你们吃馄饨。” 天色还未大亮,但郡城之中早已热闹起来。马均济掏钱请宁采臣和小倩各自吃了一碗皮薄馅厚大馄饨,便把山中的清幽的气息一扫而空,重新落到人间来。 馄饨摊的老板瞧见三个人坐下吃饭,最后收碗的时候,倒发现有一碗没有动过,不由得道可惜。 瞧见不远处的花子,叫道:“许是谁家的小姐,吃不惯外面东西,一个都没吃呢,你吃不吃?” 叫花子自然没有这么多的讲究,别说是没吃,就是吃剩的也不嫌弃。 叫花子吃了一个,就纳闷问道:“老板,你馄饨放坏了?怎么有一股怪味?” “不可能!有怪味那两个书生能吃光了?” 叫花子把碗放下不肯再吃。 老板狐疑的吃了一个,顿时张嘴吐了出来,道:“这是怎么回事?” 明明是新鲜馄饨,却吃出来一股放久了的味道,更有一种怪异的腐土一般的味道。 叫花子已经猜出来什么,神神秘秘道:“是撞鬼了。” 老板挥了挥衣袖,道:“去去去,别瞎说。” 宁采臣三人当然不知道这样的故事,吃饱喝足就赶赴试院。 小倩打着伞送他们进去,自己就在郡城之中流连不去。宫梦弼送她的伞因为有翳形术的缘故,凡夫俗子不能看破,渐渐地她自己便感受了乐趣。 确切来说,是生趣。 人死为鬼,失去了肉身也失去了温度,受雨雪风霜之苦,不能见日光,渐渐的便极其容易变得冷漠无情,也容易嫉妒生者。 能感受到生趣,便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了。 等候在试院附近的人不少,有些是等候的家仆,有些是等候的家属。不敢靠得太近,就在茶楼酒肆、桥坊之间徘徊。 小倩在郡城中逛了逛,看时辰差不多,就也到酒肆之中等候。 别人看不见她,她就自己找个座坐下,听着周围人的交谈。 冷不防就听见雅座隔间之间有几个人在聊院试的事情,只听其中女声道:“张员外,贵公子这次恐怕能得案首吧?” 张员外呵呵一笑,道:“案首?我张家哪有这样的财力,哪有这样的面子。” 另外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说道:“我知道案首是谁。” 张员外问道:“是谁?” 那中年男子道:“是崔家那位。” 那女声道:“难怪,有钱有面子,也只有崔家那位小霸王了。” 张员外发出一声嗤笑,而后道:“不说他了,惹不起。倒是李夫人最近大赚了一笔,酒舍、会馆价高难得,夫人赚得盆满钵满了。” 李夫人捂嘴笑了起来,道:“有钱一起赚,你们还赚得少了?” 那中年男子道:“李夫人手眼通天,能走通学政的路子。也多亏了你,否则我家那个害人精只怕这辈子也未必能考上秀才了。” 李夫人道:“令郎一表人才,今后又有功名在身,就可说一门好亲了。” 话至此处,渐渐又转向了各家子嗣。 小倩只是听着,看向试院的方向,眉头皱了起来,露出担忧的神色来。 这些人说话的声音很小,只是鬼神的耳朵灵,能听到的东西多,因此知道了院试之中的秘密。 等到院试结束,宁采臣和马均济才疲惫地出了试院的门。 小倩上来迎接,就听他们兴致未消,仍旧谈论着考试的内容,看起来考得不错。 小倩安静地跟在他们身后,心中犹豫,不知是否要告诉他们自己听来的事情。 等出了城,宁采臣和马均济才察觉到了小倩的沉默,二人还以为是他们考试期间小倩经历了什么,便问起缘由。 小倩看着他们的样子,咬了咬牙,还是把自己听到的事情如实相告了。 小倩说着,就看到他们脸上的担心消失不见,呈现出一种木然来。 黄昏秋风动,昏黄的阳光照在马均济和宁采臣身上,把他们的影子拉得细长。 马均济心中充满了义愤,但随后就发出一声冷笑,抬头看看天,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宁采臣勉强挤出一个笑,反而安慰起马均济,道:“就算是榜首和其中一部分名额被买下来,我们也不是没有机会。” 马均济胸口剧烈的起伏着,问道:“宁兄,你我一心治学,为的就是这个吗?” 为的就是这个吗? 宁采臣知道不是,他只知道自己的热血渐渐凉了下来。 渐渐入秋,也渐渐入夜,让他分不清到底是心里的血凉了,还是身上的血凉了。 “没钱还想高中?” 宁采臣又想起那日在城中找地方落脚时碰到的妇人。 连她那样从中牟利的妇人都看得明白,宁采臣自己倒好像还存着幻想。 ------题外话------ 还有一章没写完,先发出来保个全勤,大概半个小时到40分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三章、修订狐书 放榜之日。 宁采臣和马均济要去看榜,但是被小倩和朱正心拦住了。 朱正心道:“让小倩姑娘代你们去看吧,你们等消息就好了。” 小倩道:“我脚步快,正好也要去城里买些布匹,等我回来,也要不了多久。” 宁采臣和马均济知道他们在担忧什么。 马均济勉强挤出一个笑来,道:“不必担心,我们也不是傻子,知道明哲保身。” 马均济看向宁采臣,宁采臣也道:“不必如此,我们心中有数。” 小倩也没有办法,道:“那就带我一起吧。” 朱正心没办法跟去,送他们下山,就来回踱步,唉声叹气。 他本来也该是这次的考生,若是没有经历这样的变故,如今应该已经在城中等候放榜。知道了院试舞弊,秀才的名额被拿出来买卖,他心里也很不好受。 等到傍晚,朱正心才看到宁采臣三人回来,他正要询问,就见小倩使了个眼色,便自觉闭嘴。 等到这两个书生进了僧舍,小倩才道:“没有中榜。我们在城里打听了一天,中榜多是富家、权贵子弟,便是寒门,也是薄有声名之辈。剩下几个中榜的虽然无名无财,却早已与权贵傍上了关系。” 朱正心吸了一口冷气,道:“做得这样露骨?” 小倩道:“就是这样露骨。” 朱正心的猪脸上一时间也露出讥诮的表情,道:“这事是没有结果了。” 小倩看向他,露出疑惑的表情。 朱正心道:“做得这样露骨,是不怕被揭露。那这事就不是一个学政能够兜住了,一定有权势更高的人背后操纵,从中牟利。他们两个是不是没有闹起来?” 小倩点了点头。 朱正心叹了一口气:“他们应该是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才没有闹起来。” 如果是学政,是郡官,那还可以争一争、论一论,但如果是更高地位的权贵,那就算捅破天,也争不出结果,甚至裹挟民怨还会被打成乱党,更是一身清白也要搭进去。 宁采臣和马均济郁郁寡欢,当晚就没有吃饭,第二日也没有胃口。 小倩和朱正心对视一眼,露出无奈的神情。 到了晚上,兰荫寺忽然来了五个鬼神,看着是五行五色,颇有些鬼神的威严。 小倩便被震慑了一下,问道:“五位鬼神何来?” 黄长夏笑道:“你就是小倩姑娘吧?我们是宫狐正的家臣,来请狐子院的先生回乡。” 小倩这些时日也听宁采臣和马均济说过这些事,也正是因为他们的补充,才让宫梦弼的形象在小倩和朱正心心里越来越丰满。 小倩便带他们到了僧舍,上去敲了宁采臣和马均济的门:“狐仙的家臣来了。” 宁采臣和马均济出来看见是五鬼神,就互相见礼。 五鬼神道:“我家主人说院试已过,请二位先生早日回乡授课。” 宁采臣和马均济勉强打起精神,道:“好,我们不日就回乡。” 玄冬道:“主人知道你们在为院试的事情忧心,这些时日主人多方打听,知道了院试的内情,已经写在信中,请你们过目。” 玄冬将信呈上,然后五鬼神便告辞,风一样消失在夜色里。 宁采臣和马均济拆开信,信中是宫梦弼借狐子之口所说挂念云云,又说他最近访友,得知了一件奇闻异事,说得是国库遭贼,如今空虚。 说到这里,就是点到为止,没有细说。但宁采臣和马均济就明白了,这一次院试的遭遇绝非偶然,而是一场没有明文的捐纳。 也绝不仅仅是东阳郡有这样的事情,各地一定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而宁采臣他们,则是填充国库的牺牲品。 去年南边大水、北边大旱,为了筹资赈济,就已经实施过捐纳。今年算是天下太平,无故是不应该开捐纳的,若是以国库失窃这样的理由鼓励捐纳,简直贻笑大方。 宁采臣和马均济勉强回过味来,虽然心中的愤懑难消,但好歹是知道了因由,也没有那样郁郁寡欢。 只是信任这种东西一旦开了一次口,再次缝补起来,也会露出丑陋的伤疤。 天明之后,宁采臣和马均济向小倩和朱正心请辞。 小倩和朱正心目送他们下山,这热闹的兰荫寺,就又变成寂寞的地方了。 热闹的地方是狐子院。 宫梦弼估计了马均济和宁采臣的脚力,就宣布五日后复课,并且考试。 休息了将近一个月的狐子们立刻陷入哭天抢地的哀嚎,一个个翻书的翻书,炼法的炼法,觉也不敢睡。 等马均济和宁采臣回到狐子院,迎接他们的就是一个个神思萎靡的学生。 从宫梦弼口中得知要考试,马均济和宁采臣才知道缘由。 宫梦弼道:“这些时日我也公务繁忙,没空管他们,若是学业荒废了,必要教训一顿。” 宫梦弼在忙的公务是和天狐院对接工作。 因为神女决定让各地狐会、狐正效仿宫梦弼建设狐子院,天狐院就把他上书写的狐子院建设报告整理成狐书,这些日子都在和他不断修订和丰富内容,等完成之后,就要作为指定教材分发给各地狐会、狐正。 同时,天狐院还决定聘请宫梦弼为助教,负责传授狐子院建设经验,已经定好了中秋过后在狐子院集会。 彼时一定有刁难,有意外状况,所以宫梦弼要打足精神。 黄博士对这些很有经验,这些时日也都在提点他,教他如何沉着稳重的应对。 这是他升迁狐正之后第一件要事,不能办砸了。 不过也不是没有惊喜,宫梦弼在和文书库的狐仙修订狐书的时候,意外发现这些狐仙真是消息灵通,能知八面来风。 大乾国库遭贼一事吴宁县的城隍都不知道,但文书库的狐仙却一清二楚。 文书库里有一种十分奇异的氛围,各个狐仙一边做手头上的正事,一边聊着天南海北的流言蜚语。 宫梦弼插不上话,他在吴宁县修行,消息比起这些狐仙相当闭塞。但他作为旁观者,倒是听得津津有味,长了很多见识。 促使他每天来天狐院的除了公务,还有小道消息。 与文书库的狐仙搞好关系,被宫梦弼列为一项比较重要的工作。 正文 第一百八十四章、中秋 狐子院的狐狸一日二考。 考了文经科与修行科,宁采臣和马均济很快就把试卷批阅出来,然后公布了考试结果。 宫梦弼看过之后,就发现果然是有些许荒废。文经考卷牛头不对马嘴的多得是,修行科稍好一些,但养神上进步不大。 还不等宫梦弼开大会训斥他们,这些狐子就一个个乖觉得很,跑来找他请罪。 既然已经认识到错误,宫梦弼也就不从重处罚,小惩大诫轻轻放过,也算给他们提个醒。 他们还远未到能够放松的时候,因为是第一届狐子院的学生,宫梦弼亲自带,对他们寄予厚望。 不求他们都能考上天狐院,但起码也要修行小有所成,不至于混迹人间时被人随手收了去。 这个道理狐子们心里自然明白,因此稍有懈怠,被宫梦弼点醒之后,立刻就来请罪了。 抓一抓狐子院的学风,宫梦弼就继续投入到修书的事业当中。 这狐书暂定名为明甫狐书,明甫二字是神女所赐,够资格堂堂正正写出来。 狐书由天狐院选址、基础设施建设、教师选任、招生政策、管理制度、改善风化等大框架组成,大框架之下,又以吴宁县狐子院为例分别论述,内容极为详实。 在天狐院建设之外,又有狐子修行科授法大纲。就形体幻化、气息纯化、修养精神、天赋开发、练气与炼心等修行重点,宫梦弼特地与文书库的狐仙甄选出相应的修行难度低但效果好的法术作为教学建议。 这一篇篇修订下来,宗旨就是教化野狐、改善狐风,为天狐院引进人才,为泰山娘娘传播信仰。 最后赶在中秋佳节定稿,请神女朱批书名,请荀祭酒作序,定下了明甫狐书的名号。 中秋佳节,普天同庆。 宫梦弼修行奔月法,对中秋节庆有更深的感悟。 两位先生回家共庆佳节,宫梦弼则领着狐子院的狐子祭月。 日者,阳之祖。月者,阴之宗。日出于东,月出于西,阴阳长短,终始相巡,以至天下之和。 祭月之事,于人而言就已经是极为重要的大事。 与妖精鬼怪等阴类而言,就更加重要了。 安置法坛,供奉太阴帝君的宝相,供奉十二月神。不仅仅是狐子院祭祀,还邀请了附近友人一同前来参加祭月。 金蟾往年都是自己祭月,今年本来也是这样想,但罔象来求一求,雀仙来激一激,半推半就,也就来了。 赤羽蛇、花、酒、诗、茶、美人岭的三姐妹也一并请来,以前还有施婆婆,还有夜叉鬼,如今施婆婆仙去,夜叉鬼也去人间寻火龙真人的转世之身。 髑髅神也被宫梦弼放出来,见着满月祭祀月神,本来满腹牢骚,也不敢说了。 需要一提,满月之时,太阴帝君和诸月神神力最强,有些山精野怪气息阴邪,这个时候都不敢吐纳月华,甚至要避开月亮,以免被神威所慑。 不过宫梦弼主持祭典,在场的妖鬼也没有什么邪气,倒不至于犯忌讳了。 点燃香烟、焚烧祭词,众狐祭祀加入了其他的妖鬼,非但没有降低祭祀的美丽,反而因为更加丰富而多彩多姿。 宫梦弼和金蟾都是修行太阴法的。 奔月法运转月相,便邀来月中神形,似虚似实,若有还无。 其他的妖怪鬼魅甚至没有看到,但金蟾却瞧见了,除了对月中诸神的敬畏,也惊讶与宫梦弼的修行。 正是因为修行太阴法,他才能看出来宫梦弼在太阴之道上的领悟极深。这不由得激起了他心中的斗志。 与这狐狸同居一山,若是被他超过太多,岂不是太没有面子了。 因为月中神形被宫梦弼引动,祭月娱神的歌舞便发挥了十二分的妙用,等祭祀结束,所有的妖鬼或多或少都感受到了神明的馈赠。 一时间又是惊叹又是欢喜。金蟾因为修行太阴法,所获最丰,看着宫梦弼,再是嘴硬,也不得不领情,不仅没有冷言冷语,反而出奇的乖顺。让罔象和雀仙都感觉奇怪,往日里他最喜欢呛声抬杠,今日倒是偃旗息鼓。 赏月欢宴,宾主尽欢。 祭月迎寒,中秋过后,天就渐渐冷下来了。宫梦弼期待又忐忑的天狐院狐正、狐会的集会也正式到了。 宫梦弼早早就到了天狐院。 黄博士见着他,不由得笑道:“如何?心中有没有成算?” 宫梦弼准备了许久,自然是不能露怯的,道:“当然是成竹在胸。” 黄博士点了点头,道:“这些狐正、狐会大多是出身名门,像我们这种野狐不多。这些名门之狐心高气傲,未必看得起你,你不要被他们激怒。还有野狐……” 黄博士面露复杂之色,道:“有些倒还是与我们站在一起,但有些已经依附在名门之下,你反而要格外小心。” 宫梦弼立刻就明白过来缘由。 狐狸性狡,喜欢借势。对于野狐来说,这些名门当然就是可以攀附的对象。而在名门眼中,这些野狐也天然就成了他们手中的利剑。 多年来野狐一派难以起势,未尝不是因为野狐本身就是一盘散沙。 纵然有荀祭酒这样的领袖,黄博士这样的极为出色的中层,也比不上那些高门大户的富庶。 被高门大户招揽就能拿到好处,那又有多少野狐愿意一步一步自己向上爬呢? 能投向荀祭酒和黄博士这一派的野狐,多多少少都是有些志气和心气的。 高门虽好,但高门的冷漠和颐指气使也是刻在骨子里的。 黄博士颇有些怒其不争的意思在,一如当初胡娇反出天狐院。 好在有宫梦弼站出来,闹出这样大的声势,又得了神女的青眼,才让野狐一派不至于就此断层。 荀祭酒不可能一直做祭酒,黄博士不可能一直做博士。 若是没有人才能起势,野狐一派的前景可想而知。 宫梦弼仔细揣摩着黄博士的话,应道:“师父放心。名门狐又如何,不还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不还是要一步一步炼气?我是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黄博士欣慰道:“正是如此,剥去他们身上的权势富贵,谁还不是一个野狐呢?” ------题外话------ 今天没空摸鱼,第二章要更加晚一点了,还是先发再改,估计到一点半吧。好消息是项目完结,明晚开始不用加班了。 正文 第一百八十五章、灵活变通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在富贵权势面前,野狐容易为其所慑,觉得天生矮人一头,低人一等。 但高门贵狐也是狐狸,也需要吃喝拉撒。破除富贵和权势的迷信,狐与狐之间的本质又差别在哪里呢? 这就是黄博士看好宫梦弼的原因,他好像不会对自己产生怀疑。 不会因为地位低本事低就觉得自己不如人,不会因为处于弱势自己就是错的。 这就是立心,对修行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黄博士看时间差不多了,就领着宫梦弼去了文星楼,这里就是狐仙集会的地方。 往常是办诗会、文会、法会居多,如今则是宫梦弼的经验交流分享会,名曰明甫书会。 因为来参加的都是狐仙,有些领了狐正、狐会的仙职,有些没有,但都可以算作宫梦弼的同僚,因此不能算是授课,只能算是交流。 也是考虑到这个问题,天狐院才又给宫梦弼加了一个助教之职,以他为主位讲解明甫狐书。 黄博士领着宫梦弼到了文星楼,门口探头的狐仙便缩回目光,道:“宫明甫来了!” 文星楼中本来寒暄欢畅的气氛忽然一窒,变得暗流涌动起来。 宫梦弼进了文星楼,所有狐仙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目光中带着审视和探究,带着不怀好意与轻蔑。 都是狐仙,这样的目光已经能算得上是精神攻击。 一个个狐仙显露气息,高门大户,所修多是秘传,此刻运转法力,显露气象,就立刻与座中野狐分别开来,是纯且精的气息。 但宫梦弼却并不为他们的目光所动,迎着他们的目光,轻轻笑了笑,拱手道:“在下宫明甫,见过诸位同僚。” 他这红色的大氅侵略性极强,更因为相貌惊奇,目光反压过来,竟让人微微一窒。 狐仙幻化,多为俊男美女,但到了宫梦弼这种程度,只能说是造化所钟,得天独厚。 在狐之中,容貌绝非美皮囊这样简单,容貌更类似于天命。面貌如斯,便是天命不凡。 宫梦弼的道行深厚,气息清明,如同明月高悬,座中狐仙法力能与他媲美的,也没有他这样仙神之姿。 一时间众狐仙就心中就嘀咕起来,“这是野狐?” “野狐出身,凭什么?” 但宫梦弼并没有野狐的觉悟,进门被暗暗给了个下马威,就立刻还以颜色。奔月法尽情运转,心火法暗藏其中,通天法更是以己身沟通天地,如神如巫,令人心生敬畏。 这道法只在自己身上运转,并没有发出去,就显得他这一刻威势极重,反把楼中狐仙都压下一头。 黄博士已经退场,在文星楼便的小楼上与另外几个狐仙相对而坐,见此状况,便笑了一声,道:“这就斗起法了。” 其中一个狐仙道:“不愧是生员之首,我野狐之中能出此英才,真是难得。” 另一个狐仙道:“只是他在楼中,其他野狐恐怕也给不了他多少支持,恐怕会受到刁难。” 黄博士道:“不必担心,我教出来的徒弟,我心里有数。” 宫梦弼同他们打过招呼,就使起自己助教的威风,直入正题,道:“领泰山娘娘法旨,天狐院管理天下狐事。山长玉仙神女心怀天下,不忍见野狐失道,蒙昧难驯,败坏狐族声名,故欲于天下敕建狐子院,以广纳野狐,施以教化,彰显娘娘恩德。” “此事已经由神女朱批,祭酒用印,相信诸位已经知道了。若是不知道,也不会出现在这里。鄙人才疏学浅,只有创建狐子院这一点功绩勉强能入神女法眼,与文书院众狐仙修编明甫狐书,已经提前送给诸位同僚过目。” “我受天狐院任命助教,今日邀请各位汇聚于此,便是为建设狐子院提供一些拙见。若是诸位对明甫狐书中所言诸事有疑问,也可借此机会互相印证,也避免日后建设狐子院时走弯路。” 文星楼中诸位狐仙听了宫梦弼说话,顿时觉得心中发闷。因为宫梦弼所言之事,没有落在自己身上,全落在神女、天狐院、祭酒身上,一下子把他们提前准备好的许多话全部堵死。 野狐能否教化,值不值得教化,又应该怎么教化,狐子院制度好不好,又值不值得推广。这其中实在是有太多的话可以说了。 但宫梦弼根本不去论证这些,而是直接搬出神女背书,那这些口舌纠缠又不能再说。攻讦宫梦弼可以,攻讦神女,不行。 唯一能挑毛病的只有明甫狐书了,但即便是明甫狐书,也是与文书院狐仙一同修编,一旦加以攻讦,也是要得罪文书库的狐仙的。 众狐仙的眼神在文星楼中相互传递,就有一个狐仙无奈开口,问道:“宫助教,我看你这狐书所言,狐子院选址不需灵山宝地,但不能离人太远,也不能离人太近。这就与修行相悖,没有宝地,那狐子何时才能修出功业?” 宫梦弼笑道:“修行何须宝地?宝地自然好,但只是有助修行,并非必须。我等狐仙修行,最重智慧机缘,教化狐子,也是如此,离人太远则气性幽僻,离人太近则气性繁躁。个中取舍,全在诸位修行之中,灵活变通就是。” 那狐仙就闭嘴了。 他本就不想开口,但被推上前来,便不得不有此一问。 他开口打头阵,一个接一个的疑问便争相涌来,意图找到宫梦弼的破绽,把他问倒。 只可惜整本明甫狐书宫梦弼是亲自修订,文书库的那些精明鬼不知道找过多少小破绽,都被宫梦弼打了补丁,这时候这些狐仙再想来找破绽,哪里还有他们的机会。 宫梦弼笑眯眯一个个来答,整体思路就是“为了狐族未来,为了娘娘恩泽,请各位在教化野狐、改善风化的总方向不变的前提下,灵活思路,创新方法,多样手段,结合自身实际情况,因地制宜、与时俱进,早创佳绩。”根本不给这些狐仙找到漏洞的机会。 众狐仙脑筋转个不停,实在没有想到宫梦弼进门之时那样足的攻击性,此时竟然滑不溜丢,句句不离神女,处处体现灵活,绝不把话说死。 “啪”地一声响起,打断了文星楼里的喧闹。 众狐仙把目光投过去,就一个衣着华贵的狐仙把明甫狐书扔在桌上。他靠在椅子上,道:“明甫狐书有祭酒作序,名字是神女所批,自然有其独到之处。” 他笑了起来,眼里却没有笑意,而是审视与冷漠。 “我见其中有宫助教建议传授野狐的九门修行科术法,不知宫助教可曾一一验证过?是否能容我讨教讨教?” 正文 第一百八十六章、可还满意? 文星楼当中的狐仙渐渐就回过味来,这明甫狐书原作就在这里,且奸猾狡诈,不是善类。想要从一本神女赐名、祭酒作序的书里找到破绽攻击他,何其困难。 神女敕建狐子院的事情已经敲定,他们这一次,只是来打击宫梦弼这个野狐派系当中的出头鸟。 既然文斗不成,那就来武斗。 随着锦衣白面的狐仙开口,文星楼中的狐狸仙官就都安静下来。 他提出讨教,这些狐仙的目光就如同利刃一般刺向宫梦弼,毫无疑问是在为这位锦衣狐仙壮声势。 宫梦弼眼睛微微眯起,露出一点笑意,细眉细眼,叫人看不真切他眼中的想法。 “这位同僚贵姓?” 这锦衣白面的狐仙道:“有苏氏,苏云。” 宫梦弼恍然,“原来是有苏氏的俊杰,难得有心,我不能不应。你要如何讨教?” 苏云缓缓向宫梦弼走来,边走边说道:“手下出真章,论修行,自然要论法了。” “修行为诸科之首,宫助教所指九法,一为练气、二为养神、三为通念、四为化人、五为幻术、六为遁术、七为大小如意、八为术数前知、九为护身正法。” “此九者,自小术而通大道,得其三者就已经超脱凡俗之类,得其六者,便可嬉戏人间而无碍,得其九者,修行已然一片坦途。” “宫助教为野狐开辟这样的道路,只是不知又有几多野狐能如你所愿,九法全得,成为天狐院的狐仙?” 说到此句,已经站在宫梦弼面前。 宫梦弼垂眸道:“诸位狐仙无一不是狐中翘楚,授此九术,绝非难事。有诸位作为恩师指点,即便是野狐,也一定能修有所成。” 苏云笑了一声,道:“宫助教野狐出身,故能以身为证,精通这九类法术,我们与宫助教出身不同,生来气清且正,没有这样多的忧虑,故而修行也没有分的这样细致,希望我们不懂的地方,能在论法中找到答案。” “宫助教,还请指点。” 宫梦弼环顾四周,问道:“你们也这样想吗?” 多数的狐仙报以冷笑,只有少数低下头,也并不敢伸张。 宫梦弼点了点头,道:“楼中不便施展,到外面来吧。” 话音未落,宫梦弼已然如同烟气一样消散,从文星楼中飞到文星楼外。 苏云化作一道白影紧随其后,叫道:“休走!” 宫梦弼并没有要走,只是落在文星楼外,看着苏云飞来,笑了一声,伸手一抓,便拘风为刃,朝苏云斩了过去。 苏云将身子一扭,险而又险地避开风刃,落在宫梦弼不远处。 风刃落在空处,打在文星楼上,文星楼却巍然不动,没有半点伤痕。 文星楼中的狐仙纷纷跑出来,在楼下观战。 文星楼不远的矮楼上,与黄博士坐在一起的狐仙立刻紧张起来,问道:“打起来了!这些世家子弟修行秘法,道行高深,又有法器傍身,宫明甫能应付吗?” 黄博士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道:“这小子,好大的脾气。” 那狐仙不解。 黄博士道:“安心,明甫岂是凡狐?” 黄博士却明白,他能在文星楼中斗法,却偏要跑出来,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落苏氏的脸。 文星楼外,苏云差点吃了一刀,随即冷笑道:“御风小术,是你的遁术还是算护身正法?” 宫梦弼不答,把手拢在袖子中,笑眯眯地看着他:“你试试就知道了。” 苏云被他这样的轻蔑的举动激怒,自袖中取出一把折扇,扇子打开,露出一副寒梅图。 “这是我的护身正法,与宫助教有所不同,还请赐教!” 扇子一摇,顿时阴云滚滚,奇寒的烟云自扇中飞来,卷起风雪飞霜朝宫梦弼罩了过去。 宫梦弼自袖中掏出来小金炉,轻轻吹一口气,金炉中的火焰就烧起来,袅袅熏香绕着他的身体,散发出一种清冷的梅香,将风雪排在身外。 但苏云的杀机却不在风雪之中,风雪一起,他就已经借此入幻,悄无声息摸到宫梦弼身前,三条白影一闪而过,击在宫梦弼身上。 哪知宫梦弼的身影就如同烟气一样消散,被他尾击而化,然后又聚拢起来,站在他的身前。 宫梦弼缓缓道:“九尾法!还是专修玄冥之气的九尾法,练气这一块,我不如你。但你的幻术不够精深,借风雪施幻固然声东击西,但已经被我预料,还是少了一点润物无声的本事。” 苏云被他看破九尾法,脸色渐渐凝重起来,因为明明在风雪之中,他却渐渐有些分不清眼前宫梦弼的真假。 折扇再转,寒气如同螭龙在庭院之中奔涌,宫梦弼的身形终于再次破碎。果然是幻术! 寒气扫荡,宫梦弼自然也藏不住形,于苏云身后缓缓显形。 苏云头也不回,三条白尾一卷,便如同獠牙大张的毒蛇一般争先朝宫梦弼咬上来。 宫梦弼却丝毫不反抗,任由这三条白尾卷上,再次将他的身影破碎。 还是幻术! 苏云吃了一惊,立刻转攻为守,折扇一摇,风雪化为寒螭,将他护在其中。 宫梦弼主动显形,道:“你养神不如我,看不破我的幻术。不过你的扇子确实很厉害,我也不愿意挨打。” 宫梦弼笑道:“这样,我只有一招,你若是能接住,便可算你胜了。” 苏云已经感觉下不来台,因为自他们斗法,风雪异象,就吸引了众多目光。 以狐仙这喜欢凑热闹的性子,早就不知道有多少目光在暗中看了过来,数次攻击都没有建功,被骗的团团转,不知道要被多少人取笑。 苏云冷笑道:“来,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宫梦弼笑了一声,轻轻吐纳着,一呼一吸,渐渐便有风起。 小楼之中,黄博士忽然笑了一声。 旁边狐仙不明所以,满脸疑惑。 黄博士道:“只是想起来一件趣事。” 而在更远处,文经科胡博士和苏司业也在关注着文星楼的斗法。 见着苏云动也不动任由宫梦弼施展道法,苏司业不由得骂了一句:“蠢材!”而后头也不回的挥袖离开。 胡博士看着他的背影,勾了勾嘴角,看着苏云要硬接八风咒,顿时叹了一口气,也转头不再看了。 宫梦弼伸手缓缓推出,苏云便脸色狂变。 寒螭低伏,一缕缕寒气被越来越大的风撕扯着碎裂。 他的法力涌入折扇之中,以风雪与八风咒相抗衡。 但宫梦弼所施展的八风咒勾连天地,借的是天地之力,可以在他法术未成的时候打断,但一旦功成,借用法器也难以抗衡。 一件寒螭精魄所成的法器能借来的力量又怎么能与宫梦弼借来的天地之力相抗,又怎么能与苍龙尾后箕星之力相抗? 阊阖风犹如帝令出天门,宫梦弼的元气几乎无穷无尽。 苏云拼尽全力驾驭寒螭抵御阊阖风,三条尾巴所积累的磅礴法力甚至还要超过宫梦弼,但通天法借天地之力,又全然不逊色九尾法。 苏云倒飞而起,被阊阖风吹入空中,秋风入骨,扫荡骨髓精魄,让他连人形都难以维持,化为三尾雪狐,在空中打转。 宫梦弼见好就收,缓缓吐气。猎猎飞舞的大氅与发丝渐渐平静下来,宫梦弼笑了起来:“苏兄承让。不知我的修行法,可还能令苏兄满意?”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七章、苍天厚德,无分贵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xbiquge.net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一百八十八章、呼神来见 宫梦弼立刻请教黄博士如何与罗刹鬼母说话。 黄博士道:“鬼母心中本就有怨,被困数百年,怨愤就更加难以纾解。堵不如疏,把她囚禁在维摩丈室只会徒增怨恨,倒不如放她出来,让她见一见光,透一透风。” 宫梦弼无奈道:“我当然知道将她困于一室还想让她看破是无稽之谈。不见广阔天地,幽囚于一室之中,心量自然狭窄,只能将不幸反复咀嚼,难以从中脱离。但恶果已成,放她出来就会害人,我也没有办法。” 黄博士笑道:“罗刹鬼母也是鬼,要开解她难,要治她却容易。我教你以呼神之术夺她神中之气,你会弄香,就将她神中之气化入香中,香燃则来,香尽则去,带不来半点法力,也不怕她逃出来。” 宫梦弼道:“如此一来,倒确实能与她好好聊一聊了。” 黄博士传授了他呼神之术,其实与招魂术、摄魄法一脉相承。只是又比宫梦弼会的招魂术要精深许多。 除了用于呼来鬼神,也可以用于斗法呼人魂魄,可以令对方分神,取得先机。 又或者借此施展诅咒,令人无病而亡,倒是很符合狐狸小心谨慎的个性。 宫梦弼当然也可以祭祀罗刹鬼母请她降临,但祭祀请来,便难免把她神通也请下来,还未必打得过。 这呼神之术只叫来魂魄,再以香凝形,就没有什么威胁。 宫梦弼得了呼神之术,便回到受月楼静静修行。对他来说不难,狐狸行走阴阳之间,要拘人魂魄也不是难事。 等到胸有成竹后,就挑了个月色分明的日子,沐浴更衣,洒扫除秽,在静室之中打开画像。 看着画像上的“知道了”,一时间又觉得好笑。 点起小金炉,烧香一丸,烟气蒸腾,缭绕在画像之中。 宫梦弼施展呼神之术,叫道:“鬼母,请现身一见。” 兰花图缓缓轻轻一震,有一道无形的神气落下来,在烟气中一裹,便化作朦朦胧胧的人形。 宫梦弼拂动衣袖,香烟卷起,终于令这人形清晰起来,化作一個发髻高耸,身姿婀娜,面带柔情的女子。 这女子生得极美,媚态天成,但更难得的是艳而不俗、媚而不妖。因为是烟气所化,更有几分缥缈来去的柔弱之感。 但宫梦弼却不敢怠慢,打起精神应对,含笑道:“鬼母。” 罗刹鬼母睁开眼睛,面带柔情,但眼中毫无波澜,问道:“你敢呼我魂来?” 宫梦弼道:“鬼母不肯相见,我只好出此下策。” 鬼母熟悉了一下寄身的烟气,道:“原来如此,呼我魂寄以香烟,难怪不怕我。” 鬼母冷笑一声,就要将这一点神气化去,不肯再听宫梦弼废话。 宫梦弼道:“鬼母化去这一点神气,我转瞬便能再召来。” 罗刹鬼母蹙起眉头,道:“你想说什么?” 宫梦弼终于舒了一口气,道:“请随我来。” 他推开门来,便见得月色。 月色满林间,映照着山中秋景,黄叶多情,松柏依旧。又有徐徐山风吹来,崖上涌起烟霭,如梦似幻,令人想要随风而去。 罗刹鬼母随着他出来,就见这山中月色,抬头看天,久久不能醒神。 三明和真如设下的维摩丈室确实厉害,将罗刹鬼母一困就是数百年,也就是说罗刹鬼母已经数百年没有见过这个真实的世界。 她炼化真幻之界后,倒是能看一看真幻之界中的风景,但假的就是假的,不能瞒过她,就没有真实感。 此刻见这天上明月映照万物,便好像见到了世上最美的景色。 罗刹鬼母静静看着天上月亮,静静看着山间烟霭沉浮,知道小金炉中香烟燃尽,这一缕魂气也随之消散。 宫梦弼笑了一声,倒觉得离她解开心结,化解魔障又近了一步。 宫梦弼又燃起一炉香,呼了罗刹鬼母的神念前来。 这一次,罗刹鬼母便好说话多了,问道:“你引我来看月色,应当不止是闲情逸致吧。” 宫梦弼道:“我是想向鬼母借兰荫寺一用。” 罗刹鬼母一双眼睛便凝视着宫梦弼,带着些许冷意。 宫梦弼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而是道:“兰荫寺那么大的地方,僧房客舍,很适合我拿来给狐狸建书院。鬼母也是天女,兰荫寺尚且供奉鬼母的神像,所以我希望得到鬼母的同意。” “作为回报,我愿意每日为鬼母点一丸熏香,让鬼母可以看一看外面的风景。” 罗刹鬼母先是生出怒意,因为她已经视兰荫寺为自己的囊中之物,若非宫梦弼横插一手,如今她应该已经盘踞兰荫寺,将其化作兰荫鬼窟。 但如今人为刀俎,罗刹鬼母清楚自身的处境,这点怒意就渐渐消退,她说道:“你将我困在画中,兰荫寺便是无主之地,你用了我也不能拦你,又何必来问我的意思。” 宫梦弼道:“我困住鬼母只是因为鬼母出来要伤人,也不是为了兰荫寺。鬼母若是能遏制住心中杀念,我随时都能放鬼母出来。” 罗刹鬼母虽然是被宫梦弼暗算进了维摩丈室,但是也算是对这狐仙有些认识,知道并不是随意说说就能骗过去的。 她既不相信自己出来之后不会杀人,也不相信宫梦弼真的会放她离开。但对于每日一丸熏香的放风,鬼母还是很想要的,“你想用就拿去用吧。” 宫梦弼道:“谢过鬼母。” 罗刹鬼母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宫梦弼如今处在上风,自然说什么都是惺惺作态,所以对罗刹鬼母的态度并不以为意。m.ЪImiLóū.℃óm 若非她境遇实在悲惨,而本性又不是坏,就如同罪狐一般,还有服刑改过的可能,宫梦弼不会给她任何机会。 将小金炉放在云崖之上,宫梦弼留下罗刹鬼母,自己回到受月楼修行。 天色渐明。 朝阳东出,是难以言喻的生机。 罗刹鬼母痴迷地注视着东升之日,几乎潸然泪下。 小金炉吐出的烟气渐渐淡去,罗刹鬼母叹息一声,与烟气一同消失。 宫梦弼自受月楼中取回小金炉,秋高气爽,山中已经渐渐寒凉,“又是新的一日。” 二十两银子少是少了点,但放到现代也是八千到一万块。 而目前大虞朝一名普通士兵每月最多也就一两银子,一名百夫长每个月三两银子。 也许他会收吧。 另外,秦虎还准备给李孝坤画一张大饼,毕竟秦虎以前可有的是钱。 现在就看他和秦安能不能熬得过今夜了。 “小侯爷我可能不行了,我好饿,手脚都冻的僵住了。”秦安迷迷糊糊的说道。 “小安子,小安子,坚持住,坚持住,你不能呆着,起来跑,只有这样才能活。” 其实秦虎自己也够呛了,虽然他前生是特种战士,可这副身体不是他以前那副,他目前有的只是坚韧不拔的精神。 “慢着!” 秦虎目光犹如寒星,突然低声喊出来,刚刚距离营寨十几米处出现的一道反光,以及悉悉索索的声音,引起了他的警觉。 凭着一名特种侦察兵的职业嗅觉,他觉得那是敌人。 可是要不要通知李孝坤呢? 秦虎有些犹豫,万一他要是看错了怎么办?要知道,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跟以前可是云泥之别。 万一误报引起了夜惊或者营啸,给人抓住把柄,那就会被名正言顺的杀掉。 “小安子,把弓箭递给我。” 秦虎匍匐在车辕下面,低声的说道。 可是秦安下面的一句话,吓的他差点跳起来。 “弓箭,弓箭是何物?” 什么,这个时代居然没有弓箭? 秦虎左右环顾,发现车轮下面放着一根顶端削尖了的木棍,两米长,手柄处很粗,越往上越细。 越看越像是一种武器。 木枪,这可是炮灰兵的标志性建筑啊。 “靠近点,再靠近点……”几个呼吸之后,秦虎已经确定了自己没有看错。 对方可能是敌人的侦察兵,放在这年代叫做斥候,他们正试图进入营寨,进行侦查。 当然如果条件允许,也可以顺便投个毒,放个火,或者执行个斩首行动啥的。 “一二三……” 他和秦安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直到此时,他突然跳起来,把木枪当做标枪投掷了出去。 “噗!” 斥候是不可能穿铠甲的,因为行动不便,所以这一枪,直接洞穿了他的胸膛。 跟着秦虎提起属于秦安的木枪,跳出车辕,拼命的向反方向追去。 为了情报的可靠性,斥候之间要求相互监视,不允许单独行动,所以最少是两名。 没有几下,秦虎又把一道黑色的影子扑倒在地上。 而后拿着木枪勒到他的脖子上,嘎巴一声脆响,那人的脑袋低垂了下来。 “呼呼,呼呼!”秦虎大汗淋漓,差点虚脱,躺在地上大口喘气,这副身体实在是太虚弱了。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就说刚刚扭断敌人的脖子,放在以前只用双手就行,可刚才他还要借助木枪的力量。 “秦安,过来,帮我搜身。” 秦虎熟悉战场规则,他必须在最快的时间内,把这两个家伙身上所有的战利品收起来。 “两把匕首,两把横刀,水准仪,七八两碎银子,两个粮食袋,斥候五方旗,水壶,两套棉衣,两个锅盔,腌肉……” “秦安,兄弟,快,快,快吃东西,你有救了……” 秦虎颤抖着从粮食袋里抓了一把炒豆子塞进秦安的嘴里,而后给他灌水,又把缴获的棉衣给他穿上。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 阅读最新章节。 天还没亮,秦虎赶在换班的哨兵没来之前,砍下了斥候的脑袋,拎着走进了什长的营寨,把昨天的事情禀报了一遍。 这样做是为了防止别人冒功,他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种环境。 “一颗人头三十两银子,你小子发财了。” 什长名叫高达,是个身高马大,体型健壮,长着络腮胡子的壮汉。 刚开始的时候,他根本不信,直到他看到了秦虎缴获的战利品,以及两具尸体。 此刻他的眼神里面充满了羡慕嫉妒恨的神色。 “不是我发财,是大家发财,这是咱们十个人一起的功劳。” 正文 第一百八十九章、找到此獠! 九月授衣,天气转寒。 永康县外西龙山,原本是甄道长甄无病的阴阳观落址之地。 宫梦弼当时大破阴阳观,并留书观门,言“妖道谋色害命,奉泰山娘娘律令斩之。” 有被拐来的男女作证,又有王立德老爷口供画押,阴阳观自然从此不复存在。 那些无端受苦的男女被宫梦弼以泰山娘娘的名义所救,而后就在阴阳观的旧址上建立起了娘娘庙,供奉起了泰山娘娘。 吴宁县泰山娘娘的信仰和灵应渐渐外传,永康县自然也受到影响。本就颇有灵应的泰山娘娘庙就越发香火旺盛。 天色尚早,白霜未去,就已经有信众来娘娘庙祭拜。 其中就有一个美丽的妇人,在泰山娘娘的神像前潜心祈祷,又为庙里添了不少香油钱。 娘娘庙的庙祝是个老妇,见着她就高兴道:“二夫人又来了。” 这美丽的妇人道:“小儿病好了,特地来还愿。” 庙祝就道:“病好了就好,我瞧着他那个机灵的,以后一定不凡。” 这妇人笑道:“大病初愈,不敢带他出门,下次带来再让您看看。” 庙祝就笑着点了点头,将妇人送出去。 等把人送出去,庙祝身后的大丫头就问道:“这是谁呀?” 庙祝道:“王家的二夫人。” “王家?”这大丫头道:“是不是那个和阴阳观邪道勾结的王家?” “可不就是她。”庙祝颤颤巍巍走到神像前拜了拜,开始擦拭供桌上的灰尘。 大丫头帮她一起打扫,说道:“王老爷被斩了,他的二夫人居然信泰山娘娘,奇哉怪哉。” 庙祝狠狠瞪了她一眼,道:“娘娘救苦救难,有求必应,她当然信奉娘娘。” 大丫头知道说错了话,连忙在娘娘面前告求:“小狐无心之言,请娘娘不要见怪。” 庙祝道:“有人来了,我去迎一下,你快把尾巴藏好。” 大丫头道:“知道啦。” 庙祝走到外面,就看到庙门口站着一个丰腴的妇人。 这妇人面如满月,体态丰腴,云髻盘起,插着一根亮银簪子,露出来雪白的脖颈,正仔细打量着这娘娘庙。 庙祝笑着迎了上去:“善信,请进。” 那妇人却没有进去,而是问道:“这里是西龙山?” 庙祝道:“正是西龙山,善信是外地来的?” 那妇人不答,问道:“我记得以前这里是阴阳观,怎么变成娘娘庙了?” 庙祝恍然,道:“善信许久不曾来了吧?阴阳观的道士是个邪道,谋色害命,被娘娘遣天神所诛,诸多善信感念娘娘恩德,便在阴阳观旧址修了娘娘庙。泰山娘娘很灵验的,善信要不要来拜一拜?” 那妇人看向庙祝,细长的眼睛睁开,露出一双青幽幽的瞳孔。 庙祝脸色一变,转身就逃,“大丫头!快逃!” 那妇人张口道:“野狐破庙,能有什么灵验?说,是谁害了我师兄!” 庙祝化作一道残影朝庙中扑了过去,但瞬息之间,一道漆黑的云气直冲泰山娘娘庙,将这庙祝瞬间裹住,拖到身前。 这妇人一脚踩在庙祝身上,庙祝身形不由得摇晃起来,化作一只灰毛老狐。 “说!是谁害了我师兄!” 老狐哪里吃得住她的脚力,立刻就吐出血来,挣扎道:“我不知道!” 这妇人眼中戾气一闪,一脚踩下去,就听筋骨断折的声音不断响起。 老狐惨叫一声,便再没了声息。 “不知道,那你就去死好了。”这妇人冷笑道,而后掏出一面小旗,小旗一摇,便有一股恶风化为龙卷,将整个娘娘庙都笼罩在其中。 噼里啪啦不断传来砖瓦碎裂,梁木断折的声音,整座娘娘庙化为废墟。 那妇人细长的眼睛左右扫视,发出癫狂的笑声,转身就离开了西龙山。 恶风散去。 娘娘庙横梁折断,整座殿宇都倒塌在地。泰山娘娘圣像向前倾倒,正好抵在一截横梁上,将身下一小片地方护住。 烟尘四散,一只灰毛小狐藏在泰山娘娘圣像下泪流不止。她咬住爪子,不敢哭出声,咬得爪子血淋淋的。 等了许久,这灰毛小狐才从娘娘圣像下爬出来,小心推开残砖破瓦、断裂的木梁,她才从废墟之中钻出来。 钻出来再看,就只见到娘娘庙门口一具老狐的尸身瘫在地上,血流了一地。 “奶奶,奶奶!” 小狐哭得撕心裂肺,抱着老狐的尸体颤抖着,连动弹也不能。 冷月凄清。 宫梦弼正在给狐子院的狐狸讲课,传授幻术精要,灵台之中的天狐院符箓便跳了一跳。 宫梦弼神色一动,道:“你们自修,我有事要先离开。” 狐子们顿时喧哗起来,带着几分欢喜,被宫梦弼扫了一眼,又偃旗息鼓。 宫梦弼进入静室,循着召唤到了天狐院。 黄博士一脸凝重地站在庭院中,宫梦弼一来,就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同寻常。 不仅仅是黄博士在,还有岳府阴官在此。 黄博士问道:“明甫,你身在吴宁县,可曾注意过邻县永康的动静吗?” 宫梦弼怔了一下,道:“我有六个学生是永康的,偶尔也听闻一些永康县的动静。” 黄博士道:“永康县泰山娘娘庙被人毁了!” 宫梦弼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而后便是震怒,怒火便冲出胸口,烧得他脸色发红,眼中发绿,道:“何人胆大包天,敢毁娘娘庙宇!” 黄博士看向岳府阴官,那岳府阴官便站起身来,道:“岳府已经遣日夜游神各自领兵前去查探,但毕竟是阴差,恐有疏漏之处,希望宫狐正能施以援手,辅佐日夜游神,早日追出真凶。” 宫梦弼拱手道:“在所不辞。” 黄博士道:“明甫,找到此獠,诛杀此獠!” 宫梦弼道:“必不辱命。” 岳府阴官道:“请泰岳神符一观。” 宫梦弼取出泰岳神符,那阴官便取出一枚官印,在泰岳神符上加盖一印。 宫梦弼收回泰岳神符,便感受到泰岳神符开放了更多的岳府权限,具体有哪些,还需要他去一一印证。 岳府阴官道:“泰岳神符在身,日夜游神就知道你是谁,你也能认出他们。” 宫梦弼点头道:“多谢判官。” 黄博士道:“去吧,速速赶往永康县。” 宫梦弼点了点头,便化作烟云,消失在天狐院。 在狐狸坡中醒过来,宫梦弼强压着心中怒火,在祭坛前祭拜了泰山娘娘,然后便招来六个永康县的狐子,准备立刻出发去永康。 ------题外话------ 已经神志不清,有错别字什么的醒来再改。 正文 第一百九十章、关系甚密 这六个狐子在永康也是消息灵通之辈,否则也不会从永康县跑到吴宁县求学。 这六个狐子问道:“老师,不知去为何要去永康县?” 宫梦弼道:“永康县的娘娘庙你们可知道?” 狐子答道:“当然知道,去年娘娘遣神兵破了阴阳观,永康县人感念娘娘恩德,因此建了娘娘庙。” “建庙之时,县中德高望重的狐巫奶奶主持此事,后来就留在娘娘庙当庙祝。” “娘娘总司天下狐事,我们还曾拜会过狐巫奶奶。” 宫梦弼道:“不知哪里来的恶贼毁了娘娘庙宇、杀了庙祝。” 这些狐子立刻大怒,浑身毛发都要竖起来。 “大胆奸贼!” “该杀!” 宫梦弼带着他们驾风而行,离永康县便越来越近,神色冷峻道:“我们此去,就是要协助岳府神兵,将此獠捉拿归案。你们六个是永康县狐,是永康县的地头蛇,希望你们能为此事尽一份心。” 众狐子道:“老师放心,就算把永康县翻过来,也一定找出此獠!” 秋风从耳旁呼啸而过,众狐子怒意未消。 其中一个狐子又疑惑道:“老师,娘娘庙宇何等灵应,那奸贼何其大胆,敢坏娘娘庙宇?” 宫梦弼道:“正因为娘娘是得道仙神,天生神圣,眼中所观的乃是众生,所以不会将区区恶贼放在眼中,他才放纵歹心,亵渎仙神。娘娘境界高远,不拘于尘俗,但我等小狐,岂能不维护娘娘神威,岂能放任这恶贼作乱?” 似泰山娘娘这等大神,若是理会一个破庙小贼,因此震怒,甚至亲自降下神罚,那才是丢份。 就好比宫梦弼若是打上太清观,推到了李老君的神像,李老君难道还会天降神雷震死他不成? 毁也好,誉也罢,早已不放在这等大神的眼中。 但神威如海,不代表着就可以肆意挑衅。李老君固然不会发雷震死作乱狐妖,天下修道之人但凡知晓,还能放过他不成? 且宫梦弼祭祀泰山娘娘多年,知道娘娘虽然从不回应,但灵应从未断绝。恶贼破庙,岂能不为神威所恶?气数必然从此衰落,恶报不绝。 不过宫梦弼蒙泰山娘娘神恩已久,实在忍不了,也等不了此獠恶报加身。他只想把此獠找出来,给他一个现世报。 好似火流星一样落在西龙山上,宫梦弼看向娘娘庙的方向,果然是一片废墟,只有娘娘的圣像被清理出来,没有留下什么伤痕。 简陋的供桌摆在娘娘圣像前,一个狐女跪在娘娘圣像前默默垂泪。 宫梦弼一现身,娘娘庙附近的着甲阴兵立刻看了过来。他灵神之中的泰岳神符微微跳动,这阴兵之中,立刻既有一个领头的迎了上来,恭敬道:“宫狐正,纠察司校尉马英在此。” 宫梦弼拱手道:“辛苦,马校尉,我匆忙而来,还不清楚内情,烦请马校尉为我解惑。” 马校尉连道不敢,而后便将事情经过从头到尾说给宫梦弼听,“今日有新死之狐鬼上告岳府,自言为泰山娘娘庙中狐巫庙祝,被歹人破庙杀害,冤情难了。涉及泰山娘娘庙宇,阴阳司便速速来查,发现果然如其所言。” 宫梦弼问道:“可有那歹人形象?” 马校尉自怀中取出一幅画像,道:“便是此獠,妇人之形,鬼气沉沉,使一杆旗形法器,凶厉难当,不好对付。” “听其言辞,似乎是与以前阴阳观的乃是同门,一听阴阳观被毁,邪道甄无病已经授首,就逼问杀人者。狐巫不知,就被她愤而所杀,还毁了庙宇。” 宫梦弼一眼看去,就发现是老朋友了,道:“这是阴阳法王门下所炼就阴鬼,并非本体。去年祸害永康县的阴阳观的贼道便是阴阳法王门下,彼时乃是缉魂司捉拿的贼道。已经有此旧案,不知是否上报掌案司查阅卷宗?” 去年余合就曾警告过他,甄无病与同门相约今年见面,因为没有具体时日,所以他也无法防备,却没有想到应在此时。 宫梦弼立刻若有所悟,地府大判和黄博士请他从中出力,绝非因为他住得近,而是因为此事与他关系密切,既是要他出力,但也是一种提点。 当时他召集缉魂司卞飞熊、卞飞虎两位小将军捉拿了甄无病与阴阳二鬼,彼时为了防止恶意报复,岳府将他的姓名从文书当中隐去,别人不知道,大判官肯定知道。 马校尉闻言答道:“已经调阅卷宗,并重新提审邪道甄无病,询问此獠的情报,想来很快便会有结果。” 这就印证了宫梦弼的猜测。宫梦弼眉头微微皱起,盘算着自己去年留下的破绽,片刻后又问道:“泰山娘娘庙宇在永康县被歹人毁去,可曾问询永康县城隍?” 马校尉道:“我司大判已经亲自问询,并上报天下都城隍府,请了法令让城隍配合查案。永康县城隍并不知道那歹人来路,不过娘娘庙宇被毁,那城隍难逃失察之责,如今已经派遣阴兵满城搜查。” 宫梦弼就缓了一口气,道:“那就好。” 马校尉听出来他言语中似乎意有所指,但宫梦弼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也不好再问。 宫梦弼看向泰山娘娘神像,道:“这是死者家眷?” 马校尉点了点有,道:“庙祝的孙女,没有正经名字,叫大丫头。庙祝出事的时候她在神前洒扫,得了娘娘庇佑,侥幸逃了一命。” 宫梦弼看了看身边的几个狐子,他们就会意上前,与大丫头攀谈起来。 大丫头记性不错,还认得这几个狐狸。 听着这几个狐狸安慰,立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道:“那歹人杀死奶奶,她让我快逃。我还没有来得及走,她就放出恶风毁了庙,若非娘娘圣像挡住了横梁,我恐怕已经被砸死了。” 六个狐子有四个母狐狸,就上来抱一抱她,道:“别怕,如今岳府神兵在此,天狐院狐正也在此,一定会为狐巫奶奶报仇。” 大丫头目光投向宫梦弼,宫梦弼便向她点了点头。 大丫头便止住婆娑泪眼,立刻要向宫梦弼磕头。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一章、程武 大丫头这个头没有磕下去,宫梦弼以风托住了她的身体,让她无法拜下来。 虽然宫梦弼很清楚娘娘庙狐巫的死不能怪在自己头上,但要说真的与他一点关联也没有,他心里也过不去。 这一拜他自觉受不起,但这个仇他一定要报。 宫梦弼招来六个狐子,道:“你们既然是地头蛇,这次就由你们作为我的使者,替我给永康县群狐送信,悬赏搜查这邪道歹人。” 狐子道:“毁了娘娘庙宇,哪怕大人不悬赏,我等狐魅也会尽心尽力搜寻贼寇。” 宫梦弼道:“你们敬奉娘娘归敬奉娘娘,但邪道危险,不能让你们白白出力。” 宫梦弼还是摘叶为信,盖印为符,令六个狐子送往永康县有名的狐魅处,让他们也代为通传。 六个狐子月夜赶路,消失在西龙山上。 宫梦弼则上前祭拜了泰山娘娘,又同大丫头说着话。 永康县的狐狸处境与吴宁县其实差不多,有些道行的狐狸混迹人间,像娘娘庙的庙祝、大丫头的奶奶,就是化身狐巫,在吴宁县还颇有名望。 当初宫梦弼斩了邪道拆了阴阳观,永康县人多有不识泰山娘娘名号的。就是狐巫见机引导,传扬了泰山娘娘的名号。 永康县人想建泰山娘娘庙,请泰山娘娘神像,要寻一个懂行的人,寻的就是狐巫奶奶。 众善信捐钱捐力,建成了娘娘庙,狐巫奶奶就留下来做了庙祝。 去年水灾死了许多人,也死了许多狐狸。狐巫奶奶借着泰山娘娘庙,靠着泰山娘娘保佑,还救了不少狐狸。 若不是狐巫奶奶年岁已高,修行已经走入死胡同,是有望借此机会考入天狐院的,至少善功这一块,已经完全足够了。 后来水灾退去,吴宁县泰山娘娘的信仰兴起,又反过来推动了永康县泰山娘娘的信仰。 狐狸是泰山娘娘使者。狐巫听到从吴宁传出来这样的话非常高兴,还告诉大丫头,这是吴宁县有狐中能人,十分值得敬佩。 西龙山如今就有不少狐狸,就是后来搬迁过来的。 狐狸出现在泰山娘娘庙附近被视为吉兆,永康县善信越发信仰泰山娘娘,连带着狐狸风评也有所改善。 宫梦弼道:“大丫头,你奶奶去了,娘娘庙就要靠你来守了。” 大丫头摇着头道:“我不会,我除了吃,什么都不会。” 宫梦弼道:“只怕你奶奶的心血就从此白费了。” 大丫头看着泰山娘娘神像,又想起奶奶,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道:“我不会但是我可以学,我看过奶奶接待信众,我也可以修炼,学着为人指点迷津。娘娘救了我,我不能让娘娘庙就此废弃。” 宫梦弼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如今你就要打起精神,娘娘庙被毁,永康县的善信不知道前因后果,需要你来释疑。” 大丫头看着娘娘庙的废墟,问道:“我要怎么说?” 宫梦弼道:“实话实说,邪道同伙报复,如今就在永康县境内,也要让诸信众小心提防。最近狐狸出没,是泰山娘娘法旨寻找邪道,等抓到邪道,会取来他的首级供奉在娘娘神像前。” 大丫头抹了抹眼泪,道:“我知道了。” 宫梦弼看了一眼振作精神的大丫头,说道:“我有狐书一卷,可以授你道法。” 大丫头也不是笨蛋,当下便立刻拜道:“师父,请收我为徒。” 宫梦弼笑了一声,道:“我在吴宁县建了狐子院,传授文经与修行两科,我任修行科先生,你叫我一声老师就好。” 大丫头便老老实实叫了声“老师”。 宫梦弼道:“狐子院开春授课,你可先自学狐书,等开春了,再去狐子院求学。” 大丫头犹豫道:“可是我要看守娘娘庙,恐怕不好远离。” 宫梦弼道:“无妨,到时候我有法子让你去。” 宫梦弼一番指点,大丫头心中的迷茫就散去不少。 奶奶一走,这小狐狸举目无亲,什么也不会,没有立足立根之法。她一边哭着奶奶,一边也是为自己的未来担忧。如今有了方向,就好受许多。 没有多久,马校尉来了。 宫梦弼把大丫头留在原地,跟马校尉去了远处。 马校尉禀报道:“已经再审了甄无病。这甄道人将歹人的事情供认不讳,这是卷宗,请狐正过目。” 宫梦弼接过细细读来,首先看到的便是那邪道样貌,是个耷拉着三角眼的中年人模样,唤作程武。甄无病从小体弱多病,跟着阴阳法王修行,因为天资太差,并不受阴阳法王喜爱,师兄们也不正眼看他。 程武是在他之后入门,天生煞星,克死一家,人厌鬼憎,性子睚眦必报,肚量极其狭小。入门之后就惹了同门师兄,自然受到排挤。 甄无病和他同病相怜,反而走到一起。哪怕后来程武后来居上,道行超过了许多同门,又兼阴阳法王喜爱,在门中作威作福,也没有对甄无病不恭敬。 阴阳法王召集弟子入皇都干大事,唯独甄无病道行太低,没有收到召令。程武便与甄无病约定要来看他。 宫梦弼仔细看着程武的生平与行事风格,伸手点在睚眦必报上,垂眸静静思索起来。 马校尉道:“如今有这邪道相貌在此,想来很快就能抓到他了。” 宫梦弼道:“只怕没有这样容易,我们对阴阳法王的了解太少了。甄无病实在不成器,阴阳法王的本事根本没有学到多少,还不知道那人是否有别的手段藏匿身形。” 马校尉道:“也没有办法。阴阳法王的徒弟都逃了死籍,岳府中也没有关于他的记载。不然拷问死魂,或许能有所得。” 他这话让宫梦弼心中一动。 “拷问死魂……”宫梦弼笑了起来,道:“我如今正有一道死魂在手,或许能帮我们一窥阴阳法王的修行。” 马校尉好奇道:“不知是何人死魂?” 宫梦弼道:“我也说不清是何人的,但确实是阴阳法王的手笔。不过这东西我们两个问不出来,还要请大判官出手。” 宫梦弼取出一只玉瓶,瓶身上风云汇聚,偶尔从中透出一点赤色火星。 7017k 正文 第一百九十二章、裘判官 这瓶中之鬼,自然就是此前收来的阳鬼。 彼时阴阳法王的徒弟追杀蒙化师兄弟,被宫梦弼设计先收阳鬼,又斩肉身。阳鬼困于八风瓶中,早已被八风攻伐得形质消解,只留下一灵不散。 这一点灵神顽固得超乎宫梦弼的想象,一直没有泯灭,宫梦弼也头疼许久,本来准备等升入六品再磨灭阳鬼这一灵,不巧如今倒用上了。 不过阳鬼此前就不开口,如今只剩下一点灵神,宫梦弼就更问不出来什么了。 马校尉禀报了纠察司大判官。 很快,宫梦弼就受到了召唤。 上一次宫梦弼来岳府阴司还是遣送徐半仙魂魄来此,彼时道行有限,看什么都看不真切。如今再来,便总算能勉强分辨纠察司楼宇宫阙。 进了纠察司的殿内,就看见一个身着绯衣的神官端坐在主位之上,两边青衣神官捧着经卷往来,脚步匆匆。 看见宫梦弼进来,这绯衣神官便放下手中的笔,抬头看向宫梦弼,见他神气清灵,仪表不凡,就暗自点头。 宫梦弼也在打量这这位纠察司的大判官,他相貌端正,身量魁梧,目光如火如电,看一眼便让人心中发颤。 宫梦弼见礼道:“见过裘判官。” 裘判官点头道:“你捉了什么死灵,能拷问出阴阳法王的本事?拿出来我瞧瞧。” 宫梦弼便取出八风瓶,揭开瓶塞,就有一点红色火光破空而去,想要逃走。 裘判官眉头一竖,喝道:“大胆!” 裘判官拿起朱笔在空中一点,便化作一个“镇”字压在这红光之上,将这点红光困住,镇在纠察司当中。 裘判官喝道:“还不现形!” 那红光左冲右突不能逃脱,终于化作一个虚幻的人形,圆口圆鼻,周身赤色,怒发上扬如火。阳鬼看向裘判官,顿时脸色骤变,周身火焰猛地燃起,红光大放。 裘判官冷笑一声:“现在想自绝于此?晚了。” 他将官印当空一盖,这印便盖在阳鬼的额头之上,阳鬼如同被水浇灭的木炭,火焰飘摇一瞬,便就此熄灭。 裘判官走下主位,绕着阳鬼看了一眼,点了点头,道:“好!六品阳鬼,已然修成灵神之变,难怪能在八风瓶中留存至今。” 裘判官看向宫梦弼,道:“记你一功,若是能拷问出阴阳法王所修之法,就再记你一功。” 宫梦弼笑道:“多谢判官,能见裘判官一面已经是我的荣幸,倒不奢求什么功劳。” 裘判官道:“不求功劳,那就是求别的东西,你说来听听。” 宫梦弼讪笑一声:“瞒不过裘判官,我得罪了阴阳法王,已经与他的徒弟斗过数次了,日后必然还要斗下去,若是裘判官拷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还请不要隐瞒。” 裘判官摇了摇头,道:“小狐狸。功劳给你记着,拷问之后的卷宗也递给你一份。阴阳法王造下杀孽无算,若是能治,才是大幸。你既然与他恩怨纠缠,就希望你早日破了他法脉,绝了他满门。” 宫梦弼道:“若是有机会,绝不放过。” 裘判官道:“你先回去吧,阴府不是生人久居之地,等拷问出东西来,我会差人送给你。” 宫梦弼就告辞了。 从阴阳之路中走出来,就回到了西龙山。 宫梦弼转了转眼珠,问道:“马校尉,不知贼寇的相貌和本事可已经通传出去?” 马校尉道:“已经传讯各位同僚,正在重新搜捕。” 宫梦弼问道:“城隍处可通传了?” 马校尉摇了摇头,道:“还不曾通传。” 宫梦弼道:“这岂能不传?不仅要传,还要请城隍梦授县令,于县中追捕凶犯。仅仅靠我等鬼狐之属,恐怕难免有疏漏之处,要靠百姓之力,才能让贼人无所遁形。” 马校尉大为赞同:“狐正言之有理,且贼人凶恶,若是不加提防,恐百姓也受戕害。待我禀明日夜游神,便通报城隍,请他协助。” 宫梦弼笑了笑,问道:“我还想借几个人,最好能藏形匿迹,不会被邪道发现。” 马校尉笑了起来:“这个容易。” 马校尉立刻点出一队人马,让他们听从宫梦弼调遣。 宫梦弼接过兵权,立刻派遣他们去永康县中蹲守,“天罗地网已经布下,这邪道插翅难逃。” 通报转达没过多久,永康县逼仄的密室之中,也有人仓惶说道:“完了,完了,你这下插翅难逃了!” 程武抬起眼睛看向说话者,两只耷拉着的三角眼闪烁着狼一样的凶光,道:“完了?怎么完了?” 说话者强压着心头恐惧:“岳府神兵已经画影图形,将你的画像通传到我这,更令我托梦县令,要全县通缉阴阳观邪道同伙。你出了我这门就会被人发现,还问怎么完了?” 此人身着绿袍,神色惴惴不安,脸色有几分发白,络腮胡子本该器宇轩昂,威猛正直,但却生生流露出獐头鼠目的气质。 程武冷笑道:“城隍大人,你怕了。” 城隍大怒,道:“我当然怕了,你这胆大包天的东西,连泰山娘娘的庙宇都敢毁,惹来这样的祸事,一旦被发现,你我就都活不成了。” 程武道:“毁了就毁了!她麾下之人杀了我师兄,破了阴阳观,我就毁她庙宇,她还能亲自下来杀我不成?” 城隍冷笑道:“你也配。永康县不能待了,我会想办法送你出去。留在这里,你迟早要被他们发现。” 程武站起来,道:“走?我才不走。我事情还没有办完,现在不会走的。” 城隍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死死地盯住程武,眼中发红,道:“你已经毁了娘娘庙,还想做什么?” 程武掰着手指头数着:“我要找到杀死我师兄的真凶,为我师兄报仇。那王家人受我师兄驱使,却将我师兄供出来,当杀。那从阴阳观中逃出来的男女柴薪也指证我师兄,当杀……” 城隍打断他道:“我受了你师兄好处,却没有帮他,你是不是还要杀我?” 程武张开嘴笑了起来:“如果不是师父说过不要与你们结怨,你以为你还能站在这里?” 城隍神色阴鸷地看着程武,道:“你这个疯子。” 程武乖戾地笑起来:“安心,我若是没有把握,是不会出手的。” “画影图形若是能抓住我,我还怎么在江湖闯荡?他们抓不住我的,就算是抓住我了,我也不会供出你的。”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三章、阴阳变象、无用之功 城隍定定地看着他,程武就唤出阴阳二鬼。 那阴阳二鬼化作一白一红两道鬼气,钻进他的体内,而后就见他的身上的皮肉不断蠕动,精气神也在不断变化。 等阴阳二鬼完全驻身,程武的相貌就已经大变样了,从一个面色阴鸷,带有狼相的中年人变成一个相貌平平,略带病色的年轻人。 不仅仅是相貌大变,就连气息、精神也大变样。 若非城隍站在他面前看着他变化,城隍也不敢相信这这会是同一个人。 看着城隍惊诧的样子,程武道:“阴阳之变,何等玄奇,若是师兄还活着,我本有机会传授他个中玄妙。” 城隍哪里有心思听他说这些,道:“你既然有这样的手段,那就早日离开永康县。” 程武道:“等我办完了事情,自然就会离开。” 城隍道:“那至少这一段时间消停一些,不要自找麻烦。” 程武道:“放心吧。泰岳神兵在此,日夜游神窥视,我是要报仇,不是要送死。” 城隍深深看了一眼程武,而后消失在密室之中。 第二日天明,县衙就张榜缉凶。画上正是程武的面孔,并说明是去年阴阳观邪道的同伙,警示百姓小心。 永康县的狐狸不知何时也突然多了起来,往日并不常见到的狐狸此时也总有人遇到。 女巫供奉的狐神变得活跃起来,青楼里卖笑的姑娘、坊间三姑六婆也比平日里话多。 阴阳两界共同缉凶,大丫头作为新的庙祝,为前来上香的善信解释娘娘庙被毁的因由,有官府缉凶背书,有狐狸吉兆示现,再加上庙宇虽然毁坏,但娘娘的神像分毫未损,就越发显得娘娘有灵。 宫梦弼每日都从四面八方接收到各种各样的消息,有些是狐狸传递来的,有些事阴差传递来的。 但接连七日,一直都没有找到程武的消息,仿佛这个人在永康县消失了一样。 宫梦弼就明白,他一定别有手段,能够隐藏自己。 正巧这个时候,纠察司终于送来卷宗,将从阳鬼口中撬出来的情报传递给了宫梦弼,其中甚至包括半部阴阳法王所修道法《阴阳变象功》。 根据卷宗记载,阴阳二鬼,需先取自身之阳魂、阴魄,炼就鬼胎,而后取男子之魂、女子之尸,炼就阴阳二鬼。 二鬼成就,便可干涉阴阳,颠倒乾坤,令死籍无名,从此逃脱地府勾魂。 再往后自身与阴阳二鬼同修阴阳变象功,阳鬼修天阳变化,阴鬼修地阴变化,加上人身居中调和,便是完整的阴阳变象功。 不过阴阳法王传授给弟子的阴阳变象功都是修改过后的取巧之法,他的弟子只要修成阴阳二鬼,阴阳法王炼就的天阳尊者与地阴夫人就会赐下神炁,有此神炁,他的弟子修炼出来的阴阳二鬼便会延续天阳尊者和地阴夫人的道法神通。 优点是有了现成的道与法,不必苦苦摸索,不知道前路何在。缺点在于同质化严重,一切变化都从天阳尊者与地阴夫人之处得来。 宫梦弼露出一种悲悯的神色,叹道:“可怕的邪道。” 修行之道,在于圆满。只有修炼得越来越像自己的,没有越来越像别人的。 哪怕是借仙神之力,也不过是神变之法,修成神相,谓之法相,而不是本相就与人等同。把自己修成别人,那到底是为谁所修呢? 再往后看,卷宗上就记载着:阳鬼论及天阳尊者时犹如敬神,以化身天阳尊者为荣,以与天阳尊者相像为荣,并无本性。 裘判官做了批注:“可怜。看似师徒,实为资粮。邪道流毒,可见一斑。” 裘判官的见解与宫梦弼不谋而合。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连甄无病这样没有根性的人都能拜入阴阳法王门下。因为不管大小,都是一块肉。 左右只是引导入道修法,然后放出去就会自然成熟,逐渐收获,也不费什么事。 甚至培养出几个合格的徒弟,就可徒弟教授徒弟,连口舌之功都能省下来。 宫梦弼往后继续翻,就看到阳鬼供述,阴阳法王弟子众多,足有几十人,如今都在皇都听从指挥,或是显化神迹,或是暗里斗法。 至于阴阳法王时隐时现,也不清楚他在做什么。 阴司根据阳鬼供述,绘制了几十页图,从阴阳法王到他的弟子,全部都在其中。其中果然就有程武。 而后便是详细的阴阳变象功的天阳之变,取阳气之动,天象之空,炼就有形无质之鬼体,不惧阳气,操纵风火,极为难缠。 前期最是简单,只要以人为资粮,就可从容修至七品。七品之时,便可将阴阳二鬼再次炼回体内,便可掌握人之阴阳,抵御疾病衰老,以阳鬼强推炼神,有望六品。 到了六品,便是真正掌握神变——其实不是神变,而是从此就与天阳尊者与地阴夫人神炁相连,虽然得了神通,但反而走入死路,再也无法回头。 但被裘判官批注为:阴阳之变,造化之根。不悟大道,求诸神通,反失其真,止于皮毛尔。取义高深,落法下流,疑为天书妙法残章编修而成,已失妙理,无用之功。 宫梦弼不由得咋舌,裘判官身为纠察司主位,果然不是俗流。 阴阳法王好歹是四品的高手,他所修阴阳变象功也算是精妙,却被裘判官批得一文不值。 “难怪八风瓶都没有磨去他的灵神,原来是主魂没死,又靠着天阳尊者的神炁苟命。”宫梦弼也从中得知了阳鬼这么坚韧的原因。 不过再是坚韧又如何,任凭多坚韧的鬼魅,到了泰山府,也有得是法子撬开他的嘴。 读完卷宗,宫梦弼只觉得哪怕是什么功劳都不给,仅仅这一卷阴阳变象功的批注,就已经让他受益匪浅了。 对照着阴阳变化的神通,宫梦弼果然在其中找到名为阴阳形变之法,通过阴阳二鬼附体,改变肉身阴阳二气,从而改变容貌精神,让人无法认出,几乎没有破绽。 唯一的漏洞在于遇到眼力高深之辈,能看出来魂魄不协调。因为附体的阴阳二鬼虽然出自本体,气息相合,但强度过高,压过其他二魂六魄。 但这样的眼力,宫梦弼也没有,他最多望气能看出来对方气息不太稳当。 但宫梦弼的长处在于,可以不看人,只看缘分。 善缘恶缘,一线而牵,仍由千般变化,除非能逃出因果前缘,不然都躲不掉宫梦弼的眼睛。 不过若是程武始终不现身,那宫梦弼也没有法子可为。 正文 第一百九十四章、岳府退兵 七日都没有找到凶徒,哪怕明知此獠还藏在永康县,岳府也陷入两难的境地。 出动纠察司和日夜游神、调动地方阴兵搜查邪道,整整七日都一无所获,何其荒谬。 人活着就会有动静。 但这七日,就好像此人消失在了世界上。 并不仅仅是因为阴阳形变,阴阳形变瞒得过别人,未必瞒得过日夜游神。别人能看不穿魂魄,岳府神兵可是专看魂魄的。 尤其是得知阴阳形变的法术之后,但凡有一些魂魄不和谐、气息不稳固的,都会被日夜游神严查。即便如此,仍旧没有半点动静。 官府的缉拿文书已经挂了七日,没有人百姓报官。 狐狸们通过或明或暗的手段调查坊间乡里,没有见过陌生人。 阴阳两道一同发力都没有抓住一个小贼,不仅没有维护娘娘的尊严,还把岳府自己的脸面也丢光了。 日夜游神在西龙山落脚时与宫梦弼交谈,言语间颇为沮丧。 这两位官阶都在七品,与城隍同阶,说起此事,道:“若是还没有线索,我们只能引咎请罪了。此地毕竟是人间,也是城隍属地,并非阴司。永康城隍已经差人来问,言语间都在暗示此獠可能已经逃出永康县,问我们何时退兵。” 宫梦弼露出冷笑来,“还没有治他失察之罪,他反倒赶起人来了。” 日夜游神心中郁结,道:“我兄弟为日夜游神,遍观十面八方,却捉不住一个邪道,实在有愧岳府。” 夜游神道:“或许他真的逃出永康县了。” 宫梦弼道:“我不相信。” 日夜游神道:“我们也不信,若真是逃出永康县,也该在路上留下痕迹,我们早已遍查十方,都没有任何迹象。” 又过一日,纠察司来召。 裘判官将日夜游神与宫梦弼都召集到纠察司当中。 裘判官道:“永康县城隍上书天下都城隍,自请失察之罪。东阳郡城隍上书天下都城隍,问我们何时能找到邪道,并疑心邪道已经离开永康县,请求将此案交接给城隍神脉,由东阳郡城隍主持调查,以免耽误岳府神官履职。天下都城隍差人来问本官,何时能捉到邪道,何时能退兵。” 日夜游神身披甲胄,单膝跪地,请罪道:“属下办事不利,请大判责罚。” 裘判官摆了摆手,道:“天下都城隍有他的难处,我们有我们的难处。我叫你们过来不是为了问罪,是要你们想想有什么办法能挽回此局。” “我了解你们的本事,你们找不到人,说明此中必有蹊跷,不怪你们。” 裘判官看向宫梦弼,目中隐含期盼,“若是实在不行,那就先退兵,请宫狐正暗中调查了。” 日夜游神讷讷无言,看向宫梦弼。 宫梦弼垂眸沉思,惊讶于裘判官的敏锐,缓缓道:“大人觉得有蹊跷,我也觉得不寻常。” “永康县弹丸之地,岳府或许人生地不熟,还会有疏漏,但城隍是地头蛇,对永康县了如指掌。此獠藏得再严实也该翻出来,翻不出来,是否是有人不想我们翻出来。” 裘判官脸色渐渐凝重起来,道:“此话不可乱说。” 宫梦弼看了看左右,道:“同为娘娘之臣,此话也只是私下说一说,大人就当没有听过。” 日夜游神也回过味来,联想到这些时日的调查,日游神不由说道:“我们已经遍查永康县,虽然城中多是城隍麾下在查,但我们也一直盯着。只有一个地方,我们没有查过。” 日夜游神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城隍庙。” 裘判官道:“好了,此事烂在肚子里,不要再提了。” 日夜游神低头应诺。 宫梦弼道:“大判,我还有最后一个法子,但成与不成,我不敢保证。” 裘判官看向宫梦弼,温言道:“说来听听。” 宫梦弼道:“办法很简单,就是赌。” “赌?” 阴司确实不是久居之地,宫梦弼在阴司待了时间久了一些,回来时身上都罩着一层阴气。 他抖一抖衣衫,震散了身上的蒙蒙阴气。 七日时间,娘娘庙的废墟已经清理干净,新的庙宇还没有来得及建好,之搭了简单的棚子遮风挡雨。 宫梦弼寻来大丫头,对着她耳语几句。 大丫头瞪大了着眼睛,有些难以相信。 宫梦弼点了点头再次确认,她才应下来。 第二日,娘娘庙被毁一案移交给了东阳郡城隍。永康县城隍在娘娘神像前负荆请罪,受了鞭笞之刑,又被罚去俸禄十年,并被勒令继续追查此案,一直到追到真凶。 永康县城隍自然无有不应。 而后日夜游神便带领兵马返回岳府,调查毁坏娘娘庙的凶手一事就到此为止。 眼见岳府退兵,永康县城隍不顾皮开肉绽的后背,躬身向东阳郡城隍施礼道:“大人神机妙算,一切尽在掌握。” 东阳郡城隍一脚踢在他身上,把他踢了个仰倒,道:“真以为泰山府是好糊弄的!把你的尾巴收拾好!要是再把他们引来,我就唯你是问!” 永康县城隍心中反而一松,道:“谨遵大人法旨。” 东阳郡城隍吐出一口气,道:“把那疯子早日送走,我会修书给他师父,让他看好自己徒弟。” 永康县城隍委屈道:“谁能知道这疯子胆大包天,连娘娘庙都敢毁。” 东阳郡城隍道:“无知者无畏,若非看在他师父的面子上,我定要斩了这厮。” “滚吧!” 永康县城隍回到属地,见了程武。 程武此时一副病书生的模样,见到他来,不由得古怪地笑起来,道:“你来见我,看来是有好消息了?” 城隍不想搭理他,道:“岳府已经退兵,过些时日风波平定,你就离开永康县,再也不要回来。” 程武赞叹一声,道:“你还挺有能耐。” 城隍压制中心中愤怒,问道:“我很好奇,你就不怕死吗?” 程武道:“我怎么不怕死了。我不怕死就不会躲在你这里了,你们能和我师父合作,岂能没有些本事?我只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罢了。” “好个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这么说,你是有意把我卷进来了?”城隍冷笑道。 程武连忙摆手,道:“这可没有,我又不是疯了,只是碰巧罢了。” “最好没有。”城隍深深看了一眼程武,离开了静室。 程武的眼中露出阴郁的神色,看着这逼仄的密室,只是露出一个阴冷的笑。 正文 第一百九十五章、睚眦必报、锁魂拿魄 又过了数日,整个永康县渐渐平静下来,虽然城隍兵马还是会每夜巡查,官府张贴的缉凶告示依旧没有取下,但不管是城隍麾下的阴差还是官府的衙役,都已经没有了此前的干劲。 除了西龙山娘娘庙重建,传出来贼寇已然授首的消息。 城隍得知这个消息之后还特地去密室中看了一眼程武,确信他还在密室之中,没有擅自出去被捉到。 “看来庙宇被破让信众对泰山娘娘的信奉受到了影响,那狐女庙祝只好谎称凶犯授首,以此挽回泰山娘娘的声名。” 城隍嗤笑一声,娘娘神通广大不假,但西龙山的娘娘庙却太小了,小到没有得道高人镇守,小到屈居山野。 纵然近一年来香火还算旺盛,但城郊之地,也多是些穷苦贱民,不比城隍庙,乃是官祀,月月有庙会,香火昼夜不绝。 城隍将此事告诉了程武,道:“你不可再去。虽然我怀疑是庙祝自作主张,但也不排除是在诱你前去,设计捉你。” 程武摆了摆手,道:“我岂会上当?” 城隍看他的样子就心里发慌,道:“这几日我麾下阴差四处巡查,没有再见岳府人马,你可以离开了。” 程武哈哈大笑:“终于自由了,可要闷死我了。还要谢谢你庇护,我们后会有期。” 城隍勉强挤出笑意,道:“替我向法王问好。” 程武满口答应,便离了密室,施施然从城隍庙中走出来,消失在人群当中。 城隍对身后阴阳司两位判官道:“你们跟上去看看,看他是否离开县城了。” 二位判官飘然而去,影子一样跟在程武身后。 但不过片刻,城隍手中茶盏里的茶都还没有凉下来,就见和两个阴阳司判官愧疚来报,道:“大人,跟丢了。” 城隍脸上便蒙上了阴云,一把将手中杯盏掼到地上,“竖子!” 城隍站起来在殿中踱步,他已经能想到这疯子要去干什么。 “去王……”但话未出口,城隍就阴晴不定地转了转眼珠,心中想着:“这疯子全然不能以常理度之,我越是拦他,他越是要做,还不知要惹出多少事端。不如任他发泄一番,就此了结。” 阴阳司的两位判官还在等候吩咐,但城隍已经摆了摆手,道:“罢了,随他去吧。” 城隍所料无差,程武确实来了王家。 他毁了泰山娘娘的庙宇,如今虽然不敢再去,却有法子让娘娘庙威信扫地。 娘娘庙说贼寇授首,他就偏要跳出来杀人。 更何况王家本就是他的目标,若非毁了娘娘庙捅了岳府这个马蜂窝,王家和那些从阴阳观逃出来的人,他早已杀得干干净净。 王家大宅。 病书生模样的程武拦住一个过路人,问道:“这里是王家吗?” 那路人道:“门上不是写着吗?” 程武咳嗽一声,道:“我听说王家老爷勾结邪道已经被斩了,那家中还有什么人?” 那人道:“这谁能知道,王家人多了去了。撒手,我有急事。” 程武松开手,笑眯眯看着那人。 那人被他看得毛骨悚然,急匆匆离去,骂了一句:“有病。” 还未走出巷尾,那人就觉得心跳加速,血液逆流,眼前一阵阵发昏,鼻血一下子涌出来,来不及叫一声,就倒在地上。 程武已经到了王家门口,伸手在门上一推,那紧锁的门扉就咔嚓一声打开。 他走了进去,然后把门再次关上,往院中而去。 经历去年的变故,王家衰败不少。 王氏因为芸娘和遗腹子的关系,用了些手段站稳了根基,但家业也舍的舍,散的散,空有一座大宅子,却已经没有几个仆人。 程武一直走到正厅,才被洒扫的家丁发现,家丁问道:“你是谁?怎么进来了?” 程武笑眯眯地看着他,问道:“王家还有多少人在?” 那家丁抓起手中扫把,大声叫道:“抓贼!贼人入室了!” “啧。”程武鼻孔中呼出一口气,伸手一抓,那家丁就仿佛被什么扼住了喉咙,拖拽着到了程武面前。 程武捏住他的脖子,问道:“我只是问句话,你叫什么?” 那家丁伸手乱挥着,想要说话,程武眯着眼睛,把他拉到近前,问道:“你想说什么?” 那家丁挣扎的表情忽然停下,露出一丝笑意。 程武心脏狂跳,那危险加身的感觉仿佛是赤身走在冰天雪地之中,让他骨髓都僵硬起来。 他想要逃,但已经来不及。 家丁已经伸手按在了他的胸口上,不,并不是按在他的胸口,而是把手伸进了他的胸口,一把攥住了什么东西。 程武只感觉整个王家大宅仿佛在一瞬间陷入黑暗当中,他的耳中响起来七个尖锐的惨叫声,似乎是在哀嚎,而他听到这样的动静,却完全无法动弹。 哪怕其中最大的那个声音是阴鬼,哪怕阴鬼已经借力反抗,但在这一只大手下,就如同小耗子一样,露出软弱和无力来。 程武就忽然意识到,被那只手一把攥住的,是他的七魄。 眼前是一片雾蒙蒙的世界,什么也看不清楚,耳边是震耳欲聋的海潮奔涌的声音,什么也听不清。 程武感觉到他一直在下坠,似乎坠入了九泉之下。 “不!”程武奋力挣扎着,他的肉身全无动静,但是他的灵神却挣脱了束缚。 阳鬼裹着他的另外二魂从肉身当中跳出来,转瞬间,那看不清的雾蒙蒙的世界,那仿佛海潮一般奔涌的巨大声响都渐渐清晰起来。 从雾蒙蒙的世界当中露出来鳞次栉比的高楼广宇,从那海潮一样的巨大声响中露出一条在虚空中奔涌的长河。 身形巨大、身着绯衣的神官在迷雾当中负手而立,相对矮小,却又远比程武高大的绿衣神官、凶恶鬼神站在他的两侧,都看不清楚容貌。 只有一道道冷峻的目光看向程武,似乎在看一块肉。 程武吓得一个激灵,问道:“这是哪里?你们是什么人?” 那凶恶的巨大鬼神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声音仿佛雷震一般。 “他问这是哪里?” “我以为是何等胆大包天的贼逆,原来是无知而无畏的蠢材。” “听好了!” “这里是泰山府、是蒿里,是亡魂沉眠之所、是罪魂受苦之地,是地府阴狱!” 程武奋力挣扎起来,“我还没有死,怎么会到地府中来!这是幻觉!是幻觉!” “是幻觉,却也不是幻觉。” 一个巨大的声音在程武身后响起,他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巨大的鬼神站在他身后,这鬼神何其魁梧,身披甲胄,仿佛山岳一般。 他一只手上攥着七个形状各异的怪物,大都长着程武的面孔。只有一个没有长着他的脸,而是一个丰腴的女人形象,那正是阴鬼。 程武心中骇然,但那鬼神的另一只手正朝程武的三魂抓来。 阳鬼化身的程武一个纵身飞跃,就要逃之夭夭。 但不知何时,黑暗中升起一轮明月,皎洁如镜,正照在阳鬼身上,将他定在空中。 那鬼神的大手一捞一捏,阳鬼便裂了开来,分为三个,被他捏在手中。 天上的明月缓缓收敛,化为宫梦弼的模样。 宫梦弼朝那鬼神施礼道:“大将军。” 那高大的鬼神道:“我就不回去了,正拿了这孽障去交差。上面的事情,还多劳你费心。” 宫梦弼道:“大将军慢走。” 那高大的鬼神便消失在黑暗当中。 正文 第一百九十六章、小儿有缘、狐女有名 “赌赢了!” 大宅之中黑暗退去,只留下一把扫帚落在地上。 宫梦弼看着大将军远去,心中的大石也终于落地。 距离岳府退兵已经有五天了,这位缉魂司的大将军就在王家待了五天,每天扮作家丁洒扫庭院,做些粗使活计,却从未有过不耐和抱怨。 若是程武还不来,宫梦弼都觉得对不起这位大将军。若是程武真的足够谨慎,放弃了施加报复的想法,纵然大将军心怀丘壑不会怪罪宫梦弼,但宫梦弼自己都过意不去。 好在此獠终于现身,没有叫人白等。 同时也印证了宫梦弼的想法,他一定是藏在城隍庙当中躲避追查。 整个永康县,也只有这一个地方可以供他藏身,且令岳府无法搜寻。 城隍的宅邸,除非有足够的证据,不然岳府是没有办法搜查的。 好就好在甄无病对程武实在太过了解,睚眦必报、气象狭小,一点也没有错。他能有坏正神庙宇这样的不智之举,再来王家报复也不是不可能。 不仅仅是王家,娘娘庙的神龛里藏着纠察司的左判,永康县沈记商号里藏着纠察司的右判。不论程武想报复哪里,都不可能得手。 得知是甄无病师弟来了永康县的时候,宫梦弼就已经在盘算去年杀邪道、毁庙宇的破绽。 永康县中,他在王家显露过狐仙本事,可以从芸娘口中得知。又在得救的男女面前指点过他们去沈记商号,这个也许能在坊间打听到。 这其中与甄无病关系最紧密的,当然就是王家。缉魂司的大将军最是能打,因此潜伏在此处。 不论是大将军,还是左右判官,都比宫梦弼大一品。 宫梦弼指挥他们伴作神像、家丁、苦力,也没有那么理所当然。 本来他是建议裘判官派几个七品的去守株待兔,但裘判官却说:“要么不做,要么做绝。岳府已经宣布退兵,就不能在阳间有任何纠缠,否则落人口实。” “我派我两个副手给你,再借一个武将,他不来则罢,只要来了,便不容任何纠缠,要一击拿下。” 如今果然便一击拿下。 这就让宫梦弼赞叹岳府的果断,心头也出了一口郁气。 七品邪道,灵神未成,破了娘娘庙,伤了娘娘颜面,又托庇在城隍府中躲避岳府追踪,伤了岳府威信。 如今就该让他知道,什么叫做报应不爽! 被捉去岳府,就不是什么一死了之可以解决的。而庇护他的城隍,也绝不可能再置身事外,脱去干系。 把这扫帚提起来,宫梦弼去了柴房,把扫帚塞到家丁怀里,又施法将他唤醒。 这家丁朦朦胧胧间醒来打了个哈欠,咕哝道:“我怎么睡在这里了?” 宫梦弼有些歉意,他何止是睡在了柴房,还一睡五天。至于他什么时候才能发现这个月少了五天,那宫梦弼就不知道了。 宫梦弼笑了一声,去了后院。 王氏和芸娘正在院子里逗弄小孩玩。 这小子生得白白胖胖,流着口水吸溜着自己的手指,逗一逗就笑,逗一逗就笑。 王氏和芸娘都比往日要开朗太多了,这一年不比往日富贵,紧凑些过着,但笑容却比过去十几年都多。 宫梦弼身上有着翳形术,他们都看不见。 唯独这小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宫梦弼,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随着宫梦弼行走而转动。 宫梦弼略有些讶异,走到他面前,问道:“你看得到我?” 这小子便一下子乐了,笑得挥舞着手脚,模模糊糊地在口中叫着:“符……符……” 王氏还在笑着,道:“这小子,就知道傻乐。” 但芸娘却听得懂他要说什么,睁开眼睛看向四面,却什么也看不见。 宫梦弼笑了一声,道:“不必慌张,我只是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芸娘耳中听到了他的声音,手里忽然一重,不知何时被塞了一块玉佩。 “你儿子与我也有些缘份,这是我送他的见面礼。” 芸娘刚想说话,但似乎看见一个若有若无的红色影子消失在庭院之中。 玉佩触手生温,芸娘轻轻捏了捏,在心中道:“多谢狐仙。” 王氏见她脸色变幻,问道:“你怎么神思不属的?” 芸娘道:“只是想起来一些往事。” 王氏叹了一口气,道:“都过去了。如今最要紧的,是把他好好养大。” 芸娘笑了起来,道:“是。” 宫梦弼从王家出来,又路过沈记商号。 沈记商号如今是越做越大,生意日益兴隆。那些从阴阳观里救出来的苦命男女如今已经没有人记得他们的不幸,他们在商号里进进出出的忙碌的,身上是人间的烟火气。看来他们自己也记不太清那些灰暗的往日。 “甚好。”宫梦弼笑着点了点头,往西龙山而去。 晚些时候,永康县的六名狐子照旧前来复命,沮丧道:“老师,还是没有那贼人的消息。” 宫梦弼点了点头,道:“自今日起你们就不必再寻了。” 这六名狐子惊讶地看向宫梦弼,问道:“为何不再寻了?” 宫梦弼看了他们一眼,道:“此獠本领匪浅,这么久都没有寻到,恐怕以后也未必还能寻到。你们已经断了好些时日的修行,需要尽快补回来。”‘ 这六个狐子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哭丧着脸道:“一定补回来。” 宫梦弼叹了一口气,道:“这些时日也蒙永康县诸狐尽心,多有劳累,你们去送请帖,明夜我在西龙山讲法,请他们来赴会。” 六个狐子眉开眼笑,道:“他们知道了肯定很开心。” 他们一溜烟的跑下山去,唯恐空宫梦弼再说什么补课之类的话。 程武的事情牵连甚大,宫梦弼还不好和他们明说,只能先搪塞着,等岳府裁定,再看能不能说。 不过大丫头的预支的报应却已经兑现了。说已经诛杀邪道,就已经诛杀邪道。 大丫头在旁边偷偷看宫梦弼,问道:“我也能听吗?” 宫梦弼失笑:“你如今也是我的学生,有什么不能听的?大丫头,你有没有大名?” 大丫头摇了摇头,道:“奶奶就一直大丫头大丫头的叫我,说是要给我请一个好名字再改口,但现在奶奶已经走了。” 宫梦弼沉吟道:“那我给你去取一个名字吧。” 大丫头便期盼地看向宫梦弼。 宫梦弼左右四顾,已入深秋,山中一片凄清。更深露重,只有明月可人。 宫梦弼道:“叫嘉月如何?” 大丫头抬头看天,虽然已经过了十五,但万里无云、月明依旧,是美丽且动人的景象。 “多谢师父赐名!”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七章、狐巫托梦、狐正演法 嘉月已经睡去。她道行尚浅,还无法以修行代替睡眠。 宫梦弼则在娘娘庙外修行奔月法,娘娘庙中藏着的判官早就离去,四野寂静安宁,偶尔能听到深秋虫豸的叫声,带着一种催促的意味。 宫梦弼坐在石头上,默运着奔月法,也默运着通天法。 便忽然之中感觉到身下在震动,但他并没有动弹。这震感并非出自肉身,而是定静之中,似乎有一个庞然大物在挪窝。 宫梦弼坐在这庞然大物的背上,它的甲胄如同山岳,四足将其高举,就连宫梦弼也被抬到空中。 似乎久眠之中不太舒服,这庞然大物挪了几步,两只巨大的脑袋从甲胄下伸出来打了个哈欠,四只眼睛看到了背上的宫梦弼,却好像没有看到一样,又缩回到甲胄之中。 这庞大的山岳再次落地,宫梦弼也闭上眼睛,静静感受着被月光包裹的感觉。 这是九月的月神,形如双首巨龟。 他的灵神似乎是飞到明月之中,降临在月宫之内,不仅仅是九月的月神,月中还有更多的神明在遨游,但以宫梦弼的感知,却也无法看到那样多了。 天下都在月色当中,但明月独独钟情此地。 宫梦弼所在的地方,似乎都有月光好似水波一般流淌。 西龙山静悄悄的,嘉月睡得更加深了,似乎穿过黑暗,到了一处美丽的地方。 “大丫头,大丫头。” 嘉月听到有人叫她,回过头一看,原来是一个面目慈祥的老人。 “奶奶!”嘉月眼泪一下涌了出来,一把冲出来将老人抱住,哭道:“我好想你,奶奶。” 狐巫拍了拍她的背,笑道:“不哭了,丫头已经长大了,现在要叫嘉月了是不是?” 嘉月泪眼朦胧的看着她,道:“奶奶怎么知道了。” 狐巫笑道:“我一直看着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嘉月道:“奶奶你过得怎么样了,下面冷不冷?” 狐巫揉了揉她的脑袋,道:“地下之国,宛如地上之国,不冷,也不寂寞。” “那就好。”嘉月抽泣起来。 狐巫道:“奶奶不能陪你了,以后就靠你来守着娘娘庙了。你的老师是个很了不得的狐仙,你要跟着他好好修行,要走正道。” 嘉月道:“好,我会听老师的话。” 狐巫欣慰道:“我是来向你道别的。奶奶看守娘娘庙有功,已经被天狐院选中,去娘娘行宫当差了。” 嘉月道:“不要记挂我。你看这几天我是不是也做得很好?”、 狐巫笑了起来,轻轻拍着嘉月的后背,道:“我知道你能做好。” 她轻轻哼着歌,是一首童谣,以前嘉月闹腾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哄她睡觉着。 歌声还没有离开,但嘉月的怀中已经空了。 屋棚中,嘉月睡梦之中不知不觉流下了泪水,但嘴角却还是笑着。 宫梦弼正自修行,忽然睁开眼睛,就见一个灰白头发的老妪在不远处看着他。 那老妪朝他微微躬身,宫梦弼也点头回应。 那老妪便笑着,消失在了西龙山。 第二日嘉月醒来的时候别提多开心,一边哼着歌一边为娘娘上香、洒扫。 娘娘庙还没有重建完成,不过有沈家筹资,善信募捐,金银已然就位,废墟已经清理干净,再动起工来就会很快了。 泥瓦匠上山来,宫梦弼就消失不见了。 天色渐暗,修筑娘娘庙的人已经离开,就从四面八方赶来一只只狐狸。 或是奔走如飞,或是驾风呼啸。 嘉月得了宫梦弼示意,和六位狐子在娘娘庙前维护秩序。 来听法的狐狸需先拜娘娘上香,然后再去听讲。 怕误了时辰,这些狐狸来得很积极。 一来是狐正的名头和本事早已由六位狐子传扬开来,修行大半年,这六个狐子就已经有些不同一般的气象了。二来是免费的道法,听了血赚,不听吃亏,别人听了我没听,双倍吃亏。 山中燃着篝火。 一个个狐狸幻化作人形,多是美妇人,少些美男子。 狐狸生性如此,不论男女,都是要追求美的。不过美也有种类,女子之美与男子之美又有不同,皮相之美与骨相之美又有不同,外相之美与内相之美又有不同。 仅仅是从幻化之中,宫梦弼就已经分辨出了其中颇有些可造之材。 有些流于表面的美美则美矣,却失了真实,沦为一场空幻。 有些精细雕琢的美美则美矣,却失了自然,沦为一张画皮。 宫梦弼扫了一眼,并不打算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而是说道:“这些时日你们为缉凶之事奔走,虽然凶徒尚未捉到,但我仍然感念你们的付出,所以今夜为诸君讲法,以报恩德。” 其中就有一个带着头巾脸上有些愁苦的母狐狸越众而出,道:“泰山娘娘的事是我们所有人的事,并非是您一个人的事,我们本该出力,何谈恩德。” 宫梦弼道:“好,那就不谈恩德,你们是我治下之狐,有此真心,便作嘉赏吧。” 这狐狸便施礼道:“那就多谢大人。” 宫梦弼笑了一声,道:“我修太阴之法,就为你们讲一讲拜月采气的窍门吧。” 少有妖怪不会拜月采气的。日精月华,造化之功。 他们这些阴类自然是不敢奢望日精之阳,但取月华之阴,就是没有那样难了。 没有那样难是相对而言,即便拜月采气狐狐都会,但能采出什么东西,那就实在不好说了。 宫梦弼张口吞吐,天上明月便忽然大放光明,如坠人间一般。 月华犹如瀑布涌流,落在庭中,将所有的狐狸都笼罩在其中,让他们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一个个狐狸借机采气,吞吐着月华当中的气息。 宫梦弼一人随口采来的月华,供他们所有狐狸吐纳仍旧有余,他们的效率极其缓慢,月华散尽,快的能吐纳三次,慢的一次都还没消化掉。 这一瞬间,所有狐狸都正襟危坐,再没有半点的分神。 六个狐子口说无凭,即便是吹嘘起来,他们也没有真情实感。 但宫梦弼狐前显圣,一下子就让他们知道了什么是狐中高人。这样的高手,这样的随和,简直是天大的机缘。 哪怕没有耳朵听,宫梦弼也感受到了庭中算盘震天响。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否则明年春天靠什么招生? 这六个狐子气候不足,回乡宣讲只怕说破口舌。但趁着这个机会,宫梦弼哪怕一句话不说,狐子院的门槛都会被他们踏破。 宫梦弼微微一笑,开始为他们讲解拜月采气的窍门。 日月无私,造化至公。但月华从天上下来到人间,也会与天地间的气彼此结合,生出许许多多的分支来。 虽然统称为月华,但实际上已经有了很大的分别。 宫梦弼教他们按照时辰、方位测算,以法力和心神导引,以求其精纯。 末了,还感叹道:“这样麻烦,还是因为你们气息不纯,精神不净,好好修行吧。” 宫梦弼也不给他们问询的时间,就直接消失在庭中。 留下六个狐子,一瞬间就被众狐包围了。 ------题外话------ 各位大宝宝们六一快乐。 正文 第一百九十八章、排除心障、府君赞赏 这六个狐子被永康县众狐围住,立刻就是七嘴八舌叽叽喳喳的声音响起,吵得他们脑瓜子嗡嗡作响,不知道听谁说话。 勉强分辨了他们的在说什么,这几个狐子立刻将道:“不要吵了不要吵了,一个个来,一个个来!” 这六个狐子将他们想问的问题一一解答,道:“狐子院在吴宁县狐狸坡,对,就是隔壁县,打听打听就知道。” “招生,还招的。不过现在不招了,每年开春龙抬头以后招生,到时候直接去就行。” “束脩?老师是没说过需要送束脩的,但我建议你们自己带上以表诚心。今年我们就送了。” “管住宿吃饭,老师仁德,都是自掏腰包在做事。” “学什么?学的东西可多哩。分文经科和修行科,文经科识文断字,学圣贤经典。修行科学修行道理,要学九种法。” “图什么?”这六个狐子相视一眼,笑道:”你们不懂老师的胸襟。我们今年才入学,有幸逢天狐院考核,才知道老师的眼界与志向。“ “老师说我等修行,其道有三。其上者仙,自在逍遥。其中者人,辗转江湖。其下者鬼,阴中难行。我等野狐,少眼界与见识,一生蒙昧,多数都是浑浑噩噩,不知来路,不知归途,最后死于种种劫难。” “老师建立狐子院,就是为了让野狐也有修仙的机会,虽然其上难求,但也起码能得其中,在人间有个安身立命的本事,不至于被人当做邪魔降服,或是为犬所噬。” “老师什么也不图,只图我们能上进。只图天下野狐都不必流于邪祟魔道,能成人成仙。” 这几个狐子本来只是学生,虽然知道这些道理,但谈及功课修行,还是会生出一些退缩的心里。但这个时候为永康县的野狐解惑,看着他们的眼神,忽然就能体会到宫梦弼的用心了。 一时间道心也渐渐坚定,更立志要好好修行,不能辜负宫梦弼的一番栽培。 永康县的野狐疑问很多,都是问前程、问师长、问修行、问规矩,但他们六个为他们排除心中的犹豫和不安,其实也是在为自己排除心中的迷障。 宫梦弼一举两得,早已算得明明白白,从此以后,这永康县六狐必然会成为狐中表率,不会辜负他们今日的解惑之功。 嘉月在一边旁听,渐渐对狐子院、对宫梦弼了解也更多,也就越明白为什么狐巫奶奶会说他了不起。 永康县众狐心满意足的离开,这六个狐子也累得够呛,不过心里却是欢悦的。 与众狐讲法之后,宫梦弼并非藏形,而是应召去了岳府之中。 “在给野狐讲法,来得晚了,还请恕罪。” 宫梦弼到了岳府,环顾四周,就发现了场中都是大佬,似乎只有他一个小角色,还姗姗来迟。 纠察司主判裘判官、缉魂司主判展判官、罪魂司主判刘判官、速报司主判岳判官、阴阳司主判魏判官,五大司主位,加上缉魂司大将军、罪魂司左右副判、纠察司左右副判,最后一个是宫梦弼。 宫梦弼心里倒吸一口凉气,不知道自己是何德何能,能与这几位神官同殿相见。 这五位大判显露神相,威武庄严,看向宫梦弼的时候,目中隐隐含着欣赏。 五位大判没有讲话,倒是头顶传来一个声音,“这就是狐正宫梦弼?果然是得道狐仙。” 宫梦弼抬头看去,才发现因为五位大判的神相挡住了他的目光,让他没有看到这殿中真正的大佬。 这位尊神之高,仿佛山岳一般,因此宫梦弼听他声音,才感觉是从头顶传来。 宫梦弼看向他,但只看到紫气环绕,却看不清他的真容,但总有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 裘判官道:“还不见过府君?” 宫梦弼心中一跳,顿时知道为什么熟悉了。去年引渡吴宁县无主孤魂之时,宫梦弼曾设道场,彼时请了三尊大神压场,其中就有泰山府君。 宫梦弼见礼道:“正是小狐,见过府君。” 泰山府君点了点头,道:“我听神女说过你,你很不错。” 宫梦弼道:“多谢府君夸奖。” 府君也没有将过多的目光放在宫梦弼身上,而是在注视着殿中一团光华。 宫梦弼看向那团光华,并不能看出那是什么东西。 裘判官伸手一点,在宫梦弼身上施展了一道法术。 宫梦弼再去看那团光华,整个心神便沉入光华之中,看到了其中的景象。 是一段记忆。 程武被大将军所擒,捉拿至罪魂司发落。 似他这种敢坏娘娘庙宇的邪道,本该有无数种手段令其受刑。 但在罪魂司锁拿了阴阳二鬼的时候,程武却忽然要招供,要揭发检举,以减轻刑罚。 程武所言,事关阴阳法王,因此由罪魂司主判刘判官亲自审理。 程武便供出一桩大事。 阴阳法王与姑苏城隍勾结,在筹划一件惊天动地的阴谋。 姑苏城隍是天下十城隍之一,主管江南道所有郡、县城隍,是真正的封疆大吏。 这一下子,就连刘判官也不能兜住了,只能上报府君。 府君便令与此事有牵扯的人都来觐见,商议此事。 宫梦翻阅着程武的记忆,便可看出阴阳法王确实与姑苏城隍有所往来。阴阳法王起家便在江南,在他入京以前,他名下弟子也在江南活动。 不过因为修行阴阳变象功需要柴薪,未免群聚引发不必要的麻烦,一旦出师,阴阳法王的弟子很少会住在一起。 程武身上有一股戾气和狠劲,又因为修行颇有天赋,所以很得阴阳法王喜爱,才能知道阴阳法王与姑苏城隍的来往。 但也仅此而已了,阴阳法王虽然喜欢程武,但也如同喜欢小猫小狗一样,并不是真正的爱护,所以他们为何有来往,又有怎样的勾结,程武就一概不知了。 阴阳法王召集弟子入京之后,程武也跟去了皇都,知道阴阳法王在谋划一些非比寻常的事情,但至于到底是什么事情,也一概不知。 程武身在局中,不能纵览全篇,只是如同水面的蜉蝣感受到了水下的庞大阴影,但不能分辨到底是什么。 “无用之物。”宫梦弼叹了一口气,知道程武的供述是没有什么大用了。 正文 第一百九十九章、龙气盘珠、神符化玉 程武的供述不能说完全没用,但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也不能成为岳府插手人间事务的理由。 刘判官已经做了罪魂司主判不知多少年了,当然知道这供述并无大用。但事关城隍一脉,又关乎阴阳法王这已经在岳府落名的邪道,只能干脆剥了程武的记忆,一并上呈阴阳司魏判官,再有魏判官递呈府君。 府君请众人来看,倒是出乎刘判官的意料了。 宫梦弼沉浸在程武的记忆之中,对比着甄无病的此前的供词,对阴阳法王一脉有了更深的了解和认识,也见识到了阴阳法王本尊的厉害。 阴阳法王是个极其年轻且俊美的人,头发乌黑,皮肤比女子还要白嫩,充满着生机与朝气。宫梦弼不知道他实际上有多大,但修行阴阳变象功,阴阳法王的身体永远处于巅峰时期。 他有一个充满朝气的身体,但绝不是一个充满朝气的人。他的年轻是从他人那里盗取来的,天阳尊者与地阴夫人身上不知有多少罪孽。 程武是饿极了抢劫抢到阴阳法王身上的,阴阳法王打断了他的骨头,又把它接好,然后问他愿不愿意跟着自己修行。 阴阳法王喜欢这种凶狠且冷漠的徒弟,在这些徒弟身上,他更愿意多花费一点精力。 程武人憎鬼厌,睚眦必报,但也记得情分。甄无病对他好,他就一直尊敬,阴阳法王对他好,他也一直思恩图报。 但他的图报一直没有机会,直到去年冬至之日,阴阳法王不知为何负伤而归。程武当然不知道,那天阴阳法王与火龙真人在帝陵中大战了一场,最终以火龙真人寡不敌众而收场。 程武只是想趁着阴阳法王受伤在他面前尽孝,但偏巧撞见阴阳法王随手把两个师兄吸成干尸。 那两个师兄试图反抗,但阴阳二鬼放出来,反而成了阴阳法王的帮凶。他就知道阴阳法王的喜爱,是对食物的喜爱。难怪他入门的时候,门中最强的大师兄忽然有一日就不见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程武不敢露出半点风声,就当此事没有发生,但他想要报复,却一直没有机会。 直到程武借着看望甄无病的名义到江南来,阴阳法王也刚好想让他带一样东西给姑苏城隍,就放他南下。 程武先来寻甄无病,但甄无病已经死了。所谓天煞孤星,命途多舛,应在程武身上,就是如此。对他好的不长命,他所重视的一定会失去,一生无所得。 程武何其愤恨,但看着娘娘庙,他忽然又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他要报仇,一边为甄无病的复仇,一边为自己复仇。 破娘娘庙,惊动岳府,把江南城隍卷入风波,至于自己活不活着,倒好似无关紧要了。 被岳府捉拿,就立刻招供,要把阴阳法王拖下水,绝不让他好过。 宫梦弼微微皱眉,程武毫无疑问是个有自毁倾向的疯子,但这个样的“舍生成仁”并不能增加他供词的可信度,反而会因为心存报复降低可信度。 泰山府君看过程武的记忆,问道:“刘判官,此人要带给姑苏城隍的东西可还在身上?” 刘判官取出一个玉盒,道:“在此处,但盒子上有阴阳法王的符印,属下不敢擅自打开。” 泰山府君便伸手接过玉盒,在手中轻轻转了一转,便把玉盒揭开,根本没有触动上面的符印。 从玉盒当中冲出来一缕金色的光辉,当中旋转着,如同一轮明月。 宫梦弼微微觉得刺目,仔细看着,便发觉光辉之下,是一条盘城一团的小龙。龙气盘结,其形如珠。 裘判官轻声道:“龙元,人道龙气所聚之物。” 几个判官都沉思的起来,宫梦弼微微思忖,问道:“这龙元对城隍来说有什么用处吗?” 裘判官道:“城隍是人道封敕之神,龙元自然能增长其神威。” 宫梦弼沉吟一声,略有些犹豫,但看了看主位上的泰山府君,又觉得没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就问道:“此物既然是龙气所聚,那用在人身上又会如何?” “这……”裘判官迟疑一下,看向魏判官,魏判官点了点头,他便继续说道:“用在人身上,自然是命格更易,从鱼化蛟,从蛟化龙,有成王的命数。” 宫梦弼道:“我疑心或许有人心怀争龙之志,这龙元或许不是为姑苏城隍准备的,而是为其他人准备的。但我没有证据,只是猜测,诸位听过就算了,不必当真。” 宫梦弼没有明说吴王,但在江南一带,姑苏之中,除了吴王,就还能有哪一个呢? 而且吴王还可能与鬼母有关,与句留部的鬼王有关。这是早就被阴司记下的事情。 裘判官道:“那阴阳法王又是从何处得来的龙元?” 宫梦弼道:“这我可能知道准确消息。” 府君和几位大判官的目光再次看了过来,宫梦弼脸色不变,道:“我曾见过隐龙派的火龙真人,他如今转劫重修,就是因为曾在帝陵之中受到了阴阳法王的暗算,这颗龙元极有可能是来自帝陵。” 宫梦弼将火龙真人遭劫的缘由说了,几位判官便明白了。 泰山府君道:“魏判,将此事修书一封,报与天下都城隍知晓吧,令岳府鬼卒多注意阳间动向,不可掉以轻心。” “是。”众位判官应诺。 泰山府君道:“龙气外泄,气数动荡,人间不太平,阴土只怕也难安宁,需要早做打算。岳判,着七十二司判官来见。” 速报司岳判官躬身应诺,便匆匆走出殿外。 泰山府君看向宫梦弼,道:“宫狐正,你于岳府有功,当受嘉赏。我看你身怀泰岳神符,取来让我一观。” 宫梦弼取出泰岳神符,神符便飞到泰山府君手中,府君看一看,就知道宫梦弼调动过什么兵马、办了什么事情,当下就满意点了点头,在泰岳神符上吹了一口气,这块石符便由石化玉,重新落回宫梦弼手中。 “善用此物。”泰山府君嘱咐道。 宫梦弼大喜,高兴道:“小狐谨记。” 下一刻,眼前景色变幻,宫梦弼就已经到了西龙山上。岳府大朝会,宫梦弼不便参加。 正文 第二百章、为狐表率、岳府扬名 岳府大朝会,七十四判官都要前来,不能一睹这样的盛况,宫梦弼感觉有些遗憾。 不过他此次阴司之行已经收获颇丰了,得见泰山府君一面,得他一句赞美,就是很难得的事情。换作阴司随便一个判官,这件事情就够狠狠吹嘘一番了。 更何况泰岳神符从石符变成玉符,能借用泰山神力,足以令万鬼辟易、诸邪退散了。 除此之外,作为调动岳府神兵的符印,宫梦弼得到的权限也更高,某种程度上,有着“先斩后奏”的权利。危急时刻,调动岳府神兵的速度不知快了多少。 回到西龙山的时候,永康县的野狐已经离开了。六个狐子正在静心修行,嘉月也有样学样,依照着宫梦弼所讲的拜月采气之法行气。 嘉月虽然得了狐书,但还没有时间去仔细学习,今日才学了拜月采气之法,用起来却也有模有样,渐入佳境了。 宫梦弼欣慰地笑了起来。也不枉费他还设计了这样的桥段,让这六个懒家伙体会一下他的良苦用心。 这些时日虽然也在办正事,但也是在借着由头逃避学习,否则法术和文经没有时间去修习,但采气养神是总能抽出来时间的。 天明之后,宫梦弼就向嘉月辞行,道:“我出来已经好些天了,狐子院的事情不能荒废,不能在永康县久留,我走以后,你好好研习狐书,这是你师兄师姐们的修行心得,对你很有帮助,明年开春狐子院招生授课,我再来叫你。” 嘉月依依不舍,但也不能挽留。目送着宫梦弼驾风带着六个狐子离开西龙山,嘉月追了两步,但很快就停下脚步。 她看着身后的泰山娘娘庙,轻轻吐了一口气,已经在心里暗自期待,期待下一次的相逢。 白日驾风,宫梦弼裹了一团云气遮蔽下方的目光,以免惊动了普通人。 六个狐子只听着耳边狂风呼啸,没有多久,再次落地的时候,就已经到了狐狸坡。 他们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只觉得有些腿软。 虽然宫梦弼以云气遮掩,但只是听着风声,他们就知道回来的速度很快,快得心都要跳出来。 “学生告辞!” 他们一溜烟跑去学堂里,向马均济告了个罪,就找到位置坐下。 他们坐下了,其他狐子反而窃窃私语,问道:“宫师回来没有?” 六个狐子正欲回答,但不小心瞥了一眼窗外,顿时正襟危坐,不敢说话了。 问话的狐狸还要再说话,衣角已经被邻座扯了扯。 她才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看向从窗外,正瞧见宫梦弼在廊上,与她正对视着。 她顿时僵住了,猛地把头回了过来,一动也不敢再动了。 宫梦弼摇了摇头,从窗户边离开。 宫梦弼这一出去小半个月,狐子院的修行科都是康文对照着狐书带领其他狐子练习道法。好在她素来有威信,也是狐子院的大管家,才压住了这些狐魅。 不过康文照本宣科,还都是学过的东西,当然没有宫梦弼那样信手拈来,循循善诱。 宫师不在的第一次课业还个个都欢喜,但第二次第三次,就已经非常想念他了。 晚上宫梦弼授课的时候,他们的热情倒是与以往不同,倒是让宫梦弼有些受宠若惊了。 不过受宠若惊归受宠若惊,宫梦弼可没有因此就留手了,毕竟已经落下了好几节课,不把进度补回来,会影响到未来的授业。 于是虚假的思念立刻被戳破,狐子们一边委屈一边学,也不敢稍有放松。 永康县六狐子起了表率作用,他们落下的课业最多,只能投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来弥补。经历过西龙山的事情,这六狐反而时常劝说同窗苦读。 过往如何,今日如何,稍一比较,便可想而知。这些新入门的狐狸被他们六个带着,风气也越来越好。 至于长他们一级的,康文那一批狐狸,就要自觉太多了。他们陪着宫梦弼的时间更长,耳濡目染、潜移默化,自然向学。他们对自己的未来规划也非常清晰,鼓着劲要考入天狐院,即便一年不成,两年三年,总能成就。 以他们修行之后的生命来计算,他们还有足够的时间。但作为狐子院第一届学生,宫梦弼亲力亲为,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恐怕以后都难以再有了。 狐子院早已走入正轨,只是宫梦弼确实觉得有些分身乏术了。 这一次去永康县,便耽误了狐子院的课业,下一次若再有些什么什么事情,只怕也不妥当。 就是不知道黄博士那边有没有消息,能不能为宫梦弼打听到合适的人选。 宫梦弼心有所念,即有所应。才念叨着黄博士,黄博士就已经在召唤他。 宫梦弼循着召唤步入天狐院,黄博士就道:“你这次做得不错,岳府那边都传来,说是府君亲自接见了你,对你予以褒奖。” 宫梦弼有些惊讶,道:“这事居然传到天狐院来了。” 黄博士道:“当然传到天狐院来了。娘娘掌天下群狐,掌岳府神兵。天狐院的狐仙是娘娘麾下仙官,岳府阴差是娘娘座下神官。虽然各有司职,但都在娘娘麾下当差,也是亲近的。” 宫梦弼心中腹诽,岳府比天狐院可威风太多了。不过岳府是神道,与仙道运转也不同,不能这样比较。天狐院的山长在泰山府君面前也是说得上话的,地位也不低。 宫梦弼问道:“让师父见笑了,我没有出什么力,都是岳府神官的功劳。” 黄博士道:“没有出力却能得府君褒奖,怎么,你是要说府君识人不明?” 黄博士一句话把宫梦弼逼到死角,噎得说不出话来。 宫梦弼连忙转移话题:“师父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黄博士看他吃瘪,心中愉悦,道:“不是我要找你,是神女要见你。” 黄博士意气风发,道:“那世家之狐宛如败犬,听了你立下功劳为府君赏识的消息,一个个眼睛都红了。我们野狐一系,也算是扬眉吐气。” 难怪黄博士心情这样好,还有心思同他打趣。 宫梦弼看着黄博士的笑脸,心中也高兴起来。 正文 第二百零一章、岳府借人、风闻使者 黄博士为宫梦弼引路,一路走一路聊,很快就到了花苑之中。 青瑶仙子已经在门口等候,从黄博士手中接过引路的活,带着他往花苑深处而去。 青瑶仙子笑道:“泰山府君亲自为你撑腰,有什么感受?” 宫梦弼苦笑道:“先是心中欢喜,但也难免忧愁,只怕担子太重,我接不住。” 青瑶仙子柳眉微微上扬,道:“你倒是通透。” 宫梦弼小心问道:“青瑶仙子,可否透露一下神女找我所为何事?” 青瑶仙子笑眯眯道:“你放心,是好事。” 花苑深处,桂子飘香。 远远就瞧见苍翠的桂树上盛开着金花万朵,幽香怡人,让宫梦弼心神愉悦,连带着法力都不断奔涌着,更加活跃起来。 不是人间种,移从月中来。 宫梦弼眼中所观,几乎能见月神。 玉仙神女就在花苑当中采摘桂花,素手纤纤,在这黄金屑当中穿梭,可谓是世间绝色。 “神女,宫明甫来了。”青瑶仙子禀报道。 玉仙神女朝他们点了点头,提着竹篮继续摘花。 青瑶仙子从桂树下拿起两个篮子,递给宫梦弼一个,给他一个眼神,就跟着一起去摘桂花了。 这一片桂子当中,宫梦弼几乎要醉倒。他跟上去摘桂花,手指在花间划过,嗅着桂子香气,都能感受到体内的法力在变得更加细腻柔和。 玉仙神女问道:“毁坏娘娘庙的那个凶徒捉到了?” 宫梦弼答道:“捉到了,已经在岳府受刑,只是没想到此獠还牵扯出一些纠葛。” 宫梦弼将岳府之中发生的事情一一说来,也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了玉仙神女。 玉仙神女叹了一口气,道:“此事岳府也为难,牵扯到人间王朝,尤其为难。岳府不能插手人间事,阴阳法王这等邪道一旦与争龙牵扯在一起,岳府便不可轻易介入,很容易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宫梦弼疑惑道:“那天下都城隍呢?天下都城隍统领天下城隍,维护皇都安危,此獠在皇都兴风作浪,天下都城隍也不管吗?” 玉仙神女摘下一朵桂花在指间把玩,道:“他倒是想管,只恐有心无力。皇都万神拱卫,但都在人道之下运转,反而不得自由。且看他如何应对吧,若是能捉拿了邪道最好,但只怕是不能的。” 宫梦弼便明白,天下都城隍虽然名义上统领天下城隍,但对于人间那些封疆大吏到底有多大的约束力,只怕难说。 玉仙神女道:“府君昨日与我说,你是可造之材,天狐院与岳府同气连枝,因此想借你去做事,我回绝了。” 玉仙神女看向宫梦弼,道:“你是怎么想呢?” 宫梦弼实话实说,“我倒是很感谢府君的赏识,岳府也的确庄严威风。只是神道的拘束,我已经窥见一斑。我修仙道就很好,自性自在,不必受制于种种规矩。” 玉仙神女笑了起来,道:“你倒是知道讨巧。我告诉府君,天狐院如今也缺人,他要用你,就等你死了再去投奔他。” 宫梦弼苦笑,道:“只能辜负府君赏识了。” 玉仙神女点了点头,道:“我虽然拒绝了府君,但正如他所言,天狐院与岳府同气连枝,你虽不在他麾下当差,但要是岳府有什么差遣,也要尽心去做。” 宫梦弼道:“学生明白。” 玉仙神女道:“就比如阴阳法王、句留鬼王的鬼妃鬼子,他们躲在人间,托庇在人道之中,岳府不好捉拿,你若是遇见,就要想办法为岳府分忧。” 宫梦弼道:“这等邪魔邪道,即便神女不说,我遇见了也是要想办法动手的。娘娘掌人间善恶,弘扬正道,学生仙职便是感灵显化、广济慈悲。这本就是我的修行。” 玉仙神女颔首道:“你有此心,也不枉费我对你的看重。” 宫梦弼道:“山长恩德,学生谨记在心。” 玉仙神女笑了起来:“不需要你谨记,你好好修行、好好做事就是对我最好的回报了。” 玉仙神女伸手将指尖的桂花递给宫梦弼,宫梦弼接过来,这一朵桂花就消失在他的掌心。 而后,便有一道符印在他灵台当中凝结,形如桂树,绽放万点金光。 “这是……”宫梦弼与这道符印沟通着,便有有些讯息从中流露出来。 玉仙神女道:“这是风闻符,有此符印,你就可以得到风闻使的信任。” 宫梦弼不是很明白,他看向青瑶仙子,青瑶仙子便为他解惑:“你上次不是见过风闻使?” 上次是神女来狐子院考核,风闻使调查了吴宁县的狐狸风气。 见他想起来,青瑶仙子便道:“风闻司为天狐院搜罗天下情报,独属于天狐院山长。你有了风闻符印,遇见风闻使,便可信赖他们,向他们打探情报。” 青瑶仙子道:“风闻使的身份保密,只有得了符印,才会在见面的时候知晓对方的身份。其实风闻司早就接触过你,就不知道你察没察觉出来了。” 宫梦弼低头思索着,笑道:“是文书库!” 青瑶仙子道:“不错。正是文书库,也是风闻司。天狐院的文书都要通过文书库转交,风闻使的情报也会伪装成文书,最后由风闻司汇总。” 宫梦弼道:“如今我也是风闻使了?” 青瑶仙子道:“你还不是风闻使吗?你做仙官以来,都报上来多少事情了。” 宫梦弼讪讪道:“我只是文书写得勤了些。” 青瑶仙子道:“不过风闻使见不得光,就像你自己写的文书,也没有把诛杀吴宁县城隍的事情写进去。你在外还是你的狐正,不得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身份。” 宫梦弼把玩着一朵桂花,道:“我明白了。”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风闻符以桂为形,自然得意于此。 能被神女选中成为风闻使,必然是狐仙当中的佼佼者,只是藏在各个身份下面,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罢了。 神女道:“你是个能惹事的,有此符印在身,也能得个方便。” 宫梦弼长揖道:“多谢山长厚爱。” 神女道:“不必多礼。” 神女又同宫梦弼说了些狐子院的事情,言语中多有鼓励和嘉奖。 等神女摘满了一篮子的桂花,青瑶仙子便领着宫梦弼离开。 送他到花苑门口,青瑶仙子看了一眼宫梦弼的花篮,见里面还没有盛满,便把自己篮子里桂花倒进他的篮子里,道:“此花难得,于我已经无用,但对你这拜月修行的狐狸却很有用,都带回去吧。” 宫梦弼向她告辞,她点一点头,挎着竹篮又钻进花苑之中了。 ------题外话------ 有点卡,也多补了一点 正文 第二百零二章、广寒飞仙酒 黄博士还在花苑前等他,看着宫梦弼拎着竹篮出来,瞥了一眼篮中桂花,感叹道:“神女真是厚爱你。这是月中圣品,广寒琼华,难得的很,每年秋天采来酿成广寒飞仙酒,只有大宴之时,有品阶的狐仙才能得赐一盏酒喝。” 宫梦弼看了一眼篮子里的花,好似金屑玉碎,宛然生辉,道:“那等我酿成酒,就送师父一壶。” 黄博士摇了摇头,道:“你如今七品,便要着手养炼灵神,此物正合你用,与我而言,不过锦上添花,于你而言,却是雪中送炭。我不要,你好生用着便是。” 黄博士送宫梦弼出去,道:“我已经为你打听了几个人选,倒是有愿意与你共事的,只是要么离得太远,要么跟脚不清,我不是很放心,你再等一等,我考察过没有问题,再告诉你。” 宫梦弼道:“劳烦师父了,一直记挂着这事。” 黄博士摆了摆手,道:“左右不过几句话,不费事。你好好修行,这世道一变再变,魔星转世也有一年多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乱起来,你如今建狐子院,说不得便要着了什么人眼,没有道行立根,法术护身,实在让人难以放心。” 宫梦弼点了点头,道:“我心里有数。” 黄博士看着宫梦弼这样子,又是自豪又是担心。怕他不成材,道业艰难。怕他太成材,遭人嫉恨。 懂事的还是让人心疼,什么都做的好,也往往意味着吃了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苦。 “去吧。”黄博士拍了拍他的肩膀,看着他化作烟云消失在天狐院,心里满是感慨。 魂归狐狸坡,桂花的香气萦绕在他的身上,叫他神清气也清。宫梦弼想了想,拨出来一玉匣的桂花,留着合香用,其他的都要酿成酒。 受月楼恒定了狐祭月的法术,如今又凝结了好多月露,正适合酿酒。 不过宫梦弼不准备自己动手操持,他酿酒的技术还算可以,但比起真正的能人,就差太多了。 “长夏。”宫梦弼叫了一声。 屋子里便浮现以为黄衣鬼神,躬身道:“主人有何吩咐?”‘ 宫梦弼道:“你去一趟金华,请我义兄回来一趟。” 黄长夏便领命而去。 第二日康胖子就急匆匆地赶了回来,见着宫梦弼就仔细打量了一下,松了一口气道:“你突然遣黄长夏来寻我,只说要我回来,也没说什么事情,担心死我了。” 宫梦弼道:“我得了好东西,请兄长帮我酿成酒。” 康胖子抬高了音量:“这么着急催我回来就是酿酒?你可把我吓的。” 宫梦弼道:“怕糟蹋了好东西。” “好东西?让我看看。” 宫梦弼便带他去看桂花,见了这一篮子桂花,康胖子就露出痴迷的眼神,围着这竹篮转了两圈,叹道:“真是好东西。” 宫梦弼道:“我还能骗你?” 康胖子敷衍的点了点头,取了一朵桂花放在手中嗅着香气,又扔到嘴里细细品尝,已经在思索着怎么样才能将这酒酿好了。 宫梦弼没有打扰他,片刻之后,康胖子才回过神来,道:“你忙你的去吧,我要沐浴更衣,拿出我毕身所学。” 宫梦弼就把他留在受月楼,到狐子院来教书。 直到第二天,宫梦弼回受月楼的时候,才发现康胖子已经在呼呼大睡了。 一地酒坛子散落着,灶神的神像也在酒坛子里泡着,桂花酒已经酿好,在一个大玉瓮中封好。 宫梦弼收拾了酒坛子,疑心昨天康胖子到底做了什么。受月楼里的酒都被康胖子喝光了,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坛。 把灶神的神牌从酒坛子里捞出来擦干净,给他也上了两柱清香。 没有打扰康胖子睡觉,宫梦弼在楼上修行。 等到康胖子睡醒,已经是后半夜口渴爬起来了。 灌了两大口水,看着宫梦弼还没有睡觉,康胖子就问道:“这些时日一切可还好?” 宫梦弼笑道:“我自然一切都好,金华呢?你食肆开得如何了?” 康胖子得意道:“我已经把码头所有的酒楼都干趴下了,小屹儿最近修行进境也很大,手艺也好了不少。” 宫梦弼欣慰道:“那就好,湘君姐姐如何?” 康胖子道:“她可出名了,生得美丽又为神所眷顾的女巫,时常被人请去做法事。” 宫梦弼道:“看来湘君姐姐修行也渐入佳境了。对了,你昨天怎么喝了那么多酒?” 康胖子看了一眼被供在桌上的灶神像,道:“昨晚请人帮忙酿酒,他不愿意费力气,我只好跟他对赌,把他喝趴下了。” 宫梦弼看了一眼灶神像,又看了看康胖子,露出惊奇的目光。 给康胖子比了个大拇指,能把这位喝趴下,难怪喝了这样多。 康胖子潇洒道:“桂花酒已经酿好了,他说这叫广寒飞仙酒,是一味神仙方。不分朔望,你把它搬出来晒月亮,晒够四十九日,就算是酿好了。” 宫梦弼道:“等酿好了,我就给你送一壶。” 康胖子没有拒绝,道:“此物养神,我也不推辞了。” 看一看天色,康胖子道:“天还没亮,我正好赶回去,等天明了正好开店。也不知道我不在这两天小屹儿顶不顶得住。” 宫梦弼道:“等年关再聚。” 康胖子颔首,在灶神的神像前拜了拜,就把神像卷进包袱里,消失在黑暗当中。 宫梦弼依康胖子所言,将广寒飞仙酒搬出来晒月亮。 月光落在玉瓮上,便仿佛有什么东西落进来,令瓮中生出些许毫光,隐隐约约有着扑鼻的香气,令人着迷。 “这是什么?” 林中一个烟气汇聚的美丽女子缓缓行来,她的身边飞舞着一颗髑髅头。 罗刹鬼母嗅着若有若无的桂子香气,赞叹道:“真是好东西。” 髑髅神也摇晃着围绕着玉瓮,道:“玉液琼浆也不过如此。” 宫梦弼道:“广寒飞仙酒,神女所赐桂花酿成的。” 髑髅神道:“原来如此,不愧是你啊。”髑髅神跟在宫梦弼身边已经算久了,对他了解也越来越多,早就没有跟他对着干的想法。 罗刹鬼母还是新来的,但如今看宫梦弼的眼神也越发柔和。 因为前些时日在永康县,宫梦弼应允承诺,每天放她出来透气,她眼看着岳府鬼神与宫梦弼来往甚密,而她自己都不敢现形,只能化作烟气躲在小金炉里。 而后几天甚至主动暗示宫梦弼不必这样守规矩有原则,即使不每天放她出来透气也没关系。 宫梦弼就笑着应了,没有继续给罗刹鬼母上眼药。 泰山治鬼,哪怕是罗刹鬼母,身有散花天女之相,在岳府鬼神面前,也要偃旗息鼓,收敛凶性。 正文 第二百零三章、北来大仙 罗刹鬼母不再小觑宫梦弼,心里反而渐渐平衡了一些。 毕竟败在一个无名小卒手中和败在一个深藏不漏的高手手中感觉完全不同,前者只会让人觉得郁愤,觉得只是一时大意,可以随时翻盘。后者会让人觉得理所应当,是敌人太强,思索起报复的时候,也会慎之又慎。 宫梦弼就是希望罗刹鬼母消停一点,不要每天拖着一副烟雾所化的躯体还要想方设法逃离。 试图盗取深谷幽兰图,试图劝服髑髅神帮她脱困。 只是罗刹鬼母虽然凶性和本事都不弱,但珍娘毕竟只是种花女,还没有见识足够多的世间险恶,尤其没有见识过髑髅神这样的险恶。 髑髅神在泰山娘娘神像前安睡,偷窥着罗刹鬼母的一举一动,罗刹鬼母前脚做了什么事情,后脚他就添油加醋地告诉了宫梦弼。髑髅神这性子,尤其喜欢看人倒霉,只怕罗刹鬼母没有遭罪,哪里会帮她脱困? 宫梦弼希望他们能消停一些,好在永康之行回来,如今果然就消停许多。 二鬼绕着玉瓮观摩,感受着其中令人迷醉的气息,一时间也有些醉了。 宫梦弼忽然感受到了黄博士所说此物有养神之功。如今酒还没有酿成,这两个鬼神就已经被它牢牢吸引了。 宫梦弼不禁期待起来,一边等待着广寒飞仙酒酿成,一边在狐子院为众狐传道解惑。 转眼至冬月,广寒飞仙酒没有酿好,但是黄博士已经找到了合适的人选,可以帮宫梦弼打理狐子院。 黄博士招来宫梦弼,笑道:“我给你找的这位本事很高,如今已经有六品,就不知道你敢不敢用了。” 宫梦弼笑道:“六品又如何,师父愿意为我引荐,想必是个有道狐仙,我又有什么疑虑?” 黄博士便道:“好,这位人称北来大仙,乃是山阴兰渚山修行的狐仙,受道院祭祀,本领非凡,你要亲自去请,以显示诚意。” 黄博士便为宫梦弼讲了北来大仙的来历。北来大仙原本并非江南狐,而是楚地狐仙。有陈姓商人因遭变故落魄至破庙当中,北来大仙见他可怜,便出资相助。但一来二去,反而卷入情劫之中,付出不知多少钱财,才令商人富贵。 但这陈姓商人疑心北来大仙是鬼非人,趁她不在家,卷了财宝渡江而逃,回到山阴县老家显示阔绰。 北来大仙经此情劫,从此开悟,十年修成六品狐仙,寻到山阴来报复。 本来是要杀了负心人,但念及往日旧爱,又觉得因爱生恨,愤而杀人,令天下有情人耻笑,就轻拿轻放,令负心人请人做法事,于名山设庙供奉,便放过了他。 陈姓商人当初卷走的财富,就在法事和名山修筑庙宇中又花费了去。北来大仙可以念旧情不杀人,但当初抢走的钱却也算是变了个花样回到了她手里。 那为北来大仙做法事的罗姓道士见她是有道狐仙,就让商人在兰渚山为她修庙,请北来大仙在兰渚山修行。 而后道士及其子孙供奉北来大仙,便越发昌盛,如今已经建立了罗氏道院,在山阴非常有名。 至于那陈姓商人,失了一笔财富,运道也渐渐衰弱,就再也没听说过他的事情了。 黄博士道:“北来大仙性子是性情中人,你真心去请,一定能请的来。” 宫梦弼听着北来大仙的故事,一时间有些感叹。 狐仙情劫难度,相同的故事已经听过不知凡几。多数都是因爱生恨,两败俱伤。 北来大仙反而先看破,再处置的时候,也很有智慧。她倒未必有意这样做,但她的禀性自然而然就让她走到了这一步。 宫梦弼道:“师父放心便是。” 宫梦弼令五鬼神备了礼品,便亲自去兰渚山请人。 兰渚山因为兰渚而得名,乃是一道活泉活水,生机旺盛。山中罗氏道院远近闻名,香火鼎盛。 宫梦弼提着礼物上山,碰到去罗氏道院上香的人,就问道:“这位老兄,我是外地人,听闻罗氏道院供奉的北来大仙很是灵验,因此慕名而来,不知是否真如此?” 那上香的老兄就笑道:“那你可来对了。罗家道士法力高深,供奉的北来大仙更是灵验。对了,你来求什么?” 宫梦弼道:“我家中子息繁盛,我希望他们能个个都有出息,又苦于名师难寻,所以想求教北来大仙。” 那老兄就叹了一口气,道:“你这年纪轻轻就已经有孩子,我却还没有成亲,希望北来大仙能保佑我早日找到婆娘。” 宫梦弼仔细打量着他,就发觉他的姻缘线被亲缘线截断,迟疑着问道:“你也是一表人才,看穿着打扮,家里应该也不穷,为何娶不到亲呢?” 那老兄道:“家母太严苛了,这也不要,那也不行,我有时候觉得人家姑娘很好,但家母却总不满意。” 宫梦弼叹了一口气,道:“令慈有心结,你可以同你母亲好好谈一谈。” 那老兄道:“谈过,她不肯说呀。” 宫梦弼沉吟道:“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回去就哭诉,就说北来大仙算出来你命不久矣,恐怕家中要绝后。” 那老兄讷讷道:“这怎么能行?这怎么能行?” 嘴上说着不能行,但宫梦弼却已经看出来,他分明是心动了。 宫梦弼笑一笑,已经钻进人群中消失不见了。 那老兄还在思索着,问道:“这真的能行吗?” 抬头一看,哪里还有宫梦弼的影子。 宫梦弼已经进了道院,罗家两个年轻道士在看守着道院,见宫梦弼到了近前,只拿着供品却没有拿香,不由得问道:“这位善信是来上香的吗?” 宫梦弼将礼物递过去,道:“我不是来上香的,我是北来大仙同族,由长辈介绍来见北来大仙的。” 这两个道士心中就是一惊,连忙运足法力来看宫梦弼,再看时,果然看到非同一般的气象,宛如画中仙人降世,却看不穿本相。 这两个道士不敢怠慢,道:“这位……这位狐仙,北来大仙与我父亲下山捉妖去了,不在道院之中。” 宫梦弼便问道:“可否容我在此等候?” 这两个道士苦笑道:“并非不接待您,而是我父亲已经下山两天了,我们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宫梦弼便叹了一口气,道:“来得不巧,若是北来大仙回来,请代为转告,就说是吴宁县宫明甫求见,三日后再来拜会。” 这两个道士客客气气应下,将宫梦弼送出门外。 宫梦弼看了一眼罗氏道院,却确实没有见到狐仙的气息,只好先行下山。 下山路上再瞧见那想要娶亲的老兄,那老兄正念念有词道:“娘啊,我得了北来大仙警示,说我活不久了……” 宫梦弼笑了一声,化作一缕清风消失在天际。 正文 第二百零四章、换形入室、盗取生魂 冬夜漫漫,这样的季节,露宿街头都是要冻死人的。 张嘴吐一吐气,都能看到白色的烟气向上飞舞着。小儿无聊,便呵气玩,看着吐出来的白气缓缓消散,幻想着自己是一个吞吐风云的神仙。 妇人看着小儿在床上不安分地打滚,笑着摇了摇头,道:“早点睡觉,你爹要账回来,明日就带你去市上玩,你要是起不来,就不带你去了。” 小儿立刻安分地躺好,把眼睛紧紧闭上,高声道:“我已经睡着了。” 妇人笑着摇了摇头,对着油灯继续纳鞋底,等着男人归来。 没过一会儿,小儿小声问道:“娘,爹什么时候回来呀?” 妇人看了一眼窗外,带着几分忧心,道:“应该快了,只是去对账,应该快了。” 妇人走到床边,把小儿的被子掖好,道:“睡吧。” 小儿偷偷眯着眼睛看她,道:“娘,我想吃肉。” “好。”妇人摸了摸他的脸,道:“明天就去买。” 小儿就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呼吸渐渐沉了下来。 妇人又到了灯前纳鞋底,一针一线,渐渐觉得眼睛有些花了。 这时候,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妇人起身去开门,却没有看到桌上的灯火一下暗了下来,仿佛被黑色的烟气罩住了一般,只勉力透出一点暗淡的光彩。 打开门,就看到男人站在门外,问道:“今天怎么这样晚?” 男人一声不吭地看着她,她就叹了一口气:“又没有要到?吴家这样的大户,为什么总要赖我们这些小民的钱。” 她把门关上,心疼道:“外面这样冷,你还没有吃饭吧?我灶上给你温着饭呢,你先吃一点暖暖身子。” 妇人正要朝厨房走去,冷不防却被男人从背后抱住。 妇人轻轻挣了一下,没有挣脱,轻轻拍着男人的手,道:“孩子刚睡着,别惊动了他。” 油灯里的灯火奋力挣扎,却只是一个跳跃,就呼地一声消失,仿佛被人掐了去。 屋子里陷入了黑暗,男人贴近了女人,脸贴在她的肩窝里。 妇人只感觉到他身上一片冰凉,好似没有半点温度。 那贴在她肩窝里的脸分明离得再近不过,却感觉不到呼吸。 妇人心里一寒,挣扎道:“我去给你热饭。” 但她的声音落在黑暗里,就好似陷在泥沼当中的兔子一样,怎么样也逃不出去。 黑暗将她完全笼罩了,只听到细微的声响在房中响起,不过片刻,就又恢复了一片安静。 “笃笃笃——”又传来敲门声,一个男人兴奋的声音响起:“大姐,我回来了,你睡着了吗?给我开开门呀。” 敲门声惊醒了睡着的孩子,孩子睁开朦胧的睡眼,看向门口,只看见漆黑一片,似乎有黑色的影子,如同鬼魅一样立着。 他吓得大哭起来:“爹!娘!” 那男人听得急了,用力拍打着门,道:“小宝,怎么了小宝!” 那门内的黑影朝小儿缓缓走了过去,小儿便尖叫着哭得越发厉害。 那男人急了,狠狠撞在门上,撞了两下,把门撞了开来,手里的灯笼照破房中的黑暗,只见一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站在房中,牵着她妻子的手。 “你是谁!”男人朝房里冲了过去,灯光一照,那男子便化作一团黑色烟气贴着房顶和墙面飞出门外。 妇人软倒在地上,男人连忙去扶她,但伸手一摸,已经一片冰冷,没有半点温度。 “大姐!大姐!” 男人的哭声、孩子的哭声在这寒冷的冬夜里回荡着,但很快又淹没在了呼啸的风中。 翌日。 山阴县城隍庙,庙祝、县官、几个僧道汇聚一堂。 县官道:“诸位,昨夜又死了一个。这才五天,已经死了十多个女子了,到底是什么妖魔?到底是什么来路?你们就没有什么办法吗?” 庙祝愁眉苦脸:“那妖魔好像影子,好像黑烟,只在夜里行动,连鬼差都能避过,城隍大人也急得焦头烂额。” 县官又看向其中一个老道人,道:“罗道长,你有没有办法?” 罗老道鹤发童颜,颇有些仙风道骨,但此刻也摇着头道:“那妖魔夺人魂魄,杀人之后,连招人魂魄前来一问的机会都没有。北来大仙已经去查,但还没有音讯。” 县官又去问其他僧道,但都没有得到肯定答案。 县官便焦急地踱着步,道:“这妖魔能变幻容貌,冒充亲近的人接近死者,又能化为影子、黑烟逃走,来无影去无踪,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要受害。” “这到底是什么妖魔,怎么专害好人家的女子。” 罗老道心中一动,道:“可有那些死者的卷宗一观?” 县官道:“有。” 众人移步县衙,在县衙看到了一众死者的卷宗。卷宗记载,毫无疑问都是美丽的女子,不仅生得美丽,就连其他人对她们的评价也好。 或是有德才女,或者坚贞节妇,或是与邻为善,或是上孝下悌。 越是看卷宗,他们心中越是沉重。这一个个为人喜爱、受人尊重的女子就这样被妖魔所杀,留下活人血淋淋的控诉。 一个僧人说道:“这妖魔专挑貌美贤德的女子下手,县令大人可通传县中,令他们戒备。” 县令苦笑一声,道:“兰渚女儿多美貌,又有画圣遗风,素来重德行,这如何能防得住?若是通传下去,只怕人人自危,酿成大难。” 那僧人叹了一口气,道:“是我失言了。” 罗道长道:“虽然不能通传县中,但却可守株待兔。” 罗道长看向县令,道:“我记得令媛便有山阴才女的名号,更乐善好施,心地善良,早已为人传颂。” 县令发怒道:“你怎敢用我女儿做诱饵?” 罗道长叹道:“非是用令媛做诱饵,而是令媛声名在外,那妖魔迟早会惦记上。” 县令顿时好似老了十几岁,道:“我回去和她商量商量再告诉你。” 出了县衙,那几个同道便叹息:“罗前辈不该说这话,若是县令的爱女真的出了问题,只怕他要迁怒于你。” 罗道长道:“我并无私心,县令大人是聪明正直,不会因此责怪我。” “就怕他心里过不去这个坎。” 罗道长道:“抓住那妖魔是最要紧的事情,否则我不说这话,难道她就不会被惦记上吗?” “您说的在理,只希望能早日找到那妖魔,避免更多的人受害。” 正文 第二百零五章、才女高义、调虎离山 没有多久,县令传来消息,他的女儿愿意以身为饵,勾引妖魔前来。 罗道长等人来时,还听到县令大人含泪道:“婉儿啊婉儿,我是把你教得太好了,这样危险的事情,你怎么能做呢?” 婉儿出言安慰道:“父亲素来为民做主,自上任以来,多有贤名。虎父无犬女,人命关天,我怎么能够坐视呢?且那妖魔专害女子,即便我不站出来,难道就能幸免吗?” 县令大人道:“官邸之中,有鬼神加护,如何不能幸免。” 婉儿笑道:“父亲呀父亲,你这是要我做笼中的鸟儿啊,我躲得了一时,能躲得了一世吗?您素来教导我圣人之道,怎么如今却关心则乱了。” 县令大人道:“我已经后悔了。我只希望你安全,不要你做什么贤良淑德的才女。” 婉儿挽住他的胳膊,道:“父亲关心我,却也要信任罗道长他们。罗道长道法高深,北来大仙素来灵验。城隍大人守护一方,神通广大。还有大佛寺、龙瑞宫的有道高人,女儿安全得很。” 罗道长等人站在门外,就见婉儿姑娘朝他们眨眨眼睛。 县令大人终于冷静下来,朝他们深深作揖道:“婉儿的安危就交给诸位了,我就这一个女儿,请诸位一定保护好她。” 罗道长肃容道:“婉儿姑娘高义,有我一条命在,绝不让婉儿姑娘有任何损伤。” 官邸之中有神灵守护,那妖魔不会过来。 于是才女婉儿便准备外出兰渚赏景,留宿在兰渚的客店。 出行的时候摆足了大家小姐的架子,车马兵丁护着,说是去观景写诗。 山阴好些个富家公子不明就里,都跟了上去。有些是仰慕才名,有些是仰慕美名,多有着想与县令家的小姐来一场邂逅,若是能入得法眼,就从此与县令攀上关系。 一来一去,不知怎么就变成山阴书院要在兰渚办诗会,来了好些才子。 婉儿也不能赶他们走,但人多手杂,反而更加危险。 随行的僧道早已提前赶去兰渚客店准备,见了这样的阵仗,一时间都觉得棘手。 婉儿姑娘道:“他们要办诗会就办诗会吧,白日里也没有危险,我先去稳住他们。晚上回到客店,就交给各位了。” 罗道长和一众僧道早已暗中布下天罗地网,只等妖魔一来,便可一举捉拿。 罗道长将一个香囊递给婉儿,道:“姑娘将此物戴在身上,若有危险,当能救你一命。” 说话间,书院中的学子就来请她参加诗会。 到了黄昏,婉儿姑娘便早早回来。 可惜一夜无事发生,并没有妖魔来此。县令也派人来通传,昨夜并无命案发生。 罗道长道:“万万不可掉以轻心,那妖魔不在城中,说不定就在附近隐藏着。” 婉儿依旧去参加诗会,浏览兰渚美景,得了些诗文。只可惜那些富家子弟心思太重,或有些学问,但在婉儿眼中,都是要敬而远之的。 反而是有几个穷书生的诗文清丽,令婉儿心中欢喜,可见学问是和富贵无关的。 黄昏之时回到客舍,又是一夜平安。 众人都有些渐渐明白过来,那妖魔一定是察觉到有人埋伏,不敢出现。否则不可能连续两天,既不在城中作案,也不在兰渚现身。 众人都明白这样等下去不会有结果,但没有人敢开口。 罗道长欲言又止,婉儿看得分明,道:“道长若有计策,只管开口。我既然已经来了,便做好了以身犯险的准备。即便发生不测,也不怪你们。” 场中几位有道高人一时间脸色羞红,他们有这样大的本事,却还比不过小女儿的决断。 罗道长便肃容道:“要抓到这妖魔,必要行险招。” 这一日诗会,婉儿便不急着离开,欣赏了黄昏的美景,没有急着回自己的小院,而是与山阴书院的学生一同回客店吃饭。听着他们高弹阔论,好似一只只开屏孔雀。 冬日严寒,大堂之中忽地吹来一阵冷风,烛火就迅速暗淡下来。 这时候,婉儿的一个护卫寻来,道:“小姐,罗道长请您回去。” 婉儿便同各位学子告别,带着丫鬟仆从往后院而去。穿过前厅到了廊前,灯火便一下子熄灭。 黑暗之中,有一只手朝婉儿抓取,但还没有近身,就听一声冷笑传来,“等你多时了。” 婉儿的香囊中飞出一道赤光,化作一个妩媚多姿的女子,屈指一弹,便有一道飞焰落在婉儿身后的护卫身上。 那护卫便一下子化作一道黑烟,贴着门廊消失不见。 “哪里走!”那女子化作赤光追着黑烟而去。 婉儿惊魂未定,见到从后院赶来罗道长等人,两方人马就都松了一口气。 罗道长道:“婉儿小姐不要害怕,那是北来大仙在捉妖。他们往什么方向去了?” 婉儿为他们指了方向,他们便都追了过去,以免妖魔逃遁。 婉儿心跳尚未平复,带着丫鬟朝后院而去,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要被妖魔掳了去。” 她才走出一步,便不得不停下。因为她的袄子被人在身后拽住,无法往前。 婉儿心中狂跳起来,她回头看去,只见她的丫鬟神情冷漠,不同以往。 婉儿勉强笑了一声,道:“走呀,怎么停下了?” 那丫鬟笑了一下,整个化作一道黑影,仿佛黑色的布匹朝婉儿卷了过来。 婉儿闭上眼睛一声尖叫,只感觉似乎是一团雾气扑在了身上,没有痛感,没有受伤。 她悄悄睁开眼睛,只见一道白烟缠绕着她,将黑影隔绝在外。 一个清越的男声在她身边响起:“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姑娘,你受惊了。” 婉儿吓了一跳,退了一步,只见身边一个穿着赤色大氅的青年站在白色的烟气里,容貌之俊美,让她心神动摇,心脏比方才危急万分的时候跳得还厉害。 宫梦弼身后有似乎升起了一轮明月,明月照在那黑影上,黑影便猛地一缩,钻进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婉儿连忙道:“不要放跑了它!这妖魔害死好多人了。” 宫梦弼再去看,那黑影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他笑了一声,道:“不急,我待会再去找它。你见到罗氏道院的人了吗?” 婉儿道:“他们去追另外一个黑影了。” 宫梦弼就道:“那我就在这里等他们好了。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正文 第二百零六章、掐灭苗头、且来一试 听到宫梦弼问自己的名字,婉儿便脸上微微发红,小声道:“叫我婉儿就好。” 宫梦弼笑道:“婉儿姑娘怎么会被这鬼东西缠住?” 婉儿就将山阴县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从妖魔变形、夺人魂魄到她自告奋勇、以身做饵。 宫梦弼不由得敬佩地看了她一眼,道:“姑娘好大的胆子,好大的气魄,真乃义士。” 婉儿连忙摆手,道:“有罗道长他们在一边护着我,也没有什么危险,实在称不上什么大气魄,更谈不上义士。” 宫梦弼却笑道:“世上愿意为别人说话的人本来就少,危急时刻愿意挺身而出的少之又少,不惧生死的,便万中无一了。姑娘的义举不因为力量弱小就有所失色,反而更添光辉。” 婉儿被他夸得脑袋发晕,脸色发红,好似吃醉了酒一样。 既是羞怯,也是心悸。 客店前厅的人循着声音渐渐过来,宫梦弼问道:“来人了,我们移步?” 婉儿便带着他去了自己住了小院,院子前有护卫守着,看见婉儿回来,连忙见礼,但对婉儿身边的宫梦弼却连个眼神也没有给,好似他根本不存在一样。 婉儿秀外慧中,立刻就察觉出了异样,不由得迟疑地看向宫梦弼。 宫梦弼回以微笑,她就立刻又觉得脑袋晕晕乎乎的。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不但已经把这陌生男子领到自己的院子里,还给人家泡了一壶茶。 婉儿暗自埋怨道:“徐婉呀徐婉,你怎么这么心大,尚且不知道人家什么来历,是人是鬼,怎么就把人领回来了。” 她伸手捂住脸,道:“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你是正经人家的女孩,不能想这些不雅的事情。” 宫梦弼看了她一眼,笑道:“婉儿姑娘怎么站着,倒好似我是主人你是客人一样。” 婉儿连忙坐下,将茶盏拉到面前,掩饰着自己的不自在。 宫梦弼暗自摇头,道:“婉儿姑娘,你可曾见过北来大仙?” 婉儿想起之前从她香囊中飞出来的美丽女子,道:“方才北来大仙追着那妖魔出去的时候,我见到了北来大仙的真容。果然如庙中供奉的那样,好似天上的仙女一样。” 宫梦弼道:“实不相瞒,我是北来大仙的同族,这次是受我师父指点,特来山阴县寻她。” 婉儿心中一惊,心中生出一种幻想破灭的感觉,嗫嚅道:“你是狐……狐神?” 宫梦弼道:“确实是狐。” 婉儿几乎难以遏制的露出几分悲伤的神色,难过极了。 宫梦弼问道:“有何不妥吗?” 婉儿勉强笑道:“没有不妥,只是惊讶。” 不是狐仙不好,只是人狐毕竟有别,仙凡之间也有隔阂,父亲肯定不会同意她嫁给狐狸,哪怕是狐仙。婉儿自己也没有足够的勇气跨出这一步,谈一场话本中才有男女故事。 春思未起先灭,可怜的婉儿自然神情郁郁。 人对鬼神的情感与人对人的情感决然不同。即便是宫梦弼是以人的相貌出现,但得知他是鬼神之后,婉儿心中的悸动也自然而然渐渐淡了下来。 宫梦弼虽然不修红线法,但心火法也能干涉姻缘,奔月法也能请月神主姻缘,他自己对缘分的把握则更加精妙,眼见了苗头,就自己伸手掐灭了。 婉儿心中的悸动渐渐平复之后,脑子终于又活过来了,好奇问道:“所以刚刚我的护卫没有看见你,是因为你是狐仙?” 宫梦弼颔首,道:“不肯多费唇舌,只好出此下策了。” 婉儿道:“哪里,今天若非狐仙搭救,我已经葬身妖魔之口了。” 宫梦弼笑道:“也是来得巧了。我三天前已经去兰渚山寻北来大仙,听罗氏道院的人说她下山降妖去了,我就说三日后再来,结果今天来了还是不在。我疑心北来大仙碰上了什么棘手的事情,就问明罗氏道院的道士,下山来寻北来大仙。” “白日在城里问了一圈,又拜会了城隍,才得知他们来了兰渚,我一路寻来,正巧见着你遇袭。” 婉儿道:“可见是我命不该绝。” 宫梦弼仔细看她一眼,道:“你福气大着呢,能长寿而终。” 婉儿便笑了起来:“那就多谢狐仙吉言了。” 宫梦弼又详细问了些妖魔作祟的事情,婉儿便黯然地一一说来,她看过卷宗,知道那些受害的女子有多可怜,也知道那些活着的亲人是怎样的悲痛。 宫梦弼听着,神色便越来越沉重。 说话间,罗道长等人又匆忙赶回来,到了后院之中,见婉儿无事,便终于松了一口气。 罗道长叹道:“我们中计了,追过去才发现那是个假身,一戳就破,还好婉儿小姐无事,否则我有何颜面苟活。” 徐婉垂首道:“那妖魔使了调虎离山之计,若非狐仙搭救,我已遭不测。” 罗道长才把注意力放在宫梦弼身上,一眼看来,心中就是一惊。他家侍奉狐仙已久,如何认不出狐仙?但像宫梦弼这样气息轻灵的狐仙,还真是少见。 罗道长拱手道:“多谢这位狐仙,不知阁下从何而来?” 宫梦弼交代了自己来历和来山阴的缘由,罗道长连忙道:“北来大仙还在追踪那妖魔的踪迹,我们帮不上忙,只好先回来了。” 又等了片刻,北来大仙也追丢了。 北来大仙回到院中,并不愿意进门同那些僧道同处在一个屋檐下,立在庭前道:“那东西似妖非妖,似魔非魔,并不是寻常之物,往来无声,藏形匿气,着实难缠。这一次惊了那东西,只怕就没有那么容易再将他引来了。” 几人从房中出来,北来大仙的目光一下子就落在了宫梦弼身上,露出一个笑容来:“哪里来的本家,怎么到了这里?” 宫梦弼道:“晚辈宫明甫,是来寻大仙您的。” 北来大仙微微挑眉,上下打量了宫梦弼一眼,显然对他的名字有所耳闻。 宫梦弼道:“不过当务之急,还是捉拿妖魔要紧。适才那妖魔调虎离山,袭击婉儿姑娘,我在他身上留了点东西,或许能帮助我们找到它。” 北来大仙看向徐婉,徐婉便向她见礼,示意宫梦弼所言无差。 北来大仙道:“什么办法,且来一试。” 正文 第二百零七章、暗香随形、维摩破法 宫梦弼笑道:“他身上染了我的香,或可助我们找到他。” 宫梦弼掏出小金炉,炉中烟气袅袅,如同狐狸一样飞腾。 他这小金炉原本只是焚香的炉子,后来将剑胚塞到炉子里以香气养炼,在熬炼剑胚的时候就连带着把香炉一同祭炼了。 如今心火常燃,香烟不绝,又时常用来祭祀鬼神,受神明灵应,已然通灵,成了一件法器。 需要用时,便可将炉中香烟祭出,或是化为云帐烟霞抵挡攻击,或是无形无相施以幻术,或是心火暗藏烧人神髓,用法很灵活。 此前救徐婉的时候,就是将小金炉当中的烟气化为云帐挡住那黑影的扑击。 这云账看似只有一道白烟,其实藏有暗香。小金炉受种种异香熏陶,所生云气已经有了一种似有还无的奇妙香气,只是暗藏其中,并不易察觉,这是为了方便宫梦弼施展幻术用的。 那黑影扑在云账上,早已染了一身暗香而不自知。 北来大仙听他所说,便轻轻笑了起来,风情万种,令几个僧道都不由得低头,不敢乱看。 “妙!速速带路。” 宫梦弼将小金炉捧在手中,轻轻吹一口气,便嗅到淡淡暗香,经久不散。 他目中所视,鼻中所闻,都有暗香痕迹,便追着这痕迹消失在夜色当中。 宫梦弼御风而行,北来大仙紧随其后,罗道长毫不犹豫跟了上去,剩下几个僧道彼此看了一眼,道:“有北来大仙亲自出手,我们守在这里保护好婉儿小姐,以免那怪再来袭击。” 婉儿有些担忧地看向宫梦弼飞去的方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成。” 那僧道笑道:“婉儿小姐放心,罗道长道行高深,北来大仙更是神通广大,若是他们捉不到那怪,我们一起去只怕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宫梦弼三人循着香气在黑夜当中穿梭,一直追到一座秀丽的矮山前。 罗道长疑惑道:“岑山?那怪物竟在此山之中?” 宫梦弼问道:“这山有什么讲究吗?” 罗道长道:“这山传闻有画圣疑冢,是画圣登仙之地。” 宫梦弼对这个就不熟悉,请教罗道长详情。 三人在山上边走边说,罗道长道:“古来能称画圣者,唯有前朝薛道情而已。此人以丹青入道,笔下能生云烟,有传言是仙人转世,是一等一的风流人物。” “薛道情做过官,又不耐拘束,便弃官浪迹天下,因为没钱,所以时常以画抵账,因此多有流传人间的丹青笔墨。” “薛道情画的最多的就是各种美人,菩萨神女、仙子天妃、青楼歌伎、在世美人,天下女子无一不想求薛道情一副画。不过薛道情脾气很大,非美人不画、无德行不画、不顺心不画。前朝妖妃曾欲以万金求画,都被他拒绝。妖妃便派人来追杀他,却被他画出一道大河将兵马冲走。从那以后,他画圣的名号就再无人可以质疑。” “我有幸见过他的一副神女图,是真的有神灵在其中,可以请出来与人共舞。” “后来又听闻薛道情游历天下,历劫圆满,登仙而去。至于他在哪里登仙,就众说纷纭。岑山也曾被传为他的登仙地,留有他的衣冠冢。” “早些年还有不少人前来寻他的疑冢,但都一无所获。画圣去过的地方太多,天下被传为画圣疑冢的地方也太多了,岑山不过一座矮峰,或许薛道情确实曾经经过此处,但是他登仙之地的可能太小了。” 宫梦弼皱了皱眉头,道:“你这样说,此事就一定与画圣脱不开关系了。” 罗道长自己说着就已经在叹气了,“爱美人,爱有德的美人。那怪便是按这样的条件杀人夺魂的。” 说话间,宫梦弼就已经领着他们到了幽林之外,在林外停下了脚步。 宫梦弼道:“北来前辈,就是此处了。” 罗道长便要进去,被北来大仙伸手拦住,“不要进去,林子里有古怪。” 宫梦弼能发现,北来大仙也能发现,只有罗道长年纪大了,没有那样敏锐。 北来大仙深吸一口气,屈指一弹,便有一道道火焰化作火球,落入林中。 火焰将幽林染得一片通红,冬日的枯木顷刻间就被点燃,化作连绵火势。 但北来大仙的神色却并没有因此变得缓和,反而越发凝重。因为整片幽林化为火海,但却没有任何温度传来,仿佛被焚烧的不是同一个世界,而是另外一片空间。 那幽林之中,火焰忽然聚敛,化作一尊巍峨的火神巨像,一脚踏出幽林,朝北来大仙捉了过来。 这火神巨像跳出幽林之后,哪里还能看到被烧焦的树海,那幽深树林还是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北来大仙将火神巨像截住,张口一吐,便吹出一道销魂蚀骨的金风,吹得火神巨像东摇西摆,火焰如同水波一样流动,四散开来。 罗道长上前帮忙,步罡踏斗,指空书符,喝道:“斩鬼灭神、诸邪退散!” 那火神巨像被斩鬼咒命中,便忽地裂开。北来大仙以金风撕裂他的身形,化作无数火星当空飞舞,被北来大仙随手一卷,冲上高空消失不见。 宫梦弼并不担心那火神巨像,因为虽然是神像,却没有得神灵,只是一具火焰空壳,并不能造成多大的伤害。 他绕着幽林的边界走动,小心谨慎,以免踩入其中,而后伸手小心摸了过去。 北来大仙见此连忙道:“小心,不要进去。” 宫梦弼点了点头,法力运转,伸手在虚空中一点,幽林便如同水波一般荡漾一起来,露出了真容。 这是一副画,悬在虚空之中,将画中世界映在岑山之上。 北来大仙略有些惊异,道:“你竟能破了这幽林。” 宫梦弼伸手把画摘下来,整个幽林便化作浓墨,投入画中。 “我曾学过维摩丈室,能作真幻之界,看这幽林十分相像,便勉强一试。” 幽林消失在三人面前,露出来一个小小院落,木栏围成,看得见繁花盛开,好似阳春三月,与冬月格格不入。 院中是一座木屋,房门开着,看不清里面的景象,却有一个声音传来:“什么人打扰我的雅兴?” ------题外话------ 有没有高考的狐子?好好考试,祝你们得尝所愿,考到满意的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