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小丫鬟》 正文 第1章 初见 春雨方歇,一条绿藤吸足了水,攀着墙从窗口探进来,秋昙立在窗前,左手托腮,拨弄着藤上的小水珠玩儿。 她身后不远处,四五个小丫鬟聚在一起说笑,也不管身旁的炉子,坐在灶前添柴的一绿衣奴婢见炉火快熄了,赶紧跑过来拿蒲扇扇火,几个说笑的瞥她一眼,身子挪也没挪动一下,继续谈她们的闲天。 秋昙看向煽火的绿衣婢子,心叹翠袖真是个老实的,一人便将整个茶水间在炉灶都看了,只是人家不念她的好,反把活儿都推给她干。 这时,门口走进来一着水红色春衫的姑娘,臭着张脸,几个聚在一处说话的见了,立即散开,秋昙回头看了眼门口,又调回头去继续摆弄她的绿藤。 这是春杏,平日最爱使唤秋昙干活儿。 “不要人时一个劲儿的往夫人跟前凑,这会儿要人了,却躲在茶水间打牙祭,侯爷和三爷来了也没个人去添茶水,”春杏冷眼盯着窗前的秋昙。 一奴婢听了,知趣地去拎茶壶,却被春杏抬手制止,她冷笑道:“去屋里添茶用得着你们三等的?” 这话就是故意说给秋昙听的,秋昙却没听见似的,头也不回。 今时不同往日,此时的秋昙已不是原先那个唯唯诺诺,乖巧顺从的小奴婢了。 以往春杏等人都将自己的活计扔给秋昙,所以除了自己的活儿,秋昙还得伺候茶水,绣荷包补衣裳,甚至擦桌椅,像个傻子一样,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功劳却都被她们抢了。 此刻的秋昙是半个月前因996猝死穿越过来的,只想咸鱼躺平养生,谁让她干活她跟谁急。 秋昙不应声,春杏脸上挂不住,没好气道:“去个人给二爷传话,就说侯爷和夫人有要事同他商量。” 众人一听是去给二爷传话,脸色都变了。 “春杏姐姐,我还得看炉子呢,茶水间一刻也离不得人的。” “春杏姐姐,您饶了我吧,您知道我胆子最小的,可不敢去二爷跟前。” “姐姐我还得浇花呢,您看那儿,有个闲人,让她去吧,”一绿衣奴婢指了指灶前烧火的小丫头。 像鹌鹑一样缩在角落里的翠袖被人指出来,她战战兢兢站起身,低着头,声如蚊呐,“春杏姐姐,我……我也要看火。” “你看什么火?我看你坐在那儿半晌没往灶里添一根柴禾,这会儿做起样子来了,怎么,我支使不动你?”春杏将方才支使不动秋昙的火都发泄在翠袖身上。 秋昙偏头瞥了眼低头缩在灶前的翠袖,她双肩瘦削,身材娇小,十二岁年纪却只有个八九岁的身子,平日从不多言,还常帮另外几个奴婢看炉子,却反被她们欺凌。 “扭捏什么,赶紧的啊!还想让主子等你不成?”春杏不耐烦了。 翠袖低着头,十个手指拧成麻花,轻声啜泣起来,“春杏姐姐,我不敢去,他们说二爷无缘无故拿笊篱打人的手,上回雀儿被打得一双手血淋淋奴婢都瞧见了,奴婢不敢去。” “胆小鬼!” “这点子胆量趁早别来夫人院里做活了!” “呵呵呵!” 秋昙听得烦躁,将个绿藤叶子扯下来,一丟,回头扫了眼那几个叫得最欢的,“人家翠袖是胆小鬼,你们不是,你们去呀!” 几个三等奴婢立时吓得不敢做声。 春杏冷笑,“人说物以类聚,那喜欢偷懒的,便爱包庇喜欢偷懒的。” 秋昙回以一笑,“确实,那欺善怕恶的,也爱包庇欺善怕恶的。” “你!”春杏瞪着她,又急又气,偏无言反驳。 这种纸老虎秋昙在职场上遇的多了,见了弱小可怜的便肆无忌惮欺负,遇着强势有后台的便觍着脸叫爸爸,真真恶心人! 可更恶心的是春杏心里有气没处发,便指着翠袖大喊:“这差事就是你的了,今儿不把二爷叫来,仔细你的皮!”说罢袖子一甩,大步走出茶水间,其余几个丫鬟忙也跟了出去。 秋昙和春杏都是二等丫鬟,春杏不好明着使唤她,但使唤个三等丫鬟合情合理,便是夫人来也挑不出错。 秋昙看向身旁哭得双肩抖动的翠袖,想着这姑娘胆子小,不如自己替了她,于是道:“正好我没事儿,我去传话。” “秋……秋昙姐姐?”翠袖抬起朦胧的泪眼望着她。 秋昙冲她一笑,而后大步走出门去…… 其实,若非热血冲头,她也不想干这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在原主的记忆里,汀兰院里没哪个奴婢想跟这位二爷打交道。 二爷秦煜是平南侯原配夫人所出,他母亲生他时难产而死,后秦煜便养在老太太身边。 此人天资聪颖,又勤奋刻苦,十一岁那年便会试及第,名震京城,可惜是年意外坠马,双腿残疾,从此他性情大变,搬出了老太太的院子,在候府东南角的听风院幽居起来,甚少出来走动。 现今的侯夫人是侯爷的续弦,与二爷只是表面母子,没几多真情,所以连夫人屋里的奴婢也不待见他。 尤其这二爷摔断腿后性格阴郁暴躁,据说为点儿针尖大小的事便责罚奴婢,把人的手都打烂了,府里奴婢更怕他怕得紧。 秋昙搜索着原主的记忆,想起愈多反而愈对这个极少露面的少年天才感兴趣。 出了汀兰院往东,途经桃林,四月初的桃花开得如火如荼,春风一来,落花纷纷,地上仿佛铺了层薄薄的桃花毯,而在那桃林深处,隐约可见一白衣公子,发带翩飞。 秋昙不知不觉朝他走过去,这才看清白衣公子身下的轮椅,所以,这就是二爷秦煜? 愈走近便看得愈清晰,此人一身银线盘金绣松风壑韵的白绫袍子,身子板正,挺秀如竹,此时正伸手去够前头垂下的桃花枝,那只手修长白皙,颜色不让桃花。 只可惜他坐着轮椅,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没够着花枝,忽“噗”的一声,他从轮椅上直直栽下去…… 正文 第2章 秘密 “诶!”秋昙惊呼一声,小跑上前,看见的便是他趴在地上,双手强撑着地却撑不起身子的狼狈样子。 “二爷,奴婢扶您起来,”秋昙蹲下身,双手插入他胁下要将他拉起,谁知却被他猛地推开,“哪里来的混帐东西?” 秋昙手上一滞,心道这人脾气怎么这样冲? 他偏过头瞥她,冷冷道:“你在我身后看了多久了?” 秋昙一见他的脸,竟忘了回话,整个人定在那里。 因常年不出门,他的肉皮儿瓷白,几乎连唇色也是白的,一双狭长的凤眸,眼下生了颗泪痣,看人时目光深邃中带着不屑,而他最美的不是五官轮廓,而是那种混杂的气质,像用冰雪擦过剑身的宝剑,冷冽凌厉,又脆弱得像个青花瓷瓶,一碰,便碎了。 “滚!”他吐出一个字。 秋昙终于回神,见他一脸冷若冰霜,心道自己好心帮忙他不感激便罢了,让她滚是什么意思? 她也来了气,收回手冷冷道:“那二爷您自个儿起来吧,”说罢转身便走…… 没礼貌,脸生得再好有什么用? 可走出十几步,秋昙到底忍不住回头,便见他像只掉在蛛网里的飞虫一般挣扎着,堂堂七尺男儿,双腿不能动,只能依靠上半身撑起身子,倒下,再撑起,再倒下,如此往复…… 秋昙驻足看了一会儿,见他渐渐气喘吁吁,再也撑不起来时,终于不忍心又走了回去。 “二爷,还是奴婢扶您起来吧。” 他喘着粗气回头瞥她一眼,不言声儿。 秋昙当他默许了,这便将轮椅推过来,把他翻了个身,拉了他的右手搭在自己肩上,一手拦住他的背将他往上提…… 秦煜偏头看她,桃花簌簌落在她窄而薄的肩上,而他壮实的胳膊正压着她的肩,她显然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粉白的小脸憋得通红,桃花耳坠子急晃着,拍在她细长的脖颈上。 秋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人拖起来挨着了轮椅沿儿,他自己也发力,一手撑着轮椅,艰难地把身子塞进轮椅里。 他见秋昙如释重负般深呼一口气,竟卷起袖子擦起额上的汗,不由微微蹙眉。 这时秋昙也抬起眼,二人视线陡然相遇,她立即烫了似的别过眼,走开几步。 秦煜看她躲开自己,脸色又阴沉下来,“还不走,等赏钱么?”说着,随手取下个扳指,丢给她。 秋昙伸手一抓,展开手掌,一只成色极佳的翡翠扳指躺在手心。 她不懂玉,可想着侯府公子手上戴的扳指必定价值不菲,于是小心翼翼将扳指放在自己的小荷包里,向秦煜一礼,道:“多谢二爷,对了,夫人让奴婢给您传话,请您务必去汀兰院一趟,老爷和夫人有要事同您相商。” 秦煜正抚着自己没戴扳指的拇指,听她这样说,掀眼皮子瞧她,“你是伺候夫人的?” “是,”秋昙道。 “那赏赐也得了,还不滚?”他更冷下脸。 秋昙愣了下,心道这人脾气怎的这样古怪,动不动便命人滚,横竖话带到了,去不去便不是她的事儿了,于是她丢下句“奴婢告退”便立即转身往回走。 走出几步听见身后有人喊二爷,她回头看了眼,只见个红衣奴婢从桃林尽头跑来,想是伺候秦煜的。 秋昙没再管他,抓着自己的小荷包,心里美滋滋地回汀兰院去了,没想到这位二爷虽脾气臭,却还挺大方。 任何时代,钱都是顶顶要紧的。她穿越过来的次日便动过逃出府的心思,可原主只攒了五两银子,又是个奴籍,这个时代也没听说过女人干事业的,她想着,就这么贸然出府指不定饿死街头,还不如好好待在这儿,待有一日攒够银子,脱了奴籍,自己出府做个小生意,日子不就过起来了么? 所以啊,咸鱼是要咸鱼的,对于那些不该她干,干了也没利益的活儿她就得撂开手,可奋斗也是要奋斗的,凡是能得赏钱的事儿,她都乐意,便是被骂两句也不打紧。 待回到汀兰院,已近午时,秋昙想起那几株茉莉昨儿没浇,这便拎着个黄釉花执浇花去。 其实真正分配给她的活计不多,只有喂雀儿、浇花和每顿摆饭侍菜,而该她干的活儿,她也从不偷闲躲懒。 不多时,翠袖从茶水间出来,见秋昙正在花圃后侍弄花草,便小跑过来,从秋昙手中抢过花执,“秋昙姐姐,我来帮你。” “不必了,我一人做得来,”说着,秋昙又从翠袖手中抢回花执。 翠袖只好向她行礼道谢:“秋昙姐姐,今儿多亏了你,若非你替我去,我真不知怎么办才好,”说着,她看了眼左右,凑过来压声问:“二爷没为难你吧?我听说他最喜责罚奴婢,想罚谁便罚谁,全凭他高兴。” 秋昙看着这个十二三的小姑娘,有点想笑,“所以你就怕得哭鼻子?” 翠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她们都这么说。” 秋昙只笑了笑。 作为一个灵魂二十五岁的现代人,跟十二三的小孩子实在没话可聊,于是接下来翠袖同她说话她都漫不经心应着,直到翠袖欲言又止,秋昙察觉到不对,“怎么不说话了?” 翠袖声音压得极低,身子也不自觉矮下一截,“姐姐,我告诉你个秘密,你千万千万不能去三爷房里伺候。” 秋昙愣了下,三爷是现任侯夫人的儿子,今年十六,比二爷小两岁,在原主记忆里是个喜欢与奴婢玩闹,平易近人的人。 “这话怎么说?”秋昙问。 而后,翠袖便凑到她耳边将那所谓秘密细细道来。 原来翠袖还有个姐姐叫翠缕,在三爷房里伺候,原主也有印象,似乎害了痨,上个月便被侯夫人遣出府养病去了。犹记那日侯夫人把三爷喊来斥了一顿,还命三爷房里的奴婢一个字也不能说出去,否则打死不论。 翠袖却双眼含泪悄悄告诉她:“不是害痨,是尿血,已经起不来床了,前儿我回家,姐姐告诉我说宁可在夫人院里做三等,也不能去三爷身边伺候。” 她放下花执,诧异地问:“尿血?” 正文 第3章 冷落 “是啊,就是里裤上一片红,断断续续流个不尽,”翠袖说着,抽噎起来。 秋昙脑子里嗡嗡作响,这哪是尿血,分明与月事有关,断断续续流个不尽那就是得了妇科病了,一个清白姑娘患如此严重的妇科病,还叮嘱妹妹千万不能去三爷房里伺候,傻子也懂了。 “好,我不去三爷房里伺候,这秘密我也不会告诉旁人,你自己更不能说给旁人知道,明白么?”秋昙严肃地告诫她。 “我是看姐姐人好,才提醒姐姐的,旁人我不告诉,”翠袖用手背揩了揩泪。 这时,恰好正屋的帘子挑开,三爷秦昭走出来,他一身簇新的沙青色直裰,面貌温文,身量颀长,很是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 他出门恰迎面遇上端茶水的春杏,二人在廊上说了几句话,春杏被逗乐了似的直笑。 所以这样温文尔雅又平易近人的公子,竟是个衣冠禽兽?看来这府里的男主子都是绣花枕头,里头不知包的什么污泥烂草。 秋昙嗤之以鼻! 正忖着,另一个绣花枕头便由人推着过来了…… 秋昙看了眼那白衣少年,再想想方才他是如何叫自己滚的,她便心里不自在,不再看他们,继续浇自己的花。 接着翠袖回了茶水间,春杏从廊下走过来,用她那尖尖的下颌对着秋昙,“在这儿做什么?去屋里伺候茶水啊。” “伺候茶水是春杏姐姐你的活儿,浇花才是我的活计,”秋昙看也没看她一眼。 “这回可不是我叫你去,是三爷指名让你去,”春杏酸溜溜道,“有些人惯会在三爷跟前装乖卖俏,还想花银子把自己调去三爷身边伺候呢!” 秋昙愣了下,回想起前事,原主因相貌出众,很得三爷喜欢,平日三爷最喜同她搭话,所以今儿指名让她去伺候茶水也不是不可能。 若她不去伺候,凭三爷那性子定会私下询问她,还不如现下过去,大庭广众之下,就不信他敢对自己做什么。 秋昙于是放下花执,往茶水间走。 春杏在背后冷笑,“我让你帮我做点儿活计你推推阻阻,三爷一叫你便巴着赶上去,真真是——” 秋昙回头,打断她,“三爷是主子,你是什么?”说罢帘子一摔进了屋,把春杏气得直跺脚。 秋昙去到茶水间,这便用冰裂纹青瓷盖碗斟了四碗茶,放在小茶盘中,端了去夫人屋里…… 一撩帘便闻见浓郁的瓜果香,侯夫人周氏不喜熏香熏屋子,爱用花香果香,于是在罗汉榻两边各摆了个斗彩团莲纹的大缸,里头储着各样时兴瓜果,每日一换,花几上还对称摆着一对儿青花瓷春瓶,各插两支垂丝海棠。 上首坐了侯爷和周氏夫妇两个,下首左右两侧则坐了二爷三爷。 平南侯浓眉大眼、五官端正,光看那坐姿和凌厉的眼神,便知是上过战场的。坐在下首的三爷秦昭与他面相肖似,气势却弱了七分,倒是二爷秦煜气势上与他相近,都是极威压的。 坐在侯爷身旁的便是侯夫人周氏,容长脸,丹凤眼,一身琥珀金缂丝夹袍,外罩石榴红卷草纹片金缘排褂,大红大紫,她很压得住这颜色。 一个低着脑袋走进屋的小丫鬟,无人留意,他们仍谈他们的事。 秋昙端着茶盘走到侯爷身边,轻手轻脚地将茶盘里的一只盖碗放在木几上,再收了紫檀木几上那半凉的茶水,放回茶盘。 她做着换茶的活儿,心思却在他们说的话上,原来郡主有意将自己的女儿安平县主说给侯府,可又不知说给侯府哪个公子才好,几人正商议。 平南侯府分两房,大房有五子二女,二爷秦煜乃侯爷原配所出,三爷是眼前侯夫人独子,还有另外三个庶子。 县主这样尊贵人儿,自是要说给嫡子,且是能袭爵的那一个,论嫡论长该选二爷,可他偏偏是个残废,越过二爷选三爷又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所以夫妻二人才拿不定主意。 “老二你年纪大些,那县主恰与你同岁,到时你见了她可莫要再像先前见柳家的那般,让人下不来台,”侯爷看向秦煜。 “我不想谈婚事,”秦煜冷冷说道。 “不谈婚事你谈什么,你还能谈什么?凭你满腹经纶,文武全才,这双腿站不起来又有什么用?” 秦煜垂眼盯着地面,腮帮子鼓鼓的。 侯爷意识到自己话说急了,咳嗽了声没再言语,一旁的周氏柔声劝慰,“消消气消消气,二哥儿只是一时气话,”说着朝自己儿子使了个眼色。 秦昭会意,起身拱手道:“父亲,您别动气,哥哥有自己的想头,我们也不能逼着他。” 侯爷冷眼瞧着秦煜,“白长了年纪,还不如你弟弟半分晓事,”说着袖子一挥,“我也不管了,回头攒个宴,请郡主一家过来,任县主去挑,”说着故意冷落秦煜似的,同秦昭说起了话。 秋昙忍不住抬首觑了觑对面的秦煜,恰与他冰冷的视线相撞,她心跳得厉害,迅速垂下头,继续往下走,来到秦昭身侧给他换茶。 秦昭一面回着他爹娘的话,一面拿余光瞟秋昙,见她端来茶盏,他立即伸手去接,指尖“不小心”碰了碰秋昙的食指。秋昙心头微颤,却强自镇定,待他接稳当了茶盏才迅速抽开手,转身往对面去。 秋昙看着自己被他碰过的食指,再想想关于三爷和翠缕的传闻,整个右手都不自在了。 接着她便到了秦煜身侧,只见他修长如玉的手捏着青瓷杯盏,而杯中茶水已见了底,秋昙将最后一杯热茶放在木几上,自己立在一旁,等着他松手,她好把残茶收上来端出去。 这时侯爷问对面的秦昭,“秋闱在即,你书读得如何了?” “儿不敢自夸,前儿做了篇社稷论,夫子直叹锦绣文章,说我今年必中!”秦昭说着,目光不自觉瞟向秦煜。 侯夫人忍不住笑起来,“还说不自夸,这不是自夸是什么?” 侯爷难得地笑了两声,说秦昭没脸没皮,秦昭自己也笑。 满屋子人都在乐,唯有秦煜面色无悲无喜,像一尊菩萨,坐看众生。 秋昙站在他身后,仿佛也受到他的感染,感觉自己与这热闹格格不入。 正文 第4章 讨人 接着,侯爷又对秦昭说了一番鼓励的话,终于看向秦煜,脸色却冷下三分,“你近来身子如何?” “很好,”秦煜惜字如金,眼睛始终盯着地面。 侯爷神色不悦,场面又冷下去,杨氏赶忙打圆场,笑道:“二哥儿身子康健便好,回头娶个好姑娘,生几个孩子,结婚生子同成家立业一样要紧啊!” 所有人都默认他仕途无望,只能结婚生子。 这时,秋昙察觉到秦煜浑身紧绷,同方才桃花园里斥她时一样,威严又冷漠。 她立即伸手去端那碗残茶,心想赶紧换了茶退出去,莫要成了他的出气筒才好。 然不知是因秋昙端茶碗时曲起一根食指的手势怪异,还是她那双玉手在旁晃了他的眼,他突然看过来,秋昙手上一哆嗦,险些把茶碗打了。 她垂头不看他,迅速将茶碗放在茶盘里,端起来便走。 “若无旁的事,我便先告退了,”秦煜拱了拱手。 其实屋里的人恨不能他赶紧去,周氏抬手道:“二哥儿想是累了,回去歇着也好,秋昙,你送送二哥儿。” 每回秦煜来汀兰院,周氏都会命人送送他,好像因他腿脚不便格外疼惜他似的。 忽被点名的秋昙狠狠吸了口气,将茶盘交给了临近的奴婢冬梅,这便先行一步去打门帘,请秦煜出门…… 从屋里出来,空气清新不少,秋昙跟在秦煜身后,缓步往前行,没走几步便听见屋里传来说笑声,秦煜背影一僵,秋昙察觉到了,这会儿她更觉他可怜了。 天伦之乐是他们的,秦煜什么也没有。 出了院门往东边游廊上走,一路上奴婢见了秦煜都是远远行礼,战战兢兢给他让道,似乎府里所有人都远着他。 “二爷,当年您十一岁便在会试中斩获头名,三爷如今快十七了才准备秋闱,比您差得远了!”推轮椅的奴婢冬儿为主子不平。 “那已是多年前的事,如今我能娶妻,生个健全的哥儿,在他们眼里便是最大的功劳了,”秦煜自嘲地笑。 秋昙忍不住看了眼他的腿,心想若是腿能治好,他应该会过另一种日子吧? 她忽想起自己弟弟,也是幼时从高处摔下废了双腿,跑遍了大小医院,医生们都说没救,这辈子只能坐轮椅。她父亲是中医,想着西医不能治,便又用回中医的法子,十年如一日地为他针灸,熬药,终于在去年他重新站起来了,如今他正在医院复健,走路已十分稳当了。 于是秋昙终于忍不住插话:“二爷,不知您的腿平日可有知觉,是冰冷的还是有时会发热,奴婢家乡有个表哥,也是幼时摔了腿,抓了个土方子吃,又针灸了几年,后头竟能走了,您——” “你方才在看什么?”敲金嘎玉的一声,惊得秋昙一个激灵。 该死,怎么一直盯着人家的腿看? 秋昙赶紧低下脑袋,垂眉耷眼道:“二爷龙章凤姿,奴婢一时看入了迷。” 秦煜听她奉承自己,反对眼前人生出厌恶,神色更冷了几分,“你方才的眼神,难道不是在可怜我?” “奴婢不敢,请二爷恕罪,”秋昙将脑袋低得更低。 奴婢冬儿怕自家主子冲夫人院里的奴婢发脾气,惹夫人不喜,于是呵斥秋昙:“赶紧跪下赔个罪,二爷便饶你了。” 秋昙在夫人跟前伺候也极少下跪的,况她是个现代人,才到这里,膝盖一时半会儿还弯不下去。 她低头立在那里,膝盖一弯不弯,心想要打要骂随便吧。 秦煜冷哼,习惯性去转扳指,摸到的却是指节,他这才想起自己的扳指已赏给眼前这奴婢了,他笑:“看来你是个硬骨头,既然骨头硬,做什么毕恭毕敬奉承我?因为怕我?” “是,”话出口秋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滚!”声音冷得像冰。 “是奴婢多管闲事,奴婢告退,”秋昙不卑不亢地蹲了蹲身,而后转身往回走。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亏得自己还可怜他,这种人值得可怜么?不过说起来她可怜他做什么?应当可怜自己啊!人家再残废也是主子,高高在上呼奴唤婢,想使唤谁使唤谁,想让谁跪让谁跪,自己不过一介蝼蚁,有什么资格可怜他呢? 秋昙不由想起自己才穿过来的那几日,曾天真地想逃出侯府自力更生,到了大街上才发现街上女人都没两个。 这个时代不给女人活路,干事业的都是男人,女人只能被困在内宅,而她一人之力,又如何与整个社会环境抗衡? 想想还是回去学学下跪吧,习惯了就好,能屈能伸才能暂且苟活啊! 秋昙回到汀兰院时,秦昭恰从屋里出来,见了秋昙,兴奋地招手示意,秋昙假作没看见,低着头继续往前走。 正好厨下端了饭菜来,秋昙立即过去,从婆子手中接过捧盒,进屋摆饭,随后又从灶下端了碗筷进屋。 在周氏眼皮子底下,秦昭不敢同秋昙搭话,只能巴巴看着,看着那双玉手捧着鲫鱼白玉汤端端放在他眼前,看着那窈窕的身姿在饭桌前后晃,一样的绿色春衫,怎的她就比旁人穿得熨帖,穿得摇曳呢? 若这是他的奴婢,该多好啊! 接着周氏和秦昭盥了手,入坐,周氏捉起象牙筷,夹了片清蒸斑鱼到他碗里,“新来了两个南方厨子,特地让厨下给你加的菜,你吃吃看怎么样。” 秦昭夹起来咬了口,敷衍地应了声好,周氏颔首道:“吃着喜欢便多吃些,读书费精神,你近来清减不少,待过了今年秋闱便好了,”她突然想起什么,放下筷子叹了口气。 “怎么了,娘?” 周氏深深望着自己儿子,“我的儿啊,你要争气,别看你爹平日疼你,对二哥儿没好脸色,可遇上安平县主这样家世的人儿,你爹不说给你,说给二哥儿,可见他心里最疼的还是你二哥。” 秦昭没言声儿,低头搅着碗里的梗米饭。 “书要着紧念,婚姻大事也要紧啊,”周氏深叹一句,这是提醒儿子要争安平县主这门婚。 可说到婚事,秦昭却瞥了眼秋昙,心里琢磨着怎么让他娘把秋昙送给他做通房。 “秋昙,给我舀个鲫鱼汤,”秦昭把青瓷碗越过春杏递给秋昙。 秋昙硬着头皮接过碗,替他舀了半碗汤。 秦昭又用筷子指着案角的一碗鹿脯,看向秋昙,示意她将鹿脯调到他面前。 秋昙心里恼火,却也不得不动手调了。 周氏人精一样的人儿,早将儿子的心思看穿,正要命秋昙退下,突然秦昭看向她,“娘,翠缕家去了,我屋里针线上短了人,听说秋昙女红不赖,不如——” 正文 第5章 惩罚 “啪”的一声,周氏将副筷子往案上一拍,立起双眼瞪着秋昙,“狐媚子!端个饭菜也在爷们儿跟前卖弄,方才端茶时便见你勾着他,这会儿当着我的面还敢放肆,来人啊,把秋昙拉出掌嘴,打烂这张狐媚子脸!” 秋昙惊得瞪大了眼,怎回事?太不讲道理了吧?她连眼睛都没抬一下怎就勾引这位大少爷了?分明是他性骚扰好伐啦? 立即两个健妇冲进来拉人,秋昙奋力甩开她们的手,“奴婢没勾引三爷!” 秦昭也求他娘道:“娘,您饶了她吧,她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鬼迷心窍,鬼迷心窍个鬼哦!这个没担当的公子哥! 秋昙想大骂秦昭,可又不得不咽下冲到喉咙口的脏话,她坚决道:“奴婢没勾引三爷,奴婢也不会针线活儿,奴婢是夫人的丫鬟,绝不去三爷房里伺候。” 周围几个健妇没再拉扯,齐齐看向周氏,等着下文。 “三哥儿吃醉了酒,把他送回去,”周氏道。 立即几个仆妇上来,哄着劝着把秦昭劝了出去,如此屋里便只剩下周氏和三个奴婢。 “还不跪下?” 大丈夫能屈能伸,秋昙心下一横,闭着眼跪了下去,此时她脑子里风车似的转,许多想法涌上心头。 她想到她娘徐氏,原主的娘伺候过老侯爷,是府里的老人了,侯夫人不至于把徐氏的女儿打死,况且原主伺候夫人几年,是个埋头做事的,夫人心里应当清楚,而她素日待奴婢不差,贤名在外,所以,顶多把她赶出去府去,不会有性命之忧。 果然,秦昭一走,周氏气便消了大半,方才她是看儿子觊觎自己的奴婢,又想到先前的翠缕的事儿,气糊涂了才下这样的令,侯府规矩大,主子们轻易不打奴婢的脸,至多赶出府。 春杏见周氏面色渐缓,急了,秋昙近来处处与她作对,又得三爷青眼,若不趁这会儿把秋昙摁下去,将来岂不骑到她头上? 于是,春杏朝周氏跪下,恳切道:“夫人,秋昙素日爱同三爷玩笑,奴婢提醒过许多回了,她都不听,还说奴婢这辈子就是个伺候人的命,她将来是要做主子的,让奴婢别挡了她的道,且……且她娘还给了孙妈妈五十两银子,求她在您跟前多说秋昙的好话,最好让秋昙补翠缕的缺,去三爷房里伺候!” “信口雌黄!”秋昙气急,指着春杏,“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谁知这时旁边的孙妈妈唬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不住向周氏磕头,“老奴该死,老奴是猪油蒙了心了,先前老奴是不想要的,都是她老子娘强塞给老奴老奴才……” 这回秋昙彻底懵了,怎回事?原主做过与三爷勾勾搭搭的事儿么?记忆里都是三爷调戏原主,原主从未主动过呀!至于她娘贿赂孙妈妈,想把她塞到三爷房里,这她就更不清楚了,她才穿过来半个月,就得给原主和她娘背锅,人间惨剧啊! “好哇好哇,竟在我眼皮子底下勾引三哥儿,想是看我太贤良,当我治不得你这骚蹄子,来人,拖出去打!”周氏气急败坏。 “夫人,求您看在我娘的份上,”秋昙抬起头,定定望着周氏,已经有几个健妇上前押住了秋昙双肩。 周氏听了这话,猛然想起秋昙她娘是那个伺候过老侯爷的奴婢,老资历,有体面,万一把事儿闹到老太太和侯爷那儿,便不能收场了。 “先押去廊下跪着,待我回明了老太太再打!”周氏冷声道。 秋昙暗松一口气,不必婆子们押她,她自己便自觉地走出屋到廊上跪去了。 在这封建社会做奴婢可真难,没有人权,主子打骂奴婢官府也不管,小命全捏在主人家手里。 不成,不能再在汀兰院待了,不然今日逃过一劫,来日侯夫人也会想法子整治她。 秋昙在东侧曲廊上跪了,奴婢们来来往往都看着她,有同情她的,也有幸灾乐祸笑话她的。 秋昙初时还有些不好意思,后头习惯了,人家笑话她她就瞪一眼过去,或干脆不理会,她们反倒消停。 跪了半个时辰,膝头火辣辣的疼起来,她不得不双手撑地,减轻膝盖的压力。 “夫人让你跪,又没让你爬,学狗呢?”一双水蓝色绣鞋映入眼帘,秋昙抬眼,便见春杏双手抱胸,一脸得色。 “狗爱在主子跟前摇尾巴,绕着主子汪汪叫,这个我可不及你,”秋昙淡声回敬她。 春杏气得变了脸色,“牙尖嘴利有什么用?往后这院子里没人瞧得起你,你这顿板子也逃不了,今儿不打,明儿也得打,最好把你这张狐媚子脸也打烂,看你还怎么勾引三爷,”说着冷哼一声,绕过她继续便往前走。 秋昙呵的笑出声,激她,“春杏你厉害,有本事你也去勾一勾,去伺候三爷啊?” 春杏退回来,左右看了眼,确定周围无人往来,放轻了声道:“我会去三爷屋里伺候的,你等着瞧吧!” “那我就等着瞧咯!”秋昙冷笑。 春杏这个想爬床的丫头,去到三爷屋里,不就跟翠缕一个下场么?她等着看她的下场! 春杏走后不久,翠袖又小跑着过来了。 她将自己存的几块绿豆糕用帕子包了,悄悄递给她道:“秋昙姐姐,你没用午饭吧?快吃了这个,待会儿人来了瞧见就不好了。” 秋昙看着那几块碎了的绿豆糕,竟有些感动,她望着翠袖,“难为你还想着我,你……你能不能再帮我个忙?” “什么忙?”翠袖蹲下身。 …… 一刻钟后,院外便传来秋昙她娘徐氏的干嚎,“女儿啊,我苦命的女儿啊!都怪娘,怪娘把你生得太好,让那起子没伦常的见色起意,却还要怪在你身上,我的儿!” 几个奴婢闻声,立即跑去门口赶人,然而她们赶不走,也不敢赶,徐氏是服侍过老侯爷的,在这府里的年头比她们的年岁还大,没一会儿,连午歇的周氏也被吵醒了。 接着,徐氏被请进了院子。 正文 第6章 指派 秋昙望见一着褐色福纹长袍的妇人被四五个奴婢簇拥着过来,这便是原主的母亲徐氏,可徐氏一直用袖子揩泪,没瞧见廊上的秋昙,秋昙也不好大声喊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进屋。 直到此时,秋昙才真正松了口气。 徐氏是原主的娘亲,一个仗着自己伺候了老侯爷,在府里倚老卖老的奴婢,她赖皮又尖牙利齿,寻常奴婢都不敢同她打交道。 方才便是秋昙请翠袖替她传话给她娘,让她来汀兰院闹。 侯夫人想回了老太太,而后悄悄将她处置了,决不能够,得将事儿闹大,最好闹到几个姨娘和侯爷那儿去,让侯爷知道自己的三儿是个调戏母婢的畜生! 果然,侯夫人怕事儿闹大,这便将徐氏请进屋去,恩威并施地把人哄住了,小半个时辰后,徐氏又被送出了院子,走时徐氏也揩着泪,没瞧见东边廊上跪着的秋昙。 徐氏走后不久,便有夫人身边的钱妈妈过来,亲自将她扶起,领她去夫人房里。 秋昙膝盖疼得厉害,只得搭着钱妈妈的手,轻一脚重一脚地缓缓进了屋。 进屋见了周氏,又是跪,疼得她一脑门的汗。 周氏瞥了眼她的腿,轻吹着茶水淡淡道:“你一个奴婢,勾引主子,我这儿是不能容你了,不过看在你娘伺候老侯爷辛苦的份儿上,我便饶了你,从今起你去二哥儿院里伺候,二哥儿身子弱,别把你那狐媚子功夫用在他身上,丢我的脸,今日之事也不能告诉外人知道,不然丢的是你自己的脸,往后更不许你与三哥儿往来,否则我饶不了你,可明白了?” 秋昙怀疑自己听错了,她让翠袖给她娘带的话是:“娘您让夫人别打我板子,直接把我领回家就是,”怎的现在成了伺候二爷?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回话呀!”钱妈妈呵斥。 秋昙只得回道:“是,奴婢定会尽心伺候二爷,再不招惹主子,对今日之事也会守口如瓶。” “还有呢?”周氏丹凤眼微挑,“你的身契可还在我手里。” 秋昙心道这夫人可真有心计,手里捏着她的身契,那自己的主子不就仍是她么? 于是,秋昙很上道地回:“奴婢虽伺候二爷,可您才是奴婢的主子,往后二爷院里的事儿奴婢都会上报夫人您。” 周氏这才微微颔首,淡笑道:“起来吧,你清楚便好,回头你若立了大功,我便给你脱了奴籍,再给你贴份嫁妆,不会亏待你的。” “多谢夫人,”秋昙道。 只要待遇好,跟谁干不是干呢?况且那二爷看着也不像好人。 周氏忽想起什么,“翠袖与你同去,两人也有个照应,”说罢挥挥手,“去吧去吧。” “多谢夫人,那奴婢这就收拾东西去了,”说着,秋昙又是一礼,这才扶着门框走了出去。 待人走后,周氏捶捶自己的肩,长吁一口气,“可算打发了那徐婆子。” 钱妈妈奉上茶,“可夫人为何要把秋昙派去二爷院里呢?她那呆头呆脑的样子……” “她还呆头呆脑?”周氏冷笑,摇着头道:“平日里看着是呆头呆脑,可出了今日这样的事,却知道派人去寻她老子娘,还晓得叮嘱她娘跪在我院外嚎,而不是去老太太和侯爷院里,可见是个有分寸的,派去听风院再好不过了,况且……把她放在别处我也不安心,府里除了听风院昭儿不会去,还有哪儿他不去?便是遣回家去,昭儿也能寻到她家里,昭儿正准备秋闱,我不能让她坏了事。” …… 秋昙这便回住处收拾东西了,她的物件不多,除了铺盖就剩下几件衣裳和个锦盒,盒里装着这些年得的赏赐,有银瓜子、银戒指和虾须银镯子。 那头翠袖也知道自己被派去伺候二爷了,她怕得很,哭丧着脸来寻秋昙。 “秋昙姐姐,我也要与你同去听风院伺候了。” “没事儿,我照应你,快收拾东西吧,我们一起去!”秋昙冲她笑笑。 翠袖像吃了颗定心丸,立即转忧为喜,回身去屋里收拾了。 其实秋昙心里有愧,她知道夫人为何要派翠袖过去,一则她是翠缕的妹妹,夫人看见她便想到翠缕,心里不痛快,二则她今儿替她给徐氏传话的事儿夫人定是知道了,所以不能容她,说起来还是自己连累了她。 所以秋昙打定主意,只要有自己一口饭便不会少翠袖一口,听风院的人若敢欺负她,她也会替她挡着。 二人收拾完后便抱了自己的铺盖一起出院门。 春杏等人在廊上看热闹,还有几个想搭把手的,碍于春杏的威势也不敢上前,秋昙和翠袖两人只得自己又抱又背又拎,艰难地去往听风院。 听风院在侯府东南角,十分幽僻,二人停停走走半个时辰才到竹林前,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阵春风吹来,秋昙后背凉飕飕的,她抹了把脸上的汗,领着翠袖穿过林间小路,来到院门前。 因腿疼得厉害,秋昙把铺盖卷往地上一扔,坐倒在门前,捶门大喊:“有人么?来人开门啊!” 不多时门内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接着门被拉开一道缝,露出半张芙蓉面。 “谁呀?”一貌美丫鬟瞥了眼满脸热汗的秋昙,蹙眉道。 “我们是夫人派来伺候二爷的,姐姐您开开门吧,”秋昙冲她笑笑,她已认出这是上回给秦煜推轮椅的丫鬟。 冬儿隔门打量了二人一眼,眉心更蹙,而后才拉开门,淡淡道:“进来吧,”说着便回身往里走。 秋昙还当这位姐姐会搭把手,或至少喊人来帮个忙,谁知人家装没看见,她只得放下木箱,先抱了铺盖跟着进去,一面走一面看。 这是个两进的院子,不同别个那般花团锦簇,这院里除了几丛青竹便再无旁的花草,连奴婢也不见,虽各处干净齐整,却没半分烟火气。 进了二门,秋昙才看见秦煜,他一身白绉绸绣猛虎箭袖,坐在轮椅上,正持弓拉弦,全神贯注地盯着前头的靶子,只听“咻”的一声,羽箭直直射了出去,下一刻,那幽幽目光便朝她看过来…… 正文 第7章 手艺 秋昙立即低下头当鹌鹑。 “你……过来,”清冽如泉的声线。 秋昙躲在棉被后的双眼抬了抬,发觉他那鹰隼般的目光正盯着自己,于是知趣地朝他走过去。 也不知是心虚还是害怕,又或是腿伤太重,没走两步她竟双腿一软,朝前扑下去…… “啊”的一声,铺盖脱了手,随意卷在里头的亵衣亵裤、鞋袜和肚兜撒了一地。 她扑倒在自己的铺盖上,微微抬眼,便看见自己的粉色肚兜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此时真恨不能裂开道地缝容自己钻进去,她悻悻捡回肚兜,坐起身子,却又碰着了近在咫尺的雪白靴子。 “走个平地还摔了,毛手毛脚的,别吓着了二爷!”冬儿在旁呵斥。 “抬头,”秦煜凤眸微眯,轻蔑的眼中泄下一线天光。 秋昙只得抬起头来,仰望着他。 “又是你?” 秋昙陪着笑脸,狗腿地道:“是奴婢,奴婢来伺候二爷了。” 若知自己有一日会沦为他的奴仆,当日她绝不会冲他发小脾气。 不知是否生了错觉,她觉他瓷白的脸上浮红一片。 “起来吧,”说着,他瞥了眼散落一地的衣裤,脸色更不自然了。 冬儿立即蹲身帮着捡,秋昙忙从她手中抢过自己的亵衣,“怎好劳烦姐姐,我自己收拾,”说着便双手一扒拉把散落的衣裤都归拢在怀里。 “不是在夫人身边伺候么?怎派到这儿了?”他淡淡开口。 “奴婢手笨,打碎了夫人屋里的一只琉璃盏……”秋昙相信他能查到自己是因做错事被赶出来的,可到底做错了什么,因与三爷有干系,所有人都会守口如瓶。 “冬儿,替她收拾了东西,领她下去安顿吧,”秦煜看向冬儿。 “是,”冬儿说着,这便去灶房喊了绿浓过来,命她领秋昙和翠袖去厢房,而她自己则回到秦煜身旁,替他拿箭,她有意站在他西侧,遮住他看向秋昙的视线。 冬儿在秦煜身边伺候了七年,深知他的性子,他喜洁,衣裳永远纤尘不染,衣裳碗筷都得单独清洗,旁人用过的东西他更绝不会再用,除了她和守诚,其余人也不准进他的屋,寻常婢子更是不能近身。 可是……他今儿让这奴婢过来身边回话。 “二爷,上月明月和星儿到了年纪放出去了,奴婢觉着院里人手不够,这才请夫人调两个人来,谁知夫人竟调了这么两个,小的瘦得豆芽菜似的,大的是打碎了东西才被拨过来的,一来便惊着了您,毛手毛脚,想必干不了什么事,要不奴婢请夫人换几个人来吧?” “不必,只是你得看着不准她们进我的屋子,”秦煜说罢,从冬儿手中捉起一支羽箭,搭弓,拉弦,箭中靶心,一气呵成。 …… 秋昙和翠袖则由绿浓领着,进了西厢房,屋里又敞亮又干净,十锦屏风、桌椅橱柜和梳妆台都有,东南角连着放了两张架子床,床上还有褥子在,想是不久前这儿还睡过人。 以往秋昙在汀兰院住倒座房,四人一间,没想到来这儿了能住厢房,两人一间,待遇倒变好了。 “铺盖放床上,往后你们就住在这儿了,”绿浓说着,给翠袖搭了把手,又让二人好生坐着,她去门口将剩下的三两个箱笼搬过来。 秋昙感激她,塞给她十几粒银瓜子,说请她往后多关照。 绿浓高兴极了,她紧紧攥着银瓜子,更热心地领着秋昙和翠袖出门,为她们介绍院里的情形。 听风院里屋子多,人少,所以四间厢房中有两间分给奴婢住了,绿浓绿绮两个三等奴婢一间,秋昙和翠袖过来是顶替原先的二等奴婢明月和星儿的,二人又占一间。 大丫鬟冬儿和另一个九岁的小厮守诚则一人一间住在紧挨正屋的耳房里,也只有这二人能进正屋伺候。 秋昙和翠袖说是二等丫头,其实做的也是三等奴婢的粗活儿,做饭煮茶,洒扫洗衣,不过因着院里人少,又极少有人来,是而活计并不多。 绿浓说罢还神神秘秘地叮嘱她:“冬儿姐姐和守诚都是极好的人,只二爷脾气古怪,你们可千万别惹着他。” 秋昙心叹你家主子的古怪脾气我是见识过了,往后能离多远离多远! …… 头一夜住不惯,秋昙和翠袖一宿没合眼,次日早早便起了。 昨儿在汀兰院跪了三个时辰,腿便擦破了皮,本以为过一晚能好些,谁知今早起身,坟起来老高,还起了水泡,秋昙只能由翠袖搀着一步一步往灶房挪。 几个奴婢体谅秋昙的腿伤,便只让她坐在灶前烧火。 秋昙一面添柴,一面看绿浓闷碧梗粥,见她放了两瓢水,不由提醒道:“绿浓,碧梗米不如白米那样容易吸水发涨,少放些水,文火慢煮,粥才香。” 绿浓挠挠脑勺,嘿嘿笑道:“姐姐,院里原先是星儿煮饭,她回家后我才替她的,煮得不好,”说着,便舀了半勺水出去,盖上锅盖。 秋昙没再多说,其实她本人也不会做饭,可原先的秋昙是从三等丫鬟升上来的,加之春杏等人将活儿都推给她干,所以她什么都懂得些,粥应当怎么煮,几乎是本能反应。 只是……能者多劳,她不想入职第一天便大包大揽地干活儿,不然往后活计都堆给她,她还不得再累死一回? 所以接下来她只默默烧火。 然而,绿浓做菜是个半吊子,秋昙看她炒鸡丝银耳没个先后,将焯过的银耳同鸡丝一齐下锅,做八宝兔丁时她用新鲜的辣子,而不用干辣椒,最后还炒得糊锅了,秋昙再没眼看,问:“这小菜你煮给二爷就粥吃的?” “鸡丝和兔丁是给二爷的,其余是给咱们吃的。” 秋昙心叹二爷的日子过得真是难,再想想这种东西待会儿要入自己的口,她再忍不住,强撑着起身道:“绿浓,还是我来吧!” 说着,她从绿浓手中接过锅铲,吩咐绿浓将大块的银耳搅碎,她则挖了块猪油下锅,将鸡丝和葱姜蒜倒进锅里煸炒,香味儿出来了才放银耳…… 正文 第8章 嫌弃 绿浓在旁看得眼都直了,食材都是这几样,怎的她就炒不出这个香味儿呢? “秋昙姐姐,您果然是在夫人身边服侍过的,手艺比星儿姐姐还好!” 绿浓心里苦啊,若不是为了吃口能下咽的饭菜,她用得着带伤上阵? 而后,她将八宝兔丁也用干辣子重炒了一回,那香味儿直飘到院子里,廊下洒扫的翠袖嗅着味儿,扫地都心不在焉起来,一旁的绿绮也被勾起馋虫,直往灶房望。 冬儿从正屋出来,也闻见香味儿,她瞥了眼廊上洒扫的翠袖,便知今儿的饭菜是谁做的,她面色微变,昂首挺胸地进灶房,端了饭菜回正屋…… 梢间里,坐在书案前专心练字的秦煜也闻见饭菜香,不由回头看了眼,星儿走后,她已半月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菜。 其实听风院的饭菜本该由府里大厨房端来,可府里的厨子不知受了谁的指使,知秦煜不喜香菜芹菜,反而什么菜里都放一点儿,送过来的菜品压根不能入口。 为此,冬儿同夫人提过两回,周氏装模作样地呵斥了厨下的人,他们不再明目张胆放香菜芹菜了,而是将它们榨了汁淋在菜里。 所以那以后,听风院的所有吃食都由院里的奴婢亲手做。 秦煜将紫毫搁在山水笔架上,“是秋昙做的?” 冬儿摆菜的手一顿,心道二爷怎记得这奴婢的名字,昨儿她不是没说么?难道先前在夫人院里便记下了? “是,闻着是香,就是油盐味儿太重,李大夫说您得吃清淡些,回头我说说她,”冬儿说话间已摆好了饭,过来伺候秦煜净手,而后将他推到八仙桌前。 今儿早饭菜色丰富,一碗绿莹莹的碧梗粥,配上鸡丝银耳、八宝兔丁、花菇鸭信和莲蓬豆腐等几样冷热小菜,令人食欲大增。 秦煜捉了象牙筷,夹了夹鸡丝入口,细细咀嚼,而后少有地露出点儿笑意。 这半个月他吃绿浓做的菜虽吃得倒胃口,可并未责骂,因知她们至多只能做到这样了。 说起来也是院子管理不善,半年前他奶母走后,听风院便乱了套,冬儿作为大丫鬟,只知伺候他,旁的一概不管,而他自己更不会留意衣食住行上的琐碎小事,原本该让明月和星儿临走前教会两个奴婢做饭的,也没来得及。 “往后我的饭菜都由她来做,”秦煜道。 “是,”冬儿看着秦煜,抿了抿唇,又道:“二爷,待会儿用完了饭奴婢给您敷药吧?” 秦煜立时冷下脸,“不必!” 这时,小厮守诚在帘外禀报:“二爷,夫人院里派人来了。” 秦煜继续夹着菜,眼皮子也没抬一下。 “奴婢出去瞧瞧,”冬儿说罢,撩帘走了出去。 …… 却说秋昙、翠袖和另外两个绿四人围着灶台用梗米粥,嘻嘻哈哈吃得不亦乐乎。 言谈间秋昙才知道她们都是八九岁进听风院伺候的,伺候二爷已三四年了。 院里人少,没那些勾心斗角,两个姑娘都纯真可亲。绿浓活泼,说起话来叽叽喳喳,绿绮则乖巧可爱,不大爱说话,只在旁陪着笑,笑起来两个酒窝,甚是好看。 “秋昙姐姐,你这手艺该做大厨才是,我只恨今儿粥煮少了,”绿浓一面说一面舀粥,舀了满满一大碗。 秋昙忙摆手,“别笑话我了,我这手艺也就你们不嫌弃。” “不不不,姐姐,你手艺确实好,”翠袖笑得双眼眯起,附和道。 在汀兰院翠袖难得笑一回,因院里的丫头爱欺负她,但在这儿,活计不多,人还亲和,还不用到可怕的二爷跟前伺候,她很喜欢。 这时,灶房外传来几声熟悉的说话声,秋昙端了碗,缓步挪到门口,果然看见春杏。 春杏用一红漆托盘端着件藏蓝色锦袍,与冬儿往墙根下,叽叽咕咕说着什么。 “秋昙姐姐,春杏该不会跟冬儿姐姐说你的事儿吧?”翠袖走过来,担忧地问。 “没事儿,”秋昙拍拍翠袖的后脑勺,让她安心。 其实秋昙心里也没底,周氏想必交代过院里人要守口如瓶,不能牵涉出三爷,可春杏这样恨她,说不定就违令告诉冬儿,故意让她在新主子跟前难堪呢? 早饭后半程秋昙再没言语,到放了碗筷,恰好冬儿过来,说二爷要见她。 绿浓几个兴奋极了,都当二爷是吃了她做的粥菜要赏她,秋昙却惴惴不安,直觉此事同春杏有关。 她跟着冬儿过去,还离得老远便听见小厮守诚劝秦煜看大夫被他呵斥的声响。 接着,守诚垂头退出来,她们进屋…… 外头阳光明媚,屋里却并不亮,四扇窗棂关着,用三层软厚轻密的软烟罗纱糊了,光不大透得进来,只隐约可见屋里的陈设,十分简单。 一身松霜绿常服,谪仙一般的二爷就坐在八仙桌后,桌上几碟小菜用了近半,粥碗也见了底。她不敢抬眼看人,只瞥见放在桌上的那只五指纤长的手。 “二爷唤奴婢来,有何吩咐?”秋昙低垂着眉眼。 “谁让你给我做饭的?”搁在桌上那只手曲起指头点了点。 “是奴婢做得不合您胃口?” “脏!”他冷冷吐出一个字。 脏? 秋昙心道自己很讲卫生啊,况且他嫌脏怎还把粥菜吃了个干净?这是故意找茬儿吧? “那奴婢往后不做了,”秋昙微微不悦。 “你还敢顶撞二爷?跪下!”冬儿厉声呵斥。 秋昙抬起脸,“奴婢不敢顶撞二爷!” 看着脸色奇差的主子,和一个怒目而对的一等丫鬟,秋昙想着,罢了,胳膊拧不过大腿,识相点,跪就跪吧。 于是,她扶着椅子,缓缓地屈膝跪下,膝盖红肿还起了水泡,挨地的那一瞬,真是钻心的疼。 “过来,”他声音冰冷低哑。 秋昙只得忍着疼膝行过去,在心里悄悄问候了秦煜的祖宗。 忽的,他伸出瓷白的手,捏住她的下巴抬起来,拇指和食指按着她的两颊,玉石样细腻通透的肉皮儿鼓起来,蒸熟的白馒头一样鼓起来,一双葡萄眼将他望着,水潋潋的。 正文 第9章 愤怒 他冷笑,“确实有几分姿色,怨不得想爬三弟的床,只是……既爬了他的床,成不成都该去伺候他才是,怎跑到我听风院来,当我这儿是什么?”说罢将人狠狠一甩,甩趴在地。 秋昙懵了,坐起身诧异地望着秦煜,却见他掏出一雪白的帕子,仔细而专注地擦拭着方才捏过她下巴的手指。 她有这么脏?摸完还要擦手?秋昙感受到莫大的侮辱。 她倔着,“脏的不是我,是那些爱嚼舌根,凭空污人清白的,定是方才春杏说我什么了吧?”秋昙看向冬儿,“她说什么你都信啊?” 冬儿冷笑,“那你说说你在夫人跟前伺候得好好的,怎就被支到这儿来了?别说打碎琉璃盏这样的话,当我是三岁孩子好糊弄?” “我……我……”秋昙胸口剧烈起伏,心道此事确实不好解释,若说自己是被调戏的,冬儿必回她你不装乖卖俏人家会调戏你么? 她低下眉眼,没话可说了。 秦煜见她不言语,只当她心虚,冷笑道:“收拾收拾东西,滚回你的汀兰院去!” 走就走,她还不伺候了呢! 秋昙心中不忿,双手撑着地就要起身,然膝盖才稍稍抬起,她便疼得龇牙咧嘴,禁不住又跪了下去,低头看时,便见月白的裙子上沾了两点血污。 秦煜瞥了眼她的膝盖,立时,尘封的记忆汹涌而来…… 十一岁那年他从马上坠下时,也是如此,膝盖被石子割伤,白绫裤子上一片鲜红,不仅伤了皮肉,也伤了骨头,那时他双腿发软,使了吃奶的力气也站不起来,从此就再也没站起来。 “请大夫,快去请大夫!”他双目赤红,忽的冲门口大喊。 冬儿不知怎回事,还当他的腿又不好了,急得跑出去大叫:“守诚,快去请李大夫,快去……守诚呢?人呢?” 秋昙更摸不着头脑了,他方才还让她卷铺盖走人,这会儿因她的腿伤急成这样? “没事儿,奴婢就是跪得太久了,”秋昙摆摆手,而后撑着身旁玫瑰椅缓缓起身。 秦煜本能地想伸手去搀,可又想到什么,手指蜷了蜷,终究没伸出去。 于是,秋昙自己撑起身子在玫瑰椅上坐了,而后转过身,将裙摆轻轻掀起来一截,只见膝盖往下一寸,一排水泡被压破了,血水混着黄水直往下流。 秦煜瞥了眼,便看见一截小腿肚子,细腻莹润,像泼下的牛乳,这便是寻常人的腿么?他已许久没见过了。 这些年他只在近处看过自己的腿,因常年坐轮椅,他的腿萎缩得只有手臂般粗细,肉皮上布满褶子,像老树皮。凭他的身份如何高贵,凭他上半截身子多么光鲜,他的下半身也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而这时,秋昙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古代社会,撩裙摆在外人看来便是勾引,于是她赶紧放下裙子,将腿遮得严严实实。 “二爷,”她始终背对着他,“奴婢自己能走,可以先回房去么?” 这时,冬儿疾步赶回来了。 “让绿浓绿绮把秋昙搀回房去,”秦煜吩咐。 “是!”冬儿瞥了眼秋昙,忍着不满去叫人。 随后,绿浓绿绮进了门,她们不敢看秦煜,走过去战战兢兢地扶起秋昙,将她扶回她自己屋,小心翼翼放在床上。 秋昙自个儿将裙摆撩起来,众人看见她的伤口,都倒吸一口凉气,问她怎忍了这许久。 秋昙只摆手说不碍,深谢了绿浓绿绮两个,“你们不必忧心,且干自己的活儿去。”绿浓绿绮这才去了,留翠袖在屋里伺候她。 不多时,李大夫便过来,给秋昙看了伤,诊断她并无大碍,留下一瓶药膏便去了正屋,给秦煜看腿。 秦煜已经许久没让李大夫看过腿了,今儿人到了屋外,冬儿要请他,秦煜却冷声制止,“不必了,横竖看不好的。” “二爷,奴婢求您别这么说,总会好的,只要您按时用药,按时看大夫,总有好的那一日!”冬儿眼中泛上泪来。 秦煜将轮椅转了个向,朝窗棂那头去,迎着被软烟罗纱筛过一道的混沌的光,他眼前浮现出秋昙健康匀称的小腿肚子,再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腿,笑得哀凉,“我看我自己的腿,也觉恶心,不必治了,治不好的。” 冬儿伺候秦煜多年,对他最细小的情绪也感同身受,她走上前,跪在他面前,泪流满面,“二爷,奴婢求求您,求求您怜惜怜惜自个儿,让李大夫看看吧,您已三个月没用药,再拖下去更不能好了!” 秦煜望着窗台,沉默…… 良久之后,冬儿劝得口水干了,哭得眼泪也没有了,秦煜才终于松口,冬儿立即起身出门将李大夫迎进来…… 这位李大夫是太医院退下来的,医术高明,然而即便如此,他治了秦煜七年,也没治出个所以然,今儿来看,也还是说那几句老话,还是让他用原先的药。 每当这时,秦煜便更绝望。 “药还是得敷,一日也不能断,”李大夫叮嘱冬儿,看了眼一言不发的秦煜,摇着头叹着气往外去了。 冬儿追上前给了李大夫二两银子的诊金,将人送出院子,而后回来安慰秦煜。 每回看了大夫,秦煜便尤其听不得病啊痛啊腿啊这类字眼,冬儿便只能捡不相干的话来说。 “二爷,方才夫人命人给您送了件藏青色绣鹤鸣九皋的袍子,鲜亮得很,过几日春日宴时您穿上,定把三爷四爷他们都比下去。” 秦煜泥胎塑偶般坐在轮椅里,连眼睫也不曾动一下。 冬儿便进梢间,从八宝柜里将方才春杏送的那件锦袍捧出来,一抖,展给秦煜看,“瞧这针脚,瞧这白鹤,栩栩如生,奴婢可绣不出来,”话未尽,冬儿脸色白了,因她瞧见后背处绣的白鹤少了只爪子。 冬儿心头一颤,立时将衣裳叠起,遮住那缺了腿的白鹤。 夫人做事可真有意思,给听风院指派的是擅爬主子床的丫鬟,送来的锦袍也是绣坏了的,这是要把人逼死么? 正文 第10章 活计 接下来的两日,秦煜一直闹脾气,冬儿和守诚劝他用饭劝不动,劝他敷药劝不动,还被他赶了出去。 屋外干活的丫鬟们也怕得很,走路放轻脚步,生怕动静太大惹恼了主子。 秋昙这两日都在屋里养身子,让她卷铺盖走人的话没人再提,她便心安理得地待着。 两个绿和翠袖都是实诚人,见她腿伤得厉害便不许她下地,院里的活儿都替她做了。 原先秋昙总怕她们像汀兰院那些好吃懒做的奴婢一样,把活儿扔给她,所以轻易不愿动手,这会儿她看清了,听风院里都是好相与的姐妹,如此,她不干活儿倒过意不去。 于是腿伤好了些,她便早起煮粥做菜,绿浓在旁打下手,笨拙剐着鱼鳞,她不住感叹:“秋昙姐姐,吃过你做的菜后,再吃我自己做的,我才知道为何绿绮说我做的是猪食!” 秋昙笑着摇头,“这不是骂自己么?” “呵呵呵……” “今儿我做两条红烧鱼,一条二爷吃,一条咱们吃,吃个够!” “好嘞!” 秋昙从她手中接过料理干净的鱼,这种江团鱼通身只一根大骨,并无小刺,用来做烤鱼再合适不过。 秋昙将切好的葱姜蒜腌制一会儿,给鱼全身抹上生粉,再放入油锅里炸,一下放得太急,油嘣嘣嘣地直往上溅,她吓得猛退两步,腰间的梅花月牙荷包抖下来,一枚翡翠扳指咕噜噜滚了出来。 绿浓瞥见,揩了两下手去捡,看这扳指眼熟,诶了声道:“这不是二爷的扳指么?” “什么二爷的扳指?”冬儿恰好从外进来,一双眼直盯着绿浓手上的翡翠扳指。 绿浓怕闹出误会,赶紧把扳指塞回荷包里,递给秋昙,“没什么,是我看错了。” 秋昙煎鱼分不了神,只匆匆接过荷包往衣襟里一塞,手上顾着给鱼浇热油。 冬儿只瞥了眼没瞧清楚,也不便追问,她交代秋昙:“做一碟奶皮饼和一样花菇鸭信,二爷爱吃这个。” 秋昙不由腹诽,前几日不还嫌我做的菜脏么?这会儿又让我做了? 不过她仍老实答应着。 “诶,你针线活儿怎么样?”冬儿忽问。 “我手笨,不大做得来,”秋昙回。 一旁烧火的翠袖却瞪大了眼,“秋昙姐姐,我记得夫人的那些荷包和帕子都是你帮着春杏姐姐绣的,怎么还说不好呢?” 秋昙忙朝翠袖使眼色,翠袖愣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低下头闭口不言。 冬儿扫了二人一眼,勾着唇角道:“用完早饭,我有样活计派给你,”说着便出了门…… 待脚步声远去,翠袖才怯怯地问:“秋昙姐姐,我……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秋昙摇头,“也不算错,你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半刻钟后,烤鱼做好了,和梗米粥、花菇鸭信等小菜一同端去了正屋,接着屋里又传来冬儿哭求秦煜用饭的声音。 灶房里几个小丫鬟听见,都很为秦煜叹息。 “二爷十一岁便中解元,真真百年难遇的奇才,若不是摔断了腿,如今该何等风光?” “是啊,初时二爷还勤敷药,盼着能好,可这么些年下来,丁点儿效果没有,心里怎么熬得住呢?” “我看二爷不过脾气大,没想到这么厉害啊!” “翠缕你才来府里不久,没听说过吧?我也是听人家说的,当年……” 秋昙望了眼正屋方向,想着要不给他试试她父亲治弟弟的法子,说不定治好了呢? 转念一想还是算了,秦煜那阴晴不定的脾气,若治不好还不定怎么怪罪她呢! 她没再为他惋惜,迅速扒拉完饭菜,回了自己屋。 不多时,冬儿便拿着那件藏青色绣鹤鸣九皋的锦袍过来了。 她将袍子小心翼翼放在秋昙面前,指着缺的那只爪子问,“你瞧瞧,这是什么绣法,我却是没见过。” 秋昙的注意力却落在她手腕的几颗红疹上,“冬儿姐姐,你手上怎的了?” “没怎么,”她拉袖子往下遮住,“你就说能不能绣吧。 秋昙细细看了眼那白鹤爪子,道:“这是用金线乱针绣打了个底,再用两股深度不同的褐色真丝线拧成一股,以平金绣的技法绣出来的。” 冬儿微松了口气,旋即看她的目光又警惕起来,她冷冷地道:“这是几日后二爷要穿去春日宴的袍子,你能绣便能绣,不能也别逞能。” “绣却是能绣。” “二爷那些荷包汗巾子等小物件都是我绣的,爷从不愿外人碰他的东西,你绣好了这袍子,往后问起来,也只说是我绣的,明白么?” 秋昙在心里冷笑,她太明白了,原主不就是这么被春杏当傻子一样支使的么? 她可不是原主,在她这儿,活儿不能白干,名和钱总得有一个。 “冬儿姐姐,”秋昙含笑望着她,“我和绿浓她们分好活儿了,我就管着灶房那一亩三分地,针线上的活计听说历来都是您的,我怎好抢了去呢?况且我也就一双手,兼顾不来这些。” “我给你银子总成吧?”冬儿不耐道。 “那敢情好,姐姐毕竟在二爷身边伺候,不差那几吊钱,是吧?” 冬儿哼笑,轻蔑地瞧着她,“绣好了这个,我给你五吊钱。” “那便多谢姐姐了!” 秋昙不觉尴尬,赚钱嘛,不寒碜! 当夜,秋昙便从自己带来的针线中翻找出需要几样,捻成一股,在油灯下做绣活。 翠袖见了,又是好一顿羡慕和夸赞,也拿了针线来要跟秋昙学。 翠袖有基础,秋昙稍加点拨几种绣法,她便能学个大概了。 秋昙想着,听风院风平浪静,要想有什么事儿禀报给夫人赚夫人的赏钱,暂不能够;二爷身边又不需她们伺候,她们得不了主子的赏钱,如此,便只好自己赚钱了,正好院里的活儿不多,于是她提议:“翠袖,要不我让我娘捎些彩线过来,咱们两人一起打络子,绣帕子赚钱如何?” “好哇好哇!”翠袖自然一万个同意。 正文 第11章 发怒 原主的绣活儿没的说,秋昙这个连针都不拿的,竟凭借本能把鹤腿绣得又快又好,两日后便完工了。 她将绣好的锦袍迎着光抖开来看,鹤爪子与鹤身相合,没甚不妥,于是她高高兴兴叠好锦袍,抱着出了屋子,去向冬儿交差…… 屋里,秦煜滚动轮椅到支摘窗前,本要将窗关紧,却透过缝隙望见了她,秋昙今儿着一件鹅黄春衫,配白绫裤子,行走间带着蹦跳,快活得像只小黄鹂。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她的双腿上,脑子里全是上回窥见的,那牛乳般的小腿肚子。 鬼使神差的,他唤小厮守诚道:“叫秋昙过来。” 守诚研墨的手顿住,狐疑地看眼秦煜,这才退出门向秋昙招呼:“秋昙姐姐,二爷让您进来。” 将要赚得五吊钱的欣喜烟消云散,才养好的膝盖好像又隐隐作痛起来,秋昙一小步一小步挪过去,在门前站定,“二爷,您有何吩咐?” “进来。” 进去?他的屋子不是不许她们小丫鬟进出的么? 秋昙只得跨过门槛,往屋里挪步,一面还不动声色地将怀中锦袍卷起,只盼秦煜看不见。 “离得我这么远做什么?我会吃了你?” 秋昙心道您可不就是会吃人么? 心里怵,脚下却不得不往前挪。 “我的衣裳怎么在你手里?”他微眯起眼,瞧着她手肘下露出的那截藏青色。 “这衣裳上有块小泥渍,冬儿姐姐让我拿去洗,我已洗好晾干,这就要给她送去了,”秋昙的心砰砰直跳。 她已答应冬儿隐瞒绣衣裳的事儿,以此换五吊钱,不能言而无信。 秦煜面色阴沉下来,他虽不管院里的事儿,可这几日谁洗衣裳谁做饭他还是看得见的,他道:“既然你这么会洗衣裳,明儿便调你去洗全府的衣裳,欢喜不欢喜?” 秋昙咽了口唾沫,“奴婢是听风院的人,只给二爷洗衣裳。” 秦煜眸光微颤,望着秋昙,仿佛被她的话惊着了,然而下一刻他又嗤笑出声,“只想给我洗衣裳?呵,认得雀儿么?知道她的手因何被打烂么?因为她说谎。” 那声口,阴冷得像一条蛇,在她脖颈后蠕动,冲她吐杏子。 她不由自主想起雀儿的那双手,血痕密布,手心肿得像包子,后头几乎废了,连筷子也拿不起。 原本她以为自己胆子大,不怕秦煜,可这会儿死变态就在眼前,威胁着她,由不得她不怕。 她颤抖着奉上那锦袍,“二爷,其实是这锦袍上白鹤的爪子缺了一只,冬儿姐姐让奴婢补绣,奴婢怕爷嫌弃奴婢的绣活儿,不敢告诉爷,奴婢不是有意欺瞒您的。” “鹤腿?”秦煜冷笑着点头,“好一个鹤腿,好一个鹤腿啊!” 他腿脚不便,她们便绣了个袍子来讽刺他,是想逼死他么? 察觉这话说的咬牙切齿,秋昙微微抬眼,便看见他搭在扶手上那只苍白的手,此刻青筋暴起,再抬眼看他的神色,只见他毫无血色的嘴角噙着一抹嘲讽的笑,那样冷,那样硬。 秋昙猛然意识到秦煜为何暴怒,他的腿有毛病,给他送来的衣裳不绣鹤腿,不是故意气他么? 秋昙“扑通”一声跪下,“二爷,您息怒!” “腿?有什么了不得的,嗯?”秦煜抓过锦袍往后一甩,死死盯着她跪在地上的腿,居高临下命令道:“起来!” 秋昙不敢看他,战战兢兢起身。 “裙子掀起来!” 秋昙错愕。 “怎么,要我亲自动手?”他盯着她的眼。 真是个变态! 秋昙又羞又怒,可想着自己是个没有人权的小丫鬟,还是不要惹正在气头上的主子为好,况且不就是看腿么?她每年夏天都穿超短裤,看她美腿的多了去了,不差这一回。 她于是拉起自己的裙摆,露出穿着白绫里裤的一双腿。 “裤子也挠起来,”秦煜命令。 还要挠裤子?性骚扰呢! 秋昙忍无可忍,指着他破口大骂:“变态,你是个变态!让女孩子挠起裙摆来看腿,你个大流氓,你要脸吗?” 秦煜不明白什么是变态流氓,可也猜得到意思。 他猛地拍开她指着自己的食指,哼声道:“爬主子床的丫鬟,当我对你有什么兴致?看你的腿是抬举你,”说着也不及秋昙反应,俯下身子挠起她的裤子。 秦煜到底只有十八岁,孩子气,人家愈反抗他,他愈是要做。 秋昙感觉被侵犯,热血直冲脑门,脑子里什么也来不及想,扬起手便要打下去…… 谁知秦煜轻而易举捉住她的腕子,她惊呼出声,这时,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二爷,二爷?” 秦煜松开手,秋昙挣脱桎梏,立即俯下身去整理衣裙。 冬儿撩帘进门,看到的便是一脸怒容的秦煜,和蹲在他跟前手忙脚乱拉裙摆的秋昙。 “混账东西,二爷屋里也是你随意进的?”冬儿冷喝,快步走过来,又见秦煜身上的青衫皱了,而秋昙一张脸红透,又羞又怒的样子,旁边还有被胡乱扔在地上藏青色袍子。 一切的一切,都令她心惊! 从秋昙进这个院子,她便察觉到二爷待她不同,现在两人衣衫不整的,又是在做什么?难道二爷喜欢这丫头,要与她……与她…… 冬儿不敢想下去,她颤声冷喝道:“你这奴婢,半点规矩不懂,才来几日便冲撞了二爷三回,明儿我便回了夫人,把你赶出去,还愣着做什么?让我请你出去啊?” 太欺负人了,太欺负人了! 秋昙猝然起身,狠狠瞪秦煜一眼,甩着手往外走…… 屋里霎时安静了,冬儿紧咬下唇,蹲下身子拾地上的锦袍。 “捡什么?”秦煜垂眸,眼中不剩丁点儿生气,“这破衣裳,烧了了事。” 冬儿的手微抖着,“那爷春日宴穿什么呢?” “见个县主而已,我还得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恭迎她么?”秦煜冷笑,把玩起来拇指上的墨玉扳指,“衣裳烧剩下的灰,送到汀兰院去,告诉母亲,她的好意我心领了。” …… 正文 第12章 认错 幸而没冲动,幸而那阴晴不定的男人没把她怎么着。 秋昙走出正屋,明媚的日光兜头照下来,她像干渴的鱼儿回到水里,又活过来了。 只是双腿仍发软,走起路来像飘着,她恍恍惚惚望见绿浓和翠袖等人在灶房前招呼她,喊她快过去。 她快步走进灶房,在矮杌子上坐下,绿浓等人围过来…… “秋昙姐姐,你怎么去了二爷屋里,还触怒了他呢?” “姐姐你没事儿吧,二爷罚你了么?” “二爷对秋昙姐姐还算好的,若是原先那些个,早便让拖出去打笊篱了。” 众人你一嘴我一嘴的说着,忽然正屋那头传来摔杯盏的声响,接着是冬儿的哭求声。 秋昙等人仰着脖儿往外望,便见冬儿揉着眼从屋里出来,怀里抱着扯烂了的锦袍,正疾步朝灶房过来。 因院里冬儿的年纪最大,人又生得高挑,一脸怒容冲进灶房时,绿浓等人都吓坏了,忍不住身子往后缩,唯有秋昙镇定地望着她。 “你干的好事!”冬儿将锦袍一卷,兜头扔向秋昙,“不就是会绣个花儿么?还非得去二爷跟前显摆,怎么样,出事儿了吧?哼,我看你还想爬二爷的床,是不是?” 秋昙将那锦袍扯下来往地上扔,偏过头冷笑,这侯府的公子都是变态,三爷当着自己母亲的面调戏她,险些害得她被打板子,这二爷更过分,要摸人家的腿,府里的奴婢主子还都一个样,以为是她要爬主子的床。 “光天化日的,我可没那么贱!冬儿姐姐还是去问问二爷做了什么吧,”秋昙冷哼了声。 冬儿被问得心虚,微红的眼中,有惊讶,有愤怒,还有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嫉恨。 瑟缩在灶前的翠袖,悻悻望着对峙的二人,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一旁的绿浓清了清嗓子,赔笑道:“冬儿姐姐,这都午时了,要不先做午饭吧,总不能饿着二爷不是?” “教秋昙这么搅合,二爷还有心思用饭呢?”冬儿哂笑,在旁的椅子上坐了,头昂得像个公鸡,“谁惹下的祸事,谁去平!” “冬儿姐姐,二爷最倚重您,最听您的话,旁人谁劝得了呢?还得姐姐您去说,”绿浓赔笑道。 冬儿听了这话,心里受用,更将头昂得高高的,“说再多也无用,明儿我去回了夫人,把秋昙调回去,”说罢居高临下扫了众人一眼,而后起身往外走…… 走到门口忽想起什么,叮嘱了句:“这衣裳爷不穿了,烧了吧,”说罢迈过门槛。 虽然秦煜吩咐把衣裳烧成灰送去给夫人看,可冬儿知道分寸,要真干了这事儿,二爷与夫人的关系只怕雪上加霜,到时二爷在府里还有立足之地么?况且,夫人待二爷再不好,也是他名义上的母亲,将来自己要做二爷的通房,还得她首肯,不能得罪太过。 冬儿一走,灶房里便炸开了锅。 “秋昙姐姐,你做饭的手艺这样好,你走了,我们怎么吃得惯呢?” “要不咱们去二爷跟前求求情,让二爷网开一面,留下秋昙姐姐吧?” 翠袖已哭成个泪人儿,她拉着秋昙的手肘,抽泣着:“姐……姐姐,你不能回去,你回去了夫人和春杏非作践死你不可!” 秋昙何尝不知道呢? 她抬眼望望屋外的天,再想想自己的处境,起身拍了拍衣裳道:“不说这些了,做饭吧,”说着把香椿等放在木盆里,端出去洗。 其余几人见秋昙如此,愣了会儿,也跟着忙活去了。 接下来,秋昙没事人一样,洗菜切菜,做饭煨汤,手脚麻利得很,饭菜也做得比往日丰盛,似乎把这当作她在听风院做的最后一顿。 她想好了,若被秦煜赶出院子,侯夫人不会给她好果子吃,所以她得留在这儿,得去向那阴晴不定的二爷道歉,低声下气便低声下气吧,人总得活着不是? 可他要还想掀她的裙子,那她也绝不会客气! 半个时辰后,秋昙做好了六样小菜并一盅鲫鱼汤,放在磁石小托盘里,又问绿浓,“可有笊篱。” “你要那东西做什么?”绿浓大惊。 “别问,只替我取来,”秋昙道。 绿浓犹疑了会儿,到底去取了笊篱,交给秋昙。 秋昙端起托盘,拿着笊篱,淡定地出了灶房往正屋去。 正好冬儿从屋里出来拿饭,见秋昙端了菜饭过来,便自然地走过去接,秋昙却不给她,而是低下头谦卑道:“冬儿姐姐,您让我进去给二爷认个错儿吧。” “二爷屋里是你想进便进的?”冬儿双手抓住托盘边沿,轻轻一拉,没拉动,她瞪秋昙,“你放不放手。” “姐姐,你……你胳膊上起水痘了?”秋昙紧盯着她光洁手臂上的几颗痘痘。 因她父亲是中医,秋昙耳濡目染下也能识别许多病症,前日冬儿让她绣锦袍时她便见她手背上起红点子,那时还没显出来,这会儿再看,不是水痘又是什么? “什么水痘,不过是被蚊虫咬了,”冬儿拉下袖子遮住腕子,没好气地抢过托盘,转身往屋里去,秋昙忙跟上,“你还是请个大夫瞧瞧吧!” 冬儿不耐烦,正要斥骂,突然屋里传来一声:“让她端进来。” 秋昙听见秦煜的声音,脑子里的弦便绷紧了,冬儿气歪了嘴,却也不得不把托盘还给她,她接过托盘,低眉颔首往屋里去…… 一入内,周围便昏暗下来,她不敢抬眼看人,只在心里一遍又一遍过着自己想好的说辞,手上也忙活着,将碟子端出来,摆上八仙桌。 屋里静得可怕,碗碟与桌案相碰的轻微声响像噪音,秋昙脑子里全是方才他要撩她裙摆的画面,她尴尬极了,也不知那个人尴不尴尬。 “二爷,奴婢服侍您用饭吧,”秋昙看向博古架前他略显孱弱的背影。 “我说了不用午饭,怎么,你们都听不懂?”他回头,锐利的目光刀剑一样射过来。 正文 第13章 吃醋 “主子不用饭,便是奴婢的罪过,”秋昙拾起笊篱,走过去跪在秦煜面前,双手呈上,“二爷想打奴婢笊篱,便打吧,只求二爷别赶奴婢走,不然府里真没有奴婢的容身之处了。” 秦煜眉头微蹙,心道自己何时说过要赶她走? 想必是冬儿自作主张。 秋昙一颗心扑通扑通跳,既怕他打她手板子,又怕他憋着气不打,转头将她赶出去。 “奴婢做饭好吃,绣活儿也不赖,留在院里大有用处呢,只是……只是二爷不能再掀奴婢的裙摆,奴婢虽是奴才,却也知道廉耻的,”秋昙嗫嚅着,将笊篱更送到他面前。 秦煜垂眼看她,她发髻上戴了朵粉白桃花小提头坠,灼灼其华,就像那日桃花园中她扶他起来时,落在她肩头的那朵。 这个奴婢,跟旁的不大一样。 公侯府中,奴婢不过是主子的一样东西,就像博古架上摆的物件儿,主子要如何摆弄便如何摆弄,由不得她们不从。 甚至有些奴婢被撩了裙摆,还要往上贴,争着做他的通房丫头,因他虽残了腿,却也是国公府的二爷,当了他的通房丫头,比旁的奴婢高一大截,算得半个主子。 “我没兴趣撩你的裙摆,”秦煜语带不屑。 一个因爬主子床被赶出来的丫鬟,他才看不上,方才他不过被那缺腿的鹤激怒了,想看看寻常人的腿有什么了不起。 秋昙喜出望外,“那太好了,二爷,您是宽谅奴婢,要留下奴婢了么?” 秦煜看着她雀跃的脸,“你做的菜勉强能入口,留下还有些用处。” “那您往后真不掀奴婢的裙子了?” 秦煜对她这一问嗤之以鼻,懒得应答。 “那您也不打奴婢笊篱了?” “怎么,你手心痒痒,想挨几下?” “不不不,”秋昙连忙将笊篱收回来,欢欢喜喜地起身走到秦煜身后,恭维他:“二爷您人真好!”说着便推起轮椅,将他推到饭桌前。 秦煜却因她的恭维话红了脸,她这话是真心的么,还是怕他责罚,敷衍他? 接着,秋昙伺候秦煜净了手,拿着漱盂巾帕等物,在饭桌旁侍候,这时帘外忽传来冬儿的声音:“二爷,可要奴婢进来伺候?” “不必了,”秦煜捉起檀木镶银的筷子夹菜。 然而秋昙知道分寸,侍奉主子是冬儿的活计,抢了人家的活计,还不遭人嫉恨么? “二爷,要不让冬儿姐姐……” 悠悠目光扫过来,秋昙立即闭紧嘴,将剩下半句话咽回肚子里。 而后他开始用饭,这人吃饭跟弹琴一样,一举一动优雅从容,虽吃得慢,却吃得不少,两碟小菜见了底,一碗碧梗饭也用了大半。 饭毕,他拿雪白的帕子擦了嘴,再便是漱口盥手,秋昙用甜白瓷脱胎盖碗奉上一杯茶,便着手收拾碗筷了。 秦煜坐在一旁静静抿茶,饭桌上那双小手像含苞的百合花,晃人的眼,他微微偏头,便见她露出的一截藕臂上,戴着对儿透亮的红玉镯子,水头很足,衬得那腕子白里透红,珠圆玉润。 他的目光渐渐往下移,落在她腿上,他道:“你往后踢毽子吧。” “踢毽子?”秋昙一脸懵。 难道踢毽子也是一样活计?罢了罢了,他说干什么便干什么吧,可别再惹怒了这祖宗。 “奴婢恰好喜欢踢毽子,明儿便踢,”秋昙应着,端了碗筷往外走。 秦煜望着她的背影,心道她的腿这样好看,就该多走多蹦,就该用来踢毽子。 秋昙一出屋,顿觉浑身轻松,只是,才走几步又对上一双似怨似怒的眼。 “冬儿姐姐,”秋昙有点儿心虚,“我不是故意抢你活计的,我只是来给二爷请罪,往后再不来了。” 冬儿压低声,冷笑道:“答应了不将绣花的事儿告诉二爷知道,却又跑来邀功,这会儿还借着请罪的名,给二爷端茶递水伺候饭菜,怎么的,勾搭了三爷还不够,连二爷也不放过?你当我们二爷如三爷那般同你说说笑笑好脾气,惹出他的火来,看你怎么死!” 秋昙诧异地望着冬儿,冬儿平日说话还算和气,今儿吃炮仗了?噼里啪啦的,不过他们怎么老误会她想搞男人?她只想搞钱啊! “冬儿姐姐,我知道说什么你也不会信,我也就不多言了,只一句,你手上那水痘还是请个大夫来瞧瞧的好。” 冬儿更怒,胸口剧烈起伏着,“你咒我?” “不敢不敢,”秋昙知道跟这人说不通,赶紧一欠身,逃也似地往灶房走。 冬儿冷哼一声,回身撩帘进屋…… 秦煜此时正在书案前临字帖,冬儿轻手轻脚走进书房,见秦煜不似往日,甚至没抬眼瞧她,心中更加酸涩难言。 “这回可算来了个得您心意的,回头奴婢把她调教出来伺候您,也便能安心归家了,”冬儿走到秦煜身旁,拿起墨条研磨起来。 秦煜抬眸看她,搁下笔,“你要归家?”他眼中有惊讶,却仍颔首道:“你伺候我七年,明年便要满二十,是该放出去了,春日宴后我便同夫人说你的事,你大可安心,我会为你备足嫁妆,往后遇见难事,你也尽管来寻我。” 一字一句,扎在冬儿心上。 她只是吃醋,故意用话来激他,谁知他真要送她走,难道这么些年,二爷从未想过将她留在身边,收做通房么?还是因秋昙那狐媚子来了,装乖卖俏得了他的青眼,顶了她在他心里的位置? “你眼睛怎么红了?” 冬儿忙背过身,揉着眼道:“眼睛进沙子了,奴婢去洗洗,”说着逃也似地奔出了屋。 她踉踉跄跄回到自己屋,扑倒在床上,用被子蒙着脑袋,无声地掉起泪来。 这时,屋外传来绿浓秋昙等人的说笑声,她烦躁地探出头,透过窗户往外望,又望见那鹅黄色的身影。 她手上发狠,指头抵着床沿往下压,“嗒”的一声,好容易蓄起来的长指甲压断了。 正文 第14章 水痘 院子里的秋昙,对这凶狠的眼神全无察觉,她正同绿浓翠袖等人激动地说着二爷饶了自己,让自己留下来的消息。 几人围着她,绿浓尤其感慨:“二爷对姐姐真宽厚,若是旁人,早赶出去了。” 翠袖忙附和:“是啊是啊,都是因秋昙姐姐有本事,饭做得好,不仅我们舍不得,二爷也舍不得!” 秋昙笑着弹了翠袖一个嘎嘣,“各人有各人的本事,我也就会做做菜,要说起洒扫浆洗,还是你们干得利索。” 几人都笑了。 这时院门突然被拍响,绿绮忙去开门,只见一着茶褐色福纹长袍,面相严肃的老嬷嬷进来。 几个奴婢见了她,立即噤声,各自散开干活儿去。 这是老太太身边伺候的张嬷嬷,特地来请秦煜去陪老太太说话的。她先巡视了遍院子,见各处干干净净,奴婢们也都本分,这才放下心,去见秦煜了。 冬儿听见动静,赶忙回正屋给秦煜收拾。秦煜见她红着眼,还当她提到归家的事心里不舍,便不让她跟着,命守诚推自己去万寿堂。 张嬷嬷和秦煜一走,院子里又活跃起来。 “我最怕张嬷嬷,每回来都得挑刺儿,幸而今日没找咱们的麻烦。” “我见她更发怵呢,不笑时总觉着她在瞪人,”绿浓突然挠了挠自己的后脖颈,“诶,这几日不知怎的,身上总痒痒。” “哪儿痒,我瞧瞧,”秋昙警觉地凑过去,轻拉下她的衣领子看脖子,果然看见几粒小水痘,跟冬儿腕子上的一样。 “只怕是水痘,你们快散开,别传染了,”秋昙面色凝重。 “水痘?”众人大惊,忙不迭逃开。 “莫慌,绿绮你身上有么?若没有便去院外让婆子出府请大夫。”秋昙从容地调派着。 绿绮立即去了。 秋昙则跑去冬儿屋里,只见她一手撑着脑袋坐在月牙桌前,背对着门。 “冬儿姐姐,你大约真出了水痘,绿浓也……”秋昙话未说完,突然“啪”的一声,冬儿挥手将个素瓷茶盏甩落在地。 她起身,回过头面对秋昙,“你当我不晓得你的算计?说我有水痘,把我隔出去,你好顶了我的位置,伺候二爷是不是?” 秋昙这才发现冬儿满面泪痕,眼眶也红得厉害,“冬儿姐姐,你说话忒不讲道理了,我不过提醒你一句,出水痘会传染,绿浓她已经传染了!” “用得着你提醒?现下恰好二爷不在,我便要好好问问你,你故意接近二爷,是夫人吩咐的,还是你自个儿要贴上去的,”冬儿走近她。 秋昙不得不后退,怕她的水痘传染给自己。 冬儿却当她心虚,步步逼近道:“上回我还见你荷包里有二爷的扳指,怕是进去伺候时顺手牵羊的吧?” “你看见了么?没看见的事儿往我头上扣?”秋昙直直回视她。 今儿她受的委屈比前二十五年都多,泥人还有三分血性呢! “怎么?你还想趁二爷不在造我的反?”冬儿不由分说扑上去,拽秋昙的荷包,秋昙闪避不过,荷包让她抢了去。 冬儿反手将荷包里的东西倾倒出来,叮叮当当,有碎银子、银戒指、平安符,还有那枚翡翠扳指。 “还说没偷,瞧这是什么!”冬儿捡起扳指,因拿着了秋昙的把柄,激动万分。 “这是二爷赏我的,”秋昙怕传染水痘,不好伸手抢夺,只能蹲下身把那碎银子和平安符捡起。 “哼,我寸步不离二爷,二爷赏了谁什么东西,我还不清楚,分明是你手脚不干净!” 这时绿浓和翠袖听见动静,一前一后过来了。 “绿浓,你来得正好,前两日你们在灶房忙活时秋昙掉了枚扳指,你捡起来的,是不是这枚?这是二爷的扳指,你见了怎的不报给我,还任由她去呢?” “我……我……”绿浓深惧冬儿,低下头,不敢为秋昙辨白。 “走,随我去汀兰院,让夫人评评理!”冬儿说着,伸手来拉秋昙。 秋昙立即起身跑开。 翠袖怕得很,颤着声道:“冬儿姐姐,这事儿得二爷回来定夺,您不能私自把秋昙姐姐送去夫人院里。” “二爷来了又怎样,人证物证俱在,还治不了她偷盗之罪?” 秋昙算是明白了,冬儿是故意趁秦煜不在发作,把这屎盆子扣她头上,好赶紧送去汀兰院,让夫人发落了她。回头秦煜问起来,凭冬儿伺候他七年的情分,他必也不会多说什么,将错就错。 秋昙才不会让她的如意算盘打响,她一面往外跑,一面冲翠袖做口型:去寻二爷! 翠袖木头似的站着,愣了好半晌才明白她的意思,而后便不管不顾地往外冲。 场面乱作一团,绿浓去拉冬儿,冬儿只顾着追秋昙,没留心翠袖往院门口去了,秋昙则逃命般跑回了自己屋,门一阖,一拴,捂着胸口,心跳得飞快。 外头传来冬儿激烈的拍门声,“你出来,你以为你躲屋里我便奈何不了你了,绿浓,去……去喊院外的小厮婆子过来,快去啊,你这吃里扒外的!” 秋昙双手一叉腰,冲外喊:“傻子才出去呢!谁来也别想把我弄出去!” 她要等,等秦煜回来。 可她心里没底,冬儿伺候了秦煜七年,她才来这儿不到七日,秦煜会公正处事呢?还是护着他的心腹大丫鬟,把她赶走呢? 还不及细想,外头便传来婆子们叽里呱啦的吵闹声,接着门被拍的震天响,眼看便拴不住了,秋昙立即拖了月牙小桌和椅子来堵。 想把她赶走?门都没有! 然而她低估了婆子们的力气,眼看着桌椅也挡不住了,就在此时,外头传来冲破云霄的一声:“大夫来了,大夫来了!” 门外静了一瞬,接着绿浓喊了声,“大夫,快来瞧瞧我可是起水痘了。” 拍门声没有了,人群似乎散开了。 秋昙小心翼翼搬开桌椅,将门拉开一道缝,只见众人站得离绿浓远远的,唯有一白发苍苍的大夫在在她身旁同她说着什么,而冬儿揭开袖子看了眼自己手上的水痘,一脸刷白。 正文 第15章 扳指 听说绿浓出水痘,婆子们生怕传染给自己,都赶紧往外跑,甚至有几个跑去汀兰院禀报夫人。 冬儿不甘心如此收场,便要自己来拽秋昙。 这时,传来急促的拍门声,是守诚在外大喊:“开门,快开门!” 秋昙小跑过去,门一拉开,便见秦煜黑着张脸,腮帮子咬得鼓鼓的,他身后站着翠袖,因跑得太急脸色涨红,气喘吁吁,像刚蒸上气的包子。 秦煜见秋昙发髻松散,满身狼狈,想到翠袖来禀报说秋昙就要被冬儿赶出去了,一直压抑在胸中的火气直蹿上来。 他将自己戴的墨玉扳指抽出来,往地上重重一摔,“啪”的一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一枚扳指也值得你们闹成这样?再取十个百个来,我都摔了!” 奴婢们吓住了,除了大夫,其余人都跪在地上,“二爷息怒!” “推我进去,”秦煜冷声吩咐。 守诚立即站起来,推秦煜进门,秋昙和翠袖仍跪在院门口不敢起身,抬头对了个眼色。 院里静得出奇,这时,檐下一只燕子嘁嘁喳喳叫了起来。 轮椅已到冬儿身前,秦煜深深望着她,“扳指是我赏她的。”这一声极低,让燕子的叫声盖过了,只有她和守诚能听见,这是秦煜给她留颜面。 冬儿羞窘,将头埋得更低。 “秋昙和冬儿随我进来,”秦煜拔高声调道。 秋昙起身走过来,正听见冬儿说:“奴婢出水痘了,不能伺候您。” 秦煜微愣,秋昙也才想起什么,扫视了一圈儿,高声问:“院里有谁出过水痘?” 守诚、翠袖和绿绮都说得过,守诚还特地提醒了句:“二爷没得过。” 秋昙忖了忖,记起自己幼时没出过水痘,可原主似乎得过,如此自己应当也免疫了。 除了两个出水痘的,奴婢里就只有她能站出来调派了,她道:“守诚,你先推二爷回屋,让大夫给二爷诊脉,再劳烦冬儿姐姐和绿浓先在院里待一会儿,翠袖你去向太太请示空出个屋子来给她们养病,院里不能住了,绿绮,你则去你自己屋和冬儿姐姐屋里,把被褥拆下来,当季的衣裳也拿出来,都洗了晒了。” 秦煜深深看了秋昙一眼,而后抬手示意守诚推他进去,其余人也都按秋昙的指派各自办差去了。 冬儿脸皮薄,仍跪在地上,眼泪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掉。 秦煜用人也有洁癖,不愿让那大夫看诊,愣是吩咐守诚把李太医喊来。 秋昙于是自掏药包付了诊金,送那大夫出门。 不多时,因早有婆子去给周氏传话,翠袖才出院门没几步,便遇上夫人派来的孙妈妈和四五个婆子,这便领了她们过来。 周氏得知冬儿等人出水痘,怕传染府里的人,也为了做表面功夫,她让孙妈妈给她们各派二两银,送回家修养些时日,也遣了几个婆子来料理听风院的杂事。 冬儿和绿浓简单收拾了下,由两个婆子领出去了,孙妈妈还特地去探了眼秦煜,听李太医说他没患水痘,失望地回去交差了。 秋昙不由感叹,这秦煜腿不中用,抵抗力倒不错,冬儿日夜伺候他,他竟没被传染。 …… 听风院又平静下来,奴婢们各自干着各自的活儿,秦煜由守诚伺候,衣裳则由那几个粗使婆子浆洗,秋昙乐得清静,除了一日三餐,便是在屋里绣荷包,绣帕子。 绿绮不敢一个人睡,两日后便抱了铺盖来秋昙屋里打地铺。秋昙和翠袖让她上床来睡,她说不习惯,她们便将矮榻收拾出来,垫上厚厚的褥子。 夜里,厢房点了油灯,秋昙在灯下绣荷包,清瘦的影子映在窗纱上,绿绮和翠袖则坐在床边洗脚,你踩我的盆,我踩你的盆,水声哗啦啦。 “还是在这儿有趣,绿浓走后那屋里便剩我一个人,夜里我都不敢把头探出被窝来。” 秋昙笑,指着翠袖对绿绮道:“喏,这个人同你一样,你还好些,翠袖是同我睡一间屋子也不敢探出头来。” 翠袖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诶,秋昙姐姐,”绿绮微低下头,两只嫩生生的小脚丫湃着水,“那个扳指真是二爷的么?” “是他的,他赏我的。” “姐姐能给我瞧瞧么?” 秋昙这便将那翡翠扳指从荷包里掏出来递给她,绿绮小心翼翼接了,细细的看,两眼放光,又将扳指套在自己拇指上,摇着指头给翠袖看,“好看么?” “好看,就是大了些。” “也不知值多少银子,”秋昙笑道。 “这样好看的东西,姐姐还想当了么?真可惜了。” 绿绮说着,将那枚扳指好一番把玩,直到水冷了才把扳指还回去,擦了脚,翠袖抢着帮她倒水。 绿绮又走到秋昙身边,看她绣花,原先只是看,后头忍不住拿起妆台上两个绣好的荷包抚摸起来。 “秋昙姐姐手真巧,同样绣的富贵花开,我这荷包看着就显俗气,你绣的又鲜艳又精致,”说着,将自己那用得掉颜色的翠色荷包拿出来比对。 秋昙看了眼,知道她想要这荷包,便道:“这个就送给你吧!” “真的么?多谢姐姐!”绿绮欢喜地攥紧那荷包。 翠袖见了,想着秋昙为了赚点儿银子,每日都得抽出两个时辰绣荷包,绿绮一来便要走了一个,于是道:“这是姐姐绣了拿去卖的,绣得可不容易了。” 绿绮却听不懂似的,惊讶道:“我还当你绣给二爷的呢,你做私活儿让冬儿姐姐知道,了不得的。” 秋昙笑笑,“我没用公中一针一线,都是我自个儿带来的,况且该干的活儿我也没耽误,至于二爷用的小物件,冬儿姐姐不愿假手他人,我要绣了,她还当我抢她的活计呢!” 绿绮颔首,“说的也是。” 接着,几人又说起冬儿,秋昙这才知道,在绿绮她们眼里,冬儿是个清高娇贵的丫鬟,平日也不爱训人,闹得今日这样大,这么些年头一回。 正文 第16章 说笑 三人一夜好眠。 次日,那几个补缺的婆子便将拆出来的褥被洗好晾干了,之后便开始偷闲躲懒,连着三日,做午饭她们不搭把手,光坐在灶房里看秋昙几人忙活。 她们都是有资历的婆子,又是夫人派下来的,秋昙不好使唤,只能由她们去。 谁知那几个不仅不帮忙,还在一旁支使起她来。 “诶,煨汤不放花椒桂皮,吃着还有什么味儿?”赖妈妈坐在矮杌子上,瓜子嗑得哔啵响。 “小丫鬟有几个干活儿漂亮的?炒菜不过是摆架势做样子,油盐酱醋随心意放,做出来的饭菜哪儿能吃哟!” “那刘家新媳妇儿做的点心,你还记得不?” “哈哈哈——” 婆子们嗓门大,笑起来几要将屋顶震翻。 秋昙冷笑,日日吃大厨房的奴婢吃得出什么好来?不懂做菜还来指手画脚,哪有往清汤里放花椒桂皮的,她偏不放! 正屋那位喜静,听得这笑声把字写歪了,立即派守诚来传话。 “我们二爷说若再听见一声响动,便把你们的嘴用针缝了。” 众人安静如鸡,瓜子也不敢剥了。她们心里明白这话若旁人说那是吓唬人,可二爷不管不顾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他说出来便做得到。 秋昙和翠袖对了个眼色,窃窃的笑。 一时间,灶房静得出奇,甚至能听见拍院门的声响。 秋昙疑惑这会儿谁会过来,随后便见坐在灶房门口的婆子神色大变,立即起身到灶前添柴,另几个也好像感应到什么,过来洗菜的洗菜,择菜的择菜,还有个找不着活计,要来抢秋昙手里的刀切菜。 “说什么高兴的呢,笑声都传到院外了,我也来听听,”只见一脸沉肃的张嬷嬷缓步走来。 她拎着一剔花食盒,着一身灰褐色金寿纹长锦衣,头发盘着,只簪了两支银扁方,朴素却威严。 秋昙记得,这是伺候老太太的张嬷嬷,前几日才来过,一来便检查屋子干不干净,奴婢们干活儿用不用心,绿浓绿绮几个还说怕她来着,想是老太太身边的得意人儿。 秋昙于是故意道:“赖妈妈,这白豆中午不做,你剥了它明儿就不新鲜了,钱妈妈,菜我会切,您继续旁边坐着说话去,灶房里我们几个尽够了,不用您们费心。” 张嬷嬷意会了秋昙的意思,“原是我来了你们才装模作样地干活儿,”她盯着那几个婆子,肃道:“都随跟我到院外去,”说罢立即放下食盒往外走,几个婆子面色极难看,低着头跟了出去。 秋昙冲翠袖吐了吐舌头,指着那食盒,“看看里头是什么。” 翠袖揭开盖子,“哇”一声,“是黄金酥和糖蒸酥酪。” 秋昙心知这是老太太小厨房里做的点心,特地送来给秦煜用的。 不多时,秋昙做好了饭菜,连着那两碟点心一并端了去正屋,路上望了眼院子里,没有人,想必张嬷嬷把那几个喊出去训话了。 秋昙进屋,将饭菜摆上桌便要退下,秦煜却留她在旁伺候,他专注地净手,用洁白的巾帕细细擦拭,“后日的春日宴,你和守诚随我去。” 秋昙受宠若惊,这人不是不待见她么?怎的不让绿绮跟着而命她去?不过,整日闷在院子里也怪无趣,能跟去看人家热闹也是好的。 “奴婢知道了。” “不是说要踢毽子么?”他抿了口鲫鱼白玉汤。 “啊?踢什么……”秋昙一愣,旋即才想起自己答应过他要踢毽子,于是忙道:“踢,伺候您用完饭奴婢就踢。” 秦煜满意地勾了勾唇角。 张嬷嬷那头训完话了,几个婆子垂头耷脑的进门,立即下去干活儿,张嬷嬷则来了正屋,她看了眼菜色,又打量起秋昙,“叫秋昙是吧,这饭菜是你做的?” “回嬷嬷的话,是奴婢做的,”秋昙乖巧答应道。 张嬷嬷颔首,对秦煜道:“夫人总算给你送了个好的来,模样端正,厨艺也不差,还有几分伶俐,”说罢将自己戴的一镶绿碧榴的缠丝银镯子褪下来,递给秋昙,“你往后要更尽心地伺候二爷。” 秋昙受宠若惊,忙推辞,“伺候主子是奴婢分内事,怎能要赏赐。” 张嬷嬷微微颔首,对秋昙更多了两分喜爱,“拿着,一个镯子不值什么,你要伺候好了二哥儿,往后还有你的好处呢!”说着便将镯子塞进她手里。 再推辞便是矫情了,秋昙于是收下镯子,又倒了杯茶奉给张嬷嬷,而后知趣地退下了。 出了屋,她才将这镯子拿出来细看,沉甸甸的,有小拇指粗细,上头还镶了三颗翠色绿碧榴,款式虽老些,却也好看。 正屋里,张嬷嬷同秦煜说起了话。 秦煜在老太太院里长到十一岁,一直由张嬷嬷服侍,是而秦煜与她亲近,愿同她说几句真心话。 “老太太今儿才听闻哥儿院里有丫鬟出水痘,特让老奴来瞧瞧,幸而您没得,不然过几日的春日宴咱们哥儿便出不得风头了。” 秦煜扯着嘴角干笑两声。 “冬儿回家养病了,你可还惯。” 秦煜颔了颔首。 “老奴就说嘛,怎么离了她就不能过了呢?那丫头原先还好,近些年脾性愈发养得娇了,老太太往你这儿派的丫头,没一个不教她气跑的,好像她要做你这院子的主儿,偏哥儿你还就使得惯她。” 秦煜道:“外人我确实用不惯,不过冬儿年岁大了,不能误了她的前程,该让她出府了,嬷嬷您给她寻门好亲事,要有些家底,人品也好的。” 张嬷嬷心中大石落地,笑道:“我原还以为哥儿要收她入房呢。” 秦煜摇头,他知道自己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如此又何必耽误人家,且他只是习惯了冬儿伺候,并非心悦她。 “老奴看那秋昙便不错,往后便由她贴身伺候你吧,”张嬷嬷道。 她深知秦煜的脾性,除了冬儿,他从不许任何丫鬟近身,秋昙才来十日,便能进屋伺候他用饭,可见他愿意亲近。 秦煜心跳得厉害,长而翘的睫蝶翼般颤着,“不必了,她毛手毛脚的,办事不利索,有守诚伺候便够了。” “守诚到底才十岁,又是个小厮,哪有女孩儿家细心?” …… 正文 第17章 春日宴(一) 张嬷嬷同秦煜说了会儿话便离开了,人一走,那几个婆子又打起牙祭,不过放低了声,不敢扰了秦煜的清静。 秦煜用过饭,再吃不下点心,便赏下来,秋昙将一碟子黄金酥给了那几个婆子,另一碟糖蒸酥酪则她和绿绮等人分着吃,守诚和绿绮不爱吃甜,尝了一块便罢,剩下一大盘都是她和翠袖的。 接着秋昙从屋里寻摸出个毽子,约了翠袖和绿绮在院子踢,初时有些放不开,后头玩起了兴,便不管不顾了,整个院子都回荡着她们咯咯咯的笑声。 几个婆子见了,嘴一撇,很是不屑地嘀咕: “活儿不干去踢毽子,有这么做丫鬟的么?一点儿规矩不懂。” “我看就是仗着年轻,勾引爷们儿。” “哎哟,我也觉着是。” 秦煜此时就在窗台前,将那厚厚三层软烟罗纱撩起道缝,偷窥一样望着。 秋昙踢得不如绿绮好,但她踢得最卖力,笑得最欢,像个在地上觅食的小黄鹂,一下跳到这儿,一下跳到那儿,他的目光也追随着她,一下跳到这儿,一下跳到那儿。 他也看不明白自己了,他一向喜静的,可她们的欢闹却令他愉悦,好像自己身体里的血液也跟着欢快地流动起来,不是她们踢毽子,是他踢毽子,是秋昙代替他踢毽子。 …… 四月中旬,燕子在听风院檐下安了家,才出生的两只小燕子从窝里探出头来,啾啾啾叫着,春天还没走远。 今儿天朗气清,安平县主和她母亲要过来侯府赴春日宴,秦煜也得过去见客,然而他却只穿了件家常的草灰色袍子,头发是守诚梳的,髻略歪了。 秋昙见了,忙道:“二爷,奴婢给您重新梳一个吧,这件衣裳颜色也暗了,不如换成前儿穿的那件竹叶纹直裰。” 秦煜看也没看她一眼,抬手示意守诚推他出门。 秋昙只能叹口气,小跑着跟上,她真不明白秦煜的心思,这么好一门亲不上心,秦昭那头恐怕挤破了头要跟他抢呢! 一路上,秦煜所到之处,奴婢们都像见了鬼,有躲得远远的,还有的迎面撞上躲不开,行礼时手都在发颤,不仅奴婢,连他的兄弟姐妹也不待见他。 到了花厅前,还能听见里头的欢声笑语,秦煜一进门,立时鸦雀无声。众人齐刷刷望过来,面无表情的客气地问候他,秦煜也只扯扯嘴角,并不言语。 秋昙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围,这花厅前后都是紫檀木白鹭六折槅扇门,厅内设地平、花几,矮塌等。上首二房夫人坐在矮塌上,往下两排座位,每个座位前放一张紫檀木绘云蝠纹书案,其上放着文房四宝,笔筒镇纸等物。 左右首各按序齿坐了大房二房的嫡子嫡女。 “二哥,你过来了,”秦昭起身向秦煜打招呼,请他坐在自己上首,目光却有意无意瞥向一旁的秋昙,秋昙也蹙眉看着他这身花枝招展的装扮。 秦昭生得儒雅,今儿却着一玄色镶边宝蓝色撒花缎面圆领阔袖长袍,头戴紫金冠,腰系玉带,右边悬一靛蓝色鱼形荷包和一青玉玉佩,活像只开屏求偶的孔雀,就差把“富家子弟”四字写脑门上了。 秋昙又看了眼对面,二房的三位哥儿也都盛装打扮,各个相貌堂堂,而秦煜,他是在座之人中穿着最朴素的,可有他在,旁人再如何装扮也显得不过如此。 “煜哥儿怎穿件半旧衣裳便过来了,身边伺候的也不知道劝着些,”上首坐了位着乌金云绣衫的妇人,这便是二房夫人林氏,身宽体胖,大脸小眼,有玲珑秀气的鼻和花瓣样的唇,粗看不觉美丽,却自有一种别样的风流韵致。 “这衣裳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秦煜淡声回。 林氏面露愠色,不再看他,转过头去同婆子说话,倒是对面三个堂兄弟看他的眼神不善。 而秦煜下首的秦昭,一双眼睛几乎黏在秋昙身上,他笑着逗她,“秋昙,你好没良心,伺候我娘五年,调去听风院了也不知回去看看。” 若是以往的秋昙必定红着脸赔礼,说明儿一定去,可现在的秋昙懒得睬这登徒子。 秦煜瞥了眼秦昭,突然吩咐秋昙:“倒茶!” 秋昙忙拎起青花瓷茶壶,为他斟了一杯。 秦煜探了探杯身,冷冷吐出一字,“烫。” 秋昙只得端起茶盏放在嘴边轻吹,吹得那茶温了才又递给他,“二爷,不烫了。” 秦煜接过浅抿了口,眉头又蹙道:“凉了。” 秋昙腹诽一个大男人喝口茶就不能将就些么?真是个事儿逼! 然而她也只敢在心里骂,面上还是和和气气的为他重新斟了一杯。 秦煜吃着秋昙倒的茶,心里很受用,又瞥了眼秦昭。 屋外的说笑声由远及近了,秋昙往外望,便见侯夫人周氏同一气度不凡的贵妇人走进来,她们身后还跟一着大红色骑装的年轻姑娘,这姑娘五官精致美艳,可惜生了张国字脸,身形也较寻常女子高大,看着像男人。 这便是郡主及其女儿安平县主了。 县主与侯府公子结亲,是实实在在的下嫁,其实安平县主与国公府大公子说过亲,可她与那公子赛马时嫌他跑得太慢,给他胯下马儿抽了一鞭子,马儿猛地蹿起来,把大公子摔了,从此,安平县主在京城悍名远扬,再无人敢娶,也只有平南侯这久经沙场的悍将,敢收她做儿媳妇。 屋里这些贵公子中,虽然各个都学过骑射,较寻常男儿勇武些,然在秋昙看来,气势上能压得住这位县主的,也只有能站起来的秦煜了,可惜他双腿残疾。 接着,众人起身问候郡主和安平县主,安平县主回礼,光明正大地打量起他们,眼中始终无波无澜,直到看见秦煜,微微怔住,然又垂眸看了眼他的腿,目光渐渐黯淡下去。 随后,林氏让出位子,让郡主和侯夫人在上首坐了,奴婢们搬了两张玫瑰椅来,林氏和安平县主便在左右两侧落座。 正文 第18章 春日宴(二) “半月前府里的桃花开得盛,本想请郡主和县主来赏,可惜那时您事忙,这会儿总算把您请来了,看不了桃花,至少还有牡丹、兰花可看,”周氏笑道。 “方才路过那片桃林,我还见赫赫扬扬的一片桃红,哪里就谢了,现下去看也使得。” 林氏想在郡主跟前露脸,抢过话头道:“那桃花远看是葱葱郁郁,近看便稀疏零落了,没甚趣味。” 随后她抬抬手,奴婢们立即将两边槅扇打开,这花厅三面临水,往后看可见碧波荡漾,垂柳依依,另一面则连着萋萋青草地,地上摆满了一盆盆的兰花、牡丹,正是方才众人说话时外头奴婢摆上来的,远眺还能望见桃林。 郡主连连颔首,“果然好景致。” “光看还没意思,能画下来便更好了,”林氏殷勤道。 周氏冷眼瞧着林氏,直盯得她尴尬的低下头,这才不紧不慢地奉承郡主道:“郡主您的丹青连先皇也夸赞过,今儿您过来了,便指点指点我们府上的年轻后生吧。” “哪里谈得上指点。” 两方谦了几个来回,终于议定了,以春为题,两柱香为限,秦家兄弟姐妹各作一幅画,让郡主指点品评,选出最好的,郡主甚至解下自己的玉浮雕荷花鳜鱼配作彩头。 接着,奴婢们端来各色颜料,每一桌分发下去,有石黄、石青、广花、蛤粉和胭脂等颜色,秋昙看得眼都直了。 上首几人静静品茶看景,底下众人或埋头思索,或落笔勾画。 秦煜只忖了片刻,便提笔蘸墨,行云流水般画好底图,将要蘸颜料渲染上色时,不知是纸的缘故还是墨的缘故,才画好的图墨迹居然氤氲开了。 秋昙大惊,看了眼旁边秦昭的画,他已经在上色了,底图清晰,并无晕染的痕迹,她又看了眼对面,众人都在埋头画画。 难道是侯夫人不愿秦煜抢她儿子的风头,背后使坏?若是如此,那秦煜剩下的几张雪浪纸和墨水想必也无用。 秋昙立即朝守诚使眼色,守诚愣了会儿,才明白秋昙的意思,这便轻手轻脚从秦昭桌上拿了张不用的雪浪纸,秦昭蹙了下眉,但终究没说什么。 此时一炷香已过,秦淑云作好了,有奴婢过来收了画作,而秦煜看着新纸,半晌没动笔。 秋昙在一旁急得心砰砰跳,心想这人该不会放弃了吧。 直到剩下半柱香时,秦煜才悠悠捉起支大染,不画底图,直接蘸了颜料,在纸上作画。 …… 众人陆陆续续交了画作,秦煜仍不紧不慢地在纸上涂颜料,那一炷香将烧尽时,秋昙才看明白他画的是副春游图,断桥下,春雨绵绵,烟柳深处撑出只小船来。 立时,一首小诗涌上心头,秋昙忍不住轻声念道:“春雨断桥人不度,小舟撑出柳阴来。” 秦煜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旋即提笔写上这诗句,这才由秋昙交上去。 秦昭瞥了眼那画,没看清楚,但不见线条,只见颜色,不似寻常画作,他不由轻笑着摇头,心道府里人总说秦煜当年如何如何,可那已是当年之事,自从摔断腿后,何曾听他吟过一句诗,作过一幅画,说过什么有见地的言语?从未有,可见他荒废了。 对面二房的几位堂兄弟,也都伸长了脖儿看秦煜的画,他们被秦煜的名声压了这些年,想知道这个坐在轮椅上的人,可还有当年风姿,然而他们也没看清楚。 统共六幅画,都交到周氏手里了,周氏略瞧了眼秦煜的画作,见他的画没有墨迹晕染开的痕迹,心里不称意,递给郡主,道:“我这个大俗人看不懂画,还得请郡主您评点,千万不必口下留情。” 周这话并非说假,她虽是伯爵府嫡女,却自小不爱诗书,只跟着母亲学管家,摸账本比摸书本多。 郡主抿唇笑了,将第一幅画拿起来细看,道:“这副玉堂富贵图气势恢宏,牡丹姿态各异,泼辣豪放,只可惜笔法细腻不足,布局又过于紧凑,画得太满,若能在下点缀山石,结构上密下疏,或许能好些。” 二房长子秦宿忙起身拱手道:“多谢郡主娘娘提点,原先我只知我画得不好,却不知哪里不好,有您这句话,我便知道如何改了。” 郡主颔首,“用色大胆,这是你的好处,可别连这也一并改了,”她说着,抿了口茶,继续往下看。 接下来三幅都是平庸之作,郡主兴致不高,只在基本技法上提点几句也就罢了。 直到看见倒数第二幅,郡主目光一亮,立即放下茶盏双手捧着,叹道:“这幅落款为伯平的踏春图画得甚好,图中人物生动,意趣盎然,’兰叶描’的技法用到如火纯青之境,笔力遒劲如刀刻,笔势圆转飘举,设色也简淡,颇有曹吴之风,只是晕染上还差些火候,但只要多练习,日后必有大成!” 林氏听郡主如此夸赞秦昭的画,心里很不痛快,本想让自己儿子在郡主和安平县主面前露个脸,谁知一向书画上不能的秦昭得了郡主青眼,也不知周氏使了什么手段让秦昭脱颖而出了,难道让他作弊,临摹名家画作? 林氏狐疑地看向周氏,见她一脸喜色,立即不屑地别过眼。 下首,秦昭则苦笑了下,起身朝上拱手,谦道:“郡主娘娘谬赞。” 一旁的秋昙却听得云里雾里,什么踏春图,什么人物,这是秦昭画的?不对呀,她方才瞥了眼,秦昭画的分明是桃花潭水,哪里是人物画? 秦煜则望着秋昙,以为郡主夸赞秦昭她必会露出欣喜之色,毕竟她与秦昭……然而她此时一脸怀疑,秦煜看不明白了。 那边厢,郡主看到最后一幅画,愣了下,声音微颤,“这……这最后一幅画作,我却是品评不了。” 周氏以为画得不好,故意解围道:“二哥儿大概多年不拿画笔了,幼时他的画画得极好的!” 正文 第19章 春日宴(三) “不是画得不好,是画得太好了!”郡主激动道:“此画用的是’没骨法’,这画法我只在宫中画师柳白先生的画作上见过,不需墨笔立骨,只用色彩作画,你这画寥寥数笔,象已应焉,布局精妙、技法娴熟,意境悠远,乃上乘之作,你可是师承柳画师?” “曾见过柳画师的画作,自己琢磨的,”秦煜垂目颔首,应道。 “光看画作便能自己琢磨出来,了不得!”郡主连连颔首,对他颇为赞赏。 周氏看着那幅画,看不懂这画有什么好,她干笑两声道:“竟是我想错了,二哥儿这些年书画上的功夫没荒废。” 面上虽笑着,心里却恨得牙痒痒,这秦煜,真是藏得深,平日行酒令他不参与,兄弟几个在侯爷跟前谈诗词文章,他也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从不多说一句,以至她以为他废了,还命奴婢分给他散墨的雪浪纸,没想到连这也没奈何得了他! 下首,二房几个兄弟面面相觑,再看向秦煜时,眼神竟有几分忌惮。 而秦昭则盯着秦煜那双腿,牙槽紧咬,这么些年他一直在追赶秦煜十一岁那年的名声,本以为终于等到他废了,然而没有,哪怕自己长着腿,也追不上这个没有腿的。 秦煜从容迎接众人的目光,神色始终无波无澜。 一旁的秋昙低头窃笑,放在小腹前的一双手激动地紧攥着,若非周围人多,她能跳起来蹦两下,好像是她自己得了郡主的夸赞。 这时,安安静静坐了大半个时辰的安平县主终于耐不住了,她站起身道:“秦夫人,这画也画完了,景也赏完了,再在这儿坐下去也没什么趣儿,不如出去走走?” “乐儿,先坐下,”郡主朝安平县主使眼色,安平县主撅了撅嘴,不情愿地坐下。 “县主喜欢骑射,这我是晓得的,不如到马球场上,看他们兄弟几个打马球?不是我自夸,我们侯爷把府里几个操练得不输军中男儿,待会儿只怕县主打不过呢!” “好哇好哇,这就去!”安平县主不顾她母亲的眼光,欢喜地又站起来。 于是,周氏命奴婢们把桌椅点心搬去马球场上,领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外走。 秋昙见一奴婢正将那几副画作卷好放在画缸里,立时计上心来,她让守诚好生看顾秦煜,自己则留在花厅。 待人走得差不多了,秋昙便去向那奴婢要秦煜的画,说是主子吩咐要拿回去挂起来,那奴婢自然给了。 而后,秋昙故意撞翻画缸,另几幅画掉落在地,她蹲下身捡画,趁乱将秦煜的和秦昭的画作了调换,又道了几十句歉,这才脱身,拿着秦昭的画跑出去追赶秦煜。 在荟芳园月洞门处,秋昙气喘吁吁追上了秦煜。 若非秦昭始终跟在周氏身后,秦煜简直怀疑秋昙与他私会去了,他冷冷瞥她一眼,“哪儿去了?” “二爷别气呀,奴婢办了件大事,只怕您待会儿还要赏我呢!”秋昙说着,将画递给秦昭,在他耳畔悄声道:“三爷画画时奴婢瞧了眼,他画的是桃花潭水,不是踏春图。”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廓上,秦煜的耳朵红得像煮熟的虾子。 他故作不悦地乜斜着她,“在我身边伺候,却看老三画的画,你究竟是我的丫鬟,还是他的丫鬟?” 这还要被骂?怪脾气! 秋昙没好气地哦了声,背地里偷偷瞪他。 秦煜展开那画,果然是副携子踏春图,并无什么桃花,且看这勾线和晕染的技法,像是出自南亭桥下卖画的王晏清。 王画师在京城并无什么名头,富贵之家少有知道他的,之所以秦煜知道,是因侯爷几年前无意中买了副他的画作,爱不释手,书房里也挂了好些,他看过几回,渐渐便熟悉了。 秦煜极少与秦昭等兄弟为伍,不知他们画技如何,可如此老到的笔法,看着不像是十六岁的秦昭能有的,难道是周氏提前买了那人的画,印下秦昭的落款掉包成他的?真真费尽心思! “收起来,”秦煜将画递给守诚,悠哉地把玩着手上扳指,淡道:“想要什么赏赐?” “二爷真要给我赏赐啊!”秋昙双眼发亮,欢喜压抑不住,“赏银子吧,银子最实在。” 秦煜看她这财迷的样子,心里又不屑又稀罕,“回去便赏你。” “二爷最好了!”秋昙小声欢呼着。 这是找着了条生财之道么?秦煜这人脾气虽坏,但挺大方,往后多在这些小事上帮着他些,说不定三年便可攒够做小生意的本钱,放契出府后能大干一场呢! 秋昙沉浸在自己成为小富婆,走上人生巅峰的想象中时,一行人已到了马场上。 瓜果点心等已在看台上摆好,周氏连同一众女眷过去坐了,安平县主被她母亲强拉了去,可她是个不安分的,趁郡主没留意偷偷溜到马场上去,说自己也要打马球。 郡主脸色不好看,周氏和林氏忙打圆场,而后安排了县主和秦昭一组,二房长子秦宿和他妹妹秦淑云一组。 他们下场之前,周氏还特地将秦宿拉到一旁说了几句话,大意便是让秦宿让着些秦昭。 林氏在一旁看着,心里不自在,她儿子比秦昭好不知多少倍,凭什么总要让他,凭什么只能大房出风头,二房就该龟缩在他们身后,万一县主还就看上他儿子了呢? 林氏心里不服,然而明面上到底不敢像秦煜那样放肆。 不多时,四人便下场了,秦煜等人只能在看台右侧巴巴看着。秋昙很为他不平,在室外可玩的多了去了,射箭投壶什么不好,为何偏安排打马球?不就是欺负秦煜腿脚不便么? 秋昙看着秦煜,多好看的人啊,身姿又挺拔,面相又俊秀,若能骑在马上,该是何等风姿,只可惜因一双腿,处处吃暗亏。 正想着,马场上响起“锵”的一声,原是秦昭进球了。 她的目光立即被吸引到马场上…… 看着看着,她发现这些人中最弱的便是秦昭,他甚至还不如县主有准头,最英姿飒爽的当属二房的秦宿,方才没留心这人,现在才发现此人剑眉星目,跑马时煞是好看,可惜连着几轮下来,秦宿都收着打,总是刻意让球。 秦煜一直有意无意留心着秋昙,见她看球看得专注,时而欢喜时而紧蹙眉头,时而倒吸凉气,甚至还跺脚,他突然有些失落,若他的双腿有用,若他能站起来,她的目光该落在他身上的。 正文 第20章 小聪明 最后,锣一敲,裁判宣布秦昭和县主一组获胜。 秦昭和安平县主得了彩头,秦昭欢喜,还要再来一轮,安平县主却毫无喜色,丢下他们自己玩儿,她回看台上看球去了。 安平县主原本对秦家几位公子寄以厚望,这会儿却再没兴致。 她自小爱舞枪弄棒,自然也想寻个武功高强,能与她骑马比剑的夫君,可因是郡主之女,不能随意从军中拉个莽夫来配,能选的就只有国公府和几个侯府的公子,而这些贵公子大多是读书人,唯有平南侯府武学传家,她想着或许这家的公子自小随父看兵书练骑射,不是绣花枕头。 谁知也没好到哪儿去,秦昭就是个银样镴枪头,打马球时既不知布局,也没点果断,还不如她呢!对面那秦宿还好些,可他是侯府二房,又不袭爵,她母亲自不会考虑他。 那边厢,秋昙见安平县主回到看台上,脸色不大好,想着她必是对秦昭不满意,若自己能为秦煜争取机会,让他在县主面前表现一下,秦煜到时还不得狠狠赏赐她? 思及此,秋昙大着胆子去到县主面前,向她行礼。 与安平县主隔着张桌子的周氏神色微变,打眼看过来。 “县主,我家主子看您马球场上英姿飒爽更胜男儿,十分仰慕,特让奴婢代他问候您,”秋昙含笑道。 只有主动出击才能俘获姑娘家的芳心,秦煜那个闷葫芦不做声,她来替他说。 安平县主偏头望向与她隔着两张桌的秦煜,见他鼻头高挺,侧脸轮廓深邃,颇具男子气概,她不由勾了勾唇角。 “我们二爷还说因腿脚不便不能与县主打马球,心里很遗憾,若是能与县主比一场射箭,便圆满了,”秋昙又道。 “这有什么难的,我来同你们夫人提,”安平县主爽快答应。 “多谢县主,”秋昙又向她一礼。她记得头回到听风院便见秦煜在射箭,箭箭直中靶心,只要给个机会表现,还不令她刮目相看? 这时场上忽响起一阵惊呼,秋昙循声望去,便见秦昭摔在马下,身边秦宿和秦淑云两个正拉他。 周氏慌得顾不上仪态,急急跑下看台,“我的儿,怎么好好的就摔了,来人,快去请大夫!” 周氏及其奴婢簇拥着下去搀人,林氏和郡主出于礼数不得不起身跟去,安平县主、秦煜和二房几个兄弟却都坐着不动,因秦昭并非坠马,不过是下马时没踩稳脚蹬,摔下来罢了,顶多擦破点儿皮。 果然,秦昭自个儿就站了起来,这时,一着豆绿色春衫的婢子疾跑上去,给他揉膝盖拍衣裳,十分殷勤。 这不是春杏么? 秋昙想着,春杏果然是想当秦昭的通房想疯了,他身边好几个丫鬟给他收拾呢,用得着她一个伺候夫人的? 秋昙随后向县主行了一礼,走回秦煜身边,面上是掩不住的欢喜,“二爷,我又帮了您个忙!” “什么忙?”秦昭凤眸眯起,审视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情绪,他以为她至少会担心秦昭,可竟然没有,只有欢喜。 “待会儿您就知道了,”秋昙冲秦煜眨了下眼。 那一眨直让他的心也跟着颤了下,他偷偷扔了手中石子,端起茶盏抿茶。 “怎么好端端摔了呢?”那头,周氏跟他的宝贝儿子过来了,二房的林氏和秦宿都冷着脸,郡主面有尴尬之色,想是周氏责怪了秦宿和秦淑云,不然气氛怎会这么诡异? 不过周氏是个场面人,回到座位后,三言两语便把方才的小插曲揭过,吃着瓜果同众人谈起闲天,气氛渐渐融洽。 安平县主却坐不住了,她起身提议道:“马球只打一轮,不尽兴呢,不如再来比试比试箭术?听说侯爷当年在湘州领兵时,遭敌人埋伏,一箭射死了敌方大将,敌人四散而逃,不战自溃,也不知几位公子的箭术及不及得上侯爷。” 郡主忙朝安平县主使眼色,冷声提醒她,“乐儿,你好好儿坐着,秦三哥儿才伤了腿,这时候不便射箭。” “这有什么的,不过擦破点皮,射箭用的是手上的力,与双腿何干?他若实在不便,便歇息好了,不还有其他几位么?” 周氏干笑两声,应道:“确实,昭儿不过擦破点皮,哪里就那么娇气,”说着便吩咐身边奴婢去预备弓箭箭靶等。 郡主忙给自己女儿找补,“乐儿打小儿便好玩,我也纵着她玩儿,可惜我府上人丁单薄,今儿到了你家,见了这许多说得话来兄弟姐妹,玩兴又起了,可没给你添麻烦吧?” “哪里添麻烦,求之不得呢,我们这些人也都是好玩爱玩的,”周氏说着,斟了杯茶递给郡主。 其实周氏心里已对安平县主有成见了,场面上如此恣意,不懂礼数也看不懂眼色,也就是家世好,若是寻常富贵之家的,周氏才懒得搭理。 她想着,等将来县主做了她儿媳妇,定要好好调教。 不多时,马场上弓箭靶子等都备好了。 林氏看清楚了形势,自己几个儿子在这儿只是凑趣儿的,若秦昭崴着伤着了,还责怪她们二房的孩子没看好他,于是,她便交代秦宿等人不必参与,让大房一家自己玩去。 于是,一场比试便只有秦昭和县主两人,安平县主提议把秦煜加上,周氏忙道:“二哥儿有腿疾,还是让他在一旁歇着吧。” “母亲不必忧心,我不用腿射箭,”秦煜淡声回。 秋昙心中大石落地,没想到秦煜嘴上说不想谈婚事,关键时刻还是知道争取的嘛。 周氏没话可说了,只得安排人去把靶子位置调整好,树得低些。 随后,秋昙便跟随秦煜去看台下,守诚推着他去了马球场正中,秋昙则退到马场边沿,恰好看见春杏和另外几个奴婢,怨不得夫人身边没看见她呢,原来她在这儿。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两人对视片刻,都冷哼一声别开了眼。 正文 第21章 射箭 场上,三人搭箭拉弓,蓄势待发。 作画可以用旁的画替,打马球也能叫兄弟们让着他,这射箭,总是自己射得好才好,靶子不会去就他,秋昙倒是要看看,这秦昭还有什么招数。 果然秦昭是个花架子,看拉弓的手势尚有几分样子,待到真把箭射出去,竟脱了靶,他身侧的安平县主射中了靶子,往旁看时见秦昭没射中,忍不住笑了,再看秦煜那边,居然命中靶心,安平县主忍不住赞道:“二公子好准头!” 秦煜朝安平县主微微颔首,算作回应。被晾着的秦昭脸色发红,恼怒地脱了外披扔给小厮,抱怨道:“穿着这个不好施展。” 看台上,周氏忙为秦昭找补,“昭儿近些日子在准备秋闱,荒废了练箭,所以这一箭才失了准头,且再看。” 郡主笑着附和,“第一箭,难免紧张。” 然而接下来的第二三四五箭,秦昭都令她们失望了,虽然中了靶,但离得靶心并不近,箭法比不得安平县主,比秦煜更是远远不及。 秦煜射箭不像他们两个那般摆架势,找准头,他搭箭便射,行云流水,仿佛射箭于他是吃饭喝水那般自然的事。 看着箭箭命中靶心的秦煜,看台上的郡主也不禁感叹,“你家二郎若非坠马摔坏了腿,该是个文武全才的好苗子,可惜了,可惜了……” 周氏嘴角微微抽搐,用帕子掖了掖鼻尖,道:“是啊,可惜这双腿不中用,只能一辈子坐在轮椅上了。” “不过说句真心话,咱们家的孩子便是坐在轮椅上也比旁人强些,京城里多得是眠花宿柳、吃酒赌钱的纨绔子弟呢,二哥儿算好的,”林氏插话道。 周氏看向林氏,皮笑肉不笑的,“是啊,二哥儿是不错。” 林氏知道自己得罪了她,立即别开眼继续看射箭。其实她平日也不待见秦煜,可今儿秦煜赢了秦昭,替她出这口恶气,她心里就是痛快,就是要说秦煜的好,把秦昭贬下去。 十箭射完了,秦煜转头看向马场边沿的秋昙,秋昙做了个拍掌和加油的手势,激动得像个小迷妹,他见了,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扬。 “又不是你射的,你高兴个什么劲儿,”身旁的春杏白了她一眼。 秋昙被打断,面色不悦道:“二爷箭箭射中靶心,我替他高兴,怎么着?碍着您了?” 春杏嗤之以鼻,“我可不像你那么轻贱,三爷勾搭不上,便连二爷也是好的,你可真不挑啊,这样的也下得去口。” 秋昙猛地看向她,目光如刀,“春杏,说话就说话,侮辱人做什么?有本事就去二爷跟前说,去啊!” 春杏自然没这个胆子,她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这一场谁赢了一目了然,然而谁也没刻意去提,周氏让县主和秦昭等人上来,命奴婢搬来两张绣墩让他们坐在旁边说话,秦煜被有意冷落了,然而他并不恼,悠悠然上前向周氏告辞回去。 周氏乐得他不在,允了。 安平县主却因他的箭术对他刮目相看,朝他招呼道:“回去做什么,你也来同我们说说话呀。” “二哥儿身子不好,方才射了那几箭也累了,县主就放了他吧,”周氏打趣道,郡主也让安平县主别缠着人家,如此,秦煜才得以脱身。 秦煜淡定地回去,后头跟着的秋昙可不淡定了,她好容易为他寻了个表现的机会,安平县主也对他有好感,不因他残废而看低他了,这样的姑娘多难得啊,他就这么回去了,把相处的机会拱手让人,那前头的一切不都白费了? “二爷,您不能就这么走了,感情不是靠一幅画一回射箭便能无中生有的,您得跟县主多说话,让她眼熟您,这姻缘才能成,”秋昙急道。 “谁说我要与她做成姻缘了?”秦煜不紧不慢地反问,那黑琉璃一样的眸子注视着她。 不是么?不是你这么卖力地画画,射箭?口是心非,闷骚! 秋昙在心里吐槽他,然而嘴上却像抹了蜜,“是是是,二爷不屑县主的家世,可我看县主是个好姑娘啊。” 秦煜今日故意表现,不为赢得县主欢心,而是对那件没绣鹤腿的衣裳的报复,他要告诉周氏,他纵使腿脚不便,也比她那平庸的儿子强! 也或许不仅为了报复,还为了旁的什么,他不愿深想。总之,他不喜欢秋昙撮合他与安平县主,为了堵住她的嘴,他顾左右而言他,“我的箭射得好么?” “好,太好了!”秋昙情不自禁赞道:“二爷,您是我见过箭术最厉害的!” 其实她这辈子就见过他们三个射箭,但拍马屁不要钱,还能让这位爷高兴,一高兴说不定就赏她银子,有什么不好呢? 秦煜心里有团小火苗在跳跃,那种异样的欢喜是他先前从未有过的。 轮椅渐渐远离马场,来到荟芳园。 在一片假山后,隐约听见假山前婢子们叽叽咕咕的说话声。 “春杏姐姐,秋昙姐姐走后,院里的活计都压在你一人身上,怎么忙得过来呢?” “她走了不还有旁人么,红樱绣活儿不错,我把针线上的活计都交给她了。” “红樱打的络子我见过,到底不如秋昙姐姐,长久下去夫人能看出来的。” “那我也宁可秋昙离汀兰院远远的,狐媚子一样的人,每回三爷过来都只和她说话,旁人皆不放在眼里,还有她那老子娘,真个不要脸,还想把她调去伺候三爷呢,如今可好了,调去听风院,一辈子也别想有出头之日!” 秦煜眉头深蹙,回头看了眼秋昙。 秋昙听得胸口剧烈起伏,原主的记忆在脑子里汹涌,当初春杏是如何利用老实的原主为她干活儿的,原主因三爷喜欢与她说笑,又受了春杏多少白眼,还有她在夫人面前搬弄是非,挑拨离间,如此种种,不胜枚举!如今她走了,春杏又开始祸害别人了! 思及此,秋昙双拳紧握,恨不能冲进去给她一拳头。 正文 第22章 耳光 “不过,狐媚子的功力深厚得很呢,三爷勾不着,又勾搭起二爷来了,你没瞧见方才她那高兴的样子,我呸!为了当上主子,连二爷那等站都站不起的也要,说句不好听的,只怕他不能人事!” “嘘,小声些,让人听见了咱们吃不了兜着走。” “怕什么,守园子在东边,主子们都在马场上,谁能听见?我偏要大声!便是他在我跟前我也是这个话,你不知道,夫人给听风院送的衣裳上故意绣缺了条鹤腿,连夫人也笑他呢,还有,前几日听风院的人出水痘,都是这衣裳的功劳,这话我告诉你,你可别往外说。” “还有这等事?” 秦煜面色铁青,手上用力,将扶手握得死紧。 秋昙又惊又怒,她原以为那锦袍没绣好是意外,只是秦煜过于敏感才误会夫人借此讽刺他,没想到这真是夫人的小心思,而那水痘也是这衣裳带来的,夫人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不让他去春日宴,好阴毒的心思! 那头还在编排秦煜和秋昙,秋昙忍无可忍了,她大步走到假山前,朝两个吓愣的奴婢冲过去,一嘴巴子把春杏扇了个趔趄,还不足,另一边脸又补了个,把她打趴在地上。 另一个小奴婢吓得身子摇摇欲坠,坐倒在地,语无伦次地求饶。 “你们嘴巴放干净些,再满口胡沁,见一次打一次!”秋昙袖子一撸,怒目瞪着她们。 春杏终于回神,她捂着脸站起身,破口大骂:“你敢做还不许人说了,狐媚子,我偏要说,我不仅要说,我还要打你呢!”说着就要扑上来,秋昙也不怕,先下手扯她头花,她“啊”的一声尖叫,大喊着:“你敢打我,你竟敢打我!你等着!” “下贱东西,还打不得你么?”假山后传来秦煜的怒斥。 春杏吓得停下手,另一个小丫鬟更是吓得哭起来。 “是二爷让我来教训你的,走,有什么话跟我到二爷跟前去说!”秋昙扯春杏的袖子,将她往假山后拖,另一个奴婢自己乖乖跟了上来。 她们虽然背地里编排秦煜,可明面上,二爷就是二爷,是主子,她们让主子抓了个现形,且还是个脾气古怪,手段残暴的主儿,这条小命能不能保住尚未可知。 春杏被拖到秦煜面前,再没方才的嚣张气焰,她哭着跪下,不住叩头道:“二爷饶命,求二爷饶命,奴婢一时口无遮拦,往后再不敢了!” 另一个小奴婢吓得跪地直哭,一句话也说不出。 “往后?没有往后了,秋昙随身带了针线吧,把她的嘴缝起来,”秦煜冷声吩咐。 秋昙惊异万分,“缝……缝起来?” 通常这句话只是用来吓唬人的,可看秦煜这样子,该不会来真的吧? “秋昙不敢,守诚你来,”秦煜淡声说着,仿佛在说最平常的话。 守诚一脸淡然,显然他知道秦煜的脾性,知道他说的缝起来便是真的缝起来,他朝秋昙伸手要针线。 “秋昙,秋昙,求求你别……别……”春杏扑过来,抱住秋昙的腿,另一个奴婢也向她叩头,额上全是血。 秋昙虽厌恶春杏,可想着缝人的嘴巴太残忍了,她看向秦煜,“二爷,缝了春杏的嘴事小,辱了您的名声事大,到时府里奴婢都以为您是残暴之人,不如交给夫人处置,况且,况且缝嘴多血腥啊,脏了您的眼!”秋昙说着,身子忍不住发颤。 秦煜可不在意名声,他的残暴府里人尽皆知,多一桩事不多,可不知为何,大约是看见秋昙颤抖的双肩和眼中掩饰不住的恐惧,他终于抬手,示意守诚退下。 “回去给你主子带话,侯府容不得你了,就说这话是我说的,”秦煜冷冷道。 “是,多谢二爷,多谢二爷!”春杏颤抖着身子向秦煜磕头。 “滚!” 两奴婢相扶着爬起来,抬着发软的腿快步离去了。 秦煜由守诚继续推着往听风院去,秋昙在后跟着,离得他两丈远,好一会儿,谁都没言语。 “离这么远做什么,你怕我?”秦煜微微偏头,狭长的凤眸半垂着,睨她。 秋昙已平复心绪,她忙快步跟上,“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在想事儿。” “想什么?想你打了她夫人会不会怪罪你?” “二爷真是料事如神,奴婢确实忧心这个,”秋昙偷眼觑他。 “你方才不是很威风么?”秦煜转着手上的白玉扳指,慵懒闲适的样子。 “奴婢哪儿是威风啊,奴婢其实怕得很,只是她那样编排二爷您,奴婢作为您的丫鬟,只觉那一声声好像骂在我身上,一气之下便替您教训她了,二爷,若夫人要罚奴婢,您会护着奴婢的吧?”秋昙试探着道。 她方才打春杏两巴掌,只有三分是为秦煜出气,七分是为自己出气,可打了侯夫人的奴婢,就相当于打夫人的脸,秦煜不罩着她,她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秦煜望向她,她的眸水润又清澈,不含丁点儿杂质,好像她的话也不含丁点儿杂质了。可这世上怎会有人爱他护他,把讽刺他看作讽刺自己一样呢? 他笑了,笑意未及眼底,“你很会骗人,往后来我屋里伺候最好也把嘴缝上。” 秋昙身子一颤,倏地捂住口,连连摆手。 他该不会真要缝了她的嘴吧? 等会儿,他说往后进屋伺候他,什么意思?难道让她代替冬儿? 秋昙不敢多想。 “奴婢要没了这张嘴,就没法儿给二爷讲笑话了,还是不缝的好。” 秦煜哼笑了声,又问起方才春杏说的关于她和秦昭的闲话,秋昙矢口否认,坚决道:“没有的事儿,是她造我的谣,原先冬儿姐姐说我爬三爷的床,也是她挑拨的,她自己不得三爷喜欢,便总觉着是我抢了他,其实三爷不过跟我多说两句话,况且奴婢已是二爷院里的人,满心满眼只有二爷您,三爷不是奴婢的正经主子,奴婢不认的。” 他又看了她一眼,这话虽假,但听了舒坦,他便没再追问了。 正文 第23章 赏赐 回到听风院,院里一切如常,那几个好事的婆子因张嬷嬷一通训,这几日老实多了,同绿绮她们把院子洒扫得干干净净,还有两个正在灶下洗菜。 秋昙看看正当空的日头,想着该做午饭了,就要去灶下。 秦煜叫住她,让她随他去正屋。 这是秋昙头回进秦煜的书房,一进来便觉压抑又逼仄,这儿的窗户是封死的,光透不进来。入内便见高高的书架子,一排,跟图书馆里一样,书排得密密麻麻,好像随时要倒下来;而屋里分明还有容余,却偏靠墙摆了个黑漆彭牙长条书案,案上文房四宝俱全,毛笔如林,座椅旁还设了个大青花瓷画缸,塞了半缸子的画。 他自己转着轮椅过去,在第二排书架上抽出本青皮书,递给秋昙,“这是《王摩诘全集》,你先拿去看。” 秋昙讪讪望着他,心道这人允诺的赏赐该不会就是这本书吧,她是个俗人,不想要书,只想要银子啊! 可她不敢说不喜欢,只能勉为其难接过,随意翻看两页,书里的字同繁体字有五分相似,她隐约认得几个。 “二爷,您给奴婢一本简单些的吧,这些字我都不认得。” 秦煜微愕,“方才我作画时,那句‘春雨断桥人不度,小舟撑出柳阴来’不是你有感而作的么?怎会不识字?” “那句啊,是我曾听旁人念的,看您画的画与这诗句里的景象契合,想起来就念了。” 秦煜眼中流露出些许失望,他命秋昙把书放下,又寻了本千字文来,递给她道:“你想识字么?” 秋昙重重颔首。 她太想了,不需要赋诗作词,只要能认得全且会写便好,如此做她生意便能看得懂账本,也能记账。 秦煜对她的回话很满意,除了千字文,还命守诚收拾了套文房四宝出来,用一绘花鸟纹的朱漆匣子装了,递给她。 秋昙接过抱在怀里,欢喜地行了一礼道:“多谢二爷。” “方才说的赏赐还没给呢,”秦煜说着,一个眼色命守诚进屋去拿赏赐。 秋昙更激动了,没想到秦煜这么大方,不仅送她笔墨纸砚,还给赏赐,如此哪怕他脾气大些,好像也能忍受了。 不多时守诚便搬了个不大不小的黑漆盒子过来,放在书案上打开,里头全是姑娘家戴的金银首饰。 这样的盒子夫人也有一个,里面装的金银玉饰档次低些,不是主子们戴的,都用来赏丫鬟们,不过显然秦煜这盒子里的首饰比夫人那儿的更名贵。 “你自己挑吧。” 自己挑?那就不客气了。 秋昙喜得放下匣子去挑首饰,这个摸摸,那个瞧瞧,哪个都好,挑不出来。 秦煜看她那双纤细白嫩的手在盒子里翻找,腕子上的红玉镯时不时拍打下盒子,发出清脆的响,他突然道:“那对翡翠手镯,是里头水头最好的。” 秋昙立即从首饰堆里扒拉出对翡翠手镯,一手套一个,大小正好。 她转了转腕子,很兴奋的样子,“那奴婢就要这对镯……”突然想起翠袖喜欢簪子,她露出个狗腿的笑,“二爷,奴婢能不能再挑三支簪子?” 秦煜素来厌恶贪得无厌,满心满眼都是银钱俗物的女子,可想着秋昙只是个奴婢,又不是读圣贤书的大家小姐,不喜欢银钱难道喜欢诗词么?到底是自己高看她了。 他偏过头,冷冷道:“想要便挑吧。” 秋昙听出话里的不悦,只得奉承他:“二爷您真大方,”说罢又挑了三支银簪子。 “冬儿家去这段日子,便由你和守诚伺候我,”秦煜微低下头,不敢看她似的。 秋昙一愣,伺候他?自己屡屡冒犯他,他居然还要她伺候?如此她又得做饭又得照应他,便没空绣荷包赚银子了。 不过,伺候得好了能得赏赐,秦煜赏的东西不比绣荷包赚得多么? 于是她爽快应道:“能贴身伺候二爷,是奴婢的福分,只是奴婢笨手笨脚的,若有冒犯,请二爷担待,可千万别打奴婢笊篱,也别缝奴婢的嘴。” 秋昙盯着她,哼笑了声,“再油腔滑调的,我便缝你的嘴,退下吧。” “是。” 秋昙捧着赏赐,欢欢喜喜退了出去。 她回到自己屋里,将那些赏赐摊开在月牙桌上,外头忙活的翠袖和绿绮因见她抱东西回屋,便也放下活计进屋来,正看见桌上的笔墨纸砚和三支银簪子,都激动地拿起来看,悄声问:“秋昙姐姐,是二爷赏你的?” 秋昙连连颔首,“笔墨纸砚是我的,这三支银簪子你们一人一支,留一支给绿浓。” 绿绮欢喜极了,立即从三支里挑了支镶丹珠的,簪在髻上,问翠袖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翠袖也兴奋,从剩下两支里挑出一支点翠的戴上,问绿绮,“我这支呢,我这支好不好看?” “都好看都好看!”秋昙点了点翠袖的额。 翠袖嘻嘻笑,又把簪子取下来,道:“这是我来侯府两个多月头回得赏赐,我得留着它,回去给我娘瞧瞧。” “戴着吧,你那支点翠的,又不会磕碰了去,戴着还能少一块?”绿绮道。 两人欢喜地说着话,秋昙则将手上的翡翠镯子褪下来,再把荷包里那翡翠扳指,张嬷嬷赏的镶绿碧榴的银镯子都倒出来,同剩下那支银簪一起,锁进螺钿柜里。 绿绮不经意瞥了眼,立即双眼放光,暗叹秋昙好运道,短短十几日便得了这么多赏赐,她们伺候二爷三四年了,连个戒指也没得,顶多赏些点心,可二爷看着也不待见她啊,真是怪了。 “你们认得字么?”秋昙锁好柜子,转身问二人。 她们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那你们要学么?” “学这东西做什么,咱们一辈子也用不到的,”绿绮很无所谓的。 “我只想跟姐姐学绣花儿,”翠袖细声道。 秋昙颔首,心道这个时代女人读书的少,不学也没什么,于是只道往后谁要想学来寻她便是。 正文 第24章 劝导 已午时一刻了,周氏领郡主等人去饭厅用饭,还假惺惺地命人去请秦煜过来同吃,她没见春杏,只得让身边的嬷嬷去请。 秦煜自然不愿过来。 于是用饭时周氏故意同郡主道:“二哥儿是这个脾气,莫说是我,便是侯爷请他他也不定愿意来,平日我们也见不着他,只有逢年过节他才愿一家人用顿饭,所以他不过来郡主您可别恼了他。” 郡主心里一咯噔,原以为秦煜只是不爱言语,没想到性情如此古怪,她女儿又是个暴躁脾气,两人凑一块儿还不得把屋顶掀了? 郡主笑道:“各人有各人的脾性,我都明白的。” 而后,几人客客气气用了饭,周氏让秦昭领安平县主在府里四处逛逛,她则与郡主在饭厅里喝茶谈闲天。 两人云山雾绕地绕了一大圈,终于绕到正题上。 郡主试探周氏谁才是侯爷心里看重的,周氏拐着弯道:“我也不知侯爷的心思,不过说实在话,侯爷确实偏疼我们昭儿些,其实二哥儿也是好孩子,可他那乖戾性子如何与侯爷对付得来,尤其他双腿不便,自理尚不能够,更不消说仕途功名,嫡的长的,那都是虚名,要紧的还是能撑起这份家业。” “是啊,可惜了,二哥儿的才情和箭术,都可惜了……”郡主深深叹道。 周氏也跟着唉叹一声,低头抿了口茶。 再说了会儿话,郡主母女便告辞回去了,周氏和秦昭亲自送到府门口,看着轿子走远这才往回走。 一进府门秦昭便抱怨起来,“娘,这县主真难伺候,我说一句她有十句等着我,全没点儿女儿家的温婉,儿不愿娶她。” 周氏哼了声,“你当人家看得上你?为娘听郡主的声口,很是赏识二哥儿,这回秋闱你若能高中,这婚事便成了,不然……”周氏恨铁不成钢地望着他,“你把心思用在学业上,少同你屋里那几个厮混。” “可……”秦昭眉头皱成一团。 “可什么?难道你愿意一辈子屈居你二哥之下?把这偌大的家业也拱手让给他?”周氏驻足面对着他,将他的衣襟拉扯平整,语重心长道:“他是嫡长子,名正言顺的侯府世子,若将来真当了家,你拉得下脸去奉承他?儿啊,你要争,不仅是功名,还有婚事,这安平县主是大长公主的外孙女儿,父亲又是当年的镇国将军,虽然已过世,可军中多少人是他带出来的部下,只要娶了她,无论文武哪条路,都通了,明白么?” 秦昭颔首,向周氏拱手道:“母亲的教诲,儿知道了。” “好了,去温书吧,”周氏欣慰地抚了抚他的鬓角。 秦昭踌躇了下,终于鼓起勇气道:“那……那儿若娶了她,能再纳了秋昙么?” “秋昙?”周氏不自觉地拔高声调。 没想到他还惦记着她,不过为了激励儿子,她只得哄骗他道:“好,只要你用功读书,能中个状元探花回来,什么都依你。” 秦昭喜不自禁,立即告辞回去温书了。 周氏看着秦昭的背影,笑容渐渐收敛,一想到秋昙,她的火便蹭蹭往上冒。 一个不过姿色中上的奴婢,凭什么教她儿子惦念这许久,且今儿她还见秋昙同县主说了什么,之后县主便提议要射箭。 该不会这奴婢昏了头,真把秦煜当主子了吧,她的身契可还捏在她手里! 周氏忍着气回了汀兰院,茶还没喝一口,便见春杏捂着脸抽抽噎噎过来了。 她跪在周氏面前,叩头道:“夫人,奴婢不配再伺候您了,求您让奴婢出府吧!” 周氏揉着眉心,不耐道:“一个二个的都不安分,你又好端端要出什么……”一语未了,只见春杏抬起头,两颊耸得老高,泪水涟涟,她猛地坐起,“你怎的了?” “秋昙打的,”春杏抹泪道。 周氏冷笑,“跟了个厉害主子,她也眼里没人了,说说她为何打你。” 周氏知道秋昙和春杏有过节,秋昙若还在汀兰院,两人打起来也还罢了,可她去了听风院伺候,那与春杏有再大的仇怨也不能动手,否则便是打她这个侯夫人的脸。 “是二爷命她打的,只因奴婢说了……说了二爷几句闲话,可奴婢也没说错,二爷的腿就是站不起来,就是不中用嘛,二爷还说让奴婢给您带话,说奴婢不能再在府里伺候了,他要赶奴婢出府,”春杏一面说一面抹泪。 她不敢把实情全说出来,不然夫人知道她把鹤腿和水痘的事儿说漏嘴让秦煜知道了,必定怨她嘴不牢,第一个不饶她。 周氏端起盏茶,揭开杯盖拨着茶叶,冷笑道:“我当什么事儿,原是为这个,他腿不好也不是你能说得的,往后嘴把牢些就是,你的话话还有旁人听见么?” “还……还有。” 周氏杯盖一盖,又放下茶盏,道:“既然还有外人知道,那我便得公正处置了你,不然府里人还当是我教唆的你,但你也伺候了我几年,为这么个事儿赶你出府让你没脸,也是委屈,我便对外说你身子不好,让你回家修养些时日,待风头过了再把你调回府,只不过不能再伺候我了。” “多谢夫人,多谢夫人!”春杏又向她叩了几个头,这才回去收拾铺盖。 周氏端起茶盏,啜饮了两口,想着是否要把秋昙喊来,敲打一回,让她知道知道谁才是她的主子。 正忖着,忽听得外头喊“老爷回来了!” 周氏立即放下茶盏,起身捵了捵衣裳,笑着迎出去…… 平南侯大步走进屋,将外裳脱了递给周氏,周氏再递给身旁奴婢,而后亲自斟了杯茶呈上去,“老爷,喝口茶吧。” 平南侯推开茶盏,在罗汉榻上坐了,一面脱皂靴一面问:“今儿郡主和县主都来了?听说老二的画很得郡主赏识,箭也射得不错?” 他面上有喜色,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喜色,周氏端茶盏的手悬在半空,旋即放下,苦笑着应了。 正文 第25章 难伺候 平南侯颔首,“算他没全荒废。” 周氏欠身在一旁玫瑰椅上坐了,道:“不过我看郡主和县主还是偏爱昭儿些,昭儿的画虽不及二哥儿,可郡主也说他书画上必有大成呢,且他马球又打得好,说话也比二哥儿讨喜,后头县主还随他逛园子去了,两人很说得来,二哥儿是很好,可对他的腿,郡主还有顾虑。” 平南侯换了双软靴,背着手站起身,走到窗前望天,若有所思。 “郡主和县主可还和气?” “和气,郡主娘娘没一点儿架子,身份那样高的一个人,却比前些日子见的伯爵夫人和户部侍郎家的夫人还和气,县主也好,又纯真又爽利,就是还有些孩子气,不过十八岁的年纪哪个姑娘不孩子气,嫁了人自然会好,若能做成这门亲,我真要去法华寺还愿多谢佛祖了!”周氏双手合十道。 平南侯却只淡淡嗯了声,回过头道:“再寻个大夫给他瞧瞧,那李太医治了这些年也不见好,兴许民间大夫有别样的法子,你去请,要有名头的,猫儿狗儿就别往府里领了。” 周氏面色一滞,再也笑不出来了,“老爷安心,我会给他请好大夫。” “他们的画儿也拿来给我看看。” 周氏微愣,怕他看出秦昭的画是拿王画师的画代替的,赶忙道:“都还给他们了,老爷若想看,我命人去听风院——” “不必了,我还有事,先去书房了,”平南侯说着,大步走了出去…… 脚步声远了,周氏跌坐在椅子上,手一扫,茶盏扫落在地,奴婢们立即战战兢兢过来收拾,都被她骂了出去。 他为何还要给那残废请大夫,难道还想扶他起来?两父子脾气这么不对付,怎的他还没厌恶了他,只因他是原配的儿子么? 不成,定要把听风院那个摁下去,这时候秋昙便大有用处了。 那边厢,秋昙担负起了伺候秦煜的重任。 除了晨起更衣、沐浴盥足和守夜,其余擦洗整理、梳发净面和磨墨侍笔的活计都是她的。 次日早起,秋昙过去为他梳发,初时战战兢兢,可一摸上他的头发,她便自然而然会梳了。 原主真是个有十八般武艺的好丫鬟啊!她从心里对原主肃然起敬。 她为他梳了个家常的半披头,从各色名贵发冠中挑了个墨玉蝉扣,扣在发髻上。 梳好后,她忍不住看了眼铜镜里那张脸,深邃的眉眼,蛊惑的泪痣,一股子冷冽又消沉的气息突破镜子扑面而来,她的手抚着他的鬓角,便好似游走在刀尖,下一刻便要割破手指,流出鲜血。 她不敢再看他了。 然而秦煜一无所觉,他微垂着眉眼,不敢看她,可她软得柔荑般的手在他发间穿梭,时不时轻触他的耳,碰得他痒痒,从头皮到耳朵,到…… 他心里也痒痒了。 古怪,先前冬儿为他梳发,他从不这样的。 为了压抑这种痒,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别处,他问她,“字学得如何了?” “昨儿学了一百个。” 秦煜猛地回头看她,“一百个?” “是啊,那本千字文我十多日便能学完了,”秋昙骄傲道。 这个时代的字与繁体字有五六分相似,字音字意她也大致知道,自然学得快。 秦煜不敢置信,自己初学写字时,一日至多能记五十个。 “那我考考你,洪荒的’荒’字怎么写?” 秋昙这便在自己手心里写给他看。 秦煜又问字意,她也一一答了。 如此,考察了她三个字,秦煜不得不承认,秋昙天赋过人,再看向她时,面上不由露出赞许之色,并叮嘱她要持之以恒。 秋昙倒是想持之以恒,然第二日便没空习字了,不为旁的,只因秦煜是个事儿逼。 他不仅有洁癖,似乎还有强迫症。 昨儿擦得干干净净的桌椅,今儿早起又得擦洗一回。甚至秋昙做完饭后进屋伺候也不成,他说她身上有油烟味儿,秋昙抬起两个袖子嗅了一通,没嗅出什么味儿,却也只能屈服,换了新衣裳再进来。 书案上的书必须贴着沿缝儿放得整整齐齐,花几要对称放置,碰歪了丁点儿他都能察觉,甚至连春瓶里插的两根竹枝儿也不能相差太多,不然他便蹙眉。 秋昙被折磨得想对他破口大骂,话到嘴边又变成温和的一句:“二爷,先前奴婢进屋伺候您用饭时,您也没嫌弃奴婢,让奴婢回屋换衣裳呀,还有那日守诚给您梳发梳得略歪了,也没见您生气,怎的今儿就……可是奴婢哪儿做得不好,您心里有气,故意……咳咳咳……” 秦煜仍盯着他的书本,眼皮子也没抬一下,“你哪儿都做得不好,先前你浑身油盐味儿也让你进屋,是因我要教训你,又或者你自己进来请罪,我总不能让你先换了衣裳我再来教训,至于守诚把发髻梳得略歪,那是他尽全力也只能做到如此,强求不了,可现下你伺候我,自然要精益求精。” 说得没毛病,秋昙无言反驳,甚至有点想笑。 “还站着这儿做什么,退下吧,”秦煜掀眼皮子瞅她一眼,好像她是他书房里的垃圾,得赶紧丢出去。 “二爷,”秋昙踌躇了下,想着自己还得在这昏暗的屋子里伺候大半个月,见不到明媚阳光,也听不见虫鸣鸟叫,她终于鼓起勇气道:“奴婢以为,您应当把窗户都打开,见见阳光,听听鸟鸣,如此,对您的身心都有好处。” 秦煜阖上书,悠悠抬起眼。 秋昙慌忙摆手,“不必了不必了,这是二爷的屋子,二爷想如何便如何,奴婢蠢笨,提的建议也粗陋,二爷您别放在心上,”说罢立即退出书房,回到明间儿里抹桌椅去了。 她把八仙桌当作秦煜,使劲儿的搓,狠狠地搓,在心里偷偷祈求冬儿快回来,冬儿回来后她说什么也不伺候这祖宗了,便是每日赏她一个翡翠镯子她也不伺候这祖宗了! 正文 第26章 敲打 三日后,秋昙已被磨得没了脾气。 她伺候秦煜用完晚饭,一回屋便呈大字仰躺在床上,放狠话:“这月的月例不给我双倍,我就跟那事儿逼没完!” “姐姐你累了吧,起来我给你揉揉肩,”翠袖立即坐过来,拉起秋昙,上手给她捏肩。 绿绮也坐过来,给她嘴里塞了块绿豆糕,问:“秋昙姐姐,什么是事儿逼啊?” “事儿多,没事儿也得找点事儿的,”秋昙放轻了声道:“就像二爷那样。” 绿绮扑哧一声笑了,翠袖却蹙眉问:“二爷让姐姐做很多活计么?若我会做饭便好了,如此也能帮姐姐分担些。” 绿绮也附和:“那几个婆子教张嬷嬷训了后,勤快多了,洒扫盥洗的活儿都不必我们沾手,可我们闲了,却帮不了你,既不会做饭,二爷也不肯让我们进屋伺候,那几个婆子到底是夫人派来的,吃食不敢让她们沾手,是以,只能姐姐你能者多劳了。” 秋昙摆手,“没事儿,再过半个月冬儿和绿绮大好了,她们回来,我便能卸下担子了。” “可冬儿姐姐到了年纪得出府,二爷只用得惯姐姐,还得姐姐去伺候,要不姐姐教我做饭吧,其实我也会些,只是做得不如姐姐的好,”翠袖体贴地道。 绿绮却摇头,“傻丫头,哪里就出府呢,我看二爷会把冬儿姐姐收房,毕竟伺候了这么些年。” 秋昙八卦心顿起,“收房?连妾也算不上,二爷又是那样子,冬儿能愿意?” “怎么不愿意,二爷虽腿脚不便,可到底是侯府的二爷,且二爷对冬儿姐姐也尊重,凡事愿意听她的,给二爷做通房总比嫁个不知品性,家世低微的贩夫走卒强,”绿绮说着。 秋昙诧异绿绮竟是这么个想头,而她作为一个现代人,是绝不愿给人做通房做妾的,要做就要做正妻,且丈夫还不许纳妾,要一生一世一双人才好。 …… 次日一早,秦煜由守诚推着去给老太太请安了,秋昙在灶房里用早饭,夫人身边的孙妈妈突然来了,请秋昙去汀兰院走一趟。 秋昙立时忐忑起来。 她随孙妈妈去了,路上问起春杏,孙妈妈告诉她春杏已回家“养病”去了。 总算春杏不在府里了,秋昙心里畅快许多,又问孙妈妈,“当日您说我娘给了您五十两银子让您在夫人跟前美言,把我调去伺候三爷,是真的还是春杏让您这么说的。” “那自是真的,我同你娘什么交情你还不晓得?只是那时春杏戳穿了,我总不好再瞒着夫人。” 秋昙颔首,道:“我娘总干些没名堂的事儿,往后她再这样你不必理她。” 说着说着便进了汀兰院,路上秋昙遇见先前的姐妹,还同她们打招呼,待撩帘进了正屋,见着一脸沉肃坐在上首的周氏,她不敢再笑了,朝上蹲身行礼,“给夫人请安了。” 周氏没听见似的,继续修剪她的海棠枝,直到她自己剪得满意了才放下剪子,淡淡道:“起来回话。” 秋昙蹲得两腿发颤,听见这话如蒙大赦。 “近来琐事缠身不得空闲,到今儿才召你过来说话,你去听风院近一月了,可还惯?听说冬儿家去后便是你在贴身伺候他,往常他谁也不亲近,你才去不多久他便愿意亲近你,可见你是个伶俐丫头。” 秋昙料想自己伺候秦煜这事儿,定是院里那几个婆子告诉夫人的,她低头道:“都是夫人您的栽培,二爷的赏识,奴婢不过做了分内事。” “能得他的赏识是你的本事,可有一点,谁是你的主子,你心里得明白。” 这一声,如当头棒喝把秋昙敲醒了,她的身契还在周氏手里,怎么就忘了呢? “奴婢明白,夫人才是奴婢的主子。” “我还当你眼里没我这个主子了,连我院里的人你都敢打,还有那日县主过来,你撺掇了她什么?听风院里的事儿也一件都不报给我,我若不派人去请你,你还记得我这个主子?”周氏冷笑。 “奴婢不敢!”秋昙立即跪下,头埋得低低的,“春杏是夫人的丫头,借奴婢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打她,可二爷命奴婢打,奴婢不敢违他的令,不然他先就要拿奴婢开刀了。至于那日奴婢同县主说话,只是二爷让奴婢代他问候县主,并没撺掇什么。听风院的事没报给您,一则前些日子奴婢连正屋的门也进不去,对二爷的事一概不知;二则院里确实没什么大事儿,二爷平日不过看看书,写写字,甚少出屋,若说有事,那便是他将您送给他的袍子烧了,至于冬儿出水痘,夫人您都知道,也就不必奴婢禀报给您了。” “烧了?”周氏用帕子掖掖鼻尖,哂笑。 “是,烧了。” “这怎能算小事?往后这样的事你都要报给我,自然,我也不会亏待你,”周氏说着,一摆手,便有奴婢端着托盘上前,里头盛着对虾须银镯子。 “奴婢什么也没做,怎么能受这么重的赏?”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一只镯子罢了,只要你尽心替我办事,更好的还在后头呢!” 秋昙无法,只能收了。 之后周氏又问了些秦煜的饮食起居,秋昙都一一答了。 出汀兰院时,秋昙失魂落魄,放在荷包里的镯子如有千斤重,坠得她走不动道。 俗话说一女不事二夫,一仆不事二主,要想两边讨好,只会死得更快,可是,她究竟该向着谁呢? 侯夫人是后宅最大的主子,手里捏着她的身契,还心机深沉,秦煜则脾气阴晴不定,性格阴郁残忍,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人,两个都出手阔绰,怎么办呢? 罢了,还是选势力更大的那个吧,秦煜脾气大归脾气大,其实自身难保,况且后宅也不是男人的战场,还是选侯夫人保险些。 正忖着,突然身后传来熟悉的一声:“秋昙,前儿我还说你没良心不回来看我娘,你这就来了。” 正文 第27章 生气(一) 秋昙回头一看,正是秦昭,一身雪青色竹叶纹直裰配豆青色丝履,清俊书生的模样。 她不得不回身行礼,“三爷,奴婢那头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诶,走什么?”秦昭上前挡住她的去路,“伺候了那残废几日便不理我了?原先我们两个多好,每回去母亲院里我同你说悄悄话,你从没有不理的,这会儿就推事忙了。” 秋昙心道原主之所以理他还不是因他是主子,不好得罪,如此纵容着就纵出了上回的事。 那时但凡他像个男人,站出来求她母亲,说是他自己的错儿,不干她的事儿,哪怕没求转过来,秋昙也敬他是条汉子,可他是怎么说的,他附和夫人说是她鬼迷心窍勾引他,害得她被调去听风院伺候,现下她若还给他好脸色,那就是贱了。 “三爷您让奴婢走吧,奴婢同您说话教人看见报给了夫人,又是一顿好骂,”说着绕过他,继续往前去。 秦昭不死心,小跑着上前伸手拦她,“秋昙你不必怕我娘,前几日我向她要你,她说只要我中个状元探花回来便把你赏给我,”说着,他解下腰侧的玉佩递给她,“我知道你还为上回的事生气,这玉佩算是我给你赔罪的。” …… 游廊上,秦煜透过漏窗望见小径上拉拉扯扯的男女,那只握扶手的手突然收紧,青筋如藤蔓般他手背上蜿蜒。 他方才从万寿堂回来,听院里奴婢说秋昙被夫人叫去了,生怕周氏怪罪秋昙打了她的奴婢,于是立即命守诚推他过来。 一来他便看见秋昙与秦昭拉拉扯扯,果然当初冬儿没说错,秋昙与老三不清不楚,人家抽空来会情郎,他还生怕她被责罚,巴巴赶了来,真是好笑。 “二爷,奴才去把秋昙喊来吧,”守诚见他面色不善,忙道。 秦煜冷笑,“别搅了她的好事,”说罢抬手示意守诚推他回去。 那边厢,秋昙对此一无所知,仍在同秦昭拉扯,她将他的玉佩强塞回去,冷冷道:“三爷您说想让奴婢做妾,那您今后预备纳几个妾呢?” “我不要多的,同我爹一样,纳四个便是了,”秦昭理所当然道。 秋昙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心道纳四个妾,再收四五个通房,还有脸说不要多的,她道:“可是奴婢不想做妾,只想安分伺候主子。” 秦昭嗬的一声,像听见了什么笑话,“你伺候人伺候傻了,放着主子不做偏要做奴才,还是做听风院的奴才,将来还不就是放出去配小子,能有跟着我风光?” 秋昙一声儿不言语,只冷笑,这公子哥爱招惹姑娘却没个担当,翠袖的姐姐教他弄成那样子,身子坏了还被夫人移出了府,没见他去问过,上回她险些因他被罚板子,他也不敢担责说是自己戏弄她,这样没担当的,还当自己是什么金啊玉啊的,人人都爱他呢! 他见秋昙冷笑,鼻子里哼出一声,“你笑什么?我告诉你,你不愿也不打紧,我同你娘和你嫂子说,她们愿意就成,便是她们也不愿,我仍有法子让你嫁不成别人,”说罢强把玉佩塞给她。 秋昙手一甩,后退两步,那玉佩便掉在草丛里了。 “三爷,您再动手动脚,奴婢就喊了,这一声喊出来,您面子上可不好看,”说罢定定看他一眼,转身便走。 秦昭气得面色通红,想追上去又怕她真喊起来,只得在心里骂她不识抬举。 秋昙一面走一面啐,啐给他看。 狗屁的大家公子!外头看着人模人样,内里却没点风度,哄骗不成就想强逼她嫁,跟强盗一样。横竖撕破脸了,不妨撕得再破些,他的手总归伸不到听风院里来。 愈想愈生气,愈想愈觉着恶心,秋昙索性不走了,就在荟芳园的一块大石上坐下望天。 她想起了自己还没穿越前的事,那时她也抱怨996,抱怨赚不到钱,买不了房,可在那个时代至少没人逼她嫁人,也不用日日端茶倒水的伺候人。 想着想着,肚子突然“咕咕”叫了一声,再抬头望望天,只见日渐西斜,已过晌午。 她猛地站起身往回走,可想着听风院应当有人做饭吧,翠袖不是说她会做,只是做得不好么?罢了,不去想了,大不了让秦煜训一顿。 如此,她反而从容了,半路上见月季开得正好,她还采了几朵回去。 回到听风院,一切如常。 翠袖听见动静从屋里跑出来,告诉她午饭是她和绿绮做的,秦煜一口也没用,还摔了筷子。 秋昙拍拍翠袖的肩安抚她,而后鼓起勇气往正屋去…… 屋里静得落针可闻,秋昙不敢进书房,在明间儿里踌躇着,恰见画几上两春瓶里的竹枝枯萎了,于是拿下来,换了新采的几朵月季花,又鲜艳又清香,整个屋子立时活起来了。 “你在做什么?”冷不丁的一声,吓得秋昙险些叫出来。 她回头看,便见梢间门口的轮椅,那个人在珠帘之后,看不清神色。 秋昙忙走过去行礼,低着头道:“二爷,方才奴婢让夫人叫去问春杏的事儿了,后头与汀兰院几个姐妹说话,耽搁了,没赶得及回来做饭,今儿晚上,奴婢给您做顿丰盛的。” 一阵珠帘响动的声音,他白皙纤长的手伸过来,猛地捏住她的下颌,抬起来,食指抚过她的唇,冰凉的,像条虫子在她唇上蠕动。 秋昙吓得身子紧绷,一动不敢动,耳边回荡着那句:“把她的嘴缝起来!” “我说过,你很会骗人,伺候我应当把嘴缝起来,”秦煜的口吻淡淡的,神色平常,甚至他抚她唇的手指也温柔,然秋昙却不寒而栗,颤着声道:“二爷,奴婢……啊,”秋昙短促地叫了声,因他手上用力,捏疼了她。 “不仅嘴里没一句实话,还爱自作主张,”秦煜调转视线,冷冷望向那两朵插在汝窑玉壶春瓶里的月季花,“我何时命你往春瓶里插月季的?” “奴婢该死,奴婢路上见这花儿开得鲜艳,香味儿又好,便想着摘两朵回来放在屋里,让爷看了高兴,若爷不喜欢,奴婢换回去就是了,”她开口时温热的气息都喷洒在他食指上。 正文 第28章 生气(二) 他忽的放开手,搭在扶手上,沾满她殷红口脂的食指不自然的翘起。 那红色沾得她唇角到处都是,像一朵开到颓靡的芍药。 秋昙立即提着发软的腿去到花几旁,一面换下月季花一面自责道:“奴婢错了,奴婢不该自作主张,往后二爷屋里的东西奴婢再也不随意碰了。” “过来,”他的声音冰冷又生硬。 秋昙本想在花几前多待一会儿,离他远些,这会儿却不得不走回去,站定在他面前,低着头。 “你身上有味道,回去换衣裳。” 秋昙忍不住抬起袖子闻了闻,一股好闻的月季花香味儿扑鼻而来。 “一股老三的味道。” 秋昙愣住了,难道是她与秦昭拉扯间染上了他身上的味道?这人是狗鼻子么?连这也能闻出来! “奴婢这就去换,”秋昙说着便要走。 “怎么,你身上真沾了老三的味道?”他眼尾微勾,冷嘲道。 秋昙猛地意识到秦煜在诈她! 糟了,不打自招了,这位祖宗因本就疑心她勾搭秦昭,如今她承认身上有秦昭的味道,他岂不认为她方才与秦昭幽会去了。 “天大的误会啊二爷!奴婢只是半路碰见三爷,同他说了几句话罢了,奴婢要与他有什么牵扯,就让……就让奴婢天打雷劈,死后下十八层地狱!”秋昙伸出三根手指,有模有样地指天发誓。 秦煜显然不信,他冷哼一声,“他送你的东西呢?” “他送……哦,他送奴婢的玉佩奴婢没要,”秋昙坚定道,说罢又纳罕秦煜如何知道秦昭送了她玉佩。 还不及她细想,秦煜便向她伸出手,“荷包。” 秋昙迟疑了下,到底乖乖解了荷包递给他。 他从她荷包里摸出只虾须银镯子,冷笑着递到她面前,话直问到她脸上,“你没收他的东西?” “这是……”秋昙想说是夫人赏了,可转念一想,她打了春杏两耳光,夫人不罚她还赏赐她,怎么说得通呢? 秦煜见她支支吾吾的,面色渐渐阴沉,他垂眸打量这镯子,“我当什么名贵物件,不过是只银镯子,还不如张嬷嬷赏你那个,怎么,你就爱这廉价的物件儿,我送你的翡翠镯子倒不如它?” 他直直望着她,望进她眼睛里去,“还是说只要是他送的,便是个草环儿你也喜欢?” 秋昙无言以对,只能低着头任由他骂。 秦煜睨她,目光嫌弃,“你就是个眼皮子浅的,无论谁送你的东西,好坏你都收,是不是?” “不是,”秋昙嗫嚅着。 “不是你收他的银镯子做什么?你是他的丫鬟?” “奴婢是二爷的奴婢,二爷不喜奴婢收外人的赏赐,奴婢便不收。” “你明白便好,往后你只能收我赏你的东西,”秦煜说着,又喊守诚:“去,拿个金镯子来。” 秋昙猛地抬头,不知秦煜又要搞什么名堂。 不多时守诚便拿了个金囍蝶纹响镯过来,呈给秦煜,秦煜将银的扔了,拿起金的,再拉了秋昙的手腕子,粗暴地扯过来。 秋昙脸皱在一起,“疼!” “你还知道疼!” 说话间他已将镯子套上她的腕子。 秋昙被这金灿灿的镯子闪花了眼,以金换银,这么划算的买卖,再疼也值了。 秦煜看不得她那财迷的样子,嫌弃地丢开她的手,冷冷道:“今儿暂且饶过你,往后再教我看见你同老三说话,便缝了你的嘴,再看见你戴他送的镯子,便剁了你的手,明白了么?” 秋昙扭着被捏疼的手腕子,忙不迭道:“明白明白,多谢二爷宽宏,奴婢这便去换了衣裳回来伺候您,”说着便退出了屋子。 …… 直到回了自己屋,她才深深吁出一口气,翠袖和绿绮围上来,问她怎么了。 秋昙用帕子擦了擦汗,道:“二爷的性子我也看不懂,分明恼了,却不罚我,反倒赏了个金镯子,”说罢扬了扬手。 翠袖和绿绮惊得说不出话,抢着要看那镯子,秋昙便撸下来给她们赏玩,自己则去换了衣裳,净了脸,重新涂上胭脂口脂,去正屋伺候了。 秦煜此时坐在书房,铺开宣纸要做文章,秋昙想着他午饭没用,便端了盘桃花酥来放在一旁小几上,谁知他冷冷看了眼道:“书房里不许放吃食。” “可您午饭……”看他神色不耐,秋昙终于没再说下去,这便把桃花酥端回明间儿里,再回来研墨。 谁知研着研着,他又瞥了眼她的手:“你嫌我给的金镯子不好?” “不不不,奴婢哪敢呢?只是金镯子戴着太沉,干活儿不便,况且这金的太点眼,回头院里那些爱嚼舌根的妈妈们见了,非得用唾沫星子淹死我不可。” 秦煜轻哼了声,“这儿不用你了,去把明间儿里的桌椅擦一回。” 秋昙大蹙眉头,“可是今早奴婢才擦过呀。” “再擦一回,”他的语气不容置喙。 秋昙明白了,这人就是存心消遣她。 可谁让她是个小奴婢,今儿还惹了他呢,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忍耐,这便出去抹桌椅了。 然而,她千辛万苦把八仙桌擦得光可鉴人,回去交差时,秦煜竟又命她把东屋那间几年不进人的杂物房收拾出来,秋昙想着,看在那金镯子的份上便收拾了吧。 好容易收拾出来,她大汗淋漓地跑去交差,秦煜竟还吩咐她把整个院子的地也扫一遍。 方才她去杂物房便被几个婆子指指点点,这会儿再去扫院子,那些老妖精能用舌头把她压死。 秋昙憋着一股气,问:“二爷,您是心里还有气,拿我撒气玩儿呢?” “是啊,”他搁下笔,悠悠看向她,理直气壮。 “可奴婢也是个人,也会累啊!” “奴婢只是主子的物件儿,主子爱怎么折腾便怎么折腾,你不知道么?” 秋昙目光渐渐冰冷,若非怕他恼了要她的命,她真想啐他一口。 “奴婢不想扫了,奴婢告退了,”秋昙忿忿说着,立即回头大步走出屋子。 院里的活儿谁爱干谁干,她不干了! 正文 第29章 小别扭(一) 秋昙气冲冲跑出门,回到自己屋里往床上一躺,什么也不管了。 院子里做活儿的婆子们见了,都窃窃地笑,嘀咕着:“秋昙倒是个硬脾气,连二爷的话都敢不依。” “年轻小姑娘仗着有几分姿色做脸子,爷们儿也爱哄,若是你我这样的老帮菜去,早一个耳刮子打下来了。” 绿绮和翠袖从廊上过,恰听见几句闲话,背地里瞪她们一眼,便匆匆赶回屋里。 一进门,只见秋昙上半个身子插进被窝里,她们立即上前掀绣被,将人从被褥里挖出来,“姐姐快起来,被子蒙着头喘不上气。” “姐姐该不是在哭吧?” “我才没哭呢!”秋昙被子一拨,猛地坐起身子,恨恨道:“你们这个二爷太不讲道理,我今儿不做晚饭,让他饿着去,他问起来你们就说我病了,”说着身子一倒又躺下去。 翠袖听秋昙说病了,忙伸手去探她的额,果然滚烫,再看她脸色发红,当她真病了,急忙推她,“姐姐,你先坐起来,我去给你请大夫。” 绿绮拍拍翠袖的肩,“傻姑娘,她这是气红了脸,哪里就病了,咱们去做饭,由她歇息会儿。” 翠袖听罢,大大松了口气,道:“没病就好,我真怕她像我姐姐那样一病不起,”说着温柔地替她盖上被子,起身随绿绮去灶房忙活了。 秋昙将脑袋藏在被窝里,愈想愈难受,愈想愈觉着待在府里伺候人不是长久之计。 这府里的主子都不把奴婢当人看,三爷强要纳她,二爷说她是个物件儿,他们都不是好人,得赶紧攒够银子,求夫人放了她的契,她好出府自谋生路,从此再不必受他们的恶气。 筹划着筹划着,大约太劳累,竟睡了过去…… 绿绮和翠袖做好晚饭,去叫她起来用饭,喊了两句没喊醒,便随她去了。 她这一觉睡得死沉死沉,直到次日日上三竿才醒。 迷迷糊糊把被子掀了,明媚的日光从窗口投进来,正落在她眼睛上,耳朵听得见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她意识到自己起晚了,猛地坐起来。 “姐姐,你醒了?”正坐在她床边纳鞋底的翠袖,立即放下手里的活计。 “翠袖,你怎的不叫我起来,我睡得这么晚,二爷该罚我了,”秋昙说着,急急放下脚来穿鞋。 “没事儿,我已回了话说姐姐你病了,起不来床,二爷也没说什么,”翠袖一面说着,一面走到八宝柜前,给秋昙寻洗换衣裳,最后挑了件蜜粉色流云纹绫裙递给她,“姐姐你先去沐浴,我把早上的粥热热,你出来便能吃了。” “多谢你了,翠袖,”秋昙笑了笑,翠袖挠挠头说不必谢,便去灶房热粥了,秋昙也拿起衣裳去了净房。 …… 沐浴完浑身舒爽,秋昙回屋时,便见月牙桌上放着青花大碗盛的小半碗碧梗粥、两碟子酸菜、腌菘菜,还有一小碟酥饼,可惜粥稠得像米饭,两碟菜也黑乎乎的。 秋昙三顿没用,肚子早饿得咕咕叫,这会儿也不挑剔了,坐下来便吃。 翠袖看她吃得那样急,忙斟了杯茶放在她面前,将那碟腌菘菜推近些,欢喜道:“姐姐吃慢些,这两碟酸菜是我做的,绿绮说不好吃,难得姐姐喜欢,姐姐多吃些。” 秋昙应着,抬起眼看她,“二爷吃了么?” “没呢,”翠袖低下头气馁道:“从昨儿的午饭到今儿的早饭,怎样端进去的便怎样端出来,二爷连筷子也没去,我和绿绮姐姐吃不了,那几个嬷嬷又吃大厨房的饭菜,只能倒了。” 秋昙夹起个酥饼慢慢地嚼,心道这祖宗还真挑,翠袖做得不说多美味,至少能入口吧,他竟宁可饿着也不吃。 “姐姐,那你做午饭么?” “我……考虑考虑吧,”秋昙把最后一口酥饼咽了。 这时,门口传来守诚的喊声,“秋昙,你起来了么?” “我起来了,头还晕着起不来床,是二爷又想出什么花样刁难我了?”秋昙故意问。 守诚虽才十来岁,可到底是个小厮,不能进屋,只好站在门口压低了声道:“秋昙姐姐,我知道您好着呢,您就出来给二爷赔个不是吧,不然二爷心里总憋着气,不肯用饭,身子要熬坏了。” 秋昙呵的一笑,本想着守诚说几句软话她也就罢了,谁知他竟还要她去给那祖宗赔不是,做错了事儿的高高在上,没错的反要赔罪,他个大男人怎么有脸? “谁说我好了,我头昏得厉害,还咳嗽呢,去二爷跟前伺候万一过了病气,那我岂不该死?你回去复你的命,就说我好了再去赔罪,”秋昙说着,故意咳嗽了两声。 守诚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摇着头去了。 “姐姐,您这样二爷会罚您么?”翠袖满面忧色。 “罚就罚吧,不就是缝了我的嘴么,缝了好了,”秋昙不屑地哼了声。 接着,翠袖战战兢兢地提起雀儿被秦煜打烂手的事儿,又劝了秋昙两句,这才将碗筷收拾了端去灶房。 秋昙想起雀儿的那双手,再想想上回他说要缝春杏的嘴,立时冷静下来。 她有些后怕了,后悔自己逞一时口舌之快,没就着守诚给的台阶下,毕竟,她一个小丫鬟跟主子过不去,能讨着什么好,难道还奢望他来赔罪么? 罢了,大丈夫能屈能伸,把那祖宗伺候好了,取得他的信任,再把夫人交代的事儿办了,脱了奴籍,得了赏银,早出府早好。 打定主意,她立即振作起来,起身便要去灶房做午饭,正看见绿绮走进屋,手上那金灿灿的镯子惹人的眼,再细细一瞧,正是昨儿秦煜赏她的那个。 秋昙愣了下,“你戴这镯子做活儿不累么?” 绿绮见她盯着自己的镯子,这才意识到镯子是秋昙的,她忙撸了镯子递给秋昙,不好意思道:“昨儿便想还你的,偏你睡着了。” “你若喜欢,便借你戴几日吧。” “真的么,多谢姐姐!”绿绮欢喜极了,立即将镯子套回手上。 正文 第30章 小别扭(二) 那边厢,守诚没劝转秋昙,便回书房给秦煜研墨了。 秦煜从今儿一早写字写到如今,不知可是不顺手,写废了二十几张纸。他见守诚进门,冷声问道:“你去寻秋昙了?” “奴才听说她病了,去探探她。” 秦煜仿若未闻,继续写着字,等他的下文,然而见他没说下去的意思,只得开口问:那她好了么?” “说是还头昏下不得床,待好了再来向您请罪。” 笔尖顿住,将‘敏’字那一捺写粗了,他立即搁下笔,将那副字捡起来揉了,重新铺了张宣纸,蘸墨再写。 其实他心里也堵,昨儿她跟老三拉拉扯扯教他看见,他便气不平了,后头她竟连午饭也忘了回来做,还收了老三的镯子,谁知道他们做了什么! 他秦煜才是她的主子,难道她心里没点数?想是近来纵得她太过,她便为所欲为了,所以昨儿他才刁难她,故意说她不过是主子手里的一个物件儿,配不上称人,终于把她惹怒了。 现在他又有些后悔,可他是谁?侯府的二公子,难道让他一个主子给奴婢赔罪?没这道理! 正胡思乱想,忽见守诚站在南窗下,正透过纱窗往外望。 “你在看什么?” “二爷!”守诚回过头,一脸喜色,“秋昙起来了,去灶房了!” 秦煜紧绷的眉眼终于舒展,这便蘸了墨,继续往下写,接下来便顺手多了,写了今儿最好的一幅字。 …… 这顿午饭秋昙很花了些心思,特地用鲜牛乳做了现代小甜点——炸牛乳和牛乳鸡蛋饼,为了满足绿绮和翠袖这两个小馋猫,饭菜也每样多做了些,待做好了,便用磁石托盘端了去正屋。 进门先深吸一口气,而后才喊出来:“二爷,奴婢今儿做了两样新点心,您快出来尝尝!” 立即有守诚推秦煜出来,他始终低垂着眉眼,眼角余光瞥见秋昙,却不敢抬眼看她,只做出生人勿近的冷漠神色。 秋昙将一碟炸牛乳递到他眼前,语带讨好,“二爷,这点心奴婢保准您没吃过,您尝一个?” 他瞥了眼,金黄金黄的,像炸好的糍粑,没什么稀奇,他又饿过了头,反倒不想吃了,可看在她的面子上,到底捻了一块入口。 “好吃么?” 他咬了一口,立即有牛乳在口中爆开,出乎他的意料。 秋昙见他没回应,也不问了,继续将菜饭摆上桌。 秦煜这才抬头看她一眼,见她面色如常,心下稍安。 接着,他由秋昙伺候着净了手,坐到八仙桌前,看着满桌子自己爱吃的菜,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儿,哪怕没胃口,也捉起筷子强撑着吃了一大碗饭。 一旁秋昙看着,心道这祖宗果然饿了三顿,这实实的一碗饭竟见了底,既吃了饭,想必不恼了,不必她再赔罪了吧? 秋昙放下心来。 待用完饭,喝了茶,秦煜的脸色好看了些,他放下茶盏淡淡看向秋昙,“你的字学得如何了?” “奴婢这几日事忙,没顾得及这个,到今儿才学了三百个字,有些只怕还忘了,”秋昙道。 “你随我来,我看你写得如何。” 于是,秋昙让守诚帮着收拾了碗筷,她则推着秦煜去了书房。 秦煜来到书案旁,亲自摊开张宣纸,从笔筒里挑了根细些的狼毫递给秋昙,“你写几个字来我看看。” 秋昙习字都是用手指蘸水在桌面上写,不习惯用毛笔,这会儿捉着支狼毫,倒不知该怎么拿它,只能凭感觉拿着它蘸墨,在纸上笨拙地写了“玄黄”二字。 秦煜原疑心她学过字,不然怎一日便能记下上百个字的写法,字意,但现在看她捉笔的姿势,和写出来的歪歪扭扭的字,他确信她是初学。 “初学来说,你写得还算好,”他眼睛看向别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 秋昙看着自己蚯蚓爬过一样的字,心道这字也能赞一声好?还有……秦煜竟然夸她?太阳打西边出来! “只是你握笔的姿势不对,”秦煜又道,说罢自己转动轮椅靠近她,抬手去掰正她捉笔的指头,神色认真地道:“腕子要自然垂下,不要绷着。” 他的纤长白皙的手指触碰着她的指,他的指头粗些,却骨肉匀称,比她的还好看。 俗话说的十指连心是没错的,她感觉自己的心也正被他那漂亮的指尖揉捏着,抽动了下,立时脸上也热起来。 “自然些,不要绷着,”秦煜拍了下她的手,抬眼看她…… 四目相对,两人愣了下,都猛然意识到什么,立即调开视线。 秦煜忙放下手,转动轮椅往后退,他急促不安地转到书架前,随手拿了本书来看,秋昙还好些,毕竟是现代人,这会儿已平复心绪。 她看着书架前那个耳朵根子都红透了的秦煜,心道害羞就害羞吧,还用看书来掩饰,傻了吧唧的。 “二爷,您看什么书呀?”秋昙搁下笔,故意笑问。 秦煜立即阖上书本塞回书架上,再从底下一层拿了本字帖,放在手边的黑漆嵌螺钿小几上,“这字帖你每日临上三四页,自己再写上三四页,不出两年,你的字便能看了。” 秋昙起身走过来拿了,随意翻看了一翻看,又道:“我学字若不用,今儿学了明儿忘,就没意思了,可有什么活计,譬如记账之类,二爷交给我,我边学边用岂不更好?” 秦煜觉她说得有理,便道:“听风院的饮食是单独出来的,另有一份账,因用的是公中的银子,院里没人去算这账,不如往后每日厨下送蔬果肉蛋来,你都记下,到月末拿账本来对,院子里迎来送往的礼,你也都记下,拿来给我看,我来订正。” “好好好,这个好!”秋昙连连颔首,想着先从记一个院子的开支用度起,往后做生意了便能记大笔的款项了。 正忖着,突然屋外守诚禀报:“二爷,老太太那儿派人请您过去,说有要事同您商量。” 秋昙听罢,立即收拾好笔墨纸砚,推秦煜出门…… 正文 第31章 说亲 一刻钟后,秋昙和守诚便推着秦煜到了老太太的万寿堂。 万寿堂往来的年轻奴婢只有零星几个,多是老嬷嬷,老太太不管府中杂事,甚至不需儿孙们来给她请安,只虔心礼佛。 她在正屋的右侧单独辟了个小室唤作伽蓝殿,用来供奉菩萨,秋昙走过时闻见一阵香灰味儿,瞥了眼,里头似乎还点着蜡,门口可看见经幡。 待进了屋,便见一慈眉善目的老人坐在上首,穿着朴素,髻上只簪了支银簪子,身着石青色立领福纹褐缎长袍,袖子上用银线绣了两朵莲花,手中拨弄着一串红珊瑚手串,半阖着眼,她右下首坐着二房夫人林氏,碧色薄衫配浅绿的裙子,因身子胖,怕热,五月初的天儿便拿着把美人团扇在扇风。 “二哥儿来了,快进来快进来!”林氏偏头见秦煜过来了,满面喜色地招呼他。 秦煜却好似没看见她,只问老太太好。 老太太嗯了声,指着左下首让他坐,林氏则尴尬地偏过头去,抿了口茶。 “怎不同你婶子请安?”老太太严肃道。 如此,秦煜才冷着脸向林氏问了好。 林氏忙摆手道:“不打紧不打紧,二哥儿的脾性我晓得,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只是对外人可不能如此,尤其是对姑娘家,上回见柳家和杨家姑娘时你便冷冷淡淡,害得人姑娘怕你,不敢同你亲近。” “我不必她们亲近,”秦煜凤眸微垂,端起紫檀木几上的茶盏,揭开杯盖轻轻拨弄茶叶。 “二哥儿这话便不对了,你今年已经十八,大哥在你这年纪已娶了嫂子了,你却一点儿那心思也没有,这怎么成呢?成家立业成家立业,成家是头等大事,所以婶子这回给你寻了个知根知底的姑娘,我那外甥女燕茹,今年十六了,幼时还同你一处玩耍过呢,你记得吧?”林氏身子微微前倾,一脸热切地望着秦煜。 秋昙看了眼秦煜,见他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子,心道这人也忒没礼貌了,长辈同他说话他丁点儿好脸色不给人家。 “婶子不必费事,我不想娶妻,”他淡道。 林氏嗐了声,“你这说的什么话,哪有爷们儿不娶妻的,婶子知道,你是看上那安平县主了,”说着她看向老太太,道:“二哥儿这个脾性,安平县主同他打招呼他竟应了,可……后头用饭时他又不来了,席上郡主娘娘一直同嫂子说昭儿如何如何,我瞧着是对昭儿有意,毕竟二哥儿的腿……” 老太太拨珊瑚珠子的手一顿,那双苍老却明亮的眼直直看向林氏,秋昙也愣住,看了眼秦煜,见他脸色微变,似乎垂眼看着自己的腿。 林氏那头噼里啪啦说着,见老太太突然如此神色,终于意识到什么,忙住了口,轻打自己的嘴道:“瞧我这张嘴,老太太您可千万莫生气,您知道的,我就是口没遮拦。” “好了,”老太太微垂下眼眸,继续拨弄着手串,不紧不慢道:“知道你一片好心,你回去,我来同他说。” “老太太疼我,体谅我的心,那我便不多嘴了,”林氏说错了话不好意思,只想赶紧抽身,于是起身向老太太行了一礼便往外去了。 一出门,她的脸色由晴转阴,手上的团扇摇得叭叭响,下台阶时没留心,一个趔趄…… 奴婢立时伸手去扶,她却甩开那奴婢的手,自个儿稳住身形,冷冷瞧着她,“用得着你扶?” 而后她扯了扯衫子,扶了扶发髻,快步往园子里去,口中还不住抱怨着,“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儿,挑三拣四的,也就是我这婶子好心,旁的人才懒得理呢!” 然而林氏并非真好心,若是先前,她绝不会用自己的热脸去贴秦煜的冷屁.股,只是她看秦煜还文武上的功夫都没荒废,想着万一侯爷还是让他袭了爵,自己一味巴结秦昭母子,岂不押错了宝? 她夫君只是个五品的工部员外郎,几个子女也不知能不能成器,还得仰仗大房,所以她才想着把自己的外甥女填过去给秦煜做夫人,毕竟她娘家比候府差得远,林燕茹嫁给侯府二公子绝对是高攀了。 林氏走后,万寿堂的气氛便轻松了,秦煜和气地对老太太道:“祖母,天儿虽热起来了,可您畏寒,不能学她们的样儿穿件单衣,现下才用过午饭,日头还盛着,再迟一个时辰便得披件外披了。” 老太太笑了,“我还没老到这地步,”说罢将红珊瑚手串戴回腕子上,起身缓步走到鎏银百花香炉边,揭开盖子,从老妈妈手里接过香料,舀了一银匙进去,曼声道:“你做什么不给你婶子请安?” “不为什么,”秦煜垂眸,端起茶抿了一口。 老太太将镂空炉盖盖上,回过头看他一眼,“你这脾性也就是在府里,去到外头必要吃亏的,”说着扑了扑手,走回贵妃榻前坐了,目光移到秋昙身上,她疑惑地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我这眼睛竟不中用了,你身后站着的丫鬟我方才看成了冬儿,我还奇怪呢,冬儿不是出水痘让打发回去了么。” 秋昙立即站出来向老太太行礼,道:“奴婢秋昙,见过老太太。” 老太太满意地嗯了声,道:“水葱似的姑娘,怨不得你主子愿意你在身边伺候,你主子近来饮食上好么?” 秋昙有些心虚,秦煜从昨儿到今儿有三顿没用呢,然而这事儿不能说,她于是道:“二爷今儿午饭用了满满一碗,香菇鸭信和鹿脯也用了半碟子,还吃了些点心。” 老太太连连颔首,看向秋昙的目光愈加和蔼,又问:“你主子脾气大,伺候他不容易,他可责骂过你,又给过你赏赐么?” 秋昙低着头回:“奴婢做错了事儿二爷只说了奴婢两句,并没斥责,反倒赏赐了不少,有一对儿翡翠镯子,还有个金镯子。” 老太太微讶,心道自己这孙儿哪是个会赏奴婢东西的主儿,他不把人骂哭便阿弥陀佛了。 正文 第32章 劝说 老太太微眯着眼看向秦煜,嘴角含着意味不明的笑,她身边的张嬷嬷也笑,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探照灯一样打在秦煜身上,他浑身不自在,不知看哪里好,只能垂眸盯着地面。 “你主子待你这样好,你更要忠心服侍他,冬儿到了年纪该放出去了,到时便提拔你做一等丫头,贴身伺候你主子,”老太太又道。 秋昙心道自己不过说两句场面话,怎么老太太还当真了呢?多伺候这祖宗两日,她还不得气出病来,她于是道:“奴婢手笨嘴笨,伺候二爷远不及冬儿姐姐,奴婢只怕辜负老太太您的期望。” “瞧瞧,谦起来了,”老太太指着秋昙,笑对张嬷嬷道:“我看她比冬儿乖巧得多,怨不得二哥儿疼她,我也疼她,来来来,我也赏你些小玩意儿,莺儿,你领她进去。” 秋昙忙道:“二爷已赏赐了奴婢,再不能要老太太您的赏了。” “他的是他的,我的是我的,既给你你就拿着,”老太太肃道:“莺儿,快领她挑去,”一旁着水绿色掐腰薄裙的奴婢应了声是。 秋昙想着,再推辞便矫情了,况且老太太或许是有话要单独同秦煜说,借赏赐为由支开她,秋昙于是再行一礼,这便跟了莺儿往偏房去。 屋里布置简单,十分古朴,入内隐隐可闻见一股梵香味儿,案上还摊着一副抄了小半的佛经。 莺儿从立在墙角的一朱漆柜里捧出个雕富贵花开的红漆盒子,搁在月牙桌上,掏出一枚小钥匙捅开铜锁…… 秋昙大眼一瞧,只见里头放了各样金银玉饰,看着不像寻常赏奴婢的,应当是老太太年轻时的首饰,有样式老的,还有些颜色嫩不适宜老太太戴的,样样做工精细,镶嵌的珍珠宝石也都是名贵货色。 寻常主子赏赐多是一盘点心,几吊钱,或个小荷包,近来她得的赏赐太多太贵重了,这会儿反倒不敢拿。 “愣着做什么,拿呀,”莺儿神色不耐。 秋昙看了眼莺儿,到底伸过手去翻找,好一会儿才挑了个镶绿松石的银戒指,她举起道:“我要这个了。” 莺儿看她挑了最次的那个,脸色才好看些,“啪”的一声阖上盒子,上了锁。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秋昙感觉莺儿似乎不喜欢她。 待屋里料理清楚,她便照旧跟着莺儿出屋回正堂里去…… 人还在檐下,能听见老太太拨弄手串的“嗒嗒”声,十分急促,她透过紫檀木葵纹槅扇往里望,只见老太太肃着张脸,秦煜半低着头,气氛十分压抑。 这时,老太太突然出声:“这几年我搬到万寿堂,再不理府中杂事,唯有一件,你的婚事,我最放心不下,你喜欢什么样儿的,祖母会想尽法子给你寻来,可偏你什么也不喜欢,你老子在你这年纪都有两个通房丫头了,你却不许奴婢近身,给你相看的姑娘你也不上心,你养成这孤僻性子,难道是要一辈子做孤家寡人不成?” 秦煜低垂着眉眼,手上端一紫砂茶杯,不住摩挲,指尖是堆脂样的触感,渐渐的,他开始出神。 张嬷嬷给老太太奉上一杯茶,老太太端起来啜了口,这才稍稍平复下心绪。 她继续道:“你婶子的外甥女你去见见,不喜欢再寻别个就是,只要你有这份心,什么样的姑娘祖母不能给你寻来?我的好孙儿,腿不成了,人还在,人既然活着,总得有点儿奔头,你与你父亲不和,与家里的兄弟姊妹又无往来,若再没个妻子孩子,等祖母百年之后,你一个人怎么撑得住?” “孙儿做和尚去,”秦煜盯着地上的某一处,倔道。 “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老太太一下红了眼,指着秦煜,气喘得愈来愈急。 张嬷嬷忙为她顺背,笑着安慰道:“老太太您别动气,二哥儿说的是气话,当不得真的,”说着她看向站在门口不敢进来的秋昙,“秋昙,你们年轻姑娘家说话爷们儿更爱听,快来,来劝劝你主子。” 秋昙一愣,她劝?她一母胎单身二十五年的老阿姨,劝人家十八岁的小男孩儿搞对象?从来情侣吵架她一律劝分的,这会儿要去劝人结婚?这不是为难她么? 但是,她不得不硬着头皮进屋。 短短的十几步路,她脑子里转过各种话术,最后,她走到秦煜身边,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二爷,奴婢觉着您当不了和尚。” 秦煜目光森然,盯着她。 秋昙被他盯得汗毛竖起,却不得不说:“二爷您喜欢的几样菜是香菇鸭信和八宝葫芦鸭,且每回炒的素菜您都不大下筷子,可见您不爱吃素,戒不了口腹之欲如何做和尚呢?既然做不了和尚,那便只能做个俗人了,既做了俗人,那自然得娶妻生子了,哪怕您今儿不愿,过几年看人家妻贤儿孝,定会心痒,到时您人都老了,再娶妻人家说你老牛吃嫩草,况且姑娘家也喜欢俊俏郎君啊,现在是您生得最好看的时候,好些姑娘冲着您这张脸都想嫁给您,说句不知羞的,奴婢就觉着您好看,奴婢要是个大家小姐,就赖在听风院不走了!” 秋昙一席话惊倒众人,秦煜仍盯着她,然眼中怒气消下去大半,其余几个伺候的小奴婢心下暗道这秋昙真敢说,没点儿女儿家的矜持。 老太太和张嬷嬷相视一眼,旋即大笑起来,张嬷嬷还好些,只捂着肚子,老太太笑得伏倒在紫檀木几上,另几个奴婢见主子笑,也跟着笑了。 秋昙见大家都笑,只好咧开嘴陪笑,心道自己说的是事实,有什么可笑的。 秦煜这样的贵家公子,口腹之欲戒不掉,与她四目相对还会脸红,还爱发脾气,一小小少年郎,连世界都没看过就看破红尘了?搞笑呢! 立时,万寿堂里的阴霾一扫而空,笑声直传到隔了几间厢房的茶水间里,奴婢们都跑出来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唯有秦煜没笑,他仍盯着地面,脸红到耳朵根子。 正文 第33章 可怜 好一会儿笑声才止住,老太太再看秋昙,眼里便多了一分欣赏,她道:“怨不得二哥儿不许旁人近身,独独肯让你伺候,原来是这样有趣的丫头!”话音才落,便听得帘外奴婢回话:“老太太,老爷过来了。” “快请进来,”老太太道。 秦煜却立即朝上拱手,“祖母,若无旁的事我便先回了。” “这么急做什么?同你爹说两句话再……”老太太忽想起什么,垂眸忖了一忖道:“罢了,你回去吧,只是你婶子给你说的那姑娘,过几日我会安排你见见,到时不能使性子,要好好儿同人家说话。” 秦煜淡淡道了声是,又一拱手,而后便由守诚推着往外去了,秋昙则老老实实跟在后头。 撩帘出门,只见侯爷一身银边石青色绣松风鹤韵阔袖长袍,玉带银靴,昂首阔步从二门处走来,院里洒扫的仆妇见了他都蹲身行礼,不敢放肆说笑。 秋昙瞥了眼秦煜,只见上身坐得端直,眼珠子却瞥向一边,看着右下角,似乎不愿与侯爷对视。 待侯爷走近了,轮椅稍作停歇,秦煜微低下头淡淡唤了声父亲,便示意守诚继续往前走。 父子二人错身而过时,秋昙发觉侯爷腮帮子鼓了鼓,似有不悦,待走出去几步了,侯爷突然叫住他,“慢着。” 轮椅顿住,秦煜冷淡地问:“父亲有何吩咐?” 秋昙见侯爷回过身来看着秦煜,而秦煜却背对他,她想着,儿子这样同父亲说话不大合适,于是上前拉着轮椅试图转过来,却丝毫没推动,原来是秦煜用手卡住了。 “没什么,”侯爷似喃喃自语,而后转身继续往老太太屋里去,秦煜也由守诚推着往前走,出了院子。 途中路过白玉桥,桥头两侧各栽了棵杏花树,清风拂过,杏花如雨,花瓣落在水中,逐水而流。 秋昙时时留心着秦煜的脸色,见他看着桥下水流,眉头渐渐舒展,便想趁他心情好时把方才不敢说的话说了。 “二爷,奴婢觉着,侯爷心里是疼爱您的,虽然对您严厉了些,可哪个父亲不是如此呢,我幼时玩水被爹爹捉住,他还打我呢,做父亲的就是脾气不大好,心里是疼孩子的,”秋昙看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道。 她记得还在汀兰院伺候时,夫人对秦昭抱怨过一句“别看你爹平日疼你,对二哥儿没好脸色,可他想把安平县主这样家世的姑娘说给二哥儿,可见他心里最疼的还是你二哥,”由此可见侯爷对秦煜不是不爱,只是太严厉。 而且,秦煜在后宅几乎孤立无援,上到长辈下到奴婢没人喜欢他,他的腿又不好,建不了功业,若是再与父亲离心,将来的日子只怕更难过。 秦煜偏头望向秋昙,眼下的痣像一滴泪,眼神中含着淡淡的嘲讽,“那你爹也从未抱过你,没同你说过一句好话,是么?” 秋昙微愣,没抱过,也没说过一句好话,侯爷是这样的父亲么?秦煜十一岁坠马前不是个文武双全的少年天才,人见人爱么?连那时他爹也没给过他好脸色? “你以为……我说要去做和尚是闹着玩儿的?”秦煜低头拨弄着白玉扳指,再抬眼时眼中嘲讽更甚,“秋昙,守好你做奴婢的本分。” 秋昙咬了咬牙,立即退后两步,低头应是。 接着,一路上阳光明媚,虫鸣鸟叫,在秋昙看来也再无趣味了,她开始纠结该不该将方才的事告诉夫人。 按理既认了她做主子,便应当禀报她的,可秦煜太可怜了,自小没有娘疼,爹也不爱,她怎能再背叛他呢? 她这么纠结着,直到夜里躺在床上了,仍睡不着,两眼望着四方桌上留的只拇指粗细的黄蜡,看那橘红的小火苗慢慢矮下去,有时漫上一滴烛泪,顺着蜡烛淌下去,在桌面上渐渐凝成一堆,静静的,耳边分明还围绕着翠袖鹤绿绮的说笑声,也好像听不见了,直到一声“秋昙”惊醒了她。 “嗯,翠袖你喊我?”秋昙转过身,面对翠袖那张床问。 “秋昙姐姐,你今儿怎的不说话,在想什么事儿么?”翠袖问。 “没什么,只是突然觉着二爷挺可怜,在这府里除了老太太都不待见他,”她的声音像秋夜里的风,忽想起什么,她问:“我先前听说他不用大厨房的饭菜,是因他们把芹菜汁儿淋在菜里端过来,她们这样欺负人,二爷怎的不去告诉老太太?” “原先冬儿姐姐要去来着,二爷拦住了,说这点儿小事不必烦扰她老人家,”绿绮道。 秋昙长长哦了声,老太太虽辈分高,但侯夫人才是侯府的女主子,此事让她老人家知道,定会敲打一番侯夫人,到时闹得婆媳不睦便不好了 秦煜应当是不想扰了老太太的清静才不让说的吧,没想到他虽常冷着张脸,可对老太太还挺有人情味儿的。 屋里愈来愈暗了,烛焰由橘红至浅蓝至幽蓝,最后终于燃尽,屋里陷入彻底的黑暗,她将薄被拉了拉,阖眼睡了。 …… 五月的天儿已热起来,午饭过后,屋里闷热异常,窗户上却仍蒙着三层窗纱,秦煜额上冒汗,秋昙问他可否开窗,秦煜说不喜欢光,秋昙没法子,只得动手剥下一层窗纱,再命守诚在矮榻上铺上凉席,服侍秦煜在凉席上午歇。 待秦煜睡下,秋昙便让守诚来替她,她则拿了纸笔去院门口的竹林里,在石墩上坐着练字。 不多时便见两个四十来岁的仆妇,各拎着七八捆蔬菜和一个木桶过来,其中一人走路一瘸一拐的。 秋昙立即放下纸笔,迎上去接过菜蔬,放在院门口,两个仆妇这就要走,秋昙请她们暂歇,这便进屋端了两杯茶来给她们,笑道:“辛苦了,吃口茶再去吧,”见二人接过茶,她才问:“你们每日送这些菜品来,可有个什么菜单子?” 两人的目光警惕起来,其中那瘸腿的立即把茶递还给秋昙,“哪有什么单子,只有对牌,你要菜单子做什么?” “哦,我要记账,”秋昙道,她要学以致用,练习写字记账。 正文 第34章 认清 二人神色更慌张,瘸腿的那个望着秋昙,似乎想问什么,忽见门内走出来两个婆子,她吓得扯了同伴的袖子便走…… 她们走得飞快,瘸腿的仆妇深一脚浅一脚的,像只螳螂。 秋昙怀疑菜单子有什么猫腻,想上去拦,忽听得身后几个婆子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倒霉,不敢见人”之类的话,她便觉是自己多虑了,兴许那瘸腿的是怕她身后几个婆子打趣她的瘸腿,这才走了。 “几位妈妈,劳烦把这些菜搬去灶房,”秋昙回身,和气地对几个婆子道。 其中一个瞥了眼秋昙手里的青花茶杯,笑得意味不明,“那赖二媳妇秋昙你认得?还给她倒茶喝,这杯子她用了,我们可不敢用的。” 秋昙微讶,“我看她穿得整整齐齐,不像个不爱干净的,怎么她用了的杯子你们就不能用了?” 那婆子笑着摆摆手,故作高深道:“有些事你们年轻丫头不晓得。”接着,,两个婆子便同秋昙说起赖二媳妇瘸腿的来龙去脉。 原来二十二年前,赖二媳妇是在老侯爷身边伺候的,一日,老侯爷醉酒,她贴身伺候时强要了她,次日此事便教那时还是侯夫人的老太太知道了,侯夫人是个醋坛子,立即派人绑了赖二媳妇,要打死,后头不知被谁几句话劝转了。 然而命是保住了,腿却打瘸了,赖二媳妇那时还是个姑娘,脸皮薄,如此丑事被府里主子奴婢们知道,哪还有脸活,当日回到屋里便要上吊,幸而让来寻她的妹妹救下。 那时老侯爷的母亲劝他纳她为妾,谁知赖二媳妇反倒不肯,如此,老太太做主将她嫁给了府里的马倌赖二,并将她调去厨下做活。 秋昙听罢,又是惊讶又是惋惜,惊的是老太太那样慈眉善目的人,原来也干过打杀奴婢的事;惋惜的是赖二媳妇好好一个姑娘,就因主子酒后失德,断送了一辈子,到四十来岁的年纪了还叫人背后议论。 那两婆子见秋昙叹气,想起秋昙前些日子与二爷的种种暧昧,故意笑道:“这就是勾引主子的下场,你们年轻小丫鬟可要引以为戒。” 秋昙却不这么认为,赖二媳妇分明是被主子酒后强迫,且后头要纳她为妾她还不肯,可见并非勾引主子,于是秋昙为她辨白:“她哪里勾引主子了,分明是……”后头的话她不敢说出来。 “怎的主子没要了旁人偏要了她,不是她勾引是什么?”两个婆子冷笑,看向秋昙的眼神意味深长,仿佛秋昙是在为自己辩白。 秋昙这些人又要编排她了,再懒得同她们理论,拎起菜转身便进了门…… 接着,她独自一人把几大捆菜搬去了灶房,又拿着纸笔和千字文坐在灶房的矮杌子上,一面查找一面写,然心里乱的很,满脑子都是那赖二媳妇的事,写了几个字便写不下去了。 想想这赖二媳妇有什么错呢?被主子酒后玷污,被打断了腿,最后让调去做下等活计,嫁给了个下等奴才,老了还让人指指点点。 她一辈子过成这样,唯一的错便是生而为奴,只能任主子摆布。 秋昙觉着自己同她没什么两样,秦昭调戏她,人人都说是她勾引秦昭,秦昭说过定要纳她为妾,便是她娘和嫂子不肯,他也有法子让她嫁不了人。 她想着,自己若再在府里做奴婢,这辈子便会活成赖二媳妇,而她不可怜自己,竟还在可怜秦煜?笑话!秦煜再如何也是主子,有谁敢明目张胆打断他的腿,逼他上吊么? 她不该再想着旁人,该多想想自己,她要拿回自己的身契,脱了奴籍,光明正大地出府,从此做个自由人,谁也别想逼她做什么! 她抬眼看着秦煜那屋子,在心里默默说了声对不住,这便放下纸笔,毅然决然地往外走…… 一出门,阳光灿烂得刺眼,秋昙眯起眼睛,见绿绮挎着一桶衣裳朝她走来,含笑招呼道:“姐姐往哪儿去?” “我的银戒指掉了,想是落在昨儿去万寿堂的路上,得去找找,”秋昙说着,立即走出院门。 绿绮看着那紫色衣角消失在门口,不由嘀咕了句:“秋昙姐姐今儿怎的了?” 去汀兰院的路上,日光明媚,园子里各处是鸟雀的叫声,丫鬟们的嬉笑声,衣着鲜亮的年轻婢子站着一动不动也是好看的,就像园子里开的白的红的粉的花儿,只可惜一辈子都蹉跎在这府里了。 不多时便到了汀兰院,她让门口的小奴婢进去禀报,恰逢丫鬟春秀出门,她们原先是与秋昙一个屋的,相处得不错。 春秀见了秋昙,立即欢喜地过来打招呼,同时叫住那小丫鬟让她先别进去禀报。 “怎么呢?”秋昙疑惑。 春秀将她拉到一边,悄声道:“三爷在里头说话呢,你进去撞上了不好。” 秋昙连连颔首,拉她到远处八角亭里去坐。 春秀问她:“你去到那里可还惯,二爷没欺负你吧?” “倒也不算欺负,只是脾气古怪,我在那儿还挺自在的。” “傻丫头,”春秀拍拍她的手,看了眼左右,见无人往来才悄声道:“听风院与世隔绝的,有什么好?等到了年纪放出去嫁人,二爷顶多交代两句,终究得经夫人的手,不如你去求求夫人,或你娘去老太太跟前讨个好,把你调去别处伺候。” 秋昙扯着裙带在手里打圈圈,干笑着答应,其实她知道自己调不走,若她是个无用的人也就罢了,可二爷愿意她贴身伺候,夫人也要拿她当棋子安插在汀兰院,她怎么走得脱呢。 “春秀,多谢你替我着想,”秋昙真心实意地道。 “我也就是动动嘴皮子罢了,唉,不说了,我还得去给二夫人传话呢,”春秀说着,起身告辞,去了二夫人处。 秋昙便独自坐在亭子里,挨着栏杆出了回神,不多时见秦昭从门内出来,待他走远了些,她才过去,让那小丫鬟重新去禀报。 【作者有话说】 小可爱们,从此刻起,女主就是彻底的打工人心态了,她会把候府里各种主子当作她的老板,把伺候秦煜当作一份工作,对他们没有多少感情,只是有时会同情秦煜是个残疾人,稍稍体谅他,但遇到涉及自己利益的问题,她并不会为秦煜着想,而是多为自己着想,甚至可能会出卖他,除非涉及生命和严重的道德问题。所以如果代入男主视角,你可能会觉得女主很讨厌,希望谅解,男女主本就是不同性格,不同阶级,他们之间问题还是很多的。 正文 第35章 谈判 秋昙立在门口等着,不多时,便见安平县主和二房的三小姐秦淑云并肩走来了,她立即低头让到一侧,蹲身行礼。 二人没留心她这个小奴婢,径直跨过门槛,安平县主问秦淑云,“今儿天朗气清的,你们府上二爷怎不出来玩儿。” “他是这性子,不爱见外人。” “那真可惜了。” 秋昙望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 看这情形,安平县主不说对秦煜有好感,至少也没偏见,若秦煜能把握住机会,说不定就……可惜他是这府里的异类,没人带他玩儿,有机会也溜走了,如此,他连自己的利益都护不住,又谈何保全她一个小丫鬟呢? 正思量,方才去禀报的奴婢回来了,请她进去。 秋昙这便去了正屋见周氏,将昨儿二太太给秦煜说亲一事禀报了。 周氏愈听下去,脸色愈难看,她将放在黄花梨木几上的账本翻得哗哗响,良久才冷声道:“这事儿你报给我,做得很好,想要什么赏赐?” “奴婢只想问夫人一句准话,您什么时候放了契让奴婢出府?”秋昙跪在堂中,头埋得很低很低。 周氏掀眼皮子,淡淡瞥一眼她,道:“你若听话,我便早些放你出去。” 秋昙舔舔干涩的唇,鼓起勇气抬头道:“求夫人给个准话,一年或半年,或是多久,您也知道二爷是个暴脾气,他若知晓奴婢是您的人,必要将奴婢生吞活剥了,所以奴婢在那儿也待不长久,日子长些他便察觉了,您给个奴婢出府的日期,奴婢心里踏实,才能办得好事。” 周氏将账本阖上,抬手抚着自己的红玛瑙耳坠子,若有所思。她是个聪明人,知道秋昙说得有道理,秦煜是个心细如发的,丁点儿小事都能引他怀疑,而秋昙一旦暴露,必会连累她,如此便得不偿失了。 于是她道:“一年,一年后我便放你归家,替你改了奴籍,只要你按我的吩咐办事,走时再赠你五十两银子,可你若阳奉阴违,我有的是法子治你,你明白了?” “奴婢明白,”秋昙心跳得飞快。 “再过半个月,听风院几个婆子都要调往别处,我会留下盛妈妈,到时二哥儿要赶人,你得想法子留下她,从此你有什么消息便传给她,还有,明儿会有个大夫去给他诊病,你要劝他看大夫。” 秋昙应是。 …… 再回到听风院,秋昙有些精神恍惚,绿绮从倒座房出来时,见她神情恹恹的,忙上来搀她,“怎的了,天儿也不算热啊,你中暑了?” 秋昙甚至不大敢看绿绮,她低着头摆手道不碍,又问:“二爷起来了么?” “起来了,方才守诚还寻你来着。” 秋昙听罢立即进灶房,用冷水洗了把脸,而后端了一碟子吉祥如意卷去正屋。 只见秦煜坐在窗前怔怔出神,那蒙着厚纱的窗只透进蒙蒙的光,他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光晕里,有些不真实了。 “去哪儿了?”他的身子一动不动,入定了一般,若非能听出他的声音,秋昙简直怀疑屋里还有个人在说话。 “奴婢去园子里散了散,”秋昙放下点心,走进那愈来愈明亮的光影里,来到他身后,推着他往昏暗的八仙桌那头去,将那碟如意卷推到他面前让他吃。 秋昙心里有愧,便借干活儿有意躲开他。 她出门喊守诚,说天儿热了,要把软帘换成竹篾帘子,命他去杂物间将往年用的帘子拿出来刷一刷,她自个儿则去了卧房,将葱绿缎面的被套拆下来,和褥子一块儿抱出去放在大木盆里,再把棉芯子摊在大石上晒。 不多时,竹篾帘子刷好晒干了,守诚踩在矮杌子上,将那豆青色撒花软帘取下,换上竹篾帘子,零星的光透过帘子的缝隙漏进来,风拂过帘子吹进来,似乎也染上了竹子的清香,夏日气息扑面而来。 可秋昙看竹篾帘子没有花色,十分单调,便回屋从自己的柜子里寻了几个墨绿的穗子,拿来挂在帘子两边。 守诚知道秦煜不喜这些小物件,正犹豫着要不要制止秋昙,便见秦煜抬起头,看了眼两个穗子,神色无波无澜,重又低下头。 守诚愣了愣,他感觉秋昙进屋伺候后,二爷似乎变了。 …… 次日一早,秋昙服侍秦煜用过早饭,收拾了碗筷正要去灶房时,见孙妈妈领着一男子从院门口过来了。 那男子穿着件半旧的草灰色直裰,拎一斑驳的黑漆药箱,灰白的络腮胡,瘦而高的身条,行走间从容自若。 总之,照秋昙看老中医的眼光,这人像个大夫。 她于是进屋向秦煜禀报:“二爷,孙妈妈领了个民间大夫来给您诊病,让他进来么?” 秦煜正坐在八仙桌前,端着杯热茶慢悠悠地抿,“我的病只给李太医看。” 秋昙知道这祖宗用人有洁癖,上回一个现成的大夫在这儿他也不用,非得请李太医给他看水痘,可这是夫人头回交给她的任务,绝不能搞砸。 她于是更软下声儿劝道:“二爷,李太医固然医术高超,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治了您这么些年也没见好,兴许民间隐士的医术不逊于他,有特别的法子能治腿呢?若您实在信不过他,待会儿将他开的方子给李太医瞧瞧,李太医说好,您再吃成不成?” “民间多庸医,”秦煜不屑道。曾经有五十多个名家圣手给他看过腿,没一个中用,他对那些野路子郎中早已失望了。 “可方才张妈妈告诉我,此人擅治腿疾,去年便给一个瘫了五年的姑娘治好了腿,二爷您也试试吧?”秋昙不得已撒谎道。 她不敢看秦煜的眼,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秦煜并不信这话,他冷笑着看向秋昙,本想说这等低级骗人的话你也信,然见她将脑袋低得极低,右手死死揪着裙摆,鬼使神差的,他竟答应道:“罢了,请他进来吧。” 秋昙大大松了口气,立即转身往屋外去,恭敬地请那大夫进屋诊脉…… 正文 第36章 看诊 秦煜从不让秋昙看他的腿,每回浴足都命守诚服侍,而大夫诊病必要看腿,所以此时秋昙不该进去的,可她怕这大夫对他的腿做什么,便悄悄跟进了屋。 秦煜看着躲在大夫身后的秋昙,冷喝道:“你进来做什么,出去!” “我……”秋昙心虚地抬眼,见秦煜面罩寒霜,十分不悦,她不敢再贸进,只好拉了守诚到梢间去。 她轻声交代守诚不可让这大夫对秦煜用药,见守诚应了,她才走出屋子,但她并未走远,就立在檐下,静听里头的动静。 他们似乎进了梢间,她什么也听不见了,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她该不会害了秦煜吧,天哪,她想早日获得自由,但不想丧良心啊! 正当她纠结万分之时,一婆子从院门处急急走来,附耳悄声禀报秋昙道:“李太医来了。” 秋昙大惊,李太医不是每个月初一十五来么?怎的这时候来了。 她急急摆手,“张妈妈你快去,想个法子拦一下他,”那婆子立即去了,她则转身进屋,不敢贸然闯进梢间,便立在门口隔帘问:“大夫,您看好了么?” 话音才落,便见那大夫撩帘走出来,他将一张药房递给秋昙,交代她按方子抓药,每日煎服,早晚一回。 秋昙应了,匆匆接过方子,撩帘请他往外走,而后从自己荷包里摸出一两银子递给他道:“大夫,真真多谢您了,今儿不能留您吃茶,改日再请您,”说着便招手示意檐下的绿绮过来,送大夫和张妈妈从后门出去。 绿绮立即过来,引二人往后门走…… 见他们出了门,她才回屋禀报秦煜说李太医来了,还特特叮嘱他:“李太医过来,二爷您可别说请了旁的大夫看诊。” “怎么就不能呢?二爷还怕李太医不成?”守诚不解地问。 “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大夫,懂么?”秋昙说罢,立即出门去迎李太医了。 秋昙她父亲是开中医馆的,医馆里有名的大夫都很有脾气,这李太医既是宫里伺候过的,想必有些傲气,他给秦煜治了七年的腿,七年,是人都生出感情来了,突然得知还有另一个大夫给秦煜看诊,心里得多不好受。 她急急走到院门口,笑脸相迎,“李大人,让您久等了,”说着,恭恭敬敬请他进门。 李太医与听风院的人早熟了,见秋昙是个新面孔,捋着络腮胡子问:“不是冬儿伺候么?你是……” “冬儿出水痘,回家去了,现下是奴婢在二爷身边伺候,”秋昙含笑说着,撩帘请他进屋。 秦煜已由守诚推着到了明间里,他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李太医坐,问他怎么今儿过来了,李太医答说自己明儿要回老家,所以今儿过来看看,下回来得是两个月后。 秋昙斟了茶,又端了两样点心款待他,而后便拉着守诚出屋。 她领他快步走到游廊上,悄声问他方才那大夫是如何给秦煜看诊的。 “同李太医一样,把脉,看腿,还摁了他背上一个什么穴位,我不大懂。” 秋昙松了口气,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那……二爷的腿什么样儿,他藏着掖着不许我看,你告诉我呗。” “二爷交代过我谁也不能告诉,尤其是你,”守诚警惕地道。 “尤其是我?”秋昙指着自己,诧异秦煜为何如此防备她,她哼了声,轻轻揪了揪守诚的脸,“不告诉我就不告诉我呗,下回我偷偷去看。” 正打闹着,便见李太医从屋里出来了,秋昙赶忙跟上去,送他出门…… 她一路送出院门,送到紫竹林,李太医看出她有话要说,便在小径尽头站住了,先开口问:“你要打听你主子的病情?” 秋昙回头看了眼,确定无人跟来,这才恭敬道:“李太医,奴婢有事儿请教您,请您恕奴婢无礼才好,”说罢便将一直攥在手里的方子展开,呈到他面前,“奴婢家乡有个表哥,也是摔伤了腿,用这个方子治好了,请您看看能否用在二爷身上。” 李太医接过,扫了一眼便连连摇头道:“不成,这方子同我开的方子药效相似,可有两味药用得不妥,药性极烈,二公子的身子禁不住,用了能使他双腿暂时发热,有些知觉,长久下来却损伤根本。” 究竟是那大夫医术不精开错了药,还是夫人吩咐的呢?秋昙心生疑窦,但无论如何,这药不能给秦煜用,横竖夫人只命她领那大夫去瞧病,可没说要用他熬的药。 秋昙立即向李太医行礼,连连道谢,“大人您真是医术高超,多亏了您,不然奴婢就误了二爷了。” 接着,李太医又同她说了一通药不能乱吃,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大道理,秋昙只能微笑颔首,假装认真地听着,其实这道理她老爸讲过无数遍了。 突然,秋昙想起了父亲给哥哥治腿的方子,双眼一亮,激动地抓着李太医的袖子道:“李大人,还有个方子,我背给您听,您看能不能用。” 接着,她便将那方子和针灸的穴位都背诵给了他。 这回,李太医捋着髭须,蹙起眉头沉吟良久,才道:“这方子倒有些意思,我得回去翻翻医书,斟酌斟酌。” “那就劳烦您了,”秋昙说着,又朝李太医行了个礼,李太医摆摆手说不劳烦,这便告辞,拎着医箱往竹林外去…… 秋昙兴奋得紧,转身往院里走,心道这方子要能治好他的腿,至少她为他做了件事,便不必这么愧疚了。 一进屋,便对上一双深如寒潭的眼,心里那点兴奋的小火苗瞬间掐灭,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垂首立在秦煜跟前,“二爷,您……怎么了?” “方才那大夫开的方子有用么?”他故作冷淡,然而那期待压抑不住,从眼睛里跑出来。 “李太医说这方子药性太烈,不过奴婢——” “哦,那你出去吧,”这一声像叹息。 “二……二爷?” 秦煜一言不发,双手搭在滚轴上,自己滚动轮椅往梢间去…… 正文 第37章 出门 秋昙望着秦煜的背影,心尖尖上好像被蜜蜂蛰了下。 她记得他前些日子便发过一回脾气,不让李太医瞧病,那时冬儿哭求的声音她在灶房都听得见,秋昙想着,今儿一个新大夫过来,却没开出好方子,他应当更失望吧。 她想安慰他,逗他高兴,忽想起自己前几回踢毽子,秦煜都在窗户口偷窥,秋昙立时有了主意。 随后她回屋,寻摸出个五彩雉鸡羽做的毽子,来到院子里踢,还把翠袖和绿绮也叫上,几人你传给我我传给你,玩得不亦乐乎。 期间她偷偷瞥了几眼正屋的窗户口,果然见窗纱拉起来一个小角,她忍不住笑了,想象着窗纱后的那双眼睛,想象着他此刻的神情,他应当在微笑吧? 这时,两个婆子从净房出来,见秋昙几个又在踢毽子,二人挤眉弄眼,嘀嘀咕咕编排起她来。 秋昙瞥见了,虽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可也知道绝无好话,她于是招呼道:“王妈妈,接着!”说着抬腿一踢,便将那毽子传了过去。 王妈妈听秋昙喊她,抬眼看去,见一毽子飞来,想也没想便用脚接了,盘了两下,忽想起自己方才还笑话她们踢毽子,如今自己倒踢起来了,于是一脚又踢了回去。 秋昙手一拍,笑道:“妈妈您可真是深藏不露啊!”话罢,看那毽子又飞过来,她疾步跑过去接,谁知一下踢偏了…… 她便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毽子穿过菱花窗格,飞进正屋,“啪”的一声,屋里不知什么碎了。 院子里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秋昙整个人僵在那里,心想完了完了,铁定把祖宗惹毛了。 她于是提着裙摆,一溜儿小跑进屋,去向祖宗请罪,“二爷,我错了!” …… 那边厢,老太太答应让林氏安排秦煜与林燕茹见面,林氏喜不自禁,想着将林燕茹接来府上做客,顺理成章地让她和秦煜一处玩,可思来想去,又怕旁的兄弟姐妹搅了他们,便另想了个府外的去处,最后约定三日后在芙蓉园会面。 老太太觉这安排极好,秦煜好些日子没出府了,正好借此机会出去散散心,于是她命张嬷嬷去禀报秦煜。 秦煜无可无不可,态度始终淡淡的,张嬷嬷觉他不上心,从正屋出来后便将秋昙拉到一边,叮嘱了她好些话。 一则让她别声张,对外只说二爷想出府散心,因怕到时没成,又惹出许多闲话;二则让秋昙要有眼力劲儿,该推一把时就推一把,别让两人尴尴尬尬不知说什么好。 秋昙一一应下,转头便将此事告诉了盛妈妈,盛妈妈也转达了夫人的吩咐,命她按那民间大夫的方子给秦煜熬药,秋昙不得不应下。然秋昙做事有原则,不伤及秦煜自身的事她愿意做,伤及他身体的事她断不能做,所以这熬药,她还得再想法子混过去。 三日后,一大早秋昙便在灶房忙活,做了玫瑰莲蓉糕、苹果蜜饯等几样小点心,备下给秦煜出门垫肚子的。 随后她进屋服侍秦煜梳洗,见他穿了身素净的雪青色素面直裰,直摇头,立时从八宝柜里寻了件鸦青色暗纹番西花刻丝袍子让他换上,秦煜初时不肯,秋昙哄着求着才说服他换了。 梳头时,秋昙比往日更为细致,特地为他编了发,将所有头发归总在发顶结了个髻,再戴上紫金小冠,镜子里的人立时清爽利落不少,然秦煜却不乐意,抬手就要拔紫玉簪,“我喜欢青玉冠。” “诶,”秋昙忙拉开他的手,扶了扶发冠道:“青玉冠不如紫金冠配你这身袍子,你就戴这个,这个好看。” 秦煜眼睫微颤,偷偷瞥了眼自己的右手,他的手常年冰冷,可方才被她触碰的指节好像染上她的温度,也热起来了。 一旁的守诚看着镜子里的秦煜,神色古怪,道:“姐姐索性给二爷戴朵花儿得了,这装扮看着花里胡哨,还不如二爷平日的装束有阳刚之气。” 秋昙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道:“你个小屁孩儿,才十岁,哪晓得姑娘家喜欢什么,我们喜欢的是风流倜傥的贵公子,可不是粗糙的莽夫,二爷底子好,经我这么一装扮,便有些风流公子味道了,保管迷得那林姑娘走不动道!” “那姐姐的意思是,我这样的不招人喜欢了,”守诚道。 “你嘛,”秋昙上下打量他,笑道:“长得太着急,十岁看着像十三四岁,身量又高又壮,要想招人喜欢,我也有法子,你过来,让姐姐给你涂个胭脂,中和中和你的阳刚之气,”说着,她便从小荷包里掏出胭脂盒,作势要给他涂胭脂,把守诚吓得跑了出去。 秦煜看着打闹的两人,薄唇微抿,忽目光一掠,察觉镜子里的自己在笑,他忙敛了神色,道:“该用早饭了。” 秋昙这才没再追,而是去灶房端了饭菜服侍他用早饭。 饭毕,她吩咐守诚拿上点心,她则推着秦煜,一齐出门…… 因听风院离府门口不近,方才已吩咐绿绮去要了轿子,现下,一蓝呢顶子的小轿正停在院门口。两个小厮过来,合力将秦煜连带轮椅搬上了轿子,秋昙和守诚则随轿行走。 她往池塘看,水里倒映着天上那轮日,初时躲在柳枝后,渐渐像一个成熟的果子,从柳树上挣脱出来,愈升愈高。 轿子到了府门口便换马车,秦煜、秋昙和守诚一辆,四个长随坐一辆,跟在他们后头。 这些日子秋昙拘在府里,听风院又冷清,日子过得很没趣儿,马车到了街道上,她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一样,不住撩起帘帷往外望…… 街道两侧古色古香的建筑,携儿带女逛街的男女,还有各色各样的小吃摊子和杂耍,油饼的香味儿,令秋昙觉着自己真的活在一个世界,而不是一个小小院子里,她看什么都是好的,她看不够。 而秦煜,始终波澜不惊地端坐着,他与这世界隔着一层,不喜热闹,甚至厌恶光。 正文 第38章 等待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芙蓉园门前停下,两个长随将秦煜连人带轮椅搬下了马车。 日光刺眼,秦煜凤眸微眯着,扫了眼往来的行人,立时,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烦躁,秋昙并未留心。她正四下张望,而后急不可待地推着秦煜,领着守诚等人往园里去。 这园子是前朝庆熹年间,监造局一位为皇家修建园林的大人留下来的,他的后世子孙在已有的建筑上增减修缮,到如今便成了这个规模,眼下这园里并不住人,也没有大门,只在东南角设两扇小门,游人由此入内。 秋昙推秦煜进门,走过林间一条弯曲的石子小路,到小径尽头,绕过一假山,立时豁然开朗,亭阁楼台,曲廊水榭近在眼前。 东边游廊上来往行人不少,有衣着华贵的富家公子,清贵风流的文人骚客,和打闹嬉笑的垂髫小儿。 秋昙推着他往廊上走,一双眼只顾看景儿人儿,看得眼花缭乱,待走到分岔处,她问秦煜:“二爷,张嬷嬷说林姑娘会在风波亭等您,可哪儿才是风波亭啊?” 秦煜也是六七年前才来过这儿,早记不得了,又突然看见这许多不认得的人,他心生烦躁,道:“回去吧,不见了。” “不见?”秋昙微讶,以为他身上不好,便蹲下身关切地望着他的脸色,“二爷您怎的了?” 秦煜顿了下,到底抬手道,“罢了,走吧。” 如此,由两个长随领路,秋昙推着秦煜前往风波亭,途中,凡是经过他们身边的游人不免多看秦煜两眼,甚至秋昙还听见有人悄声议论: “好俊俏的哥儿,竟从未见过,也不知是谁家的。” “看那通身气派,再看那双腿,你还猜不着?” 秦煜双手死死抓着扶手,浑身紧绷直往后缩,贴着椅背,秋昙觉他不对劲,立即矮下身子端详他,便见他垂下眼帘,不敢看人似的。 大约是太久没出门,怕见生人,秋昙于是叫住那几个长随道:“咱们拐到人少的地方去,这廊上往来的人多,那臭汗味儿二爷不喜欢。” 于是,由几个长随引路,秋昙推秦煜绕了个大弯去风波亭,路上游人少了些,秋昙怕秦煜不自在,便让守诚推轮椅,她走在秦煜身边,替他避开一侧的路人,还不住引他说话。 夏风吹过,秋昙水红色的裙摆荡起涟漪,裙带拂过他的手,微痒,他忍不住轻轻握在手里,忽然就不那么不安了。 不多时,便到了风波亭,亭中无人,远眺可见一水塘,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秦煜望着平静的水面,心渐渐静了。 天儿热,秋昙方才推了近半个时辰轮椅,这会儿停下来便不住冒汗,她用帕子擦着,不多时半条帕子都湿透了。 秦煜偏头看她,见她领缘处颜色深些,竟是汗湿了一圈儿,便道:“约定的时辰已过了,我不喜欢不守时的人。” 秋昙微愕,心道这人也忒严格了吧,她陪笑道:“二爷再等会儿吧,兴许林姑娘路上耽搁了。” “我知道这儿有个清凉殿,里头十分凉爽,去那儿逛吧,不等她了,”秦煜又道。 秋昙以为秦煜等得不耐烦,忙吩咐守诚将预备好的点心端出来,放在石案上,她则推了秦煜到案前,道:“此时您若去别处逛岂不正好与她错开,不如先用些点心,再等会儿,兴许林姑娘就来了,”说着,她又命几个长随去园子里寻二夫人。她想着,既是二夫人要做媒,她今儿定然也在。 确实,林氏领着林燕茹和林夫人正匆匆赶来,她们到了方才秦煜走过的游廊上,却望见周氏和庶子秦峥、庶女秦淑兰说笑着,迎面走来,林氏大惊,立即回身下阶,想要躲避,然周氏就是冲着她来的,早瞧见她了。 周氏疾步走来,指着正无处躲藏的林氏向两个子女笑道:“瞧瞧你们婶子,偷偷出来玩儿也不带上我,今儿可让我逮着了!” 林氏听见这话,便知她看见自己了,只得扮上一副笑脸,踅身上阶往廊上去迎她,“还说我,你自个儿不是偷偷来这儿玩的?” “我哪有你这样的闲心,我是去府上喝酒遇着欧阳夫人,她非拉我过来,我便把淑兰和峥儿也捎带来了,不想遇见了你,你这是哪儿去,呀!我眼拙,竟没瞧见你身边这两个,这是林嫂子和燕茹姑娘吧?”周氏说着,上下打量林燕茹,啧啧赞道:“前年见还是个小孩儿模样,这就长开了,一朵花儿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来这儿替她相看哪家公子的!” 林氏心里一咯噔,心道她不会知道了自己要说合燕茹和秦煜吧。 林氏明面上站在周氏和秦昭一边,也深知周氏与秦煜不和,这会儿却把外甥女说给秦煜,若姻缘成了还好,否则,她便是两头扑空,周氏也不会待见她了。 一旁的林燕茹被周氏夸得满面羞红,蹲身向周氏行礼,称侯夫人,林夫人也笑着同周氏寒暄起来。 而后,秦淑兰和秦峥同林燕茹互相见过,周氏见几人羞涩着不言语,打趣道:“这却奇了,幼时燕茹来府上,同峥儿玩得最好,怎的现下一见,却不说话了?难道是看我们在这儿,不好意思了?” 林燕茹和秦峥都脸红了,林氏和林夫人只能干笑着,想着该寻个什么由头抽身。 “让他们年轻小子姑娘们乐他们的去,咱们乐咱们的,”说着,周氏指了指右侧的八角亭道:“欧阳家的几位夫人都在那儿,我领你们去说个话儿。” 林氏和林夫人对视一眼,因心里记挂着那件事,林氏忙推脱,“你去吧,我们就不去了。” “怎么不去?她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话说,咱们在这儿反倒妨碍了,淑兰和峥儿领着燕茹去玩儿,你们还不放心,怕把人丢了不成?”周氏又劝又拉的,二人没好意思再拒,只得随她去了。 长辈不在,林燕茹不好独自去赴约,便和秦峥、秦淑兰两人游玩去了。 正文 第39章 相亲(一) 秋昙等人已在亭中等了大半个时辰,日头愈升愈高,亭子旁梧桐的叶子都晒蔫了。 秦煜面无表情地坐在石案前,捻起个绿豆糕,一下捏碎了,他掏出一方纯白的帕子擦拭着手指,冷声道:“不等了,回府。” “二爷,要不——” 秦煜一个眼神打断秋昙,“她便是个天仙,我也不等了。” 秋昙听他如此说,只好闭口,默默收拾了点心,放回红漆描金海棠食盒里。 此时从东边曲廊上拐出来一行人,急匆匆往这亭子里来,秋昙知秦煜不喜人多,便将食盒递给守诚,立即推秦煜往亭外走…… 那行人说笑着迎面过来了,看穿着打扮,大多应是穷苦书生,但为首那个虽一身粗布衣衫,却难掩气度,他双手端着棋笥,欢快地道:“这局棋我苦思了三日三夜也没解出来,给你们看看,看谁有本事解得出。” 周围人都附和:“麒麟才子都解不出的局,我们如何能解?” “周兄,不要妄自菲薄嘛。” 这行人从秦煜身旁走过时,都打量了他一眼。秦煜已渐渐习惯了这种打量,他目不斜视,手上悠悠转动着白玉扳指。 忽感受到一道强烈的目光,一瞥,便见人群中某书生看着他,目露怜悯,他瞬间冷下脸回视那人…… 错身之后,他心里的焦躁厌恶更甚,忽听见身后传来一句:“原先我只道自己无财无名是最苦的了,现在想想,至少我身子还完好。” 秦煜偏头瞥了眼,说话之人正是方才怜悯他的那个,他紧咬牙槽,立即取下扳指往后一掷,只听“噗”的一声,那人跪倒下去,双手撑地大喊:“是谁扔我?” “宋兄,我看你是脚下不留神摔了,为找回面子故意喊的吧?” “哈哈哈!” 众人大笑着将他扶起,并未留心是谁扔了他,唯有一身着石青色白虎箭袖的男子瞥见草丛里的白玉扳指,蹲身捡起,回头深深地看了眼秦煜。 推轮椅的秋昙是亲眼看他丢出那扳指的,她不由腹诽秦煜果然是个射箭能手,手上有力,准头还这么好,只是用玉扳指砸人,他就不可惜么?那可是银子啊,钱啊! 正当秋昙为那扳指心头滴血时,忽见曲廊上又跑来几个熟悉的身影,是秦峥和秦淑兰两兄妹,他们是府里邱姨娘所出,因邱姨娘是周氏的陪嫁丫鬟,事事依从她,周氏对两个孩子多有照拂。 那一身水墨长袍的是秦峥,他比秦昭小两个月,却比他更高更壮,本该是个练武的材料,偏他不喜武功,唯爱在书法和下棋上做功夫,他身旁那笑得最欢的便是其妹秦淑兰,她为人直爽,十分好动,常与丫鬟们打成一片。 待走近了秋昙才发觉,二人身后还跟着个娇小俏丽的姑娘,她梳着螺髻,髻上点缀了几朵粉紫色绢花,髻尾簪一支玫瑰晶并蒂莲步摇,着一身浅蓝色苏绣月华长裙,肤白胜雪,我见犹怜,却不知是哪个。 秦峥兄妹也看见秦煜,二人立时敛了笑容,慢下脚步朝他走过来…… 虽然与秦煜感情生疏,甚至有些怕他,然长幼有序,他们仍上前恭恭敬敬向秦煜行礼称兄长。 “二哥,若无事,我便去看他们下棋了,”秦峥指着风波亭道,他是追着棋圣柳不知过来的,就为了看他解棋。 秦煜颔首示意他去,秦峥和秦淑云拔腿往风波亭去,唯有林燕茹立在原地绞着手指,她两颊泛红,低着头上前盈盈一福,细声软语道:“燕茹见过二公子。” 众皆愕然,原来这便是林燕茹? 秋昙打量着她,心叹好娇俏的小姑娘,两颊带着婴儿肥,说话声也脆脆的,像个孩子,让人忍不住想抱在怀里揉一揉。只是,她怎的没同二夫人一起来,却和四爷和五小姐过来了? 秋昙喜欢这姑娘,秦煜却冷眼瞅着她。 那头,林燕茹等不到回应,便抬眼偷觑他,见他面色冰冷,一语不发,不由发怵,想着他是讨厌她还是怎的?母亲不在,那该不该留下同他说话呢?若一走了之,他等了这许久,岂不辜负了他一片心,若留下,他又没留她的意思,她岂不是倒贴? 恰好秦淑云在向她招手,喊她过去看下棋,林燕茹望了眼风波亭,里头都是男子,她过去也有不便,于是她求救般看向身后的奶母。 秋昙见两人都不言一声,想着既来了便不能白跑一趟,于是站出来向林燕茹一礼,温柔地对她道:“林小姐,我们公子等了您一个时辰呢,听说这儿有个清凉殿,不如去逛逛,用些点心,说说话?” 林燕如的奶母微微颔首,林燕茹这才应下,道:“我去同淑云妹妹说一声便过来,”说着,又施一礼便往风波亭去了…… 秦煜回头望着秋昙,“我说了,不守时的姑娘我不喜欢。” “二爷,我的好二爷,您就别耍性子了,人家都过来了您又不见,让人脸上怎么挂得住?”秋昙悄声道,秦煜垂下眼帘,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不多时林燕茹便回来了,秦煜见她不住用帕子擦汗,他又望了眼秋昙,见秋昙面上干爽,便道:“不去清凉殿了,就在附近亭子里歇会儿。” 只要祖宗能答应,他说去哪儿就在哪儿! 于是,秋昙推着秦煜去了离风波亭不到一里的芙蓉榭,榭中无人,景色也美,湖面上的风吹过来,凉爽宜人。 秋昙请林燕茹在大理石案前,与秦煜面对面坐了,秦煜见如此安排,看了眼秋昙,仿佛在警告她别自作主张。 可秋昙装作没瞧见,揭开食盒盖子,从里端出玫瑰芙蓉糕、苹果蜜饯等几样没动过的点心,尽数放在林燕茹面前,道:“已过了午时,小姐饿了吧,吃些垫垫肚子。” 林燕茹客气地应着,始终微垂着眼帘不敢看对面,好像秦煜是个会吃人的妖怪。 秦煜也不言语,甚至风吹来林燕茹身上的脂粉味儿,他还蹙了蹙眉。 秋昙感觉自己像个逼孩子相亲的老母亲,看着木讷的儿子和羞涩的相亲对象,操碎了心,只能尴尬地自己找话题。 正文 第40章 相亲(二) 在冗长的沉默后,秋昙嘴角强扯出一抹笑,温声问林燕茹,“林姑娘是同我们四公子和五小姐一起来的,还是在园子里遇上他们的,怎的二夫人没陪着您呢?” “我是同我母亲和姑姑一起来的,她们也在园子里,正同欧阳夫人说话呢,”林燕茹细声细气地说着,眼睛不知往何处看,只能盯着案上的青玉酒壶。 酒壶里装的是酸梅汤,秋昙以为她想喝,便走过去为她斟上一杯褐红的酸梅汤。 秦煜却黑了脸,他看着秋昙温柔的动作,觉着她似乎喜欢林燕茹甚于他这个主子。而这林燕茹一家也真有意思,约了他在此处相见却迟迟不来,长辈跑去同人聊闲天,小的跟秦峥去看下棋,全然把他晾在一边,他顶着烈日,顶着外人异样的眼光来这儿,就是让她们耍着玩儿的? “林小姐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么?”他食指轻敲着扶手,冷声问。 林燕茹抬眼觑他,见秦煜面色无波无澜,然而那股子威压的气势却比她爹爹更甚。 她颤抖着声回:“大……大概午时一刻了。” “离约好的过了整整一个时辰,”秦煜直盯着她。 林燕茹一愣,这才知道他不是问她时辰,而是要问她为何来晚了。 她抿了抿唇,无措地抬起手放在石案上,慌乱中碰了下杯盏,褐红的酸梅汁倒了出来,秋昙本能地抬手去扶,谁知袖子带了下碟子,一碟子玫瑰莲蓉糕又倒了,滚了几个在地上。 秦煜主动伸手扶起杯盏,秋昙连连说对不住,这便抽出帕子抹了倒在桌上的酸梅汁,林燕茹也拿了帕子来擦,擦完后秋昙又手忙脚乱地蹲下来捡那散落一地的莲蓉糕,守诚也来帮着捡。 秦煜对林燕茹更不满了,尤其见她身边的丫鬟只顾擦她身上溅的汤渍,没一个人帮着秋昙捡糕点,于是接下来的话便带了些许怒气,“林小姐不想赴约,遣个奴婢来风波亭告诉一声,也是难事么?” 林燕茹一个养在深闺的娇小姐,哪里让外人数落过,刚才弄倒杯盏她便很难为情了,这下她终于红了眼,回头可怜巴巴望着她奶母。 这奶母四十来岁,身着缕金丝纽碧霞云纹锦衣,身上嵌珍珠的虾须银镯子,玛瑙耳坠子,穿金戴银的不像个奴婢,倒像寻常人家的主母。她奶了林燕茹兄妹俩,又一把屎一把尿地将两个小主子拉扯大,在林府有资历有体面,连年轻主子也不放在眼里,今见秦煜这样质问林燕茹,火气噌的上来了。 她朝秦煜一福,皮笑肉不笑的,“二公子,您就别吓我们小姐了,我们夫人小姐倒是想早些来,谁知半路遇见您母亲,是她强拉着我们夫人会朋友,可不是我们夫人要怠慢您,您要想问,便回去问您母亲。” 秋昙听得这一句,便猜到周氏是故意的,只是没想到她如此有手段,不动声色的便搅了局。 那奶母顿了下又道:“您说我们小姐不遣个人来知会您,是我们小姐的错,要老奴说,您也有错,您既不见人来,就不该干等着,可去园子里寻人啊,啊呀!老奴忘了,您腿脚不便,老奴该死!” 这一句简直戳人肺管子! 秋昙心道这亲要结成仇了,她再顾不得捡点心,站起身来,果见秦煜一脸铁青,她怕他在外人面前发作,忙对那奶母道:“这位妈妈,我们也派了人去寻,并不是——” “这儿有你说话的份?”那奶母瞪了秋昙一眼。 她在林府训斥的丫鬟没有一百个也有九十九,自然不把秋昙这样十五六岁的放在眼里。 “哪儿来的老东西,我的人也是你说得的?”秦煜忽的伸手将秋昙拉到身后,再抓起酒壶甩了盖子,往那奶母脸上一泼,泼了她满脸颜色。 那婆子大叫一声,场面立时一发不可收拾,秋昙大惊,忙伸手拦秦煜,“二爷,您息怒,这是在外头呢,不好看相!” “我管他外头还是里头,管他好不好看!”秦煜将酒壶往石桌上一顿。 那奶母被浇了满头满脸的酸梅汤,狼狈极了,可她见秦煜真动怒,再不敢说话,羞臊地直往外走,身边两个小丫鬟给她擦拭着,一齐往外去…… 林燕茹又急又慌,泪如雨下,立时跟上去,喊着:“妈妈,您怎么样?” 不多时,林燕茹等人便离了水榭。 秋昙看着满桌狼藉,欲哭无泪。 “二爷,奴婢去瞧瞧她们,”秋昙说着,便要跟去,秦煜怒道:“她们有什么可瞧的?” “那奴婢不知轻重冒犯了您固然可恶,可林姑娘总没有错,看她哭的那样子,奴婢不去安慰安慰怎么成?”秋昙说着,头也不回地去了。 相亲相到动手的她还是头回见,这祖宗真不是省油的灯,人家都是温言软语地同姑娘说话,他倒好,话直问到人脸上,那林姑娘也是被吓懵了,赔个不是便能了的事闹到这步田地,想必她自知得罪秦煜,也后怕呢,她得去安抚安抚。 幸而此时已过午时,游人都出园子用饭去了,少有人看见这一幕。 不多时,秋昙便追上她们,只见林燕茹由一奴婢搀着,又慌又怕,哭得泪人儿一样,她那奶母竟还在旁指指点点说她忒老实了。 秋昙瞪了她奶母一眼,把林燕茹拉到一边,轻抚着她单薄的背,柔声劝道:“林姑娘快别哭,哭伤了眼睛便是我们的错了,二爷是这个脾气,我们这些伺候的每日都叫他骂几回,也没怎么样,还不是好好在这儿伺候着么?他就是嘴上不饶人,其实心软着呢,不是真责怪姑娘您。” 林燕茹啜泣得厉害,“我……我知道的,我们小门……小门小户的姑娘,不该让侯府……侯府二公子等,可我不是故意的,我奶母也不是……不是有意冒犯,我代她向你们赔罪了,别让长辈们知道,不然我爹必要将我奶母赶出府。” 林燕茹说着,捂着胸口咳嗽起来,秋昙忙拍她的背。 正文 第41章 下棋(一) 好一会林燕茹的咳嗽才止住,秋昙又安抚道:“林姑娘安心,我们二爷不是小肚鸡肠的人,这点小事不会闹得两家都知道。” “那便多谢姐姐了,”林燕茹感激她。 她奶母见林燕茹喊秋昙姐姐,觉着跌了身份,想着他们侯府这样欺负人,连个奴婢都来做她们小姐的姐姐了,那她又算什么? 她见秋昙是个和气会做人的,料她不会向主子浑传话,便大起胆子,道:“秋昙姑娘,还是你明事理,你家主子是侯府出来的,该比那小家子更懂礼才是,我们姑娘这个样貌,来说亲的都踏破门槛了,等两个时辰也是有的,怎么他等一个时辰就不能呢?我们又不是有意耽搁,也不是不来,来了便问那些话,让我们姑娘怎么答?都是一个府门出来的,方才那四公子便有礼有节,能写诗会下棋,除了出身不及你家主子,其余样样都好,你家主子也就是占了个名,腿还是那样子,考不得功名上不得战场,就脾气逞能,我们小姐仍愿来见他,还有什么可挑拣的?” 那奶母越说越来劲儿,直到见秋昙的脸色变了,才意识到自己说过了,忙上前拉着秋昙的手描补道:“秋昙姑娘伺候他也是不易,方才我情急之下才说了那句伤姑娘的话,可别同我一般计较。” 秋昙冷眼瞧着她,心道这奶母不是好的,专会挑拨生事,口口声声秦煜腿残脾气大,不能文不能武,多配不上林燕茹似的,又怕她把这话传给秦煜,来跟她套近乎,她可不吃这套。 秋昙抽出自己的手,冷声道:“妈妈,快别说了,您这话也就是当着我的面,当着我们二爷的面只怕你一个字不敢说,有些事儿您便是憋在心里憋不住了也要憋着,说我们二爷行动不便,还说我不配在主子跟前说话,您是要把人都得罪光了才好?您自己得罪人也就罢了,还连累林姑娘,不然何至于闹成这样?我们二爷脾气是不好,可像今日这样发火也是头一回,他便是个炮仗,也是妈妈你点的。” 林燕茹见秋昙生气了,忙来拉她,“秋昙姐姐,我奶母说话直爽,你别往心里去,方才那些话姐姐可千万不能告诉二公子。” 秋昙轻拍林燕茹的手道:“林姑娘安心,那些乌七八糟的话我自不会带给二爷,只是您这奶母也该管管了,不然再有下回,我可劝不住我们二爷。” 林燕茹连连称是,她奶母立在一旁低下头,到底不敢再说。 秋昙又安慰了林燕茹两句,便回了水榭,只见桌上的东西都已收拾好,那两个去园子里寻人的长随也回了来,正立在秦煜身后,整整齐齐的就等着回府。 “你站着,”秦煜冷声命令道。 秋昙不敢再往前走了,就站在他跟前两丈远处,试探着问:“二爷,您……您怎的了?” “我看你是想认林家那个做主子,”他食指轻点着扶手,慢悠悠地道。 “奴婢哪儿敢呢,奴婢去安慰她全是为了二爷您,您想呀,那姑娘哭得伤心了,回头跟她母亲一提,岂不弄得秦林两家不睦,二夫人也会以为您不待见她娘家人,到时怎么说得清呢?况且这事儿闹大了,人人都以为您把个小姑娘欺负哭,往后还有谁敢来给您说亲,所以,奴婢唯有安了林姑娘的心,让她别把事往家里说,我们也不把这事儿往家里说,只说看不对眼就是了,如此便可小事化了,二爷,奴婢是爱惜您的名声才去安慰林姑娘的。” 敲扶手的手一顿,秦煜掀眼皮子看她,深深望着她,“你说什么?” “奴婢说奴婢是因爱惜您的名声才去安慰林姑娘的。” 他眼中划过一丝喜意,旋即垂下眼帘,食指继续轻点着扶手,节奏却乱了,他道:“我名声早坏了,用不着你来爱惜。” 秋昙心道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嘛,只是你这么不会做人,得罪这个得罪那个,将来府里没人护着你了,你如何立足呢? 不过这些话她没敢说,而是奉承道:“谁说二爷的名声坏了,二爷在外人心里是少年英才,” 话说得她牙酸。 这时,通往水榭的长廊上,秦淑兰迎风小跑着过来,那身天青色苏绣百褶裙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 “二哥!”秦淑兰提着裙摆直冲进水榭,见众人都板着脸,她愣了下,忙退两步向秦煜行了个礼道:“二哥,你帮我解个棋局吧,方才四哥解了小半个时辰也没解出来,让那起子穷书生笑话了,他们还说咱们侯府子弟都是靠祖上封荫活着,捐官买爵的没一个有真才实学,连盘棋也下不了,我不服,便说二哥你十一岁便在会试中拔得头筹,一定能解,你这就跟我去,让他们输得心服口服!” 秦煜望着远处的荷花塘,漫不经心道:“没兴致。” 秋昙也觉秦煜今儿出府太劳神了,于是笑道:“小姐,已过了午时,不若用过饭再来下?” 秦淑兰袖子一甩,哼声道:“不要,不下过他们,我吃不下饭,二哥,你就帮个忙吧!” 秦煜与秦淑兰并不熟,可秦淑兰兄妹俩每回见他都恭敬行礼,且她姨娘也没算计过他。 毕竟是秦淑兰头回求他,他忖了会儿便道:“让他们过来。” “好嘞!我这就去请他们过来!”秦淑兰笑得像朵喇叭花,提着裙摆急急跑了出去。 秋昙看她渐渐走远,眼角余光忽瞥见远处林燕茹一行人由秦峥领着,正往曲廊拐角处去,她心道那婆子说得不错,秦峥真是有礼有节,性子温柔的一个人,同林燕茹挺般配。 不多时,风波亭中的十几个书生便过来了,为首那着粗布衣衫,却眉目清朗,气度不凡的便是柳不知,人称麒麟才子。 此人不仅有才气,更有傲气,据说三年前他会试头名,进入殿试,圣上出了十几副对子考察众人学识,他一人便对了十副,又工整又雅正。本该是状元榜眼之姿,坏就坏在最后一副对联是圣上临场出题,柳不知对出来后,又直言上联出得不好,且说得头头是道。 当着众人的面驳了皇帝的面子还能有好?任你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最后也落了榜,从此他索性绝了考功名的心思,开始四处游历,写诗作画,如此反而名声大噪,那些屡试不第的书生学子,或风流名士尤爱与他结交。 正文 第42章 下棋(二) 当下十几个书生簇拥着柳不知上前,柳不知还没说什么,他身后一白衣书生先叫嚣道:“这位公子好大的谱儿,竟请不来,还要我们这一行人过来就你。” 方才对秦煜露出怜悯之色的书生也道:“我们自是要体谅他的,毕竟……” 秋昙猜他又要说秦煜的腿,于是忙打断道:“你们请我们主子解棋局,自是你们来就他,还有他去就你们的道理?” “果然富贵人家的丫鬟,最会拿乔。” “有些人是这样,开头恨不得放炮仗,后头只能夹着尾巴逃,他要解不出来就闹大笑话了!” 众人交头接耳,嘀嘀咕咕。 秦煜却全不理睬,只漫不经心地看着柳不知,抬手示意他坐。 柳不知向他拱手,自报姓名,“在下柳不知,向公子讨教。” 秦煜只淡淡道:“秦煜。” 秦淑兰忙在一旁补充,“我二哥七年前便是会试头名,才高着呢,你们当心点儿!” 几个聒噪不已的听秦煜自报姓名,立时噤了声,认真打量起他来…… 方才他们还不信秦淑兰的话,现下看秦煜这衣着、气度,还有轮椅,终于信了他便是那个十一岁便才名远播的侯府公子,可那已是七年前的旧事,后来再未听过他的消息,江山代有才人出,曾经的少年天才到如今又算得了什么呢? 众人只惊了一瞬便恢复神色,只是再无人敢说他摆谱了。 柳不知看向秦煜的目光微微发亮,又是一拱手,而后才在他对面坐下,放下棋盘,摆下棋局,道:“前些日子我去法华寺祈福,见寺中慧能大师与其师兄在后山竹屋里下棋,正下到此处,看着好似下到死路上了,又似乎仍有转圜之机,慧能大师冥思苦想,我也在寺中苦思了三日,不得解法,所以记了这棋局来,集思广益,看能否解得。” 秋昙听说这棋局如此玄妙,便也挤过来看,可她不懂棋,只看见白的黑的棋子交错在一起。 秦煜则入定了般身子纹丝不动,专注地盯着棋盘,眉头微蹙,迟迟不能落子。 秋昙不由为秦煜捏把汗,她前些日子倒见他下过棋,不过他是左右互搏,自己跟自己下,也不知他棋术如何,可要她帮着解围说饿了要去吃午饭? 秦淑兰一双柳叶眼紧盯着棋盘,双手交握着放在胸前,急得轻轻跺脚。 周围人观棋不语,然打心眼里都觉着秦煜解不了局。 终于,秦煜动了,他从棋笥中拈了一黑子,落在棋盘上。 众人见了都摇起头来,因这一步他们也想过,是步死棋,其中便有人提醒:“这是步死棋。” 秦煜置若罔闻,继续落下第二子,接着便是第三子第四子,众人见秦煜的下法与他们所想不一样,渐渐看入了迷,到后头亭子里鸦雀无闻,轮到柳不知眉头紧蹙,迟迟落不下一子了。 那边厢,秦峥林燕茹等人去盥手回来,见风波亭里的人不知何处去了,便四处找寻,正好林燕茹望见,指了芙蓉榭里那些人与他看,秦峥激动万分,道:“没想到淑兰竟说动了二哥,”说着便请林燕茹同去水榭。 林燕茹不敢再去招惹秦煜,连连摆手说要去寻母亲好回家去,秦峥自不强留,叮嘱了她两句便独自去了。 秦峥走后,林燕茹领着奴婢们往廊上走,她奶母感叹:“秦家四公子才有个谦谦君子的样儿,那二公子……” “妈妈,您就少说两句吧,让有心人听了去告到他身边,有你我的苦头吃呢!”正说着,便见林氏和她母亲迎面过来了。 “茹儿,你可见着秦家二郎了?”林夫人急急走上来。 林燕茹不敢看她母亲的眼,低头轻轻嗯了声。 “如何?”林夫人忙问。 “二公子仪表堂堂,我去晚了他也没责备,还请我吃点心,”林燕茹心虚道。 林氏双手一拍,笑对林夫人道:“嫂子,我没说错吧,茹儿的样貌最招人疼,凭他百炼千炼的钢,在茹儿跟前也得化成绕指柔,那二哥儿平日对我们爱答不理,对前两个柳家杨家的姑娘也是冷着脸不说话,到茹儿这儿就不一样了。” 林燕茹臊得慌,“姑姑别打趣我了。” 林夫人却留心到林燕茹她奶母的两鬓和前襟都湿了,忙问怎么回事。 “没留心跌了一跤,沾了些泥土,方才已经洗过,”林燕茹道。 林夫人并未疑心,高高兴兴携了林燕茹返回水榭寻秦煜,说要就今日之事解释解释,林燕茹劝不了,只能与她同去。 几人到芙蓉榭时,恰好柳不知弃子认输,林夫人原先以为秦煜就是个脾气大的残废,不愿把女儿说给他,今从人群中看了一眼,见他相貌英伟,气度不凡,还赢了柳不知的棋,立时对他改观,欣慰地拍着女儿的手道:“虽腿脚不便,可有才有貌,不错不错!” 林燕茹的奶母也呆了呆,没想到这人也不是光会发脾气,还懂下棋,转念一想又觉下棋算什么本事。 那头,柳不知向秦煜拱手,称他秦兄,而方才奚落秦煜,看不起他的人,都没话可说了,有向他作揖道有眼不识泰山的,有掩面站到一旁不好意思的,还有面上不说心里却不服的。 秦煜的神色却始终淡淡的,七年前他赢过一回,后来却跌到谷底,他对输赢早已看淡。 可他一偏头,见秋昙正望着他,双眼发亮,还激动地拍掌,他心底忽泛起一丝涟漪。 她的掌声是为了他么? 这时,一着鸦青色猛虎箭袖的高大男子走上前来,将一枚白玉扳指递到秦煜眼前,“这是你的?” 秦煜抬眼,只见此人男生女相,浓眉大眼、唇红齿白,煞是好看,而他拇指上戴着一刻龙纹的翡翠扳指,秦煜瞥了眼,这便接过扳指,淡淡道了声谢。 这时,人群中传来一声清脆的“二哥儿,”原是林氏领着林夫人过来了。 秦煜懒懒瞧她们一眼,偏头看向秋昙,秋昙领会了他的意思,虽觉不礼貌,仍推他走出了人群…… 见秦煜连招呼也不打一声便扬长而去,姑嫂两个僵立在那儿,林氏强扯出一抹笑安慰林夫人道:“他就是这性子,别跟他一般见识。” 林燕茹心虚地揪着帕子,想着待会儿回府了必要将此事婉转地告诉母亲。 正文 第43章 中暑 回去的马车上,秋昙仍兴兴头头的撩了帘帷来看这看那,“二爷,您瞧,那儿有个卖面具的,奴婢下去给您买个黑脸包公戴戴,”秋昙回头,笑着打趣秦煜,却见他很疲惫似的半阖着眼,身子软软靠着轮椅背,脑袋略歪向一侧,两颊微红。 “二爷,您怎的了?”秋昙忙挪过去,轻轻推了下他。 他摇头,语气也软绵绵的,“只是累了。” 秋昙想着他有午歇的习惯,定是想睡了,便伸手托着他一侧脑袋,“二爷想睡便睡吧,奴婢给您托着。” 她小而嫩的手掌触及脸颊时,秦煜猛地坐直了身子,姑娘的手都是都这样软么?便是天上的云朵也不过如此吧!他瞥了眼,只觉着白,手上纹路极淡,像百合花儿。 秋昙看他的脸色更红了,急道:“二爷,您该不是中暑了吧?”说着,她便覆上他的额。 秦煜只觉一片百合花瓣落在额上,旋即又让风吹走了,吹到她自己脸上,好像两人脸贴了脸,他两颊更热得厉害,呼出的气息也是灼热的,“你的手又拿了点心又摸了柱子,脏得很,还往我脸上招呼?” 秋昙没空迁就他的洁癖,她又探了探自己的脸,蹙眉道:“二爷,您怕是中暑了,脸上烫得很,要看大夫,李太医前几日回了老家,现下正好在街上,索性奴婢领您去医馆瞧瞧?” 秦煜把头偏向另一侧,冷肃道:“我只用李太医看诊,说过多少回了?况且不过晒一会儿,哪里就中暑了?” 秋昙见他不悦,料他又想起了上回那庸医,只好闭口不劝了。 她想着秦煜一个大男人不至于这么娇气,五月初的日头晒是晒了些,还没到让人中暑的地步,回去煮碗绿豆汤给他喝便好了。 然而一回府,秦煜便挨不住,由守诚伺候着躺下睡了。 秋昙去灶房做绿豆汤,因午饭没用,便多煮了些,泡发用了一个时辰,煮又用了近半个时辰,待绿豆汤做好已是夕阳西下,秋昙用冷水浸过的碗盛了一大碗放在灶上摊凉,而后去正屋喊秦煜起来喝绿豆汤。 走到床前见他脸红得厉害,伸手一探,竟比方才还烫,她急急走出去喊守诚:“快去请大夫,二爷中暑了。” “可二爷不是只用李太医么?” “都这时候了还管什么太医不太医,快去!” 守诚立即去了。 此时已至掌灯时分,绿绮在屋外挂灯笼,屋里暮色沉沉,秋昙把蜡烛一一点起来,卧房亮堂了,黑漆螺钿拔步床上,那个人仍在睡,呼吸均匀。 秋昙在床沿边坐下,默默看着他,屋里静得令人害怕,她想起今儿去芙蓉园的热闹,竟生出虚幻之感。 不知梦里梦见什么,他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眉头也蹙起,接着竟有眼泪顺着眼角滑落,秋昙惊呆了,赶紧拿帕子为他擦了,可他突然捉住她的手腕子,秋昙险些失声尖叫,生怕他一拽把她拽到床上。 “二爷,二爷您醒醒,您醒醒,”秋昙右手由他拉着,左手不住推他的肩。 他忽的睁开眼,用一种受伤的小兽望着母亲的眼神巴巴望着她,秋昙简直怀疑躺在床上的不是秦煜,他这个人看人总带三分冷意,何时有过这样温柔脆弱的样子? “二……二爷?”秋昙试探着又推了下。 秦煜的目光瞬间结了冰,他冷冷丢开她的手,声音微哑,“你在这儿做什么?” 秋昙转了转被捏疼的腕子,而后扶秦煜坐起,“二爷您中暑了,现下觉着怎么样,头晕么?”说着,又拿了两个丹凤朝阳大迎枕给他靠着。 “这样的日头我也能中暑?”秦煜有些不敢置信。 “二爷屋里常年不见阳光,突然见了光,虽没露天晒着,可地上有热气,周围又有人围着,闷热,您中暑也就不奇怪了,奴婢煮了绿豆汤,您将就用些吧,”秋昙说着,便告退出去,到灶房端了那碗已经冷下来的绿豆汤过来。 今儿她没心思做饭,便叮嘱绿绮她们晚上吃绿豆汤和那些带出去没吃完的点心。 秦煜才吃了两口,大夫便过来了。 这是仁和堂的老大夫,进屋单看一眼便断道:“这是中暑了。” 秋昙忙拿了脉枕来垫在秦煜腕子下,让搭了脉,不多时那老大夫诊完了,净了手,道:“暑入阳明,但尚未透达气关,不是大事,吃了药修养两日便可痊愈,”说着便写了方子交给秋昙,让她去煎药。 听风院凡是入口的东西都不用公中的,饭菜自己做,药也是守诚去外头抓,可这会儿过了戌时,二门已落锁,秋昙便命他就在府里支领些,先拿来煎了,当晚他们便服侍秦煜吃了药,仍由守诚守夜,秋昙自回房去歇息。 这一日累得她骨头都要散架,秋昙一进门便扑在床上不起来,翠袖见状,从她床上跳过来,扯起秋昙让她坐着,为她捏肩推背,“姐姐,你还没用晚饭呢吧?” “不仅晚饭没用,午饭也没用,”秋昙瘪了瘪嘴道:“没想到做丫鬟也是996,不不不,应该说是587。” 秋昙总说些听不懂的话,翠袖听惯了,也不问她什么意思了。 绿绮也起身,将高几上那盘绿豆糕端给她,“特地为姐姐留的。” 秋昙捻了块入口,细细咀嚼,一股子绿豆香在口中绽开,她嗯了声,“好甜。”翠袖也凑过来,秋昙便捡了块大的塞进她的口,绿绮自己拿了块,几个人吃得不亦乐乎。 翠袖和绿绮都以为秋昙是跟着秦煜去芙蓉园散心的,便问起秋昙那芙蓉园的景色,秋昙把有印象的几个都说了,听说她们没去过,秋昙转过身激动道:“等将来出了府,我们三个一起去逛一回?” “二爷不喜出门,咱们怎么出府呢?便是主子放咱们回家探望,也只能一个一个的来,若是三个一齐走了,院里的事儿谁做呢?” “绿绮姐姐说的是。” “没事儿,将来我向夫人……向二爷求个恩典,放咱们出去玩几日。” …… 正文 第44章 问话 次日一早天才蒙蒙亮,秋昙便起身了,她洗漱过后先去正屋看秦煜,见他还没起,便探了他的额,不如昨日那么热了,守诚告诉她秦煜昨夜发了两回汗,凌晨才睡着,秋昙料想他今儿会起得晚些,便再等了半个时辰才去做早饭。 早饭做完,人从灶房出来,便见老太太身边的张嬷嬷过来请秦煜,她告诉张嬷嬷秦煜还没起来。 “二爷病了?”她急忙问。 秋昙想着,秦煜吃了药已好了许多,中暑的事儿便不要声张,免得老太太忧心,于是随意搪塞了几句。 谁知老太太早已知道,秋昙去万寿堂向老太太回话时,老太太首先便问她:“听说昨儿晚饭时候你们院里请了大夫,是煜哥儿病了?” “回老太太的话,昨儿日头盛,二爷在园子里多待了会儿,便有些头昏,这会儿吃了药已好了大半,您不必忧心,”秋昙低头回道。 “头昏,怎会头昏,难道中暑了?”老太太叹口气,摇头道:“你们这些小丫头子,伶俐是伶俐,做活儿还罢,没贴身伺候过人,别看二哥儿挺拔,其实最容易出小毛病,每到换季时都要病一回,你年纪小,头回伺候他,总有不周到之处,往后要多留心。” 秋昙忙应是,“奴婢今后会更小心伺候二爷。” “那昨儿跟那林家姑娘,见了么?说话可还客气?”老太太手上不紧不慢地拨着菩提珠子。 “还算……客气,”面对老太太这样的长辈,秋昙不大敢说谎。 “什么是还算客气,你可不要学她们的样搪塞我,究竟怎么样你老实说来。” “就是林姑娘比约定的来晚了小半个时辰,二爷心里不爽快,便说了她两句,不过那姑娘心宽,后头两人还聊了……聊了些下棋的事,奴婢也听不懂,”秋昙说着,舌头都要打结了。 老太太拨珠子的手一顿,将那串菩提珠在手上缠了两圈,冷声道:“原是她来迟,让煜哥儿等了半个时辰,我说怎么病了,这姑娘不好,便是他看上了我也看不上,头回见面回来便生病,是神佛启示这姑娘与哥儿不配,”老太太煞有介事道。 秋昙心道这两人也互相没看上啊,要什么神佛启示?她附和,“您说的是,奴婢在旁边看着,也觉这姑娘似乎不合二爷眼缘。” 老太太板起脸,又看向秋昙,“说到底是你们这些伺候的不周到,你年纪太轻,我看还是我这儿拨一个稳重的过去,你怎么讨好二哥儿的,教教她,也在二哥儿跟前说她几句话好话,让她进屋伺候,你从旁学着,再过两年仍让你伺候二哥儿,提拔你做一等丫鬟。” 话音才落,便有一嬷嬷进来禀报:“老太太,二爷来了。” “请进来。” 只听一阵迅疾的轮椅转动的“呜呜”声,秦煜由守诚推着进来了,他头一眼便看向秋昙,见她身上完好,神色也平常,一颗心终于放回肚子里。 他方才一觉醒来,便听守诚说秋昙让张嬷嬷带走了,料定老太太会问他中暑的事儿,老太太虽心慈,可从来在他身上容不得一点儿闪失,他怕老太太责怪秋昙照顾不周,忙漱口净面,头发用发带一绑便急急过了来。 他拱手向老太太请了安,老太太看他头发微乱,脸色也不大好,更觉秋昙不会服侍,肃起一张脸,嘴角耷拉着,先问过他的病情,再道:“我再派几个得力的贴身服侍你,秋昙手艺好,便先让她在灶房做着,慢慢调教,待过了两年她稳重了再贴身伺候你,好不好啊?” 秦煜说不好,“我只用自己挑的人,况且祖母您身边都是老人儿,年轻的就只有莺儿几个,再派给我,谁来伺候您?” 张嬷嬷也道:“老太太,再有几日冬儿便回来了,让她再调教秋昙半年,秋昙便能伺候好二爷了。” 秋昙低头立在堂中,一声儿不言语,心里想着快把我调走啊!又要做饭又要伺候这个祖宗,您知道有多累吗? 老太太忖了片刻,终于道:“罢了。” 秋昙在心里叹气,怎么罢了呢?实在不成调个会做饭的来啊! “祖母若想调,便调个会做饭来吧,”秦煜忽道。 秋昙倏地看向他,心道这祖宗转了性,学会体谅人了? 老太太应准,立即吩咐张嬷嬷下去挑人,最后从她的小厨房里调了个过来。 其实,秦煜不愿老太太调人来听风院,当初绿浓做的饭菜难吃他也忍了,就是怕调个人来把他日日吃了什么,都禀报给老太太,可秋昙又要伺候他,又要做饭的辛苦他也看在眼里,不得不加个奴婢为她分担。 回去的路上,秋昙走在秦煜身侧,心里乐开了花,走路都轻便了,“二爷,您真是大好人,还体谅奴婢做饭辛苦!” 秦煜看了她一眼,淡淡的,“不是体谅你辛苦,是不想驳了祖母的情,也吃腻了你做的饭菜。” 秋昙脚下一滞,感觉心被扎了下,果然做主子的把奴婢当工具人,老太太看她得秦煜喜欢便赏赐她,看她没照顾好秦煜便要换了她,这秦煜更扎心,说是吃她做的饭菜吃腻了…… “那……冬儿姐姐过几日回来伺候您,奴婢又不做饭了,奴婢干什么呢?”秋昙问。 秦煜微怔,忖了忖道:“做绣活儿你不也很拿手?” 秋昙欲哭无泪,相比于做绣活,她宁可做饭。 却说林燕茹回家之后,便将当日见秦煜的场面告诉了她母亲,不过说得极婉转,又隐去了秦煜泼酸梅汤的事儿,总之就是一个意思:我们互相看对方不顺眼。 然而林夫人看过秦煜那日风姿,及他赢了柳不知的棋,便觉秦煜是她女儿能够上的最好的郎君,有家世有样貌,还聪颖过人,将来很可能袭爵,虽脾气坏些,也可以容忍,于是林燕茹的话在她看来,不过是小孩子耍性子,三日后,她便应了林氏的邀约,让女儿去侯府做客。 正文 第45章 做题 林氏原打的主意便是先安排林燕茹和秦煜见一面,若二人说不话来,她便歇了心思,如此淡淡的过了,周氏便不知道她有心拉拢秦煜,若两孩子说得话来,那她便接林燕茹到府上小住,让她多去听风院那头走动,如此姻缘不就结成了么?那时周氏也怪不到她身上,因是小孩子们自己看对眼的,又不是她促成,周氏总不能怀疑她拉拢秦煜。 于是把林燕茹接来当日,林氏便急急拉了她去汀兰院,请周氏安排个院子给她住。 周氏先是一番热络的寒暄,再道:“府里这么多间空屋子,燕茹看上哪一处,住过去再来回我就是,我指的怕她们年轻姑娘不喜欢。” “燕茹爱清静,抱月轩便合宜,只是那儿离得听风院近,怕二哥儿……所以请嫂子您去说说,”林氏道。 林燕茹低头立在一旁,她心里不愿,却也不敢驳她姑姑的话。 周氏嘴角微勾,端起甜白瓷盖碗,用杯盖拨了浮在面上的茶叶,轻抿一口,才慢悠悠地开口:“这事嘛,我去说说,不过二哥儿听不听我的,便不能保证了。” 林氏想着,上回燕茹说二哥儿同她说话很和气,可见燕茹合他眼缘,如此他怎会不同意她住在抱月轩? 然而周氏早看出林氏的意图,她自不会当面驳她,也不会去问秦煜愿意不愿意,想着回头告诉林氏说不愿意,再随意安排个住处就完了。 几人又说了会儿话,便有奴婢来请林氏去老太太处,林燕茹故意崴了下脚,没跟着去,留在汀兰院让个婆子来揉脚散淤。 她抠着手指犹豫再三,终于向周氏开口:“夫人,燕茹虽喜欢清静,可也不想扰了二公子的安宁,您把我派去别处吧。” 周氏丝毫不惊讶,她从几个长随口中知道了那日林燕茹去见秦煜,她奶母被他泼了一身酸梅汤的事儿,他笑道:“不搅扰,我去问问他,他若允了便好,若不允,我便没法子了,我们府里人人都让着他的。” 林燕茹只好应了,又坐了会儿便告辞退出去,接着秦昭过来了,半路遇见林燕茹,很是惊艳,一到汀兰院便问她娘:“娘,方才那姑娘好面熟,是家里哪个亲戚?” 周氏登时拉下脸,“哪个亲戚与你有什么干系,你要紧的是读书,况且近来陪县主四处玩乐还不够,要左拥右抱才好?” “娘!”秦昭一屁.股重重坐在玫瑰椅上,端起茶盏啜了口,“说起那县主我便来气,同她说话她爱搭不理,还拿我的箭术取笑,我真受够了!” “那你也得先受着,待过了门为娘自会好好调教她,”正说着,便有丫鬟传老爷回来了,周氏忙扮了副笑脸迎上去,关于秦煜往林燕茹奶母身上泼茶水的事儿,她还没告诉侯爷呢! 那边厢林燕茹提心吊胆等了许久,等来的是秦煜不允,周氏把她安排在碎月轩的结果,她一颗心终于放回肚子里,心想着碎月轩好,离得四公子和五姑娘近,林氏还纳闷两人这么说得话来,怎么秦煜还是那副死样子,她不忘叮嘱林燕茹哪怕住得远,也得常去听风院到万寿堂的路上走走。 听风院这几日风平浪静,秦煜身子痊愈了,灶房里的活计又有老太太派来的人替手,秋昙闲下来便识字绣花,她近来又识了几百个字,记蔬菜和鸡鸭鱼肉的名字已不在话下,这便拿了自己记的账给秦煜看。 秦煜看第一眼便蹙眉,因她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尤其有几个字像鬼画符,他指着那字问:“这是什么字?” “这个啊,是阿拉伯数字。” “什么数字?”秦煜诧异。 大才子也有看不懂的字了吧!秋昙得意道:“二爷,这数字可好玩儿了,奴婢来教您。” 听见“教”这个字,秦煜不屑地撇了撇嘴,“数字而已,彼数字此数字,不过代号不同,有什么了不得,用来算账不一样么?” “那可大不一样,”秋昙说着,立即提笔写下二十以内的数字,又给他演算了遍二十以内的加减法,最后,秦煜品出阿拉伯数字的妙处,命秋昙教他。 一个半时辰之内,秦煜居然举一反三地学会了一百以内的加减乘除,并背会了乘法口诀,只是欠缺练习,计算不快。秋昙惊呆了,果然是十一岁便在会试中夺魁的人,学习能力杠杠的,便是在现代也是妥妥的学霸啊! 次日一早去给他梳洗时,秋昙更发现他的口算能力直追自己,她不服,给他出了道经典鸡兔同笼的应用题,心道你也就会算算术,应用题看不把你难倒,可他只用了半刻钟便解出来了。 秋昙眼瞪得铜铃一样大,直想跪下叫爸爸。 于是接下来几日,秦煜最大的乐趣便是解数学题,秋昙则每日给他编数学题,她感觉自己的九年义务教育几天便被他掏空了。 一日,秋昙在灶房替绿绮看火,炉子上在熬秦煜治腿的药,听风院的药是守诚拿着李太医的方子去医馆里抓的,熬药则是绿绮的活计,从不经外人的手,自然,出了事也是他二人担责,近来几人混熟了,绿绮信任秋昙,才让替她一会儿。 这时,盛妈妈从屋外走过,见屋里只有秋昙一个,便进来偷偷递给秋昙一灰布包的东西,秋昙往外张望了眼,见无人过来,忙接了,一捏便捏出来是药材。 “你这什么意思?”秋昙疑惑问。 “夫人不是吩咐了你要用那大夫的方子么?怎的还在用李太医的?”盛妈妈拿着把蒲扇照着炉火扇,假作在看炉子。 “二爷那脾气我劝不住,况且抓药熬药都不是我的活计,我如何插手?” “不是你的活计你不也在这儿看炉子了么?想法子把药掉包了,就用我给你的药材,这是三日的量,都是按那方子上抓的,往后的还会给你,这并非毒药,若查出来也只以为是守诚抓错了药,不会怪罪你,”盛妈妈道。 正文 第46章 训斥 秋昙捏着那药包,捏得死紧,许久才应了声好。 这时,檐下传来脚步声,秋昙忙将药包往袖子里一塞,佯作愤怒,指着盛妈妈骂道:“外头那么多活儿不做来给二爷熬药,你当你是什么东西,二爷的药用得着你来看,过几日冬儿姐姐她们回来了,你有多远滚多远去!” 门被推开,绿绮也急急走进来,瞪着盛妈妈,“来这儿头一日便说了,入口的东西不准你们碰,外头哪儿待着不好跑这儿来,这药要有个闪失看二爷不揭了你的皮。” 盛妈妈将蒲扇重重一放,拉了拉衣襟,昂着头大步走了出去。 绿绮上前拿起蒲扇,给自己扇了两下,道:“不过如个厕的功夫她们就钻着空子来了,也不知想做什么,幸而姐姐你在。” “没事儿,她没敢做什么,”秋昙宽慰了句,便退出灶房,回屋去了。 她趁着屋里没人,偷偷把药材锁进螺钿柜最下层,想着往后每回绿绮熬药她都进去同她谈会儿天,让盛妈妈以为她是进去换药的,至于这包药嘛,盛妈妈带来的定是府里支领的,都是一等一的好药材,到时拿出去卖了换钱,还能赚一笔。 药藏好后她怕秦煜那狗鼻子闻出味道,换了衣裳才去正屋伺候,不多时便有侯爷屋里的奴婢来传话,说请秦煜过去。 秋昙这便推着秦煜出了院子,走到半路上,她右眼皮突然急跳不止。 侯爷平日从不请秦煜过去,今儿是有什么要紧事么?看着不像好事啊! 平南侯与周氏的感情一向冷淡,他自己单独有间院子,还是同先夫人,也便是秦煜他娘曾经的住处,屋里挂满了秦煜她娘的诗作画作,连屏风上画的都是他娘,他屋前还专门开辟了个小花圃,里头栽满了海棠花,因这是原配最喜欢的花。 这些事秋昙也是在原主的记忆里得知的,因着先前她来这院子传过话,不过她很不理解,平南侯既这样怀念先夫人,为何她留下的唯一的儿子他却从不给好脸色呢? 正忖着,轮椅便进了院子,只听得一阵呼呼声,原是侯爷在花圃前练枪法,他一身短衣长裤,显得整个人又挺拔又魁梧,每一枪送出去快如闪电,收回来也稳稳当当,突然,他转了个向,枪头直冲秦煜而来…… 站在秦煜身后的秋昙吓呆了,只见秦煜面不改色,抬起手肘一拨,那红缨枪刺歪了,而他的轮椅歪向另一侧,险些跌倒,幸而秋昙回过神来,紧紧扶住了。 平南侯看向秦煜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惊喜,随即他收了枪,转身往屋里走,立即有奴婢送上洁白的棉巾子,他抓了往脸上颈上一抹,那帕子便湿了大半,奴婢收了这帕子,又献上新的。 秋昙推着秦煜进屋,心道秦煜有洁癖,他老爹这么大汗味儿,也不知他嫌不嫌弃,低头一看,果然秦煜眉头深蹙,捂了捂鼻子。 “听说春日宴上,你箭射得很好?”平南侯撒开腿在上首太师椅上坐了。 秦煜淡淡道:“不是我箭射得好,是旁人箭法太差。” 默默站在身后的秋昙吐了吐舌头,心道这人说话也太直白了吧。 平南侯用棉巾擦着手,反问道:“你是说老三箭法不如你?” 秦煜一言不发。 平南侯将擦手的棉巾重重扔进银盆里,哼笑道:“他箭法不如你,却比你懂礼得多,听说安平县主这几日常来府里寻云儿玩耍,也邀了你,你却端着架子不愿出门,还是昭儿替你去招呼的?” 秦煜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并不辩解。 秋昙心道哪里邀了他,近来都没人给听风园传过话,便是邀了,夫人也会以他身子不便为由替他拒了。 “这也就罢了,听说你还泼了林家姑娘的奶母一身汤水?你很有本事啊,欺负个小姑娘,欺负人家的奴才,”平南侯脸色愈来愈难看,“你母亲待你不可谓不好,前些日子特地张罗了你和杨家柳家的姑娘见面,那都是京中书香世家的小姐,你却对人冷言冷语,若不是你母亲拦着我,我早便……” 秦煜嘴角的笑意更冷。 “她不是你亲生母亲,不敢像管昭儿一样管你,凡事都纵着你,你便也不体谅她的苦心,还给她出难题,那林家姑娘是你婶子的外甥女,你得罪了她,让你婶子怎么看你,回头还不得你母亲去解释,去赔不是?” “老爷,”秋昙见秦煜不解释,急得要死,忙站出来朝上一礼道:“不全是二爷的错,是那姑娘来晚了,且她奶母对二爷出言不逊——” 平南侯打断她,指着秦煜道:“一个大老爷们儿,连姑娘家来迟些这等小事也不能容忍,往后还能忍得什么?你三弟便不像你这爆炭性子……” 秦煜将秋昙拉起来,抬眼定定望着平南侯,“三弟三弟,父亲满口都是三弟,可又知三弟做了什么?他拿旁人的画作盖上自己的戳儿,就为了得郡主县主一个青眼,这便是父亲口中懂礼守节的三弟?” “什么?你说什么?”平南侯愣了,他知道春日宴那日众人作了画,还听说秦昭和秦煜的画得了郡主的夸赞,秦煜还罢,秦昭的画他再熟悉不过,平平而已,他还以为是郡主只是说场面话,原来是他找人代笔? 秦煜看了眼秋昙,“你去把他的画拿来,就在书案上最左侧《山海经》底下压着。” 秋昙大惊,看看坐上的平南侯,再看看秦煜,不得不应是下去了。 走出门时她一颗心简直要从嗓子眼蹦出来,她暗恨自己当初多此一举把画偷了出来,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啊! 这画要拿来,秦昭至少得吃顿板子,回头夫人还不剥了她的皮?可要不拿来吧,这儿怎么收场?二爷会缝了她的嘴,剁了她的手吧! 秋昙眼皮子跳得更快了,她一步一步缓缓往听风院挪,脑子转得风车一样快,想着对策。 正文 第47章 欺骗 任凭她走得再慢,小半个时辰后也到了听风院,她磨磨蹭蹭取了那画返回侯爷院里,一路上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个主意。 突然吹来一阵大风,她只顾着想事,不防手里的画让吹走了,直吹到池塘里一支亭亭的荷叶上,这荷叶离岸不过一丈远,拿根树枝勾过来便能取回画。 秋昙见这情形,却想到个主意,于是索性用树枝将画挑下去,立即,画落在水中被浸透了,秋昙再用树枝把画勾烂了,树枝一丢,扑了扑手便要返回。 到时便说画被风吹到池塘,她没捡回来,秦煜应当不会责怪她吧? 不对! 秋昙蓦地顿住脚步,似乎还不够,秦煜这残忍暴躁没点儿人情味儿的主儿,不罚她才有鬼了,索性给他演一出苦肉计,于是,秋昙一咬牙便回身跳进了池塘…… 秦煜等了有小半个时辰,正疑惑秋昙怎的还没过来,突然有个园子里管事的婆子冒冒失失小跑进屋,蹲身禀报道:“老爷,二爷,听风院的秋昙让奴婢来给二爷带话,说画儿让风吹进池塘里了,她下去捡时已教水冲烂,她自个儿也浑身湿透,这会儿已经让扶着回院里去了。” 秦煜急声问:“怎么样,人怎么样?” “人还好,就是呛了几口水。” “来人,推我回听风院!” …… 于是,两刻钟后,秦煜回到院里,看见的便是一个披头散发,裹了条猩红色薄毯坐在床上打喷嚏的秋昙。 秦煜由守诚推着进了她的屋,翠袖和绿绮两个忙向他行礼,他摆摆手把人支了出去。 秋昙一个急喷嚏到口边了,手捂口没捂住,“阿嚏——” 喷了秦煜一脸口水。 秦煜脸色瞬间结冰,冷眼盯着秋昙。 秋昙惊得瞪大了眼,忙掏出自己的帕子为他擦拭,“二爷,二爷,对不住,奴婢不是有意的。” 后头的守诚忍不住捂着口笑,还故意朝秋昙比手势,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秦煜冷冷推开她的手,命守诚去端水来净面。 秋昙默默收回手,下床来低眉颔首地蹲在他面前向他赔礼,“二爷,奴婢冒失了,这喷嚏打得太不是时候,您责罚奴婢吧,还有……还有那幅画,奴婢也没保住,”说着,双手捧上来一团拧干水分的废纸。 秦煜垂眸瞥了眼,冷嘲道:“画掉在水里随它去就是,还跳下去捡,果然蠢透了!” “可这画没了,老爷还会信您么?”秋昙抬眼觑他,小心翼翼地问。 秦煜哼笑了声,“他若信我,没这幅画也信,若不信我,便是人证物证摆在眼前,他也以为是我陷害老三,”秦煜说着,抬手虚扶她起来。 两人目光相碰,突然都低下头没话可说了,秋昙紧了紧薄毯,头坐在床沿边,有些不好意思。 秦煜不动声色地打量她,秋昙算不得绝美,但在丫鬟堆里颜色是拔尖的,猩红色的小毯子披着,露出里头珍珠白的中衣领子,低头时,美人觚般的雪颈露出一截,自有一股欲说还休的风流韵致。 秦煜心跳得厉害,于是立即调开视线,自己转动轮椅往外走…… 恰好守诚端着水,拿了巾帕过来,秦煜便命他将银盆交给绿绮,先把他推回屋里,走到门口时他还特意叮嘱了句,“好好养身子,若身上不爽便命人请大夫,别拖着。” 秋昙诶了声,很是心虚。 当日,侯爷便就画的事儿问到周氏身上,周氏先是一愣,旋即站起身冷笑道:“昭儿好容易作了幅好画得郡主两句夸赞,便有那起子红了眼的看不过,来挑拨,我当日便把画还给他们各自了,他们又哪里来的昭儿的画,莫不是自己画了,再偷了昭儿的印来盖,冒充昭儿的,回头就说是昭儿让人代笔?自然,二哥儿不是那等喜欢说是非的,定是他身边的奴婢使坏,让我来查,定把她的底儿翻出来!” “罢了罢了,一幅画而已,何必劳师动众,”平南侯本就不信秦昭会找人代笔,见周氏这反应,更觉不可能了。可这事儿还是不查的好,查出来要么是二哥儿丢面子,要么是三哥儿丢面子,索性糊涂过去。 周氏气得歪在榻上垂泪,侯爷反觉对不住她,过来柔声劝慰,当日便歇在她屋里。 次日一早侯爷走后,周氏召了那日收画的小丫头问话,得知秋昙从她手里拿走过画,当即便摔了杯盏,又听得婆子说昨儿秋昙把画掉池塘里了,自己下去捡还弄了一身湿,心里这才好受些。 她想着,拿画兴许是秦煜的吩咐,她不得不从,看在她昨儿毁了画的份上,也就不追究了。 过了小半个月,府里传出一个惊天大消息,郡主有意让安平县主与秦煜成婚。 原来前两日周氏去永宁侯府的酒宴上遇见郡主,便探听她与侯府结亲的意愿,郡主先是夸赞了一回秦昭,说他如何人才了得,这几日安平县主去府上拜访他又如何以礼相待,最后话锋一转道:“我私心是喜欢你家三哥儿,只是乐儿却说二哥儿箭法奇高,她十分敬佩。” 这话说得相当委婉,毕竟女孩儿家要矜持,不能主动自己说喜欢哪一个,可大家都听得出话里的意思。 当日林氏也在身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头回来便问女儿秦淑云,“这些日子不都是三哥儿和你陪着县主骑马射箭的么?怎的听说县主心向二哥儿?” 秦淑云扑哧一声笑出来,“还不是怪三哥哥不争气,原先那场马球是咱们让了他吗,他才胜了,后头没人让他,他可不就露馅了?诗书骑射样样不如县主,县主笑话他好几回了,能看上他才怪呢!” 听了这话,林氏才相信自己没听错,她愣了会儿,掌不住大笑起来,“该!当日压着我们不许抢了他儿子的风头,后头县主要见二哥儿,她也拦下来说二哥儿身子不好,不愿见客,直把自己儿子往前她跟前推,没那金刚钻,偏揽瓷器活儿,现下好了吧,露馅了吧,哈哈哈!” 正文 第48章 震惊 可笑过之后,林氏才想起自己安排的外甥女,于是立即赶往碎月轩寻林燕茹。 伺候林燕茹的奴婢说她同秦峥和秦淑兰两兄妹蹴鞠去了,林氏又问那奴婢近来林燕茹可有去听风院走动,那奴婢说从未去过。 林氏立时变了脸色,可到了这一步,林燕茹还如何同县主抢呢?罢了,便是没笼络得了秦煜,只要能看周氏栽跟头也是好的,于是她这便去万寿堂,将她听来的话告给了老太太。 而周氏从永宁侯府回来后据说病了,已两日没出院门,府里的杂事都交给手下两个妈妈打理,次日还把秦昭喊过去训斥了一通,屋里砸杯子拍桌子的声响,外头奴婢都听见了,她们不知夫人因何事发脾气,这几日当差都战战兢兢,生怕惹恼了她。 原本周氏算计好了让秦昭多陪县主,谁知反惹了县主厌恶,转头选了只有一面之缘且还有腿疾的秦煜,简直侮辱人! 秦昭从母亲处得知这消息,也震惊了,虽然县主对他无意他心里反倒轻松,可他想不明白,自己哪一点不如那个残废,何故如此用心讨好县主还不如人家连面都不露? 最后秦昭得出结论,定是那县主有眼无珠! 这消息是最后才传到听风院的,那时秋昙正在屋里给秦煜出数学题,一向板着脸的张嬷嬷欢欢喜喜地撩帘进来,先就是蹲身道了句恭喜,“恭喜二爷,老太太要给您下小定了,你快随奴婢过去,同老太太好好商量商量。” 秦煜搁下笔,蹙眉问:“什么下小定?” 秋昙也一脸疑惑地望着她。 “给安平县主下小定。” 秋昙吓得手中紫毫掉下来,在雪白的宣纸上蘸了大大一个墨点,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着重道:“给安平县主?” “正是!”接着,张嬷嬷便将林氏的话转述了。 秋昙立时明白,郡主故意露出点儿口风,便是想让秦家主动去提亲,而老太太对孙儿的婚事更急,自然一步到位就想到下小定了。 “二爷!”秋昙望着秦煜,满脸惊喜。 秦煜只震惊了一瞬便又恢复一贯的冷淡神色,深深望着秋昙,“你很高兴么?” 秋昙心道不妙,赶紧敛了神色垂首道:“奴婢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说着便逃也似的走出屋子。 一出门她便忍不住咧嘴笑,没想到秦煜这小子还挺有女人缘,县主都没同他说过两句话,最后竟撇了秦昭选他,县主果然有眼光,秦昭那老色批,坏了奴婢的身子,还想强纳她为妾,这样的人就该让他一辈子单身! 然而,秋昙前脚才进灶房,张嬷嬷后脚便从正屋出来了,她忙又出去问张嬷嬷二爷什么意思。 “二爷说明早去给老太太请安时再细说,我看他那样子不大愿意,你去劝劝他。” 秋昙面上应了,心里却想着婚姻大事自然要自己愿意,旁人劝顶什么用?不过她不明白,秦煜为何不愿意,上回春日宴上他挺积极的啊! 于是,待药煎好后,她端了碗浓浓的黑色汤药进屋,只见秦煜坐在明间里的罗汉榻上,端着本《诗经》正专心致志地看。 秋昙轻手轻脚走过去,将汤药端出来放在黑漆螺钿小几上,热气腾腾而起,那股子苦药味儿直冲鼻子,秦煜这才回神,立即阖上书本放在一边,然而秋昙偷瞄了眼,见他看的是《关雎》那一篇。 秦煜捏起青花小匙,搅拌起浓黑的汤药,眉头深蹙着,若有所思。 旁的贵家公子活到十八这个年纪,几乎都有了通房,男女之事早烂熟于心,秦煜却不一样,他从未对女人动过心思,甚至从不许寻常奴婢靠近他两丈之内,如今却要谈婚论嫁了。 他原想的是父亲和祖母给他说的婚事他一概不理,且想必没人看得上他,如此待到祖母百年之后,他便剃度出家,过闲云野鹤的日子。 杨家柳家的和林家的姑娘他拒了,祖母也不会说什么,因着他们家世不如侯府,祖母并不很看得上,这回来了个县主,祖母定是满心欢喜,就指着他娶她。 祖母养他到十一岁,养育之恩,不能不报,且她年纪大了常犯头疼病,这回再拒了这个,引起旧病来可怎么好? “二爷,那安平县主,您是喜欢她的吧?”秋昙小心翼翼问。 秦煜将青花匙一放,“当”的一声,“不喜欢。” 秋昙啊了声,“不喜欢?” 她挠了挠后颈,心道上你一个平日连句话也不多说的人,上回春日宴上又是作画又是射箭的,那积极劲儿,竟然不喜欢人家?况且县主同你打招呼你还应了呢?怎么会不喜欢呢? “二爷,照您的意思,可能除了老太太和您自己,这世上您谁也不喜欢,”秋昙呛他道。 秦煜哼笑了声道:“你说得不错,这世上的人我都不喜欢,连同我自己在内。” 他痛恨自己有敏于常人的洞察,轻易能看穿人的心思,他看到他们怯懦、虚伪、骄傲自大,或迂腐不堪、又或精于算计,他看到他自己,脾气坏、残忍、阴暗,还常常陷于嫉妒,容忍不得一丝一毫的不洁,所以,他怎会喜欢上谁呢? 秋昙发觉秦煜真有自知之明,不仅他不喜欢他自己,这府里除了老太太,似乎谁都忍受不了他。 不过这话她只敢在心里吐槽,面上还是要笑着奉承:“二爷,您不过性子直些,说话没那么斟酌,其实心地最好,院子里的人都喜欢您,县主也是个好姑娘,性子单纯直爽,从不来虚的,家世更一等一的高贵,奴婢听说她是大长公主的外孙女儿,镇国将军独女,您若娶了她,便是一辈子不出仕,人人也得敬您三分,况且县主妩媚艳丽,容色极佳,与您相配,奴婢想不出来,您为何不喜欢她,也不喜欢您自己。” 秦煜冷笑着看向秋昙,那笑中带了三分讽刺,他道:“少在我跟前说漂亮话,缝你的嘴我可不是说着玩的!” 正文 第49章 感情 秋昙心道这还没劝他娶安平县主呢就这样,后头的话还是省了吧,要劝让老太太和张嬷嬷她们劝去,她于是笑着向秦煜赔礼道:“是是是,县主再好奴婢也不说了,由二爷您自己评判,”说着便端起药碗,替他吹凉。 秦煜垂眸,瞥了眼榻上那本《诗经》,心中默念起《关雎》和《静女》来。 他从未心仪过哪位姑娘,没体会过喜欢一个女子的心境,那县主是他见过为数不多不甚讨厌的女子,撇开家世相貌不谈,她确实爽朗大方,不像某些姑娘那般惺惺作态,可这种欣赏便是男子对女子的喜欢么?为何他不像诗里写的那般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也不曾爱而不得,搔首踟蹰? 他甚至宁可亲近秋昙,虽然她这人不怎么样,嘴里没几句真话,又爱自作主张,有时还笨手笨脚,唠唠叨叨像个老妈子一样烦人,可……可他偏偏愿意亲近她。 他猛然意识到什么,抬眼看向秋昙。 他心仪她?一个身份低贱,大字也不识几个,满口奉承的小丫鬟? 心里有什么崩塌了,双手紧紧抓着扶手。 秋昙吹凉了药,捧给秦煜,“二爷,药摊凉了,”忽对上他的视线,秋昙愣了下,他眼中满含震惊且耐人寻味,额上一滴汗珠子正缓缓往下,就要滴进他眼睛里了。 “二爷,您怎么了?”秋昙忙搁下碗,抽出帕子为他拭汗,“天儿愈来愈热,屋里太闷了,要不奴婢去要些冰来?或把窗纱再撩起来一层,您看怎么样呢?” 他拉开她为自己拭汗的手,随即捏住她娇嫩的下颌,猛地拖下来,秋昙疼得啊了声,双腿不得不弯下跪在他面前,脸也被强迫着抬起,与他对视。 “二……二爷?”秋昙去掰他的手,谁知他先一步将她甩趴在地,冷冷吐出一个字:“丑!” 这变态又发什么神经呢? 秋昙狠狠瞪他一眼,立时爬起来,揉着自己被捏疼的下巴。 她并不丑,姿色与他先前见的杨家柳家的小姐相当,但不如林燕茹,这样一个姿色平平、一无所长的丫鬟,他居然心仪她,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 “你对我做了什么?”秦煜冷冷盯着她,可看她雪肤上淡淡的指痕,又有些心软。 秋昙懵懵然,“二爷,奴婢做了什么吗?” “让把窗纱揭下一层的,是不是你?”他狠了狠心,直望着她,俯下身子逼问。 “是啊,可那是二爷您同意的呀?”秋昙被逼得蹲下去,一脸无辜。 “那是谁准你到我身边伺候的?”他逼近她的脸。 秋昙一屁股坐在地上,心道这人失忆了么?“也是二爷您调奴婢过来的呀!” “那从今儿起,这儿不用你伺候了,滚出去!”秦煜忽的直起身子,偏头看向门口。 他的侧脸锋锐如刀削,目光紧盯着某一处时,那股子冷冽气息便似从周身散发开来。 秋昙有点儿懵,更有些害怕,想着这人在气头上时还是不惹为好,于是立即站起身,向秦煜行了一礼道:“那奴婢先下去了,”说着便快步退了出去…… 到了檐下她才抚着胸口平复心绪,回头看了眼屋里,心道这祖宗脾气也忒怪了吧,方才还说得好好的,突然便要她滚,还问她些窗纱是谁让揭下来的,又是谁命她贴身伺候这样的怪问题,这些是谁同意的,难道他心里没点儿数? 其实秦煜心里真没数,冬儿伺候了他七年,每年仲夏都要劝他把窗纱揭下来两层,他从未答应过,让秋昙贴身伺候便更离谱了,他这些年只用得惯冬儿,秋昙不过才来院里一两个月,他怎会乐意与她亲近,况且她还是那个佛口蛇心的女人派来的,他居然轻易便相信了她。 他不该如此的,他从未轻信于人,这不是他! 此刻他甚至怀疑秋昙给他下了蛊,便是没下蛊,他也不能再用她了,那是个跟秦昭牵牵扯扯不清楚的奴婢啊,她是用对付秦昭的招数来对付他了么? 秦煜在那头纠结不已,秋昙却乐得自在。 那祖宗不用她伺候了,做饭又有新来的厨娘,她索性给自己放个假,这便端了碟自己做的炸牛乳回屋吃去。 秋昙坐在支摘窗前,一手撑着脑袋,午后的日头晒得人懒洋洋的,清爽的夏风吹进来,轻轻拂动她额前的碎发,她有些昏沉,半碟子点心下肚便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这一觉直睡到掌灯时分,所以夜里她反倒精神了,翠袖和绿绮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时,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最后只好透过窗台望月亮。 同在望月的还有秦煜,不过他的窗台紧闭,只能望见印在窗纱上的月影,晕湿的一个圈儿,望着望着,脑子里便开始涌现秋昙的音容笑貌,他想着,或许离她远些便不会胡思乱想了。 次日,秋昙一如往常卯时起身伺候秦煜梳洗,人还在梢间门口便被秦煜喝住,“昨儿我不是说了么?往后不必你伺候了。” 秋昙慌了,难道他昨儿不是说气话,是来真的? “二爷,是奴婢做错什么惹您生气了么?”秋昙隔帘问。 “我又不喜欢你伺候我了,往后没我的吩咐,你便在屋里做你的绣活儿,别出来露面,”屋里,秦煜冷冷地道。 秋昙没了主意,只好在帘外垂手侍立,回忆着自己昨儿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惹怒他的,想来想去都是小事,若是往日秦煜斥她两句就完了,这回为何不一样? 正忖着,听见房里的轮椅声愈来愈近,秋昙自觉地撩起竹帘,秦煜便由守诚推着出来了,他目不斜视,一语不发,好像没秋昙这个人。 守诚看向秋昙,露出个求救的眼神。 昨儿下午都是守诚在伺候秦煜,夜里秦煜睡不着,一会儿要喝茶,一会儿要点灯,一会儿要起夜的,在外间守夜的守诚忙活了一阵,到后半夜反而有精神了,一宿没睡,现下困得站着都能睡着。 秋昙见他眼下两团乌青,忙道:“二爷,守诚不分昼夜伺候您,累得直打哈欠,今儿便由奴婢推您吧,待两三日后冬儿姐姐回来,奴婢再卸担子。” 秦煜回头看了眼守诚,终于没有说话。 秋昙知道他默许了,这便从守诚手中接过轮椅,推着出屋,往万寿堂去…… 正文 第50章 父母之命 一路上,竹林里的鸟儿叽叽喳喳叫,他们却尴尬地沉默着,原先秋昙总喜欢说些笑话逗他,今儿什么笑话也想不起来,心里想问秦煜自己究竟哪儿做错了,可又觉主动问他丢了面子,她能有什么错呢,都是这阴晴不定的祖宗乱发脾气。 不多时,秋昙便推着秦煜进了万寿堂,秦煜向老太太拱手请安。 一向板肃的老太太今儿外罩了件暗红色金线绣福纹的比甲,脸上喜气洋洋。 她抬手示意秦煜坐,满眼慈爱地望着他,不住颔首道:“果然是祖母养出的好孙儿,京城里贵家公子何其多,县主一眼便看中了你,好啊,好啊!” 老太太不喜周氏,连带着秦昭也不那么疼爱,况且秦煜是自小养在身边的,情分与别个不同,所以县主没选秦昭而选了秦煜,她是很欢喜的。 正为老太太揉肩的莺儿,也声音甜甜的讨好道:“奴婢说怎的先前杨家柳家林家的姑娘与二爷都成不了姻缘,原来更大的福气在后头呢!” 老太太呵呵笑起来,拍拍莺儿的手背道:“这话说得好,赏!”说着,便赏了莺儿一个大红折枝梅花荷包。 秦煜坐在下首,一语不发,只顾抿茶。 “今儿你爹休沐,请他过来一同商议纳采事宜,煜哥儿你看呢?”老太太见秦煜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故意问他。 还没等秦煜回应,便见一小丫鬟进来回话:“老太太,老爷过来给您请安了。” “来得正巧,快请进来!” 接着,平南侯也撩帘进门向老太太问安,老太太瞅了眼他身后,见周氏没来,登时拉下脸,“怎么,你媳妇没来?” “玉颜还病着,待病好了便会来向您请安,有什么要事同儿子说也是一样,”平南候对老太太十分恭敬,亲自从张嬷嬷手中接过茶呈上去。 老太太接过茶盏,往紫檀木几上一顿,冷着脸道:“坐吧,我也懒得理会她,横竖煜哥儿娶妻不用公中的银子,拿我的体己尽够了,”平南侯正要开口,老太太一抬手,打断他道:“你什么也不必说,我都这把年纪的人了,神魂早交给了佛祖,还要那些金银做什么,我自是要留给我的宝贝孙儿的,府里其余孙子孙女嫁娶我都留着一份,只煜哥儿可怜,自小没了娘,养在我身边,我这个做祖母想多疼疼他,谁要来嚼舌根子说我偏心,也由他说去,好像他们的心不偏似的。” “母亲过虑了,谁敢说您偏心?”平南侯说着,撩了袍摆,在秦煜上首一个位子坐了。 “罢了罢了,不说这些不高兴的,说说煜哥儿的婚事,郡主的话你们也都知道了,这是等着我们去提亲呢,纳采的礼我这儿已经备齐,除了聘雁、绸缎、首饰衣裳和各色点心,我还加了那块祖上传下的千年古玉,郡主娘娘是见过世面的,寻常的礼看着不显诚意,独这一件犹可,你说呢?”老太太看向平南侯。 “这是母亲您的东西,全由您自己主张,”平南侯恭敬道。 老太太满意地轻轻颔首,端起茶盏啜了一口,这时秦煜抬起头,抿了抿唇,欲言又止,接着老太太继续道:“我昨儿看了皇历,三日后是个好日子,就那一日去,请原先给国公府大公子做媒的那个媒婆,叫什么……三喜?”老太太蹙了蹙眉,看向一旁张嬷嬷,张嬷嬷含笑应道:“是叫三喜。” 平南侯说不上话,一个只懂带兵打仗的汉子,也不懂那些精细的礼节,只站起身感激道:“为煜儿的婚事,母亲操劳了,若还有什么琐碎小事,或您顾及不来的,便让玉颜料理吧。” “她?”老太太呵的一笑,“我可不敢劳动她,平日里我也不要你们来烦我,只是逢年过节或有要紧事商量时,让你们来一趟,她知道今儿我要说给煜哥儿纳采的事,便病得下不来床了?” “儿惶恐,”平南侯忙向老太太拱手,“玉颜确实病得头昏脑胀,下不得床,绝不是有意怠慢母亲。” 老太太冷笑道:“她便是有意怠慢,你这直肠子的也看不出来,”接着老太太开始细数周氏怠慢她的种种。 总之,老太太说是请秦煜来商量,其实压根没他说话的份,也没人问他愿不愿意,全由老太太一人做主了。 秦煜有自己的主张,方才见老太太兴致颇高,不忍打断,酝酿了好一阵,终于开口了。 “祖母,孙儿自觉配不上安平县主,”秦煜朝上拱手,尽量委婉。 老太太微愕,再没闲心同儿子数落儿媳的不是,板起一张脸对着秦煜,“又说胡话了,若真配不上,京城有的是俊俏男儿,怎偏生她看上了你,既看上了你,便是你配得上,虽说……”老太太瞅了眼他的腿,继续道:“可难道谁都瞅着这一样东西不成,论才华,论武功,论相貌,论家世,像哥儿这样齐全的京城还真难寻出第二个,郡主和县主又不是傻子,若你真配不上,她们不会去寻更配得上的?定是寻来寻去,只有煜儿你最合心意。” 秦煜还要张口,老太太生怕他反驳,先就驳了他,“可别再拿那些要出家、不娶妻,怕耽误人姑娘家的话来搪塞祖母了,有这样好的姑娘,你还出什么家!” 平南侯听说“出家”二字,心头一震,诧异地望着秦煜,他还是头回知道秦煜还有如此荒唐的念头。 一旁低头侍立的秋昙看着秦煜,在心里默默为他捏了把汗,原来在古代,真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事人只能像结婚工具人一样被随意摆布。 “孙儿只是想说,祖母还是挑个远些的日子好,譬如半个月后,不然显得我们侯府急急躁躁,”秦煜道,他方才试着拒绝,不通,又怕说得太急引出祖母的旧病,只好往后推延好留出些时间想主意。 老太太听罢,也觉秦煜说得有理,人家前脚才透信儿,后脚他们便赶着去,确实急了,好像侯府专等着她似的,于是老太太颔首道:“还是二哥儿想得周到,回头祖母再挑个好日子。” 正文 第51章 父子 看老太太这样积极,秦煜到底没敢直说出自己不愿娶县主的话,闲话几句后他便告辞退了出去,后脚平南侯也辞出来了。 在一水榭处,平南侯追上秦煜,拦在他面前,“我看你似乎不愿意这门婚事,方才你祖母还说你要出家,怎么,你竟有这蠢念头?” “不错,我不愿娶县主,”秦煜直直迎上平南侯的目光,无惧无畏。 面对老太太,他还顾忌这些年的祖孙情份,怕直不隆通地说出来老人家受不了,可对于这个从小到大对他冷言冷语的父亲,他没什么不敢说的。 平南侯面色渐渐阴沉,双手背在身后,在秦煜面前踱来踱去,“县主也看不上,你还要怎样的,人要有自知之明,她不嫌你腿有残疾,是你的福气,况且你祖母年纪大了身子也不如原来,你说话要细掂量。” 这话秋昙听了都觉伤人,残疾本就是秦煜的心病,侯爷作为他的父亲竟还因此说他配不上县主,虽然这是事实,可出自至亲至近的父亲,秦煜怎么受得了? 果然秦煜牙槽紧咬,咬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祖母那儿我会想法子,至于县主的抬举,”秦煜将“抬举”二字咬得极重,切齿道:“便恕我不能从命了!”说着吩咐秋昙:“走!” “走?走哪儿去!父亲在这儿说话,做儿子的不恭敬听着还要去何处?”平南侯指着他,浓眉压下来,一双鹰眼深邃而锐利,“你长了这么大,只学会了使性子,什么人什么事都得依着你的意思你才高兴。” 秦煜双手紧抓扶手,身子朝前伸,似要挣扎着站起,他梗着脖子与他父亲针锋相对,“是,我是任性,不任性不就像你一样么?” “为父怎么了?” “娶了周家那位,父亲有一日高兴么?躺在床上睡得着觉么?想起我母亲时心里是什么光景?如今你还要叫我学你,娶一个人人都说好的女子回来操持家务,生儿育女,然后每一日都不高兴,每一日都睡不着?”秦煜笑着,笑容残忍。 他窥探到他父亲最隐秘的感情,像用刀子刨开他的心。 平南侯额角青筋直跳,怒不可遏,抬起手便要打他,秋昙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将轮椅往后一拖躲开了。 “老爷,请您手下留情,二爷因这双腿已经够难受了,您就怜惜怜惜二爷吧!”秋昙怯怯望着横眉冷竖的平南侯,他身材昂藏,光站在那儿,投下的阴影便足以遮盖住她。 这是个战场杀敌的老将,杀人就跟闹着玩一样,她真怕他一掌拍下来把秦煜打坏了,也怕他一激动便将她这微不足道的奴婢掐死了。 然而终究,那耳光没打下来,他放下手,深深望了眼秦煜,拂袖而去…… 秋昙身子一软,险些跌倒,幸而扶住了轮椅,这时她才发觉秦煜的右手正挡在她身前。 秦煜也发觉了,他烫了似的收回手,在心里痛恨自己为何要护着她,不过一小小奴婢,干他什么事?难道她真给自己下了蛊? “二爷,老爷的话您别放在心上,奴婢推您回去吧?”秋昙抬手抹了把汗,此时已近午时,五月中旬的日头毒辣辣的,兜头照下来,能晒脱一层皮。 秦煜头也不回地冷声道:“不必你推我,把守诚叫过来。” 秋昙心道何必呢?自己推他回去不就完了,还非得折腾守诚。 “快去!” 秋昙不敢忤逆,只能颔首应是。 她把他推进水榭,便小跑着回了听风院,此时守诚正在屋里补觉,秋昙不得不将他喊起来,命他去推秦煜回来。 剩下的半日,秦煜也不准秋昙进屋伺候,昨儿还乐得清闲的秋昙,今儿闲不住了,总觉着大家都有活儿干,独她练字绣花不大对劲。 绿绮和翠袖也问她怎么不去屋里伺候,秋昙只能摊了摊手回道:“不知我又怎么得罪那祖宗了,他竟不要我伺候,还说不许我在园子里晃悠,好像我污了他的眼似的。” 绿绮和翠袖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只能安慰她:“二爷是这脾气,说不定过几日又把姐姐调回去了呢?” “别别别,”秋昙连连摆手,“我可不想伺候他了,不过是突然闲下来不习惯,过两日便好了。” 接着,几人又说起冬儿和绿浓。 绿绮方才听几个婆子说,冬儿七日前身子便大好了,托了人给夫人带话说要回来伺候,可夫人命她再歇半个月,让彻底养好了再回来。 秋昙知道夫人打的什么主意,就是想让她在秦煜身边多伺候几日,故意卡着冬儿不让回,可惜秦煜已经不用她伺候了。 当日半夜,秋昙等人正睡得香甜,突然“咣”的一声把她们几人都惊醒了,秋昙感觉那声响来自正屋,她打了个滚从床上爬起,鞋子也没来得及穿便跑到窗台前望,果然望见正屋灯火闪烁,她立即趿了软鞋跑出去…… 她直冲进秦煜卧房内,只见床前脚踏翻倒,秦煜半躺在地,守诚双手插入他胁下,正使出吃奶的劲儿往上提,却也只提起半个身子。 秋昙跑上前搭手,这才发觉秦煜脸色苍白,满头大汗,连胸前衣襟都湿透了。 “不许碰我的腿,”秦煜歪着脑袋,有气无力地喝住秋昙。 秋昙忙跟守诚换了一边,秋昙抱住他的身子,守诚抱着他的腿,合力将他往床上抬……待把人抬上床,二人已累得满头大汗。 秋昙扯了袖子替秦煜擦汗,担忧地问:“二爷您怎么了?” “别碰我,”他丢开她的手,别过头朝里。 守诚抹着额上的汗急急道:“前半夜二爷说腿疼,我要去请大夫,二爷不许我去,后头我迷迷糊糊睡着了,二爷不知怎的从床上滚下来了。” “腿疼?”秋昙坐在秦煜床沿边,看豆大的汗珠从他额角滑落,顺着脖颈渗进领缘,而衣领子被汗浸得都能拧出水了,她当机立断,吩咐守诚道:“立刻去叫门,出府请大夫,快去!” “不许去!”秦煜抓住秋昙的手腕子,点漆般的眸子锁住她,声音沙哑,“我屋里由不得你做主,守诚,明早再去请大夫!” 正文 第52章 腿疼 秋昙心急如焚,奈何这祖宗脾气犟,她违逆不了,只好命守诚去端水给他擦身子,她自己则回避出去,和同被惊醒的绿绮及翠袖去熬药。 夜色浓重,院外的竹林里传来合唱般的虫鸣声,夏夜静谧,听风院的灯火渐次亮了,几人在灶房里,称药的称药,生火的生火,各自忙碌着,个个面色凝重,不言不语。 正煽火的翠袖回头看向绿绮,“先前二爷也这样疼过么?” “只疼过一回,那时老爷逼着二爷去哪儿来着,我忘了,次日二爷便腿疼,”绿绮道。 “后头怎么好的呢?”秋昙急忙问。 “喊李太医来看,连方子也没开,不知怎么过几日便好了,”绿绮答道。 秋昙更疑惑了。 不多时,药熬好了,秋昙滤去药渣放在红漆描金小托盘里,立时端去正屋。 一进梢间,便见秦煜已换了件葱绿色缂丝中衣,歪坐着倚在床头,半阖着眼,脸上已没再出汗,灯火离得他远,看不真切,只觉一张瓷白的脸陷在竹月色的帐子里,精致得像半笼轻纱的美人儿,又脆弱又美丽。 秋昙以为他睡着了,便把小托盘搁在月牙桌上,拉了守诚轻手轻脚出去,问人怎么样。 “比方才好些了,二爷说只是膝盖处还有些钝痛。” 话音才落,屋里便传来秦煜的一声喊:“你们又偷偷摸摸做什么?我说了明儿一早再去请大夫,便是现在请来了我也不见。” 秋昙听这声音中气十足,终于放下心来,同守诚一起回房,她端起那碗浓黑的汤药走去床沿边,含笑道:“二爷,奴婢没同守诚说什么,您先吃药吧!” 他抬眼望她,她因起得太急没来得及披衣裳,身上还穿着白色的中衣亵裤,显出纤细挺拔的身姿,她未施粉黛的模样更亲切,浑身的白像纤尘不染的宣纸,而乌黑的发便是浓墨,泼在胸前,一靠近,那股子茉莉花般的体香便将他笼罩了,其实她更像是开在夜里的昙花,如她的名字一样。 烛火在他眼中雀跃…… 他忽垂眸盖住眼底的热切,冷冷夺过她手中药碗,“你出去,我这儿不需你伺候。” 秋昙知他近来厌恶自己,又见他脸色已好些,福了一福便转身走了出去。 …… 听风院里主子奴婢熬了一夜,次日卯时才过守诚便火急火燎从后门出去请大夫,秋昙则一直守在檐下。 两刻钟后大夫来了,秋昙没进去伺候,待那大夫诊完了出来时,秋昙才跟上去送他出院子,问道:“大夫,我家二爷如何了?” 那大夫捋着髭须,忖了会儿才摇头道:“老夫实在没诊出病因,按理他的腿不该疼才是。” 秋昙想想昨夜的场景,秦煜都从床上滚下来,疼得汗流浃背了,怎么会没病呢?难道是盛妈妈看出来她没换药,自个儿把秦煜的药换了才致他腿疼?不应当啊,绿绮熬药时尤其防着那几个婆子,怎会让盛妈妈寻着机会? 秋昙想不通。 大夫送走后不久,老太太也听说了此事,急急忙忙赶过来探望,先就问秋昙昨夜的情形。 秋昙怕惊着老太太,只好将症状往轻了说,又说那大夫没诊出病因。老太太拨拉着念珠,直摇头道:“还是李太医靠谱,外头请来的都是庸医,连病因也诊不出!”说着,便由张嬷嬷搀着进了里屋…… 后门处都是周氏的人,一早那婆子便将听风院请大夫的事儿禀报了,周氏派人半路截住那大夫,询问了秦煜的病情。 听说诊断不出病因,她便想着可是上回那大夫开的方子起效了,可她记得大夫说这剂药并非毒药,只是药性烈,会慢慢彻底废了秦煜,并不能立即见效,怎的现在便疼起来了?周氏想着,定是秦煜外强中干,身子禁不住才效果明显。 无论作为名义上的母亲,还是出于好奇,她都应当前去探望。 于是,秋昙才刚送走老太太,又迎来了周氏。 周氏见秋昙替她打帘请她进屋,自己却不进去,便没好气道:“你不是贴身伺候二哥儿的么?杵在外头做什么?” 秋昙只得跟进去,她知道周氏是故意斥责她,毕竟她是从汀兰院出来的,若待她太好,倒显得她们有什么。 待进了梢间,只见秦煜正坐在罗汉榻上看书,唇色仍发白,精神却好了许多。 他听见动静,微微抬眼,见是周氏,既不问候也不让座,眼里只当没这个人。 周氏素知他冷淡古怪的性情,便也不等他请便自个儿在四方桌前的椅子上坐了,秋昙忙沏了茶端上去。 周氏接过茶水,温声对秦煜道:“怎的大半夜腿疼起来了,先前从没有过,可是身边的没服侍好,忘了给你上药?” 秦煜眼睛盯着书本,冷淡道:“并无大碍,母亲不必来看我,若真为了我,不如给祖母参详参详我的纳采礼该送什么,方显出我对县主的诚意。” 周氏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忙低头抿茶以遮掩尴尬。 这几日她不出院门,不理府中琐事,便是因此事伤了心,毕竟她为了秦昭百般筹谋,千种计算,最后反为秦煜做了嫁衣裳,府里不知多少主子奴才都在看她和秦昭的笑话,她怎能不气愤?秦煜还非提起这茬儿,不是故意扎她的心么? 可心里再不甘,面上也要装作若无其事。她又抬起头,淡淡笑道:“那是自然的,昨儿之所以没去给老太太请安,是因我身子不适,现下好了我自是要去的。” 侍立在旁的秋昙偷偷瞄了眼秦煜,见坐在榻上那人神色冷峻,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确实是秦煜,不然她真以为哪个阴阳怪气的女人穿越到他身上了。 秦煜的性子一向直,要么爱搭不理,要么正面刚,像这种话里有话拐弯抹角地揭人伤疤还故意炫耀,不是他说话的风格。 况且,他压根不想与安平县主结亲,怎会让周氏去参详什么纳采礼? 不对劲,他今儿太不对劲儿了! 正文 第53章 激怒 一时默下来,谁也没再言语。 周氏不想再去碰秦煜这刺儿头,便转而问秋昙:“你主子昨夜疼得怎么个光景,你同我细细说来,若真疼得厉害,我好同侯爷提一句,让他请宫里太医来诊治。” 秋昙抬眼看了看周氏,又望了望秦煜,一时两难,不知该不该如实说。 这时,秦煜“哗”的翻了页书,眼皮子也没抬,冷淡道:“问她她晓得什么,昨儿夜里是守诚在房里陪了一夜,她不过在外头煎药,这奴婢,”秦煜忽的抬眼,瞅了眼秋昙,“在母亲院子里做活儿不知是否也笨手笨脚。”言下之意便是秋昙不堪用。 人是周氏送来他院里的,秦煜但凡顾及一点儿周氏的颜面,便不该当着她的面数落秋昙,这简直是拐着弯地数落她了。周氏终于彻底变了脸色,她不好骂秦煜,便指着秋昙,“你个小蹄子,在我院里时活儿抢着干,事事伶俐,我才把你调来这儿,怎的,二哥儿不大管你你便偷闲躲懒不干活儿了?” 秋昙头埋得低低的,一句话不辩解,任由她骂,心里却也在骂秦煜:秦煜你个小人,等着吧,下回老娘往你饭里下巴豆! “啪”的一声,秦煜将手中那两指厚的书扔在黄花梨木几上,冷冷看向叽里呱啦朝秋昙喷口水的周氏,“母亲方才不是说去向祖母请安么?就要午时了,还不去么?我这腿没毛病,母亲不必细究,更不要告诉郡主和县主,惹她们担忧。” 这逐客令下得太直白,周氏再站不下去,她强扯出笑容叮嘱了句“哥儿要按时用药,”再冷冷扫了眼秋昙和守诚,“你们伺候的也不能偷懒,但凡你们主子有丁点儿闪失,仔细你们的皮!”说罢踅身往外走,秋昙忙跟上去送她出院门。 秋昙见周氏脸色黑如锅底,不敢言语,孙妈妈等人也都小心翼翼跟在周氏身后,恨不能走路也不发出一点儿声响,生怕周氏听了寻她们的晦气。 其实周氏受过秦煜不少气,但没一回像今日这样憋屈,那时秦煜厌恶她厌恶得明明白白,要么不接她的话,要么便反对她,府里人见此情形都来安慰周氏,说秦煜如何不尊重,莫跟他一般见识,便是小丫鬟见了,背后嚼舌也说的是秦煜的不是。 今儿可怪了,他不知哪里学来这套说辞,暗暗地戳她的肺管子,她想着,等将来他同县主的婚事做成了,还不知如何气她呢!不如现在便毁了这门婚。 于是当日她便派人去给郡主下帖子,请她明儿来府上做客,还顺带提了提秦煜犯病的事儿。 当夜,秦煜的腿又疼了,不过疼得不如昨儿厉害,没滚下床,也没出汗,只是说疼,听风院又折腾了一宿,次日仍请大夫来诊,仍没诊出个所以然来。 老太太昨儿见秦煜后头不疼了,还以为自然好了,听说他夜里又犯病,一大早连早饭也没来得及用便来探望,还命侯爷去请太医。 终于在午时前请了另一位刘太医过来,然而那刘太医也没诊出病因。 老太太想着这些年秦煜的腿都是李太医在治,他对秦煜的病情了解得最深,于是写了封信让人捎去李太医的老家,请他快快回来。 周氏那头听说连太医也诊不出病因,开不出方子,心里甭提多高兴,又想着郡主和县主今儿也要来,郡主看他这副病怏怏的样子,还能让他做自己女婿?决不能够! 不多时,郡主和县主便登门了,除了十几样名贵药材,她们还带来了一相貌堂堂的男子,说是镇国将军老家的亲戚,慕名而来探望秦煜。 原本周氏见此人气宇轩昂、举止不俗,还想请秦昭出来结交结交,可一听他是慕秦煜的名来的,心里便不大高兴,只客气待他。 而后周氏命孙妈妈领着安平县主和那公子去听风院,她则支开丫鬟婆子,留郡主在房里说话。 周氏向郡主透露秦煜的病情,故意往严重了说,诸如“连着两日,疼得从床上滚下来,一宿没睡,太爷也诊不出病因,我们做长辈的看着,真真心疼啊!”“几年前也疼过一回,这些年日日都在吃药呢,后头没说过疼了,可我想着,疼定是疼的,只是怕老太太伤心,便不告诉我们,这回实在疼得厉害了才让我们知道。” 总之,郡主听完这些话,心里有了顾虑。其实她本就更看好秦昭,毕竟身子健全,奈何自己女儿不喜欢,说非要选还是选秦煜,她这个做娘说不动女儿,只好随她去了,现下看他病势如山,不仅腿残,还时不时疼两下,自己女儿嫁过去岂不要日日伺候他? 正思量着,突然有奴婢隔帘来禀:“郡主娘娘,夫人,老太太过来了,”几人忙出去迎。 “秦老夫人,您怎么过来了,该是我去探望您才是,”郡主主动上前搀扶老太太,老太太道:“岂敢岂敢,上回你们来府上,老身也想去凑凑热闹,奈何那几日倒春寒,老身又伤了风,便不敢出去,也不许你们来拜会,怕传给你们。” “老夫人身子康健比什么都要紧,我常来您府上,还怕见不着?今儿不就见上了么?” 周氏在旁打帘请她们进去,老太太却说不去了,她和颜悦色地看着郡主道:“去我那儿走走,我那儿的点心可比这儿的好吃,”说得众人都笑起来,老太太也跟着笑,而后看了眼左右,问:“怎不见文乐那孩子?”文乐是安平县主的表字。 周氏道:“我已先遣人先领她去听风院探望了,可要请过来。” “不必不必,我们说几句话也去听风院,到时便见着了,”说罢,老太太便携了郡主去万寿堂。 周氏望着二人的背影,恨不能也跟了去,听听她们说什么。 她昨儿被气得狠了,只顾着请郡主过来看那病秧子,没想过老太太那头,现下她老人家请郡主过去,必要议婚事,万一说得太投机,索性今儿说定了,过两日再下小定,那她岂不又弄巧成拙了? 正文 第54章 尴尬 老太太和郡主到了万寿堂,立即让奴婢端上自己小厨房做的点心,都是侯府特有的吃食,精致好看,用青花瓷小碟、或用各色琉璃制的攒盘盛着,花朵一样,摆在几上,相得益彰,煞是好看。 二人吃着点心闲话了几句,老太太才说起秦煜,先把秦煜夸了一通,说他幼时如何刻苦用功,如何天资聪颖,如何有孝心,说到后头眼眶微红,叹了口气道:“唯有一样,七年前我这做祖母的没看好他,不该让他同他表兄弟们赛马。” 孙妈妈见老太太如此,忙上前轻抚她的背道:“老太太,不是您的错儿,这事儿谁能想到呢?” 郡主也安慰:“煜哥儿虽腿脚不便,可论才气,寻常男子十个也比不上他一个。” 老太太用帕子揩了揩眼角,颔首道:“不是老身自夸,老身大半辈子见过的好郎君没有一百个也有九十九,我这孙儿在里头算是尖尖,且他这腿呀,也不是没的治,只是需的时日多些,昨儿他腿疼,不是大事,先前也疼过一回,吃了李太医的药便好了。” 这话同方才周氏的说法相左,郡主端起茶盏抿了口,细细思量了会儿,觉着二人的话都只能信一半,于是笑道:“老夫人哪里自夸了,侯府子弟各个是人才,我家乐儿便说煜哥儿才情第一,昭儿待人真诚有礼,还有二房的老大,马上功夫不错,只有家风谨严,长辈又慈爱的人家才能教出这样人杰!” 老太太含笑着谦了几句,又开始夸赞安平县主如何如何了。 总之,老太太说秦煜和县主时,郡主便总要再扯上秦昭、秦宿等人,到后头老太太便察觉郡主态度暧昧了。 她想着,原先郡主透信儿说更满意秦煜,绝不是随口的一句话,那为何前几日还满意,现在又拐着弯地绕开两个孩子的婚事呢?难道是看他病了,心生犹豫,又或是周氏同她说了什么? 无论如何,这事儿今日是谈不成了,于是喝完手中那盏茶,老太太便领郡主去听风院…… 那边厢,秋昙今早从床上爬起来之后,这双手便没停过。 秦煜不知发哪门子疯,命秋昙和守诚将右梢间里所有药材都拿出来,在卧房和明间儿里各处放一些,说是想闻闻药香味儿,而后吩咐秋昙绿绮一起熬药,熬了一大锅,他自己只用小半碗,其余的便都倒了,如此,院子里便浸了一股子药味儿。 并且,他还吩咐守诚,把原先撩下来的窗纱再糊回去,且还多加了一层,最后他自己把书架上的医书拿下来,整整齐齐摆放在书案前,摆了一摞。 待忙完这些,秋昙刚想坐下歇歇,便听得拍门声,她忙过去开门,便见夫人身边的孙妈妈领着安平县主和一男子站在门口。 与前两回梳高髻,着艳色骑装不同,今儿安平县主有意往温婉里打扮,头梳望仙髻,髻上别着浅紫色水晶发钿和珍珠流苏,斜插一支绿雪含芳簪,身上穿藕丝琵琶衿上衫,配紫绡翠纹裙,然而她五官艳丽逼人,身材稍壮,又是个国字脸,看起来十分违和。 不仅秋昙觉着违和,她自个儿也不习惯,不住拨弄那晃来晃去的珍珠流苏,对身边的子烨抱怨:“我娘非让我穿这身,麻烦死了!咦,好重的药味儿!”她用帕子捂住口。 她身旁那男子相貌堂堂,一身石青色绣海水江崖纹的直裰,手握一把画秀丽江山图的骨扇,身材英伟,面貌却秀气,他摇着扇子笑道:“不仅麻烦,也不如你原先的衣裳配你。” 秋昙觉着此人很是眼熟,忖了会儿才记起这是在芙蓉园捡了秦煜扳指并还给他的公子,秋昙忙向二人行礼,“见过县主,见过公子,”说罢便请二人入内。 听风院像过年一般热闹,因这些年几乎没有外人踏足这院子,几个丫鬟婆子见生人来,都上前行礼,虽低着头,眼睛却已将二人打量了一番。 屋里,秦煜听得守诚禀报,从从容容放下书本,没有丝毫讶异,让守诚推他到明间儿里,然而看见那安平县主身旁的男子时,他却诧异得眯了眯眼。 安平县主并无半分女儿家的娇羞,见秦煜望着子烨,便为二人引见,“这是子烨,我的……远房表哥,久慕你的大名,非让我带他来见你,”“这便是侯府二公子秦煜。” 二人虽不是初见,却装作初见的样子,各自拱手自报姓名。 秦煜请他们入座,秋昙为二人斟了茶便侍立在一侧。 “二公子,听说你病了,现下如何了?”安平县主问。 “我常年如此,习惯了,”秦煜淡淡说着。 秋昙不由腹诽:你分明只疼过两回好吧?什么叫常年如此? 安平县主道:“怨不得我前两回来想向你请教射箭,侯夫人都说你腿上不好,不便出来,不过以后我有的是机会向你请教了!”这时子烨清了清嗓子,安平县主猛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忙端起茶盏灌了一口,换个话题道:“不过我觉着,正是因腿脚不便,你才应当多出去逛逛,而不是整日坐在这暗无天日的屋子里,我方才便觉奇怪,大热天的你为何把窗户封得这么严实?” “我就喜欢这样,”秦煜淡淡说道。 安平县主瞪大了眼,指着那蒙了四层窗纱的窗牖,“你喜欢这样?” 秦煜懒得再说第二遍。 子烨摇着骨扇,饶有兴致地看着秦煜。 秋昙怕秦煜把天聊死,又见安平县主额上一层薄汗,便道:“县主,奴婢给您打扇子吧!” “不必,”安平县主自己用帕子擦了。 秋昙也觉得热,这便去灶房,端了几样点心和瓜果过来。 谁知再进门时,屋里已陷入尴尬的沉默…… 秦煜自始至终不想开口,没人说话反合他的心意;子烨慢悠悠啜饮着茶水,他的目光在屋里的每一处扫过,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嘴角微勾;安平县主时不时拨弄一下自己的珍珠流苏,她最是个爱说话的,现下她如坐针毡。 正文 第55章 探望 秋昙到底只是个小奴婢,不好在主子面前多言,只能默默把点心瓜果放在黄花梨木几上,请客人们吃。 这时,院里传来一阵说笑声,众人往外看,原是老太太领着郡主过来了。 早已不耐烦的县主立即起身出去相迎,秋昙也上前迎客,只见老太太蹙着眉头扫视一眼院内,冷声道:“怎的药味儿这么大,前两日我来可不这样的。” 熬药是绿绮的活计,她忙小跑过来行礼,“回老太太的话,今儿的药熬多了些,奴婢这便把窗打开,”说着便率众婆子去将灶房、倒座房、厢房等处的门窗都打开,尤其灶房味儿大,专门派了两个婆子用蒲扇扇风散味儿。 老太太怕郡主误会秦煜是个药罐子,忙向她解释:“这药味儿原先没有的,只这两日腿疼,多熬了几副药。” 郡主微笑着轻轻颔首,抿唇不语。 “见过老夫人,”这时,县主上前向老太太一福,笑得爽朗大方。 老太太见是县主,上下打量了一番,啧啧赞叹道:“再没见过这样齐全的人物,姑娘家各有各的式样,各有各的好处,小家碧玉,温婉贤淑的我便见过不少,可像郡主如此大家风范的,真是头回见!” 县主笑回:“像老夫人您这样健朗的也不多!” 老太太大笑,郡主忙给县主递眼色,说她“全没一点女儿家的样子,说出的话也教人哭笑不得。” 老太太摆手道:“就要这样才好,扭扭捏捏的我倒不喜欢,”说罢欢喜地拉了县主的手进屋,问她平日喜欢吃什么玩什么,又问她的生辰。 主子们进了屋,除几个贴身伺候的外,多数奴婢婆子都候在檐下。郡主和县主带来的那几个,看着这冷清的院落和封得死死的窗户,互相对了个眼色,仿佛在说:你瞧这家的主子,真怪,院里连株花儿也不种。 而秋昙则在屋里忙着搬椅子,倒茶水,又去灶房端了几样点心过来,见她们脸上微有薄汗,把八轮扇也从屋里搬出来了。 老太太和郡主说话间也留意到秋昙,觉她干活儿很麻利。 “方才你们同煜哥儿说什么有趣的,”老太太笑对县主道:“他说话直不隆通,若有冒犯你们的地方,说出来,我来罚他。” “孙儿怎敢,”在老太太面前,秦煜乖巧得很。县主和子烨也都附和,不过县主忍不住抱怨了句:“就是这屋里太暗了,我说要开窗,他说他不喜欢。” 老太太素知秦煜不喜日光,几乎不开窗,以往过来探望他便如此,因习惯了,她今儿也没觉察,直到县主提出来,她才觉着屋里昏暗。 “这些伺候的到底年纪小,眼里没活儿,主子不命她们开窗她们便不动手,”老太太悠悠看向秋昙。 秋昙则抬眼觑了觑秦煜,见他敛目垂眸,并无反对的意思,于是忙走到南窗下把支摘窗推开了,灿烂的日光投进屋里,悬浮在空中的粉尘清晰可见,秦煜抬手挡了挡,很不适的样子。 这一切都看在郡主眼中,她心里明白,怎会是丫鬟们不开窗呢,定是做主子的不肯开。 这时,老太太起身指着他的书房,道:“煜哥儿最爱读书,咱们去他书房里逛逛,”说着,一行人便跟随老太太撩帘进了书房。 郡主见一排排险峰似的书架,和摆放得密密麻麻的书籍,很吃了一惊,道:“你家二郎真是个爱书之人,相比起来,我们竟是没读过好书,见识浅的,”她随意瞥了眼,便看见排头一本《治安书》,乃前朝大学士刘德墉所著,世间独此一本,渐渐目光又移到书案上,却见放着几本医书,她不由想到秦煜的腿,又在心里可惜了一回。 老太太听郡主如此说,谦道:“都是些平常的书,哪比得上您府上的藏书丰富。” 子烨走到他书案前,饶有兴致地拿了两本翻看,安平县主却已经开始头疼,想着秦煜的藏书浩如烟海,他本人定是个爱看书的,该不会自己嫁过来之后得日日陪他看书吧?那还不如嫁给秦昭呢! 秦煜强忍着不耐烦,他一向不喜生人碰他的书,若非老太太在,他这会儿已经赶人了。 正好周氏派人来请她们用午饭,众人这才走出书房。 秦煜因腿脚不适,不去前厅用饭,子烨说仰慕秦煜已久,想留下来切磋棋艺,也不去了。 老太太没强求二人,只命秋昙好好服侍主子和客人,又叮嘱厨下炒几样新鲜的菜蔬招待,这便同郡主母女往前厅用饭去了。 她们前脚刚出院门,后脚秦煜便命守诚关窗,待窗关好便屏退了守诚和秋昙,书房里只剩下两人。 子烨半倚书案,端着那本秦煜做了批注的《盐铁论》看得入迷,突然他一拍书案,连叹三个好,两眼放光望着秦煜道:“秦二郎,我只恨没早认得你,看了你对《非鞅》《晁错》这两篇的批注我才知这世上竟有人与我有一样的想头,那日芙蓉园见你赢柳不知我便想结识你,可惜那时你急着回府,我这才托了郡主领我来拜会。” 秦煜漫不经心转着拇指上的青玉扳指,嘴角一丝淡淡的笑意,“你说想与我结识,却连真名也不透露,胶东王?” 子烨诧异万分,他眉头微挑,“哗”的一声合上骨扇,朝秦煜走去,“你竟认出了我?” 当日此人还扳指时,秦煜便发觉他手上戴了个刻龙纹的翡翠扳指,今儿这人与县主同来,县主说他是自己的远房亲戚,可见他是皇室中人,且侯夫人和老太太都没认出他,他又自称子烨,王爷中带烨字的只有八岁便派往封地的胶东王,所以秦煜才断定是他。 胶东王今年二十有三,乃已故贤妃之子,按本朝律法,王爷弱冠之年才会被派往封地,为何胶东王小小年纪便去了封地,无人知晓,两月前他突然回京,众人只知是皇帝召见,究竟为何,也无人知晓。 正文 第56章 心机boy 接着,胶东王向秦煜致了歉,就一本《盐铁论》同秦煜聊了起来,二人愈聊愈投机,简直相见恨晚,直到守诚请他们用饭请了三回,二人才从书房出来。 因自小长在外头,胶东王幼时便游历名山大川,友人遍地,见闻颇广。 在饭桌上,他同秦煜说了许多民间传说和趣事儿,渐渐又说到百姓,各级地方官员如何如何,秦煜虽没有真正见识过,可古今典籍读了许多,世上的事千百年来循环往复,一事通便万事通了,他总能切中要害,说出道理,如此,胶东王更对他敬佩有加,“你竟不像从未出过府门的人,倒像见识过天地,反而我走南闯北,见识还不如你。” “王爷过谦了,”秦煜笑道。 这些年来他难得如此高兴,因腿脚不便,他只能龟缩在府里,任一群主子奴才编排,胸中抱负不得施展,也无人可言说,今日得遇胶东王这样见多识广,才学渊博之人,他便分外话多,甚至亲自为他斟了杯酒,与之共饮,胶东王也以自己的龙纹玉佩相赠,二人互引为知己。 用罢午饭,二人天南海北谈了半个时辰,便有郡主身边的奴婢过来请胶东王过去,二人惜别。 回去的路上,胶东王思虑许久,终于劝安平县主道:“文乐,我看你与那秦家二郎不配,还是另选他人吧。” “不配,怎么不配,他是个绣花枕头?”安平县主笑道。 “他不是绣花枕头,反倒我觉他是个经天纬地之才,只可惜他不愿娶你。” 安平县主猛地偏头,珍珠流苏“啪”的打在她脸上,她疼得捂住脸颊,正要高声质问,又唯恐郡主听见,只好咬牙切齿地轻声问:“他说的?他说他看不上本县主?” 安平县主被众星捧月般长大,还从未有谁敢公然拒绝她,便是她悍名传京城,那些公侯子弟也上赶着来,譬如秦昭,便是有不敢娶她的,也从没有这样明目张胆地说出来。眼下这人双腿残疾,竟还来挑拣她?她咽不下这口气! “并非他亲口所说,是我看出来的,”胶东王轻摇骨扇,慢条斯理地道。 安平县主急得脸都红了,“别卖关子了,快说!” “我临走时听几个丫鬟抱怨,说他今日熬了一缸子药,只喝小半碗,剩余的都倒在院里各处或浇竹子了,所以他院子里才药味儿浓郁,而他在明间儿的桌案上、花几上、隔子上放的那些药草,显然是今儿才拿出来的,就连书案上的医书也崭新得不像翻看过,不比另外几本,做了满满的批注,你猜这是为何?” 为何要处处提醒他是个泡在药罐子里的病人? 安平县主目光渐渐清明,她深吸了口气,双手抱胸冷哼一声道:“这人很会耍把戏嘛,原本我还有些犹豫,听你这么说我倒拿定主意了,你知道我最爱驯马了,脾性温和的小马驹我还不兴骑呢,野性难驯的我最喜欢!” …… 那边厢,老太太送走了郡主和县主,便传秋昙去万寿堂,不用说,定是要问秋昙昨夜秦煜腿疼得怎么个光景。 秋昙出院门前,秦煜忽然传她过去,教了她几句话,让她务必说给老太太听,并命她传给院里几个婆子知道。 于是,向老太太说完病情,秋昙便依言提议道:“老太太,奴婢有个想头,也不知对不对,若说错了还请您宽谅奴婢。” “有什么话你直说,”老太太道。 “奴婢的嫂子几年前去娘家奔丧,回来后便头疼,疼得一坐起来就晕,须得日日躺着,奴婢的兄长请了好些大夫来看,各色的方子都用了,也不见效,如此挨了两个月,花出去近十两银子不说,人还折腾得不人不鬼的,后头还是我娘请了个道士,统共只花二百文,那道士在我嫂子额上点了几点,不知怎的,次日竟没事人一样了,奴婢想着,二爷该不会是上回去芙蓉园撞了邪吧,他当日回来便中暑,后头又无缘无故腿疼,要不让夫人去请一法华寺的高僧过来,做场法事,兴许能好。” 老太太双眼隐隐发亮,直直望着秋昙,“好孩子,你真同我想到一起去了,回头我便让他母亲去请,只是……二哥儿最不信神佛,到时做法事你要劝着他些,不然他暗中捣乱,法事便做了也没用。” 秋昙疑惑了,秦煜不信牛鬼蛇神么?那她还让老太太请大师来府上? 回听风院的路上她一直在思忖,秦煜这几日如此反常究竟在做什么,思来想去她终于想通了。 为何夫人来探望那日,他说那许多话来戳她的肺管子,还故意提醒她莫要告诉郡主和县主,不就是为了激怒她让她出手?县主过来了,他故意把院里弄得处处是药味儿,想必是为让郡主和县主误以为他腿疾严重,日日吃药,从而令她们歇了结亲的心思。而之所以借她的口向老太太提议请大师来做法事,且还让把这消息透露给院里的婆子们,不也是故意给周氏算计他的机会? 周氏不想他成这门婚,自己不能说,可借大师的口说出来,譬如告诉老太太秦煜之所以腿疼,是因县主克他。老太太最信神佛,她听大师如此说,自然也会动摇,如此可比秦煜说自己不愿结亲,气坏她老人家强。 秋昙现在终于看清,秦煜就是个心机boy,他自己一动不动,却能借旁人的势掀风起浪,达到他自己的目的,而一切看起来竟如此自然,各方谁也没得罪,也不至于把老太太气着,便这么无波无澜地拆了这桩婚。 秋昙真想为他鼓掌,他也就是不想玩心机,不然府里没几个是他的对手吧!天哪!他该不会连腿疼也是装的吧,不然怎会诊不出病因? 戏精,真是个戏精! 既然如此,秋昙索性推波助澜一把,她把老太太要给秦煜做法事的事儿告诉了盛妈妈,盛妈妈禀报给周氏,周氏果然如秦煜所料,这便着手收买所谓大师,借大师的口向老太太说二人的婚事有伤秦煜的运程。 正文 第57章 折腾 今夜秦煜再“犯病”时,仍不许秋昙在跟前伺候,前两日秋昙因怕他夜里要腾挪,守诚一人挪不动,她便在檐下等着,实在困了才进来明间儿的矮榻上躺一会儿,可谓尽心尽力。现下既已猜到他是装病,秦煜再命她出去时,她便从从容容回屋睡了。 卧房内,秦煜听见她远去,心里反而不自在了。他想着,秋昙果然只是口头上爱重他,才守了两夜便不愿再守,可见前两夜也不是真心担忧,而是迫于无奈,思及此,他心里发闷,立即命守诚:“去把她喊来,让她来我房里守着。” 于是,秋昙才卸了钗环要洗漱时,便听见守诚来传话让她过去。 秋昙深吸一口气,忍不住抱怨道:“一会儿不要我伺候,一会儿又要我伺候,真要折腾死人了!”说罢只得用素银簪子随意挽个低髻,匆忙跟守诚去了。 到了秦煜的卧房,她没上前,就在紫檀嵌玉地屏旁垂首侍立。 “你过来,”秦煜指了指他床前的矮杌子。 秋昙撇撇嘴,走过去在那矮杌子上坐了,赌气似的侧过身子,“二爷不是不要奴婢伺候么?” “我是不要你伺候,可也没准你回去睡觉,今夜你便在这儿好好坐着,我不睡,你也不能睡。” 坐在椅子上的守诚忽站起身,走上前急道:“二爷,您又疼了,疼得睡不着么?” 秦煜错开眼,淡淡嗯了声。 嗯个鬼,这大骗子!真坏心,自己要装病,还非得拉他们陪着,累不累呢?秋昙心里的小人儿忍不住朝他吐口水。 接下来秦煜也不使唤她,要茶要药的都吩咐守诚,然而但凡她有点东倒西歪想睡的苗头,他便故意咳嗽两声,把她惊醒。 秋昙真服了这祖宗了,幼稚得跟小孩子一样。 然而天王老子也挡不住她的困意,连着折腾了几回,秦煜再咳嗽时她也装听不见,后索性伏在床沿上睡。 “秋昙,秋昙!”秦煜喊她,喊不起来,便伸手过去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抬起来,秋昙已醒了,却不睁开眼,挨着他的手掌心装睡。 秦煜看着她那微撅的殷桃小嘴,和蝶翼般轻颤的睫,忽心如擂鼓,他倏地收回手,秋昙便倒在柔滑的蚕丝被上,脑袋偏向另一侧,靠着手肘继续睡。 还想逼她不睡觉,门都没有! 然而她转头时银簪松了,满头青丝黑墨一般泼下来,垂在肩头,或洒在被面上,像一把撑开的扇子,扇面隐隐泛着黑亮的光泽。 秦煜看着她,心头急跳不能自抑,于是往里侧挪了挪身子,离得她远些。 …… 天色渐渐亮了,天边由蟹壳青到鸽灰色,渐渐泛起鱼肚白,到秋昙抬起眼时,天光已经大亮,她看了眼床上,没人,倏地直起身子,披在身上的松霜绿丝绒披风掉下去。 秋昙微讶,俯身拾起披风拍了拍灰,叠好了放进八宝柜,而后才走出去,只见秦煜已穿戴好坐在八仙桌前,正手执一子,自己跟自己下棋。 “奴婢睡得太死,连二爷您起身也没听见,真是该死,奴婢昨儿没闹您吧?”秋昙小心翼翼走上前。 秦煜想起昨夜她流口水的模样,抬眼故作严肃地望着她,“你说呢?” 她难为情地挠了挠头,心想难道自己压着他的腿了,她向他一礼,赔笑道:“那二爷您就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奴婢吧。” 秦煜捻起一颗黑子,目光又回到棋盘上,淡淡道:“出去吧,别搅我下棋。” 秋昙应了声是便退出去,回了自己屋里,洗漱净面,用过早饭,不多时老太太和二房林氏过来探望秦煜,她进去伺候了一回,待二人离去,她又回房练字去了,才练了几页字帖,忽听得院里叽叽喳喳,她撩帘出去看,只见安平县主由孙妈妈领着,风风火火过来了,她身后还跟着个背医箱,穿官服的太医,直往正屋去。 秋昙懵懵然,县主领太医来给秦煜瞧病?两人还没做定婚事呢,县主就丝毫不避讳,还对他如此上心,竟特地请太医来看,看来这婚事秦煜想甩也甩不掉啊! 秋昙赶忙去进屋伺候,在门口正撞上从屋里出来的守诚,他拦住她道:“县主有话要同二爷说,让咱们在外头候着。” 看个病而已,还要背着人?难道是要表白? 秋昙忍不住偷笑,拉了守诚到一边廊上去,八卦秦煜,守诚是个实诚的,只听着,不搭茬。 一刻钟后,那太医出来了,不多时,安平县主也走了出来,她一脸得色,四下张望,见秋昙从廊上迎下来,她走几步上前将手里的方子递给秋昙道:“按这个方子熬药,两日之内,保管他药到病除!” 秋昙微愕,旋即向县主道谢把人送出去院门,而后才展开方子细看,见里头写了连翘、黄连、紫花地丁等几味清热去火的药材,她心下了然。 忽的,屋里传来“啪”的一声,接着是杯盏被扫落在地的清脆声响,院子的奴婢们都惊了。秋昙忙小跑进去,只见大理石砖地上杯盘狼藉,碎瓷遍地,而秦煜背对门口坐着,冷冷道:“都出去!”声音低沉,听得人毛骨悚然。 秋昙和守诚对视一眼,都不敢进去收拾,这便阖上门退了出去。 翠袖和绿绮忙跑过来,问怎么了,秋昙摊摊手说不知道。倒座房前聚了几个婆子,又叽叽咕咕起来,秋昙等人则立在檐下,竖起耳朵听里头的动静,生怕屋里出事。 此刻,秦煜双拳紧握着放在八仙桌上,面色平静,目光却阴沉得可怕。 他本以为郡主已歇了招他做女婿的心思,只要再等两日,请那法华寺的大师来告诉老太太二人不宜做亲,这婚事便能作罢,然而他千算万算没算着县主竟看出他的把戏,且她性子如此倔强大胆。 旁的姑娘若知对方不愿娶自己,便会知难而退,可她偏不,她还非要嫁给他不可,她似乎把婚姻看成一场比赛,非要同秦煜较个高下,分个输赢。 正文 第58章 不愿 其实,这几日请来为秦煜瞧病的大夫,有真以为自己医术不精诊不出病因的,也有知道秦煜装病的,譬如前儿的刘太医。然而常出入世家大族的太医们见过的内宅阴私不少,都不愿卷入其中,刘太医想着秦煜既装病,那必有他装病的缘由,何必拆穿惹得自己一身骚呢?于是便说自己医术不精,诊不出来。 今儿安平县主带来的这位是她亲自去请的,且她自从知道秦煜的机心,便猜测他是装病,也把这话同太医说了,所以,太医才写下一个清热解毒的方子,吃不吃都于身子无碍,安平县主一看便知太医的意思了。 于是,她支开太医,戳穿秦煜装病并告诉他:“本县主还从没遇到过如此冷淡,甚至明目张胆拒绝本县主的,你比你那弟弟有趣多了,你安心,等我过来了,就把你这些紧闭的窗户都打开,屋里再放上我的红缨枪和射日弓,你不是会射箭么,少看书,多陪我校场教我射箭,还有,院里只有几丛青竹怎么成,要种上些梅花才好看!” “县主又何必强求?”秦煜冷眼盯着她。 “我最喜欢强求了,”安平县主并无丝毫羞怯,“待会儿我会告诉贵府老夫人,太医开的方子很有效,你两日之后便能大好了,”安平县主双手抱胸,十分得意。 她已知道他的病是装的,若直说给老太太,老太太定要伤心,这是在给秦煜台阶下。 秦煜没法子,只能顺她的意,他看着安平县主背着双手,得意洋洋地走出门,胸中的怒火压抑不住,这才将杯盘扫落一地。 他看出来了,这县主虽爽朗,却也很骄纵,凡是不按她心意走,反对她的人,她都要磨平了捋顺了,所以亲事还没定,她便跑过来说要占他的屋子,开他的窗,甚至还要种上梅花,却从不问他要什么,娶这样的妻,光是想想他便恨不能立即去出家。 他坐在屋里忖了小半个时辰后,张嬷嬷来请他去万寿堂,撩帘进来,见屋里打碎了几个杯子,忙问怎回事,秋昙和守诚这才得以进屋收拾,回话道:“奴婢劝二爷喝药,二爷嫌苦不愿喝。” “喝的可是那邹太医开的药?若是,那定要喝的,方才那太医随郡主来见过老太太,打了保票说这药两日便能起效,哥儿是想疼呢,还是想早些好呢?” 秦煜自己转动轮椅回过身,神色恢复平常,淡道:“这药我会喝。” “这才是了,”张嬷嬷颔首,命秋昙和守诚来推他。 不多时,几人便到了老太太屋里,县主才离开,对面紫檀木几上的茶水还冒着热气。 老太太笑逐颜开,大赞了安平县主一番,又道:“祖母瞧出来了,这孩子确实心悦你,难得她既有诚心,又是个直爽的性子,竟专门请了太医为你诊病,那太医说两日之内你的腿疼之症便能痊愈,我姑且信他一信,慧能和尚便先不请了,我记得你最不喜和尚道士的。” 秦煜低着脑袋,指尖有节奏地轻点扶手,斟酌着那些话该如何说。 老太太又从莺儿手中拿过皇历,翻开至某一页道:“祖母重挑了个日子,五月二十八,宜嫁娶、纳采、祭祀,这日祖母便请媒人去为你说亲,你看怎么样?” 秦煜终于抬起头,望着老太太,望定她,“请祖母收回成命,孙儿不喜欢她,更不愿娶她!” “怎么?”老太太面上笑色尽敛,将那皇历阖上放在紫檀木几上,绷着脸道:“难得有个姑娘真心为你,还挑拣什么?” “孙儿就是不愿,祖母若非逼我,我只好即刻去法华寺出家,”秦煜目光坚定,望着老太太。他并非威胁,而是真有这个想头。 “你……你怎能?”老太太忽摁住额角,面露痛苦之色。 秦煜慌了,转动轮椅急急上前,屋里的丫鬟婆子都慌忙跑上来,又是揉额角,又是去屋里拿专贴太阳穴的洋贴子,张嬷嬷则望着秦煜激动道:“二哥儿,您快收回方才的话呀!” 秋昙见老太太面色发白,正要去喊大夫,老太太抬手止住她道:“不要你们假惺惺,我看你们很愿意看我头疼,不疼时还非得说些忤逆的话来招我,疼起来才合了你们的意!最好我立时气死了,免得挡你们的路,不然有我这个祖母在一日,便管着你们一日!” 秦煜心中有愧,低眉敛目不敢再发一言。 屋里其余奴婢七嘴八舌地劝老太太保重,或劝秦煜从了老太太,还有莺儿为老太太揉额角,揉着揉着脸色恢复了些,倒没那么疼了似的,可老太太那双眼仍直直盯着秦煜,好像就等他一句话。 秦煜却没话可说,他既不想妥协,又不愿忤逆。 这辈子他能忤逆任何人,独养育他疼爱他的祖母不能。 老太太见秦煜犹豫不决,一手撑着脑袋,望着他语重心长道:“孩子,你怎能只想着自己?便是不看祖母的面儿,看着你亲生母亲的面儿你也不能这样任性,你母亲苦,当年生了你哥哥后身子一日亏似一日,大夫断言她再难生养,可怜啊可怜,可怜你哥哥三岁便去了,她哭得恨不能跟了去,只因那时肚子里有了你,才勉力支撑着,你母亲自小吃斋,一丁点儿荤腥沾不得,为了你,逼着自己吃荤,可大夫说她的身子委实禁不得,劝她把你落下来,你爹也劝,祖母也劝,你外祖母更劝,是她非要生你,她说你既投胎到了她肚子里,便与她有缘,便注定要做她的孩子,后头的事你也晓得了,为了生你,你母亲豁出去了一条命。” 屋里大大小小的奴婢都听得眼泛泪光,低下脑袋,几个老嬷嬷是见过秦煜母亲也亲历过这些事的,已经在用帕子抹泪了。 老太太喘了口气,继续道:“想想你母亲,她生下你是为了看你一辈子孤零零躲在后宅,不婚不娶?还是为看你年纪轻轻去出家?你再想想你自己,侯府的嫡子长孙,你成了家,你有了后嗣,我平南侯府的金书铁券才有传承,哥儿,这是你要担的责,所以祖母什么都能依你,独这一件不能,无论你愿意不愿意,这亲事,祖母必要做成了它!” 正文 第59章 妥协 老太太一番话说完,屋里尽是啜泣之声,秋昙见众人都在哭,自己不哭显得另类,只好低下头,假作擦泪,她又瞟了眼秦煜,只见他也微垂着头,眼眶泛红。 秋昙在心里感叹,老太太口才就是好,先拿难产而死的亲娘来感化他,再拿阖府的责任来压迫他,哪个儿孙听了这话还能不从? 可秋昙以为,秦煜的亲娘若还在世,必不会逼他做这做那,只望儿子能舒舒心心高高兴兴的!至于家族重担,不过是老太太的一厢情愿,秦煜不担,有的是人抢着担,在侯府,上至夫人小姐,下至丫鬟小厮,都只把秦煜当摆设罢了。 那头秦煜进退两难,仍沉默不语。 老太太见还没说动,便又换了套说辞,“你说你不喜欢她,那更好办了,府里哪个丫鬟得你的心意,或将来看中了哪家的姑娘,收了房或纳作妾,也不耽误什么,”说着,她的目光移到秋昙身上,“你喜欢哪个,是冬儿还是秋昙?冬儿不好,白长你两岁却不稳重,还是秋昙这孩子好,生得标志,人又伶俐,待你成了婚,祖母便把她指给你做通房,留下来伺候你一辈子,好不好?” 留下来伺候他一辈子? 这话单是听一听,心便乱了,又细咂摸了“一辈子”这几个字,心里好似流过一股暖流,他偏过头羞涩地望着秋昙。 秋昙却被这几句话砸晕了,什么做通房,什么伺候一辈子,杀了她算了! “扑通”一声,秋昙朝老太太跪下,“老太太,伺候主子是奴婢的本分,奴婢绝不敢有非分之想,况且二爷常念叨奴婢粗手笨脚不会做活儿,只会添乱,还说待冬儿姐姐回来便不要奴婢伺候了,二爷可瞧不上奴婢了!”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秦煜只觉从里到外都寒透了,他袖管里的拳头攥得死紧,冷眼瞧着地上跪着的人,“说得不错,孙儿看不上这样蠢笨的丫头,祖母不必费心,至于娶妻,祖母要如何便如何吧,孙儿身子不适,得回去服药了。” 老太太面露喜色,“就是这样才好,你年纪轻,婚姻大事拿不定主意,还得祖母替你张罗,你如今不愿,往后处着处着自然便好了,眼下你既身子不爽,便回去好好养着,那邹太医开的方子赶紧煎了服下去,”老太太看了眼秋昙,示意她过去服侍秦煜,又指了莺儿,“你也去送送二哥儿。” 莺儿应声过去,秋昙也起身,偷觑了眼秦煜,只见他泥胎木偶般坐在轮椅里,一动不动,不看她,也不看任何人,好似在发愣。 然而她一靠近他,他便察觉到了,喊了句守诚,如此,守诚上前推轮椅,秋昙只得退至他们身后与莺儿站在一处,跟着轮椅出门。 一路无话。 把人送到听风院,莺儿叮嘱几句便回了,秦煜命守诚把他的弓箭和靶子拿来,守诚这便从右梢间取来弓和羽箭,又在西墙前立了个靶子。 秦煜在离靶子一射之外,开始搭弓射箭,“咻咻咻”的几箭,连中靶心。 秋昙则在秦煜身后两丈远处站着,看日光扑了他一身,背上那银线绣的白鹤发出微微芒荧,石青色的缎子上印出几点水渍,渐渐洇湿了一大块。 他大汗淋漓…… “二爷,”秋昙几步走上前,用手为他扇风,“午时日头正盛,当心又中暑,还是让奴婢推您回去吧。” 汗水直从他眼皮上滴下来,他全无察觉,鹰隼般的目光直盯着靶心,手上一松,又放一箭…… 秋昙见他不理,索性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从下往上温柔地望着他道:“二爷,奴婢知道您心里不自在,可婚事既已成定局,您便安心受了,别跟自个儿的身子过不去。” 他垂眸,眼中泄下一线天光,睨着她,“在祖母跟前你怎么说的,伺候主子是你的本分,我现在不叫你伺候,你又跑来做什么?说那些宽慰的话做什么?指望我给你好处?” 秋昙诧异地眨了眨眼,心道关心你还有错啦?“奴婢不要好处,只是看不得二爷伤心,忧心二爷的身子。” 秦煜哂笑,“口里说得好听,忧心我的身子,实则是忧心我身子出了差错老太太怪罪你,说到底忧心的是自己,何必在我面前装样儿,滚吧!”说着长袖一甩,袖口直甩到秋昙脸上。 秋昙偏头躲过那袖子,定定看他一眼,而后麻利起身站到一边去,心想着射吧射吧,回头中了暑我才懒得伺候你! 这时她扫了眼院子里,才发觉四处空空荡荡。 方才奴婢婆子们见秦煜黑着脸在射箭,都知趣地跑到灶房或倒座房里躲起来,不敢出来触他的霉头,唯有秋昙真心担忧他,上前去安慰,没想到他好心当成驴肝肺,还说那些话来讽刺她! 秋昙也不想再受秦煜的气,赌气就要回房绣花,忽听得锡环叩门的声响,只得小跑过去开院门。 门一拉开,便见着红绫裙子,两颊消瘦不少的春杏。 她吃了一惊,“你……你不是家去了么,怎的又回来了?”秋昙跨出门槛把院门带上,站在石阶上同她说话。 “我回家养病,病好了自然要回来。” 秋昙微愕,她以为春杏嘲笑秦煜残疾,夫人至少该将她赶出府,没想到风头一过又调回来了。 春杏看出她的疑惑,拿鼻孔对着她哼出一声,“真当自己是碟子菜啊,我顶撞便顶撞了,又怎么样呢,难道夫人会因这针尖大小的事儿把我撵出去?” 秋昙不想同她多话,转身便要回屋,春杏却回头喊住她,“走这么急做什么,你给我两耳刮子我还记着呢,今儿特地来还你的,有本事你跟我过来,”说着便甩起帕子往竹林里去。 秋昙最禁不得激,她冷笑一声,大步跟上去道:“怎么,你还敢在听风院门前动手?恰好我们二爷在气头上,回头真缝了你的嘴就好看了!” 正文 第60章 怨怼 春杏一听说二爷,想起那日他说要缝她嘴的冷酷模样,立时汗毛竖起。 她与秋昙一路走到竹林小径上,却不敢下手了,只是回过身来鼓起一双眼瞪着秋昙,恐吓道:“你等着,迟早有一日我会把那两巴掌还你。” 秋昙“扑哧”一声笑出来,“我等着呢,可别让我等久了才好,上回你说你迟早去三爷屋里伺候,我等到如今也没听见动静,今儿你又说要还我两巴掌,可别等到你入土了还没想起来,那我不就白等了?” 春杏气不过,在竹林里同她小声吵起嘴来,谁也没留心院门拉开道细缝,一双鹰隼般的眼正在门后注视着她们。 二人吵着吵着又说到秦昭,春杏指着秋昙,压低声咬牙切齿地骂:“你就是个小骚蹄子,面上看着白莲花似的,背地里尽干些不要脸的勾当,前儿你还诱哄三爷去跟你老子娘提亲,让他纳你为妾是不是?你别以为我不在府里便不晓得!” 秋昙一下愣住了,当日她被秦昭堵在荟芳园,他便说会跟她娘要了她去做妾,还说她娘若不同意便去同她嫂子商量,若仍不同意他也有法子令她一辈子嫁不出去,难道他真去说了? “怎么,说不出话来了吧?”春杏双手叉腰,恨恨盯着她。若非得知秦昭同秋昙她老子娘商量要把秋昙给他做妾,春杏不至于一回府便直奔听风院来骂她。 秋昙再没心思再同她吵嘴,转身疾步往院门处走,她得先回去知会守诚和翠袖一声,再去寻原主她娘问个清楚。 春杏还追上来拉扯,秋昙冷冷甩开她,“你放手,不然我闹起来让二爷听见,当心他撕了你的嘴!” 春杏只犹豫了一瞬,秋昙便跑走了。 她推门走进院子,把门一栓,继续往二门处去…… “站住!”低沉的一声,自右侧那丛青竹旁传来。 好像一下踏空了,秋昙猛地回头,便见秦煜一脸冷漠地盯着她,他双手交叉放在小腹处,两个大拇指绕着转,愈转愈快,那双凤眸中却无波无澜,然平静才更可怕,平静下面是涌动的暗流。 秋昙料他听见了她与春杏的话,一时无措,双腿打颤走到秦煜跟前跪下,“二爷,奴婢与三爷清清楚楚,春杏定是听信了谣言——” “一回是谣言,两回三回还是谣言?”秦煜冷冷打断她,微俯下身子,伸手提溜着她的衣领子将她提起来,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头回靠得那样近,几乎呼吸相闻,秋昙却丝毫不觉暧昧,只有恐惧,她看着他眼中的暗流汹涌起来,顿时连话都说不出,手脚也不听使唤了,只能摇头。 “你想离了我,去伺候三弟?” “不……不是。” “不是?那为何祖母要你做我的通房你不乐意,他那儿你却上赶着去,还哄他跟你老子娘商量婚事?”他声音微哑,眼中竟含着一丝怨怼。 “二爷,二爷您冷静些,听奴婢跟您解释,”话音才落,秦煜便甩手将她扔在地上。 秋昙短促地“啊”了声,双手撑地,那青砖地已让日头晒得烫手,可她却浑身发冷,流出的汗也是冷的。 此时她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怎么办?不会要打她一顿板子吧?还是要缝了她的嘴,谁能救她啊! “你要走我偏不让你走,往后我也不要你伺候,你敢踏进我屋里一步,我便打你一顿板子,你要敢走出这个院门一步,我便打断你的腿,想越过我去做老三的妾,门儿也没有,除非我死了!”他盯着她,一字一句道。 祖宗又发疯了! 秋昙又怕又恨,胸口剧烈起伏着。 这声响终于惊动了倒座房里的丫鬟婆子们,众人跑出来,跑到如意门前,便见秦煜冷着张脸,秋昙跪坐在他身旁的情形,她们倚着门框不敢上前,甚至一声儿不敢言语。 翠袖拉着绿绮的袖子,急得直跺脚,绿绮则看向同样小跑过来的守诚,守诚忖了忖,终于小心翼翼迈过门槛朝秦煜走去。 “让她跪着,我说起才能起,谁也别搭理她!”秦煜沉声说道。 守诚脚下一顿,无奈地向秋昙摇头,走过去推轮椅了。 秦煜胸口阵阵发疼,他觉着自己真可笑,罚个奴婢而已,先前罚过多少奴婢,更狠更绝的还有呢,不过让她跪一跪他自己就先这样了。 其实她有什么好?无才无德,一个身份卑贱的奴婢而已,甚至连人也是卑贱的,不好好伺候自己的正经主子,只想着迷惑外头的主子,眼皮子这样浅,做了姨娘不也还是半个奴婢么?且连字也不识得几个,他吟诗作赋时她只能在一旁研墨,一句话也搭不上来,这样胸无点墨更无志向的女子,他怎能看得上呢?更不消说她满口谎言,品德低劣了。 不过,再如何也是他的奴婢,秦昭想纳她,还得经他这个正经主子的首肯,而他绝不会放了她! 秦煜不理院里琐事,听风院奴婢们的身契都捏在冬儿手里,他便也想当然认为秋昙的身契也在冬儿手上,殊不知秋昙和翠袖的身契仍压在周氏那儿,那时说是过些日子再拿过来,冬儿也就没细究,后头索性不理了。 因冬儿虽一面怨恨周氏怠慢秦煜,一面又存了讨好她的心思,毕竟她要做秦煜的通房,还得侯夫人这个秦煜名义上的母亲发话。 那边厢,秋昙听说只是罚跪,反松了口气,她轻抚自己的胸口,方才因害怕,心跳得厉害,这会儿总算平静了些。 绿绮和翠袖不敢违逆秦煜,只能立在如意门处,眼睁睁望着她,秋昙强作笑颜,向她们摆手,示意她们快回去。 几个婆子看了两眼便回倒座房去了,接着又聚在一处叽叽咕咕说起闲话: “秋昙不是二爷身边最得意的人么,今儿怎罚她跪了?” “二爷的脾气跟六月的天一样,谁说得准呢!” “我看是她得意太过,人呐,就要平平地过,太出头冒尖了不是好事。” 正文 第61章 受罚 婆子们闲话一回便散了,绿绮和翠袖也做自己的活计去了,只有秋昙孤零零跪在如意门外,日头晒得她热汗直流,流进衣领子里,不一会儿背也湿了,身上粘腻腻的,院外还传来聒噪的蝉鸣蝉鸣,她烦闷极了! 度秒如年大概便是如此。 也不知等了多久,院子里,那祖宗终于收好弓箭,让守诚推着进了屋。 秋昙可不是认罚的老实人,她麻溜起身,走到那丛青竹投下的阴影处,也不顾地上脏,拢了裙子便坐下去,此时一阵凉风吹来,她只觉浑身舒爽。 然而她不能安心坐着,得望着院子里,不仅要防秦煜,还得防着那几个使坏的婆子。 她们中有两个时不时跑来瞧她一眼,她每回都得敏捷地跪下,待人走了再坐起来,如此往复几次,她发觉那两个婆子就是故意吓她,她索性坐着不动弹,任由她们看。 日头渐渐西斜,由金黄变成橘红,像溏心蛋的蛋黄,天边的云霞彩缎般铺陈开,随着日头下山,又一点点褪了颜色,橘红,绯红,浅红,金黄,最后,整个天幕刷上层鸽灰色。 院子里奴婢们在收衣裳,做饭。 婆子们的说笑声、菜刀剁骨头的响动,哗啦啦的水声,秋昙都能听见,烟囱里升起袅袅炊烟,排骨汤的香味儿也飘来了,秋昙舔舔唇,要馋哭了! 然而她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守城端着丰盛的饭菜进正屋去,看着大厨房送来饭菜给那几个婆子,听着叮叮当当的碗勺碰撞的声响。 她在心里大骂秦煜小气鬼,生气气一个时辰就完了,还不依不挠起来,把她扔在这儿三个时辰,不给她吃饭喝水,真是…… 秋昙正发牢骚,忽见如意门前探出两个小脑袋,原来是绿绮和翠袖两个,只见绿绮抬手抛出个白色包裹,“噗”的一声,恰好砸在她右前方的青砖地上,她赶紧伸手抓过来。 解开白布,里头是桂花糕和栗子糕,都碎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了,秋昙却像得了宝,双眼放光,拿起来便往嘴里塞。 还是姐妹好啊! “哟,我说二爷剩的点心今儿怎的没分下来,原来都在这儿呢,”赖妈妈从灶房出来,恰好望见这一幕。 秋昙听这声儿,便吓得呛住了,扯着喉咙咳嗽,嗽出了眼泪,朦胧中她看见绿绮和翠袖拉扯赖妈妈,然而没拉住,赖妈妈到底去了正屋前。 …… “二爷”赖妈妈立在檐下,隔着竹帘向里禀报:“您方才发话不许奴婢们搭理秋昙那蹄子,院里立时便有人违您的令,给她送点心呢,秋昙更是跪也不跪,在树荫下坐了几个时辰!” 屋里鸦雀无声,好一会儿才见守诚摔帘出来,“这个时辰了,妈妈还不回去歇息?” “歇自是要歇的,乱了规矩的事儿也不能不回主子。” 守诚帘子一摔,又退回屋里。 赖妈妈讨了个没脸,只得悻悻走了,另几个撺掇她的婆子这会儿又笑话起她来。 屋里,秦煜坐在八仙桌前,四指有节奏地轻点着桌面,见守诚回来,他蠕了蠕唇角,似乎想问什么,但终究没问出口,而是道:“冬儿和绿浓回来,那起子多嘴多舌的婆子便能调走了。” 守诚微讶,心道二爷知道绿绮给秋昙送点心竟不罚她们,反怪那婆子多嘴,难道是不忍心真罚秋昙? “二爷,秋昙已跪了几个时辰,天儿也晚了,您开开恩,就让她起来吧!” 秦煜微抬眼皮子,一记眼风扫过去,吓得守诚立时噤声,悻悻退出屋子,去净房为他预备沐浴用的巾帕胰子去了。 夜色渐浓,到了掌灯时分,几个婆子用罢饭,出院子回下处歇息了。 翠袖过去栓了院门,走回来路过秋昙时,小心翼翼望了眼正屋,见没动静,这才附耳悄声告诉秋昙:“姐姐,门我给你留道缝,半夜二爷睡着了你便进来睡,要悄声些。” 秋昙忙拉住她,肃道:“快别这样,二爷精明着呢,回头发觉了,我受罚便罢了,连累你可怎么好!” “可……” “快去!”秋昙推她。 翠袖没法儿,只得不舍地挪步回去,关上如意门。 秋昙眼睁睁看着那扇门缓缓合上,唯一的光亮也没有了,黑暗从四面八方向她逼近,孤独感油然而生。 然而,很快她便不孤独了,夏夜的蚊虫蜂拥而至,密密麻麻直撞到她脸上,一拍一个准,她不得不手舞足蹈地赶蚊子,“啪啪”声和“嗡嗡”声交叠。 此刻她真想把秦煜推过来,让他也尝尝喂蚊子的滋味儿! 正屋里已熄了灯,秦煜躺在床上,望着窗上透过的微弱月光,目光迷离起来…… 他想了许多许多事,随之耳畔响起无数个声音,素未谋面的母亲的呼唤,祖母的谆谆教诲,父亲的责备和周氏阴险的笑,最后,只剩下秋昙的那一句:“伺候主子是奴婢的本分,奴婢不敢有非分之想。” 隐约中,他看见秋昙正坐在他床头,抹着汗,对他嘻嘻笑道:“二爷,您身上有蚊子。” 他微愕,也没听清她说什么,立时强撑着身子坐起,冷声质问:“你不在外头好好跪着,闯进我房里来做什么?” “二爷,奴婢给您赶蚊子啊,”秋昙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突然右手往他胸膛上一拍,“抓住了!”她冲他眨眨眼,竟开始剥他的衣裳,而后倾身上来,用温软的唇堵住他的口。 他的身子僵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忙推她,“秋昙,你……你起来!” “二爷,”她猫儿撒娇似的咕哝,直往他怀里钻。 他的脸红了个透,黑琉璃般的眸子蒙上一层水色,终于搂住她,将她压在蚕丝被上…… 再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也不过是个十八岁血气方刚的少年。 【作者有话说】 小可爱们,不好意思今天家里有点事,只能一更,明天双更 正文 第62章 撞破 月亮也羞得躲进云里,窗台上微微的一点亮没有了,他突然惊醒,像弃在岸上的鱼儿,大口大口喘息。 眼前是一片漆黑,身侧则是冰凉的被窝,方才的荒唐原来只是一场幻梦,幸好,幸好…… 他从瓷枕下摸出雪白的帕子,抹脸上的汗,喊道:“守诚,与我倒盏茶来。” 三扇松柏梅兰纹屏风后亮起烛火,守诚披衣起身,影子印在屏风上,秦煜见了,心里踏实许多,其实他方才在梦里便该察觉到的,屋里还有守诚,秋昙怎可能闯得进来! 他支起手肘,自己强撑着想坐起身,忽觉身下粘腻一片,手伸进被窝里摸,脸色登时变了。 守诚系着腰带从屏风后转出来,麻利地用火折子点上两掖蜡,屋里亮堂堂的,而后他才用紫砂茶杯斟了杯茶,端去给秦煜。 来到床前,见秦煜如此形容,守诚愣了下,“二爷,您怎么脸红得这样,可是身上不自在?” 秦煜浑身紧绷,伸手接过茶水灌了一口道:“拿条中裤来。” 守诚年纪小,尚未遗精,以为秦煜是汗湿了裤子,他立时从八宝柜里寻了条葱绿色杭绸中裤过来,抬手就要掀被子。 秦煜却死死压住被角,低声说了句:“我自个儿换,”便从他手里拿过裤子,命他回矮榻上歇息,守诚狐疑地去了。 秦煜独自一人摸索着把裤子换上,再将自己僵直的双腿搬到床沿边,缓缓挪到一特制的与床沿齐高的高凳上,而后自己用竹席卷了蚕丝被,再把沾了污秽的白绫裤子塞进去,收拾妥当后便喊守诚过来,指着那席卷被道:“明儿你亲自拿去烧了,要烧得一点灰也不见。” “二爷,被窝汗湿了,洗了便是了。” “我说烧便烧,”秦煜的声口冷硬,不容置喙。 “是,”守诚敛目应了声,不敢再问,这便抱起席被出屋,往净房去。 接着,秦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自己挪到轮椅上,转动轮椅往屋外走。 守诚回房时见他如此,便要接过手来推,秦煜却只命他回屋铺床,他自己转着轮椅出屋,从石阶旁专为他修建的小坡上滚下去。 夜风阵阵,吹得竹叶沙沙地响,才出了热汗的身子一遇凉风,背上便冷飕飕的。 他盯着那扇如意门,恨不能盯出两个洞,好看见门外的人,看她冷不冷,是否还跪着。 秋昙自然不冷,她甚至热得冒汗,为了不被蚊子叮,她在二门外走来走去,时不时打个太极拳,来个高踢腿。 没被蚊子叮一口,她便在心里骂秦煜一回,这会儿已骂了十几个来回。 忽听见门内传来轮椅的辘辘声,秋昙料想秦煜良心发现了,立即撒丫子跑过去,扒拉着门缝,狗腿地喊:“二爷,是您么?” 谁知话一出口,那辘辘声反而远了。 秋昙唉了声,脚下一踢,一颗石子蹦起来,恰好弹在如意门上,发出“咚”的声响,秋昙大惊,赶紧跑回原处跪下。 果然,不多时便听见开门声,秋昙抬眼,便见一盏烛火往她这儿来…… “守诚?”秋昙起身,欢喜地迎上去。 “二爷让你回去歇息。” “总算你们二爷还有点良心,再不回屋,我便要叫蚊子吸成干尸了!”秋昙一面说一面“啪啪啪”地拍蚊子。 那些蚊子也在守诚耳边嗡嗡叫,却没叮一个半个包,他不信,将蜡烛移近些看秋昙,果见她脖颈上红了几块。 “不得了,你是个招蚊子的,”守诚笑道,这便领她到耳房前,让她在门外稍候。 秋昙痒得抓耳挠腮,不住跺脚赶蚊子,她不知道的是,正屋的窗纱掀起了一道缝,某双眼睛一直注视着她。 守诚进了耳房,从螺钿柜里摸出个琉璃小瓶,走出屋递给她道:“这东西二爷赏我的,叫‘金银花水’,你抹些在身上,清清凉凉的。” “多谢多谢,不然我今晚睡不着了,”秋昙说罢,便宝贝似的捂着那瓶子,跺着脚往西厢房去。 厢房里灯火通明,显然是翠袖和绿绮为她留的灯,轻轻推门进去,均匀的呼吸声传来,她们都睡着了。 秋昙轻手轻脚进屋,轻手轻脚地拉开柜门,挑了身中衣中裤,又轻手轻脚地走出屋子,去丫鬟们专用的净房沐浴。 沐浴毕,便回房涂上那“金银花水”,果然清清凉凉,身上一点儿不痒了,她吹熄了灯,径直滚进被窝里,沉沉睡去…… 次日,她热得不成了才从被窝里钻出来的,一睁眼,便见满室日光,她吓得一个翻身爬起来,穿鞋换衣裳。 恰好翠袖端了盆水进来,“姐姐,我正好来喊你,你就醒了,”翠袖把那盆水搁在架子上,从隔子上拿茶碗斟了杯茶给她漱口。 “二爷没……”秋昙想问自己起晚了二爷没怪罪她吧,突然想起秦煜已不要她伺候。 她乐得清闲,这便接过水慢悠悠漱口,拧帕子抹了脸,脸上并不敷粉,任由那细腻通透的肉皮儿暴露在日光下,不去秦煜屋里伺候至少还有一个好处,便是能多见见太阳。 接着,她随意挽了个小髻,用桃花簪簪着,挂上柳叶儿耳坠子,手腕上套个素银镯子,看着铜镜里朴素自然的姑娘,她满意地起身出门去。 恰好守诚从正屋出来,手里抱着席被,不去水房,却往院门口走。 “你抱着二爷被褥往哪儿去?”秋昙喊住他。 “到竹林里烧了去。” “烧了?”秋昙心道这样好的被子说烧便烧了,这用的可是天蚕丝,织出的布千两银子一匹,光这用作被面的,便抵得上个小富之家两年的嚼用。 秋昙以为秦煜有洁癖,弄脏了被褥不再盖便要烧了,于是悄声道:“二爷不许我伺候他,这些事我本不该多说,可哪有烧活人被子的?让人瞧见回给老太太,咱们又得挨一通骂,况且金蚕丝名贵,拆了做个坐垫也是好的。” “可二爷说要烧了,”守诚挠挠头,面有难色。 “不必烧,拿去给绿绮洗干净,宁可放在杂物房里,也不能烧,不吉利!”说着,秋昙伸手去接他手里的席被,不防备被子那样重,没接稳当,立时,夹在席被间的白绫裤子掉了出来…… 正文 第63章 悲哀 裆下那几点污渍太过醒目,秋昙想不看见也不成。 她虽没交过男朋友,可上过初中生物,这东西是什么她还是了解的。 所以她昨夜在那儿喂蚊子,他老人家还有心情做春梦?狗男人真是没有心啊!不过她很好奇,这冷漠的狗男人,梦里会跟谁…… 秋昙忍不住笑了,笑得耐人寻味。 而后她飞快望了眼正屋,没听见动静,忙命守诚拾起裤子塞进被子里,道:“守诚,烧是不能烧的,更不能让绿绮洗,得劳烦你了。” 守诚也知道这是什么,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因秋昙说烧活人被子不吉利,想着秦煜腿脚不好,尤其要当心这些,他只好再接过自己抱去水房外,偷偷摸摸洗了。 随后,秋昙去灶房给厨娘打下手,那厨娘却再不给她好脸色,另外几个婆子也不敢让秋昙接她们的活儿,生怕秦煜怪罪,还在背后笑话她,唯有翠袖绿绮两个还一如既往待她。 真是太狠了,当着满院子的人处置她,没给她留丁点儿体面,她还没什么事时那些婆子便编排她,这会儿让主子罚了,背地里还不知怎么说她呢! 秋昙不想用冷脸去贴她们的冷屁股,自个儿回屋,绣绣荷包、写写字,反而悠闲自在。 …… 五月二十八那一日,老太太到底请媒婆带着丰厚的礼物前去提亲了。 这媒婆是个伶俐非常的,先传达了老太太誓要让秦煜袭爵的决心,又说他腿疼已经大好,代他谢县主请太医前来医治。 郡主想着,既然两家门当户对,他的腿疼也不是大毛病,且胶东王说他是个大才,最要紧的是,自己的女儿不嫌弃他有残疾,喜欢得亲自请太医去诊病,她虽有疑虑,到底接受了。 汀兰院里,周氏正在对几个铺子的年中账目,忽听得奴婢来禀说郡主同意这门婚了。 她握紫毫的手微颤,一滴朱砂滴在账本上,她立即搁下笔,账本一合,揉起了眉心。 在这门婚事上她下了大功夫,后头老太太让她请大师来做法事,她捐了一千两银子的香火钱,就为了让那大师说出二人不配的话。 然而谁想得到,他的腿无缘无故疼了,又无缘无故好了,不必请大师了,她这一千两银子的体己钱打了水漂,婚事也没落在秦昭头上。 “夫人,”钱妈妈见周氏出神,唤了声。 “怎么?”周氏端起已半凉的茶水,看向钱妈妈。 这妈妈是她的陪嫁丫鬟,协理内宅琐事多年,她上前来替周氏收起账本,道:“铺子里的生意大差不差,那几个掌柜也实诚,帐不会错到哪儿去,您看久了不如歇歇眼睛,听奴婢禀报件事儿。” “什么事儿?” 钱妈妈看了眼左右,屋里剩下的三个奴婢都知趣地退下,如此,钱妈妈才上前道:“盛妈妈说前两日秋昙让二爷罚跪了,不知因的什么事儿,直跪到半夜才让起,也就是小姑娘身子骨好,若换了我们,早不成了,这两日秋昙倒没什么事,只是不能进屋伺候。” 周氏轻蔑地哼笑了声,“他那个脾气,责罚奴婢还要因什么事么?至于秋昙,往后能有大用处是好,没有也不碍,只要她能给他吃那副药方子吃一年,也尽够了。” “另一件便是冬儿这几日总托人来说,说她身子大好了要回府伺候,既然秋昙下去了,二爷身边缺个人,总要问起她的,拖不了多久,还不如把她调回来先伺候着。” 说起冬儿,周氏笑得更轻蔑了,她记得自己几年前便暗示了她,可这不开窍的却做出副忠心耿耿的样子,母鸡护崽般护着秦煜,这几年冬儿态度倒软下来了,因着伺候了秦煜这些年,得了他的喜欢,却没得老太太喜欢,老太太总也不提收房的事儿,冬儿急了,这会儿才想起她,处处与她方便了,可如今她才不领情。 “说起来好笑,我以为冬儿这样忠心的,这么些年了该给个名分,谁知最后还是落在我手里,二哥儿央老太太给冬儿说个好人家,老太太不上心,把活儿派给了我,冬儿这个年纪,我不把她配了外院那跛脚的马三便是大恩义了!” “夫人说得是,这内宅里的人,兜兜转转还得您来排布,只是二爷看重这丫头,回头闹起来便不好了。” “那就得妈妈你费心了,寻个家底厚,哥儿人品差些的给她就是,”周氏漫不经心地说着,钱妈妈就要给她提人选了,突然周氏想起什么,又道:“不忙,今儿你先领她来见我。” 用罢午饭,果然有婆子领了冬儿和绿浓进来,先让两婆子看了她们的手臂和脖子,确定二人已痊愈,钱妈妈才过去,让绿浓在外候着,请冬儿进屋说话。 冬儿放下包袱,向周氏行礼,周氏淡淡嗯了声,赐了她坐,开门见山道:“冬儿,明年你便到了出府的年纪,这些年你伺候二哥儿有功,我该为你指门好婚,王瑞家的,柳盈家的向我打听过你,我想着还是得先问过你的意思,你是外头有中意的人家呢?还是让我给你指一个呢?若有中意的,二哥儿给你添份嫁妆,公中也给你添一份,风风光光把你嫁了,也算全了主仆情义。” “夫人,奴婢不出府,奴婢宁可在府里做一辈子丫鬟,服侍二爷,况且二爷用不惯旁人,便是将来娶妻了,也还得奴婢伺候,”冬儿说这话时,语调中带着几分骄傲。 周氏却放下茶盏,用帕子摁了摁嘴角,似笑非笑看着她,“这却说岔了,有谁没了谁就活不成的?你走的这一个半月,都是秋昙贴身伺候的二哥儿,过不多久听风院又要有女主子了,安平县主的身份,三年之内也不能许他纳妾,你已这个年纪,还要等到几时?听我的话,早早谋了后路才是正经。” 冬儿如遭雷击,两眼发直,险些坐不稳当。 她颤抖着声问:“夫人说的可是真的。” “我还能同你说假?这些年你对他的心我看在眼里,这才提点你些话,你要想留在听风院,便直同他说,这时候了还端着做什么?他若疼你,怎会不肯呢?不然便尽早自己看好人家,到时借着候府的光,借着二哥儿的光,还能替你说和,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你说是不是?” 正文 第64章 主意 冬儿的眼泪漫上来,忙背过身去,抽出帕子来揩。 她觉着自己真是这世上最可怜的人,连夫人这样与听风院不对付的,也怜她劝她为自己的今后筹谋,她肝脑涂伺候了七年的二爷,却转头把她忘了,七年的日夜服侍,难道还不够他把她留下? 不对,二爷不是这样的人,他重情重义,怎会随意把她指给个猫儿狗儿? 定是秋昙那小蹄子在他跟前进谗言,或讨了老太太的欢心,想顶她一等丫鬟的位置。 此番回去,她必要将那不安分的撸下来,至于二爷与安平县主的婚事,便不是她个小小丫鬟能左右的了,不过夫人说得不错,安平县主身份高贵,若她不肯二爷纳妾,老太太和侯爷也管不了,如此,她必要在他们成婚之前,将自己与二爷的事儿料理清楚。 “冬儿,你可想明白了?”周氏问。 “多谢夫人提点,奴婢明白了,”冬儿揩了泪,回过身向周氏一福。 “那便好了,”周氏看向一旁的林妈妈,“你把冬儿送回听风院,顺带把那几个妈妈调回原处,只留一个盛妈妈,她做活儿麻利,听风院伺候的人少,留下她正好。” 林妈妈应是,这便让冬儿下去,同绿浓一起往听风院去了。 待人走后,周氏又拿起账本从容翻看起来,钱妈妈将鱼鳞册子奉上,觑了眼周氏,道:“夫人这么说,万一她真挑了个好人家,还不得劳您去说合?” 周氏眼皮子也没抬,笔下不停,继续勾兑,“但凡她有丁点儿出府的意思,听见我方才那番话,也不至于落泪,她一条道走了七年,难道这时候转头?决不能够,最后关头她定会搏一搏,我只盼她把动静弄大些,愈大愈好,最好逼二哥儿在娶妻之前先纳了她,到时便是县主肯嫁过来,郡主也不定愿意她嫁。” 钱妈妈不由颔首。 大户人家有心要给儿子做门好亲的,绝不会让儿子先纳妾,尤其此番秦煜才同县主商量定亲,便收通房或纳妾,收的还是个伺候了他七年、感情深厚的奴婢,郡主本就勉强同意的这门婚,到时必定要退。 却说听风院这两日风平浪静,秦煜几乎不出屋门,秋昙除了用饭时出去会儿,其余时候都待在屋里,绣绣花,练练字,或午饭后把那些大厨房送来的菜品记账,她想着,这一年若能如此平平淡淡过,也不是坏事。 只一点,她还记挂着上回春杏过来说的那番话,想出府去寻她娘问问,奈何秦煜说她一出院门他便打断她的腿,风口浪尖上她不敢央旁人领她娘来见,怕连累她们,只好把这事儿藏在心里,想着风头过去了再谋见面。 不过秋昙得闲,这院里婆子们的嘴却一时也没闲过,譬如赖妈妈,因前次去告状没告成,反闹得自己没脸,便记恨起她来,更有那等眼红人的,因秋昙年轻貌美得主子喜欢,平日便看她不惯,只不好说的。更有与秋昙她娘有过节的,见秋昙失了宠,还有什么可顾忌? 今早,赖妈妈将秋昙的盥洗衣裳挑出来,用木盆盛了送到秋昙屋门前,冲门里喊:“秋昙,你近日得闲,我却忙不过来,衣裳便你自己洗了吧!” 秋昙正对镜理妆,听见这话冷笑一声,“放下吧,可不敢劳动您替我洗衣裳。” 同屋的绿绮早看不惯赖妈妈,心里憋着气,却又因妈妈们在府里是老资历,不敢为秋昙出头,待人走后,她才抱怨道:“这些婆子忒势利了些,不过让二爷骂一回,便都以为你不成了,回头若又调你回去伺候,看她们拿什么嘴脸对你。” 秋昙却再没说什么,梳洗毕,便自己把衣裳端去洗了。 然而这赖妈妈见秋昙乖乖洗了衣裳,便以为她虎落平阳,好欺负了,于是将早上的情形添油加醋告诉了其余几个。 到了午时二刻,用午饭的时候,秋昙和翠袖绿绮两个围着灶台一角,用的是院里厨娘做的饭菜,那五个婆子则围在灶台另一角,用的是大厨房送来的饭菜,两边各吃各的,互不干涉。 “奴婢做到秋昙这样才有意思,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是主子胜似主子,”赖妈妈正盛饭,随口道。 身旁几个婆子不做声了,只含笑望着秋昙,看她作何反应。 秋昙和绿绮听出话里的讽刺,对视一眼,低下头继续扒拉饭菜,翠袖却没听出来,咽下口里的饭回道:“秋昙姐姐厨艺好,绣活儿也精致,已升了二等,不做那些粗使活计的。” 几个婆子没想到翠袖会这么答,都“噗嗤”一声笑出来,唯有盛妈妈置身事外般埋头用饭。 “何止活儿干得好,还有个好娘呢!凭她老子娘伺候老太爷的情分,一家子在侯府吃白饭也没碍,我们便没有这福气了。” 秋昙忍无可忍,碗筷一放,回头冷冷扫过几人,“几位妈妈是非要惹出我的火来才好?平日我敬着你们,便听见你们背后叽咕,也当作没听见,如今你们看二爷厌了我,便当我的面也敢说了?奉劝几位妈妈一句,人都有掉到沟里的时候,今儿是我,明儿或许便是你们,今儿编排我,明儿若有事求到我身边,可叫我怎么帮你?做人留一线,日后才好相见!” 几个婆子都忍不住笑起来,赖妈妈笑得捂着肚子,招呼另外几个婆子道:“哎哟,说的是啊,人人都有求人的时候,万一哪一日咱们便求到秋昙姑奶奶跟前了呢,还是快闭嘴吧!” 众人更笑起来。 秋昙怒极,想着既闹到这份上,不发作出来,她们更以为她好欺负!于是,她抄起个空碗往对面一掷,“啪”的一声撞在隔子上碎了。 “不叫我吃好饭,我便叫你们也吃不成!”她说着大步走过去,手一拂,把她们的饭菜拂了一地。 翠袖和绿绮早听够了她们的闲话,见闹起来,兴奋地冲上去帮手,几个婆子没想到秋昙这样泼辣,让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可她们也是活了几十年的老人了,怎甘心叫个小丫头子拿住,便也放开手脚,摔打起来…… 正文 第65章 争执 “好好的闹什么?”这时,守诚从门外进来,虎着张脸,“二爷午歇都叫你们吵醒了!” 翠袖和绿绮砸杯盘砸得起兴,秋昙忙拉住她们往后退,对面的听说吵着了二爷午歇,也忙收手,各人红着脸,乱着发,恨恨盯着对方,气喘吁吁。 “二爷让领头打闹的过去,其余的把灶房收拾干净,”守诚做出老成的样子。 秋昙淡然站出来,一面将被弄乱的头发挽起,对面却都低下头不应声,直到众人推推搡搡把赖妈妈推出去。 守诚这便领着两人,一径来到正屋檐下,隔帘回话道:“二爷,是秋昙和赖妈妈。” “赖妈妈先说,怎么回事?”屋里传来秦煜冷淡的说话声。 秋昙已好几日没见秦煜,这一声听进耳里,怔了下,她竟觉恍如隔世。 “回二爷的话,”赖妈妈对着竹帘福了一福,道:“都是秋昙这小蹄子作怪,老奴不过说她句玩笑话,她便认真恼了,恼了便恼了,说两句便罢,谁知她还动起手来砸碗筷,说句托大的话,老奴比她多吃几年饭,算她的长辈,长辈同小辈玩笑几句怎么呢?老太太还同二爷您玩笑呢,这也能动手?况且砸的又是公家的东西,待会儿大厨房来人收碗筷,问着老奴,老奴怎么交代?掏银子赔碗事小,让人知道二爷您院里的奴婢如此没规矩,伤了您的体面事大!” 秋昙哼笑了声,“赖妈妈您摸着良心说话,那是玩笑么?便是玩笑,也开得过头了,天天日日地说,这回还把我娘也捎带上——” 赖妈妈猝然打断她:“怎么不是玩笑?我不过说你丫鬟做得舒服,不需伺候主子,又不需做粗使活计,哪句话错了?就值得你拿碗砸我,幸而躲开了,不然还不教你砸死在那里?”说罢,赖妈妈上前几步靠近帘子些,压声道:“二爷,您不许她出院子的话还热乎呢,她今儿便想另拣高枝飞了,还说我们往后有求着她的时候!” 屋内,秦煜握扶手的手微微一紧,从帘下望见不远处那双白底粉缎面绣白梅的软鞋,心道这人真不想要腿了么? “姐姐何时说过那些话,赖妈妈您别红口白牙的污蔑人,”灶房里,翠袖听见赖妈妈如此说,急得跑出来,在院子里跪下道:“我们都看着呢,姐姐砸碗没往赖妈妈身上砸,都是看准了避开人的,二爷您不能信他!” 秋昙回头望向翠袖,她身子窄窄小小的,跪在那里一小团,说话声还打颤,如此胆怯的人,这时候竟站出来为她说话,而屋里那个她尽心伺候的反而不偏向她。 他先就听赖妈妈说话,不问她一句,她倒想看看,秦煜是真厌恶透了自己不是!于是接下来她一语不发,任赖妈妈自说自话,也朝翠袖使眼色,示意她起来,回灶房收拾碗筷。 果然,秦煜听罢赖妈妈的话,越过她,径自道:“说得不错,院里没派秋昙的活计,那往后自己的衣裳便自己洗,自己的饭菜也自己做,今儿是你领头打闹起来的,锅碗瓢盆,摔碎碰坏的,一概用你的月例银子赔,还要罚你往后每日在院子里站一个时辰。” 秋昙顿时心凉了半截。 其实再细想想,这没什么,她不也把伺候他当工作,把他当发工资的老板,甚至还出卖他么?怎么秦煜心向外人,她就这么难受呢? 这时,院外传来叫门声,离得院门近的一婆子上前拉开了门,接着,便见冬儿和绿浓由林妈妈领着,进了门来。 守诚忙撩帘进去禀报,转头便出来命秋昙等人散了,而后快步过去接过冬儿的包袱,恭敬请她进屋,说二爷等她许久了。 冬儿面上泪痕犹在,却隐现喜色,一则为能见着秦煜,二则她方才在院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听见秦煜责罚秋昙,心里解气。 路过秋昙时,她不自觉仰直了脖颈,乜斜她一眼,十分不屑的。 秋昙也只客气地招呼了句:“冬儿姐姐您回来了,”便错身而去,走到绿绮跟前同她叙话。 灶房里正收拾碗碟的绿绮,听见绿浓的说话声,直直冲了出来,上前欢喜地拉着她,问水痘可痊愈了,在家里过得如何云云。 两个绿到底是相处多年的姐妹,更有话说,秋昙只好退后一步,给绿绮让位。她环视四周,发觉那几个婆子们又围成一团,说说笑笑不知在编排她什么,正屋里,秦煜等了许久、用得习惯的冬儿也回来了,听风院再没有她的位置,而灶房还有一堆碎碟子等着她用月钱去赔。 每个人都有热闹,唯她独自一人。 六月天的日光照在身上也没觉着暖,她原以为自己是最看得开,秦煜不用她伺候,她乐得清闲,可真到这时候她又慌了,先前最得秦煜心意,受各样赏赐,与两个姐妹同吃同住,有时也耍性子的欢喜日子像一场幻梦,终于梦醒了。 “秋昙姐姐,秋昙姐姐?”翠袖拉她的袖子,仰着笑脸,将一个煎得微微焦黄的墨绿色塌饼递到她口边,“绿浓她娘做的麦芽塌饼,比外头买的正宗,姐姐快尝尝!” 秋昙强扯出笑脸,咬了口,这塌饼嚼起来粘牙,又糯又香又甜,她颔首道:“麦芽的甜与砂糖的甜果然不一样。” “那是自然,外头就爱拿砂糖糊弄,没有麦芽香,”绿浓说着,又用帕子包了一个递给秋昙道:“姐姐若喜欢便多吃些。” 静立一旁的林妈妈盯着灶房门口几个婆子已有些时候了,见她们叽咕个没完,终于冷冷喝道:“这院子里没人管你们,你们便愈发没规矩,难道灶房没活儿?站在门口絮絮叨叨什么?都到我这儿来,如今冬儿和绿浓已回来,你们也该各回各处了。” 五个婆子深惧林妈妈,立即整整齐齐排了过来,盛妈妈微微偏头,朝秋昙使了个眼色,秋昙这才记起,夫人说过要让她想法子留下盛妈妈。 可如今她自身难保,更甭说留人了! 正文 第66章 归来 却说冬儿撩帘进了正屋,一见秦煜,眼泪便止不住往下掉,脚下也发软,几乎是扑到秦煜轮椅前跪下。 “好容易回来,跪什么?”秦煜倾身下去扶她。 冬儿却更伏下身子,不愿起,只抽噎着道:“二爷,往后……往后冬儿再不能伺候您了。” “不能?”秦煜眉头一拢,“为何不能?” “奴婢年岁大了,不如年轻小丫头瞧着新鲜,如今秋昙在您身边服侍,奴婢自然该往后稍,不然岂不说奴婢霸占二爷不给后来人腾地方?况且二爷也不要奴婢,方才夫人问奴婢可有看好的人家,原来是老太太让她给奴婢说合,奴婢想着,这定是二爷您的意思,如此奴婢还赖在这儿不走,像什么样子呢?”她说着,仰起满面泪痕的脸,望向秦煜。 秦煜明了她话里拐弯抹角的意思,温声道:“我并非不要你伺候,是怕耽误你,这个年纪你出去还好说人家,再过几年便难了,至于秋昙……”秦煜抬眼,呆呆望向屋里某一处,淡道:“她终究不及你,你回来自是由你伺候,他日你出府了,也还有守诚,用不着她。” 他口中的“她终究不及你”指的是秋昙的忠心,而冬儿却以为,是秋昙他心里的位置终不及自己,再听他说往后不会用秋昙伺候,更以为秋昙得罪了他,她立即转悲为喜,十分得意,心道果然不是二爷不要她,是秋昙非贴上去,看吧,上赶着二爷还用不惯呢! 冬儿眼里放出光来,殷切望着秦煜,“二爷……奴婢不出府,既然您用不惯旁人,奴婢就伺候您一辈子,至于那秋昙,您就打发她去吧,再请夫人指派个新人来便是了。” “伺候他一辈子,”这话已说得很明白,然秦煜却全没往那儿想,脑子里只回荡那句“打发了她去。” 他垂下眼帘,转着拇指上戴的青玉扳指。其实他也想打发了她去,如此不忠心的奴婢留着只会膈应自己,可再想到秋昙背着包袱推门出去的形景,他这颗心便一抽一抽。 正两难之时,他从竹帘下瞥见一双茶褐色缎鞋,接着,便听外头回话:“二爷,冬儿和绿浓已回了院子,那几个妈妈留在这儿也没甚用处,奴婢奉夫人的命把她们领回去,夫人还交代说您院里没个粗使婆子不像,要留下盛妈妈给您使。” 冬儿听罢,深以为然,四爷的院里都有九个奴婢,独听风院只六个,排场竟比不上庶出的,不过再一想,万一夫人安插人手进来,探听二爷的消息或要害二爷,可怎么办?秋昙和翠袖的身契还没送过来,这又来个人,不妥,不妥。 “二爷,院里的奴婢够使了,”冬儿道。 秦煜使了个眼色,守诚会意,立即撩帘走出去,同林妈妈道:“二爷说人够使了,不必留人。” 秋昙正忖着该如何留人,忽见守诚出来,想着自己不受秦煜待见,守诚的话他应当会听一听,于是将他拉到一边,求他在秦煜跟前说盛妈妈几句好话。 守诚应了,这便撩帘回屋,可话还没出口冬儿便指着他道:“我几日不在,你愈发没规矩了,出去传个话传了这许久。” 守诚是个再实诚不过的,光想想如何说谎牙齿便打颤,他只好将方才秋昙教他说的话都如实相告。 冬儿“嗤”的一声笑出来,并不言语,只看着秦煜。 冬儿是这府里除老太太和张嬷嬷外,在秦煜心里的第一人。秦煜自知冬儿的意思,也觉她归家后自己让秋昙伺候,有愧于她,只能遂了她的意,命守诚道:“你往后不许同秋昙说话。” 守诚应声,低头吐了吐舌头。 秦煜怕冬儿再要逼他打发秋昙出府,便说头疼,冬儿忙伺候他午歇,后退出卧房,将包袱抱了去自己房里,待收拾妥当了,招呼守诚过来,问方才秦煜罚秋昙是为什么事,守诚便将秋昙和几个婆子闹起来一事说了。 冬儿冷笑,“不过一个二等,就这样傲起来,二爷午歇时她都敢闹,可见没把主子放在眼里,”说着,便出屋去寻秋昙。 此时院里几个婆子已让林妈妈带走了,连同盛妈妈在内,秋昙并不惊讶,她让守诚帮着说话不过死马当活马医,实在留不住只能往后再想法子,此时她正搬着绿绮的铺盖,去东厢房同绿浓等人一起收拾东西。 正文 第67章 烦躁 东厢房的门一拉开,灰尘味儿碰鼻,绿浓走在前头,不住拿手扇风,笑骂道:“绿绮这个懒人,得空也不进来收拾收拾,坐一坐,瞧瞧,妆台上都积灰了,像几年没住过人的。” 绿绮挠着头憨憨地笑,“我哪里想到这里,”说着忙将被子放在自己架子床上,出去打水来擦洗。 秋昙见床上被褥仍是春天盖的,便和翠袖一起,把床上那绣被被套拆下来,褥子也掀下来,绿绮则去柜子里拿了竹席,铺上床展开,一面向秋昙道谢,“辛苦姐姐了,快放着我来。” “在这儿掺和什么,你自个儿的活儿还没完呢,”门口,冬儿的影子缩得短短的一截,横过门槛。 众人齐齐回头,便见她正直直望着秋昙。 “婆子们都走了,灶房还没收拾干净,既是秋昙你领的头,便你去收拾吧,”冬儿淡淡道。 翠袖忙说:“我也打烂了几个碟子,我也去收拾。” 冬儿横一眼过去,“忙什么,你跟着她这样乱来,有收拾的时候。” 翠袖低头撇撇嘴,不敢作声了,屋里一片沉默。 “你们忙你们的,我去收拾,”秋昙深深看了眼冬儿,大步走出门往灶房去。 冬儿回来,她往后没好日子过了! 秋昙撩帘走进灶房,一股油烟味儿扑面而来,杯碟已收拾了,碎的用竹筐装着,完好的叠在灶台上,就等着她洗了,而地还没扫,饭菜点心等散落各处,像随意涂抹的苔藓。 她只好拿了扫帚来扫地,而后将碗碟都洗净了,各处再抹洗一遍,一番下来,累得连腰也直不起了。 日头渐渐西斜,从支摘窗投进来的那抹橘黄是苍老的,充满了整个屋子,秋昙蹲在炉子前拧抹布,面向夕阳,心里惘惘的。 “秋昙姐姐,”守诚从门口进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二爷说您今儿的罚还没领受呢。” “罚?什么罚?”秋昙蹙了蹙眉,以为是扣月钱。 “每日站一个时辰,”守诚声音弱下去。 秋昙将那拧干的抹布往铜盆里一扔,“淌”的一声,水溅了她半幅裙摆。 守诚见她如此,忙上前安抚道:“姐姐,忍一时风平浪静,冬儿姐姐因上回的事,定还记恨你呢。” 秋昙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缓缓吐出,如此往复三回,终于道:“走吧,他让我站哪儿?” 接着,守诚便领秋昙出灶房,来到东厢房前五步远处,命她站着。 而此时秦煜便在屋里,将窗纱撩起一道缝往外望,果然望见秋昙,她歪头站着,眼睛直望着正屋门口,神色不大好,口里还念念有词,秦煜猜想她是在骂自己,他唇角勾了勾,心道骂吧骂吧,总比你整日在屋里绣花写字,过悠闲日子,把我忘到脑后强。 望着望着,忽见守诚正怀抱一床竹席,往杂物房去。 寻常奴婢小厮们用的竹席,都是用白色细线间的,他用的竹席则用的是银丝线,守诚怀中抱的那席子,在烈日下隐隐发出银色微芒,不是他的又是谁的? “守诚,”秦煜在屋里喊他。 守诚身形一顿,踌躇了会儿才回过身,双手捧着席子趋步入内。 他撩帘进了内室,低着头将席子呈给秦煜,诚实道:“二爷,我没按您的吩咐烧了席被,因秋昙说活人的被子烧不得,不吉利。” 秦煜愕然,咽了口唾沫,“她……看见了?” “秋昙姐姐看见了,说这被子绿绮洗不得,得我来洗,”守诚的声音渐低下去。 秦煜此时真恨不能地上裂开道缝,容他钻进去。 “往后我的东西不许她碰,看也不能看,”秦煜紧紧握着扶手。 外间正擦桌椅的冬儿听见动静,以为秦煜因什么恼了,忙走进来,“怎么?” 秦煜脸色微红,甚至不敢看冬儿,只淡道:“都出去。” 冬儿觉着不对劲儿,到底走过来,推着秦煜的轮椅往八仙桌前去,温声道:“二爷,这会儿日头还盛着呢,在窗前坐久了,晒得燥,”说着,忽意识到什么,往窗棂上一瞥,果见那糊得好好的窗纱被扯开来个小角,再俯下身子略望了眼,竟望见院里站着的秋昙。 秋昙不是得罪他了么,怎么? 心被嫉恨攫住,她握轮椅的手不由一紧。 正文 第68章 丢东西 夕阳渐渐下沉,地上余热犹在,秋昙站在那橘色的光辉里,歪着头,满脸的汗珠子闪着光,翠袖和绿绮等人收衣裳时路过,都拿出自己的帕子递给她让擦汗,秋昙接了,往脸上抹两下,帕子便浸透了。 冬儿撩帘从正屋出来,不紧不慢地往秋昙这儿走,轻蔑地打量着她,从头发丝儿到脚尖儿,她觉她没一处出色,可为何二爷偏对她尤其不同? “你站得离正屋太近,二爷瞧见了心烦,往后到院门口站着去,”冬儿走近了,冷冷道。 秋昙巴不得,抻了抻衣角淡道:“奴婢知道了,往后决不碍二爷的眼。” “如此便好,往后你只在屋里做针线,旁的用不到你,今儿的一个时辰也到了,快回屋去吧。” 秋昙道了声好,便踅身往屋里去,她后背已汗湿了,贴在身上黏黏腻腻,于是一回屋她便收拾了衣裳去净房沐浴。 …… 灶房里,绿绮和翠袖商量着每人凑三百钱,让李妈妈多做两道菜给绿浓接风。 翠袖道:“秋昙姐姐还得赔碗碟的钱,便不用她出份子了吧?”绿绮忖了忖,道:“很是,”于是两人各凑了五百钱让厨娘做几样好菜来。 这李妈妈果然是老太太小厨房里出来的,饭菜做得又快又香,不多时几碗菜便端上了桌,有一碗虾丸鸡皮汤、一碗火腿炒鸭子、水晶肘子、香菇鸭信,又一碟子腌的鹅脯和道清淡的小葱豆腐,以及两道点心。 翠袖欢欢喜喜地去厢房请秋昙吃晚饭,没见着人,料想她在净房,便回去请绿浓等人略等一等。 几人坐着咽口水,左等右等秋昙不来,绿绮便提议每样菜匀出些来给她留着,剩下的她们先吃了。 接着翠袖便用碟子每样匀出一小半,绿绮见她匀得太多,心道剩下的三个人怎么够吃,刚要说话,绿浓朝她摇摇头,示意她什么也不要说。 因剩的菜不多,三人吃才堪堪够,秋昙沐浴毕,来灶房用饭时,看见的便是七个光碟子,她愣了下,心道连她们也来踩她,不给她留饭了么?直到见翠袖从橱柜里端出几碟子小菜,她才进门,扫了眼桌上的饭菜,笑道:“今儿是过年么,咱们吃的比主子还好?” “是李妈妈说这些肘子啊、鹅脯啊,大热天的送来,几日不吃便放坏了,今儿既然绿浓姐姐回来,便做了给我们吃,”绿绮道。 秋昙不知是她们凑的份子,这便安了碗筷坐下用饭,还招呼她们再来吃一点儿,她们说吃饱了。 接着,绿绮告诉秋昙:“姐姐,方才大厨房来人,收了那些摔碎的碗碟,说明儿会呈报上去,回头作了价便直接从您月例银子里头扣。” 秋昙听罢,顿觉饭菜不香了,那几个碗碟虽是给奴婢用的,不值什么,可大厨房若要欺负她,说用了什么青花瓷、定窑白瓷的碗,故意往高里作价,从中捞油水,还不得去了她半年的月钱? 她正攒银子预备出府呢! 然而这几两银子就罢了,一个翡翠镯子更狠出了她一回血。 次日一早,她起身梳妆时,忽想起原先秦煜赏赐的银簪子她给绿浓留了一支,就收在螺钿柜里,于是开了柜子找寻。 花丝点翠蝶恋花银簪是寻着了,却不见了秦煜赏她的翡翠镯子。 她急了,同翠袖一起,把每一层的抽屉都拉出来细细找寻,将自己一年四季的衣裳也搬出来一件一件抖,从床上寻到床底下,寻到犄角旮旯,连老鼠洞也没放过,愣是没瞧见。 她累得满头大汗,气馁地一屁股坐在矮塌上,心道好好的镯子能到哪儿去,便是从手上掉下来也能听见响动啊,更何况她只戴了一回。 “该不是外头那些婆子偷拿了吧?”翠袖坐在一旁,用蒲扇扇着风。 “兴许吧,”秋昙道。 其实她认为,赖妈妈等人虽口上没把门,手脚应当干净,不然在内院这么些年,早让人察觉赶出去了,况且她们便是进了她的屋子,也不知她钥匙放在哪里,如何开螺钿柜?那便只能是屋里的人。 翠袖最是老实,给她贵重些的东西都不敢收,至于绿绮,她似乎尤爱那些花儿粉儿,荷包镯子,上回的金镯子她不就借着戴了小半个月么? 于是,秋昙寻了个梅花朱漆的小长盒,装上那支银簪,随后去了东厢房。 “你们可起来了吧?”秋昙在檐下喊了声,屋里绿浓应了声,忙走过来撩帘进她进屋。 秋昙进了去,将东西递给绿浓道:“你家去后二爷赏的,院里每人都有,这是你的,我替你收起来了,昨儿忘了给,今儿才记起来。” 绿浓来听风院四年了,除了年节时的几吊钱,再没收过旁的赏赐,今打开盒子见是支银簪子,着实惊了,笑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二爷竟会赏我们簪子!”说着,忙轻轻放下银簪,斟上一杯茶给秋昙,请秋昙坐。 秋昙接过茶,在绣墩上坐了。 接着,绿浓便同她说起二爷往年赏她们的银子,秋昙眼睛直盯着喜鹊登梅宝座妆台前理妆的绿绮,笑应道:“我倒觉赏几吊钱,几两银子好些,太贵重的物件回头弄丢了才真心疼呢!前儿我得的一个翡翠镯子,成色很不差,若拿去当了,怎么也值几十上百两,你想想,几十上百两的银子贼人要偷了去可不容易呢,可一个翡翠镯子,还不说拿便拿了?” 秋昙说着,低头抿了口茶,抬起眼时,发觉绿绮画眉的手显然顿了下,菱花镜中,她的左眉撇得老长。 绿浓诧异道:“院里竟有行窃的?想是昨儿那些婆子干的,眼皮子忒浅了,按府里规矩,凡手脚不干净的,打五十下笊篱,赶出府去,几十年的老妈妈的了,为个镯子真不值当。” 秋昙故作叹息,“是啊,如今人走了,我也没处问去,便报上去,咱们听风院的事儿,她们也不认真管,咱们只能胳膊折了往袖里藏。” 接着又叙了两句闲话,秋昙便辞出去了。 眼下她有七分笃定是绿绮偷拿了那镯子,不然绿绮不至画歪了眉,也不会一句话不说。 可秋昙想着,几人在一个屋里睡这么些日子,绿绮的为人处世并不差,还是不要因个镯子断了她的前途好,只防着她些便是了。 不过,秋昙自认长绿绮几岁,算是她姐姐,该给妹妹提个醒儿,可又该如何去提这个醒儿呢?总不能直咧咧地让她管住自己的手吧?秋昙犯了难。 那边厢,绿浓回想着秋昙的那番话,总觉她话里有话,于是问绿绮:“镯子该不是你拿的吧?我总觉着她方才那番话是敲打你的。” 绿绮冷笑,“绿浓,你同我睡一处这些年,我可拿过你什么?” 绿浓没话可说了。 其实她心里也向着绿绮,秋昙人是好,干活儿也利落,可她才认得秋昙半个月,而绿绮是与她相处多年的姐妹,终究不一样。 如此再细想想,绿浓更深觉秋昙不是个好相与的,昨儿跟婆子们在灶房打闹,今儿又怀疑绿绮偷她的镯子,明儿还不知是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小可爱们,最近因为家里的事太多,更新时间不准,更得也不多,从明天开始就回归正轨了,每天早上八点双更!感谢大家的支持! 正文 第69章 徐氏 却说那几个在听风院伺候了一个半月的婆子,大多是从旁的院子抽调过来的,譬如赖妈妈,便在秦淑兰院里专管花草,她们既受了秋昙的气,少不得同老姊妹说道,如今好些人都知道听风院有个丫鬟,原先在夫人院里伺候的,甚是泼辣。 一日晌午,赖妈妈去前厅搬几盆外客送的蜀葵,在荟芳园一处山石后遇见王二媳妇,驻足闲谈了几句。 如今府里最津津乐道的便是秦煜与安平县主的婚事,那王二媳妇听说赖妈妈在听风院伺候过,很来了兴致,拉她到树荫遮蔽的石头上坐,悄悄地问:“听说县主去探望过二哥儿,什么模样?怕不是生得不能见人吧,不然怎么放着三爷不要,挑个有腿疾的。” “少听外头胡诌,县主我是亲眼见过的,模样算不上顶尖儿,可也不比人差,只较寻常女子英气些,咱们底下伺候的,不知道上头那些弯弯绕绕,可你想想,便县主是个心内没成算的,郡主总会为女儿筹谋,若二爷真没点儿本事,能下了小定?” “可她们不都说二爷是个……脾气暴躁,不拿奴婢当人待的?” “她们哪只眼睛瞧见了,听风就是雨的,我在那儿伺候了几十日,也没见怎么着,想是有心人故意放出话来损人的名声,反倒面上看着尊贵体面的,其实内里最是脏臭,翠缕为何家去养病,打量谁不知道呢!我看你是个嘴严的,才说给你,我还撂句话在这儿,二爷袭爵名正言顺,将来这府里谁做主,呵,还真难说呢!” 王二媳妇笑着摇摇头,终究是不信。 赖妈妈胸有成竹道:“咱们且等着瞧吧!”说罢想起什么,将她拉近了些,又道:“还有件事,说出来好笑,徐老婆子她女儿,你可认得?” “就是秋昙么,那相貌丫鬟堆里少有的,我怎么不认得?” 接着,赖妈妈便将秋昙如何与她们摔杯打盏的事儿说了。 恰好秋昙的老子娘徐氏从汀兰院回来,打从这山石后头过,听见零碎的几句,立即忿忿走上前,指着赖妈妈,“又在嚼什么蛆!” 二人齐齐回头,见是徐氏,忙起身挤出个笑脸,“徐妈妈怎么过来了?悄没声的,倒吓了我们一跳。” “你们不说背人的话,怎么能吓着?”徐氏没好气的,抻了抻衣裳道:“方才听见你们说我家丫儿泼辣,可是好笑,通府你去问问,我丫儿泼辣,这世上还有和气的人儿?” 徐氏记忆里的秋昙都是原主,那真是个再和气不过的。 赖妈妈忙笑着迂回道:“秋昙自是和气,可到了听风院,也和气不了,我方才说的是秋昙受了二爷的罚,可怜见的,只能躲在屋里哭,便说她太老实了,得泼辣些才好。” “怎么?”徐氏面露焦色,“我丫儿做了什么事,二爷要罚她?” “就是前几日的事儿,你不知道?”接着,赖妈妈便将那日秋昙罚跪的情形都告诉了她。 徐氏也听说过秦煜不把奴婢当人待的谣言,生怕秋昙让他作践出个好歹,急急忙忙便往听风院去…… 两盏茶的功夫,徐氏穿过紫竹林到了听风院门前,因心里有气,便下大力气砸门,一扇院门教她叩得满院子都能听见,不多时便见门从里拉开了,走出来个着葱绿色绫裙的小丫鬟,十三四岁年纪,平常颜色。 “您是哪儿的妈妈,来二爷院里做什么?怎么使这么大力气叩门?”绿浓秀眉微蹙,语气中含着些许埋怨。 徐氏本就一腔怒气过来的,见她如此,更不愿好好说话了,“不为什么事,我就是要进这院子。” “我们二爷的院子可不是谁想进便进的,”绿浓这就要将门阖上,徐氏伸出右手来重重一推,险些把她推个趔趄,“怎么进不得?老太爷的屋子我都进得,这小院子是金銮殿啊?我进不得?”说着就要撞开绿浓直直闯进去,幸而冬儿听见动静快步走来,指着她喊道:“哪里来的妈妈,好不知规矩!” 徐氏打眼一瞧,见是冬儿,身材高挑,气派非凡,便猜到她是院里的大丫鬟,这才稍缓声调道:“我来寻我女儿秋昙的,叫这小丫头拦在这儿了。” 绿浓想解释,又觉好笑,懒得争辩了。 冬儿听是秋昙她老子娘,上下打量了一番,心道果然有其母才有其女,再看她时神气便轻蔑了许多。 “绿浓,把秋昙叫过来,”冬儿道。 绿浓立即去了。 正文 第70章 母女 却说秋昙本在午歇,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推她,半睁开眼迷茫地望着眼前人,听见的第一句便是:“秋昙,你娘来寻你了,就在院门口。” “什么?”秋昙一个激灵从床上翻身起来,连头也没来得及梳,便随意趿拉了鞋冲出去。 是老妈过来了,好久没见着她了,她怎么来了? 秋昙眼里噙着泪,小跑过去…… 然走到如意门处,却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我们秋昙不懂事儿,还请您多担待,若二爷要罚她,更得您从旁劝着些了。” 原来是徐氏在同冬儿客套,她睡迷糊了,居然以为自己母亲过来看她,心里的失落满满的几要溢出来。 “您怎么过来了?”她深吸一口气,缓步朝她走过去,那句“娘”却无论如何叫不出口。 冬儿见她过来,走开了去。 徐氏见了秋昙,笑得眼睛眯起,跨过门槛伸手来相扶,“你气色倒比原先好些。” 从原主的记忆中,秋昙知道徐氏倚老卖老、胡搅蛮缠的脾性,赶紧拉了她到院门外去,道:“有什么话咱们到外头说。” “怎么?”徐氏板起一张脸,“我还进不得这小小一个院子?便是夫人见了我,也是要好生请我进屋喝盏茶的。” 秋昙干笑着应和,说竹林里凉快,这才连请带拉地把她拉到紫竹林石墩上坐了。 徐氏掏出帕子抹着额上的汗,接着,便连珠炮似的数落起绿浓,说她如何如何把她堵在门口,又说那冬儿一脸傲气,不像个伺候人的,倒像是被人伺候的。 若听旁人抱怨这些秋昙早怼回去了,可想着这毕竟是原主的娘,自己占了原主的身子,不说多孝敬,至少不能膈应她老人家。 终于,徐氏抱怨得差不多了,秋昙才问起正经事,道:“我听说三爷向您要我,有这回事儿么?” 说起这个,徐氏笑得眼角起褶,她今年不过四十来岁,没做过累活儿,又保养得当,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只是眼角的褶子却比寻常这年纪的多几道,一笑便显出来。 “听谁说的?三爷告诉你的?他还说没说给你听,先来问我的意思呢。” “那您是什么意思?” “我自然不能一口答应。” 秋昙惊得瞪大眼,心道这个娘恨不能把原主打包送上三爷的榻,不然当初也不会用五十两收买孙妈妈,请她在夫人面前美言,把她调到三爷院里伺候,怎么三爷向她要人她倒不放了。 果然,徐氏又道:“我告诉他,除非夫人来要,不然我不给的,他们这个年纪的哥儿想一出是一出,自己又做不得主,自然得夫人来同我说我才能答应,抬你做妾跟要了你去伺候那可不一样,为娘自要矜重些,让他不能小瞧了你去!”徐氏说着,拉了秋昙的在手心里,摩挲着。 秋昙长叹了声,心道果然如此。 她一手撑着脑袋,颓然道:“我不喜欢三爷。” “怎么,你还想在这听风院里挨到老?丫儿,这儿不是个能出头的地方,况且二爷又是那个脾气,听说他罚你跪了整夜,为的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我做活儿不利落,他看我不上呗,”秋昙淡淡道。 “你做活儿不利落,普天下还有做活儿利落的?”徐氏哼了声,压声道:“他怕是故意为难你,为娘只想把你调出去,方才夫人传我去她院里,便说了,只要你听她的吩咐,一年内便将你调出听风院。” 接着,徐氏便将自己的脸贴着秋昙的脸,极轻极轻地将方才的事儿同她说了。 原来,夫人今儿召徐氏过去,赏了她一匹上好的缎子,让她往后多来听风院看看女儿,总之,便是让她代替盛妈妈传递消息。 秋昙听罢,心里打起了鼓,连连摆手说不成,“我不能把您也拉下水。” 徐氏却不以为然,此事既能讨好夫人得她的赏钱,又不需秋昙做伤天害理的事儿,不过传递个消息,便是出了事,也还有夫人保着,没甚不好的。 “夫人让你多帮着冬儿些,最好让她做成听风院的姨奶奶,如此,才能早些调你出去,”徐氏又道。 秋昙一惊,赫然站起身,“这……这都什么事儿啊!” 她怎么还要管秦煜的床帏之事了,况且她和冬儿不对付,便是真心帮她,她能领情? 恰好这时,冬儿从门内出来,喊二人道:“秋昙,领你娘进来,二爷要见她。” 正文 第71章 吵嘴 秋昙素知徐氏的脾性,生怕她冲撞秦煜,忙道:“冬儿姐姐,我娘身上汗味儿重,恐二爷不喜,有什么话不如我代我娘去回。” 徐氏拉了拉衣襟,端出一副长辈的样子,“不必你传话,正好我也有话要问他,”说着,也不顾秋昙使的眼色,快步跟了冬儿去。 秋昙没法儿,只得跟进院子,眼睁睁看着徐氏被领进屋,而她就在正屋外等着。 她相信以徐氏的性子,必要问秦煜为何罚她跪,还会搬出老太爷来说事,她甚至能想像出徐氏拿腔作调,以伺候过老太爷的长辈的身份教育秦煜的模样,这一套若碰上寻常主子,人家心里再看不上也会忍着,可碰上秦煜……她不敢想,已做好了随时冲进去跪下求饶的准备。 这时绿浓走过来,朝正屋努努嘴,“你娘进去了?”秋昙颔首。 绿浓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秋昙姐姐,方才开门时我不知那是你娘,若知道——” 秋昙忙打断她,“快别说这话,该是我替我娘向你赔不是,往后再见她你可千万别搭理,”正说着,便见徐氏撩帘出来,面上志得意满,不像被训斥了的样子。 绿浓见她出来,立即往旁边去了,秋昙则诧异地迎上去,“二爷没把您怎么样?” “他能把我怎么着?为娘可是伺候过他祖父的,他不看我的面儿,也要看老太爷的面儿。” 秋昙一颗心放回肚子里,这便领着徐氏去她屋里坐…… 徐氏进门,四下张望,见屋子宽敞,窗明几净,妆台地屏等一应俱全,连架子床也是黑漆螺钿的,很是满意。 秋昙则赶忙将月牙桌上的针线收进藤萝筐,放回八宝柜里,而后斟上茶来递给她道:“那二爷问了您什么话?” 徐氏放下茶盏,也来帮着收拾妆台,回道:“不过问了几句三爷和你的事儿。” “那您怎么说?” “为娘自不会让你难做人,我说‘二爷您才是她的正经主子,得您发话,您不发话,我们哪儿敢私自许人呢?’不过他罚跪你,我也很说了他一通,哪有这样的,便是奴婢也不能这么作践!” 秋昙心道这徐氏虽爱拿乔托大,说正经话时倒也不算蠢笨。 “啧啧啧,这些珠钗首饰都是主子赏你的吧?”徐氏在那梅花朱漆小妆盒里来回拨弄,见着一支稍微老气的鹿鹤同春簪,便对着镜子往自己头上戴,左看右看,很是欢喜,道:“你的月钱每月只给为娘一半,主子的赏赐我是一回也没见着,近来你哥哥同外院两个小管事合计做香料生意,投了大本钱,眼下家里饭都吃不上了。” 秋昙走过去开了螺钿柜,拖出最上层抽屉来,将里头的小锭银子并几吊钱都给了她,道:“这个你都拿去,给我捎些上好的彩线来,剩下的便归你,我近来得空,想绣些帕子荷包赚几个银子,”说着又将八宝柜里三个绣好的荷包拿出来,递给她,“这些你拿去卖,到时得了银子,你我各一半可好?” 徐氏欢喜地一一接了,笑道:“什么你啊我啊的,你的银子我都替你保管着,为你将来备嫁妆不是?” “这便不必你操心了,”秋昙撇了撇嘴,而后再同她闲叙了几句,便将她请出屋,送出了院门。 再回来时便听冬儿传她去见秦煜,她深吸一口气,撩帘进了那许久未进的正屋。 一走进去,昏暗和压抑便铺天盖地涌过来,包围了她,她不敢看上首坐着的秦煜,只跟着冬儿亦步亦趋地上前,在离他还有五步远处驻足,向他行礼,“二爷有何吩咐。” 几日不见,连说话也这么生疏了么? 秦煜掀眼皮子瞧她,想到自己席子上的污秽都教她看见了,便觉浑身不自在,重又垂下眼帘,望着她红绫裙摆下那双水红缎面的绣花鞋,冷冷道:“怎么,走近些我会吃了你?” 秋昙只好再上前几步,屈膝跪在秦煜身前,“奴婢的母亲不会说话,若有得罪二爷您的地方,还请您莫同她计较。” 他目光暗了暗,冷笑道:“你母亲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倒是你说了许多不该说的,你原先说你与老三是空穴来风,那为何你母亲说……”那些秦昭让她做妾的话他说不出来,不然太阳穴便一抽一抽。 “那并非奴婢愿意,是三爷强逼的,”秋昙抬眼望着秦煜,倔强道。 冬儿冷笑:“便是那与男子私相授受的,事后也说是强逼,谁又知是不是半推半就。” 秋昙“嗤”的一笑,眼睛看向别处,道:“心里脏的人,看什么都脏。” 正文 第72章 请帖 “你……”冬儿气得牙齿打颤,然而还不及她发作,秦煜便先喝道:“掌嘴!” 秋昙猛地抬眼,望向秦煜,他下颌线条凌厉,垂眸看人时眼中带着不屑,好像她真是他脚下的一只蝼蚁。 也是,冬儿伺候了他七年,是他心尖尖上的人,自己算什么呢?不过是她走后,一个代替她的工具人罢了,在正主面前,她自是如蝼蚁般不值一提。 然而秋昙是绝不会自己掌自己嘴的。 冬儿见秦煜这样回护自己,心里很受用,然她面上丝毫不表露得意,反而道:“二爷,罢了,让她下去吧。” 秦煜紧握扶手的手微微松开,手指蜷了蜷,故作不耐道:“还不快退下。” “是,”秋昙重重吐出一个字,立即起身,踅身快步往外走…… 按府里的规矩,奴婢告退时要却步三步才能转身,秋昙此举不合宜,所以她一出屋,冬儿便不满道:“便是心里再有气,也不能冲主子甩脸子。” 秦煜不言,抬手示意她推自己去书房。 在路过南窗时,他不动声色地拉起窗纱一角,瞥了眼,院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东厢房的竹帘轻轻摆动,想是她摔帘进了屋。 夏日从蝉鸣声吵得他头疼。 …… 水房里,绿浓端着盆洗净的衣裳走出来,正望见秋昙气冲冲回屋的情形,忙问身旁的绿绮:“我家去这段时日,二爷和秋昙怎的了?” 绿绮倚着门扉,正盯着某一处出神。 “绿绮,绿绮?”绿浓伸手在她眼前摆了摆,绿绮猛然回神,“哦,你说什么?” “我看你近来总是魂不守舍,怎的了?” 绿绮垂眸,手不由自主揪住鸾带,道:“没什么,你方才问我什么话?” 她怎么敢说自己偷了秋昙的镯子,不敢拿出来戴,又不想还回去,心里纠结万分呢? “我问你秋昙和二爷怎回事。” “他们呀,”绿绮脑子里将二人的前事都过了遍,忽扑哧一笑出来,附耳悄声道:“我看二爷喜欢秋昙,甚过喜欢冬儿姐姐呢!” “啊?”绿浓惊得张大了口,忖了忖,又觉该是如此。 …… 次日,听风院收到个帖子,为此,冬儿很高兴了一回,传菜时对绿浓绿绮等人都有了笑脸。 汀兰院里,周氏却黑着一张脸在贵妃榻上,身边两个奴婢打扇,手畔的黑漆小几上一小铜鼎里盛满了冰,也没压住她心头的燥火。 钱妈妈在她跟前回话,说的是庄子上的事故,周氏的心思却全不在此,冷冷打断她道:“林妈妈传个话怎的还没来,我要好好问问她,胶东王下的帖子怎么就送到听风院去了!” 在侯府,除了老太太和侯爷处,门房收到的帖子一律是送来汀兰院先请周氏这个当家主母过目的,自然,胶东王给秦煜下的帖子也不例外。汀兰院的妈妈们都是办事办老了的,知道周氏的心思,理应压着这帖子不往汀兰院送,可偏偏林妈妈送去了。 钱妈妈忙替她描补,“这帖子门房送来时二夫人恰好瞧见了,若不送过去,倒显得夫人您有意不许帖子递去汀兰院似的。” 听说“二夫人”几个字,周氏更气得从榻上纵起来,“凭她什么二夫人三夫人,搪塞过去就完了,难道她还敢插手我们房里的事不成?哼,我看她也是有这心思,恨不能侯府的儿郎都配上她娘家的女儿,二哥儿攀不上便想着四哥儿,真个不要脸!” 钱妈妈低着头一声儿不敢言语,只朝旁侧几个奴婢使眼色,奴婢们忙放下团扇,知趣地退下。 待人走后,钱妈妈才拾起团扇,亲自为周氏扇风,轻声安慰道:“夫人别气坏了身子,二夫人做事一向如此,那林燕茹家世虽不过尔尔,人却生得不错,四哥儿同她玩得好,想娶她也是人之常情,您不如就允了。” “允什么?允了一回,下回她更要把她那些娘家亲戚都往侯府领,到时一个一个分媳妇儿,把我三哥儿都祸害了才好呢!”周氏说着,忽想起胶东王的帖子给秦峥也下了份,却独独她的好儿秦昭没请,她心里更来气,径直伸手从鼎里抓了块冰在手里揉搓。 她不明白,秦煜或是沾了安平县主的光才请的,那请秦峥又是为哪般?二哥儿四哥儿都请了,夹在中间的秦昭不请,看着像什么,回头又有的议论呢! 他不知道的是,上回跟随安平县主来侯府探秦煜的便是胶东王,当日风波亭解棋时他也在其中,见秦峥虽解不开棋局,然待人有礼,言谈有趣,便连他也一块儿请了。 正文 第73章 赴约 秦煜抢了秦昭的好婚事,连带把县主这一脉的皇亲也都收入囊中了,周氏深恨,将手里的冰都揉碎了,吩咐钱妈妈:“二哥儿赴约那一日的车马,你可要好好打点。” 钱妈妈会意,这便却步退出去办差了。 她随后招呼了个小奴婢过来,命她去给赖大传话。 那小奴婢便将钱妈妈的原话,一字不落传给了小厮赖明升:“六月十五二爷要出府,他出行的马车你稍动些手脚,不能让人瞧出来,只要路上能耽误些时候,令他迟到或去不成便是了。” 专管出行事宜的小厮赖明升是赖妈妈的儿子,人称赖大,因前些日子听赖妈妈说二爷日后恐有造化,便想着眼下他未起势时不能得罪太过,于是满口答应着,转头却只把车轴上安的伏兔抽了去,如此,马车仅在行路时颠簸些。 六月十五那一日,到了巳时日头还躲在云翳里,只露出一线儿脸来,天空阴沉沉似是要落雨,秦煜的轮椅就在正屋门口,眼前帘子挂起半幅,他能望见秋昙站在如意门前的身影,却看不清她的神色。 自从上回命她掌嘴之后,秋昙更少出房门了,罚站时也不站在院里,而是到如意门处,好像有意躲着他。 冬儿立在八仙桌前,正用青花瓷勺搅拌着那碗浓黑的汤药,因知道秦煜在看什么,她手上的动作愈来愈快,把碗碰得叮当作响。最后她探了探药温,觉着合适了,便端起来走过去,送到他眼前,“二爷,药摊凉了,您喝了吧。” “绿浓绿绮在院里几年了,还从未出过府,这回便让院里的人都跟去吧,”秦煜淡淡道。 冬儿心里一咯噔,“可……可伺候您我和守诚便足够了,她们去了帮不上什么,反而让外人看着奇怪,以为您多讲究摆场呢。” “外人?”秦煜呵的一笑,轻轻转动手上的白玉扳指,“外人说什么与我有何相干?” “那……那秋昙也跟着去么?”冬儿声口有些委屈了。 “她也是听风院的奴婢,”秦煜淡道。 他没意识到,说起秋昙时,他连说话声儿也轻了许多。 冬儿的心深深沉下去,她低头应了声是,以下去传话让备马车为由,匆匆出了门。 她再不能在秦煜身边待着了,只要看见他望秋昙的眼神,看他一人坐在书房里默默不语,或他解秋昙原先给他出的数学题,她这颗心便像在油锅里煎。 接着,守诚将秦煜让奴婢们同去的话传给了绿浓和秋昙等人,绿浓绿绮兴奋地从水房里冲出来,跑回屋里换衣裳,重新装扮;秋昙听说这消息,更是一扫前几日的阴霾,同翠袖兴冲冲去厨下,捡了几块昨儿没吃完的栗子糕,悄悄拿回房放进大荷包里。 两刻钟后,车马预备好就在门口等着了,听风院里各人也准备就绪,秦煜由软轿抬着往府门口去,秋昙等人随轿而行。 日头彻底躲进云里了,干爽的夏风拂过,衣裙翩翩,凉爽宜人。 因有冬儿在,众人不敢言语,秋昙等便只能朝对方挤眉弄眼地笑,她还故意掂了掂腰侧的大荷包,示意绿浓绿绮自己带了点心。 待出了府门,便见三辆马车,冬儿纳闷自己只叫了两辆,如何来的三辆? 待软轿放下,守诚进去将秦煜推出来,恰好秦峥也领着两丫鬟从门内走出,两兄弟四目相对,都愣了下。 秦峥忙趋步上前,向秦煜拱手称二哥,“今儿天气正正好,二哥要往哪儿去?” “胶东王府,”秦煜淡道。 秦峥微诧,笑道:“原来王爷给二哥和我都下了帖子,正好一起坐马车去!” 秦煜蹙了蹙眉,他不喜与旁人同乘马车,可他也并不讨厌秦峥,盛情难却,只好允了。 于是,秦煜两兄弟和冬儿、守诚上了前头的马车,秋昙等人及秦峥的两个奴婢则在后一辆马车上,一齐赶往胶东王府。 秋昙这辆马车上统共六人,十分拥挤,只能挨着坐,因加进来两个不认得的小奴婢,众人都有些尴尬,不言声儿。 不知怎的,路上十分颠簸,秋昙右侧挨着的紫兰坐不稳,直往秋昙这儿倒,一下不防与秋昙撞了头。 二人捂着额,对望一眼,都忍不住笑起来,接着一马车的人都笑了起来。 随后几个小奴婢都自报了姓名,原来那两人名唤紫兰紫苏,秋昙和翠袖这便将自己带来的栗子糕拿出来,掰开均分了。 几人吃着栗子糕,撩开帘帷看外头街景,十分开心,不多时便闲话起来。 紫兰紫苏问她们秦煜可如传言中那么凶,秋昙与绿绮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起来,说凶得很,接着又问秦峥凶不凶,两个奴婢对主子只有好话,“四爷最是和善,对我们也从不苛责。” 不多时又说到林燕茹,紫兰被颠得身子一抖一抖,说话声便也一顿一顿,她悄声道:“林家小姐与我们……我们四爷和五小姐玩得可好了,又是投壶又是作诗行酒令,难得……难得有与四爷如此投契的,我们姨奶奶也喜欢林小姐,还说要讨了她做儿媳妇。” 当日芙蓉园中,秋昙便觉林燕茹和秦峥极配,她笑道:“那敢情好啊!只是你们姨奶奶是说笑呢还是真心的?” “自是真心,”紫苏冷不丁出声,而后又压低声道:“前儿姨奶奶还去同夫人说了,只是夫人不允,这几日林小姐避嫌,都不敢往我们那儿去了,四爷茶饭不思,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今儿要出门才好些。” 秋昙轻轻颔首,心道郎才女貌,且还是自由恋爱怎么就不成呢?难道又是因为家世?那自己这样的家世,在这个时代又会配什么样的人呢? 正忖着,马车一顿,王府到了。 正文 第74章 议论 这胶东王府并非王府,而是郡王府,京城只有一座占地五百多亩的王府——贤王府,其余的王爷都于弱冠那年派往封地,是以王府修建在各自的封地上,譬如胶东王府便在莱州。 此次他忽被圣上调回京城,无府可居,只能暂时屈居原先的永宁郡王府,而这郡王府也十分气派,占地三百五十多亩,有大小宫殿三十余座,房室四百多间,奴仆亦有数千之众。 众人下了马车,因秦煜身子不便,秦峥便将他和自己的帖子一并呈递给门房,门房指派了个仆从,领着众人在府外绕了一圈,从西门入,走过一条长甬道,两侧俱是奇形怪状的嶙峋山石和各样奇草异卉,秋昙抬首望,便见不远处一芭蕉树旁立着两只孔雀,更远处还可望见一线儿黛色的宫殿顶檐。 然他们见不着恢弘的宫殿了,因那仆从领他们从西门入,便是为着直入王府花园,王爷今日在那儿宴客。 再往前走百来步,便到了二门处,抬首间,可见黑漆匾额几个烫金大字——“万柳园”,梁橼上金线大点金的旋子彩画,描朱绘彩,金箔镶边,富贵明丽,待跨过门槛,又有一汉白玉镶边镂刻二龙戏珠的影壁,那仆从领着他们往右侧游廊上走,秋昙透过漏窗往外望,各色美景和建筑迷了她的眼。 其实在现代旅游时她也见过所谓王府,但大多是复建的,要么便只剩残垣断壁,远不如今日所见这般古色古香。 不多时,他们便跟着那仆从绕过荷花池,走过桃花坞,来到一片青草地上,草地中央摆着三张大理石案,案上瓜果点心齐备,案前坐满了人,其间有锦衣华服的富贵子弟,亦有衣着寻常的读书人。 坐在轮椅里的秦煜见有许多生人,不由身子紧绷,往后缩,直贴着轮椅背。一旁的冬儿见状,忙蹲身问:“二爷身子不适么?” 秦煜道无碍,而后偏头瞥了眼离得他两丈远的秋昙,眼角余光只能瞥见一个水红色的身影。上回去芙蓉园他怕见生人,便是秋昙过来挡着他,隔开了那些满身臭汗味儿的路人,可这回她却离得他远远的。 石桌前吵吵嚷嚷的男子中,有几个看见秦煜等人过来,都疑惑了一瞬,问身边人那是何人,终于胶东王和麒麟才子柳不知也留心到了,他们回头看,见是秦煜,都笑着走上前来相迎。 “秦二郎可算来了!” “我们已等了你许久了!” 接着便请他入座,胶东王亲自向众人介绍道:“平南侯府的二公子,便是他解开了慧觉大师的棋局,”说着又看向秦峥,“这位是侯府四公子,同样棋术了得。” 秦煜强忍着不适向众人拱手,自报姓名,他不喜人多,尤其不喜与那等半瓶醋的酸腐文人说话,今儿是看在胶东王的面子才强压下不耐,随他入席。 席上鸦雀无闻,在座之人都直直望着秦煜,无不惊愕,有百思不得其解那棋局,心中感叹秦煜大才的,也有记起多年前那个在会试中拔得头筹的侯府公子的,他们中大多不在意残疾与否,只认才名,当下有许多都站起身向他拱手,自报姓名,有真敬他的,也有酸他的。 各人一一见过后,才继续讨论方才未完的话题。 胶东王已认秦煜为知己,便不矜身份,俯下身子亲自为秦煜解释道:“方才我们本在闲谈,说到各地风土名胜,柳不知说起他前些年去过儋州治下的几个小镇,镇子上多出能人,有从商的,亦有入朝为官的,无论做什么,无一不是人杰,可奇就奇在,这几个镇上竟无一家私塾,不知还亲自问了当地人,原来他们大多识字,却无人读圣贤之书。” 柳不知颔首道:“倒也有几家藏书的,大多是游记、志怪、农书类的杂书,四书五经全没有,至多一本《孟子》,我便费解至今,这些人不读圣贤书,也能有大作为,难道圣人之言无用?” 在座之人各个都有些才学,并非凡俗之辈,不乏清高之人,世俗的财富他们不屑,是而寻常商贾再有财他们也不放在眼里,能被他们称为人杰,想必这镇子上出的商人不仅富贵,且很有德行,应当是世人口中达则兼济天下的儒商。 而说到做官,也有清流贪腐之分、能臣庸吏之别,在这个世道,只要有银子有人脉便能买官,是而这镇上的人不读四书五经却能做官并不稀奇,可既能被他们称为人杰,那想必这些人做了官,也在清流能臣之列。不读圣贤书也能做好官,谁说不是在打那些日夜苦读的学子的脸? 这时,席上一人道:“许是人家背后也读圣贤书,我们不知道罢了,如今有那样一等读书人,怕人知道他刻苦用功,背地里头悬梁锥刺股,人家问起来,他们却摆手说不爱读书。” 又一人道:“圣人之言流传千古,自然有用,这些人便没读过,耳濡目染下也知道了,也或是有人与圣人心性相通,不读书也知该如何做人行事,方才不知兄不是说他们有族规,想必圣人之言已内化在族规之中了。” 还有人道:“圣人之言也不独有儒这一家,百千年前百家争鸣,兴许是其中一支留下的,如此遵循的不也是圣人之言?”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无一不在证明一件事——圣人之言有用。 秋昙却听得简直要打瞌睡,在她看来,这就是一群没接受过社会毒打的年轻人在纸上谈兵。 这时秦煜道:“圣人之言,真正拿来办事恐怕无用,而那些杂书,也不是全然无用,看游记,可知地理山势、民俗世风,看农书,可知时节更替,栽培作物,便是旁的杂书,只要不是坏书,也可引人思考,各有各的用处,有那一等聪慧的,融会贯通之下,甚至从中看到世事更迭的规律,宇宙间的道理,办起事自然不差。” 众人齐刷刷看向他,有安静听着,颔首不迭称赞不已的,也有不以为然不置一词的。秋昙对他所发的议论深以为然,心道这人脾气虽差,胸中却有沟壑,勉强算个不错的人吧。冬儿更是从始至终望着他,欣赏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正文 第75章 认错人 因众人都看过来,秋昙的目光便也扫过他们,猛然间,发现人群中有一张脸,与她大学时暗恋的学长一模一样。 那人坐在最左侧,头戴青玉小冠,身着豆绿色杭绸直裰,面庞清隽,举止温柔,秋昙几乎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她这个母胎单身二十五年的老阿姨,唯一一次暗恋便是他,他竟然……竟然也穿越过来了? 不对不对,兴许人家就是这个时代的呢,可他为何也盯着她看,还对她微微一笑,秋昙看看天,今儿没出日头啊,怎么她有要晒晕了的感觉呢? 接下来他们再说什么话,秋昙都听不见了,耳畔只剩下自己咚咚的心跳,眼里也只有那一个人。 她想过去问问他可是同穿越而来的,可碍于身份又不好过去,只能立在原地煎熬。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七八个粉衣奴婢上来添点心茶水,其中便有一个没当心踩了他,吓得脸色煞白,连连致歉,几乎跪下,他却不恼,只扶起那奴婢示意她领自己去擦洗。 如此,他便离开了人群,随那奴婢往东走,正好迎着秋昙的面而来。 秋昙的双腿已不听使唤了,她直直走向他,定定望着他,为了验证他是否也是穿越的,秋昙走近他时轻声道:“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那人微微蹙眉,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秋昙迫切想要找到同类,她不愿放弃,于是更近一步,声调提高了些,“奇变偶不变,”谁知脚下踩中个拳头大的石块,一崴…… 秋昙心想完了,这摔下去要丢死人了,可身子没栽下去,她感觉自己的肩头被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 那人将她扶正后便放下手,微笑着问她:“你方才同我说什么,又为何总看着我?” 这声音温煦体贴,不疾不徐,令人如沐春风,绝不是那个人。 秋昙目露失望,站稳脚跟,向他一福道:“奴婢该死。” 那人却笑了笑,道了声不碍便跟着那粉衣奴婢快步往前去了。 秋昙的心跌落谷底,她愣愣站在原地,抬头望天,在心里乞求老天再给她降个现代人来作伴。 而秦煜太过敏锐,从她走出第一步,他便察觉到了,回头看她。 接着众人的吵嚷声秦煜都听不见了,只听见秋昙极小声地说了句不知什么,看见她朝那人直直走过去,故意摔倒在他身前,看他的手扶住她的肩,若眼神能杀人,那人的手已经断了。 他自认对她已极为忍耐,她与秦昭不清不楚,他并未深究,不然吃里扒外的奴婢,他打一顿板子是绝没有错的;他因前些日子命她掌嘴惹了她不快,还特地带她出府走走,可她呢?到了这儿也不忘施展她勾引人的那一套,好像除了对他这个主子,对其余人她都尤其热情,竟故意跌在一素昧平生的男子怀中。 “冬儿,把她带过来,”秦煜声音低沉喑哑。 冬儿心里一百个不乐意,却也不得不过去。 她见秋昙呆呆立在那儿望天,心道这人可真够傻愣的,也不知二爷怎么能看上她。 这时,她瞥见秋昙脚边的草丛里,躺着一枚青玉玉佩,于是走上前,轻轻踩住那玉佩,冷声质问秋昙道:“你不在二爷身边伺候,到这儿来做什么?” 秋昙回神,一扭头,见是冬儿,立即调转视线看向秦煜,见他仍背对着自己,稍松了口气道:“奴婢这就回去,”说罢急急走回原处。 冬儿看了眼左右,见无人在瞧她,立即蹲身捡起玉佩,往袖里一揣,便跟着回秦煜身边伺候了。 秋昙战战兢兢立在秦煜身后,看着他的后脑勺,好一会儿才平复心绪。 “秋昙,去府外买几块马蹄糕来,”秦煜转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忽漫不经心地道。 秋昙才平复的心绪又纷乱了,这时候吃什么马蹄糕,还让出府去买,该不会他瞧见方才那一幕,故意为难她吧? “二爷,待会儿回府时奴婢再给您买,您看成么?”秋昙小心翼翼赔笑道。 秦煜不言,只是回头给她个“你自己看着办”的眼神。 秋昙立即低眉颔首,乖乖回道:“奴婢这就去,”说罢便下去办差了。 秦煜觉着秋昙就是太闲,才有空去讨外人的好,而不尽心伺候他这个正经主子,不如给她找点儿事做,蹉磨蹉磨她,然而他忘了此时不是在自己府上,而是在王府,单这个园子便宽阔可抵半个侯府。 正文 第76章 迷路 秋昙顺着草地边沿的小径,绕过桃花坞,走过荷花池,靠右侧的游廊往前行,这廊上漏窗很有意思,不用寻常的雕花木窗,而是用最寻常的青瓦拼出各色花纹,且一连八个漏窗都不重样。 待走下游廊后,又见各处山石花木、亭台楼榭,她只能凭记忆挑了条小径往前走,不多时前头又分叉处许多条小径…… 景象愈来愈陌生,直到看见一丛凤尾兰时,秋昙确定自己没来过这儿,再一转头,连来时的路也寻不到了,她只好无头苍蝇般在园子里乱撞,才过了座白玉桥,一会儿又来一座,自己也不知自己走到了哪儿,想喊人又不敢大声喊叫,毕竟是王府,怕冒犯冲撞了人。 最后,她累得一步也挪不动了,便寻个小亭子,跟条哈巴狗一样瘫在坐凳楣子上,气喘吁吁…… 她想着,愈急愈寻不着出路,不如歇息会儿,说不定待会儿就有奴婢打这儿过,把她捎带上呢? 那边座席上,众人玩起了击鼓传花行酒令的游戏,已经五个回合了。 二十余人,秦煜一人便行了两回令,而他心里记挂着秋昙,时不时往荷花池那头望,始终不见人来,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他终于意识到,秋昙可能是迷路了。 他记忆超群,才刚走过一遍的路绝不会忘,便想当然以为旁人也一样,可秋昙不是他,她那傻愣傻愣的样子,头回来王府哪能记得住路。 于是,秦煜碰了碰身旁胶东王的酒杯,胶东王意会到他有话要同自己说,微弯下腰侧耳过去…… “我一个奴婢恐怕在你园子里走丢了,请王爷派人去寻一寻她。” 胶东王笑了笑道:“不碍,只要人还在园子里,半个时辰内便能寻着,”说着便直起身子,回头同小厮耳语了几句,那小厮立即下去办差了。 “我方才罚了两杯酒,喝得心里火烧一样,想在园里散散,王爷可否派个人领我四处逛一逛?”秦煜道。 胶东王自然同意,立即指派了个小厮领秦煜去逛。 冬儿跟了他许多年,自然一眼看出他的心思,他哪里是逛园子,分明是亲自去寻秋昙,冬儿不悦,绿浓和绿绮等人则万分高兴,她们打从进园子便想四处参观参观了。 小厮先就领秦煜去参观府里最有名的一座假山,秦煜粗略望了眼,没见秋昙,还不及那小厮细说便命他往前走,随后那小厮又领他上了望春亭,这亭子建在高处,在此处俯瞰,大半个园子的美景尽收眼底。 秦煜上去之后,正好望见不远处临湖的水榭中,那蚂蚁般水红色的一点,好像是个人趴在坐凳楣子上一动不动。 她怎会一动不动,是睡着了,还是让人怎么着了? 他指着那水榭,“领我去那儿。” 接着,秦煜等人便急急赶往望春亭。 …… 轮椅辘辘的声响也没惊醒秋昙,她感觉有人轻轻推了自己,嘤咛一声,脑袋转了个向又继续睡。方才走了半个时辰,她属实累坏了,趴在这儿夏风一吹,不多时便困得睡着了,哪成想就遇上秦煜亲自来寻。 秦煜静静转动手上的白玉扳指,冷眼瞧着她,她像狗儿一样瘫着,睡姿属实不敢恭维,然她身姿已出落得很有些韵致,侧躺时峰峦起伏,显得又娇憨又妩媚。 秦煜不由想起那个梦,脸色登时变了,忙自己转动轮椅到亭子另一侧去,背对着她,抬眼望天。 亭外站着的绿浓翠袖等人见此情形,都暗暗为秋昙捏了把汗。 “醒醒,秋昙,快醒醒,”冬儿轻声喊她,一面小心翼翼解她腰间挂的小葫芦,颤抖着换上自己方才捡来的玉佩。 这是她头回做陷害人的事儿,心里有愧,可也不得不做,谁让秋昙不安分,抢她的二爷呢?那可是她守了七年的人! 秋昙终于不情不愿地动了动身子,睁开迷蒙的眼,“怎的了?”待眼睛全睁开,却看见近在咫尺的冬儿的脸,她吓得一个激灵坐起来,指着她,“你……”目光却又越过她,看见亭子另一侧的秦煜。 她心道完了,赶紧站起身,趋步走到秦煜身后,低眉颔首道:“二爷,奴婢……奴婢无能,竟在园子里迷了路,没能——” “走吧,”秦煜好像没听见秋昙说话,回头看了眼冬儿,冬儿立即上前推轮椅,推着他从秋昙身旁走过,眼神也没给她一个。 完了完了,又惹着那位祖宗了,今儿回府有苦头吃了! 她赶忙跟上去,在冬儿后头随行,接着绿浓和绿绮等人也过来跟上,她们都知道秦煜在气头上,不敢言声儿,便冲秋昙使眼色,仿佛在说:秋昙你可真行,迷了路还能睡着! 秋昙摊摊手,做口型道:“我可太难了!” 一路无话。 大约两盏茶的功夫他们又回到草地上,远远的,秋昙便望见那位长得像她学长的男子站起身,面向众人不知在说什么,而周围人都望着他,神色各异。 待走近了她才听清楚那人的话,“不打紧,一枚青玉玉佩罢了,丢了便丢了。” 原来是丢了枚玉佩,秋昙心道这些富家子弟玉佩多得是,上回秦煜不还用玉扳指打人么?确实不打紧。 她跟秦煜回到原位,便见对面一着沙青色直裰的男子站起身,折扇轻摇,道:“青玉也分许多种,和田的鸭蛋青玉、雍州的烟青玉,都是青玉,品质却有好坏,譬如有一种沙枣青玉,上等的籽料,玉质细腻,细如枣泥,千金难求,你的玉佩若是此玉,那便很要紧。” 那人笑道:“在城南玉铺里淘的一块黑青玉,不过二百两银子,不值多少,罢了罢了,不必为这个费神。” 众人听罢,齐声笑起来,其中有人打趣道:“国公府的三公子竟也佩二百两一枚的玉佩,我的玉佩砸去一半,便可与你的比一比了,”一番话说得众人更笑起来。 秋昙这才知道那人是国公府公子,如此高门显贵,竟一点儿架子也没有,方才有奴婢踩了他的脚他不计较,自己倒在他身前,他还将她扶起,同是高门公子,比秦煜这怪脾气不知好到哪里去,真是个可敬之人。 正文 第77章 玉佩 然而,真正开怀大笑的非富即贵,几个衣着平常的读书人都笑不出来,他们虽不是家境贫寒,可二百两银子也够他们十年的嚼用了。 而这二十几个读书人,各人有各人的心肠,便有那心胸狭窄的,方才行酒令时有让这几个书生抢了白,想着也要教他们丢一回丑,于是有人故作打趣道:“我料想这玉佩不是丢了,是叫人偷了,那人以为国公府三公子是个富贵的,身上配的玉,该是和氏璧上凿下的一块,不想竟是块破玉,回头他必要把这劳什子扔荷花池里去!” 柳不知等人都听出他的话外之音,说觊觎人富贵才行偷窃之事,不明摆着说是不富贵的人偷的么,而此处除了他们,还有谁不富贵? 他们连强颜欢笑也笑不出来了。 胶东王也觉出气氛尴尬,因人都是他请来的,于是忙打圆场,“哪里是偷了?定是丢了,既丢在我府上,回头我送你一枚更好的。” 柳不知却不卖胶东王面子,他是个在圣上面前也敢狂妄的,更不必说在座的众人,于是他杯盏一顿,笑道:“不必王爷破费,既怀疑是人偷的,不如大家搜一搜身,去去疑。” 国公府三公子文贤忙摆手道:“不必不必,定是我自己丢了,既不需王爷送我一块,更不必搜身,喝酒才是正紧事,”说着举起杯盏。 然而那几个书生却不搭理他,都颔首赞成柳不知,“是该搜身,不然我们便干净也成不干净的了。” 而后坚持的坚持,劝的劝,你一言我一语争执起来。 秋昙心道果然阶级属性才是人的根本属性,什么才啊德啊的,都是次要,两个阶级层次的人坐在一次,一点火星子就燃了。 最后,胶东王不得不同意搜身。 他请众人坐在原位不要走动,后命奴婢们去搬四座围屏,放在离这儿不到两百步远的一攒尖亭子里。 众人按序由两个奴婢领着,一个一个去搜身。 秦煜看他们如此行事,只觉好笑,待轮到他时,他便冷声回道:“我不搜身。” 众人目光的探照灯一样打过来,其实谁都明白秦煜不会偷拿玉佩,侯府二公子,要什么没有,用得着偷么?可如此直白地说不愿搜身,似乎太过不通情理了。 柳不知道:“我信二公子的为人,可还是搜一搜去去疑的好,不然待会儿若没搜出来,又只剩你一个没搜,有些人便该疑心你了。” 胶东王也拍拍他的肩道:“伯伦,委屈委屈。” 秦煜却向两人做了个揖,而后转过头淡淡对席上众人道:“疑心我便疑心我吧,诸位自便。” 席上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说话,然而心里都不好受,方才胶东王入席第一句便说在这儿他不是王爷,谁也没有什么身份,不过是喝酒畅谈的一群志同道合之人罢了,这会儿,秦煜却摆起了架子,连王爷都同意搜身,他倒不同意了。 一旁的冬儿踌躇着想替秦煜说话,犹豫着,咬得下唇泛白。这个场合,连王爷也在,她一个小小奴婢按规矩是连话也不能多说一句的,是而她不敢开口。 而秋昙打心眼里不认为自己是奴婢,犹豫了会儿便站出来,向众人一福道:“王爷,诸位公子,奴婢斗胆在这儿替我们二爷说两句话,我们二爷并非拿乔,而是不喜旁人碰他的身子,便是最贴身伺候也不能过分逾越,是而,用王府的婢子搜身他不惯的,用我们又显得不公正,不如不搜,还请诸位公子见谅。”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住落在秦煜的腿上,都隐约明白秦煜为何有此怪癖,于是一个个善解人意道:“不碍事不碍事,秦二公子不想搜便不搜了吧!” 秦煜见他们都盯着自己的腿看,握扶手的手紧了紧,在心里嫌秋昙多管闲事,他要做什么何须向他们解释?可听着她一口一个“我们二爷”,他又受用得很。 接着便越过秦煜往下搜了,那些搜完了的,或尚未搜身的继续喝酒说话,他们心里都有底,不是自己偷的。 而冬儿,一口气泄到脚后跟,暗悔自己没站出来,又让这小蹄子抢了先机,她不动声色地瞥了眼秋昙,目光渐移到她腰间佩的玉佩,牙槽紧咬。 旋即,她又换了副面孔,倾身下去温和道:“二爷,绿豆清热,夏日吃这个最好,您吃一块绿豆糕吧?” 秦煜轻轻颔首。 绿豆糕摆得有些远,冬儿便招呼秋昙,“秋昙,二爷要吃绿豆糕,你拿一块。” 秋昙哦了声,这便走到秦煜右侧,略伸长了手到白瓷盘里拿糕。 秦煜用眼角余光瞥她,一眼便瞧见她腰侧佩的那枚青玉玉佩,这玉佩方方正正,通身是均匀的沙青色,其上刻了个弥勒佛,但看尺寸便知是男子佩戴的,女子佩的要更秀气些,所以……这便是文贤丢失的玉佩? “二爷,”秋昙捻了块绿豆糕递给秦煜,秦煜却不接,只深深望着她,目光莫名。 “二……二爷?”秋昙觉他眼神有些吓人,双腿不由自住后挪。 秦煜忽的伸手将那玉佩扯下,再用袖子一盖,动作迅如闪电,秋昙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只觉腰上被人摸了,下意识便觉秦煜占她便宜,身子更往后躲。 大庭广众之下,秦煜居然……秋昙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忽的她意识到什么,往腰上一摸,她的小葫芦不见了,这是原主她娘给原主求的一个据说开了光的宝物,秋昙看它形状特别,便日日戴着。 可秦煜要她的葫芦做什么? 她更不解地望着他…… 正文 第78章 偷的? 秦煜冷眼瞧着秋昙,“回你原处站着去。” 秋昙虽心有疑惑,却不好问,只能默默退到他身后,同绿浓等人并列站着。 坐在秦煜对面的华服公子,一面饮酒,一面留心着秦煜,他乃京兆府尹之子罗良,正是方才说笑时暗示玉佩教人偷了,挑起两方不快的那位。他见秦煜与秋昙的种种,虽没看清他桌下那双手做了什么,可也隐约猜到两分,于是更盯着秦煜的一举一动。 不多时,二十几人都搜完了,并未搜着那玉佩。 既证明了清白,柳不知便挑衅似的看着罗良,看他有何话可说,罗良手中折扇不紧不慢敲着虎口,笑道:“柳兄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命大家搜身的,况且我并未指名道姓,万一是教那些眼皮子浅的奴婢偷了去呢?” 罗良身旁的人忙斟了杯酒,递给他道:“哪来这么多话?快喝了这杯!”如此,便岔开了话头。 不过这却提醒了秋昙,她记起自己失窃的翡翠镯子,想着该不会绿绮不仅偷她的东西,更胆子大得偷到王府来了吧? 心里如此想,她便下意识看了眼绿绮,绿绮也因这话想起自己,抬眼看向秋昙,四目相对间,她心虚地错开眼。而绿浓见秋昙看绿绮,也想起上回她敲打绿绮的那些话,心里很为绿绮不平。 接着,众人继续把酒言欢,不多时便至午时二刻,胶东王请他们去前厅用饭,柳不知却道在自然中饮酒谈天更有意趣,于是胶东王命奴婢撤下瓜果茶水,端上酒馔来。 秋昙以为王府的饭菜要更丰盛些,没想到是些白菜啊肉丸子之类的,不过古怪的是,一向无肉不欢的秦煜,居然把白菜吃得津津有味。 难道这白菜是什么稀有品种?或做法特殊,她孤陋寡闻了? 饭毕,众人说起如今稍有学识的先生都让世家大族聘去,贫家子弟虽也读书,却只能入庸师之门,譬如在座的几个读书人,便因此走了许多弯路,胶东王于是提议在京城办一所学堂,为寒门子弟专设,请众人有银子的捐银子,没银子的便出份力,众人都道甚妥。 各人出谋划策,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半个时辰,都有些乏了。 秦煜算着时候,料想该散了,便请胶东王到一边去,将那枚玉佩悄悄递给他,道:“这是我一婢子在荷花池旁捡的,也不知可是文贤那枚玉佩,待会儿席散了,还请王爷拿去给他认认,若是便好了,若不是,便由您自己做主。” 话音才落,那头的罗良笑道:“胶东王与秦二公子说什么悄悄话,竟背着我们?要罚他们当众说出来,再各饮三杯!” 胶东王是个胸怀坦荡的,虽秦煜请他私下把玉佩交给文贤辨认,可他想着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便是当众说出来也无妨,于是举起那枚玉佩道:“秦二的奴婢捡了这玉佩,也不知是不是文贤兄你的?” 秦煜一怔,旋即又恢复神色,示意冬儿推他回去。 胶东王和秦煜又回到石案前坐着,国公府三公子文贤上前来,从胶东王手中接过那玉佩,看了看,笑道:“正是了,”说着便朝秦煜做了个揖,道一声多谢。 罗良是那等小肚鸡肠又爱玩笑的主儿,方才因几个寒门读书人行酒令时抢白了他,他便挑起事端,后见秦煜十分傲慢,不愿搜身,他也有不满,这时便又想拿他取笑了。 罗良折扇轻摇,摆手道:“不忙,谢什么,万一秦二公子故意拿你取乐,你岂不谢错了人?” “这话怎么说?”有人道。 “近来秦二公子与安平县主过小定的事儿,你们竟不知道?” “这又如何?” “据我所知,文贤的兄长与安平县主有一段渊源,如今安平县主要嫁秦二公子了,秦二公子故意拿走文贤的玉佩,急一急他,有何不可?” 席上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茫然。 好一会儿才有人反应过来,恍然大悟般指着他哈哈大笑,也有不知缘故的,问身旁人他们有什么渊源,旁人便告诉说,文贤的兄长,也即国公府的大公子曾与安平县主过了小定,一日在马场上,县主与未婚夫比赛马,嫌他骑得太慢,朝马儿抽了一鞭子,那马儿便狂奔起来把人颠了下来……国公府大公子卧床月余才痊愈,接着便退了婚,损了县主的名声,从此京城无人不知她是个悍妇,而如今,县主又与秦煜下了小定。罗良的意思便是,秦煜为县主出气,故意与国公府的人为难。 经这么一说,不知道的也知道了,然而只有些许几人在笑,大多数人都觉拿人的私事打趣很不妥,便都不笑。 文贤面露尴尬,秦煜暗咬牙槽,抬眼盯着对面的罗良,眼中闪过一抹寒芒,“你倒知道很多故事,怎么不去茶馆说书?” 零星的笑声也不见了,席上鸦雀无闻,众人脸色僵硬,目光在秦煜和罗良之间来回。 冬儿此刻十分悔恨,她本想着回府后再把秋昙“偷”玉佩的事儿告诉秦煜的,可方才因秋昙大出风头,她心里不满,便没忍住暗示了秦煜,谁知竟将此事闹到明面上来了,而席上偏还有人跟长舌妇一般,不知分寸,牵出旧事来打趣秦煜,可不惹起他的火来? 秋昙也捏了把汗,心道秦煜本就不愿这门婚事,那人还拿这个打趣他,这不是往枪口上撞么?尤其秦煜还是个暴脾气,看吧,下不来台了吧! 罗良脸上挂不住,将个折扇一拢拿在手里,而后双手抱拳向秦煜道:“秦二公子谬赞了,”说着,用扇子指着秋昙,“我确实知道许多故事,譬如方才秦二公子从你那奴婢身上拿走了什么东西,我看她很不愿的模样,恐怕这玉佩不是她捡的,而是偷来的吧?”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众人的目光探照灯一样打在秋昙身上,又掠过她看向秦煜。 丫鬟偷东西他们不管,他们只知道能养出这样的丫鬟,主子也好不到哪儿去。 正文 第79章 维护 秋昙整个人都懵了,什么玉佩,那玉佩她都没见过,怎么就从她身上拿下来的? 难道是对面那人胡言乱语混淆视听?又或他真看见了,方才秦煜确实从她腰间摸走了什么东西,难道他拿走的不是小葫芦,是玉佩? 秋昙脑子里一团浆糊,只能走上前向众人一福,一字一句道:“奴婢没有偷东西,这玉佩奴婢也没见过,”说着,又看向秦煜。 她目光坚定,却又有几分迷茫,秦煜也看不懂了,其实他也以为是她偷的,方才她不是故意走近文贤,故意摔倒在他面前么?也或许不是她偷的,而是捡来的,可她定是存了占有之心的,不然方才一提起玉佩,她便该自己主动交给他。 “二爷,奴婢没有偷玉佩,奴婢甚至没见过那玉佩,”秋昙不住摇头,水灵灵的杏眼望着秦煜,甚至有几分委屈了。 这么多人都盯着她,秦煜似乎也不信她,好像她真是个小偷,可她什么也不知道呀! 秦煜深深望着她,随即垂下眼帘,淡道:“退下。” 于是秋昙退到秦煜身后站着,没有低头,而是直直望向那些看过来的眼睛,似乎秦煜在她跟前挡着,她也不是那么害怕了。 秦煜缓缓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冷眼瞧着对面的罗良道:“你说看见我从她身上拿了玉佩,而她十分不愿,你怎知她不愿,还有旁人看见么?你父亲是府尹大人,如此断案难道是他教给你的?不如去廷尉衙门走一趟?” 秦峥也讽刺道:“正主都不计较了,罗公子还计较什么?莫不是断案断上了瘾?” 这一句提醒了文贤,他忙道:“说的是,我这被盗的都不计较了,你们计较什么?喝酒才是正经事,”说着指了指罗良身旁的人,“快快快,给他满上一杯,罚他一罚。” 那人立即给罗良斟了杯酒请他喝,罗良却不接。 秦煜又看向文贤,“若非我那婢子,今儿你这玉佩恐无处寻了,况且为这劳什子她还让旁人泼了一身污水,我看你要赏一赏她。” 文贤道:“很是,很是,”说罢走到秋昙面前,将才寻回的青玉玉佩递给她,道:“因着这个令你和你主子受委屈了,索性赏了你吧,虽然不适宜你们姑娘家戴,可到底值些银子。” 秋昙望着他,见他面色温和,并未因罗良的胡言乱语对她有半分怀疑,心里更感激他。 她双手接过玉佩,向他盈盈一福,“谢公子赏赐。” 文贤这一赏,便给此事定了性,如此,罗良再没话可说,尤其众人也不站在他一边,他也确实怕激怒秦煜,毕竟平南侯不仅有爵位,更有实权,要打压他父亲,轻而易举。 于是他接过那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这样才是,”胶东王说着,命各人斟酒,同饮一杯。 如此才揭过此事,众人又天南海北地畅聊起来。 然而在秋昙心里,这事儿揭不过,虽然他们替她解了围,可今儿见证此事的许多人中,定有人还怀疑玉佩是她偷拿的,而秦煜此时不发落她,回府后也会发落她,一顿板子是免不了了。 可她想不明白,这玉佩怎么就同她有干系了? 若方才秦煜从她腰间取走的真是玉佩,那她的小葫芦呢?是有人陷害她把她的葫芦换成玉佩了?今儿谁近了她的身,除了秦煜便只剩…… 冬儿? 秋昙看向她,她生得高挑,站姿笔挺,无论怎么看,她都是有些清高自恃的人,就连绿浓绿绮也说她只冷冰冰的,凶巴巴的,但从未亏待过她们,跟二爷一个样。这样的人,再与人不对付也不会陷害,不会偷东西吧?况且她一心一意维护秦煜,今日的场合,她不该行此下策啊! 秋昙脑子里千丝万缕捋不清楚。 天儿愈发阴沉了,瞧着像要落雨,众人又闲话两盏茶的功夫便散了。 秦煜等人由王府的仆从领着,原路出了西门,风更大了,吹得那薄衫紧贴在身上,眼睛也睁不开,天上乌云滚滚,一场大雨就在眼前,众人赶忙上了马车…… 不多时,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砸下来。 不同于来时的欢声笑语,马车里无人说话,只能听见车轮碾在青石板上的辘辘声,和喧闹的雨声,秋昙心里更压抑了。 翠袖紧贴着她坐,绿浓等人则离得她远远的,有时偷眼瞧一瞧她,又与绿绮紫兰等人打起眉眼官司。在她们看来,秋昙是个手脚不干净的奴婢,连累主子丢面子,也坏了她们这些丫鬟的名声,今日席上之人家去后,还不知怎么编排平南侯府的奴婢呢! 忽的,马车一顿,几人身子往后歪,险些刹不住撞在人身上。 “怎的了?”秋昙高声问。 “晦气,车抽掉下来了,你们快下马车,到人家屋檐下躲躲雨,”外头传来马倌的喊声。 秋昙坐在最外头,一撩车帘,那雨直泼进来,打在她脸上,几乎睁不开眼,隐约中她望见前头那辆马车在雨幕中渐渐远去…… 那马倌见她不动,一抹脸上的水,喊她:“愣着作甚,赶紧下来啊!” 秋昙不得不扶着车辕,双腿试探着,小心翼翼下了马车,才一会儿功夫,身上已湿透了,接着,她把其余几个也接了下来,而后同她们一起到酒楼檐下躲雨。 马倌则冒着雨俯身下去查看车轴,见车轴上的伏兔不在了,心道怨不得来时便颠簸,原来这东西不见了,想必经来回两程颠簸,把车抽也颠松了,所以才掉了下来。 那马倌心知马车一时半会儿修不好,便在路旁拦了一辆,恰好是秦家本家亲戚,在侯府管采买事宜的,他们也认得那马倌,便答应捎一程,不过,马车里本就坐着一人,至多只能捎带上五个。 【作者有话说】 又更得有些晚了,我要回去面壁…… 正文 第80章 质问 接着,那马倌冒雨去檐下,告诉秋昙几个说拦着马车了,几人喜之不尽,就要过去,马倌拦住她们道:“那马车至多再能载五人,你们这儿却有六个,谁留下谁走,赶紧议定了好过去。”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走又不好明说,便都低下头不言声儿。 秋昙见状,道:“要不我留下,你们几个先回,回了府记得派辆马车来接我便是了,”她一面说着,一面用已湿透了的帕子抹着脸上的水。 翠袖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头发上粘的水珠子飞起来,她道:“姐姐不走,我便也不走。” 秋昙笑了,拿帕子擦擦她额上的水珠子,“我不要你陪,赶紧走吧,迟了也耽搁人家,快去快去!”秋昙说着,一个个推她们走。 如此,几人才半推半就地去了,走时绿浓还叮嘱她:“回头定派马车来接姐姐,姐姐就待在这儿,别走动。” 秋昙应了,目送她们走进雨中,上了马车,目送马车远去。 那马倌则去同酒家交涉,让把马车牵进后院避雨去了,唯剩秋昙一人站在檐下,背贴着墙,双手抱胸,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酒客和避雨的行人。 雨势愈来愈大,像天上在泼水,砸在瓦楞上,聚成许多股,流水般倾泄而下,汇聚着流向低洼处,耳畔都是哗啦哗啦的水声,和嗡嗡的人声。街道上再无人往来,愈来愈多的人来檐下避雨,秋昙被推挤着,不知在哪儿站着才好。 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大约两刻钟后,秦煜的马车到了侯府门前,此时雨势已小了许多,门房小厮撑着伞过来接人,众人下了马车,手忙脚乱地来到府门前。 守诚因将秦煜从马车上搬下来,后背淋着雨,湿了一片,冬儿淋湿了左袖,她却全无察觉,只顾用帕子给秦煜擦拭着衣襟上的小片水渍,秦峥等人也拂着袖子和衣襟。 秦煜的目光穿过雨帘,望着大道的拐弯处,淡道:“后头的马车没跟上来。” “想是行得慢,待会儿就来了,二爷先回去换身衣裳吧,”冬儿道。 “再等等。” 没有主子等丫鬟的道理,秦峥向秦煜拱了拱手,这便告辞回自己院里去了。 不多时,果然一辆马车过来,停在府门前,那并非侯府惯用的蓝呢顶的马车,几个奴婢从马车上下来,其中并无秋昙,倒多了个四十来岁的妇人,这是秦家本家亲戚秦伦的婆娘,在秦府谋了个买办的差事,极少来内院,关于秦煜暴虐的种种传言也都不曾听闻。 今见秦煜,她忙上前行礼,将方才之事向他禀报,“奴婢本要家去的,路上遇见府上马车坏了,二爷您院里几个姑娘淋得落汤鸡一样,便都载了来,还有一个在醉香坊前避雨,若奴婢这车上有容余,定把她也带上。” 冬儿看不惯这婆子的谄媚样儿,从荷包里摸出一锭银子赏给她,命她快去。 绿浓等人浑身淋淋沥沥,狼狈至极,皆不敢抬头见人,只离得远远的回话,“二爷,秋昙姐姐还在等着呢,可要再派一辆马车去?” 秦煜瞥了眼守诚,守诚会意,这便下去调车马了。 他怕秋昙出什么事,本意是要在这儿等一等她的,可转念一想,她今儿才在王府里对不相干的男子投怀送抱,自己还甘心等她,岂不更纵容了她,又兼冬儿劝他道:“二爷,回吧,您不走,绿浓她们不好先回,您瞧,她们衣裳都湿透了,况且,您犯不着在这儿等,府门口人多眼杂,您恤下,他们还以为您与秋昙怎么样呢,回头什么花样都能编出来。” 秦煜很以为然,这便领着一众人回听风院了。 一回到院里,各人便回房换衣裳,冬儿先就要给秦煜换,秦煜见她湿了个袖子,怕她冷着便命她先换,待她换下了,自己才换。 此时外头的雨声已小得多了,只听得见屋檐下的滴水声。 秦煜拿着本《六韬》,在明间里的八仙桌前坐着,随手翻看,并吩咐冬儿,秋昙一回来,立即传进屋里说话。 大约两刻钟后,秦煜听见院里有动静,从书里抬起头,“她回来了?” 冬儿隔帘禀道:“回来了,浑身湿透,正要回屋换衣裳呢。” “不必换衣裳,让她过来,”秦煜继续低头看书,他就是要冻一冻她。她大约不知道,方才在王府里,她同赵文贤说话便很寒他的心。 有光自门口照进来,劈开一个四方的亮框,一瞬又熄下去,接着便听见穗子打在门框上的响动,那墨绿的穗子还是她挂上去的,她走过来了,软鞋里想必装了不少雨水,每行一步都能听见叽叽的水声,终于那水声近了。 “二爷?”秋昙在他身前站住了,两手放在小腹前,手指头打结。 秦煜没听见一样,继续看他的书。 秋昙心虚得很,不敢多言,只静立着。 她知道今日之事不同以往的小打小闹,这是把侯府的脸面丢到王府去了,最后还劳他来解的围。虽然这事儿与她无干,可在他人眼里,她就是罪魁祸首,这会儿秦煜大约很想打她一顿板子吧? 秋昙等着,等到身体都打冷颤了,秦煜才终于抬起头,淡淡的一句,“冷么?” “冷,”秋昙低眉颔首。 秦煜的目光不由自住落在她身上,夏日的衣裙单薄,淋湿了贴在身上,显出玲珑的曲线,只粗略的一眼他便迅速调开视线,声音也不自然了,“方才王府里,你同文贤说了什么?” 问她跟国公府三公子说了什么,难道他真看见她跟他搭讪了? “奴婢没说什么,只是觉着他像奴婢的幼时玩伴,便过去问了句,”秋昙说着,双手抱紧胳膊,她确实有些冷了。 秦煜哂笑,冷冷吐出两个字,像两颗钉子钉在秋昙身上,“说谎!” 秋昙摇头,倔强道:“我知道在二爷眼里,奴婢的话都不可信,可这回奴婢绝没有说谎!” 正文 第81章 借刀 “那你故意摔在他面前,是为的什么?偷他的玉佩?”秦煜面容冷肃,直盯着她,漆黑的眸子像黑曜石。 “绝没有!”秋昙微扬起下巴,坚定道:“奴婢爱财,也取之有道,怎会行偷窃之事?那玉佩奴婢见也没见过,奴婢这儿,”秋昙指了指自己腰侧,“挂的是个小葫芦,不是什么玉佩。” 秦煜瞥了眼,他也记得秋昙腰间常挂一个小葫芦,况且有谁偷了人家的玉佩还挂在身上呢? 其实秦煜在闹了那一场后便想明白了,玉佩不会是秋昙偷的,他喊她过来,不过是想知道她与赵文贤究竟有什么干系,他能察觉到她走向他时那种小心翼翼,是对旁人从没有过的。 他方才一直在心里拿赵文贤同自己比,不得不承认,单凭这双腿,他便永远永远地比不上他。 其实他很清楚,才学啊家世啊,都是虚的,有什么比一个康健的身子更要紧呢?他时常认为秋昙既无才识又爱说谎,是个卑贱之人,时常又觉自己比她更为卑贱。 便是有一日秋昙与他有什么,那也是看中了他的财富家世,她不会爱他这个人,连血亲也不爱他,何况是秋昙? 然而这些话,他怎么说出口? 秦煜十指交叉放在小腹处,抬眼冷冷瞧着秋昙,故作出高高在上的姿态,“今日之事便揭过了,往后谁也不许再提,可秋昙,你别仗着……”他顿了下,继续道:“你别以为我真不敢罚你。” 秋昙惊得瞪大了眼,本以为要打一顿板子,这样轻飘飘的就过了?秦煜这么好说话? 她像捡了钱一样高兴,忙忙朝秦煜行了个礼,“多谢二爷,往后奴婢一定小心谨慎,尽心侍奉您!” “若再见到文贤……” 还不及秦煜说完她便盟誓般伸出三根手指,道:“绝对不靠近他五丈之内,绝不同他多说一句话,不,一个字也不说,否则便让奴婢吃饭噎着,喝水呛着,日日失眠做噩梦!” 秦煜很满意,他抿了抿唇,低下头拨拉书页,淡淡道:“退下吧。” 秋昙又是一礼,这便欢欢喜喜退出屋子,走到檐下时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冬儿见秋昙的脸色,便知秦煜又放过她了,她恨得牙痒痒,撩帘进屋,刚要说什么,秦煜先就吩咐:“给绿浓她们传话,今日之事一个字也不能再提。” “可二爷……” 秦煜摆手,“下去吧。” 冬儿深吸一口气,应了声是,便撩帘退了出去。 方才回程的马车上,秦煜让秦峥约束奴婢,不许将今日之事说出去时,她便隐约猜到他会放过秋昙,可她想着,至少应当打一顿板子,呵斥几句吧?没成想竟连句重话也没说,他心疼她到如此地步了么? 冬儿双眼泛红,大步走向东厢房,没见绿浓等人,便去了灶房,果然见二人在灶前烧火,而厨娘李妈妈正熬着一大锅姜汤。 这是老太太小厨房里的老妈妈了,想必听风院的风吹草动她都会禀告老太太。 既然二爷不舍得,便让老太太收了她吧! 绿浓绿绮见冬儿过来,都站起身望着她,讪讪的。 “今儿王府的事,事关重大,你们一个字也不许对听风院外的人透露,连你们的亲姐妹亲爹娘也不能说,明白么?”冬儿肃道。 二人一齐说明白。 待冬儿走后,李妈妈便问她们什么事,初时二人不愿说,可李妈妈不依不挠,她们想着冬儿只叮嘱不许说给院外的人,李妈妈是院里的,于是隐约透露了几句。 虽她们一再说秋昙是捡来的玉佩,可李妈妈人精一个,立时明白了七八分。 接着,绿浓和绿绮各端了一碗姜汤去秋昙房里,此时她已然换好衣裳坐在软榻上,帕子捂着口,一会儿一个喷嚏。 绿浓绿绮虽因“偷”玉佩的事儿,对她颇有成见,可又因她把马车让给了她们,心里感激她,于是将姜汤端到她面前请她喝。 绿浓还安慰她:“姐姐快把这姜汤喝了,别冻着,王府那件事二爷也叮嘱我们别往外说,可见他不会责罚姐姐,姐姐大可安心。” 绿绮因自己偷了她的镯子,如今还不大敢同她说话,便将自己那一碗端去给翠袖。 秋昙道了声多谢,便端起碗,咕咚咕咚喝下半碗,一股暖意从肚子通达四肢百骸,身子舒服多了。 绿浓见她脸色仍不好,便道:“愈是这样大热天的愈不防备,容易受凉,我那儿还有几颗李太医赏我们的丸药,说是驱寒散热的,我去拿来你吃,明儿保管就好了。” 秋昙也觉自己受凉了,颔首道:“多谢了,还让你们为我忙前忙后的。” “这有什么,姐姐也关照我们,”绿浓说着,就要出门。绿绮心虚,不敢同秋昙待在一个屋里,便也要跟去,秋昙却叫住她,“绿绮,你来,我有话同你说。” 绿浓回头看了眼绿绮,没言声儿,独自去了,绿绮只得低着头回来,在秋昙对面的杌子上拘谨地坐了。 秋昙把翠袖也支出去,这才对绿绮道:“绿绮,有些话我原本便想同你说的,可总不好开口,今儿王府里发生那样的事,我便想着,偷窃是大事,尤其是咱们小奴婢,一个行差踏错,小命就不保了。前些日子我丢了个翡翠镯子,对此,你有什么话同我说么?” 绿绮摇摇头,“我只见过姐姐那金镯子,翡翠镯子没见过,不知什么样的,我若见了,一定告诉姐姐。” 秋昙觉着她在跟自己装糊涂,便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她笑道:“我那镯子定是叫人偷了,那时这屋里只住了你我和翠袖三人,若是你拿的,你便还回来,我当作什么事没有,若不是你拿的,便是我错怪你了,我给你赔不是,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你?” 绿绮挣扎着,抬起头望着秋昙,好像为了证明什么,直直与她对视,“不是我,秋昙姐姐,我没偷你的镯子。” 正文 第82章 嫌隙 一时,秋昙也疑惑了,难道是自己错怪了她? 她以为绿绮是个还算老实的,若真拿了镯子,经她这么一问,定会心虚承认,若不承认,那便是没偷,而她也不好去搜人家的屋子。 秋昙就要起身向她赔不是,这时屋外响起一阵脚步声,绿浓撩帘进来了,她手里端着个雕富贵花开的朱漆小盒子,含笑递给秋昙,道:“这儿还有六颗,你先服一颗下去,若明早起来身子同往常一样,那便不服,若有些头疼脑热,头重脚轻的,便再服一颗,早晚各一次,两日必能吃好,我原先也吃过,比外头大夫开的方子管用多了。” 两人正说着,那头绿绮再坐不下去,起身撩帘往外走,秋昙喊她,奈何她不留步,绿浓意识到什么,也急急跟了出去…… 绿浓跟着绿绮回到自己屋,见她一坐下便伏在黑漆小几上,双肩一抖一抖,便知她在哭,忙上前轻拍她的背安抚道:“好妹妹,快别哭了,她来这儿才不过两三个月,不知你的品性才误会你,说开便好了,待会儿我去给你说。” 绿绮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来望着绿浓,双眼通红,“她才来院里几个月,凭何误会我!”说罢霍地站起身,两步走到妆台前,将那镜奁、妆盒、抽屉一一打开,又把衾袱、衣包、柜子等大大小小的都掀开拉开了,强拉着绿浓的手过来看,“姐姐你来翻看翻看,里头但凡有丁点儿翡翠的东西,便叫我不得好死!” 绿浓忙捂住她的口,啐她,“说什么胡话,多大点事儿呢就死啊活啊的,叫你老子娘听见了非打你不可,”说着,把她扶到一旁软榻上坐,自己帮她将床铺、包袱等物收拾了。 绿绮吸吸鼻子,看着绿浓忙前忙后,心里踏实多了。 方才幸而绿浓过来,不然秋昙再问几句,她便会绷不住什么也说出来,其实这些日子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生怕秋昙将此事告诉二爷,来搜她的屋子,她甚至想过,还回去得了,就说是捡来的,可如此,她的煎熬不就白受了么?况且那镯子也确实好看,她舍不得。所以只好将错就错做一出戏,如此,绿浓相信她,去告诉秋昙查过她的包袱,秋昙那人面狠心软,如此定不会再追究,说不定还来跟她赔不是呢。 然而,绿浓虽信绿绮,却也觉自己的三言两语秋昙不会信,况且,秋昙自己都是做贼的人,还疑心人家做贼,绿浓心里很看不上她了,懒得同她说明,想着不如搜一搜让她亲眼看看来得清楚明白,于是,她将屋子收拾好后,便去耳房寻冬儿。 冬儿正在屋里叠衣裳,听见帘外绿浓喊她姐姐,她便想起她们喊秋昙“姐姐”的样子,不由冷笑,“你来我这儿做什么?”说着,她放下衣裳走去门口,帘子一拨,端端立在绿浓跟前,居高临下看她。 “冬儿姐姐,”绿浓深惧冬儿,低眉耷眼道:“有件事儿我们实在是委屈,”接着,她便将秋昙疑心绿绮偷镯子的前前后后一一告诉了冬儿。 冬儿冷笑,“你们同她走那么近,怪得了谁?原先老太太也派过几个人来,没见你们亲近,偏这个你们就喜欢,恨不能拉了去拜把子,出水痘那一日,若不是你们拦着,我早把人送回夫人那儿发落了,哪有今日这些事,如今你们知道来求我了,早做什么去了?” 既要求人帮忙,便得当孙子,绿浓一个字也不敢驳,只颔首道是,待冬儿把这口气出了,她才道:“冬儿姐姐,求您捂着些,莫将此事闹大,回头寻个由头搜检搜检各自屋里,叫她看看我们究竟偷没偷她的镯子便是了。” 冬儿淡淡嗯了声,绿浓深谢她,这便回水房做活儿了。 冬而儿转头将此事告诉了秦煜,她抱怨道:“不是奴婢多嘴,秋昙忒没心胸了些,绿绮同她走得近了她便疑心她,还总逼着她,绿绮这个老实不知争辩的,只会哭,奴婢想着,明儿寻个由头搜一搜她们屋里,若真是绿绮偷的,便让她老子娘来领了她去,若不是,秋昙也该好好罚一罚了,总是她闹得院里鸡飞狗跳,二爷您说呢?” 秦煜微微偏头,掀眼皮子瞧她,目光不同往日的温和,而是锐利的审视,“你很不喜欢秋昙?” 冬儿脸色微僵,立即垂眸敛去眼底的不安,“她们都是二爷的奴婢,奴婢不敢对谁有偏爱,也不讨厌谁。” “那便最好,你是院里的大丫鬟,若有过分的偏爱,便不能公正处事,更甚的,会管不住自己,做出不该做的事,”秦煜深深望着冬儿,仿佛能洞穿她的心思。 冬儿觉他话里有话,再不敢站下去,道了声是便借口退下了。 …… 当日,秋昙喝了两碗姜汤,吃了一枚丸药,却不见好,仍不停地打喷嚏,夜里躺在床上,身上发汗,彻夜难眠,次日一早起身,更是头目森然。 翠袖等人不像秋昙那样闲,一起来便去灶房帮着洗菜择菜了,便不知秋昙身子烫得厉害,秋昙也不想请大夫,便又吃下粒丸药,硬撑着,待用过早饭没一会儿她觉实在挺不住了,便穿戴好出房门,想请守诚出去喊个大夫。 正好,老太太身边的张嬷嬷过来了,绿浓绿绮等人吓得要死,没活儿的也赶紧找个活儿来做,譬如拿个扫帚佯作扫地,张嬷嬷却不如往日那般大张旗鼓检视奴婢们的活计,见冬儿要进屋禀报,她还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示意她别惊动秦煜。 接着,她走向秋昙,一双三角眼立起,冷冷盯着她道:“秋昙,老太太命你过去一趟。” 秋昙见她这神情,便猜到老太太定是知道什么了,可她眼下头疼得很,什么法子也想不出来,只能赔笑道:“嬷嬷,您容我向二爷禀报一声吧。” 这时冬儿走过来,笑道:“二爷在屋里作画呢,不好打搅,你去吧,回头我告诉二爷。” 正文 第83章 杖责 张嬷嬷悄悄地来,便是为了不惊扰秦煜,自然同意,接着,她又看向绿浓绿绮几个,显然是要再带个人回去,给老太太说说昨儿王府的情形。 冬儿怕绿浓几个偏向秋昙,上前一步道:“张嬷嬷,我也过去吧,好些日子没去向老太太禀报二爷的起居事宜了。” 张嬷嬷颔首,这便领着秋昙和冬儿一同去万寿堂。 秋昙知道自己这回完了,可她脑子里像被块大石头堵住,什么点子也想不到。 迷迷糊糊到了万寿堂外,见二房林氏坐在老太太下首,同她说着林燕茹的什么事,接着林氏去了,老太太命她和冬儿进来。 二人向老太太请过安,垂手侍立在她面前。 老太太静静拨拉着红珊瑚手串,掀眼皮子打量了眼冬儿,几个月没见,冬儿身条儿又抽长了,老太太不喜她的清高样儿,冷冷调开视线,看向秋昙,脸色更阴沉了几分。 原本以为给秦煜寻着个贴心人儿,可接冬儿的班,没成想是个不中用的,冬儿一回来又让她挤下去了,且比冬儿还不堪,竟是个手脚不干净的。 “秋昙,我听说前些日子你让你主子罚跪了六七个时辰,有这回事么?”老太太不紧不慢地道。 “回老太太的话,有这回事。” “为的什么呐?” “因着奴婢同原先院里的好姐妹说了几句话,二爷不高兴了。” 老太太嗯了声,她知道秦煜与周氏不对付,秋昙同汀兰院的奴婢说话,他不高兴是应当的。 “那你同赖妈妈几个闹起来,又是怎回事?” 秋昙心道老太太是长辈,必定看不惯小辈不驯,忤逆长辈的事儿,自己如何解释也无用,于是做出后悔的样子,“奴婢一时性急,冒犯了几位妈妈,奴婢该死,”说着,屈膝跪下了。 老太太淡淡嗯了声,“确实是你错了,不过二哥儿也罚了你,我便不罚了,”说着,瞥了眼一旁的冬儿,心道秋昙这点比冬儿还是好些,以往冬儿总有千万个理由不低头,偏偏秦煜还护着她,教她这个老太婆不能罚她。 “那昨儿你随你主子去胶东王府,又是怎么个形景儿?”老太太淡声问着,眼睛只睁开一道缝,教人看不清她眼里的情绪。 秋昙知道老太太定是听说了什么,也不瞒着了,向老太太叩头请罪,将昨日的情形一五一十说了,既不偏颇,也不添油加醋的喊冤。 老太太听了,良久没说话,手里的珊瑚珠子拨得哔啵作响。 昨儿李妈妈禀报上来的,同秋昙的大致对得上,那时老太太便疑心是秋昙偷的,可又觉她不至这般愚蠢,把偷来的东西挂在身上,况且她眼皮子也不浅,前些日子让莺儿领她去挑赏赐,那么多好东西她不要,只挑了个小小的银戒指,可见懂事,既然该得的都不要,又怎会去偷呢? 今儿听她再一说,老太太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玉佩不是她偷的。 老太太又看向冬儿,“你昨儿也在,说说。” 冬儿向老太太一福,道:“秋昙没隐瞒,昨儿确实是那么回事儿,只是她只说了明面上的情形,更长远的却没想到,她说她没偷玉佩,在外人看来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不过没明说罢了,难保他们背地里不说,席上上至王爷,下至寻常读书人,各个交友广泛,但凡有几个爱嚼舌根的,便有一片人知道,更不消说还有各府里的奴婢,那些人什么脏的臭的都编得出来,到时咱们侯府主子和丫鬟的名声,都叫秋昙败坏了。” 冬儿说得头头是道,秋昙恨极,这人是非要坑死她不可了,可她没力气同她争辩,也无话可辩。 清蒸还是红烧,赶紧的,她头疼得要炸了。 老太太颔首,问冬儿:“手脚不干净的奴婢,该怎么着?” 冬儿回:“按府里规矩,该打五十下笊篱或十五下板子,逐出府去。” 秋昙头皮发麻,抬头望向老太太,“奴婢没偷玉佩,求老太太开恩!” 老太太的语调仍是不疾不徐的,她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便是伺候了我几十年的张嬷嬷偷了东西,也得拉出去打板子,你更不能例外了,拉下去,到院外打,造孽的事别叫佛祖看见,”说着,双手合十念了句佛。 “老太太,”一旁的张嬷嬷也听出端倪,含笑着看向老太太,“到底是小丫头,不懂事,板子该打的,逐出府便算了吧。” 老太太半阖上眼,不言声儿。 她心内已有成算,打是要打的,但暂不能逐出府,因明面上玉佩是她捡的,赵文贤也赏了她东西,若此时逐出去,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教外头人看了笑话?可人也不能留,留着往后人家看见这丫头,便想起这回事,对二哥儿不好,过几个月随意寻个由头赶出去便是了。 接着,便有两三个健妇上前来押秋昙,秋昙想着这顿板子没跑了,便也不求饶,也不需人押她,自个儿便起身走出去,一出门,日光兜头照下来,更晒得她头昏。 她想着,十五个板子,应当比五十个笊篱轻吧,不会打死人吧? 接着,两健妇搬了长条凳到院门外,命秋昙躺上去,而后用麻绳将她贴着凳子绑了,一小厮举着笞杖过来,动手前朝其中一妈妈使了个眼色,那妈妈摇摇头,他便意会了。 从来打板子该轻还是该重,妈妈们都会知会一声,今儿不言语,那便是公事公办的打。 正文 第84章 昏死 秋昙偏头,看那笞杖扬起来老高,身子便忍不住颤,待那一杖打下来,她本昏昏沉沉的脑袋忽的清醒了,一声闷哼自胸腔冲到喉咙口,生生被阻塞,直到第二下,她才疼得喊出声,那疼好似从腚上的皮肉直渗进骨头缝里,火辣辣的,额上汗珠子也渗出来了,到第三下第四下,便喊也喊不出,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想头,完了,要被打死了! 第八下时,人昏死了过去…… 秦煜离得这儿还好一段路,听见那两声,心便揪起来,拍着扶手呵斥:“住手!”一面急急命守诚:“快去拦下他们,快!” 守诚立即小跑过去拦了,秦煜则自己滚着轮椅上前,因行得太急,险些教石子绊倒,待到了院门前,便见那行刑的小厮推守诚道:“老太太吩咐的,还有五板子没打完呢,回头问起来你去领罪?” “有什么罪我来领!”秦煜冷喝。 那小厮见是秦煜,低下头再不敢言声儿,守诚昂头对他哼了声,这便上前来推秦煜。 秦煜看长条凳上的人软面条般趴着,似乎没了生气儿,而她浅绿的纱衣被鲜血染成深绿色,一大块,他握着扶手的手抑制不住发颤,声音也颤起来,“去请太医。” 有个没眼色的老妈妈道:“二爷,不过才十个板子,受得住的,况且一个小奴婢,多金贵呢,哪用得着太医?” 秦煜一记眼风扫过去,“你既说受得住,剩下五个板子便你替她受了,”一句话把那老妈妈吓得面无人色,再不敢多言。 然而这老妈妈的话也提醒了秦煜,太医从宫里过来路途太远,待人来黄花菜都凉了,他于是吩咐守诚派两拨人,一拨去保和堂寻廖大夫,一拨去李太医的府上,接着又命人去抬长条板来。 他自己则转动轮椅来到秋昙身前,只见她的脑袋软趴趴垂着,桃花耳坠子贴在脸颊上,她的肉皮儿本是那种通透的白,此刻却变成了苍白,死白死白,他掏出雪白的帕子,为她擦脸上的汗,汗水也是冷的。 他的手也跟着发冷了,可此刻艳阳高照,怎会冷呢? 立即便有妈妈去老太太跟前禀报说二爷过来了,冬儿生怕再有变数,忙向老太太求情道:“老太太,秋昙才是个十五岁的小丫头,身子禁不住,求您开恩,免了剩下几板子,逐出府就完了。” 老太太冷冷瞥她一眼,道:“我只命打她板子,何时说过要逐她出府?” 冬儿大惊,她千辛万苦又是陷害秋昙,又是违逆秦煜故意向李妈妈透消息,不过想把她赶出去而已,怎的到这地步了,老太太还要留着她呢? “可……”冬儿急得脸色微红,口不择言,“可秋昙不仅偷玉佩,把二爷和侯府的脸面丢到外头去了,更将听风院搅得鸡犬不宁,前儿她丢了个镯子,便疑心这个疑心那个,把绿浓绿绮委屈哭了,还有上回她与那几个婆子摔杯打盏,这些个老太太您也晓得呀。” “听风院竟养出贼来了?”老太太将个红珊瑚手串往紫檀木几上一拍,训斥道:“这便是你这大丫鬟的不是了,院里统共就那么四五个奴婢,你都管不了,难道还劳动你主子去管?这事儿你既说到我跟前,少不得我要过问,回头查出来是哪个贼,你直来禀报我。” 没想到放一把火,反烧到自己身上了,冬儿再没话可说,只能低着头。 “去把你主子推过来,”老太太冷着脸吩咐。 冬儿如蒙大赦,应了个是便急忙忙去了。 待到院门口,她见秋昙已被解开麻绳,让两婆子抬着放在条板上,秦煜正指挥着两小厮抬人,甚至还要跟着他们去,冬儿两步上去拦在他身前,“二爷,老太太请您过去。” 秦煜抬眼望向冬儿,那双一向古井无波的眼居然生了红血丝,似乎极力压抑着什么,他声音仍发颤,“我不进去。” “二爷,您若不进去,老太太准以为您生她的气呢,您就去吧,秋昙她……”冬儿瞥了眼条板上的人,见她腚上那片血渍,唬了一跳,咽了咽唾沫道:“她不过挨几板子,还撑得住,况且二爷您又诊不了伤,还得大夫来。” 秦煜懒得再多言,自己滚着轮椅便要追过去。 冬儿见留不住,更倔起来,扑通一声跪在秦煜身旁,双手拉着他搭在扶手上的手肘,带着哭腔道:“为了个奴婢让老太太寒心,二爷您又何必呢?”说着,竟红了眼眶,其实寒的不是老太太的心,是她的心。 秦煜面罩寒霜,冷冷甩开她的手,怒道:“不过挨几板子?你说得轻巧,大热天的,身上让打烂了,若……”秦煜忽的顿住,不忍说下去,转而道:“冬儿,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冬儿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知道是她陷害的秋昙?不对不对,她行事如此谨慎,连秋昙自个儿都没回过神来,二爷怎会知道呢? 她想着,定是二爷怀疑她告密,于是竖起三根手指指天发誓道:“这事儿绝不是奴婢告给老太太的!” “告密又何须你亲自去?冬儿你这样伶俐,会没法子么?况且我说的也不仅这一件。” 不仅这一件?不仅这一件是还有哪一件? 冬儿眉心突突地跳,直直望着秦煜的眼睛,她意识到他什么都猜到了,终于她身子一软,跪坐在地。 “冬儿,你原先不是这样的,”秦煜垂眸睨着她,声口万分失望。 “二爷……二爷?” 秦煜不再理她,自己转着轮椅去追那两个抬人的小厮了。唯余冬儿跪坐在原地,抽去了魂魄一般,几个妈妈过来拉她,她却发疯似的甩开她们,伏地大哭起来。 正文 第85章 危重 秋昙被抬回听风院时,是翠袖去开的院门,她见秋昙这模样,以为她死了,吓得跌倒在地,嚎啕大哭,绿浓等人听见这一声,都跑出来看,见秋昙趴在长条板上一动不动,也吓住了,接着便抹起泪来。 到底厨娘李妈妈年岁大些,历过事儿,见她们一个个哭倒了,便骂道:“人还没死呢,便哭起来了,叫人笑话,还不快合力把人抬进去,难道让这两个小子进你们的屋子?”说着,便引小厮到西厢房门口。 绿浓几个也都醒过神来,上前搭手抬人,最后几人合力把人抬进屋,放在床上。 接着,李妈妈指挥她们把秋昙沾血的衣裙和裤子剥了,见着她腚上那一大块紫青的肿胀时,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通常打板子不至流血,秋昙是肉皮儿太娇嫩了,先头几板子便把肉打肿,再几板子下去便皮破血流了。 然而这个还不算下死手,真打的外头看着红肿,也不流血,其实里头什么都打烂了,那样的不死也得残。 李妈妈定了定神,道:“这还算轻的,真真打的可不是这个样儿,”说着便让翠袖去打水,翠袖身子抖得筛糠一样,绿浓见了,便命她坐着,自己去打水,接着,李妈妈又吩咐绿绮去请大夫。 绿绮应了,快步走出去,恰好听见院门处秦煜的喊声,便去开院门…… 院门一开,秦煜便自己转着轮椅进来了,她急急问大夫来了没有,绿绮说还没过来,他便径自转着轮椅往西厢房去。 绿绮知道秦煜已请了大夫,便也跟着回来。 在厢房门口,秦煜撩了帘子要进去,一抬眼望见床上半裸的人,吓得帘子一放退了出去,就在门外问人如何了。 李妈妈回道:“二爷安心,这样的老奴见的多了,打板子的没下重手,她皮肉伤,不碍事的。” 到底是老妈妈说话,秦煜更信些,稍稍放下心来,不多时,李太医便随守诚急急过来了。 李太医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上前朝秦煜拱手,秦煜没同他客套,撩了帘子请他进屋诊断,接着便是漫长的等待,期间守诚告诉秦煜,他去李府时李太医恰好从老家回来,还没来得及喝口茶便背上医箱随他过来了。 也不知等了多久,李太医终于抹着汗从屋里出来。 秦煜请他去正屋,亲自斟了杯茶递给他道辛苦,而后便问秋昙的伤势如何。 李太医诧异秦煜竟会为他斟茶,忙恭敬接过呷了口,道:“你这奴婢伤势不算重,内里骨血未伤,不过皮肉之痛,我回头写个方子,给她煎了内服,再辅以方才留下的伤药,每日按时涂抹,不消一个月便能大好,只是……”他神情忽而沉肃,捋了捋髭须道:“她浑身滚烫、舌苔薄白,脉搏浮紧,显然是风寒入体,且在又惊又怕又疼之下昏死过去,一时难醒,须得把药灌下去,用冰把热也散下来,才能活命,不然至多挨到明儿一早,过后便药石无灵了。” 秦煜的心一下揪紧了,昨儿正是他命她穿着湿冷的衣裳过来回话,他还故意冷着她,看她冻得浑身打冷颤才许她回去换衣裳,这下好了,两个伤逢在一起,若她因此没命,他秦煜这后半生,便要在自责追悔中,惶惶不可终日。 秦煜颔首,“我明白,请您写方子吧。” 接着,李太医便写了两个方子,一个治伤的,一个治风寒的,并嘱咐秦煜治风寒的方子今儿定要灌下去,另一个倒可以放一放,秦煜应了。 临走时,李太医忽想起什么,又道:“我回乡之前,你那奴婢给我说了个治腿伤的药方,问我用这药可能对你用,我回去翻阅了医书典籍,精研数日,觉着可以一试。” 听说是秋昙给的方子,一时,千种滋味涌上心头,可笑不可笑呢,居然在今日告诉他有新方子能治腿了,若是往日,他定会在心里雀跃一阵,可此刻他却只想以腿换命,只要秋昙能活着,他便是永远站不起来,又有什么要紧? 正文 第86章 叫爸爸 接着,秦煜便将方子给了守诚,命他按方支取两日的药来。 此时已近午时二刻,李妈妈见无事了便回灶下做午饭,房里剩下绿浓和翠袖照看秋昙,二人给她敷了外用的伤药,穿上裤子和衣裳,绿绮则以秦煜要用冰的名义去取了两大铜盆的冰来,放在条案上,并用冰水给秋昙擦了脸和身子散热。 不多时药取来了,绿绮便又去煎药,好容易一碗热腾腾的药熬好了端过来,众人忽而意识到一件要紧事,秋昙腚上有伤,趴着没法儿喂药。 正当众人束手无策时,秦煜过来了,他命绿浓绿绮,“寻几床被子,高高地叠起来,只在中间留一道宽缝,将她翻个身躺上去,腚下悬空,便能喂药了。” 绿浓觉此举甚妥,这便按秦煜的话翻出几床被子叠好,几人合力把她翻过身去,接着便一人捏嘴,一人拿勺子一勺一勺地给她喂药,喂进去一勺便要流出来半勺,秦煜看得着急,恨不能亲自过去喂。 如此灌了小半个时辰才灌了一碗药,秦煜稍稍放下心来,这时守诚来推秦煜回屋用饭,秦煜想守着她,又怕自己在这儿绿浓等人拘束,反照顾不好秋昙,只得回屋了。 然他一粒饭也吃不下,只静坐在八仙桌前,什么也不做,就看着饭菜冷下去,他想起幼年时他爹骂他:“你娘为生你才没的,你却不争点儿气,整日只知瞎胡闹,若早知你这般没用,这般忤逆,当初便该一碗药落下你!” 他确实无用,甚至不祥,一出生便克死亲娘,如今好容易有个人入了心,又要教他害死了,怨不得当初给他娘算命的老道,劝她莫要生下他这刑母克妻的天煞孤星。 “二爷,”守诚见他如此颓败消沉,欲言又止。 “说,”秦煜眼珠子也没转一下,冷淡道。 “方才您在秋昙房里时,冬儿姐姐回来了,失魂落魄的,我喊她她也不搭理,这么些年她从没这个样子,该不是今儿老太太训她了吧?”守诚道。 “不是老太太训了她,是我,”秦煜道。 守诚十分诧异,在伺候秦煜这事上冬儿一向极周到,七年了,秦煜从未和她红过脸。 “备些饭菜给她送去,”秦煜又吩咐。 守诚道了声是,便立即下去了。 正如冬儿了解秦煜般,秦煜也很了解冬儿,她向来矜重,脸又嫩,按理说干不出来陷害秋昙的事,怎么会?其实他想到秋昙是被陷害时便猜到是冬儿谋划的,因那时冬儿命秋昙去拿绿豆糕,他才发觉秋昙身上戴的玉佩,而冬儿与秋昙不对付,也不喜使唤她,怎会在那时命她去拿点心?显然是有意为之。 可即便想到了,秦煜也不愿信,他只想将此事遮掩过去,最好连自己也骗过去,可惜没掩住。 这时屋外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是绿浓过来了,她立定在檐下,声口里的欢喜几要溢出来,“二爷,秋昙醒了!” “醒了?”秦煜激动得声颤,立即转动轮椅出屋,直往西厢房去…… 翠袖和绿绮两个在床前,一声高一声低地喊秋昙。 秋昙烧糊涂了,半睁着眼,看不清眼前人是谁,便拉着翠袖的手喊妈,“妈,我屁股让老虎咬了,疼,疼死了!” 翠袖和绿绮两个对望一眼,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秦煜冲进来,转着轮椅到秋昙身前,先就用手去探她的额,仍热得烫手。 秋昙便放开翠袖,抓住秦煜放在她额上的手,带着哭腔喊:“爸,我屁股疼,有老虎来咬我了!我真要疼死了,爸!”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秦煜看见她的泪,听见她喊疼,喉头被什么堵住了似的,说不出话来。 “爸,我该听你的,早睡早起好好养生,这样就不会猝死,更就不会穿越到那个鬼地方,爸,我太惨了,真的,我居然做了个丫鬟伺候个变态,随打随骂,这里打死人都不负法律责任的,爸,你快带我走吧!” 这话秦煜半懂不懂,但听得出她在骂他,却也只能强忍着。 接着,秋昙便拉着他的手不放,絮絮叨叨说个没完,眼泪也不要钱似的掉。 秦煜见她落泪很是心疼,听她骂自己心里又不自在,想给她擦个眼泪又因绿绮等人在,觉着难为情,每一刻都在煎熬。 渐渐的,秋昙声音愈来愈低,脸色也愈烧得发红,似乎又要晕过去了,秦煜反握住她的手,摇她,“不能睡,你不能睡。” “好想睡啊,好晕啊,爸,”秋昙蹙起眉头,整张脸发红发烫,却发不了汗。 秦煜紧紧握着她的手,不住命绿绮拧帕子给她擦脸。 他想说些话来留住她,却又不知说什么,有绿绮她们在,他什么也说不出口,最后只憋出来一句:“秋昙,你听着,只要你挺住了,我便把那一箱子首饰都赏给你!” “首饰?”秋昙呢喃着,似乎牵了下嘴角,渐渐便阖上眼睡了过去。 翠袖见她如此,吓得扑过来,带着哭腔不住喊她,同她说话。 秦煜紧紧握着她的手,生怕她就这么溜走了,可渐渐他感觉握着的那只手愈来愈烫,忙让出位子,让绿绮为她擦身子散热。 …… 不多时,张嬷嬷过来了,请秦煜去老太太处说话。 秦煜负气,回绝了。张嬷嬷怕秋昙的风寒传给秦煜,便强推他回了正屋,接着她又苦口婆心地劝了秦煜一通,大约是说老太太并非有心折磨他院里的人,只是家有家规,老太太不能不好生调理奴婢,不然府上便乱了套了。 “嬷嬷说的我都懂,祖母做什么,父亲做什么都是为了侯府,是而我时常觉着自己并非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这府里的一根柱子,一个摆设,我的意愿是最不要紧的,”秦煜目光空洞,冷冷道。 “二爷,”张嬷嬷还要说什么,秦煜摆手,“不必多言,明儿我自会去向祖母请罪。” 张嬷嬷见他如此决然,没话可说,只得回去复命了。 正文 第87章 自缢 傍晚时分,秋昙的热居然退下来了,秦煜去看时,见她脸色已不如原先那般通红,心中大石落地,他叮嘱绿浓等人按时喂药,继续用冰水给她擦洗,夜里也不能懈怠,几人应了。 这时,秦煜才觉着饿,恰好此时晚饭摆上了桌,他挑了两道冬儿喜欢的菜让守诚送去她房里,接着,他便盥了手,入席用饭。 才吃了没两口,便听得右侧耳房传来踹门的声响,接着是守诚的一声吼:“冬儿姐姐!” 秦煜意识到什么,筷子一放,立即转着轮椅出门…… 西厢房里守着秋昙的几个也听见了,绿浓命绿绮翠袖二人照顾秋昙,她则撩帘出屋,往冬儿房里去…… 秦煜和绿浓到时,便见昏暗的屋内,冬儿一袭盛装扑倒在地,掏心掏肺地咳嗽,守诚在一旁拍着她的背,而他们身旁是翻倒的椅子,和从梁上垂下的一条白绫。 屋里只点了两支白腊,并不亮,更显得鬼气森森,绿浓吓得双腿发软,险些喊叫起来,秦煜看起来倒是淡然,眼珠子一动不动,像嵌的琉璃珠子,然而他的唇却在发颤。 冬儿的咳嗽稍稍止住了,又带出哭腔,她抬起头望向秦煜,眼中含泪,与平日淡雅素净的她全然不同,因赴死前精心装扮过,她满头珠翠,连唇色也红得耀眼,看起来十分可怖。 秦煜自己转着轮椅,缓缓进门,一双眼只盯着那白绫,声口毫无波澜,“一个二个都如此,索性我也同你们一起死了干净!” 冬儿愕然,忽直起身子扑到秦煜的轮椅上,撕心裂肺地喊:“二爷!”分明有许多话要说,到嘴边又只有这一句。 守诚和绿浓二人见此情形,也哭起来,走上前跪在秦煜身前,“二爷您保重身子,二爷您息怒!”西厢房里的绿绮和翠袖听见响动,都过来了,接着,在后院房里铺床的李妈妈也来了。 天幕渐渐由墨蓝变成漆黑,夜色愈来愈浓,挂在天边的那轮月,像一点泪痕。 半个时辰后,冬儿被众人劝转过来,在屋里用饭,秦煜虽饿,却什么也吃不下了,只一人默默坐在黑黢黢的明间儿里,守诚要点灯,他不让,守诚请他回梢间歇息,他也不答,就那么枯坐着,坐了一夜。 次日一早,秦煜梳洗过后,便过来西厢房看秋昙,她此时已散了热,人也恰好才醒。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眼前围着翠袖几人带着欣喜的脸,她大概记起发生了什么,一偏头,又见撩起的半幅帘子后是秦煜,她立即便要起身行礼。 秦煜终于露出点儿喜色,牵了牵唇角,“快好生躺着,”床沿上坐着的绿浓忙按下秋昙,笑道:“你以为自个儿起得来呢?” 秋昙挠挠头,也笑道:“也是,才让打了十几个板子嘛,真疼死我啦,昏过去后我还做了个梦呢,梦见只老虎来咬我的屁……” 绿浓和翠袖等人想起她昨日絮叨的那些话,都忍不住捂着口笑起来。 在一片银铃般的笑声中,秦煜的心情明媚了不少,然而他好似不会笑,仍肃着一张脸叮嘱道:“待会儿把药喝了,早些养好身子才不耽误院里的活计,”说罢便放下帘子,由守诚推着往万寿堂去了。 秋昙哼了声,道:“二爷这个没良心的,我疼得险些丢了命,他竟还嫌我耽误院里的活计,真是……罢了,只要他记得他的话,把那箱子首饰赏给我,我便认他是个好主子。” 绿浓绿绮听她这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更笑得欢了。 ”秋昙,你真好意思的!我问你,除了这个你还记得你说过什么,”绿浓笑问。 秋昙蹙眉,细细忖了好一阵,终究摇头道:“不记得了。” ”姐姐还说了好些胡话,我们以为姐姐叫鬼神附身了,后头还想着过几日请个道士来驱驱邪,”翠袖说着,拉了绿绮的手,学着昨儿秋昙的模样弱声弱气可怜兮兮地道:“爸,好疼,有个老虎在咬我的屁股呢……” 一番演示将秋昙逗得哈哈大笑,然而这一笑又牵扯了伤口,她疼得哎呦哎呦起来。 笑闹过后,昨儿熬夜守着她的绿浓绿绮困得要去补觉了,秋昙深谢了几人,让她们赶紧去歇息,还想着过几日自己大好了,使几个钱让李妈妈给做一桌子菜,好好酬谢她们。 正文 第88章 婆媳 万寿堂东边小室内供着一尊鎏金紫铜弥勒佛,佛前香炉中升起一缕笔直的薄烟,老太太正立在佛龛前,手拈三炷香,口里念念有词,张嬷嬷等人则低眉颔首肃立左右。 这时莺儿从外轻手轻脚过来,见老太太正潜心参拜,不敢搅扰她老人家,便垂首立在门外,待她将香插进香炉,拜了三拜之后,莺儿才上前扶起老太太,在她耳畔耳语了两句。 青绿色佛珠轻触袍角,袍子下一双着宝相花纹云头锦鞋的脚不紧不慢往前走,拾阶而上来到明间儿…… 老太太瞧也没瞧一眼上前请安的秦煜,径直走到上首的贵妃榻上坐下,盯着别处冷声道:“祖母多大的面子,竟能把你请来!” 秦煜微低下头,恭敬地朝上拱手,“昨日孙儿便该过来,实在秋昙伤得重,所以拖到今儿才来向祖母请安。” “十五板子都没打完,哪里来的伤重,我看你是因我打了你的奴婢,同我置气,”老太太肃着一张脸,唇角直往下耷拉。 秦煜并不否认,而是抬起头直视老太太,较劲似的道:“往后祖母要打,也请先知会孙儿。” “那祖母此刻便知会你,待她伤养好了,再留些日子便寻个由头撵她出去,”老太太淡道。 秦煜双唇抿成一线,“可那玉佩只是她捡来的,赵家三郎还因此赏赐了她。” “你到底年轻,不懂事儿,以为做些表面功夫便能搪塞过去,可那日胶东王府亲见此事的人,又有谁是傻子?况且这关系到你和国公府的三哥儿,你们两个便是无事也有那眼红的人要编出些事故来,更莫论你们做出现成的事让人家拿着话柄,岂有不说闲话的道理?侯府又不是那不重名声的破落户儿,这样的丫头还留着,不是让人以为咱们侯府的奴婢都是贼么?况且玉佩便不是她偷的又如何?人家以为是她,那便不是她也是她,要怪便怪她自己不察,让人陷害,丢了侯府的脸面,总之,人是要撵的,只待此事风头过了便寻个由头撵出去,如此也是给旁人一个警醒。” “她若做错了事,孙儿自会罚她,她若没错,凭他什么侯府颜面,孙儿也不会撵她走!”秦煜倔强道。 老太太大蹙眉头,诧异道:“那小丫头你不也不待见,前些日子还罚她跪么?既如此,还犯得着为她同祖母争来争去的?你现下要上心的是你的婚事,上月过了小定后府里便诸事不断,昨儿我才得空同你父亲商议,预备这两个月给你和安平县主过了大礼,如此今年年底便可完婚。” 秦煜想起当日安平县主挑衅他的那些话,握扶手的手倏地收紧了,才刚要说话,便听得帘外奴婢回话道:“老太太,夫人过来了。” “请进来。” 不多时,周氏撩帘进了万寿堂,她一打眼瞧见秦煜,微愣了下,重又扮上笑脸,恭敬地向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请她入座,命莺儿看茶。 婆媳两个虽心里不合,然都是聪明人,面上始终过得去。 周氏接过莺儿端上来的茶,揭开杯盖轻嗅了口,闻出是陈年龙井,她杯盏一顿,瞥了眼身旁的钱妈妈,“每年的新茶不都尽着母亲这儿供么,底下那起子没眼色的,竟用陈茶来糊弄?” “罢了,”老太太拨拉着念珠,缓声道:“骂她们做什么,是我老了闻不出味儿了,喝茶也不如原先讲究,新的陈的混着喝,倒慢待了你。” 周氏笑道:“母亲说哪儿的话,媳妇又不是客,母亲喝什么,我便喝什么,”其实她也疑心老太太是故意膈应她。 接着,她呷了口茶,用帕子掖了掖唇角,问道:“听说昨儿母亲您打了二哥儿房里一个丫头,那丫头原是我院里很得用,特地拨去给二哥儿使的,她若做了什么错事,也是我没调教好,我也该罚。” “倒也没什么,便是她先前同几个老妈妈口角,罚过了也就罢了,”老太太淡道。 “此事我也听底下的几个婆子说起过,原先在我院里忒老实的一个人,不知怎么就这样眼里没人起来,不过也不是她一人的错,那几个妈妈嘴巴坏,不是好相与的,”周氏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 老太太越过秦煜管教他的奴婢,只是为了这点子事,她是不信的,可万寿堂的消息她一向打听不到,老太太又不愿实说,她想着,还是待秋昙伤愈了问她的好。 秦煜见周氏总在同老太太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便知自己在这儿碍了事,料着今儿自己想说的事说不成,不多时便告辞出去了。 秦煜一走,老太太便放下念珠,瞥了眼张嬷嬷,张嬷嬷立即领着莺儿等人退下,如此,周氏才道:“昨儿弟妹可是来同母亲提了四哥儿和她那外甥女的婚事?” 老太太缓缓道:“除了煜哥儿的婚事,府里的事儿我一概不过问,四哥儿娶谁不娶谁,也该由你这个做嫡母的决断,只是这又牵扯到若与的外甥女儿,她问到我身边来,我不得不说两句。” “请母亲教诲。” “谈不上教诲,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不同意这门婚。” “母亲既这样问,媳妇便直说了,燕茹生得确实标志,性子也和软,对四哥儿脾气,只是她仍孩子气,也没有女孩儿家的矜重,前些日子我听底下人说她在桃林里同四哥儿拉拉扯扯,都是十五六的姑娘了,亲近归亲近,男女大防不能不顾忌,况且她家里自从老爷子过世后,便不如原先好了,她爹是个闲云野鹤,不懂得上进钻营的,二十年了还在礼部打转儿,母亲,我说这话不是看不起弟妹的娘家,实在是……”周氏斟酌着,不知该怎么说。 老太太抬手,示意她不必再说,“你的意思我明白,只是你看人忒苛刻了,燕茹配二哥儿和昭儿是差些,嫁给三哥儿却再合适不过,况且你只看眼前,又没看见往后。” 正文 第89章 顾虑 “往后?”周氏蹙眉,不解地望着老太太。 “凭着祖上的功德,和世戎这些年南征北战拿命换来的军功,咱们平南侯府才在圣上跟前有个站脚的地儿,可这仗五年前便已打完了,东南的蛮夷一时半会儿也缓不过来,百十年内未必会有战事,飞鸟尽,良弓藏啊,这时若我们平平地过,圣上还能容我们,若非要争先好胜,出头冒尖儿,连儿孙辈的也各个都要配家世至高的姑娘,那起子眼红咱们的,在圣上跟前一挑拨,哼,真不知要闹出什么事儿来呢,至于煜儿……和昭儿,那是要挑起侯府的担子,必要千挑万选出的姑娘来配,不然如何对得起侯府的门面,所以才说燕茹配二哥儿差些,配四哥儿却正好。” 周氏听得心里毛毛的,干笑两声道:“不能吧,母亲多虑了。” “多虑?”老太太哼笑了声,端起甜白瓷盖碗,揭开杯盖轻轻拨着茶叶,“前朝便有老例儿,永昌伯爵府,他们的后人如今在街上讨饭呢!” 一番话说的周氏后脖梗起细栗,再没话可应答。 老太太放下杯盏,老神在在,“况且林家也不差,只是燕茹她爹不争气,一时没落而已,她两个哥哥不也在读书么,虽不是状元探花之才,可也刻苦肯学,这些年我是看着他们长大的,言谈举止,才学品性皆不差,便是这一辈的没走出来,还有下一辈呢,这样诗礼传家,绵延了几世的,不怕没有起来的时候!” 周氏听罢这一番话,深以为然,只是想着林燕茹到底是林氏的外甥女,自己又只是秦峥的嫡母,难免有不周到之处,到时林燕茹给林氏告状,林氏小家子气,嘴又刻薄,怕是将来两边有的闲气生呢。 老太太见她不言语,温声道:“怎么,你仍是不同意?” 周氏回过神,笑道:“母亲都说得这么透了,我若还不点头,便是我不懂事了,也怪我,总想着些小事,这样的大事竟从未思量过,到底是我浅了,不如母亲您想的深,想得远。” “你再活二十几个年头,便也同我一样了。” 婆媳两个又闲话了几句,周氏便告辞回去了,接着张嬷嬷才将李妈妈传上来的消息告诉老太太。 老太太听罢,茶盏一顿,冷声道:“上吊,她上哪门子吊,她主子待她还不好?真个有脸来,明知煜哥儿心思重,还这样折磨他,真想死便自请家去,在自己家吊死,如此我还高看她一眼,给她卖棺材治丧,给她娘几百两银子,算她服侍了我煜哥儿一场,”满屋子奴婢被吓得埋头不敢言声儿。 …… 那边厢,周氏回汀兰院的路上,问钱妈妈昨儿秋昙打得怎么样。 “老奴方才打听了,听说只挨了十下板子,行刑的也没下重手,应当无碍。” 周氏脚下一滞,“十下?不是说十五下么?” “叫二爷拦住了。” 周氏啧了声,笑得耐人寻味,“二哥儿也会心疼奴婢,真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周氏想着,只要秦煜喜欢秋昙,那秋昙便还能帮着做许多事,于是她又道:“你去把徐妈妈叫来,她恐怕还不知道自己女儿让打了板子。” 钱妈妈应是去办差了。 …… 回到汀兰院时,已午时二刻,奴婢们见周氏回来,立即将饭菜摆上桌,周氏盥了手,在八仙桌前坐定,恰好钱妈妈请了徐氏过来,周氏问徐氏可用了饭,得知她还没用,便命她坐下与自己同吃。 徐氏推脱再三,到底坐下吃了。 接着,周氏便将秋昙罚了十板子的事儿告诉了徐氏,徐氏大惊,立即放下碗筷要去看女儿,周氏说不忙,这便命钱妈妈从螺钿柜里寻出一瓶专留给秦昭用的金疮药,及另外要给秦煜用的药,一并给了徐氏,又叮嘱她探听消息,而后才命她去了。 不多时用罢了饭,周氏捧了盏茶坐在罗汉榻上喝起来,此时屋里闷热,两个奴婢为她打扇子,另有奴婢将井水里湃过的西瓜切成巴掌大的小块,端了一盘子进屋。 接着便有奴婢传老爷过来了,周氏忙整理衣衫,欢喜地迎上去,“侯爷可用过午饭了?” “吃过了,”平南侯大步进屋,撩了袍子在罗汉榻上坐下,见几上那西瓜红得好,便随手拿了块吃起来。 周氏见他三两口吃了一块,知他喜欢,立即亲手端了一块呈送上去,道:“老爷喜欢便多吃些,还有呢!” 平南侯接过瓜,示意她也吃。 周氏自己拿起一块,却不吃,只坐在罗汉榻另一侧静静看着他吃。 “昨儿圣上下了旨,命我和悠之下月南下巡军,我一走,府里的事儿便都仰仗你了,”平南侯道。 “巡军,这……这么急,要去多少时日,”周氏手足无措的。 “年底定能回来,赶得上吃二哥儿的喜酒,说起这个,二哥儿的婚事便得你和母亲操心张罗了,母亲身子不好,劳累不得,你多劝着些,也多帮着些,还有便是昭儿,他秋闱在即,却愈发散漫了,前几日我与悠之去醉香坊,恰碰见他与他表哥在雅间里喝酒,傍边还坐着个弹琴唱曲儿的小姑娘,他倒真懂得快活!”平南侯神色微冷。 周氏听罢,牙槽紧咬,心道这小兔崽子竟然背着她出去喝酒,然而在平南侯面前少不得替他遮掩,她抚了抚平南侯的胳膊,笑道:“这事儿我知道,是我看他日日苦学人都清减了,这才许他歇一日,让他同他表哥去喝酒解个闷儿。” 平南侯淡淡嗯了声,“如此便好,”接着,又闲话了两句秦峥与林燕茹的婚事,平南侯对这个儿子并不上心,听说老太太和她都同意,便让她看着办就是,说罢便要走。 周氏急得跟上去,一直跟到明间儿里,语调恳切:“老爷今儿便歇在这儿吧,您好些日子没来了。” 平南侯却一步不停往外走,走到门口时摆手示意她回去,“日头大,回去歇着吧,”说罢放下帘子,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屋里倏地静了,只剩下门口那幅竹帘轻轻摆动,周氏望着那帘子,怔怔出神。 正文 第90章 传递 却说听风院里,绿浓绿绮补觉去后,屋里一时无人说话,秋昙才恍觉肚中饥饿,随即翠袖端了碧梗粥和几样小菜来与秋昙吃,她却因鼻塞闻不出味儿,不甚吃得下,只进了半碗粥,一小碟子酥饼,饭毕再喝下一碗浓浓的汤药,便觉十分饱了。 翠袖要去做活儿,怕秋昙闲着无趣,随手从条案上抽了两本书给她,“姐姐就看书解闷儿吧,有什么事儿便喊我,我就在院里。” 秋昙嗯了声,让她自去。 翠袖走后,秋昙趴在床上百无聊赖,翻了翻那两本青皮书,其中一本是她自己记的厨下的账目,已三日没记了,剩下一本是秦煜送她的诗籍,看着实在没意思,她便丢开手去。 可无事可做时,腚上仿佛更疼得厉害,她只好又扯过那诗籍,翻阅起来。 不多时便已日上三竿,秦煜从万寿堂回来时,院里无声无息,绿浓绿绮在屋里补觉,翠袖在正屋檐下洒扫,秦煜想着此时秋昙必无人照应,要去看看,可又想起秋昙昏迷时自己焦急失态的模样,觉自己是主子,反被秋昙一个小奴婢牵着鼻子走,很不像样,于是他不去探问,只命守诚去瞧一瞧她。 午饭过后,听风院的大门被叩得山响,翠袖忙从水房出来,小跑过来开门。 院门一拉开,便见徐氏手里抱着个青色的大包袱,口里喊着“我的丫儿,”直直往秋昙屋里跑…… 整个院子都教她吵醒了,东厢房里,绿绮半梦半醒间抓了薄被往自己头上一蒙,没好气的,“谁在外头鬼叫,”绿浓伸着懒腰坐起身,回道:“这大嗓门只有秋昙她老子娘了!” 正午歇的秦煜也醒了,外间守着的守诚听见动静,忙打帘进来回话:“二爷,是秋昙姐姐她娘来了,可要我去说几声?”秦煜想起昨儿秋昙拉着他的手哭着喊爸妈,说屁股疼等语,便道:“随她去吧。” 而秋昙已疼了一上午,好容易睡着,又给吵醒了,她深深叹了口气,抬眼回头看,便见徐氏放下包袱,小跑着扑到她床前,撞得架子床“吱呀”一声,她的腚也随之一颤,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丫儿啊,打疼了吧?”徐氏一面说还一面伸手去抚秋昙的腚。 虽是轻抚,可秋昙却更觉火辣辣的疼,她忙抬手制止,“娘……娘娘娘,求您别碰。” 徐氏这才后知后觉地收回手,抹着泪道:“怎么就叫打成这样了呢,定是那起子糊涂东西不知你是我女儿,便下手也没个轻重。” 因是老太太下令打的,不能骂老太太,徐氏只好骂那行刑的小厮。 “没事儿,修养些时日便好了,您快自个儿搬个杌子椅子坐一坐,别蹲着啊,”秋昙指了指月牙桌前的官帽椅。原本她是不愿喊她娘的,可方才那一声喊出来,又觉着没什么了。 徐氏这便自己搬了椅子来,在床沿边坐下,拉着秋昙的手叮嘱了些要按时用药,好生修养等语,说着说着便又开始抹泪,“听说是因你顶撞了赖妈妈,又摔了几个碗碟,这才罚你?” 秋昙微愕,旋即笑道:“谁告诉您的?” “夫人说老太太是这么说的,她还叫我问你,可是真因这个缘由?”徐氏道。 秋昙想着老太太既这么说,便是有心遮掩此事了,恰好她自个儿也不想外人知道,便道:“是因这个,老太太说二爷罚我罚得太轻,太纵着我,还说如此管不好院里的奴婢,便拿我作筏子打了一顿。” “果然是她,上回我便听她说你跋扈泼辣,我那时真该啐她一口,你泼辣?她怎么说得出口?定是是她欺负你在先,你反驳在后,她自己打碎了盘子赖在你身上,还恶人先告状,怨不得姓赖呢!”徐氏鼻孔里重重哼出一声。 秋昙心虚地别过脸去,吐了吐舌头。 这时,在院里忙活的翠袖闻声赶来,撩了帘子正要进屋,恰听见徐氏骂赖妈妈的话,便不敢进来,只立在门口。 秋昙见翠袖放下帘子似要退出去,忙拍拍徐氏的胳膊,“娘,您别吓着人,翠袖,快进来呀!” 翠袖这才又撩起帘子,小心翼翼走上前,向徐氏行礼,“徐妈妈,您过来了,”说着便端起卷草纹方桌上的白瓷茶壶,斟了杯茶递给徐氏,徐氏接了。 因见桌上随意放着个包袱,翠袖又要把那包袱拿去放起来。 徐氏见状,吓得杯盏一放指着那包袱,“快别乱动!” 翠袖烫了似的抬起手,尴尬道:“对……对不住,我不知道。” “没事儿,你忙你的去,”秋昙冲翠袖笑笑,翠袖这才如蒙大赦般退了出去。 秋昙幽怨地望着徐氏,“您带了什么宝贝呀,这样一惊一乍的。” 徐氏却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待脚步声远了,才起身小心翼翼拿过那蓝布包袱来,放在腿上解开,轻声道:“我险些忘了正事,”说着,从包袱里掏出一小瓷瓶放在床头的黑漆小几上,“这是金疮药,夫人叮嘱为娘给你的,瞧瞧,夫人还惦记着你,”接着又摸出来十几攥儿各色丝线,“这是你让我给你带的丝线,千丝坊的,金贵着呢,为娘为你挑的都是常用的颜色。” 秋昙瞥了眼,“那剩下的呢?” 徐氏将包袱重新打结绑好,而后凑过去轻声道:“给二爷的药。” 上回盛妈妈给的药一用完,这就借徐氏的手送来了! 秋昙抬眼望着徐氏,愧道:“娘,把您卷进来,是我的罪过,往后您别送了,她让您送您就说您只递消息。” “这有什么的,夫人今儿还赏了为娘……” “不要那些赏赐,药的事儿您就只当不知道,”秋昙打断道:“往后我给您银子,对了,上回让您卖的那三个荷包,价钱怎么样?” “价钱……价钱还好,”徐氏低下头,右手不自然地抚着那包袱面儿。 秋昙立时什么都明白了,定是把卖荷包的银子都贴补了儿子。 看来给她银子还不成,横竖流不进她的口袋,往后用好料子给她做几件衣裳,或买几件首饰才是正经。 正文 第91章 爱慕 徐氏生怕秋昙问她要卖荷包的钱,赶紧最后叮嘱了句:“夫人还吩咐了,让你帮冬儿当上听风院的姨奶奶,不能再迟,再迟二爷和安平县主便要过大礼了。” 秋昙纳罕,扶冬儿当姨娘与秦煜娶正妻有什么干系,正要问时,徐氏已站起了身,她急急道:“丫儿,你好好养着,娘回头再来看你,”说罢便忙不迭地撩帘出屋。 秋昙诶了声,伸长了脖儿往门外望,“娘,走这么急做什么?卖荷包的银子还没给我呢!” 徐氏走得更急了…… 却说冬儿那头,昨夜上吊被拦下后,她便一直蜷在被窝里,回忆着她伺候秦煜这七年的点滴,一直到午后了仍未起床梳洗,她在等,等二爷来命她去伺候,或叫她去问话,然而无人理她,好像这院子里的人都将她遗忘了。 她终于忍不了,从被窝里爬出来梳洗装扮了,而后去灶房吃了几口剩菜剩饭垫垫肚子,便端着一盘子冰镇过的西瓜去了正屋…… 书房闷热,充斥着一股子书放得太久的潮霉味儿,秦煜一袭白衣坐于书案后,手握青玉狼毫,专心致志地不知在纸上写着什么。 冬儿知道点心吃食不能进书房的规矩,只得将那盘西瓜放在明间儿的八仙桌上,而后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来到他身边,自然而然拿起墨条为他研墨,她只想让一切都回到原来的样子,昨儿的事便当作没发生过。 然而,终究是不一样了。 她瞥了眼他面前的宣纸,发觉有大半都写着她不认得的数字,她研墨的手忽的顿住,目光也黯淡下去。 这是秋昙教给他的,她知道。 “二爷,您已写得太多了,去吃几块西瓜歇一歇吧,”冬儿道。 秦煜这才意识到冬儿过来了,他抬眼望她,微抿了抿唇,“过来了,今儿觉着怎么样,身子还好么?”说着,将狼毫搁在山水笔架上。 冬儿也放下墨条,过来推轮椅,笑道:“劳二爷挂念,奴婢还好。” 她推他出屋,看着他吃西瓜,一如往常。 然而往常她习惯他的沉默,今日的沉默却格外熬人,一只蜜蜂不知从那儿飞进来了,绕着她转,在她耳边嗡嗡嗡,嗡嗡嗡地叫,她烦躁得很,用帕子轻轻赶它,赶不走,渐渐动作便大起来,最后帕子一甩,甩着了秦煜的脸颊。 她大惊,扑通一声跪下来,“请二爷息怒。” “这有什么,也值得你跪,”秦煜放下吃了两口的瓜,掏出一雪白的帕子来,细细擦拭每一根指节。 冬儿却将头埋得更低,“奴婢有罪,在胶东王府时是奴婢捡着了那块玉佩,是奴婢将它悄悄挂在了秋昙身上,是奴婢……陷害了她,是奴婢辜负了二爷的厚爱,”说着,一个头磕下去。 “起来说话。” “奴婢不起来,奴婢无颜面对二爷,昨儿奴婢寻死,不是想吓唬二爷,而是奴婢没脸再活在这世上,”冬儿的音调染上哭腔。 “你既生了害人之心,听风院便不能再留你,那十多个板子秋昙替你受了,这事儿我也替你瞒了,明儿你便走吧,体体面面地出去,横竖留也就是留这半年,不如我早放了契,你早些出府,原先我说的话还作数,你若有难事,可派人递话给我,”秦煜淡淡说着,伸手去搀她。 冬儿叫他搀起半个身子,抬眼望着他,眼泪满溢出来,“二爷是……是嫌弃奴婢了么?” “是人与人终有个散场的时候,”秦煜眼中无波无澜。 一听这话,冬儿的心揪痛,立即捂着眼嚎啕大哭起来。 七年的感情,说散便散了?决不能够!夫人不是说过么,二爷是个木头人不懂得,这时候了她若还顾及女儿家的矜持,必定事与愿违。 “可是冬儿想伺候……伺候二爷一辈子,”她咬着唇,不敢看他。 “不必了,不能再耽误你,”秦煜道。 “莫非二爷嫌弃奴婢比您大两岁?” “大两岁?”秦煜蹙眉。 冬儿也不知秦煜是装傻还是真不明白她的意思,可有些话她实在说不出口,便上手,开始解自己的银纽丝盘扣,一粒,两粒…… 秦煜大惊,喝道:“住手,快住手!” 冬儿缓缓放下了手。 秦煜立即转动轮椅后退,退得离她几步远,他别过头看向别处,义正言辞道:“我以为冬儿你矜重,面皮薄,没成想你同那些满心想往上爬的奴婢一样,陷害秋昙便罢了,如今更不知自重,快把衣裳扣回去!” “可是二爷,奴婢同她们不一样,奴婢不是想往上爬,做主子,奴婢只是……只是爱慕二爷您,”冬儿紧咬着唇,咬得下唇泛白,脸色却又醉了酒般殷红。 秦煜扭头,诧异地望着她,“你说什么?” 冬儿却没好意思再说,只低着头,脸色羞得通红。 秦煜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一直以为冬儿对他只是主仆之情,原来是爱慕么?这世上居然有人爱慕他? 可他算什么呢?连亲生父亲也厌弃他,兄弟姐妹都排挤他,奴婢小厮们更对他敬而远之,甚至他自己也不喜欢自己,居然有人爱慕他。 “若我不是侯府的二爷……” “奴婢在乎的不是二爷的声名地位,”冬儿又羞又臊,愈说下去声音愈轻,甚至她自个儿也不知自个儿在说什么,只是有些话自然而然便脱口而出了。 秦煜从未料想过这世上有人爱他,不因他的名位家世,只是爱慕着他这个人,他处在一种狂烈的欢喜和深深的恐惧之中,什么也不能想,只是转着轮椅离得冬儿远些。 “冬儿,将衣裳扣上回你房里去,”他的声音微微发颤。 “二爷?”冬儿不解。 “回你屋里去!”秦煜一字一句吩咐道。 冬儿忙应是,抬手扣了扣子,又偷偷觑了秦煜一眼,这才逃也似地出了正屋。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小可爱们,昨天没更新,是因为没存稿,都是当天写当天更,但昨天就是姨妈造访,无心码字,感谢小可爱们的喜欢和支持! 正文 第92章 首饰 冬儿走后,秦煜因怕她再想不开,便让守诚吩咐翠袖去耳房前看着她,他自己心潮澎湃,转着轮椅在屋里来来去去,不能停歇。 期间他甚至想过要将她收房,因这些年他使惯了她,对她虽无男女之情,却有深厚的主仆情谊,况且她也爱慕他,留下她来不也是成全她么? 可转念一想,又觉冬儿正值大好年华,自己不能耽误她,放她出府让她做人家的正头娘子才是为她好,想着想着,不觉想到秋昙身上,若方才那番话是秋昙说的便好了。 “守诚,推我去万寿堂,”秦煜忽而吩咐。 “二爷,您不是才从老太太那儿回来么?”守诚上前来推他。 “再去,”秦煜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曲起来,轻点着扶手,有些话今儿他定要同老太太说。 …… 冬儿其实是七年前老太太给他派的奴婢,虽然身契已给了他,可秦煜想着,要放她出府还得知会老太太一声。 老太太听说秦煜要提前让冬儿出去,再同意不过了,她道:“你想得开便最好,祖母早两年就想遣她家去,又怕没人伺候你,如今她要走了,你身边也不能缺人,可有中意的奴婢,好提拔上来伺候你,或祖母这儿再给你拨一个。” “秋昙便很好。” 老太太面色微凛,杯盖一阖,重重放下茶盏道:“秋昙不好,过些日子你寻个由头把她赶出去是正经,你那儿要实在寻不出人,祖母来替你物色。” “孙儿就要她,旁人孙儿使不惯,”秦煜一字一句,朝上拱手。 “你呀,你呀……真不知说你什么好,”老太太深深叹了口气,又道:“自从她来了你院里,便诸事不断,听说她还丢了个镯子?偷盗不是小事,初时偷奴婢的,往后连主子的都敢偷了,这个你要上心。” 秦煜应了,说自己会派人搜院子,寻出那贼人。 “还有一事,几日后你爹南下巡军,要走几个月,你去瞧瞧他,做儿子的服服软,他做老子的,自然顺着台阶就下了,别总跟仇敌似的。” 秦煜牙槽暗咬,良久,才吐出一个字:“好。” “还有你与安平县主的婚事……” “推后吧,祖母,孙儿求您往后推一推,”秦煜忽软下声气儿,殷切望着老太太,“有好些事,孙儿还没想明白。” 老太太笑了笑,眼角的褶子像把扇子,她又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语重心长道:“有些事儿,毋须想得太明白。” 糊糊涂涂也能过一生,甚至能过得更舒心,可秦煜不是能糊涂的人。 回听风院时,已是黄昏时分,夏日的天黑得晚,夕阳早落下了山,月亮升起来了,天幕却仍是一片鸽灰色,院前挂上了竹骨灯笼,虚拢拢的两团橙光,他听见紫竹林寂寥的蝉鸣声。 入了院子,恰好李妈妈在喊绿浓等人用饭,秦煜被推着回了屋,守诚麻利地点上两掖蜡,屋里立时亮堂了,而后他便去厨下把饭菜端过来摆上,秦煜没心思用,只吃了两个水晶虾饺,便命他将剩下的都端去给冬儿和秋昙。 回来后守诚给秦煜回话:“我按二爷您的吩咐让冬儿姐姐收拾东西,冬儿姐姐便哭了,她说她头疼,请二爷您宽限些日子,待她好些了自会出府去。” 秦煜坐在八仙桌前,用手赶着那只绕灯罩飞着的白蛾,“那明儿给她请个大夫吧,秋昙呢,怎么样?前儿你支领的药用完了么?” “秋昙姐姐还挺精神的,就是动不得,支领的药明儿便用完了,我再去支,只是……”守诚清了清嗓子,话里带着笑意,“秋昙姐姐问我,您可是在她昏迷时说了要给她一箱子首饰。” 秦煜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淡道:“那就给她吧。” …… 于是,正趴在床上看月亮哼曲子的秋昙,忽听见帘外传来守诚的声音:“秋昙姐姐,东西我送来了。” “什么东西?”秋昙往门口望。 “你要的首饰。” “什么?”秋昙激动极了,心道秦煜果然大方,“快快快,快搬进来!” “可……我不好进去。” “你一个十一岁的小孩子忌讳什么?快搬进来!” 如此,守诚才撩帘进屋,将一梅花朱漆长条盒放在就近的月牙桌上,秋昙却招手示意他拿过来,守诚只好又搬了放在她面前。 秋昙感觉灵魂都要飘起来了,一大盒子首饰啊,都是她的了! 她用手轻抚着盒面上细腻精致的梅花纹路,而后虔诚地打开,里头金的银的玉的光简直晃眼。她随手拨了几拨,什么溜金蜂赶菊别针啊,双耳同心白玉莲花佩啊,蝴蝶鎏金耳坠子啊,还有碧珠钗、荷花莲子手串、嵌绿松石的小提头坠,真是应有尽有。 因着都是些赏奴婢的小玩意儿,多是纯银或鎏金的,玉石也并不贵重,只胜在做工精致。 秋昙想着,这么多首饰,自要分些给绿浓她们,若非她们照顾,她昨夜不定挺得过来呢! 于是当夜,她便挑了盒子里大约三分之一的首饰,分成三份,次日便送给了绿浓绿绮和翠袖,几人推辞再三,到底收了。 正所谓拿人的手短,接下来的几日,绿浓等人便常去秋昙屋里陪她说话,绿绮因那镯子的事,仍不大敢正视秋昙。 渐渐几人说到冬儿上吊的事儿,秋昙惊得半抬起上身,“她要寻死?什么时候?我怎的不知道。” “翠袖没同你说么,就是你被打板子昏迷的那一夜,”绿浓诧异道。 “为的什么呢?”秋昙又问。 “我们也不知道,像是同二爷闹了别扭,这几日她也没去屋里伺候,说是头疼,还有昨儿我见她收拾东西,也不知怎么了。” “不止呢,我看她去灶下端饭时,一双眼肿得桃子一样。” “那就更怪了,二爷待她这样好,总不会责骂她,那她哭什么?” 秋昙右手撑着脑袋,细细思量起来…… 在她被罚那一日冬儿跟秦煜闹别扭,还要上吊?那定与她被罚有关,难道真是冬儿把玉佩挂在她身上陷害她,东窗事发?又或是她违了秦煜的令,将王府里玉佩的事儿泄露给老太太,秦煜恼了她? 正文 第93章 搜查 正忖着,突然屋外传来纷沓的脚步声,绿浓绿绮立即跑出去看…… 接着,秋昙便听见一阵叽里咕噜的说话声,她伸长了脖儿透过窗棂往外望,便望见莺儿领了六七个婆子在院子里,正同绿浓绿绮和翠袖等人说着什么。 秋昙一见老太太屋里的人,便觉腚上疼得厉害,心道该不会她们来抓她过去,要把剩下五个板子也打了吧? 正忧心着,只见翠袖领着一老妈妈进来,那老妈妈五短身材,略圆润,身上裹着件茶褐色福纹长袍,两鬓已然斑白,却精神矍铄,两眼炯炯有神。 她朝妆台努努嘴,命令翠袖:“都打开。” 翠袖忙过去,将妆奁、衣包、八宝柜等一一打开,而后征得秋昙同意,从她小荷包里拿了钥匙,将她放银子和赏赐的螺钿柜也打开,请那妈妈搜查。 那妈妈这便开始翻箱倒柜,随着一阵叮叮当当,衣裳床褥被翻得凌乱不堪,屋里像进了贼,最后,她从秋昙螺钿柜的最下层,寻出来一大包药,她拎出来,盯着秋昙肃道:“这是什么?” 秋昙心如擂鼓,强作镇定道:“是治伤的药,我这不是才被打了板子么。” 那妈妈这才没再说什么,又去搜她的床褥,秋昙腚上被她挨着了几下,疼得倒吸凉气。 最终,什么可疑之物也没寻出来,那妈妈失望而去。 翠袖送走了人,便赶忙回来收拾床铺。秋昙扭头悄声问:“怎么回事,老太太院里的怎么来这儿搜东西。” “听说是为了寻姐姐的翡翠镯子,”翠袖道。 秋昙大惊,寻她的翡翠镯子怎么寻到她屋里了,况且她的翡翠镯子失窃了老太太从何得知,不是只有她和翠袖以及两个绿知道么?是谁闹到老太太跟前的? 绿浓也在纳闷,是谁告诉老太太的。 她怀疑秋昙,又怀疑是冬儿,可她想着,冬儿不是答应过谁也不告诉,将来寻个由头搜一搜给绿绮去去疑便是么?把事儿闹大对她有什么好处?想来还是秋昙嫌疑大些。 而绿绮,此时脑子里一团浆糊,什么法子也想不出来了。老太太专门派人过来,除了秦煜屋里,其余各处都要搜查一遍,她从未见过这么大阵仗的搜查。 她按两个妈妈的意思,颤抖着打开柜子,请她们搜。 几位妈妈都是过来人,见她神色怯怯,又站在柜子旁不挪步,便知这柜子里有猫腻。 随后,她们将里头的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衾被都细细摸过一遍,什么也寻着,于是索性将里头的衣裤都搬出来放在床上,一样一样抖,也没抖出东西来。 就在众人都以为自己想多了的时候,张嬷嬷看了眼绿绮,见她眼神躲闪,便又命道:“把柜子挪开。” 绿绮大惊失色。 接着,柜子被几人合力挪开了,只见后头墙壁上凿开了一个四方的洞,一条天青色的帕子包裹着什么东西就放在那洞里。 绿浓已经傻眼了,她好像从未认识过绿绮一般,望着她,“那是什么?” 一妈妈将那东西拿过来放在手上,帕子展开,便见一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 “谁的镯子?”那妈妈锐利的目光投向绿浓绿绮两个。 绿浓只觉自己是个傻子,教绿绮玩弄在手心里,竟还以为是秋昙误会了她,原来不是,原来真是她偷的。 “奴……奴婢不知怎么会有个镯子在那儿,奴婢不知道,”绿绮连连摇头,做出无辜的样子,然而她不知自己的戏在几个人精一样的妈妈眼里,多么破绽百出。 那妈妈立即拿了镯子走出屋,快步走进秋昙屋里,递到她眼前,问:“这是你丢的那一只?” 秋昙接过来,对着日头细看,这镯子并非通身通透,其中含着一点翡,正是她那一只。 “这是哪儿寻来的,”秋昙问。 “绿绮屋里,”那妈妈回道。 此刻,秋昙脑海中只回荡着一句:偷盗者,罚五十个笊篱或十五下板子,逐出府去! “哦,这不是我的那只,想必是绿绮自己的吧,”秋昙忙道。 那妈妈露出一个了然的笑,从秋昙手中又拿回镯子,又快步走了出去。 望着那微微晃动的竹帘,秋昙的心一下揪紧了,她只恨自己身上伤着,不能站起来,更恨自己当初为何要问绿绮这镯子的下落,她若掩了此事,便什么事也没有了。 她强撑起半个身子,透过窗棂往外望,只见绿浓绿绮耷拉着脑袋站在院里,两个婆子立在二人面前,不知说了些什么,绿绮开始抹眼泪,接着又跪下来朝那妈妈磕头,冬儿守诚都过来了,秦煜也从屋里出来,立在檐下看着这一幕…… “张嬷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看这镯子好看,借来戴一戴,不是想偷镯子,我不是……”绿绮跪在张嬷嬷脚边,拉着她的下摆,哭得眼泪鼻涕一把。 绿浓也扑通一声跪下了,求张嬷嬷道:“嬷嬷,这些年绿绮从未偷拿过什么,念在她是初犯,您就网开一面吧,”说着朝她叩头不迭。 翠袖也跪了过来,冬儿因是自己泄露了此事,心中有愧,别过眼去不忍看,守诚则跑去檐下求秦煜。 “你眼皮子忒浅了,求我无用,去老太太跟前说吧,”张嬷嬷退后一步,朝旁边的妈妈使眼色,几个健妇立即上前,把人拉起来要带过去。 因老太太屡次插手听风院的事,秦煜心中已有不满,且前几日她告诉过老太太自己会搜查院子,老太太却突然派人来,他很是不快,喝道:“我院里的人偷了东西,也该由我来罚,带去祖母那儿做什么?” 张嬷嬷回头看了眼秦煜,想着老太太交代的话,便道:“二爷说的是,只是要以规矩为重,不可轻放了她。” “我自有分寸。” 张嬷嬷没话可说了,行了个礼,便领着一众人告辞出了院子。 正文 第94章 小惩 秋昙听秦煜不许张嬷嬷领绿绮去老太太院里,便以为他念着旧情,想放过绿绮,毕竟前几日她受罚,秦煜不也从老太太手底下救走她,给她免了剩下几板子么? 然而她想错了。 这时,外头传来秦煜的冰冷的一声:“听风院容不得偷盗行窃的奴婢,打她三十下笊篱,今儿便让她老子娘领回去!” 接着便是绿浓和翠袖的哭求声。 秋昙急得要下床,奈何腚上疼得厉害,只能闭紧了两股,像一尾摇首摆尾的鱼儿般往床沿边挪,她一面将双手放下去撑着脚踏,上半身缓缓往下移,一面大喊着二爷息怒,然身子到底没稳住,下半身直直栽了下去…… 啊—— 秦煜听见秋昙的惊叫声,吓得忙命守诚推他过去,翠袖也起身,慌慌张张小跑着过来了。 几人进门时,看见的便是秋昙姿势扭曲地趴在青砖地上,嘶嘶嘶喊疼的模样。 守诚和翠袖就要上前抬人,秦煜却盯着秋昙,冷冷吐出几个字:“让她趴着,” 前几日才从阎王手里捡回一条命,还不知珍重,这床离得脚踏有半丈来高,从床上爬下来,若没当心磕着碰着了,这条命还不知保不保得住! 守诚和翠袖听秦煜如此说,不敢再上前,只巴巴看着地上的秋昙。 秋昙回头定定望向秦煜,命令似的,“二爷,不能打三十个笊篱,不然绿绮的手便废了。” 秦煜却看了眼守诚,“守诚,你去打,要打得这儿能听见,”说着,又瞥了眼翠袖,“去,传话给院外的小厮,把她老子娘喊来。” 守诚和翠袖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秦煜见他们面有难色,提高了声调:“还不去?” 二人一句话不敢多说,领命退了出去。 秋昙双肘撑着冰冷的青砖地支起上半身,恨恨盯着秦煜,气得嘴角都歪了,“二爷,绿绮偷了镯子是不假,可罪不至此,三十个笊篱把手打坏了,往后她怎么过活?” 屋外已传来啪啪啪打笊篱的响动,和绿绮撕心裂肺的哭叫声,秋昙听得心里一愣一愣。 “自个儿都顾不上了,还想着旁人,”秦煜冷眼瞧着趴在地上的人。 他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尤其受不得欺骗,先前秋昙骗他,与秦昭有往来,他丝毫不给她留体面,罚跪了她七八个时辰,便是跟了他最久的冬儿,因陷害秋昙,又欺骗于他,他也不想留人,何况绿绮?上回冬儿来禀报他说秋昙疑心绿绮偷了镯子,把绿绮委屈哭了,今儿却从绿绮屋里寻出了镯子,他便知绿绮在欺骗伪装,既如此,人自然不能留,打三十下笊篱,还是让守诚行刑,已是网开一面了。 “那前几日老太太罚奴婢,二爷还救了奴婢呢,为何就不能放过绿绮?”秋昙道。 外头,绿绮的哭叫声一声高过一声。 “祖母错罚你我才救你,绿绮却是真做了贼,若你也是贼,我早把你赶出去了,你当自个儿是谁呢?”秦煜直直看着秋昙,仿佛极力说服她,也说服自己。 秋昙呵的一声,自嘲地笑,因秦煜从老太太手中救下自己,又赏给她一箱子首饰,她还以为他终于有点儿人情味儿了,原来是自己想多了。 这时,外头打笊篱的啪啪声歇了。 绿绮叫得声儿也哑了,衣衫也教汗水湿透了,傻傻立在院里抽泣,她的手心没破皮流血,只是又红又肿,坟起一块,绿浓扶着她,往自己屋里去。 守诚也放下笊篱过来,回话道:“二爷,三十个打完了,”说着,瞥了眼屋里地上趴着的秋昙。 “把她扶起来,”秦煜淡声吩咐,乜斜了眼秋昙,“往后再不保重身子,摔着碰着了,不许给她用药,也不必扶她,由她去!”说着便自己将轮椅转了个向,往檐下走…… 守诚和秋昙对了个眼色,仿佛在劝她悠着点儿,接着便进屋去搀她。 秋昙却指了指妆台上一个小瓷瓶,朝他做口型:“拿去给绿绮。”那是她娘带来的金疮药,说是夫人给的,这几日涂了些,她觉着比李太医开的伤药效果还好。 守诚于是先扶着秋昙起身,让她上半身挨着床沿,她自个儿也用力往床上爬,好容易他才把她下半身也搬上床,接着,他便按嘱咐拿走了妆台上的小瓷瓶,出了门去…… 不多时,檐下传来“当”的一声,秋昙唬了一跳,立即便反应过来自己的金疮药教秦煜砸了,她气得捶床,在心里大骂秦煜。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秦煜因在秦昭处见过那金疮药的瓶子,便想当然以为这一瓶也是秦昭送的。 正文 第95章 带走 两盏茶的功夫,绿绮她老子娘刘婆子便过来了,她是二门外洒扫的奴婢,因女儿进了内院伺候秦煜,她觉面上有光,常向身边几个妈妈吹嘘绿绮如何如何得二爷信重,今儿两个小厮来知会她,说二爷命她把绿绮领回去,恰好当着那几个妈妈的面,她觉跌了面子,窝着一肚子气来的听风院。 绿浓此时已给绿绮包扎好,听说刘氏过来领女儿,不觉滚下泪来,扶着绿绮的肩道:“我舍不得你,你走了,我连个伴儿也没有了,”绿绮抽泣得更厉害了。 门口,刘氏已经在喊了:“你个不中用的,为娘好容易为你谋了这么个好差事,二爷又是极宽宏的主子,你在这儿好吃好喝的,也没个脏活累活儿,这样还让撵出来,让为娘的脸往哪儿搁,还磨磨蹭蹭做什么?不快死出来!” 绿绮怵得很,瑟缩在绿浓身后,不住摇头,“我娘要打死我了,我不出去,我不出去!” 冬儿怕刘氏骂骂咧咧吵着秦煜,便“忍着头痛”从屋里出来,冲刘妈妈道:“要骂到外头骂去,二爷还在屋里呢!” 刘氏忙陪着个笑脸道:“冬儿,你好歹说说她做错了什么,怎么就让二爷不待见还要撵出来呢?” “绿绮冲撞了二爷,让打了笊篱,你领回去寻个大夫瞧瞧,”冬儿说得含糊,朝屋里喊:“绿绮,快出来,你娘来接你了。” 绿绮踌躇再三,不敢出门,绿浓也舍不得她。刘氏等了片刻没等着人,径自撩帘冲进去,拉了绿绮的手肘便走,绿绮让她拖着往外去了几步,手疼得厉害,眼泪又忍不住了,绿浓和翠袖忙跟出去,让刘妈妈轻些。 西厢房里,秋昙伸长了脖儿透过窗棂往外望,见绿绮教刘婆子强拉出去,那婆子口里还没一句好话,心里不是滋味儿,奈何动弹不得。 “刘妈妈,您别拧她了,她已够可怜的了,”绿浓一面哭一面劝。 刘妈妈却更拧绿绮的脸,更强力将她往院门外拖,甚至回头怒目瞪冬儿和绿浓,“我管教我女儿,同你们什么相干,要你们说三道四?”说着又踢打绿绮:“不中用的东西,枉费为娘一片苦心,托关系花银子把你送来这儿,早知道便让你妹妹过来。” 绿浓冬儿上前去拦,拦不住,直到守诚过来传秦煜的话:“二爷说再在听风院管教女儿,便莫怪他不留情面,连刘妈妈你一块儿管教了!” 刘妈妈这才消停,没再打骂人了,只是将人拖拽了往院门外去。 绿浓亲眼看着绿绮教她娘带走,哭得泪人儿一般,待再看不见人影时,她院门一关眼泪一擦,便恨恨跑去西厢房…… 秋昙正忧心着绿绮,忽听“啪”的一声,回头看,便见绿浓摔帘进来,她双眼通红,眼中盈着泪,像看仇人一样盯着她。 “不就是个镯子,你犯得着闹到老太太跟前么?”绿浓切齿道。 秋昙蹙眉,“我何时告诉老太太了,我要想告诉老太太早告诉了,还能等到如今?先前我问她镯子可是她偷的,便是想让她自己认错,她不认,我也以为她没偷,便不追究了,谁知道……” 翠袖也帮着说话,“绿浓姐姐,你定是误会了,秋昙姐姐这么大方,不会为个翡翠镯子断送绿绮姐姐的。” 绿浓目光柔和下来,若有所思,她低头就地踱了几步,终于意识到是冬儿将此事告诉老太太的,而自己就是帮凶。思及此,她蹲下身子,抱着双肩大哭起来,“是……是我害了她呀!” “我也有错,我就该把这事儿憋在心里,”秋昙说着,朝翠袖使眼色,翠袖会意,上前去扶绿浓,温声安慰着:“绿浓姐姐,这都是预料不到的事儿,谁也没有错,”说着,把人扶到软榻上坐下,绿浓索性扑倒在榻上,一手拍着榻,哭得不能自已。 “快别哭了,绿浓,”秋昙道:“既已如此,二爷那儿又说不通,咱们能做的便是给她捎些药去,她的衣裳首饰还没来得及收拾吧,赶紧收拾了给她送去,不能都给她娘,我看她娘不像个好的,留些值钱的让她自个儿保管,我这儿也凑几两碎银子,给她买药吃,” 绿浓却忽的坐起身,恨道:“她还有……还有什么,除了几件家常衣裳,她半个子儿也没有了,每月的月钱她一分不少的给了她娘,那个娘,真是吸人血的,不然她怎么也有几个余钱买首饰,便不会想着偷你的镯子了。” 正文 第96章 命运 秋昙没想到是因这个缘故,叹道:“我平日见她同我们一样穿戴,便以为她的月钱也在自己手里攒着,怎想得到她娘这么霸道,一个子儿都不留给她,若早知道,当初见她喜欢那镯子,我便送给她了。” 绿浓哭得止不住,断断续续道:“她……她是个要强的,从不在你们跟前表露难处,只我知道她过得……过得艰难,除几件公中发的衣裳她娘没要走外,其余的月例银子,逢年过节得的赏银,还有她自个儿的首饰都叫搜罗去了,平日她戴的首饰也是我借给她的,脂粉用的也是公中发的最次等的,上回为我接风,她二话没说拿出五百钱,那已是她抠抠搜搜攒了三年的体己了,”绿浓说着,哽咽难言,呜呜哭起来,把一旁翠袖也惹哭了。 良久,她才又道:“秋昙,绿绮可怜,我替她求求你别怪她,便往后见了她,也同她打声招呼,如此,她心里才能过意得去。” 秋昙对绿绮并无多少责怪,反而有些责怪自己,她轻轻颔首,唉叹了声,双手交叠托着下巴趴在瓷枕上,蔫蔫的,“我若把这事儿吞进肚子里,不拿出来说,便没今日的事了,都怪我,只是怪来怪去没意思,横竖已然这样了,不如想想法子怎么帮帮她。” 绿浓听她如此说,将眼泪抹了,渐渐又止住了哭,翠袖也去打了水来给她擦脸,请她坐到秋昙的妆台前,用秋昙的脂粉给她上妆。 绿浓告诉秋昙,绿绮除了几件衣裳和用了大半的脂粉,再无旁物了,唯一剩下的首饰,也是秋昙前几日得了秦煜的赏,分给她们的。 于是,几人合计着把那些首饰还回来给秋昙,折合成银子再给绿绮。 最后,秋昙将自己攒了几年的七两月例银子,及绿浓翠袖凑的三两合在一处,共十两,让绿浓同那几件衣裳一起,两日后带去给绿绮。 自然的,衣裳给了绿绮的老子娘刘妈妈收着,那十两银子,则偷偷给了绿绮,因怕银子让她娘找着,绿浓在绿绮家后院一松树下刨了个洞,悄悄埋了,绿绮深谢她,听说有七两银子是秋昙给的,绿绮哭了,请绿浓带话给秋昙,说自己对不住她。 绿浓是向冬儿告了假过来的,不能久待,又安慰了绿绮几句便不得不回府了。 果然,绿浓一走,刘妈妈便过来大骂绿绮,问她在二爷院里伺候了这些年,怎的除了几件衣裳什么也没挣得,接着又逼问她把值钱的藏哪儿了。 绿绮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刘妈妈却不顾她死活,翻箱倒柜的找寻起来,最后没寻着,还狠骂了她一通。 而绿浓回到平南侯府,在二门处时让旺财媳妇拦下了,她把绿浓拉到一边,陪着笑脸问:“我听人说绿绮是因偷了二爷的东西,才让赶出去的,可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绿浓柳眉倒竖,走到比旺财媳妇更高一阶的石阶上,回身质问她:“哪个口里没德的乱嚼舌根子,绿绮是因冲撞了二爷才罚出府去的,二爷的性子难道你们不晓得?” 旺财媳妇双手一拍,激动地附和道:“我就说呢,绿绮我们瞧着长大的,不像是手脚不干净的,”说着扭头看向身边一媳妇子,道:“这媒做得成。” “做媒,什么媒?” …… 一回到听风院,绿浓立即便去了秋昙屋里,蹲在她床前垂泪,“完了,绿绮她娘要把她卖了!” 秋昙心下大惊,忙拉着她的手问怎么回事。 绿浓便将方才旺财媳妇的话都告诉了秋昙,原来,昨儿绿绮一出府,便有陈家的打起了她的主意。 陈家的小儿子是秦昭身边的小厮,人称陈麻子,同他主子一个样儿,爱调戏院里的小丫鬟,偏生得又矮又丑,满脸麻子,没人爱搭理他。 昨儿陈麻子在二门处见绿绮哭得梨花带雨,心生怜爱,今儿便让他娘跟刘妈妈说媒去了。 刘妈妈是个见钱眼开的,只要陈家的许她些好处,两个妈妈商量了,去到周氏跟前一说,这婚事铁定就成了。 秋昙惊得下巴都快掉了,她比划着“四”的手势道:“可绿绮才……才十四岁啊!” “想是今年先定下来,来年待她及笄了便完婚,”绿浓抹着泪道。 太快了,太快了,前儿几人还在这屋里说说笑笑呢,今儿绿绮的这辈子就要定下了,做奴婢便是这个下场么? “不仅如此,方才旺财媳妇还问我绿绮可是偷了东西,想必是老太太院里的婆子泄露出去的,这事儿要闹得外院都知道,那绿绮的名声也毁了,”绿浓吸着鼻子。 秋昙气得捶床,“可恨我们救不了她,能救她的人又见死不救,二爷的心可真狠啊!” 绿浓却抹着泪道:“这已是网开一面了,原先雀儿骗了二爷,让打了五十下笊篱,还是二爷亲眼看着打的,这回只打三十下,守诚也没真用力气,养养还能养好。” 秋昙听得心惊,她险些便教秦煜近些日子对她的好蒙骗了! 他可是把雀儿打得双手残废,对伺候了他几年的绿绮也不留情面的人啊,哪日他若不高兴了,要断送她一辈子,不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么? “绿浓,”秋昙深吸一口气,望着她感叹道:“咱们做奴婢的可真苦啊,遇见没良心的主子就更苦了。” 正文 第97章 诊病 接下来的几日,绿浓格外留心外院的消息,甚至求守诚去外头打听,果然如料想般,陈家的和刘妈妈一同去汀兰院求周氏的恩典,周氏自然允准了。 昨儿还是个未开的花骨朵儿,今日便败了,滑向不可测的深渊,绿绮的这辈子就这样了。 秋昙听说此事后,连着两日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虽早便知道做奴才的,这辈子由不得自己摆布,可看到身边的例子,她才真真切切感到恐惧。 夜里只要一阖眼,她便看见自己被人强拖出院门,去跟个自己也不认得的小厮成婚,每回醒来,后背都冷汗涔涔。 甚至,她有些怨恨秦煜了。 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偷了个镯子,真犯不着打三十个笊篱还把人赶出去,只要他那时网开一面,绿绮这辈子,兴许是另一番景象。她也恨自己,恨自己没把那件事烂在肚子里。 而真正将此事泄露给老太太的冬儿,这几日也时常悔恨自己口快,可悔得多了,她又自我安慰起来,“你没错儿,都是绿绮自个儿眼皮子浅,偷人家的镯子,偷了东西可不得受罚么?是她自个儿不争气,与你无干。” 那以后,听风院比原先安静了许多。 秋昙在养伤,除了如厕,终日不离床榻,冬儿因“头疼”,秦煜也不必她来屋里伺候,绿绮又出了府,院里真正做活儿的只剩下绿浓、翠袖、守诚和李妈妈,是而她们整日忙得不可开交。 冬儿也快要放出去了,秦煜便让守诚去汀兰院,请周氏再调两个奴婢过来。 对于冬儿,那日之后,秦煜便不再见她的面,他也知道她舍不得出府才装头疼,可他已打定主意要送走她,于是,待李太医来为他诊病时,他便请太医去耳房给冬儿也瞧瞧,意在催促她。 冬儿因是装病,不敢让李太医诊脉,他来了她便请他出去,说自己只要多起来走动走动头便不那么疼了。 她想着,秦煜待她这般好,让专给他瞧病的李太医给她治头疼,可见他心里有她,只需再等几日,再等几日他想通了,必会留她下来。 紧接着,李太医又被秦煜遣去为秋昙看诊。 秋昙躺在床上,葱黄的帐子放下来,只隐约可见一个人影,在她床前的玫瑰椅上坐下。 她乖乖挠了袖子伸出手去,搭在脉诊上让他搭脉…… 看他脉搭得差不多了,她才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地问:“李大人,奴婢已经能自个儿站起来走了,应当没大碍,不用再看……那儿了吧?” 帐外的人轻轻颔首,收了脉枕道:“你脉象平和,确实已无大碍,再有个十多日,褪了疤便好了,不过此时正值盛夏,伤口易溃,万不可松懈,须得继续忌口,也不能常起来走动。” 秋昙松了口气,心道幸好只剩下十多日了,不然她日日趴在床上都要长蘑菇了! 她十分感激李太医救了她的命,便喊翠袖,“你拉开窗屉子,里头有锭碎银子,拿给李大人吃茶。” 李太医忙道不必。 李太医不同于外头请来的郎中,毋须另外给诊金,只逢年过节时侯府封上一份礼,及每年的冰敬炭敬,便算孝敬了。 秋昙见他不收,也没再强迫,命翠袖把银子放回去,接着问他道:“上回奴婢说的方子,也不知管不管用。” “我正要同你说此事,”李太医捋着髭须,微微瞥了眼翠袖,翠袖愣了下便会意了,这便退了出去。 如此,李太医才换了副声口,望着秋昙激动道:“这药方虽在医书上未有记载,可看这用药用量,开方子的大夫必定功力深厚,还有那一套针灸的穴位,我也记下来了,方才已给他用过。” “用过了?怎么样?”秋昙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眼下自然没什么,治腿的事儿不可操之过急,”李太医说着,清了清嗓子,有些不好意思的,“不知这方子是哪位高人开的,若有幸,我想前去拜会,同他切磋切磋。” “这个……”秋昙抓了抓后脑勺,心道几千年后的人也不是你想见便能见的呀。 “是奴婢老家的一位老郎中,去年过世了,也没留下什么传人,”秋昙道。 李太医扼腕叹息,直叹自己与他没有机缘,接着他又问了许多关于那郎中的事,秋昙少不得胡诌些话来搪塞他。 正文 第98章 邀请 日子流水般过去,听风院在这府里是个与世隔绝的角落,外头的许多消息传不进来,譬如七月初三这一日,周氏和林氏及媒婆等人携七八担纳采礼前去林家下小定。 林家攀上侯府,自然十分欢喜,当日两人的婚事便定下了。 次日,平南侯出发去荆州巡军,周氏为他备了七七八八两马车行李,平南侯嫌东西累赘,只挑了些必要的,塞了两个大包袱,让马儿驮着。 府门前站了两排人,老太太和大房二房的孩子们都来相送,平南侯打眼一望,见人群中并无秦煜,当下脸色便有些不悦。 老太太见了,忙命张嬷嬷去听风院请秦煜,其实半个时辰前便派人请过一遭了,可秦煜半点儿不急,还在房里慢悠悠画他的画。 张嬷嬷亲自过来请,秦煜才搁下狼毫,一本正经地望着她道:“我今儿腿疼,去不得。” 秦煜连装也懒得装,张嬷嬷自然听出来这是他寻的托词,便道:“连二夫人他们也去了,哥儿是侯爷的嫡长子,不去不大好。” 秦煜拿起自己作好的半幅画,轻轻一吹墨,道:“嬷嬷不必再费口舌。” 张嬷嬷没法儿,只得唉叹着去回话了。 当日用过午饭,极少过来走动的秦峥来了听风院,说是要同秦煜切磋棋艺,秦煜便摆了盘棋与他下。 他抿着云雾茶,不紧不慢地落子,而对面的秦峥初时还能应付,不久便步步维艰,最后连输三盘。 秦煜看他有些躁了,忙抬手止住他道:“来日再下,”说着,将棋盘上的黑子一枚枚捡起来,放回棋笥中,“你来我这儿不全是为切磋棋艺吧?” 秦峥抿了口茶,才道:“二哥,你为何不去给父亲送行?” 秦煜不答,捏起一枚黑子在手中把玩。 “既然二哥不愿答,那弟便不问了,其实我今儿来是为告诉你一个消息,我与燕茹已经……已经过了定了。” 秦煜微愕,抬眸看他,想起当日风波亭中来晚了却怯怯懦懦不敢说话的女子,还有她那不懂尊卑的奶母,他忍不住提了句:“你要当心她身边的奴婢,别让牵着鼻子走。” 秦峥从林燕茹口中得知,当日长辈们要说合的是她与秦煜,今儿过来他本有些尴尬,见秦煜态度坦然,他心下稍安,道:“三哥他们说我是府上除二哥你之外,最早觅得贤妻的,吵着让我请客喝酒,我想着不如乞巧那一日,把伯平他们也喊来,咱们兄弟姊妹几人热闹热闹。” 摩挲着棋子的手一顿,秦煜抬眼望他,“我去了,你们还能热闹得起来?” 秦峥干笑两声,道:“近些年,府里的兄弟姐妹怕二哥怕得厉害,我便也以为二哥性子古怪,一直不敢亲近,近来我才看明白,二哥只是不爱说话,并非他们说的脾性暴躁,不讲情面。” 秦煜将最后一枚黑子放入棋笥中,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冷眼审视着他,笑道:“那是你错看了我,不必请我,你们乐你们的,”说着便招手,示意守诚推他回屋,余秦峥一人尴尬地坐在明间儿里。 秦峥一去,周氏屋里的林妈妈领着两个十三四岁俏生生的小丫鬟过来了。 耳房里,冬儿听见有陌生的说话声,一咕噜从榻上翻下来穿鞋,而后拉平整衣襟,便出了屋子,果然见着水葱儿似的两个新丫鬟,当下心凉了半截。 “林妈妈,这两奴婢是夫人派来,补绿绮和秋昙的缺的?”冬儿一面说着,一面上下打量两人,目光最后停留在她们又白又嫩的小手上。 林妈妈露出个耐人寻味的笑,一口牙尖得像老鼠,“不是补秋昙的缺,是补你的缺。” 一句话把冬儿的幻梦打破了,原以为再过几日二爷便能想明白,留下她,没成想他连替她的人都寻好了,就等着她挪窝。 冬儿面露不悦,拉起其中一丫鬟的小手搓了搓,道:“手生得这样白嫩,可知没做过活儿,听风院养不起不会做活儿的奴婢。” “这是才买进府调教出来的,干净,带一带,活计自然便会做了,”林妈妈道。 冬儿别开脸冷声道:“我还没出去,这院里的奴婢便都是我说了算,我说这两个不好,二爷也不会留她们,还是把她们派去别处吧。” 林妈妈微撇了撇嘴,心道都是要出府的人了,还拿什么乔?不过,想到周氏给她派的差事,她又觉冬儿或许真能当上听风院的姨奶奶。 正文 第99章 秘药 接着,林妈妈便命两个小奴婢退下,把冬儿拉到如意门处,面对着院墙,低头悄声告诉她:“其实夫人也不想派奴婢过来顶你的缺,她私心是盼二爷收了你入房的,只是前儿守诚过来要奴婢,说你和绿绮都出去了,院里的奴婢不够使,加上老太太催得紧,这才不得不拨两个过来,那时夫人还同我们说,说你真可怜见的,伺候了七年什么名分也没捞着,她不忍心,也想帮一帮你。” 冬儿那棕色的瞳仁儿微亮,旋即又黯下去,她知道周氏定没安好心,于是淡淡道:“怎么帮?” 林妈妈瞥了眼左右,见无人往来,便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玉瓶,塞到她手里,压低声道:“这可是好东西,只需一小勺,便是太监也……” 冬儿羞得脸色通红,握那玉瓶的手攥紧了,又松开,又攥紧,又松开…… 恰好翠袖从水房出来,见二人在如意门前叽叽咕咕,不由多看了一眼。 林妈妈忙佯作高声道:“这两个奴婢都是才调教出来的,原先家里也有些底子,后头家道中落才卖进府里来的,虽然干活儿不甚利落,可机敏伶俐,你教教她,什么学不会呢?” 冬儿在心里挣扎了许久,终于伸手把那玉瓶还回去,“这样龌龊的手段,亏你们想得出来!” 林妈妈啧了声,“都这时候了,还管什么龌龊不龌龊,要紧的是管用,”说着,拉她的手掌一阖,将那玉瓶包住了。 恰好,守诚从耳房出来,远远望见如意门前的林妈妈和站在院门口的两个粉衣奴婢,立即快步走了来,喊道:“林妈妈,可是新拨了人来?” 林妈妈诶了声,道:“这两个是新进的人里拔尖儿的,你领她们去给二爷瞧瞧?” 守诚看了眼冬儿,忙道:“不必了,冬儿姐姐说好便留下,院里三等奴婢的去留都由冬儿姐姐说了算的。” 冬儿见守诚看过来,怕他瞧见,不得不将那小瓶子掩入袖中,丢下句“那两个奴婢不好,再重新调人来,”便快步回房去了。 …… 却说秋昙的身子已一日好似一日,眼下已能自如行走,只是坐卧不便,方才她自己扶着墙去厕轩解了急,回来便见林妈妈和守诚在如意门处,不知在说些什么,便忍不住多瞧了眼。 恰好林妈妈也望见了她,便丢下守诚上前来,打量着秋昙的腚,问候道:“近来可好些了,春杏听说你被罚了板子,十分忧心,总说要来瞧你,今儿我过来,她还特地请我问候你。” 秋昙心道春杏还会忧心她?恐怕听说她受了罚,乐得在床上打滚吧! 她强扯出一抹笑,道:“那便劳妈妈替我回她,多谢她还惦记我,下回她打板子,我也会去探望她的。” 林妈妈听罢,忍不住捂着口笑,一旁的守诚也笑,他要向林妈妈交代的已交代完了,见二人聊得热络,便自回了屋子。 接着,林妈妈口里同秋昙高声说着冬梅等人对她的问候,实则迅速将另一个白玉小瓶递给了秋昙,“夫人交代你用这香露助二爷与冬儿……”后头的话她没说下去,然而那眼神秋昙一看便明白了。 她接过那雕婴戏的小玉瓶,顿觉手上如压了千斤。 林妈妈见她发愣,再提醒了句:“半小瓶便足矣,”说罢转身往院门处去,压根不给秋昙拒绝的机会。 其实秋昙也没法儿拒绝,夫人已经叮嘱过她多回要助冬儿当上听风院的姨奶奶了,她一直没寻着机会,这回夫人可说是将刀递到她手上,她要不捅下去,便交代不过去了。 她紧紧攥着那小玉瓶,扶着墙一步一步缓缓回屋去,想着自己做人的底线,又想起绿绮的悲惨下场,纠结不已。 已经走上这条路了,若不按着周氏的话做,她有的是法子将她像捏蚂蚁般捏死,到时秦煜会救她么?绝不会,连绿绮都不救,何况是她?他不是说过么?救她是因她冤枉,若她手脚不干净,照样打五十下笊篱赶出府去,更别提背叛了。 秋昙回到屋里,失魂落魄的,险些教矮杌子绊了脚,接着,她又忘了自己腚上的伤,本能地在身旁的玫瑰椅上坐下,挨着的那一瞬,她疼得嘶了一声,眼泪都快下来了。 正文 第100章 乞巧节 这小玉瓶秋昙不敢放在别处,只偷偷藏在褥子下。 深夜,翠袖那头传来均匀的呼吸声,秋昙却无心睡眠,她侧躺着,透过窗棂,呆望着挂在漆黑天幕上的那轮半月…… 有微风从窗格溜进来,床头几上的烛火摇曳,她的轮廓也跟着忽明忽暗。终于忍不住,她从褥子下悄悄翻出那玉瓶,揭开塞子凑在鼻尖一嗅,什么味儿也没有。 她重又将塞子塞回去,想着这香露没味道,放在饭食中,秦煜应当不会察觉,只是吃下后,他定可猜出自己被人下了药,到时一查饮食,仍能把她查出来,所以这事儿,要么嫁祸给旁人,要么想法子掩盖。 秋昙不愿再害人,于是绞尽脑汁想到个法子,那便是在她下药当日,让秦煜喝下一碗鹿血,鹿血乃壮阳之物,如此,哪怕他身子起反应,也以为是鹿血所致,便不会再查了。 说干就干,次日,秋昙预备先去厨下摸摸底细,于是午饭时分,她拄着拐杖一步步缓缓去了灶房。 人还在门口便闻见鱼汤的喷香味儿,秋昙深吸一口,馋得口水都要下来了,近来她因伤忌口,不能吃辛辣及牛羊鱼和鸡蛋等发物,每日青菜小粥,吃得嘴里能淡出个鸟来。 她咽了口唾沫,双眼直勾勾盯着锅里的汤,加快脚步进门。 李妈妈正在片鱼肉,听见动静,偏头看了她一眼,便立即盖上锅盖把鱼汤盖住了。 傍边烧火的翠袖见秋昙进门,忙起身,拍了拍衣裳迎上前,道:“姐姐怎么来了,你那儿还没好全呢,”说着便随手拖了张杌子来,突然意识到秋昙不能坐,她笑自己糊涂,忙道:“要不我扶姐姐回去躺着吧?” “没事儿,我就是来看看,你忙你的去,”秋昙推她。 李妈妈也冷声道:“再不过来,灶里的火要灭了。” 如此,翠袖不得不回去添柴。 接着,李妈妈揭开锅盖,用一青花瓷大汤碗,将鱼汤盛了八分满,接着又用一小碗把剩下的盛了,都放到后锅里温着,盖上锅盖。 秋昙伸长脖子望了眼,便见那锅里除了两碗鱼汤,还有一碗辣子鸡丁和一碟胭脂鹿脯,她忍不住又咽了口唾沫,这便走过去闻味儿,顺便借搭把手的名义看看能否寻着机会下药。 然而,还没靠近灶台,李妈妈便丢过来一个嫌弃的眼神,“一边儿坐着去,我做菜从不许外人插手。” 上回秋昙被打板子,李妈妈虽帮了手,可其实心里极不待见她,因她先是被秦煜罚跪,如今又被老太太罚,究竟为什么罚,各有各的说辞,可在李妈妈看来,只要是主子罚你,要么是你活儿没做好,要么是人没做好,无论哪样,都是不好的。 秋昙听李妈妈如此说,只好讪笑着止住步子,不再往前。 翠袖见气氛尴尬,忙站起身解释道:“姐姐,李妈妈做饭向来如此,连洗菜择菜也不用我们的。” 秋昙笑笑,道:“既帮不上手,那我便先回了,”说着,便拄拐杖回身往外走…… 李妈妈不许她插手做饭,如此便没法子往菜饭里下那香露,饭点也是冬儿过来端饭菜,她与冬儿不对付,更难下手。 不若同冬儿商量一下,兴许她自个儿也同意呢?毕竟看样子冬儿也想留在院里,况且绿绮当初说过,冬儿想做听风院的姨奶奶。 正忖着,一阵辘辘的轮椅声自对面传来,秋昙抬眼,便见秦煜由守诚推着从屋里出来,他今儿一身飘逸的天青色宽袖常服,双手搭着扶手端坐在轮椅上,神色冷峻,如千尺雪峰,高不可攀,可秋昙一见他,满脑子想的却是秦煜吃了这香露后,面色通红,拉着小姑娘要抱抱的情形。 太羞耻了! 她后颈不禁漫上一层细栗,忙垂下眼眸,拐杖拄得笃笃的,快步往自己屋里走。 其实当日绿绮被她娘带走后,秋昙便没再见过秦煜,似乎他有意躲着她,而她也有意躲着秦煜。 虽然先前绿浓她们说她昏迷时秦煜如何着急,可她并未亲眼看见,在她看来,秦煜唯一的好便是送了她一箱子首饰,然而他的好,远远抵不过他对绿绮的绝情。 秋昙必须在心里一遍遍提醒自己:秦煜只是个剥削你,不把你当人看的老板,你在这院子里一日,便受制于他一日,要赶紧脱身! 次日,秋昙又去灶房里同李妈妈套近乎,可李妈妈不吃这套,仍不许她搭手,是而她没法儿在秦煜的饮食上做手脚。 这日恰是七月初七乞巧节,按习俗,姑娘们该在此夜对月焚香祷告、乞愿富贵长寿。 侯府各处换上了绘七夕相会的羊角灯,老太太和周氏林氏等人在正大堂前摆了张条案,围坐在一处祷告、猜灯谜、吃瓜果,秦淑云和秦淑兰二人一个亮嗓,一个弹琴,唱了出“鹊桥相会”助兴,至亥时一刻才散席。其余各屋的主子丫鬟们也在自己院里吃点心谈天,连上夜的婆子们也偷着聚在一处喝酒,兴头上还赌了几把。 乞巧节不是男子的节日,且听风院几乎不与外头往来,秋昙等人便没法出去看热闹。 当夜,翠袖央李妈妈多做了几样点心,秋昙用几个精致小巧的花篮子装了两篮瓜果桃梨,绿浓则搬了两张月牙桌和椅子到院门处,待摆好点心瓜果,她们又一同去院外的竹林里,挖出一坛绿浓埋了三年的梅子酒,几人在院门内的几丛青竹前,两个坐着一个站着,对月祷告。 秋昙求自己能早日重获自由,翠袖求能跟几个姐姐永远在一处,绿浓则求绿绮手上的伤能早些痊愈,祈愿后,几人便吃着瓜果,谈起了闲天。 初时说着自家的家长里短,秋昙觉着没意思,趁着月黑风高,她便讲起了鬼故事。 七月不如六月酷热,夜风拂过,竹叶发出飒飒的响,风穿过竹林从人的耳后绕过,凉意便如藤蔓般往背上蔓延,恰好月色又阴冷,照得人脸色发青发白。 翠袖听秋昙说着鬼故事,又看着她那青白的脸,还觉后背阴风阵阵,不由瑟瑟发抖,紧紧抱住了绿浓的胳膊。绿浓胆子稍大些,然回头看了眼挂着灯笼的各屋子,便觉这像秋昙口中女鬼住的寺庙,也吓得搂住翠袖的肩,想听又不敢听。 这时,院外传来纷沓的脚步声,似是有许多人过来了。 听风院本就少人来,又是大晚上的,谁会上门?想是故事里的鬼来了! 二人更吓得紧紧拥在一起…… 正文 第101章 客来 秋昙见她们怕得这样,掌不住笑起来,道:“好嘛,你们不敢去开门,只好我去了,可别躲着,我这就把鬼引进来,”说罢便拄了拐杖,呵呵笑着往院门处去。 绿浓和翠袖见秋昙要走,更害怕,忙起身也跟上去。 走近院门口,便听见秦峥在叫门,秋昙上前拉开门栓,外头的人便迫不及待把门推开了。 见着眼前景象,几人着实吃了一惊,除了领头的秦峥,还有秦昭秦嵘,二房的秦宿等三个兄弟,和秦淑兰秦淑云两位小姐,每人身后还站着一两个打灯笼的丫鬟,乌压压一大片。 听风院何时这样热闹过? “二哥睡下了么?”秦峥随口问了句,这便大步跨过门槛往里走。 “还没呢,请几位爷和小姐略站一站,奴婢这便去搬桌椅来,”秋昙说着,让出道来请众人进门。 而后同翠袖过去收拾月牙桌上的瓜果,绿浓则去禀报秦煜,并将正铺床的冬儿和已经躺在床上的李妈妈都喊了过来。 其实前儿秦峥来请过秦煜一回,秦煜拒了他,他因当日风波亭中的一盘棋,和王府里秦煜的一番言论,对这位二哥颇为改观,甚至生了崇拜之情,便想把秦煜拉入兄弟姐妹的圈子,于是好说歹说把说众人说服了,过来与秦煜同乐。 十几个人吵吵闹闹进了院子,大多都往正屋前去,唯独秦昭停在如意门处,走上前挨着秋昙,与她一起收拾点心瓜果。 秦昭与秦煜的兄弟情很是淡漠,十多年从未来过听风院,今儿过来,其实只为探望秋昙。 秋昙却厌透了他,见他的手在条案上东摸摸西碰碰,便觉那手是吐着信子的蛇,而拇指上戴的翡翠扳指,在夜色下发出油绿的光,更像蛇的眼睛,是而他一靠近她,她便走开去,翠袖也跟着走开去,她的亲姐姐翠缕便是被这人祸害的,因而也厌恶他。 “你走什么,我今儿来可不是为了喝那劳什子酒,我就是来瞧你的,听说你让老太太罚了板子,如今怎么样?”秦昭说着,跟过来,紧挨着秋昙站。 秋昙拄着拐杖走不快,躲不开,便瞥了眼他,冷冷道:“多谢三爷关怀,只是奴婢还得忙,您若无事,便去院里同四爷他们说话吧,您在这儿挡着,奴婢还不知要收拾到何时呢。” 秦昭笑了声,伸手去抓秋昙拿在手里的酒壶,道:“我就喜欢在这儿,同你一起收拾。” 一旁的翠袖咬着唇,战战兢兢地道:“三爷,您还是……里面请吧。” “要你多嘴,”秦昭一点儿不客气。 秋昙见不得他这个样儿,故意将那粉彩酒壶一歪,梅子酒便倒出来淋在他手背上,滴滴答答。 他猛抽开手去。 “瞧瞧这儿忙乱的,三爷你还是过去吧,奴婢来收拾,”秋昙道。 秦昭知秋昙是故意的,他冷笑一声,将手背到身后,“横竖我已问了你老子娘和嫂子,她们欢喜得很,将来你还得去伺候我,”说着,伸出食指要去挑弄她肩头的一绺发,教她发觉,退后一步躲开了。 而后她抬眼,怒目瞪他,心道我伺候你,你也配?秦煜再冷血再脾气古怪,也还算个正人君子,你秦昭面上和善好说话,内里就是个色胚! 这时,院里秦峥喊了句三哥,秦昭这才放下秋昙,过去了。 待人一走,秋昙照地狠狠啐了口,翠袖怕秦昭打秋昙的主意,又怕秋昙得罪他,便道:“姐姐你腚上的伤没好全,三爷又……要不你回去歇着,这儿我来?” 秋昙也不想再看见秦昭,于是放下酒壶道:“那今儿只好多劳烦你了。” 翠袖忙道不劳烦。 秋昙这便拄了拐杖往屋里走。 此时李妈妈已从床上起来,过去灶房收拾瓜果点心了,而冬儿也出了屋子,见这许多人,很吓了一跳,因知道秦煜有洁癖,不喜旁人用他的桌椅,便招呼绿浓将她和绿浓及秋昙屋里的长条案搬来,合成两张桌子,一桌主子们坐,一桌丫鬟们挤着坐。 秦煜也由守诚推着出来了,他方才作画正作到要紧处,教外头的吵嚷声吵得心烦意燥,是而眼下并无好脸色。 他冷眼瞧着这帮吵吵嚷嚷的兄弟姐妹,满脸就写着两个字:无趣! 一见他出来,秦昭等人及玩笑的奴婢们都端端立着,不敢再说一个字,只有秦峥上前,拱手道:“二哥,前儿我请你你不来,我便只好自作主张把他们领来你这儿了,今晚我们要赖在你院里不走,不闹到鸡鸣不罢休!” 秦煜眼神淡漠,一副跟他们不熟的样子,“你们别处闹去,我要睡了。” 气氛立时尴尬极了,秋昙在屋里也听见这话,忍不住捂着口笑,心道秦煜真是个冷场高手。 然秦峥不依不挠,秦宿年长秦煜半岁,也拿出兄长的款儿,让秦煜看在众兄弟姐妹特地过来,且今儿是为庆秦峥与林家姑娘喜事的份上,好歹吃几杯酒,加上冬儿和守诚在傍边劝他,秦煜终究答应了。 秦峥心道果然秦煜并非天性不喜热闹,而是无人与他热闹,今儿众人一来,他不就屈尊了么?往后更要常来。 正文 第102章 热闹 接着,秦煜入席,与众人围坐一桌,旁人都离得他远远的,独秦峥在他傍边坐下。 瓜果点心也陆续端上来了,奴婢们那一桌吃着茶果点心说事故,秦煜这一桌也有守诚和冬儿为众人斟酒,各人欢饮。 秦峥提议大家举杯,先敬牛郎织女,饮毕,秦宿又提议一人敬秦峥一杯,秦峥吓得忙摆手:“快住,我酒量不佳,七八杯下肚,今儿不用回了。” 秦昭却叫好,“就该每人灌他一杯,他常推说酒量不好,我们回回放过他,这回可是为贺他的喜事,还要放过,难道要等着昏礼那一日再灌醉他不成?” “说的是,三哥最喜作谦了,其实酒量好着呢,从未见他醉过,”秦淑兰笑道。 秦嵘尤其爱玩儿,捏起一缠枝莲纹青花酒杯看了眼,嫌弃道:“这丁点儿大的杯子能盛几滴酒?敬了也无趣儿,我要大杯,”说着便命冬儿去取杯子。 冬儿这便去灶房,将隔子上一个足有饭碗大的杯子取来,这是用整根的金丝楠木从中间挖了,刨干净,雕上花鸟鱼虫做就的杯子,前些年从老太太那儿拿过来,放着瞧的,这会儿可算寻着用处了。 众人一见这个杯子,都拍手叫好。 秦峥吓得要跑,秦嵘命众人按住他,亲自满上一大杯,如此,秦峥只得告饶,自己接过那杯酒,一闭眼,仰头直灌,断断续续喝了三大口才见底。 接着,一桌子人,除了秦煜,人人都敬了他一杯。 秦煜便像个局外人般看着他们乐,心里想着这些人真是无趣,酒自然能喝多少便喝多少,人家喝不了还要强灌,喝不了的又要强喝,不是傻么? 他心不在焉地四下张望着,没瞧见秋昙,便往她那屋的窗台上望,屋里没点蜡,秋昙身披月华,立在半开的支摘窗前,双手托着脑袋在看他们的热闹,有时也跟着微微一笑,微风轻拂她额前的碎发,原本遮眉的平刘海呈八字往两侧撇开了,露出她光丰的额,她的眼更亮了,如月色下湖面上的粼粼波光。 她分明笑着,可不知为何,他觉她好像很孤独,就像他一样。 这时,坐在西侧的秦淑兰扬了扬手招呼道:“你们别只顾着灌酒,快尝尝这儿的点心,这个冰糕,这个豌豆黄,还有这个叫不上名字的,像是祖母小厨房里的吃食,那滋味儿,我吃过一回便再忘不了,只是不好总去万寿堂蹭点心。” 一旁侍立的冬儿笑道:“前些日子老太太调了小厨房的李妈妈过来,这些都是她做的,小姐若爱吃,奴婢让她多做些,给小姐包了去。” 秦淑云颔首应了。 接着,秦淑兰也用镶金象牙筷夹了块佛手金卷入口,觉口味不错,便玩笑道:“祖母的心偏到咯吱窝了,这样会做点心的不给咱们院里调,只给二哥哥调,不成,我回头也向她要人去!” 众人都笑起来,说她没秦煜那么大面子,唯独秦昭不笑,只低头抿酒。 在这府里,秦峥和秦嵘是庶出,秦宿等人则是二房的,谁也不配跟秦煜争,唯独秦昭,什么都得同秦煜比,父亲的看重、祖母的疼爱,读书考科举,女人,甚至爵位。 是而老太太的偏心旁人能笑着说出来,独他笑不出。 秦淑云对这儿的点心爱不释手,便问冬儿:“我最喜欢祖母那儿一样叫什么团糕的点心,不知李妈妈能不能做。” 冬儿于是立即去灶房问,李妈妈回说会做,只是做这道点心需猪板油、碱面、绍酒等,院里没有。冬儿想着今儿乞巧节,饮食点心等要的多,大厨房定还有人在,于是命绿浓去取些过来。 此时正坐在窗棂前,望着院里众人热闹说笑的秋昙,突然想到件要紧事。 今夜院里众人忙乱,秦煜又喝了几杯酒,何不浑水摸鱼把那香露下到秦煜饭食里? 说干就干,立时秋昙便拄了拐杖出屋,恰逢绿浓从灶房拿了张单子出来,要去大厨房,秋昙便快步上前拦住她,让她再取些鹿血、鹿茸粉、肉桂和牡蛎回来,她也要做几样点心,绿浓立即答应着去了,秋昙则拄着拐杖去了灶房。 正文 第103章 鹿血酒 灶房里,橱柜门大开,柜子里前几日剩下的点心都端了出来,摆在灶台上。 后锅里放着一层蒸笼,李妈妈手忙脚乱的将要热的点心放进蒸笼里,口内抱怨着:“要来也不说一声,什么都没预备,这下可有的忙了。” 翠袖则坐在灶前,一面弓腰洗果子,一面还兼顾看火添柴,恨不能生出四只手八条腿来。 秋昙心道既忙得这样,李妈妈总不会不要她帮手吧,于是袖子一撸走上前,“妈妈要做什么,告诉我。” 李妈妈瞥了她一眼,到底没赶她走,而是指着砧板上的木盆道:“倒些水进去,把面粉揉一揉。” 秋昙于是走上前,余光瞥见灶台上放着砂糖和红糖,便知她要做些糕啊饼啊的甜点心,于是拦道:“妈妈,今儿乞巧节,小姐和那些丫鬟们定在老太太和夫人处乐过一回吃了来的,也就是看您手艺好尝个鲜,吃不得多少,我瞧着桌上那些点心便尽够了,倒是几位爷空着肚子,爷们儿不喜吃甜,不如做些荤的,又管饱,又合他们胃口。” 李妈妈听罢,连连颔首道:“很是,”而后便命秋昙揉面,切蒜蓉,她则从橱柜端出腌了数日的猪油膏,同南乳、瓜仁、胡椒粉等搅了,捏成丸子,再用面皮儿包裹了,压扁,而后拿筷子夹起在蛋液里浸一回,摊在锅底上烤制。 三人挥汗如雨,忙得不亦乐乎,不多时便做好了千层咸糕、鸡仔饼和酥黄独等几样点心,让翠袖端了去。 灶房外闹得欢腾,不多时冬儿过来,在门口问李妈妈:“还有酒么?” 李妈妈手上一顿,抬首恍然道:“我倒忘了这个。” 秋昙指着地上的酒坛子,“方才我们喝剩下的梅子酒,还剩下大半坛子呢,倒酒壶里,端出去就是了。” 话音才落,便见绿浓领着四五个厨下的婆子过来,各人手上都提着两个红漆食盒。 李妈妈深吁了口气,这便上前同翠袖、冬儿等人揭开食盒,将那些荤素冷热点心一一端出来,共有二十几碟子,加上听风院自己剩的十几样点心,尽够了。 秋昙想着自己的正事,立即拉了绿浓到一边去,悄声问:“我要的几样东西有么?” “新鲜鹿血没有,她们给我拿了两壶鹿血酒,就在这儿呢,”绿浓将手上的食盒放下,揭开,把两壶鹿血酒拎出来,再揭下一层及下下层,都是已做好的几碟子蒜蓉牡蛎,她道:“肉桂和鹿茸粉都没了,就只有这些。” 秋昙颔首,想着就这个也够了,牡蛎和鹿血酒壮阳,尤其鹿血酒,喝多了身上燥热,加上秦煜今儿定饮了不少酒,一切便顺理成章了。 只是……这些壮阳的小食都只是幌子,真正的催情药,该什么时候下呢?思来想去,还是得快要散席时再下药,免得他席上失态。 于是,她喊住李妈妈,“妈妈,这些点心够吃了,您老回去歇息吧,剩下的我来收拾,若她们还要加个什么,我也能做。” “你?”李妈妈直起身,上下打量了眼秋昙。 原本按她一贯的作风,是绝不肯秋昙插手灶房的事的,可方才做那几样点心,她看出来秋昙确有几分手艺,加上她年岁已大,又忙活了这一通,觉着十分疲惫,于是捶着自己的腰道:“我将小姐要的团糕做了再回屋,剩下的便都交由你,你可别弄砸了。” 秋昙笑着道好,“您早些忙完早些去歇息。” 而后,秋昙便一手拄拐杖,一手用磁石小托盘托着壶鹿血酒出门,往秦煜所在的那一桌去。 那桌人正在丢骰子抢红,十分热闹,冬儿和守诚立在秦煜身旁,看他们扔骰子看得津津有味,独秦煜默着,垂眸瞧着自己的手,忽而他抬眸,目光越过人群落在秋昙身上。 秋昙被罚板子生死一线那回,令他看清了自己的心,以至于他现在看见秋昙,心里便有些不自在。 冬儿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见秋昙端了酒过来,脸上的笑瞬间凝固了。 她端端走到秋昙身前,居高临下道:“你身上还没好全,来这儿凑什么热闹?”说着便要从她手上接过托盘。 秋昙却闪避了,笑道:“大家伙儿都在忙,我怎么好在屋里歇息呢?” 席上,秦嵘正拎着白瓷酒壶倒酒,一滴也没倒出来,他嘿了声,“还有酒没有?” 秋昙立即诶了声道:“这儿还有一壶,只怕四爷不敢喝呢!”说罢便径直绕过冬儿,走到秦嵘身旁,将那壶鹿血酒放在他面前。 一旁的秦淑兰好奇地看过来,“什么酒,我瞧瞧。” “回小姐的话,是鹿血酒,院里实在没酒了,只剩下这两壶,”秋昙道。 秦淑兰和秦淑云知道鹿血酒便是将鹿血和酒掺在一起,十分烈性,且有壮阳补肾之功效,于是一齐道:“这酒不好。” 秦嵘却抚掌大笑,“就要这个酒,那梅子酒吃起来没味儿,要罚这个酒才有趣呢!” “好什么好,回头吃了夜里睡不着觉,”秦宿笑他。 众人听罢,都心照不宣地大笑起来。 秦淑云和秦淑兰两个红了脸,啐他们,骂他们没个哥哥的样子。 秦昭下意识看向秋昙,招呼她道:“他们不吃我吃,过来先给我满上一杯。” 其余几个都知道秦昭私下的事,起哄道:“正是正是,先给他满上,看他今儿屋里几个可受不受得住。” 秋昙恶心得紧,心道果然男人都一个样儿,无论高低贵贱,聚在一处都免不了说荤话。 “秋昙,到我这儿来,”低沉而威压的一声,仿佛一块大石重重压下来,这是整场没开过口的秦煜说的第一句话。 秋昙抬眼,便对上那双黑琉璃般的眸子,他的神色太过严肃,与眼下嬉笑玩闹的氛围格格不入。 众人都听出秦煜的语调里含着怒气,笑的不敢笑了,说话的也不说了,连奴婢们那一桌也无人敢言声儿,院里霎时鸦雀无闻。 正文 第104章 闹事 秋昙本要劝秦煜的酒,这会儿也不敢再说话,只拎着酒壶,悻悻走到秦煜身旁,冬儿不情不愿地让出位来,自己站到秦煜身后。 秦煜淡漠的眼神扫过众人,而后若无其事地从桌上抓过六个骰子,一丢,三个红,他将骰子递给下家秦峥,示意他丢,秦峥接过,丢了,也是三个红,他又递给他的下家…… 如此,几人丢下来,方才那玩笑便揭过了,席上又渐渐热闹起来。 其实若依着秦煜原本的脾气,他们说那些没名堂的话时他便赶人了,只因今儿这顿酒菜是为贺秦峥的喜,秦煜给他个面儿,才只轻轻揭过此事。 一轮下来,只有秦宿丢了五个红,其余人要么两个红,要么三个红,是而秦宿胜了,众人各罚一杯。 守诚上前,接过秋昙手中的鹿血酒,给秦煜等输家各斟了一杯,冬儿则为两位小姐各斟了杯梅子酒,输家举杯,齐齐饮了,接着又开始第二轮…… 如此连着四轮下来,秦煜每回都是输家,喝了四杯酒。 秋昙偷眼看他,见他面色始终如常,心叹真是好酒量,只是……他酒量若差些,今儿便更好行事了。 而秦昭因方才被秦煜抢白,心里很不服气,这会儿他又赢了两局,秦煜却总在被罚酒,他便飘飘然起来,道:“从这一局起,输家每回喝两杯,如何?” “不好,我真要醉了,”秦峥连忙摆手。 “我们两个还没醉呢,你倒先醉了,三哥哥,别叫我们笑话你!”秦淑兰打趣他。众人听了这话,都笑起来。 秦煜手上缓缓转动拇指上的青玉扳指,眼睛眯起看向秦昭,道:“就这按他说的来。” 于是,接下来的一局,秦煜掷出了六个红,除了与他同样掷出六个红的秦宿外,其余人各罚两杯。 下一局,又是六个红,秦煜又胜了,众人又各饮两杯,秦峥已在摆手,说再不能喝了,说着便以如厕为由退出了席。 秋昙也惊呆了,那骰子像是会听秦煜的话,一丢一个准,回回都是六个红,合着方才只是在陪他们玩玩儿,此刻才使出全力? 到第五局时,众人再也禁不得了,一个个趴在酒桌上说再不能喝,或装睡过去。 秦昭两颊泛红,大约真是喝醉了,或鹿血真喝得他浑身燥热,他竟站起身,扶着桌沿走过来,伸手要拉秋昙的手。 “回你的座位去,”秦煜目露锋芒,秦昭却仿若未觉。 秋昙也怒目瞪他,恨不能立时给他来上一拳,可看眼下这场合,自己又是个奴婢,如何敢下手?便只能退后。 近旁两个喝得微醺的见势不妙,忙上前来拉秦昭,笑道:“你瞧瞧你,说要每人罚两杯,却把自个儿罚着了,可醉了吧,快回去坐下。” “呵呵,坐,让她来陪我坐,”秦昭指着秋昙,冷不丁的向前一扑,众人都反应不及,秋昙本能后退两步,让秦昭扑了个空,直扑倒在地。 丫鬟那一桌,秦昭的贴身侍婢柳儿见状,忙起身小跑过来。 柳儿是秦昭的大丫鬟,早与他暗通款曲,只还没有名分,自然事事向着他,尤其又知道前些日子,秦昭同秋昙她老子娘说要纳秋昙的事儿,她心里更吃醋,便想今儿趁着府里几位年轻主子都在,让秋昙狠出一回丑,况且说出去她也师出有名,她可是为了护主才如此,断没有罚她的道理。 于是,柳儿风风火火穿过人群,疾步上前,先同秦嵘等人将秦昭扶起来坐下,而后便一手叉腰,伸着食指指着秋昙骂:“不要脸的,不好好伺候二爷,背地里勾引我们三爷,撺掇着三爷去你老子娘跟前说亲事,既如此,三爷吃醉了酒走过来,搀一搀他会断了你的手?还在众人跟前装什么贞节烈女,好像我们三爷要欺负你,”说着,照地啐了一口,回头对众人道:“几位爷和小姐,您们可千万别叫她骗了,她就是故意装出柔弱样儿,行勾引的事,又把调戏奴婢的恶名让我们三爷担着,真个什么好人都叫她做了!” 众人忙拉柳儿,命她住口,说她忒不懂事。 秋昙气得上下牙齿打架,袖管里的拳头握得死紧,可她想着,自己若骂回去,便显得同她一样像个泼妇了,于是强忍着一声不吭。 这头,绿浓看不过眼,挣着身子骂道:“秋昙姐姐怎么样,我们二爷清楚得很,由得你污蔑,由得你在听风院撒泼?正因有你这样没分寸的奴婢,才把三爷也带累得——”一语未了,她便被冬儿从身后强捂了口,拖到一边去…… 正文 第105章 原则 那一桌奴婢来都劝柳儿,拉着她出去,几个吃得半醉的见此情行,也吓得醒了酒,上前拉了秦昭便往院门处走。 秦煜本想斥责两句,见这混乱场面,醉酒的醉酒,撒泼的撒泼,像看戏一样,他竟连怒气也消了,只觉可笑。 众人没来得及告辞便陆续出了院门,秦峥走在最后,因教灌了太多酒,他两颊酡红,眼神迷离,脚下直打绊子。两个奴婢搀着他往前去,走了两步,他还记得回头向秦煜拱手,咕咕哝哝道:“二哥,真对不住,我没想到……没想到今儿会是这场面,改日我定向你赔罪。” “不必赔罪,你们往后别来我院里闹腾便是最好了,”秦煜淡淡道。 秦峥显然听岔了,嘿嘿一笑道:“好,改日一定来二哥院里闹腾。” 原本秋昙和绿浓等人又气又愤,听见他这一句,都忍不住笑出了声,因怕秦煜恼,忙又都捂了口,抿着唇,把那笑憋回去。 秦煜目光幽幽,如冷箭一般射向躲在他身侧的秋昙,“很好笑么?” 秋昙清了清嗓子,肃道:“奴婢不敢。” “你与老三的事眼下人尽皆知了,不过你别指望我会放你出去,”秦煜一脸愠怒,随后调开视线看向守诚,示意他推自己回屋。 守诚会意,这便上前推着他往正屋走。 …… 待那轮椅声远去,秋昙才觉自己喘得过气了,她深呼吸两口,而后默默走到条案前,同绿浓和翠袖一起收拾杯盏。 冬儿瞥了眼秋昙,冷哼一声,便踅身往茶水间去了。 条案便只剩秋昙和翠袖绿浓三人收拾,她们分了工,秋昙收拾碗筷,把残茶冷酒倒在黑釉痰盂里,绿浓将剩下完好的点心用新碟子盛了,再放回橱柜里去,翠袖则把碗筷端去灶房。 她们各自忙活着,谁也不敢开口说话。 秋昙偷眼觑了觑翠袖和绿浓,见她们收拾得十分认真,便道:“二爷今儿喝了不少,我去烧壶热茶给他解解酒。” 绿浓道很是,让她快去。 秋昙这便拄着拐杖往茶水间走,右手不由自主摸向腰侧的小荷包,紧紧攥着里头的玉瓶子。 这短短的几十步路,她走得十分艰难,有些事,计划时觉着能做好,可事到临头,便又有这样那样的犹豫。 为了自己的自由,牺牲旁人,是否太自私了呢? 秋昙抬眼望向天幕,月亮躲进云翳里,只剩散落在银河里的星星闪烁着。她看见星星便想起自己的父亲,他名字里也有个星字,父亲曾告诫过她,人都是自私的,可做人有七分想着自己,也要有三分想着旁人。 她始终践行这一准则,夫人命她做些无关紧要的事,她从来照做,夫人命她给秦煜用不该用的药,她便暗地里违背她,她一开始不就想着不伤害秦煜么?如今怎么连这个原则也不顾了呢? 秋昙咬了咬牙,终于松开那小玉瓶,回身坚定地往西厢房走。 她在心里唾弃自己:你个没出息的,做坏人又坏得不干脆,活该你没自由! 然而,秋昙没做的事儿,却有另一个人在做。 秋昙为着不教秦煜发觉,还以鹿血酒做幌子,冬儿却是决然地背水一战,上回林妈妈带来了两个新人,令她知道自己若什么也不做,便只能出府,这辈子与二爷再无相见的机会,她舍不得他,只能用她自己也觉着恶心、觉着龌龊的手段,逼他纳她。 她去了茶水间,坐在炉子前烧热水,握蒲扇的手微微发着颤,她回头看,确定无人进门这才小心翼翼从袖子里掏出那瓶香露…… 大约一刻钟后,冬儿用梅花朱漆小托盘,托着一壶茶走出茶水间,往秦煜屋里去。 在门口时恰迎面撞上从屋里出来的守诚,他见冬儿过来,微微瞪大了眼,伸手拦她道:“冬儿姐姐,你怎的过来了?” “怎么,我不能进去伺候?”冬儿反问道。 “原先自然能进屋,可前几日二爷吩咐说不再用您伺候了,”守诚愈说声儿愈低下去。 冬儿脸色微变,咬了咬下唇道:“过几日我便要出府了,最后伺候二爷一回,难道他也不肯么?” 守诚无话可说了,立即挑起帘子请她进去。 冬儿大步跨进门,丢下句:“你去歇息吧,夜里听见他喊你也不必进来,自有我伺候呢。” 守诚不觉有他,应了声是,便退到左侧耳房里去了。 正文 第106章 离府 夜里,秋昙趴在床上睡不着,便透过窗棂望着漫天星辰出神,思忖着到时夫人问起来,她该如何作答,夫人是否还会信她,若不信,会把她随意指婚给个小厮么?就像绿绮那样,又或者干脆给了秦昭,那她的苦日子便没尽头了! 她唉叹一声,烦躁地将薄被抓过来蒙住自己的脑袋,不多时捂出了汗,只得又掀了被子探出头来。 翠袖绵长的呼吸声令人安心,突然,秋昙听见一阵叮叮当当杯盏摔碎的声响,她愣了下,立时坐起身,轻手轻脚地下床,趿拉着木屐走到窗台处往外张望,便见正屋里灯火通明。 “冬儿,你跟了我七年,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以为像她们一样逼我我便会就范么?”秦煜声音的冷硬无比。 接着便传来冬儿断断续续的哭求声,因带着哭腔,听不大清楚。 正当秋昙犹豫着是否走出门细听时,便见正屋里冬儿摔帘冲了出来,她一手抹着泪,另一手拿着衣裳,细细看时,秋昙才发觉她身上只穿了件白绸中衣,而右手拿着的,正是她自己的外衫。 秋昙惊得张大了口。 怎回事?难道秦煜今儿喝了鹿血酒,当真血气上涌,把持不住? 这几日冬儿都不在他房里伺候,这大晚上的,应当是他喊她过去的吧?可他方才又说什么逼他,谁逼他?冬儿么? 再要看时,正屋却熄了灯,冬儿也回了自己的耳房,自始至终没点蜡,院里再次陷入一片漆黑,连哭泣声也闻不见了,好似方才那些事从未发生过。 秋昙疑惑地抓抓后脑勺,几乎怀疑这一切都是她的臆想。 随后她又回自己床上去,哪怕轻手轻脚,木屐敲在青砖地上仍发出轻微的笃笃的响,令她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上床后,她便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好容易挨到天亮,却开始犯困,眯着眼睡了过去。 这院里没她的活计,她又在养伤,早起晚起不打紧,所以翠袖也没喊她。 待用过早饭,众人见冬儿背着包袱在帘外拜别秦煜,都意识到不对劲儿,翠袖立即回屋推醒秋昙,激动道:“姐姐,快起来,冬儿要走了!” 睡梦中的秋昙嗯了声,揉着眼转了个向,忽反应过来,她猛地睁开眼望着她,“你说什么?要走了?”说罢薄被一掀便下了床,也顾不得披头散发,随手从屏风上拿了件外衫一披便跑了出去。 冬儿今日一身撒花烟罗衫子配紫绡翠纹裙,背上背着个青缎包袱,头上松松挽了个髻,斜插一支梅英采胜簪,一支银镀金嵌珠宝蜻蜓簪,两耳上扣一对红玛瑙滴珠耳坠子,手上戴着红玉镯,较寻常打扮得更隆重些。 只见她走到正屋门前,屈膝跪下,朝里郑重叩首,带着哭腔道:“二爷,奴婢要走了,这些年您处处庇护奴婢,奴婢感激不尽,”说着,又一个头叩下去,再抬起脸时,两行热泪流下,“走前奴婢做了件天大的错事,求二爷莫因此看轻奴婢,往后只记奴婢的好,若能时不时想起奴婢,便是奴婢的福分了,”说着,又叩头下去,几乎跪伏在地,“最后……最后请二爷保重身子,奴婢不在您身边,您也要记得按时服药,按时用饭,”说罢再忍不住,捂着眼嚎啕大哭起来。 可任凭她哭得如何,屋里始终不声不响。 屋外满院子的人都在看,便是秋昙也忍不住泪盈满眶。虽然冬儿常给她使绊子,不给她好脸色,可她对秦煜的情谊确实没的说。 秦煜这人,要不说铁石心肠呢,人都要走了,也不出来露个面,昨夜也不知二人成事了没有,若成了好事,再赶人走,便太不近人情了! 这时,守诚上前扶冬儿起身,冬儿仿佛全身的力气都抽走了,身子软软地半靠在守诚身上,而后她抽泣着将一青皮账本递给守诚,道:“这是近些年听风院迎来送往的账目和院里丫鬟的身契,二爷不愿见我,你替我还他吧。” 守诚道了声是,这便双手接过账本,撩帘进了屋,不多时又捧着一张身契走了出来,递给冬儿。 “二爷有什么话给我没有?”冬儿泪眼汪汪,殷切望着守诚。 守诚低下头,轻轻摇了摇,道:“姐姐,你快拿了这个去夫人处,领了遣散的银子便回吧,往后若有难事,请人递话进来,二爷能帮的必不会袖手旁观。” 冬儿听罢,苦笑一声,两滴泪珠子落下,沾湿了身契,而后她用帕子抹了泪,转身低头往外走。 绿浓因她向老太太告发绿绮的事儿,原对她有怨,这会儿人真要走了,却又舍不得,于是不忍再看,帘子一挑进了屋。 秋昙等人则亲眼看着她出院子,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儿,就是好像少了什么,抬眼望望天,日头真大啊,晒得人身子发燥。 正文 第107章 新人 秦煜就在离门帘不到一丈远处坐着,听外头冬儿的叩头声,听她声泪俱下地向他道别,他以为自个儿是个铁石心肠的人,这会儿却也忍不住流出泪来。 七年,从他十一岁便在身边伺候,知冷知热会疼人,前几日甚至还说爱慕他,他心里不是没丁点儿动容,只是,她做的事儿太令人失望了。 先是陷害秋昙,再者,竟向他自荐枕席。 昨儿夜里他倚在床头看书,冬儿端茶进来服侍,说自己过两日便要离开,求他再让她伺候一回,秦煜虽觉别扭,到底允了,接过她递来的解酒茶,呷了口。 他是个极敏感的人,旁人闻不见的气味儿他能闻见,旁人看不见的污渍他也总能留心到,不然也不会有洁癖,是而这茶水的味儿有丁点儿不对,他立时便发觉了。 他想看看冬儿究竟给她下了什么,于是咽下一小口茶,其余的悄悄倒进袖子里,便躺下身子安歇了。 片刻之后,他便觉浑身燥热犹如火烧,身上某一处也涨得厉害,他不得不脱了衣裳,急命冬儿打水来,然而一回头,却见她正在解外裳的扣子,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立即撑着身子坐起来,喝住她…… 接着,冬儿羞惭万分,哭着跑了出去,而秦煜又不好意思让守诚知道,便自己在床上翻来覆去挨了整夜,幸而那茶他只抿了小口,不然当时便把持不住了。 因此今早他才如此绝情,不愿再见她一面。 这时守诚撩帘进来回话:“二爷,冬儿姐姐已出了院子。” 秦煜淡淡嗯了声,垂下眼帘盖住眼底的情绪,道:“冬儿还回来的账本放书案上去,”守诚照做了。 “昨夜屋里闷得慌,热出我一身的汗,你去备水,我要沐浴,”秦煜又道。 守诚从书房出来,听见秦煜这声吩咐,总觉哪儿不对劲儿,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秦煜似乎有意在解释什么。 “而后再去催催,怎的人还没调来。” 守诚应是,抬眼觑觑秦煜,欲言又止。他想着,二爷这些日子都不大理秋昙,想必无心让她顶替冬儿,而他一人日夜服侍实在太艰难,必要再有一个人帮着才好,如此,便得调个善解人意的奴婢过来贴身服侍二爷。 …… 那边厢,秋昙见冬儿出了院子,唏嘘一回,这便回屋梳洗去了。 梳洗毕,便要去灶房用早饭,打帘出屋时,恰逢守诚领着林妈妈和另外两个小奴婢过来。 真真好一对儿并蒂花! 灶房里,绿浓和翠袖也走出来看,只见那对孪生姐妹穿着一模一样的湖蓝色烟罗裙,甚至高矮胖瘦也一般无二,一样的溜肩,一样的杨柳细腰,身姿没的说,只是面庞儿太寻常。 秋昙和绿浓等人都走上前细看,两个小姑娘略羞赧,低下头,齐齐朝秋昙等人一福,自报姓名道:“我是姐姐,屏儿,”“我是妹妹,扇儿。” 虽是双生姐妹,可姐姐眼下有几点雀斑,目光又深沉些,走近看便能分辨得出。 秋昙也与她们见过,报了姓名,她们都老老实实喊秋昙姐姐。 秋昙见她们的样子,便知是才调教出来的,不然早是老油子了。 接着,林妈妈将二人的身契递给守诚,道:“这个你拿进去给二爷,问二爷可要出来看一看。” 守诚道:“不必看了,二爷说只要身契送到,人又是新进府的就成,”说罢便接过二人的身契,进去禀报了。 听他如此说,秋昙不由纳罕:秦煜爱用新进府的奴婢,且还得交上身契,那自己的身契在夫人手里,又是汀兰院过来的人,为何他就放心使她呢? 正疑惑着,便见守诚撩帘走出来,朝几人招手道:“二爷让你们进来。” 林妈妈微愕,旋即领了屏儿扇儿往正屋去,只留下秋昙和绿浓几个面面相觑。 “二爷不是不许外人进他的屋子么?”翠袖蹙眉。 “想必是要从中挑一个接替冬儿姐姐的,可……”绿浓看向秋昙,“我以为二爷会提你做一等,让你去伺候呢!” 秋昙双手抱胸,“二爷爱用谁用谁,不用我才好呢,我近来闲散惯了,要我做活儿反不适应。” 在她看来,伺候秦煜是个利弊参半的活儿,一则她愈是接近他,夫人愈要派活儿给她,二则他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忒难伺候,不过好处是,秦煜这人大方,只要脸皮够厚,便能得许多赏赐。 几人说着话,不多时便见她们撩帘出来,林妈妈走在前头,面色不大好,屏儿和扇儿则低头跟在她身后,扇儿低着头用帕子揩泪,哭得双肩颤抖,屏儿则拍着妹妹的背安抚。 正文 第108章 叫骂 秋昙和绿浓立即上前问怎么回事。 林妈妈冷哼一声,瞥了眼扇儿道:“来时便叮嘱了,二爷不喜人奴婢多话、多事,你们不记在心上,偏用惯常的那一套亲近他,可碰了一鼻子灰吧?” “二爷说要喝茶,奴婢给他倒了杯茶罢了,并非有意亲近,”扇儿揉着哭红了的眼道。 “怎么学的规矩,竟还顶我的嘴?在二爷跟前你也这么顶一顶试试?”林妈妈帕子一甩,肃道。 屏儿忙朝林妈妈一福,“妈妈恕罪,妹妹她不会说话,奴婢代她向您赔不是了。” 林妈妈撇过头,冷着脸不言声儿。 “妈妈快别生气,我们都是这么不懂事过来的,往后便知道您的好了,”秋昙笑道,又回头安慰扇儿:“二爷就是这性子,对我们也一样,往后伺候惯了便好。” 林妈妈哂笑道:“还伺候惯呢,就这样蠢笨还杵在二爷跟前,怕别明儿便叫要了小命,”说着,指了绿浓道:“你带她们下去派活计,”绿浓应了声是,这便同翠袖领着二人下去熟悉院子。 而后林妈妈朝秋昙使了个眼色,高声道:“夫人有事要交代,既然你们院里的大丫鬟走了,便你同我来吧!” 接着,秋昙便随林妈妈到了如意门外去。 林妈妈看了眼左右,见无人跟来,才悄声问:“那东西你下了不曾,怎的今早冬儿拿着身契过来,说要领银子出府,哭得泪人儿一样,夫人问她什么她也不说。” 秋昙脑子里风车似的转,心道既然昨夜冬儿衣衫不整地从秦煜房里出来,今早秦煜又沐浴了,那便必然发生了什么,是鹿血酒发作,又或旁的什么,还不由她说? 于是秋昙盯着林妈妈的眼道:“自然,我往他茶水里下了那香露,昨夜还见冬儿哭着从他屋里跑出来呢,里头究竟怎么样我便不知道了,可我想着,二爷最恨人逼他,便是用这手段令冬儿同他有什么,他也不一定会留下她,原本我还要想旁的法子让二爷留下她,谁知今早她便要走,拦也拦不住。” 林妈妈笑得意味不明,道:“这便够了,单是这个便有文章可做。” 有文章可做?她们要做什么文章? 秋昙觉着自己好像说错了话,然而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再收不回来。 “还有一事,二爷对屏儿扇儿不满意,我料想他仍会用你,待回到二爷身边伺候,夫人便会把你提成一等。” 秋昙心中毫无波澜,她强扯着嘴角笑了下,道:“如此便先谢过夫人了,只是若能把绿浓翠袖也提一提等次,便更好了。” 林妈妈说会同夫人提,说罢便告辞出了院门,秋昙则回自己屋。 然而,人才走到院子里,便听见院外传来几声叫骂,什么“小娼妇、浪蹄子、不要脸的,”简直不堪入耳。 秋昙以为是外头哪个婆子在训斥小奴婢,于是快步走过去,拉开院门大喊:“要骂走远些骂,这可是听风院,扰了二爷歇息仔细你们的皮!” “哟,狗仗人势抖起威风来了,我骂的就是你,便惊扰了二爷,也是你这贱蹄子惹的!” 秋昙循声望去,便见竹林林东侧,一弯腰驼背,拄着拐杖的老妇人正颤巍巍朝她走来。 这人秋昙认得,是吴妈妈,柳儿的老子娘,夫人的陪房,也是秦昭的奶母,她多年不孕,求神拜佛搜罗偏方,直到三十三岁才得柳儿这一个女儿,宝贝得眼珠子一样。 吴妈妈见是秋昙,脚下愈发快了,拿拐杖远远指着她,“小娼妇,你勾引三哥儿那些事打量府里谁不知道呢,便是不知道,经昨儿一闹也知道了,且等着吧,夫人和老太太不会叫你好过!” 这时,几个小奴婢从林间小道上跑来了,她们大喊着:“吃了几口酒便到这儿来了,叫我们好找!”“您快别骂了,随我们回去吧!” “怎么,她骂我家柳儿使得,我骂她便使不得了?她是仗着自己是听风院的丫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呵!有些话你们不敢说,我可敢呢,她家主子不过占个名头,我奶儿子才是候府将来的主子,不然她为何吃里扒外,来贴我奶儿子了,我呸!”吴妈妈下死劲儿啐了口,因吃了酒,身子一踉跄,立即摔倒在地。 两个小丫鬟听见她说的那些话,吓得脸都白了,忙跑过去把人扶起来往竹林外走,“妈妈您少喝些酒吧,肚子里的话就该烂在肚子里,说出来要惹祸上身哩!” 正文 第109章 流言 秋昙立在门口听那吴妈妈满嘴喷粪,心里老不自在,正要张口回骂,偏那几个奴婢过来将人拉走了,她一口气只能憋在心里,因没处发泄,便走到竹林里的小径上,来来回回几遭,如此才稍平顺了心气儿。 冷静过后,吴妈妈的话更浮上心头,有几句话她说得不错,如今她与秦昭的事儿教柳儿嚷出来,人尽皆知了,夫人和老太太怎会放过她,便是私心要放,面子上也不能放了。 秋昙深深叹了口气,心道果然人算不如天算,原本她在自己的道上走得好好的,不想柳儿突然冲出来,把她从她的道上撞了出去,接下来就真是听天由命了。 她忧心忡忡回到院子,撩帘进屋时,见软榻上胡乱放了绿浓的被褥,愣了下,一回头,便见翠袖和绿浓各抱着个红漆木箱子有说有笑过来了。 “秋昙姐姐,我那屋让给屏儿扇儿住了,我过来与你们同住,成不成啊?”绿浓笑得灿烂。 秋昙上前搭手,道:“求之不得呢,只是让你睡榻,我有些过意不去。” 绿浓嘻嘻一笑,朝耳房方向努努嘴,“我也只睡几日罢了,往后你搬去了那儿,你的床我便替你睡了。” 秋昙扯了扯嘴角,苦笑道:“不能了,只怕过几日我便要卷铺盖走人,”说着,她将软榻上的薄被摊开来,重新叠好。 绿浓和翠袖却只当这是她的谦辞,并未在意。 …… 柳儿大骂秋昙,昨夜在座之人都听见了,今日,那些话便在府里便传得沸沸扬扬,直传到周氏耳朵里。 她气得午饭也没用,立即命人传吴妈妈过来。 吴妈妈没来,另一个妈妈替她过来禀报,说吴妈妈昨晚吃了酒,仍半醉着,才去听风院骂过秋昙一回,这会儿已经睡着了。 周氏端坐在罗汉榻上,帕子掖着鼻尖冷笑了声,“骂秋昙?我看她女儿才该管教,也是十六七的姑娘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心里没点儿谱,都是她这个做娘的纵的,偏她又是我家里带来的,我当家十几年尚且谨小慎微,她还不悠着点儿做人,张扬跋扈什么?不知道的以为我给她脸呢,便是我给她的脸,也不是用来揭我昭儿的短的,你回去,把人摇醒给我传来!” 那妈妈吓得躬身缩背,应了个是忙下去了。 “这谣言打哪儿传出来的?”周氏看向钱妈妈,声口稍软了些。 “各处都在传,昨夜三哥儿四哥儿,还有二房那几个,都去了,都听见了,还有他们的奴婢,”钱妈妈道。 周氏哼了声,心道定是二房故意说起来的。 原本哥儿们这个年纪有个把通房,没什么可说道,坏就坏在秦昭跟秋昙她老子娘说的是要纳她为妾,亲还没娶就想着纳妾,说起来不好听,况且他是在秦煜院子里,酒后失态对自己兄长的丫鬟动手动脚,这就更让人拿着话柄了。 “昭儿近来……愈发不长进了,翠缕的事儿才过去几个月,他又这样起来,不成,你喊他来,我今儿要狠打他一回,”周氏肃道。 钱妈妈在傍边劝:“夫人快息怒,好歹待秋闱过后再打,外头的人要说便让她们说去,您只当听不见。” 想到秦昭还要会试,周氏无奈,只得罢了,她疲惫地一手撑额,吩咐:“你派几个人去看着他读书,除了请安,不许他再出院子。” 钱妈妈应是,这便下去派人。 随即林妈妈又进来,将秋昙方才的话一字不差禀报了周氏。周氏直起身子,若有所思地捧起茶盏抿了一口,道:“这消息散出去吧,恰好用这个压一压那一个。” 林妈妈应是,也退下去办差了。 于是,两日后,不仅内宅,连二门处的小厮都知道了这两件事儿。 一件是秦昭调戏秋昙,不过除了几个清楚内情的,大多都觉秦昭素来温文尔雅,谦和有礼,做不出调戏兄婢的丑事,以为是秋昙招惹的他。而秦煜与冬儿的暧昧,却人人都相信,因秦煜性情古怪,不守规矩,他们便想当然以为他内里是个人品低劣的,便做出要了奴婢身子又把人赶出府的恶事,也不足为怪了。 听风院与外界几乎断绝往来,是而那些流言蜚语一个字也传不进来,万寿堂也是一样,原本老太太专心礼佛,不问府中事,奈何二房林氏爱搬弄是非,两日后老太太便也知道了。 她于是即刻派人去请秦煜,恰好秦煜在午歇,便先传了秋昙过去。 秋昙这几日夜里睡觉都悬着一颗心,这会儿老太太传她过去,她反倒不怕了。 她由张嬷嬷领着去到万寿堂,此时老太太正坐在罗汉榻上,同莺儿一起剥新鲜的莲蓬,本有说有笑,可以一见秋昙,老太太便板起张脸。 她放下莲蓬,用帕子掸了掸片金缘排褂,睨着下首向她行礼的秋昙,“你主子怎的没过来。” “回老太太的话,二爷正午歇,嬷嬷便领奴婢先来了,”秋昙垂目颔首,老老实实回话。 老太太瞥了眼她的腚,料想她的伤好了,便道:“上回本要打你十五个板子,叫煜哥儿拦下,我也就罢了,没成想你又惹出许多事来,我问你,当初你在汀兰院差当得好好的,做什么调你去听风院?” 秋昙微怔,心道姜还是老的辣,看得极准,不问她乞巧节那一夜与秦昭怎回事,直跳到她为何被派去听风院伺候,可她不能说实话,不然便得罪了夫人,到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于是她立即跪下来,向老太太叩首道:“奴婢向老太太您说实话,求您莫要责罚,其实是奴婢没留心打碎了一琉璃花樽,夫人要把奴婢罚去大厨房做烧火丫头,奴婢求夫人调奴婢去听风院伺候,夫人看奴婢平日做活儿还算利落,这才消了气,恩典奴婢去伺候二爷了。” 老太太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直盯着她,审视良久,才调开视线,而后便也没问那夜秦昭醉酒调戏她一事,因老太太深知自己孙儿是个什么样的人。 正文 第110章 玉瓶 秋昙低头看着脚尖,心如擂鼓,生怕老太太再罚她十五个板子,腚上的伤才好,再打一回恐怕真要残了。 “冬儿和你主子的流言,你可听过不曾?”老太太从琉璃盏里捻了个莲子,放入入口,细细咀嚼。 “奴婢不曾听过,”秋昙道:“奴婢近来都在屋里养伤,极少出房门,连院里的事尚且不知呢,就只听说二爷近来不许冬儿姐姐近身伺候,奴婢想着,应当是吵嘴了吧。” “莺儿,笊篱和辣椒水备好,”老太太淡淡吩咐,莺儿瞥了眼秋昙,唇角微勾,快步下去预备了。 秋昙听得额角直突突,垂眸看了眼自己圆滚滚白嫩嫩的小手,而后双手交叠在一起,紧紧握着。 老太太的声口仍然不紧不慢,语调间却自有一股无形的威压,她问:“前两日三哥儿的老子娘骂了你什么,你一字一句细细告诉我。” 秋昙哪敢不明说,这便将自己记得的都禀报了,连“小娼妇”这样骂人的话也没遗漏。 老太太又捻了个莲子在手里细细地揉,听到秋昙说“我奶儿子才是侯府未来的主子”时,她将手中莲子往琉璃盏里一丢,冷笑道:“瞧瞧,一陪房奴婢竟还操着我平南侯府的心,连未来主子都替我选好了。” 张嬷嬷走到老太太身后,一双布满褶皱的手搭上老太太肩头,轻捏起来,宽慰着:“吴妈妈醉酒胡言乱语的,您毋须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府里大多数人,谁敢轻看了二哥儿去?也就是几粒老鼠屎口没遮拦乱嚼舌根。” 老太太冷哼了声,“你不必说这些好话来哄我,我还没老糊涂,人说酒后胡言乱语,我看是酒后吐真言,她是夫人的陪房,她说的话,自是她主子教唆的,便不是她教唆,也是她行动处露出马脚,令底下人以为三哥儿要袭爵,哼,我不死便还早着呢!今儿她说这话,我若轻轻放过了,往后更有人不论长幼,想着把三哥儿扶到煜哥儿头上,煜哥儿谁都能来作践了,你去把夫人传过来,我要好好问问她。” 张嬷嬷垂眸应了声是,立即退出大堂,命小丫头子传话去了。 接着,老太太又忖了会儿,看向莺儿,“你领秋昙下去,告诉二哥儿我这儿会派个人补秋昙的缺,秋昙便让她老子娘领回去吧。” 盯着大理石砖地的那双杏眼蓦地瞪大了,秋昙十分诧异,老太太竟把她赶出府去!细想想又觉一切都在情理之中,大约打她板子那回,老太太便起了赶她的念头吧,如今她又跟秦昭扯上干系,可不要打发她去么? 只是,赶出府和放契出府,那可是两回事。 那边厢,秦煜午觉醒了,守诚服侍他起身,凭一人之力把他抱到轮椅上,很费了一番功夫,他扯了袖子擦着汗道:“二爷,要不您再挑个人上来贴身伺候吧,屏儿扇儿不喜欢,不还有秋昙么?” 秦煜用人上十分挑剔,伺候他的人,首先要看是否合眼缘,再便是身上的气味儿,得闻着舒服的才能近身,且待人接物上不能过于谄媚,又不能十分冷漠,只有这样的人他才能稍微忍受。 至于秋昙,当初为何看中她,他自个儿也不甚清楚,大约初见时便对她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吧。 “既寻不着适当的人,便用秋昙,你命她把铺盖搬去耳房里,”他心中雀跃,以至于说话声也有些不自然 守诚这便应是退出正屋,往秋昙的西厢房去,到了门口,他恍然意识到秋昙已让张嬷嬷召去万寿堂,于是吩咐翠袖把她的被褥放到冬儿房里去,而后回屋告诉秦煜:“二爷,我险些忘了件要紧事儿,方才张嬷嬷来过,请您去老太太屋里说话,因您在午歇没吵醒您,张嬷嬷便领秋昙先去了。” 秦煜大惊,立时猜到老太太召秋昙去做什么,命守诚道:“推我过去!” 接着,秦煜便被守诚推着出了门,恰好翠袖抱着秋昙的薄被出屋,正往右侧耳房去,突然从那被子里掉出来个小玉瓶子,“当”的一声,秦煜偏头瞥了眼,示意守诚捡过来。 守诚上前,蹲身捡起那玉瓶,走回来递给秦煜,秦煜接过,揭开木塞嗅了嗅,面色一顿,渐而凝重。 翠袖则以为是香露或玫瑰露,没当回事,抱着被子继续往耳房去了。 守诚见秦煜如此,也凑过去嗅,什么味儿也没闻出来,疑惑道:“二爷,这东西怎的了?” 秦煜剑眉沉沉压下来,面上阴云密布,他开始端详这玉瓶,十分寻常,瓶身刻着粗糙的婴戏图,瓶底并无落款。 “二爷,您还去万寿堂么?”守诚问。 秦煜冷声道:“不去了。” “万一老太太又要打秋昙姐姐板子……”守诚留心着秦煜的神情。 “尽管打!”秦煜的声口不怒自威。 守诚再不敢多言,立即低头推着秦煜返回正屋。 接着,他将那玉瓶立在八仙桌上,自己坐在八仙桌前,身子往后靠着轮椅背,静静审视这小玉瓶,脊背挺直目光冰冷,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宝剑。 不多时,便听见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守诚撩帘出去,便见秋昙和莺儿过来,他想上前提醒秋昙,可碍于莺儿在,不好过去,只得把二人请进屋。 秦煜面罩寒霜,抬眼冷冷盯着秋昙,莺儿向他禀报什么他已听不甚清楚,只听见说让秋昙老子娘来领走她,待莺儿禀报完出门后,秦煜一抬手把守诚也挥退了。 屋里只剩下二人,本就昏暗的屋子好似更昏暗了,秋昙觉秦煜像座山一样压在她面前,压得她喘不过气。 正文 第111章 说谎 “这是你的东西么?”秦煜拿起八仙桌上那小玉瓶。 秋昙抬眼,见他手上的玉瓶,立时三魂离窍,口里一声儿也发不出来了。 秦煜冷笑,“还站着?跪过来仔细看看。” 秋昙挪过去,战战兢兢跪下,不敢望秦煜的眼,只平视着他纤尘不染的白绫裤子,她觉自己今儿没命走出去了,大约她的葬礼上便会用这样的白吧。 “是什么?”这一声从她头顶传来,像一桶冰水从她脑袋淋下来。 “能吃的,同玫瑰露差不多少,用开水冲了放在冰凉的井水里湃……湃着,不多时便能吃了,清凉可口,夏日吃最适宜的,”谎话不经脑子脱口而出了。 “那你现在便吃了,”秦煜将玉瓶递到她眼前,纤长白皙的手指轻搭着玉瓶,皮肉匀称,指腹圆润,同那白玉一样温和细腻,秋昙不敢接,一个口叩下去。 “不敢吃?”秦煜的手一下扣住她的下颌,抬起来,右手除去塞子,就要将那瓶东西往她口里灌。 秋昙抓住秦煜的手腕,试图挣脱桎梏,可他手劲儿太大,她只好妥协,双眼紧闭,牙口闭得死死的,生怕沾着丁点儿那香露。 “自个儿也怕喝的东西,往我茶水里下?”秦煜猛地甩开她的脸,将她甩趴在地。与秋昙的狼狈截然不同,他的身子,他的手始终稳稳的。 秋昙双手支撑着直起上身,望着他,杏眼瞪得大大的,才刚被狠捏住的两颊上现出发红的指印,渐渐那印记消散,像滴在水里的红墨汁般扩散开,她的肉皮儿是那种通透的白,红色晕染了它,接着整个下颌都泛出浅浅的粉红,像桃儿。 “二爷,奴婢绝没往您茶水里下过这个,”秋昙伸出三根手指指天发誓,“您看那瓶子里还是满满的呢,一滴也没用。” “那为何七月七那晚,我茶水里有这个味儿?不是你下的是谁,是冬儿?”秦煜道:“若是她,为何从你床褥下搜出这个?” 所以那夜秦煜不是因喝了鹿血酒才……而是另有人下了药,那定是冬儿了,想必林妈妈做了两手准备,一瓶给她,一瓶给冬儿。 而当日林妈妈交托给她香露时便说这东西药性极烈,秦煜既喝下了,想必那晚他与冬儿……如此还把冬儿赶走? “二爷,奴婢真没下,奴婢以全家的性命担保,”秋昙盯着他的眼,一字一句道。 “那这是哪儿来的,你要这淫邪的药何用?”秦煜句句紧逼。 秋昙心道用来给猫儿狗儿配种这样的话他信么?想必不会信,说是自己好奇买来玩玩儿的,秦煜这样机敏的,还不一眼看透她在说谎么? 秦煜知她又在寻思如何欺骗他,于是捏住她的下颌,“说话!” “说,说说说,奴婢什么都说,”秋昙忙道:“是奴婢的娘送来的,她……您知道她就是那个性子,成日里就想着让奴婢攀上二爷您,好做听风院的姨奶奶,所以才给了奴婢一瓶香露,让奴婢用在您身上,奴婢敬重您,怎么敢,只好敷衍着收下了,”秋昙道。 秦煜紧盯着秋昙的眼,仿佛要从她眼中寻找她说假话的证据,最后他半信半疑,吩咐屋外的守诚,“把秋昙她老子娘寻来。” 秋昙心道完了,完了完了! 只盼待会儿她娘过来,能看得懂她的眼神,替她圆谎。 “你有药却没下,那是谁下的?”秦煜稍缓了声气儿。 秋昙心道临时编的谎果然漏洞百出,可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接下去了。 “我和我娘的话让冬儿姐姐听见,随后她便向我要了一瓶子过去,我不敢不给,至于她要去做什么,奴婢便不知道了。” “你不知道,你这样伶俐会猜不出她要拿这个做什么?”秦煜手上一紧,将她的下颌抬起来,而后微微倾身下去,直望进她慌乱的眼里,“你知道她会把这个用在我身上,却不来禀报我,因你不想得罪冬儿,因你不在意我被药驱使着做那腌臜事儿,我与谁在一处,谁做听风院的姨奶奶,你也丝毫不在意,是不是?” 他的声口带着怨怒,说到后头,微微发颤,就像是逐渐垒高的黄土,摇摇欲坠,就要坍塌下来。 秋昙愣愣望着他,心道自己只是他的奴婢,又不是他的妻子,他要与谁行那种事,要纳谁做他的妾,与她有什么相干? 她于是与他对视着,不言语。 在她良久的沉默中,秦煜终于明白,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抓着扶手的手背上,青筋如藤蔓般蜿蜒而上。他抬起眼,平视前方,“我也不必问你娘了,按祖母的意思办吧。” 秋昙微微松了口气,身子一软坐倒在地,颤抖着掏出帕子来擦汗。 至少不是要她的命,只让赶回家去。 谁知秦煜杀人诛心,又补了句:“你屋里的东西,一样也不能带走。” “什么,一样也不能带走?奴婢存的银子也……” “不能,”他漫不经心地抚弄着扶手,连看也不看她了,“不必跪着了,出去吧。” 秋昙脑子里一片空白,心道拿走她的银子,不就是要了她的命么?可见他原先的大方都是假的,他不过把她当免费劳动力,用完了就扔,小气鬼,资本家还知道发个工资呢,他就是个混蛋! 秋昙自个儿也不知自个儿是怎么站起来的,她又气又恨,偏又不能把他怎么样,只能瞪他一眼,脚下拌蒜似的撩帘往外去了…… 秦煜静静听着脚步声远去,身子像一根拉紧的弦忽的松弛了,背弯得如一张弓,脑袋深深埋进肘弯之间。 不多时,帘子挑开了,灿烂的日光劈开一个四方的框,守诚的影子正倒映的他脚下。 “二爷,您要赶秋昙姐姐……走么?” 秦煜不言,只抬眸看了眼守诚,守诚吓得立即退了出去。 他自然要赶她走,且要让她一个子儿也不能带回去,看她的兄嫂不能容她,到那时,她便会哭着求他要回来了。 正文 第112章 分别 却说秋昙回到自己房里,人还是怔怔的,正叠衣裳的绿浓和翠袖忙放下手里活计,赶上来问:“你怎么样,老太太传你去问什么事?” 秋昙讷讷摇头,深深望了眼绿浓,又抚了抚翠袖的脑袋,“因那夜柳儿嚷出的一番话,老太太以为我不老实,勾搭三爷,要赶我出府,过不多时我娘便来接我了。” 绿浓和翠袖齐齐啊了声,不敢置信这是真的。 “那……那可怎么办呢?”绿浓跺脚,咬着右手食指,在秋昙面前踱来踱去,想法子。 翠袖则拉住了秋昙的手肘,身子与她贴在一处,泪眼汪汪望着她,“我是跟着姐姐你来这儿的,如今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呢?” 秋昙揽过她的肩,强扯出一抹笑道:“你不与绿浓熟了么?往后你们互相照应,我便先走一步了,来日,嗐,也不知有没有来日。” 绿浓的声儿也哽咽了,她从软榻上拿起个柿子红迎枕,重重一丢,出气似的,“前几月,月儿星儿姐姐到了年纪放出去,我舍不得,后头你们来了,好容易混熟了,又要走,冬儿姐姐也走了,绿绮……绿绮她……唉,怎么都要走,原先星儿姐姐还在时,便说让我少亲近她些,过不几年大家都要散,免得到时徒增伤感,我那时总觉还早,谁知真就散了,一个接一个的散,大约过不多久,我也要因着这个那个事,叫赶出府去吧!” 翠袖听她这样说,眼泪禁不住直往下掉,秋昙也伤感起来,几人相拥着坐在软榻上,掉眼泪的掉眼泪,迷茫的迷茫,默坐了好一会儿。 良久,绿浓才揩了泪起身道:“不哭了,来帮秋昙姐姐收拾东西吧。” 秋昙却摆手,“二爷不许我带走我的体己。” 绿浓和翠袖齐齐望着她,难以置信的。 “那……那就多戴些首饰,”翠袖道。 秋昙正有这个意思,于是从小荷包里掏出钥匙,过去开螺钿柜,将自己的戒指啊金银翡翠镯子啊,都套在手上,此时屋外传来徐氏的声音:“丫儿!”秋昙阖上柜门,对绿浓翠袖道:“剩下的二爷若不叫收起来,便你们分了吧。” 翠袖和绿浓都摇头,说要给她留着,随后送她出房门。 徐氏见秋昙这披金戴银的模样,微怔了怔,方才在路上,老太太派去传她的奴婢已将要赶秋昙出府的缘故都说明了,徐氏想着,都是秦煜招惹的她女儿,怎的一出事便只罚她女儿呢?正憋着一肚子气,陡然见秋昙手上的红玉镯子、翡翠镯子,还有镶绿碧榴的虾须银镯子,心头又涌起一股欣喜。 然而,秋昙与她见过之后,让守诚请进正屋拜别秦煜,再出来时,腕子上便光溜溜什么也不剩了,甚至发髻上也只剩下一支素银簪子,徐氏立时拉下脸。 接着,翠袖和绿浓过来送秋昙和徐妈妈,直送到院门口。 二人出了院门,秋昙依依不舍地朝她们挥手,示意她们回去,而后与徐妈妈头也不回地往林间小路上去。 徐妈妈这才问她:“怎回事,你的包袱呢?方才戴的那些首饰,怎的去向二爷拜个别便不戴了?” “我的体己、首饰,二爷都不许带走,”秋昙神色忿忿。 徐妈妈更诧异了,做主子的跟丫鬟计较几件首饰,她还真是头回见,“这样小器的事儿,二爷一个爷们儿竟也做得出!” 秋昙也道:“谁说不是呢!” 于是一路上徐妈妈都唉声叹息,明里暗里数落秋昙白忙活这几年,临了背了个坏名声,还连半个子儿也没捞着。秋昙默默无语,没银子在身上,她也羞惭,总觉着自己好像要白吃白住人家的一样,虽然这是原主她娘。 秋昙教徐妈妈领走的事儿立即传到万寿堂,老太太本以为秦煜还要阻挠一番,没成想这般顺利,她悬着的心放回肚子里,这便端起茶盏抿了口。 这时,帘外有奴婢回话,说夫人来了,老太太让请进来,不多时周氏便打帘进门,先向老太太请安,而后才依言落座。 老太太开门见山道:“三哥儿和秋昙的传言,你这个当娘的可听说了不曾?” “说起这个,媳妇真是惭愧,”周氏站起身,低下头,做出副羞愧的样子,道:“这就要秋闱了,我本该拘着他在自个儿院里读书,偏我心软,那日因是乞巧节,众人都在乐,我便也放了他一日,谁知就闹出这个事来,怪他喝了酒便忘形,把二哥儿的院子当自个儿院子,把他的丫鬟,也当自个儿的丫鬟了。” 老太太抬手,“罢罢罢,我不问你这个,哪个哥儿年轻时不是这样,我只怪道他怎的同徐婆子说要纳她女儿为妾,这是个懂事的说出来的话么?” 周氏忙道:“这绝没有的事儿,是底下人传来传去传错了话,昭儿只说想调秋昙去他屋里伺候,您也知道他的性子,怜香惜玉惯了的,原先秋昙在我院里便同他说的话来,后头他听说秋昙让二哥儿罚了,可不就说出这没名堂的话么?但纳她做妾,这昭儿绝不敢想的,娘您安心。” 如此,老太太才气顺了些,她回头看了眼莺儿,示意她端些桃子过来给周氏尝尝鲜。 莺儿下去,不多时,便端上来一粉瓷碟子,里头盛着八瓣黄桃,果肉极鲜嫩,简直渗出汁水来,周氏呀了声道:“这时节竟有桃子,真个奇了怪了。” “我那老姐妹萧山伯夫人庄子上的,前儿摘了几个鲜的给我送了来,我吃着还不错。” 周氏其实才吃过半碟子酥酪来的,这会儿着实吃不下,却也不得不给个面儿,拿起一瓣咬了口,赞道:“果然新鲜。” “那昭儿他奶母跑到听风院说那些话,你又预备怎么处置呢?”老太太冷不丁问了句。 周氏面色微滞,帕子掩口,将没留心咬着的桃子皮儿吐在青釉印花漱盂里,而后用帕子掖了掖嘴角,抬眼道:“我已狠骂了她一通,罚了她三个月的月俸,本还要再打几板子,可她年岁大了,又奶了昭儿几年,看在昭儿的面上,我也不好重罚她。” 正文 第113章 回家 “怎么不好罚,年纪大了只别叫打板子,罚她洒扫圊厕,总没人说闲话,或因她是你的陪房,你不舍得,还是你觉她说的那些话都不打紧?”老太太慢条斯理地道。 周氏心里有气,吴妈妈到底是她的陪房,纵有错处也该看着她的面子从轻处置,如此岂不摆明了不给她脸面?让她这个当家主母在底下人面前下不来台。 然而她到底不敢跟老太太叫板,只陪笑着应道:“还是娘您有主意,媳妇就按您说的办了。” 老太太瞥了眼她,心道想试探着让昭儿压在我煜儿头上,再顺杆儿爬,门儿也没有! 接着,老太太又叮嘱她,要想法子严禁府里再传秦昭和秦煜的谣言,周氏也都一一应了。 然而应归应,她心里却想着,你下我的面子,我还要顺着你,真当我好欺负呢?况且秦煜与冬儿的这一出,就是她整出来的,怎能如此重重拿起,轻轻放下,必要闹得县主也知道才好。 是而,这传言在府里愈演愈烈,接着,周氏又敲打了林氏一回,便无人再告到万寿堂了。 不过四五日的功夫,听风院也知道了,但除新来的两个,其余人都十分淡然,因外头对秦煜的议论这些年就没消停过,她们早练就了一颗油盐不进的心。 而冬儿因是外头买来的丫鬟,出府后回到自己家,便再也不同府里人往来。有几个侯府家仆有意向她提亲,她也全不搭理,可谓彻底地退出了侯府的圈子,以至流言蜚语没传进她耳朵里,自然也传不进市井之中,一切于她无碍。 这都是后话,且说秋昙跟着徐氏出府后,回到她自个儿的家。 那是东街葫芦巷深处的一破旧的老宅,是徐氏她丈夫在世时盖的,有两间厢房一主屋,屋前栽了棵不知名的参天大树,郁郁葱葱,投下的树荫可盖住小半个庭院,倒座房边上还立了个葫芦架子,远看叶子一片绿油油。 徐氏在侯府倚老卖老,好吃懒做,可在自个儿家里却什么活儿都做,是而院里各处十分干净。而她儿媳是在侯府厨下打杂的,每日回来时,已累得浑身上下没一处舒坦,徐氏也不好再命她做活儿。 虽然眼前这一切秋昙都记得,可看着这院子,想着往后要在这儿住下,她心里便不自在,于是立在门口张望着,始终没迈过门槛。 徐氏见她呆立在那儿,招呼她,“丫儿,快进来呀,方才我还觉你去听风院后人机灵了些,怎的这会儿又呆了。” 秋昙苦笑了下,不得不跨过门槛跟上去,有些拘束地左顾右盼…… 这时,正屋里传来男子粗犷的大笑声,秋昙和徐氏都惊了下,直直盯着那屋子,紧接着,里头又传来几声低语,徐氏这才定下心神,对秋昙道:“是你哥哥和他那些做生意的朋友,你不必理会。” “是娘回来了么?”屋里传来她哥陆春生的声音,“娘,再整几碟子酒菜来。” 徐氏叹息着摇摇头,这便拉着秋昙去倒座房,母女两个忙活着洗菜做饭。 徐氏不免向秋昙抱怨她哥哥,说他和那几个朋友在城南赁了个临街的铺面,做香料生意,银子是几十两几十两往里投,两个月了也没见一个子拿回家来,倒是常将那些做生意的朋友招来家里吃吃喝喝。 从原主记忆里,秋昙知道这位哥哥近些年常做点儿小生意,有亏有赚,勉强维持生计,发不上大财的那种,她于是问了句:“哥哥原先不是盘了个茶楼么?怎的忽然想起来做香料生意了?” “还不是叫他们撺掇的,他那几个朋友有路子,拿得到较市面上的价低得多的香料,荼芜香、月支香、苏合香都有,我特地去看了,不是次品。” 许妈妈是伺候过老侯爷的人,打从眼睛里过的好东西不少,她说不是次品,那便必然不是。 “那他们的香料是从哪儿拿的货?” “似乎是江城。” 秋昙想起上回在王府听秦煜和胶东王等人说起各地风土时便说过,荼芜香、月支香等香料大多是从东南小国贸易来的,江城在北边,香料从海上运到南边,辗转到江城,再运来京城,白绕了个大弯,光车马费也比从南边径直运来要高上不少,竟还比别家的价低,真稀奇。 “娘,您劝哥多留个心眼儿吧,毕竟真金白银投进去的,”秋昙道。徐氏叹了声,说儿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她多说几句他便不爱听,不好总唠叨。 接着,徐氏用一个红漆托盘端着茴香豆、腌黄瓜、花生米等五碟小菜出灶房,往正屋去了。秋昙一个女孩儿家,怕撞见男客不好出去,便就在倒座房里抹灶台,抹完灶台就在杌子上坐了,枕着双臂,百无聊赖地看地上的蚂蚁。 因是被赶出府的,她的身契仍在夫人手上,如此仍是侯府的奴仆,夫人没说如何处置她,想来要么发卖出去,要么待此事风头过去再调她回府,不过定不会再许她进内院,至多让她在二门外伺候。 如此她这辈子都拿不着身契,别想着做个自由人了,便是此刻逃出去,也出不了京城,首先她的户籍便过不去城门,做生意更是不能了。 秋昙思来想去,觉着最好的法子便是待秦煜气消了,这事儿淡下去,请她母亲去向秦煜和夫人求求情,再调她回去伺候,如此才是个法子,只是,她要回去,必须对秦煜和夫人有用处,如何让秦煜非用她不可呢? 只有每个调去伺候他的人他都用不惯,只用得惯她,如此,便得绿浓和翠袖帮忙了。 她恍然一拍自己的额,气自己被赶出府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光顾着与她们姐妹情深,竟忘了为自己今后作打算,如今人已出来,只能央她母亲递话给绿浓和翠袖了。 正文 第114章 难做 不多时,正屋那几个陆春生的友人酒足饭饱后,陆续撩帘出来了,徐氏和陆春生客气地送他们到门口。 秋昙也起身,走到窗前,透过窗格往外望,果望见三个着石青、灰蓝、竹月色直裰的男子打树荫下过,个个面相精明,秋昙觉着他们不像好人。 待人走后,徐氏关了院门,立时板起一张脸,唠叨陆春生:“你们那铺子生意怎么样?我替你算了算,统共搭进去一百零三两银子,就这还不算他们来家吃吃喝喝的酒菜钱。” 陆春生生得与秋昙七分相似,只略阳刚些,身材高大些,微微驼背,他向徐氏告饶道:“娘,您就行行好,别每回他们来您都唠叨成么?做生意就得耐得住性子,两个月回本,亏您想的出来!况且您又不是没银子买米了,便没银子,也可去寻芽芽要,上回卖她绣的荷包不就赚了二两银么?再让她绣几个就是了。” 芽芽是秋昙的小名,她本名陆芽,她娘唤她丫丫,旁人都唤她芽芽,秋昙是她进侯府做奴婢后,主子赐的名儿。 秋昙听见陆春生这番说辞,心里颇不自在,她上回给了她娘十几两银子,外加三个荷包,她娘给她买针线应当用了不到二两,其余的都贴补家里了,且原主每月的月例银子有一半给了她娘,这会儿竟还让她娘去向她要,难道儿子的银子自己用,女儿的银子便用来养娘? “哥,”秋昙帘子一撩,挺着身板走出去。 陆春生猛一回头,见是秋昙,面上闪过一丝惊讶,继而又为方才的话难为情起来,“怎的这时候回来了?” 秋昙咬了咬牙,鼓起勇气道:“我是叫二爷赶出来的。” 陆春生浓眉微蹙,脸上再没半分和气,冷笑道:“赶出来的?真个有意思了,人家的姑娘进去都得主子喜欢,金的银的往家里送,你倒好,叫人赶出来,让你哥我这张脸往哪儿搁。” “春生,同你妹妹好好说话,”徐氏道。 陆春生不言语,冷哼一声便摔帘往屋里去…… 秋昙冷笑,心道又不在侯府做小厮,谁认得你,怎么就连累你没脸了? 可这话她不好说出来,毕竟才回家,身上没银子,这段时日得白吃兄嫂的,此时闹翻,于自己没好处,也让母亲难做人。 “娘,您回头再给我买些针线,我好绣了荷包帕子拿出去卖,贴补家用,只是这银子你再不能拿去给哥哥了,”秋昙道。 徐氏原还愁着女儿没带银子回来,要在家白吃饭,儿媳妇那关不好过,听秋昙主动要做活儿,求之不得,自然应了,她还拍着秋昙的手道:“丫儿,回头娘去夫人那儿求求情,想必她能看着娘的老脸,把你调回去。” 秋昙轻轻颔首,而后对她悄声交代了几句,让她去寻绿浓和翠袖,请她们从守诚处探秦煜的口风,若老太太调人来伺候秦煜,也别告诉她们秦煜的习性和喜好,由着她们出错。 秋昙不知道的是,她回家的当口,隔壁便新搬进了两个男子,此刻正扒拉着围墙往她家院子里望。 这二人正是秦煜他奶母的儿子,并非侯府小厮,是秋昙走后,秦煜特地吩咐派去的。 他说秋昙敢走出院门一步便打断她的腿,并非口头上说说,而是确确实实要将她的一举一动都放在他眼皮子底下。 正文 第115章 求情 两日后,徐氏回了候府,先就去汀兰院求见,周氏将她在外头晾了好一会儿才请进来。 她侧坐在贵妃榻上,摆弄着玉几上的几支葱兰花,神色冷冷的,她睨了眼底下向自己请安的徐氏,并不请她坐,其实她心知是自己儿子对秋昙死缠烂打,可这时候便是无理她也要做出有理的样子,压制徐氏。 “徐妈妈过来了啊,怕别是来同我谈亲事的?”周氏讽刺道。 徐氏平日再倚老卖老,也不敢在这事上胡闹,她连声道不敢,“都是外头瞎传的话,三爷压根没同老奴说过要纳秋昙为妾,况且老奴当初赠孙妈妈几十两银子,请她在您跟前美言,也不过想把秋昙调去伺候三爷,做妾这样的事儿,可不敢想呢!” 周氏冷笑了声,从玉几上拣了支葱兰花,插进青莲纹春瓶里,不言语。 “都是那起子没口德的害了秋昙,不然她此刻应当在听风院专心替夫人您办事,”徐氏抬眼,觑了觑周氏。 周氏手上微顿,明了徐氏的意思,“我也想把她调回来,可人是老太太和二哥儿赶的,要调自然也得他们发话。” 徐氏的眉眼舒展开,“老奴明白。” 她来这趟本也没指望周氏如何,不过探探她的口风罢了,既然夫人不会阻挠,那事儿又好办得多。 接着,她便依秋昙的意思去寻绿浓和翠袖。 这回她再敲听风院的门时温柔了许多,绿浓闻声过来,拉开门,见是徐氏,不禁蹙起眉头,因徐氏初次来院里时的张狂样子,绿浓到如今还厌恶着她,“徐妈妈,有什么事儿么?是秋昙姐姐让您来的?” 徐氏能屈能伸,上来便一口一个姑娘地喊绿浓,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绿浓姑娘,是我家丫儿叫我来寻你的,借你一步说话。” 绿浓听说是秋昙叫她来寻的,这才跟着出了院子,去到紫竹林的石矶上坐下。 接着,徐氏先夸了一通听风院的奴婢如何有情有义,对秋昙多有照顾,又道秋昙如何信任和想念绿浓和翠袖,想回来继续同她们在一处,之后才请绿浓帮着探秦煜的口风,请她莫要跟新来的奴婢说秦煜的习性喜好,好让秦煜使不惯她们。 绿浓道:“我们也盼着秋昙姐姐回来,这个不是难事,昨儿老太太便送了几个丫鬟来让二爷挑,二爷连瞧也没瞧一眼便遣回去了,我看过不多久,二爷便会调秋昙姐姐回来。” 徐氏听她如此说,一颗心终于放回肚子里。 其实秦煜之所以不用老太太派来的人,并非为了秋昙,而是他不想愿贴身伺候自己的是老太太的耳目,如此,他午饭吃了什么这等小事老太太也能知道,那他同身处牢狱便没甚不同了。 徐氏走后,李太医又过来给秦煜针灸按摩,他发觉秦煜的腿较先前更温热,又惊又喜,告诉了秦煜,秦煜也分外欢喜,这时不免又想到给李太医方子的秋昙,于是轻拨开竹帘,往她原先住的西厢房张望了一眼。 她怎的还不让她老子娘来求他,说要回来呢? 正望着,便见胶东王一身石青色绣麒麟的右衽,背着双手,昂首阔步从院门处过来。 秦煜扬了扬唇,这便打起帘子迎他进屋…… 胶东王入内,李太医便行礼退下了。 胶东王撩了袍子,在秦煜对面入座,与他寒暄了几句,而后便说起先前在王府时商量的,为贫家子弟建学堂聘名师的事儿。 胶东王拟了五处地方,任秦煜挑选。秦煜已多年没去京城各处看看,也不知这五处如今是个什么样,便想着过几日亲自去瞧,顺带探望秋昙。 接着,胶东王又问秦煜可有夫子的人选,秦煜拿纸笔来写下七个人名,其中有五个是翰林院退下来的老学究,人品才学俱佳,但因无煊赫的家世,不适应官场,致仕前并未晋升至多高的品级,并无什么名气。 “这几个是我前些年亲见过,也说过话的老先生,比之那沽名钓誉,空有名头,或有才学却无才干的,不知好几多倍,剩下的两个则是我没见过,这几位先生口中的大隐之士,王爷也可考虑。” 胶东王双手抱胸,若有所思地轻轻颔首道:“你说好的,必然是真好,况且京城的人和事,你原比我懂得多,我就用你荐的这几个。” “我已多年不出府门了,京城的人和事,我知道的不比王爷多,”秦煜笑道。 “诶,人与人又不同,有些人日日城东跑到城西,见过千百的人,也不比你坐在府里知道得多。” 秦煜向他拱手,也笑道:“王爷谬赞。” …… 徐氏一年到头几乎都在府里伺候,只有逢年过节才归家,所以她领秋昙回家后便又回府伺候了,家里便只剩下秋昙和她兄嫂。 如此不咸不淡地过了四五日,她兄嫂并不知她攒下的体己教秦煜扣下,时不时会打听两句她有多少存银,她也都敷衍过去。 近来她白日里除了做饭,便是绣荷包和帕子,她嫂子秀芹话里话外让她卖了荷包的银子都贴补给家里,秋昙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便都应了。 她不在乎这点零碎银子,她眼下最要紧的是等,等风头过去,回到听风院,那时要什么没有? 只是,她嫂子似乎太不拿她当外人,竟将她和陆春生攒下的破旧衣裳都扔给秋昙,请她帮着缝补。 秋昙一件件拿起来细看,有些太过破旧,压根穿不上了;还有些原本的针线便粗糙,自己随意缝两下也使得;另有三四件她嫂子的绣花春衫,滚边绽线了,绣花勾坏了,甚至有几处她怀疑是她嫂子故意拆了绣花,让她绣的。 这是打量她没活儿干,故意给她找活儿呢! 况且这些简单的缝补她嫂子自个儿能做,秋昙是专门给侯夫人做衣裳鞋子的,绣工绝佳,用在她那些粗布衣裳上,大材小用,有这功夫不如多绣几个荷包卖银子。 且她深知自己这嫂子是什么脾性,今儿替她做了一样,难保下回不会再丢活儿给她,到后头她的荷包没绣好,没赚钱贴补家用,她嫂子又会怨她白吃白住,总之,这衣裳她不能替她补。 正文 第116章 谋算 她嫂子秀芹通常在府里吃过晚饭才回,轮到她值夜便住在大厨房旁的班房里,一夜不归,今儿她竟提早回来,手里提着两条用棕树叶串的活鱼,脚步欢快地往灶房来。 须知秀芹是个节省的,因死鱼比活鱼卖价低两个铜板,她一向买死鱼,今儿一反常态买了两条活的,在灶房忙活的秋昙见了,眉头蹙得老高,心知定没好事。 而后,秋昙假作欢喜地接过那两尾巴掌宽的鲫鱼,刮了鳞片,掏去脏腑,洗净后做了汤,端上桌。 家里比不得听风院,吃的大多是素菜,而秋昙的手艺总能把寻常的素菜也做出花样,譬如桌上几碟子干煸豆角,凉拌黄瓜、清炒苦瓜等,红绿相间,煞是好看。 陆春生一入席便立即自己盛了碗汤,先咕嘟咕嘟喝起来,秀芹见秋昙已盛了碗米饭,便另用了个干净的碗盛了半碗鱼汤放在她手边,道:“芽芽怎的不喝汤?” 秋昙抬眸,对上秀芹带着笑意的眼,心里直打突。 她生怕自己喝了这碗鱼汤,待会儿的话便说不出口了,于是忙道:“嫂子,您那些衣裳我补不了,我得绣荷包呢,荷包卖了银子才好贴补家用。” 秀芹神色微滞,陆春生也从碗里抬起眼,目带诧异。 原来的秋昙任劳任怨,从不顶兄嫂的嘴,也不敢不做兄嫂派的活计,今儿是怎的了? 陆春生正要说话,秀芹碰了碰他的手肘制止他,和颜悦色地对秋昙笑,“是嫂子没考虑周到,回头你把衣裳还回来放在我屋里软榻上就是了。” 嫂子何时变得这么好说话了?该不是鱼汤里下了毒,这是她最后一顿吧?也不对,哥哥不也喝了鱼汤么? “近来你与三爷的事儿都传到我们大厨房来了,那起子爱嚼舌根的媳妇子还来问我,你可是那爱装乖卖俏勾引人的,我一口啐在她们脸上,说你最是懂事听话,从来只有人家招惹你,没有你招惹人家的,”秀芹一面盛饭一面道。 秋昙陪笑道:“嫂子,您真疼我,就该这么顶回去!” 秀芹笑了笑,那笑意未及眼底,而后她夹了一筷子鱼鳃下的月牙肉到秋昙碗里,“吃这个,这个肉最嫩。” 秋昙客气道:“嫂嫂不必给我夹,自己也吃。” 秀芹话锋一转,笑道:“芽芽啊,你哥哥近来在做香料生意,这你应当晓得,他不是还有个茶楼么?这手头上银子就这么多,顾得了这头顾不得那头,你这些年总攒了些东西,一时又用不上,不如先借给你哥哥,暂先维持了这一段,到时回了本便连本带息地还你。” 秋昙恍然大悟般哦了声,颔首道:“原是为这个,可惜我的东西都让二爷扣下了,除身上这件衣裳什么也没带回来。” 二人脸色微变,尤其陆春生,面色由惊转怒,筷子往桌上一拍,“芽芽,你何时学得跟她们一样油滑了,自个儿的银子不舍得拿出来,还非得扯个幌子,你哥哥我也不是傻的,侯府多显贵的人家,堂堂的二爷能看得上你那点东西,他就不怕说出来让人笑话?” 秋昙双手一摊,“哥哥若不信,自去我房里搜,搜着多少都是哥哥的。” 陆春生还真站起身,作势要出去,幸而让秀芹拉了下来。她瞪着眼道:“你快坐下喝你的汤,芽芽的银子她愿不愿给是她的事,你这做兄长的还真有脸去搜?” 陆春生甩开秀芹的手,不则一声儿,继续往碗里舀汤,勺子碰着碗当当作响。 秋昙垂眸看着碗里的饭,十分尴尬。 对面的秀芹忙陪笑道:“喝汤呀,芽芽,喝鱼汤。” 秋昙嗯了声,用筷子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心想他们知道她没带一个铜板回来,她身上无利可图,恐怕连这冷冷清清的日子也过不下去了,回头必要作践她,是而她抬眼道:“哥哥嫂嫂,我还要回府里去的,临走前二爷说待此事风头一过,便会接我回去。” 秀芹咧嘴笑,笑意直达眼底,“我就说嘛,哪有扣丫鬟的体己钱的,原是你还要回去啊,”说着,拿手肘捅了捅陆春生。 陆春生这才缓和了神色,舀汤时手也不重了,言谈之间又开始叫秋昙妹妹。 秋昙却不想再装,从原主的记忆中她深知这对兄嫂什么德行,只要给他们个机会,回头卖了她的事儿也干得出来,于是她放下碗筷说吃饱了,这便踅身走出屋子…… “唉?芽芽,才用这么点儿便饱了?”秀芹在后头喊。 正文 第117章 上街 陆春生哼了声,将秀芹给秋昙盛的汤端过来自己喝,喝汤的空隙还不忘数落,“才说她两句就闹脾气,原先可不是这样的,大约是见多了侯府的主子,便也学她们的样儿娇气起来了。” 秀芹白他一眼,“别以为她是你妹子便随你打骂,兴许她是个有大造化的呢!” “哼,大造化?”陆春生讽笑着摇头。 “昨儿三爷身边的小厮过来同我说,三爷过几日会来咱家探望芽芽,我瞧着他是真对咱们芽芽有心,不然人都赶出来了他还惦念什么,况且你看芽芽这相貌,这身段,便三爷不要,也有的是人要,她可是背着勾引三爷的名声叫赶出来的,就这,还有廖勇家的和钟家的来求,让娘给挡回去了。” 陆春生放下汤碗,诧异道:“这么说来,她还真有几分造化。” 秀芹道:“那是自然,我们背后说起府里丫鬟们,没一个不赞她相貌的,说得过分些,你做的那几个生意值什么?还不如好好琢磨如何凑成秋昙和三爷这一对,到时便是三爷指缝里露出来点儿,也够咱们活一辈子了。” 陆春生颔首,觉他婆娘说得很有道理,接着两人便开始合计到时秦煜来家探望秋昙,该如何服侍好这位侯府三公子。 夜色渐浓,秋昙沐浴后便上床歇息了,因晚饭没用,她肚子饿得咕咕叫,翻来覆去睡不着,便索性起身,点了灯,在灯下绣起荷包来。 她的影子映在糊了纸的窗台上,像是名家笔下的美人图,比美人图还更生动些…… 当夜,那个绣了几日的荷包终于做完了,秋昙困极,也忘了饿,爬上床不多会儿便睡着了。 再睁开眼时,已日上三竿,她猛地从床上坐起,立即穿了衣裳绣鞋出门…… 庭院里寂静无声,空空荡荡,已不见她哥嫂,她不由纳罕,他们居然不喊她起来做早饭。 随后她便去灶房漱口净面,翻找吃食,轻易便在碗橱里寻着一碗白粥和一小碟腌菜,她心中大惊,他们居然给她留早饭,不对劲儿,对她愈好便愈不对劲儿,想来往后更要小心防范了。 于是她没用那白粥,便回房拿着自己绣好的荷包,出门上街去了。 七月中旬的日头像个中年人,过了最热烈的时候,秋昙凭着原主的记忆,走出葫芦巷,从一条街穿到另一条街,走进热闹的人群,包子油饼的香气令她直咽口水,可惜她身上半个铜板也没有,只能干看着。 正吆喝着的摊贩见秋昙盯着自己的摊子,冲她一笑,那贩子的婆娘立即瞪了汉子一眼,“瞧什么,没见过漂亮姑娘?” 秋昙听了,捂着口笑,在那摊贩和婆娘的争吵中快步走开了……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辘辘的车马声,秋昙本能往边上走,脚下没当心踩了人一下,她忙停下,连声向那人赔不是。 一辆华盖马车便从她身旁飞驰而过,扬起的灰尘扑了她满脸,她一手捂口,一手扇着灰尘,心道谁家的马车,走这么快做什么? 马车里的人有感应似的,撩了帘帷往回望,便望见一身粗布褐衣的秋昙,虽然她今儿打扮朴素,甚至有些老气,然而扎堆的人群里,秦煜仍一眼便望见了她。 他见她正同一路人说着什么,似乎笑着,又似乎没笑,他暗暗咬紧了牙槽,心道这人都教赶出府了,怎么丁点儿烦忧也没有,还能在道上同路人说笑? “伯伦,你看什么呢?”胶东王也凑过去。 秦煜立即放下帘帷,淡淡道:“没看什么。” 此时他心头涌起莫名的恐惧,好像秋昙离了他,也活得很好。不该如此的,她应当以泪洗面,应当像他一样夜不能寐,如此她才会哭着求着要回来,如此他便能像豢养只雀儿一样养着她,养一辈子。 然而他分明又知道,秋昙就是如向日葵一样的人,而他是苔藓,附着在潮湿阴暗处。因腿脚不便,他几乎不见外人,甚至亲人,这辈子立不了功名,连婚姻也教祖母把控,活着便是死了。 他一面想像放了冬儿一样放了她,一面又想要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拉她在他的世界里沉沦。 那边厢,秋昙对秦煜的目光恍然未觉,她向那路人致歉后,便拿着荷包快步去了一个卖绣品的小铺子。 那铺子本不收单个的荷包,因见这荷包绣得实在好,便花五吊钱收了,还叮嘱秋昙往后再有绣品也拿来给他们,秋昙应了。 她将那五吊钱放进自己的小荷包里,拍了拍,心中十分满足,想着等将来恢复自由身,不说旁的,凭着这手绣活儿也能养活自己啊。 正忖着,见一卖糖葫芦的过来,她从荷包里掏出两个铜板,递过去买了串糖葫芦,一口一个吃起来。 抬眼间,正望见对面王记米铺前,一身灰蓝布衣的绿绮与个同色布衣的妇人不知在说什么,绿绮的口动个不停,似在争辩,不多时甚至开始跺脚。 秋昙于是又买了一串糖葫芦预备给绿绮,这便朝人潮中走去,向她招手,“绿绮,绿绮!” 可惜街道上人声嘈杂,绿绮没听见,让那妇人抓着手腕子拽走了,秋昙挤过人群,去到对面时,人已经不知去向。 秋昙看了眼手里那串给绿绮的糖葫芦,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儿,举起自己那串咬了口,真酸。 “诶,搬货的人派去了么?” “派去了,陆家那个去了铺子,老三会拖住他,今儿他都走不开,你们尽管搬。” 秋昙听见“陆”字,循声望过去,便见两个着青绿色直裰的男子,正是上回她哥哥请回家喝酒的其中二人,她回想着他们的话,很觉不对劲儿,立即轻手轻脚跟了上去…… 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秋昙隐约得知今日二人趁着她哥哥不在,派了人去仓库换货。 原来他们有路子拿到价格更低的香料是假,收买看仓库的,以次换好,糊弄陆春生是真。 不过,听到陆春生被骗,秋昙竟有些幸灾乐祸,谁叫他势利眼,连亲生妹妹的体己也算计的,可又转念一想,到底是原主的哥哥,他要被骗得身无分文,到时还不得向她要银子? 正文 第118章 偶遇 那二人隐约察觉到什么,回头盯了秋昙一眼,秋昙便拿起旁边小摊子上的面具,假意问摊主什么价钱,你来我往地说了几句,再抬眼时,二人已挤入人潮,如水珠流入大河,再寻不见了。 秋昙深吸了口气,脑子里开始风车似的转,她想着,自己一个小女子便是追上了二人也无济于事,不如去报官,可她并不知他们姓甚名谁,要去的仓库又在何处,是而报不了官,还得先寻着陆春生。 她只知陆春生在东街街面上租了个卖香料的铺子,铺子的名字不晓得,然此时管不得这许多了! 她立即提着裙摆狂奔起来,穿过两铺子的夹道,抄近路跑去东街…… 走过两条街,大约一刻钟后,她来到东街街头,开始一间一间铺子寻找。 此时,秦煜与胶东王已看过当日选来建学堂的那五处,二人商量着有了决定,胶东王因还有旁的事,便在街头与秦煜分别了。 秦煜想去探望秋昙,吩咐马倌去葫芦巷,车帘放下的那一刹,他却望见街道上那个熟悉的身影…… 只见秋昙双手撑着膝盖,躬下腰大喘着气,接着还扯了袖子擦额上的汗,全无半分女子的矜持。 秦煜不由瞥了眼自己纤尘不染的宽袖,微微蹙眉。 而她只歇息了会儿,便又跑起来…… 跑了一小会儿,她脚下忽绊着个石头,跪倒在地,那一声脆,听得秦煜心头发颤,本能伸出手要去扶,可秋昙在离他几十步远外,压根没瞧见他。 只见秋昙双手撑着教日头晒得滚烫的青砖地,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哭丧着脸又迎着烈日跑起来了…… “跟上她,”秦煜沉声吩咐,“别叫她察觉。” 一旁的守诚欢喜地应了声是,他想着,二爷如此忧心秋昙姐姐,想必过不多久便要把她接回府了。 秋昙没回头,始终往前走,她揉着膝盖,忍不住在心里大骂陆春生,人蠢被骗还得本姑娘千辛万苦来告知,开个铺子也不知挑了个什么犄角旮旯,这么难找! 不知寻了多久,秋昙感觉自己头顶快要冒烟时,终于在拐角望见一香料铺子,而门口正跟伙计说话的,不是陆春生又是哪个? 见到人,她反而镇定了。 若自己此时贸然进去,告诉他那几个同他合伙做生意的是骗子,他不一定会信,便是信了,万一那受命要拖住陆春生的人,一不做二不休把他们绑起来,可怎么是好? 于是,秋昙打定主意,冲进香料铺,跺着脚冲陆春生大喊:“哥,嫂子她……她……哥,你快回去看看吧!” 他身侧两个伙计刚要问什么,陆春生已跟随秋昙冲出大门,急急问:“怎么?你嫂子怎么了?” 秋昙眼角余光瞥着香料铺门口,见有两个伙计立在那儿往外张望,却没跟过来,秋昙于是拉着陆春生拐进一条小巷,将方才所见所闻告诉了他。 陆春生又气又恨,双拳紧握往墙上一砸,这便要去仓库,秋昙拉住他,“哥,你快告诉我仓库的所在,我好去报官呀。” 陆春生告诉她在华阳道上,说罢便飞也似地跑去了。 秋昙膝盖疼得厉害,压根跑不快,只得从道上随意拉了个身强力壮的男子,花一吊钱请他跑一趟衙门,并告诉他一旦衙门的人到了华阳道,便再给他两吊钱,那人立即欢喜地去了。 秋昙终于松了口气,她累得不成,便后背贴墙靠着,从袖里掏出帕子来擦汗,她想着陆春生单枪匹马地过去,该不会教人欺负吧?罢了,他要真蠢得如此,赤手空拳便上前跟人斗,那也随他去,她实在走不动,也管不了了。 秋昙歇息得差不多,便要动身去华阳道,这时一辆华盖马车停在她跟前,只见豆绿色撒花布帘撩开,从里探出守诚的脑袋,“秋昙姐姐,快上来。” 秋昙目露欣喜,“守诚,你来得正好!”说罢搭了他的手便上马车…… 一入车厢,正对上秦煜深沉的目光,她心头微颤,咳嗽了声,到底厚脸皮地在一旁坐了。 她想着,马车停在她面前,定的是秦煜的意思,既是秦煜让她上来的她还扭捏什么? 只是……他似乎眼神不善啊! “你半点女儿家的分寸也不懂么?”秦煜盯着秋昙搭在守诚手臂上的手。 守诚虽才十一岁,可体格壮硕,看着有十三四了,而秋昙十五,却生得娇小可人,这样一看,倒像两人是一对似的。 正文 第119章 相助 二人齐齐抽开手。 守诚面上浮红,不知所措地抓了抓后脑勺,秋昙倒不觉有什么,只是看秦煜恼怒,不得不做出羞愧的样子,垂目颔首道:“二爷提醒得是,奴婢往后留心,”说罢偷眼觑了觑,见他面色稍缓,便又陪笑道:“二爷,奴婢要去华阳道,您可能捎奴婢一程?” 秦煜神色淡漠,缓缓转动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不答话。 秋昙知道他的傲娇性子,分明心里想送,却又不表露,不然为何让她上马车? 于是她大着胆子撩开车帘,冲那马倌喊:“去华阳道!”喊罢再回头看秦煜,见他神色不变,一颗心才算放回肚子里。 秦煜也抬眸,打量了她一眼,布衣上粗糙的绣花,髻上别着的一朵破烂的绢花他都看在眼里,最后目光落在她沾了灰尘的膝盖上,想起她方才那一摔,心里分明怜惜她,口里说出来却是嘲讽的话,“侯府的规矩拘着你,你还有个样子,一离了府,你便连个样子也没有了。” 秋昙垂眸看了眼自己,一身老气横秋的粗布衣衫,因摔倒而沾了污渍的手掌和膝盖,以及袖子上的汗渍,确实不堪,再偏头看秦煜,只见他一身雪白的绣松风鹤韵的宽袖长袍,眉目清朗,肤色瓷白,俊逸出尘。 坐在他身旁,她觉着自己就是个乞丐,恨不能扒拉道地缝钻进去。 可这一切不都拜他所赐么?是他扣下了她的体己首饰,她才沦落到被兄嫂欺负的境地,拿人钱财等于取人性命啊,他不知道么? 秦煜毫不留情地指出她的不堪,就为了等她服软,痛哭流涕说一声“求二爷您让奴婢回去伺候吧!” 然而秋昙闭紧了口,一声儿不言语,原本她是想求的,可秦煜在气头上,现在求他不是好时机,万一拒了往后更开不了口了。 是而,两方尴尬地沉默着,直到外头传来嘈杂的人声,秋昙撩起车帘,只见两屋之间的夹道里,围着一群人,正对着六七个男子指指点点,其中便有被打得鼻青脸肿骂骂咧咧的陆春生,另有两个侯府长随正同几个身形壮硕的男子拉扯,不多时便将几人制服了。 秋昙喝命停车,这便提着裙摆小心翼翼下了马车,上前拦住陆春生问怎回事。 原来陆春生一来便单枪匹马地进了仓库,与人打斗,双拳难敌四手,险些便让捆了,危急时刻两个侯府长随过来相帮,这才没吃大亏。 秋昙心知是秦煜派的人,于是上前朝马车里的人一福,“多谢二爷出手相助。” 陆春生见秋昙行礼,知道侯府二爷就在马车里,忙上前打千儿行礼,“小的给二爷请安了!” 秦煜光听声儿便能听出陆春生的谄媚,他最不喜应付这样的人,于是吩咐马倌:“走!” 马车转了个向,立即扬长而去…… 陆春生目送那华盖马车驶出街角,尴尬地生挤出个笑,嘴角的血口子更裂开了。 接着便有官差过来,一番询问后,便将卷入此案的人都带回衙门问话了。 …… 当日,秋昙她娘和嫂子得知消息,都回家来了,秋昙同二人细说了当时情形,徐氏急得抹眼泪,秋昙她嫂子也哭,“当初我便不让他同那几个做生意,他不听我的劝,这下好了,到底栽在他们手上,一百多两银子,要拿去京郊买田,少说也买得了二十亩。” 徐氏白她一眼,心道他就是听了你的劝才放着好好的茶楼不管,跑去同人做什么香料生意,如今你还有脸说当初?不过这话徐氏只憋在肚子里,不好明说。 正当婆媳两个急得要上衙门时,院外传来陆春生的叫门声,她们对望一眼,立即欢喜地跑出屋去开门…… 门一拉开,便见陆春生鼻青脸肿,身上的衣衫也被抓得丝丝缕缕,徐氏的眼泪更止不住,轻抚他脸上的伤,“儿啊,怎的同人打起来了,可疼得怎么样?”说着又啐骂坑骗他的那几人没良心,该砍头,秀芹则埋怨他没看不清他们的为人,傻傻的上了人家的当。 秋昙在旁站着,哭又哭不出来,尴尬极了,只好回房去拿药酒。 然而陆春生却好似很高兴,昂首挺胸道:“你们不必怕,衙门会为咱们主持公道!” “哼,衙门,便是查出来也得盘剥一层,真到咱们手里,一百两也只剩五十两了,”秀芹冷声道。 “盘剥,绝不能够,今儿那些衙役可是拿我当爷爷一样待,”陆春生大拇指指了指自己,撒开腿在院里的石矶上坐了,“我同你们说,那张廷尉,平日对咱们平头老百姓多臭的一张脸,办个案子十天半个月没点响动,今儿一见了侯府的长随,他竟哈巴狗似的黏上来,陪笑着请我们到偏厅去坐,还命人看茶,若不是今日亲眼所见,我真想不出来堂堂廷尉大人,能伏低做小至此。” “方才丫儿同我们说了,是二爷派的人,没成想他连自个儿亲兄弟都不搭理的一个人,竟会来相助你,说起来还是看的丫儿的面子,”徐氏道。 这时秋昙端了药酒从房里出来,正对上三人的目光,她面色微滞,觉她娘和嫂子的目光别有意味。 陆春生哼了声,肿得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里露出轻蔑之色,“连个奴婢也做不好叫赶出来,若仍在侯府,靠上二爷这座大靠山,往后再有个什么事儿,我便不必点头哈腰地去求人了。” 秋昙一脸震惊,她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帮了他不道句谢也就罢了,竟还怨她没抱紧粗大腿好让他将来跟着沾光! 徐氏见状,忙含笑着走到秋昙面前,岔开话道:“丫儿,你这药酒是从八宝柜里拿的么?” “是啊,只是有条蜈蚣掉进那酒坛子了,我想着这药酒应当不能用,”说着把药酒都洒了。 她端过来的,宁肯倒了也不给他用!若是他日这姓陆的再有难,她就在一旁拍手叫好,如此才对得起他的无耻。 正文 第120章 大骂 因陆春生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官司上他又占理,徐氏放下心来,次日便回侯府伺候了。 平日里看不惯她倚老卖老的婆子们,听说了此事,都来揶揄她,明面上骂那起子贼人伙同行骗,其实暗讽她儿子傻,也做过几年小生意的,竟还会教人骗去。 不多时,底下人嚼舌根的话便让秦昭的小厮听去,紧接着秦昭也得知了。 自从乞巧节那日后,他便被周氏派的人看着,每日坐牢似的,今日听见这事儿,他起了玩兴,又想到秋昙,更是心痒难耐。 不知为何,秋昙原先在汀兰院时,秦昭虽爱她的美貌,却并不十分想要她,她去了听风院后对他爱答不理,他反而心爱得紧,尤其她还伺候秦煜,自己若能把他身边的得力丫鬟弄到手,岂不说明他比秦煜更得女子喜欢? 于是,他唤了小厮成仁过来,吩咐他拿二百两去廷尉衙门打点,如此,他好借此案拿捏住秋昙她兄嫂。 陆春生等了两日,没见衙门的人来传唤,便自己过去了,谁知今日的张廷尉又换了副高高在上,爱答不理的嘴脸,他只得在人家面前装孙子。 再回到家时,陆春生脸色极难看,秋昙见了,只躲着他,自回房里绣花,连晚饭也没去用。 然而,入夜后,秀芹从侯府回来,陆春生便开始摔摔打打,秀芹忙去敲秋昙的门,拉她过去正屋劝劝她哥,说他哥从衙门受了气回来便发疯。 二人去到屋里,便见陆春生拍着桌子骂骂咧咧,“我怎么发疯?是那廷尉看人下菜碟,狗眼看人低,前儿见着两个侯府长随,口口声声说这案子不必审,是我占理,不仅要替我追还银子,还要把他们下狱,今儿却改口了,说此案还需斟酌,他斟酌个屁!” 秋昙不由纳罕,这案子摆在明面上是陆春生受骗,人证物证俱在,况且侯府长随亲自押人去的,他们得给侯府面子,顺手推舟的事儿,怎么两日功夫便全反过来了? 定是有人在背后做手脚! 秀芹叹了口气,挽着秋昙的手肘,央求道:“看看你哥这样子,你快想个法子吧!” 秋昙并不愿给他们想法子,可她也不想夜里闹腾得睡不着觉,便道:“嫂子在侯府也认得些人,其中必有与廷尉衙门打过交道的,使几个钱去打听打听有谁在背后保那几人,再对症下药便是了。” 这法子秀芹不是想不到,可她不愿花银子,也不愿欠人情,于是陪笑道:“我一个厨下打杂的,能认得什么人,不像你在主子跟前伺候,前儿二爷不还看着你的面子帮了你哥一把么?” 秋昙明了她的意思,想到前儿陆春生斥她没用抱不住秦煜的大腿,这便冷笑着抽出自己的手道:“我是个没用的,伺候不好主子,这不是叫二爷赶出来了么,难道还腆着脸去求他?” “没有二爷,还有三爷嘛,三爷对你可是一片痴心啊,”秀芹道。 其实秦煜只是个幌子,方才秦昭已派人同秀芹说了,明儿便来探望秋昙,那案子也给她办成,再另外赠五十两给他们做小生意,秀芹可不要帮着他暗度陈仓么? 这时陆春生也理直气壮道:“说得正是,你哥哥我为了养家,低声下气多少回,你就不能体谅体谅,也去求人一次?” 秋昙看出来了,这两口子是合起伙来演她,逼她呢! 她心中气愤,将她嫂子一推,指着陆春生大骂:“我看你们做的不是香料生意,是皮肉生意!夫妻俩个做老鸨,把亲妹妹卖给人,二爷不成便三爷,我呸,亏你们想得出来!还说叫我体谅体谅你,我便是太体谅你了,才急急地跑去寻你,把他们骗你的事儿告诉你,你倒会算计,自个儿脑子没个褶儿,叫人骗了全部家当,也想不出法儿料理后事,便想拿我填窟窿,你要当我还是原先那样逆来顺受,那就错了主意!” “你……你……”陆春生脸色涨红,张着口,你了半晌反驳不出一句话。 “你说你为了养家低声下气,真好意思的!分明是娘和我拿钱给你做生意,养着你,你败光了钱,便连人也不放过,分明知道三爷什么人,还把我往火坑里推,你一个当哥哥的怎么做得出来?” 一番话噼里啪啦砸下来,把陆春生夫妻两个砸懵了,原先的秋昙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更别提指着兄嫂的鼻子叫骂了,这才几个月呢,竟这样泼辣起来! 陆春生他爹死的早,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连徐氏这个做娘的都怕他三分,如今让自己的妹妹骂了,他如何忍得下这口气? “你嘴里吃炮仗了?”陆春生指着她,两步上前扬起巴掌要打她。 秋昙自不会站在原地让他打,她一见他扬手便转身往门外跑…… “你还敢跑?好哇,你跑!你跑了就再别回来!”陆春生梗着脖子喊。 秋昙骂出那几句,便没想再在家里待了,她这便回屋,翻箱倒柜地收拾衣裳和针线,想着把银簪子当了,在外头先赁个屋子维持些时日。 秀芹见陆春生要赶秋昙走,忙上前拉住他,高声骂道:“你昏了头了,吃几盏酒便发酒疯!”这话说给秋昙听的,而后她又悄声在他耳边嘀咕:“你今儿赶走了她,明儿三爷过来看谁?难道看你?” 陆春生明白过来,狠喘几口气,到底没再骂了。 秀芹叹了声,这便去秋昙屋里安抚秋昙,让她继续在这儿住着,二爷什么时候接她回去伺候便什么时候离开,并保证再不让陆春生对她说重话了。 秋昙原本是打定主意要走的,可经她一劝,便想着,此时夜色已深,她一个小姑娘在路上走不安全,不如顺着台阶下,先将就一夜,明儿再走。 如此,秋昙便留下了。 庭院里重归寂静,隔壁爬墙偷听的两人见没什么事了,便都跳下墙,回屋睡觉去。 当夜,秋昙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圆月,无论如何睡不着。 她想着自己若搬出去住,又有一堆麻烦,不如在此处将就两日,同时让她娘赶紧求秦煜。上回秦煜请她坐马车,令她明白秦煜对她并非多么不待见,不然凭他的脾气,压根不会出手相帮,是而只要她母亲求得诚恳,必会接她回去。 正文 第121章 算计 次日一早,秀芹和秋昙一同早起做饭,期间她不住安慰秋昙,说她哥哥是这个暴躁脾气,让她莫要同他一般见识,秋昙应了,却不愿同陆春生坐一桌用饭,于是单独在灶房用过,而后便回自个儿屋里去了。 早饭用罢,秋昙见外头秀芹没有要出门的意思,不由纳罕,嫂子通常一大早便起身赶往侯府,几乎不做早饭的,今儿她不仅留下做早饭,用罢了饭也不走,可见她今儿是要留在家了。 为何留在家,是怕他们兄妹两个再吵起来?不对,既然今日在家,想必昨儿便已经告假,如此便是为旁的事儿。 正疑惑着,又看见她拎着个葫芦,似要去打酒,秋昙便知今日有客要来。 她的右眼皮子骤跳起来,想到昨夜他们提到二爷三爷,便觉是为今日做铺垫,她预感不好,立即走出屋去,从秀芹手中接过葫芦,笑道:“嫂子,你要打什么酒,我打去。” “不必不必,”秀芹推开她的手,笑呵呵道:“我去便是了,你就在家歇着。” 秋昙笑着去抢,连声说自己去打酒,争了两回,秀芹不得不让她去了。 随后,秋昙便拎着葫芦出了家门。 她自然不是真打酒,而是去到葫芦巷巷外一个小茶棚里,花两个铜板要了一壶茶,在条凳上坐下,喝着茶静静等待…… 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看见四个小厮打扮的进了巷子,其中一个因身姿尤为出挑,秋昙留心看了一会儿,好家伙,那就是秦昭! 秋昙冷笑,心道她哥嫂还真是要将她卖了,如此,她还回去做什么? 于是,秋昙拎起葫芦便往大道上走,正午的日头刺眼,秋昙只觉像进了蒸笼,又热又闷,心里也不自在。 她想着,自己躲出去一日又如何,指不定明儿后儿秦昭还来呢,他来仅是为了瞧瞧她么,到时酒过三巡,必要摸摸小手,捏捏小脸,这个色痞子,还有那对狼心狗肺的兄嫂,不给点儿颜色瞧瞧,岂不便宜了他们? 却说秦昭到陆家后,陆春生供菩萨似的,点头哈腰地逢迎他,同时又急得冒汗,不住望家门口望,因秋昙出去一个时辰还未回来,他要兜不住了。 此时秀芹去街市上买菜回家,见陆春生正领着一身小厮打扮的秦昭在那葫芦架子前转,她忙上前来向秦昭请安,秦昭问她:“秋昙呢,不是说她与你一同出去打酒了么?” 秀芹环顾四周,不见秋昙的踪影,心内着急,陪笑道:“就……就来了,她走得慢,三爷稍待,我去瞧瞧她,” 秀芹立即去灶房放下买来的鱼肉,而后快步往门口去,她后背一阵一阵地冒汗,心道秋昙这蹄子,该不会知道什么,跑了吧?那她如何向这位祖宗交代啊! 正当她焦急万分,拉开院门时,恰好秋昙拎着一葫芦酒回来,此时正立在门口,冲她甜甜一笑,“嫂子,你做什么去?” “啊呀,你可算回来了!”秀芹激动得无以复加,上前拉住秋昙的手将她拽进门,指着葫芦架前立着的两人,道:“瞧瞧,谁来看你了!” “哦,三爷啊,”秋昙目光冷淡,缓步上前朝他行礼,“奴婢给三爷请安。” 秦昭打量了眼秋昙,只见她素面朝天,穿着几年前时兴过的天青色长裙,裙上连绣花也没有,然愈素便愈愈显得她娇俏可人,楚楚可怜。 他笑得一双眼微眯,抬手道:“不必多礼,我今儿特来瞧你的,你腚上的伤都好清了吧。” “多谢三爷挂怀,奴婢身上已大好了,”秋昙淡道。 “芽芽,没听见三爷说特地来瞧你的?快走近些,好好招呼三爷,”陆春生做出一家之主的严肃样子,秋昙也果然走过去了。 而后,陆春生同他婆娘对了个眼色,一齐走得远远的,一个去摆桌椅洗果子,一个去灶房忙活了。 秦昭今儿很有耐心,为连累她被赶出去一事向她道了歉,又说了些近来如何挂念她,今儿出府有多艰难等语,说着说着,身子愈靠愈近,还故意去拉拉她的袖子…… 总之,他温言软语地要让秋昙放下防备,一步步试探她。 秋昙可不吃这套,她挪开身子,随意应付他几句,便说要去灶房帮着做活儿,秦昭没法儿,只得随她去了。 他双手背在身后,冷眼看着秋昙远去的背影,心想既哄不上手,那只有来硬的了,先把身子要了,看她还如何闹! 接着,秋昙和秀芹在灶房忙活做饭,陆春生则过来请秦昭去屋里吃果子,顺带将今日的谋划同他再说了一遍。 他们计划着给秋昙灌酒,先成好事,陆春生夫妇再半威胁半劝导,让秋昙给他做外室,秦昭再送她些头面首饰,请几个奴婢来家照顾她,如此事儿便闹不到明面上。 陆春生则可沾这位侯府三爷的光,至少眼下的案子能了了,往后他打着侯府三爷小舅子的名头在外行走,好处还多着呢! 甚至,陆春生觉着自己是在为秋昙谋划将来,秋昙应当感激他这个好哥哥。 灶房里,秋昙趁她嫂子添柴的当口,立即将自己方才买的蒙汗药从袖子里掏出来,抖了好些在锅里,再翻炒两下,一碗香喷喷的鸡丝玉蒿便出锅了。 “芽芽你不知道,近来三爷叫夫人拘在院里读书,连园子里也去不得,如此还特地偷溜出来瞧你,可见对你一片真心。” 秋昙炒菜炒得满头大汗,笑意却寒冷如冰,她心道就要秋闱了,不在屋里好好念书,跑出来看姑娘的纨绔子弟,能有什么真心? “知人知面不知心呢,愈是看着真心的,愈是虚情假意,”秋昙直盯着秀芹。 秀芹觉她话里有话,尴尬地笑了。 这时,外头传来陆春生的笑声,秋昙回头透过窗棂往外望,只见秦煜和陆春生在石矶旁说话,不知说到什么,满面笑意。 想必是在算计她吧,亲哥哥和外人一同算计自己妹妹,真叫人寒心! 正文 第122章 拼酒 不多时,秋昙便同秀芹一起将饭菜端上了桌,有花生米、茴香豆等下酒的菜,鸡丝玉蒿、宫保鸡丁、香菇鸭信等花荤,还有干煸豆角、清炒黄花菜这两个素菜,外加秦煜带来的菱粉糕、鸡肉卷儿等点心,足足摆了一桌,比自家过年还丰盛。 秀芹去喊陆春生和秦昭过来用饭,四人入席,秀芹陪笑道:“二爷在府上日日鱼肉河鲜,我们比不得侯府,只有些清淡新鲜的时蔬,只能请二爷将就着用了。” 秦昭笑道:“哪里,府里的我都吃腻了,就爱吃个新鲜,”说着,便动筷子夹了块豆腐入口,颔首道:“这是秋昙做的么?” “都是她做的,”秀芹说着,拿手肘碰了碰秋昙,秋昙只好起身,端起葫芦给一旁的秦昭斟酒,秦昭则毫不避讳地打量起秋昙的腰身…… 秋昙受不了他的目光,斟了酒便立即放下葫芦,秦昭伸手拦着不许她坐,好整以暇地望着她道:“光我一人喝酒,有什么趣儿?” “奴婢不会喝酒,”秋昙冷冷道。 秦昭举杯将那酒洒在地下,“你不喝,我便也不喝。” 于是,陆春生夫妇忙起身劝慰秦昭,“三爷消消气,秋昙她实在不会喝,”说罢便看向秋昙,“三爷特地来瞧你,便不会喝,也自斟一杯陪一陪,不然岂不辜负三爷。” 秋昙环视饭桌上几人的嘴脸,秦昭含着笑,笑里藏着软刀子,兄嫂两个都肃着脸,仿佛她做错了什么事儿,这一个个虽没动手,却比强按她的脑袋逼她还令她难受。 而她太清楚他们要干什么了,先逼着你陪喝一杯,而后说一杯都喝了,再喝一杯又何妨,接着便是三杯四杯地灌,最后哄着上了床,一切便都如他们意了。 若按她惯常的脾气,必甩手走了,可今儿菜里她特地下了蒙汗药,要药倒他们,给他们点儿颜色瞧瞧,少不得陪着吃完这一顿。 “好呀,既这么说,我就来陪,”秋昙说着,站起身拿来葫芦,豪迈地先给自己斟了一杯,道:“只是我酒量不好,我喝一杯你们得喝三杯,如此才算公平!”说着,目光扫过席上三人,眉头微挑。 几人见秋昙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如此放得开,他们作为男儿,又岂肯落后,便都说好,“这样公平,来,斟酒来!” 于是,秋昙便去灶房再拿了六个青花鸡心杯来,除自己外,每人都斟上三杯,而后举杯冲秦昭道:“三爷,奴婢先干为敬了!”说着,如喝药般,闭着眼仰头一口灌下,立时那酒气涌上来,令她想吐,她忙闭紧了口。 秦昭见她如此豪爽,喝不得酒强喝的样子又十分可爱,抚掌道:“好,好!”说罢也举杯一饮而尽,如此连灌三杯。接着陆春生也喝了,秀芹也只好舍命陪喝了三杯。 接着,秋昙便强忍不适,给每人碗里夹了几夹菜,道:“赶紧吃了这些菜压压酒,好喝第二轮!”说罢,自己也夹了干煸豆角入口。 她给他们夹的都是花荤,放了蒙汗药的,而她自己吃的素菜里则什么也没放。 原本在席上给人这样夹菜很不雅,可当下众人在兴头上,便也不顾忌这个,每人都把秋昙夹的菜吃了。 秋昙这便又起身,给每人斟了酒,再是一举杯,冲秦昭道:“三爷,冲着您特地来看我,这酒我干了,”说着,又是一饮而尽。 其余几人各陪饮三杯。 秦昭虽看着玉面书生模样,其实是欢场老手,自然酒量也不错,而陆春生夫妇几杯下来,加上菜里那蒙汗药发作,已脑袋昏昏,脸色酡红了。 秋昙比他们好些,虽有吐意,神思却仍然清明。 这回,也不必秋昙夹菜了,他们自个儿便使劲儿吃菜压酒。 …… 到第三杯酒下肚,秋昙便也有些醉意,秦昭连着九杯下肚,还吃了好些菜,这会儿也撑着脑袋,眼神迷离,只不肯认输,让秋昙再倒。陆春生夫妇喝完这一轮,再受不住,径自栽在酒桌上。 秋昙见已倒下二人,心头微快,再看看秦昭,见他还能支持,便又给他倒了三杯酒。 秦昭使劲儿晃了晃脑袋,“这酒劲儿真大,”说罢摇摇晃晃举起一杯递给秋昙,“你喝,你也喝。” 秋昙便接过酒杯,作势抿了一小口,秦昭迷迷糊糊看不清楚,还以为秋昙喝了一整杯,便傻傻地自己灌下两杯,秋昙再亲手喂了他两筷子鸡丝玉蒿,他终于支持不住,倒头睡了。 秋昙随后撑着桌沿起身,伸手拍拍几人的脸,喊他们的名字,见都没反应了,她跌坐回椅子里,哼笑道:“还想灌醉我?看谁灌醉谁!” 因知秦昭带来的几个小厮还在大门外,秋昙怕他们进来,不敢再耽搁,这便撑着桌角过去拉扯几人…… 喝醉酒的人烂泥一般拉不起来,秋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秦昭和陆春生放倒在地,而后她将他们拖到一起。 此时那酒的后劲儿上来了,秋昙迷迷瞪瞪的,脑子也疼得厉害,她便趁着醉意,将秦昭和陆春生二人的衣裳扒了,再抬起秦昭的手和腿搭在陆春生身上。 做完这些,她深吁了口气,那气息里都是一股子浓郁的酒味儿,而后她便坐回原位,倒在桌上安心睡去。 一阵凉风吹来,躺在地上的两人胸口凉飕飕的,幸而还是七月天,青砖地上并不冷。 外头几个小厮不知屋里的情形,聚在一处说笑,其中一个道:“也不知二爷上手了不曾?” 其余几个哈哈大笑,道:“必然没有,若哄上了床,就该叫唤起来了!” 其中一个年纪轻些的不懂,道:“灌醉了酒,不省人事了,自然不会叫唤。” “此叫唤非彼叫唤。” “哈哈哈!” 正当几人说荤话调侃秋昙时,一阵轮椅的辘辘声渐渐传来,几人吓得噤住声,缓缓抬眼,只见秦煜铁青着一张脸过来了,他分明坐着轮椅,那气势却仿佛要杀人,尤其他身后还跟着守诚和另外两个身形高大的男子。 正文 第123章 误会 几人吓得魂飞魄散,双腿发软,扑通几声跪倒了三个,其中成仁还镇定些,记得要去给秦昭报信,立即转身便要推门往院里走,奈何那门里头拴着,推不开。 “狗东西,还想给你主子报信?”秦煜喝道。 立即,跟在他身后的两人小跑上前,将成仁扣住,迫使他跪在地上…… 几个跪着的小厮身子瑟瑟发抖,不敢抬眼看人,秦煜目不斜视,由守诚推到大门前,他伸手推门,推不开,便冷喝道:“狗东西,还不起来把门撞开!”小厮们吓得要死,连自个儿主子是谁也忘了,只听从秦煜的吩咐,起身合力往门上撞。 只一下门便撞开了! “你们两个在外看着他们,守诚推我进去,”秦煜吩咐。 守诚这便搬起轮椅,将秦煜搬进门,推着他快步往正屋走。 院里寂静无声,浓密的树荫盖住半个院子,秦煜从那树荫下过,牙槽紧咬,面目森然,细碎的光影在他脸上迷离,偶然的一点碎芒点亮他的眼,像一颗火星子落入深渊,照亮了一瞬,旋即又暗下去。 …… 正屋的门被守诚踢开,秦煜脑子里的弦绷到极致,而当看见秋昙伏在酒桌上呼呼大睡时,那根弦忽的松懈了,一种几近死里逃生的狂喜席卷了他。 幸而只是喝醉了酒,并没出什么事儿! 然而,当轮椅再推进,秦煜见到青砖地上敞胸露怀,亲密交缠的二人,脑子里轰隆一声。 守诚更是眼瞪得铜铃般大,指着地上两人语无伦次,“他……他们……他们做什么呢?” 到底在侯府长大的,守诚看到这景象,自然而然想到了老太爷好男风,年轻时养了几个小倌在府上寻欢作乐的事儿,一时浑身不自在起来。 秦煜更恶心得紧,他别开眼冷冷吩咐:“快舀水来,泼醒他们!” 守诚应是去了灶房,不多时便拎了满满一桶水过来。 而后他拿瓢舀了一瓢,先就往秦昭脸上泼,秦昭被冷水一激,眉头蹙了蹙,唇角微动,似有醒来之势。 他们吃的菜并不多,昏倒一半是醉酒,一半是蒙汗药起作用,是而轻易便能泼醒。 守诚再是一瓢,秦昭立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迷迷糊糊睁开了眼,接着又是两瓢水下去,把陆春生也泼醒了。 两个大男人对视,都有些疑惑,又感觉身上凉飕飕的,于是低头一看,二人彻底吓得酒醒了。 秦昭避蛇蝎般将自己搭在陆春生身上的手脚拿开,背对他开始穿衣裳,脸色黑如锅底,陆春生心里拔凉拔凉的,他战战兢兢摸了摸自己的裤子,见没脱下,这才舒了口气,也穿起衣裳来。 接着,秀芹也教泼醒了,她一抬眼便看见自己丈夫与主子背对着穿衣裳的情形,惊得捂住口,险些没叫起来。 最后只剩下秋昙,守诚犹豫着是否连她也泼醒时,秦煜瞥了眼秋昙红得苹果一样的脸颊,温声道:“不必泼了,让她睡吧。” 这时,外头两个秦昭带来的小厮终于想清楚自己的主子是谁,挣开束缚跑进了门。 他们一来便见秦昭和陆春生两人满身狼狈,正整理衣裳,再一看秋昙,好端端歪倒在桌上呢! 两小厮对视一眼,仿佛在说:没想到三爷还有这爱好? 接着他们齐齐走上去拉起秦昭,秦昭又恶心又难堪,挥开两人的手,“滚开!”说罢自己撑着站起身,眼神复杂地望了秦煜一眼,这便拂袖而去。 陆春生也觉没脸见人,甚至没向秦煜打招呼,便用袖子挡着脸,起身出了屋门,低头往东厢房走。 秀芹还没回过神,只愣愣向秦煜行礼,“二……二爷?” “秋昙的屋子在哪儿?”秦煜不想理她,冷声问,秀芹于是指了指秋昙所住的西厢房。 秦煜看了眼守诚,守诚会意,这便上前,躬下身子把秋昙拉到自己背上,背着她去她房里。 秦煜看着守诚背着秋昙的形景,心尖尖上仿佛被针刺了下,他垂眸,看了眼自己的腿,心知自己或许永远也不能背上她,不能背任何人。 “二爷,您用过午饭了么?”秀芹又陪笑道。 秦煜偏头瞥了眼她,静静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你是秋昙的嫂子?” “奴……奴婢是。” “明儿她醒了,你让她来我院里请罪,”秦煜说罢,便自己转动轮椅,绕开她往屋外去…… 他本想冷秋昙些日子,逼她来求他,没成想等来等去,等到秦昭这个豺狼,幸而他遣了两个人来看着秋昙,不然真要出大事! 方才,便是他安排在陆家隔壁的两人见秦昭过来,特地去侯府禀报秦煜的,那时秦煜二话不说立即赶了过来,一路上他不住催促马倌快些赶车,生怕来晚了。 不过幸好来得及时! 接着,秦煜便要回府,然而他往西厢房瞥了眼,到底忍不住转着轮椅过去了。 守诚打帘请他进屋,他一进去,那股子灰尘味儿便扑面而来,他强忍不适靠近床沿,只见架子床上,秋昙像个孩子般蜷缩着身子侧躺,朱唇微启,唇珠可爱,两颊酡红,酒香从鼻尖溢出,有时还发出小猫咪似的轻哼。 他默默凝视着她,不自觉嘴角微扬,心道秋昙睡着时可比她平日的样子文静乖巧得多。 看着看着,他发觉她鬓角黏了粒饭粒子,最是爱干净的一个人,不知怎的,居然伸手去替她捻那饭粒。 秋昙正梦见她妈拿了个冰淇淋递给她,自然而然伸手去接,于是一把将秦煜的手臂抓住,这就往口里塞,探出柔软的舌头在他虎口上一舔。 怪了,这冰淇淋怎不是甜的? 而那湿热的触觉令秦煜浑身一紧,梦里荒唐的情景又在脑子里翻涌起来,他倏地收回手转动轮椅往后退,吩咐守诚:“回府!” 守诚立即上前推他,走时还回头看了眼秋昙,心道秋昙睡梦中胆子可真大,上回拉着二爷的手喊“爸爸,屁股疼,”这回竟直接上口了。 而一路上秦煜的右手都无处安放,一忽儿搁在腿上,一忽儿搭着扶手,一忽儿抬起来,被舔时那湿热柔软的触觉似乎仍在,夏风轻拂,那处竟然清爽凉快,而他的心便如平静的湖面,也泛起涟漪。 正文 第124章 泄露 却说秦昭回程路上,将几个小厮训斥了一顿,骂他们:“连狗也晓得冲主子摇尾巴,你们倒好,帮着外人来看我的笑话,人来了竟不会拦,个个都是有手有脚的,还怕个残废,软骨头,都是软骨头!” 几个小厮低眉颔首听训,不敢说一句话,其实他们心里想着:连三爷您也怕的残废,奴才们能不怕么? 不多时,几人便到了侯府后门处,因近晚饭时分,守门的轮流去吃饭,此刻守在门口的两个等着吃饭,无精打采的,见以成仁为首的一众小厮进来,以为都是秦昭院里的,便未细究,于是秦昭轻易蒙混了过去。 然而,鹿鸣居此时却乱了套,几个周氏派来看着秦昭读书的妈妈已知人不见了,正同秦昭的大丫鬟柳儿闹,说要去告诉夫人,柳儿不肯,命人关上门,拦住几个妈妈道:“你们难道不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事禀给夫人,夫人必要动气,到时三爷也得挨训,于两方都不好,况且你们又能得着什么好处,难道夫人还会因此给你们赏赐?” “我们自然讨不着好,可至少出不了错儿,万一三爷有什么事,夫人问我们如何看的人,我们怎么回话?柳儿姑娘你还是让开些吧!” 就在两方僵持不下时,院门叩响了,外头传来秦昭不悦的喊声:“开门,是我!” 柳儿松了口气,立即亲自过去开门,门一拉开,只见秦昭穿着身小厮的衣裳,两襟湿透,满身的狼狈。 他大步走进门,立起一双眼扫过几个妈妈,“谁敢去报夫人,保准叫你们活不过今晚上!” 妈妈们都骇住了,因秦昭素日常与丫鬟小厮打成一片,待上了年纪的妈妈们也有尊重,又是个书生模样,众人便以为他好说话,今日他突然说出如此重话,不仅几个妈妈,连柳儿都怕了,院里无人敢则一声儿。 秦昭见人吓住了,便领着成仁回屋,将屋里人都赶了出去,而后才焦躁地踱着步子道:“你快说说方才在陆家的情形。” 成仁双手对插着,低眉颔首回道:“回三爷,奴才们始终守在大门外,听不见里头的声儿,也不知您和秋昙喝得怎么样了,后头二爷过来,命人把奴才们拘在院外,奴才好容易挣脱了跑进去,看见的便是您和……和秋昙她哥哥背对着穿衣,那时秋昙还昏睡着,她嫂子也醒了,看模样显然吓得不轻。” 秦昭摆手不迭,“不对,不对不对,分明后头他们两个醉了,只剩我与秋昙喝酒,怎会……”怎会和陆春生抱在一起去。 他垂头若有所思,忽想到什么,猛地抬眼看向成仁,“你进来时,秋昙确实昏睡着?” “睡得不省人事,显然是醉了酒,脸都红透了。” 难道是他醉酒错把陆春生当作秋昙,脱了衣裳抱在怀里的?他与秋昙确有几分相似,喝醉酒看错了也不是不能够。 他颓然地叹了口气,终于不再追究,“罢了,你下去吧,记住此事谁也不能说,若叫我听见一言半句……” “奴才绝不敢说出去半个字,便是夫人亲自问,奴才也不说,”成仁坚定道。 秦昭这才放软了声调,摆摆手,“退下吧,”说罢便跌坐在太师椅上,两眼无光,默默不言。 然而,府里大门后门角门二门处都有周氏的耳报神,她用晚饭时,两个守门的妈妈过来禀报,一是秦煜他奶母的两个儿子,今儿从后门处进来寻秦煜,不多时秦煜便铁青着一张脸与那二人出了门;二是成仁领着几个小厮从角门出去,说是秦昭昨儿做了个不好的梦,命他们去葫芦庙替他烧纸。 周氏听罢冷笑一声,对身旁侍立的孙妈妈道:“瞧瞧,昭儿是把我当傻子呢!上回便做小厮打扮,跟着他表哥偷溜出去喝酒,我只说了他两句,想来是说得轻了,去,你去把成仁喊来。” 孙妈妈应是下去办差了。 不多时用罢饭,撤了席,周氏端着杯六安茶坐在八仙桌前静静抿着。 成仁由孙妈妈领进来,他低着头上前打千儿行礼,道:“夫人,您唤小的来可有什么吩咐。” 周氏觉他笑意勉强,低头瞥了眼,只见穿着宽大的灰布裤子,脚腕上紧扎着,光站着那裤子也荡起微微的涟漪,显然双腿在抖。 周氏嘴角微勾,冷冷瞥他一眼,“我瞧着你该打死!” 只一句话,成仁吓得顶梁骨走了真魂,扑通一声跪下,“奴才犯了什么错儿,求夫人明示,让奴才死个明白。” “好奴才,你自个儿说说你今儿领着你主子去了哪里,但凡有一个字对不上,明儿便叫你娘给你预备棺材。” 因周氏说的是“但凡有一个字对不上”,成仁便以为周氏知道了些许,此刻也不敢说假,立即一五一十地禀明了。 周氏静静听着,听到后头又惊又怒,茶盏一顿,“你说他与秋昙她哥哥……” 周氏的后脖梗阵阵的细栗漫上来,原以为秦昭只是爱同小奴婢胡闹,没成想还好这一口,如此不随了他祖父么?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 侍立一旁的钱妈妈和孙妈妈等人也吓呆了,定了会儿神才上前来宽慰,一个说三爷定是喝醉酒抱错了人,另一个说秋闱在即,暂且先放过他,待会试后再来管教。 良久,周氏才回过神,一掌拍在八仙桌上,切齿道:“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儿子!” 这些年来,周氏一直对秦昭寄以厚望,她请原翰林院侍读学士程老先生为他讲学,平日他犯了错,她无不在侯爷面前替他兜着,还处处打压秦煜和几个庶子,甚至连媳妇也替他选好了,可偏他不争气,尤其是出了翠缕那件事以来,她愈发觉着自己这儿子比不过听风院那个了,只是,到底是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便是滩烂泥也得扶起来。 周氏失望地叹了口气,半阖上眼,极疲惫似的扶着额道:“出去吧,你们都出去。” 钱妈妈和成仁等人不敢作声,互相对望了一眼,这便低眉颔首地应了声是,退下了。 出屋后孙妈妈还将成仁拉到一边,告诫他要好生看着秦昭,再有一回必要打死他,且命他守住口,此事谁也不能告诉。 成仁到此刻腿还是软的,他颔首不迭,半句话也不会说了。 …… 正文 第125章 请罪 次日天才蒙蒙亮,秀芹便过来秋昙屋里把她摇醒了。 宿醉过后,秋昙脑袋疼得厉害,迷糊了好一阵才记起昨日之事,忙问她嫂子众人喝醉酒后怎么样。 秀芹偏过头挠着耳侧的发,支支吾吾的,只说秦煜过来用水泼醒了他们,临走时还叮嘱说要让她今儿去听风院请罪。 秋昙愕然,心道秦煜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宅男,怎会来这儿,还偏这么巧撞见这种事儿,难道他知道秦昭要来她家里,特地跟过来的?不对,秦煜才没兴致跟踪谁呢,况且他让她去向他请罪,请什么罪?难道是肯让她回去伺候了? 秋昙心道秦煜你终于没挑着能伺候你的人,不得不重新起用本姑娘吧! “那我今儿便过去,”秋昙说着,瞪着她一双大而亮的杏眼,装作好奇地望着秀芹,“那……哥哥和三爷怎么样?哥哥不是想求三爷跟廷尉衙门通通气,好早日结案么?” 秀芹的眼神略微慌乱,“你哥哥他……昨儿着实喝多了,这几日恐怕都要在屋里修养,你也不必去打搅他,饭菜端去放在他门前便是,至于那案子,想必三爷会帮你哥哥的。” 秦昭虽没把秋昙怎么样,可昨儿醉酒后不明不白地“脱了”陆春生的衣裳,如此便教他拿住了把柄,那案子是不帮也得帮了。 听了这话,秋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长长哦了声,捂着口笑道:“那便再好不过了。” 秀芹怕她再问下去,忙以要去侯府做活儿为由出了屋子,待脚步声远去,秋昙便乐得在床上打滚。 不多时,她起身梳洗,穿上从侯府出来那一日穿的桃粉色柳叶纹滚边绫裙,画了眉眼,随后做了早饭,但并未端去陆春生屋里,自己吃了便过去侯府了。 她从侯府的后门入的,一个守门的婆子这便去听风院通传,另一个则嗑着瓜子凑过来,问秋昙昨儿怎回事。 这王婆子一个守门的,日子过得很是无趣,平日便尤好打听内院的事儿。 她与周氏身边的孙妈妈交好,今晨听她提了一嘴昨日秦昭外出气着了夫人,夫人今儿不能理事,她料想其中有猫腻,又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这便自己推演出了七八分,恰好遇见秋昙过来,于是向她求证。 秋昙看王婆子挤眉弄眼笑着,忙走开些,装傻道:“什么怎么样?” “你还想瞒我,昨儿三爷去你家里,同你哥哥做了什么,你当我们不知道?” 秋昙大惊,这才一日不到的功夫,事儿便传到府中下人耳朵里了?那再过几日岂不阖府都知道了? 这时,那去听风院通报的婆子回来了,说二爷愿意见她,秋昙便立即进了门,王婆子还追上来问她究竟怎么样,秋昙只不搭理,一径往听风院去…… 听风院里,各人忙着各人的活计,翠袖正在檐下洒扫,偶听见屋顶上几声乌鸦粗哑的嘎嘎声,她觉稀奇,这院里何时有乌鸦来过,忽想到昨夜的梦,她浑身一抖,只觉一股寒意浸入肌骨。 这时,院门处传来一阵拍门声,翠袖忙将扫帚立在墙角,快步跑去开门,“来啦来啦!” 门一拉来,猛不防来人扑上来抱住她,她惊了一跳,就要推开。 秋昙哈哈大笑,“是我啊,翠袖!” “秋昙姐姐?”翠袖由惊转喜,立即回抱秋昙,拍着她的背,“你回来了,你可算回来了!”说罢回头冲院里大喊:“绿浓姐姐,秋昙姐姐回来了!” 绿浓也立即从水房冲出来,袖子半撸着,手上还沾着水,“你回来了!” “回来了,”秋昙放开翠袖,拉着她上前同绿浓打招呼。 不多时,屏儿也领着扇儿也从倒座房出来,屏儿上前称秋昙姐姐,“您回来了。” 扇儿近来从绿浓处得知秦煜原先让秋昙伺候过一段日子,心里不服气,她上下打量了眼秋昙,心道也不过如此嘛,于是只跟在屏儿身后,并不打招呼。 这时守诚也听见响动,撩帘出屋,他笑得灿烂,向秋昙招手,“秋昙姐姐,快来,二爷等你许久了!” 秋昙于是别了众人,深呼吸两口,平复了心绪这才举步往正屋去…… 一进门,屋里久违的昏暗阴沉令她顿住步子,适应了好一会儿,她才轻手轻脚地撩帘进了书房,只见身着青灰色菖蒲缂丝长袍的秦煜坐于书案后,脊背挺直,正笔走龙蛇地写着什么,专心致志的模样令人不敢打搅。 秋昙于是缓步上前,在他左手边立定,替他整理画缸里的画卷。 秦煜瞥了眼,只见秋昙挂在腰侧的黄绿色卷草纹鱼形荷包,正随着她的软腰轻摇。 其实他从昨日回府后,便在等着她了。 那种小小的甜蜜和期待中夹杂着一丝不安焦躁的情绪,从昨儿持续到此刻,终于在她进了这个屋子后,平静下来,接着一颗心又雀跃起来,不过他面上是绝不会表露的。 秋昙把画卷归好了类,终于没事可做,于是抬眼觑了觑秦煜,见他仍是一副冷冰冰全然无视她的样子,她心里忐忑,吃不准他的意思,只好先开口,“二……二爷,奴婢来给您请罪了。” 秦煜仍盯着他的字,长而翘的睫轻颤着,笔下不停,“请什么罪?” 秋昙心道不是你让我来请罪的么?我哪儿知道我犯了什么罪啊! 她抿了抿唇,胡诌道:“乞巧节那夜,奴婢不该在酒桌前晃悠,如此便不会惹着三爷了。” 秦煜收住笔势,将狼毫搁在山水笔架上,偏头看向秋昙,“你要请的不是这个罪。” 秋昙干笑两声,挠挠鬓角道:“那二爷您说,奴婢……究竟做错了什么?” “你最大的错,便是没拿我当你的主子,心里并不像口里说的那般爱重我,事事也并不以我为先,”秦煜盯着秋昙的眼,一字一句道。 那晚是秦昭调戏秋昙,秋昙自觉躲开了,秦煜自不会跟她计较,他计较的是,她不在意他与冬儿怎么样,不在意谁做听风院的姨奶奶,不在意……他。 秋昙尴尬地笑笑,心道秦煜看人可真准。 正文 第126章 答应 “那二爷,奴婢从此真心爱重您,也事事以您为先,您看,能不能把奴婢调回来伺候呢?”秋昙露出个讨好的笑。 “调回来?”秦煜垂眸,若有所思的样子。 秋昙目不错珠盯着他,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其实秦煜今晨去向老太太请安时,便说了要把秋昙调回来,老太太自然不肯,然而,他同老太太说了一句话,老太太震惊得无以复加,终究妥协了,还允了秋昙从此贴身伺候他。 “把你调回来,有什么用处?”秦煜漫不经心的目光掠过秋昙,看向别处。 秋昙忙道:“奴婢会做饭。” 秦煜微微不悦,“做饭有李妈妈。” “那……奴婢的绣活儿也好。” 秦煜哼笑了声,转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新来的屏儿绣活儿也不差。” 秋昙咬了咬唇,做出个谄媚的笑道:“奴婢还能贴身伺候您呀,您屋里只有一个守诚怎么够呢?守诚哪有奴婢细心,有些事儿他照顾不到的,您说是吧二爷。” 秦煜终于收回视线,看向秋昙,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你说的倒也有理,那从前的事儿我便不再追究,只是往后,你绝不能再与三弟往来,否则……”秦煜忽的伸手捏住她的下颌,指尖缓缓收紧,直到秋昙疼得蹙眉时才倏地放开,抬眼望向别处,“你收拾东西,到耳房去住吧。” 到耳房去住?那不就是冬儿原先的屋子么? 秋昙面上的笑意再也抑制不住,欢喜地向秦煜一福道:“多谢二爷!”说罢便却步退了出去。 紧接着,秋昙将这一消息告诉绿浓和翠袖,并将原先还在听风院时,林妈妈告诉她夫人会给她们三人每人都升一个等次的事儿同她们说了,绿浓和翠袖也激动极了,这便帮秋昙将被褥和首饰匣子,搬去右侧耳房。 期间,扇儿见几人过年一般在院里叽叽喳喳地说笑,还搬东西去耳房,心里不服气,便悄声向屏儿抱怨:“不是说二爷喜静么?怎的她一回来,院里吵吵闹闹的也没人拦着,我多说两句守诚便来喝止?” 屏儿见秋昙朝这儿望过来,忙冲扇儿摇头,拉着她进了倒座房。 秋昙觉扇儿面色不善,将两匹绸缎搬进屋里后便问绿浓和翠袖,“新来的两个好相与么?我怎觉着那个妹妹不喜欢我似的。” 一提到她,绿浓和翠袖都禁不住掩口笑起来,她们拉着秋昙到罗汉榻上坐,“姐姐还好些,妹妹么,哈哈哈,她不喜欢你也是有情可原的,毕竟她上蹿下跳了这些日子也没住进这屋子,你一回来便住进来了,她心里难受着呢!” “什么?她还想贴身伺候二爷?”秋昙惊得瞪大了眼,她实在闹不明白,这世上怎会有人想伺候那个祖宗。 接着,绿浓便将近些日子院里那些好笑的事儿告诉秋昙,原来扇儿来听风院的次日,便去正屋檐下洒扫了,甚至还想进屋,让守诚轰了出来。 接着她又自己闲着无事时去灶房捣鼓了个冰糖雪梨汤,要给秦煜送去,守诚拦她,因他力气大,不敢下重手,便也拦不住,到底让她进去了。 秦煜是什么脾性?当即摔了茶盏,命守诚把人拖出去打板子,扇儿怕极,手上一滑把雪梨汤打了,于是跪倒在秦煜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秦煜嫌烦,要拿针来缝她的口,扇儿便哭也不敢哭了,最后还是她姐姐在外朝秦煜叩头,绿浓和翠袖看她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便也替她求情,如此秦煜才放过了她。 听到此处,秋昙连连摇头,“我记得她初来时便因献殷勤叫二爷骂哭了,怎不记着教训,如此不是闹得自己没脸么?” “谁说不是呢。” “她还敢进二爷的屋子,我来了这些日子,连正屋檐下都不敢走过呢,”翠袖感叹道。 正在这时,屋外传来屏儿的喊声:“翠袖,你娘来瞧你了。” “我娘?”翠袖腾地站起身,神色微变,“不好,定是我姐姐出事了!”说着便飞跑出去…… 昨日翠袖梦见她姐姐来向她道别,今儿又听见乌鸦叫唤,她便隐约猜到了。 正文 第127章 报丧 秋昙和绿浓听翠袖如此说,忙也跟着出去,及至院门前,便见一身条颀长的清瘦老婆子,虚弱得好似站不住。 那婆子见了翠袖便将她拉进怀里,靠在她肩头落泪,“你姐姐她……没了。” 翠袖当即滚下泪来,与她娘拥在一起,小声啜泣起来。因在主子院门口,不能大放悲音,二人只能极隐忍的哭着。 秋昙和绿浓见不得这场面,都背过脸去。 如此,几人在院门口立了好一会儿,终于翠袖她娘哭够了,用帕子揩了泪道:“你……你去同二爷……同二爷告个假,五六日便足矣。” 秋昙忙道:“翠袖你看你有什么要收拾的,自去收拾,我来替你告假。”翠袖抽泣着,嗯了声。秋昙这便回身去正屋。 接着,她将翠袖要回去奔丧的事儿告给秦煜,秦煜准了假,还说如今院里不缺人,翠袖可在家多待些时日,秋昙这便将他的话一五一十转达给了翠袖,翠袖带了洗换衣裳和头油,等便随着她娘出了院子。 秋昙和绿浓并不认得翠袖的姐姐,二人唏嘘一回,便各自忙活去了。 秋昙在屋里收拾自己的床铺,满脑子总想着初识翠袖时她告诉她的话,她说她姐姐是三爷院里贴身伺候的,后头因“尿血”移出府去养病了,这大约就是半年前的事儿吧,人这么快就没了,好好一个清白姑娘,就是让秦昭这花花公子给祸害没的。 她突然有些后怕,昨儿幸而用蒙汗药药倒了秦昭,若没药倒,又是怎么个光景?到那时她要么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要么逃出去,若没逃得出去,便只能被逼着伺候他了,到时不就同翠袖她姐姐一样的下场么?不敢想,真是不敢想。 “秋昙姐姐,秋昙姐姐?”门口,守诚喊了她好几声了。 秋昙回神,诶了声,忙放下手里的活计撩帘出去,只见守诚立在门前,双手托着她的翡翠、红玉镯子和几支银钗子,正是当日临走时秦煜不肯她戴首饰,命她褪下来的。 “二爷说这些都还给你,”守诚说着,将首饰捧到她面前。 秋昙小心翼翼接了,这时脑海里涌上来一个念头,该不会秦煜扣下这些首饰时,便想着有一日要接她回来吧? 不对不对,她太自作多情了!秋昙又这样想着。 随后她向守诚道了谢,便将首饰都收进螺钿柜里锁了。 因着过了七月天儿就要冷下来,秋昙便抱了被褥要去晒,她鼻尖凑近被子嗅了嗅,却闻见被上一股清新的阳光的味道,她会心一笑,想着定是绿浓和翠袖给她晒的。 在她离开后仍然真心盼她回来,把她的绸缎首饰都好好收着,这样的好姐妹实在难求,比陆春生那个亲哥哥不知好几多倍,往后她定要待她们更好! 而后,她便将被褥叠好了放回八宝柜里,再检视各处,见一切都十分妥当,便去正屋伺候秦煜。 原先秋昙给秦煜出的数学题,秦煜都解完了,于是他命她再出题,秋昙又出了几道,秦煜便伏在案上,专心致志地解起题来。 “二爷,奴婢觉着书房里有一股又潮又闷的味儿,要不趁着天儿好,奴婢把书都搬出去晒晒吧?”秋昙道。 秦煜深吸了一口气,没闻出什么味儿,他想着,定是自己久居书房,反闻不出了,于是抬手示意秋昙去搬书。 一旁侍立的守诚还不往奉承秋昙,“姐姐心思细腻,我不及你,今后有你同我一起伺候二爷便好了!”说着,便同秋昙一起,将书架上的书取下来,搬出去。 他们将书搬到正屋外,招呼屏儿和扇儿再来搬到外头。 日头渐盛,除了东边檐下,院子里被金色的日光充满了,屏儿和扇儿将书搬到如意门外,一本本摊开了在山石上晒,另外还从杂物间寻出几块常年不用的蓝布,铺在地上晒书。 半个时辰后,书房搬空了,院里晒满了书。 秋昙和守诚都热得满头大汗,于是搬了两张小杌子,各拿了把煽火用的蒲扇,坐在东边檐下纳凉。 二人闲谈起来,守诚问她,“你哥哥的案子审完了么?” “还没呢,不过也就是这几日了。” “你哥哥跟……咳咳咳,跟三爷怎回事,你知道么?” 秋昙愣了下,旋即扑哧一声笑出来,“我哪儿知道,昨儿我喝醉了,不过说来奇怪,你和二爷怎的到我家来了,是特地过来的呢,还是顺路?” 秦煜交代过守诚,他派人看着秋昙的事儿绝不能说给任何人知道,尤其是秋昙,他于是别开眼,迅速摇了几下蒲扇,答非所问道:“对了,昨儿姐姐喝醉了酒,是我把你背去屋里的,没想到姐姐你看着小小巧巧,还颇有些分量。” 秋昙摇蒲扇的手微顿,低头看了眼自己,她四肢纤细,哪里有分量了,诶,胸好像长了些,比几月前大了许多啊,这是发育起来了么? “守诚,”秋昙极严肃地看着他,“你往后不能说姑娘身子有分量,要夸她丰满美丽。” 守诚也到了知人事的时候,一听秋昙说丰满美丽,想象着那形体,便忍不住红了脸。 秋昙瞪着眼凑近去看,指着他的脸颊哈哈大笑道:“守诚,不得了了,你也会脸红了!” “秋昙姐姐,你……你别打趣我了!” “谁让你不老实回我的话,我偏打趣你!”她说罢还作势要去捏他白中泛粉的脸,守诚吓得忙起身躲开。 这时,正屋的帘子打起了半幅,秦煜转着轮椅要出来,恰好望见檐下两人逗趣的情形,他凤眸危险地眯起,冷声命令道:“秋昙,你过来。” 秋昙和守诚笑容一僵,尤其秋昙,她是以一个二十六岁老阿姨的身份逗小孩子,全然忘了此刻自己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在这个注重男女大防的时代,方才那一幕看着忒不像样,于是她忙放下蒲扇,双手端放在小腹处走过去,低眉颔首道:“二爷有什么吩咐?” “站到我身边来,”秦煜淡淡道。 秋昙只得上了石阶,靠近他站了。 日光明媚,一阵凉爽的夏风吹过,鼓起她桃粉色的裙摆,像有一群白鸽在她裙底振翅。 正文 第128章 心思 次日,徐氏听说秋昙已回听风院,便立即过来探望她了。 她再不像上回求绿浓时那般低声下气,因她女儿秋昙如今顶了冬儿的位置,贴身伺候秦煜,她便也挺直了腰杆,一来便下大力气砸门。 这回是扇儿过去开门的,她没好气地问徐氏是谁,徐氏说是秋昙她娘,扇儿更没好气了,她以为徐氏是二门外伺候的,便有些看不起她,于是将门重重一阖,“我寻她来,你在外头好生等着。” 徐氏见扇儿一个新来比她还要猖狂,不待门阖上便一把推开了,大步迈过门槛,“用不着你,我自己寻去。” “诶,你这老婆子好生不知礼,”扇儿急得跺脚。 “呵,一个新来的小丫头,横什么,”徐氏不屑地打量了她一眼。 恰好秋昙从正屋出来,见她娘和扇儿在门口互喷唾沫,忙小跑过去拦下。 “娘,您老毛病又犯了,”她强把徐氏拉到院外,关上院门。 徐氏一见秋昙,什么气也不生了,立即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道:“果然好衣裳衬得人也精神了,方才她们说你回来了,我还不信,这不特地过来瞧,想着求求二爷把你调回来,没成想真回来了,以后为娘再也不想着把你调到别处,只求你安安分分在二爷院里,再别闹出什么幺蛾子了!” “娘您安心,”秋昙轻拍了拍她娘的背。 经此一遭,秋昙与徐氏也更为亲近,虽说这个娘性子不讨喜,还把银子都贴补儿子,可至少没想着卖女儿,关键时候也还为她着想,于是她这便回屋,抱了原先周氏赏赐她的一匹浮光锦给徐氏,让她做几件衣裳。 徐氏自然欢喜地接了,一口一个丫儿叫着那。接着,徐氏想起什么,又问秋昙前儿秦昭去探望她是怎回事。 徐氏已几日未归家,对家中之事一无所知,秋昙不知如何答她,便让她去问秀芹,徐氏应了,最后拍着秋昙的手叮嘱了句:“秋昙啊,往后三爷再来招惹你,你当心着些,除非夫人明着来同我说,要把你放在三爷屋里,不然你见了他都躲着,别叫人拿住了话柄,下回再因此让赶出去,可不那么容易回来了。” “娘,您安心吧,我有分寸的,”秋昙道。 只要秦煜不再来听风院喝酒,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发酒疯,她才不会与他有半点瓜葛呢! 与此同时,秋昙回听风院的事儿也有人报给周氏了。 周氏此时正立在凉亭里,左手端着缠枝青莲纹小圆钵,从里攥了把鱼食丢进池塘里,塘里各色锦鲤便如潮般涌过来,争相抢食。 周氏听罢禀报,屏退了来人,问身旁的钱妈妈,“你说,我该如何处置秋昙?” 钱妈妈道:“三爷此番出府说白了,就是为的秋昙,夫人您知道三爷的脾气,愈不顺着他来的,他愈倔着要把人治得服服帖帖,老奴以为,既然如此,秋昙在听风院反而是好的,这府里三爷最不喜去听风院,往后他便极少能见着秋昙,反而把秋昙配个小厮,或赶回家里,三爷还会去寻她,况且……秋昙在听风院,对您还有用处,我想着,该把她提成一等才是。” “那一年之后,我放了她的契,是该把她送出京城,还是……”周氏顿住,不再往下说了。 钱妈妈心头一凛,心道夫人心忒狠了些,分明是秦煜调戏的人家,夫人总是拿旁人出气,想到这个,自然便想起翠缕,于是她转而禀报道:“夫人,今儿翠缕她娘过来报丧,说翠缕昨儿夜里……去了。” 周氏手上微顿,旋即抓了更大一把鱼料撒进池塘,哼笑道:“她来报什么丧?她女儿没了同我们什么相干,我还没寻她算账呢,便是从翠缕伺候昭儿起,昭儿便不将心思放在学业上,只爱跟她们瞎胡闹了,定是她勾引坏了我的昭儿,不过我自不会同这起子奴婢一般见识,你回头从我的私房上拨二十两给她娘送去。” “这……翠缕她娘方才还闹腾了一阵,说她好好的清白女儿不能白死,恐怕不给一百两不能了局呢,”钱妈妈望着周氏。 周氏哂笑一声,“她是自以为拿住了我的软肋,要讹我,如此我还偏不给她,一个铜板也不给,她有胆子便捅出来!” 其实翠缕她老子娘敢向周氏要银子,一则知道周氏怕将此事闹大,二则以为周氏是个仁慈的主子。 在下人们眼中,周氏最是个软弱贤惠的,她上敬公婆,下恤继子,只是继子性子古怪不领她的情,她对侯爷掏心掏肺,为了侯府废寝忘食,对下人们也都和善可亲,总之,坏事恶事都由她身边几个不近人情的陪房妈妈做了,她只是个被妈妈们谗言迷惑的主子。 然而周氏才不是傻子,翠缕她娘、她妹妹,还有她哥哥都在府里伺候,这事儿闹大了于她们也没好处,况且便是闹出来了,她也有法子抹黑翠缕,一个死了人的又不能说话,还不是由她怎么说? 正在此时,林妈妈从汀兰院快步赶来了。 她急急上前一礼,喘着粗气禀报道:“夫人,不好了,郡主怒气冲冲来了春晖堂,说要见您。” “郡主?”周氏若有所思,旋即笑了,“这有什么不好的,她来了才好呢!”说罢她放下圆钵,扑了扑手,便往春晖堂去。 前些时候,关于秦煜与冬儿的流言在侯府流传,果然不多时便传到郡主耳朵里了,秦煜与自己的婢女有染不过一笔风流账,侯府公子么,人之常情,尤其他名声本就坏,外人都懒得说他什么。 然而这对安平县主却是莫大的侮辱,什么时候风流不好,偏偏与她过了小定才传出来,安平县主本就是下嫁,如此侯府岂不是更打她的脸?作为县主的母亲,郡主不高兴也情有可原。 而这正遂了周氏的意,她甚至盼着闹得两家退婚,人尽皆知。 正文 第129章 解释 不多时周氏便来到春晖堂,她远远望见堂中右下侧,坐着着玫瑰红衫子的郡主,披金戴银,珠圆玉润,如一朵光华灿烂的牡丹,周氏忙笑迎进去,“郡主您来了,正好这几日我们要登门拜访,商量两家孩子过大礼呢。” 郡主不复先前平易近人的模样,她缓缓放下茶盏,冷笑道:“不敢,我们乐儿怕是高攀不起你家二郎。” “郡主这话可折煞死我了,”周氏走到郡主傍边立着,不敢坐。 “我昨儿听说府上二郎要纳妾,纳的正是伺候了他几年的奴婢,可有这回事?”郡主抬眼看向周氏。 “这……”周氏揪着帕子,故作慌乱。 郡主见她如此反应,更将此事当真,她叹道:“是我耳根子软,当日下小定时你们说几句秦二郎的好话,我便禁不住同意了,若早知他是这样,就不该定下,如今全京城都晓得二人定了昏,你家二郎他……却要纳妾,原先那几年大好的时候他不纳,偏与乐儿过了定来纳,这是什么道理,故意做给我们看呢?”说罢将脑袋撇向一边,面色十足冷漠。 周氏忙道:“没有的事儿,都是底下人瞎传,并非要纳妾。” “不必说了,把你家二郎唤来,我要当面问问他怎么个意思。” 周氏于是假意安抚几句,而后将林妈妈拉到一旁,附耳嘱咐了些话,林妈妈便立即去听风院传话了。 原本是极要紧的事,林妈妈传到听风院时却是轻飘飘的一句;“郡主过来了,夫人让二爷您去见一见。” 秦煜此时下棋下到着紧处,手执一黑子悬在半空,眼睛只盯着棋盘,“你回了她,便说我腿疼得厉害,不便起身。” 秋昙侍立在一旁,见秦煜眉头微蹙,料他正烦躁着,于是她撩了帘子出去,将林妈妈拉到一边,悄声问:“妈妈,郡主寻我们二爷可是有要紧事?” “也没什么要紧的,不过是过来同夫人聚一聚,顺带问了句二爷。” 秋昙想着,既没有要紧事,那不去见也使得,于是便让林妈妈按秦煜方才的话说。 接着林妈妈又告诉她夫人已将她和翠袖绿浓三人都提了等次,从下月起,便给她发一等丫鬟的月例。 秋昙听了喜不自禁,深谢林妈妈,还留她吃了碗茶。 接着林妈妈便拿秦煜的话回去复命了,然而这更惹怒了郡主,在郡主看来,秦煜是心虚不敢来见她,她于是要去万寿堂见老太太,周氏拦她,没拦住,到底陪着她去了。 于是,秋昙送走林妈妈不久后,又迎来了张嬷嬷。 张嬷嬷火急火燎地进了正屋,先训了一通秋昙,说二爷闹脾气也就罢了,她不知从旁提点着些,只由着他来,训罢便命她赶紧推秦煜过去万寿堂。 秋昙低着头应下,忙不迭推秦煜出门…… 她想着,定是郡主寻秦煜有要紧事,那方才林妈妈要么是传错了话,要么便是故意摆秦煜一道。 这便是身在内宅的难处,秦煜若只与府里这些人交还好些,若与外头的有联系,首先便要过周氏这一关,譬如上回胶东王给他下的帖子,险些便没交到他手上,加上这回,三言两语的转换便让秦煜得罪了郡主。 是而,秦煜只是面上看着横,实则被牢牢把在周氏手里。 不多时,秋昙和守诚便随秦煜到了万寿堂,她将他推进屋后,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屋里,只见正上首坐着郡主和老太太,下首则坐了周氏,她们无一不肃着脸,秋昙直觉不对,果然,老太太使了个眼色,屋里只留下张嬷嬷一个,她和其余奴婢由莺儿领着退出去了。 待退到院里,秋昙踌躇再三,终于走近莺儿,悄声请教她,“莺儿姐姐,你可知郡主为什么事过来。” 莺儿端端立着,偏头瞥了眼秋昙,因生就一双三白眼,她看人时自带三分戾气,“二爷与冬儿的事,你可知道?” 秋昙立时明白过来,也终于知道为何周氏要千方百计帮着冬儿了,原来都是为今日预备着呢,幸而冬儿出府了,若仍留在府上,今儿郡主过来,必要传召她,到时她什么下场便难说了。 秋昙和守诚便在屋外焦躁地等着,日头愈升愈高,二人如置身火炉之中,浑身炙烤着,连脚下的土地也是热的,一老嬷嬷见他们如此,忙叫去耳房去吃茶。 二人随着去了,待吃得差不多时,屋里便传来秦煜的喊声。 秋昙匆忙将最后一口玫瑰饼咽下,快步出门,走到正屋前,撩帘进去,只见秦煜阴郁着一张脸,眼睛望着地面,不知在想什么,右下首的周氏强颜欢笑着,而老太太和郡主的神色则缓和了许多。 她不敢多看,推着秦煜便出了屋子,接着守诚也迎上来,因方才听见秋昙与莺儿的话,他也隐约知道郡主是为那流言过来的,忍不住小声嘀咕了句:“府里的奴婢都是碎嘴子,竟把个没影儿的事传到郡主府上了。” 秦煜冷笑一声,手上缓缓转动着白玉扳指,没头没尾地说了句:“我不想争,可她们非逼着我争。” 他深知这流言能传到郡主耳朵里,定有人背后推了一把,至于是谁,便不言而喻了。原本他对这流言不屑一顾,可这事儿传到郡主耳朵里,她跑来兴师问罪,这却令他恼了。 床帏之事拿到台面上说,任谁也觉难堪,尤其他懒得解释,他祖母却非逼着他解释,是而背后纵容这流言的人,他这回绝不会放过。 “秋昙,此事怎么传起来的,你知道么?”秦煜回眸望向秋昙,目光冷冽。 秋昙额角打了个突,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奴婢不知道,园子里人多嘴杂的,一个见了冬儿姐姐哭,另一个便要编出些话来,说冬儿姐姐是因被二爷放出去才哭,这话传到第三个嘴里,指不定又变成冬儿姐姐已是二爷的人,没挣着名分便叫放出去,所以哭了,如此传来传去的,后头传成什么样儿,谁知道呢!” 秦煜定定看了秋昙好一会儿,见她无心虚之态,终于收回视线。 秋昙咽了口唾沫,也不知他究竟信了她的话没有。 正文 第130章 定日子 却说此时万寿堂里,最后悔的莫过于周氏,她原本的计划是让冬儿和秦煜有了实,她再撺掇冬儿去闹,闹着要个名分,而秦煜内里是个重情义的,冬儿伺候他多年,那时他定会顶着老太太的,给她个的名分,到时流言起来再传到郡主耳朵里,便是实打实跑不了的。 可她想不到秦煜是个狠心的,居然与冬儿同床共枕了还把人赶走,冬儿也不听她的劝,非得要走,如此,她的计划便乱了,只剩个流言,撑不起一出戏。 且老太太就是老太太,郡主方才已说出口要退亲了,秦煜过来也是一副死样子,不愿解释,便如此也让老太太劝回转过来了。 方才老太太先是训了秦煜,而后真挚地对郡主道:“二哥儿是老身一手带大的,郡主便信不过他的人品,也该信得过我的,定了门这样好的婚事,是他高攀了县主,若还敢想着纳妾,还是未娶先纳,那便是我没教好,该我一头碰死在这里,可我知道二哥儿不是这样的人,那冬儿自小伺候他,七年,他要收作通房早便收了,哥儿们哪个未成婚前没有几个通房,难道我们还不许他收?所以郡主你说说,他要真与那丫鬟有什么,又何必等到如今定了昏呢,如此岂不给自己给县主寻不痛快?” 郡主听罢,沉吟了一会儿,也道:“很是。” 接着老太太又道:“我知道让县主下嫁我们煜哥儿,是委屈了她,郡主你求的也不过是煜哥儿能一心一意待她好,老身今儿便把话放在这儿,县主嫁过来,只要五年之内生下嫡子,我便绝不许他纳妾,一辈子也不许,只要有我,有他老子在一日,便能管着他一日,若他做了出格的事儿,郡主您直来问我,来问侯爷!” 一番话说到郡主心坎里,她答应让女儿嫁过来,图的也就是女儿喜欢,他能待她女儿好,自然也图他能袭爵,有了老太太这个话,她的顾虑便消去一大半。再加上安平县主悍妇的名声在京城太响亮,若又退了婚,她还能觅着什么好郎君呢? 接着,老太太又当着郡主的面训斥周氏:“底下人捕风捉影,乱嚼舌根,你竟也不管着些,还让流言传到府外去,坏了煜哥儿的名声,想来是你太善了,须得有个泼辣些的来管家才好,底下人才知道厉害。” 这话既是说给周氏听的,也是说给郡主听的。 周氏听罢头埋得愈低,忙不迭认错,说回头便派人去查,一个一个问,查出最初传这流言的奴婢,结实打一顿板子赶出去,以儆效尤。 郡主则觉老太太话里有话,须得让个泼辣些的管家,说的可不正是她女儿么? 于是,原本来兴师问罪的郡主,竟被老太太言语带着,商量起两个孩子过大礼的日子了,周氏在旁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却说秋昙推着秦煜回到院里,恰好午时二刻了,灶房里饭菜已做好,秋昙便用红漆托盘端来摆上桌,服侍他用午饭。 秦煜心里不痛快,只用了小半碗便罢了,而后将几样没动的菜赏给秋昙和守诚。 秋昙便端去灶房,和绿浓等人一起吃,用饭时绿浓告诉秋昙,方才有个小丫头传她娘的话来,说她哥哥的案子判下来了,那几个骗子下了狱,一百多两银子也都还了回来。 秋昙颔首,心道银子追回来便好,不然他们没银子做生意,必然要算计她的首饰。 用饭用到一半时,张嬷嬷又来了,秋昙忙放下碗筷迎出去,请她进屋,为她斟茶。 张嬷嬷满面喜色,将茶盏放在一边,迫不及待禀告秦煜:“二爷,大喜,方才老太太和郡主已议定了日子,就定在七月三十日过大礼。” 秋昙不由纳罕,方才几人不还商量着退婚么,这才不到一个时辰便议定了日子? 她偷眼觑了觑秦煜,只见他半垂眼眸,腮帮子咬得鼓鼓的,良久挤出几个字,“知道了,退下吧。” 张嬷嬷向他一福,便欢喜地却步退出去,秋昙知秦煜不高兴,不敢在屋里多待,收拾了茶盏便也要出门。 这时秦煜却喊住她,“你过来。” 秋昙深吸一口气,回头将红漆托盘搁在八仙桌上,而后陪着笑脸走到秦煜身边,“二爷还有什么吩咐么?” 秦煜指了指地屏旁那张矮杌子,秋昙会意,这便搬了过来,在秦煜身边坐下,乖巧地望着他,像只温顺的猫儿。 他只是看着她,不言一声儿,秋昙便也静静陪着他坐,敛目不敢看他,因他五官轮廓太耀眼了,他怕自个儿多看几眼,便忘了他是主子,她是他的奴婢,于是她的目光只落在他那石青色的缂丝衣摆上,其上用银线绣了繁复的宝相花纹,堆堆叠叠,像一张大网。 也不知静了多久,才传来秦煜指腹轻点扶手的细微声响,她忍不住瞥了眼,他五指修长白皙,真是如玉一般。 “我娶妻,你觉着好不好,”秦煜忽而问。 “嗯?”秋昙猛地抬眼看他,有些疑惑的。 她知秦煜此时不大高兴,生怕答错了秦煜便要缝她的嘴,于是陪笑道:“主子觉着好便好。” “我是问你,你觉着好不好,”秦煜语气加重了,他定定望着她,黑琉璃般的眼眸中倒映出秋昙的脸。 秋昙心道他成婚与她有什么干系,她无所谓的咯,不过她还是讨好地笑了笑,道:“只要那人真心爱慕二爷,奴婢便觉着好。” 秦煜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个耐人的笑,淡道:“你下去吧。” 秋昙不觉有他,这便起身将矮凳放回原位,端着托盘出了屋子…… 不多时,院里便传来秋昙和绿浓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像春日的燕子,那么欢快。 屋里,秦煜从八仙桌上拿了个紫砂茶杯,随手转动着,他嘴角残存一丝冷却的笑意,目光空洞,盯着那杯盏,在这无意义的重复中,让自己的心放空,暂不去想任何一件事。 正文 第131章 噩梦 当夜,秦煜沐浴过后,着一身枣青色杭绸里衣在梢间里枯坐,他长而翘的眼睫染上昏黄的微芒,眼珠子始终不曾转动一下,像嵌上去的琉璃般,直直盯着某一处。 秋昙在傍边侍立,站得腿也酸了,心头躁动起来,她望了眼条案上摆的西洋钟,鹰嘴时针指着第九个格子,她于是道:“二爷,您该歇息了。” 秦煜眸子微动,抬手道:“去书房取一本书来我看。” “二爷要什么书?” “什么都成。” 秋昙这便去书房,从书桌上随手捡了本《农书》,回来呈给秦煜。 秦煜接了,搁在玉几上翻看起来。 秋昙和对面的守诚互望一眼,两人都有些无奈地撇了撇嘴。 秋昙伺候秦煜时,一向默认守诚守夜、伺候他沐浴沐足等,是而每日只要秦煜上了床,秋昙便能回房歇息,可今儿他迟迟不睡,也不叫秋昙去,秋昙不敢去,只能在这儿陪他捱着。 渐渐有些捱不住了,秋昙揉起了眼睛,后头揉眼睛也无用,终于站着也阖上了眼,脑袋一点一点。 对面的守诚也没好到哪儿去。 其实秦煜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他脑子里千丝万缕的捋不清楚,于是从书里抬起头,正看见二人对着点头的滑稽样子,他唇角微勾,突然秋昙身形一晃,秦煜倏地伸手过去拦了下她的腰…… 她的腰可真软真细啊! 秦煜烫了似的收回手。 秋昙因险些摔倒而精神一振,彻底醒了,她偏头,见秦煜仍在埋头看书,再看了看西洋钟,时针已指着最后一个格子了。 “我要歇息了,”秦煜阖上书本。 守诚也被这话惊醒,他揉了揉眼,沙哑着声问:“二爷您要就寝了么?” “今儿不用你伺候,”秦煜对守诚说罢,又调转视线看向秋昙。秋昙愣了下,旋即明白过来,便道:“那便由奴婢伺候二爷吧。” 接着,守诚将秦煜推到床边,秦煜先屏退了秋昙,这才在守诚的搀扶下,扒拉着床沿,滚到了床上,他再自己将自己双腿捋直放好,盖上蚕丝被,而后命秋昙进来。 秋再撩帘进内室时,看见的又是个冷淡疏离的秦煜,至于他方才难堪的攀爬,他一辈子也不会教她看见。 守诚为秦煜掖好被角便走过来,请秋昙到一边,同她交代了秦煜的睡前习惯,“二爷一入夜便几乎不饮茶了,是而不起夜,但二爷常做噩梦,你听见了不必怕,安心睡你的,若你觉他梦里怕得厉害,便去摇醒他,还有这个,”守诚说着,从条案上拿了把绘岁寒三友的折扇递给她,“天儿热,你得为二爷扇风,直至他入睡,夜里不必留灯,二爷枕边有颗夜明珠,你拿出来放在床头几上,能照见些微的亮便够了。” 交代完了守诚便从柜子里翻出来一条簇新的凫绒毯,替换下屏风后矮榻上的薄被,让秋昙夜里便在此处安歇。 秋昙将守诚的叮嘱一一记下,将他送出了门,便回里屋拿着那折扇去到黑漆螺钿床前,只见秦煜正规矩地平躺在床上,双眼大睁望着帐顶。 该不会一整夜都不睡吧? 秋昙这便立在床沿边为他打扇子,风吹得他微眯起了眼,这几下扇得太用力,秦煜冷冷瞥了眼她,她忙放轻了手劲儿,然秦煜又看了她一眼,秋昙只好又加大些力气,如此几回她才把握了力道。 夜已深,秦煜渐渐阖上了眼,屋里寂静无声,秋昙的目光不由自住定格在他脸上。拿她的眼光来看,秦煜的五官比例恰当,不宽不窄,不多不少,然而愈正的比例,拼凑出的美人便愈美得毫无特色,秦煜却不然,他骨相极佳,皮相欠奉,肌肤白得毫无血色,连唇色也极淡,眼下还生着颗泪痣,只要不睁开眼,便显得他刚强中带着脆弱,令人忍不住怜惜,而一旦配上那双古井无波的眼,便令人无端惧怕。 秋昙的目光描摹着他的轮廓,渐渐她几乎能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这是头回夜里单独与男子同处一室,且还是个美男子,她心头涌上一股奇异的滋味儿,痒痒的。 也不知看了多久,秋昙终于看厌了,她料秦煜已睡着,便轻轻阖上折扇,伸手去他枕边摸夜明珠。 “继续扇,”秦煜的声口果断利落,显然无丝毫睡意。 秋昙唬了一跳,“二爷您还醒着?”说罢忙收回手,拿起折扇继续卖力地为他扇风。 这祖宗该不会整夜不睡吧? 秋昙甩了甩自己酸软的手。 …… 不多时便至凌晨,秋昙困意袭来,只好蹲坐在脚踏上为他扇风,后头渐渐撑不住,脑袋一歪伏在床沿上睡了过去。 而秦煜早已沉入深深的梦魇,他梦见自己娶了安平县主,洞房花烛那一夜,她把糊窗的三层软烟罗纱撕了,日光大盛,晒得他的四肢渐渐融化;她却指着他哈哈大笑,命丫鬟们将他书房里的书都丢出去,取而代之的是她的刀枪剑戟等各色兵器;突然秋昙闯进门,喝命奴婢们住手,却教她一剑捅进了肚子,鲜血迸溅,洒在他脸上,烫得他发疼…… 秦煜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子,浑身渐渐紧绷,双手也紧握成拳,终于他睁开了布满血丝的眼。眼前不是刺目的金光,而是柔和的烛光,不是秋昙的血迹,而是帐顶的一朵海棠花,他终于松开了拳头,身子放松下来。 微微偏头,他看见秋昙的后脑勺,黑发泼墨般扑在竹席上,他忍不住伸手抚她的发,顺下去像缎子一样。 忽想到梦里那滚烫的鲜血,他的心一抽一抽地疼起来。 他绝不能娶安平县主! 只是……婚姻乃父母之命,祖母和父亲都同意的婚事,安平县主又如此煊赫的家世,他如何拒绝?若逃婚,怕引起祖母的旧病,不成,又或出家,只要祖母和父亲不肯,哪家寺庙敢收他,况且他又行动不便。 思来想去,仍是只有让安平县主自己退婚,而她性子执拗,他愈是想尽办法惹她厌恶,她愈是对他别有兴致。 或许,只能用个不大光彩的法子了。 正文 第132章 憔悴 “二爷,您……还醒着呢?”秋昙睡眼惺忪地抬起头。 秦煜倏地收回手,柔声道:“你去歇息吧。” 秋昙哦了声,迷迷糊糊站起身,迷迷糊糊去了屏风后,倒头便睡,全然忘了守诚的叮嘱。 次日起身时,秋昙才发觉昨儿没吹蜡,屋里烛火照了一夜,本以为秦煜要罚她,可他竟让她往后打扇子打得累了便自去歇息,秋昙受宠若惊,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 日子流水般过去,接下来的几日,府里关于秦昭和秋昙哥哥的暧昧愈传愈离谱,为此周氏抓了几个领头的妈妈,罚了她们半年的月钱并掌了嘴,但这事儿周氏告诉老太太,说的却是她在严惩府里乱嚼舌根,传秦煜与冬儿流言的人。 老太太因犯头疼无心理事,便也信了她的话,还说要罚重些才好。 按下葫芦浮起瓢,此事才了,翠缕过世的消息府里又好些人在传,其中少数鹿鸣院做活儿的婆子将翠缕得血山崩的话传给了几个老姐妹,是而又有一小撮奴才知道了,如今在她们眼中,秦昭已由尊重有礼的谦谦君子,变成了风流成性,男女不忌的花花公子。 三日后翠袖奔丧回来,听风院里,秋昙和绿浓都忙放下手里的活儿去门口迎她,只见她弱弱扶着门框,双眼红肿,素面朝天,原本还挂着点儿肉的两颊已微微凹陷,加上发髻上无钗环装饰,身上也只着简素的绣白梅的梨花白绫裙,更显憔悴,二人看见她险些不敢认。 “才几日的功夫便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你是顿顿不用饭么?”秋昙生怕一阵风来便要吹倒她,忙伸手去搀。 绿浓则接过她的包袱,道:“你好歹保重些自个儿。” 翠袖的眼泪又来了,她用手擦去,道:“我也不晓得,我不愿哭的,我也想吃饭来着,可眼泪自己就掉下来,饭也无论如何吃不下。” 秋昙和绿浓不曾体会失去至亲之痛,也不知如何安慰,便只有默默扶着她回屋。 接着,秋昙去厨下拿了些翠袖平日最爱吃的糕点过来,屏儿扇儿两个也来瞧了她,翠袖见她们待她这样好,更想起自己姐姐,便忍不住同众人说起她们幼年时的趣事儿,说到翠缕入府做丫鬟,她眼神恨恨的,紧咬着下唇,眼泪大颗大颗地掉。 此时屏儿扇儿已去了,屋里只剩下她们三人,绿浓料想其中有隐情,便问翠袖后头怎么样。 翠袖早把绿浓当姐姐了,这便将原先同秋昙说过的秘密也都告诉了绿浓,不过这回她咬牙切齿地道:“我也是前儿才知道,我姐姐不是尿血,是血山崩,是叫三爷祸害成这样的,”说着,她用帕子捂着脸,压抑地啜泣起来。 绿浓一脸愕然,她虽年纪小,却也知道血山崩是女人病,所以奴婢们口中正人君子的三爷…… 她看向秋昙,似在求证,秋昙轻轻颔首,她是现代穿越过来的,知道好些妇科病都是男性滥交,导致女性感染,而翠缕一个清白姑娘才过去伺候秦昭三年,便得了如此严重的妇科病,想必秦昭秦楼楚馆没少去。 “前儿我娘托三爷院里的月英告诉三爷我姐姐去了,三爷一句话没说,也没丁点儿给银子的意思,我娘又去夫人院里讨公道,夫人也一个铜板不给,为了给姐姐治病买药,这半年已花光了家中积蓄,五两银子的丧葬费还是向我姑姑舅舅借的,”翠袖说着,忽然想起什么,拉住秋昙的手,“姐姐,你送我的那些首饰,我拿去当了,你可不会怪我吧?” 秋昙回握住她的手,道:“我既送了你便是你的,要戴要当都随你,我这儿没银子,却还有几样首饰,我这便拿个银镯子给你,你一并当了去。” 既然秋昙说要给,绿浓便也不好不给,秋昙想着绿浓得的赏赐不如自己多,如此出钱要把她出穷了,于是把她的那份也出了。 翠袖推辞再三,挡不住秋昙死缠烂打,终于收下。 接着,秋昙又告诉二人,夫人已提了她们三人的等次,下月起,翠袖和绿浓便是二等丫鬟,每月可拿八吊钱的月钱。 翠袖听了,这才稍稍止住眼泪。 “姐姐们,你们凑银子也不叫上我?”帘外忽传来守诚的喊声,三人齐齐一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诧异守诚何时来的,该不会方才的话都教他听去了吧?那真臊也臊死了! 三人不好意思见他,尤其翠袖哭得双眼通红,于是秋昙笑道:“去去去,凑银子又不是散银子,你赶着来做什么?你的银子要留着你往后娶媳妇,回你的屋去,不许听墙根,我们女儿家有自个儿的话要说。” 守诚笑着挠挠头,自去了。 其实方才的话他已听见,只是听得云里雾里,为何翠缕过世了要让夫人和三爷给银子?在他看来,主子愿意给是主子的仁慈,主子不愿给便埋怨主子,不是道理,毕竟该给的月例从来不少,人也不是主子害死的。 回到正屋,守诚便将他听来的话告诉了秦煜,后头还补了句:“二爷,您说这是什么道理。” 秦煜缓缓转动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血山崩?她们真是这么说的?” 守诚一个劲儿颔首,“绝没有错。” 秦煜自幼饱读诗书,不仅孔孟之书,农书、游记、医书他都有涉猎,自然知道血山崩是什么病症,也就明白翠袖她娘为何不甘心,要去秦昭和周氏处闹了。 他冷笑一声,招手唤守诚过来,如此这般说了几句,守诚微讶,随后依言下去办差了。 秦煜不爱搭理秦昭和周氏,对他们的打压也大多视而不见,只是这回他们实在过分,一个醉后调戏秋昙,还死缠烂打追到她家里,幸而自己灌醉了自己,不然便要把秋昙怎么样了;另一个则纵容底下人散播他的谣言,使得他不得不就自己的床帏之事向郡主解释,着实侮辱人,今儿他寻着这机会,自然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正文 第133章 流言蜚语 却说守诚依秦煜之言,出府去寻秦煜的奶母盛妈妈,他奶母不仅奶了秦煜,也伺候了他十几年,直到两年前她儿媳生下一对双生子,老太太念他年事已高,放了她的契,她便回家给儿子带孙女了。 走时秦煜悄悄赏了她二百两银子,如今她两个儿子便拿着那二百两银在京城做小生意。 盛妈妈深感秦煜之德,每年遣两个儿子来府上拜见,常带些自己种的新鲜瓜果,秦煜身边无人可用,也常使他们做些事,譬如上回便遣他们到秋昙家隔壁看着她。 今日守诚来寻盛妈妈,是为两件事,一则请她打听龙口巷的花家,这家有个女儿嫁了个都尉,才几年便做了寡妇,后混迹在各色宴饮上为达官显贵做媒,秦煜与安平县主过小定便是这媒婆跟着老太太去的,秦煜想向这人打听伺候县主的奴婢都有谁。 二则,他请盛妈妈去翠缕家里劝翠袖她娘一些话,至于什么话,守诚按秦煜的意思一五一十说了,盛妈妈应下差事,她在府里这些年头,与二门外的婆子们也打过交道,识得翠袖她母亲。 当日,盛妈妈便携了几包上好的茶叶去翠袖家,如此这般地劝了她母亲一回。 她母亲正恨没法子让周氏破财,听了盛妈妈的主意,忖了一忖,觉如此即不至与侯夫人撕破脸,又能逼她给银子,十分可行,只是得把自己这张老脸豁出去。 家里都揭不开锅了,要脸还有什么用,自然是要银子了。 于是次日一早,翠袖她娘便鼓足勇气进了园子,在汀兰院外跪下,求周氏开恩,赏她些丧葬费安葬女儿。 不多时便有小丫鬟禀报进去,周氏正问钱妈妈秦煜过大礼要送的喜饼牲畜等物、及三书可预备齐全,本就心里不自在,忽听说翠缕她娘在外头跪,更勾起她的火来。 她冷笑,“她爱跪便让她跪着,不必理她,看她能跪到几时,”说罢便不再理这事儿,让钱妈妈拿礼单来过目。 此时堂中立着厨下和二门外的几个媳妇子,这话都听见了,还有好些来汀兰院回话的婆子,都看见翠缕她娘跪在院外,少不得指指点点几句,背地里说她:“真个为了银子脸都不要,自己女儿去了,又不是主子的女儿去了,凭何让夫人出丧葬费,便侯府再有银子,也不能这么使,难道府里七八百个奴婢小厮将来去了,都让侯府买棺材?没这道理!” 然而翠缕她娘彻底豁出了脸面,便不惧流言,第二日,她又来跪,不仅跪,还无声落泪。 周氏没想到她这般难缠,命院里妈妈们把她赶出去,赶到二门外再不许她进来。 翠缕她娘便就在二门外跪,旁人拉她,她也不起来。 如此,昨儿冷嘲热讽的婆子们疑惑了,翠缕她母亲平日也是要脸面的,怎突然如此执拗地跟夫人杠上了?于是你问我我问你,如此,原本只少数人知道的翠缕的秘密,传得愈来愈广。 到第三日,翠缕她娘锲而不舍地跪在二门外,周氏终于慌了。 她哪里想得到这婆子会来这么一招,像块狗皮膏药般紧贴着她不放,偏只跪着,又不闹出来,如此她连发力也不知往哪儿发,加上她贤名在外,翠缕的娘刚死了女儿,总不好打她,没法子,只得命钱妈妈私下给翠缕她娘一百五十两银子,命她再不能跪了。 翠缕她娘也是个聪明人,后头人家问她怎么不跪了,她便道:“都是我猪油蒙了心,痰迷了窍,自个儿家里没银子使便赖着夫人,想着夫人良善,我家大丫头总算服侍三爷一场,该多给些,昨儿我才醒过来,夫人治着偌大一个侯府,总不能为我开先河,是我糊涂了。” 如此,看热闹的才散了。 然而,这话也只有与她共事的几个婆子听见,府里更多的奴婢,只知翠缕她娘跪了夫人三日,而那流言如今已人尽皆知。 有骂她的,说她女儿就是个下贱的狐媚子,不过一做针线的二等奴婢,又没收房,竟爬了主子的床,同主子睡了睡出病来可不是她自个儿的错儿么? 更多是同情她的,说她女儿虽生得好,却老实,绝干不出勾引主子的事儿,况且才伺候三年,便得了女人病,还病得要死了,实属罕见,可见三爷也不是个干净的。 这事儿甚至连二房林氏也听说了,她自然躲在在背地里笑话秦昭,万寿堂那位除了秦煜的事儿一概不理,是而并不知道,听风院消息闭塞,也没传过来,而秦昭的鹿鸣院,如今却是在风口浪尖上。 秦昭近日连院子也不敢出,直到翠缕她娘不跪了,他才敢走出院子去透透气。 天朗气清的好日子,他去了荷花池中的亭子里,极目远眺,只见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他觉心里也舒畅了。 这时,忽望一小船在荷叶间穿梭,船上七八个着红的白的粉的衣衫的婢子,想是在采莲子,他于是欢喜地冲她们招手,“快过来,把我也带了去。” 不多时那小舟便拨开莲叶,撑过来了,舟上几个婢子嘻嘻哈哈说着什么三爷,什么钱妈妈。 终于,小舟在离他三丈远处停下了,舟上奴婢们互相使眼色,推推搡搡的,只不做声。 终于,为首的绛珠站了出来,向秦昭行礼道:“三爷,请恕奴婢不能载您,这船上容不下人了。” “怎么容不下,”秦昭指了指舟上空出的位置,“我看再三四个也容得下。” 绛珠面有难色,抿了抿唇道:“三爷,奴婢当真不能载您,不然妈妈们要骂奴婢了,您行行好,别让奴婢难做。” 秦昭双手抱胸,故作恼怒道:“哪个妈妈下的令,告诉我,我来治她。” “钱妈妈,”婢子们异口同声。 钱妈妈是周氏身边最得力最有脸面的,秦昭听说是她,立即怂了,脸色也不好看起来。。。。 正文 第134章 纳征 “我们玩我们的,不叫她知道便是了,难道你们还专门告诉她去?”秦昭又道。 另一着桃粉色纱裙的婢子接过话道:“便无人告诉钱妈妈,奴婢们也不敢与三爷您同乘。” “百年才修得同船渡呢,这样的缘分也不要,是什么道理?”秦昭笑着打趣道。 这话逗笑了一船的奴婢,咯咯咯的,个个花枝乱颤,比这一池的荷花还动人。 绛珠笑道:“正是怕这个话,要让钱妈妈知道您这样打趣我们,回头我们就是秋昙一样的下场了,只不过她还回得来,我们……还不定回得来呢。” 另一粉衣婢子也道:“三爷,您和翠缕的事儿府里已传开了,不知有多少人骂翠缕狐狸精,舌头底下压死人,眼下我们同你走近些,便是第二个狐狸精,别说钱妈妈,便是我们自己的娘,也要打人,三爷您若疼我们,从此便少同我们说话吧。” 秦昭一愣,面色微微不自在。 见他无话可答了,几个奴婢便向他告辞,撑着竹篙往荷塘深处去了…… 看着小舟走远,秦昭哼笑了声,他还就不信这个邪! 于是他袖子一甩,抬头挺胸地往园子里去逛,路上每见着一个姿色稍佳的奴婢,都要打声招呼,然而她们不同往日,只规规矩矩向他行礼,并不答旁的话。 其实,秦昭若是个正大光明的花花公子还罢了,毕竟哪个贵家公子不是如此呢?可他平日装出一副平易近人,正人君子的模样,奴婢们便以为他是这样,近来突然接连几个传言,使她们看清他的本来面目,便更难接受,甚至厌恶他。 是而,平日老实巴交的奴婢看见他绕道走,那些想亲近他的,因侯夫人下了死令,秦昭要读书,不许勾着他,便也不敢凑过去说话,甚至,秦昭到汀兰院坐了一回,连平日最与他说得话来的春杏也不敢搭理他了。 他觉没意思,坐了会儿便起身回自己院里去,路上他听见假山石后传来几个小姑娘的说话声,本想走过去吓她们一吓,然而走近了却听清她们在说他的闲话,他气愤不已,当场命她们自己掌嘴二十下,这才继续往自己院里去。 一路上,秦昭愈来愈焦躁不安,待到自己屋里,连书也不看了,只与柳儿玩闹,好像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秦昭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是个装在套子里的人,本天性好玩,不爱读书,他幼时,周氏用眼泪和打骂逼着他读,时常在他耳畔萦绕的便是:“今儿先生又夸你二哥了,你怎的没点长进,还在斗什么蛐蛐,快去温书。”“你二哥今日会试头名,你瞧瞧你,还只是个童生,为娘可是请了程大学士教你,你怎能比不过他呢?”“方才娘教你的话你要恭恭敬敬告诉你爹爹,不能学你二哥顶撞,便是做戏也得做出来,明白么?” 是而,他面对母亲、面对先生、面对父亲都像作戏一般做出一副恭敬懂礼的样子。 然而好玩爱玩的天性压抑不住,愈压抑便愈是爆发,他得跟不同的女人调笑、睡觉,才觉着畅快。 是而他人前一面,人后又是一面,如今人后的一面展现在人前了,所有人都不理他了,他心里怕极了,接下来的几日他便无心看书,萎靡不振。 恰好,教习他的程先生因病不能前来,他便索性日日躺在床上,一个字也不看。而周氏派来看着他的人又在院外,只不许他出门瞎逛,并不看着他读书,是而,连着半个月,他都把书本丢开了去,在屋里同小丫鬟们游戏说笑。 会试之期愈临近,他便愈焦躁,愈加焦躁反而愈不知节制,同满屋子奴婢胡闹,他知道自个儿中不了进士了,于是,临近考试时,他故意用凉水沐浴,连着三日,终于病倒,如此,他不去考试便也无人责怪,只能叹运道不好,再等三年。 不过这都是后话,且说听风院那头,七月三十是秦煜与安平县主过大礼的日子。 这日,老太太早早起身,十分隆重地装扮了。 她因怕周氏使绊子,亲自过目了要送去女家的礼,大堂中,摆着许多许多贴了红双喜的箩筐,里头盛这各色礼金礼品。 礼饼、生果、四京果各一担,鲍鱼、元贝、冬菇、海参、鱼翅等海味八式各两包,另有三牲、鱼、米酒和礼金若干,统共十八担。 老太太一一检视了,并无错漏,而后拿了老花镜对着婚书看过两遍,确定无误,她这才才放下心来。 到了吉时,府外车马已备齐,老太太、周氏、林氏及另外七八个族中亲眷一同出了府门,秦煜和其余兄弟姊妹在府门口相送。 在锣鼓鞭炮声中,众人上轿或上马,前往镇国将军府,仪仗气势恢宏,引得路人围观。 秋昙头回见识古代贵族的纳征礼,十分激动,而秦煜却自始至中冷着张脸,面色无波无澜。终于等到车马看不见了,秦煜立即命秋昙推他回去。 路上,他微垂眼眸,状似不经意地问秋昙:“他日你成婚,需多少担聘礼。” “我……”秋昙望了望天,忖了好一会儿道:“毋须多少聘礼,要紧的是人。” “那你要什么样的人?”秦煜食指轻点着轮椅扶手,声口微微不自然。 秋昙心想当然是她暗恋的学长那样的咯!就是当日国公府三公子那个模样。 然而她时时刻刻不忘讨好秦煜,于是微微倾身,故意凑近了秦煜道:“就像二爷您一样,生得好看!” 秦煜勾了勾唇角。 待回到听风院时,守诚恰好从外回来,他跑得满头大汗,汗水顺着脸颊直往下流,浸透了灰色的衣领子,然他毫不在意,扯了袖子随手一揩,脸色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目光极亮,“二爷,有眉目了!” 秦煜立即肃了神色,抬手示意他闭嘴,“回屋说,”说罢从袖子里掏出一雪白的帕子,丢给他。 守诚便从秋昙手中接过轮椅,推着秦煜往院里去。 正文 第135章 为难 回到正屋,守诚用秦煜给的帕子抹了几抹汗,才道:“盛妈妈已寻见那姓花的媒婆,也同她说上了话,花媒婆得了盛妈妈几两银子,又知道她是二爷您的奶娘,便告诉了她县主的婢子都有谁,她还认得其中一个屋里伺候的,叫彩霞,媒婆能约彩霞她娘出来说话,盛妈妈问您,可要约出来见见。” 秦煜忖了会儿,道:“你回头再封三十两银子过去,请盛妈妈自去约来,我不出面,只让她问安平县主喜欢什么,尤其喜欢同什么人一处玩儿,喜欢什么长相,男女皆可,请盛妈妈一一打听了来。” 守诚应是,随即便封了银子,出门办差了。 守诚一去,秋昙便打帘请李太医进门,她不敢进来,因诊治时秦煜从不许她进门,怕自己的萎缩丑陋的腿教她看见。 李太医将医箱放在月牙桌上,取出钢针,过来为秦煜针灸,照例问了秦煜近来的状况,听说他的腿有了些微知觉,很是欣慰,接着,李太医在他右腿膝盖往下三寸处,轻轻一敲,那腿便不由自住踢了下。 李太医愣住了,秦煜又惊又喜,一手抓住李太医的手臂,声音微颤,“你……你再敲,”李太医于是又敲他左腿膝关节处,果然又踢了下。 秦煜激动得眼含热泪,七年了,七年,他以为这两条腿这辈子只能做摆设了,没成想才针灸两个月,居然有反应了。 李太医见他如此,忙道:“伯伦,你的腿有些微知觉,也有了反应,这是好事,可也不能高兴得太早,尤其不能急躁,得一步步来,当心养护着,药也吃着,切勿操之过急,切勿操之过急!” 秦煜连连颔首,自己上手敲打自己膝盖三寸下的关节处,抚摸着自己那萎缩的,比旁人手臂粗些的双腿,落下泪来。 李太医知他是喜极而泣,笑道:“当年你小小年纪,承受正骨之痛时都不曾哭泣,这会儿居然落泪了,是你院里那小丫鬟的功劳,你得赏她一赏。” 秦煜不言答,只掏出帕子来擦泪。 李太医继续为他针灸,有了干劲儿似的,面上总含着笑。 秦煜也渐渐冷静下来,他请李太医暂莫将他有好转的事儿告诉任何人,尤其是老太太,因怕将来仍治不好,祖母情绪大起大落,于她身子有碍,李太医应了。 “可还有什么药,吃了能令我看起来像得了大病么?”秦煜已恢复平常神色。 李太医掀眼皮子瞧他,摇头笑道:“除非用毒,可毒能诊出来,且于你身子无益,”说罢将针在他穴位上的钢针旋着拔出来。 秦煜料到了,其实先前他便向李太医问过,李太医给了他三枚丸药,这丸药吃罢会腹痛如绞两三个时辰,然而医术高明些的都能瞧出来,譬如上回为了迷惑安平县主,他便吃过一粒,当日请大夫来诊,果然诊不出病因。 但后头安平县主请的太医一来,便看出来他是装的。 今儿他与县主过了大礼,按通常的规矩,一月之内他们便得成亲。 可他想再推迟些日子,好实施他的计划,只能称病,寻常的小毛病不至延迟婚期,唯有卧床不起的大病,可看如今这情形,却是不能了。 …… 当日,老太太在郡主府上用过晚饭,才携一众人回府,当日一切顺利,她心中大石落地,回万寿堂后去佛龛前敲了半个时辰的木鱼,感谢佛祖,而后才去睡了。 次日秦煜去请安时,老太太将县主的回礼单子拿给秦煜看,并欢喜地告诉他,昨儿来的都是太妃、公主、王妃、郡王这般有头脸的贵客,礼数十分周全,可见郡主待他无半分轻慢。 秦煜阖上礼单,神色反而沉重了,因着愈是有头脸的客人见证,这婚便愈难退了,尤其又是侯府高攀安平县主,若后头出了岔子,这一个个贵客又该如何看待平南侯府呢?真是个难事。 “那成婚的日子定下了么?”秦煜将礼单搁在紫檀木几上,淡淡道。 “定下了,祖母挑了三个日子,八月二十一,八月十八,九月二十五,本想定在下月,因再半个月便要过中秋,郡主说来不及预备,九月又是县主她父亲的祭日,也不好办喜事,只好让郡主挑了个日子,定在十一月二十七,晚是晚些,但那时你老子应当回来了,你们大婚再好不过!” 秦煜没想到这般凑巧,不必装病也有日子让他预备,面色这才好看些,道:“如此甚好。” …… 次日一早,秋昙服侍秦煜梳洗时,秦煜命守诚赏了她一方砚台和一本《诗经》,命她好好读书习字。 秋昙谢过秦煜,心想着秦煜真大方,她也没立什么功劳他便赏赐她,且这是他自己用的砚台,比那些专赏给小丫头的金银首饰不知贵重多少,她可舍不得用,只等着将来出府,当了银子好做生意。 秋昙伺候秦煜用罢早饭,徐氏忽而来了。 因来过太多回,屏儿扇儿已认得她,便径自放她进院子,秋昙端着残盏从正屋出来,见着徐氏,隐约猜到她来做什么,立即将碗筷送到灶房,便拉了徐氏出门到紫竹林里去。 母女两个在石凳上相对坐下,接着,徐氏悄声将周氏的意思转达给了她。 原来昨儿李太医给秦煜看过诊后,周氏遣人来请了他去,问秦煜双腿可有好转,李太医说非但没有好转,病情倒好像加重了些,周氏听罢心中欢喜,以为是秋昙掉包的药起了作用,所以今儿徐氏过来,一则嘉奖她,二则提醒她,那药继续用。 除此之外,周氏安插在后门处的耳报神昨儿报给她,说守诚近些日子老往府外跑,似是去寻秦煜他奶母,周氏命秋昙调查此事。 秋昙想到秦煜今晨送她的砚台,想着秦煜这样大方,她却出卖他,实在过意不去。 徐氏见她面有难色,于是伸手捋了捋她耳侧的一绺,安慰道:“傻孩子,又不杀人放火,不过报个信罢了,有什么难的,难道还能害了二爷不成?” 正文 第136章 雨夜 秋昙摇了摇头,迷茫道:“娘,我不知怎回事,倒好像伺候二爷伺候出感情来了,我……”秋昙抠着两根食指,唉叹一声,想着自己该不会做奴才还做上瘾了吧。 “丫儿,你八九岁便在夫人院里了,便是有感情也是同夫人有感情,才来听风院几个月如何就同二爷生了感情了?你可不能犯傻,这时候倒戈,夫人非揭了你的皮不可!” 秋昙轻轻颔首。 她明白,有些路一旦走上便回不了头,摇摆不定是最不明智的,况且主仆之情算什么?她要的是自由,是自由啊! 与此同时,院门拉开了一道缝,一双眼透过缝隙注视着秋昙和徐氏,扇儿虽听不清楚二人说的什么,可看她们交头接耳鬼鬼祟祟的样子,不像母女拉家常,倒像在密谋着什么。 秋昙对暗处的那双眼睛一无所觉。 当日,秋昙便状似无意地问起守诚昨儿去了何处,守诚是个实诚的,想着秋昙是自己人,便向她和盘托出了。 秋昙纳罕,秦煜为何要拐个大弯向安平县主的侍婢了解她喜欢什么样的人?难道是为投其所好讨未来妻子的欢心? 不仅秋昙这般想,那伺候安平县主的奴婢彩霞也这般想,听说是秦府二爷想知道她家主子喜欢什么,她便以为秦煜要讨好她主子,于是倒豆子般将什么都说了,自然,盛妈妈仍按秦煜的吩咐给了她一百两银子。 接着,秦煜便按照安平县主的喜好,另请媒婆为他物色这般男儿,无论身份家世、高低贵贱,媒婆收了银子,立即下去承办了。 不知不觉便入了秋,微凉的秋风把院外梧桐树的叶子也吹黄了,渐渐天也不爱晴了,中秋那日,天便阴沉沉的似要落雨。 这日,府里摆下中秋宴,侯爷不在府上,老太太也只在席上略坐一坐便回了,大房二房的兄弟姊妹们聚在一处,便无所顾忌起来,先头只老老实实吃点心听戏、后头长辈们离席了,她们便占花名、行酒令,玩得不亦乐乎。 秦煜不喜热闹,原先侯爷在府上,他做儿子的不得不去应个景儿,如今他不在,他便索性不去,只在自己屋里吃两块月饼,便算过了中秋节。 而院里丫鬟们也无心过中秋,屏儿扇儿才来,与秋昙等人不熟,翠袖才死了姐姐,绿浓则因走了绿绮,团圆夜反而伤感,秋昙夜里得在秦煜屋里守夜,也不得闲,是而这个中秋变便这般冷冷清清过了。 正屋里,秦煜睡下后,秋昙熄了灯,自己到屏风后的矮榻上睡下。 一双晶亮的眼在黑夜中瞪得大大的,像星子,秋昙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往年这时候她同爸妈爷爷奶奶整整齐齐坐在一桌用团圆饭的情形,眼泪开始吧嗒吧嗒掉,外头,雨也淅淅沥沥下起来了。 听着雨声,秋昙心中十分宁静,渐渐的困意袭来…… 半梦半醒之间,忽听见有人带着哭腔喊:“娘,娘!” 她惊醒了,竖起耳朵细听,是秦煜在说梦话,她忙披衣起身走到条案前,用火折子迅速点上一掖蜡,屋里渐渐亮堂起来。 床上的人仍困在梦魇中,哽咽地喊着娘,秋昙快步走到床沿边,就要推他,忽望见一滴清泪自他眼角落下,秋昙心头大震,秦煜这样哪个亲戚都不想搭理的,居然也有想娘想得掉眼泪的时候? 他微蹙眉头,浴在昏黄的烛火下,瓷白的脸也好似笼上一层温暖的橘红,然而他的神色,看起来却脆弱冰冷,碰一碰便要碎了似的。 她不由自住伸出手,曲起食指揩了他眼角那滴泪,是冷的。 忽的,秦煜睁开了眼,而秋昙的手还没来及收回去,秦煜便眼疾手快地握住了她的腕子,防备道:“你做什么?” “二爷,您做噩梦了,奴婢来推醒您,”秋昙不安地转动着腕子,他的手劲儿太大,快要把她捏碎了,秦煜见她蹙眉,这才丢开她的手,眼睛看向另一侧,冷冷道:“我睡着时不许碰我。” 秋昙甩着腕子,没好气地哦了声。 秦煜忽又偏过头来,望着她,“我睡着时说什么了么?” “您喊娘,”秋昙道。 秦煜神色微微不自然,偏过头朝里,“那只是梦话,不能当真。” 秋昙又哦了声,她瞥了眼,见他口唇发干,便问:“二爷您要喝茶么?奴婢给您倒来。” “不必,”秦煜因方才喊了几声,喉咙也有些干哑了。 其实他不是不渴,只是怕自己喝了茶要起夜,秋昙一人没法儿伺候他。 接着,屋里又静下来,秋昙只能听见雨砸在瓦楞上的嗒嗒声,雨下得更大了,屋外一阵大风也刮过来,将屋里的烛火也压下去,屋里暗了一瞬,立即,天边一道白光闪过,秋昙唬了一跳,接着轰隆隆的雷声也响起来了。 支摘窗没关紧,在狂风中发出轻轻的吱呀声,秋昙紧了紧身上的罩衣,这便要去关窗。 “你就在这儿,哪儿也不许去,”秦煜忽侧过身来,定定望着秋昙,声口听着像小孩子发脾气,从他的目光中,她看见的不是命令,而是依恋。 她愣了下,不自觉软下声调安抚他:“奴婢……奴婢只是去关窗。” “不必关,还在打雷,你不怕?”秦煜道。 “奴婢才不怕呢!”秋昙昂着头道,这时又一道白光闪过,秋昙又唬得身子一颤,秦煜忽的笑了,道:“不是不怕么?” 秋昙瘪了瘪嘴,哼声道:“可奴婢不去关上,雨水泼进来湿了窗纱,湿了桌案怎办?” “那便让它湿,”秦煜道。 轰隆隆—— 一道闷雷响过,秋昙忽而不那么怕了。 因秦煜不许她走开,秋昙只好搬来一小杌子,就在床沿边坐下,而后手肘支着床沿,双手托着脑袋,就那么看着他。 屋外是狂风骤雨,屋里,主仆二人望着对方,目光平静而安宁,终于,秦煜没好意思再与她对视,侧头向里,渐渐又睡了过去。 正文 第137章 下聘 中秋过后,天儿愈发冷了,秋昙从八宝柜里翻找出秦煜的秋衣,让拿去洗过一道,再就几件绽了线,或缺了镶珠的缝补好,熏上香,才拿去给秦煜穿着。 守诚也将正屋和梢间里的竹帘都换下来,挂上了金鱼花蝶纹绣帘,帘角仍垂挂秋昙那几吊墨绿的穗子。 这日张嬷嬷过来传老太太的话,请秦煜八月十八跟随周氏和林氏等人去林燕茹家下聘。 秦煜初时不愿去,张嬷嬷不得不同他细说了一番道理。 此次给林家下聘,老太太因头疼不能过去,周氏近来同林氏闹了别扭,加上自家庄子上出了人命官司,不得空,尤其她本就不很看得上林家,便也说不去,只让秦昭代为过去。秦家的长辈都不出面,看着不像样,尤其七月末才给安平县主下了聘,那时老太太、侯夫人及族中四位全福女眷一同过去的,阵仗不可谓不大,如此一对比,倒像看轻了林家,外人少不得议论,于是,老太太只好命秦煜与秦昭同去,好歹撑撑场面。 秦煜细忖了忖,虽然满心不愿,然看在秦峥是府里唯一愿意亲近他的人的份上,终于答应了。 八月十八那日,是个大阴天,秦煜、秦昭、二房林氏,和老太太左劝右劝终于肯过来的周氏,及其余几个族亲,一同骑马坐轿地赶去林家送聘礼。 因秦煜坐轿,秋昙和守诚在旁随行,便亲眼见证了这盛大喜庆的场面。 队伍所过之处,行人无不驻足侧目,直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入得林家巷,这巷子连片的屋宇住的都是林家人,林燕茹的族亲,一路走过来,便有许多林家人出门看热闹,见如此排场,无不对林燕茹称羡。 不多时便到了林家老宅前,林宅十分阔大,足占了半条街,因林家祖上曾出过一位首辅,一位大学士,这宅子便是在那时所建。 正门的黑漆匾额乃是大庆的开国皇帝成宗手书,装裱上去的,厚重的朱红色大门已历百年风雨,其上八行九列的金钉印子仍在,显示府中曾住过圣上之下的第一人,是而林家虽没落,可这门庭,也无人敢小瞧。 接着,众人下马下轿,由为首的周氏递上礼单,小厮接过,小跑入内,高声报着:“平南侯府秦家特来送聘……”喊声穿过重重屋宇,到达林家的正厅。 林燕茹的父母亲来相迎,与周氏等人见礼。随后,秦煜等人被迎入府中,过去见林燕茹的兄弟姊妹。 这小段路上,秋昙推着秦煜,不动声色地左右瞟着,见两侧相迎的仆从都盯着秦煜的腿,她忙扯了傍边秦昭的奴婢过来挡一挡。 待入了大堂,两方的亲戚寒暄过后,一担担一箱箱聘礼抬了上来,映照得大堂红彤彤。秋昙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再一次被金钱腐蚀了,上回被腐蚀还是在给安平县主送聘时。 接着,秦家族中的一长辈,以及媒人同林老爷夫人说了几句场面话,众人便各自散了。 秦煜不喜与外人同处一室,一出门便命秋昙推他去个无人处透透气。 秋昙推着秦煜,守诚则凑到秋昙身边,笑问她:“秋昙姐姐,若有人这般阵仗来娶你,你嫁不嫁?” “嫁,那必须得嫁啊!”秋昙尽量压低了声儿,却仍因激动而抑制不住地颤抖。 寻常的姑娘遇见这一问,大多红着脸掉过头去,嗔怪人家打趣她,秋昙却无半分小女儿的娇羞,还直言要嫁人? 秦煜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在问:你真俗,不是说排场不排场的不在意,要紧的是人么? 秋昙看懂了秦煜的眼神,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她实在是个俗人,也希望自己出嫁时有如此隆重的排场,甚至她想着,将来自己出了府,做上了生意,一辈子赚的银子或许都没有这十几箱聘礼多,且士农工商,商排在末位,自己便是有了银子,与秦家林家这般的士大夫阶层,也还差个十万八千里,想到自己努力一辈子都不如人家的起点,她有点儿忧伤。 “秋昙姐姐,那若二爷娶你,你嫁不嫁?”守诚又问。 秦煜心如擂鼓,不觉屏住了呼吸。 秋昙全不当回事,在守诚额上敲了一记爆栗,“这事儿能随意打趣的么?回头主子们听见了,还以为我又与二爷怎样,那时我再叫赶出府,就真回不来了。” 守诚吐了吐舌头,这便向秦煜告罪,秦煜垂眸,将拇指上的扳指取下来,拇指和食指紧捏着,一声儿不言语。其实他真有这个想头,不过不是娶她做妻,而是纳她为妾,毕竟古往今来从未有哪个侯府嫡子娶丫鬟做正妻的。 车轮碾在青砖地上,发出辘辘的声响,轮椅穿过人群,两侧的宾客和奴婢小厮们,或明目张胆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秦煜,目光最后都落在他的双腿上。 男子们交头接耳,悄声问:“这可是秦家二郎,那个十一岁会试头名,后坠马致残的少年天才?”妇人们都在叹惋:“方才那秦三郎便是少有的人物了,这一个更出众,如此世间一流的,你说怎偏偏残了腿?”“唉,谁说不是呢!” 对秦煜的同情和惋惜,都只是在秦煜伤口上撒盐。 秋昙察觉秦煜垂眸盯着青砖地面,身子也靠后紧贴着轮椅背,知他又觉不适,于是加快步子,推着他出了月洞门,走过跨院,在抄手游廊上行了一段,直至只能看见零星宾客时才停下。 秦煜远眺,见北边临湖有一水榭,命秋昙快推他过去…… 不多时秋昙推着轮椅走上曲廊,走过一段后到达水榭前,只见水榭中四周围着黄花梨木雕花槅子,糊着纸,待走进去,便见里头还有一琉璃槅子。 秦煜因被许多人围观谈论腿疾,心中烦躁不安,迫切需寻个逼仄阴暗处躲起来,见那琉璃槅子将亭子隔出个小角落,他立即吩咐秋昙,“推我去那槅子后。” 秋昙照做了。 正文 第138章 大势 三人一齐躲在琉璃槅子后,秋昙和守诚为秦煜挡住自镂花窗格投进来的光,秦煜终于放松了身子。 他伸手敲打左膝关节处,腿踢了下,又敲了下右侧,也踢了下,如此他才能确定自己的腿正在痊愈。 秋昙见他如此,很吃了一惊,难道自己给的那方子奏效,秦煜真要好起来了?可前儿她娘不还过来,说夫人因秦煜的腿疾愈来愈严重而夸她得力么? 正忖着,纷沓的脚步声和谈笑声渐近,接着便见一众老爷们进门了。 这琉璃槅子有一奇特处,只能从里看到外,不能从外看到里,是而来人并不知道槅子后有人,而秦煜则将他们看得明明白白。 这其中五人同侯爷一般大的年纪,胡须大把,看行为举止,那股子从容不迫、云淡风轻的气度,应当是官场中人,唯有个青袍后生,十分青涩,看来不过二十啷当岁。 几人撩了袍子,在坐凳楣子上各自落座,先是感叹了几句侯府的排场大,紧接着又说到侯府后继无人,一个嫡子腿残,另一个看着像回事,其实眉眼间藏着晦气,不是个能顶事儿的。 立即有个紫袍男子捋着髭须,打趣道:“人家顶不顶得了事儿你也看得出来?扯个平津帆去石桥下看相得了!” 这番话逗得众人大笑,“说的是,那帆上还该书’半仙’二字。” 其中唯有一个一本正经,咳嗽了声道:“林相公确实会看相,难道你们不知道?” “他平日的那一套,也就哄哄你了,连小孩子也不会叫他骗去。” 那人生怕谁偷听了去似的道:“我是有例证的,早年间他说贤王没生得帝王相,如今可不正应了他这话。” 立即有人嘘声,“快打住,这话也是能说得的?” “若在旁人跟前我自然不说,咱们几个兄弟一处难道也不能说?况且这事儿还需咱们说么,如今朝堂上谁人不知?” “我们这些个七品小吏便不知,你快说来。” 声音愈低了,近乎耳语,“太医院院判杨太医乃在下之妻舅,上月他同我们喝酒时没当心说漏了嘴,说他这一年来常在贤王府和皇宫之间奔波,后头我问贤王身子怎么样,他却岔开了话,想是不大好。况且这半年贤王不常上朝,便是上朝也一副恹恹欲睡的模样,显然身子不成了,不然为何今年来圣上不再对他委以重任?尤其端午黄河发大水,东南淹了三个县,圣上不用贤王推举的何仲卿去修堤,却用了孙家的人,孙家是谁,胶东王母妃的娘家,且胶东王又于两月前秘调回京,其中门道,难道你们还看不出来?” 有人抚掌一声,叹道:“难怪!我说近来朝中好些人往胶东王府跑,原是为巴结他,可据我所知,胶东王自小长在封地,一个闲云野鹤之人,又只爱与江湖中人打交道,回来几个月了,也不见同朝中大臣联络联络,甚至我们还从未见过,圣上凭何看中他?” “闲云野鹤?”一个络腮胡子的哼笑道:“你们竟也信!我听说他有意在长宁街上为贫寒子弟办学堂,那些个落了榜、每日无所事事的贫寒书生便常聚在一处谈论此事,如今读书人中谁人不晓,难道胶东王真如此好心?不过收买人心罢了。” 秦煜听了这话,深感自己被利用,不由牙槽暗咬,握扶手的手也紧了紧。 “不仅如此,圣上所以看中胶东王,是因莱州这样一个蛮夷之地,竟让他治理井井有条,税赋年年增长,如此才干,可不要召回来么?” 这时,那看着二十来岁的青袍男子向众人拱手,笑道:“各位世伯,这些朝堂之事小侄不懂,却知道一件宫中秘闻,不足为信,姑且听来乐一乐,据说多年前圣上私访孙家,对那时还是闺中小姐的德妃一见钟情,于是纳入后宫,甚至有意立她为后,可惜嘉熙年间因卷入巫蛊之祸,圣上赐了她一杯毒酒,对外称她暴病而亡,那时才只有五岁的胶东王便由太后破例送去了封地,直到近日才回。” 那紫袍男子倏地站起身,指着他怒斥:“你是何处听来的?怕不又是去了哪个花街柳巷,听了妇人们的谣传,这也值得你当正经事拿到明面上说,亏你还是个男子!” 络腮胡子忙上来劝,“罢了罢了,当着我们这些人的面教训儿子,他如何下得来台?”说罢拉着他坐下,继续道:“不过,风月之事,确实不足为信,依我之见,这胶东王便是再得圣意,咱们也不可学人家去巴结,毕竟贤王在朝中树大根深,轻易不能撼动,且贤王还有三个儿子,轮不到他!” “正是,贤王在京二十多年,只差个太子封号了,哪是说换便能换的。” 几人深以为然,都齐声附和,唯有那年轻的青袍男子教他老爹训了,一脸不服气。 他站起身,向众人拱手告辞,这便要走,抬首间,忽望见不远处一行人过来,他忙回头道:“各位世伯快别说了,有人过来。” 槅子后的秦煜也随之看向门口,果然,不多时进来四五个宽衣博带的少年,各个都向几人拱手,恭敬地喊世伯,说着客套话,请他们出去喝酒。 其中一蜂腰猿臂,身材健硕的男子尤其出众,秦煜看见此人,目光便移不开了。 他想起前几日打听来的安平县主的喜好,其中便有一项,教县主练刀枪的师父,及原先与县主说亲的国公府大郎都是身材昂藏的男子。 秦煜再细细看时,发觉此人面相与县主她父亲镇国将军有四五分相似,镇国将军在世时来过候府,秦煜见过,一样的眉眼深邃,长脸银钩鼻,男子气概十足。秦煜再细看他的手,和他腰间佩的银鞘匕首,猜测此人应当有些身手。 秦煜定定望着那人,轻抚着拇指上刻有诗文的白玉扳指,心中默默盘算…… 【作者有话说】 小可爱们,真的抱歉,昨天断更了,因为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特别懒散,懒病没药医啊 正文 第139章 偷听 在几人的一番寒暄中,秦煜得知他们都是林家的族亲,其中那身材昂藏的男子名叫良辅,而方才说宫中密闻的青袍后生则唤如谊。 林良辅先是和林如谊称兄道弟了一番,接着又很奉承了其余几位世伯,期间还朝隔子这儿望了两眼,他们习武之人的听觉较常人灵光,想必他发现了隔子后的人。 这时,水榭外忽又传来娇娇的一声:“表哥!” 只见一十四五岁的姑娘莲步轻移,走进门来,她生得十分娇媚,头梳望仙髻,髻上斜插一支白玉响铃簪和一支合菱玉缠丝曲簪,额侧垂下的两绺发,随着她的步伐轻飘,眉眼间与林燕茹有七分相似,却比她更要妩媚,更要美丽,一整套的白玉头面,加上一身水墨色烟罗曳地长裙,素净优雅,却在她的眼波流转间,化作勾人心魄的风流韵致。 她走进屋,也不向众人行礼问好,径自走向林如谊,拉着他的手摇啊摇,小孩子撒娇般,“表哥,你上回送我的那尾黄金鲤不吃食儿了,你快随我去瞧瞧!” 这时,林良辅欢喜地走上前,朝那姑娘深深做了个揖道:“燕芸妹妹。” 林燕芸上下打量他一眼,用帕子掖了掖鼻尖,并不搭理他,拉了林如谊直往外走,道:“表哥,你快随我来嘛!”说着便直把人往曲廊上扯。 其余几个老爷们儿见状,都捋着髭须感叹道:“这表兄妹可比人家亲兄妹还要亲上三分!” “这便是住得近的好处,如今京城多数人家的本族亲戚都散落各处,只有年节祭祖时才能见上一见,感情自然不如自小长在一处的,咱们林家的老祖宗有长远之见,命后人只能在这林家巷中聚居,族人互帮互助,富贵的提携贫苦的,有了好处都先想着自己族人,如此才能家族长盛,代代昌隆。” “世伯所言极是,”林良辅奉承道。 接着,几人互相恭维着走出水榭…… 听那脚步声渐远,躲在隔子后的几人才敢大声喘气儿,秋昙推着秦煜转出来,她抬手敲了敲刻着富贵牡丹的琉璃隔子,笑道:“没想到今儿咱们做了一回听人墙角的贼。” “这琉璃隔子咱们府上也有,”守诚道。 秦煜抬手,示意他们住口,“廊上有人在等着我们。” 等他们?谁在等他们? 秋昙立即推了秦煜到亭子外,果然望见曲廊上中央立着一身材高大的男子,正是林良辅。 林良辅方才察觉隔子后有人,跟随几位林家人出来后,以看风景为由独自守在这儿,便是要捉住那背后听人谈话的鼠辈,不想从亭子里出来的是坐在轮椅上的秦家二爷,他忙含笑着迎上前来,朝秦煜抱拳,喊了声二爷。 秦煜再次上下打量起他,愈看愈满意,不由微微颔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林良辅比秦煜年长四五岁,也生得很有气概,谁知竟很低得下头,他道:“小的姓林,名昌,字良辅,二爷若不嫌弃,可唤小的良辅。” “你的匕首不错,拿来我瞧瞧,”秦煜道,他其实是想寻个借口与林良辅往来。 林良辅解了那匕首,双手呈送到秦煜面前,道:“这匕首是小的父亲送给小的的冠礼,虽不是金贵物件,却也削铁如泥,十分趁手,二爷若喜欢,便留下把玩把玩,也算是这匕首的大功用了。” 一旁秋昙听得脖颈上直起细栗,心道这人忒会拍马屁了。 秦煜轻抚着银鞘上细腻的蛇纹,淡道:“会武功,能骑射么?” “不怕二爷笑小的自夸,小的武功骑射无人不称赞。” 秦煜道了声好,“你送了我如此贵重的一样东西,我自然要回礼,明日你便来侯府寻我。” “是,小的明白!”林良辅受宠若惊,向秦煜又是一拱手。 秦煜说罢,不再同他多言,抬了抬手示意秋昙。 秋昙这便推着轮椅,绕过林良辅往前去,她十分纳罕,秦煜本最厌恶阿谀奉承之人,今儿怎的转了性子?还是说原先那些人马屁没拍在点上,今儿这个拍准了? 一路上,秦煜把玩着那匕首,直走到抄手游廊上,忽见拐角处二房秦宿领着一小厮疾步而来。 “伯伦,你可让我好找!”秦宿走上前,道:“伯母和母亲等人此刻正在大堂,就等着你过去,好一同去见林家的老太太。” 林家老太太病重卧床,不能到大厅来会面,她自觉时日无多,便想见见亲家,周氏和林氏为圆老人家的心愿,便决意领着他们进内院探望老太太,故而遣秦宿来寻秦煜。 秦煜这便跟他过去大堂,路上又遇林良辅,他上前来向秦宿行礼,秦宿只颔首示意,领着秦煜与他错身而过。 期间,秦煜问秦宿可知林良辅的家世。 秦宿紧蹙眉头,忖了良久,答道:“这般上赶着套近乎的我见过百十个,记不得了。” 一旁秦宿的仆从道:“大爷见的都是显贵之人,这尘泥般的自然不记得,不过这人小的倒记得,他家是您外祖家拐着十几个弯的亲戚,也住在林家巷,父亲原是个校尉,后在战场上断了条腿,便拿了抚恤在家修养了,又因母亲病弱,还拖着两个六七岁的妹妹,他没路子,在军中当个小卒子迟迟升不上去,家里又没赚钱的营生,日子愈过不下去了,两年前还来求过您,想在府里谋份差事,因他生得孔武,奴才才尤其记得。” “那他可有娶妻?”秦煜又问。 “回二爷的话,这却是没有的,可奴才听说林二奶奶的小女儿与他定了娃娃亲。” 秦煜目光黯了黯,轻抚那银鞘匕首上的蛇纹,心道这一个怕是不行。 秋昙则想起方才在水榭中,林良辅似乎同那林燕芸打招呼的情形,难道这一个便是与他定了娃娃亲的?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秋昙推着秦煜到了林家大堂,大堂外人声鼎沸,是宾客们聚在一处投壶射覆。 人既已聚齐,周氏便领着秦家众人跟随林夫人,一同过了垂花门,往林府内院去…… 正文 第140章 看海棠 一众人来到春暖阁旁的抱厦内围坐着,先由周氏领着族中几位长辈去暖阁里见过,林夫人拉着林氏的手,同众人说起近一个月老太太病情加重,甚至神志不清,大夫断言她熬不过这个冬天的事儿。闻者无不伤心,尤其林氏和秦宿,当场落下泪来。 接着,周氏等人含着眼泪出来了,林氏立即领着秦宿进了暖阁。 周氏揩着泪,过来同林夫人说话,先是感叹了一回去年三月,老太太拄着拐杖亲自过来侯府探望外孙,那时身体还健朗,这才一年半而已,人就这样起来,真是岁月不饶人,接着,她又问林夫人家里几个女孩子可都有了着落。 老太太一走,儿孙们得守孝三年,正是因此,林夫人才催促着秦家赶紧定下林燕茹与秦峥的婚事,不然林燕茹才不到十六,原本也不急的。 林夫人抹了泪,道:“几个哥儿倒没什么,只是姐儿们不能挨着,燕茹的婚事一了,我心里的石头就落地了,还有二房的芸姐儿,她娘去得早,我少不得替她张罗,这不,今儿便唤了跟芸姐儿定娃娃亲的良辅和他娘过来,商量她们的亲事。” 周氏颔首,俨然一副和善和亲,全心全意为林夫人着想的样子,任谁也看不出她背地里很瞧不上林家一家,她道:“正是这样才好,宁可先定下来,不能拖着。” 秋昙听了林夫人这番话,便更确定林良辅的未婚妻是林燕芸,只是方才在水榭中,林燕芸压根不愿搭理他,想来这门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不定成得了。 接着,林氏和秦宿红着眼从暖阁出来,哽咽着告诉众人,不必再进去探望,老太太又有些神志不清不认人了。 众人听罢,更落下泪来。 秦煜却始终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连假装也不愿假装,他有时看一眼周氏,见她落泪,只觉讽刺,周氏与林氏一向不对付,明争暗斗了十几年,这时候居然哭人家的母亲,真个笑死人。 因看不得周氏惺惺作态,他命秋昙推他去别处透透气,秋昙照办了。 她推着秦煜出了抱厦,在林家的内院瞎逛。 过了中秋,万物萧瑟,石桥上、游廊上,水池里,黄叶落得到处都是,荷花塘中也只剩一池残荷,花瓣都萎谢了,秋昙怕秦煜触景生情,便拐呀拐,各处去寻菊花,寻桂花,终于在一小奴婢的指引下,来到桂花林中。 白色的小花隐藏在茂密的枝叶间,然它的香气却向四周弥散,秋昙深吸一口,桂花的清香便挠着她鼻子的痒痒,而后钻到心肺里去,她闭上了眼享受,问秦煜:“二爷,好不好闻?” 秦煜不由自住伸出手,想去触碰那花枝,然而他够不着,秋昙便折下一枝放在他怀里。 他将这桂花凑到鼻尖轻嗅,顿时心情也舒畅了。 这时,桂花林中,隐约浮现出一茶色身影,渐渐那人愈来愈近,秋昙这才看清楚,是周氏身边的林妈妈,正脚步匆匆往这儿来。 林妈妈也望见了秋昙,她脚下微滞,旋即放从容了步子,上前来向秦煜行礼。 “妈妈怎么到这儿来了?”秋昙问。 “领我去如厕的小丫头们不知哪儿去了,我走迷了,这会儿才寻到路,”林妈妈笑道。 其实并非她迷路,而是耳朵太尖,如厕时听见一男一女说商量要办事,她好奇便跟了去,七拐八绕地来到一花厅前,见那衣着不俗的一对男女进去,接着便传来阵阵羞人的声音,她料想是府里哪位小姐和公子苟合,她因是秦家的奴婢,哪敢管林家主子的事儿,这便只做不见,原路返回来。 然而,看见一对野鸳鸯办事,还不能去撞破戳穿,林妈妈心痒痒,想看好戏,于是方才一路上都在寻小丫鬟,可惜今日办喜事,内院的丫鬟也大多调去前院了,林妈妈没碰见一个人,今见秦煜,便想把这烫手的山芋扔给他。 “老奴方才见一花厅摆了十几盆白海棠,那海棠花奴婢竟不曾见过呢!”林妈妈说着,指了指桂花林从东边岔出的一条小径,道:“沿着这条路直走,往右转个弯儿便可看见。” 秋昙心道:跟在周氏身边见多识广的妈妈都没见过的白海棠,该是何等珍稀啊! 于是她道:“那奴婢这便领着二爷去瞧。” 林妈妈微微一笑,旋即便向秦煜告辞往北边小径上去,路过秋昙时,林妈妈还向她使了个眼色。 秋昙怔住。 不好,有诈! 可是……林妈妈转达的必是夫人的意思,所以是夫人命她领秦煜过去看白海棠的?夫人安排了什么,该不会是一群杀手吧? 不对不对,凭她通天的本事,也不敢在林家安排杀手。 “秋昙?”秦煜扭头,蹙眉盯着发愣的秋昙。 “啊?”秋昙猛然回神,“二爷您要去瞧瞧那白海棠么?” 秦煜淡淡道:“不去。” 秋昙心道:只要不伤及秦煜的性命,夫人交给的任务不能不完成啊,不然夫人弃用她,她何时才能拿到身契出府? “二爷,您就去瞧瞧吧,连林妈妈也没见过的白海棠,该是何等稀奇!” 秦煜望着秋昙,见她一双水润润的眼中透出殷切的期盼,终于道:“那便走吧,”说罢便扭过头去。 秋昙这便推着秦煜往林妈妈所指的小径上去,她竖起耳朵听六路,左右张望观八方,每一步她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草丛中蹿出一条毒蛇,或有旁的什么危险。 然而,草木皆兵了一路,什么可怕的都没遇上,终于,几人终于在一片平整的草地上看见了一攒尖的亭子,周围果然摆了十几盆白海棠。 在离得那亭子还有百远时,秋昙脚步一滞,道:“二爷,您还要往前去么?” “离得这么远,如何看得清那白海棠是什么品种?”秦煜道。 然而秋昙却不敢再让秦煜往前一步了,她心虚得很,再想想秦煜近些日子不再乱发脾气,对她也较原先宽纵许多,愧疚感油然而生,她于是道:“二爷,您就在此处,奴婢先去瞧瞧。” 正文 第141章 吓坏 秦煜和守诚都纳罕,秋昙为何要特地去探路,又不是入龙潭虎穴。 而此时,秋昙已谨慎地迈着步子,走过草丛,往花厅那儿去了。 这花厅也同方才的水榭般围了黄花梨木镂空雕花隔子,隔子一推开,便是个四面敞开的亭子。秋昙轻手轻走上石阶,扫了眼花厅前两侧摆放的白海棠,并无什么稀奇,突然,她听见花厅里传来一声粗重的喘息。 她立即屏住呼吸,不动声色地从发间拔下长簪,握在手里,轻手轻脚推开隔子…… 只见石案上黑白分明的两具酮体交缠着,像两条虫子,令人作呕。 从未见过如此场面的秋昙,吓得呆住,张大口却一声儿喊不出,四肢也僵住动弹不得。 行事的青袍男子大汗淋漓,这人正是方才水榭中大谈宫中秘闻的林如谊,而他身下的女子,则是喊着林如谊表哥,要拉他去看鲤鱼吃食儿的林燕芸。 其实方才二人已听见外头秋昙的脚步声,然而如此他们反而愈起兴,其实他们挑了林燕茹大喜的日子,光天化日在此苟合,便是为着寻刺激,今见一个美貌小丫鬟过来,还吓得傻愣愣的模样,林如谊便想着,要把她也拉进来,如此这小丫鬟便不敢去告状了。 这想头在脑海中瞬间闪过,林如谊便毫不犹豫起身走向秋昙,坏笑着伸手猛地掐住秋昙的脖子往花厅里拖,他欣赏着秋昙脸色涨红,喘不上气的模样,“这丫鬟生得真水灵,先前竟没见过,”说着,将秋昙往石案上一推,便要挠她的裙摆。 “秋昙姐姐,你怎么了?”外头,守诚疑惑地喊了声,立即小跑上前,因从花厅百步远外看,秋昙像是被人揪住衣襟拎了进去。 林如谊大惊,“外头还有人?” 而秋昙也终于从守诚的喊声中回过神,她对着林如谊又踢又踹,“啊”的大叫出声。 一旁的林燕芸吓坏了,一面穿衣一面指挥着林如谊,“表哥,快封住她的嘴。” 秋昙双眼通红,发了疯般举起簪子往男人身上一通乱扎,却都让他躲过了,慌乱中,秋昙一个耳光甩在他脸上,他愣了下,秋昙立即挣开他的桎梏跑了出去,而守诚恰好一个箭步蹿进花厅…… 一切来得猝不及防,秋昙脑子里嗡嗡作响,她冲出花厅,脚下拌蒜般朝秦煜奔过去,正望见秦煜也转着轮椅走向她,他的嘴一开一合,“怎么了?怎么了?” 秋昙几乎是扑倒在秦煜身前,秦煜伸手去抓,却只触碰到她的指尖,没接住她的身子,见她扑倒在地,他便躬身下去,双手抓着她薄薄的两片肩,将她拉起来…… “二爷,二爷,”秋昙半直起身子,跪坐在秦煜身前,盈着泪光的眼凝望着他,双唇微颤,像风中颤抖的娇花。 她什么也不会说了,那颤意从骨头缝里沁出来,使她浑身忍不住地抖如筛糠。 方才她简直死过去了,拖她的男子身材高大,拎着她像拎小鸡仔般,她那时心里又怕又急,身子却不听使唤,全身僵硬,话也不会说,双腿也迈不动,就呆立在那儿由人掐着脖颈往屋里拖,若非外头还有守诚和秦煜,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思及此,秋昙头皮发麻,一阵后怕。 秦煜伸出手,想抚她的背给她安慰,想想却又收回去,只柔声轻哄道:“不必怕,不必怕,你瞧见什么了?” “滚出去,别叫我动粗!”这时,花厅里传来守诚的一声。 林如谊已穿好衣衫,由守诚推出来,低垂着脑袋三步一顿地走出花厅,他知道自己的丑事败露,而此刻外头等着的不是别人,是侯府二爷,他怂了,哪里想得到秦煜会进林家的内院,而方才那丫鬟,也不是林府的奴婢,而是秦煜的贴身侍女,若他早知道,借他一百二十个胆子也不敢动秋昙一根手指头。 秦煜眼中升腾起怒火,静静审视着衣冠楚楚的林如谊。秋昙见他过来,立即起身闪到秦煜身后,双手紧抓着轮椅。 守诚也快步走来了,他上前对秦煜耳语了几句,秦煜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你过来,”秦煜的声口寒冷如冰,手上仍在把玩蛇纹匕首,白皙如玉的右手握紧了刀柄,似要拔出来。 “秦……秦二爷,我不知她是您的奴婢,若知道,我……”林如谊在离秦煜一丈远外立着,双腿并拢,身子微躬,下一刻便要跪下来求饶似的。 “我命你过来,”秦煜失去耐性,声调陡然拔高。 林如谊身子一颤,终于抖着双腿一步一步上前。 待人走近,秦煜倏地伸手拉住他的衣襟将他扯下来,右手抽出匕首抵在他脖颈上,那银白的光闪着林如谊的眼,他吓得张大了口,眼珠子朝下紧盯那白刃,生怕它割破自己的皮肉。 秋昙已稍稍平复心绪,见此情形,一颗心又提到嗓子眼,拉着秦煜的手肘劝道:“二爷,您冷静些,不能闹出人命啊!” 秦煜偏头瞥了眼秋昙,恰见她莹白如玉的脖颈上,印着一道清晰的红痕,方才那立领遮住痕迹他没瞧见,这会儿看见,握匕首的手便有些克制不住了。 “你哪只手碰了她,伸出来,”秦煜冷睨着林如谊。 “秦二爷,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她是您的奴婢,我给她赔不是,我赔不是,”林如谊教那匕首吓破了胆,全无往日公子哥儿的不可一世,像只癞蛤蟆般匍匐在秦煜身前,殷切望着秋昙道:“对不住,姑娘,对不住,您求您主子开开恩,饶了我吧!” 林如谊不敢大声喊人,因着林家人若知道了他与林燕芸的丑事,尤其还是在今儿这大喜的日子,不说林燕芸她父亲会把他如何,单他自己老爹便能打断他的腿,更不必说他还得罪了秦家二爷。 秦煜微微倾身凑近,白刃更送进去一份,几乎挨着他的皮肉了,“不必求她,手伸出来!” 正文 第142章 告状 便是侯府公子,杀人也是偿命的,且这人的父亲也在朝为官,是而秦煜只是想剁他一根手指给他个教训罢了,并非想要这人性命。 秋昙认为秦煜性子乖戾,恐怕闹出人命来,如此不仅秦煜没有好,她自己也得教老太太打死。 她于是强忍颤意,向他跪下,“二爷,今儿是四爷的喜日子,见了血便不吉利了,况且这又是在林家,怎么好教训林家族人呢,况且料理他也是脏了您的手,不如回头咱们告诉林夫人,让她去料理,”她殷切望着秦煜,试探着伸手过去捏住白刃,缓缓往回收…… 守诚也跟着求道:“二爷,您就听秋昙姐姐的吧!” 那林如谊也带着哭腔求他,“二爷饶命,往后我再不敢了!” 如此,秦煜才收了匕首入鞘,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多谢二爷,多谢二爷!”林如谊连滚带爬地起身,立即往小径上逃去了。 至于花厅里剩下那个,见秦煜掏出匕首抵在她表哥脖颈上,她便立即穿戴好,回身推开另一侧的隔子悄悄逃走了。 而此时,秋昙终于松了口气,她坐倒在草地上,再没力气站起身了。 “你还怕么?”秦煜垂眸看向秋昙细长的脖颈,软下声气儿问她。 “看着您把刀抵在他脖颈上,奴婢魂都吓丢了,”秋昙嗔怪道。 其实见林如谊怂怂地跪在秦煜面前,向他求饶,向她赔不是时,方才让他掐着脖颈拖进去的恐惧便褪去了八分,因她突然发觉,那人虽力气比她大得多,身子也比她高一大截,可在秦煜面前,他什么也不是,是而有秦煜在,她便不必怕任何人。 “那你还疼么?”秦煜忽而伸手,拨开她垂在胸前的发,将她桃红色的立领拉下来些,轻抚她细白脖颈上的红痕。 冰凉的指尖激得秋昙脖颈微微发颤,她上身紧绷着,纤细的锁骨明显,现出两个深深的窝窝。 她偷眼觑了觑秦煜,见他凤眸微垂,眼底似有怜惜之意,好像他看见自己最喜爱的书本教外人弄皱了,她忽感羞怯,脸色烧红,往旁侧一挪,避开他的手道:“不碍的,已经不疼了。” 秦煜也察觉自己的失态,倏地收回手,举目远眺,脸色恢复一贯的无波无澜,淡道:“守诚,你来推我。” 随即,秦煜便由守诚推着,秋昙则跟在一旁,原路返回。 枯叶踩在脚下,发出窸窣的响,再经过桂花林时,闻见花香,心中也畅快不起来了。 秦煜仍把玩着那把匕首,淡淡问:“你还有别处受了伤么?” 秋昙答:“只让掐了脖子,别处倒还好,不过那人也没讨着好,叫奴婢扇了一巴掌。” 秦煜颔首,“就要这样,下回谁再对你无礼,你扇他就是了,不说是他,便是自己府上的主子,我也能替你做主。” 这话意指秦昭。 秋昙应了声是,脸上又火辣辣起来。 “不过说起来奇怪,奴婢方才让他掐着脖颈往屋里拖时,竟身子僵住了似的不能动弹。” 守诚咦了一声,道:“竟有这样的怪事?” 这话倒唤醒了秦煜那段最不愿记起的回忆,当初他坠马时,也是如此,整个人都怔住,感觉不到疼,也不知喊叫,身子更不能动弹,直至两个马奴过来扶起他,他才心里一咯噔,意识到自己的腿受伤了,接着便疼得掉起眼泪。 几人一路回到抱厦内,屋里客人们已离开了,只剩下收拾茶盏点心的几个奴婢,秋昙便上前询问林夫人何处去了,婢子告诉她林夫人去正厅会客了。 于是,秦煜等人由一婢子领着去往前厅,他们一出如意门,恰好遇上因落下礼单,而匆匆返回找寻的林夫人。 林夫人因当初风波亭中见了秦煜解棋,十分欣赏他,甚至也一心期望林燕茹能嫁他,是而见了秦煜,便眼含笑意,上前来打招呼。 秦煜却只是淡淡道:“我也有事寻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林夫人微愕,心道秦煜同她能有什么话说,她指了指不远处一座凉亭问他去那处可好,秦煜颔首,抬手示意二人不必跟来,而后自己转着轮椅随林夫人过去凉亭里说话。 秋风吹来,梧桐树的叶子黄蝴蝶般飘落,随风翻滚上了阶,滚到秋昙脚边,她伸腿一碾,簌簌的破碎声。 守诚也踩着落叶,漫不经心地问:“秋昙姐姐,你说林夫人会如何处置方才那人。” “如何处置?”秋昙忖了忖,忽而意识到林如谊那登徒子不会受任何惩罚,她叹了声道:“看他的衣着打扮,便知是个贵公子咯,况且那燕芸小姐还喊他表哥,想必林府知道二人暗通款曲,反而要做成他们的亲事呢,至于我嘛,一个奴婢,别说好好的,便是真叫他欺负了去,又有谁在意呢?” 正说着,亭子里一立一坐的二人似乎谈完了,正往外走,秋昙和守诚这便迎上去,只见林夫人阴沉着一张脸,脚下步履不停,行得极快,那模样,好像手里再提把刀她便能去杀人。 其实不怪她愤怒,今儿是她女儿的喜日子,自家竟有不懂事的人专挑这时候做下流之事,还让她亲家的人瞧见,真是丢了大脸了,往后她再去侯府,再见秦煜等人,如何抬得起头呢? 秋昙和守诚上前推轮椅,秋昙问:“二爷,您都同林夫人说明白了?” 秦煜轻抚匕首上精致的蛇纹,淡淡嗯了一声,道:“或许方才我剁了他一根手指头,他还好受些。” 敢碰他的人,他自然不会放过,对秦昭是如此,所以用一个流言毁了他,对林如谊也是如此,所以他方才告诉林夫人,林如谊对他不敬,若林夫人不想法子为难为难林如谊,他便将这桩丑闻广而告之。 如此,林夫人为了自家女眷的名声,哪敢不从。林家是他们族中最德高望重的一支,林夫人又是林家的当家主母,自家的姑娘让林如谊拐了去,做出这败坏门风的丑事,于情于理她都可向林如谊的父母亲发难,逼着他们整治林如谊一番。 正文 第143章 宅子 秦煜本就不愿来,是张嬷嬷好说歹说才劝过来的,来了却受这份闲气,他哪里还待得下去,立即便命秋昙和守诚推他出门。 秋昙见他脾气上来,不敢劝,只推着他走出偏厅,往游廊上去…… 林妈妈奉周氏的令立即追出来劝阻,另有林家两个哥儿上来拦,都请他好歹留下来吃过午饭再回,不然让宾客们看了笑话。 秦煜却连眼神也不给他们一个,只看着守诚,示意他去接秋昙的手。 果然守诚接过轮椅,因力气大,推得飞快,连秋昙和林妈妈等人都有些跟不上了,秋昙索性拉住林妈妈,道:“妈妈,不必劝了,您看看这院里的客人,玩得起兴呢,哪有空看主家的笑话,倒是您在这廊上追着二爷,人家看见了,还以为怎么样了呢,不如您回去复命,便说二爷腿疼得厉害,不得不先回府。” 林妈妈忖了忖,也觉只能如此,叮嘱秋昙好生看顾秦煜,便回去了。 而那两个林家哥儿,一个随秋昙去追秦煜,请他们往侧门走,另一个则去预备车马。 如此,秦煜等人从侧门出的府,没几多人看见,坐的也不是自家送聘的轿子,而是林家另备的马车,不然坐送聘的轿子大张旗鼓地从正大门出去,明儿林家便要成整个林家巷的笑话了。 马车上,秦煜冷着张脸,盘弄着手中的匕首,那雕蛇纹的银鞘经一次次的抚摩,渐渐泛出并不锋锐的银色光泽,秋昙和守诚相对坐着,都低着脑袋看自己的脚,不敢言声儿。 “去长宁街,”秦煜忽道。 守诚立即掀了帘子冲马倌喊话:“去长宁街乌衣巷。” 京城的房屋格局讲究东富西贫,北贵南贱,这长宁街在西南方向,连原主也不常去的,更甭说秦煜这等侯府公子了。 秋昙撩了帘帷往外望,一路上,亲眼看着街道上的景象转换,由鳞次栉比的酒楼茶馆,到沿街叫卖的各色小摊,由颜色各异的锦衣华服,至只有灰褐两色的葛衣布鞋,甚至长宁街上路人的脸色也显得麻木灰败得多。 秋昙看得心头不是滋味儿。 这时,马车一顿,马倌回道:“二公子,乌衣巷到了。” 秋昙回过神,与守诚二人合力将秦煜搬下马车去。 立即,路人们的目光纷纷投过来,探照灯一样打在秦煜身上,他们上下打量,从头发丝到脚趾头,因这贫街陋巷极少见得到这样的富贵公子。 “往这儿去,”守诚指了指面前的夹道。 秋昙怕秦煜不自在,忙推着他往夹道里走,这夹道不如林家巷巷道宽阔,只可容一辆马车驶过,两侧紧凑地分布着低矮窄小的屋子,巷道纵横交错,有时拐弯处走出来几个灰蓝布衣的妇人,或玩耍的垂髫小儿,见着秦煜,都要愣一会子。 几人直走,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到这小巷尽头——一栋宽敞的院落,足有三个听风院那般大,除了因年久失修,牌匾和大门红漆斑驳,算得上这巷子里最气派的院子了。 秦煜抬手,示意秋昙就在这儿停下。 秋昙纳罕秦煜为何要来这儿,于是向守诚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守诚向她做口型:“学堂。” 学堂?这是学堂? 秋昙忽而明白了什么。 “这院子给你,你要不要?”秦煜看向秋昙。 “给奴婢?”秋昙指了指自己,心道秦煜这是啥意思,先给首饰,再给房子,陋室藏娇呢? “奴婢受不起的,”秋昙摇摇头道,虽然她心里想要。 一旁的守诚也诧异万分,“二爷,这是您和王爷跑了五条街才选好的宅子,当日您不是说买下来是要做学堂用的么?” 秦煜冷笑,“它已经无用了。” 秋昙明白,定是今儿在林家听到的那番话,令他对胶东王失望了。 近些年他幽居侯府,不见外客,连下棋也没个伴儿,只能自己左右手互搏,好容易遇见个志趣相投的朋友,一同商量好要为贫寒学子建学堂,到头来却发现,学堂不过是那人笼络人心的工具,那他的真心,便如这学堂一样被辜负了。 日头躲进云翳后,天灰蒙蒙的,一阵秋风刮过,离这儿不远处的一个祠堂前,三支红帆随风猎猎舒展。 “二爷,”秋昙有些怜惜起秦煜来,她轻轻唤他,安慰道:“那些人只是猜测,或许王爷不是这样的人呢!” 其实她心里认为,胶东王就是这样的人,一小小侯府,都日日都上演争权夺利的戏码,何况皇家,胶东王恐怕真不是那么干净。 “其实,二爷您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退一万步说,王爷便是为了收买人心,这学堂也确确实实会办起来,如此仍然造福了千百贫寒学子啊,且这处宅子又是您千挑万选,费了心血的,您就装装糊涂嘛,何必拆穿呢,”秋昙蹲在他身前,像只猫儿般巴巴望着他,声口带着点儿撒娇的意味。 她看不得他失望,宁可他发脾气,冷着张脸,对她爱答不理。 秦煜瞥了眼她,“你不是最爱赏赐的么,今儿送你个宅子你倒不要?”说罢他又看向守诚。 守诚挠挠头,干笑两声道:“二爷,其实我也觉着秋昙姐姐说得对。” 秦煜哂笑,抬眼望向面前的大宅,他从来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如何学得会装糊涂? “伯伦,你竟也在这儿?”身后,忽传来熟悉的一声。 几人齐齐回头,便见胶东王和国公府三公子赵文贤一身褐衣,又惊又喜地朝他们大步走过来…… “本王……咳咳咳,我今儿特地带文贤来看学堂,没成想这般凑巧,你也过来了,”胶东王笑得爽朗,上前拍拍秦煜的肩。 赵文贤则朝秦煜拱手,称秦煜:“秦兄。” 秋昙和守诚忙向二人行礼,秦煜则不回礼,只冷眼瞧着胶东王。 胶东王脸上的笑意渐渐冷下去,“伯伦何故如此看我?” “我有一事不明,请王爷解惑,”秦煜定定望着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胶东王意识到他有要事要说,也肃了神色,手一挥道:“你们都退下。” 【作者有话说】 亲爱的读者们,这一章你可能会觉得跟上一章接不上,因为第140-142章将会做出修改,(暂时还没改,大概两天之内修改完毕) 正文 第144章 陪夜 接着,秋昙、守诚和赵文贤都退回到巷道上去了,赵文贤对胶东王怀着十二分的尊敬,觉此处离得胶东王仍太近,恐怕能听见他说话,于是吩咐秋昙和守诚,退到拐角处去,如此,他们便不能听见,也不能看见二人了。 秋昙和守诚老老实实立在赵文贤身后,良久,只能望见他的乌黑的后脑勺,秋昙有些按捺不住,悄悄往右侧挪了两步,如此便能看见他的侧脸,十分儒雅,跟她那学长一模一样,若非试探过他,她真怀疑这就是她的学长。 而赵文贤似乎意识秋昙在看他,他偏过头,眼含笑意,看向秋昙。秋昙心里打了个突,回以尴尬的一笑,而后立即往左去一大步,回到原位。 “你叫什么名字?”他侧过身子,又淡淡看了眼秋昙。 “奴婢秋昙,”秋昙垂眸道。 赵文贤轻轻颔首,不再言语了,秋昙也乖乖立在他身后,再不敢偷看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日头从云翳后冒出头来,正当空,此时已是晌午,几人所站之处五十步远处有几个小院落,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升起炊烟,屋里传来孩子要吃肉肉的哭闹声和母亲哄孩子的声音,阵阵的饭菜香飘过来了,秋昙光闻味儿,便知炒了油香茄子和回锅肉,馋得直咽唾沫。 好饿啊!他们怎的还没说完? 恰好这时,一个十一二岁,着半旧的灰色布衣衫的小姑娘从那屋里出来,手上捧着一瓷碗,碗里盛着四张酥油饼,她应当是要端这饼去给邻居家。 走过秋昙等人时,她好奇地打量了他们几眼,目光最终落在秋昙那身桃粉色立领烟罗裙上,十分艳羡。 秋昙看着她碟子里的酥油饼,终于忍不住从荷包里掏出十几个铜板,走上前递给她道:“小妹妹,用十二个铜板,买你的饼子成不成?” “好哇好哇!”那小姑娘看见十几个铜钱,立即连饼带碗都给了秋昙,还问:“姐姐你可还要,我家里还摊了好些饼子呢!” “不必了,这些便够了,”秋昙说着,将铜板给了小姑娘。 小姑娘连声道谢,捧宝贝似的捧着那十几个铜钱,转身跑回自己院里,激动地大喊她娘。 秋昙端着这几个酥油饼,欢喜地回到赵文贤身后,将那碗递给守诚,守诚上手拿了块,还剩三块,秋昙想着赵文贤一贵公子,定不会吃这个,于是她并不问他,自己用帕子裹起一块来吃。 赵文贤偏头瞥了眼二人,不由得会心一笑。 他见过的奴婢大多规矩,至少不会在等着主子的间隙,去买饼子吃,他想着,秋昙和守诚如此,定是秦煜惯的,人人都说秦煜性情古怪,上回在王府,他不给那京兆府尹之子好脸色,今儿也敢不给王爷好脸色,但对身边的奴才却这样宽纵,想必他骨子里,是个实心待人,不畏权势的。 待秋昙和守诚分食完四个酥油饼后,秦煜和胶东王恰好也谈完了,他们一前一后返回巷道上,胶东王走在前头,他双手背在身后,面色沉肃,即便最粗陋的布衣,也掩不住一身贵气。 他不言语,只是往前走,赵文贤忙跟上去,喊着:“王……”意识到不对,他又赶紧改口。 紧接着,秦煜自己转着轮椅过来了,他仍是一脸的无波无澜,秋昙和守诚忙上前推轮椅,秦煜瞥了眼守诚食指和拇指上的油,眉头蹙得老高,守诚只得去就近的人家净了手,才回来推秦煜。 接着,秦煜等人坐马车回府,一路无话。 回到听风院,已是黄昏时分,周氏等人都已回府,还派人来听风院问秦煜可回来了。 暮色渐浓,晚饭也做好端上了桌,秋昙想着,秦煜午饭没用,必定饿坏了,于是给他盛了满满一碗碧梗饭,然秦煜只用了几口便放下碗筷,把剩下的菜饭都赏给奴婢们了。 他用罢饭后,躲进了书房,秋昙要进去伺候他也不许,直到自鸣钟敲过九下,他才自个儿从房里出来,去净房,由守诚伺候着沐浴。 秋昙以为,沐浴过后他总该歇息了,然而并不,他虽躺上了床,却大睁着眼望着帐顶,不知在想什么。 “二爷,您睡吧,奴婢吹蜡了,”秋昙打着哈欠道。 床上的人轻轻摇头,“屋里要亮着。” 主子不睡,做奴婢的便也不好去歇息,秋昙只好搬了张杌子来,坐在床沿边陪着他,“二爷,晚睡伤身。” 秦煜不言,他半垂眼眸,眼中泄出一线柔柔的光,“睡不着。” 秋昙料想秦煜是同胶东王吵嘴了,她一手撑着脑袋,漫不经心地道:“二爷您与王爷志趣不合,散了也没甚不好的。” 秦煜自嘲一笑,他自小到大只有胶东王这一个朋友,虽然相处的时日不多,可他们一见如故,早将对方当作知己。 其实白日里,胶东王并不承认自己是为收买人心才办学堂,他告诉秦煜,他为贫寒子弟办学堂,乃是从心所为,并非争权夺利。 然而秦煜怎么敢信呢? 他在侯府这些年,见到最多的不是骨肉亲情,而是争名夺利,虚情假意,不仅周氏、连祖母也是如此,甚至他自个儿,只不过他不屑争罢了。 是而,他不敢信胶东王,不敢轻易交付真心,怕最后只是做了人家手里的一把刀。 “秋昙,你要陪着我。” 秦煜听见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愣了下。 “嗯?”秋昙撑着脑袋,半困不困阖上了眼,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她倏地睁眼,诧异地望着床上的人,“二爷您说什么。” “今儿夜里,你就在这儿陪着我,”秦煜改口,深深望着秋昙。 他专注地望着一个人,且不带丁点儿怒气时,竟显得很深情。 秋昙晃了晃脑袋,心道自己真是昏了头了,怎会觉着秦煜的目光深情呢?他分明是想虐待她,自己不睡居然不许她睡,真是难伺候! 她趁他调开视线时,悄悄瞪了他一眼。 正文 第145章 骑射 秦煜虽口里说着要她陪一夜,其实心里不忍,后见她挨着床沿,昏昏沉沉,到底命她回矮榻上去睡。 秋昙也不客气,吹了蜡,替他掖好被角便去歇息了。 次日一早,自鸣钟响过五下,秋昙强打精神坐起身,揉着惺忪的睡眼下榻穿衣…… 入秋后,天儿愈亮得晚了,这会儿天边才泛起鱼肚白,屋里还是昏暗的,只有窗台透进熹微的晨光。 秦煜的屋子向来白日紧闭窗户,夜里才打开。 秋昙先过去关了窗,再用火折子将一掖蜡点上,把屋里照亮了,这才去床沿边叫秦煜起身,看见床上大睁着眼的人时,秋昙唬了一跳,睡意全吓跑了,“二爷,您是早醒了还是……一夜未睡啊?” “我渴了,”秦煜薄唇开合,旋即自己撑着坐起了身。 秋昙这便去八仙桌前倒了盏茶来,递给他,看着他喝下,随后接过空杯放在矮几上,郑重望着他道:“二爷,您忧思过甚了,上回听说要与县主过大礼您便睡不着,这会儿又一夜不睡,长此以往,身子禁不住的。” 正劝着,守诚披衣过来了,秋昙料想秦煜不愿她看他的腿,便出屋去预备巾帕漱水等物…… 接着,秦煜自己掀了被子,爬到轮椅上,由守诚推着去如厕,再回屋后,便由秋昙服侍他漱口净面,更衣梳发。 待收拾完毕,天已大亮,灶房里早饭也做好了,由爱献殷情的扇儿送到门口,秋昙接过,在明间儿里的八仙桌上摆了。 有一碟四个豆腐皮包子、青花瓷盘盛的八个水晶虾饺,一碟油滋滋的酥油卷儿,半碗清淡的菌菇汤,还有三样荤素点心。 因昨儿晚饭只用了几口,早饭秦煜便多用了两个饺子,其中有碟驴打滚他一筷子没动,都赏给秋昙了。 秋昙爱吃甜点心,待秦煜吃毕饭,她收拾好碗筷,便将那碟子驴打滚端去翠袖房里,与她们一起吃。 吃得起兴时,听见一阵拍门声,秋昙去开院门,门口立着一五短身材的妈妈,禀报说有个自称林良辅的要见二爷,秋昙想起昨儿的约定,命那妈妈好生招待来人,这便回屋禀报了。 秦煜听说林良辅过来,吩咐守诚取下他的轩辕,带着去前厅。 两盏茶的功夫,秦煜等人到了清晖堂,林良辅陪着笑上前来行礼,他今儿做短衣长裤打扮,显然是昨儿听见秦煜问他骑射功夫如何,以为要试他,所以特地穿这一身来,方便骑马。 秦煜示意他坐,“昨儿我收了你的匕首,今儿便以这轩辕弓相赠吧,”说罢他从守诚手中拿过那张弓弩,递给他。 林良辅见了这弓,两眼放光,因它看着十分不寻常,是以泰山南乌号之柘,燕牛之角,荆麋之弭,河鱼之胶精心制作而成,他忍不住伸手去爱抚那弓臂,口里喃喃着:“不敢,不敢,小的平平无奇的匕首,怎可换这样一张好弓?” “这是我十一岁生辰时,南安王府所赠,据说是轩辕黄帝所铸,后用来射杀了蚩尤,”秦煜道:“好弓须得配英雄,我这便领你去试试。” 接着,秦煜便领林良辅来到自家马场上,林良辅为讨好秦煜,极尽所能,既表演马术,又与马奴赛马,又还一面跑马一面射箭,百发百中。 秦煜见他马上英姿,不由心生羡慕,抚掌道:“你有这身手,为何不从军?” 林良辅翻身下马,朝秦煜走去,傍边随侍的奴婢递上棉巾子,他接过一抹脸上的汗道:“回二爷的话,小的空有一身功夫,无人引荐,熬了几年也只是个小卒子,上不去。” “如此,从今往后随我出入,可会委屈了你?”秦煜道。 这意思是要做侯府长随?林良辅目光黯了黯,他之所以巴结秦煜,是因秦煜乃平南侯之子,可将自己引荐给侯爷,没成想他看中了他这身功夫,却只命他做个长随。 不过失落归失落,他面上还是笑着,道:“能跟着二爷,外头多少人求也求不来呢,小的哪有不知足的?” 秦煜冷笑,静静审视着他,“你大可说实话。” 林良辅心头一惊,眼神慌乱不敢看秦煜,沉默良久,他才语重心长道:“不瞒二爷,小的私心还是愿意进军营,只是这太平年月,小的这等无名小卒立不下军功便出不了头,月奉又没几个钱,可小的还需奉养双亲,抚育幼妹,是而小的也愿来侯府伺候二爷,赚几个月银。” 人说宰相门前九品官,候府的长随,小官小吏的见了也得点头哈腰地奉承,尤其是来求办事儿的,首要便得打点跟前的人,是而,月钱是小,外人打点的东西,比月钱十倍不止,能解得了他们一家之困。 秦煜听他这两句话还说得实心,这才缓和了神色,道:“你跟着我,我必不亏待你,回头每月除月银外,我另赠你十两银子,你若做得好,他日我也可为你引荐,如何?” 林良辅诧异地望着秦煜,立即向他抱拳行礼道:“得二爷如此厚待,是小人的造化,是小人一家的造化,往后小人便是二爷的牛马,供二爷驱使。” 秋昙不由感叹,此人既有真功夫,又放得下身段,奉承话说得比她还溜,怨不得秦煜一眼相中了他。 秦煜不爱听客气话,摆摆手示意守诚领林良辅去二门外候着,随后命秋昙禀报周氏,说他要雇个长随。 秋昙立即去汀兰院,禀告此事,周氏听了,一口应下,这便遣王二去给林良辅签契书,派差事。 随后,周氏却命秋昙留下,说有几句话要问她,然还没开口,便有丫鬟来禀,说老太太处的莺儿过来了。 周氏命请进来 莺儿进门,见秋昙也在,笑道:“赶巧了,老太太请夫人和二爷去万寿堂用饭,如此我便不多走这一趟了,秋昙你告诉二爷去。” 秋昙应了声是,便掀帘退了出去。 午饭时分,秋昙推着秦煜去了万寿堂。 此时老太太和周氏一脸凝重,相对坐在黑漆螺钿桌前说话。 见秦煜过来,老太太也只是抬了抬手,示意他在傍边坐。 正文 第146章 赏菜 紧接着莺儿从屋外进来,问老太太可摆饭,老太太说不急,继续同周氏说庄子上的事儿。 原来侯府庄子上,有几个佃农合伙打死了庄头,其中两个已逃出城,官府正派人抓捕,庄头是侯府的世仆,今早他母亲妻儿来侯府门前下跪,教周氏用银子安抚住了,后又传来风声说朝堂上有言官参了平安候一本,责他治下不严,如今,这事儿已在京城传开了。 秦煜和秋昙都静静听着,从二人的谈话中,秋昙听出来侯府的佃农辛苦一年到头,收的粮食要给主家缴七成,自己留三成,三成还留不住,中间教庄头又剥了一层,而这几个杀人的,正是因庄头剥得太狠,逼得没饭吃,这才起了杀心。 而这庄头是侯府世仆,从先先侯爷那一辈便在府里很有体面了,如此才愈发骄纵,仗势欺人,闹得如今这般下场。 一旁的张嬷嬷见老太太脸色愈来愈难看,忙道:“老祖宗,夫人,有什么话边吃边说,再等下去,那清蒸鲈鱼要放冷了。” 老太太这才想起来,忙止住话头,看向秦煜道:“昨儿宁家的孝敬了条新鲜的松江鲈鱼,这时节的鲈鱼最鲜嫩肥美,我让清蒸了,特地请你们来吃,忙着说话,却忘了这桩正事,来来来,快端上来!” 接着,两个婆子端了碗筷和笼屉进来,放在一旁的月牙桌,另外四个绿衣奴婢托举着梅花朱漆托盘,陆续上前,将各样荤素冷热小菜摆上来,除了正中间盛清蒸鲈鱼的雨过天青色长条盘,其余一色的定窑白瓷碟,盛着丰富鲜艳的菜色,有麻婆豆腐、醉鸡、糟鹌鹑、胭脂鹅脯等。 筷子开动后,老太太便不说庄子上的事儿,转而问起秦煜昨儿为何不在林家用午饭。 秦煜从不屑解释什么,只淡淡道:“孙儿那时想起件要事需料理,不得不先走一步。” 老太太知道秦煜的性子,从来有话不直说,于是看向秋昙,“什么要事?你替你主子说。” 秋昙看向秦煜,见他专心致志用镶金象牙筷子剔鱼刺,不为所动,只好如实道:“二爷去长宁街看一处宅子,那宅子是胶东王用来做学堂的。” 周氏夹肉丸的手一抖,丸子“咚”的掉回白瓷碗里,身后侍奉的绿衣婢子忙用汤匙给她舀了一个。 老太太瞥了眼周氏,知她因秦煜与胶东王交好,心里不自在,于是也不再问了,只劝二人多吃些。 两刻钟后,三人用毕了饭,奴婢们奉上茶来,老太太接过茶盏,扫了眼桌上的剩菜,见好几碗压根没动,便命妈妈们用剔花食盒装了,送去给秦昭和秦淑云,赏到最后剩下一盘醉鸡。 老太太呷了口茶,抬眼朝秋昙看过去,笑道:“最后一碗赏给这孩子吧,她伺候煜哥儿不容易。” 立时,屋里主子奴婢们的目光齐刷刷落在秋昙身上,无一不诧异,秋昙自个儿也愣住了,老太太的赏菜从来只给孙子孙女儿,何时赏过奴婢?便是赏奴婢,也该赏给伺候她的张嬷嬷和莺儿啊,做什么赏给她?况且她当初不是极力劝秦煜撵她出府么? “谢老太太赏,”秋昙朝老太太蹲身一礼,收下了。因老太太赏金银还可推辞一下,说受不起,赏个小菜也推辞,便显得她太小家子气了。 周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茶叶,似笑非笑地望着秋昙,其余几个侍奉的妈妈和婢子,看她眼神也意味不明起来。 秋昙的目光与她们对上,心如擂鼓。 接着,老太太放下茶盏,一个眼神把张嬷嬷等人都遣退了,而后目光直落在秦煜身上,秦煜明了,这便告辞要走,老太太却道:“让守诚推你回去,秋昙留着这儿。” 秋昙腚上的肉一紧,心道老太太该不会再给她来几板子吧!秦煜显然也怕这个,他看了眼秋昙,目光好似在安抚她,“孙儿先去偏厅坐会儿,”说罢便命守诚推他过去。 秋昙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至少秦煜留下了,回头真打板子,他还能拦一拦。 待轮椅声听不见时,老太太才对周氏道:“往后给秋昙的份例,按每月二两来,上回她摔打杯盏要赔的银子,都赔完了么?” 周氏回说都从她月银里扣完了。 秋昙傻傻立在那儿,脑袋还是懵的,二两银子是通房丫鬟的月银数目,难道老太太想把她收做秦煜的通房? 她鬓角微微汗湿了,福身下去,“老太太,奴婢只是个一等丫鬟,月银一两,二两银子的月例奴婢不敢拿。” 周氏笑对老太太道:“母亲,您吓着她了,她恐怕以为您钦点她做二哥儿的通房妾室呢,”说罢又看向秋昙,“快起来吧,可别自作多情了,县主嫁过来,二哥儿是不纳妾,不收通房的,老太太只是看你伺候二哥儿不容易,三个月后又有女主子过来,望你更尽心些,更殷勤些,他日他们们夫妻两个若有不对付的,你也从中调停调停。” 老太太淡淡嗯了声,道:“这正是我的意思。” “这是奴婢的分内事,奴婢应该做的,”秋昙道,她心里怕极了。 虽不明着将她收房,可人家知道她拿的是二两银子,不都以为她是秦煜的通房么?到时秦煜若把她怎么样,她要不肯,府里那些奴婢还不得说她拿着通房丫鬟的好处,却不做通房丫鬟的活儿,一人一口唾沫淹死她么? 秋昙抬眼,见老太太面色冷下来,心里虽怕,却仍要开口拒绝,周氏忙打住她道:“傻丫头,每月白得一两银子还不要,是嫌少么?扭扭捏捏的,怕是心里想要口上却说不要,索性我替你做主,这银子不是你想要的,是我强塞给你的,看你还要不要!”说着,便喊张嬷嬷,“都进来收拾碗筷。” 张嬷嬷立时领着奴婢们进门了,秋昙不好再多言,只得向老太太和周氏道谢,告退下去…… 正文 第147章 猜测 秋昙这便掀帘进了偏厅,秦煜见她进来,从上到下打量她,见她身上并无不好,心下稍安,可又看她眉头紧蹙,心不在焉,便问她:“祖母同你说什么了?” 秋昙轻轻摇头。 随后,几人从偏厅出去,出了院门,往听风院走。 一路上都是守诚推的轮椅,秋昙跟在秦煜右后方与他差两步的距离,秦煜微微偏头,拿眼睛瞟她,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转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好一会儿,终于抬手止住守诚,道:“你就在这儿等着,秋昙,你推我到前头安溪桥上去。” 秋昙拉回神思,哦了声,这便接过手,推秦煜上安溪桥,那桥下各色羽毛斑斓的禽鸟在浴水嬉戏,扑拎着翅膀。 到了桥上,她将轮椅转了个向,面对着日头,温煦的日光打在他脸上,他面色无波,宁静得如同桥下的潺潺流水。 秋昙踌躇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二爷,奴婢有一事不明。” “说。” 秋昙抿了抿唇,道:“因乞巧那日的事儿,老太太厌恶奴婢,撵奴婢出府,奴婢以为,老太太应当不愿意奴婢再回来伺候您了,可后头还是允奴婢回来,奴婢不明白,是二爷您同老太太说了奴婢的好话么?” 秦煜心头打了个突,回头看她,“你以为我说了你什么好话?” “奴婢……奴婢不知道,”秋昙低头抠着指甲,心里乱的很。 秦煜说什么才能让老太太对她的态度大转弯,由原先要撵她,到如今要给她涨月钱,几乎要收她做秦煜的通房?须知冬儿伺候了他七年,也说放出去便放出去了,而她伺候秦煜还不到七个月! “二爷,老太太方才说要涨奴婢的月钱,涨到二两银子,”秋昙再不敢看秦煜了。 秦煜也愣住,一颗心怦怦直跳,“只是,涨了月钱?” 秋昙颔首,声调不由自住地拔高,“只涨了月钱!” 秦煜一颗心又沉下去,说不上是更轻松了还是怎么,他望向天际,淡道:“给你你就拿着。” “是,”秋昙应了。 接着,秦煜调转视线看向石子小径上的守诚,守诚会意,立即走上前来推秦煜,秋昙便仍在秦煜身后两步远处跟着,默默的。 她有个荒唐的想头,那便是,秦煜兴许有点儿喜欢她,不然老太太为何不给旁人涨月钱,非给她? 府里有府里的规矩,主子赏识哪个丫鬟,给些赏赐就是了,涨月钱则是另一种意思,说到底是想把她收房的,而老太太并不喜欢她,不喜欢她却提拔她,要么看出来秦煜对她意思,要么便是秦煜自己告诉老太太,他喜欢她! 秋昙脑子里一团浆糊,她觉着自己应当是疯了。 而秦煜已经疯了,因他确实对老太太说过那些话。 那时秋昙已被撵出府五六日,秦煜夜里辗转难眠,好容易睡一会儿,便做梦,总梦见秋昙,没法子,他向自己认输了,去万寿堂告诉老太太,他要把秋昙接回来。 老太太不许,反而同他谈起了婚事,秦煜请老太太把婚事推迟些,老太太便质问他,可是还想着出家,一说到出家,便又感叹起他娘生他的不易,自己养育他的辛苦,秦煜忍无可忍,便道:“祖母安心,孙儿这辈子出不了家了,酒肉好戒,情却难戒。” 一句话把老太太说懵了,她连吃几口茶,渐渐明白过来,秦煜为何非要接秋昙回来。 孙子好容易喜欢一个姑娘,只要无伤大雅,老太太是乐意成全的,于是她立即准了。 秦煜想起那日的事,便脱口而出一句:“若真要你服侍我,你待如何?” 秋昙一听这话,弹出一丈远,“二爷,您这是何意?”其实她明白他口中的“服侍”是那种服侍。 秦煜回头,用目光丈量他们的距离,在她们所隔的那一丈里来来回回,眼中的光渐渐湮灭了。 “二爷,老太太和夫人说了,安平县主嫁过来后,您不能纳妾,况且奴婢笨手笨脚,又不会说话,常惹您不快,您本就看不上奴婢的,是么?” 秦煜冷笑,“是,我本就看不上你,方才这话是吓你的,”说罢回过头,命守诚推他往前走。 秋昙只得快步跟上去,不敢看他,只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她知道他动气了,可他为何动气呢?难道她猜对了,他果真对她有意? 秋昙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待回到院里,她拉了守诚到一边,说自个儿头疼,得回屋去躺躺,让他多看顾些,守诚应下,还叮嘱她好好歇息。 歇息是歇息不了了,她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回想着先前的种种,愈想愈觉秦煜近来对她十分关照,不仅不发脾气了,还常常赏她点心吃,赏的还都是她喜欢吃的甜点心,且人家的主子都是吃剩了的赏奴婢,他不一样,他每回赏的点心都是没动过筷子的。 是因本就想把那点心赏她,所以不下筷子,还是不爱吃那点心才不下筷子,顺带赏给她,这其中的差别,可大得很啊! 想着想着,秋昙竟有些小兴奋。 然兴奋过后,她又忧愁起来,怕秦煜真对她有意,半年后便是拿回身契,也脱不了身。 这时,檐下响起一阵欢快的脚步声,只见翠袖掀帘进来,两眼放光,喊道:“姐姐快出来,孙妈妈送绸缎来了,都是夫人赏你的!” “赏我的?” 秋昙忖了忖,便知是看老太太抬举她,于是迎合老太太也赏她些东西。 她这便硬着头皮撩帘出去,果见孙妈妈和两婆子立在院里,那两婆子手上托着三匹浮光锦,桃粉色、葱绿色和嫩黄色各一匹,是她们这年纪的小姑娘穿着显嫩的颜色。 屏儿扇儿等人也都从水房出来看,扇儿满眼羡慕,上前伸手抚那缎面,感叹道:“好滑呀!” 绿浓拍开她的手道:“手上还沾着水呢,仔细湿了缎子。” 扇儿忿忿收回手,回头瞪绿浓,头发一甩便赌气回水房了。 秋昙没在意这个,上前向孙妈妈等人谢过,请她们进屋吃茶。 正文 第148章 答谢 “茶便不吃了,”孙妈妈摆摆手,示意那两个婆子把锦缎放秋昙屋里去,而后对秋昙道:“缎子又不是我赏的,我不过跑个腿罢了,倒是你很该亲自去向夫人磕个头道谢。” 翠袖近来因周氏提拔,升了等次,她又不知周氏对秦煜的种种打压,还以为她是个好人,便也道:“秋昙姐姐,你就去吧。” 秋昙恰好自个儿也有话同周氏说,于是应下,随后进屋将此事回给秦煜,秦煜也允了,她这才跟随孙妈妈过去。 若是平日周氏赏秋昙东西,必引秦煜怀疑,今儿因老太太才给秋昙涨了月钱,而周氏是个惯会装好人,做表面功夫的,她这时赏秋昙几匹绸缎,合情合理,秋昙亲自去谢她,也是应当的,秦煜自没有不许她去的道理。 不多时,秋昙便随孙妈妈到了汀兰院,恰逢春杏背着包袱出院子,两人对面迎上,都愣了下。 春杏先哂笑出声,走上前,目光不屑,“真是来得巧呢,我还想着去听风院告诉你我的好消息,没成想你就来了,”说着拍了拍自己的包袱,道:“我这就要去三爷院里,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他么?” 秋昙冷笑,不甘示弱地怼回去,“有一句话你定要带给他,让他千万保重身子,收敛些,别把你作践成第二个翠缕了。” “你!”春杏杏眼圆睁,气得牙齿打颤。 孙妈妈因当初春杏告她收了徐氏的银子,仍记恨她,便冷冷道:“去三爷处报你的到,哪儿有这许多话说,”说罢便领秋昙快步往前去了。 …… 此时,周氏坐在里屋的罗汉榻上,同钱妈妈叽叽咕咕商量着如何料理庄子上的事,忽有奴婢桃子进来,隔帘回话道:“夫人,秋昙来了。” 周氏与钱妈妈正说着背良心的谋划,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声禀报,吓了一大跳,周氏抚着胸口喝道:“你是个鬼么?走路都不出声的?” 桃子吓得扑通跪下,告饶道:“夫人饶命,奴婢下回一定下脚重些。” “罢了罢了,”周氏不耐地摆手,道:“把人喊进来吧,”说着便端起青玉菊瓣纹带盖碗,抿了口茶压惊。 桃子立即爬起来,出去请秋昙进屋。 秋昙进得内室,趋步上前恭敬地向周氏行了个礼,钱妈妈随即知趣地退下。周氏手肘挨着黑漆小几,歪坐着,一双眼打量着秋昙,道:“我果然没看错你,冬儿伺候了七年也没出头,你才几个月,便连老太太也提携你,往后你在二哥儿身边,更好行事了。” “夫人,如今这情形,奴婢怕半年后走脱不得,”秋昙两条小山眉深蹙着。 周氏面色微滞,若有所思,随后她坐直身子,拨弄着茶盏,一下一下,终于茶碗一盖,道:“你安心,我自有法子放你出府,你只需好好替我办事,旁的一概不必想。” “那夫人到时不践诺,奴婢又该怎么办?”秋昙直直盯着周氏。 周氏轻笑了声道:“不践诺?我把你留在府里还怕你露出马脚来连累我呢,怎会让你长久地待在这儿,你多虑了。” 秋昙其实并不大信任周氏,一个面慈心狠的人,是最可怕的,不过她说的也有些道理,只要自己用十二分的警觉,走前也给她留一手,便不怕她算计了。 她忖了会儿,终于安下心来,应道:“奴婢全听夫人吩咐。” 接着,周氏便问了好些关于那林良辅的事儿,秋昙将她知道的都一一答了,临走前,周氏从抽屉里捡了三十几包配好的药材,用个青缎包袱包了,拿过来,亲自套在她肩头,道:“上回李太医说他的腿脚愈发不好了,这是你的功劳,记着这药不能停,药不够了告诉你老子娘,我让她带给你。” 秋昙紧了紧那包袱,道:“夫人往后不必把药给我娘,我自己想法子到您这儿来拿,不叫二爷知道。” 周氏眉头微微一挑,见秋昙一脸坚定,终究没说什么,由她去了。 …… 却说扇儿与绿浓闹别扭后,便赌气坐在水房里不出来,等了许久不见她姐姐来哄她,更来气,立即起身走去洗衣房,见屏儿还在专心致志地搓着衣裳,便气嘟嘟把那胰子用脚踢开,木盆里洗了一半的衣裳也抓起来,丢开,弯下腰对着她的脸道:“你还有心思洗衣裳,她们已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 屏儿无奈地看着她,叹了口气,而后不紧不慢地起身,把胰子捡起来,放回小木盒子里,衣裳也拿过来继续揉搓。 扇儿直起身子,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看她,“我就看不得你这个样儿,人家骂我们,你还给她们洗衣裳,凭何咱们劳心劳力只能拿那点子月钱,秋昙却能得夫人的赏,不就是她贴身伺候二爷么,当日我们过来,二爷先叫我们去见过,原是要提拔我们在身边的,是她不要脸,都叫赶出去了还回来,占了我的位子,不然你我怎会在这儿做浆洗衣裳这样的粗使活计?”说着,她嫌弃地瞥了眼木盆里堆起来的衣裤。 屏儿不理她,只默默把她的那份也洗了。 “你这个闷葫芦,”扇儿蹲下身子,恨铁不成钢地推她的肩,“你要不是我姐姐,我一句话也不想同你说。” “那你就不要说,在一旁坐着总成吧?”屏儿无奈看了眼她。 “不,我偏要说!”扇儿随手拖了张杌子过来,坐在屁股底下,胸有成竹道:“我告诉你,总有一日我要把她拉下来,我手里可有她的把柄呢!” 屏儿用胰子擦了擦衣衫,漫不经心地问:“什么把柄?” 扇儿这便压声将那日秋昙和徐氏在竹林里说悄悄话的情形告诉了屏儿,屏儿听罢,险些没笑出声。在她看来,这不算把柄,而是她这妹妹没事儿干,整日臆测人家整阴谋。 这时响起院门开合的声响,扇儿料着秋昙回来了,立即噤声,起身往门外走…… 正文 第149章 头昏 扇儿走出洗衣房,半倚门扉冷眼瞧着秋昙和翠袖几个,目光渐渐落在秋昙背着的青缎包袱上,她以为周氏又赏了秋昙什么,酸得很,眼神也不善了。 院里,秋昙等人没留心扇儿,正说着自己的话。绿浓见她背个包袱回来,便伸手去摸,“你那包袱里都是什么,瞧着很沉呢。” 秋昙不动声色地侧过身子,不叫绿浓够到,笑对她道:“没什么,不过原先在汀兰院时用的一些杂物,搬来这院子时没带过来,那儿的姐妹便替我收拾了。” 绿浓长长哦了声,她与秋昙交好,自不会疑心她。 而洗衣房门口,扇儿听了这话,眼珠子一转想到什么,立即走进茶水间,用磁石托盘端出来满满一壶冷开水,而后快步走向秋昙…… “姐姐,这壶茶……”她走近秋昙,手中茶壶忽“不小心”撞向她的胳膊,茶水打翻泼出来,溅了几点在她的包袱上。 “啊呀!对不住,弄湿了姐姐您的衣裳”扇儿惊慌失措地扶住小茶壶,随即掏出帕子来擦拭包袱,不住解释道:“我本是要请秋昙姐姐把这壶茶送去二爷屋里的,谁知笨手笨脚,就……就打翻了,都怪我。” “不打紧,”秋昙退后一步隔开自己与她的距离,而后用帕子掸了掸身上的水道:“我进去换衣裳,你把这儿收拾干净。” 扇儿乖巧地颔首应下。 绿浓和翠袖对望一眼,都没上前搭手的意思,径自走开了去。 因与扇儿共事月余,连翠袖这等心思单纯的都看出来她心眼儿多,是而两人都不爱与她亲近。 秋昙也回了屋,将包袱放在四方小桌上,解开,把药全倒出来,旋即抽出帕子,将沾了些微水渍的几包抹净了,同先回给的药一起,整整齐齐码进抽屉里,用小铜锁锁上。 恰在此时,檐下响起阵脚步声,她吓了一跳,忙随手从月牙桌上拿起绣了一半的荷包,做出捻针绣花的样子。 “秋昙姐姐,二爷请你过去,”守诚隔帘喊道。 “来啦,”秋昙将绣花针插回绣绷上,扯了扯衣,这便起身走出门去,随守诚来到正屋。 屋里,秦煜独坐在八仙桌前,专心致志盯着棋盘,桌上摆着一局残棋及两个杯盏,显然方才有人来过。 能同秦煜坐在一桌下棋且喝茶的,府里就只有秦峥了。 “二爷,您喊奴婢来有什么吩咐么?”秋昙立在离秦煜两丈远处站着,低头看着足尖。 秦煜那句“若要你侍奉我,你待如何”着实把她吓着了,她不敢离他太近,也不敢正眼看他。 秦煜手执一黑子,轻轻叩击桌案,目光始终定在棋盘上,“柜子里有件墨青色素面夹袍,你拿去绣上这个花样子,须得五日内绣好,”秦煜说着,立即有守诚将卷成卷的一张宣纸递给秋昙。 秋昙接过,展开来看,是一十分简洁的烈火图案,她于是道:“奴婢一日便能绣好。” 秦煜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秋昙也不敢多问,这便撩帘进了内室,走到八宝柜门前拉开柜门,随意翻找了几下,便寻着了那件墨青色素面夹袍,缎面滑手,质地极好,只是尺寸太大,压根不是秦煜能穿的,想是年节时外人送的衣裳,不知他腰身,做大了。 秋昙抱了这袍子往外走,忽眼角余光瞥见条案上一朱红烫金的帖子,她十分纳罕,便上前翻开来看,如今她已认得这个时代大多数的字,自然落款处“友慕容云烨”五字她一眼便认出来了。 当今世上姓慕容的,都是皇族,还自称是友,想来是胶东王无疑了。 秋昙看不懂他们的心思,他们不是闹翻了么?胶东王做什么还给他下帖子,而他也竟接了? 随后她便撩帘出屋,出门前向守诚使了个眼色,守诚立即跟了她出来,走到她耳房前。 秋昙转过身来问他那那帖子怎回事,守诚便将方才的情形告诉了她。 原来她去汀兰院那会儿,秦峥果然来了,来给秦煜送胶东王的帖子,这帖子并非下给侯府,而是托人专门给了秦峥,并请秦峥说服秦煜接帖赴宴的。 “那四爷如何说服二爷的?”秋昙问 “只是把那帖子给二爷,什么也没说二爷便接下了,”守诚道。 秋昙看看手里的衣裳,想着秦煜难道也让人穿越了,所以性情大变?且不说接下帖子,单为了赴宴便特地预备衣裳便不像他平日的行事。 不过,秦煜究竟想做什么她懒得探究,她只知道她自个儿要做什么,她不能再在秦煜房里上夜。 秦煜既能说出让她“伺候”他的话,想必心里真有这想头,毕竟他是个十八岁血气方刚的少年,万一把持不住,后果不堪设想,于是他请守诚跟秦煜提一提,把他们调换一调换,仍让守诚上夜。 守诚手掌一拍,笑道:“秋昙姐姐,二爷真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方才你让我禀报说你身子不适,要在屋里躺一躺,二爷便说你身子不适可歇息着,可你若要跟我换差事,这却不能答应。” 秋昙心叹秦煜倒真是了解她呵,于是她道:“那你便说我今儿头昏,夜里不去伺候,好守诚,今夜明夜都劳烦你了,改日我给你做点心吃。” 守诚笑了笑道好,这便回正屋禀报去了。 秋昙则回自个儿屋里做针线,用用橙色和红色丝线拧成一股给那夹袍后背上,绣上个烈火的图案,绣得废寝忘食,饿了便随手拿两个桂花糕垫肚子,如此专心致志绣了两个时辰,终于绣好了。 她站起身,大大伸了个懒腰,揉揉觉着干涩的眼,这便去到窗台下,撩了窗屉子远眺。 此时已入了夜,月亮挂在漆黑的天幕上,像块咬了一口的饼子,月光洒在在屋脊上,跳跃着,屋檐以上是天上的光,清泠泠的,屋檐以下是人世的灯火,暖意融融。 这时,秋昙忽听见一阵响动,微微偏头,便见守诚掀帘而出,朝她这屋走来…… 正文 第150章 跌倒 “怎么了?”秋昙探出头去问。 “二爷仍是不用我,只命你进屋伺候,”守诚道。 秋昙如遭雷击。 进屋伺候?伺候? 哪个伺候,是在床上伺候还是床下伺候? 秦煜看着清心寡欲的,可那夜冬儿衣衫不整地从他房里出来了啊,后头秦煜还说冬儿往他茶水里下了香露,可见那夜他做了不该做的事,既然对冬儿可以做,那对她…… 秋昙立时慌了,想着是否要带把刀在身上,或辣椒水,关键时候对他来那么一下,不成不成,要弄伤了秦煜,她不说清白,小命都要丢了。 最后,秋昙什么也没带,战战兢兢进了正屋,而后挪着步子去了内室。 秦煜一身天蓝色缂丝寝衣坐在床头,背后靠着两个绣岁寒三友的豆绿色迎枕,乌发半披着,听见静静翻着书页,他的寝衣太大,贴在身上,便显得上半身过分清瘦,加上他脸色又苍白,靠着迎枕时,不是平日高高在上的二爷,只是个羸弱的小小少年。 秋昙在离得床沿十几步远处顿住步子,道:“二爷,您要歇息了么?” 秦煜头也不抬,“渴了。” 秋昙这便去到黑漆彭牙桌前,用紫砂茶杯斟了杯茶,走到床沿边递给秦煜,秦煜接过,唇挨了挨杯沿,压根没碰到茶水,便将那满满一盏茶递回去给秋昙。 秋昙接了,放回黑漆彭牙桌上,就在桌前站着。 没一会儿,秦煜又道:“渴了。” 秋昙只好将残茶倒进痰盂里,重斟了杯递到他跟前,他接过,又是唇挨了挨杯沿,便将满满一杯茶递还给她。 她纳闷他这是何意,“二爷为何不喝?” “入夜后我便不喝茶了,渴了便用茶水润唇,怎么,烦着你了?”秦煜漫不经心说着,又翻了一页书。 秋昙确实烦,可口上只能说:“奴婢不烦,二爷想怎么着便怎么着。” 于是,接下来又如此两个来回,秋昙终于不再来来去去了,索性就立在秦煜床头,手里端着那杯茶,等他什么时候要了便递上去。 秦煜见秋昙终于站在床沿边了,这才阖上书,抬眼看她,“你怕我了?” 秋昙一对上他的眼神,便连忙退后几步,因退得太急,那茶水淌出来湿了虎口处。 “奴婢不怕。” “那你离得这么远做什么?”秦煜目不错珠地望着她。 秋昙只好把茶盏放在矮几上,自己上前两步,谁知这时秦煜忽的伸手,拉住她的手肘往床上一带,秋昙只觉天旋地转,一团柔软接住了她,原是她侧向秦煜倒在了棉被上,秦煜一手捂住她的口,一手轻托着她的脑袋,而后俯下身子靠近她,那黑曜石般的眼眸直望进她眼里去,眼中似乎带笑,是嘲笑。 秋昙脑子里一片空白,连挣扎也忘了,只呆呆望着他眼角的泪痣。 “看见了么?我若真想把你怎么样,你站得远又有什么用?” 如此近距离地看着一个人的眼睛,便能察觉他最细微的情绪,她看见他原本嘲弄的眼神渐渐变了,变得专注而认真,甚至沉迷,好像他下一刻便要吻她了。 秋昙猛地推开他,自己撑着床沿挣扎起身,退得离他十几步远,喘着粗气道:“二……二爷,您虽是奴婢的主子,可奴婢绝不会……绝不会这样侍奉您,您若非要如此,别怪奴婢不客气了!”她做出生气的样子,唇微嘟着,一双杏眼瞪得大大的,竟有些可爱。 秦煜嗤的一笑,他方才一只手便将她按倒,另一只手还能托着她的脑袋以防她磕着碰着,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对她怎么不客气呢? “我若要对你做什么,你能如何呢?”秦煜老神在在地看着她。 秋昙发觉她自己确实不能怎样,他虽腿脚不便,可力气是真大,且他是主子,她是奴婢,便是她喊救命,翠袖和绿浓还敢忤逆主子,闯进来帮她不成? “奴婢至少还能一头碰死,”秋昙倔强道。 秦煜心头一紧,终于不再逗她,“白日里我说叫你伺候,不过吓你罢了,你倒很会抬举自己,真以为我要对如何,晚上竟不敢来伺候了,真是笑话!我若真要把你如何,方才你看见了么,一只手便叫你动弹不得,更何况,我对你这样满口奉承之辞,行事粗鲁愚笨,诗词歌赋一窍不通的女子,丁点儿兴致也无。” 秋昙微愕,呆呆望着秦煜,一时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难过,或是……尴尬? 所以秦煜只是吓吓她才故意说让她“伺候”,并非对她有意,从头至尾不过是她的自作多情,无端臆测?丢脸丢大发了,她此刻只想扒拉道地缝钻进去。 “往后还是你上夜,端茶递水的,也不必离得我那么远,”秦煜淡淡道:“我要歇息了,”说罢便自己缓缓地往下蹭,蹭进被窝里。 秋昙低着头哦了声,恨不能把头低到脚后跟,把自个儿缩成一团不叫人看见。 她像平常一样,走过去替他掖好被角,再从他枕头下拿出那颗婴儿拳头大的夜明珠,放在矮几上照明,随后过去吹熄了烛台,便转到屏风后自己的矮塌上躺下。 屋里静悄悄的,秋天睁着双大大的眼望着虚空,辗转反侧睡不着,睡不着便胡思乱想,想到自己白日对秦煜的种种猜测,想到自己居然误以为他爱慕自己,她的脸滚烫起来。 而秦煜也睁着一双眼,望着帐顶,他鼻尖萦绕着秋昙发间的清香,是她方才跌落在他被子上留下的。 一觉睡到午饭后,期间总在做梦,一会儿梦见自己沐浴时,周邈推开门走进来,一会儿梦见自己去晋王府谈要事,周邈跟着他,还梦见自己坐着风筝上了天,周邈也坐了另一只尾随而来,最后她大喊着“不要再跟着我了”从梦中惊醒,猛坐起身。 “小姐,小姐……”绿浓正蹲在罗汉榻前,急切地呼喊着她。 江卿月擦擦额上的汗,淡道:“怎么了?” 正文 第151章 下跪 一觉睡过之后,二人都有意忘却昨日的尴尬事,秋昙也不再怀疑秦煜爱慕自己,仍同原先一样伺候他,行动处也自然多了。 用过早饭,秋昙将昨儿绣好的衣裳拿来给秦煜过目,秦煜看了,颔首道好,赏了她两吊钱,秋昙欢喜地接了,还主动揽活儿,“二爷,我看这衣裳尺寸大了些,您穿只怕不合身,要不奴婢改小些吧。” “不必了,这本就不是给我穿的,”说罢他将那锦袍递给守诚,“拿去给林良辅,命他四日后随我去赴宴时穿上。” 守诚应是,双手托着衣裳下去了。 秋昙不解,秦煜与林良辅也才见过两面而已,再赏识也不至于专门命自己的奴婢给他做衣裳吧,他可是连自个儿的衣着打扮都不在意的。 正疑惑着,帘外传来扇儿的回话:“秋昙姐姐,你娘来瞧你了。” “诶,我这就来,”秋昙说着,向秦煜告退,这便掀帘出了屋子,往院门口去。 徐氏这回站在门口没进来,很自觉地拉了秋昙去紫竹林里,问秋昙近来可有什么话要带给夫人,秋昙这便将秦煜接了胶东王的帖子一事说了。 二人在紫竹林喁喁低语,扇儿却在院里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她前两日给秋昙的包袱擦拭时,察觉里头装的不是寻常用的物件,便愈发疑心她,这会儿她娘来寻她,扇儿料想二人又要密谋什么,想过去探听,奈何翠袖正在如意门处洒扫。 于是扇儿哄翠袖道道:“翠袖,我屋里剩了半碟子酥酪,我吃不下,你去吃吧,我来替你扫地,”说着便要来夺扫帚,翠袖闪避开,用扫帚将阶上的黄叶拢作一堆,道:“你留着自个儿吃吧,我的地我自己扫。” 扇儿狠狠瞪她一眼,心道这一根筋的傻子不是最爱吃么?怎的不去吃,非杵在这儿不走? 终究,她没能去偷听。 而秋昙和徐氏说了一盏茶的功夫便散了,秋昙回屋,徐氏则去汀兰院将此事禀给了周氏。 周氏正因秦昭病倒卧床不能考试而烦心,陡然听见胶东王邀秦煜去赴宴,且这回的帖子没下给侯府,竟是径直托秦峥送给了秦煜,她心里更来气,拍案道:“反了,真枉费这些年我待他们母子几个掏心掏肺,从不缺他们的,要什么给什么,不成想把他们养成了白眼狼,”说罢命孙妈妈,“你快去把邱姨娘寻来,我要好好问问她。” 孙妈妈应是,立即下去请邱姨娘了。 邱姨娘是个极能忍让的,因知在侯府后宅,周氏比侯爷更靠得住,从来唯周氏之命是从,今儿过来见周氏冷着张脸,她吓得一声儿不敢吱,也不敢坐,立在一旁低眉耷眼地听周氏的数落,待数落完了,她还亲自奉上一杯茶去认错,如此,周氏才稍稍消气,并命她好好管教儿子。 从汀兰院出来后,邱姨娘气得直掉眼泪,立即命人把秦峥寻来,将周氏数落她的话,添减一番,骂给了秦峥。 可怜秦峥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看人只看表面,始终以为周氏待秦煜同待他们一般好,只因秦煜不领情才闹得母子不睦。 这会儿经他娘一番点拨,他才明白周氏的机心,而他为着自己母亲,自然不敢同周氏对着干,从此,他便再不给秦煜递帖子,也不与他走近了。 …… 四日后便是秦煜去胶东王府赴宴的日子,又是一个大阴天,秋风刮得紧,银杏枝头仅剩的几片黄叶都随风而落,只剩光秃秃的枝桠,直指着天,树没了叶子,便连园里也空旷许多,看着总觉着哪儿不对劲儿。 几人从正大门出来,推着秦煜往马车那儿去,突然马车后冲出来个人,把秋昙等人唬了一跳。 定睛看时,原是个妇人牵着一五六岁的小姑娘跑过来,那妇人身材瘦弱,面如土色,双眼哭得通红,身上穿着件不合身的蓝布衣,肩头还打了补丁,牵着的小姑娘穿得好些,一身半旧的玫红色小夹袄,配蓝色小布鞋,头上扎两啾啾,用红色发带绑着,她正拉她母亲的衣角,可怜兮兮地喊:“娘,依儿要吃馒头,依儿饿了。” 立时两门房冲上前拦住那妇人,将她往后一推,发狠道:“混账东西,吓着我们二爷了,还不快滚!” “慢着,”秋昙立时抬手制止,“有话好说,怎么推人呢?” 其中一门房忙上前打千儿,赔笑着禀秦煜道:“二爷,不是奴才要赶,实在是她们烦人,一回也就罢了,她们日日跑到府门前来下跪,门前客来客往的,看见了还以为咱们侯府欺负孤儿寡母呢!” 正说着,那对母女瞅着空当跑上前来,扑通一声清脆跪在秦煜面前。 秦煜不爱生人靠近,本能地转动轮椅退了两步,小厮见状,又指着妇人的脑门大喊:“吓着我们二爷,十个你也赔不起,还不快起来!”说着,便要上手拖人。 秋昙望向秦煜,秦煜悠悠抬手,“慢着,她既跪侯府,总有个因由,让她说。” 那妇人像见了佛祖一样,激动得眼含热泪,朝秦煜叩了个头,这便说起了自己的难事。 只是,她说话带着极重的口音,一件事也翻来覆去地说不清楚,旁边小姑娘还哭闹着要吃馒头,秋昙替她着急,便从带来的点心里拿了两个桂花糕,上前安抚住小姑娘,而后对那妇人道:“你说话忒不清楚了,不如我来问你,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你丈夫是馒头庄的佃农,与几人合伙杀了庄头,是也不是。” “是呀,”那夫人讪讪的,“可……可我男人不是有心要杀人的呀,是那庄头要收我们的租,我们给了他还要收的呀……” 秋昙打断她道:“你男人让官府带走了,你家里揭不开锅了?” “是的呀,我吃点稀粥也就是了,可孩子她奶还病在床上……” 秋昙再次打断她,“你方才说侯府管事去你家给了你一张契书,画押后便会给你家五十两银子,为何你不签?” 正文 第152章 赴宴 那夫人立即泪流满面,颤抖着摆手道:“姑娘呀,不能签,我不能签的呀,签了我男人就没了公道,他要打死我的呀!” 签了便没有公道,难道是认罪书? 秋昙回头看秦煜,有求助之意。 秦煜手指轻点扶手,静静看着那妇人,却又好似不在看她,终于,他道:“赏她些银子送她回家去,这案子我来想法子。” 秦煜每回出门,秋昙荷包里都会带些碎银子,这会儿终于派上了用场,她立即掏出一锭五两的给那妇人。 “恩人啊,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啊!”那妇人以额触地,接着又按下小姑娘的脑袋,向秦煜和秋昙叩头不迭。 秦煜神色不耐,抬手示意守诚送他上马车。 随即,几人上了马车,秦煜和秋昙同乘一辆,守诚和林良辅则上了另一辆,马车一前一后挨着向前去…… 渐渐那妇人喊“恩人”的声音也就远了,再听不见了。 车舆内,秦煜转动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凝神忖着什么事儿,帘帷被风吹起又落下,光落在他苍白的侧脸上,忽明忽暗,正如在秋昙心里,他也是忽明忽暗的,当他无缘无故发脾气时,秋昙觉着他坏,可有时,譬如方才,她便又觉着他是好的。 “二爷,夫人要那妇人签的是认罪书么?”秋昙忍不住轻声问。 “我猜是。” 如今此事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凭侯府的势力也压不下去了,甚至有言官参平南侯治下不严,这“下”指的是谁呢?自然不是佃农,而是被杀的庄头,因是这庄头把佃农剥削得活不下去,才会有佃农合伙杀人。 如此,周氏要平息此事,便要令那杀人的佃农承认是自己一时兴起,行凶作恶,而非被庄头剥削,逼得他们走投无路。 是而,周氏用银子收买,命他们签下认罪书,如此官场那头再打点打点,事儿也就平息了。 “那二爷,您说您会料理,是哄那人的,还是……”秋昙紧盯着秦煜。 秦煜抬眸,与她对视,仿佛在说:你二爷我何时哄骗过人? 秋昙读懂他的意思,双手托腮,笑得像朵花儿似的,奉承他:“二爷,您真是人美心善!” 秦煜心头一动,立时错开眼,看向侧边绣宝相花纹的帘帷,眼前却浮现秋昙用桂花糕哄小姑娘的情形,禁不住扬了扬唇。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一宅邸前停下,秋昙撩帘下去,抬眼一望,只见宅子门额上挂一黑漆牌匾,其上两个烫金大字——雪园。 当日她并未细看那帖子,还以为胶东王宴客自然是去王府呢,原来不是。 秋昙踏着马扎下来后,守诚也下马车过来了,他将秦煜连轮椅从马车上搬下来,而林良辅则去到正大门前,呈上拜贴。 小厮收了帖子,这便恭敬地请秦煜进门,秋昙和守诚一看便是贴身侍候的,门房不拦,单单抬手拦下林良辅,道:“请随小的到后门去,那儿另治了一席请诸位吃酒,”说罢又看向驾车的两位马倌,示意他们也过去。 秦煜淡道:“这人我也要带进去。” “这……”两门房踌躇了会儿,终于放下手让林良辅进去了…… 那请贴上具了所请宾客之名,安平县主也在受邀之列,正是因此秦煜才答应赴宴的,而林良辅又是他特地为安平县主预备的人,怎能不领他进门呢? 秦煜等人随着领路的小厮,走过汉白玉雕八仙过海的影壁,上了抄手游廊,往左去,穿花度柳,终于来到一花厅前。 花厅两侧各一株亭亭如盖的女贞树,枝叶几乎遮蔽了将整座花厅上空,最是夏日避暑好去处,一阵秋风吹来,树叶飒飒地响。 引路的小厮进门禀报,立即,胶东王带着笑脸迎了出来,只见他半披着发,头戴镶东珠的青玉冠,一身石青色江崖海水东海蛟龙长袍,脚蹬绣鱼跃龙门皂靴,腰系玉带,配同色鱼形香囊和龙形玉佩,气宇轩昂,行走间自有一番别样的气势。 秋昙觉着今日的胶东王有别于往日,是什么呢? 大概是此刻,她才意识到他是个王爷,那股慑人的气势,有别于任何富贵公子。 “伯伦,你果然来了!”胶东王笑得爽朗,甚至有几分激动,好像二人从未有过隔阂一般,他上前拍了拍秦煜的肩。 秦煜也拱手见礼,神色淡淡的,他从来什么都做在脸上,不会强颜欢笑,也不会卑躬屈膝。 胶东王见此也并不介意,甚至还挥退了守诚,接手轮椅,亲自推他入花厅…… 在花厅中十几个宾客面前,如此礼待秦煜,可谓给足了他脸面。 秦煜进门后,秋昙和守诚便在门外侍立,周围还立着其余的奴婢,两排,秋昙数了数,共有二十六人,衣裳各异,可见不是这园里侍奉的奴婢,而是宾客们带来的。 上回去王府赴约,席上半数是贫寒子弟,并未使奴婢,今儿来的客人却都带了奴婢,想来是另一波人。 秋昙心下好奇,便悄悄挪到窗棂下,朝里瞥了眼,便见花厅里坐满了两桌人,各个玄色或青色常服,有年轻如秦煜者,也有胡子大把能当秦煜父亲的,无一不是气定神闲的,而气定神闲中,又透着对胶东王的恭敬。 秋昙扫一眼便几乎能确定,在坐都是官场中人,虽未穿官服,可那浸淫官场多年的微妙的气质,是掩饰不住的。 秋昙不由在心里冷笑,怨不得秦煜怀疑胶东王为贫寒学子建学堂是别有用心,现在秋昙也确定,这胶东王并非他自己表现得那般超然物外。 不然,他为何在自己的王府请江湖朋友,却悄悄在外请朝中大臣,不是为掩人耳目是为什么? 秋昙在心里为秦煜叹了口气,他终究还是信错了人呵! 随后,她又瞥了眼,正望见秦煜和胶东王中间,站着一个眼熟的公子,秋昙惊得瞪大了眼,那不是女扮男装的安平县主又是哪个? 正文 第153章 介绍 花厅里,胶东王气定神闲地坐在主位。作为东道主,理应由他为众人引见,可他身份过于高贵,便不做引见,手一抬,示意从自己右侧起众人起身自我介绍。 首先便是安平县主,她今儿一身海青色素面直裰,便也向众人行拱手礼,道:“镇国将军府邵乐,一闲散人。” 此言一出,众人齐齐看向她,因她身材相貌有几分男相,又着男儿装束,行事也学男儿的样子,方才众人竟没看出来,还以为她是哪家的俊俏郎君,现听她自报家门说来自镇国将军府,且帖子上具了安平县主的名,如此便对上号了,好几个年纪大些的见她这样装扮这样行事,都深蹙眉头,觉此举不合礼数,可因她是安平县主,到底不好多说。 秦煜就坐在她下首,按次序下去向众人拱手,“平南侯府,秦煜。” “秦二公子,久仰大名,”一青袍男子立即起身回行礼,他是与秦煜同一年会试的学子之一,秦煜朝他回了个礼。其余人则捋着髭须,目光在秦煜和安平县主之间数个来回。 秦煜自始至终目不斜视,没看见自己身旁的安平县主一般。 接下来的介绍便热闹起来了。 “在下户部主事袁周。” “你便是袁周?当日我命王崇禧将工部一笔账送去户部批朱,便是在你这儿卡回来的,我还道这人忒精细了些,不过把桦木料写成红木也抓着不放。” “严大人,在其位谋其政嘛,我们也是没法子。” “在下江西道监察御史秦汾。” “我记得你,你是岳麓书院章先生的学生。” “正是在下。” 因着都是朝堂上的人,多少有些交情,便无正面的交情,也有拐着弯儿的交情,一时花厅里你一言我一语的喧闹起来。 不多时,有粉衣婢子鱼贯而入,送上冷热荤素小食儿,众人便一面吃点心一面互相引见,遇见德高望重的,齐齐起身见礼,遇见年纪轻些的又有交情的,便打趣说笑,胶东王也加入其中,全无一点儿架子。 独秦煜始终一语不发,冷眼打量席上众人,从他们的神态衣着,至他们各自报的官衔儿,说出口的每一句话。 他就像一张网,将他们一一筛过。 他是富贵窝里长起来的,打一眼便看得出谁的衣裳料子名贵,谁的发冠嵌的是不入流的青玉,便是同样料子的衣裳,半旧和簇新又不同,穿半旧衣裳的可见此人日常便穿这一等次,穿新衣的可见是为会客特地打扮了一番,平日要用更低一等的料子。 不仅如此,从他们吃点心也可看出端倪,譬如桌上有一样水煮鲍鱼,配的是用鲍鱼内脏及另几味料调出来的墨绿色酱汁儿,凡是常吃鲍鱼的都讲究,只蘸这个酱,不常吃的便不知其中门道,譬如他们蘸的便是另几样酱料。 最后秦煜发觉,席上大多数人是六部里七品以上四品以下的小官,虽职级不高,却都握有实权,且都出生寒微,唯有他、赵文贤、安平郡主以及另外两位年轻公子看着家世高些。 如此,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胶东王久居封地多年,初初回京,尚未扎下根基,而朝堂上世家大族几乎都站在贤王一边,便是贤王有病在身,命不久矣,也还有贤王的儿子,自不会拥护胶东王,如此,便是皇帝有意提携胶东王,朝臣不答应,储君之位也不会落在他头上。 胶东王显然不傻,同贤王争夺朝臣的支持,靠那些日日想着法儿上王府巴结他的世家是靠不住的,因他们之所以巴结他,要么手中无实权,只有爵位这等华而不实的名头,要么便是他们太过庸碌,已教贤王一党排除在权力之外,这样的人,于他无用,是而他才集聚了这起子小官小吏。 他们出生贫寒,胶东王要为贫寒子弟办个学堂,或将来提个利于农商的改革之策,他们必会全力支持,如此胶东王一步步获得民心,便有力与贤王一搏了。 秦煜看穿胶东王所想,心中只剩一片凄凉,果然他引为知己的人,也只是个裹着为民请命的皮,行争权夺利之实的人。 席上之人天南海北的谈天,秦煜对此毫无兴致,独坐一旁,自斟自饮,而他傍边的安平县主,却苦恼于插不上话。 她便是厌烦了那些春日宴、赏花宴等宴会上与女子在一处争奇斗艳、勾心斗角,这才央求胶东王带她过来领略领略,却发觉自己在这儿一样格格不入。 见秦煜也同她一样不言语,安平县主便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肘,“诶,你怎的也不说话。” 秦煜嫌恶地瞥了眼安平县主的手,“县主自重。” “自重什么,咱们可都定了亲了,”安平县主双手抱胸,理直气壮道。 秦煜正要说话,忽席上一着石青色素面直裰,满脸络腮胡子的男子向秦煜发问:“秦二公子,听闻你家的庄子上出了件大事,你可知道?” 秦煜淡淡回了声:“知道。” “我也是前儿才听廷尉大人说,这命案的起因,是贵府那恶仆,将佃农逼至走投无路杀人放火,着实的坏了贵府名声,据说贵府名下有二十几个庄子,若庄头个个都是这等狗仗人势恶霸一样的人,还不知要闹出多少命案,对此,贵府可有什么举措?” 还不及秦煜答,便有另一人摆手道:“有甚举措?甚举措也治不了这起子得势猖狂的贼子,君不见勋爵之家田土阡陌相连,万万贫民却无立锥之地?要我说,应当分田于民,没了庄头,也便没了剥削,便犯不出这等命案,秦二公子以为呢?” 秦煜缓缓转动拇指上的白玉扳指,锐利的目光直直射向那人,“所言甚是,只是不知你有何高见,可令天下勋爵之田地都还之于民,而不仅限于我一家,我一家之地还于民也只可解千人之困,更有万万之众,该如何解救?” 正文 第154章 私话 “这个……”那人捋着络腮胡子,若有所思,沉吟良久。 接着,胶东王便顺着这话头,同众人谈起田亩改革。旧时的屯田制、均田制又拿到席上大谈特谈,个个说得头头是道。 秦煜和赵文贤等几人是勋贵之家,这所谓改革真要施行,便是在割他们的肉,哪有自个儿拿刀子割自个儿肉的道理,是而几人都默默饮茶,一言不发。 秦煜抿着茶,忽的想到,胶东王要收民心,办学堂只是个小意思,他若有魄力又有决心,自要干出一番大事,如此,倒很可能在他家庄子的命案上做文章,再引出田亩改革一事来,不过,他又转念一想,今儿的宴席胶东王请了他,想必有意拉拢他,又怎会拿他作伐子。 正胡思乱想间,又一排粉衣婢子入内,将瓜果点心撤下,摆上酒菜了,原来说话间已至午时,秦煜想着今晨秋昙因忙着伺候他梳洗装扮,早饭没来得及用,也不知园里为她们奴婢预备了午饭不曾,思及此,他朝雕花窗棂望过去,恰与秋昙那双乌溜溜的眼对上。 扒拉着窗户往里望的秋昙,吓得手一松,调过头去,捂着自己扑通扑通乱跳的心。 她可不是想偷听那起子老爷们儿胡侃,只是方才见奴婢们端着托盘进去布菜,丰富的菜色看得她腹中饥饿,便想透过窗户往里细瞧瞧罢了。 正在这时,一着流彩暗花衫子配撒花马面裙的清丽姑娘从游廊上走来,对众奴婢道:“府上为你们也另备了酒席,随我先去吃过再回来伺候。” 秋昙和守诚等人便随众人一齐跟着去了…… 酒席摆在一厢房里,奴婢们坐了两桌,美人屏风后还有一桌,只坐了守诚、林良辅和另几个小厮共七人。 这菜色比侯府的主子吃的也不差,众人便只顾着吃了,且席上坐的是各家奴婢,各人不认得各人,便无人说话。席上鸦雀无闻,只听得见碗勺相碰,吞咽咀嚼之声。 两刻钟后,秋昙抚着肚皮从厢房出来散步消食,见林良辅和守诚在廊下,便走上前同他们谈起了闲天。 秋昙脚下踢着石子,轻声问林良辅:“在二爷去林家之前,你同二爷见过不曾?怎的二爷这样看重你,把自个儿的好衣裳送给你穿,我同你说,这衣裳后头的烈火图可是我绣的!” 林良辅立即拱手奉承道:“秋昙姑娘的绣工真好,连外头的正经绣娘也比不上,我当日接过这衣裳时,先是叫这好料子吓着了,再就叫这绣花吓着了,想着我这样粗人,怎配穿这样的好料子。” 秋昙捂着口笑,“你的奉承话留着给二爷说去吧,说给我也是浪费口水,你倒是先答我,你究竟先前见过二爷不曾,怎的他这样偏爱你,今晨他不还特地把你喊去亭子里说话么?说了什么,你快告诉我,我也要知道。” 林良辅愣了下,干笑两声道:“这……这却不能说。” “怎么不能说?” 正说着,方才领他们来用饭的奴婢又过了来,命众人再随她回花厅去,如此,秋昙才没再问了。 …… 待回到花厅,胶东王等人也用罢饭出了来,有三三两两聚在檐下说话的,有在游廊上散步消食的,也有由奴婢引着去院子里赏花闲逛的。 秋昙没见秦煜,便走进花厅,厅里四五个婢子在收拾碗碟,她便退出来,在这小院的廊上、亭台中找寻,寻了一大圈儿,始终不见人,后头也问了奴婢,没一个知道的。 秦煜双腿不便,又用不惯旁人伺候,一个人会到哪儿去呢? 正忖着,一偏头,便见东边不远处的菊花花海中,一攒尖的亭子里,隐约可见一立一坐的两个身影,秋昙立时沿着小径去亭子里寻秦煜了…… 亭中,安平县主面对花海站着,秦煜则背对她坐在石墩上,垂眸看着大理石案的纹路,淡淡道:“你不是有话要说么?” “不急着说,你先来看看这些菊花,开的多艳,”安平县主说着,踅身走到秦煜身后,双手搭上轮椅,便要推他去赏花。 秦煜抬手,冷冷道:“我不喜欢花。” “不喜欢?不打紧,待我嫁过来,就在院里种一片花,那时你便会喜欢了,”说罢她仍然抓住轮椅,一转,转不动,再使劲儿,仍转不动,她就奇怪了,这便蹲下身细看这轮椅的构造。 秦煜不耐道:“有话快说!” 听出秦煜的不悦,安平县主冷哼一声,站起身,拍拍手走到他对面坐下,“你这副样子,我有好话也都憋回去了。” 秦煜懒得理她,打开轮轴的栓子,自己转动着轮椅就要走。 “诶!”安平县主立时起身拦住他的去路,双手抱胸道:“罢了,我就说了吧,前些日子我母亲告诉我说你要纳妾,后头又说你不纳了,且只要我嫁过去了,五年之内生出嫡子,你便再不会纳妾,我觉着这个不好,妾还是要纳的,本县主并不会日日在后宅与你相对,得有人陪着你,本县主通情达理,允许你纳。” 秦煜冷笑,“你就是专程来同我说这个的?” 安平县主看着他,“是啊,有何不妥?” “如此急着给丈夫纳妾的,安平县主恐怕女子中的第一人,”秦煜冷眼瞧着她,“如此会显得县主你通情达理,大度能容么?只显得你把婚姻当作儿戏,把他人当玩物,随意践踏罢了。” 安平县主手一摊,漫不经心道:“在我这儿,婚姻本就是儿戏。”她穿着男装,说出这话的样子,就像个风流公子。 秦煜面色一沉,“县主把婚姻当儿戏,便逼着旁人陪你一起玩儿么?” “你说得不错,可那又如何呢?”安平县主笑道。她之所以非要同秦煜成婚,不过是当日秦煜使出手段想令她推掉这门婚事,令她深觉受辱,想着自己虽悍名在外,却好歹是个县主,秦煜一个残废凭何看不上她?所以她才一气之下答应了这门婚事,想着在婚后像驯野马般驯服他。 正文 第155章 良辅 “那又如何?”秦煜不屑地勾了勾唇角,“你将婚姻当作儿戏,伤的是你自己,难道还能伤了旁人不成?”。。。 安平县主呵的一声,指着自己,“伤我?能伤了我?” 秦煜似笑非笑地望着安平县主,好像看着曾经的自己。 其实在婚姻这一点上,他们何其相似?一个是宁可出家也不愿娶妻,一个则把婚姻当儿戏,嫁人只图一时痛快。 可是再潇洒的人啊,也会遇见一个人,光立在那儿什么也不做,你便心甘情愿走向她,爱不得,恨不得,再高傲的性子也要为她消磨去,最后自己亲手做个囚笼把自己困起来。 安平县主见秦煜嘴角含着一丝嘲讽的笑,心里大为不自在,哼声道:“你又笑什么?” “二爷!”远处忽传来清脆的一声。 二人齐齐循声望去,便见微风轻拂下,一望无际的花海上泛起黄浪,着胭脂红妆花褙子的秋昙从小径上走来……她是繁花中最艳的那一朵。 而在她身后不远处,还跟了守诚和林良辅两人。 安平县主的目光一触及林良辅,便点亮了似的,因着他的身材长相与已故的镇国将军,也即她父亲有几分相似。 “二爷,您怎的到这儿来了,”秋昙提着裙摆急急上前。 她先向安平县主蹲身行了个礼,见她直愣愣盯着小径上守诚和林良辅二人,心下纳罕,却也没多想,这便走到秦煜身后,去推他的轮椅。 不多时,守诚和林良辅也过来了,口里说着:“二爷可让我们好找。” 安平县主立时走向林良辅,昂着头望他,目光切切,“你叫什么名字?” 林良辅见她一身男儿装扮,便想当然以为是方才花厅里的某位贵客,于是恭敬地抱拳行礼,“回大人的话,小的林良辅,是二爷的长随。” 秦煜见安平县主目不错珠盯着林良辅,便知这人算是找对了,于是他抬手道:“良辅,你送县主回去。” 听见“县主二字,林良辅微愕,抬眼细端详了安平县主的脸,确定她是女子便立时退后两步,再一拱手道:“小的唐突了,请县主恕罪。” 秋昙推着秦煜从二人身旁走过,忍不住偷眼觑了觑县主,她总觉县主看林良辅的眼神不大对劲儿。她自思量着,走出一小段,身后又传来安平县主又惊又喜的声音:“你的衣裳不绣花鸟虫鱼,却绣这个图,难道你知道我父亲的近卫铁骑?” 镇国将军的近卫铁骑是大庆最强的铁骑,据说当年还只是个校尉的镇国将军被围困河谷,便是这一百五十名骑兵赶来救援,与五千敌军纠缠了两个时辰,最后才救下了他。 当上将军后他便立即整编这支骑军为他的近卫,而这烈火图便是这支铁骑的图腾,然而这已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如今军中虽还流传着他们的事迹,可太平日子过久了,便极少有人把这图腾当回事。 林良辅在军中待过数年,又是个极聪敏的,知道这图腾讨了县主的好,便立即顺着安平县主的话道:“小的生得晚,没幸在将军麾下效力,便想着在衣裳上绣个将军的近卫铁骑的图腾,好过个瘾。” 安平县主本就爱孔武有力的男子,林良辅这长相深合她的口味,且他又与她崇拜的父亲生得有三分相似,还在衣裳上绣了她最爱的图腾,县主立时对他好感倍增。 于是,由林良辅送回去的一路上,她同林良辅畅谈起来。 而林良辅既懂得奉承,又确有几分真本事,同安平县主说起排兵布阵来头头是道。安平县主觉自己与他深为投契,接下来她也不去花厅里听那起子文官打官腔了,而请林良辅到一水榭去,与他谈天。 却说秋昙推着秦煜回原来那院子,回头见安平县主与林良辅慢慢走着,有来有往地谈着天,便打趣秦煜:“二爷,看来小林子比您还讨您未来媳妇儿的喜欢呢!” 秦煜回头看向秋昙,目光悠悠。 秋昙立时怂了,赔笑道:“二爷,您还去花厅么?” “聒噪,不去了,”秦煜回过头,双手搭在扶手上,身子往后靠着椅背,静静审视那些廊下三五成群一处说话的朝臣。 横竖他不想掺和他们的事儿,与其在花厅里看着一众人热闹,独自坐在一旁自斟自饮,还不如寻个僻静处独酌来得有意思。 正好秦煜望见胶东王在女贞树下同两青袍男子说话,便立即示意秋昙推他过去。 那头胶东王见秦煜远远地过来了,便抽身走过来,满面笑意问秦煜,“伯伦可是要寻我?” “我素来不喜人多,方才已叫他们吵得头疼,稍后你们要说事我便不去了,可使得?”秦煜声调疏离,态度冷淡。 胶东王察觉了,面上的笑有些撑不住,“自然使得,”说罢指了身旁一奴婢,“领伯伦去厢房歇息。” 随即,秦煜等人便随那奴婢走出月洞门,去到另一个僻静的小院,由其领着进了一客房。 屋里熏了极淡的香,闻之神清气爽,他们撩帘进了内室,便见四面墙上挂着王右军的字和白石翁绘的花鸟画,屋里陈设也简单,桌椅几案一色用名贵的紫檀木,茶具春瓶等都用的青花瓷,素淡雅致,唯有花几上设一唐三彩花瓶,插一束雏菊,颜色鲜嫩,立时整个屋子都生机勃勃起来。 秋昙见了这个布置,便想着若能将秦煜的屋子也作一样的布置,往后她伺候他时心里都能舒畅些,然而,秦煜却似乎不喜欢,他一进门便吩咐:“关窗。” 秋昙和那婢子不得不去关了两扇窗户,屋里暗下来。 随后,秦煜挥退了那奴婢,屋里只剩他们几人,秦煜见书案上有书,便遣守诚去拿,他立时过去拣了本《资治通鉴》来给他看着解闷,其实他和秋昙也闷得慌,却只能在侍立一旁,看着秦煜看书,渐渐的,两人都揉起眼睛来。 正文 第156章 惹怒 秋昙有午歇的习惯,尤其今儿午饭吃得太饱了些,稍站一会儿她便哈欠连天,秦煜见她如此,便命她去床上歇息。 秋昙想着这可是在王爷的外宅,待会儿让人瞧见她一个奴婢睡床上,岂不要说侯府的奴婢都不懂礼数?于是她请守诚和自己一起,搬了矮榻去紫檀木雕喜鹊登梅屏风后,和衣躺下…… 屋里静悄悄的,不多时她便阖眼睡了,做起了梦,梦见她和秦煜被人追杀,躲进一个暗巷,却正好撞见胶东王,胶东王拦下他们,问秦煜什么学堂啊,乡试秀才啊,大儒啊,渐渐那声儿愈来愈大,愈来愈急,秋昙转醒,缓缓睁开眼,才发觉那并非全是梦,屋里确实有秦煜和胶东王的说话声,也确实在说学堂、大儒,只是扯到后头便偏了。 只听秦煜道:“你们要办学堂,或要做旁的什么事儿,不必再问我如何如何了,我本就无心搅合这些事,因念着与王爷的一段知己情谊,才做到这份上,然而再往下便没有了,我们的交情,只能到这份上,王爷再不必给我下帖子。” 接着是胶东王惊诧的一声,“伯伦你这是何意?要与我绝交?我以为你既接了帖子,便是信了我当日那番肺腑之言,你我仍是知己兄弟,怎的到这儿又变卦了?” “不曾变卦,今日我是犹疑着过来的,便是想看看王爷所谓从心所欲办学堂可是真话,看过王爷请的这些贵客后,我便笃定,王爷待我,并未用十分的诚心。” 秋昙听到这儿,尽量轻缓地偏过头去,透过屏风上镂雕的孔洞往外瞧,只见胶东王背着手,就地踱着步,道:“正是因我用十分的诚心待你,才给你下了帖子,今儿花厅里坐的个个都是我的人,我已将这么要紧的事都袒露给你,如何待你不诚心?至于我说给贫家子弟办学堂,确实从我自己的心,而非为了伯伦你口中的争权夺利,可既然我办学堂是造福了贫寒书生,又恰好能使我得利,难道我还要把利抛去,如此才算清高么?” 秦煜转动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静静审视眼前人,良久吐出一句话:“我眼睛里看不得脏臭的东西。” 秦煜实在是个真诚得过分的人,在他眼里一便是一,二便是二,不喜欢不能装作喜欢,那些用几句话便糊弄过去的事儿在他这儿是过不去的。 胶东王深吸一口气,叹道:“伯伦能看进眼睛里的东西,恐怕这世上没有,只能去古书上,去先贤圣人身上找寻,而本王实在是个俗人,做一件事,先是凭意愿,再是讲利益,我不是孔孟圣人,令伯伦你失望了。” 秦煜一语不发,只抚了抚手中的书本。 胶东王见如此,深感不悦,踅身边走,走了两步忽又顿住步子,撂下一句:“本想请伯伦做本王的军师,不过想必你很看不上吧?” 胶东王顿了一会子,显然是在等秦煜的回应,然而秦煜始终一语不发,他终于下定决心往外走…… 路过那扇紫檀木雕花屏风时,他眼一瞥,察觉那镂雕的孔洞后乌溜溜的一双眼睛,他立时大喝一声:“谁!”说罢大步向前,一挥手便将那扇八屏的屏风合拢了。 躺在矮榻上的江卿月立时坐起身,跪在榻上,悻悻望着胶东王,求饶的话到了口边,却吓得一个字也说不出了,因她看见胶东王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 秋昙太明白了,在皇权面前自己就是一蝼蚁,所以这时候求饶保命是最要紧的。 秦煜见状,立时转着轮椅过来,将秋昙挡在身后,自己面对盛怒的胶东王,不卑不亢道:“王爷,方才是您一进屋便迫不及待同我说办学堂之事,只挥退了守诚,没来得及遣退我的奴婢,她那时正熟睡,并非有意偷听,且她是的我的人,今日她所听的话,有一字半句泄露出去,也由我一力承担。” 秋昙也一个头叩下去,保证道:“若有人问起,奴婢便是咬去舌头也绝不吐出一个字。” 主子竟挡在丫鬟面前,还说一力承担罪责,胶东王忖了忖,料想秋昙是秦煜的通房丫头,终于道:“罢了,”说罢便大步往屋外走…… 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再听不见时,秋昙才终于深深呼出一口气。 秦煜微微偏头,用眼角余光瞥着她,“怎么,怕了?” “怕,奴婢真是怕死了,万一王爷发了怒要奴婢的小命,那时二爷您也保不主奴婢呀!”秋昙说着,掏出帕子来,抹着两鬓的汗珠子。 秦煜听她这个话,心里一抽一抽的,他忽转过轮椅,面对秋昙,一字一句道:“谁说我保不住你?” 秋昙见状,以为自己这话伤了秦煜的自尊,忙奉承:“是是是,二爷保得住,这世上有什么是二爷保不住的?” 秦煜面色愈发阴沉,旋即又撇过头去,一语不发。 秋昙怕再惹怒秦煜,不敢下榻,只坐在榻上静静擦着汗,时不时看一眼秦煜的脸色,见他面色好些了,才终于又开口,这回的声口真挚多了,“二爷,其实奴婢是为您害怕。” 她也会为他担忧么? “为我怕什么?”秦煜故作淡然地摆弄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王爷这样看中二爷,二爷却不肯为他所用,万一……”秋昙不敢说下去,只道:“二爷想必听过公叔痤荐商鞅的故事。” 秦煜微微挑眉,他记得自己只给过她一本千字文和一本诗集,她应当没看过《资治通鉴》才是。 “你既知道这故事,便该知道,我的才干比之商鞅,远远不及,”秦煜道。 这个故事中,魏国公叔痤病重垂危之时,向魏宣王举荐商鞅,请宣王用之,或诛之。 然而秦煜以为,自己并非商鞅这般的经天纬地之才,他为胶东王所用,或为旁人所用,于胶东王而言,并不要紧,没必要不能用便诛杀,况且他是平南侯之子,不是谁想杀便能杀的。 正文 第157章 打马球(一) 秋昙便真心实意地道:“依奴婢看,二爷的才干不比商鞅差,不然京城多少才俊,为何王爷非缠着您不放?只是您的好处都藏着,光是把自个儿不好的一面显出来,令人误解,况且您又不理事儿,便再有才干人家也看不见,依奴婢的意思,您还不如答应了王爷,做他的臂膀,如此,便是您……”“腿脚不便”几个字秋昙不敢说,她顿了下,继续道:“您为王爷所用,与那些朝中做官的不也就一样了么?” 秦煜静静抚着自己的白玉扳指,并不言答。 其实秋昙压根不必劝秦煜这些话的,她每日说说奉承话,好好伺候了他这半年不出什么事儿,也就是了,毕竟她再做半年多的奴婢便要离开侯府,她走后秦煜如何便与她没甚相干了,她不必说话来招秦煜的厌,可不知是处出感情了还是怎的,她总希望秦煜将来也能过得好。 于是她起身蹲在秦煜身前,望着他,目光真挚,“二爷,有些话您不爱听奴婢也要说了,其实方才王爷说得不错,这世上真正兼济天下的人不多,多的是利益和感情纠缠不清的事,您若事事都要分辨清楚,将来伤的便是您自个儿。” 秦煜掀眼皮子瞧她,声口带着点儿玩味,“你字不识得几个,年纪又小,见识又浅,倒有一肚子的道理来劝我?” 秋昙面色微变,心里想着,小屁孩儿,你姐姐我见识可不比你浅,年纪也不比你小,不像你从小到大家门都没出过几回,整日读书只读出一身文人的清高。 然而这话她不敢说,只好默默垂下眼帘,道:“那二爷便当奴婢多话吧。” 秦煜见她还有些不忿的样子,轻笑一声,命她推自己出门。 其实他也没清高到那地步,只是不大信胶东王的话罢了,口上说着从心而为,顺带得利,实则是什么样儿,谁知道呢? 接着,秋昙推他走出屋子,与守诚一起,仍由原先那奴婢领着,穿过月洞门,来到方才那花厅前,原先廊上排成排的奴婢已不知去向,院里一片寂静,想必厅里也无人了。 这时从游廊尽头快步走来一粉衣奴婢,她在秦煜身前站定,行礼道:“秦二公子,王爷和大人们都去了马场上,此刻在打马球,王爷遣奴婢来问您,是要出府还是去观赛。” 秋昙想着,秦煜腿脚不便,对打马球应当没甚兴致,且方才又与胶东王闹得不甚愉快,想必是要提前回府。 然而,出乎意料的,秦煜答道:“前头领路去马场。” 秋昙微讶,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立时推着轮椅跟上那奴婢,往马场去…… 他们穿过花田,走上一回廊,又在迂回婉转的曲廊上走了许久,这园子所有的亭台楼阁都依水而建,其余各处便是花草山石,秦煜等人沿着一条小河往上游一路走,看尽园中自然之景。 行至水穷处,穿过一竹林,几人便来到了马场。 东侧的看台上坐了胶东王和另外十几位大人,安平县主和林良辅则倚在看台的栏杆上,观望着台下的马球赛,这一轮是雪园的四个护院在打,其中一方已得了四面旗子,比赛进入尾声,眨眼间又进了个球,胜负已分。 秦煜到了看台上,底下正在鸣鼓,林良辅没听见轮椅声,以为秦煜仍未过来,便央求安平县主道:“县主,小的已陪您看完一轮,这便要去寻二爷了。” 安平县主不悦道:“他又不会走丢,要你去寻什么,我可要你陪我打下一轮呢!” “小的怎敢与县主一起上场,”林良辅躬身朝安平县主郑重地拱手。 “什么敢不敢的,在本县主这儿没那些臭规矩,只我说了算,谁要敢说闲话,我就撕了他的嘴!”说着便学男儿的样子,踮起脚一拍林良辅的肩道:“走,他们比完了,随本县主下场!” “小的不敢,”林良辅退后一步,再次恭恭敬敬向她拱着手。 “县主命你去你便去,”身后传来秦煜的声音,林良辅唬了一跳,回头看,见是秦煜,立即走上前,张口欲要解释,秦煜却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说。 安平县主见秦煜过来,微微不悦,双手抱胸没好气地道:“是我强把你的人拉来这儿的,待会儿你可别罚他,”说罢瞥了眼他的腿,目光黯淡下去,“看台上这些老古董都不愿陪我下场,就因我是个姑娘,真是迂腐,我本想着你我定了亲,一同下场是最好的,偏偏你的腿……” 秦煜面上不动声色,然握扶手的手忽的收紧了,秋昙瞧见,忙将轮椅转了个向面对马场,柔声问道:“二爷,奴婢推您去他们中间坐吧。” 秦煜道了声不必,旋即自己传动轮椅重新面对安平县主,道:“我确实不便,不如便让良辅代我,与你打一局如何?” 这话正中安平县主下怀,她一拍栏杆,激动道:“好,既是代你的,旁人也就没闲话可说了,”说罢看向林良辅,“你瞧,你主子都命你随我下场了,你还有什么可扭捏的,快随我来!” 林良辅面有难色,看向秦煜,秦煜却道:“你去吧,是我和县主命你去的,不算逾矩,放开手脚去打便是,只是要代我顾好县主,时时刻刻护着她,明白么?” 一旁的秋昙听得后脖颈的细栗一层层漫上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么肉麻的话,得亏秦煜说得出口,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多爱护安平县主呢! 不对,不对,秦煜从不是爱装的人,他一装便是要使坏了。 秋昙深深看了眼林良辅和安平县主,在心里为他们捏一把汗。 安平县主也因秦煜这两句话而诧异,然而她并未多想,这便欢欢喜喜领着林良辅往看台下去了…… 接着,便有胶东王身边的婢女过来,要引秦煜去客人们中间入座,秦煜却摆手说不必。 后头条案后坐着的胶东王见秦煜不愿入座,面色微微一变,他曲指敲敲案面,示意婢子斟酒,傍边的婢子立即为他满上一杯,他端起来一饮而尽,又命再斟,如此连喝了三杯。 正文 第158章 打马球(二) 场下几人已换好装束上马,安平县主和林良辅一组,从右侧驱马而出,逆着风,另一组则是赵文贤和另一公子。 两方上场后,便开始鸣鼓,鼓点愈来愈急,在最高潮处一收,只听“驾”的一声,四匹马儿飞奔而出,安平县主的马儿行跑得最快,瞅准那圆鞠,挥起鞠杖便打,马球朝对面飞去,然而姑娘家的力气到底小些,圆鞠行过一段便减了速,正让赵文贤堵住,安平县主跑马冲了过来,赵文贤抢在她之前挥杖把球打回去,又快又准地飞入安平县主那头的罗网。 立时,赵文贤这方竖起了一面旗子。 看台上,秋昙提起一口气终于呼了出来,秦煜不看球,只看着她,冷冷地问:“文贤打得好么?” 秋昙只顾着看球,哪得空细想他话里的意思,不假思索道:“好,打得好!” 秦煜面色立时阴沉下去,想说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说,他垂眸看了眼自己的腿,心底一股酸涩涌上来。 健全的男子,谁人不爱呢,秋昙爱看是人之常情,他这样说服自己,可脑子里却不由自住生出邪恶的想头——用布蒙住她的眼睛,令她看不见马场上矫健如雄鹰的男子,又或是把赵文贤的腿也打断。 然而这念头立时教他压制住了。 此时,场上两方旗鼓相当,战局胶着。 秋昙发觉,安平县主太过霸道了,一直都在攻,既有了攻,比她球技更好的林良辅便只能做辅,被她这样压制着,有力也施展不出,偏安平县主的球技又远不如对方的赵文贤,是而这方打得艰难。 终于,失了第三个球之后,林良辅终于改变战术。 当球再一次飞过来时,安平县主本能地驾马上去截,在她身后的林良辅一踢马肚子,马儿追上前,超过了安平县主,随后他冒着摔下马的风险,一手拉紧缰绳,右脚离开马镫,身子往左倾至马肚子,扬起鞠杖一挥,圆鞠极速朝对面飞去,穿过马蹄,直直落进了网袋里。 于是,两方再次打平。 有此一球,安平县主便自愿退后,让林良辅去攻,于是,接下来几个球便打得容易多了。 看台上,那十几个文官大多都在吃酒说闲话,只有少数几个盯着马场上,因着打马球是安平县主提出的,他们其实没多大兴致,看过方才那一轮后,便厌倦了。 而栏杆前的秋昙看得津津有味,一颗心都为他们揪起了,原本她是站在秦煜身后的,不知不觉间已走到秦煜右前方,倚着栏杆了。 秦煜看着场上,手缓缓从袖子里伸出来,他手心躺着三块黄豆大小的石子。 这是方才他听说众人看打马球时,便从地上拾起来的,为的就是此时,见林良辅和安平县主并肩往前跑时,他弹出一块石子…… 马场上,安平县主的马儿前蹄被石子打中,猛地蹿了起来,安平县主缰绳没拉得稳当,立时身子往后栽,而他一旁的林良辅眼疾手快,奔过去一手拦腰接住了她。 场上马儿仰天长啸,看台上说笑的众人都惊得往场上看过去,见到的便是林良辅抱住安平县主的情形。 一时众人噤声,神情各异。 其中几个好事者嘀咕起来: “所以说女儿家还是矜持些的好,为何要做男儿装扮,学男子的行事呢?都是定了亲的人了,在自个儿将来的丈夫面前摔进旁的男子怀里,看着像什么样。” “诶,此言差矣,你方才不曾听秦二郎说他那长随便等同他一样么?所以这一摔,是摔进了秦二郎怀里。” “秦家二郎腿脚不便,也是可怜。” 不过他们有个好处,嘀咕归嘀咕,也就是这一会儿,回头绝不会将此事外传,因着他们心上放着许多大事,这等芝麻大小的琐碎,连逗乐时也不愿说起。 而栏杆这头,始作俑者秦煜面无波澜,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秦煜脑子里竟转过一个念头,是否把赵文贤也从马背上弹下来呢? 然而这念头只是个火星子,立时教他自个儿掐灭了。 始终关注着场上的秋昙也懵了,她方才隐约间看见从这儿有什么东西射出去了,而后安平县主的马儿便突然发起了狂。 难道是秦煜? 她立时回头看向秦煜,见他神色冷淡,一如往常,接着他冷冷的目光也朝她看过来,她立时回过头去,觉着是自个儿眼花了。 然而,守诚也隐约察觉到什么,回头看了眼秦煜,秋昙见守诚如此,便明白他定也是看见了什么。 秋昙立时后背冷汗涔涔。 所以,应当是秦煜无疑了。 怨不得他方才命林良辅随安平县主下场,还命他护着她的安危,原是为的这个,可他这么做,对他有甚么好处? 突然,秋昙脑子里闪过曾经的一件事。 当初的春日宴上,秦昭也无缘无故坠马了,那日恰好周氏换了秦煜的纸张,令他画不成画,所以,难道那一回也是秦煜的手笔。 一股寒意从骨头缝里沁出来,秋昙再次回头看相秦煜,她觉着自己似乎仍然没看透他,虽然近来他待她已比先前好得多,再不乱发脾气了,可他是那个曾经打坏了雀儿的手,又毫不犹豫将伺候他多年的绿绮赶出府的二爷啊! “二爷?”秋昙无意识喊了他一句。 “怎么?”秦煜看向她,十分淡然。 “方才一个不当心,小林子没接住,县主便坠马了,”秋昙咽了口唾沫。 秦煜微微一哂,“那你太小看林良辅了。” 所以秦煜是算准了林良辅能救下安平县主,才丢了这石子么? 这时,十几个奴婢小厮走下看台,快步过去马场中搀扶安平县主和林良辅等人,两人被搀扶着往看台上来了,安平县主显然吓呆了,一张小脸煞白,眼睛看直了,两颗眼珠子像嵌进眼眶的珠子,一动不动的。而并无奴婢搀林良辅,他独自个儿在后头跟着,不住甩动右手,想来是方才接的那一下太猛,伤了手臂。 正文 第159章 找寻 不多时安平县主等人从石阶上过来了,胶东王起身亲迎上去,细细端详县主,“你怎么样?可伤着哪儿了?”傍边搀扶的奴婢回话道:“王爷,县主身上没伤着,只是吓坏了。” 胶东王这才放了一半的心,但看她脸色煞白,便知吓得狠了,立时抬手示意奴婢扶她去席上坐着,又劝道:“你性子太燥,打马球本是为了取乐,你却打仗似的拼起命来,往后再要打马球,只许同女子打,不可再任性妄为。” 始终无人去想马儿为何突然蹿起,因打马球时马儿把人甩下的事不是没有,譬如前年便有某家公子打马球时坠马,教马儿踏了几蹄子,把肠子都踏出来了,是而众人都以为方才是意外。 接着,客人们也上前来,客气地问候安平县主。 林良辅救了人却无人问津,只默默退至秦煜身后,秦煜问他伤得如何,他甩了甩手臂笑道:“谢二爷挂心,小的无碍。” “无事便好,你救下县主,回头我有重赏,”秦煜道。 这时,安平县主已由奴婢扶着在椅子上坐下了,她接过递上来的茶,抿了一口,那热茶的暖意直达心底,她终于回过神,站起身来,第一句便是问林良辅,“他伤了没有?” 众人终于想起还有个林良辅,立时都朝他看去,只见林良辅艰难地抬起右手,远远向安平县主抱了个拳道:“奴才无碍,多谢县主挂怀。” “还说没碍呢,分明手都抬不起了,”安平县主看向胶东王,恳切道:“王爷,要请医官为他医治,还得重赏他!” “好好好,依你,”胶东王笑道,这便命奴婢封了银子。 安平县主也立即走出人群,亲自上前看视,问东问西,十分关怀。客人们见两人都没什么事儿,也就坐回席上,各自说各自的话去了。 秦煜见安平县主对林良辅这样上心,且态度柔和,便趁热打铁,问安平县主:“让良辅给你做长随如何?” 此言一出,几人齐齐看向秦煜,一个比一个诧异。 安平县主只略一思索,便笑逐颜开,爽快道:“好,再好不过了,我正缺一个这样孔武的长随!” 秦煜又看向仍在发愣的林良辅,“你若愿意,便去向县主见礼。” 林良辅想着安平县主几月后要嫁给秦煜,仍是要到侯府来的,秦煜命自己先去伺候将来的女主子,似乎也没甚不妥,于是他艰难地抬起右手,就要向安平县主拱手……安平县主却忙止住,道:“你手伤着了,还行什么礼呢,快到我那儿坐着去,”说着便命奴婢往她的座位旁加一张椅子。 秦煜又道:“良辅,你先过来,我还有几句话交代,完了你再去坐着。” 林良辅依言上前,立在秦煜身旁。秦煜指了指来时的竹林方向,示意往那儿去,守诚立即来推轮椅,秦煜却摆手,只看着林良辅,林良辅会意,这便用未受伤的左手推轮椅,推着他往竹林里去…… 安平县主面露不满,忍不住嘀咕:“放着奴才不用,非用个伤患,”说着,便往自己的座位去了。 秋昙和守诚互看一眼,秋昙问:“你方才都看见了?” 守诚颔首。 她看了眼左右,随即挪到守诚身边,压低声问道:“一颗小石子,能飞这么远,这么准,恰好打中那马蹄,二爷怎么弹的?”说着,做了个弹的手势。 “二爷能射中在他跟前移动的靶子,且箭箭直中靶心,你知道么?”守诚昂起脑袋,满脸的骄傲,好像能射中靶子的是他。 秋昙惊得张大了口,她看过秦煜在春日宴上射箭的风姿,却不知他还能射中移动的靶子,“那我往后再不敢惹他了。” 她怕哪一日惹了他,他能在百里之外把她射成筛子。 这时,场上的马儿已让牵走,圆鞠、鞠杖等物也已撤下,转而由两个身壮如牛的男子牵上来两架马车,这马车不是载人的,更像战车。 这是赛马的一种,会儿会有奴才上战车,在划出来的并不宽阔的小道上驱车,因着轨道狭窄,要想争先,便得将另一辆战车撞出轨道外,十分惊险,达官贵人们通常不会下场,只在看台上看两车互撞取乐,甚至下注赌输赢。 刺激归刺激,却过于残忍,秋昙看不得这样的,便掉过头去看别处,却正看见王爷附耳同一个小厮说了什么,随后那小厮便往竹林里去了。 秋昙首要想到的是,胶东王派人去杀秦煜,然而立即她便否定了这荒唐的念头,这可是光天化日,在他自个儿的宅子里,他不会蠢得在这儿杀了平南侯嫡长子吧? 然而,等了许久,待场下结束了第一轮的赛马时,竹林那处仍不见秦煜的身影,秋昙愈来愈焦躁,那个她自以为很蠢的念头又浮上心头。 终于,她拉了拉正专心致志看场下的守诚,恳切道:“守诚,咱们去寻一寻二爷吧。” 守诚猛然意识到秦煜去得太久,面色微僵,立即应了,同秋昙一起走过竹林,分两头,以小河为界,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去。 秋昙往小河的右侧直走,便见一蜿蜒的曲廊,曲廊临水,秋昙走近了看,原是一日月环抱形状的水塘,水塘边上水草丰茂,绿树成荫,有梅树的枝桠直伸进廊下来。 走上曲廊,秋昙透过漏窗往另一侧望,又见巨大的假山石,山石堆出的甬道里,似有奴婢进出,秋昙立即拐去另一条廊上,去到假山石前问那两个婢子,可见着一个坐轮椅的公子,她们道不曾见过。 秋昙一下迷茫了,她四下环顾,山山水水的,不知该往何处去寻,便只能一面走一面扯着嗓子喊:“二爷,二爷!” “园里不可高声喊叫,”两奴婢上前来喝止,秋昙却不理会她们,大喊着二爷,快步往前边跑去了。 她不敢想象秦煜出事,一想到,便喘不上气,好像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个了…… 正文 第160章 归府 望月亭里,林良辅撒开腿坐在石矶上,面对秦煜,神色凝重,他手里揪着根草,无意识的一截一截将那草掐成几段。 这时,不远处的假山石后传来秋昙的喊声,林良辅于是起身,举起手要向秋昙招呼,秦煜却打断他,“慢着,让她自个儿寻过来。” 他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悠悠望着那暗红色的一个点缓缓走近他…… 看着她着急忙慌地寻他,他心里很快慰。因着唯有她走向他,寻找他时,她的眼睛里心里才填满了他,而不会想着赵文贤,或是其他什么人。 “二爷!”秋昙一偏头,终于望见亭子里的秦煜,她简直要喜极而泣了,然想到秦煜居然不应声,她脸色又难看起来。 她提着灌了铅的腿往亭子里走,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冒烟的嗓子,没好气道:“二爷您听见我喊您,怎的也不吱个声儿?” 秦煜并不解释,而是冲林良辅摆了摆手,“记着我方才同你说的话,回看台上去吧。” 林良辅朝秦煜一个拱手,这便踅身走出亭子…… 秦煜这才得空瞅一眼已瘫倒在坐凳楣子上,嘶哈嘶哈喘着粗气的秋昙,“你寻我做什么,我又不能丢了。” “可您才同主人家闹翻,又在人家的地界上,万一……万一呢,奴婢怕二爷您出事儿啊,”秋昙有气无力地道。 秦煜听着这话,心里熨帖,禁不住勾了勾唇角,而后两人都不言声儿了,静坐在亭子里,听外头的虫鸣鸟叫。 如此待了一刻钟,秦煜见秋昙喘顺了气儿,才道:“走吧。” 秋昙起身,过来给秦煜推轮椅,她瞅了眼秦煜,见他面色如常,倒觉着怪了,此刻她身上都是汗味儿,怎的他也不嫌弃? 随后秋昙推着轮椅,走了大约两盏茶的功夫才回到小河尽头,此时守诚已在河岸边等着了,见他们过来,他立即迎上去。 秦煜做完了他想做的一切,便也不回看台上,而是命沿着小河往下流走,出府去,路上遇见两个奴婢,便命她们去给看台上的胶东王带话,说他要先走一步了。 秋昙说不亲自去告辞,似乎不大好,秦煜却不以为然,他最初与胶东王便是以友人相交,且他又不是朝臣,与胶东王自然不必讲君臣尊卑那一套,以最自然的方式告别没甚不好的,兴许往后余生,他与这个知己也再没有见面的时候了。 乘马车回到侯府时,已是黄昏时分,正大门前,两小厮正在挂灯笼,火光照亮密密斜织的雨,秋昙这才意识到外头在下雨,且下了许久了,门前的大理石砖地上教雨水冲刷一新,光滑如镜,微弱的灯笼火只照亮石阶前的方寸之地,煌煌的,像泼了一地的油彩。 有门房撑着罗伞过来,接秦煜进门,待进了门,便又请秦煜上了软轿,秋昙和守诚在左右两旁打灯笼,引轿夫往听风院去…… 一回到听风院,还没来得及进正屋,扇儿便从灶房急急走过来,向秦煜屈身行礼,禀报道:“二爷,方才钱妈妈来过院里,说请您去汀兰院一趟。” “不去,”秦煜冷冷说了声,便示意秋昙推他进屋。 秋昙这便推着秦煜绕过扇儿往屋里走,守诚已先行进屋把烛台都点亮,待秦煜进去,一室通明。 秦煜不想用晚饭,守诚便先推他去净房沐浴,秋昙则去了翠袖和绿浓的屋里,问她们钱妈妈来作甚。 “听说午饭后有五六个妇人来府门前跪着,赶也赶不走,钱妈妈过来,问二爷预备如何料理,”绿浓一面铺床一面道。 秋昙立时想起今儿出府时,秦煜给了一农妇五两银子,命她在家里等着,他自会料理庄子上的事,难道是这农妇回去将此事告诉了旁人知道,她们便也来府门前跪,赖着要银子了? “绿浓,你去把钱妈妈喊来一趟,便说二爷回来了,”秋昙立即吩咐,绿浓这便去了。 接着,秋昙回屋换了身衣裳,这时秦煜也沐浴完了,她便去灶房端了饭菜进屋,一面摆饭,一面将方才绿浓的话告诉了他。 秦煜似乎并不意外,只端坐着,静静看着桌上的菜色。 这时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守诚撩帘进来禀报:“二爷,钱妈妈过来了,可要传进来。”秦煜捉起象牙筷,夹了块鲋鱼在碗里,淡道:“请进来。” 守诚撩起门帘,钱妈妈迈着轻巧的步子进了来,先朝秦煜一礼,而后开门见山,“二爷,听门房说您今儿出门时,有个农妇来府门前闹事,您看她可怜便给了五两银子,不知可有这回事。” 秦煜慢条斯理地挑着鲋鱼刺儿,淡道:“有这回事,怎的了?” “二爷,那对受了您恩惠的母女家去后,便又有五个妇人过来跪,她们都是打死馒头庄庄头的佃农的老婆,最是难缠,今儿您给了她五两银,明儿指定又来讹,后儿用完了这五两,还得来府门前跪,二爷,说句逾越的话,您今儿真不该给那五两,”钱妈妈语重心长道。 秦煜掀眼皮子瞅了眼钱妈妈,“我不该决这个口子,如此你们便能逼得这些丈夫入了狱,家里揭不开锅的妇人孩子饿死,或签了你们给的认罪书?” 钱妈妈微愕,忙道:“这……这哪儿来的认罪书,定是那妇人为了银子满口胡沁,她们男人杀了我们侯府的庄头,却让我们给银子,没这个道理呀!便是饿死了,那也不干侯府的事儿,倒是二爷您这银子一给,倒显得咱们侯府理亏了似的。” 秦煜挑鱼刺挑得心烦,筷子重重一放,把钱妈妈唬得一愣。钱妈妈向来严肃,连秦昭秦峥等主子都怕他,可不知怎的,她偏害怕秦煜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哥儿。 秦煜从秋昙手中拿过雪白的帕子,叠了两叠,细致地擦拭着唇角,“本就是理亏的事,你们却只想着撇清干系,正是你们一味撇清,才闹得如斯田地,你们这么个料理的法儿,可禀报过祖母?” 正文 第161章 烫手山芋 钱妈妈听秦煜这样指责周氏的行事,心里十分不自在,尤其这主意是周氏和她一同商量的,如此倒好像她一个理了十几年事儿的老人,不如他个十八岁的哥儿。 她把嘴一撇,哼声道:“三爷这话说得好笑,早在夫人嫁过来时,老太太便将中馈托付了她,后头无论做得好歹,都不大过问,因着老太太明白,府里只能有一个主事的,若主母做什么都有人插一杠子,便什么也办不成了。是而今次这样的琐碎事,毋须惊动老太太,便是老太太知道了,也会同意夫人的法子,二爷您没料理过事务,以为这是大事,非得要报给老夫人,这也不怪您。” 话里处处机锋,先是讽刺秦煜插手,弄得什么也办不成了,再是说秦煜没见过世面,才会如此大惊小怪,一点琐碎也认真当回事。 秦煜颔首,嘴角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说得不错,一个府里确实只能有一个主事的。” 钱妈妈以为秦煜教她三言两语压住了,便得寸进尺,揶揄他道:“二爷,您既插手给了那农妇五两银子,想必还有后招,所以夫人命奴婢来讨二爷您的示下,敢问二爷,接下来该如何料理?” “一件事只能有一个做主的,这不是你方才说的?不必讨我的示下了,把账本和名册,连带人都交给我,我既插了手,便要管到底,”秦煜轻描淡写地道。 钱妈妈愕然,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答话。原本她只是故意激怒秦煜,好迫使他认怂说自个儿不懂,谁知秦煜竟真要接手。 站在秦煜身后的秋昙,抬眼觑了觑钱妈妈,旋即低下头抿着口忍笑,心道真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怎么,这不是你自个儿说的?”秦煜懒懒地问。 钱妈妈还有什么可说,总不能自己打嘴,于是她朝秦煜屈膝一礼道:“老奴这便将您的意思告诉夫人。” 说完了该说的,秦煜便不再理她,而是捉起象牙筷子,旁若无人地剔鱼刺。 钱妈妈欲言又止,这便告退下去了。 不多时,钱妈妈回到汀兰院,此时周氏正捧着盏茶坐在罗汉榻上,命钟成家的去把库房里剩的几十匹云霞锦拿出来,给丫鬟们赶制冬衣。 她见钱妈妈立在檐下,这便挥退了钟成家的,向镜台前坐了,一面解钗环,一面命钱妈妈进来。 钱妈妈掀帘进屋,见周氏拔赤金八宝如意钗时,垂下的流苏缠上了宫花,她忙快步走到周氏身后,将纠缠的流苏解下来,细心地为她将盘发散开,而后将秦煜的意思回禀了。 屋内灯火煌煌,周氏盯着着镜中自己憔悴的脸庞,哼笑道:“因着这个事,我几夜睡不着觉,他倒好,整日坐在自己院里吃好的喝好的,什么也不必管,出个门还来坏我的事儿,如今竟数落起我,既他要管,便随了他去,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本事!” 如此,钱妈妈反松了一口气,这便替她将玛瑙滴珠耳坠子卸下,道:“夫人能放得开手便好,把这烫手的山芋扔给他去,他若做得好,是替您解了急,若做得不好,回头老爷回来,要责骂也是责骂他。” 铜镜里的人冷冷一笑,用食指剔了剔鬓角的杂毛。 其实这几日,周氏确实为此案日夜奔波,还亲去求了娘家兄弟,让在朝堂上为侯府说几句话。 然而无用,因这案子连王爷都惊动了,如今已由廷尉衙门上交刑部,刑部审出了一半,确实是庄头宁有财剥了佃农们一成的收成,几个家里孩子多的佃农连稀粥都喝不起,再三恳求宁有财不成,这才挥起锄头把人杀了,杀人偿命,几个杀人的佃农跑不了。 而周氏在意的不是几条人命,他们便是死光了与她,与侯府什么相干?周氏在意的是,宁有财是宁家的世仆,却仗着主子的势,做出贪墨之事,还闹得满京城都知道,她要为侯府洗脱“治下不严”的指控,便得令那六七个佃农改口,可那几个农妇都是硬骨头,一百两二百两砸下去,居然无动于衷。 底下不松口,上头又盯着,中间腾挪的余地有限,挤进死胡同了,她不信秦煜有这个本事,能把侯府解出来。 是而她命钱妈妈明儿便将账目和名册送去,把这烫手的山芋丢给他。 听风院的厨娘李妈妈是老太太的耳目,次日,见钱妈妈命人搬了两箱子账本过来,立时便将此事禀给了老太太。 老太太遣张嬷嬷打听,不多时便知道了前因后果,也知道周氏不仅拿银子利诱那几个农妇签认罪书,还派人把人家的包子摊掀了,伤了老人家,如此地仗势逼人。 老太太派人请来周氏,命她跪在佛祖,狠斥她:“原先我问你可有料理的法子,你瞒着我说官府那头已打点了,压得下去,却怎到了如今这地步,到这地步了来与我商量,我也想想法子,兴许还有回转的余地,你却把路也堵死了,心狠得这样,把人家一家子谋生的摊子都砸了,如此同个强盗何异?你好歹是伯爵府出来的姑娘,为何行事偏要往那下三流走?唉……我同你说,你也不必再逼着他们了,现下你便是给一万两银子,人家也不定应你。” 正文 第162章 祖孙 周氏屈辱地跪着,心里又委屈又不服气,面上却也只能说:“母亲教训的是。” “这却也罢了,如何你把事情做绝了,却把烂摊子扔给煜哥儿,打的什么主意?”老太太连客气也不客气了。 “媳妇哪敢,只是二哥儿自个儿说要料理,我只好遂了他的意,”周氏错开眼,不敢看佛祖。 “真是如此便好了,”老太太叹了声,也不管她,径自走出小室,往正屋去了。 接着,老太太又遣人去请秦煜过来。 不多时,秦煜便由秋昙推着来到万寿堂,秋昙见张嬷嬷、莺儿等常侍奉在老太太身边的奴婢都肃立在院里,到正屋檐下时,无意间往东侧小室瞟了眼,便见周氏跪在蒲团上,她心下了然,撩帘进屋,把秦煜送进去后,她便知趣地退了出去…… 老太太右手迅速地拨拉着红珊瑚手串,见秦煜进来,她便又起身,在罗汉榻前踱来踱去,“煜哥儿,把送去你那儿的账本、名册和人都送回去,外头那些弯弯绕绕,盘根错节的关系还得你母亲来打点,你到底没经手过事儿,料理不了。” “祖母也以为,应当像她这样行事?”秦煜蹙眉望着老太太。 “自然不是,少不得我从旁提点着她行事,这个错儿,认就认了,先用银子把佃农安抚住,再递一道折子上去请罪,凭着祖上的军功,圣上还能追究侯府不成?至于脸面,便先不去管他了。” “孙儿也是这个想头,只是还要加上一个,要彻查剩下十几个庄头,至少做出个样子来,给外头看的人一个交代,也吓吓府里的人,尤其那几家老仆。” 老太太深以为然,忽意识到什么,幽深的目光望向秦煜,“你素来连出门也不肯的,怎忽的管起这个事来?” 秦煜垂眸不语,良久,才终于将在雪园宴上,几个官员问他侯府庄子上人命案子的事儿说了,顺带将胶东王与其中几人就田亩改革之谈也提了几句。 老太太立时沉下脸色,步也不踱了,坐回罗汉榻上继续拨拉红珊瑚珠子,愈来愈慢下来。 “孙儿不在朝堂上,不知朝中大势,是只有几人有这想头,还是许多人都有这想头,可无论如何,我们自己府里做好了,让人拿不着把柄,总是好的,”秦煜肃道。 老太太此时已是一身的冷汗,她不是怕旁的,而是忽而意识到,平南侯在外,朝堂中没几个自家的人,近两年与同僚的往来也不如原先频密,以至如今的朝堂上动向竟一点儿没察觉。 “二哥儿,”老太太深深望着秦煜,道:“果然还是祖母一手带大的人,资质比你三弟资质好得多,只可惜……”老太太的目光移到他腿上,叹了声便又调开视线。 …… 祖孙两个说了半个时辰的话,再从万寿堂出来时,秋昙见秦煜神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凝重得多。一路上,她不敢同秦煜说话,只默默推着轮椅往前。 待到听风院门口时,恰好一暗红色的身影从围墙下的小道上过来,那人陪着笑来向秦煜见礼,“见过二爷。” 秦煜瞥了她一眼,他记性极好,一眼便认出这人是在陆家见过的,醉倒在桌上的妇人——秋昙的嫂子。 “嫂……嫂子?”秋昙右眼皮子忽跳了下,直觉不好。 看在秋昙的面上,秦煜没轰人走,只是蹙着眉示意守诚推自己进门。 守诚接过手后,秋昙退后一步,看着秦煜进了院门,这才急急拉了秀芹往紫竹林里去,“嫂子,你怎的跑这儿来了,是家里又出事儿了?” “家里能出什么事儿啊,”秀芹由秋昙拉着,在石墩上坐了,赔笑道:“托三爷的福,帮着打点了官府,给追回一百两银子,他哥哥他便再不敢出去跟人做生意了,只守着那茶馆,守着这一百两银子。” 秋昙微松了口气,心道无能的人就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少折腾,如此还能少亏些银子,不然便是腰缠万贯也迟早作没了,作没了银子便会来缠上她,惨的便是她了。 “这是好事,嫂子,”秋昙道。 “是啊,说起来终究是托芽芽的福,若不是你,三爷哪儿认得我和你哥哥呢?”说着便解下身侧那沾了油渍的嫩黄色绣白梅的荷包,从里掏出个沉甸甸的雕花银镯子,而后将秋昙的手拉过来,就要往她腕子上套。 秋昙吓得手直往后缩,“嫂子,你给我这个做什么?”一面说一面扭动着腕子,挣开了她。 秀芹只好将那镯子放在她面前的石案上,笑道:“给你个镯子你还推推阻阻的,又不是抢你的镯子。” 秋昙心道你还是抢我镯子吧,你送我一个镯子,后头便埋了个大坑等着我。 “不必了,嫂子你若没什么要紧事,我便先回了,二爷还等着我磨墨呢!”说着,便起身要走,秀芹诶了声,急得拉住她的手肘,“有件小事儿嫂子要求你。” 就知道是这样。 “我帮不上忙,”秋昙回头直盯着她的眼,直截了当地道。 秀芹微微尴尬,抬手将发拢在耳后,笑道:“这事儿只你办得成!” 正文 第163章 帮忙 秋昙没法儿,只得又坐回去,听她细说。 原来那闹出人命的馒头庄庄头的老婆朱氏,也是府里的管事,她打听得此事已交由秦煜料理,昨儿便寻到秀芹,请她帮忙走走秋昙的路子,让秋昙在秦煜面前给她老头子求情。 秋昙听罢这个话,更把那银镯子推得老远,生怕沾染了似的,“这忙我帮不上,旁人不知,嫂子您怎会不知道,前些日子我才让二爷赶回家,好容易求着他把我调回来了,这会儿正是不能行差踏错一步的时候,还去掺和这事儿,我还能有好?” 秀芹又把那镯子推过去,挤眉弄眼地冲她笑,“你还想骗嫂子,当日二爷亲自上门为的难道不是你?你如今是二爷心尖尖上的人,替人说几句好话,既做了人情,又白得一个镯子,这么实惠的事儿,不办白不办,可别傻,非得靠绣花赚几个苦银子,还费眼睛。” “费眼睛我不怕,我就怕问心有愧,那庄子上都闹出人命了,京城里这事儿也传得沸沸扬扬,他们想轻飘飘地揭过,哼!那绝不能够!”秋昙说着,站起了身,满面肃色盯着秀芹,“这事儿嫂子你甭管,若得了她的银子,也都退回去,别回头银子没捞着,倒惹得自己一身腥。” 秀芹嘴角的笑意冷下来,垂眸看向花岗岩石案,鼻子里轻哼出一声,“嫂子不是那么没见过银子的人,我没得她一分一厘,都是为你好,要说我能得什么好,那便是往后能沾沾你的光,人家说起我来时,还道一声她侄女儿在二爷跟前有面儿,不过,既你不领情,也就罢了,”说着,拾起那镯子便作势要走。 这时,竹林小径上传来一声大喝:“站住!” 秋昙和秀芹齐齐循声望去,正见钱妈妈疾步走来,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健妇,吃力地抬着一四角包银的红漆木箱。 钱妈妈认得秀芹的衣裳,知道是厨下打杂的,又因她前两日才教几个在府里乱跑的小丫鬟冲撞了,这会儿更看不惯那不在值上,四处乱跑的,便骂道:“厨下的跑这儿来做甚?三天两头的不干正事儿,净在园子里瞎逛,报上名字来,回头我找你管事的说话。” 秀芹认得钱妈妈是夫人身边的,吓得六神无主,一面屈身行礼,一面拿眼睛瞟秋昙,向她求救。 这时钱妈妈等人过来了,秋昙上前一礼,向钱妈妈赔笑道:“求妈妈饶了我嫂子,也是家里有要紧事,不然她不会过来的。” 听如此说,钱妈妈瞥了秀芹一眼,见她双腿发颤,不住告罪,这才稍软了口气,“既说完了,便回去值上。” 秀芹如蒙大赦,起身道了句:“多谢妈妈体谅。”而后便提着蹲得发麻的双腿,沿墙垛往另一条小道上走。 秀芹心跳得厉害,想着这都是秋昙这死丫头闹的,若她早些答应也就早完事儿了,便也不会遇上钱妈妈,怪这死丫头不开窍,有银子都不晓得赚,如此她得的那几斤好茶叶也只能退回去了。 秋昙看着她嫂子远去,心里松了口气,这便推开院门请钱妈妈进去,“妈妈,这瞧着怪沉的,怕是账本吧。” 钱妈妈淡淡嗯了声,“前些年的鱼鳞册子,昨儿忘了抬过来,”说着,走近秋昙,贴耳悄声道:“二爷要如何治理庄子,你若知道什么,通通禀报上来,”说罢立即走开去,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行。 秋昙心中一紧,抬眼望向钱妈妈,惴惴不安。 接着,秋昙隔帘禀报说钱妈妈送账本过来了,屋里秦煜淡淡应了声:“进来,”秋昙便拉起帘子请钱妈妈等人进屋。 两健妇进门后便把箱子放下,打开来,里头是半箱子鱼鳞册,因久未开启,箱子里散发出一股霉味儿。 秦煜微微蹙眉,立即掏出雪白的帕子掖着鼻尖,摆手示意把箱子搬出去。 秋昙没来得及给钱妈妈倒茶,便跟着出屋,吩咐屛儿和绿浓等人把册子拿出来晒,再把熏笼点起来,稍后好给书熏香。 屋里,秦煜坐在八仙桌后,翻着昨儿送来的名册,“还不走是有话要说?” 钱妈妈笔直地立在秦煜对面,肃道:“夫人命老奴给二爷带几句话,一则各庄子上近十年的鱼鳞册、账册和名册都交给您了,此事也就全辛苦二爷您,若还有什么缺的也都报上来,老奴全力给您办齐全,您要调用什么人,或底下人有人使绊子,也一概报给林妈妈,林妈妈会替您办妥,二则各个庄头用的都是老人,除却馒头庄的王仁贵,还有几个跟过老太爷的,都是不好啃的硬骨头,您不必怕,只放心大胆地去办,这沉疴积弊,该用猛药医一医了……” 秋昙吩咐完事儿回来,在帘外听得这几句,禁不住在心里冷笑,周氏自己不好得罪的人,便让秦煜去得罪,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不过即便周氏不打这算盘,秦煜要借馒头庄的案子,把所有庄子都彻查一遍,凭他眼里容不得沙的性子,也是要把人得罪光的。 正忖着,便见钱妈妈撩帘出来了,秋昙于是上前,送她出门…… 正文 第164章 按揉 待回到屋里,见秦煜仍专心致志盯着账本,秋昙忍不住道:“二爷,屋里太暗了,奴婢推您到窗下去看吧。” “不必,”他头也不抬。 秋昙摇了摇头,心道你也就仗着你眼睛好,这个时代近视了,没有眼镜看你怎么办! 又不知过了多久,秋昙为他续了两杯茶,第二杯也见了底,她忍不住又道:“二爷,您看了许久了,不如歇会儿吃个点心,再让奴婢给您揉揉眼睛吧。” “啰嗦,”秦煜从书里抬起头,不耐地瞅了她一眼。 因腿残的缘故,他对自己的身体有一种深藏于心的厌恶和不安感,他不喜人触碰,甚至除了这头发,他也不许秋昙触碰他身上裸露的任何一处,生怕旁人碰着他的脸,接着便要触到他的手,而后便深入到他丑陋的双腿。 可他的目光渐渐下移到她垂在两侧的小手上,不由想象起她指尖贴在自己眼角的触感。 秋昙心血来潮想给他做套眼保健操,哪会轻易放弃,便试着走近道:“二爷,奴婢新学了一个按摩手法,保管按得您舒舒服服的。” 听如此说,秦煜这才来了点儿兴致,抬眼看向秋昙,想着上回她教他做数学题,可见她确实有些旁人不知道的小聪明,纠结了许久,目光最后又落在她那百合花一样娇嫩的手上,终于,他合上账本,推到一旁。 秋昙知他允了,这便上前,在他跟前站定,示意他闭上眼,他果然闭上了,把自己全然地交给了她。 她伸出手,四指的指腹按上他的天应穴,有节奏地轻揉着,道:“二爷,您觉着舒坦么?” 秦煜不答,他只感觉到她温热而柔软的指尖的触碰,忽轻忽重,忽快忽慢…… 渐渐的,他袖管里的手掌握成了拳,浑身紧绷着,想睁开眼,又怕对上她的眼,因如此她便能发觉他眼里的慌乱无措。 “二爷,您放松些,别蹙着眉头呀,”秋昙道。 秦煜推开她的手,立即别过头,睁开眼看向别处,“不必按了,你按得不好。” “不好?”秋昙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想难道自己力道不对? 秦煜重又低下头,翻开账本,假作认真地看账本。 秋昙见如此,只好退到一边,从八仙桌上拎起紫砂茶壶,为他续了盏茶。 秦煜盯着账本上的字,分明个个都认得,合在一起却又不知什么意思了,只好反反复复看着同一行。 终于,他翻过这一页,没话找话道:“近来那本诗集你看得如何了?可还在习字?” “奴婢日日都习字呢,厨下送来的那些菜品奴婢都记了账,这便寻来给您瞧。” 秦煜抬手,“不必了,你若真想学记账,便拿这账本去看,”秦煜说着,将自己手中的账本合上了递给她,道:“你只需读前五十页,看你能否看出些端倪,三日后我会考你。” 秋昙听如此说,立时精神一震,双手虔诚地接过青皮账本,狗腿地道:“二爷,您真是奴婢的老师啊!” 秦煜轻笑了声,“我做旁人的老师远远不够,做你的老师,倒是够的。” 秋昙双手抱着账本,贴在胸怀,道:“那奴婢先把这账本放屋里去。” 秦煜垂下眼皮子,淡淡嗯了声。 于是秋昙却步回身往门口去,她掀起门帘,撒丫子往外走,这时一丝风吹来,她水红色的衣角翩飞而起。 看着她欢喜的模样,秦煜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 秋昙一个奴婢,本目不识丁,却到底有份好学之心,加上他的牵引,将来不说学识与他比肩,至少能懂几句诗词,可与他谈论一二,这样的女子,才是他应当喜爱的。 忽想到什么,他嘴角的笑意迅速敛去,苍白冰冷的指尖触及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缓缓转动着…… 她嫂子方才过来寻她,为的什么可想而知。自从他接手了庄子上的账目,决意料理馒头庄的事儿起,他的听风院也要门庭若市了,往后求秋昙说情的人不会少,他只想冷眼看着,看秋昙这个财迷,在大是大非面前能否禁得住银子砸,若禁不住,那空认得几个字,也没甚用处。 正文 第165章 送礼(一) 次日一早,秋昙服侍秦煜用毕早饭,便去灶房端了自己的饭菜回房…… 她一面吃着饭,一面从妆台上拿起昨儿秦煜给的那账本,兴致勃勃看起账来。因不是学会计的,她不懂记账,是而看这账本也很费了番功夫,用了半个时辰,才将前五页过了一遍,看不出什么端倪,只知道了这个时代的田产所值及亩产量。 不多时用罢了饭,她便放下账本,收拾好碗筷出门。 从院里走过时,恰见翠袖从院门口向她疾步走来。 “秋昙姐姐,秋昙姐姐,外头有个妈妈寻你。” “妈妈?哪个妈妈?可是我娘?”秋昙蹙了蹙眉。 “不是,她戴着支五蝠捧寿的金簪,金灿灿的,看着比徐妈妈还富态呢,”翠袖道。 秋昙迟疑了会儿,回说:“知道了”,说罢便将碗筷端回灶房,而后去了院门口。 她将门拉开道缝,便见一身宽体胖的婆子恭敬立在门口,满面堆笑。那婆子微倾下身子问她:“可是秋昙姑娘?” 这婆子是个国字脸,赔笑的模样看着十分勉强,可知是个常年板着脸,不苟言笑的妈妈,再加上这通身气派,想是府里养的老仆,一富贵闲人。 “您是?”秋昙将门拉开了,眼睛打量起这婆子。 “我是刘婆婆,你不记得了?我认得你娘的,还去吃过你的满月酒呢!”那婆子笑道。 秋昙心道我满月时哪认得人,谁知道你哪路神仙,然而面上也只陪笑,“哦,是刘妈妈呀,快进来吃盏茶吧!” “不必不必,我就是来给你送个东西,”刘妈妈连连摆手,因秦煜恶名在外,她不大敢进听风院。 随即,她从自己袖里掏出个精致的文竹嵌石双圈三层粉盒,盒上刻着七星花卉。 秋昙见此,便知这脂粉来自京城最有名的七星阁,据说连宫里的太妃娘娘也爱用这儿的太真红玉膏,据传乃唐朝杨贵妃留下的秘方,精制而成,而里头最便宜的粉也得二十两银子一盒,便是侯府的寻常主子,也少有用这个粉儿的。 “前儿我侄儿孝敬我的好东西,我这年纪用这样好的粉糟蹋了,恰好方才我在橘园里碰见你娘,她摘了两个橘子给我尝,我便想着把这个送你,”刘妈妈说着,将文竹嵌石粉盒递给她。 “这……使不得,使不得,我一个小奴婢哪配用这样名贵的脂粉,”秋昙连连摆手,往后退着步子。 刘妈妈却陪着笑逼上前,将粉盒一个劲儿往她手心里塞,“拿着,拿着,留在我这儿也没用处,不如你拿去使。” 秋昙教她强拉住,挣脱不得,又怕推拉下把这好东西打了,便只得接了,如此,刘妈妈才暗松了口气,退后两步不再逼着她了。 秋昙拿着这烫手山芋,连声致谢道:“多谢妈妈想着我,只是您给我这样贵重的脂粉,我也没甚好东西送您,前儿得了个翡翠的镯子,不如我取来给你拿着玩儿吧,”说罢便请她在门口稍待,自己进门去拿镯子。 刘妈妈忙拉住她说不必忙活,秋昙赔笑说“要的要的”,便疾步往自个儿耳房去…… 待进了屋,她从小荷包里摸出钥匙打开螺钿柜,寻出自己的翡翠镯子,便拿在手上急急赶回院门口,可此时门口已人去无踪了。 秋昙呆呆立在那儿,看着手中的脂粉盒,心中十分纳罕,这婆子她见也不曾见过,怎忽然送她名贵脂粉,难道是求她办事儿,可自己能办什么事儿? 罢了,她若真有事相求,想必还会来的,这脂粉便先收着,暂且不用。 心里打定主意,秋昙便又回了自个儿屋里,将脂粉和镯子都先放在柜子里,又对镜用红木梳将略歪的发髻抿了抿,就要去秦煜屋里伺候。 人走到廊下,又见绿浓过来禀说:“秋昙姐姐,外头有个妈妈寻你。” 秋昙以为方才那刘妈妈又回来了,于是赶紧去了门口,谁知院门一拉开,见到的却是另一着茶褐色缎裳的妈妈,这个妈妈她倒认得,原先冬儿和绿浓出水痘回家休养时,调来的几个婆子中便有她,似乎姓钟。 “钟妈妈,您来这儿做什么?”秋昙把着门,不许她进。 钟妈妈也满面堆笑,先就上回同赖妈妈等人与她在灶房砸碗碟的事儿向秋昙告罪,接着便将手中的富贵花开红漆食盒递上去,说是她专门花银子请厨下做的点心,特来送给她的。 秋昙狐疑地盯着那食盒,嗤笑一声道:“钟妈妈,明人不说暗话,你为我花这些心思,究竟为的什么?” “是这么回事,”钟妈妈舔了舔两瓣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男人是箩筐庄上管事儿的,听说近来二爷要查问庄头管事们,我就想请秋昙你帮着说说话,你最是有心胸的,自不会把原先的不愉放在心上吧?” 秋昙恍然大悟,原来是因秦煜接手了馒头庄的案子,她跟着成香饽饽了,先是自己嫂子送镯子,再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妈妈送脂粉,这会儿又来个赔罪的。 她冷笑,“那妈妈您错看我了,我这人心胸狭窄得很呢!”说罢她“咚”的一声把院门合上,拉上门栓子,回身大步朝院内走。 “诶!”钟妈妈抬手要拍门,又怕惊扰秦煜,只好拎着食盒,悻悻往回去了。 秋昙从灶房一路行至水房,一一命绿浓和屛儿等人:“若外头有人来寻我,除了我娘,其余的一概挡回去,便说我身子不适,不见客。” 众人应下。 果然,午后又来了两个妈妈,都让绿浓请回去了。 秦煜就坐在正屋的窗台下看账本,他有时掀起软烟罗纱的一角看外头的情形,见秋昙没理会那些来送礼的,心里对她又多了几分欣赏。次日一早,秋昙服侍秦煜用毕早饭,便去灶房端了自己的饭菜回房…… 她一面吃着饭,一面从妆台上拿起昨儿秦煜给的那账本,兴致勃勃看起账来。因不是学会计的,她不懂记账,是而看这账本也很费了番功夫,用了半个时辰,才将前五页过了一遍,看不出什么端倪,只知道了这个时代的田产所值及亩产量。 不多时用罢了饭,她便放下账本,收拾好碗筷出门。 从院里走过时,恰见翠袖从院门口向她疾步走来。 “秋昙姐姐,秋昙姐姐,外头有个妈妈寻你。” “妈妈?哪个妈妈?可是我娘?”秋昙蹙了蹙眉。 “不是,她戴着支五蝠捧寿的金簪,金灿灿的,看着比徐妈妈还富态呢,”翠袖道。 秋昙迟疑了会儿,回说:“知道了”,说罢便将碗筷端回灶房,而后去了院门口。 她将门拉开道缝,便见一身宽体胖的婆子恭敬立在门口,满面堆笑。那婆子微倾下身子问她:“可是秋昙姑娘?” 这婆子是个国字脸,赔笑的模样看着十分勉强,可知是个常年板着脸,不苟言笑的妈妈,再加上这通身气派,想是府里养的老仆,一富贵闲人。 “您是?”秋昙将门拉开了,眼睛打量起这婆子。 “我是刘婆婆,你不记得了?我认得你娘的,还去吃过你的满月酒呢!”那婆子笑道。 秋昙心道我满月时哪认得人,谁知道你哪路神仙,然而面上也只陪笑,“哦,是刘妈妈呀,快进来吃盏茶吧!” “不必不必,我就是来给你送个东西,”刘妈妈连连摆手,因秦煜恶名在外,她不大敢进听风院。 随即,她从自己袖里掏出个精致的文竹嵌石双圈三层粉盒,盒上刻着七星花卉。 秋昙见此,便知这脂粉来自京城最有名的七星阁,据说连宫里的太妃娘娘也爱用这儿的太真红玉膏,据传乃唐朝杨贵妃留下的秘方,精制而成,而里头最便宜的粉也得二十两银子一盒,便是侯府的寻常主子,也少有用这个粉儿的。 “前儿我侄儿孝敬我的好东西,我这年纪用这样好的粉糟蹋了,恰好方才我在橘园里碰见你娘,她摘了两个橘子给我尝,我便想着把这个送你,”刘妈妈说着,将文竹嵌石粉盒递给她。 “这……使不得,使不得,我一个小奴婢哪配用这样名贵的脂粉,”秋昙连连摆手,往后退着步子。 刘妈妈却陪着笑逼上前,将粉盒一个劲儿往她手心里塞,“拿着,拿着,留在我这儿也没用处,不如你拿去使。” 秋昙教她强拉住,挣脱不得,又怕推拉下把这好东西打了,便只得接了,如此,刘妈妈才暗松了口气,退后两步不再逼着她了。 秋昙拿着这烫手山芋,连声致谢道:“多谢妈妈想着我,只是您给我这样贵重的脂粉,我也没甚好东西送您,前儿得了个翡翠的镯子,不如我取来给你拿着玩儿吧,”说罢便请她在门口稍待,自己进门去拿镯子。 刘妈妈忙拉住她说不必忙活,秋昙赔笑说“要的要的”,便疾步往自个儿耳房去…… 待进了屋,她从小荷包里摸出钥匙打开螺钿柜,寻出自己的翡翠镯子,便拿在手上急急赶回院门口,可此时门口已人去无踪了。 秋昙呆呆立在那儿,看着手中的脂粉盒,心中十分纳罕,这婆子她见也不曾见过,怎忽然送她名贵脂粉,难道是求她办事儿,可自己能办什么事儿? 罢了,她若真有事相求,想必还会来的,这脂粉便先收着,暂且不用。 心里打定主意,秋昙便又回了自个儿屋里,将脂粉和镯子都先放在柜子里,又对镜用红木梳将略歪的发髻抿了抿,就要去秦煜屋里伺候。 人走到廊下,又见绿浓过来禀说:“秋昙姐姐,外头有个妈妈寻你。” 秋昙以为方才那刘妈妈又回来了,于是赶紧去了门口,谁知院门一拉开,见到的却是另一着茶褐色缎裳的妈妈,这个妈妈她倒认得,原先冬儿和绿浓出水痘回家休养时,调来的几个婆子中便有她,似乎姓钟。 “钟妈妈,您来这儿做什么?”秋昙把着门,不许她进。 钟妈妈也满面堆笑,先就上回同赖妈妈等人与她在灶房砸碗碟的事儿向秋昙告罪,接着便将手中的富贵花开红漆食盒递上去,说是她专门花银子请厨下做的点心,特来送给她的。 秋昙狐疑地盯着那食盒,嗤笑一声道:“钟妈妈,明人不说暗话,你为我花这些心思,究竟为的什么?” “是这么回事,”钟妈妈舔了舔两瓣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男人是箩筐庄上管事儿的,听说近来二爷要查问庄头管事们,我就想请秋昙你帮着说说话,你最是有心胸的,自不会把原先的不愉放在心上吧?” 秋昙恍然大悟,原来是因秦煜接手了馒头庄的案子,她跟着成香饽饽了,先是自己嫂子送镯子,再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妈妈送脂粉,这会儿又来个赔罪的。 她冷笑,“那妈妈您错看我了,我这人心胸狭窄得很呢!”说罢她“咚”的一声把院门合上,拉上门栓子,回身大步朝院内走。 “诶!”钟妈妈抬手要拍门,又怕惊扰秦煜,只好拎着食盒,悻悻往回去了。 秋昙从灶房一路行至水房,一一命绿浓和屛儿等人:“若外头有人来寻我,除了我娘,其余的一概挡回去,便说我身子不适,不见客。” 众人应下。 果然,午后又来了两个妈妈,都让绿浓请回去了。 秦煜就坐在正屋的窗台下看账本,他有时掀起软烟罗纱的一角看外头的情形,见秋昙没理会那些来送礼的,心里对她又多了几分欣赏。 【作者有话说】 小可爱们,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上传的文章系统自动重复了,就是一章原本两千字,它自动重复一遍成四千字,你们看到重复部分就跳过到下一章吧。 正文 第166章 送礼(二) 然而,次日一早,再无人寻秋昙,倒有几个婆子来寻翠袖和屛儿等人。 秋昙见了也不干涉,待秦煜午歇后她便自去屋里看账本,看着看着,看得昏昏欲睡,不知不觉便倒在案上睡了。 不知睡了多久,她听得一阵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渐渐醒转过来,恰好绿浓等人到了帘外,喊她:“秋昙姐姐,你在屋里么?” 秋昙揉了揉眼,撑着黑漆螺钿小桌站起身道:“进来。” 话音才落,便见蓝布帘子掀开,绿浓、翠袖、屛儿三人每个都抱着或食盒,或绸缎,或精致的锦盒陆续进来,一一摆放在小桌上。 “你们这是?”秋昙大蹙眉头。 “这是我婶娘请我送给姐姐的玫瑰露,说是沐浴之后涂在身上,香气经久不散。” “四季庄的李管事媳妇也请我带份礼给姐姐,”屛儿将一大红色锦盒奉上。 “还有我娘给你做的几样家常点心,姐姐你尝尝。” …… 外头那些人知道秋昙才是贴身伺候秦煜的,旁人近不得身,是而送礼也只送秋昙,秋昙不收,她们便想着法儿请绿浓等人代送,绿浓她们不好驳亲戚面子,也只能同意了。 另有人求到扇儿面前,扇儿收了礼,却不给秋昙,是而只她没来。 秋昙无奈地摇了摇头,肃道:“你们都退回去吧。” 话音才落,便听外头传来一声:“秋昙,你娘来了。” 她少不得又出门去应酬她娘。 果然她娘也带了几样精致的小东西来,说是某个庄头的夫人请她送的,有求她在秦煜跟前说好话的,也有巴望着馒头庄庄头这个肥缺的,不一而足。 秋昙不胜其烦,索性照单全收,将一大摞好东西往自个儿房里抱,翠袖等人见了,忙接过手来替她一样样理好了。 秋昙抹了抹额上的汗,问道:“你们谁会写字?”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屛儿弱弱地上前一步,“我会写。” 秋昙立即从屉子里寻出纸笔砚台来,递给她道:“从今起,外头送的礼便由你收下,搬到我房里来,她们的名姓、礼物,所求之事,也都通通记在这纸上。” 屛儿受宠若惊,双手恭敬接过纸笔,应了声是。 “现在便记,我们来说你来记,”秋昙道。 屛儿这便在螺钿小桌前坐下,开始研墨,而后提笔记名。 …… 秦煜此时正在书房里看名册,他喊了林妈妈过来,就各庄头的底细一一问询清楚了,提笔在另做了个名册,写了密密麻麻的批注。 “馒头庄的佃农寻几个来,”他头也不抬。 “奴婢已请了几人过来,就在外院用饭呢,二爷可要见见?”林妈妈道。 “见,”秦煜名册一合。 这时守诚从外疾步进门,上前附耳对秦煜说了几句。 秦煜的面色寸寸阴沉下去,忽“啪”的一声,他将那两指宽的名册和身契摔在书案上。 守诚和林妈妈都唬了一跳,抬眼觑了觑秦煜的脸色,都不敢言声儿。 秦煜身子后撤靠着椅背,右手食指轻点着案面,冷声质问:“秋昙人呢?” 守诚立即撒丫子跑出去喊人,而林妈妈也知趣地却步退了出去…… 不多时,秋昙便随守诚过来了,她从守诚处知道秦煜正在气头上,便低着头不敢抬眼看他,手上的单子攥得紧紧的,战战兢兢唤了声二爷。 “收了多少件礼了?难道我赏你的那些首饰还不够你用的?”秦煜有节奏地叩击着书案,一下下发出笃笃的响。 秦煜锐利的眼正静静审视着她,他知道秋昙爱财,也愿意多给她赏赐,可他决不允许在正事上,秋昙被银子迷了心窍,毕竟她往后是要跟着他的,他也预备全心信任她,若她这样眼皮子浅,将来必要坏他的事。 “二爷,奴婢正要同您说这个呢,”秋昙扬起脸,露出个勉强的笑,“奴婢今儿共收了十二份礼,都在屋里放着等二爷您定夺呢,还有这单子,也请您过目,”秋昙说着,缓步上前,将那张单子呈递给秦煜。 秦煜纳闷地瞅了她一眼,这便抬手接过她递来的单子,略略扫了眼遍,心里暗松一口气。 幸好她没令他失望。 “你不把礼退回去,记这个做什么?”秦煜淡声问着,目光在单子上来回,立时便记住了几个送礼送的最舍得的。 “奴婢是想着,既然她们要送,奴婢便收了,收了礼她们才不怕,才大大方方把脏烂都露出来,反而不收,她们战战兢兢的,寻这个托那个,费尽心思的把那腌臜都掩藏起来,您反而不好查了,”秋昙笑道。 “你真是这想头,还是为了那几样礼物?”秦煜看向她,目光意味不明。 秋昙嘿嘿笑了两声,“自然真是这想头,不过二爷若能把那些礼物也都赏给奴婢,那便更好了!”她一面说着,一面觑着秦煜的脸色,见他面色有缓,这便狗腿地上前,“二爷,奴婢给您泡一杯大红袍来!” “不必了,”秦煜抬手,道:“你去汀兰院传话,一则请夫人派人将王仁贵押送去廷尉衙门,阵仗愈大愈好,二则从公中调银子,每户五十两,安抚好那四家佃农,另外府上派去砸人摊子的小厮各打二十个板子,就在后门处打,再派人去给人家看摊子,赔银子,把那几个小厮也带上,命他们自个儿在人前解释,爱怎么说怎么说,横竖不能说是府上派的。” 秋昙应了个是,却步三步,回身便要去办差。 秦煜又喊住她,“那些礼既是送你的,你便收着吧。” 秋昙猛地回头,双眼发亮,恨不得在心里大喊:二爷您真是我的财神爷! 她激动地向秦煜屈身一礼,“多谢二爷!”说罢便帘子一撩,撒丫子跑出去传话了。 秦煜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命守诚和林妈妈进来,又说了几句,一行人便出了院子往前院去见那几个佃农。 然而,次日一早,再无人寻秋昙,倒有几个婆子来寻翠袖和屛儿等人。 秋昙见了也不干涉,待秦煜午歇后她便自去屋里看账本,看着看着,看得昏昏欲睡,不知不觉便倒在案上睡了。 不知睡了多久,她听得一阵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渐渐醒转过来,恰好绿浓等人到了帘外,喊她:“秋昙姐姐,你在屋里么?” 秋昙揉了揉眼,撑着黑漆螺钿小桌站起身道:“进来。” 话音才落,便见蓝布帘子掀开,绿浓、翠袖、屛儿三人每个都抱着或食盒,或绸缎,或精致的锦盒陆续进来,一一摆放在小桌上。 “你们这是?”秋昙大蹙眉头。 “这是我婶娘请我送给姐姐的玫瑰露,说是沐浴之后涂在身上,香气经久不散。” “四季庄的李管事媳妇也请我带份礼给姐姐,”屛儿将一大红色锦盒奉上。 “还有我娘给你做的几样家常点心,姐姐你尝尝。” …… 外头那些人知道秋昙才是贴身伺候秦煜的,旁人近不得身,是而送礼也只送秋昙,秋昙不收,她们便想着法儿请绿浓等人代送,绿浓她们不好驳亲戚面子,也只能同意了。 另有人求到扇儿面前,扇儿收了礼,却不给秋昙,是而只她没来。 秋昙摇着头,肃道:“你们都退回去吧。” 话音才落,只听外头传来一声:“秋昙,你娘来了。” 她少不得又出门去应酬她娘。 果然她娘也带了几样精致的小东西来,说是某个庄头的夫人请她送的,有求她在秦煜跟前说好话的,也有巴望着馒头庄庄头这个肥缺的,不一而足。 秋昙不胜其烦,索性照单全收,将一大摞好东西往自个儿房里抱,翠袖等人忙接过手来替她一样样理好了。 秋昙抹了抹额上的汗,问道:“你们谁会写字?”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屛儿弱弱地上前一步,“我会写。” 秋昙立即从屉子里寻出纸笔砚台来,递给她道:“从今起,外头送的礼便由你收下,搬到我房里来,她们的名姓、礼物,所求之事,也都通通记在这纸上。” 屛儿受宠若惊,双手恭敬接过纸笔,应了声是。 “现在便记,我们来说你来记,”秋昙道。 屛儿这便在螺钿小桌前坐下,开始研墨,而后提笔记名。 …… 秦煜此时正在书房里看名册,他喊了林妈妈过来,就各庄头的底细一一问询清楚了,提笔在另做了个名字,写了密密麻麻的批注。 “馒头庄的佃农寻几个来,”他头也不抬。 “奴婢已请了几人过来,就在外院用饭呢,二爷可要见见?”林妈妈道。 “见,”秦煜名册一合。 这时守诚从外疾步进门,上前附耳对秦煜说了几句。 秦煜的面色寸寸阴沉下去,忽“啪”的一声,他将那两指宽的名册和身契“啪”的摔在书案上。 守诚和林妈妈都唬了一跳,抬眼觑了觑秦煜的脸色,都不敢言声儿。 秦煜身子后撤靠着椅背,右手食指轻点着案面,冷声质问:“秋昙人呢?” 守诚立即撒丫子跑出去喊人,而林妈妈也知趣地却步退了出去…… 不多时,秋昙便随守诚过来了,她从守诚处知道秦煜正在气头上,便低着头不敢抬眼看他,战战兢兢走上前,手上的单子攥得紧紧的,唤了声二爷。 “收了多少件礼了?难道我赏你的那些首饰还不够你用的?”秦煜有节奏地叩击着书案,一下下发出笃笃的响。 一双锐利的眼正静静审视着她…… 秦煜知道秋昙爱财,也愿意给多给她赏赐,可他决不允许在正事上,秋昙被银子迷了心窍,毕竟她往后是要跟着他的,他也预备全心信任她,若她这样眼皮子浅,将来必要坏他的事。 “二爷,奴婢正要同您说这个呢,”秋昙扬起脸,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奴婢今儿共收了十二份礼,都在屋里放着等二爷您定夺呢,还有这单子,请您过目,”秋昙说着,缓步上前,将那张单子呈递给秦煜。 秦煜纳闷地瞅了她一眼,这便抬手接过她递来单子,略略浏览了遍,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幸好她没令他失望。 “你不把礼退回去,记这个做什么?”秦煜淡声问着,目光在单子上来回,立时便记住了几个送礼送的最舍得的。 “奴婢是想着,既然她们要送,奴婢便收了,收了礼她们才不怕,才大大方方把脏烂都露出来,反而不收,她们战战兢兢的,寻这个托那个,费尽心思的把那腌臜都掩藏起来,您反而不好查了,”秋昙笑道。 “你真是这想头,还是为了那几样礼物?”秦煜的目光意味不明。 秋昙嘿嘿笑了两声,“自然真是这想头,不过二爷若能把那些礼物也都赏给奴婢,那便更好了!”她一面说着,一面觑着秦煜的脸色,见他神色渐渐缓和,这便狗腿地上前,“二爷,奴婢给您泡一杯大红袍来!” “不必了,”秦煜抬手,道:“你去汀兰院传话,一则请夫人派人将王仁贵押送去廷尉衙门,阵仗愈大愈好,二则从公中调银子,每户五十两,安抚好那四家佃农,另外府上派去砸人摊子的小厮各打二十个板子,就在后门处打,另外派人去给人看摊子,赔银子,把那几个小厮也带上,命他们自个儿在人前解释,爱怎么说怎么说,横竖不能说是府上派的。” 秋昙应是,却步三步,回身便走。 秦煜忽喊住她,“那些礼既是送你的,你便收着吧。” 秋昙猛地回头,双眼发亮,恨不得在心里大喊:二爷您真是我的财神爷! 她激动地向秦煜屈身一礼,“多谢二爷!”说罢便帘子一撩,撒丫子跑出去传话了。 秦煜摇了摇头,随即命守诚和林妈妈进来,又说了几句,一行人便出了院子往前院去见那几个佃农。 正文 第167章 爱财 如今已是深秋时节,汀兰院那小花圃里的大一品惠兰都盛开了,秋昙一进门便望见点点的浅黄色的花,朵朵形如唇瓣。这花儿原先是由她侍弄的,没想到长得这样好了。 她定定观赏了会子,不多时,婢子桃儿便过来请她进门。 屋里,周氏才同钱妈妈说完事儿,此刻身心俱疲,便歪在贵妃榻上假寐,傍边一个小奴婢坐在绣墩上,为她按揉额角。 秋昙掀帘进屋,脚步轻盈地上前,向她一礼,再便将秦煜的话都转达给了她。 周氏一双美目缓缓张开,望着某一处,良久,忽哼笑出声,“知道了,我都按他说的办。” 平南侯府的庄子上闹出人命,京城不知多少人等着看他们的笑话,周氏原先又是不把人交衙门,又是威胁佃农,又是砸人摊子,为的便是将此事慢慢抹去,如此再过些时日也就无人问津了。 后头秦煜有意接手,她还以为他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将侯府择出来,原来也就这点手段。 在她看来,庄头本无过,都是那些刁民拿锄头打杀庄头和管事闹出人命,哪有反而把庄头交衙门的道理?如此若真审出什么来,才是把侯府的脸都丢尽了。 周氏抬手示意婢子不必再按,自己直起身子,将衣襟拉平整了,问道:“听说近来听风院挺热闹,送礼的把门槛都要踏破了,你收那些礼,是你是意思,还是你主子的意思?” “是二爷的意思,”秋昙道。 周氏微讶,前几日秦煜把十八个庄子近五年的账目都要了去,原以为他要借此事正一正风气,连其余庄子一并查了,可如今又收人家的礼,看着不像要严办的意思。 她挥退了屋里的三个奴婢,而后才问:“他这是打算把馒头庄的案子严办,其余庄子便轻轻放过了?” 秋昙深知这事儿瞒不过周氏,只得从实答道:“并非要放过,二爷是要严办呢。” 周氏哦了声,心中大石落地,她就是等着秦煜把那些不好啃的骨头都啃碎了,横竖这庄子上的都是秦家老仆,与她没甚干系,把刺儿拔除,再安上她的心腹,再好没有了。 “你下去吧,他有什么打算,你记得时时报给我。” “奴婢明白,”秋昙道。 …… 不多时,秋昙便告退下去,回了听风院。 她先去正屋,不见秦煜人影,便问绿浓二爷何处去了,得知秦煜在前院问佃农的话尚未回来,她便安心回了自己屋。 这两日收到的各色礼物都整整齐齐码在条案上,秋昙想着这些都是自己的了,忍不住乐出了声。 她走过去,一一揭开锦盒食盒来看过,有珍馐坊十两银子一盒的珍贵点心,今年的雨前龙井,簪环手串、脂粉衣裙,不一而足,共二十三件,其中以双鱼佩和一对金猴最为贵重。 秋昙估摸了下,约合上百两银子。 接着,她打开螺钿柜,将一小红漆盒搬出来放在床上,开了锁,把各样赏赐都倒在被褥上,一一清点估价。 这些细软拿去当铺当了,估摸着值五六百两银,其中以当日赵文贤送的青玉玉佩最值钱,约合二百两,还有一个她也不识货的,便是秦煜送的砚台,她料想秦煜用的东西,必定价值不菲,怎么也值个二三百两吧。 如此算来,一年不到,竟攒了千两银子,若秦煜将来再揽些事管,人家再给她送礼,她岂不要富得流油?果然富贵人家指头缝里漏出来点儿,也够人家一辈子的吃穿。 秋昙看着床上耀眼的金银首饰,忍不住躺下来,一手拿着把玩,心道与其出去做生意还不如一辈子跟着秦煜赚赏赐划算。 不过,做奴婢有风险,还没自由,到底是出府逍遥自在的好。 如此畅想了一会儿,秋昙又起来,把东西收拾了,而后将那珍馐坊的那盒点心拿出去,给绿浓和屛儿等人分,因着屛儿在此事上尤其出了力,便多分了她些。 随后她又从礼物里挑了一对儿银锁,专门送去翠袖屋里,给翠袖和绿浓,二人却齐齐说不必,“我们已得了姐姐好些东西,怎能再要呢,有这些点心便够了,况且此次代她们给姐姐送东西,我也得了些好处。” 说着,翠袖和绿浓各从自己枕头下掏出几个银制的小猪和小玉坠子,递给秋昙看。 秋昙接过,放在手里掂了掂,忍不住笑道:“二爷管一回事咱们便得了这些好处,夫人身边几个嬷嬷,怕是要拿袋子来装呢!” 绿浓跟着笑道:“姐姐这样一说,我都想去夫人跟前当差了。” 哈哈哈—— 几人说了一回话,后头听得外头传来轮椅声,秋昙吃了剩下半盏茶,这便出门,进正屋伺候了。 她见秦煜由守诚推去了书房,打帘进去,才踏进一只脚,便见到守诚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朝她走来。 秋昙会意,轻轻放下帘子退了出去,接着守诚也退了出来。 他一个眼神示意秋昙,秋昙便随他走到檐下,这时守诚才悄声道:“秋昙姐姐,你待会儿再进去吧,二爷正在气头上呢。” “怎么?”秋昙蹙眉问:“谁又惹着他了?” 守诚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就是那王仁贵他……忒不是人了,几个佃农说他不仅盘剥他们的粮食,还常对他们的媳妇女儿动手动脚,那个打王仁贵不成反被杀的佃农原是个再老实不过的,便是因女儿叫他糟蹋了,这才下了杀手,方才二爷听了这些乌糟事儿,心里不爽快。” 秋昙听罢,一股怒火从心底升腾而起,忍不住照地啐了口,“真是畜生不如!怨不得那几个妇人宁不要银子,也不签认罪书呢,这人送官府送得好,府里若再容着,还不知要惹出什么事端!” 话音才落,便听得屋里秦煜喊:“你们在外头说什么?” 秋昙吓得忙捂住嘴,旋即应道:“二爷,奴婢给您沏茶来。” 正文 第168章 见解 秋昙心中愤怒,正是需静一静的时候,此时泡茶最好不过,于是她去灶房提了壶开水回明间儿,而后在隔子第二层将那盛茶叶的竹筒拿下来。 这里头装的大红袍是老太太给的,统共只有这一筒,轻易不喝的。 秋昙用秦煜那一套紫砂茶具,经温杯、置茶和冲泡过后,将泡出的第二道茶放在磁石小托盘里,端进书房。 今日是个大阴天,靠墙的书案那儿也昏沉沉的,秦煜正坐在书案后翻书,低着头,看不出情绪。 秋昙怕触了他的霉头,这便缓步上前,将茶盘放在书案上,唤了声“二爷喝茶,”便回身要走。 秦煜将账本一合,抬眸看她,“哪儿去?” 秋昙只好回身,低眉颔首立在他面前,“二爷还有什么吩咐?” 秦煜瞅着她,漫不经心端起茶盏挨着唇边,抿了一口,“那本账你看了么?” “奴婢已看完前五十页了,”秋昙道。 “看出了什么?” 秋昙抿了抿唇,有些底气不足的,“奴婢若说得不准,二爷您可别笑话我,奴婢只看出来府上每年给各个庄子上拨去买农具的款项不大合理,各个庄子大小不一,人员也不定,给的却是一样,这是其一,其二,既然买农具的费用拨了一道,后头怎又来了个费,这两项重叠了,虽说费的银子不多,可每年每个庄子多十两,十八个庄子便多一百八十两,况且侯府不仅有庄子,还有银楼、绸缎庄和药铺等,若是每个铺子庄子都这样给,一年便得多费三四百两,十年便是三四千两,虽说侯府不差这几个钱,可这是富贵的时候,若日子艰难了,这三四千两便是大支出了,况且款项的用途这样含糊着不是好事,让底下人觉着有机可乘,昧下几个,渐渐胃口养大了,将来去了这一项,他们怕是不肯呢。且今儿的小事,到将来,便成大事,居安便要先把苗头掐了,比将来危难时各样漏洞百出,查补不及的好。” 听秋昙说得头头是道,秦煜放下茶盏,静静看着她,目光渐渐微妙起来。 “二爷,”秋昙说完了,心里仍是没底,抠着手指嗫嚅道:“奴婢可是说错了?” 秦煜不说错,也不说不错,只问:“除了这个,还有么?” “还有便是……奴婢觉着让佃农缴六成的收成,实在太多了,他们自个儿也吃不饱饭呢,”愈说声调愈弱下去。 秦煜眉心一跳,掀眼皮子瞧她。 他也看见了许多猫腻,除了秋昙所说款项用途不明,他还看过名册,知道管理庄子的庄头和管事利益盘根错节,两者联合在一起,平日无人监管他们,只有年末府里主子们查账时会问问,然而即便如此,他从未想过佃农交租六成太过严苛,毕竟许多侯爵府上都是缴七成租子的,平南侯府算是仁慈的了。 “那你以为,应当缴几成的租?”秦煜道。 秋昙道:“奴婢以为,四成便可。” 秦煜失笑,道:“罢了,去把今儿给你送礼的单子拿来。” 秋昙应是,这便退出屋子,回房将那张礼品单子拿来,呈递给他,道:“今儿又多几个送礼的,奴婢瞧了,十八个庄子没一个落下,都送了。” 秦煜接过单子,又扫了眼新送的几样礼,淡淡道:“十八个庄子我不能一个个查,你觉着我该查哪几个?” 秋昙于是指了指几个送礼送得最凶的,道:“馒头庄、簸箕庄和四季庄的庄头都挺富裕的。” 秦煜颔首,拇指和食指轻轻摩挲着的紫砂茶杯,声调也同这壶的触感一样温润,“那便听你的,明儿先去馒头庄。” 秋昙心头一震,立时抬眼与秦煜对视。 这话听着怎么有点儿暧昧?哦,她想起来了,父亲同母亲便常说这话。 她重又低下头,清清嗓子,有些不自在地道:“那奴婢先下去安排了。” 秦煜淡淡嗯了声,将单子递还给她,忽留心到这字迹,“字写得有长进。” 秋昙一愣,看了眼那娟秀的簪花小楷,不好意思的,“其实这是屛儿写的,奴婢的字,离这可差远了。” 秦煜又瞥了眼那字,忽又觉写得不过如此了。 随后秋昙接过单子,却步退了出去…… 秦煜要去庄子上理事,少不得在那儿住上几日,秋昙先就派绿浓去预备车马,再请灶房的李妈妈做几样秦煜爱吃的点心明儿好带在路上吃。 李妈妈无意间告诉她,说馒头庄上盛产一种野果子,榨出的汁儿浅紫色的,酸酸甜甜,用来做果酱尤其好,秋昙听了,十分心动,想着到时不仅能吃上野果子,野味儿只怕也不少呢,于是又命翠袖去厨下要了各色酱料来,预备到时烤野味吃。 接着,她便将秦煜日常所用之物,及家常的衣裳收拾了几件出来,另外带了件厚些的哆罗呢尼披风,一一叠好,用布包袱包了两个大包袱,另带上了八日药草的量,如此直忙活到晚上。 次日一早,守诚便先行将收拾出来的三个大包袱和两个装点心的食盒,抱着放上府门口的马车。 秋昙则伺候秦煜用罢早饭,便推他出听风院,她怕人手不够,想着绿浓是个伶俐的,便把她也带上了。 正文 第169章 打听 不多时,几人便到了府门口,秋昙和守诚需伺候秦煜,便与他共乘一辆马车,绿浓则上了后头那辆,那车上还放了秦煜的三个大包袱和秋昙她们自己的衣物。 接着,马车发轫,往街道尽头驶去…… 入秋后天便没晴过几日,天穹是一望无际的灰沉,看着像要下雨,果然不多时,便下起了小雨。 秋昙揭开帘帷往外望,道上到处是五颜六色的罗伞,淋着雨的行色匆匆的路人,赶去檐下避雨,或去茶馆酒肆中喝酒谈天。 秦煜命马车绕远路往夕水街去,秋昙不解,便劝道:“二爷,咱们还是往朱雀大街走吧,馒头庄在城郊,下雨路滑不好走,今儿晚上还不知到不到得了呢。” 秦煜一语不发,淡淡瞥了眼足侧的梅花朱漆食盒。 秋昙以为他饿了,便揭开食盒,从里端出一碟藕粉桂糖糕,一碟鸡油卷,递到他眼前,“二爷您要吃点心么?” “用点心把你自个儿的嘴堵上,”秦煜看向秋昙,“近来你愈发像老妈子一样啰嗦了。” 右侧坐着的守诚听了这话,捂着嘴憋笑,却终究憋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秋昙呆呆望着秦煜,噙着嘴角,想反驳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难道自己真像老妈子一样啰嗦?才不是呢,她说的话句句是为他好呀! 不领情便罢了,恰好她早上走得急,没用多少粥菜,不吃白不吃。 于是,她毫不客气地从青花瓷碟里捻起块鸡油卷,一整个往口里送,咔嗤咔嗤吃得津津有味,随后将另外一碟子给守诚,请他也吃,唯独不给秦煜。 于是,马车里便响起阵阵咀嚼鸡油卷的脆响,此起彼伏。 秦煜看着秋昙那比守诚还要豪迈的吃相,又嫌弃又好笑,便撇过头,轻撩开帘帷的一角,往外望…… 不多时,果然望见街道左侧一个卖伞的小摊生意红火,面前挤满了来买伞的路人,傍边正立着四五个侯府小厮,其中两个拿着伞在吆喝叫卖,另一个帮着收银钱,剩下两个则给摊主打伞,一派和谐景象。 他放下帘帷,心中安然。 …… 马车又往前行了一段,来到京城最大的酒楼——一品居门前。 秦煜立即命马倌停车,秋昙心下纳罕,这便放下点心,撩帘往外看,只见一门庭若市的三层酒楼,门前往来之人皆锦衣华服,前头和傍边的小巷里宝马香车塞了满路。 “守诚,你去这楼里吃一杯酒,打听近来酒客们都爱谈些什么,”秦煜说着,从荷包里掏出七八颗金豆子,递给守诚。 秋昙一听,立即双眼放光,回身冲秦煜道:“二爷,奴婢也去帮着打听吧!” 秦煜面色瞬间冷下去,定定望着她,那眼神仿佛在质问:男人堆里你个姑娘挤进去,害不害臊? 秋昙的目光黯下去,这便老老实实打起帘子请守诚下马车,还不忘叮嘱他:“向跑堂的打听最准了。” 秦煜调开视线不看她了,他真没见过这样不矜持的丫鬟,什么热闹都要去瞧一瞧,哪儿有热闹哪儿便有她。 秋昙也没见过这样死宅的男人,自个儿躲在屋里下棋看书便罢了,还不许身边人出去逛,太过霸道! 马车里忽的静下来,外头的雨愈下得大了,里头也能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好似就下在耳畔。渐渐的,雨水也似乎渗进马车里,周围都是潮湿的,连呼吸也染上水汽,变重了…… 听着自己与他交替的呼吸,秋昙心如擂鼓,浑身不自在起来,她偏头偷看秦煜,却正对上他的目光,二人都愣了下,而后各自调开视线。 果然不该与男子独处在狭小的马车里,不然一切都变得奇怪起来。 秋昙这样想着,不好意思再面对他,便撩了帘帷往外望,恰望见一身宝蓝色鹿鹤同春锦袍的赵文贤同几个友人说说笑笑,走进一品居。 秦煜也透过那一线缝隙望见赵文贤,他牙槽暗咬,倏地抬手将帘帷拉下,力气大得几乎能将帷子扯下来。 “有什么可看的,”他冷冷道。 秋昙回头,一双杏眼睁得溜圆,旋即又垂下眼眸,强压怒火,温声道:“二爷您不许奴婢去酒楼瞧热闹,又不许我拉开帘子看看路人,那让奴婢看什么呢,难道看着二爷您么?” 看他么? 一句话像点燃了一把火,把秦煜的脸烧红了,他偏过头,无言以对。 秋昙见他脸红,自个儿也不好意思起来,便也低头不言,右手摆弄起垂在腰侧的鸾带。 在这尴尬的沉默中,车帘忽被撩开了,只见守诚探入个大脑袋,咧嘴笑着,满头满脸的水珠子。 秋昙噗嗤一笑,掏出自己的帕子扔给他,“快擦擦吧。” 守诚望了眼秦煜,见他面色不善,忙将秋昙的帕子拾起来递回去,“秋昙姐姐,不必了,”说罢便在原位上坐下,抬起袖子往两鬓一揩,便算擦过了。 “走,”秦煜吩咐马倌。 马鞭打在马背上,“啪”的一声,马车发轫,秋昙的身子禁不住后仰,披在肩头的发险些甩在秦煜脸上。 秦煜微微偏头,恍若未觉,淡声问守诚,“如何了?” 守诚是个实诚的,他向两个跑堂的打听事儿只用了两粒金豆子,剩下的他也不藏着,爽快掏出来还给秦煜,道:“二爷,我打听着了,近来京城酒客们说的无非三件事儿,一是几月前黄河发大水,冲了南边几千亩田地,以至粮食涨价,先是南边涨,这会儿京城也涨起来了,大约涨了一倍,第二件便是说长宁街那头新开了个学堂,有五位大儒坐镇,专收穷秀才,且毋须学费,据说城郊和临边两省的学子们纷纷赶来,如今名额已满了,第三件便是……是咱们府上的事儿,他们听说您把王仁贵送交官府,便说您是做样子,因纸包不住火了才绑了人去的,还说咱们侯府藏污纳垢,连主子带奴才都不是……都不是好的,个个是莽夫,只知舞枪弄棒,不懂仁义道德。” 秋昙听得咋舌,心道守诚也忒实诚了些,这样的话竟也一五一十地说。 秦煜果然脸色铁青,冷声问:“可有说田亩改革的?” “这个……似乎也有。” 秦煜微不可闻地嗯了声,轻轻颔首,接着便默了下来。 正文 第170章 到达 一路上秦煜眉头深蹙,不住转动着自己的白玉扳指,秋昙和守诚见此,也都不敢说话,各自沉默着看沿途景色。 秋日天黑得早,才酉时外头便暮色沉沉,又兼下了雨,城郊的路泥泞难行,颠颠簸簸又行了一个时辰才总算到了庄子上。 那是一片低矮的房屋,比听风院大不得多少,庄头和几个管事的以及他们的家眷都在这三进的院子里过日子。 此时秋雨已歇,夜幕降临,门前明灯朗挂,可照见院前一条水沟,因着下了一日的雨,沟堵水涨,几乎要没过边沿。 檐下立着三个着石青色直裰的男子,看着像庄子上的管事,他们也望见了秦煜的马车,这便打了灯笼上前相迎,同样迎上来的还有两只大黄狗,它们冲着马车狂吠不止。 马车停下,守诚打起一半帘子冲管事的喊:“把狗先拴起来,”其中一年轻些的应了,用着灯笼把子一通乱挥,把狗撵回了狗窝里。 另外两个则低眉颔首立在马车右侧,为首那老道这些的客气道:“二爷,可算把您盼来了,昨儿府里便派人来知会说您要来,贱内手忙脚乱的,也没来得及备下什么,便请您先进屋,吃两盏酒暖暖身子,看着还有什么要的,我再去预备。” “不必了,前头带路,”秦煜淡淡的一句。接着,他由守诚连人带轮椅抱下来,因见地上湿滑,守诚索性将秦煜抱去屋檐下,一管事的忙跟上,另一个则喊底下人过来,把马车牵到马棚去。 秋昙和绿浓从后头一辆马车里,各抱了一个包袱下来,踮着脚尖在泥泞里行走,待到檐下时,鞋子便湿了小半边。 秦煜瞥了眼秋昙那缀小珍珠的湖蓝色绣鞋,见其已湿成了深蓝色,便吩咐管事的:“先领她们去换衣裳。” 门内立即走出来两个同秋昙差不多大的婢子,上前接手她们的包袱,领她们进院子,几人从屋檐下走过,从一石洞门往东跨院去……那儿收拾出了两间相邻的厢房,一间是秦煜的,一间是秋昙和绿浓的。 秋昙和绿浓跟着来到她们屋,这屋里已点了几个烛台,却不知怎么,总不大亮,北边靠墙设一大通铺,靠着门边有桌椅等几样必要的摆设,虽算不得精致,倒也干净整洁。 二人把自个儿的东西放下,旋即又去了另一间秦煜的厢房,接着马车里的包袱也都让几个奴婢拿过来了,她们便解了包袱,将里头的衣裳和杂物都拿出来放好,先给柜子熏了香,而后才把衣裳叠好放进去。 接着秋昙将床也铺好,瞧着没什么活儿了,便领绿浓和那两个奴婢下去,并交代那两个婢女不可靠近二爷的屋子,因他不喜外人近身,婢子们应了。 于是,秋昙便与绿浓回了自己屋,此时屋里的四方桌上又多了四碗热气腾腾的小菜,有炸金蒜、炒西葫芦、肉末冬瓜和青豆炒虾仁,都是这时节兴吃的。 而正屋里,秦煜面前的菜品则要丰盛得多,譬如多了清蒸鲈鱼、宫保鸡丁及肉沫山药莲藕猪骨汤等,也都是这庄子上自产的。 屋里除了秦煜和守诚,便只剩下管事平贵和他女儿侍立在旁,那姑娘十四五岁年纪,生得伶俐可爱,明眸善睐,她大着胆子为秦煜斟酒,还偷偷拿眼觑他。 守诚见秦煜面色不好,上前隔开二人,从那姑娘手中接过酒杯递给秦煜。 秦煜不接,只定定望着垂手侍立在前的管事,问道:“叫什么?” “回二爷的话,奴才平贵。” 秦煜看过名册,知道这人年轻时随他父亲出入,料理府里府外的事儿是一把好手,后头不知怎的惹了他父亲不痛快,便被发配到庄子上做管事了,但即便如此,凭他伺候他父亲的情分,也该尊重他些。 于是秦煜抬手,“你留下,其余人出去。” 平贵看了眼他女儿,那小姑娘撅了撅嘴,这才不情不愿地放下酒壶,退了出去,守诚也依言退出屋,合上了门。 平贵本想明儿再说正事,今见秦煜如此,便知等不到明日了。 接着,他一个四五十岁的老人,竟朝秦煜屈膝跪下,开始诉说这些年来庄头王仁贵欺上瞒下,盘剥佃农,调戏农妇的种种不堪。 他所说之事与昨儿那几个佃农所言相近,且他又是声泪俱下,句句肺腑,还不住捶着胸膛说自个儿包庇他,没将此事上报才闹得今日这般局面,对此十分自责。 秦煜听了他的话,对他的信任不由添了两分。 正说着,突然东跨院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 因着这院子不大,秦煜立即听得十分真切,他立即辨出这是秋昙的喊声,于是抬手制止平贵往下说,大喊守诚,“快来推我!” 守诚一个箭步冲进门,瞥了眼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管事,随即手一拉轮椅,将秦煜往门口推。 平贵怕外人瞧见他这窘样,也忙撑着椅子起身,眼泪鼻涕一抹,跟了上去。 一行人出屋,急急走到月洞门处,便见两个婢子急冲冲跑来,指着秋昙屋里向平贵禀报道:“老爷,不知怎的,净房进了条小花蛇,侯府来的那奴婢沐浴时瞧见了,吓得魂儿也没了,跌了一跤,叫另一个扶着回了屋里。” “这时节怎会有蛇,你们怎么看的屋子?”平贵骂了声,旋即又软下声气儿对秦煜道:“没事儿,二爷,这儿离田地近,难免有那么几条小畜生,只要没咬着人便不碍事。” 秦煜嗯了声,仍抬手示意守诚推自己去秋昙房里。 正文 第171章 走走(一) 话说秋昙方才沐浴毕要出净房时,望见门口一团花纹繁复的东西,便走近了细看。 不看不知道,一看便吓了个魂飞魄散,原是一条长着两个头的小花蛇,两个头一齐朝她吐信子。 她吓得惊叫出声,连连后退,退了几步之后恰绊着一杌子,跌倒在地,再抬眼看时,那蛇却不知去向了。 外头绿浓听见喊声,急急闯进来搀起她,扶着她回了屋里。 这会儿秋昙正坐在床上,面无人色,听门口丫鬟禀报说秦煜来看她了,她也只请绿浓出去应付,自己则往后一倒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脑袋。 她八岁生日那年见过一回蛇,次日便突然病倒,那之后茶饭不思,昼夜啼哭,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才好,今儿又见蛇,她料想不是好事。 不多时,绿浓向秦煜回完了话,进得屋来,正望见秋昙平躺在床上,整个人教被子蒙得严严实实,一动不动。 她轻轻唤了秋昙两声,不见她回应,以为她睡着了,过去熄了灯便自去歇息了。 而秋昙瑟瑟躺在被窝里,一夜未眠,好容易凌晨时合了会儿眼,却梦见那条两个头的小花蛇扭着身子爬上她的床,竟口吐人言。 她猛地睁开眼,从床上坐起…… 天光大亮,绿浓已经起来了,此时正在梳妆台前抹头油,听见动静,回头看向秋昙,“你醒了?怎的脸色这样白?怕别是昨儿那蛇吓着了吧?” 秋昙摇摇头,故作轻松地笑出来,“哪儿就叫一条蛇吓着,我胆子可没那么小,”说着,便掀了被子,从床上放下一双脚来穿鞋袜。 绿浓也就没当回事儿,回过头去继续梳妆。 …… 半个时辰后,各人用罢早饭,秋昙一如往常地过去伺候秦煜,秦煜出门,秦煜怜她昨儿摔疼了腿,又见她脸色不好,便命她在一旁随侍,守诚来推他。 一行人跟着管事平贵走出院子,往田间地头上去。 昨儿来时已入夜,没看清这庄子的全貌,这会儿推门出去,便见一派和谐安宁的田园景象。 院子所在地势较高,放眼望去,百亩农田尽收眼里,秀丽而开阔,中间一条宽阔的水渠将四五百亩地一分为二,田与田的边界方正规整,田里多是白菜、萝卜、菠菜、茴香这等作物,有才冒出尖尖嫩芽的,也有长势颇好绿油油连成片的,在那绿色中,隐约可见四五农人劳作,两三黄牛哞哞。 平贵领着秦煜等人沿水渠往下,缓步而行,向他介绍馒头庄,秋昙这才知道这庄子包含四百二十二亩地和两座山,因气候湿润,又有水渠灌溉,几百亩田都用来种水稻,这儿的水稻只一年一熟,七月初便已收了今年的粮食,接着便种上了瓜果蔬菜。 因着这庄子离侯府近,所种果蔬都得供给侯府,每月有个定数,剩余的便给佃农们分,实则每家每户可留下近五成的瓜菜。 而原先的庄头王仁贵便是在果蔬上盘剥佃农,只给他们留两成,其余三成他自个儿昧下,请自己的子侄外甥拉到京城去卖,为此每年少说能多二百多两银子的进项。 秋昙冷笑,“他一人独得银子,不分给你们,你们也肯?” 这话正问出秦煜心中所想,他于是也抬眼,直直盯着平贵,看他如何作答。 平贵向秦煜抱拳,脑袋低得低低的,“二爷,事儿闹得这样大,小人也不敢再藏着掖着,其实小人和其余几个也得了些好处,然而也不过分得个零头,后头我们心中有愧,思量再三,便向夫人禀报此事,可王仁贵救过老太爷的命,夫人也不好办他,只每回敲打敲打罢了,如此,我们也就灰了心,随他去了。” 秋昙轻轻颔首,心道这管事的还挺实诚,自个儿得了好处也没藏着不说。 “就这一样?旁的他都按规矩办事?”秦煜又问。 “旁的我们也不晓得,横竖府里拨银子下来,我们都没瞧见,他说多少便是多少,我们按他给的数目拿了办事就是了,”平贵道。 秋昙笑道:“二爷,过几日您派人去一趟衙门,给王庄头送个点心,问问他怎么这样小气,有好的都自个儿揣兜里,不给人家留点儿,这样还能活到现在,真要好好谢谢管事们了。” 平贵叹道:“也怪小的们太纵着他,可不由着他又能如何,夫人不管,还能告到衙门去?” 秋昙无话可答,众人也都默默不言声儿了。 正文 第172章 走走(二) 这时,旁边田里一佃农双手托着条长而大的绿黄瓜,小跑过来,口里喊着:“主子,今年的黄瓜生的可好哩,您尝一个?” 众人齐齐看去,只见一大约四十上下年纪的男子,咧开嘴冲秦煜笑,露出烟黄的牙,眼睛眯成一条缝,眼角的褶子都堆在一处。他穿着一身单薄的褐衣,衣摆处泥水点点,裤管卷起一只,一高一低,手里正抱着个黄瓜,想是瓜藤底下摘来的,还沾着泥。 秋昙看了眼秦煜,见他面色柔和,这便接过那带泥的瓜,过去水渠旁蹲着,在水里先湃一道,去了泥,再上手擦洗。 紧接着便听见秦煜问那佃农:家里几口人,平日吃不吃得饱饭,可有什么为难的事。 那佃农答应说:“承主子的恩德,小的们都吃得饱饭,平日更没甚为难的事,管事们待我们没有不好的,便是谁家出了事故,平贵老爷也提着果子亲自去看,只王庄头贪得无厌,唉,过去的事儿也就不去说了。” 秋昙纳罕,庄头都把佃农逼得举锄头杀人了,怎听这佃农的意思,好似庄子上一派岁月静好,各个安居乐业似的? 不多时她便洗净了黄瓜,上前递给秦煜。 秦煜接过,脆脆咬了一口,黄瓜的清香立即盈满口腔,果然才从瓜藤上摘下的果子新鲜,吃着尤其不同,接着他又咬了第二口。 平贵见他喜欢,便命那佃农:“摘几个送到我院里去。” 如此,那佃农便没再多言,向秦煜等人打了个千儿,便回田里摘瓜去了。 秦煜由守诚推着继续往前走,他一面嚼着黄瓜,一面指着那水渠问:“这水渠何时修的,我看给你们庄拨的银子里,其中一项是修筑水渠的,年年都有,这是为何?” 平贵指着那三丈来宽的水渠,眉目舒展,颇为自豪地道:“回二爷的话,原先这儿只是条小水沟子,不过丈许宽,源头在三里路外白灵山上发迹的一条小河,小的想着要灌溉良田,这样小的水势远远不够,七年前便向侯爷禀明了此事,侯爷深以为然,命王仁贵与小的督造水渠,才有了今日这四百几十亩水田,其实七年前只有三百七十多亩,因水充沛了,小的领着人开荒又开出来几十亩地。” 秦煜深深颔首,“那后头怎年年都要修缮费?” “唉,这说来就话长了,”平贵叹了声,随即将当初修建这水渠时,王庄头昧下银子,偷工减料,以致堤坝不固,年年修缮的原因说了。 秋昙听到此处,便觉不对劲儿,怎的王仁贵则像摊烂泥,这管事好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接着一路上,平贵都在数落王仁贵的种种不是。 日头愈升愈高,他估摸着快到正午了,才止住话头,呵腰道:“二爷,您也走得差不多了,不如回去歇息会儿,用午饭,用罢了饭小的再把出入仓库和庄子的收支账本都拿来给您看。” 秦煜抬手说不忙,“离午饭还早,你先把佃农喊来。” “都喊来?”平贵微愕,旋即做出个笑脸,笑意未及眼底,“这……这三四百号人呢,个个都是泥腿子,大老粗,别冲撞了您。” “尽管把人喊来,我不怕冲撞,”秦煜道。 秋昙偏头看了眼秦煜,心道他不是不爱见生人么? “这……”平贵犹豫了会儿,一转眼,望见东边山上石榴枝头的累累硕果,忙指着那山道:“二爷,有什么话您问小的,便有小的不知道的,也有账本可循,何苦去见那些粗人,脏了您的眼,您有闲暇不如去山里走走,看那山上,如今石榴红了,还有金桔和柚子。” 秋昙展眼望去,果然望见山腰上,枝头挂着红灯笼似的石榴,她眼都直了,还拉绿浓道:“绿浓你瞧见了么,那是石榴吧?” 从昨儿秋昙受惊,秦煜执意要去探望,平贵便看出来秦煜对秋昙不同别个,于是他接过秋昙的话道:“那正是石榴,府里年年的石榴都是我们庄子供上去的,不过那个可不如这个新鲜,姑娘若喜欢,过去摘几个吃,自己摘的吃着才香哪!” 秋昙咽了口唾沫,对秦煜道:“奴婢不敢耽误二爷的正事儿,先料理了该料理的,再去摘果子吧,二爷您看呢?” 秦煜不言,只看向平贵,那眼神便是命他立即去喊人。 平贵面色微僵,再没话可搪塞,只好命身后跟着的伙计:“按二爷说的办。” 那伙计应是,这便下去办差了。 正文 第173章 问话(一) 接着,秦煜又随平贵往下去了一小段,秦煜问起府里拨的各项款项的使用,平贵要么不知,要么只能说出个大概,秦煜不知他是有意搪塞还是当真不知道,觉着没意思,便命回去。 回到院子时,已是午时一刻,灶房上方的烟囱里升起袅袅炊烟,饭菜的香气从院里飘出来,秋昙闻出菠菜木耳、清炒南瓜尖等时兴蔬菜的香味儿,禁不住咽唾沫。在府里吃多了山珍海味,这清淡的农家小炒反而更得她的意,昨晚那一顿便是她有史以来吃得最多的。 秦煜没她这般的口腹之欲,平贵呵着腰请他去正厅用饭,他却摆手道:“院里都是你的家眷,见了我还得避嫌,麻烦,往后你命人收拾三四样小菜送进我房里便是,不过眼下先把账本和名册寻出来。” 平贵自然还要客气几句,请秦煜去饭厅用饭,秦煜推辞再三,如此,才不得不罢了。 不多时,秦煜便由守诚推着回了屋。 因方才从田埂上过,轮椅的两个轮子沾了不少泥,守诚便伺候秦煜在矮塌上坐了,而后推着轮椅出去冲洗,秋昙则侍立一旁。 不多时,一奴婢端着黑漆小托盘进了门来,秋昙上前接过,请那奴婢出去,而后将托盘里的四样小菜端出来在桌上摆了,再伺候秦煜净手,自己又试了回菜,这才将碗筷摆上,请秦煜用饭。 秦煜接过竹筷子,眼睛瞥向她的腿,声调漫不经心的,“昨儿伤着了么?” “奴婢只跌了一跤,没伤着。” “那你脸色怎么……” “大约奴婢认床,昨夜怎么也睡不着。” 秦煜听罢,心道自己认床,昨夜也眯了两个时辰,秋昙倒比他还娇气,想来该早些料理了庄子上的事儿好回去。 这时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秋昙抬眼看去,只见平贵双手托着三本账本过来了,她这便上前,接过账本,放在塌旁的鸡翅木小几上。 秦煜一见账本便没了用饭的兴致,胡乱吃了几口便命秋昙拿名册来给他看,而后命秋昙就着剩下的饭菜把午饭吃了。 秋昙吃他剩的点心不知吃了多少,以致吃他的剩菜也觉理所当然了,于是在他对面坐下,搬起碗便用了起来。 二人相对,一个用饭,一个看账,屋里寂静无声,只闻得见碗匙相碰的叮当之声,和书页翻转的哗啦声。 守诚推着轮椅进来时,望见相对而坐的两人,竟觉不好意思打搅,便就立在檐下不进来。 屋里二人恍然未觉,不多时,秋昙吃到了八分饱,放下碗筷,秦煜也恰好粗略翻完了两本账,二人抬起眼,四目相对间,秋昙的心忽“咚咚咚”的狂跳不止。 “二爷,”守诚见秋昙用罢了饭,终于推着轮椅进门,道:“方才有个奴婢来禀,说佃农们都过来了,就在院外等着您呢。” 秦煜将手中账本搁在桌角,悠悠看向秋昙。 秋昙这才回神,她低下眉眼,感受着愈跳愈急的胸口,起身告退出去…… 不多时,守诚便服侍秦煜坐回轮椅,推着他出了门,秋昙立即跟上,随秦煜一齐走出院子。 果然,大门口的空地前站了乌压压一片佃农,横排竖列地排好了,因有人小声说闲话,便聚作一片嗡嗡声。 他们见秦煜过来,立时都将身子站直,一齐向秦煜行礼称“少主子”。 秦煜这些日子常在生人中来去,不如原先那样怕人了,他由守诚推着,从从容容地来到他们面前,目光一一扫过去,见人群中只有半数壮年,却也无青年的朝气,个个粗布衣裳,形容枯槁,目光呆滞。 他不知该说什么,也确实不会同生人打招呼,便只问:“都吃过午饭了?” 众人道吃过了。 这时两个小丫鬟将一张长条案从门里搬了来,放在秦煜面前,案上正放着账本名册及笔墨纸砚。 秦煜一个眼神示意平贵过来,平贵立即呵着腰上前,笑道:“二爷,小的数过,人都来齐了。” 秦煜淡淡嗯了声,从条案上拿过名册,翻开来,随口念了三四个名字,都有人应答,他也就没再细数,而是道:“今儿有件要事需烦劳你们,得留下些时候。” “少主子命我们留下,便是过夜也成!”其中有人奉承,更多人则是默不作声呆立着。 秦煜抬手从笔筒中抽出一只狼毫,蘸了墨,在纸上写了几个字,而后便将纸笔递给守诚,道:“按这上头所写,一一问下去。” 傍边的秋昙瞥了眼那纸,只见其上写了名姓、家中几口人,耕几亩地以及近五年家中各留下多少粮食等,她不由纳罕,每年庄子上每户缴了多少粮食账册里都写得一清二楚,他何苦再问一遍,难道他也疑心平贵管事没把事儿交代全? 人群里始终鸦雀无声,只见守诚拿着纸笔走到排头,按纸上所写,一一问那人名姓、人口等。 排头那饱经风霜,略略驼背的佃农低眉道:“回您的话,小的吴金宝,家里五口人,种了两亩地,粮食……”他躲闪着偏过头,眼珠子撇到一边,瞅了眼平贵便立即收回来,道:“小的有些记不得了。” “去年的不记得,今年的总该记得吧?”守诚道。 “这……”那佃农咽了口唾沫,目光微微闪烁,“三……三百二十斤粮,不不不,小的记错了,是四百二十斤,四百二十斤。” 守诚一个三已写下去了,又听他改口,便不耐道:“究竟是三百二十斤,还是四百二十斤,你说准了。” “是四百二十,四百二十斤。” “去年的就不记得了?”守诚改了几笔,继续问。 “不记得了。” 正文 第174章 问话(二) 守诚有些呆,以为他真是不记得了,便又往下走,问后一个。 后一个也是这样答,答了今年和去年的,一摸脑袋又改了口,说去年的也有些记不清了。 守诚回头看向秦煜,面露难色。 这时,平贵高喊了声,“每年留下多少粮食你们也记不得,还能记得什么,就记得回家跟婆娘钻被窝?且告诉你们,不好好地说,回头账对不上,过冬的粮食便迟个半月再发。” 一番话砸下来,个个都好似恢复了记忆,不仅今年去年的能记得,前年大前年的也说得出来了,只是有些人仍会改口,一会儿说二百多斤,一会儿又说四百多斤。 若只是个别人改口也就罢了,好些人都如此,秦煜和秋昙渐渐都觉着不大对劲儿。 粮食这样东西不比其他,每年赖以生存的口粮寻常人怎会忘了?远的不说,去年的应当记得,就这还一会儿一个数目说不清楚。 于是,待守诚问过第一排十五人之后,秋昙忽高声提议道:“二爷,奴婢瞧着先不问了,他们这样改来改去的,谁知究竟哪个数目才对,奴婢料想他们不记得是因家里女人当家,不如把他们的老婆请过来,定比他们记得清楚呢!” 秦煜颔首,“很是。” 佃农们立时神色慌张起来,其中有几个瞥向平贵,平贵面色不大自在,他清了清嗓子,站出来向秦煜赔笑道:“二爷,再喊人过来这儿便站不下了,况且他们家里都有孩子老人家要照看,婆娘们哪儿得闲来呢?” “少主子,小的那婆娘有些……泼辣,来了怕惹人笑话,您要问粮食,小的便记得清楚,不必喊她来,”其中一佃农抓了抓后脑勺,不好意思的。 “是啊,主子,我们不记得,她们就更不记得了,”又有人道。 秦煜瞅了眼平贵,见他面有得色,冷笑了声,对众人道:“你们说实话,也就不必多此一举。” 众人听了这话,都知秦煜看出来他们在说谎,于是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平贵和秦煜,突然沉默不语了,大约在考虑着究竟该听管事的话,还是听秦煜的话。 须知上回那四个扛着锄头杀庄头的佃农,可都进了大狱了,倒是王庄头让侯府主子保了大半个月才进去,谁知这回上头是真要查,真要严办还是怎么样?他们不敢轻易说真话,毕竟真正辖制他们的是管事和庄头,秦煜这个天降的主子,也就管一时罢了。 秋昙见他们犹豫,便添补道:“二爷是来查那王庄头贪墨你们粮食的,此时你们不实实在在地报了数目,二爷又如何替他补给你们?他人也抓到衙门去了,又不会回来吃了你们,难道你们还怕他?又或是怕旁的哪个?”秋昙说着,瞥了眼平贵,高声道:“不必怕,二爷会给你们做主!倒是此刻你们不一一说出来,说实话,回头去向你们老婆对个账,发觉你们说了假,呵!那便是不把二爷放在眼里,从此也就不必在这庄子上做活儿了!” 此言一出,佃农们又转过弯来了,他们因惧管事的威势,不敢说真话,可家里的婆娘不知这些弯弯绕,回头一问她们,她们自然只有真话,真假一对,他们因骗了主子叫赶出去,每年这几百斤的米也吃不起了,况且看少主子的势头,也确像来真的。 于是,佃农中间一个青壮首先站出来,声壮如牛,“我们自然说真话,主子尽管问!” “是,我们说真话,主子您问吧!” 平贵的目光射向他们,淬了毒一般,渐渐的脸色也不好看了。 接着,秦煜命守诚从排头重新问起,果然这一回,他们说的数目又不同了,比原先的少了许多。 连着五个人问下来,平贵听得额上开始冒汗,忙向秦煜赔笑道:“二爷,外头风大,您进屋去歇着吧,剩下的交给守诚和几个伙计就是,小的再备上纸笔,让伙计们帮着记,如此也更快些,”说着便命檐下站着的伙计,“你们还站着做什么?快拿纸笔来!” “不必了,”秦煜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上的白玉扳指,“就让守诚一人记录。” “可二爷……”平贵还要再劝,见秦煜忽抬眼看向自己,他终于只吐出一个字:“是。” 秦煜收了锋利,调转视线看向秋昙,目光柔和了许多。 秋昙愕然,心道秦煜这眼神怎么……这么不对劲儿呢? “看什么?”秦煜忽肃了神色,食指轻点扶手,示意她来推轮椅。 秋昙哦了声,忙忙上前走到秦煜身后,推动轮椅,往大门口去,走时她还冲绿浓使了个眼色,绿浓会意,便立在条案旁静静观察着。 正文 第175章 犯困(一) 秋昙推秦煜进院子,往右侧檐下走,过了月洞门便往东跨院去…… 路上没见着丫鬟往来,她便俯下身子悄声问秦煜:“二爷,您也疑心平贵管事有事儿瞒着,难道是账本上您看出错漏来了?” “那几本账倒是严丝合缝,没一处不妥,”秦煜声调轻轻的,近乎自言自语。 秋昙蹙了眉,心道连秦煜也说账上无不妥之处,那便真是做得天衣无缝了,她叹道:“当初若是先审了王庄头再绑他去衙门,便省了这些麻烦了,也不知能否让咱们进牢里去审问。” 秦煜回头看了她一眼,看傻子似的,“才做了件像样的事儿,这会儿又犯傻,你当廷尉衙门是侯府开的?” 秋昙低下眼去,吐了吐舌头。 其实秦煜也不是没想过先审了王仁贵再将他送交衙门,只是那时侯府已保了他好些时候,外头的眼睛都盯着侯府呢,他为了平息众怒,不得不先把人交去衙门,况且便是问了他,也问不出所以然来,谁会把自个儿做的恶事老老实实告诉人?尤其王仁贵是秦家世仆,对老侯爷有恩,他若倚老卖老什么也不说,秦煜还真不好审。 不多时,秋昙推秦煜进了屋,给他倒了茶。 接下来秦煜便一句话也没有了,眼睛望着某一处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秋昙则立在傍边,十分无趣,渐渐的,竟打起哈欠来。 在她打了四五个哈欠后,秦煜终于瞧见了,见她脸色也不好,便不必她伺候,命她回去歇着了。 秋昙因昨儿没睡好,这会儿困得慌,也就告退下去了。 …… 小半个时辰后,守诚一人搬着那条案回了屋,放回原处,随即将压在镇纸下的那张单子递给秦煜,道:“二爷,全记下了,只有三人不记得两年前自家的余粮,是而空出了几个。” 秦煜接过单子,扫了眼,道:“略几个不记得,不碍事,”说罢放下单子,看向一直立在门口不敢进屋的绿浓,道:“你也进来。” 绿浓瞬间瞪大了眼,二爷可从未允准过她屋子,她以为自个儿听错了,又看向守诚,见守诚微微颔首,她这才醒过来,低眉颔首地走进门去,在离得秦煜两丈外站住行了个礼。 “你在外头可瞧见什么不寻常的?”秦煜淡声问。 “那管事的面色不善,不住威吓佃农们说实话,否则过冬的粮食和蔬果便延后发,”绿浓道。 秦煜冷笑一声,旋即端起粗瓷茶盏,轻轻晃荡里头的茶水,良久才又吩咐:“秋昙脸色不好,你她下去照看她,”绿浓应是,这便退下了。 却说方才,秋昙一回屋便脱下外裳上了床,困得两眼都睁不开了,脑子里却又清明,如此闭着眼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恍惚望见两个一样高矮胖瘦,一样形容姿态的小姑娘从门口进来,秋昙讶然,怎的屛儿扇儿也到这儿来了。 可待来人走近了,细看她们面相,虽是一对双生子,却又不像屛儿扇儿,正待要问她们名姓,忽的听见绿浓在喊她:“姐姐,姐姐?” 秋昙从睡梦中惊醒,猛睁开眼,正对上绿浓的脸,那容色在烛火下,显得十分温和动人。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只是做了个梦,这便撑着身子坐起来,用力拍了拍脑袋,道:“才眯这一会儿,就入夜了?” 绿浓道:“姐姐睡了几个时辰了,二爷那头晚饭已用过,咱们这儿的饭菜也端了来,我便想着还是喊姐姐起来吃些好,不然夜里醒了,饿得难受。” 秋昙抚了抚肚子,道:“今儿午饭吃得忒多了,这会儿还积着食呢,再吃不下了,”说着便抬手示意绿浓自去吃。 绿浓这便起身过去,从桌上一碟子里拿了两条新鲜的小黄瓜,回来递给秋昙,“不想吃饭,好歹吃条黄瓜垫垫肚子,”说着,便抱怨起这庄子上什么也没有,没点心,没果子,要吃还得自己个儿去山上摘采。 秋昙接过黄瓜咬了口,只觉清香又脆爽,不由连连颔首,“怨不得二爷爱吃,我吃着也不错,你也尝尝?” 绿浓不爱吃黄瓜,自个儿盛了饭,坐在桌前吃起来…… 用饭时,绿浓将白日里守诚记录佃农的姓名粮食时,平贵的种种反常都告诉了她,秋昙冷笑着,将黄瓜咬得脆响。 大约两刻钟的功夫,饭毕了,绿浓去净房沐浴,秋昙因蛇的缘故不敢再去净房,便命丫鬟打了水来,就在房里用浴桶洗澡。 正文 第176章 犯困(二) 沐浴过后,二人便熄灯歇息。 不多时,绿浓那头便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而秋昙,因着下午睡了两个时辰,这会儿反睡不着了,如此辗转反侧直至天明。 早上起身,她觉自己的精神较前日更不如了,在铜镜前梳妆时,见着自个儿眼下的一团乌青,更是吓了一跳,忙用脂粉厚厚地匀抹了一层,这才去秦煜屋里伺候。 然而,秦煜是个极为敏感的,秋昙为他束发时,他从铜镜里看出来身后之人眼中疲态难掩,便回过头问她:“你病了?”眼中的关切之意掩也掩不住。 秋昙不想误了他的正事,又觉自个儿教蛇吓病了显得太矫情,便道:“奴婢不是病,是认床,昨儿没睡好罢了。” 秦煜这才垂下眼,回转过头,重新摆出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道:“你再忍耐几日罢。” 正说着,眼角余光忽瞥见门口一个人影闪过,秦煜猛地调头,便见平贵正立在门口,一身齐整,向他拱手。 “进来。” 平贵这便缓步进了门,向他行礼,“给二爷请安了。” “何事?”秦煜淡淡地问。 “听丫鬟说昨夜您没怎么用饭,不知可是饭菜不和胃口,今儿早上您吃些什么,小的命贱内做了来。” 秋昙挽髻的手一顿,心道平贵一个大男人这样细心,大清早的来关切主子用什么饭菜?她偏头,瞅了眼他,见他一脸疲态,双眼发红,便知他昨儿也没睡好。 也是,昨儿那个单子,秦煜定把它与账本对了,佃农留四成的粮,六成交租,账本上的六成和佃农那儿的四成若对不上,那……平贵可不急得睡不着觉么? “昨儿吃什么,今儿便吃什么,”秦煜淡道。 “好,那小的这便去命她们预备,”平贵说罢,便却步告退。 然而才退了两步,他又犹豫着走了回来,拱手道:“二爷,佃农们昨儿说的数目恐怕与账本所记有出入,他们记岔了也是有的。” “我还没对账,”秦煜陡然看向他,目光深重,似乎在等待什么,等了会儿不见平贵有下文,他便道:“今儿我不出去了,你便领守诚去看看,堤坝上这两年损坏复修葺的几处。” 平贵似愣了下,旋即欲言又止地道了声是。 于是,用罢早饭后,守诚便跟着平贵出门了。 秦煜在屋里看秋昙带来的一本医书,秋昙立在傍边侍奉,渐渐又有些打哈欠了。 秦煜翻找了好一会儿,终于翻着他要寻的那一页,正要说话,秋昙终于支持不住,先一步向他屈身行礼道:“二爷,奴婢太困了,想先去睡会儿。” “去吧。” 秋昙道了声“多谢二爷”,便告退下去。 本要回屋歇息,可出了门,经冷风一吹,却又清醒了许多,恰好瞧见两个小奴婢端着石榴过来,秋昙便走上前,问那奴婢,“二位姑娘,我近来总也睡不着,想是受了风寒,要吃两副药才得好,你们这儿可能请着郎中?” “这……”其中身量更高些的那奴婢垂眸忖了会儿,摇头道:“这儿五里外有个土郎中,给我们的佃农瞧病的,姐姐这样的金贵身子,便不好用他了。” 秋昙听罢,摇着头道:“罢了,也不是什么紧要病症,便不去寻他了。” 侯府里对奴婢们的规矩极严苛,譬如她们这回出来,凡贴身所用的脂粉、头油甚至木梳都是府里带来的,绝不能用外头的东西,更别说让个乡土郎中诊脉了。 这时,更娇俏的那小奴婢忽的指了指秋昙所住的屋子,立即那高个儿奴婢露出惊恐之色,她忽拉住秋昙,道:“姐姐,或许睡不着不是风寒所致,是……是夜里多梦?” 秋昙微愕。 “那姐姐不如去土地庙拜一拜,回来必定就好了,”那丫鬟道。 “正是,正是,去庙里拜一拜比吃药还好呢!”那娇俏的小丫鬟说着,将一盘石榴递给另一丫鬟,拉着秋昙的手便往府门口去,不由分说地替她指了沿墙往东边去的一条小道,让她往此处直走二里路,便可见一土地庙,让她去拜。 秋昙哭笑不得,她素来不信鬼神,佛祖都不拜,拜什么土地神?正要反驳,可那奴婢却强推着她往道上去,不住叮嘱:“去,快去,拜了神回来就好了。” 秋昙见她如此诚心,不好拒绝,想着出去走走兴许便好了呢,于是听了她的话,往小道上去了…… 正文 第177章 疯子 秋昙顺着小道一路走,远远可听见土里劳作的妇人们的喊声和狗吠声,过了草地,便走进一片浩浩荡荡的芦苇荡,道旁的芦苇比秋昙还高,风一来,芦花便如柳絮般随风而散,也落了些在秋昙发间,秋昙迎着日头小跑,明媚的光辉扑在脸上,将她的笑容也染成了金色。 两刻钟后便走出芦花荡,可见不远处山脚下三三两两的屋宇,其中有一栋尤其不同,歇山顶,朱红的檐,像个小宫殿,秋昙料想这便是土地庙了,于是提着裙摆,从田埂上走过去。 待走近了,却看那殿前匾额上书“伽蓝殿”三字,秋昙不由纳罕,不是说土地庙么? 这并非土地庙,共有三间,正殿两旁还有偏殿,实则加一起也只有她的厢房那般大。正殿内空空荡荡,却十分干净整洁,正前方供着一尊泥塑的弥勒佛,供桌上放一青铜香炉,其上插着一撮香,旁边还有两碟子黑乎乎的果饼,大约放了好些时候。 秋昙正要进去瞧瞧,忽见布帘子挑开,从侧殿走出来两个包着碎花蓝布头巾的妇人,她们各挎一个篮子,出来后先拜了佛,随后将碟子里坏了的果饼倒出来,换上篮子里新鲜的石榴和酥饼。 正换着,忽的那供桌晃动了一下,接着一只乌爪子从桌帷下伸出来拿石榴,两个妇人吓得大叫一声,跳了开去,“鬼,有鬼!” 外头的秋昙也唬了一跳,心道青天白日的哪来的鬼,这时,殿中又传来“嘿嘿嘿”的几声,原来从供桌下钻出来一个浑身破烂脏臭、满头乱蓬蓬的妇人。 她正冲着那两妇人傻笑,还伸出乌黑的爪子向她们讨要,“好婶子,我们秀儿娟儿要吃石榴,行行好给我两个吧!” “呸!谁是你婶子,家里有好饭好菜你不吃,偏来跟神佛抢吃的,还躲在桌子底下吓人,幸而是白日,若是黑天,还不把人吓死?”其中一妇人叉着腰大骂,另一个忙拉了她的袖子往后扯,“你同个疯子计较什么,”说着,便从篮子里拿了两个石榴递给那疯婆子,温声道:“你呀,快回家去吧!” 疯婆子嘿嘿笑着,接过两石榴,小心翼翼抱在怀里,口里喃喃着:“我们秀儿娟儿有石榴吃了!”一面说着,一面傻笑着往门口来。 后头那两妇人看着疯婆子的背影,一个松了口气,一个叹了口气。 “可怜啊,老来得女生下对并蒂花,把两姐妹生得又俊,又孝顺,再招两个女婿来家,将来岂不好活?怪那无耻下流的两个老东西,把人家好好的女儿糟践了,逼死了,真是……天要不收了他们,那真个是老天没眼!” “嘘——快别说了,王庄头虽进了大牢,平贵管事还在呢,若叫听见,咱们都没好果子吃!” “我听说府里派少主子来了,这回该把平贵管事压下去了吧?” “你傻了不成,原先那几年府里不也来了人?你见平贵管事少了根毫毛不曾,听说这回来的是个乳臭未干的十几岁的毛孩子,便是主子,也斗不过这些人去,咱们站边上看着就是了。” …… 庙外的秋昙听得这几句,呆住了,尾椎骨渐升起一股凉意。 听她们的意思,是庄头和平贵管事糟蹋逼死了良家女子,可平贵近来的种种行动举止,虽略显谄媚,却不像好色之人,且听守诚说原先秦煜从几个佃农口中问得的,也是王庄头好色,对佃农的妻女常有轻薄过分之举,却没听说把人糟践了,甚至逼死。 正忖着,忽听见一声“秀儿”,她疑惑抬眼,便对上一双盈满泪水的浑浊的眼。 那蓬头垢面的疯妇此刻正站在门槛边,似哭似笑,双眼定定望着她,眼中的爱意,浓得化也化不开。她从怀里拿出两石榴,用双手捧着,小心翼翼捧到秋昙面前,宠溺道:“娟儿,吃石榴。” 秋昙低眸,便见捧石榴的那双手像乌鸡爪子,又好似在泥水里搅了几个时辰,每一道纹路里都夹着污泥,她看得想作呕。 可秋昙有些可怜这妇人,便强忍吐意,温声道:“您认错人了,我不是您女儿,”说罢却步两步,转身要走。 然而那疯妇又跑上来拦在秋昙面前,拉住她的手肘,急道:“娟儿怪娘了,不理娘了?”说着,强把两个石榴往她怀里塞,语调近乎恳求,“吃呀,娟儿,你别怪娘,你吃呀!” 那疯妇劲儿颇大,秋昙挣脱不得,只好收下两个石榴,道:“我吃,我吃,您快回去吧,我……我也要回去了。” “你回哪儿去?秀儿啊,你要跟娘回家的呀!”妇人目光灼灼盯着秋昙,拉了秋昙的手便往回走,手劲儿大得把她腕子都捏疼了。 秋昙心下害怕起来,她再顾不得,下死劲儿甩开她的手,两个石榴一扔,掉头便跑…… 那妇人啊呀一声,大喊着:“秀儿,娟儿,别跑呀,娘追不上你们了,”便呼呼追了上来。 天哪,惹上疯子了! 秋昙怕极了,使出吃奶的劲儿在田埂上狂奔,冷风在耳边呼啸而过。 而后头那妇人,虽骨瘦如柴,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跑得与秋昙这样十五六的姑娘不相上下,追着她一路进了芦苇荡。 不多久,秋昙终于跑不动,慢了下来,于是便教那妇人拉扯住,她本要推开她再跑,谁知那妇人却抱住她的腰滑跪在她身后,膝盖触地,“噗”的一声。 秋昙吓住了,回头看了眼那妇人的膝盖,却见妇人泪流满面,紧抱住她的双腿哀求:“娟儿啊,你要去哪儿,把娘也带了去吧,把娘也带了去吧,别留娘一个人在这儿啊!”说着嚎啕大哭起来,哭声撕心裂肺,在芦苇荡中回荡…… 秋昙不忍,便由她抱着哭,听她哭着哭着,秋昙忽想起自己的亲娘,也忍不住掉下泪来。 渐渐的,也不知哭了多久,忽见三四个妇人说笑着朝她们走来。 妇人们见如此情形,皆啧啧道:“怎的谭二娘不把别人认作她女儿,偏把这姑娘认作女儿,生得也不像哇!” “快些走吧,当心把你认了女儿。” “扯你娘的臊,我什么辈分,她什么辈分?” 秋昙听路人议论她们,也不好意思,便拉那疯妇起来,好言好语道:“道上人来人往不好说话,你跟我回去,好不好啊?” 疯妇“我的儿我的儿”地叫着,而后亲亲热热地拉着秋昙的手,与她一同往前去…… 正文 第178章 败露 秋昙珍珠白的袖子教她抓出了黑印子,她尽量视而不见,哄着那疯妇走了两盏茶的功夫,终于到了小院前。 疯妇仰头看了眼门楣,像见了鬼,神色慌张惊恐,躲在秋昙身后,口中不住喃喃:“不去了,秀儿,我们不去了。” “你在外头等着,我进去就是,”秋昙轻轻推开她的手。 她却不肯,死死拉住秋昙的袖子道:“你领着娘来这阴司做什么?”一语未了,便见门内走出来两个护院。 他们瞧见躲在秋昙身后的人,立时像猫见了老鼠,指着她大喊:“你这疯子,又跑来做什么,是打还挨得不够?” “不敢,不敢了!”疯妇大叫,拽着秋昙的腕子往回扯,秋昙用力掰开开她的手,道:“我先进去,去去就来,”与此同时,一个护院已冲了过来,扬起扁担恐吓那妇人:“也不瞧瞧是谁,就这样拉扯,快松手,不然打断那这两只爪子。” 疯妇吓得立即松开手,双手护头蹲了下去,仿佛这个动作已做了无数回,秋昙见状,忙拦住两个护院,道:“你们别伤了她,好好看住了,我去禀报二爷。” “不必禀报二爷,这疯子赶走便是,”其中一护院拧眉道。 秋昙料想这两护院应当赶过疯妇多回了,于是厉声呵斥:“是二爷指名要见她,人若伤了或走失了都由你们担待。” 如此,两个护院才没再说话。 而那疯妇一面害怕两个护院,一面又舍不得秋昙,便抬起朦胧的泪眼将她盯着,不住地劝:“我的儿,你万万不能进去啊!” 秋昙却没再理会她,径自往门内去了。 进了门,身后仍传来“秀儿娟儿”的呼喊声,秋昙加快脚步,穿过月洞门,走过一条石子小径,急冲冲跑进秦煜的屋子,迎头便撞上一句:“急什么?” 秋昙气喘吁吁地停下,便见一脸阴沉的秦煜正坐在书案后,案上正放着翻开的账本,和那张昨儿记录佃农们粮食的单子,而他眉头深锁,右手搭放在那单子上,食指和中指又急又快地地轻点着,显然正在气头上。 秋昙于是放慢步子走近他,喘匀了气才禀报道:“二爷,奴婢发现了件了不得的事儿。” “什么了不得的事?”一旁的守诚忙问。 于是,她便将土地庙遇疯妇,及两个妇人说的闲话都禀报了秦煜。 秦煜听着,手指愈来愈急,雨点般点敲在单子上,忽的他一抬手,示意秋昙打住,而后吩咐守诚,“把管事的都喊来。” 话音才落,便见平贵脚步匆匆往屋里来了。 昨儿秦煜忽命守诚记佃农的账,平贵便知秦煜怀疑他了,而后头秦煜回了屋,他恐吓了佃农们一番,大多佃农都不敢说实话,报了虚数,他便想着,或许统共算出来与账本并无多少出入呢,那时还可狡辩一番。而今晨他奉命领守诚去看水渠的修葺处,只领着去看了几年前重修的两处,想着如此兴许也能搪塞过去,直到方才他听见护院来禀,说秋昙带回来谭二娘,他吓得魂儿也没有了,急急地赶了来认错。 “二爷,”他向秦煜拱手行礼,刚要说什么,忽的秦煜将账本连带昨儿那单子“啪”的一声丢在他面前…… “账本上,去年你们庄子上交了六百觚稻米,两百七十觚红稻米,外加糯米、碧梗米、糯米等零零散散共一百三十觚,佃农统共分得六百户觚糙米,可昨儿记的单子上,去年佃农只得了五百觚的粮,这还不算因惧你的威势故意把粮往高里报的,前年亦是如此,大前年还是如此,可前两日你才说了,王仁贵只昧了蔬果,那粮食,又是叫谁昧去了?” “二爷,”平贵顾不得秋昙和守诚在屋里,立即屈膝跪下去,拱手道:“二爷,虽然粮食的账是奴才记的,可奴才当真不知,奴才一粒粮食也没贪!” 秋昙长长地哦了声,讽笑道:“那又是王庄头中饱私囊了?” “第二宗,今儿命你领守诚去看水渠,那几处却是三年前修的,去年今年都拨了银子下来,你也说都用在修整堤坝上了,怎的没瞧见,还是那银子叫你自个儿揣兜里了?” “奴……奴才不敢!”平贵百口莫辩,只得一个头叩下去,“府里拨下来的款项都是王庄头管着的,奴才不知啊!” 秋昙看不得他这白莲花的样儿,讽刺道:“又是王庄头,坏事恶事都是他做的,您什么也不知道。” 正文 第179章 畜生 “奴才确实不知,”平贵抬起头来,巴巴望着秦煜道:“二爷,您也看见了,昨儿佃农们翻来覆去地改口,可见他们自己也记不得粮食数目,便随口胡诌,因而才对不上账,并非奴才们贪了。” 秦煜冷笑,“你不肯认,那也无碍,不过多费些功夫再请来问一回罢了,他们自家也有本账,必定问得出实在的数目,到那时再看你如何狡辩。” 平贵大惊,没想到秦煜不同别个主子那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来今日这一劫是逃不过了,于是他低下头,再没话可回。 秦煜居高临下地瞅着他,目光里带了十分的厌弃,他道:“贪图钱财也罢了,还做出禽兽不如的事,我问你,此刻门外站着的妇人,你可认得?” “奴才认得。” “她两个女儿是怎么死的?” “自个儿上吊死的。” “好端端为何上吊?” “因王庄头轻薄了她们两个,那时奴才规劝再三,王仁贵不听,奴才也无法,只好禀报了夫人,可夫人念王仁贵世代伺候主子有功,便不再追究,只命补偿些银钱给那家子,好好给姑娘治丧,王仁贵嫌晦气,不愿给银子,后头奴才又劝了几回,他才给那家男人五两银子平息了此事,”平贵脸不红气不喘地道。 秋昙不由纳罕,难道方才那两个妇人的话里掺了水分?于是她问平贵:“您就什么也没做?” “二爷明鉴!”平贵又一脑袋磕下去,“奴才所说句句属实。” 见平贵如此,秋昙的疑心去了一半,她想着外头传闲话有传岔了的时候,平贵四十多岁的年纪,快做爷爷的人了,想必不会觊觎美色。 如此,秋昙怒气消下去了些,忽想到那疯妇还在门外,便向秦煜道:“二爷,奴婢出去把那妇人安顿好。” “不必了,”这时,檐下传来一阵纷沓的脚步声,原是守诚领着另外连个年轻些的管事过来了。 只见守诚走在前头,道:“方才我去寻他们两个时,见门口那疯婆子又哭又笑地跑走了,护院上前要拦,也拦不住。” 秋昙道了声:“罢了,想必她自个儿能寻着去处。” 正说着,两个由守诚领进门的年轻管事见平贵跪下了,吓得忙上前来,在他傍边跪下,拱手向秦煜问安。 “看看这账目,”秦煜说着,食指一指胡乱摊的地上的账本和昨儿记录的单子。 二人低下头细细地翻了几页,对照那单子一看,不多时便都吓得一身冷汗。 接着,秦煜又问二人外头那疯妇的女儿,二人立时吓得魂飞魄散,都想不到秦煜才来几日,便将这捂得好好的陈年旧事也翻出来了。 二人不知秦煜对此事知道了多少,便也不敢贸然应答,只不住看平贵的脸色,秋昙察觉几人的小动作,替秦煜喝道:“二爷问话怎么不答,可见眼睛里没有二爷,只有旁的主子!” “奴才不敢,”二人怂了,急急向秦煜拱手道:“那疯妇的两女儿是王庄头药倒了绑过来的,平贵管事和我们都不晓得,直至次日闹起来奴才们才知道。” “如此说来,此事同你们半点干系也没有,全是廷尉衙门里那个的错了,我问话不爱问第二遍,你们若不从实招来,回头我去衙门见见王庄头,若他口里的事同你们口里的又不一样,那你们便各人领四十个板子,撵出府去!”秦煜声调极阴冷。 几个管事的原以为将此事推给牢里的便罢了,谁知秦煜这样不依不饶,他们二人本与此事无涉,若帮平贵瞒着把自个儿搭进去了,倒不划算,尤其眼下粮食的账对出来了,逼死良家女子的事儿也翻出来了,平贵恐怕翻不了身了,如此,他们还替他瞒什么呢?自然要为自己留后路。 于是,两个管事中更老成些的那个,唤作鸿雁假作没瞧见平贵的暗示,膝行至秦煜面前,这便将王庄头和平贵的孽事说了,原来一佃农家里养了对俊俏的双生花姐妹,十五六的年纪,比旁的姑娘更活泼些,常与几个田里做活儿的年轻小子打打闹闹,王仁贵和平贵同她们调笑,她们也会接茬儿,他们便本以为这两姐妹是水性的人儿,于是一年前,两人吃了点儿酒,醉中忽生一计,用两筐碧梗米诱两姐妹前来,哄着她们喝下掺了媚药的酒,接着四人大被同眠了一夜,谁知两姐妹虽爱说笑,却都是烈性子,次日醒来便大闹了一场,叫二人的婆娘骂了一千声下贱蹄子,千人骑万人入的,终于不堪受辱,用腰带在林子里吊死了。 一番前情说罢,屋子里忽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平贵面向着青砖地,头埋得低低的,方才他有多怕鸿雁说出来,此刻便有多坦然,好像悬在头顶的剑终于落下,再没甚好怕的了。 秦煜面罩寒霜,冷眼盯着平贵,他不是同情那两个上吊的小姑娘,只是眼睛里看不得腌臜的东西,见不得人干这等禽兽不如的事儿。况且此事不是剥削佃农那般的小事,逼奸良家女子,还闹出了人命,亏得压下去了,若是叫人告到官府,别说是侯府奴才,便是侯府的主子,也有的官司吃,尤其如今朝廷中党争激烈,这时候谁要拿着平南侯府的把柄,在御前告一状,说侯府治下不严,纵奴逼死良家女子,那时,便有一场腥风血雨。 是而,此事正是人家说的,“不上称不过四两重,一上秤,一千斤也打不住!” 而此时,秋昙才没心思去想侯府如何,她满脑子都是方才那疯妇双眼含泪,抱着她大喊“我的儿,你把娘也带了去吧,别留娘一人在这世上”的情形。 想想人家做娘的,把两个好好的孩子生下来,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好容易成了人,要出嫁了,却让两个老色批糟蹋了,逼死了,毁了一家子,这是何等惨烈的事! 秋昙爆性子一点起来便压抑不住,她大步上前,一把拽住平贵的衣领子,重重一推,推倒在地上,而后再拉起来再推,死命地揉搓他,“畜生,你这畜生,你会天打雷劈遭报应的!” 秦煜见状,立即指着秋昙,大喊:“快,快拉住她!” 守诚两步跑过去,旁边两个管事也回过神来,一齐把秋昙拉下按在椅子上。 秋昙气得一张脸涨红,冲秦煜喊:“二爷,报官,让官府收了这畜生!” 还不及秦煜答,便听见外头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妇人大喊“老爷”的声音,原来方才秋昙那几声惊动了偏院的妇人孩子,这会儿都跑过来了。 “守诚,关门!”秦煜吩咐。 守诚应了声是便大步走向门口,秋昙虽激愤,理智却尚在,想着若妇人孩子们闯进来便审不下去了,于是从椅子上弹起,袖子一撸,跟随守诚一起走出门外,关上大门,而后好言好语,连哄带骗,连吓带唬地把人往外赶。 …… 外头渐渐静下来,屋里却又闹起来了。 平贵直起身子望向秦煜,一字一句道:“二爷,难道您以为只有馒头庄这一个庄子是如此么?欺上瞒下、贪墨钱粮、逼死佃农,多的是,二爷您尽管查去,更黑更下作的还有呢!为何您偏偏要查到奴才头上?奴才自十二岁起便跟随侯爷出入,跟在他身边有二十多个年头,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哪一点对不上主子,为何偏要拿奴才做筏子,就因着奴才没有靠山,不像那赖家的、钟家的,是夫人陪嫁来的,是老太太看重的!当初奴才在老爷身边当差当得好好的,是那起子投靠了夫人,丧尽了良心的陷害奴才,奴才才叫发落到这庄子上来,带着底下人修水渠的是奴才,开荒的是奴才,周全各方的也是奴才,不过贪了几个银子,还不如人家的零头多呢,怎的功便抵不了过,怎的奴才就这样贱,要给人家做垫脚石呢!” 平贵一口气说了许多,又急又快,几乎接不上来气,一张脸红得猴子屁股一样。 当年他之所以下放到庄子上,便是周氏要把平南侯身边伺候的都换成自己的人,他那时愣头青一个,只知对主子忠心,听不懂周氏的暗示,不然他应当在侯府做管事做得好好的。以至他认为,秦煜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非得把他查个底儿掉,也是像当年的周氏一样,要把他挤兑下去。 秦煜身子靠着椅背,拨弄拇指上的白玉扳指,静静审视面前的平贵,目光深邃。 他自然知道其余庄子上的境况与馒头庄半斤八两,只有这个庄子闹出了人命,闹得满城风雨,是而哪怕平贵确实能干,在修水渠开荒上立了功,他也不得不严办。除此之外,他还知道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儿,早在十年前,他父亲身边伺候的便都换成了周氏的人呢,那他身边呢?那这个府里还有几处没经她的渗透? 【作者有话说】 今日只有一章三千字的大章,这两天能应该能结束田庄这部分的叙述,这个地方写得比较多,因为还是挺重要的,侯府内和侯府外的争权夺利都由此开始,女主作为周氏的一枚棋子,也要陷入这泥潭,快要被秦煜发现了,主仆修罗场应该在两百章左右。 正文 第180章 来人 秦煜正要说话,忽听得轻叩门扉的声响,接着传来秋昙上气不接下气地回话:“二爷,二爷,府里来人了!” “府里来人了?”秦煜点着书案的食指一顿。 平贵也惊得回头去看,他心知自己就要完了,眼前二爷虽在府里名声不好,可看他这几日的行事,并非是那公私不分的,且自己也没得罪过他,而现在府里来的,必是夫人的人,他原先得罪过夫人,落在她手里,还能有好果子吃? 一旁的管事鸿雁却面露喜色,因他是周氏的陪嫁吴妈妈的侄子,只要妈妈为他说几句话,他犯的小事儿也就小事化了,甚至他以为,只要把平贵挤下去,自己还能上位,这是件大好事! “你进来说,”秦煜道。 于是,秋昙便推门进屋,快步走到秦煜身旁,附耳悄声说了几句,秦煜听到后头,面色愈发凝重,终于深吸一口气道:“把人领过来。” 秋昙应是,这便退出屋子,过去大门口,把吴妈妈等人请了来。 吴妈妈是周氏的陪嫁丫鬟,秦昭的大丫鬟柳儿她老子娘,也即当初醉了酒来听风院大骂秋昙和秦煜的那位。 不仅她一个,她还领了两个府里管园囿之事的管事,一同随秋昙走进秦煜的屋子。 跨过门槛,吴妈妈的目光便落在跪地的三个管事身上,最后与她侄子鸿雁对了个眼色。 而后她上前向秦煜行礼问安,道:“二爷,您来庄子上理事只带了几个贴身伺候的,夫人怕您吃不住这些老油子,命老奴和邱管事曹管事来相协,不过……”吴妈妈瞥了眼地下跪着的三人,用帕子掖着嘴角,笑道:“老奴是错过了什么热闹,他们几个怎的跪在地上,是冲撞了二爷还是犯了什么事儿?” 秦煜不答她的话,而是看向她身后两个管事,问:“你们懂得屯田水利,田间地头的活儿你们懂不懂?” 两位管事就地打了个千儿,答道:“奴才们是原先簸箕庄调上来管院子的,对田间地头的事最熟了。” “正好,”秦煜扫了眼地上跪着的几人,“这两日,你们几个便同他们交接好账本及庄子上的事宜,之后便跟随吴妈妈回府领罚,”说罢又看向吴妈妈,“至于他们犯了什么事,待我料理了剩下几个庄子,自会去报给太太,到时好请太太一并处置。” 平贵等人还能说什么?唯有应是。 秦煜随即命守诚:“把人捆了,扔柴房去。” 平贵几个并不敢反抗,老老实实让守诚捆接着,守诚便依言捆了人,领着出门往柴房去了。 接着,秦煜把那几本账册和名册递给两位新来的两位管事,命他们自去交接,再无别话。 吴妈妈仍立在屋里,似乎还有话要交代,秦煜却先开口,“人都交由你了,若死了或逃了,也都由你担待。” 吴妈妈只得应了。 接着,秦煜便以要午歇为由下了逐客令,吴妈妈无法,只好一脸不悦地告退出去。 正文 第181章 做梦 众人退下之后,屋里便只剩下秦煜和秋昙两个,突然静得出奇,连外头风吹树叶的响动也闻得见。 秦煜从案头拿了本《春秋》翻看起来,然他眼睛盯着书本,心思却全用在咀嚼平贵的那番话上。 这些年,他因腿疾始终躲在听风院里,不愿出来见人,也不问府中事,只想着等祖母百年之后,他唯一的牵挂了了,便参禅悟道出家去。可惜天意弄人,让他遇见了秋昙,从此他便觉能与她相守到老,也不失为一个活法儿,无心出家了。 既如此,府里这些凡俗琐事,他也不可避免地要理一理,家族的命运,他也不得不担一份。 原先周氏命厨下给他送些淋了香菜和芹菜汁儿的饭菜,他不与她计较,只从此自个儿院里开始开火做饭;后头周氏为促成安平县主和秦昭,百般打压他,他也随她去,甚至推波助澜,因他本就不愿娶安平县主;可这一回,在真正关系侯府的大事上周氏却缺乏远见,只玩些妇人的小伎俩,却是他不能忍的。 照方才平贵的说法,周氏多年前便把侯爷身边的小厮收买的收买,不能收买的踢了出去,对丈夫如此,对府里其他主子自然也是如此,这是一门心思要把整个侯府攥在手心里好称王称霸。 她既管着家,又怕招人家恨,做事黏黏糊糊,像王仁贵这样贪财好色,眼里没主子的奴才竟不发落,回回纵容,这才酿出今日的祸事,酿了祸又不会料理,妄想用银子逼着人家签认罪书,还命仆从打砸人家的铺子,这是仗势欺人连王法也不顾了。 如此,他才不得不把这件事接手过来。 此刻他想着,不仅此事,往后府里的许多事,府外的许多事,都该他来料理。 “二爷,二爷?”秋昙已喊了他几声儿了。 “怎么?”秦煜回过神来。 秋昙将一盏桂花茶递到他面前,道:“二爷,您方才说了许多话,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秦煜那粗瓷杯,凑到鼻尖轻嗅,桂花的清香混杂着六安茶叶的浓醇的味道,在鼻尖萦绕,不浓不淡,很是合宜,他于是浅尝了一口,味道并不怎样,到底花茶不好品。 他放下茶盏,抬眼淡淡看向秋昙,“伤着了么?” 秋昙啊了声,不明白他口中的伤指什么。 “方才打平贵,你就忘了?若非我在旁,你当他收拾不了你?”秦煜面沉如水。 秋昙两根手指打着圈圈,颇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其实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只是方才那一刻,她觉自己仿佛就是那上吊的姑娘,那种屈辱她好像确确实实经受过一般,更不消说她还遇见了那疯妇,心里很可怜她,于是热血冲头,便下手打了人。 忽的,她想起什么,抬起头问:“二爷,那您会把管事的送官么?” “不会,”秦煜垂眸,淡淡吐出两个字。 “可王庄头和管事们做下这天理不容的事儿,轻易便算了么?”秋昙激动地望着秦煜,两个指头一比,“二爷,两条人命,两条人就这样轻贱么?” 秋昙颇有些物伤其类的感伤了。 秦煜望着青砖地面,一语不发。 秋昙明白了,在秦煜眼里,她们的命就是这样贱,秦煜是主子嘛,为了家族的名声,自然不会把这事儿自己捅破了暴露在人前,两条命算什么呢?牛马一样的人,死了便死了。 可是,她是奴才,是比那两个小姑娘更低一等的,是否他日自己死了,他也没半分怜惜,只当死了个牛马。 “二爷,若有一日奴婢叫主子打死了……” 秦煜眉心一跳,倏地抬眼打断她:“往后再不许说一个‘死’字!”他听不得她说自己要死,一听见,心便突突突狂跳不止。 “奴婢再不说了,”秋昙赌气似的道,说罢向秦煜一蹲身,“二爷若没有旁的吩咐,奴婢便回房了。” 秦煜知她动了气,可他也确实不能遂她的愿,送平贵去见官,便没说什么,由着她退下了。 …… 秋昙从秦煜屋里出来后,失魂落魄,倚着檐下那大圆柱子望天,今儿的天灰蒙蒙的,一行大雁排成人字,从四方的天上飞过,看着看着,心中那股散不去的惆怅更膨胀起来。 她也看不懂自己了,她只是秦煜的奴婢啊,甚至是个背叛了他的奴婢,秦煜那样一个阴晴不定,冷心冷情的人,凭什么要怜惜她?她便死了,他再换个丫鬟就是,有什么要紧的? 是啊,她只是无关紧要之人,难道还妄想在他心里占个什么位置么? 秋昙失笑,笑自己自作多情。 这时,月洞门外传来妇人孩子的哭喊声,接着又听见吴妈妈尖锐的呵斥:“不许见,来人啊,把她们几个也绑了,先送回府去!”还有丫鬟护院们向吴妈妈求情。 秋昙听不得小孩儿哭闹,也想出去管一管,可迈出两步,转念一想,又觉罢了。此番吴妈妈来得这样巧,定是庄子上有人给府里通风报信,这些人,还是少惹为妙,她只管自己,待一年之期一到便出府,这才是她的正经事。 于是,她转头回了自己屋里。 她的屋子就在秦煜隔壁,方才审问平贵等人时,绿浓在屋里什么都听见了,又不敢出门,只在屋里踱来踱去,见秋昙回来,少不得拉了她细问方才的情形,秋昙一五一十说了,二人又感叹一回。 接着,秋昙在床边坐了会子,又胡思乱想一阵,渐渐竟打起了哈欠,于是脱了外裳软软挨倒下去,被子一滚,连鞋袜也没脱便合眼睡了。 突然,眼前升起一阵烟雾,她拿手帕子拨了拨,心道好好怎么有烟,难道走水了,再睁眼一看时,竟身在一片槐树林里,不知黑天还是白夜,天上乌云滚滚,林子里昏昏暗暗,一对儿身形体态相似的姑娘从树林深处走来,秋昙大惑,趋步走近二人,只见她们衣衫不整,面容灰败,却又看不清面目,于是问道:“你们是何人,怎么在这林子里?” 她们却像没瞧见秋昙一般,走到她傍边的槐树前,旁若无人地解下腰带往树上甩,第一下没挂上去,便再甩第二下…… 正文 第182章 噩梦(一) 梦里,秋昙劝两个姑娘惜命,与她们抢起了腰带,抢着抢着便醒了。 睁开眼,面前哪儿有什么林子,什么姑娘,只有绿浓立在床边,正叠几件桃红色的肚兜和马面裙。 绿浓看了眼秋昙,见她虽醒,却神色恍惚,笑道:“看睡迷了吧,早说了白日再想睡也忍着些儿,不然夜里睡不着,次日起来还是没精神。” 秋昙讷讷应和着,撑坐起身,呆愣良久,她才仰头问:“绿浓,我睡了多久了。” “不多久,就我去收个衣裳那一小会儿,”绿浓一面说一面将叠好的衣裙放进包袱里,继续道:“方才我收衣裳,看见几个护院守在柴房边上不许平贵管事出来,吴妈妈把他的老婆儿女赶上马车,命一护院护送着往道上去了。” 秋昙摇摇头,“天都要黑了,不住一晚再走,非得赶着这时候么,难道今儿能到得了府?” “听说是那哥儿哭得厉害,吴妈妈听得心烦,”绿浓说着,把包袱打了个结,放在通铺上自己那一头。 秋昙这便也掀了被子起身,与她一块儿收拾。 “姐姐,还有件事儿……”绿浓抿了抿唇,略带犹豫地道:“罢了,还是明儿咱们离了这里,路上说吧。” 秋昙哼笑了声,挠她的腰,“话说一半又不说了,是故意的不是?” 绿浓教她挠得受不住,咯咯咯笑起来,一面推搡一面求饶道:“好姐姐,说说说,我说,是那两个叫庄头和管事逼死的小姑娘,她们那晚就住在咱们这屋里,后头人死了屋子也就再没人敢来住,到咱们来才收拾出来。” “什么?这屋子……”秋昙瞬间脊背发凉,她四下扫了眼这屋里,分明天还没黑,她却觉屋里每一处都黑洞洞,阴气森森的。 不由得,她又想起方才的梦,不仅这个梦,还有原先的那些梦,梦见两个头的蛇,梦见一对双生姊妹走进屋来向她打招呼,梦见她们在林子里上吊。 不仅是梦,还有这几日恍恍惚惚睡不着觉,还有丫鬟们让她去庙里拜神,还有那疯妇不把旁人认作女儿,偏把她认成女儿,还有……还有她听见管事的说平贵等人如何迫害两个小姑娘时,她竟好似感同身受,抑制不住,发疯似的要打他。 凡此种种都透着古怪,她不禁头皮发麻,呢喃着:“住不得了,这屋子住不得了!”说罢转身便往外跑。 绿浓见状,先是一愣,旋即又指着秋昙笑起来,“说好明儿路上再说,你非要听,可吓住了吧!” 秋昙由她去笑,她承认自己就是怂了,就是吓得冷汗直流不敢再待下去。 她一口气跑到秦煜屋里,激动地冲上去问:“二爷,咱们是明儿走么?” 秦煜搁下书本,抬眼看她,见她一脸虚汗,面色浮白,便道:“明儿一早便去簸箕庄,不过我看你这样子,怕是要先请个大夫来。” 秋昙深吁一口气,抚着胸脯道:“明儿走便好,明儿走便不必请大夫了,”说罢掏出帕子抹着额上的汗,走上前,“二爷,这几日奴婢又是跌倒摔伤又是精力不济的,夜里都是守诚伺候您,不如今儿便由奴婢来伺候吧?” “你?”秦煜直盯着她,疑惑她方才出去时还生着气,才一会儿功夫又急急跑来说要给他守夜。 “不必了,”他道。 “要的,二爷,就让奴婢来吧。” 秦煜不言,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秋昙知他怀疑自己,不由地低下头揪着帕子道:“二爷,奴婢那屋子是叫平贵逼死的那两姐妹住过的。” 秦煜呵的一笑,他就知道秋昙不是因心系他才愿意过来的。 “你怕了?” “奴婢不怕,”秋昙将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奴婢和二爷一样,不信这些牛鬼蛇神,可奴婢要贴身伺候您,还是少沾些晦气为好,您说呢?” 秦煜冷笑,不答她,低下头继续看他的书。 秋昙瘪了瘪嘴,心道秦煜既不言语,那便算作答应了,于是她便心安理得地留在这屋里。 …… 入夜,秦煜沐浴毕,由守诚伺候着上了床,便换秋昙进来服侍。 秋昙知他每日睡前必要看几页书,便将他白日看的那本《春秋》拿过去。 “不必了,熄灯睡吧,”秦煜平躺下,合起眼来闭目养神。其实他是怜秋昙这几夜没睡好,便不看书了,好让她也早些去歇息。 秋昙应是,这便将书本搁在矮几上,放下罗帐,把几个角塞进褥子里,随后她去吹熄了蜡,只留下螺钿小桌上那盏灯,便自去屏风后睡了。 床上的人却缓缓睁开眼,借着小桌上那一点拳头大的亮,望着竖屏后秋昙隐隐约约的倩影,十六岁少女的身子已经长成,侧身睡时峰峦起伏,十分惑人,那样朦胧神秘的美丽,比直白地欣赏她标志的脸蛋更有意趣。 渐渐的,秦煜眼神迷离了…… 屏风后的人忽转过身子平躺下,不多时又侧起身子,如此反反复复,辗转反侧,屏风上的影子就像搅乱的一池春水。 “不是我,不是我……”屏风后传来秋昙不安的呢喃,秦煜惊醒了,听着她声儿愈来愈大,甚至带上了哭腔。 他心知她是做了噩梦,便喊她:“秋昙,醒醒!” 然秋昙却醒不过来,她哭叫着喊救命,声口听着又无助又可怜。 秦煜听得心口作疼,于是撑着身子坐起来,借着微弱的光,伸手去够放在脚踏旁的轮椅,口里也高喊着:“来人,快来人!” 可此时已是深夜,隔壁的绿浓睡得死熟,檐下也没丫鬟小厮守夜,无人听见。 而秦煜实在着急,手指触及轮椅时不防身子也探出大半,只听“噗”的一声,他从床上栽倒下去,腰上膈着一个不知什么,疼得他闷哼出声。 而秋昙恰好梦见自己上吊时踢了凳子,那凳子也倒地发出“噗”的声响,她猛地张开眼,惊坐而起,因梦里窒息,她便捂着喉咙大口喘息,晶莹的汗珠子顺着额角直往下落,她抬手一抹,脸上不仅有汗,还有泪。 “秋昙!”秦煜再喊。 正文 第183章 噩梦(二) “二爷?”秋昙听见胡床那头传来窸窣的响动,只得粗略抹了脸上的汗和泪,掀被起身,而后从屏风上拿了外裳,一面披衣一面问:“二爷,您怎的了?” 说着,她转出屏风,忙忙地过去将方桌上几支细细的黄蜡点起来,屋里渐亮了些,她便熄了火折子,秉一烛台上前去看,正照见侧躺在青砖地上挣扎不起的秦煜。 “啊呀!”秋昙大惊,“您怎的摔下来了,可摔疼了没有?”说着,她将烛台放在就近的矮几上,俯下身子,抬起他一只胳膊扛在自己瘦削的肩头,另一手拦着他的腰,使出吃奶的劲儿将他往上提。 秦煜自个儿也使力,左手搭着秋昙不大敢让她受力,右手扶着床沿,撑得手背青筋暴起,好一会儿身子才终于挨着床沿,坐了上去。 两人都累得气喘吁吁,尤其秋昙,她腿软得就着脚踏便坐了,一手撑着床沿,一手不住地甩着帕子扇风。 秦煜低眸,看见秋昙额角那教烛火映照得晶莹的汗珠子,“你方才做噩梦了?” 秋昙回想起那梦,声音微微发颤,“同真的一样,”说罢仰头看他。 他的目光,在这半明半昧的光影里,显出一种捉摸不定的危险迷离,她看得痴了,感觉自己像一只蝶,降落在他长而翘的眼睫上,心跳剧烈起来,她垂下眼,摆弄着腰侧的鸾带。 心绪平静下来,她才问:“那二爷您好端端怎么滚下来了?” “同你一样,”秦煜淡道。 秋昙啊了声,心道不得了,原先只她一人噩梦缠身,在这儿睡一宿倒把秦煜也带累得做噩梦了。 “二爷,”秋昙咽了口唾沫,仰头直视他的眼,煞有介事道:“奴婢原先也不信鬼神,这回真信了,方才我又梦见那两姐妹上吊,且她们不仅自个儿上吊,还拉着奴婢一起,奴婢真真是怕了。” 秦煜哂笑一声,瞥了眼秋昙,“分明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推到鬼神身上,”说罢自己缓缓溜下身子,躺进被窝里。 秋昙瘪了瘪嘴,“您不信便罢了,管他是鬼神还是日有所思,横竖明儿就去了,”说着,替他将被子掖好。 随后,她拿过矮几上的烛台,起身便要回屏风后去。可她定睛一看,见屏风上绣的是钟馗捉鬼的图样,又发起怵来,脚下一步也走不动了。 “二爷,”秋昙慢慢回头,咬着下唇嗫嚅道:“奴婢……奴婢能不能就睡在这儿啊?” “睡哪儿?”秦煜心里咯噔一下,目不错珠地盯着她,瞳孔微缩。 “奴婢就守在您身边,挨着您的床沿睡,成不成啊?”秋昙说罢,立即放下烛台给他演示。 只见她搬来矮杌子在床沿边坐下,双手枕着脑袋伏沿边一角。 秦煜紧绷的面色终于放松了,旋即又有些失落似的,偏过头朝里,“睡吧,把那披风也披上。”他怕她着凉。 “好嘞!”秋昙欢喜地起身,立即秉烛过去顶箱柜里,翻出秦煜那件宽大厚实的银色哆罗呢披风。 这披风是冬日用的,只因秋昙怕秦煜在田间地头走动,风凉把他冻着,便带了来给他披,没成想主子没受用,倒自己先受用了。 她将披风一抖,往肩上一披,果然太宽大,连系带也不用系,那披风便整个儿将她裹住了,甚至拖了一截在地上,秋昙只得提着宽摆走动。 她走到秦煜床前,收拾好坐下,规规矩矩地交叠着双手伏在床沿边。 秦煜虽转过头朝里了,可眼角余光却在瞧她,看着看着,唇角禁不住微微翘起,他喜欢看自己的披风由她披着,厚重的银色压在她身上,显得她像只乖巧的小老鼠一般,娇怯非常。 “二爷,今夜还熄灯么?” “亮着吧,”秦煜淡道。 秋昙哦了声,拢了拢披风,这便将脑袋埋在臂弯里睡了。 一阵大风吹过,头顶的瓦楞发出“楞楞”的响,窗棂上那纸糊得不牢,豁开了个口子,风溜进来把烛火也吹矮下去,映在墙上的影子跟着飘忽了下,又一阵风吹过,那影子便荡漾起来。 秦煜看墙上的影子摇曳,才觉出来了风,他怕秋昙冻着,回头看她,见她的手露在外,便掀起被子一角将她的手盖住了。 今夜,他再睡不着了,于是伸手进去被子里,抚自己毫无知觉的腿,他捏它,拍打它,一点儿不觉着疼。 他恨这两双无用的腿,不过是起个身,不过是想去到她身边安抚一下,他也做不到,常人能做的他却做不到,他恨自己。 正文 第184章 教训 秋昙一夜无梦。 次日,鸡鸣过三遍她才悠悠转醒,一抬眼,正对上秦煜的目光,他此时已经坐起,半靠着绣枕在翻书,翻的正是昨儿她搁在矮几上的那本。 “冷不冷?”秦煜淡声问。 秋昙迷蒙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自己为何会睡在此处,于是笑道:“不冷不冷,二爷的披风比被子还暖和呢,昨晚奴婢也没再做噩梦,都是托了二爷的福,”说着,她便解下披风来叠好,起身过去,放回顶箱柜里。 不多时,守诚进来伺候,秋昙便知趣地退出门去,到灶下打水给秦煜净面。 待守诚为他更了衣,放在轮椅上后,秋昙才端着木盆进屋,伺候秦煜漱口净面,可她自个儿却还没打扮起来,秦煜见她素着颜时一双眼尤其显出疲惫,面容又憔悴,便道:“今儿不走了,先请个大夫来给你瞧病。” 秋昙忙说不必,“二爷,奴婢待在这儿病才不能好呢,况且您还要去两个庄子上查账,索性一鼓作气料理了去,拖长了反倒不好,那时他们都有了警觉,藏着掖着的,要料理反而更费功夫,况且早料理了可早些回府,于奴婢的身子也有好处。” 秦煜也觉她说的是,可又忧心她的身子,便按前两日医书上翻见的方子——黄连阿胶汤可治夜不寐,命守诚派人去山上挖来黄连,给秋昙煎了碗药。 待秋昙用了这碗药,几人才启程。 …… 箩筐庄和四季庄都在邻省,光是坐马车便行了两日的功夫。 到庄子上后,秦煜如法炮制,雷厉风行地料理了事务,不过不像对待馒头庄,把管事和庄头全都罢免,对那两个庄子,他怕一下波及太多人,无可为继,便只将最难啃的那块骨头给啃了下来,命人绑了交给周氏。 十月上旬,吴妈妈领着绑了的一庄头一管事,另带了几本账目回府复命,周氏因她这一个多月来的奔波,很犒赏了她,特地命厨下给她备了席上好的饭菜。 吴妈妈用过饭后,便来汀兰院回话。她将秦煜如何料理诸事,又如何惩治刁奴的形景都告诉了周氏。自然,因她记恨上回在听风院外醉酒骂人时,秋昙斥了她,便少不得添油加醋一番,说秦煜和秋昙理事如何如何肆意,不讲规矩。 周氏全神贯注静听着,手里端着一盏云雾茶,手指在白瓷杯身摩挲许久,待到听完吴妈妈的禀报,茶已凉了,她搁下杯盏,叹了声:“他果然有些手段。” 她想着,若秦煜是她的儿子该有多好,便是腿残也认了,可叹自己聪慧机敏,却生出秦昭这般沉溺美色,醉心玩乐的纨绔子。 周氏又感叹一回,赏了吴妈妈些小玩意儿便命她下去了,而后她遣人去请了秦昭的老师程老先生过来,问秦昭学业上的长进。 程老先生自是先夸赞了一番秦昭才思敏捷,文章锦绣,接着便又委婉地接了几句“不钻研孔孟之道,偏爱读杂书,平日与丫鬟们混作一团,有时装病,实则同小厮们出府不知做什么去。” 周氏听得心凉了半截,送走程老先生后,立即命人传秦昭。 秦昭昨儿宿醉未起,这会儿日头晒屁股了才让柳儿推醒,听说母亲唤他去,他吓了一跳,忙忙梳洗了过来。 周氏本就有气,又等了他许久,待他来了便杯盏一顿,喝道:“早半个时辰唤你,这会儿才来,又在屋里同那起子小丫头混玩儿?” 秦昭诺诺站在周氏面前,不敢回话。 周氏见他如此,又不忍心,叹了口气,而后苦口婆心地劝:“昭儿,为娘真不知该拿你怎么样才好,八月你因病不能考试,错过了这回,又得等三年,你不能想着三年还离得远,先玩了是正经,下月你爹便要回来,到时他必定问你的书,那时你可答得上来?况且你这样玩玩闹闹,把书丢下,再捡起来便难了,再长此以往地荒废下去,三年后只怕连今日也不如。” 秦昭低头不语,心想定是姓程那老匹夫又向他母亲告状了,他们这些人,整日只知圈着他读书,读书读书,读他个什么东西? 周氏又道:“我知你不爱读书,可幼时你跟着你爹爹学射箭也没学出个名堂,男儿家文不成武不就的,如何安身立命?别看咱们是侯府,你上头到底有个煜哥儿,这个家是你当还是他当,说不准呢!” 一提到秦煜,周氏又唉叹起来,“煜哥儿去庄子上查账你应当知道了吧,同是你爹的儿子,怎的他文的武的都来得,连理事也比你强百倍呢?” 秦昭不服气,低低哼了声,嘀咕道:“若我去,也不比他差。” “你说什么?”周氏没听真切。 “儿说二哥再好,也不像儿这般有福气,有个您这样的母亲,”秦昭道。 周氏一时哭不是笑不是,便板着脸故作不悦道:“就会哄人,正是你这张嘴太能说,才哄得那些丫头都粘着你,都爱招惹你,罢了罢了,回去读你的书去!” 秦昭暗松一口气,应了个是便立即告退了。 撩帘出了屋子,恰见桃子和杏子两个小奴婢在院子里你追我堵的不知做什么,他于是走上去问:“你们做什么呢?” 桃子做了个嘘声的手势,轻轻指了指花圃里那大丽菊下一只蹩脚的绿鹦鹉,正是养在周氏屋里赏玩的那只。 秦昭明白了,这是要抓鹦鹉呢。 果然,一旁杏子踮着脚走过去,而后猛的一扑…… 只听“嘎”的一声,杏子捉住了它,那鹦鹉吓得扑腾着翅膀,仰起脖儿嘶叫:“杏子,倒茶去,杏子,倒茶去!” 秦昭大笑,“它竟认得你!”说罢凑近去细看,便见鹦鹉的右腿撇着,好似站不起来,他惊讶道:“好好关在笼子里的东西,怎伤了腿?” “是夫人摔的,”桃子道:“今晨夫人听赖妈妈回话时,鹦哥儿叫唤个不停,奴婢怕烦着夫人,便把笼子拎出去檐下挂着,谁知它竟唱起歌儿来,夫人便说‘旁的鹦哥儿不叫唤,独它能唱两句,便时时要拿出来现眼,可恶得很,’不多时夫人议完了事,夫人便把它从笼子里抓出来狠狠一摔……” “母亲摔断的?”秦昭呆立在原地,口里喃喃着,忽想到什么,神色大变,匆匆而去了。 正文 第185章 谋划 秦昭走后,周氏又在屋里叹息儿子不成才,饭也懒怠吃了,只歪在贵妃榻上胡思乱想。 不多时,钱妈妈进来回话,问该如何料理那些庄头管事。 周氏漫不经心道:“同原先那几个关在一处,等二哥儿回来料理就是,这也来问我?” 钱妈妈冲两边服侍的丫鬟使了个眼色,奴婢们会意,立即告退下去了,而后钱妈妈才上前,立在周氏面前轻声道:“方才吴妈妈走时央老奴把她侄儿放出来。” “她侄儿?”周氏纳闷。 “就是馒头庄那个叫鸿雁的,不过帮着平贵做了些琐碎事,罪过不大,”钱妈妈道。 “那便放了,”周氏说着,抱怨道:“二哥儿行事忒严苛了,庄头送了官,管事的也绑了来,小鱼小虾他还不能放一马么?怨不得府里人人厌他。” “那老奴随后去放人,还有一桩事,剩下离得近的七八个庄子大概听见风声,都约好了似的来给您送礼请罪,方才已经到了府里,老奴把人安置在著存堂,眼下在用午饭。” “请罪?”周氏双眼放光,倏地坐起身,心里又惊又喜,又觉讽刺,她捂着帕子笑道:“真个有意思,记得那时我嫁来侯府五年,要整治庄子上贪墨钱粮的风气时,他们自恃在府中伺候多年,欺负我这个新嫁来的媳妇,给我摆脸,使绊子,搬出先夫人的好来压我,这会儿见识了他们侯府自家主子的厉害,知道来请罪了?哼!亏得你给他们摆饭,该饿他们一顿才是!” “那您见是不见呢?” “见什么?先晾着,得空了才见,”说罢她又半躺回去了。 此时她心中那口憋了许久的闷气出了,便又有心思用饭了,于是命孙妈妈传饭。 不多时,糟鹌鹑、胭脂鹅脯、酸笋鸭皮汤、清炒莲藕等六样例菜摆上来,周氏命钱妈妈同她一起吃,仍吩咐傍边侍奉的退下,两人关起门来说话。 “他们当请了罪,把吃下的东西吐出来,我便不计前嫌了?这回我偏要借二哥儿的势,把他们都拔起来!”周氏切齿道。 “夫人,如此不妥,咱们一时间寻不来这许多人手,庄子上的事儿他们已管了十几二十个年头了,再派新人去,便熟悉人事,也得一二年,一两个庄子如此便罢了,十几个庄子都如此,怕是明年过年交不上来粮,这是其一,其二,有些人也着实办不了,五禾庄、白杨庄和梧桐庄,同老太太的几个陪嫁关系匪浅,又还有二夫人那边的,还有侯爷的心腹,这些人您撸下来五个六个,也就罢了,全要拔出来,便把人得罪狠了,不仅得罪她们,底下管事婆子好些同他们有往来的,每人给您使个绊子,往后您行事更艰难了。” 周氏恨得出血,将象牙镶金的筷子“啪”的拍在八仙桌上,“就这么轻易放过他们?我命听风院的去料理这些破事儿,为的便是把他们都撸下来,安上听话的,为此还让老太太罚了跪,难道也白跪了?” 钱妈妈见周氏激愤,赶忙往她碗里夹了样胭脂鹅脯,含笑着安抚道:“罚跪的事儿夫人您就忘了吧,吃菜,吃菜,老奴不说了。” “怎么不说,说,我既不能把他们拉下来,总不能由着他们去,得要收服了才好,”周氏微眯起眼。 “我的好太太,正是这个理儿,”钱妈妈松了口气,道:“庄子上那些人固然可恶,却也有可取之处,不如收服了他们,不过这些倚老卖老的轻易不会服人,那您便先冷他们几日,他们见不着您,必要去见二太太和老太太,原先老太太自个儿说要严办的,这会儿自不会打自己的嘴,二太太若是要来求情,您便推说病了,到时他们还得想法儿求到您这儿来,此时派头已做足,他们不服您的管束,也不成了。” 周氏若有所思地颔首,道:“说的很是,还是你想得通透,我也是气得狠了,竟没想到这儿来,不过有两个庄子上用的人是二哥儿她娘在世时派的,这几个我很看不惯,要拔除了去。” 钱妈妈往周氏碗里夹了夹香菇,奉承道:“夫人想得真周到,您命二爷去庄子上查账,借他的手翻了天,人人都只记恨他,您来做好人,顺带把人都降服了,真真不费吹灰之力,听风院那个是怎么也想不到,您借他的手把她亲生母亲放下去的人除了,还让他做了事,顶了恶名,却得不了半点好处。” 周氏冷笑,想到秦煜教狠狠算计了一回,她终于气顺了,又自自在在地用起饭来。 …… 那边厢,秋昙跟随秦煜,在一月之内辗转三个庄子,身心俱疲。 当日离开馒头庄后,她再没做过噩梦,因着她日日都睡在秦煜屋里。 秦煜见过秋昙教噩梦吓醒的模样,特地命人在他住的屋子里,再安一张架子床,那床离得他的床只隔一扇屏风,秋昙便睡在那儿。 可秋昙虽不做噩梦了,却睡得不深,有时睡了一夜过去,却觉没睡过似的,醒来后仍头昏脑涨,以至白日常常精神萎靡。 秦煜命又庄子上的管事请了大夫来给她瞧病,大夫说她气血不和,乃至失眠多梦,给她开了个方子,秋昙吃了五六日了,精神有些好转。 这日,秦煜已料理完了四季庄的事务,预备次日便启程回府。午饭后,秋昙又坐在床沿边,挨着床头,似睡非睡。 秦煜见她如此,心里不是滋味,秋昙本是最爱热闹的一个人,这会儿却比他还安静了。 正文 第186章 捡柿子 秦煜正想着是否要叫醒秋昙,便见守诚欢喜地从外进来,手上托着两个红透了的柿子,“二爷,我在山脚下捡的柿子,可新鲜了,您尝一个?” 秦煜微微摇头,他不像守诚这般无忧无虑,近来这一月见自家庄子上欺上瞒下,贪墨钱粮的蠹虫甚多,秋昙也病了,日日无精打采,他心里十分不好过,连饭也吃得少了,哪有心思尝什么柿子。 守诚见秦煜脸色不好,也敛了笑意,把两个柿子放在四方小桌上,而后退至一旁伺候笔墨。 秦煜又看了眼挨着床头闭目养神的秋昙,忽想起什么,问:“去山上的路好不好走?” 守诚微愕,“二爷是要上山么?” 秦煜淡淡嗯了声。 “我去看了,上山并无路,都是人踩出来的,您过去恐会颠簸,可那山并不陡峭,奴才推得上去,”守诚满眼期待。 秋昙实则并未睡着,听见说要上山,她那颗爱热闹的心又活动起来,于是强打起精神起身,向秦煜道:“二爷,明儿便回了,好容易出来一趟也没玩儿什么,吃什么,我来时还特地从厨下拿了好些酱料,就想着到了庄子上打几个野味吃吃,可这些日子都是忙,谁也不得空,不如……”秋昙嘿嘿笑了两声。 秦煜见秋昙来了精神,自然愿意相陪,便道:“那便去吧。” 秋昙心下欢喜,这便督促守诚去庄头那儿借弓箭,她则去绿浓屋里,从她带来的包袱里翻找酱料,及芝麻、蜂蜜、辣椒粉,一一地拿出来。 大约半个时辰后,弓箭和袋子都预备妥当了,管事的命几个护院跟着,秦煜不喜生人,便回绝了,只命秋昙、绿浓和守诚伴他,守诚推轮椅,绿浓拿弓箭和袋子,秋昙因身子不适,便只在傍边跟着。 一行人沿河边小道来到山脚下,深秋时节,草木凋败,一眼望去,满目枯黄,至少有半数树木掉光了叶子,因而视野更开阔了,远远可望见几棵高大的柿子树上,挂了红灯笼一样的柿子。 众人都起了兴,立即推着秦煜沿一人踩出来的小道上山,道上都是草,轮椅不好行进,三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秦煜推上去,直推到一棵柿子树旁。 少有这样粗的柿子树,两人合抱也抱得住,仰头看,叶子郁郁葱葱,柿子躲在其间,有红透了的,也有尚未成熟的橘黄的,一束日光经密麻的树叶筛过,正落在秋昙眼中,她忙抬手挡住。 “守诚,你带上家伙射几只野东西来,不拘什么,秋昙绿浓,你们也自去,我在此处静坐一会儿,”秦煜道。 众人巴不得如此,可又怕秦煜行动不便,几人都走了,没个照应,便个个说要留下伺候。 秦煜肃色道了声不必,几人才没再强求,各自去了。 守诚要打猎,便去了密林深处,秋昙和绿浓想着要照应秦煜,便不敢走得太远,只在附近的灌木丛草丛里捡柿子。 两人嘻嘻哈哈的,初时每走几十步便回头看一眼秦煜,后头捡出了滋味儿,比起谁捡得多,便顾不上秦煜,愈走愈远,像在丛林里穿梭的兔子,不一会儿便不知躲进那个草丛里,不见了。 秦煜独坐在树下,目送他们一个个走远,树林里寂静无声,连虫鸣声也听不见了,他的目光渐渐落寞,垂眸看了眼自己的腿,想起幼时双腿健全完好时,自己不知珍惜,日日只坐在屋里读书,后头腿不好了,再想做点儿什么,也都不能够了。 秋风鼓起他月白色的广袖,耳边终于有了点儿声音,是树叶的沙沙声,忽“噗”的一声,一个柿子从枝头掉下来,咕噜咕噜滚了几圈,正好停在他面前两丈远处,那柿子熟透了,滚落时磕着了石头,便从中间裂开一道缝,吐出红色的果肉,渐渐渗出汁水。 秋昙和绿浓的说笑声渐渐近了,秦煜抬眼,便见二人抱了满怀的柿子小跑着过来了,一个说自己捡了十三个,一个说自己虽只捡了十二个,可捡的柿子更大更红。 她们回到树下,把柿子小心翼翼放在草丛里,绿浓还要去捡,秋昙自从夜里睡不着以来,身子也消瘦下去,走了这会儿已体力不支了,便倚着柿子树冲她摆手,“你去吧,我不去,我在这儿照看二爷。” 绿浓于是独自去了。 秋昙将二十多个柿子归拢在一处,从里挑了个红得最好的递给秦煜,“二爷,您吃么?奴婢给您剥。” “我不吃甜,”秦煜淡淡道。 “那奴婢自己吃,”秋昙说着,就屈身在树下的草丛上坐了,而后背靠树干,细细地剥起柿子皮来。 因贴身伺候秦煜,并不需做累杂活儿,秋昙的指甲养得极好,不长不短,没涂蔻丹,是自然的粉红色,指尖在柿子皮上一划,再捻起来轻轻一扯,那层薄而透的皮便揭开了,熟得糜了的果肉露出一大半,她咬了口,汁水丰沛得自唇角滴下来,落下一滴在她柿子红的裙摆上,她不理,又咬下第二口。 秦煜见她吃得这样香,也馋了。 可他不说,秋昙不知他也想吃,便只顾吃自己的,一连吃了两个,第三个剥开咬了一口,便吃不下了,凉风阵阵,吹得舒服极了,身子牢牢地贴在粗糙的树皮上,脑袋也歪着,闭目眼神起来。 秦煜见她又要睡,忙问:“身子又不自在了?” “奴婢只是闭眼歇息歇息,一会儿便好了,”秋昙仍合着眼,声调轻轻的。 秦煜的目光停驻在她巴掌小脸上,见她原先微嘟的两颊微凹下去,他心里一阵酸涩,秋昙随他奔波了近一月,憔悴了,恐怕这病也非同小可,以往她半夜才睡,次日醒来也是活蹦乱跳的,甚至不需午歇,如今不过上个山捡了几个柿子便累得就地便睡,想来那大夫开的方子还是不好用,得赶紧回府,请李太医来诊一诊才好。 秋昙本意是歇一歇,可渐渐竟真睡着了,脑袋歪向一边,手也微微松开,手中柿子眼看要掉下来了。 秦煜忙转着轮椅上前几步,伸手接了,而后,就着她咬过的那一处,咬下去,柿子果然很甜。 …… 不多时,守诚和绿浓一齐从灌木林里走出来了,绿浓怀抱石榴,守诚背着弓箭,一手拎着两只野兔,一手拎着只毛色纷呈的野鸡。 “二爷,”守诚远远地喊,将野兔冲秦煜扬了扬。 秋昙立时惊醒了,她睁开眼,起身一看,见守诚收获颇丰,心道守诚真有两下子,久居内宅还能有涉猎的功夫,可见他不仅是力气大,于是她拍手叹道:“厉害厉害!待会儿咱们把这几只野兔野鸡拔了毛,洗净了,拿回庄子上去,做烧烤,今儿晚上烧烤就柿子,吃个痛快!” “什么是烧烤?”守诚和绿浓齐声问。 “呃……待会儿你们便知道了,”秋昙嘿嘿笑了两声,上前去搭手,示意守诚把那只野鸡给她拿着。 守诚知道秋昙近来身子不适,便不给她拿,笑道:“秋昙姐姐,你那几两力气便罢了,还是好好推二爷吧,下山的路比上山好走。” “什么二两力气?我至少有两斤的力气呢!”秋昙撅了撅嘴,又要去接绿浓的手,绿浓也拦住她。 秋昙只好帮着把草地上的柿子都捡进袋子里,而后推着秦煜,与绿浓守诚一齐原路往山下去…… 秦煜的目光停驻在她巴掌小脸上,见她原先微嘟的两颊微凹下去,他心里一阵酸涩,秋昙随他奔波了近一月,憔悴了,恐怕这病也非同小可,以往她半夜才睡,次日醒来也是活蹦乱跳的,甚至不需午歇,如今不过上个山捡了几个柿子便累得就地便睡,想来那大夫开的方子还是不好用,得赶紧回府,请李太医来诊一诊才好。 秋昙本意是歇一歇,可渐渐竟真睡着了,脑袋歪向一边,手也微微松开,手中柿子眼看要掉下来了。 秦煜忙转着轮椅上前几步,伸手接了,而后,就着她咬过的那一处,咬下去,柿子果然很甜。 …… 不多时,守诚和绿浓一齐从灌木林里走出来了,绿浓怀抱石榴,守诚背着弓箭,一手拎着两只野兔,一手拎着只毛色纷呈的野鸡。 “二爷,”守诚远远地喊,将野兔冲秦煜扬了扬。 秋昙立时惊醒了,她睁开眼,起身一看,见守诚收获颇丰,心道守诚真有两下子,久居内宅还能有涉猎的功夫,可见他不仅是力气大,于是她拍手叹道:“厉害厉害!待会儿咱们把这几只野兔野鸡拔了毛,洗净了,拿回庄子上去,做烧烤,今儿晚上烧烤就柿子,吃个痛快!” “什么是烧烤?”守诚和绿浓齐声问。 “呃……待会儿你们便知道了,”秋昙嘿嘿笑了两声,上前去搭手,示意守诚把那只野鸡给她拿着。 守诚知道秋昙近来身子不适,便不给她拿,笑道:“秋昙姐姐,你那几两力气便罢了,还是好好推二爷吧,下山的路比上山好走。” 正文 第187章 出事 不多时,一行人便下了山,沿着河岸回到庄子。 栓在门口的那只大黄狗还认生,远远见了他们便狂吠,院里的人听见狗叫声,骂了两句,立时两个护院从里走出来,一人解开绳子,把狗牵出去遛,另一人则上前,从守诚手中接过野鸡野兔,往灶房去。 看着那野物儿的伤口,他啧啧赞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还有这本事,竟一箭射了两只兔子。” 守诚如遇知音,激动跟上前,道:“你竟看出来这两只是一箭射中的?” 秦煜忙叫住他,“料理鸡兔不用你,打酒去。” 守诚微愣,一拍脑袋,心道自己怎的忘了这个。 他这便走回来,跑去管事的那儿讨了个葫芦,忙不迭地出门打酒…… 而后,秦煜在院子里晒日头,绿浓吩咐一护院砍竹子削竹签,秋昙则回房拿酱料。 前脚才进屋门,便听得一阵达达的马蹄声,秋昙于是又退出去看,只见院门口林良辅一身灰黑色短打,身手敏捷地从马背上翻身下来,他风尘仆仆地直冲进院子,冲到秦煜面前向他抱拳行礼,“二爷!” “你过来……寻我?”秦煜微讶。 “二爷,京城出了些事,小的十日前便往侯府去求见您,几个长随说您去庄子查账了,小的便据他们所说的三个庄子一个个去寻,今日可算寻着了。” “坐下说,”秦煜抬手。 立即有小丫鬟搬了椅子过去请林良辅坐,管事的见此人身材魁梧,面相不俗,又与秦煜相识,便亲自捧了茶去给秦煜和林良辅二人,客套了两句才退下。 接下来,林良辅也不说什么事儿,只请秦煜速速回京。 那头秦煜默了会儿,回头看了眼秋昙。 秋昙见如此,便知京城出了大事,今儿这顿烧烤恐怕吃不成了。不过,没吃上烧烤虽可惜,往后却还有机会,可若因此耽误正事,便得不偿失了,于是她道:“二爷,包袱今晨便收拾好了,随时可启程。” 秦煜也没再犹豫,命一护院寻守诚回来,那护院立即去了。 绿浓也不再削竹签,同秋昙一齐回屋收拾东西,接着又有管事的老婆送了两包干果过来,秋昙收了。 大约两盏茶的功夫,一切收拾停当,包袱都放进马车里,仍像来时一样,秦煜和守诚、秋昙共乘一辆马车在前,绿浓在后,林良辅则骑马跟在车旁。 马车在山道上颠簸,秋昙叫颠得午饭都挤到了嗓子眼,对面的守诚也没好到哪儿去,偏头一看秦煜,却是端端坐在轮椅里,不动如山,只是神色微微凝重,右手轻点扶手,又急又快。 这些日子伺候下来,秋昙已十分了解秦煜,他若缓缓地点动扶手,那便是胸有成竹,若是点得又急又快,那便是在思索。 大约他也在忧心出了什么事儿吧,可林良辅为何不说呢? 夜幕降临,本就昏暗的车舆内更看不清楚了,秋昙拉开一半帘帷,冷风呼呼灌进来,激得她脖颈上起了一层细栗,再往外望,夕阳已下了山,西边尚余一片浅浅的余红,东边却似浸染了浅浅的墨汁,渐渐那墨汁漫过了整片天,马车也紧赶慢赶地到了城镇上,沿街铺子的红灯笼像流苏,往街道尽头延伸开去…… 几人在镇上最大的客栈落脚,秋昙和守诚的客房就在秦煜隔壁,再往外两侧住着林良辅和绿浓,四人把秦煜护得严严实实的。 用过晚饭后,秦煜命秋昙和守诚下去用饭,自己则唤了林良辅来,在房里说话。 秋昙叫颠得连胃口也没有了,便未下去用饭,只回了自己屋,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隐约要睡过去时,隔壁秦煜屋里传来嗡嗡的说话声,听不甚清楚,秋昙心知定是林良辅和秦煜在商量大事,她不耐烦知道这些隐秘,便转了个身朝里,用被子蒙住脑袋。 然而那头却愈说愈激动,最后甚至听得“噗”的一声,想是有人跪下了。 秋昙倏地睁开眼,再睡不着了。 林良辅做什么向秦煜下跪呢?便是长随,也不会动不动跪主子,难道是跪谢?或者是请罪了? 秋昙心里怕知道这些隐秘,可又耐不住好奇心,到底竖起耳朵细听,竟听见几声说到安平县主,她一颗心跳得极快,其实当初秦煜遣林良辅服侍安平县主时,她便知秦煜在谋划什么,且这谋划是冲着县主去的,难道…… 正忖着,便听得一声坚而有力的,“小的对不住二爷!” “你有何对不住我的?”屋里,秦煜托着一盏茶,面色无波无澜,而跪在他面前的林良辅,那样一个身材健硕的大块头,却沉下脑袋,满面羞惭,“小的在镇国将军府这些时日,处处谨言慎行,万分当心,也如二爷您所嘱托的,处处谦让爱护安平县主,爱她所爱,行她欲行而不敢行之事,却也从未敢僭越一步,只是……只是小的不知为何,县主她……她……” “她对你有意?”秦煜替他说出了他不敢说出口的话。 林良辅如五雷轰顶,倏然抬眼望向秦煜,“二爷如何知道?” 秦煜自然知道,林良辅是他为安平县主量身定做的一样礼物,当日他把林良辅给安平县主时便将安平县主的喜恶脾性都告诉了他,并命他以此讨好安平县主,又命他拿出自己毕生所学,护卫安平县主,林良辅是个天赋极高的,懂得如何奉承人而不显油滑,自然很得安平县主的心。 “二爷,”林良辅又悔又恨,朝秦煜重重叩了个头,道:“小的大错了,小的想着县主是镇国将军之女,又是个姑娘,尤得军中几位将军照拂,若她能举荐小的,为小的谋个一官半职不在话下,便尤其多照顾了她些,谁知她……二爷对小的有知遇之恩,小的绝不敢夺二爷所爱,可无心之失也是罪过,所以小的特来请罪,”说着,他将自己随身所携的匕首解下来,双手奉上。 正文 第188章 吓住 林良辅这人,若生在富贵人家,必能飞黄腾达,因他既有真本事,又善奉承钻营,还很讲义气,此番他来向秦煜请罪,也是真如他所言,心中有愧,甘愿一死。 秦煜接过他的匕首,拔出来,拿在手中细细端详,道:“这把同你原送我的那把,很是相似。” “当日送二爷的那一把,是加冠那日父亲送给小的的贺礼,十分珍贵,是而小的又打了把一模一样的佩着。” 秦煜将匕首收入鞘内,旋即放下匕首,重新端了茶来轻抿一口,淡道:“是她看上你,你何错之有,反而你来向我请罪,可见你重情重义,如此我还追究你作甚?反倒你说你想攀上镇国将军府,好谋得一官半职,眼下不正是个机会?我不追究你,县主也喜欢你,改日我与她退了婚,你们凑成一对,岂不好?” 林良辅以为秦煜在试他,忙道:“小的草芥一般,岂敢高攀县主,县主是金玉般的人儿,又有报效家国的赤子之心,家世还煊赫,人品又贵重,小的家徒四壁,只有病重的老母和妹妹等着小的拿银子回家,已逾弱冠,却没个一官半职,又无半点建树,唯有二爷您这样宽厚的人才可与她相配,况且您与她也已定下亲事,而小的也与林家三女林燕芸有婚约,小的不敢逾越礼法,此乃小人肺腑之言,请二爷不必再试探,若二爷心里气不过,要一刀结果了小的,小的绝无怨言,只求二爷照看小的的母亲和妹妹,二爷若可怜小的留小的一条命,小的便带着母亲妹妹出京,再不回来。” 一个字字铿锵,仿佛要慷慨就义,另一个却气定神闲地用茶盖拨弄着茶叶,转而问:“如今镇国将军如何了?” “安平县主向小的剖白心事后,小的便立即赶去侯府求见您,如今将军府如何,小的不知,不过照县主的脾气,想必已告诉了郡主,但此事不会闹大,县主也晓得其中利害,绝不会告诉外人知道。” “那你赶来寻我,家人谁照看?” “小的已央了邻居照料,”林良辅道。他深知郡主不是仗势欺人的,想必会派人寻他,但绝不会动他的家人,反倒侯府这头知道了,必定恼怒,因他本是侯府家奴,叫主子派去给县主,他反过来挖了主子的墙角,侯府必恨他入骨,如此反而不会放过他的家人,是而他先来请罪,也是要用自己的命,换家人的命。 秦煜颔首,道:“早知你是为这事,我便晚些时候再回了。” 林良辅微愕,心道这还不算大事么? 接着秦煜将匕首丢还给他,道:“起来吧,你既无错,便不必跪我,更不必出京远走,好好待在你家里,我答应了要在军中给你谋个职,也不会食言。” 林良辅已然懵了,他以为今日要送命在这里,谁知秦煜竟宽仁到这地步,还许诺他官职,他哪敢领受,也不敢起来,只一味推辞。 而隔壁的秋昙,断断续续地听了些话,什么县主剖白心意,什么请罪,什么家人,再联系当日雪园中的种种,突然豁然开朗。 原来,秦煜没再向老太太提退亲,是对县主用了美男计,逼她自己来退呢! 可秦煜怎知道县主会看上林良辅?或者说,秦煜如何让县主爱上林良辅的呢? 想到这儿,秋昙便头皮发麻,秦煜这是把人心放在手里揉捏啊! 本以为他只是脾气坏些,并不爱使手段,原来他功力深厚着呢,如此,那自己这样心机浅显的还不教他看个透彻?况且她本就是汀兰院调来的,秦煜从不许外人进他的屋子,不吃大厨房的点心饭菜,连看着熬药的也必要用绿浓这个跟了他几年的老人,他疑心病这样重的一个人,该不会已经怀疑她了吧,从她来听风院的第一日便怀疑她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对她表露的善意,怕不是他装的吧,他要利用她反制侯夫人? 秋昙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觉着自己像是个武功小白,入了武林高手的修罗场,妥妥的炮灰啊!可笑的是她竟还妄想周全两方,怕是自由没追求到,小命先丢了。 这时,隔壁又传来林良辅的说话声:“二爷,奴才当日去侯府求见您时,遇着胶东王府的小厮,说有要事要亲自转告,见您不在,便去了。” 秋昙更奇,当日秦煜拒绝胶东王拒绝得如此干脆,胶东王竟还锲而不舍,这是要三顾茅庐么? 正文 第189章 回府 那边客房里,秦煜听林良辅说胶东王府的小厮去寻了他,也甚是纳罕。 沉吟片刻后,他淡声道:“县主心仪你之事,我不会责怪,侯府也不会为难你,你要怎样全凭你自己。” 林良辅道:“便是二爷您宽宏大量原谅小的,小的也没颜面再在京城待下去,回京之后小的立即带着母亲和妹妹远走高飞,再不回来!” 秦煜清楚,林良辅一旦回京必定落在郡主手里,哪里还出得了京?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林良辅,道:“你若有难,尽管来寻我。” 林良辅面色微滞,大约也意识到什么,向秦煜拱手道了声多谢,这便起身,告退下去…… 出屋后他合上房门,欲要往楼下去用晚饭,期间经过秋昙门前,他故意轻叩了叩门,把里头的秋昙唬了一跳。 林良辅乃习武之人,耳朵灵光,方才在秦煜房里便已察觉隔壁这屋的动静,不过那时一些紧要的话他已说出口,也就没再顾忌了。 屋里,秋昙听林良辅的脚步声渐去渐远,深吁出一口气。 没想到林良辅如此警觉,她不过从床上坐起个身,他在隔壁也能听见,不过他也就罢了,秦煜更可怕,竟将与他订了婚的县主都算计了,那她这小小丫鬟,怕不是也教他玩弄在股掌之间。 不由自已的,她胡思乱想起来,一会儿怀疑秦煜知道她是侯夫人派去监视他的,一会儿又觉是自己心虚想多了。 不多时,守诚从楼下用过晚饭上来,伺候秦煜沐浴,无意间提到一句:“二爷,秋昙姐姐方才没下去用饭,又在房里睡着了,从前说起吃饭她跑得最快的。” 秦煜心下震动,偏头看了眼连接秋昙屋子的那堵墙,道:“你去瞧瞧她睡着了不曾。”守诚这便去了。 不多时他又回来屋里,向秦煜回话:“二爷,我了敲门,里头也没个应,怕是睡着了。” 秦煜眉头微蹙,久久不语。 次日一早,秋昙早早醒了,如往常一般去秦煜屋里伺候梳洗,行止却与往日有些不同,她为秦煜束发时不敢看镜子里的人,一举一动也尤其客气恭敬。 秦煜看在眼里,待几人收拾妥当,上了马车,他才逗秋昙道:“你出来一趟,倒把胆子吓小了。” 秋昙不解其意,便道:“奴婢胆子一向也不大。” “原先夜里你跟守诚讲聊斋故事,如今夜里做几个噩梦便信了鬼神,原先你连我也不放在眼里,如今听了几句话,便吓得这样?”秦煜眼中含笑。 秋昙脸一热,心道自己何时信鬼神了,赖在他房里睡几晚不是怕鬼,全是为了伺候他呀,至于后半句,她一时没听明白,忖了会儿她才意识到昨儿偷听的事教秦煜知道了,于是忙表忠心:“二爷,奴婢怎敢不把您放在眼里呢?您说的话,想让奴婢记的,奴婢句句记在心上,不必奴婢记着的,奴婢便忘个干净!” 秦煜嘴角一勾,撇过头看车外的风景,再不言语了。 秋昙则心如擂鼓,暗悔昨儿听见了那些话,若什么也没听见,她也不至提心吊胆,更不会这般疑心秦煜,害怕他连同她也算计在内。 一旁的守诚则听得云里雾里,心道如今二爷和秋昙都能打哑谜了,这份亲密劲儿跟冬儿可没有,想来秋昙将来真要做二爷的通房丫头。 …… 四日之后,在关城门前一刻钟,他们的马车进了城。 正是日落之时,两旁的贩子们着手收摊了,原本繁闹的街道上,只有稀疏几个行人赶着归家,马车一路畅行。 林良辅与秦煜在华阳道分别,秦煜叮嘱了他几句话便放下帘子,示意马倌继续赶车。 秋昙纳罕秦煜怎的不把林良辅带回府去,林良辅招惹了县主,难道郡主这个当娘的能放过他? 秦煜自然知道郡主的人会找到林良辅,那时他必会将自己向他请过罪的事儿告知,郡主和安平县主但凡脸皮薄些,便会自行退婚,如此,事儿也没闹到明面上,婚也退了;若她们咬定了要成婚,因着此事,也必会登门拜访他,有什么事儿那时再说,此刻他最要紧的,是回府把几个庄头管事料理清楚。 马车到达侯府门前时,天已彻底暗下来,门房福伯老远便望见两辆马车过来,知道是秦煜回来了,于是立即遣人去禀报老太太,又命人备轿,而后亲自提着灯笼上前接应。 待秦煜一下马车,一顶蓝呢轿子便抬了过来,秦煜入轿,秋昙、守诚和绿浓等人把包袱箱子等都搬下来,命几个老婆子抬了送去听风院,她们几个则跟秦煜的轿子回去。 …… 穿过紫竹林,见着那扇朱红大门时,秋昙心里突然就踏实了,她上前叩门,欢喜地喊了声:“翠袖,”只听得“诶”的一声,门内一阵脚步纷沓,接着门便从里拉开了。 翠袖提着灯笼立在门内,见着秋昙一那双眼便发亮,乌油油的,“姐姐!”她还有话要说,碍于秦煜也在,便没说,只是道:“二爷辛苦了,姐姐也辛苦了,去了个把月,可算回了。” 接着,屛儿扇儿,还有灶房忙活的李妈妈都簇拥过来行礼。 秦煜由守诚推着进门,问李妈妈近来院里可有什么事,李妈妈不悦地瞅了眼扇儿,道:“回二爷,没什么事儿,便有也是小事,不值一提的,”说罢又问他想吃什么,“庄子上的东西想必没油水,二爷您都清减了。” 秦煜说不必,“我去祖母院里吃。” 李妈妈诶了声,又问秋昙等人要吃什么,秋昙点了个杏酪蒸糕,守诚点了个八糙鸭,绿浓则点了个麻婆豆腐,李妈妈应声,随即领着屛儿扇儿回灶房预备晚饭去了。 秦煜回屋换了件衣裳,便由守诚推着去了万寿堂。秋昙则回到自己屋里,在塌上歪了,绿浓和翠袖随之进门,用火折子替她将蜡一一点上,屋里亮堂起来。 正文 第190章 摸索 随后二人在她傍边坐了,翠袖看看秋昙,又看看绿浓,摇头道:“怎么绿浓姐姐圆润了,秋昙姐姐却憔悴了,你们在庄子上吃得好还是不好呢?” 绿浓一面伸手探秋昙的额,一面将秋昙病了的事儿告诉翠袖。 翠袖倏地站起身子,“姐姐身子骨最健朗的,怎么无缘无故病了,怕不是克撞了吧,我娘常说有未入轮回的小鬼在世间作乱,害人,我们要常去庙里拜神佛,才能无病无痛。” 秋昙拿手指在她额上一戳,笑道:“二爷最不信鬼神的,这话你可别在他跟前说,仔细他罚你笊篱。” 绿浓捂着嘴笑,“头一个要罚的就是你,”说着拉了翠袖到一边,指着秋昙向她道:“翠袖,你别看她在你跟前说得多正经,她自个儿最怕这个呢,我一说我们住的屋子是过世的两个姑娘住过的,她便吓得跑去求二爷庇佑,再不敢回来住了,哎哟,那样子你是没瞧见。” 秋昙叫她这一说,自己先大笑起来,绿浓和翠袖见她如此,也跟着笑了。 接着,翠袖少不得问二人庄子上的趣事儿,众人说笑了一回。突然翠袖想起件要紧事,这便回了自己屋,从屉子里拿出来一张烫金帖子,跑去秋昙屋里,递给了她。 秋昙接过那帖子,只见上头一行小字,正写着“友云烨拜具。”秋昙记得当初胶东王给秦煜下的帖子,自称友慕容云烨,是而这帖子应当是胶东王下的了。 翠袖又道:“这是四爷的丫鬟紫苏悄悄给我的,她说给我帖子的事儿不能让旁人知道,还让我带句话给二爷,说这是四爷最后一回给他送帖子了,往后胶东王再下帖子,能交到二爷手里还是不能交到他手里,全凭造化。” 这是在隐晦提醒秦煜,有人不许胶东王府的帖子送到他手上,至于是谁,大家都心知肚明。 秋昙收了,往灰兔毛坐垫下一塞,肃道:“紫苏叮嘱的不错,这话咱们不能说出去。” 话音才落,便听得屋外一阵脚步声,众人忙噤了声,接着便听见屛儿乖巧地唤:“秋昙姐姐,我搬东西过来了。” “进来。” 布帘挑开,只见屛儿和扇儿两姊妹各抱着四五个锦盒进门,秋昙忙起身,招呼着请她们将锦盒放在螺钿小桌上,给她们沏了茶道辛苦。 屛儿道谢,接了茶放在鸡翅木几上,随即从袖里掏出一张单子,递给秋昙,“这是姐姐走后,几个婆子送过来的东西,共九件,都记在这儿呢。” 秋昙接过单子,放在烛台下就着光看,发觉单子上注明送礼的不是府里的奴婢,而是几个庄子上管事的婆娘,这却怪了,因着离得远,他们大多要送礼也是请在府里的亲戚送过来,怎的还亲自来了,那几个庄子与京城可隔着两个省,千里迢迢跑到这儿,总不该就为送个礼吧?定还有旁的事儿。 “还有一件,钟妈妈前儿跑来闹,说要把她送的那份礼收回去,”屛儿又道。 “收回去?”翠袖诧异道:“送出去的东西又收回去,是送错了还是怎么的呢?” 绿浓捂着帕子嗤笑道:“竟还有这样小气的人,真是长见识了。” “收回去便收回去吧,到时说不定到人人都要来收回去呢,”秋昙说着,起身从螺钿柜里搜罗出上回写的单子,按着钟妈妈送的礼,将摆在桌上的一锦盒递给屛儿,“下回她再来要,你替我还给她。”屛儿应了。 不多时几个婆子把包袱并箱子送了来秋昙屋里,绿浓拿了自己那一份,自去屋里收拾。 秋昙把自己的收拾出来,从里寻出包果干,是庄头的婆娘送的,打开一看,是些南瓜干、地瓜干、柿子干等,她于是拿出来给众人分,先递到翠袖面前,“这些农家吃的玩意儿,市面上倒卖得少,府里也不大做,尝尝。” 翠袖拿了两块地瓜干,秋昙又递给屛儿,屛儿捻起一块柿子干,向秋昙道了句谢,再要递到扇儿面前时,秋昙才发觉,扇儿竟站在她的梳妆台前。 屛儿也瞧见了,赶忙上前把人拉过来,悄声责备道:“你到那儿去做什么?” 秋昙以为她看上了自己的首饰,便笑着招手,“来这儿坐,吃果干。” 扇儿心如擂鼓,立即陪笑着过去绣墩上坐了。 其实她不是冲秋昙的首饰去的,而是上回看见她从汀兰院背了好大一个包袱回来,便疑心她有事瞒着大家,今儿好容易进了屋,便想摸索摸索看能否寻着蛛丝马迹,于是摸到妆台那儿去了。 接着又叙了一回话,便各自散了。 秋昙身心俱疲,坐着歇了会儿,而后将秦煜带去的书本和衣裳都整理了出来,放回他屋里。 【作者有话说】 后面还有一章哦! 正文 第191章 看病 正在秦煜屋里忙活着,忽听见外头一阵轮椅声,秋昙忙关上柜门走出去,打帘请秦煜进门,只见他端端坐在轮椅上,右手食指又快又急地点着扶手,显然在忧心什么事。 “二爷用过饭了么?”秋昙一面去倒茶,一面悄声问守诚。 守诚同样悄声答她:“二爷吃了,我还没吃。” “那你快去,这儿我来照应。” 如此,守诚便掀帘去了。 “二爷?”秋昙将茶递上去,旋即从袖子里掏出那份帖子,双手呈上,道:“这是您在庄子上时,四爷命奴婢偷偷送来的帖子,他说往后怕是再不能传递了。” 秦煜接过帖子,看了眼落款,也不展开,往八仙桌上随意一放就是了,而后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起来。 秋昙忍不住抬眼觑他,他似乎比先前长开了些,眉骨微微凸起,眼窝更为深邃,已有了男人的模样。柔和的烛火打在脸上,显得他的肉皮儿不再是瓷白,更娇嫩了,像布帛一样细腻温柔,然而整个人看来,却仍是一座不可靠近的冰山。 秋昙调开视线看向别处,忽觉有风吹来,身上寒浸浸的,于是她忙过去把窗棂关了。 果然冬天来了! 秋昙怕秦煜冻着,又轻手轻脚走进里屋,从柜子里寻了件金丝猴皮毯子来,轻轻盖在他身上。他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下,却并未睁开眼睛。 秋昙看着他疲惫的样子,突然有些心疼。不过她赶紧打住了这荒唐的想头,秦煜这人发起脾气来,用起手段来,她可吃不住,要心疼还是心疼自己的好。 想毕,她便转过身,蹑手蹑脚地往外走。 才走出几步,身后忽传来一声,“你今儿不在我房里守夜?”声调软软的,没有愤怒,只是淡淡的询问。 “奴婢身子不适,还是让守诚伺候您吧,”秋昙道。 秦煜还想请她保重身子,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只道:“明儿李太医会过来。” 秋昙看了他一眼,“多谢二爷”,说罢便退出屋子,去书房整理那箱子书了。 …… 次日一早,李太医果然过来了,一来便去正屋看秦煜的腿,秦煜却命他先去替秋昙诊脉。 秋昙躺在床上,红绡帐落下来,她只伸出一只手放在脉枕上…… 李太医切脉,切了整整一刻钟,渐渐眉头也蹙起来,方才他便听秦煜说过秋昙失眠多梦的症状,可从脉象上看,她不过肝火有些旺,不至白日嗜睡,夜不能眠啊。 随即他请秋昙撩起帐子,看了眼秋昙的面色,确实双眼疲惫,较原来憔悴了几分,但细观其气色,只是没歇息好,不像有大病。 他捋了捋髭须,叮嘱道:“切勿忧思多虑,应当养心安神,常出门走动。” 秋昙心里想着自己这样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哪里来的忧思多虑,然而嘴上仍是应好。 李太医这便退了出去,去到秦煜屋里细细说明情况,提笔开了张舒肝养郁、理气健脾的方子。 秦煜本以为李太医医术高超,必能药到病除,谁知他竟连病因也诊不出,他心中更为忧虑,“您说您也诊不出,那这病究竟要不要紧?” “这……”李太医捋着髭须,迟疑了会儿,道:“先吃着药,半个月后再看,若不能好……”后头的话他没再说下去。 秦煜隐约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脑子里的弦忽的断了,不知所措的,手掌不住摩挲着扶手。 或许他这趟出门不该带上她的。 他立即回头吩咐守诚,“往后我这儿都不必她伺候了,让她在屋里好好养病,她的药同我的药一样,去外头药房里买,要最好的。”守诚应是。 因着府里人都不待见秦煜,也有要讨周氏的好的,是而听风院支领的药奴才们都给次的,而秦煜是个男子,也不会将这些琐事到老太太面前嚼舌根,这些人便愈发欺负上了,是而秦煜的药都是从外头抓的。 接着,李太医又给秦煜看了腿,他激动地告诉他,腿已有了好转,只要他好好用药,好好针灸,大约再过半年便能恢复知觉,兴许将来有一日还能站起来。 秦煜只高兴了一瞬,下一刻又想到秋昙的病,再笑不出来了。 不仅是秋昙的病,还有家里的琐事,昨儿他去向老太太禀报庄子上的事,老太太听罢十分自责,也说是自己和周氏太纵着府里的老人,才酿成了今日的祸事,命秦煜尽管去办那些人,她绝不偏袒。 之后,老太太又告诉他,那王仁贵的案子已经结了,因闹出两条人命,侯府也没给廷尉衙门打招呼,便判了斩监候,外头的流言总算平息。 老太太乃一品诰命夫人,可上书陈情,于是前两日央侯爷的同僚递了道请罪的折子上去,谁知引起轩然大波,贤王和胶东王的人在朝堂上吵起来,一个要改革田亩制度,一个说改革不符国情,两边闹得不可开交。 因此更将平南侯府推上了风口浪尖,胶东王一派以候府为鉴,说田亩制度一日不改,剥削打死佃农的事儿便更要层出不穷;贤王一派则以候府为反例,教导当朝臣子要严于治下,说此案不是制度问题,而是府上管理不善,只要善于治下,便不会如此。 临了老太太道:“遇上这样的事儿,也是候府的时运,幸而我们虽有错,却料理干净了,不然言官的唾沫星子能把侯爷淹了。” 正文 第192章 养病(一) 那边厢,秋昙听守诚来传秦煜的话,命她在屋里安心养病,病愈前都不必伺候了。如此她心里反倒不安,起身叫住守诚,“李太医怎么说的,我得了什么要紧的病?” 守诚隔帘在外回话道:“李太医说没诊出什么病症,只给姐姐开了个健脾清肝的方子,叫你先吃着,吃好了最好,若不好,他再来诊。” 秋昙更纳闷了,没诊出病症是没病呢还是有大病,她不大懂,可想着自己不过白日嗜睡,夜里多梦,身上并无疼痛,想是内里失调,吃点儿药就好了。于是她又放宽了心,双手枕着后脑勺,在床上舒舒服服躺着。 翠袖最是个贴心的,知道秋昙病了,三餐茶饭和药都端到她床前,她只需起个身便有吃有喝,真跟个主子无异了。 于是养病第一日,她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连门也没出,吃饱喝醉后绣绣花,练练字,想睡时躺回去睡,一日便过去了。 入夜,秦煜从前厅料理了事儿回来,想去秋昙屋里看视,轮椅到了院里,却见耳房门紧闭,屋里没透出一点灯火,便知她睡了。 他心里空落落的,真正明白什么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因睡得早,次日秋昙也醒得早些,她睁开惺忪睡眼,透过窗台往外望,只见一片灰蒙蒙,似乎起了雾。 起雾? 秋昙惊坐而起,想着这才十月中旬,怎么就起雾了? 今年的冬天来得可真早,少不得把秦煜的冬衣翻出来,该缝补的缝补,该清洗的清洗。 于是她起身,从柜子里翻出一件桃红色乌金云绣长夹袄穿上,这便端了水来洗漱梳洗,吃药用饭,饭毕已是日上三竿,外头薄雾散去,秋昙走出门,听得见水房里绿浓和屛儿的说笑声,她望了望天上那轮并不刺眼的日头,感觉那光好似照到自己心里,果然得常出来走走,整日躺在屋里也无趣。 她这便去了秦煜屋里,将他床上轻薄的蚕丝被套和褥子、纱帐等都拆下来,拿去跟屛儿一块儿洗。屛儿接过她手里的被褥,一手拦住她,说二爷发了话,听风院的一切事宜都不许她动手,是而不敢劳动。 秋昙于是去灶房帮李妈妈揉面,李妈妈见了,也大叫着过来拦她,“诶!这个不用你,你病了便在屋里好生躺着,这些吃食要入口的,万一……那就不好了,”说着,夺走了木盆。 “妈妈,我又不是得了痨病,不过夜里没睡好,这不能传染吧?”秋昙道。 “你要得了痨,早便移出这院子了,还由得你随心进来灶房?”李妈妈用力地揉搓着面团。 秋昙无法,只好去给翠袖和绿浓搭手,可她们也都劝她回去歇息。 如此,秋昙只能回屋去绣花写字,渐渐的,又犯了困,便倒在床上睡了。 睡睡醒醒,醒醒睡睡,不知不觉竟到了傍晚,她迷迷糊糊间听见守诚喊她,便应着:“就来就来,”而后撑着坐起身,靠在床头缓了会儿才踢开被子下床,打着哈欠,随手从椅子上捡了件绣花袄披着,掀帘走出去,果然见守诚立在门口。 此时院里四处都挂上了灯笼,煌煌灯火下,秋昙微微恍惚,心道方才不还天明着么,才躺一会儿便入夜了? “姐姐,你该不是整日都在屋里躺着吧,李太医说你要多出门走动,病才能好得快些,”守诚道。 秋昙拢了拢松垮的发髻,哼了声道:“我本没什么病的,你们这个说我病,那个说我病,什么都不许我动手,没病也有病了,对了,今儿二爷去哪儿了,怎么整日不见人呢?” 守诚这便附耳将秦煜审问几个庄头管事的事儿说了,还道:“他们都怕二爷,账本和出入仓库的账对不上,拨去的款项也说不出用在什么地方,还有人证在,便个个都老老实实地招了,于是二爷命把他们每人打四十板子,逐出府去。” 秋昙连连颔首,感叹道:“可惜我没瞧见那大快人心的形景,尤其平贵管事,这丧尽天良的,我想亲眼看着他打板子。” “还有一件,夫人把个叫鸿雁的管事给放了,二爷不高兴,险些同夫人吵起来,”守诚道。 秋昙诧异地啊了声,垂眸略一忖便知那叫鸿雁的定是周氏的人。 冷风吹来,她禁不住打了个激灵,于是紧了紧外裳,打起帘子,“有什么话屋里说,外头要冻死人了。” 守诚这才想起秦煜交代的正事,做了个请的手势道:“二爷传您过去呢。” …… 秦煜此时正坐在罗汉塌上下棋,罗汉塌傍边放了个素银点蓝镂空熏笼,袅袅的白烟从的孔洞中升腾起来,渐渐一股子龙脑香笼罩了整个屋子。 “秋昙,倒茶,”秦煜双眼紧盯棋盘,右手捻着枚黑子轻敲桌案,左手伸出去接茶盏。 顿了好一会儿不见有动静,他微蹙了蹙眉,回首正要催促,却见身边半个人也没有,这才恍然意识到秋昙在屋里养病。 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声,将棋子放回棋笥里,突然对下棋也提不起劲儿了。 这时,门口响起一阵窸窣声,只见秋昙挑帘进来,她披着件藕粉色绣花袄,底下露出半幅桃红色的裙摆,两眼惺忪,发髻微散,两颊露出微微的粉,显然是才睡醒。 “你睡了一整日?”话里的关切掩也掩不住。 “奴婢只睡了半日,”秋昙趋步上前,回话道。 秦煜暗松一口气,指了指螺钿黑漆小桌前的椅子,示意她坐,“那你好些了么?” 秋昙受宠若惊,心道自己不过生个病,怎么不仅待遇变好了,秦煜对她的态度也温柔了许多,该不会得了不治之症吧? “奴婢好多了,”秋昙说罢,便在小桌前落了座,与他相对。 秦煜见她面色红润,信了她身子渐愈的话,便道:“要按时用药。”秋昙低低应了声是。 此刻,秦煜的心终于踏实下来,昨日和今日整整两日,秋昙不在身边,他觉自己好像飞在天上的一只孤鸟,脚着不了地,心也沉不下来。 接着他便不再同秋昙说话,转过身去继续下他的棋,只是有时会突然回头看她一眼,秋昙则压根没意识到,她百无聊赖地趴在螺钿小桌上,用桂花糕砌房子,旁边就放着熏笼,她一点儿也不冷。 正文 第193章 养病(二) 如此对坐一回,待到夜深要宽衣歇息时,秦煜才收了棋盘,命秋昙回屋,“天儿冷了,多加一床被子或灌个汤婆子,不然病情加重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伺候?守诚一人也顾不过来。” 秋昙应是,却步退出了屋子。 然而因白日睡得太足,夜里她又失眠了,直到后半夜才有了些许睡意,次日醒来时,众人已用过早饭。 她起身更衣,洗漱梳妆毕,便强迫自己沿院子的墙垛跑了三圈儿,待微微有了汗意才回来用早饭。她想着,自己肯定没大病,只是太久没活动,多跑跑步精神便能好起来,且白日要管住自己,不能睡,如此,夜里才不会失眠。 用罢饭后,她仍要帮翠袖她们做活儿,她们仍是不肯,只请她回去歇息。 正当她百无聊赖之际,有厨下的婆子送米菜来,秋昙于是捡起自己那账本,过去记录菜品,因中间漏了一个月,她便问领头的妈妈:“妈妈,前一个月的账你们厨房可有记下?我想借来瞧瞧。” 那妈妈一听她问账,神色大变,连说三声“不晓得,”便领着另一跛脚的妈妈急急出门,往紫竹林外去了。 秋昙纳罕,几个菜蔬而已,又不是什么秘密,怎么就看不得。 送菜的两个妈妈才去,林妈妈又登门造访,请秋昙过去汀兰院,夫人要就前些日子她收礼的事儿给她个处置。 秋昙知道这只是个借口,定是周氏又有要紧事吩咐她办,于是她披上白底绿萼梅的披风便随她出了院子,谁知半路望见吴妈妈从夹道里走出来,风风火火地一路行,一路哭,直哭到汀兰院门前,那妈妈索性就坐在院门前不走了,放声大哭起来。 门口几个丫鬟连忙上前劝慰,吴妈妈却猛甩开几人,“不必你们扶,你们只去通报夫人,我要夫人给我做主,今儿一早,鸿雁正同长辈们吃饭呢,突然府里就来了几个人抓他过来,不就是贪了几两银子么,这府里有又谁是干净的?偏拿我们的人做筏子,太太都高抬贵手放过了,还紧揪着不放做什么?怎么的,打量着把我吴妈妈推下去了,你们能得好处?如今鸿雁叫打得皮开肉绽,林萍儿,说的就是你,你出来!” 林萍儿说的就是林妈妈,她管着府里的人事,又与吴妈妈有过节,今儿秦煜便是从她手里派了人去抓鸿雁的。 林妈妈和秋昙此时就立在她身后不远处的芭蕉树下,二人都止住步子没再往前走。 林妈妈只冷眼看着吴妈妈撒泼,笑向秋昙道:“若不是仗着夫人陪房的身份,我早治了她了!你也别下去,这疯婆子疯起来连狗也咬的,就是你主子要打他侄儿,她见了你更要扑上来呢。” 秋昙想起吴妈妈上回喝醉酒来听风院门前叫骂,后头到庄子上又百般地刁难管事和管事老婆的事儿,便知这人不讲理,惹不得,于是向林妈妈行礼告退道:“妈妈,奴婢改日再来,想必夫人要料理她的事儿,也得好一会儿。” 林妈妈不做计较,允她回去,自个儿也往别处去吃茶了。 横竖无事,秋昙在园子里晃荡一回,半个时辰才回听风院,推门进去,便见守诚将扇儿和屛儿从屋里请出来,喝道:“说过多少回了,屋里不用你们,还来凑什么热闹?阶下跪着去,二爷不让起,便不能起,”说着,帘子一摔进了屋,而屛儿扇儿两姊妹便屈膝在正屋门前跪了。 秋昙大为惊讶,闪进西厢房,此时绿浓正坐在塌上做针线,秋昙便拍她的肩,朝外努努嘴。 绿浓会意,放下绣到了一半的荷包,笑道:“扇儿这蹄子不长记性,上回向二爷献殷勤才叫发落了,这两日见你病了不在屋里伺候,又去碰钉子,果然就让罚了,她姐姐也是可怜,替她求个情,也罚跪在那里了。” “屛儿乖巧懂事,还帮我写过礼单子,我去二爷跟前求个情,”秋昙说着,就要去,绿浓一把拉住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快别,二爷在气头上呢,听守诚说方才二爷命人去一管事的家里,把那管事抓回府,结实打了顿板子,叫撵出去了,为此又同夫人置了气,眼下在气头上呢,扇儿正是触了这霉头,才……” 秋昙摇着头叹了声,心道秦煜这人大局上没甚错处,行事上却忒直了,好歹是夫人陪房的亲戚,径自命人去人家家里拿人,这不是明着打夫人的脸?打人不打脸啊! 于是,秋昙在绿浓这儿吃了一盏茶,又说了回话才出门去,一抬眼,恰见守诚从屋里出来,站在石阶上,垂眸俯视着屛儿扇儿,故作老成的口吻,“你们莽撞冒进,冒犯了二爷,二爷宽宏,只命革一月月钱,罚去枫树林里扫落叶,若还有下回,便各打二十板子,撵出府去。” “谢二爷,”二人应了,这便撑着地缓缓起身,因跪得太久,膝盖疼得厉害,在原地按揉了好一会子。 秋昙深知不能看人家出丑的样儿,正要回绿浓屋里躲躲呢,两姊妹便回过头来,与秋昙的目光对上,屛儿立时羞红了脸,低着头往自己屋里跑,扇儿则面色不忿,噘起一张嘴,冷冷回视秋昙,好像不是秦煜罚她跪,而是秋昙罚了她跪,她对秋昙恨之入骨似的。 随后,扇儿去杂物房拿了把扫帚,跟她姐姐一同出院门,往枫树林走,一路上,屛儿少不得训扇儿:“你安生些吧,来这儿也几个月了,二爷什么脾性你不是不知道,便是秋昙病了,他也看不上旁人,你这时候去钻空子,令人不齿。” 扇儿踢得脚下的石子乱飞,“我可不像姐姐你那样胆小,老实做活儿能熬出头么?总是要试一试的,况且秋昙算什么呀,不也是挤下了原先的大丫鬟冬儿才上去的么?她能上我怎么就不能?况且她还是夫人院里的人呢,方才你没见林妈妈来寻她?你等着吧,总有一日她会露出狐狸尾巴,那时我便要揪着她的尾巴把她拉下来!” 正文 第194章 告密(一) 次日一早,秋昙教外头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吵醒了,她定了会儿,觉浑身不得劲儿,双手撑着坐起来,头昏脑涨比以往更甚,于是又一头栽了回去,躺着缓了好一会儿。 她心道才好了两日又开始作晕,恐怕真得了大病,得请李太医再来瞧瞧。 可再难受,昨儿没去见周氏,今儿也少不得挣起身子去见。 …… 汀兰院正堂里,周氏正坐在贵妃榻上听几个媳妇回事,刘勇家要屏风,她便命一旁的丫鬟彩莲登记了,而后给刘勇家的发了对牌,命她自去库房取。 秋昙来求见,在檐下往里望了眼,见周氏走不开,便到偏厅里坐着去了。 一坐便坐了半个时辰,正屋里没声儿了,周氏才忙忙地过来。 她从秋昙面前过,瞅了她一眼,而后在正前方铺着半旧灰鼠皮垫子的贵妃塌上落座,上身半倚着黄花梨木小几,端详着她的脸色,道:“听说你近来病了,吃了药么?” 秋昙从玫瑰椅上起身,趋上前向周氏行礼,恭敬道:“劳夫人记挂,奴婢只是小病,不碍事。” 周氏颔首,又道:“要吃什么药,尽管去支领,我知会了,她们不敢给你次的。” 秋昙诶了声,道谢再三。 又问了几句庄子上的事,周氏才说起正题,“你伺候他也有大半年了,可见他同府里哪个走得近?譬如他要人跑腿办事,首要想到的是谁?” 这两日秦煜料理了几个庄头管事,空出来的缺儿府里多少人虎视眈眈,她不能让秦煜把他的人塞过去。 秋昙忖了会儿,道:“二爷在府里只亲近老太太,原先跟四爷也走得近,后头却不来往了,至于底下人,只有一个林良辅听二爷的,也都送给县主使了,府里就只剩下听风院的丫鬟们听他的差遣。” 周氏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心道秋昙这样贴身伺候的都说没有,那便是没有了;不过他与他奶母关系倒好,但那位老妈妈已不在府里伺候;老太太这回也大有置身事外的意思,如此,一切便都尽在她的掌握。 只是,她心里总有些不安。 “我以为能从你这儿问着什么有用的,还想着提前还你身契,放你出府,如今看来,是你没这造化,”周氏说着,唤了声孙妈妈。 不多时,孙妈妈便拿了个鼓鼓的藏青色包袱进门来,送到秋昙面前。 “这药够吃一个月的,往后再不用你来这儿拿药了,”周氏淡道。 再吃一个月便不用吃了?她作为一颗安插在听风院的棋子,已经无用了? 秋昙接过包袱,心中千回百转。 她原以为周氏那句“早些放她出府”只是为从她口里问出话来,故意下的鱼饵,现下看来,兴许不是。这药只需再服一月,从此她便没甚用处,怨不得周氏说要提前放她出府呢! “夫人,您真愿意提前放奴婢出府么?”秋昙直直望向周氏,望定她。 “这点小事,我还同你说假?”周氏笑道。 “奴婢虽不知二爷在府里有什么亲近的人,可有另一件要紧事奴婢要禀报,若夫人觉着够分量,便提前还奴婢身契,放奴婢出府可好?” “你说,”周氏漫不经心道。 “安平县主恐怕要与二爷退婚。” 此言一出,周氏立即惊得从塌上纵起来,一旁的孙妈妈也瞪大了眼,直直看向秋昙。 “这事儿的分量够不够换奴婢早些出府呢?”秋昙道。 周氏激动地指着她,“你说,快说!” 于是,秋昙便将那夜听见林良辅向秦煜请罪的经过说了,不过她自己的猜测,即林良辅是秦煜使美男计故意派去的,却并未告诉周氏。 周氏激动得难以自持,唯有起身在秋昙面前踱来踱去,她先是“噗嗤”一声,接着便忍不住大笑,“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孙妈妈也附和:“当日老奴便纳闷,世间健全的男儿多的是,怎的县主偏看上二爷,果然如今见了好的,便撇下二爷了。” 秋昙脑袋埋得低低的,为自己出卖秦煜而羞愧,可转念一想,虽然这话说出来丢了秦煜的面子,可周氏也不愿秦煜娶安平县主,知道此事说不定还能助秦煜一把,对秦煜是有好处的。 周氏仍在笑,笑得倒在贵妃塌上,一手拍着卷草纹翘头道:“报应啊报应,凭他什么才学,凭他与胶东王多深的交情,这婚一退,他一样沦为全京城的笑柄!” 这些年周氏受了秦煜和老太太不少气,尤其是近日,是而想到他遭女人抛弃,她竟觉比他摔断了腿还要令人大快! 一旁秋昙听着她笑,心里的愧疚愈发堆积起来,她只想赶紧离了这儿,于是咬着唇问:“夫人,那您什么时候放奴婢出府呢?” 周氏这才捂着口坐起身,渐渐止住笑,道:“你回去装病,装他个把月,那时药吃完了,我便去向老太太回禀,说你自从田庄回来后,便一直卧病在床,老太太宝贝二哥儿,自然把你移出府去,老太太的话二哥儿最听的,那时便是他想留你,老太太不许,他也没法子。” 秋昙深觉这计策好,正好她昼夜昏沉,无精打采,李太医也诊不出病症,她连病也不必装,只要往床上一躺,就是个十成十的病人了。 正思索间,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头一看,见小丫头桃子掀帘进来,满面急色,“夫人,二爷往院里来了,奴婢拦也拦不住。” 几人听罢,一时都乱了手脚。 秋昙赶忙将面前的包袱扔给孙妈妈,低眉颔首地跪下来,孙妈妈抱着包袱便往后门走,周氏则将柳叶纹镶边的衣襟拉平整了,端在塌上坐好,故意指着秋昙叱责:“你就眼皮子这样浅,人家送你什么你都接着,也不掂量该不该接,她们都告到我这儿来了,你还是我院里出去的人呢,丢我的脸!” 这时,桃子又从外进来,禀报道:“夫人,二爷就在门外了。” 周氏清了清嗓子道:“请进来。” 话音才落,便听得一阵轮椅声过来,只见守诚挑开五彩线络盘花帘,推秦煜进门。 正文 第195章 告密(二) 秦煜沉着一张脸进来,他方才在春晖堂见了那些远道而来请罪的庄头管事,听说周氏已不允诺不追究他们了,于是特来问她,庄子上的事儿已全权交由他料理了,怎的他们同她说了几句好话,送了几个不值钱的东西,她就把人恕了。 可一进门,尚未开口,却见秋昙跪在屋里。他大为诧异,问周氏:“秋昙犯了什么事,怎么叫到这里来跪了?”声口又冷又硬。 周氏喊了句“看茶,”立即有丫鬟杏子端着磁石茶盘进来上茶。 周氏因鸿雁的事儿与秦煜置气,于是没好气地回:“你院里的人我自不该管,只是几个婆子来我这儿告状,说秋昙收了庄子上管事们的礼,我想着她既收了礼,少不得替他们办事,如此徇私舞弊的,开了头,往后府里便要乱了套了,我少不得管管。” 秦煜由守诚推着来到秋昙面前,抬手示意她起来。 秋昙这才撑着冰凉的大理石砖地起身,因本就脑袋晕乎,又一下起得太急,她眼前一黑,就要倒。秦煜忙伸手抓住她的双臂,大喊来人,“扶秋昙去歇息!” 立时杏子放下茶盘上前来,一手扶着秋昙的腰,一手搀着她的手,缓步到右侧那排管帽椅前,扶她坐了。 “去请李太医,”秦煜吩咐守诚。 秋昙扶着额,连连摆手道:“二爷,奴婢没大碍的,只是起的太急有些头昏。” 周氏端起甜白瓷茶盏悠悠啜饮,冷眼瞧着二人,心道秋昙果然有些手段,才说装病便装上了,而秦煜这块万年玄冰,竟也有怜香惜玉的时候,真是奇了。 “礼是我命她收的,”秦煜将轮椅转到秋昙身边,抬眼看向周氏,目光又阴冷了几分,“哪个婆子告的,命她来告我,别把我的丫鬟扯进去。” 周氏用帕子掖着鼻尖,笑道:“府里谁敢告二哥儿你呢?你不是在前厅见那几个庄子上的管事么?是有什么排布不开的,寻到我这儿来?” “我来,也是听说夫人你收那几个庄头管事的礼,把他们的罪过轻轻带过不再追究,田庄上的事你既交给我料理,那便是我说了算,夫人又为何横插一杠子?”秦煜一字一句,质问道。 他去三个就近的庄子查账,为的便是震吓其余庄子,如今威施了,周氏却做好人将他们以往的贪墨一笔勾销,一个人也没料理,那还震吓什么?往后他们更要蹬鼻子上脸了! “二哥儿,”周氏放下茶盏,肃道:“我知道你想着要严办,是而连个面子也不卖给我,把鸿雁打了撵出去,办人不是难事,可把人都办了,之后呢?那十几个庄子又填谁过去?谁是好的,还是坏的,你心里清楚么?再一个,填过去的人不懂农事,也欺上瞒下又当如何?我到底比你多办了几年的事儿,知道该如何料理,”说罢放软了声气儿,“外头人听说咱们侯府的二爷亲自去庄子上捆了七八个庄头管事回来,知道咱们府上治下的决心,如今也都不说闲话了,你做到这份上,便足够了,剩下的交由我来,岂不轻省?” 秦煜懒得同她多说,偏头看了眼守诚,守诚立即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单子,递给杏子,杏子上前,双手呈送给周氏。 周氏拿过来,展开一看,见整齐的一个名单,每个人名后对应一个庄子。 她隐约猜到秦煜是要把这些人派去庄子上填缺,心中暗喜,果然秦煜没亲近的管事,这用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她将单子放在黄花梨木小几上,戴着镶丹珠金戒指的中指在单子上划过几个名字,笑道:“瞧瞧,二哥儿你这名单上就没几个实在的人,还不如原来的呢!” 秦煜抬眼看向别处,淡淡道:“世上本无实在的人,所以才用奸滑去治奸滑。” 周氏中指一顿,立时明了他话里的关窍,再一看那名单,便豁然开朗了,譬如凤雏庄的庄头赵二,同王家的不和,秦煜便派了王家的儿子去凤雏庄做管事,而簸箕庄的管事正是赵二的叔叔,他与管事向真又有过节,便派了向真去做簸箕庄的庄头,如此一环扣着一环,无异于在每个庄子上都安插了个定不会同流合污的监管着,如此,他们再想像以往那样欺上瞒下捞银子,是不能够了。 周氏大为震惊,她怎么也想不到秦煜能想出这法子。 “不成不成,”她又道:“这十几个庄子呢,每个庄子上罢免一个庄头或管事,你罢免谁,难道去每个庄子上都查一遍不成?” “不是有现成来请罪的么?”秦煜道。 听了这话,周氏瘫坐在塌上,彻底没了主意。 她费了好大功夫才将那些来送礼赔罪的降服,秦煜这一来,竟将他们通通拔除了,那她的心血岂不付诸东流? 她脑子里风车似的转,想着该如何驳他,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只道:“不成,这样不吃,”突然灵光一闪,她道:“他们是自个儿来负荆请罪的,便是朝廷审人,自愿请罪的也是罪降一等,你却因他们来请罪,反而革了他们,这岂不叫人寒心,往后底下人有什么错处,谁还敢承认?” “他们是叫吓住了,走投无路了才来请罪,不过做个样子,况且太太你管了这些年的家,可曾见谁做错了事儿自己无缘无故来请罪的?个个都要逼至绝境了才知道认错,况且我处置此事,他们要说铁面无情,说的也是我,太太宅心仁厚,自不会说到你身上去,往后府里还是你掌管,他们该认错还是认错。”秦煜道。这句“宅心仁厚”有点儿讽刺的意味了。 周氏彻底没话可说了,这时候权压不过秦煜,道理也压不过秦煜,她真真悔死了,当初就不该把这事儿丢给他。 正文 第196章 发落 秦煜见她无话,转动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继续道:“看各庄子的账目时,我发觉有些款项重复了,便将该剔除的剔除,该废除的废除了,过年过节费也不再各个庄子一概而论,而是按庄子所占田亩和人头来给,以上我都已经重拟,不必太太操心。” 周氏还有什么话说呢,只能看着秦煜,皮笑肉不笑地道:“那真是辛苦二哥儿了。” 秦煜道不辛苦,随后看向身侧的秋昙,“你可能走?” 秋昙看了眼脸色发白的周氏,想着接下来她有有一通火要发呢!便是不能走也要走啊! 于是她立即站了身,应道:“奴婢能走。” 秦煜也不向周氏告退,立即领着秋昙便往外去。秋昙低着脑袋,亦步亦趋地跟着秦煜走出屋子。 秦煜满面严肃,双手紧握着扶手,冷声问秋昙:“你是谁的奴婢,她唤你来你便来,她命你跪你便跪?” “奴……奴婢是二爷的奴婢,可夫人唤奴婢来,奴婢不敢不来,”秋昙双手揉着发疼的太阳穴。 “你不怕我,却怕她?”秦煜按住轮椅,回头直直看向秋昙,却见她低着头,目光不由自主柔和下来,也放软了声调,道:“往后你不必怕她,更不必跪她,有什么事,你只告诉我,我去会她。” “二爷无须对奴婢这样好的,”秋昙心虚地更低下头,秦煜虽然脾气古怪,可这些日子对她确实照顾有加,如今她已出卖了他了,他却在护着她,唉,往后他若知道她是这样的人,该多寒心啊! 秦煜自悔话说得太急,哼了声道:“我待你怎么好?不过是我院里的人,我不容她欺负罢了。” 秋昙也不与他辩,只跟着他一路走出汀兰院,而院里与秋昙共事过的丫鬟们都伸长了脖儿往外瞧,见秋昙像个小媳妇一样,低眉颔首地跟在秦煜身后,不由嘻嘻笑起来,道:“原以为秋昙去听风院伺候二爷,不死也得褪层皮,谁知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什么凤凰不凤凰的,便老太太给她提了月钱,也没明说就让她做二爷的通房,还是与咱们一样的丫头。” “就是呢,二爷脾性古怪,又爱拉着个脸,腿还是那样,跟了他有什么好的?” “你好你好,将来还不是放出去配小厮,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你再说一句,我拧你的嘴!” 砰—— 屋里传来茶盏摔碎的声响。 两个吵着吵着要动手的奴婢吓得立时噤了声,同其余几人赶忙往茶水间走,生怕哪个妈妈喊她们进屋收拾茶盏,触夫人的霉头。 偏厅里,周氏将两个甜白瓷茶盏摔得粉碎,还不消气,抓起几上一唐三彩春瓶又要砸,钱妈妈忙进门去拦住,“夫人,二爷那脾气,您何必跟他小孩子一般见识?” 周氏气得浑身乱颤,到底将那春瓶砸了下去,“咣”的一声,碎瓷片直迸进她绣鞋里…… 她重重坐下,一掌拍在小几上,切齿道:“林妈妈人呢,死了么?” 钱妈妈忙唤小丫头,“快去寻林妈妈过来!”说罢拍着周氏的背为她顺气儿,道:“小姐,您打从小便沉得住气,遇见再大的事儿也不砸东西,今儿是怎的了。” 今儿怎的了?今儿她一败涂地。 前几日为着秦煜罚鸿雁的事儿,她便心里不自在,今日他更是骑到她头上拉屎了,居然同她对着干,偏偏她还没法子反驳,权是她放出去的,理也不在她这儿,如何拦住秦煜?拦不住,拦不住怎么着,府里人便会知道,听风院那个一出手,连夫人也要退让三分,那时府里人是认她和她儿子做侯府未来的主子呢,还是认听风院那个?说不准了,她们也要动摇了,她们以为她拿捏不住听风院那个了,且二房林氏那个碎嘴子,见不得人好的,定会来看她的笑话,教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夫人,”帘外林妈妈颤抖地回话道。 周氏哼了声,骂道:“你这蠢材,还不滚进来?” 林妈妈撩起帘子,低着头战战兢兢走进来,屈膝在周氏面前跪了,“夫人。” 周氏气得指着她,不知说什么,半晌吐出两个字:“蠢材!胶东王头回给听风院那个下帖子,旁的妈妈都知道扣下来,独独你不知道,巴巴送了去;前两日他从你手下调人去拿鸿雁,人都快拿来了你才来报我;田庄上的事儿,我说要交由听风院那个处置料理,命你去协助他,你倒好,把老底都给他抖出来了,府里谁家同谁家有什么恩怨,你可是都告诉他了?” 林妈妈吓得面无人色,叩头不迭,“那日是夫人您说这件事必要辅佐他办成了,不能给他使绊子,所以老奴才有问必答,事事尽心。” “便是我这样说了,其中的分寸你不会拿捏,还要我来教给你?蠢出升天的老货,我当初怎么瞎眼用了你?”周氏指着林妈妈,涂了蔻丹的指甲像一滴血。 钱妈妈见周氏盛怒,扑通一声跪下替林妈妈求情,“夫人……”要紧的话还没出口,周氏便抬手制止她,对林妈妈道:“我用不起你,听说再过两月你孙儿便要出世了,你还是回家带孙子去吧!” “夫人,夫人……奴婢知错了。” “拉出去!” 立即有两个健妇从外进来,钱妈妈见状,忙起身过去拨开了两婆子,自己拉起林妈妈,好说歹说地把她劝了出去。 周氏深深叹了口气,心道自己这些年都用了些什么人?连秦煜一个十八岁的小孩子也敌不过! 而今儿既同听风院的撕破了脸,不妨再撕得开些! …… 正文 第197章 暴露 秋昙随秦煜回听风院的路上,脑袋更昏沉得厉害,有时来一阵北风,秋昙只觉那风似要掀了她的头盖骨,冷意直钻进脑髓里去。 她心知坏了,明儿怕是要卧床不起。 秦煜也察觉她脸色浮红,忙就近唤了个小丫鬟,命她去李家巷的萱草堂里请李太医过来看诊,那小丫鬟立即去了。 不多时又有二门处的奴婢来寻,说春晖堂那几个庄头管事等着他说事,他不得不去了,走前叮嘱秋昙记得喝药,还命一看园子的婆子送她回去。 秋昙脚下虚浮,自己也不知自己怎么回的院子,只知自己迷迷糊糊地躺在了床上,翠袖给她送药来,她爬起来喝了,后头便睡得人事不省。 她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梦见一对孪生姐妹来接她走,问去哪儿也不明说,只道是个好去处,她说“好姐姐,你略等一等,我向二爷辞了别便来,”于是她进了秦煜屋里,却见屋里布置得婚房一样,满目的红绸,喜字,而新娘子就坐在八仙桌前吃果子,盖头也没盖,秋昙便走近了,向她屈身一福,恭敬地问:“太太,二爷哪儿去了?”新娘子应声抬头,好家伙,竟长得跟现代的她一模一样。 秋昙惊醒了。 “姐姐,姐姐,你可算醒了!” 秋昙迷迷糊糊睁开眼,见翠袖一脸急色,便道:“怎么了?”声音气若游丝。 翠袖急得要哭出来,她托着秋昙的背,轻轻将她扶起,道:“姐姐睡了两个时辰了,午饭也没用,方才你娘来寻你,我才进来喊你起来,谁知推了几下您都不醒,脸又烙铁一样烫,可把我吓死了。” 秋昙半坐起,背靠着枕头,强扯出一抹笑道:“没事儿,你去喊她过来吧,我今儿实在不想起身了。” 翠袖吸了吸鼻子,这便小跑着出去了。 不多时,翠袖便领着徐妈妈进了门。 恰好扇儿从水房出来,见着这一幕,心里便泛起酸来,她回头对正舀水的屛儿小声抱怨,“姐姐你瞧瞧,那徐妈妈又来了,原先有话还知道在院外的竹林里说,这回直进了屋子了,真把这儿当成他们家呢,想来就来,哼,咱们院里的规矩,都让秋昙败坏了!” 屛儿拿眼瞪她,“你再这样多话,当心二爷真把你打了笊篱赶出去。” 扇儿冷哼了声,头一甩看向外头的徐妈妈,三个小辫子扬起来。 忽的,她留心到徐妈妈背上背着个藏青色的小包袱,这包袱便又勾起一段回忆,当初秋昙因涨了月钱去向夫人面谢,回来后便背着个包袱,说是些杂物,那时她便趁机摸了摸,觉着不像杂物,难道这回…… 正忖着,便见守诚推着秦煜从院门口进来,口里说着什么“那丫鬟真该打,请个大夫请到这会儿还没回来,想是没把二爷您的话当一回事,自去玩儿了。” 扇儿立即想起前儿秦煜责罚自己的事,心里不自在,赶忙闪进茶水间去了。 接着,她便在里头看炉子…… 人是在炉子前坐着,眼睛却跑到秋昙屋前去了,如此看了好一会儿,见徐妈妈还没出来,她再也忍不住,蒲扇一丢便回了自己屋里,将前些日子外头的几位妈妈请她送给秋昙的礼翻找出来,拎着往秋昙屋门前去了,脚下每一步都踩得悄无声息。 “好了好了,你愈发啰嗦了,横竖是最后一回送,往后再不送的,夫人说这药用到下个月便不必用了。” “嘘,悄声些!” 扇儿隔着门帘,也就听见这么两句,这还是极小声的,几乎听不清。 “谁在外头?”屋里传来秋昙严厉的一声。 扇儿忙应了声,“姐姐,是我,这儿还有几件礼,是前几日范妈妈和旺儿她娘送来的,我忘了给你了。” “你待会儿再来。” 扇儿应了声是,这便回身往自己屋里去了。 无功而返,她气得将那些礼重重放在妆台前,而后拿起把枣红木梳,用力掰扯着篦齿。 想不到秋昙那般警觉,她脚步放得那样轻也教她察觉了,只听见那样两句,什么药只用到下个月,往后便不必送了。 送药?送药给秋昙那病秧子? 不对!若是送药给秋昙,光明正大的,秋昙为何要命徐妈妈小声些,那定是见不得人的药了,而府里除了她,也就只有二爷还吃药,好哇好哇,原来在这儿等着呢!她说怎么徐妈妈三天两头往这儿跑,母女两个又总鬼鬼祟祟在竹林里说话,果然是有阴谋! 她将梳篦往妆台上一拍,立即小跑去正屋前,大喊:“守诚,守诚!” 不多时,守诚便懒懒地将帘子挑开一道缝,满面的无奈,“扇儿,你那么多活儿要做,就别来给我添麻烦了成么?前儿你钻空子跑进来,我才叫二爷骂了,你也罚了跪,这会儿你又来?”说罢就要放下帘子。 扇儿忙拉住帘子,赔笑道:“好守诚,你让我进去,我有要事要禀,我……我有法子治秋昙姐姐的病。” “我不信,你又不是大夫。” 然而屋里,秦煜听见这一句,也管不得她说的是真是假,便道:“让她进来。” 如此,守诚才打起帘子请她进了屋。 秦煜在博古架前摆弄着一只佛手,听见细碎的脚步声靠近,他嫌恶地蹙眉,“不必再往前了,说说你有什么法子治她的病。” 扇儿只好原地站住了,隔着一张八仙桌和几把玫瑰椅,望着秦煜孤瘦的背影,故作娇声:“二爷,奴婢没法子救秋昙姐姐,却知道方才徐妈妈背了一包袱的药过来,好像……也不是要救秋昙姐姐的,反而像是给二爷您用的呢?” “你究竟要说什么?”秦煜将佛手放回博古架上,忽的转过轮椅来,目光如刀,逼视着她。 扇儿吓得双膝一软,噗的跪倒下来,“二爷,奴婢怀疑秋昙姐姐换了您的药,”说着,便将方才听见的那几句话,一字不落地禀报了秦煜。 正文 第198章 面对 守诚吓得呆了,立即指着扇儿大喝:“你胡说什么?还不快出去!” 秦煜却是嗤笑一声,道:“我的药换没换我会不知?你便再想进来伺候,也要想个像样的由头。” 扇儿急得脸色涨红,咬着唇指天发誓道:“二爷,奴婢所言句句属实,若……若有半句虚言,就叫奴婢烂了舌头!” 秦煜握扶手的手一紧,再装不出风轻云淡的样子,“滚出去。” 扇儿两条八字眉蹙起,“二爷,您说什么?” “滚出去!”秦煜压抑地低吼。 扇儿只觉耳边有猛虎咆哮,立即屈身匍匐在地,吓得舌头打结:“是,是,”说罢便撑着地要起身,奈何腿软得站不起,还是守诚上来相扶她才起来,之后便逃也似的疾步出了正屋…… 外头一阵狂风呼啸,怒号着卷着那蜀绣门帘飞扬而起,垂下的两个墨绿的穗子拍打着门框,发出“塔塔”的响。 风钻进秦煜墨绿色绣白虎的锦袍里,两袖鼓起来,霎时风一歇,袖子便也瘪下去,一切如初。 他忽而吩咐:“去,把案头那本账拿来。” 守诚应了声,忙忙地进去书房。 他寻了书案右上角放了许久的一本账,回来呈递给秦煜。 这是自秦煜搬来听风院起,院里迎来送往的账目,譬如生辰时各长辈送的礼,平日老太太给的好茶好物件,还有他送出去的东西,都记在上头。 账本和绿浓等人的身契向来由冬儿掌管,后头她回家,将账本交还给秦煜,秦煜并未在意,只丢在一旁,从未翻看过。 此刻翻开一看,便见翠袖、绿浓和守诚的身契夹在账本里,他又翻了几页,没有了,秋昙的不在。 守诚在一旁看着,惊得张大了口,“二爷,怎的不见秋昙姐姐的身契?” 这在秦煜意料之外,可细忖忖,又觉该是如此,他嗤笑一声,将账本一合,递给守诚,“放回去。” 守诚觑了觑秦煜的脸色,这便双手接过,捧着退回了书房。 秦煜呆坐在轮椅里,静静抚弄着光致致的紫檀木扶手,出神良久,终于他往后靠着椅背,合上双眼,过往的种种更纷至沓来。 其实他早该怀疑秋昙的,她原本是汀兰院的人,单凭这一点他便不该用她贴身伺候,可那时他不知是猪油蒙了心还是怎的,竟想着她既因得罪周氏才教发配到他院里,难道还会认周氏做主子? 后头还有一件事,便是冬儿对他下的药,秋昙屋里也有。那时他便疑心背后有个人,以冬儿和秋昙做棋子来拉他入烂泥潭,他怀疑秋昙,想要彻查,奈何不多久她便教老太太赶了出去,他便放过了此事,满心只想着接她回来。 大意了,是他大意了,是他教感情蒙住了眼睛! “二爷,”守诚从书房出来,因知秦煜在气头上,便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后,道:“夫人定是忘了把秋昙姐姐的身契送来,冬儿姐姐大约也没细看,待会儿您去向夫人要秋昙姐姐的身契,她不会不给。至于换药,想必是扇儿胡诌出来的,平日绿浓姐姐都是从我这儿拿药去灶房煎,她煎药时秋昙姐姐也从不去凑热闹,自然无从换药了。” 秦煜仍合着眼靠在椅背上,连眼睫也不曾动一下。 他舌头灵敏,丁点儿异样的味道也尝得出来,换没换药他心里门儿清,可扇儿为何来禀报这个事?定不是空穴来风,兴许她先前没换,从今日起便要换他的药了,而身契,还有当日冬儿给他下药的风波,难道都是巧合,世上有这样多的巧合? 他自己也骗不了自己。 “去,把秋昙喊来,”秦煜仍闭着眼,薄唇微启。 守诚略略迟疑,旋即应是,这便回身往门外走,可才走到门口,又听见身后秦煜疲惫的一声:“不必了,由她去吧,今日之事,你一个字也不能对外说。” “是,”守诚又退回来,抬眼偷觑了觑秦煜的脸色,摸不准他什么想头。 …… 那边厢,秋昙送走她娘,又重新躺进被窝里。 身体里的热一阵阵的,由内而外,她浑身上下更烫得厉害了。 她想问为何大夫还没请过来,又不好问,毕竟李太医本是给秦煜治腿的,秦煜请他来给她瞧病,已是格外开恩了,她如何好催请呢?况且,她才在周氏面前卖了秦煜,正心虚呢。 渐渐的,她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开始做些零碎的、奇奇怪怪的梦。 梦里总是在下雨,她半睁开眼,外头似乎真下雨了,能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就下在她耳边一样,而李太医和秦煜在她床头说话,她却觉他们远在天边,似乎与她隔着一层。 真是要死了,她想着,自己因头疼发热病死,死得也太没意思了吧? 渐渐的,她又支撑不住合上了眼…… 再醒来时,床前只剩下秦煜。 灯火是暖的,他是冷的,冰山一样伫立在她面前。 他的深邃的眼笼罩在一层阴影之下,只看得见那眸光晶亮的,像刀锋上的一点光,她觉这双眼似乎在审视她,嘲笑她,剥光了她的衣裳,将她内里一切都看得清楚明白。 她不敢与他对视,错开眼去,轻轻唤了声:“二爷?” 声调低沉又喑哑,把她自个儿吓了一跳,她嗽了几声,问:“二爷,我得了什么病。” “李太医说只是风寒,吃几服药下去,躺几日便好了,”他的声调比外头的冷雨更冷。 秋昙安心了些,幸而只是风寒,不是大病,只是,她看秦煜的样子,怎么同往日有些不同呢? “多谢二爷来看我,”秋昙道:“夜里风凉,二爷也去睡吧,像奴婢一样得了风寒便不好了。” 秦煜冷笑了声,垂下眼眸,轻轻抚弄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你真怕我冻着?” 秋昙张了张口,刚要说什么,秦煜却好似怕她说出来,抬手打住她,“你好好歇息,我回了。” “二爷?”秋昙不知怎么,忽的喊了他一声。 秦煜深深望她一眼,便立即转着轮椅回过身朝外走,路过螺钿小桌时,他抬手将蜡烛捻灭了,屋里陷入一片黑暗…… 正文 第199章 局势 秦煜回房后,一夜未眠。 次日早饭他也只用了两个豆腐皮包子,便再吃不下。 秋昙病了这些日子,秦煜忙着料理那些庄头管事,守诚只好日夜伺候,跟着他陀螺似的转,也清减了一圈儿,本以为好容易能歇会儿了,又闹出这一件,他心里也不好受,一面收拾碗筷一面劝他,“二爷,您要不信秋昙姐姐,便去问她,问出个子丑寅卯来,总好过憋在心里,茶不思饭不想的,伤了自己的身子。” 秦煜哼笑,“不过今早的饭菜不合我意,少吃了几口,怎么就是为她茶不思饭不想?” 守诚哪还敢说话,只连道了三声是,端着梅花朱漆小托盘下去了。 随即,秦煜自己转着轮椅,去了书房…… 他转到书案后,着手铺下一张雪浪纸,用镇纸压住,而后从毛笔如林的青玉山水笔筒中挑了支大蟹爪,蘸了墨。 墨汁儿直滴在纸上,他也没想出来究竟如何落笔,于是将那大蟹爪丢回琉璃水缸里去。 不多时,守诚便回来了。 秦煜为不使守诚以为他是为秋昙烦闷,便随手拿了本《诗经》在手里,做样子翻看起来。 一翻,正好翻到《蒹葭》那一页,他觉这诗句上的每一个字,都好似在笑话他,终于他将书本一合,扔回书案上。 守诚将他的烦躁都看在眼里,忍不住想笑,又不敢笑。 试问二爷这样一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何时如此失态过,嘴上说不是为了秋昙,其实不为了她还能为什么? 横竖他是不明白,有什么事去向秋昙问清楚不就是,自己想破天来也想不出所以然啊!二爷不是个做事直来直去的人么,此番怎么拖泥带水起来? 然而情之一字,就是这样害人,原先利落干脆的,碰见这个也优柔寡断,原先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这会儿也宁肯这粒沙子装在眼睛里。 他若不问,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心里便始终留着一根刺,刺痛自己的心,问了,真问什么出来,撕破脸皮,往后如何面对?是把她赶出去,还是自己骗自己,继续留在身边呢? 最好是她不承认,最好是什么事也没有,可真的什么事也没有么? 正犹豫不决间,忽听得外头传来莺儿的声音,原是来传老太太的话,请他去前厅见客。 秦煜纳罕,又不是过年过节,哪家的亲戚要会他? 于是,理衣整冠之后,秦煜便命守诚推他去了前厅。 此时春晖堂里,一身茶褐色片金缘五福捧寿长棉衣的老太太坐在上首,正和颜悦色地同右下首一着石青色官服的男子说着什么。 这男子同他父亲年纪相仿,却面目清秀,书生气派,一看便知是翰林院出来的。他见秦煜过来,捋着髭须,上下打量秦煜,目光在他双腿上定了一定,便立即移开,笑向老太太道:“这便是煜哥儿吧,多年不见了。” 老太太笑着向秦煜引荐,“这是你何世伯。” 秦煜因此人方才盯着他的腿看,心里十分不自在,可一听他姓何,便知是他父亲的好友何叔樵,也是替老太太递了请罪折子的。秦煜不禁对他多了几分恭敬,上前拱手行礼,称何世伯。 …… 一阵寒暄过后,何叔樵才将今日的来意点明了。 原来上回老太太递的请罪折子,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那时老太太还想静观其变,看能否拖到平南侯回来主持大局。 而今日何叔樵带来消息,这几日在朝堂上,以胶东王为首的改革派与以靖安侯府为首的侯爵世家们打了数场口水仗,圣上微有松动,任刑部两个主事在京城及延边几个省份调查各个农庄上刑案,恐怕不久后真要掀起一番改革。 接着,何叔樵又悄悄道了几句无关朝堂的“拙见”,即贤王身子愈发不成了,圣上瞩意胶东王,而贤王在朝中树大根深,其党羽转而拥立贤王长子。圣上想给胶东王立功的机会,奈何边塞安稳,只好就此事给他立威,况田亩改革在这一二十年中势在必行,不如就在此时此刻,一举两得,他今儿来,便是给老太太提这个醒儿。 祖孙两听罢,沉吟良久。 又喝了一盏茶,何叔樵便起身告辞,老太太深谢了他,再三留他用午饭,他却道公务在身,不得久留,改日平南侯巡边回京,再来拜访。 老太太不便强留,将人送到大堂外,随后命管事的备轿送何叔樵回衙署。 再回到大堂时,老太太迅速拨弄着紫檀木手串,半晌没出声,秦煜也垂眸不语。 这些日子,秦煜将剥削残害佃农的庄头王仁贵送交官府,又雷厉风行地整顿了三个庄子,另外那十几个田庄也换了大批管事庄头,外头人看在眼里,已不再对秦家说三道四了。 可朝堂上提出改革,皆因平南侯府一桩打死佃农的案子而起,一旦改革推行,便是将平南侯府架在火上烤,那时侯爵之家损失惨重,没处出气,自然要拿平南侯府开刀。 如今平南侯手中有实权,他们明面上自然不敢动平南侯府,可背地里呢?他日侯府失势呢?必要落井下石。 正文 第200章 心意(一) 秦煜轻点着扶手,良久才向老太太道:“祖母,依孙儿之见,咱们府上该办的人已办了,请罪折子也递了,便是圣上也没话可说,此后朝廷是要改革,还是要行旁的事,都与我们无干,至多不过削减府上的封地,要削减也是公爵人家一齐削减,那时他们要怨,也不过怨我们一时,难道还能将我们如何?” 老太太连连摇头,长叹了声,道:“煜哥儿,你是当真不知,还是哄祖母呢?正所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明着看朝中的改革与平南侯府无干,可就有些不知事的,会觉着是咱们府里治下不严惹出的事端,这样的,你还能跟他说理去?他们失了田土,不能怨圣上,只好怨我们,虽说怨是在心里,一时一刻也不能把我们怎么着,可失了人心,往后在侯爵世家的圈子里,咱们侯府寸步难行,这正是祸患之源,咱们这样的人家,只要谨慎侍君,儿孙不做那谋反叛国之事,抄家灭族的祸患想必落不到咱们头上,可若教侯爵世家排挤,渐渐落败,却是必然之事。” “祖母高瞻远虑,孙儿万万不及,”秦煜拱手道。 老太太笑了,食指点着秦煜,“其实你心里明白得很,只是哄祖母罢了。” 秦煜忖了忖,又道:“不如我们攒个宴,请一请胶东王?若能说服他晚些时候再兴改革,我们也能从烤架子上下来了。” 老太太将紫檀木手串戴回腕子上,一双三角眼眯起,似乎在考虑,良久她才颔首道:“幸得煜儿你与胶东王交好,不然恐怕请他不来,如此胶东王便由你请,祖母则命人去给朝中你父亲的故交下帖子,给你父亲提前办了他四十六大寿的寿宴。” 秦煜应是,不由得想起前些日子他与胶东王之间的龃龉,还有一件,上月他在庄子上理事时,胶东王派人送他的帖子,他接到时日期已过,此两件,要请到胶东王恐怕也并非易事。 “煜儿,你那丫鬟秋昙如何了?”老太太冷不丁问了句。 秦煜猛地抬眼看向老太太。 “听说她病了,是什么大病,可要紧?若要紧,早日移出府养病是正经,待养好了再接回来,没得连累你也病了,”老太太漫不经心说着,端起手边的定窑白瓷茶盏,放在唇边轻吹,淡黄的茶面上皱起细细的纹路。 “不打紧,只是偶感风寒,已服了药,好了许多了。” 老太太嗯了声,抿了口茶,又道:“你太纵着她了,一个小丫鬟而已,开了脸放在屋里,稳稳妥妥的什么事也没有,不过名分却暂不能给,孩子也不能生,下月你便要与县主成婚,没得闹翻了脸。” 当初老太太答应了郡主,只要县主五年之内生下嫡子,秦煜便一辈子不纳妾,是而秋昙顶破了天也就是个通房丫头,将来可给她妾室的份例,名位上却是不能提了。 而老太太这一语提醒了秦煜,秋昙听命于周氏,为的不就是银子么?她喜欢银子,那便多许她些银钱,让她做他的人。 做了他的人,便与他绑在一条船上,自然难他所难,想他所想,从此心向着他!如此,前事既往不咎,以今日为始,只看往后,岂不好? “祖母提点的是,孙儿这便去,”秦煜激动地向老太太拱手。 老太太微愕,看了眼秦煜,头回在他那冰冷死寂的眼中看见春日暖阳般的光辉。 她心想,自己的孙儿果然真心喜欢上了个姑娘,可惜是个丫鬟,不过总比他混混沌沌,懵懵懂懂,谁也不放在心上,只想着一辈子不娶妻,去出家的好。 “去吧,”老太太欣慰道。 …… 却说秋昙今晨醒来后,觉着脑袋不如昨儿那样昏沉了,于是起来喝了小半碗鸡丝粥和一碗浓浓的苦药,后又回床上躺着。 发了一回汗,午饭时分她又醒了,觉身上黏黏腻腻,便想起身去沐浴。 恰好翠袖端着饭菜进来,见她要起,忙搁下托盘,跑上前来按下她,“姐姐,你要什么只告诉我,我给你拿。” 秋昙将汗湿的发挠到耳后,道:“我已两日没洗澡了,你帮我备水,我要洗一洗。” 翠袖便伸手探她的额,见不如昨儿烫了,惊喜万分,“姐姐不烫了!我……我这就让绿浓姐姐给你备水,你好生躺着,”说罢便冲出屋子,大叫:“姐姐的烧退了,绿浓姐姐,备水沐浴。” 秋昙听她这样嚷,有些想笑,又觉十分感动。而后她挣扎着坐起,从枕头下摸出一根水蓝色杏花发带,将凌乱的发绑了。 不多时,翠袖又跑了回来,她将一黄花梨木小方桌摆在架子床上,从托盘里端出来小葱豆腐、清蒸鲈鱼等几样小菜并一碗小米粥放在桌上,道:“李妈妈特地做了些清淡小菜,姐姐你先吃,吃完再歇一会儿,水也就烧好了。” 秋昙昨儿一整日没用饭,今晨又只进了半碗粥,肚子正饿得慌,于是她立即拿起勺子,先挖了块豆腐入口,那豆腐极嫩,入口即化。 接着,翠袖又贴心地将她柜子里的冬衣都寻出来,展开抖顺了,道:“姐姐正是穿得太薄才冻着的,往后不穿夹的了,穿棉的,夜里也要放个汤婆子在被窝里暖着。” 秋昙笑道:“我这身子骨还没到那地步,这才十月呢,就穿起大棉衣,不叫人笑话?” “姐姐你身子可不如原来了,从庄子上回来后,你便一直不大好,宁肯叫人笑话,也要多穿些啊,”翠袖说着,将几件厚棉衣抱在怀里闻了闻,一股子沉水的味儿,于是她又生起熏炉,往里添了苏辛香,而后托举着衣裳,在熏笼上熏。 秋昙已吃下一碗白饭,肚子里有了五分饱,便渐渐慢下来,一面吃一面同她说话,问秦煜可用了午饭。 “二爷去前厅会客了,还没回呢,”翠袖说着,突然抬起头,笑嘻嘻地望向秋昙,“昨儿李太医走后,二爷在姐姐屋里待了一个时辰呢,姐姐……李妈妈她们都说二爷待你与旁人不同,还说你要做二爷的通房呢。” “不许乱说,”秋昙立时搁下筷子,板起脸对着翠袖,“二爷看不上我,我也……也不想攀这样的富贵。” 正文 第201章 心意(二) 话音才落,便听得檐下传来辘辘的轮椅声,翠袖回头一看,见秦煜朝这儿过来了。 她到如今还怕他怕得很,于是忙朝秋昙做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先出去。秋昙颔首。她这便低着头退出耳房,向已到了门口秦煜福了一福,而后转身往净房去了。 秦煜挑帘进来,立时,一股混杂着苏辛香、草药味儿和油盐味儿的奇怪味道直冲鼻子,他不由得蹙起眉头,从袖子掏出块雪白的帕子,抵着鼻尖。 秋昙不好意思地赔笑道:“二爷,屋里味儿太重了,奴婢也还没收拾打扮,要不奴婢将自己收拾干净了再……” 秦煜摇了摇手,只道:“你可好些了?” 秋昙道:“吃了两贴药,热已退下去了。” 秦煜颔首,抬了抬手,守诚会意,附耳过来,秦煜向他悄声吩咐了几句,守诚颔首,随即退出门外,秦煜便自己转着轮椅靠近秋昙。 方才远远的看,只见她头发微微蓬乱,绑了个辫子在脑后,走近了看时,才见她两鬓几缕汗湿了的发紧贴在两颊,两眼微饧,面上两团余红未消,脸色唇色则泛白,竟比上了妆还艳丽,又显出弱不胜衣的娇俏可怜,他不禁心头一动,又想起自己的来意,突然一颗心便狂跳不止了。 “你真退热么,怎么脸上还红着?”秦煜微微撇开了眼。 秋昙拍拍自己的两颊,笑道:“退了热了,大约睡久了,要慢慢才能消下去。” 秦煜哦了声,眼睛不知该往哪儿放,便盯着她盖的葱绿色绣芙蓉花的被面,“李太医说我的腿半年后便能有知觉了。” “真的么?那恭喜二爷了!”秋昙激动地挪了挪身子,连带架在腿上的小桌也晃动了下。 秦煜这时突然意识到,或许是自己误解了秋昙,她若真是周氏的人,又怎会将治腿的方子告诉李太医呢?可无论她是不是周氏的人,他今儿做了十足的准备来表明心意,不能因此又退回去。 秋昙见他低着头,半晌不做声,心道秦煜怎么了,从昨夜便不对劲儿,眼下更不对劲儿了。 “二爷您有话要同我说么?” “我昨日才知道你的身契不在我这儿,想是在夫人那里,我稍后便去要来,”秦煜道。 秋昙心头赫然一紧,生怕秦煜知道什么,可转念一想,他那个暴烈性子,若知道她是周氏的人,早便将她打个半死扔出府了,哪还能允她好好躺在屋里养病? 于是她佯作不知,做出惊讶的样子,“是么?原来夫人没将奴婢的身契给您么?” “到时我将身契还你,”秦煜忽的抬眼。 “还给奴婢?”秋昙脸色大变。 她才十六岁,按规矩得五六年才能放出府呀,他这么轻易便放她走么?若早知道他这样大方,她也就不会投靠周氏了。 “从此你便跟着我吧,”声调又温柔又笨拙。 秋昙抬眼,见他正低着脑袋,将白玉扳指从拇指上撸下来,又套回去。 她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二爷您……您这是何意?” “方才祖母命我收了你做通房,我看你这半年来伺候得不错,倒也不是不能将就。” 将就?谁要他将就?她才是将就,原本再熬一个月便能出府,重获自由,他却在这时候要收她做通房,玩儿呢? 秋昙的呼吸都急促起来,她从黄花梨木小桌上拾起竹筷子,手一抖,掉了一根,她又捡起来,在桌面上顿了顿,扫了眼那几个菜,不知该夹什么。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像过了一百年那么久,他们的心跳在为他们计时,咚咚咚…… “二爷,”秋昙终究放下筷子,“其实您不必将就的,您想想啊,娶正妻非您所愿,收个通房,您总要按着自个儿的喜好来吧,答应与安平县主的婚事您遂了老太太的意,老太太那样疼您,只要您说您不喜欢奴婢,老太太定不会再逼着您的。” 秦煜的心深深沉下去,沉入一个漆黑的洞。 下坠…… 下坠…… 总也触不到底。 “你不愿意?”秦煜抬眸看她,他眼里的坚冰,好像被敲碎了一样,化开来。 秋昙看着这样的秦煜,竟油然而生出一股爱怜,不仅爱怜,更心怀愧疚。 秦煜失笑,目光投向别处,“我说出去的话,可有收回的?你不过是个奴婢,我命你做什么,你便要做什么,我要收你做通房,还由得你愿不愿?” 秋昙才生出的一丝愧疚立即掐灭了,她烧坏了脑子才对他愧疚呢! “二爷难道喜欢用这样的手段逼姑娘家就范么?” 秦煜不言,只冷笑。 秋昙讽刺道:“当日胶东王逼二爷投靠他,二爷好一副清高的样子,如今轮到二爷逼着奴婢了,二爷真是好生本事!” 秦煜怒极反笑,颔首连道三个是,“我向来是宁教我负天下人,莫教天下人负我,你是今日才认得我么?” 秋昙只觉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她伸手抓起小桌上的青花碗,便要往地上砸,谁知秦煜眼疾手快抓住她的腕子,将她拉至近前,唇几乎贴着他的脸,“你不从也得从!” “我不!”秋昙奋力一甩,却没能甩脱了他,便昂着头高声反抗:“我要出府,到了年纪我就出府,你休想逼我!” 这声音惊动了院里正做活儿的奴婢门,她们都从灶房、茶水间走出来看,因见守诚守在耳房檐下,便不敢靠近。 “出去有什么好?将来不也只能嫁个贩夫走卒。” “我宁可嫁贩夫走卒!” 宁肯嫁贩夫走卒也不愿做他的人么? 秦煜心尖尖上像被蛰了一下,他忽的放开她,双手转着轮椅连连后退,颤抖着声问:“因我的腿么?” 自然不是,她只是要自由! 她张口欲解释,可看了眼自己被勒红的腕子,便又不想说话了。 随他吧,他爱怎么想怎么想! 秦煜呆呆颔首,他明白了,是因他的腿。 他垂眸看了眼这双废腿,自小到大,每个人,至亲至近的,萍水相逢的,有意羞辱他的,看见他这双腿时的眼神他都一一记起来了,每想起一个,便在他心上剜一刀,而最致命的那一刀,是秋昙刺上去的,真是又狠又准,刺得他鲜血淋漓。 正文 第202章 作威 “你想出府,门也没有,”秦煜定定望向秋昙,眼里丁点儿感情也不存了。 秋昙冷笑,心道你不许我出去我就不出去么? 四目相对,僵持了好一会儿,秦煜率先错开眼,自己将轮椅转了个向,往门外去…… 他掀了帘子,便望见守诚正在院子里正同着急忙慌的翠袖和绿浓说话,李妈妈及扇儿等人也都从灶房、茶水间走了出来,立在门前往秋昙屋里观望。 望见秦煜从里出来,面色阴沉得骇人,众人都吓住了,说话的不敢则声,张望的也不敢望了,只低头立在原地。守诚则赶忙跑回檐下,退到秦煜身后,他大气不敢出,双手搭上轮椅,便要推他往正屋去。 秦煜抬手,示意他不必推,命令道:“从今起,没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放秋昙出院门,也不许外人来探视,若有人问起,只说她病重,旁的一个字也不许走漏,若有违背,无论是谁,便李妈妈这样有资历有体面的长辈,也一样打二十下板子,逐出府去!” 院里霎时鸦雀无声,只听得见北风呼号之声。 众人连忙应是,而后假意要去做活儿,去灶房的去灶房,回屋的回屋,都躲开了。 秦煜却忽看向扇儿,“你过来。” 众人皆是一惊,神色各异地望向扇儿,扇儿先也是一愣,旋即似乎想明白什么,便立即昂首挺胸地朝秦煜走去,“二爷,您有什么吩咐?” 秦煜不必守诚推,自己转着轮椅回屋,扇儿则屈身恭敬地替他打起帘子,随即也跟了进去。 守诚并不知秦煜同秋昙说了什么,可看他的脸色,想必是就换药一事质问了秋昙,得出不好的应答,所以才不许秋昙出院门,也不许她见外人,便是要断了她与夫人那头的联系,至于唤扇儿进门,想必是要吩咐她看着秋昙翠袖等人吧。 那头,绿浓和翠袖二人畏秦煜之威,始终低头听训,直到秦煜回屋,这才敢过去檐下。 她们将守诚拉到一边,一左一右夹着他,焦急地问他:“二爷又为什么同秋昙姐姐闹别扭啊?”“二爷有什么事不吩咐你,吩咐我们,却把扇儿唤去,前儿不还罚跪了她么?” 守诚不住摆手,“你们别问我了,我知道也不能说,不然二爷非把我打死不可,”说罢低头直往灶房疾走。 翠袖听见“打死”二字便头皮发麻,追上去,怯怯地拉住守诚:“二爷该不会把秋昙姐姐……” “这件事非同小可,二爷没打她板子,没把她赶出去,便是开了大恩了,我劝你们也少去她屋里,”说罢便推开拦路的两人,快步进了灶房。 翠袖和绿浓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昨儿还好好的呢,这一会儿功夫就……绿浓姐姐,我们可怎么办呀?”翠袖拉着绿浓的袖子,回头看了眼秋昙的屋子,想去又不敢去。 绿浓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叹道:“她这回定是惹着二爷了。” 这时,正屋的蜀绣帘子挑开,只见扇儿一步三摇地从里走出来,眼睛几要翘到天上。 绿浓和翠袖对了个眼神,便要走开去。 扇儿却故意晃悠到二人跟前,一手轻甩着小帕子,道:“走什么?二爷还命我带话给你们呢。” 如此,绿浓和翠袖才强忍着胸中那口气,驻足在原地,等她的话。 扇儿心道叫你们看我的笑话,如今你们的好姐妹秋昙倒了,也有你们听我吩咐的时候! 她故意不说,只看戏似的瞧着二人,直到绿浓不耐烦了她才终于慢悠悠开口,“二爷说,往后你们除了给她送药送饭,再不许进她的屋,更不许同她说话,明白了么?” “这是二爷的话呢,还是你自个儿的话?”绿浓抬眼对上她。 “你不信?问二爷去啊!”扇儿歪着脑袋。 绿浓冲她冷哼一声,拉着翠袖便往秋昙屋里走…… 扇儿丢了个白眼,心道横什么,你们的好姐妹再翻不了身了,你们在这儿伺候的时候虽长,不也连正屋都没进过么?我却是二爷钦点了来看着你们的人,他日秋昙倒了,也是我做大丫鬟,没你们的份儿! …… 绿浓和翠袖气呼呼摔了帘子,走入耳房来…… 只见那黄花梨木的小桌还摆在秋昙床上,而秋昙一动不动平躺着,上半身连被子也没盖。 二人以为她昏了,吓得跑过去,喊:“秋昙姐姐,秋昙姐姐?” “怎么?”秋昙没事人一样转过头看着二人。 绿浓和翠袖都拍着胸脯,松了口气,一个将那小桌搬开,一个扶秋昙起身,随手抓了个大迎枕垫在她身后令她靠着。 “姐姐因什么事儿,惹得二爷发那么大的脾气啊?”翠袖替她掖好被子。 秋昙想起方才秦煜逼着她做通房情形,及下令不许她见外人,也不许出院门的命令,心里便不自在。 她冷笑道:“我不敢惹他,是他自个儿跟自个儿过不去。” 绿浓见她如此,便靠在床沿坐了,劝道:“二爷也不是头回冲你发脾气了,先前还罚你跪呢,后头不一样好好的,若我们惹了二爷,就是一顿板子丢出去,你同二爷闹别扭,二爷至多不过冷几日,后头该怎样还是怎样。” “你们不必宽慰我,”秋昙推开被子,放下一双脚来穿鞋,忽而脑袋有些晕,她甩了甩,绿浓忙扶着她,翠袖则将脚踏上那双缀珊瑚珠的绣鞋摆齐整了。 秋昙定了定神,觉着好受了些,便轻轻推开绿浓的手,道:“不必如此,我身上已大好了,你们往后也不要同我走得太近,当心他迁怒。” 其实方才那一会儿,秋昙已打定了主意,要早些调养好身子,振作起来,好设法逃出府去,秦煜是绝不能伺候了,自然,她也不想连累翠袖和绿浓两个。 正说着,忽的外头传来扇儿尖锐的一声,“怎的还没出来,才刚我说了什么话,你们都忘了?” 绿浓啐了口,指着外头向秋昙轻声道:“你瞧瞧这人,还没怎么着呢就想爬到我们头上了。” 秋昙方才听见了秦煜命扇儿过去听差,知道扇儿是抱了秦煜的大腿才敢猖狂,她笑对绿浓道:“二爷不喜欢这样的,她长久不了,你们不必怕。”说罢,她便推着绿浓和翠袖出门,二人见秋昙确实好些了,外头又在喊叫,只好出了门。 正文 第203章 自虐 秋昙见二人离开,舒了口气,这便穿上鞋袜,自个儿强撑着收拾好洗换衣裳,去了净房。 却说守诚来到灶房,打开橱柜门,见里头放着五六样菜,却都是冷的,便问李妈妈,“妈妈怎么不把菜热着,二爷还没用午饭呢。” “还没用午饭?方才二爷让老太太叫去前厅会客,用午饭了还不见回来,我以为他在前厅陪客人用了,后头丫头们吃了饭他才回,回来也不传饭,就去了秋昙屋里,我便将做好的都放进橱柜里,不过这也不打紧,我立时热了就是,火都是现成的,”说着便往灶里丢了把柴,而后揭开后锅盖,往里添水。 守诚帮着把饭菜都放进蒸笼里,搬到后锅去热。 随后李妈妈从橱柜里端出一碟桃花酥,放在守诚面前,拉家常似的问:“二爷和秋昙就像小两口,动不动闹别扭,这回又为的什么?” 守诚摇摇头,捻起块桃酥,一口咬去一半,咀嚼着道:“这里头的事儿大着呢,妈妈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李妈妈心知是大事,不然守诚这样嘴上没把门的,有什么不敢说呢? “你告诉我,我还能告诉别人去?”李妈妈笑道。 守诚犹豫了会儿,终究摇头道:“不能说,不能说,”如此,李妈妈也不好再问。 大约两盏茶的功夫,饭菜便热好了,李妈妈一样样端出来,放在红漆描金托盘里,而后守诚便端了托盘去正屋…… 来到门口时,他踌躇着不敢进,定了好一会儿才进门…… 因窗台都叫三层软烟罗纱封住了,屋里暗的好似到了傍晚,屋子本就宽敞,又用四扇镂窗往里延伸出纵深层次,右侧摆着一张紫檀木八仙桌,花几、镶乳钉的紫檀木柜等都对称放置,再用一博古架隔出另一片天地,那儿靠墙放了张罗汉榻,榻上有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张景泰蓝波斯纹毯子和一柄玉如意。东面墙上开了一扇简单的小窗,秦煜便独自坐在那窗台前,分明在屋里,却教这重重阻碍隔得好似在千丈万丈之外。 他与这世界隔了一层,独独地剥离在外,透过纱窗看屋外的景,屋后是几株芭蕉,到这时节叶子已发黄,甚至有一株已经烂到根上了。 “二爷,您还没用午饭呢,”守诚将托盘放在八仙桌上,小心翼翼地道。 “你端去吃吧,我不用,”秦煜头也没回,静静坐在那里。 “二爷您还是吃点儿吧,”守诚放下托盘,开始布菜,近几日秋昙卧病,秦煜用饭都是他伺候的,他亲眼看着秦煜一顿比一顿吃的少少,想劝又不如秋昙会劝。 秦煜终于将轮椅转过来,面色煞白煞白的,好似生了病,“你用完饭去汀兰院一趟,要回秋昙的身契,切记不能将扇儿禀报秋昙换药的事告诉夫人。” 守诚应是,抬眼间,见秦煜转着轮椅已经渐渐朝他这儿过来了,近了便能看清,他双目无光,神色疏离,就像曾经无数医者为他诊断过后,断言他永远也站不起来时的,他的绝望。 守诚不敢再劝他用饭了,应他的话,自己端了饭菜去自己屋里。 而秦煜,则转着轮椅回了卧房,他来到床沿边,将自己那银线堆叠的衣摆缓缓挠起来,接着又卷起白绫裤子…… 终于,露出那双只比寻常男子手臂稍粗些的腿,伶伶仃仃,像两根柴,因常年不见日光,也不走动,肉皮儿白得惊人,又皱缩着,像猪肠子。 他拧了拧自己的腿,没觉出丁点儿疼痛,又握紧拳头锤了一拳,也没反应,于是他将自己插在髻上的银簪拔下来,往大腿上一划,划出一道鲜艳的红痕,渐渐有鲜血渗出,汇成一股,往下滴,“吧嗒”一声。 怎么不疼呢?李太医是哄他吧,说什么半年后便能恢复知觉,定是哄他的,他呵的一声笑了,又划一道,仍是无知无觉。 脑子里忽而放空了,什么也不想了,只是一下又一下地往腿上划…… 没有只觉。 还是没有只觉。 自己果然是个废人! 这时,檐下传来守诚重重的脚步声,秦煜警觉,立时放下裤腿和衣摆,将银簪沾血的那一头握在手里,做出一贯端稳的态度。 不多时,守诚掀帘入内,他手里端着原先那托盘,里头一碟桃酥和一碗新鲜的马奶子,“二爷,这桃酥我尝过,好吃得很,您……”忽瞥见青砖地上几滴鲜红,他猛顿住步子,目光落在他手上,见他手上握着支银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二爷,您要生秋昙姐姐的气,便把她喊来骂一顿,打一顿就是了,何苦伤了自己呢?”守诚将托盘往矮几上一放,“我这就去喊她来!”说罢转身便要走。 “回来,”秦煜喝住他。 守诚顿住步子,回身直直跪下去,“二爷,老太太若知道您这样伤自己,非把我们这些伺候的训个半死,打一顿赶出去不可,”说着,他膝行过来,要夺秦煜手里的银簪。 秦煜将那簪子往扶手上一插,直插入寸许深。 他别过头冷冷道:“出去!” “二爷,原先李太医给的金疮药还没用完,我去寻来给您用上,”守诚说罢,便立时站起身,走到螺钿柜前。 他才要拉开抽屉,秦煜道:“小伤,不必这样麻烦。” “那我去打水来给二爷擦洗擦洗,”守诚又道。 “不必,”一语未了,那鲜血已渗透了他月白色的锦袍,显出几点微微的红色。 守诚吓得扑通一声又跪下来,膝行至秦煜身边,哭丧着脸哀求:“二爷!让我去请李太医来吧,二爷!” 秦煜垂眸看了眼自己的腿,漫不经心地伸手揩了揩,指头上便染上鲜红,他将那指头送到守诚面前,孩子气般问:“瞧见了么?流血了,流血了也不疼,你们的腿也这样么?” “二爷,守诚这便为您请李太医来!”守诚再顾不得什么,立即起身要往外走。 秦煜却笑了笑,喊住他:“不必了,拿金疮药来吧。” 正文 第204章 工具人 守诚如释重负,这便过去螺钿柜前,拉开抽屉,将那装金疮药的青花小瓷瓶和一卷纱布拿出来,走到秦煜跟前,随手放在一旁的矮几上,这就蹲下来要上手掀他的衣摆。 秦煜却止住他道:“不必你动手,我自己来。” 守诚不敢动,也不敢深劝,生怕他一怒做出什么事,便直起身道:“那二爷您自个儿上药,若有什么不便,便喊我,”说罢背过身去不看。 秦煜却并不急着抹药,只看着鲜血渗透锦袍,将其上绣的君子兰晕染成红色,渐渐有手掌那么大一块。 他忽道:“方才秋昙骂我时,中气十足,想必病已好得差不多了,那便仍由她来我房里上夜。” 秋昙竟敢骂二爷?骂二爷也就罢了,二爷还命她来屋里上夜,他不是疑心秋昙换了他的药么? “二爷?”守诚几乎惊掉下巴,回头不解地望着秦煜。秦煜垂眸,看着自己惨白指尖上那一抹鲜红。 “哦!我明白了,二爷是怕秋昙姐姐出院子,所以要亲自看着她,可……也不必让她来上夜啊,她的病还没好清楚,一劳累更要加重,况且万一传给您,那就麻烦了。” 想着秋昙的病,秦煜动了恻隐,可又觉自己以往是待她太好,太纵容了,她才天不怕地不怕连他也敢讽刺,她不是嫌他腿残么?不是不愿做他的通房么?他偏要她与自己日日相对,同床共枕! “再抱一床新被来,铺在我床上,”秦煜切齿道。 守诚挠挠头,“二爷是觉着冷么?” “要选床姑娘家盖的棉被,厚些的好,”秦煜说着,将那根插在扶手上的银簪拔出来,扔在一旁的矮几上。 守诚心里更不解,却只哦了声道:“我打盆水来,二爷您先清洗包扎吧,”说罢便快步走出门。 他去打了盆水,又回到秦煜卧房,放在床前的脚踏上,秦煜恰好够得着。 随后他便回了自己屋,犹豫着姑娘用的被子是该从秋昙或绿浓那儿搬一床来,还是去支领呢。 正忖着,忽灵光一闪,领会了秦煜的意思,他惊得险些从椅子上跌下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守诚以拳击掌,立即冲出自己屋,几步走到秋昙房门前,激动地喊:“秋昙姐姐,我能进来么?” 此时秋昙已沐浴完,正披着件藕色中袄坐在妆台前梳发。 “进来,”她将这头半湿的发揽在右肩,用枣红木梳轻柔地梳理着,眼睛直盯着铜镜里的自己。 守诚进门,一抬眼,见她正对镜理妆,觉着不妥,便转身要走。 秋昙叫住他,笑道:“你个十一岁的小孩儿害什么臊,二爷让你带什么话来了,快说吧。” 守诚这才又回过身,低下眼挨着一旁的椅子坐了,道:“秋昙姐姐,二爷命你从今日起去正屋上夜,还命我从你这儿拿床被子去,铺在他床上。” “什么?”秋昙大蹙眉头。她本以为秦煜看自己病着,至少要等过些时日再提,如此她装装病,顺带想法子同夫人联系上,要出去也不是不能够,谁知他逼得这样紧。 她气的将湿发往后一甩,小水珠子直溅到铜镜上,“二爷真好意思的,我如今不过烧退了,脑袋还昏沉着,他就逼着我去伺候,是想把我的命也要了么?亏得我还以为他只是气我顶撞,才故意说出那些话,没成想是要动真格,如此同三爷有何不同?道貌岸然,逼奴为妾!我错看他了!”说罢将枣红木梳重重拍在妆台上。 守诚忙做出个嘘声的手势,“姐姐你就悄声些吧,当心二爷听见。” “我怕什么,叫他听见才好呢,”秋昙嘴上厉害,心里却委屈,双眼渐蒙上一层水雾,“你们就这么欺负我,作践我,就因我是个奴婢,只能听命于你们,我且告诉你,今儿要想从我屋里搬被子,先从我身上踏过去!”说罢便指着门口,“你去回他,把我的话都回了他,一个字也不许漏!” “秋昙姐姐?”守诚满面难色。 “去呀!”秋昙因太过激动,霍地站起身,忽脑袋一昏,又“噗”的一声坐了回去。 “秋昙姐姐,”守诚忙小跑着过来搀扶,秋昙却推开他的手,自己一手撑着脑袋,靠在妆台前,合眼缓了会儿。 守诚在就近的绣墩上坐了,深深叹了口气,道:“秋昙姐姐,有些话二爷不许我说,可我实在忍不住了,前几日扇儿去二爷处告了你一状,说你和你娘在屋里商量要给二爷换药,”听到此处,秋昙猛地睁开眼,诧异又惊恐和地望着守诚。 守诚继续道:“你瞧瞧,这事儿若换了旁人,管他真假,早打一顿叫撵出去了,唯有在姐姐你身上,二爷就舍不得,还有方才,也不知你同二爷究竟说了什么,他独自个儿在窗边坐了许久,连饭也不吃,后头我还看见……看见他拿簪子划自己的腿,都划出血了——” 秋昙蓦地直起身子,“划出血?他……他做什么要这样?”喉咙里带着点儿哽咽,胸口也好似被团棉花堵着,不自在起来。 “秋昙姐姐,二爷对你的心,连我们也看出来了,你还看不出来么?”守诚又道。 对她的心?什么心?他该不会真看上她了吧? 秋昙目不错珠盯着守诚,一颗心扑通扑通,几乎要跳到嗓子眼,“你说……他对我什么心思?” “要提拔你做通房丫头的心思,这你也看不出来?原先二爷对冬儿姐姐也是这样,事事容忍,可惜冬儿姐姐做了件天大的错事,不然今日二爷收做通房的便是她了,如今这件好事落到姐姐头上,姐姐便一辈子不必出府了,不然到了年纪出去,配个二门外的小厮,哪有在内院伺候二爷好呢?” 一盆冷水浇头,那颗扑通乱跳的心冻住了,秋昙嗤笑一声,心道自己真是自作多情,秦煜哪是喜欢她,不过是看她好用,伺候人也尽心,便想一辈子将她绑在身边,让她一辈子做他保姆罢了,可笑守诚还觉这是她的福分。 “呵!他把我当工具人,我还得感谢他?” 正文 第205章 忽悠 守诚听不懂秋昙话里的意思,但听得出她语调中的讽刺,他想着自己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秋昙还是老样子,想必是劝不回来了,于是他起身告辞,“那我便将姐姐的话带给二爷,稍后我还得去汀兰院要姐姐的身契,不能多留,姐姐好好歇着。” 一听见“身契”二字,秋昙立时回过神,喊道:“回来!你说你要去汀兰院要我的身契?” 守诚顿住步子,回头应了声。 秋昙心道不好,这身契若给了秦煜,他定不会放她走了。不过夫人也不是吃素的,既然用了她,怕她说出换药的事儿,那无论如何不会把身契给秦煜,而秦煜已对她起了疑心,夫人再不给身契,不就更坐实了她是汀兰院派来的奸细么? 思及此,她急得站起身,在床前来回踱起步子,最后对守诚道:“守诚,我再考虑考虑是否搬去二爷房里,你先去汀兰院拿身契,可好?” 守诚听说还有转圜的机会,自然应好,而后便掀帘出门,往外去了。 …… 此时汀兰院上房,周氏草草用罢午饭,奴婢们撤了席,奉上茶来。 方才老太太身边的莺儿来传话,说七日后是侯爷的生辰,因今年府里出了这晦气的事儿,老太太想冲冲喜,借此办一场寿宴,不需多大排场,要紧的是把朝中的同僚请一请,联络联络。是而周氏忙得团团转,连午饭也到这时候才用。 她用银签子剔了牙,随后从桃子手中端过茶来漱了口,用帕子遮挡着吐在痰盂里,这便放下茶盏,示意傍边的钱妈妈站过来,“帖子都写好了?” 钱妈妈应是,“按着老太太点的人,奴婢命人写了帖子,方才已送去给老太太一一过了目,她又让添减了几个人,眼下已派人送去各府里了。” 周氏嗯了声,旋即又叹道:“老人家就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侯爷人在外头,又只是个四十六的生辰,何必大办,况且只有七日的功夫,叫我生出三头六臂也预备不及呀!” 正说着,便听帘外传来一声:“夫人,听风院的守诚过来了。” 周氏冷笑,淡声回:“进来,”说罢便继续问钱妈妈:“厨下都预备好了么?大约多少桌?” 守诚掀帘进了来,规矩地立在外间,周氏和钱妈妈都只当没看见她,钱妈妈道:“请的人有限,不过一二百个,头一日只在迎春院里开十桌,专预备侯爵公卿们坐席,次日便是候府的自家亲戚,也只请了近的,大约也是十桌。” “这又太少了些,”周氏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守诚见二人说个不住,已有些烦躁,于是瞅着周氏喝茶的空档插进话,道:“夫人,二爷命小的来拿秋昙的身契。” 周氏手上一抖,险些跌了茶盏,“你说要什么?” “小的来要秋昙的身契。” 周氏和钱妈妈对望一眼,神色都凝重起来。 周氏缓缓放下茶盏,朝钱妈妈等人使了个眼色,钱妈妈这便领着旁边几个伺候的告退下去,唯独留下孙妈妈在傍边。孙妈妈原是伺候周氏饮食起居的,因前儿发落了林妈妈,她那份差事便也先由她兼着。 “秋昙和翠袖调去伺候二哥儿次日,我便派春杏把她二人的身契给了你们院里的冬儿,怎么还来问我,且这大半年都不问,偏今儿来问,怎回事呀?”周氏的目光直直射向守诚,想从他口中套话。 守诚记得秦煜叮嘱过不能将实情告诉夫人,来的路上想了许多说辞,这会儿便脱口而出道:“回夫人,今儿二爷翻看账目时,从里头掉出来几个奴婢的身契,独独没有秋昙姐姐的,是而派小的来取。” 周氏轻轻颔首,心道秦煜应当还没发觉,不然秋昙早叫打板子了。 “兴许是冬儿遗落了,我这儿确实没有,”周氏说着,故意问起另一桩事,“秋昙前些日子收了礼,府里管事婆子告到我这儿了,我不能不料理,你让她带着那些礼物过来,就说是我的意思。” “夫人,”守诚敛了眉目,声调也有些不自然,“秋昙如今卧病在床,不便前来。” 周氏盯着他的神色举动,觉他这句话说的有水分,可想想又觉是自己多虑,让秋昙装病本就是自己说给她的计策,她卧病在床应当是真的,至少在秦煜等人看来是真的。 见周氏沉默着不言语,守诚又道:“夫人,二爷确实没从账本里翻出秋昙姐姐的身契,请您这头也查找查找吧。” 周氏终于嗯了声,看向一旁的孙妈妈,命道:“你去找找。” 孙妈妈读懂了周氏的眼神,便道:“这可哪里寻去!这院里十几个奴婢婆子的身契都在老奴这儿放着,昨儿我还瞅了眼呢,没有秋昙的,若真要寻,也只能往二太太处去问,秋昙原是调去给二太太扫屋子的,二太太嫌她太老实不会说话,便给了夫人您。” 周氏故作不知,颔首道:“原是这样,我竟不记得了,”说罢看向守诚,“你去回你主子,就说身契恐怕在二太太那儿,她昨儿回林家探望她祖母去了,侯爷做寿那日才能回来,那时我问她去。” 守诚没话可说,只好应是退下了。 人一走,周氏便焦躁地坐不住,立即请钱妈妈进来商量对策。 钱妈妈的意思也是秦煜应当还没觉察,不然照他那脾气,就不是要回秋昙的身契,而是已把人打死抛尸到汀兰院来了。 周氏觉她说的有理,可心里又总是不安,便吩咐孙妈妈:“你去告诉徐妈妈,让她带点儿东西去汀兰院看看秋昙,看她如今怎么样了。” 孙妈妈应是去了。 然而孙妈妈如今兼着两份差,每日忙得陀螺似的转,从汀兰院到橘园那一段路便陆续有十几个管事婆子来回话,待到了橘园,又不见徐妈妈,她烦不胜烦,恰好遇见同样来寻徐妈妈的秀芹。 秀芹很巴结孙妈妈,几句话把她哄得心花怒放,孙妈妈便想着秀芹是徐妈妈的儿媳妇,让她带话给徐妈妈准稳妥,且自己忙得很,还有事要办,没空在这儿干等徐妈妈,于是便向秀芹说了。 秀芹笑眯眯应下,然而心里却想着,上回自己亲自去请秋昙帮个小忙,让在二爷跟前替那馒头庄庄头说情,她也不答应,想是心丢在外头,连亲戚也不要了,这样的人,还去看什么?于是便没把这话传给徐妈妈。 正文 第206章 错了 却说守诚走后,秋昙便叉着腰在屋里来回踱步,她思来想去,觉自己方才确实冲动,这关键时候不该闹脾气的。 扇儿才向秦煜告了她的黑状,秦煜必定疑她,之所以提出让她做通房丫鬟,大约也是为试她的忠心,可她非但不依,反而大闹一场,把秦煜得罪了,若夫人那边又不愿给身契,秦煜更要疑她,依那祖宗的爆脾气,把她打死也不是不能够。 愈往深了想,秋昙愈觉头皮发麻,仿佛死期就在眼前,她颓然地坐在床上,想着该如何收场。 再抬眼时,天已擦黑,屋里暮色昏沉,秋昙起身走到铜镜前,将披散的发挽了个低髻,斜插上一根素银簪,这便掀帘出了屋子。 灶房的烟囱里有白烟袅袅升起,饭菜的香味儿直飘到这屋来,西厢传来绿浓翠袖两个的说笑声,她们影子倒映在窗纱上,而另一侧檐下,屛儿正仰着头挂灯笼。 这时,院门忽的推开了,原是守诚回来了。 秋昙远远向他招手,示意他过来这儿。 恰好在灶房烧火的扇儿望见秋昙从屋里出来,立即将柴火一扔,起身往院子里来了…… “秋昙姐姐,二爷说了,你不能出院门,”她双手抱胸,慢悠悠地走向秋昙。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出院门了?”秋昙的目光与她对上,一想到是这人告的黑状,她便再没好脸色对她。 “你……”扇儿头回听秋昙夹枪带棒地说话,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秋昙懒得再搭理,径自绕过她朝守诚走过去…… 她在如意门处拦住守诚的去路,悄声问他身契可拿回来没有。 守诚摇摇头,“夫人说你的身契放在二夫人那儿,偏巧二夫人回娘家探望祖母了,要过几日才能回来,哦,还有一桩事,夫人让我给你带话,说有婆子告你收受贿礼,她要审你。” 秋昙颔首,凝神思索了片刻,其实她早便料到周氏不会轻易将她的身契交给秦煜,至少也得等这个月过后,那包袱里的药都用完。至于说婆子们告她收受贿赂,要审她,其实是个借口,不过是想见她,问她汀兰院的情形罢了。 其实此刻,她最想见的也是周氏,只可惜她出不得门。 “姐姐,那你今夜还去二爷房里伺候么?”守诚试探着开口。 秋昙咬了咬下唇,下定决心似的吐出一个字,“去!” 这正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随后,守诚去灶房端了饭菜,回屋伺候秦煜用晚饭,期间,他将周氏的话一一禀给了秦煜。 秦煜一语不发,慢条斯理地用青花瓷勺舀着银耳汤,舀起来,又淋下去,如此反复。 “二爷,您的腿包扎好了么?”守诚小心翼翼的问。 舀汤的手一顿,瓷勺与碗相碰发出“当”的一声脆响,旋即秦煜自己转着轮椅回卧房去…… 守诚低下头再不敢问了,他扫了眼八仙桌上满满一桌没动一口的饭菜,又望了望秦煜的背影,到底不敢劝,乖乖将饭菜又端回托盘里,送去了灶房。 秦煜回到卧房,从紫檀木雕花小几上拿了那本《盐铁论》,捧在手里翻看,然而他腿上细细密密的疼痛时刻提醒着,白日秋昙讽刺他的那些话,时刻提醒着他是个残废,秋昙宁嫁贩夫走卒,也不愿与他有任何瓜葛。 他禁不住握紧了拳,一拳砸在木几上,“砰”的一声,正惊住了正屋门口徘徊的秋昙。 她本在犹豫着是否进去,听见这一声,吓得帘子一拨立即跑进了屋…… “二爷?” 秋昙疾步走进内室,看见的却是秦煜坐在罗汉塌旁,专心看书的沉静模样,她又扫了眼各处,见没什么异样,心道幸而只是虚惊一场。 秦煜的眼睛虽盯着书本,眼角余光却瞥向秋昙那双缀红珊瑚珠的绣鞋,心头隐隐作痛起来。 “二爷,”秋昙尴尬地唤了声,不见秦煜应答,也不见他抬眼看自己,她便只好上前在他面前跪了,一脑袋叩在地上,“白日里奴婢太过激动,顶撞了二爷,奴婢大错,请二爷责罚。”声口可怜兮兮的。 “你惯会做样子,口服心不服,”秦煜眼皮子也没抬一下。 “奴婢这回真知错了,多少人上赶着做二爷的通房丫头,二爷却唯独看中奴婢,是奴婢辜负了二爷的苦心,还顶撞二爷,奴婢不识好歹,奴婢该罚!”说着,又一个头磕下去,此刻她眼里噙着泪,心中屈辱万分,可为了安抚秦煜,为了活命,她不得不磕头赔罪。 秦煜看不得秋昙跪他,便道:“起来回话。” 秋昙却仍跪在地上,道:“二爷,还有更要紧的事,方才奴婢与扇儿小吵了一架,这才得知她向二爷您告黑状,污蔑奴婢换了您的药,哼!她不就是见我娘给我带了些药来,偷听见了几句没头没尾的话,便凭空捏造,挑拨离间么?二爷,您的药都放在守诚屋里,由绿浓煎煮,奴婢压根碰不得的,您要不信,尽管去查,若是奴婢换了您的药,便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秋昙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秦煜沉默着不言语。 她等他的回应等得心乱如麻,于是抬眼觑了觑秦煜,只见他仍垂眸盯着书本,并看不清神色,也不知信了没信,于是又道:“二爷您想想,治您腿的方子还是奴婢给李太医的呢,奴婢若要换您的药,若见不得您治好腿疾,做什么多此一举?” 秦煜深吸一口气,压抑着道:“闭嘴。” “二爷还是不信奴婢?”秋昙惊恐地望着秦煜,生怕他下一刻便命人将她拖出去打死。 “往后再不许在我面前……提‘腿’这一字,”秦煜终于抬起眼,深深看向秋昙,一时间,他又记起秋昙说宁肯嫁贩夫走卒,也不愿做他的通房丫头的话。 他忽的指向拔步床,道:“你不是要领罚么,去床上躺着。” 一句话如晴天霹雳,把秋昙劈傻了,她身子一软,跪坐下去,喃喃道:“若奴婢不从,二爷会打死奴婢么?” 正文 第207章 暖床 秦煜不言,只用那双深邃又冷漠的眼与她对视,旋即秋昙也抬眼,不甘示弱地望回去。 一个想着,你只管用强,便叫你打死我也不能屈从,不为什么贞洁,只为这点尊严。 另一个想着,你就这样拧?做我的通房能少你什么?就这样刚烈,往常在我面前多少软话都说得,这时候却倔起来,难道我会亏待你? 终于,秦煜率先移开视线,道:“天儿愈来愈冷了,让你暖个床你也不愿?” 暖床?只是暖床? 秋昙半信半疑地望着秦煜,见他一副疏离冷淡的样子,又想想他平日正人君子的模样,觉他的话应当有几分可信。 “怎么,还不去?”秦煜冷声催促,眼睛却盯着手里的书本。 秋昙心一横,道了声:“奴婢这就去!” 说罢她便站起身,脑袋立时一阵晕眩,她抬手扶额,原地定了会儿,才往拔步床那头去…… 到了床边,她扭捏着不敢坐下,于是回头又望了眼秦煜,见他正旁若无人地看书,压根没往她这儿望,她才稍安下心,在床沿边坐了。 而后她迅速脱去鞋袜,将被子一掀,便和衣往里躺了,直挺挺的,一动不动,心里想着,若他敢来硬的,便把他踹下床。 然过了大约两炷香的功夫,秦煜仍然安安静静地坐在罗汉塌旁看书,连眼皮子也没抬。 秋昙一颗心终于放回肚子里,这时她才敢伸出手来挠痒痒,被子一开一合间带起一阵香风,秋昙深嗅了嗅,是一股皂荚香,细嗅之下,还有夹杂一股深沉的龙脑香,是了,秦煜最喜龙脑香,衣裳被褥都用这香薰过的。 之后她眼珠子溜了一圈,细细地看这四周,床上用的帐子是素白的茜纱,两侧的银钩挂着,盖在身上的棉被也不重,被面用的是藏青色的波斯绒,其上绣兰草,十分柔滑,再一偏头,便见枕边放着一柄通体翠绿的玉如意和一颗夜明珠,一个用来挠痒痒,一个用来夜里照明。 秋昙只觉四肢五内一齐舒服自在起来,渐渐她也忘了自己是来给秦煜暖被窝的,安心地闭目养神。 今儿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令她疲惫,且虽退了热,她那嗜睡的毛病却还在,于是在灯火葳蕤,万籁俱寂中,困意渐渐袭来,不一会儿她便睡着了。 秦煜这时也放下书本看过去,只见被子隆起一小山丘,是秋昙规矩地平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的,他料想她睡了,便自己轻轻缓缓地转着轮椅过去…… 轮椅在床前停住,他的目光描摹着她的轮廓。她的脸骨肉匀称,额面光丰,两颊微嘟,鼻头挺翘却并不高耸,唇珠玲珑可爱,柔光打在脸上,显出流丽的曲线。 确实是美的,可来来回回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说实在话,这样的容貌在丫鬟中虽属上等,放在京城一众贵女中,却并不出众,秦煜也不明白自个儿为何会看上她。 他喜洁,旁人用过的东西他绝不会再用,自小无论什么宴,他的茶具餐具都得是崭新的,他用过了也不许外人用,宁肯砸了摔了,或存起来,可唯独对秋昙不一样,自己吃剩的点心赏给她,愿意她与自己同桌用饭,甚至连被窝也叫她睡了。 可她却觉跟着他不如嫁个贩夫走卒,他这是把自己一颗心都捧出去了,那个人却嫌脏。 或许,他不应当奢求她的真心,只自私地把她绑在身边便好,毕竟上天待他如此不公,先夺走了母亲,又废去了他的双腿,好容易送一个知心人过来,他不能再放她走了。 忽的,秋昙的眼睫动了动,秦煜再要掉头已来不及,于是秋昙一睁眼,便对上他的目光,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他眼中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哀伤,她于是眨了眨眼再看,果然是错觉,哪有什么哀伤,分明是冷漠。 秋昙撑着坐起来,往里缩了缩身子,道:“二爷,对不住,奴婢睡着了,”说罢便挪到床的另一头,放下一只脚去,把脚踏上自己的鞋拐过来。 然秦煜却转着轮椅靠近她,直直对上她的眼,随即,伸手捏住她娇嫩的下颌,居高临下道:“要么你老老实实躺下与我同睡,从此对外说是我的通房丫头,将来我还能给你抬个妾,要么今儿我便把事儿做实了,你从此是我的人。” 秋昙先是大惊,旋即呵的一笑,她算是看清楚了,什么暖床,分明就是要一步步得寸进尺嘛!枉她还以为他说话算话,至少算个君子,如今看来,也就是个仗势欺人的侯门贵公子罢了。 可是,她一个奴婢,拿什么跟他抗衡? “二爷说话算数么?”秋昙笑问。 “自然算数,”秦煜放下手。 “好!”秋昙颔首,“我与二爷同床,但……要睡在外侧。”睡在外侧可随时下床逃跑。 只要不逼着与他做那种事,她愿意将就,不过将就也将就不了多久了,她会想法子去见周氏,请她把自己送出府去,周氏必定会帮忙的,因她有鱼死网破的决心。 秦煜也颔首,这便转着轮椅往后退了两步。 秋昙于是放下脚来,穿好鞋袜,立即起身走出去。 她唤了守诚进屋,由守诚伺候秦煜净面沐足,扶他上床。而她自己,则回屋将自个儿的被子抱来,铺在秦煜床上…… 恰好扇儿起夜时,见秋昙抱着床被子从檐下过,还进了正屋,她十分纳罕,回房把屛儿弄醒,将此事告知,问她:“姐姐,二爷不是不待见她了么,怎的又让她上夜了?” 屛儿困得很,推开她的手道:“他们的事儿,你管那许多做什么,快去睡。” “什么他们我们的,二爷是二爷,秋昙是秋昙!”扇儿怒了,将个迎枕往她身上一砸。 屛儿揉着睡眼翻身起来,道:“这院里也就你没看清,二爷对秋昙同对你我自然一样,我看她这回搬被子去,是睡在二爷床上了。” 扇儿眉心一跳,立时也意识到不对劲儿,为何原先秋昙去正屋上夜没抱被子,今儿却抱去了?难道真如姐姐说的?那自己这几日的所作所为岂不是…… 扇儿一夜未眠。 【作者有话说】 小可爱们,零点就更了,但是不知道为啥审核了这么久,我基本都是每天零点更新。 正文 第208章 闹剧 正屋里已熄了灯,秋昙和秦煜二人各盖一床棉被,躺在床上。 夜明珠放在里侧,借着这点光,秋昙偏头便能看清秦煜的脸,只见他已合上双眼,泥胎木偶般一动不动,他的呼吸不像平常男子的那般浑浊粗重,浅浅的,浅得几乎闻不见。 他既睡得老实,秋昙也便将他当做一块木头,与木头同床共枕,没事的,他还能把自己怎么样?她这样想,心里的恐惧便消下去些。 “睡得着么?”耳畔忽传来一句,从未如此清晰地听过秦煜的说话声,声调中那点砂砾样在质感令她的耳朵也痒痒起来。 可又怕他接下一句:睡不着便做点什么吧,秋昙浑身紧绷,忙嗯了声道:“睡得着,奴婢睡得着。” 屋里重归寂静,只听得见自己咚咚的心跳。 这时,秋昙不合时宜地想到守诚说秦煜自伤,划破双腿的事儿,便忍不住提了句:“二爷要保重身子,万不可因奴婢,伤了自己。” 一句话孤零零地飘在黑暗中,没半点回响。 秋昙以为秦煜睡着了,便不再言语,试探着转动身子朝向外侧,睁着一双大大的眼,在夜里迷茫。 …… 次日卯正时分,天才微微亮,秋昙便醒了,一睁眼望见素白的帐顶,她有些疑惑,再偏头一看,立即拉着被子惊坐而起,她忘了自个儿昨夜是跟秦煜同床共枕的了。 而她的动静也“惊醒”了一旁装睡的秦煜,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正与秋昙对上,刷的一下,他脸红了,秋昙也瞬间羞红了脸。 昨儿夜里两人都只顾赌气,这会儿才终于羞起来。 不过幸而秋昙昨儿是和衣躺下的,并无暴露之处。 她立即拉开被子起身,穿好鞋袜,从床侧的高几上将自己的藕色中袄拿过来穿上,一面系盘扣,一面背对着他道:“二爷,奴婢先回屋梳洗,待会儿再过来伺候您净面,”说罢便往外走。 接着,秋昙回了自己屋,而那头守诚睡了个好觉,这时也过来正屋服侍秦煜起床更衣了。 一切如平常般按部就班地往前走,只是,又有些不同了,譬如用早饭时,秦煜命秋昙坐在他对面,陪他一起用,守诚听了,无半点惊讶,就要去灶房再拿一双碗筷,秋昙推辞再三,这才罢了。 在这微妙的氛围中,秦煜用罢了早饭,撤席时守诚也抢秋昙的活儿,说她才病愈,不宜太操劳,而后自己端了剩饭剩菜去灶房。 守诚才一去,便有莺儿进来院子,向秦煜传话,说郡主和安平县主一大早过来了,此刻正在老太太的万寿堂说话,老太太命他也过去相见。 秦煜和秋昙俱是一怔,都明白郡主和县主是为什么来的。 于是立即,秋昙进去内室,从八宝柜里寻出一件凫绒披风,过来为秦煜系上,随后推他出门。 院子里,翠袖正在檐下洒扫,屛儿扇儿从屋里出来,都瞧见昨儿才教秦煜训斥的秋昙,此刻正推着秦煜,有诧异的,有高兴的,也有不高兴的。 轮椅行至如意门处,秦煜却突然抬手,示意秋昙,“你不必随我去,我说了,从今日起你不能出这院子,也不能见外人。” 秋昙握着轮椅的手紧了紧,心知秦煜仍怀疑自己,便知趣地退至一旁,让从灶房出来的守诚接手。 待人一走,扇儿便捂着帕子笑出声儿来了。 “你笑什么?”绿浓从水房出来,两只手水淋淋的。 “我就是看日头出来了,心里高兴,”扇儿歪着头,食指一指天上那轮浮云半遮脸的明日。 秋昙深吸一口气,懒得理会她,这便拍拍衣裳,昂首阔步往灶房走。 扇儿见秋昙不言语,也觉无趣,便也拉着屛儿一起过去灶房,接着翠袖和绿浓也放下手里的活儿过去了。 此时李妈妈已将奴婢们的早饭备好,摆在桌上了,有粥有菜,还有两碟红糖包子、两碟虾饺。 秋昙觉自己的病尚未痊愈,怕传染给她们,便拿了个黑漆托盘,盛了一碗白粥和一小碟子腌菜,对几人道:“我回屋吃去了,你们慢用,”说着便端起要走。 扇儿瞅了眼剩下那几样小菜,冷笑一声道:“姐姐可真会挑,把最好就粥的那样菜自个儿端走了,剩下的便留给我们。” 秋昙终于忍无可忍,将托盘一顿,道:“我也就是这几日病着吃得清淡,想吃点儿开胃的小菜,你犯得着这样阴阳怪气地挤兑我?”说罢拾起筷子,将那碟子腌菜往粥碗里一倒,道:“我偏要吃,你又怎么样?” 绿浓和翠袖本就亲近秋昙,这几日又叫扇儿挤兑多次,早忍了一肚子的气,这会儿便发出来,学秋昙的样子,将其余几样小菜都往自己粥碗里倒。 如此扇儿反而怕了,揪着帕子委委屈屈地道:“我说什么了,你们要这样欺负人?”说着看向李妈妈,“妈妈你说句话呀!” 李妈妈也看不惯扇儿平日偷懒躲闲,脏活累活丢给她姐姐的做派,便道:“你说话不那么难听,能有这些事儿?” 扇儿气得唇儿打颤,可扫一眼众人,见各个都对她怒目而视,她到底不敢反驳,不情不愿地坐了下来。 秋昙见她坐下,便立即端起托盘走出灶房。 这样的人,多看一眼都嫌烦! 回了屋,她也再没兴致吃粥了,索性往床上一躺,想着自己迟早也要治她一治。 不过转念一想,秦煜用扇儿不就是为了看住她么?自己一走,扇儿自然不再受重用,何必她来治,眼下最要紧的是,她得想法子同周氏联系上。 她不想靠绿浓和翠袖帮忙,因着如此秦煜必要迁怒她们,只能自己想法子。 思来想去,只有装病,其实也不是装病,她确实头昏脑胀的,只是比昨儿前儿略好些,如此趁着秦煜不在,让请大夫,大夫来给她瞧病时她以金银相赠,请他带信给她娘,她娘再将此事告诉夫人,一切便有转机了! 思及此,秋昙立时来了精神,她从床上弹起,走到书桌前,提笔蘸墨给她娘写信…… 待扇儿等人用罢饭从灶房出来时,她便故意推翻粥碗,哎呦一声。 正文 第209章 重赏 “怎么了?”绿浓和翠袖听见响动,直冲冲跑过来,掀帘进了屋,看见的便是秋昙双手抱着脑袋,伏案呻吟的苦痛模样。 “秋昙姐姐,秋昙姐姐?”翠袖焦急地跑过来扶她,绿浓则跑出去大喊:“快去喊大夫,秋昙姐姐犯病了!” “犯病?”扇儿从灶房出来,慢悠悠地走下石阶,道:“犯什么病,她的病不是昨儿便好了么?” 绿浓懒得理她,举步便往院门处去,扇儿忙追上去拦她,大喊道:“二爷说了,不许她见外人,你们去请大夫来给她瞧病,万一走漏了什么,谁来担待。” 屋里传来秋昙愈来愈重的呻吟声。 绿浓便指着秋昙的屋子,板着脸道:“听见了吧,若秋昙姐姐身子有个三长两短,你又能担待么?” 屛儿忙走上前,将扇儿往后拉,自己挡在扇儿面前对绿浓道:“实在二爷命我妹妹看着她,不许见外人,望姐姐体谅。” “争什么?”李妈妈端着碗从屋里出来,气定神闲地吃着饺子,“派个人给二爷报信,问二爷的意思不就是了?” 扇儿因着方才的饭桌上那一闹,觉李妈妈也是站在秋昙一边的,便连她的话也不听了,高声道:“有什么可请示二爷的,她又不是个小姐,多金贵呢?没得扰了二爷和老太太说话,便让她忍一忍,忍到二爷回来再说吧!” 说话间,院门拍响了,门外传来张嬷嬷低沉的嗓音:“比谁声调高么?不做活儿嚷嚷什么?” 李妈妈和绿浓等人一下便听出来了,老太太身边的张嬷嬷常来听风院检查她们做的活儿,她们最怕她的,于是一个个都静了下来,绿浓低着头小跑着去开院门。 然扇儿才来不多久,并不识得张嬷嬷的声儿,况且这几日骄纵惯了,也不怕什么妈妈,横竖谁也管不着听风院,于是冲门口大喊道:“哪里来的妈妈,也来管我们听风院的事!” 院门一开,只见满面严肃的张嬷嬷领着四个小丫鬟,走进门来,后头每个丫鬟手上都端着一红漆托盘,其上用红布盖着,显然是赏赐。 “哪个说我管不得听风院的事儿,”张嬷嬷目光如刀,往几个丫鬟身上扫,每扫过去一个,便矮下去一个。 扇儿虽认不得张嬷嬷的声音,却认得这个人,立即抖如筛糠。 屋里秋昙的呻吟声也小了,说实在话,她也怕张嬷嬷,万一自己装得不好,叫她看出来,那自己今儿就有的受了。 “嬷嬷,是她,”外头,绿浓指证了扇儿。 扇儿双膝一软,扑通跪下,“扇儿有眼不识泰山,求嬷嬷超生。” 张嬷嬷冷笑一声,“不认得我的声儿不打紧,不知者无罪,可你一个新来的丫头这样猖狂,可见是平日活儿做得太少,力气都用在骂人上了,那今儿院里所有的活计,都由你来干,你们谁也别帮着她,不然连你们一块儿罚!” 众人不敢不应是,扇儿咽了口唾沫,也跟着应是。 接着,张嬷嬷便不再理会几人,领着那四个丫鬟径自往秋昙的耳房里去…… 翠袖见张嬷嬷进门,也怕得很,这便贴着墙壁,悄悄地退了出去。 秋昙已起身,她上前屈身行礼,“屋里怪乱的,嬷嬷您坐那张椅子,”说着,目光不由自主往张嬷嬷身后瞧。 张嬷嬷手一挥,命奴婢们将托盘放在条案和月牙桌上,随后在秋昙旁边的玫瑰椅上落了座,秋昙斟了杯茶送到她手上,旋即也坐了。 张嬷嬷少有的露出笑容,此刻的她就是个慈祥的老婆婆,“昨夜伺候二爷,你辛苦了,这是老太太赏你的东西,有益气补血的上品阿胶,两匹云锦留着裁衣裳,还有一副玛瑙头面和一盒子珍珠,尽可以穿戴起来。” 秋昙大惊,不过伺候秦煜,她何德何能受这样重的赏啊! “秋昙不敢收,”她起身又行一礼。 张嬷嬷亲手将她扶着坐下,笑道:“这是规矩,该你收的,安心拿着就是,只是有一件你要明白,二爷下月才同县主成亲,县主那样贵重人儿,自要等她生出嫡子,你才能……”张嬷嬷笑了,凑近了悄声问:“避子汤可喝了?” 避子汤? 秋昙猛然明白为何老太太要如此厚赏她了,定是秦煜歪曲了昨夜之事。 这是要赶鸭子上架,强行给她名分啊! 张嬷嬷见她发愣,便知她没喝避子汤,于是道:“我待会儿同李妈妈说,让她给你熬一碗,往后每回同床之后,都要记得喝。” 秋昙还能如何,只能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回道:“奴婢明白。” “还一件,真真是你有福了!”张嬷嬷笑意更深,“原先老太太承诺郡主只要五年之内生下嫡子便一辈子不许二爷纳妾,可方才老太太听说二爷昨夜给你开了脸,便当即拍板,县主嫁过来一年后,立即抬你做姨娘,你暂先委屈了这会儿,往后的日子便好了!” 秋昙心道这定是老太太为安她的心,做的假承诺,毕竟安平县主是这么好说话的?她本就是低嫁,原定了五年内生下嫡子不纳妾,这样要紧的条件会随意更改么?除非安平县主做了什么理亏的事,不得不让步…… 福至心灵,秋昙忽想起眼下安平县主正有件理亏的事儿,他不是与林良辅不清不楚,叫秦煜知道了么?况且她今儿前来,谈的必定就是这件事。 秋昙急急问道:“嬷嬷,听说今儿县主和郡主过来了,可……成婚前一月按礼数双方不是不能相见的么?” 张嬷嬷面色微滞,放下茶盏,道:“她们正是来商量成婚之事,因有些紧要的,旁人说不清楚,这才不得不亲自来,”说罢她站起身,拍了拍秋昙的肩,道:“好了,我得回去复命了,你好好歇息,记得我方才说的话。” 秋昙见张嬷嬷有意回避她的问题,便也起身应是,含笑着送张嬷嬷出屋。 帘子一放下,她面上的笑意便再撑不住,脑子里也一团浆糊,犯晕。 从张嬷嬷方才的话来看,秦煜的美男计应当没得逞,老太太和郡主还是主张二人成婚,那婚后一年自己便可抬做姨娘,大约便是他们讲的条件了。 正文 第210章 后悔 却说张嬷嬷从耳房出来后,便去灶房会李妈妈,先问了她秦煜近些日子的饮食,又扯了两句闲话,最后才命她煎避子汤去给秋昙服用。 李妈妈万分惊讶,朝秋昙那屋努努嘴,张嬷嬷颔首。 李妈妈摇着头笑道:“我看他们三天两头的闹别扭,不像主仆,倒像是……”说到这儿忙住了口,转而道:“我这便去前头支领药材去。” 张嬷嬷抬手,“不忙,待会儿老太太会派人送来,”李妈妈颔首,心道老太太真心看重秋昙。 不多时,张嬷嬷便领着那四个奴婢回万寿堂复命去了,她一走,绿浓和翠袖才敢去秋昙屋里问候照顾她。 而扇儿坐在洗衣房里,看着木盆里堆得小山一样高的衣裙,又气又恨,悄声骂了一回,后又不得不拿起一件,用澡豆涂抹了,搓洗起来。 接着屛儿拎着一桶水进门,放在扇儿脚边,随后喘着粗气在一旁的矮凳上坐下。 “姐姐,”扇儿将个绡纱帐揉成一团,“你说方才那四个丫鬟手里端的,可是赏赐?她们从秋昙屋里出来,东西便不见了,可见都赏给了秋昙,可……老太太做什么给她赏赐,她不是才同二爷闹了别扭么?” “你只管洗你手里的衣裳,管旁人做什么?”屛儿道。 扇儿有些心虚,“姐姐,该不会正应了你的话,昨儿夜里秋昙和二爷……” 屛儿道:“所以我早叫你别掺和他们,你非不听,方才让你去知会二爷一声请大夫,你也不乐意,如今她和二爷又好了,还得了老太太的赏,你往后可怎么做人呢?” “那……那姐姐着人去请大夫吧。” “晚了!那屋里早痛过头了,你再去请大夫,人家也不领你的情,”一句话便将扇儿的话堵死了。 秋昙耳房里,翠袖和绿浓先是问候秋昙身子如何,而后又恭喜她得了老太太的赏,甚至还揭开红布看了几眼赏赐,翠袖禁不住上手摸了摸那匹光华灿烂的黄地桂兔纹妆花云锦,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秋昙此刻正心烦意燥,便说要歇息,请她们出了屋子,随后独自坐在条案前,将那封压在字帖下没法儿寄出去的信拿出来看。 现如今,秦煜在老太太面前挑明了关系,那她再待下去,便只有做妾这一条路了,可她不愿做秦煜的妾。秦煜对她只有主仆之情,不懂得尊重她的意愿,也不尊重她的感情,不过强取豪夺罢了,那他日不看重她了,便也会将她弃若敝履,这天生身份的不对等,是她不能忍受的。 此其一,其二则是,她一旦做了他的妾,便得在这侯门里困一辈子,秦煜会娶安平县主,兴许会再纳几个妾,到时她怎么办呢?要跑跑不了,只能跟一帮女人争宠,依附一个男人而活,这样的日子,想想都脊背发凉。 正忖着,便听得院中一阵轮椅的辘辘声,她知道秦煜回来了。 因方才装病时蹭歪了发髻,她起身去妆台前用木梳抿了头,扯顺了衣裳,这才出门往正屋去。 此时秦煜正在书房里,也不看书,只坐在书案后出神。 秋昙轻手轻脚走进屋,见秦煜泥胎木偶般纹丝不动,知他在想事儿,便向一旁侍奉的守诚使眼色,守诚会意,悄悄往外走,谁知秦煜那悠悠目光突然射过来,定在秋昙身上,“赏赐收着了?” 守诚定在原地不敢再走动,秋昙也走上前,低头一礼道:“那赏赐奴婢收了,多谢二爷想着奴婢,给奴婢名分。” 秦煜一挥手,示意守诚下去,守诚立即低着头退下了,屋里只剩下秦煜和秋昙二人,他指了指一旁的椅子,示意她过来坐。 秋昙看了眼那椅子,就在画缸旁,离得他不过一丈远,她若坐过去,便与他相对,可平视他了。 可自昨夜之后,她便不大敢看他的眼睛。 “奴婢就站在这儿回话吧。” “我命你过来,”声口不急不缓的。 秋昙只好上前,咬着牙在那官帽椅上坐了,眼眸低垂着。 秦煜伸手捏住她的下颌,抬起来,“看着我。” 秋昙不得不抬眼,与他对视,眼神可谈不上多善意。 “得了赏赐,将来又有名分,你不欢喜么?”秦煜直视她,眼中似有嘲讽之意。 “奴婢十分欢喜,”秋昙淡淡答应道。 秦煜失笑,倏地放开了她,“退下吧。” 秋昙应是,立即起身却步退下了…… 原先秦煜还想着,自己所爱之人怎能是个不识字爱银钱俗物的奴婢?他总想改变秋昙,可如今他却在用赏赐和名分取悦她,留下她,真是可笑! 秋昙从正屋出来,见守诚守在檐下,立即拉了他到左耳房后的芭蕉林里,悄声问他方才万寿堂里主子们都说了什么。 守诚道:“老太太只留了二爷、郡主和县主在屋里,我们也没听得说了什么,只知道林良辅回来了,仍命在二门外随车马出行,对了,好似老太太说要罚林良辅,后头怎么没罚,我便不知道了,为这,二爷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把茶盏都摔了,可不知怎么又安抚好了,接着便有张嬷嬷给你送赏赐来。” 如此秋昙便有八分的把握,这个婚是退不成了。 也是,事关两人名誉,两家体面的婚事,不是什么情情爱爱能拆开的,便是县主再任性,也还有郡主压着她;便是秦煜再不愿,老太太也非做成这婚事不可。如此,县主必定让了不少步,两家谈了不少条件,才又弥补了裂缝吧,不过最可怜的是林良辅,替罪羊,两头都怪罪他。 “秋昙姐姐,”守诚欲言又止的。 “做什么这个样儿?要向我借银子,不好意思呀?” “不是不是,”守诚挠挠后脑勺,“方才你同二爷在屋里说话,李妈妈亲自端了碗汤药去你屋,我过去看了眼,说你在二爷屋里,那药我端进去,李妈妈应了,现那药就在正屋的八仙桌上。” 秋昙立时满面涨红,啐了口道:“我才不喝那东西呢,倒了去!”说罢便转身便走。 正文 第211章 强弱 却说周氏得知郡主和县主母女去万寿堂同老太太说话,说了一整个上午,心里便惴惴不安。 当日听秋昙说了林良辅与县主一事,周氏便料定她们迟早有一日要来府上拜访,果然今儿便来了,可惜万寿堂没有她的耳目,并不知她们如何商量的,而她清楚老太太的远见和口齿,阖家的妇人捆在一起也不及老太太万一,最怕这个退婚的局,两方一谈,又谈合了,那她真要把心肝肺都气得呕出来! 孙妈妈拿了礼单子从梢间出来,见周氏立在门口,隔着帘子往外望,便问了句,“夫人,您在这儿看什么呢?” 周氏唉了声道:“叫旺儿媳妇去打听消息,都这会儿了还没回来,”说着便回身走过来,在贵妃榻上坐了,向孙妈妈抬了抬手。 孙妈妈会意,这便展开礼单子道:“这两日共收了一百二十三件寿礼,多是兵部和军中老爷的同僚送的,胶东王府一柄青铜短剑,定国公府一套王右军用过的文房四宝,河南道御史监察万民英家一对儿金猪,兵部侍郎郝有良家一架万福万寿纹十二扇紫檀木屏风,骠骑将军韩为家……东西都还没入库,夫人可要去看看。” “待会儿用过午饭,我便去瞧瞧,消消食儿,”周氏撑着额,漫不经心道。 忽听得一阵珠帘响动,周氏立即抬起眼,只见旺儿媳妇满头大汗地走进来,她忙问:“怎么样了?” 旺儿媳妇上前几步跪在她面前,道:“夫人,打听出来了,万寿堂的桂妈妈说郡主和县主过来,确实是为了谈一件要紧的大事,”说着,看了眼左右,见只有孙妈妈在,便道:“二爷派去的那林良辅行为不端,欲勾引县主,如今已叫绑了回来,在二门外一放缎子的仓库里关着,老太太说要重罚,二爷却为他求情,仍命他做他的长随,老太太也只好依了,后头怎么着不清楚,只知婚礼照旧,对了,还有张嬷嬷领老太太的命给秋昙封赏去了,不知因的什么事。” 周氏剔着自己那红鸭嘴般的指甲,听见说林良辅勾引县主时,她想起原先秋昙告诉她的那些话,禁不住冷笑出声,“谁行为不端还真不一定呢,”待听到秋昙得赏赐时,她却是诧异地蹙了眉头,口里嘀咕:“老太太做什么赏秋昙,你知道么?” “这个奴婢没打听着,”旺儿媳妇道。 周氏颔首,看了眼孙妈妈,孙妈妈会意,掏出一两银来赏旺儿媳妇,旺儿媳妇忙向周氏磕头道谢,领了银子退下去了。 随后周氏又问孙妈妈:“前儿命你跟徐妈妈说一声,让她去瞧瞧她女儿,她可去了没有?” “去了,说没什么事儿,”孙妈妈道。 其实这话也是秀芹回给孙妈妈的,压根没人去汀兰院看望秋昙。 周氏蹙眉,低头喃喃着:“那就怪了。” 这时,又有大门处的仆妇来禀,说郡主和县主两母女出府回家去了,县主拉着一张脸,很不高兴的模样。如此她更笃定两方谈成了,婚礼照旧。 她看向孙妈妈,“你说这事儿该怎么办?” 孙妈妈才因兼了林妈妈的职,尝着了甜滋味儿,这会儿自要在周氏面前卖乖,好让周氏拍定让她顶了原先林妈妈的位子。 她忖了会儿,附耳对周氏道:“依老奴的意思,夫人这门亲事绝不能叫它做成了!前些日子因着料理庄子上的人,二爷在府里和那些世家中的名声又起来了,还有胶东王三番五次下帖子请他,这世上的事就是如此,你强他就弱,他弱你就强,这件事上二爷压了您一头,三爷因病没能去考试,如今还声名不显,如此岂不又矮了二爷一分?若二爷再娶得安平县主,得了个好岳家,那真要了不得了,这个势头,将来谁也压不过他!” 周氏听她这样一说,连连颔首,其实她自己也想到了,只是不知怎么做才好,便又问:“那你有什么法子?” 孙妈妈道:“过几日老爷的寿宴,朝中有头脸的都会过来,到时夫人您看着就是了!” 一个调理过丫鬟,管着一个院子的妈妈,没点儿私隐手段是不可能的,这手段同钱妈妈的又不一样。 周氏怕她过了火,紧盯着她的眼叮嘱道:“这么多人面前,不能丢了侯府的脸面。” “夫人,您就是太想着侯府了,要老奴说,您的面子都没了,还管什么侯府的脸面,人先要想着自己,是不是呢夫人?” 周氏若有所思地偏过头,她思及自己这些年为府里劳心劳力得不着一句好,更不得丈夫喜爱,婆婆又偏心,继子总对她摆脸色,亲儿子还扶不上墙,也觉自己是该为自己琢磨一回,不然人家便要骑到她头上拉屎了。 于是她郑重应了声好。 接着,孙妈妈便要把自己的筹谋告诉周氏,周氏却摆手道,“你尽管去做,不必告诉我知道。” 孙妈妈激动地诶了声,这便下去安排了。 …… 当夜,秋昙仍去秦煜屋里与他同睡,二人仍同昨夜一样规矩地躺在床上,不多时,便都阖上了眼…… 圆月高悬,檐下一片清辉,有两姐妹在游廊上徘徊,说笑,透过被窗纱密封的窗户往里望,喊秋昙的名字。 又梦见那对姐妹,她们为何总缠着她不叫她好睡? 秋昙知道这是个梦,便随手抄了个夜明珠往窗口一砸…… 梦里的笑声更剧烈了,她猛地睁开了眼,定睛一看,窗台上什么也没有,只印着个模糊的月亮的影子。 可算醒了! 秋昙深吁一口气,抬手擦额上的冷汗,心道自己或许真要找个神婆来看看,忽的她感觉旁边也有动静,警觉地看过去,只见秦煜正摇晃脑袋,挣扎不已。 “二爷,二爷?”秋昙伸出手去,推了推他的肩,没反应,她吓得立即撑坐起身,从床头几上摸了个火折子,将两只蜡点上,借着这点微弱的亮,秋昙再回头看秦煜,才看清他额上一片薄汗,甚至眼角还挂着一滴,细细端详时才发觉那滴不是汗,是泪。 正文 第212章 寿宴(一) 秋昙的心好似被什么牵扯了下,忙伸手去拍秦煜的脸,“二爷,二爷快醒醒!” 他眼角的泪滴下,落在秋昙的食指指腹上,秋昙便索性用拇指将他眼角的泪痕揩去,双手抱着他的脑袋轻摇,“二爷,你快醒醒,二爷!” 秦煜的眼皮子缓缓张开,点漆样的眸子在暗夜里泛着水光,立即他撑着身子坐起,将秋昙全身上下一阵端详,秋昙因自己只着一件单薄的桃粉色寝衣,忙害羞地拥被遮住自己的身子,“二爷您看什么?” “你还好么?”他声儿哽咽。 “奴婢好呀,怎么不好?二爷您是做噩梦了吧?”秋昙扯着袖子,伸过手去,轻轻拭去他额上的汗。 秦煜咽了口唾沫,他确实做噩梦了,做了他与安平县主订婚前做的梦。 梦里县主将他书房里的书都扔出去,换上了她自己的兵器,将窗纱也都扯了,刺眼的日光照进来,将他的腿晒得融化,而秋昙上前与她拉扯,却教她一剑捅出了血,梦里秦煜吓坏了,抱着她,看着她在自己怀里,鲜血一滴滴流尽,所以才落了泪。 “秋昙,”他忽而极郑重地望着她,“即便县主嫁过来了,我也会护着你。” 秋昙手上微顿,旋即笑道:“二爷您说什么呢,快躺下睡吧!”说着,便搀着他的肩令他躺下,而后她自个儿也平躺下来。 屋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秦煜浅浅的呼吸,秋昙一合上眼,耳边便开始环绕他那句“即便县主嫁过来,我也会护着你,”她再睡不着了。 “二爷,您睡了么?”她又睁开眼。 “没有。” “您当初为何偏挑中奴婢来贴身伺候您呢?” 一句话在黑暗中盘桓良久,才得到一句回应:“我不知道。” 其实有些感情,往往自己也说不清。 次日一早,秋昙如往常般服侍秦煜起身,漱口净面,秦煜仍邀秋昙同桌用早饭,秋昙道不必,她今儿胃口不佳,且因着没睡好,两边太阳穴又涨又痛,总没精神。 她心下纳罕,自己不是病好了么?怎的又开始做噩梦,又头疼脑热起来,难道这病是好一日歹一日的,不能痊愈? 秦煜饭毕,秋昙和守诚一齐收拾了碗筷去灶房,不多时,便有大厨房的两个妈妈过来送菜蔬,秋昙近来想吃个螃蟹,便叫住那两妈妈道:“明儿送了几只螃蟹来。” “哎呦,鱼虾都有,只这个短住了,过两日府里办寿宴,用的尚且不够呢!”跛脚的妈妈答。 “办寿宴?什么寿宴?” “老爷的四十六大寿,就在三日后,秋昙姑娘不晓得么?” 秋昙长长哦了声,心道自己近来连院门也出不得,更见不了外人,哪儿知道这些。 又一细想,这是个好机会,寿宴当日府里必定热闹,秦煜也要出去吃席,她这个贴身伺候的跟着出去,寻个空档向周氏报信,一切都水到渠成了。 正忖着,忽听见门口有动静,抬眼望去,原来是屛儿扇儿两姐妹立在那儿。 “菜也送到了,两位妈妈还不快回去?”扇儿冷冷道。 两个妈妈瞅了扇儿一眼,便大步走出灶房。 秋昙诧异扇儿怎不像昨儿那般嚣张,按道理她该冲她大喊大叫,不许她同外人说话才是。 “秋昙姐姐,”扇儿走进门,朝秋昙浅浅地笑。 秋昙心道昨儿嚣张跋扈,今儿又来做好人,这人变脸比翻书还快啊!而后便目不斜视地朝前走,与她错身而过。 秋昙一路回到正屋,见秦煜正坐博古架前出神,于是放轻了手脚走上前,斟一盏茶递上去。 秦煜回神,瞅了她一眼,道:“又有什么事?” “奴婢听说三日后便是老爷的寿辰,二爷知道么?” 秦煜别开眼,嗯了声。 “二爷可想好送什么礼了?” “有什么礼可送的?”秦煜冷冷道。 “虽老爷不在府上,二爷您与老爷脾气也不相投,可礼还是要送的,回头奴婢给您挑一件,命人送去。往后再有这些事,请二爷早些告诉奴婢,奴婢好预备您要穿的礼服,”秋昙道。 秦煜心头一动,忽觉如此很有些平常人家小夫妻的温情。 “还有一件,二爷……寿宴那日奴婢也想出去看看热闹,病中这些日子,奴婢闷得都快长蘑菇了,”秋昙撒娇似的道。 秦煜听她这话说的可爱,又少有的流露出小女儿情态,生怕自己拒绝了,她便又回到原先的冷淡,于是应道:“也好,不过那日你须跟着我,绝不能离开我一步。” 秋昙欢喜地道:“奴婢遵命!” 说着,她便兴冲冲跑去梢间,将八宝柜里秦煜的礼服拿出来,拿到日头底下晒。 然秦煜也不是傻的,他立即唤守诚过来,向他交代了几句…… 十月二十二那日,是个大雾天,清晨,秋昙在铜镜前为秦煜梳发,那雾气便如柳絮般,经纱窗直飘进屋里。 秋昙冰凉的小手给秦煜抹上头油,留一半的发披在肩头,另一半束高挽起结成个攥儿,用嵌南珠的银冠固定住,插一支素银簪子,再挑了件银狐披风过来,裹在他鸦青色的礼服之上,配上银色小朝靴,看着真个冰山玉人一般。 秦煜看着她在自己身上施为,心里有了别样的感受,好像秋昙不是丫鬟伺候主子,而是妻子在为丈夫整理发冠。 “我记得你有件银色的褙子,怎么不穿那个,”秦煜把玩着一根玉簪,故作漫不经心道。 秋昙心道你如今连我穿什么衣裳也要管了,将来还得了? 不过她口里却应承下了,随后回屋换了衣裳。 之后,秋昙和守诚便推秦煜去万寿堂,同老太太一起到侯府东南边的小祠堂去祭祖参拜。 祠堂中供奉着十二行乌压压的排位,排位前鸡鸭鱼羊、果饼酒水,不一而足。 原本按礼还得去正大堂向寿星拜寿,因侯爷不在,也就免了,之后阖家在福安堂用了早饭,便回各自院里去了,其中几位长辈,尤其周氏,忙得不可开交。 秦煜原先惧怕生人,如今已好了许多,便命秋昙推他去二门外逛。 正文 第213章 寿宴(二) 垂花门、如意门和角门的额上都挂了挽花,两边已换上全新的祝寿桃符,老远便听得礼炮声,笑闹声,奴仆小厮们从这个门去那个门,或传话的,或搬寿礼的,或端点心的,往来不绝,还有客人由红衣婢子领进来,或往东边厢房去男客席,或往西厢房去女客席,不多时两边都搭上戏台唱起戏来了。 秋昙没空看热闹,一路只顾张望,始终没看见钱妈妈孙妈妈等人,其实她昨儿又写下一封信,阐明了她眼下的处境及出府的诉求,就藏在袖子里,想着若遇见钱妈妈孙妈妈,来不及说话,便将这信塞给她们,可这都走了大半个外院了,连相识的管事妈妈也没瞧见两个。 秦煜因不喜吵嚷,忽说要回听风院,秋昙无法,只好推他回去。 今日宴请的都是朝中大臣,有大半的是夫人携女眷过来祝寿,其中便有秦家老太太的老姐妹,还有与秦家沾着亲的,这会儿都由妈妈们领着过了垂花门,去老太太的万寿堂说话。 随即老太太遣莺儿来听风院,请秦煜过去会客,秦煜却借口身子不爽,并未过去。 而秦家二房太太林氏,今儿也从娘家回来,领着林燕茹进来内院与秦峥相见。二人的婚期定在明年八月,是而两个在园内吟诗说词,情意绵绵,别人也不大管。至于秦昭和秦宿等人,则在外院同国公府和几个侯府公子谈笑。 不知不觉已至巳时二刻,同老太太说话的女眷们陆续出去坐席,老太太喝了半盏茶,想着时候差不多了,便也过去荟芳园的花厅里。而她起身不久,秦煜也跟着过来了。 老太太命人在花厅里治了两席,瓜果酒水齐备,该来的几位大人已经就位了,其中为首的便是胶东王。 众人见了老太太,都起身拱手,秦煜也向众人行礼称呼,随后落座。 东席以胶东王为尊,老太太、秦煜、永宁侯爷、两个爵爷及两位都察院的御史入座,另一席则全是各部五品以下的官员,这一席的原先从未登过秦府的门,是老太太借寿宴下帖子请来的。 虽然其中既有贤王派,又有胶东王派人士,但各自都客客气气的,待寒暄过一回,老太太道:“今儿借着犬子的生辰请大人们过来热闹,莫要嫌我说话妇人之见才好。” “老太太有什么话尽管说,”胶东王道。 “前些日子我们庄子上闹出个人命官司,你们已知道了,我一后宅妇人,日日礼佛,并不管外头的事,是而原先不知道,后头才听说,我吓得立即派人将庄头送交官府,如今罪已判下来了,我又命孙儿去庄子上查账,果然查出许多欺上瞒下的蠹虫,便将人都换了去,原先那本子参得不错,是……王大人递的折子吧?”老太太看向另一桌。 一靛青色直裰,络腮胡子的男子向老太太拱手,道了声惭愧。 老太太笑说:“正要这样参,你若不参,我还不知我们庄子上有这样的事,底下那帮人向来有事也瞒着,囫囵过去,便今儿不出事,往后迟早有一日要出事,果是我们治下不严了。” 永宁侯笑道:“这也不是你们一家的事,咱们这样人家,府上奴仆数百数千,自有照管不到的地方,老夫人不必自责,既人交了官府,又命煜儿整治了一番,往后府里再不会出这种事儿了。” “侯爷此言差矣,”底下那一桌有个着石青色直裰的男子举杯站起来,“田亩制不改,根子上的病不治,这样的事还完不了。” 永宁侯笑道:“姚大人,这是在平南侯的寿宴上,国事便先放一放吧?” 姚大人哼笑了声,放下酒杯重新坐下,他知道今儿这宴席的用意,且他本就是带了怨气过来的,便道:“国事有一半是在朝廷上谈的,另一半是在酒桌上谈的。” 在坐众人立时变了脸色 姚大人见如此,告辞要走,旁边的忙拉住他,请他消消气好好坐下用点心,可姚大人非但没消气,反而讽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接着,两方竟开始针锋相对。 文人说话,从来面上带着笑,嘴里含着刀,直捅人心窝子。 胶东王要出面调停,老太太却冲他摇了摇头。 一直站在秦煜身后的秋昙,可没心思听他们的政见,她捏了捏自己袖子里的那封信,心里急躁得很。 她透过琉璃槅扇往望,并不见这花厅周围有奴婢走动,心想定是一早便交代了不许奴婢小厮在这园里瞎逛,如此,她又如何送出这封信去? 思来想去,还是得自己悄悄出去寻人才好。 她看了眼秦煜,见他专注地听着,心道自己这时候溜出去,他必定不能察觉,于是放轻了脚步往后退,握轮椅的手也缓缓松开…… 谁知秦煜警觉得很,他微侧过身子,一下抓住了秋昙的手,紧紧攥住。 那手冰凉,触及秋昙的手背时,秋昙只觉心尖尖上也叫冰了一下,险些惊叫出来,可一看秦煜,他竟连头也没回过来,倒像无意间抓住的她,秋昙小心翼翼,试图抽出手,可他却握得更紧。 他是故意的,他知道她要溜? 秋昙没法儿,只好上前两步,重新贴着轮椅立在他身后,如此,秦煜才终于放了手。 席上众人全副心神都在几人的争辩上,无人留心秦煜的小动作,倒是傍边两个侍菜的心腹丫头见着了,都低下头窃笑。 秋昙的脸腾一下红了,秦煜也脸热起来,不仅脸热,连抚过秋昙的那只手也发热。 老太太听几人争得差不多了,终于出面调停,他们这才没再互相攻讦,不过那位刚直的姚大人也拂袖而去了,紧接着,那一桌的人都向老太太告辞,跟了去。 永宁侯和同桌的另外几人也觉没意思,便也向老太太辞了往席上去。 花厅里便只剩下老太太、秦煜和胶东王。 经方才那一番唇枪舌剑,老太太也大致知道朝堂上就田亩改革一事是怎么个争论的场面了,胶东王带的人,嘴皮子确实利索,不过能不能做事,她便不知道了。 她对胶东王道:“王爷,外面说你回京后并不常露面,老身怎么觉着看着有些面熟。” 胶东王笑道:“原先安平县主来贵府上拜见,身边跟着个表哥,您可还记得?” 老太太恍然大悟,道:“原来那便是王爷,当日老身眼拙,没瞧出来,不过既已见过,老身攀个高,心里认定王爷是旧相识了。” 正文 第214章 寿宴(三) 胶东王哈哈笑起来,旋即看向秦煜,道:“确是旧相识,我与秦二郎已见过数面,只是上回下帖子诚心邀他一聚,他却不肯赏脸,怕不是雪园里的事儿,恼了他,不肯与我结交了?” 老太太不解其意,也看向秦煜。 秦煜向胶东王拱手道了声不敢,“前些日子我在庄子上理事,没收着帖子,后头收着了,约定之期却已经过了。” 胶东王面色稍缓,轻轻颔了颔首。 接着,老太太挥退了秋昙等奴婢,而后亲自为胶东王斟酒,先是有理有据地夸赞了一番他的才能,又说田亩改革乃惊世之举,赞他有为民请命的赤子之心,之后才说回到正题上。 她问胶东王可否将改革拖个一两年,待到更好的时机再提出来,别拿秦家当筏子,为此,秦家愿在党争中保持中立,绝不倒向贤王一边。 其实几朝几代下来,秦家便从未在党争中站队,不求大功,但求无过,老老实实打仗,才安安稳稳走到了如今。 胶东王也不傻,他知道哪怕自己不答应,秦家也不会站队贤王,便他们想站,皇帝也会敲打一番,甚至想法子孤立平南侯,令他只能仰仗皇帝,因他握有兵权,这样的人,倒向哪一边皇帝夜里都睡不着觉。 是而,这个条件没令胶东王动心。 接着自然又是一番来来回回的客套话,最后,胶东王将目光转向秦煜…… 秋昙和守诚等奴婢小厮守在花厅外好一会儿了,秋昙心急如焚,想偷溜,她一直透过琉璃隔扇往里望,直到看见秦煜同胶东王说话,她心道此时正是机会,于是向守诚道:“你先在这儿看着,我去解个手,”说罢又向一旁的妈妈告假。 自然无人拦她。 于是她顺着游廊一路疾步走出荟芳园…… 到了锁春居附近,人声鼎沸起来,其间夹杂着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唱的是《剔银灯》中的一句:俏冤家风流万种,他也待学七擒七纵,把我似勤儿般推磨相调弄! 她心跳得飞快,顺着石子小径不住往前赶,遇见丫鬟便问“夫人在何处,钱妈妈和孙妈妈你瞧见没有?” “夫人在迎春阁同定国公夫人说话呢。” 秋昙便绕过重重假山,穿花度柳往迎春阁去,谁知在假山尽头,忽闻得一声:“站住!” 她吓得立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我寻你寻了大半个园子,喊你你也不应,你就这样不肯见我?” “奴才不敢。” “我早说了你在我面前不必自称奴才——他们说秦老夫人罚了你三十下藤条,你……你疼不疼?” “谢县主关怀,奴才无事,且奴才还有差事要办,先告退了。” “又称奴才!本县主命你站住!” …… 秋昙深吁一口气,原来不是命她站住,听这声儿,应当是县主命林良辅站住,不过奇怪了,守诚不是说老太太没罚林良辅么?怎么县主又说罚了? 罢了罢了,这都不是她该管的事儿,她当前最要紧的是寻着夫人。 她不敢惊动假山后的人,于是轻手轻脚地从假山旁走过,上了一道石桥,一阵风似的往前去了。 这一路上,秋昙只顾往前走,并未回头看,便不知她身后还跟着条尾巴。 扇儿方才见秋昙突然站住,还以为她发现了自己,吓得忙躲到一国槐树后,再探出头去看时,秋昙已然不见,她气的跺脚,随即原路返回,去禀报秦煜了。 而一刻钟后,秋昙终于在迎春居檐下遇见了孙妈妈,她正同两个管事妈妈交代事儿。 “孙妈妈,”秋昙扶着廊柱,弓着腰,累得气喘吁吁。 “你这副样子叫客人看见,人家以为侯府的奴婢都这样冒冒失失呢,”孙妈妈如今管了人事,时时刻刻都在拿乔。 秋昙管不得这些,上前将孙妈妈拉扯过来,附耳说了几句。 孙妈妈原本一脸嫌弃,听见她的话,吓得忙丢开了身边的人,拉着她直沿着走廊往后走。 来到一放酒水的厢房,孙妈妈命奴婢们退下,自己亲自合上了门,这才悄声问她:“你方才说二爷知道你是夫人派去的了?” 秋昙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郑重道:“是,二爷已怀疑我了,这七八日他将我关在院子里,不许见外人,不许出院门,你快告诉夫人,请她赶紧送我出府!”说着,从袖子里往外掏,就要掏出那封信了,突然屋门敲响了,一个小丫头在外头喊:“妈妈,妈妈,您在里头么?” 秋昙吓得立即把信塞了回去。 “什么事儿?”林妈妈不耐走过去拉开了门。 那小丫鬟立即上前,附耳向林妈妈轻声说了几句。 林妈妈又惊又喜,回头冲秋昙叮嘱了一声:“你就在这儿等着,我料理完这件事便来。” “诶!”秋昙招手,林妈妈已火急火燎地跟着那小丫鬟去了。 可她哪有空在这儿等她,一旦秦煜发觉她不见了,出来寻她可怎么办? 要不把这封信随意交给个奴婢,命她带给夫人? 不成不成,太冒险了,万一她们拆开来看了,况且她们各有各的差事,万一把信揣在身上走来走去弄丢了,叫旁人捡着,那就坏了事了,她这条小命只怕也保不住! 思来想去,秋昙还是决定走出屋子,继续寻钱妈妈或夫人。 【作者有话说】 小可爱们,本来想在中午更新,但是我居然还是又一次的没法控制的晚更了,我有罪,以后我说的话小可爱们都不要信了,因为我自己也不信我自己【暴躁】 正文 第215章 寿宴(四) 却说扇儿满心激动,心道二爷真是料事如神,知道秋昙会去迎春阁寻夫人,命她躲在半路跟踪,果然让她抓了个正着,想必二爷前些日子与秋昙亲近,甚至老太太的赏赐,都只是障眼法,其实都是为了今日拿住她的把柄,如此看来,二爷待秋昙,也不过如此嘛。 扇儿一路小跑到荟芳园,走过一段敞廊,在不过二百步远外便是秦煜所在的花厅了,可突然从右侧一攒尖的亭子里,走出来个万福万寿纹赭红色夹棉长袄的妈妈,指着她喊:“哪儿去?不知道老太太和王爷在花厅里说话,任何闲人不得靠近么?” “妈妈,我有要紧事报给二爷,若耽误了,你担待得起么?” “哼,我还没问你惊扰了王爷但不担得起,你倒问起我来了!” 说着,两人吵了起来。 而那头花厅外,守诚因秋昙去了许久尚未回来,心里直打鼓,他往敞廊这头直望,没望见秋昙的身影,倒望见扇儿,于是他问一旁守着的张嬷嬷:“嬷嬷,我们院里的扇儿堵在廊上呢,她定有要事要报,允她进来吧?” “闲人免入,若有要紧事禀报,你去问她便可。” 守诚得令,立即小跑着过去了。 扇儿见了守诚,立即激动地将方才所见告诉了他,并叮嘱:“尽快报给二爷,二爷再不去,秋昙人早跑没影儿了!” 此时,秦煜和胶东王就田亩改制一事是当下便行,还是再拖个两三年已达成一致,老太太同胶东王一道出了花厅,两人又客气了一番,而秦煜往花厅外望了眼,不见秋昙,而守诚正火急火燎地朝这儿跑来。 他眉心一跳,心知定是秋昙出什么事儿了。 “二爷!”守诚直冲进花厅,跑到秦煜面前,附耳将扇儿的话回禀了。 秦煜听罢冷笑,右手紧紧攥住扶手,“推我去迎春堂。” 于是,守诚立即推着轮椅将他推出了花厅,越过老太太和胶东王,直往敞廊上去,扇儿也跟上俩,才走过一小段,又迎面碰上孙妈妈等人。 “二爷,二爷,不得了了!”孙妈妈领着两个小丫鬟疾步上前,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那安平县主竟不是个老实的,方才在假山后私会林良辅,叫客人看见了,东昌伯爵夫人,还有左佥都御史的几个女儿,哎哟哟,只怕如今客人中已经传遍了,二爷快去瞧瞧吧!” 几人皆是一惊,然秦煜却只抬手道:“走!” 孙妈妈心下诧异,怎的这样的大事二爷丝毫不放在心上?也懒得细想,便又去向老太太禀报了。 不多时到了迎春阁附近,因阁中是女客的坐席,周围连小厮也没几个,秦煜乍然出现,几个正立在角门处说话的贵女险些没喊人。 待他走过,众人又都议论起来,“诶,那坐轮椅的应当是秦家二郎吧?怎么这样冒失,跑到这儿来了?” “瞧他那样子似在寻人,诶,你瞧他的腿,我只听说秦家二公子摔坏了腿,还以为他的腿早没了,原来还在呢,只是站不起来。” “站不起来,那两条腿便只能看看,不同没有一样么?” 因着秦煜多年不出府门,京城贵女大多不认得他,只有些听过他的名号,今见他过来,坐着轮椅,又气度不凡,料定是他,不免都悄悄多看了两眼。 残腿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秦煜只觉五脏六腑一齐不自在起来,他不敢看那些人眼中的好奇或怜悯,却又不得不抬起眼来,四处张望,因他要寻秋昙,可哪儿也没有,没有一个穿银色衣裳的姑娘。 恰有个婆子从铜茶壶从偏厅出来,手里拎了个铜茶壶出来,险些洒了秦煜一身茶水,幸而刹住了脚,她战战兢兢抬眼,见秦煜阎王般的脸色,忙急中生智道:“二爷可是在寻秋昙姑娘?” “你瞧见在哪儿了?”秦煜冷冷问。 “就在西厢房后的葫芦架子那儿,同钱妈妈不知在说什么呢。” 守诚听罢,立即推了秦煜沿着西厢房的墙檐下走,一路轻轻推进,在转角处果然望见一葫芦架子,葫芦藤上只挂了三四个枯萎的小葫芦,叶子已也都发黄干萎了,然而密密的藤蔓仍然挡住了大半视线,隐约可见秋昙和钱妈妈的衣角。 葫芦架后的两人并未留心那阵刻意压低的轮椅声,秋昙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递给钱妈妈,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此事的前因后果都在……都在这上头了,你拿去给夫人看就是。” 钱妈妈接过信笺,心下暗忖:二爷从不手软,若真疑心秋昙,早把她打死了,莫不是秋昙这小妮子诓骗夫人吧!便道:“若欺骗夫人,可仔细你的皮!” 秋昙急得跺脚,“我骗夫人做什么?上回我从夫人处拿的药,只剩下十多日的量,夫人也说了,只要这些药下完了,二爷的腿便神仙也难救,之后便会放我出府,我不过写信令她当心些二爷,早些准备,”这一句刻意压低了声儿,然秦煜仍听见了,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罢了罢了,你把信给我,我去寻夫人!” “不必,夫人眼下正应付客人,没空看你的信,还是待会儿我交给她的好,只是你要细想想,可是二爷设了什么拳套叫你钻,我怕二爷来个欲擒故纵,你我和夫人都遭殃。” 此言一处,秋昙心里打了个鼓,心道秦煜那样水晶心肠的人,会察觉不了她的所作所为么?该不会真是他设的套吧? 她脑子里风车似的转,将前些日子每日吃饭饮茶的细节,以及秦煜同她说的话都在脑中过滤一遍,最后摇头道:“不是,应当不是,前几日老太太赏了我好些东西,说是二爷要提我做通房丫头,我想着,二爷应当是真心,不然怎会去向老太太讨赏?他之所以留着我,也是看我伺候得尽心,想把我收了房,好将我关在听风院一辈子,伺候他一辈子罢了!” 正文 第216章 寿宴(五) 钱妈妈听她这样说,终于有了几分相信,迟疑着应了声好。 可秋昙看她的样子,觉着不稳妥,便望着钱妈妈的眼,望定她,“妈妈,您和夫人可别想着用完了我便扔,我若做了二爷的通房丫头,便要日夜煎熬,做小伏低,在二爷跟前演一个尽忠尽职的丫头,如此这辈子便毁了,我这人性子不好,人家毁了我一辈子,我便鱼死网破,把先前的事儿都捅出来,大不了一死,我这条贱命不值钱,可夫人残害继子的帽子,却是牢牢地扣下了,也别想着杀人灭口,我一个在听风院连院门也不出的,都无端死了,二爷和老太太又怎会不彻查?更别想着把我送出府去再灭口,我可是留了证据在的,我一死,自有人把证据送到二爷跟前去,到时总要拉两个陪葬。” “你……”钱妈妈食指直指秋昙。 秋昙哼了声,拿手弹了下旁边葫芦架上一只枯萎的葫芦,立即它便掉在地上“噗”的一声。 接着,秋昙大步绕过葫芦架子,往后墙处去,然而才走几步,正望见墙角拐弯处那个坐在轮椅里的人,她脑子里轰隆一声,有什么坍塌了,接着,后脖颈一阵阵细栗漫上来。 她咽了口唾沫,“二……二爷?” 秦煜身子紧绷着,紧攥着轮椅扶手的那右手手背上,青筋暴起,如藤蔓般往袖子里蜿蜒。 “好,好哇!”秦煜眼中寒芒一闪,嘴角微勾,似笑似哭,“是我好奴婢!” 钱妈妈也从葫芦架后走出来,见了秦煜,一向老成的她也吓得两股战战,“扑通”跪下去,“二爷。” 秦煜抬手示意守诚,守诚这便推着他,一步步朝秋昙走去,轮子碾在枯草地上,发出嗦嗦的声响。 秋昙看着愈来愈近的的秦煜,见识到他眼中裹挟的深刻的恨意,她无地自容,她后悔自己说了那些伤人的话。 秦煜细细端详着她,从头到脚,他要细细看看这个自己全心信任爱护的奴婢,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竟然这样狠毒,看着他日日叫这双残腿折磨,看着外人对他怜悯的目光,竟还能下药令他残上加残,一辈子也站不来,原先他还那样信她,想着她便是背叛自己也绝不会给他下药。 “你下了什么无色无味的毒,令我竟尝不出来?”秦煜笑望着她。 秋昙低头抠着手指,她不好在钱妈妈面前,说自己什么也没下。 “做我通房丫头,就这样委屈你?每日演戏,日夜煎熬,一辈子都毁了?”他一字一句,切齿道。 “二爷,”秋昙含泪跪下。 秦煜忽的抬手捏住她的下巴抬起来,直捏得她那肉皮儿发红,骨头发疼,“我令你这样难受?” “二爷,奴婢求您,”一滴泪自眼角落下,直滑落在他指腹上。 秦煜恨自己为何心软,可他终于收回了手。 “秋昙姐姐,”站着秦煜身后的守诚,也摇着头道:“我原以为是扇儿姐姐诬告你,没成想你真要害二爷,你平日伺候二爷不是尽心尽力么?难道那些都是装出来的?” “好啊守诚,你竟以为我诬告她?”一旁的扇儿冷笑,“也是,我不如她会装模做样么,所以我这样的好人,人人都以为我是坏的。” “守诚,你亲自把她带回院里去,关起来,上锁,她若要逃,便拿大棍子打,把她的腿打断了也无碍,”秦煜冷眼睨着秋昙,随后从袖子里掏出一方雪白的帕子,狠狠拭去食指上的泪痕。 守诚应了声是,他知道秦煜之所以派他领秋昙回去,便是怕她半路又溜走,自个儿力气大,能制住她。 秋昙吸着鼻子,双手撑地缓缓站起了身,此刻她的双腿还是软的,便只能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守诚刚要伸手过去令她扶着,可想了想,到底没伸出去。 秦煜这才留心到远处跪伏在枯草丛中的钱妈妈,他冷冷道:“东西拿过来。” 钱妈妈膝行上前,将那信笺双手呈上,秦煜接过,挑开泥封,将里头那页纸拿出来;浏览一遍,心更凉了,原来秋昙想着让周氏帮她逃走。 “二爷,老奴犯的错不干夫人的事,都是老奴一手策划,秋昙的身契也在老奴手中,待会儿老奴自会去向老太太领罪,可这会儿就要开席了,外头还有好些事得奴婢照应,请二爷暂先饶过奴婢。” 恰好厢房里有人喊“钱妈妈,翠兰,你看见钱妈妈不曾,这酒水打了两坛子,也不知用梅子酒替上可行不行。” 秦煜只想把秋昙揪出来,其余人他不在意,于是冷冷道:“滚吧!” 钱妈妈忙起身,向秦煜道了声“多谢二爷,”便急急地往前边去了。 “二爷,奴婢来推您吧,”扇儿小心翼翼上前,低头轻声道。 为了能贴身伺候主子,她先前碰了多少回南墙,没想到今日终于轮上她了。 然而秦煜却全然忘了身边还有一个扇儿,她偏头瞥了她一眼,“你也回院里去,看着秋昙,”说罢便自己转着轮椅,往前头去了。 扇儿胸口剧烈起伏,她咬了咬下唇,终于不甘心地应了声是,之后便退了下去。 才走没两步,便见老太太身边的莺儿过来了,莺儿瞅了眼扇儿,眉头微蹙,旋即走上前,对秦煜道:“二爷怎么跑这儿来了,可叫奴婢好找,老太太喊您过去呢!” 秦煜此刻心乱如麻,本想在此处静一静,见莺儿寻来,不耐地问:“什么事?” “是安平县主和郡主……”莺儿没再往下说。 秦煜猛然想起方才孙妈妈的禀报,冷笑了声,命莺儿推自己过去万寿堂。 …… 却说扇儿心里不忿,一路上,口里都在嘀咕着骂秋昙的话,待她回到听风院,恰好秋昙才叫守诚关进她房里,而翠袖和绿浓两个在门口质问守诚,“你做什么关着秋昙姐姐,还上锁啊,二爷知道么?” “正是二爷的意思呢,二爷不仅说要关她,还命我去她房里寻赃证,守诚,快把门打开!” 守诚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犹豫片刻,到底开了门。 正文 第217章 搜房 却说扇儿心里忿忿不平,一路上,口里嘀咕着骂秋昙的话。 待回到听风院时,恰好守诚从秋昙屋里出来,正要上锁,翠袖和绿浓两个立在门口,质问守诚,“你做什么关着秋昙姐姐,还上锁,二爷知道么?” 扇儿双手抱胸,大步走进来,“正是二爷的意思,二爷不仅说要关她,还命我去她房里寻赃证呢,守诚,你快把门打开!” “你胡诌,二爷怎么会命关着秋昙姐姐,”翠袖瞪着扇儿,而后调转视线看向守诚,“守诚,你说,她是在骗人吧?” “守诚,将方才二爷下的令告诉她们几个听听,”扇儿满面得色,目光扫过翠袖和绿浓。 守诚你嗫嚅着:“二爷说,要把秋昙姐姐关起来,若她敢逃跑,便……便打断她的腿!” 翠袖和绿浓都倒吸一口凉气。 “听见了?”扇儿瞥了眼绿浓。 绿浓到底不敢违秦煜的令,这便拉着翠袖往后退了两步。 扇儿向正立在东厢房门口的屛儿招手,“姐姐,要看热闹到这儿来看,你原先说我得罪了她们,往后不好做人,我让你看看我是怎么得罪她们的!”说着,将门一推,大步走进门去…… 只见屋里各处箱笼、包袱、镜奁、妆盒等,或大或小之物,齐齐打开,更有四五个布包解开了放在地上,里头是一包包分拣好的草药。 秋昙正坐在妆台前,面罩寒霜,指着那些药向扇儿道:“你不就是想搜这个么?我都放在明处了,要拿便拿去,别处,我可不许你弄乱了!” 扇儿往地下扫了眼,心道自己猜的果然不错,原先她娘给她送的包袱里,她从汀兰院背回来的包袱里,果然藏着药。 “瞧见了么?都瞧见了么?这便是用来害二爷的药!”扇儿回头扫了眼绿浓翠袖二人,故意往后退开些,好让她们瞧得清楚,“亏你们还姐姐姐姐地叫着呢,殊不知人家趁着你们的便,暗害二爷,嫁祸你们呢!” 绿浓怔了下,因秦煜的药从来都是由她熬制好端到正屋外,交给守诚,若出了事,自然也是她的责。 “都搬出去吧,”扇儿命道。 守诚和屛儿立即上前,将那几个大包袱,或搬或背或抱,都移了出去。 秋昙眼睁睁看着,一语不发。 然扇儿得寸进尺,走到红漆柜前,将里头的包袱都翻开来,衣裳四散地扔出去,还啧啧啧地嘲笑道:“瞧瞧你这小衣,穿了都多少年了,皱得跟梅干菜一样。” 秋昙忍无可忍,起身上前将她一拉,接着“啪”的一声,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落在扇儿脸上。 扇儿手抚着脸,懵了。 秋昙指着她,“我如今是失了势了,可你也别得意,以为我下去了你就能上?上蹿下跳的,不成个人样,我告诉你,你趁早死了心,这院子里的老资历绿浓还没上,轮得到你?况且你指证了我,便是指证了夫人,得罪了夫人你还能有好?不想着夹紧尾巴做人,反倒猖狂得没个褶儿,咬着尾巴乱叫乱吠,你以为二爷会保你?二爷心里,你什么分量,自个儿掂量不出来?” 扇儿经她这一提点,终于反应过来了,立时头皮发麻,手足无措,再没心思搜查什么赃物,恰好屛儿闻声跑过来了,她挡在扇儿向秋昙致歉,“秋昙姐姐,真对不住,我妹妹她,她口无遮拦,她不懂事儿,”一面说一面推扇儿出门。 屋里霎时安静,一点声息不闻。 绿浓和翠袖立在门口,望着秋昙,眼神疑惑而又疏离。 良久,翠袖终于向她靠近了几步,哽咽着问:“姐姐,究竟怎么了?早上还好好的,是哪儿得罪二爷了么,若是,你就低个头认个错嘛!” 秋昙摆摆手,笑道:“都别问了,出去吧,知道了对你们反而不好,二爷要把我怎么着,你们也不必为我求情,若把我当姐妹,记得去坟头给我烧个纸,就是了。” 一番话把翠袖说得眼泪直流,“姐姐,你别……别这么说。” “你们都出来吧,”守诚在门外催促。 秋昙笑了笑,“绿浓,你领她出去吧!” 绿浓颔首,立即拉了翠袖往外走…… 湘妃帘轻轻晃动了几下,接着是房门关上,上锁的声音。 秋昙深深叹了口气,而后走到床沿边,直挺挺地倒在床上,脑袋埋进柔软的棉被里。 她想自己这回大约真要见阎王了,秦煜方才看她的眼神,多恨啊,他捏她下巴下手多重啊,几要骨头捏碎了,完了,这回真完了。 若死后能回到现代也好呀,只是,若能把翠袖绿浓也带去现代便更好了,想到这儿,她发觉自己竟有些舍不得秦煜,不如把秦煜也带去吧,不对不对,把他带去岂不是给自己找了个祖宗? 想着想着,愈想愈歪,最后又回到对死亡的忧惧上来了。 …… 外院,客人们已吃完了席,几位侯夫人喝了几口茶,谈谈闲天,便告辞回府了,男客们看了出折子戏便也散了,众人陆续告辞,唯有林家几个客还在,周氏上去打了个招呼,便由林氏去招呼,她自个人和钱妈妈孙妈妈等人歇了,终于得空吃口饭。 周氏特许两个妈妈一同上桌,才捧上一碗红稻米饭,便又有个妈妈进来回事,说老太太之所以没出来用饭,是同安平县主、郡主和秦煜在万寿堂在商量要紧事。 周氏听罢十分欢喜,亲自夹了块果子狸肉放进孙妈妈碗里,“今儿你是大功臣!”孙妈妈笑了,说多谢夫人。 周氏又看了眼一旁魂不守舍的钱妈妈,笑问:“你怎的了?” “夫人,有件要事,”钱妈妈放下筷子,郑重其事地道。 “什么要紧事?” 钱妈妈瞅了眼孙妈妈,想着一张桌上用饭,不好让她下去,说给她听又不便,便压下此事道:“是老太太同胶东王在荟芳园那花厅里不知商量什么,商量了大半个时辰。” “我当什么要紧事,横竖是田庄上那案子,我既撂开手,便不管了,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说罢将碗递给丫鬟,让舀一勺合欢汤。 正文 第218章 疼么 却说午饭后不多久,秦煜由张嬷嬷推回了听风院正屋里。 就要走时,见秦煜仍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以为他是因与县主退婚一事心里不快,便又安慰一番道:“哥儿是老奴看着长大的,最是实诚又正直、刻苦又用功的一个人,绝不是县主诋毁的那般,依老奴看,县主就是叫宠坏了,跋扈惯了的娇小姐,自个儿犯了错,却把错都推到哥儿您身上,哥儿您千万莫要同她一般见识,退了婚于您是好事,便家世再高,这样的,咱们也不要!” 秦煜颔首,眼中却一点儿生气也无,“我明白,妈妈自去吧。” 张嬷嬷怕秦煜嫌她啰嗦,也不好再多言,这便告辞出去,同守诚交代了几句,随后回万寿堂去了。 接着,守诚也进了门来,他见坐在八仙桌后的秦煜,了无生气的,像是一具风化了千年万年的尸骨,一时,他也不敢上前了。 秦煜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其实,对于与县主退婚,他乐见其成,只是,今日老太太在责怪县主任性妄为,令秦家蒙羞时,安平县主口不择言之下说的那番话,令他有如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剥光了衣裳,那样屈辱。 她说他是个瘸子,当日之所以答应嫁他,实在选无可选,又有些同情他罢了,可后头她看上了林良辅,是的,她不再像上回那样说自个儿是受了林良辅的蛊惑,而是直咧咧地说她就是心悦林良辅,哪怕她是个奴才,也比他好千倍万倍,至少腿不瘸。 那一番话下来,把老太太气得捶桌子,喊头疼,也把他激怒了,他恨不能上去亲自把安平县主的口缝上,最后,还是郡主扇了县主一个耳光,她才消停了,可即便如此,她也跪下,哭着求郡主放过林良辅。 大约,这便是真心爱慕一个人吧,大庭广众之下,县主之尊也愿承认自己心悦一个奴才,如此一对比,秋昙果然对他没一丁点真心,她不也因他瘸腿而推开他,不愿做他的通房丫鬟么?她不也说宁肯嫁个贩夫走卒,也不愿用他有一点瓜葛么?甚至,她为了能早日出府,背叛他,干出给他下药,令他一辈子也无法站起来这样残忍之事,如此,还有什么可妄想的,她对他只有惧怕,只有冷漠,丁点儿感情也无。 “守诚,拿鞭子来,”秦煜后脑勺靠在轮椅上,缓缓合上眼。 守诚微愕,旋即应了声是,立即退出正屋,去到杂物房,从一堆剑啊刀啊里头,寻出来一根牛皮鞭,韧性十足,直有成人的大拇指粗细。 他将那鞭子抹干净了,进屋去,双手呈送到秦煜面前。 秦煜接过那鞭子,放在双腿上,右手食指轻点着那鞭子,似在犹豫什么。 守诚忽禀报道:“二爷,方才扇儿在秋昙姐……咳咳,在秋昙屋里寻出好些草药,秋昙自个儿也说这便是给您下的药,您可要看看?” 秦煜食指一顿,终于下定决心,“药便不必看了,把人带过来。” 守诚应了声是,立即退下,去耳房里领了秋昙过来,随后又退出了屋子。 秋昙撩帘进来时,忽想起自己头回进这个屋子,那时她害怕秦煜,不敢走近,只立在门口,今日她也是,而秦煜仍同当初那样,道:“走近些。” 秋昙一步步挪过去,不敢抬头看他,又惧怕,又愧疚,便屈膝跪下,跪在离他两丈远处,眼睛盯着他银色的小朝靴看,“二爷您有什么吩咐。” 只听“呼”的一声,鞭子甩过来,直落在她肩头,带着千钧万钧的力气,抽得她倒吸一口凉气,扑倒在地。 一切来得猝不及防,疼痛还没蔓延开来,秋昙心里眼里只有惊惧。 “疼么?”声儿里带着点儿快意。 秋昙这才感觉左肩连着肩胛这一块儿,火辣辣地疼,偏头一看,便见一道深而长的血痕,小袄、银色褙子、甚至里头的小衣,都叫打坏了,棉花绽出来,甚至也渐渐染上鲜红。 她试着动一动右臂,不成了,整个儿麻了。 “疼不疼,”声儿颤抖着。 “奴婢好疼,”秋昙趴在地上,“求二爷看在奴婢伺候您几个月的份上,给奴婢个痛快吧!” 她知道,照秦煜的性子,自己是非死不可了,况且在这个时代,她不过是个奴婢,一条贱命,做主子的会在意么? 又听“呼”的一声,秋昙惊得闭上了眼,等待那一鞭子落在身上。 然而那鞭子没落下来,她抬眼看秦煜,却见他左肩也落下一条长长的血痕,比她那一条还要深,即使在深深的鸦青色的映衬下也显得刺目。 秋昙的眼泪迸出来,带着哭腔喊出一声:“二爷,”双唇颤抖着,再说不出一个字。 不知为何,分明打在他身上,她却也跟着疼了。 “这疼,还远远及不上呢,”秦煜忽的笑了,抬手道:“你再过来些。” 秋昙却不知怎么,全身都没了力气,突然伏地大哭起来,“二爷,奴婢错了,是奴婢对不住您,你要罚便罚奴婢吧,求求您放过您自己吧!” “哭什么?这时候也不忘演戏?不必了,秋昙,不必演了,我不必你演个尽心尽责的奴婢,伏低做小地伺候我,不必你日夜煎熬,拿出你原本的样子来吧,”秦煜道,这句话里的每一个字,方才她对钱妈妈说时,便像钉子钉在他心上,如今再说一遍,就像又往心上钉了一回。 是啊,抽一鞭子的疼算什么,远远不及她的话来的伤人。 秋昙的眼泪开闸似的流,可她自个儿也不知自个儿在哭什么,只是伤心,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 她只能仰起头来求他,“二爷要……要杀,便给个痛快吧!” 秦煜目光空洞地望着某一处,忽的抬了抬手,生怕他又打自己,便忍者剧痛膝行过去,拦住他的手,将鞭子强拉下来,“二爷,二爷!”两个字说得太用力,反而连声儿也没有了。 正文 第219章 心事 秦煜放下鞭子,转而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抬起来,“眼泪也是演的么?” 秋昙微张了张口,却抽噎得一个字也说不出,眼泪一串串落在他虎口上。 “说说你都演了些什么戏?除了换药,想令我一辈子站不起来外,还演了什么戏?嗯?”捏她下巴的手微微收紧,白玉扳指硌得她脸疼。 “原……原先,”秋昙强自压抑着哭泣,断断续续道:“原先您命奴婢将三爷的画儿送去给老爷,奴婢谎称它掉进池塘里了,实则……实则是奴婢故意扔下去的;您当初在我枕头底下寻着的那瓶药,确实是夫人给奴婢的,可下药的是冬儿,奴婢并不敢下;最后便是您的起居饮食,听风院各样的消息,奴婢都传递给夫人了,连同安平县主与林良辅的事儿在内,可……可奴婢绝没有换您的药!虽然夫人确实吩咐了奴婢,可奴婢把那些药都存着,没对您用,方才已给了扇儿和守诚了。” 秦煜深深望着她,只见她满眼朦胧的泪光,乍然破碎,一滴滴溢出来。 无端的,他相信她,于是他松开手,喊:“守诚!” 守诚就在檐下,他方才听见秋昙的哭声,想进屋又不敢贸然进去,便焦躁地踱起了步,这会儿听秦煜喊他,忙不迭地掀了帘子走进去。 只见秦煜面色惨白地坐在轮椅里,左肩一处深深的鞭伤,而秋昙跪伏在地上,哭得直抽气。 “二爷,您……您这是怎的了?”守诚又惊又怕,快步上前,屈膝跪在秦煜身前。 “你方才说从秋昙屋里搜出了药,拿进来,”秦煜冷声吩咐。 “回二爷,搜出了好几包袱,都是一样的药,是都抬进来,还是只拿一包进来看看。” 守诚这话便与秋昙所说对上了,果然她违了周氏的令,把那些药都存着,没给他换? “拿一包进来,”秦煜道。 守诚应了声是,这便起身快步退了出去。 秋昙也稍稍止住哭,神智清醒了些,如此更觉肩头疼痛,她伸手捂着肩胛,想压下那股疼。 秦煜见她捂着伤口,又怕青砖地的冰凉冻着她,便屈下身子,左手插入她腋下将她抱起,扶她挨着一旁的矮杌子坐下。 这时,守诚也拿着一牛皮纸包的药包进了屋,他趋步上前,将药包双手呈给秦煜,“二爷,就是这个。” 秦煜接过,放在鼻尖轻嗅了嗅,一股浓郁的草药味儿,若用这药换了他原用的药,他早便闻出来了,可见秋昙并未说谎。 如此,心里的疙瘩才算解开,他将药包还给守诚,摆手示意他退下。 “二爷,”守诚看了看秦煜的伤,又看秋昙的伤,道:“我去请李太医过来吧?” “不必,你退下,”秦煜淡声道。 “二……” “退下!” 守诚没法儿,只好退出门外,将袍子一撩跪在门口石阶上。 翠袖等人在屋里也都听见秋昙的哭声,因今日之事非同小可,便都不敢求情,如今见守诚在门外跪了,她们也过去跪,接着屛儿也拉着扇儿过来,跪了。 屋里,秋昙已彻底止住了泪。 “你应当换了我的药,干脆些,这样不上不下的,我反而不知如何治你的罪,”秦煜的声调缓和下来。 “奴婢不敢,奴婢也不想违背良心,”秋昙掏出一水红色绣白梅的帕子,抹了抹脸。 “良心?”秦煜冷笑,“你若真有良心,便不该叛主,难道我待你不好么?还是她给了你更大好处,令你这样忠心于她?” “奴婢想早些出府,奴婢的身契还在夫人手上,”秋昙说话仍一抽一抽的。 “有难处为何不同我说?”秦煜恨铁不成钢,身子不由自主前倾,“多少赏赐都给了,你要金要银,你喜欢首饰珠宝,妈妈们送的礼,名分,哪一样没给你,你若早同我说身契在汀兰院,我便有法子拿过来,你为何求着外人,偏不同我说?” “自由呢,二爷也能给么?”秋昙扬起脸倔强地望着他。 “什么自由,”秦煜微微蹙眉。 “二爷会放奴婢出府么?” 秦煜嗤笑,“你还是要走?待在我身边就这样难受?是因觉着我这辈子站不起来,便连外头的贩夫走卒也比不上?是,我的腿残了,可心却没残,难道你都看不见?” 她诧异地望着他,“二爷您?”先前种种难以解释的偏爱,终于水落石出,秋昙恍然明白了。 她心如擂鼓,可想到秦煜分明喜欢她,却还拿鞭子抽她,便觉委屈,眼泪又渐渐漫上来。 秦煜偏过头,没好意思再看她了,“你还要出府么?” 秋昙眼泪一抹,“那自然是要的,奴婢不想困在这府里,每日伏低做小,讨好逢迎,这个主子要敬,那个主子要跪,将来二爷娶了妻,奴婢更要处处受制于人,若再纳几个妾,那奴婢更没好日子过了,奴婢不要过这样的日子,奴婢想去外头,吃什么玩什么全由自己,要哭便哭要笑便笑,想喜欢什么人,便喜欢什么人,求二爷成全奴婢!” “我已与县主退了婚,”秦煜道:“往后也不会纳什么妾,你想吃什么,想玩什么——” 秋昙呵的一笑,打断了他,“二爷,您想不娶妻,想不纳妾,便能不娶不纳么?二爷,您也做不得自己的主吧?那不如索性成全奴婢,让奴婢做一回自己的主。” 一句话直戳他的心口,确实,他做不得自己的主,可是,成全了秋昙,又有谁来成全他呢? 那种如无根浮萍漂浮在海海人生中的滋味儿,那种像掉进无底的黑洞,永远下坠,永远落不到实处的滋味儿,他还要再度品尝么? “我什么都能应你,独这一件不能,”秦煜道。 秋昙冷笑,“所以二爷仍要把我困在这儿,便我到了年纪也不放出去?” “是,”他斩钉截铁道。 秋昙哂笑着颔首,道:“奴婢料到了,二爷您就是这样的人!” “是,我就是这样的人,宁可我负人,莫叫人负我,”说罢秦煜便喊守诚,“命绿浓和翠袖进来,把秋昙扶下去。” 正文 第220章 修养 阶下,绿浓、翠袖和守诚三人听见吩咐,忙起身,打帘走进去。 一入内,翠袖便低眉顺眼的不敢看人,绿浓则偷眼觑了觑秦煜,赫然见他左肩一道伤痕,大惊,心道秋昙胆子忒大了吧,竟连二爷也敢抽,待行到秋昙身边,见她肩头也一道鞭痕,更诧异了,难道两人你一鞭子,我一鞭子的互抽? 翠袖见秋昙受伤,则是眼泛泪花,心道二爷下手忒重了,定是那扇儿在旁煽风点火,不然二爷怎么舍得打秋昙姐姐呢? 两人默不作声地扶起秋昙,转身小心翼翼往外去…… 几人走出屋子,跪在阶下的扇儿见了,先是一惊,接着又幸灾乐祸地扯了扯嘴角。 绿浓和翠袖只作不见,扶着秋昙走进右耳房,扶她在床边坐下,绿浓轻轻揭开那打烂了的衣裳,看一眼伤口,啧啧道:“红肿得厉害,我这就去打水来,先擦洗擦洗再上药,”说罢转身往外走。 翠袖陪坐在一旁掉眼泪,道:“二爷下手太……太重了,姐姐,你……你就服个软,向二爷认错吧!” 秋昙用自己半湿的帕子给翠袖抹了把泪,道:“你放心,我已认了错,这不保下命来了么?”说着,竟笑起来。 “姐姐您还笑呢,我……我给您寻两件衣裳来,换了这个,”说着便起身,走到红漆柜前,拉开柜门寻袄子。 秋昙低头看了眼自己胸前那道鞭痕,心道秦煜下手确实重了,只是不知他自己受的一鞭子又怎么样了。 不过,好好的又想他做什么?还有啊,自己方才为何哭得那样伤心,是怜惜自己,还是怜惜他? 不对不对,自己拿鞭子抽自己,有什么可怜惜的,况且他说他喜欢她,想来也不一定真心,真心喜欢一个人,就该成全她,而他不过想占有罢了,而剥夺一个人的自由,同要了她的命又有什么两样呢? …… 那边厢,守诚也打了水进屋,预备给秦煜上药。 秦煜却道:“不必,你把窗屉子里那瓶李太医留下的金疮药给秋昙送去,好好看着她不许她走出院门一步。” 守诚心道那金疮药名贵得很,李太医统共也就只给了一瓶,这也给秋昙送去,可见秋昙再如何伤二爷的心,二爷还是放心不下她。 于是他将铜盆放在架子上,过去寻出那瓶金疮药便走出门去,才行至门口,忽秦煜又吩咐了声:“把李妈妈喊来。” 守诚应是,这便掀帘出屋,先是命仍跪着的屛儿扇儿起身,再便去了灶房。 灶房里,李妈妈立在桌前,双手不疾不徐地揉着木盆里的大面团,她倒不是淡然,而是在思忖着究竟该不该将今日听风院的事儿禀报给老太太。 其实她也没弄明白究竟怎么一回事,先是把秋昙关起来,再是命扇儿从她屋里搜出些药,说秋昙换了二爷的药,在她看来,哪个人要换药还在屋里藏这么些呀,这不等着人来搜么?因在府中多年,见多了女人们的阴谋算计,她想事儿便更深一层,总怀疑是扇儿陷害秋昙,一时也拿不准究竟报不报给老太太。 “妈妈,你还有心思揉面呢,二爷屋里都闹翻了,”守诚走进灶房。 李妈妈撒了几滴水进盆,笑道:“我只管做我的活计,管得了主子罚奴婢么?” 守诚从桌上的白瓷碟子里捻了块桃酥吃,“那倒也是,不过二爷请妈妈过去,妈妈不管也要管咯。” 李妈妈心头打鼓,丢下那揉了一半的面团,向铜盆里净了手,随后走出灶房往正屋去…… 秦煜听见门外的脚步声,知是李妈妈来了,道:“进来。” 李妈妈打帘走了屋去,这还是她头回进来秦煜的屋子,因门窗紧闭,四处黑洞洞,没半点儿生机,秦煜像个游魂,在博古架前背对她坐着。 “二爷唤老奴来,可是有什么吩咐?”李妈妈低眉颔首道。 “今儿听风院的事,妈妈全当不知道吧,”秦煜语调平淡,头也没回。 这意思便是命她将此事烂在肚子里,不可上报老太太。 其实一直以来,秦煜默认听风院的事儿李妈妈会报给老太太,从不曾说过什么她什么,今儿敲打她,必是因这件事非同小可。 李妈妈也是聪明人,隐瞒不报老太太也不知道,何必惹得小主子不痛快呢?于是她回:“老奴明白。” 如此,秦煜才放了心。 …… 不知不觉便到了晚饭时分,秋昙已用了守诚送来的金疮药,换上寝衣和披风,坐在饭桌前,外头北风呼呼地刮,屋里灯火明灭不定,分明门窗已关紧,也不知哪里来的风。 翠袖盛了满满一碗白米饭,放在秋昙面前,道:“姐姐快吃吧,天儿冷,一会儿这饭菜就凉了。” 因着鞭伤,秋昙整个左胸口疼得厉害,动一动左手也不成,便垂着左手,右手拾起竹筷,扫了眼桌上的菜色,良久也没下得去筷子,“怎么菜里丁点儿辣子也没有呢?” “姐姐你受了伤,不能吃辣,”翠袖道:“可别小看了这几道菜,就拿这道开水白菜来说,李妈妈平日给我们做的白菜不过随意翻炒几下,今儿给你做的却不一样,煮这白菜用的汤,是她昨儿用半只鸡半只鸭,猪骨干贝吊了一整晚的,今儿又用鸡肉泥把汤滤得像清水一样清,足足忙了一个时辰呢,本是备给二爷吃的,李妈妈却顺带给你也做了一份,”翠袖说着,捉起筷子,夹了片白菜,另一只手托着到她碗里。 秋昙夹起来咬了一小口,确实有各种肉汤的鲜香味儿,与平日吃的大不一样。 李妈妈突然对她上心,想必是秦煜的吩咐,只是,他不把她放出府,好酒好饭地招待她,像养只金丝雀一样豢养她,有什么意思呢? 秋昙神情恹恹的,又放下筷子,道:“翠袖,我左手不便,这几日都得劳你照顾了,你也坐下吃吧。” 翠袖最爱吃,自不会同秋昙客气,她诶了声,在秋昙对面坐下,也不盛饭,光吃菜,一面吃还一面往秋昙碗里夹。 这时门外传来守诚的声音:“秋昙姐姐,你今晚还去二爷屋里歇息么?” “不去,今儿不去,往后也不去了!” 正文 第221章 不甘 此时汀兰院里,各处已挂上羊角灯,灯随风摇,倒映在檐下的舞动的灯影,令人目眩。 正屋里,两个小丫鬟放箸摆饭,另一个端着铜盆巾帕立在一旁,周氏盥了手,拿洁白的巾帕擦干了,便命几个侍奉的奴婢退下,请一旁的钱妈妈入座,道:“你也坐下吃吧,天儿快冷的,喝两口汤暖暖身子,”说着,竟亲自舀了一碗鲫鱼汤给她。 钱妈妈道了声不敢,随后接过,站着喝了。 周氏自己坐下,道:“什么不敢的,快坐吧,近来我同孙妈妈多亲近了几回,你别吃她的醋,在我心里,她始终不及你,你到底是我从娘家带来的,不是别个能比,只是我如今要用她,安平县主和林良辅的事儿,她做得不错,若非她这一招,把事儿闹到明面上,逼得老太太为了脸面不得不退婚,将来要对付听风院那个,就更难了,唉,说起来,我也管了十几年的家,怎么到头来竟是在跟个小孩子斗法?” 钱妈妈捧着碗坐下,深深叹了口气,道:“有一件事,方才老奴总不敢告诉夫人,这会儿都忙完了,老奴便说了吧,二爷已经知道秋昙是您安插在他那儿的人了。” “什么,你说什么?” 周氏猛地站起来,只听“咣”的一声,她手里捏的一白瓷勺掉在桌上。 钱妈妈捡起那勺子放进碗里,之后便将白日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周氏听得头皮发麻,再吃不下饭,揪着帕子就地踱步,“不得了,这可真不得了了!” 接着,钱妈妈一手扶椅子,屈膝跪下来,道:“夫人,老太太问起来,老奴愿一力承担,到时就说是老奴挑唆的您,是老奴骗您说那药吃了无大碍,您才吩咐秋昙给他换的。” 周氏把帕子都揉皱了,摇头道:“不成不成,老太太又不是傻的,能信这个话?” “老太太自不信,可旁人信,府里谁不知道夫人仁慈,事事都是老奴替您办妥,有时还不报给您,自己就拿主意了,老太太便不信,但她看在三爷的份上,看在您操持这家多年的份上,也会假装信了,如此,夫人您就保住了,至于老奴,老奴这条贱命,值得什么呢?” 从周氏八岁起钱妈妈便伺候她,早把周氏当做自己的亲女儿了。 周氏忙扶她起来坐下,而后抽出帕子来揩眼角,“妈妈,这府里就你一人疼我,你要替我顶罪,往后我身边连个可信的人都没有了,”说着,她忽想起什么,双眼发亮盯着钱妈妈道:“不不不,还有法子,我派人去探听探听听风院的消息。” 钱妈妈道不必,因着她已派人探听过了,今儿秦煜从老太太那儿回去后,便再未出院门,而此刻老太太还没着人来请周氏,可见秦煜只是去商量退婚,并未将秋昙是汀兰院的奸细这事告诉老太太。 “这样便好,那我们就赌一回!”周氏心中激动和恐惧交替,因而情绪高涨,两颊微红,她道:“我们就赌二哥儿舍不得秋昙,此事告诉万寿堂知道,秋昙便死一万回也不为过,他怎么舍得?只要他不动,我们也不动,这事儿就过去了,不过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钱妈妈忖了良久,想着也没别的法子,便颔首道好。 接着,主仆两个便坐下来,安安静静用起了晚饭。 谁也没再说话,好像什么事儿也没有一样,然而谁心里都清楚,这是件要命的大事,全在秦煜一念之间。 周氏用了小半碗饭便再吃不下,她放下碗筷,以茶漱了口,钱妈妈见如此,也放下了碗筷。 接着,周氏同钱妈妈说起明日的安排,问她:“南城戏班子没出差错吧?别闹出上回老太太寿宴那样的事儿,唱旦角的临上场倒了嗓子,也没个人能替,真晦气。” “妥当了,您就安心吧。” 一语说罢,屋里又陷入冗长的沉默。 忽的,周氏问:“我记得他们班子里有个叫林笙的小生,是宫里的夏公公侄儿……”忽的她顿住了,一手撑着脑袋,魂不守舍地喃喃:“不中用了,什么都不中用了,侯爷若知道这事儿,必要休了我,妈妈,我是不是心太急,他的腿本就残了,我怎么还怕他能站起来,我怎么这样蠢,还派个人去,我太蠢了!”说着,一掌重重拍在桌上。 “这不怪小姐,”钱妈妈将椅子拉近了些,挨着周氏,一手轻抚她的背,“是听风院那个太不尊长辈了,您实在看不惯,才乱了阵脚。” 周氏摇着手,“不是,不是,妈妈,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他的脸就生得同他娘一样,我看着便来气!这么些年了,老爷还守着他和原配那个破屋子住着,无事便不来登我的门,我有什么比不上那个女人,她不过一小小知府的庶女,而我,我是东昌伯爵府的嫡长女啊!我怎么比不过她?我生的儿子怎么比不过她生的?那一摔……那一摔怎么就没摔死他?怎么就还留了他一条命,成天的膈应我?我该给那马夫两包醉马散,是我心软了啊!” 钱妈妈听她说心里的苦楚,也禁不住落泪,她将周氏揽在怀里,轻拍她的背道:“小姐,这都是命啊!” 周氏忽的捶自己的胸口,眼泪刷刷地掉,又不敢哭出声,“命,什么命啊?便是有命,我的命也不该比那个女人差!” “小姐,犯不着跟个死人较劲儿,您才是候府的女主子,您还有三哥儿呢!” 一语未了,忽听风声呼呼,接着厢房传来门窗开阖之声,周氏吓得浑身僵直,一手紧攥住钱妈妈的衣角,“什么东西?” 钱妈妈也觉头皮发麻,这院子的厢房并未住人,门窗从来紧闭,但因年纪大些,还算顶得住,她轻拍周氏的背安慰道:“小姐莫怕,是风声,”说着便命撤了席。 之后,钱妈妈亲自服侍周氏净面浴足,拆环卸妆,待她上床安歇了她才下去歇息。 正文 第222章 病倒 周氏因心里有事,躺在床上整夜未睡,次日凌晨鸡鸣过一遍便起身,披了一灰鼠皮披风,坐在屋里怔怔然一个时辰。 待到卯正时分,孙妈妈进门来伺候梳洗,见她容色憔悴,精神萎靡,料她今日理不得事,便倒了盏安神茶奉上去,劝道:“这些日子夫人着实辛苦,不如偷个懒儿歇一日,横竖今日宴请的都是自家亲戚,有奴婢和钱妈妈在外张罗,再让二太太帮着照管照管,便是了。” 周氏放下茶盏,起身走出卧房,“我不在,二房那个能撑持得住?”说着,从隔子上拿了个大杯倒了水漱口。 “二太太自然比不得夫人,”孙妈妈一面奉承,一面向银盆里拧了帕子,递给周氏。 周氏伸手去接时,忽眼前发黑,只听“咣”的一声,竹节杯滑手掉在地上,周氏身子往前一栽,孙妈妈大惊失色冲上去抱住,其余几个小奴婢也冲上来,大喊:“来人,来人啊!” …… 当日,秦家主事的都病倒了。 老太太因昨儿商量秦煜与安平县主退婚,气得头疼症发作,躺在床上;周氏也因忧思过度昏过去;秦煜也在自个儿院里养伤,唯有请林氏出面料理,场面虽没乱,却也鸡飞狗跳。 用罢饭,几个与候府关系近些的都进内宅探望老太太和周氏了,另外那几桌族亲在外院,吃着果子看着戏,顺带打打牙祭,互相询问老太太和周氏因何病倒,其中可有什么内情。 昨儿宴席上不止一个女客瞧见安平县主和林良辅私下相见,消息已传出去,譬如专爱做媒的秦蓉便听说了,她道:“那还不是气的!原先县主和煜哥儿不是订了婚么,昨儿你猜怎么着,哎,我都说不出口。” “究竟怎么的,快说呀!” “昨儿宴上安平县主同侯府一仆人……咳咳咳,我告诉你们,你们可别告诉别人。” “竟有这等事?啧啧啧,什么时候不好,偏挑昨儿这日子,在人家的寿宴上干这种事,不是打人的脸么?” 于是,不一会儿功夫,这一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宴席。 既有暗地说安平县主放浪,可怜秦煜的,也有说秦煜残废,高攀不上,连个仆人也不如的,不一而足。 自然,不消半个月,两家退婚的事在京城权贵圈子里几乎传遍,因怕外人笑话指点,镇国将军府和平南侯府的主子们,甚至几个与两家关系近的亲戚,都不敢出门,年关下京城大大小小的宴会,几家也只送礼去,绝不露面,不过那已是后话了。 却说听风院里,秋昙躺在床上养伤,翠袖和绿浓轮换着伺候她,她便也乐得自在,连着两日不出屋,勤涂药,少动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饶这样,那伤口没养好,反而一日疼似一日。 而秦煜,用着最寻常的金疮药,不过两日功夫,伤势便好了大半,左手轻轻活动已不碍事了。 这日早晨起来,他穿衣整靴,漱口净面后,便坐在铜镜前,由守诚为他梳发。 守诚手笨,一个攥儿梳了许久,好容易用发冠定住了,再一看,却似乎有些歪斜,守诚挠挠头,道:“二爷,要不拆了重梳吧?” 秦煜知他不擅长这个,便不强求,只道:“不必,待她伤好了叫她回来替你,”说罢迟疑了会儿,“她……她怎么样了?” “翠袖说那金疮药好像没什么用,”守诚一面回,一面揭开琉璃罩子,将镜台前两支蜡烛吹灭,两股青烟袅袅,同飘进屋来的雾气缠绵在一起。 “那金疮药最是好用,怎么没用?想是她们没照顾好,夜里有人在她房里么?”秦煜望着守诚,关切地问。 “翠袖与她一张床睡了两晚了。” 秦煜微微蹙眉,心道那怎么伤势还不见好,难道因她是女儿家,身子分外弱些? “待会儿再去请李太医来一趟,”秦煜吩咐道。 守诚应是,随后从柜子里拿了件哆罗呢披风过来,为他披上。 秦煜自己系好系带,守诚则推着他往外去…… 掀开毡帘,冷风扑面而来,吹得人睁不开眼,满院的薄雾随风涌动,天儿还没大亮,屋檐四角挂着着羊角灯,灶房和水房也亮着微弱的灯火,接着传来奴婢们的说话声、水声和锅碗瓢盆的响动。 秦煜望了眼右耳房,门窗紧闭,不见一点灯火透出来,心她想秋昙应当还在温暖的被窝里躺着吧,只要人还在这个院子,便是赌气不愿见他,他也觉着安心。 正在这时,院门拍响了。 守诚微讶,心道一大清早的谁会过来。 茶水间里,正看炉子的绿浓听见拍门声,搓着手走出来,大步往院门口去,“来啦来啦!” 院门拉开,钱妈妈缓步走了进来。 因两夜不得安眠,哪怕厚厚的粉也遮不住眼下的疲惫,加之身上穿着件灰扑扑的素面长袄,分明不到五十的人也显得老态龙钟。 钱妈妈走上前,向秦煜恭恭敬敬福了一礼,“二爷。” 秦煜料到她为何而来,便道:“屋里说吧。” 于是,守诚推秦煜回屋,钱妈妈低眉跟上,随后守诚也倒了盏热茶给钱妈妈,便知趣地退出屋子。 秦煜见钱妈妈面色苍白如纸,怕她有个闪失,示意她坐下说,。 钱妈妈将热茶放在一旁的八仙桌上,也不敢坐,只低眉颔首地立在秦煜跟前,“二爷,老奴这两日神思恍惚,昨儿夫人便遣老奴送东西来,老奴却忘了,只好一大早赶紧的送来,”说着,从袖子里掏出秋昙的身契,双手奉上。 秦煜接过来,展开细细看了一遍,之后便小心叠好攥着手上。 “还有昨儿黄昏时分,镇国将军府已将聘礼全数归还,其中有一块古玉,是过小定时老太太从自己的体己里拿出来的,请二爷帮忙还回去,”说着,她又从袖子里掏出一红漆剔花长条盒,呈给秦煜。 秦煜也伸手接过。 屋里陷入尴尬的沉默,秦煜见她并没有走的意思,冷冷道:“妈妈还有事?” 钱妈妈提了提袄子,不紧不慢地屈膝跪下,“想必二爷已审问明白了秋昙,不知您预备何时向老太太禀明呢?” 正文 第223章 谈话 “祖母身子不好,秋昙也病了,禁不得这个,”秦煜淡道。 “二爷,您的意思是……”钱妈妈毫无生气的眼中射出精光,一个头磕下去,“二爷宽宏大量!” “我并不宽宏大量,”秦煜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往后你们再敢把手伸到听风院,我绝不客气,若还想在秋昙身上做文章,我更不会客气,明白了?” 钱妈妈连声说明白。 “近来秋昙病了,人不够使,再添两个来,”秦煜道。 钱妈妈听秦煜的意思是要揭过此事,不再追究,便觉自己捡了条命一般,欢喜非常,自然秦煜要什么她便应什么,甚至她还保证:“老奴去挑人,定送最老实本分,最能干活儿的过来。” 秦煜谅她们经此一事,想必不敢再往听风院送奸细,便懒得再敲打,只淡淡嗯了声,忽想起什么,又道:“把扇儿分派到别处去。” 钱妈妈应是。 接着,秦煜便自己转着轮椅去书房,将秋昙的身契夹进账本里,再把扇儿的身契抽出来,回到明间儿,还给钱妈妈。 钱妈妈恭敬接了,“二爷可还有什么吩咐?” “没了,下去吧。” “是,”钱妈妈又行一礼,才却步退下,脚步较来时轻快得多。 不多时,东厢房便传来扇儿的喊叫声:“我不走,我在这儿伺候得好好的,做什么要走?姐姐,你快去替我求求情啊,姐姐!二爷!” “鬼号什么?不就是派去别处当差么,离了听风院你就活不了?”绿浓从屋里走出来,怼她。 “别吵吵了,二爷还在屋里呢。”守诚在阶下提醒。 如此才终于消停了,不多时,屛儿替扇儿收拾好了包袱,送她出门,直送到院门口。扇儿抹着泪同屛儿道别,跟随钱妈妈去了。 绿浓双手抱胸倚在门口看,心道这一个出去,听风院从此便安宁了。秋昙和翠袖也叫扇儿的几声哭叫吵醒,便都披了衣裳起身,来到窗台边往外看。 见扇儿背着包袱去了,翠袖欢喜地拍掌,“走得好,走得好!”秋昙见扇儿哭哭啼啼的狼狈样子,不由想起她搜房时的泼辣跋扈,心中十分痛快,可痛快过后又生出感伤,总觉着自己往后也是同样的下场。 秋昙感叹了声,收回视线,忽听见轮椅声,她忙拉翠袖,“不看了,回去歇息,”翠袖便随秋昙走回屋里。 秋昙因鞭伤疼得厉害,躺回了床上,翠袖则将椅子上自己的袄子捡起来穿了,一面问秋昙今儿早晨想吃什么。 那边厢,秦煜由守城推着去到万寿堂。 莺儿见秦煜过来,向他行礼问安,随即打帘请他进屋去,立即有奴婢倒了茶来给他。 里屋有个妈妈走出来,向莺儿耳语了几句,莺儿便对秦煜道:“二爷稍等会儿,老太太才刚起。” “祖母头疼得怎么样了?”秦煜关切道。 “昨儿吃了三颗养荣丸,倒觉好些,只是总也睡不够,二爷您若有不好的消息,不好的话,千万千万缓着点儿说。” 秦煜颔首,他为了老太太能安心,连周氏做的恶事也暂且不追究了,旁的事,就更不会说出来扰她老人家的清净。 随即,他命守诚将那古玉交给莺儿,莺儿接过剔花红漆盒,打开一看,便明白了。 这时,屋里传来老太太的喊声,“是煜哥儿来了么?” “老太太,是二爷来向您请安了,”莺儿应了声,这便将盒子盖上,引秦煜进里屋…… 老太太的屋子每日都要打扫擦洗,饶这样,人老了,屋里还是有一股子说不出的老人味儿,混杂着香灰气,令秦煜极不自在,但他面上却不表露,一进门便温和地问老太太身子怎么样了。 “好多了,本也没什么事。” 老太太已从床上坐起,面对南窗,明媚的日光落在她布满褶子的脸颊上,她背靠藏青色丹凤朝阳大迎枕,身上披着件紫红漳绒袄,银发未束,粉黛未施,便显得一向强势精明的人,更有了几分慈祥可亲。 她摆摆手,示意奴婢们退下。 莺儿将那古玉锁进箱子里,这便同张嬷嬷等人退出屋子,将门也带上了。 奴婢们都出去了,老太太才道:“煜哥儿,你的婚事坎坷,这回祖母千挑万选的姑娘,临了又做出这等不顾脸面的事,是祖母对不住你,县主前日在万寿堂说的那番伤你的话,你千万莫放在心上。” 秦煜垂头听着,“祖母没什么对不住孙儿的,至于县主那番话,孙儿并不在意。”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这一个去了不打紧,祖母再给你寻好的来,至于那秋昙,既你心里喜欢她,她若真心待你,也能照顾好你,祖母便会给她体面,只一个,你娶了妻才能抬举她,”说罢抬手揉了揉额角。 秦煜见了,伸出双手,“孙儿给您按。”然而这一伸手,牵动了左肩的伤,不由得动作微滞,老太太一打眼瞧出来了,“怎么,伤了?” 秦煜的大拇指贴着老太太的太阳穴,轻揉着,“不当心撞了下胸口,不是什么要紧事。” 老太太心道秦煜做什么能撞上胸口,想是与秋昙行房事时没当心磕碰了,到底双腿不便,行事也就不便了。 “你腿脚不好,夜里也该她多照顾你些,”老太太道。 秦煜手上微滞,想起当初那个颠鸾倒凤的梦,立时脸上作烧,却不得不强作镇定道:“孙儿明白,”说罢忙岔开话,“聘礼已送还回来了,下小定时祖母送出去的那块古玉,孙儿已给了莺儿,请她替您收起来了。” 老太太长叹一声,道:“这玉是你祖父聘我送的礼,本是要送给的孙媳妇的,却……”说着,忽想起什么,问:“林良辅你预备怎么处置?若打杀了他,显得你吃醋,跟个仆人过不去,若由他去,又显得我们侯府忒软了。” “这个祖母不必忧心,孙儿有分寸,”秦煜道。 他昨日已命人将林良辅捆了,送去镇国将军府,并派人送了银子给他母亲妹妹。他告诉林良辅,只要过了这一关,他定在军中为他谋个好差事,至于如何过这一关,就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正文 第224章 昏迷 接着,祖孙俩又就前日与胶东王的约定商量起来。 原来,寿宴那日,胶东王与他们谈妥了,答应不以秦家做筏子,愿将田亩改革推至两三年后再议,条件便是秦煜得为他所用。 秦煜若倒向胶东王,便无异于整个平南侯府站队胶东王一派,对于从不参与党争的平南侯府而言,这显然不能答应。 胶东王知秦煜的性子,不好强求,便又妥协了一半,说不愿为他所用也成,朋友却是要做的。他与麒麟才子柳不知等风流名士常开宴请客,到时给秦煜下帖子,他务必要过来。 秦煜是个白身,因腿脚不便,将来也不能入仕,在朝堂之外与胶东王走近,倒也没人可说什么,且秦煜自认自己轻易不会动摇,同那些人谈几句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还不至令他投靠胶东王,因此便答应了。 老太太见胶东王与秦煜年纪相仿,秦煜多次赴王府的宴,两人又谈得来,怕秦煜因此坏了大事,便郑重其事地嘱咐他,“你同他们谈谈风月,无伤大雅,但要说起朝堂政事,你一概不答。” 秦煜应下。 三四日后,果然朝堂上胶东王一派再不提田亩改革半个字,这不仅因秦老太太的说服,更因胶东王发觉此时自己在朝中的势力,远够不上掀起一场改革,是而,他暂时沉寂,专心致志办他的学堂。 如今京城已有五家聘请当今隐士大儒,无需束脩,专为寒门所设的学塾,吸纳了来自京城及周边三省的学子,生源虽比不得个白鹿书院、应天书院、嵩山书院等,却也十分可观。 紧接着,胶东王如法炮制,将学塾开设至才人辈出的江南一带,又借柳不知等风流才子广泛交友的好处,请来了致仕多年,潜心研读心学的儒士出山,如此,倒很干了一番事业。 贤王一派多是公侯世家,自来看不起寒门读书人,今见胶东王拉拢这些人,只道他朝堂上失意,便在别处寻求慰藉,于是由他去办学堂也好,结交无名隐士也罢,横竖不碍他们的事。 眨眼间便到了冬月,天儿愈发的冷,十日里有六七日起大雾,三四日降霜,每日晨起,秋昙总得赖会儿被窝,便是起来了,也不出屋子,只用饭或如厕时才出去。 前些日子李太医过来,给她开了方子,她口服这方子,再配那金疮药外用,鞭伤已好得差不多了,便不再需人伺候,于是让翠袖搬回了自己屋。 扇儿去后,院里又调来两个婆子,手脚麻利得一个当三个使,连翠袖她们也闲了下来。 秋昙更闲,不必做活儿,秦煜那头喊她去伺候,她便说鞭伤未愈,这鞭子是秦煜抽的,他心怀愧疚,便不再强求她,以至同住一个院子,两人竟有半月没见过面。 日子太闲,天儿太冷,秋昙愈发懒散了,日日上三竿才起,穿戴了起来也不知做什么,一想到自己要在这小院里了此一生,她便不想做针线,也不想记账,更没了上进的心,连往日最喜欢的首饰和银子也懒得碰了。 如此,倒好似催生出懒病,吃了睡,睡了吃,一日里有大半日昏昏沉沉,一闭眼却噩梦连连,同原先在庄子上时一模一样。 这日,秦煜又命守诚去请她过来正屋伺候,守诚回来复命,道:“二爷,我在门口喊了秋昙姐姐好几声儿,里头没应,怕是睡着了。” 秦煜手上微顿,“昙”字那一点写粗了。 “午歇能歇到这会儿?想必是装睡,”说着,将狼毫往琉璃水缸里一丢,示意守诚:“推我过去。” 于是,守诚赶忙将熏笼上的凫靥裘拾起来,为秦煜披上,而后才推着他走出书房,出了正屋,直到右耳房门前。 她那门口挂着的仍是秋日用的藏青色撒花布帘,禁不住凛冽的北风,一吹便能吹起来。秦煜见了,便命守诚:“给她换个厚实些的门帘。” 守诚应是,旋即用不大不小的声儿朝里喊:“秋昙姐姐,二爷来看你了。” 屋里又没回应。 守诚咳嗽了声,提高些声调,“秋昙姐姐,你睡着了么,二爷来看你了!” 等了会儿,还是没声儿。 守诚张口再要喊时,秦煜忽手一挥,将布帘挥开,只见屋内陈设简洁,窗台半开半掩,风吹进来,秋香色满绣桌围子、挂在屏风上的寝衣、床上的海棠花帐都轻飘起来。 秦煜抬手示意守诚在外头等,便自己转着轮椅进去,每一股风都是清新的,其中又蕴着一丝桂花头油的香气,秦煜循着那股香直到她床边,隔着海棠花帐,看见她平躺在床上的身影,他哼笑了声,“装够了么?” 没应声儿,甚至连身子也纹丝不动。 秦煜忽觉不对劲儿,秋昙睡觉没个正形,最爱侧身睡,哪儿躺得这样规矩过,难道,难道…… 她猛掀开海棠花帐,只见秋昙双眼紧闭,面容安详,他颤抖着伸出手去探她的鼻息…… 幸好!幸好! 他松了口气,轻声喊她:“秋昙,秋昙?”见没回应,再轻推她,“秋昙?” 她竟像具尸体般一动不动。 千百种念头在心底升起,是因自己强留她在身边,她不愿意,服毒了么,又或是那鞭伤尚未痊愈,她昏过去了?或者是旁的什么病症? 秦煜左手将秋昙的脑袋托起,靠在自己怀里,右手去掐她的人中,可掐得肉皮儿都红了也没反应,他觉着自己的心好似紧缩成一团,连气也喘不上来,只从胸中逼出一口气来喊:“来人,来人!快请李太医!” 守诚还从未听见过自家主子如此惊慌失措的喊叫,吓得帘子一掀跑进来,急声问:“怎么了二爷,秋昙姐姐怎么了?” “快去请李太医!”秦煜双眼泛红,声音颤抖着。 守诚见床上一动不动的人,吓得连滚带爬跑出去,大喊:“绿浓翠袖,快过来看看秋昙姐姐,”说着便直往院门处跑。 正在茶水间看炉子的绿浓翠袖吓了一跳,立即放下蒲扇往秋昙屋里冲…… 正文 第225章 昏迷(二) 绿浓和翠袖直冲进门,也顾不得向秦煜行礼,便扑到床前,正见秋昙直挺挺躺着,双眼紧闭。 两人皆是一惊,一个扶着床头的雕花栏才站住身子,一个吓得身子往下溜,跪坐在地,双眼发直看着床上的人。 “二爷,秋昙她……怎么了?”绿浓颤声问。 秦煜不答,只轻轻将秋昙的脑袋放回绣枕上,转头看向坐倒在地的翠袖,“她的鞭伤究竟好了不曾?” “姐姐她……她……”翠袖喉头哽住,哪里说得出话,只能重重颔首。 绿浓见如此,便替她说道:“二爷,秋昙姐姐的伤已大好,手活动得开,也不疼了,只肩上还留着一道疤,几日前她便不必我们上药了,因此翠袖才搬回来睡的。” “那她精神头怎么样?可好吃好喝好睡,可有……寻死?” 翠袖哽咽着答:“姐姐只是有些懒散,什么也不想干,吃的倒还同原先一样,睡得也差不多少,只是爱做梦,再没有别的了,”说着说着便红了眼眶,吸着鼻子问:“二爷,姐姐究竟怎么了?” “昏死过去了,”秦煜回头看了眼秋昙安详的睡颜,颤声道:“那她今儿早晨可起来了?” “她早饭是去灶房吃的,还同李妈妈说午饭想吃鲜笋炒肉芽儿呢,后头午饭做了笋,去喊她吃她却没应,奴婢还以为她在歇午觉,便没打搅,谁知……”绿浓揪着帕子,“早知道,奴婢便进屋去喊她了。” 一番话下来,秦煜便明白秋昙并无寻死之心,也是,她这个活泼的性子,顶多冷个十几日又回来了,怎会去寻拙志,如此他倒心安了一半。 这时,屛儿、李妈妈和两个新来的婆子也急急来到门口,掀帘子欲要进屋,却见一屋子人沉吟不语,屛儿和新来的两个婆子不敢进来,只立在门口。 李妈妈进屋,疾步走到床边,看了眼床上双目紧闭的秋昙,见她面色白中透着青,直觉不好,便道:“这怕是中邪了吧!” “中邪了?”翠袖睁着朦胧的泪眼望向李妈妈。 秦煜对邪祟之说向来嗤之以鼻,便冷冷道:“妈妈别胡说。” 李妈妈口里念了两句阿弥陀佛,道:“二爷您别不信,老奴听说确有睡着睡着睡死过去的人,民间说这是人睡着时离了魂,牛头马面勾魂勾错了人。” 翠袖和绿浓两个听得极认真,秦煜的目光却渐渐凌厉,直把李妈妈吓得住了口,退至一旁,半句不敢多言了。 屋里又静了下来,愈静也就愈是难耐。 秦煜看过些医书,这便照书上看来的,用大拇指去按揉她的内、外关穴,后又搓她的手掌,翠袖看不明白他在做什么,以为要揉醒她,便也伸手去挠秋昙的脚底板,饶这样也没把人挠醒。 终于,院子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二爷,李太医来了!” 绿浓立即往门口去,打帘子,帮着拿医箱,迎人进门。 李太医喘着粗气走进了,将医箱在月牙桌上放下,便来床前看视,翠袖等忙让出位,李妈妈则搬了椅子给他坐。 随即,秦煜命绿浓留下,自己领着其余人等出了耳房,在门外静静等着…… 北风侵肌裂骨,翠袖和屏儿冻得跺脚,几个妈妈禁不住,回了倒座房,守诚也请秦煜回屋,秦煜却不理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帘从里掀开,李太医抹着汗走出来了,翠袖忙凑上前问怎么样,屏儿将她往后拉了拉。 “已下了针,得一个时辰后再看,”李太医道。 如此,翠袖终于松了口气,把心放回肚子里。 秦煜听他这话不像,抬手请他去正屋说话。 到了屋里,李太医在八仙桌旁坐下,从茶盘里取了自己常用的天青色冰裂纹茶杯,倒了茶,端起来虎饮几口。 秦煜向他道了声辛苦,这才问:“秋昙是病了,还是怎么?” 李太医放下茶盏,向秦煜拱了拱手,“老身才疏学浅,没诊出是什么病症,只知她气血阻滞,脑中瘀血,是以下了针为她疏通经络,究竟如何要看一个时辰后,其实秋昙姑娘吃了我开的那几贴益气清肝的药,身子便养得差不多了,可上回我来给她看鞭伤,她却道她夜里失眠多梦、白日嗜睡的症状并无好转,我回去又翻了几本医书,也没寻出先例,我料想这是大症候,今日昏死便是这病发作了,只是我医术太浅,看不出来,还请二爷另请大夫来看,譬如仁和堂的杨大夫,便是此中高手,至于太医院的便不必请了,我若看不来这个病,太医院也无人看得了。” 秦煜听他如此说,立即喊守诚进门,命他去仁和堂请杨大夫。 接着便是漫长的等待,秦煜放心不下,要去秋昙屋里等着,李太医却拦住他道:“二爷还是不去的好,轮椅来来去去的声响扰人心神,况且,二爷的腿也要施针。” “不必了,”秦煜笑了下,看着自己的双腿道:“半月前我便停了药了,几年前你为我用药时,也说过两年便能站起来,如今你又这样说,用的还是秋昙告诉你的土方子。” “二爷这是怎么了?”李太医不解,他记得原先告诉秦煜这腿半年后便能恢复知觉时,他还兴兴头头的要治,这才多久,怎的突然便不治了。 李太医还要再说,秦煜却自己转着轮椅去了书房。 …… 掌灯时分,李妈妈做好晚饭,放在蒸笼里热着,趁无人留心她时悄悄去了万寿堂。 老太太经这半个月的休养,身子已大好,正捧着八角鎏银雕花手炉坐在罗汉塌上,听李妈妈将今日之事道来。 “昏死过去?好端端的怎会昏死过去?”老太太纳罕。 李妈妈说不知道,“一觉起来便是这样了,连李太医和杨大夫也束手无策,二爷在她屋里陪了一个时辰了,怎么也不肯出来。” 老太太摩挲着手炉上凹凸不平的牡丹花纹,深深叹了口气,“这孩子没造化,不是个长寿的相,三天两头的病,我记得她原先也不是这样的。” 正文 第226章 昏迷(三) 李妈妈道:“老太太,老奴也觉古怪呢,秋昙一向气色好,人又活泼,有什么也不往心里去,听说大暑天叫二爷罚跪在外头半日,也不气不恼,没病没痛的,这样结实的身子骨,按说不该病才是,可自从庄子上回来,便抽去了魂儿一般,气色不如原来,随手做点儿什么活计,便觉累得慌,老奴想着,庄子上深山老林的,怕不是她在那儿克撞了什么,只是这话老奴一出口,二爷便不高兴了,老奴也就不敢多说。” 老太太笑了,声口带着点儿长辈对晚辈的宠溺,“二哥儿是这性子,同他老子一个样,从不信这些的,你不必在他跟前说这个惹他的嫌。” 说罢又问了几句秦煜的饮食起居,老太太便命李妈妈下去了。 晚饭时分,后门处的费妈妈来汀兰院向周氏禀报这消息,说杨大夫去听风院走了一趟,给秋昙治病。 周氏因着自己给听风院安奸细的事儿败露,忧思过甚,病了一场,这些日子都夹紧尾巴做人,也不大打听听风院的事儿了。 她此时正坐在里间的贵妃塌上,面前一小炕桌,桌上摆着五份例菜,她夹着菜,漫不经心地问:“什么病?要紧不要紧?” “不知是什么病,那大夫说人昏死过去了,连李太医也没把人针醒过来,怕是没救了,”费妈妈煞有介事道。 周氏倏地看向她,而后放下碗筷,沉吟了好半晌,才道:“下去吧,再有这样的事,记得来报我。” 费妈妈诶了声,“那老奴先回去当差了,”说罢便踅身往外走,丫鬟杏子送她出去,往她手里塞了个银制的小玩意儿。 一旁的孙妈妈倾下身,附耳向周氏道:“夫人,秋昙死了才好,有扇儿在咱们手里,她又死了,那件事便再翻出来,也无人证,您也就少了个把柄在二爷手上。” 周氏用帕子摁了摁嘴角,淡道:“县主和林良辅那桩事,你是侥幸得手,人不能回回都侥幸,咱们就静观其变吧。” “夫人?” “不必说了,下去吧。” 孙妈妈无法,只好低头应是,其实她是想治死秋昙,再立一功,好让周氏安心将原先林妈妈的差事交给她管,因着还有个吴妈妈虎视眈眈,她这位子坐得不踏实。 可主子不愿犯险,她也就不好自作主张了。 …… 此时,听风院里好饭好菜已摆上了桌,却无人来吃,翠袖和绿浓因秋昙未醒,心里难过,在自个儿厢房里或垂泪或踱步;秦煜则在秋昙床前呆坐,谁来喊他他也不应;主子不吃饭,做奴婢的自然也不敢吃,是而李妈妈和屏儿等人也饿着肚子。 耳房里已点上了灯,秋昙那白里泛青的脸在烛火的映照下,竟显得红润可爱,好像只是睡着了。 秦煜看着好好一个人变得这副模样,心里悔恨万分,他自己为何管不住手,要用鞭子抽她,定是抽得她伤心了,这才躲着不愿见他,把自己的身子也弄垮了。 不仅不该抽她,更不该强留她,不该将她拉到泥潭里,她喜欢热闹,喜欢银子,想过想哭便哭、想笑便笑的平常日子,那便应当给她这样的日子,给她快活。 最好……最好从不曾认得她,只要不认得她,她在府里伺候旁的主子,伺候得好,到了年纪放契出府,便不会卷入他和他继母之间的明争暗斗,她应当活得好好的。 可惜一切都晚了! 正忖着,忽听见一阵猫叫般轻声啜泣,秦煜回头看,只见翠袖端着一盆水进了屋,正立在红漆柜前。 “你哭什么?”秦煜不耐道。 “二爷,”翠袖端着水,一小步一小步挪近他,抽泣着道:“李太医连方子也没开,秋昙姐姐怕不是要……要……”说着,眼泪吧嗒吧嗒往木盆里掉,她想起自己的亲姐姐翠缕,死后也是如此,直挺挺躺着,一动不动,怎么喊她也听不见。 “胡说什么?”秦煜怒道:“原本没事的人,倒叫你哭出事来了!放下水出去!” 翠袖向来害怕秦煜,立时吓得连应几声是,放下水盆,逃也似地退出去…… “诶,怎么了?”守诚见她跑出来,将她拉到一边,翠袖便抹着泪说二爷凶她,守诚原本还想进去劝饭,听见这样说,也不敢进去了。 屋里,秦煜瞥了眼两丈之外的那盆水,想着给秋昙擦一擦脸兴许她睡得舒服些,便自己转着轮椅过去,弯腰将木盆端起来,一手环抱着,一手转着轮椅回床边去。 他将水盆放在床前的脚踏上,而后亲自拧了帕子,轻柔地为秋昙抹脸。帕子擦过她的脸,便好似他的手滑过她的脸颊,滑过那娇嫩的透着粉色的肉皮儿,他觉她是日光照耀下的珍珠,想把她捧在手心里。 “你醒醒吧,你醒了想去哪儿便去哪儿,我再不拘着你了,”声调带着无边的落寞和无奈。 可此时,秋昙却沉浸在她的梦里,她今日一整日都在重复在馒头庄上做过的那个梦。 梦中,她在一片树林里,看着一对儿孪生姐妹在她身边上吊,她们不仅自个儿上吊,还要把她也吊死,她怕极了,使出吃奶的劲儿挣脱两人,而后拼命地跑,她们便在后头追,最后不知怎的,她跑到一悬崖边上,看着追上来的人,没法子了,闭上眼跳下去…… 梦醒了,她猛地坐起,大口喘气,却发觉仍是在那树林里,她慌得不知怎么好,往腿上一拧,丁点儿不疼,便知是在做梦了,接着又是那两姐妹朝她走过来,她吓得起身便跑,一面跑一面喊“两位姐姐饶命,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啊!” 后头实在跑不动了,她想着,横竖是做梦,跑什么呢?吊死就吊死吧,又不疼,于是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跑了,任由两人上来用腰带套住她的脑袋。 这时头顶忽传来秦煜的说话声:“你醒醒吧,你醒了想去哪儿便去哪儿,我再不拘着你了。” 她忽有些难过,就在梦里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又醒了,又回到那树林里,重复先前的梦境。 【作者有话说】 最后女主的梦带有一点作者的经历,小时候也有过三重梦境,发烧睡了一下午的事,家人推都推不醒的那种。 还有明天一定三更,爱你们哦! 正文 第227章 不许哭 秦煜为她擦着脸,忽见她眼角坠下一滴泪,忙伸出食指揩去,那泪温热的,烫了他的手,把心也烫疼了。 “二爷,天儿晚了,您回屋进点儿东西,歇息吧,”李妈妈低头立在门口,向里劝秦煜道。 谁知话音才落,便见里头丢出来一条湿帕子,“啪”的打在檐下。 李妈妈微愕,看向一旁的守诚,守诚向她摇摇头,轻声道:“妈妈不必劝了,方才翠袖进去,也叫骂出来了。” 李妈妈唉了声,弯腰捡起那帕子,道:“既二爷非要在她屋里,你便去拿件衣裳给二爷披着,着凉便不好了。” 守诚诶了声,这便回去正屋,从柜子里拿了凫靥裘过来,进屋去给秦煜披上。 秦煜往被窝里探了探手,觉着不够暖,便命守诚灌个汤婆子来,守诚立即去了。 当夜,秦煜在秋昙屋里守了整晚,被窝里塞着两个汤婆子,旁边还生了个火盆,一点儿不冷,到次日一早,守诚进来送早饭时,秦煜已将披风脱下放在腿上,背靠轮椅,颓然地坐着。 “二爷,您睡了会子么?”守诚将一碗热腾腾的鸡丝小粥端上去。 秦煜却推开了,“不想吃。” 守诚见他面色惨白,便劝道:“二爷,您还是吃点儿吧,昨儿午饭就只吃了小半碗,晚饭又没用,这怎么受得住呢?您若觉着这个不合胃口,就吃饺子,或粥就腌菜,那个开胃。” 秦煜忽想起什么,道:“你去端碗马奶子来。” 守诚欢喜地诶了声,立即出门往灶房去,不消片刻便端回来一碗热腾腾白滋滋的马奶,秦煜接过,自己不吃,却是舀了半勺,喂给秋昙…… 白色的奶汁从秋昙唇角留下,一滴也没喂进口里,秦煜手忙脚乱地掏出自己用的白帕子,轻轻为她擦拭了,而后再喂,再擦…… 秦煜从来由人伺候,哪里伺候过人,喂了几勺都喂不进去,守诚见了,便道:“二爷莫急,我去喊翠袖和绿浓来。” 话音才落,却听得院子里翠袖的喊声:“李太医来了。” 秦煜忙将碗递给守诚,替秋昙擦干净唇角的奶渍,后放下海棠花帐子。 不多时,李太医便背着医箱快步进屋,翠袖和绿浓也跟了进来。 秦煜这便将她柔弱无骨的手从被子里拿出来,轻轻搁在脉枕上。 李太医上前,撩袍在玫瑰椅上坐了,伸手去把她的脉,众人都满含期待地望着李太医,见他脸色愈来愈凝重,她们的心便也随之提起来。 “脉息微弱,比昨日更不好了,”李太医放下手,深吸了口气道:“若明日还是如此,便……预备后事吧。” 众人的心皆为之一痛,秦煜尤甚,他紧握着扶手,殷切望向李太医,“就再没有一点儿法子?” 李太医摇了摇头。 那头的翠袖再憋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我亲姐姐才……才去了,秋昙姐姐又要去,可叫我怎么办呢?” 门口听信的李妈妈等人听见这一句,也都明白了,都不由地叹气。屋里的绿浓守诚等人眼里也都蓄了泪,只忍者不敢哭出来,唯秦煜没有泪,他冷笑了声道:“预备什么后事,人还好好躺在这儿,气儿还喘着,怎么就要预备后事,”说着怒目看向翠袖,“再哭,便缝了你嘴,滚出去!” 翠袖忙捂住口,只一双眼露在外头,落泪纷纷,绿浓上前来扶翠袖,扶着她出屋,回自己屋里哭去了,守诚也因秦煜这一声,吓得把泪逼了回去,随后上前请李太医去正屋吃茶。 屋里又只剩下秦煜和秋昙二人了。 他双手包握着秋昙的小手,他的手是冰的,她的手反而是热的,他感受她的温度,心道身子还是热的,人还是好端端的,怎么会死呢? …… 那边厢,徐妈妈也从几个妈妈那里听得消息,说秋昙病得快死了,没气儿了,太医也束手无策,她立即跑来听风院,将大门拍得山响,大喊“我的丫儿!” 绿浓红着眼跑出去开了门,见是正抹眼泪的徐妈妈,忙伸手拦她。 徐妈妈一挥手推开拦路的绿浓,直往耳房去,绿浓忙跑上前拉住她的手肘,哽咽道:“二爷在秋昙屋里呢,你先去我屋吃口茶,我禀报了你再进去。” “丫儿都快死了,我还吃什么茶呀!”徐妈妈猛推开绿浓,哭得眼泪鼻涕俱下,踉跄着往耳房走。 守诚听见动静,也从正屋出来拦她,绿浓也来拉,另外两个婆子用身子挡住他,众人七嘴八舌道: “这儿是二爷的院子,不许号丧似的哭,方才翠袖才叫骂出来,妈妈也要去碰一碰么?” “这也是料想不到的事,不过睡了一觉,就睡死过去了,真真是头回见,唉,李太医也说要赶紧预备后事,我看你今儿便领了她回去吧。” “妈妈别哭了,去屋里坐会儿,先坐会儿,我去同二爷说,好不好?” 众人正劝着,便见秦煜自己转着轮椅从屋里出来,他居高临下地扫了眼众人,怒道:“谁也不许哭!” “二爷,”徐妈妈已哭得直不起身子,由两个婆子扶着才没坐倒在地,“求主子开恩,让我把我家丫儿带回去,给她穿了衣服上路,好过在这儿不生不死的受磨折。” 秦煜叱道:“人还活得好好的,穿什么衣服上什么路?她眼下无事,便有事,也是我的人,也该我来给她装殓发丧,赶紧回你的下处,再叫我听见一声哭,无论是谁,通通缝了嘴,撵出府去!” 一瞬间,方才还吵吵闹闹的院子静得落针可闻,再无一人敢则声儿。 徐妈妈也吓得把泪憋了回去,心想着怎么费妈妈说她女儿没气儿了,连李太医都没辙,绿浓也说要预备后事,而二爷却说人活得好好的? 再往深了想,二爷说丫儿是他的人,要给她发丧,这是何意?难道二人已经……是了是了,原先几个常在一处说闲话的妈妈便说秋昙得了老太太的提拔,如今领的是通房丫头的月钱,那时她亲来问了,秋昙却说没有的事儿,她与二爷清清白白,如今看来,应当是她害羞不好意思直说。 可是,她家丫儿是夫人派到汀兰院来的呀,还换了二爷的药,两人怎么就…… “孽缘啊,孽缘啊!”徐妈妈拍腿感叹。 正文 第228章 劝饭 绿浓和李妈妈等人怕徐妈妈再哭,惹秦煜不高兴,便连哄带骗地把她哄出了门,道:“妈妈,如今我们院子里乱得很,你就别再添乱了,秋昙有我们照顾,便李太医没法子救人,仁和堂的杨大夫还有几分把握呢,她回去等消息,过几日再来,啊?” 徐妈妈知道自己再哭下去也无用,只得拉着绿浓的手叮嘱:“好姑娘,我家丫儿平日照拂你们,如今你们也照顾照顾她。” “我们会的。” 如此,徐妈妈才抹了泪,往橘园去,一路上她想着,只要秋昙好好的,如今又做了二爷的通房丫头,那往后自己在这府里便更有脸面了,想着想着,忽想到什么,忙拐去了汀兰院。 周氏因事忙没空见她,命钱妈妈打发她。 钱妈妈请她去偏厅吃茶,告诉秋昙的身契已送去听风院,从此秦煜才是她的主子,那件事也请她烂在肚子里,再不要提,叮嘱完还赠她几匹好料子裁衣裳,算作辛苦这些日子她来回传递消息。 徐妈妈知道这些事不能深究,于是一个字不问,抱着锦缎出了院子。 谁知,秋昙的嫂子秀芹也听说了此事,她想着秋昙这样得二爷看重,必得了不少赏赐,且当初为庄子上的人命案,好些妈妈给她送了礼,她一死,那东西岂不都叫听风院那起子奴婢偷偷分了去? 是而她趁着自个儿用午饭的空当,去了听风院,想着先去翻找翻找她有多少东西,他日人死了送回家发丧时,那些东西好清点了带回来,若有什么少的,她心里有个底,也能跟那几个小丫头争一争。 她抹着泪装模作样地过去敲听风院的门,也是绿浓去开的。绿浓听说她要见秋昙,怕她又像徐妈妈一样哭个不停惹秦煜的厌,便道:“秋昙姐姐养病呢,二爷说不许任何人打搅,”说罢门一阖,把人关在了外头。 秀芹不敢得罪听风院的奴婢,只得悻悻回厨下了。 …… 却说秦煜因李太医的那番诊断,更难受得吃不下饭,只枯守在秋昙床前,守了一个下午。 夜幕时分,老太太突然来了,她昨儿听说秋昙昏迷时不以为意,今儿又听李妈妈说李太医说要准备后事,这才知道秋昙病得厉害,又听说秦煜倔着不肯吃饭,她心疼孙儿,才不得不来一趟。 秦煜笼罩在深深暮色之中,仿佛已坐化在秋昙床前,听见禀报说老太太过来,身子一动不动,眼珠子都没转一下。 屋里渐次点亮两掖蜡,灯火通明,老太太由莺儿扶着,缓步走到秋昙床前,在一旁的玫瑰椅上坐下。 莺儿撩开海棠花帐一角,老太太往里瞅了眼,摇头道:“这孩子,要说没造化吧,又有造化,叫你这万年铁树都开了花,要说有造化,又没造化,好端端的就这么睡过去了,”说着,看了莺儿一眼,示意她放下帐子。 秦煜喉结动了动,没言语。 老太太从手围里伸出手来,拍了拍秦煜的脸,疼惜道:“瞧瞧,瞧瞧,都几顿没用饭了,这怎么成呢?凭他什么事,凭他什么人,都不值得你这样糟践自个儿,”说罢看向莺儿,“快去告诉李妈妈,熬一碗皮蛋瘦肉粥来。” 莺儿应是,立即退下去办差了。 屋里便只剩下祖孙二人和躺在床上的那一个。 “祖母,”秦煜忽而出声,因太久没开口,声音干涩喑哑,“幼时慧觉和尚为我批命,说我是天煞孤星,克父母妻儿,我先还不信,如今……” “怎么?如今倒信了这一套?”老太太拨拉着红珊瑚手串,肃道:“她一个通房丫头,连个妾还没挣上去,算你哪门子的妻,你不要多想,便她真有什么事,也不同你相干。” 秦煜摇头,“是我威逼了她。” 老太太眉心一紧,心想难道秋昙不识抬举,不愿伺候他不成。 正忖着,便听说“老太太,粥来了。” 只见莺儿掀了帘子进屋,手里端着一富贵花开红漆托盘,其上放了个唐三彩大碗,盛着满满一碗热腾腾的皮蛋瘦肉粥。 老太太伸手接过来,亲自捧给秦煜,“你快吃了,你不吃,祖母今儿也吃不下饭。” 如此,秦煜才不得不接过那碗粥,做样子吃起来。 “这才是了,”老太太舒了口气,手放进手围里暖着,道:“如今太医看过,外头的大夫也看过,都不知是什么病,不如就试试祖母的法子。” “若是些坑蒙拐骗的和尚道士,便罢了,”秦煜道。 老太太笑道:“你常说道观庙宇里神佛没有,骗子不少,我今儿要说的这尼姑却不然。” 原来水月庵里有个丘尼,法号孝同的,最能驱邪治病,听说原先定国公府的老夫人有腰疾,吃药吃了几年不见好,后吃了她一道符水,便能起身了,因此许多达官贵人府上都爱请她去,渐渐她在京城有了名头。 且这个丘尼出身也不凡,原是京城首富万家的女儿,生得最伶俐最漂亮的嫡小姐,可因太过耳聪目明,眼里耳里常见些旁人见不到的东西,不胜其扰,这才在十岁那年出了家。像这样的人,真缺银子了,往自己本家走一趟,笼络的银钱便够她一个尼姑庵几十号人十几年的吃用了,不至为几个香油钱骗人。 秦煜本不愿让那些江湖骗子脏了听风院的地,也不愿他们搅扰秋昙的清净,可听老太太这一番话,心里却有了几分动摇,毕竟大夫都束手无策了,只能信一信鬼神,死马当活马医了。 “这样才是,快把粥喝了,喝了粥便去歇息,这儿让绿浓几个守着,不然明儿秋昙好了,你却病了,”老太太又劝。 秦煜怕老太太忧心,只得应是,随后他强喝下半碗粥,由守诚伺候着回房沐浴歇息去了。 …… 正文 第229章 苏醒 次日一早,秦煜净面漱口后便立即去了秋昙屋里,此时翠袖正蹲在床前,细致地为秋昙擦脸擦手。 秦煜问昨夜可有什么事故,翠袖如今更怕秦煜,站起身退后几步,手里揪着湿帕子,弱弱应道:“没有,姐姐昨夜没醒过来。” 秦煜摆手命她退下,秋昙便端着水盆忙不迭退出屋子。 秦煜默默看了眼床上的人,随后撩开帐子,去探她的鼻息,把她的脉…… 发觉秋昙的气息脉息都较昨日更弱,他不觉心头一紧,又命守诚去请李太医。 不多时李太医来了,把过脉后,他向秦煜直言:“若明儿还没好转,便不中用了,早些预备殓服棺椁要紧。” 秦煜心伤难忍,独自默了好一会儿。 如今他就等着那所谓的丘尼了,真是每一刻都在煎熬,怕她不来,又怕来了治不好,那便再没指望了。 午时,老太太亲领着孝同丘尼过来了,翠袖和李妈妈等人都跑出来看,只见那尼姑四十岁左右年纪,身量纤长,面如菩萨,一身圆领方襟的海青,斜挎同色布袋,宽腰阔袖,行走间从容自若,道骨仙风。 秦煜也由守诚推着出了耳房,过来拜见这尼姑,这尼姑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随即把眼睛看向秋昙的耳房,道:“那姑娘此时正在这房里?” “正是,”秦煜回。 孝同丘尼两眼定定望向那屋子,良久,道:“两个月前,这姑娘出府,去过京城的东南方向,在那儿遇见了不干净的东西,是……两个怨气极重的吊死鬼,一对双生姐妹,她们缠上她跟到了这里,从此她便体虚不受,失眠多梦,寻常小病小灾也拖成大病大灾,不过幸而这姑娘身子骨壮,又心思纯净,才挨到今日。”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惊奇,尤其绿浓,她是跟着秋昙等人一起去馒头庄的,当日秋昙遇蛇,做噩梦梦见一对吊死的孪生姐妹这事儿,她都知道,若无人告诉这尼姑,她自个儿算到的,那真真是个神人了。 秦煜也诧异,然心里却想,定是这尼姑误打误撞猜着的,不足为奇,于是他问:“她已昏死在床上三日了,师父可有法子救她?” 那尼姑道:“待我去收了那两个冤死鬼,”说着,缓步往秋昙耳房里去。 一众人也跟着去看热闹,秦煜行在那丘尼身后,不住地打量她,心中仍不相信,在他看来,出家人当修身修心,装神弄鬼的都是骗子。 十来个人簇拥着那尼姑来到床前,秦煜因怕挤着秋昙,便命翠袖和莺儿等人退后些,老太太也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独他在秋昙床前伴着,自然而然地拉住秋昙的手。 这一幕,众人都看在眼里。 近来秦煜做的事,与往日的那个冰冷又暴躁的主子简直判若两人,今见他在大庭广众下毫不避讳地握着秋昙的手,大家便都知道秋昙在他心中是何种分量了。 那尼姑用食指点住秋昙的额,口中念念有词,随后从布袋里掏出一方巴掌大小的青铜八卦镜,往秋昙脸上一照。 只见秋昙眼皮子微动,渐渐双眼张开一道缝…… “醒了!姐姐醒了!”翠袖激动道,众人立即凑上去看,只因主子在旁,都不敢说话,只又惊又喜地望着秋昙。 秋昙觉自己的眼皮似有千斤重,再睁不开了。 那一个梦来来回回做了七八遍,躺在床上整整三天,她脑子里便像灌了浆糊,也分不清眼前是真是假了。 她想着,应当是梦吧,不然老太太、秦煜、还有个不认得的尼姑怎么直勾勾盯着她,还有翠袖、绿浓、莺儿和张嬷嬷等人也都兴奋地望着她? 这算什么梦啊? 秋昙想伸手捏一捏自己的腿,看疼不疼,她使尽力气抬手,却发觉自己的手正攥在秦煜手心里,她张了张口,想让秦煜放规矩点,可身子太过沉重,说不出话,连手也抬不起了,她想着,罢了,拉着就拉着吧,拉拉手又不能怎么样。 “秋昙,秋昙?”秦煜的声儿颤抖着,一双凤眸深深将她望着。 终于不是从头顶上下来的声音,而是切切实实的秦煜在喊她,她想,或许这不是梦了。 她微微扯着嘴角,极轻极轻地唤了声:“二爷。” 秦煜将她的手攥得更紧。 那尼姑念了声阿弥陀佛,便收起青铜八卦镜放回布袋里,回身对众人道:“她才醒过来,身子疲累,神志也不大清,静静歇息会儿才能恢复如初,还有一件,便是那冤案须得你们去了结。” 当日秦煜从庄子上回来,便向老太太说过一对孪生姐妹教庄头逼死的事儿,是而这尼姑一点老太太便明白了。 “既是冤案,我们自去了结的,师父请随我去喝口茶坐一坐吧,”老太太请那尼姑去万寿堂说话,少不得又捐些香油钱。 接着,秦煜怕搅扰秋昙,命众人退下,翠袖和绿浓几人往床上望了两眼,便规规矩矩地退出了屋子。 沉寂了三日的听风院终于活了过来,风声水声说笑声,锅碗瓢盆的叮当声,声声入耳。 李妈妈去灶房做午饭,特地做了秋昙想吃的酸笋炒肉,翠袖和绿浓则去茶水间烧水,预备给秋昙沐浴用。 李妈妈同两个新来的婆子说秋昙是这院子里的二主子,让她们往后行事留心些,别冲撞了她。 翠袖和绿浓则在感叹那尼姑是神人。 “李太医都说要预备后事了,那师父念了两句佛,照一照镜子就把秋昙姐姐救活了,若是早认得她,请她去救我姐姐,兴许还能救回一条命呢!” “可是又说傻话了,且不说你姐姐不是中邪,便她真中了邪,我们这样的小奴婢,又如何请得动大佛呢?” 正文 第230章 哄骗 屋里,秋昙因做了太长的梦而倍感疲累,于是又闭目养神了一阵,终于蓄起精神,浑身也有了力气,再睁开眼时,正对上秦煜深邃的目光,她心头一动,这人该不会一直这么盯着她吧? “你觉着好些了么?”秦煜殷切望着她。 “奴婢好多了,只是……”秋昙瞥了眼秦煜的手。 秦煜恍觉自己竟一直攥着她的手,忙烫了似的拿开,眼睛也看向别处。 秋昙见他双耳泛红,忍不住笑了,心道这少年还挺可爱的。 良久,秦煜才又问道:“你饿了么?” “饿死了,”秋昙拍拍肚皮,“做个梦做得我都饿了,我要吃……嗯……酸萝卜,还有酸笋炒牛百叶,宫保鸡丁,要又辣又酸的,开胃的。” 秦煜立即唤守诚过来,命他去向李妈妈说一声,给秋昙做些酸辣开胃的小菜,守诚应是退下了。 秋昙又问:“二爷,奴婢睡了多久了?怎么方才有个尼姑在奴婢房里呢?” 秦煜简略地将这几日的事说给了她。 秋昙听得一头雾水,自己不过做个梦,也就循环了七八回吧,竟然过去了整整三日,这样就罢了,李太医还说要给她预备后事?幸而及时醒过来了,不然再晚些时候,岂不醒在棺材里?那可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那二爷您也守了奴婢三日么?”秋昙端详秦煜的脸色,见他面容疲惫,眼下乌青,忙推他道:“二爷您快去补个觉吧。” 秦煜呵的一笑,“谁守了你三日?我不过方才过来看了一眼,这几日都是绿浓和翠袖在你床边照料。” 秋昙倏地撑坐起身,双眼直直盯着秦煜,一字一句道:“不可能!我分明在梦里听见你说要放我走,说只要我醒过来你便再也不拘着我,我听得清清楚楚的!” 秦煜淡淡回视她,目光坚定从容,直把秋昙看得心虚,她挠了挠头,嗫嚅道:“奴……奴婢真的在梦里听见了,怎么……” 秦煜见她能自己坐起,料她精神确实大好,便也收起自己的怜香惜玉之心,做出一贯压人的气势,“我没说过这样的话,你若不信,我把绿浓喊来。” 秋昙道:“那就喊来,我当面问问她。” 接着,秦煜便唤了守诚,命他去传绿浓。 不多时,绿浓掀帘进了屋,抬眼见秋昙已从床上坐起,目光清明,精神大好,她心中大石落地,这便趋步上前,低眉颔首立在秦煜面前,“二爷有什么吩咐?” “你说,这几日是你和翠袖守在她床前,还是我在伺候她?”秦煜手上把玩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在绿浓身上。 秋昙也蹙眉望着她,含糊道:“我梦里只听见二爷说话,没听见你和翠袖说话。” 绿浓是个伶透的,立时明白秦煜的意思,她是听风院的奴婢,与秋昙再交好也不敢忤逆正头主子,于是一本正经地道:“姐姐记错了,是我和翠袖日夜轮换着照顾你的,二爷只来瞧过你两回,你若听见二爷说话,想必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是这样么?”秋昙喃喃着,心里已信了八分,她望着绿浓道:“我这些日子总生病,劳烦你们照顾,快回去好好歇息吧,接下来几日,你们的活儿都包在我身上。” “你调养身子要紧,她们照料你有功,我自会赏赐,”秦煜说着,摆摆手示意绿浓退下。 绿浓强压下扬起的嘴角,道了声“多谢二爷”便下去了。 秋昙看向秦煜,直觉他这话哪里不对劲儿,她生病劳烦绿浓和翠袖照顾,是她欠了她们人情,理当她去还,秦煜却揽下了,说要给她们赏赐,倒好像她与秦煜是一家人似的。 “愣什么?已睡了三日,醒了还要赖在床上不起么?”秦煜淡淡看向她。 秋昙哦了声,让秦煜背过身去,而后自己踏着软鞋起身,将床头的衣裳拿来一件件穿戴齐整了。 不多时绿浓端了水进来,秋昙便自去洗漱。 与此同时,守诚将秦煜的饭菜端来了秋昙屋里,也把秋昙点的宫保鸡丁、酸笋炒牛百叶,酸萝卜等摆上来,摆了一大桌。 秋昙洗漱完了回来看时,只见满桌子的菜,有秦煜最爱吃的香菇鸭信、虾仁卷、云片火腿、鸡丝蛰头等,她便知秦煜要同自己一块儿用饭。 从来秦煜吃剩的东西她才敢吃,更没有主子和奴婢坐一席的,她不敢坐,捧着一碗粥站起来。 “我命你坐下,”秦煜道。 秋昙只好在他对面坐了,又看了眼自己碗里碧荧荧的碧粳粥,想着碧粳粥是主子吃的,奴婢只能吃白粥的,一时也不知喝还是不喝。 秦煜舀了勺粥在唇边轻吹着,微掀眼皮子看秋昙,见她不动筷子,便问:“怎么,不是说饿了?” “奴婢想吃饭,”秋昙道。 “你饿了三日,一下吃饭容易吃撑着,况且也不好克化,吃一碗粥垫垫肚子就是,晚上再吃米饭,”说着,还亲自夹了一夹火腿放到她碗里,“少吃辣,这个火腿你尝尝。” 秋昙受宠若惊,心道秦煜想得太精细了,她一个小奴婢,可没那么娇气,吃什么不是吃呢? “二爷,您还是使唤奴婢吧,您这样,奴婢真有些怕呢,”秋昙道。 “我这不是在使唤你陪我用饭么?” 秋昙无言可答,终于捧起碗来吃粥。吃粥的间隙,她还时不时看一眼对面,后头吃得香了,也就什么也不管了。秦煜有时也瞅一眼她,见她吃得津津有味,他也胃口大开,吃了一大碗粥,半碟子虾仁卷。 两人就这样安安静静静静地用完了一顿饭。 饭毕,秋昙伺候秦煜漱口,守诚进来将残羹剩菜收拾了送去灶房,再回来把桌案抹了,给秦煜和秋昙各斟上一碗茶。 秋昙接过茶时,还觉浑身不自在,她一个伺候人的,因着一场病,倒像个主子似的与秦煜同吃一席,还叫人伺候了。 她深知这是多匪夷所思的一件事,比与他同眠还要匪夷所思。 正文 第231章 打趣 同床是欲望,那更像是少年血气方刚想要姑娘了,而同席,才是真正想跟她过日子,秦煜是个洁癖的,连与老太太同席,他都是捡没吃过的那一块吃,怎能忍受自己吃的饭菜,旁的姑娘去过筷子呢? 秦煜半垂着眸,手上不住摩挲青花瓷茶碗,良久,才问出那句不敢问的话:“你还要走么?” “什么?”秋昙凑近些。 “你要离了我,出府去么?”他提高些声调。 秋昙失笑,“那二爷您愿意放奴婢出府么?” “不愿意。” 秋昙想冲他翻白眼,既不愿意又问她做什么,故意的吊她的胃口? “那不就是了,二爷不愿放奴婢走,奴婢还能有本事出府不成?”说着,抿了口茶。 其实这些天她也想明白了,秦煜定要留她,不给她身契,便出了府,也出不了京城,凭他的倔脾气,到时把京城翻过来寻她也说不定,如此,还不如暂时屈身在此,徐徐图之。 这回一睡不醒,她看出来秦煜对她应当有几分情谊,而不只是把她当个伺候人的工具用。 只是做丫鬟可以,做通房丫鬟却不成,一则她看不透自己的心。 她有时崇拜他,觉他博学善思,行事又有章法;有时又怜惜他,怕外人异样的目光伤着他,也怕他自个儿伤着自个儿;可有时又讨厌他,因他时常发些莫名其妙的脾气,什么事都要按他的意思来。 二则她明白秦煜迟早要娶妻,或许还纳妾呢,她可不想与旁人共事一夫,也不愿意做一个男人的附属,什么都要听他的,要等着他来爱,要等着他来施舍,她将来要嫁的,定是一心一意只爱她的,尊重她的男子,如果这个时代没有这样的男子,那她便终身不嫁。 三则,困在这样一个小院子里,见不到外头的田地,这样的一生,实在是无趣得很! 秦煜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他道:“我永远不强迫你,只要你留下来,我也可以让你想哭便哭,想笑便笑,自由自在,府里谁敢对你不敬,我便替你收拾她,我若对你不好,你……你告诉我,我改。” 秋昙倏地抬眼,诧异地望着他,她恍然意识到她低估了他的情谊,他应当有七分爱她,不然他这样骄傲,怎能说出这番话呢? “二爷?”秋昙鼻头一酸,终是有几分动容,“那奴婢就暂且留下来吧。” “留下多久呢?”秦煜追问。 秋昙吸了吸鼻子,“二爷这话问的,好像奴婢能做主似的。” “若你能做主,你愿意留下多久?” “待奴婢觉着日子过不下去,心里很难受的时候,或二爷厌弃奴婢的时候,”秋昙道。 “那我永远不会让你难受,更不会厌弃你,”秦煜一本正经地道。 秋昙盯着他,他的目光不再是冷冰冰的,而是带着少年特有的澄澈,甚至真诚得有些呆愣。 她不敢再看,倏地起身,故意抬袖闻了闻,岔开话道:“奴婢已三日没洗澡,身上都有味儿了,洗澡去,”说着便提步往外走。 “去吧,”秦煜不自觉地弯了弯唇,忽觉自己近来笑得太多,便又压下唇角重新板起个脸。 不多时,翠袖便为秋昙预备好了水、澡豆和浴巾,火绒,及驱邪用的晒干的艾草,秋昙自己回屋去寻了洗换衣裳,便去了净房…… 大约洗了两刻钟,秋昙用艾草熏了几个穴位,便穿好衣裳,擦干头发从净房出来,抬眼望天,忽觉积压了十几日的烦绪愁闷一扫而空,眼前的人和物都无比清明起来。 “姐姐快回屋吧,别站在风口上吹,不然又要病了,”翠袖道。 “这风吹得我心里真舒坦,”秋昙张开双臂,感受风拂过发间的温柔。 最后还是翠袖强拉硬拽地把她拽去屋里,给她披上件厚实的袄子才罢。 随后,翠袖亲手为她梳发,好奇地问她睡着时可做了梦,梦见什么,尼姑拿镜子照她时,她可看见了鬼,秋昙都一一答了,而后回头拉着翠袖的手,深谢她在自己病中日夜照顾。 这话令翠袖摸不着头脑,刚要问什么,便听见门帘响动,两人齐齐望去,原是绿浓过来了。 “你怎的换了这样张扬的一张帘子,”绿浓细细端详那副门帘,用手搓了搓,道:“绒好厚呢!” 秋昙这才意识到门帘换过了,原先的藏青色撒花布帘已换成厚实的猩红色毡帘。 “你不说我还没看出来,竟换了这个颜色,不必说,定是守诚换的,”话音才落,便听见檐下一阵脚步声,守诚在外头笑道:“你们谁在说我呢?” “说曹操曹操到,”秋昙笑着,起身快步走到门口,挑起门帘给守诚看,“这个是不是你挂的?” “是我挂的,瞧这红色艳不艳,姐姐喜欢不喜欢?” 秋昙将那帘子往他身上轻轻一摔,“我一个小丫鬟,用这样艳的颜色,人家看见了还以为我怎么样呢。” “姐姐这丫鬟跟我们又不一样,”绿浓笑着,朝守诚挤眉弄眼,守诚也笑了,道:“这话说的是,我们的门帘同你的一样单薄,二爷也没说给我们换,我们还在这院里伺候的时候更长呢,”绿浓连声附和,“对对对,可见二爷偏心,只偏姐姐,我们只是没人疼的。” 翠袖也上前来,认真地道:“不还有姐姐疼我们么?姐姐疼就是二爷疼了,二爷都听姐姐的,往后有什么事我们就说给姐姐,求姐姐担待,那不也就是二爷担待了么?” 秋昙叫说得脸热,“好哇好哇,你们都会打趣我了,看我不拧你们的嘴!”说着,便跑上前做势要拧她们…… 秦煜在屋里看书,忽听见外头的打闹声,只往窗台看了眼,便又继续看他的书了。若换做原来,他必要呵斥,可经过前几日院子里那死一般的寂静,如今听见她们的说笑声,他反而心安。 那头秋昙几人你追我赶的,直闹到精疲力竭方罢,随后守诚帮着把她的妆台衣箱茶具等物都搬到正屋去,秋昙则将自己常穿的衣裳,常戴的首饰带了去,从此就在秦煜屋里安家了。 正文 第232章 夜话 当夜,两人各自一个被窝平躺在一张床上,睁着眼望漆黑的虚空,静听着对方的呼吸。 缓缓地,秦煜偏过头去看秋昙,秋昙也恰转过脸去看他,他的瞳仁幽深,眼中一点晶莹,像月光下湖面上的粼粼波光,她忽的心跳极快,脸上作烧,然而谁也没将目光移开,黑夜将他们的尴尬、羞涩和热切都掩盖了。 “二爷,奴婢对不住您,”秋昙忽郑重道:“为了能早些出府,奴婢做了许多对不住二爷的事,往后奴婢定不会做了。” “若他日旁人给了你更大的好处,你也不会么?” 秋昙略忖了会儿,坚定道:“不会,奴婢原先觉着二爷不是好人,脾气坏,又不尊长辈,还爱欺负奴婢,便觉把听风院的事告诉夫人也没什么,你们窝里斗与奴婢什么相干,如今奴婢觉着,二爷虽脾气不好,却也不是那么坏。” 秦煜自嘲一笑,侧过身子重新躺平了,“我并不是好人。” 他心里住着魔鬼,只不过自己用理智做了个牢笼,将它困在里头罢了。 “二爷是好人,只是有心结,心结便是您的腿,听说您前些日子用簪子把腿划伤了,做什么这样伤自己呢?李太医说您的腿再过几年便能治好,这样一伤,恢复得便晚了。” “这话他原先说过不下十次,又有哪一次真好了?我不想治了,”秦煜道。 “不成!”秋昙忽的半支起身子,撑着脑袋定定望向他,“要治,一定要治!二爷您就把吃药针灸当做吃饭喝水那样,自然的治下去就是了,不期待,也不放弃,不就很好么?” 秦煜但笑不语,这腿长在他身上,旁人能看淡,他却不能,可为了不叫秋昙失望,他仍是道:“你说得很对。” 秋昙这才松了口气,重新躺下,将被子往上拉了拉,“还有一桩事,我心里总不安,那尼姑不是说有两个吊死鬼缠着我么?若真有,那就是馒头庄上那对被逼死的姐妹,她们的娘为这个疯了,把我认成她女儿,太可怜了,我知道,二爷为着侯府的声誉,必然不想庄子上又出人命官司,可……可……” “这个不必你忧心,那尼姑请祖母去了结这冤案,祖母定会照办,她老人家最信神佛,”秦煜道。 秋昙长长哦了声,一颗心终于放回肚子里,“那二爷,咱们睡吧。” “睡吧,”秦煜语调温柔,又看了秋昙一眼才合上眼睡了。 …… 一夜好眠。 次日一早,秋昙仍如往常般卯时起身,就在秦煜屋里梳洗净面,不多时秦煜也醒了,他便自己起身靠在床头,静静看着秋昙对镜理妆。 那一头泼墨样浓密的秀发随意披散在肩头,垂落至细腰处,而她灵巧的小手,抽出几绺发,左一下右一下地盘弄,不知怎么便梳好了一个螺髻,随后她往髻上斜插上一支蕉叶碧玲银钗,任流苏自然地垂下,再在另一侧点缀浅青色鲛纱攒的花骨朵,淡雅素净,正配她这身青色盘锦扣窄薄袄裙,接着她又从绿地粉彩开光菊石青玉妆盒里挑了对嵌蓝水晶的长耳坠,轻易扣在耳垂上,坠子跟着脑袋微微晃动,幽蓝的光影落在她细长的脖颈上,十分动人。 待穿戴妥当,秋昙才从菱花镜里看见挨坐在床沿边的秦煜,两人的目光在镜中交汇,二人都愣了下,各自匆忙移开了眼。 随后秋昙起身,微低着头向他走过去,“二爷,奴婢服侍您起来吧。” “不必你,让守诚进来,”秦煜道。 秋昙知道,他这是还怕她瞅见他的腿呢。不过她也不强求,这便去换了守诚进来,她则去水房打水。 不多时,二人便伺候着秦煜穿戴梳洗完了,过去外间用早饭。桌上添了副碗筷,是秋昙的,同秦煜一样的规格。 秋昙没想到秦煜不仅昨儿让她上桌吃饭,今儿还这么着,她怕坏了规矩惹人闲话,便道:“二爷,奴婢还是去灶房吃吧。” “我命你吃你便吃,怕什么?”秦煜说着,把守诚也挥退了。 如此,秋昙才不得不陪坐在对面,与他同吃,自然,秦煜要汤要茶,还是得她这个做奴婢的伺候。 秦煜讲究食不言,秋昙却爱在用饭时与人说笑,昨儿忍着,今儿却忍不住了,她问:“二爷,我能跟您说话么?” “说,”秦煜淡道。 秋昙便一面夹了个饺子蘸酱,一面道:“奴婢觉着,屋里还是放些花啊草啊点缀点缀好,二爷您以为呢?”说罢将饺子塞进口里。 秦煜抬眼看她,见她吃得两颊鼓鼓的,跟个小松鼠一样,心里十分熨帖,便道:“你爱怎么便怎么吧,只别摆些太香的,我闻不惯。” “好嘞,”秋昙欢喜地应了。 果然人与人的分量不同,秦煜原先最厌在屋里摆些花花草草的碍眼,顶多插一两支竹条,当初安平县主也说嫁过来后,便要把他的窗户都打开,把书房里的书搬出去,换成她的弓弩和刀剑,他那时深恶此举,不愿娶安平县主,如今秋昙也要往他屋里摆花草,他竟一口答应,这连他自个儿也始料未及。 说干就干,秋昙用罢饭,将碗筷收拾了,便出院子往陈妈妈处去。 侯府的园子由陈宏一家承包了,园里花草的栽种或采摘,每年花朝节、上巳节等节日或赏花宴上用的花,一半都是候府自家园子里供上去的,不够的,或想弄些新鲜式样,便禀明周氏,支银子去买。 是而要盆栽,只管往陈婆子处去要,她自会登记在册。 此刻,陈婆子正在屋里,指挥几个小丫鬟搬蟹爪兰、美人蕉等盆景去汀兰院,因周氏不喜用香熏屋子,喜鲜花瓜果,是而屋里的花每三日一换。 “陈妈妈,我来要两盆秋海棠,”秋昙走进屋,向陈婆子道。 不想陈婆子的外侄女儿春杏也在一旁挑盆景,听见秋昙这一声,倏地回过头,冷笑道:“这不是秋昙么?今时不同往日了,听说你大病一场后便成了二爷的通房丫头?” 正文 第233章 盆栽 秋昙暗自惊讶,才几日的功夫这事儿就传到春杏耳朵里了么,那这府里的人怕是都知道了。 她不想当着外人的面同春杏吵嘴,便假作没听见,目不斜视地走上前问陈婆子,“妈妈,可有秋海棠?” “有呢,冬天没多少花开,统共就那么几样,都在那儿了,你若是要放在屋里,还是挑旁的吧,海棠不吉利,不如就一盆蟹爪兰搭一盆金盏草?”陈婆子笑眯眯地道。 “也使得,”秋昙颔首,这便跟着陈妈妈去挑蟹爪兰和金盏草。 春杏见她不答自己的话,只当她傲得不认人,更冷笑道:“怎么?爬上主子的床,眼睛里便没人了?” 陈妈妈见春杏不依不挠,忙使眼色,示意她少说两句。 秋昙则蹲下身,将一盆金盏草端起来放在鼻尖轻嗅,随即又放下,漫不经心地应道:“你要我同你说什么?问你近来可好,可当上三爷院里的女主子了没有,还是说你也赶紧病一病,兴许也因此成了三爷的心头好?” “你……”春杏叫戳中痛处,十分恼怒。她费尽千辛万苦才调到秦昭屋里,谁知他的大丫鬟柳儿十分厉害,知她有意亲近秦昭,便把她隔在外头,连内室也不许进,她一个二等丫鬟做着三等丫鬟的活儿,而原先她最瞧不起的秋昙,却先升一等,如今更做了通房丫头,虽是听风院这犄角旮旯的,可到底算半个主子了,她怎能不恨? “不像有些人会装乖卖俏勾引主子,我们这样老实本分的,自然上不到主子的床上去,”春杏昂着头道。 陈妈妈听这话愈来愈不像,忙笑着解围,“你们原先不是最好的么,一同伺候过夫人,怎的一见面不亲亲热热叙几句,倒像要打起来,春杏,你快挑,别光顾着说话。” “谁同她亲亲热热?”春杏冷哼一声,偏不就台阶下,“我可不同这样勾引主子的亲亲热热。” 秋昙瞥她一眼,冷笑道:“是啊,我也高攀不上她,她是能做主子却不想做主子,府里多得是这样清高自持的丫鬟,没有八百个也有五百个,她们都不想攀附,只想本分做丫鬟,春杏该同她们一处说话,我不配。” 这话是在讽刺春杏自己没本事,非得说自己不想要。 春杏也听出来了,她恨恨道:“秋昙,你别得意,有你哭的时候呢!” 秋昙冷哼一声:“我等着,”说罢,便将挑好的蟹爪兰和金盏草抱在手里,对陈妈妈道:“就这两盆吧。” “好嘞,”陈妈妈说罢便过去条案后,提笔在账本上记了一行。 秋昙略扫了眼,却发觉她记的不是蟹爪兰和金盏草,而是“四季海棠两盆”。 秋昙上前细看,果然没看错,四季海棠比蟹爪兰和金盏草金贵得多,底下人最会在这样的事上做手脚,说不定这两盆四季海棠陈妈妈挪去做人情了,却记在听风院的头上,如此秦煜岂不成了冤大头,往后有什么事更要往他身上套呢。 “诶,陈妈妈,你这几个字写错了,”秋昙指着“四季海棠”那几字道:“怎么是海棠呢?不该是蟹爪兰和金盏草么?” 陈妈妈和春杏皆是一愣,尤其春杏,她不识字,且她记得秋昙也不识字,于是她没好气道:“你不认字便少胡说!” “这几个字我还是认得的,陈妈妈,您可别糊弄我啊!”秋昙笑道。 陈妈妈立即恍然大悟般诶了声,笑嘻嘻道:“瞧我,记岔了,这就改过来,”说罢忙蘸了朱砂划去这一行,重新写上。 春杏已然呆了,怎么秋昙才去听风院几个月,便连字都识得了?且她如今又是二爷跟前的红人,往后不知怎么样呢,她却在三爷院里做着三等丫头的活儿,不成,她得追上秋昙,不能叫她看扁了。 那头,秋昙见陈妈妈写对了,也就没再多言,这便抱着两盆盆栽出门,回听风院去了。 春杏望着秋昙的背影,鼻子里哼出一声,“舅妈,你瞧瞧她那个高傲的样子,真叫人恶心!” 陈妈妈却笑了声,提起黄釉花执给一盆蟹爪兰浇水,淡道:“有什么可说的,人家就是有本事,你有本事你也把三爷笼络上啊,不是我说你,二爷那个冰做的都叫拿下了,你伺候的那个就是一团火,跟府里哪个姑娘不打得火热,你倒好,连身也近不得,你是夫人给他的,说白了夫人已认定了你,你却把最好笼络的人丢了,怪得了谁?便是将来舅妈想沾沾你的光,怕也不能了。” 春杏听她这样说,气的帕子一甩,“舅妈你且瞧着吧!”说罢连盆景也不要便跑走了。 却说秋昙一路回到听风院,翠袖和绿浓见秋昙回来,怀里还抱着两盆花,都跑过来看,听说这花儿是要放在正屋的,两人更挤眉弄眼地笑,打趣说二爷如今都听她的话了。 秋昙笑着把头一扭,“口里没两句正经的,不同你们说了,”说罢便往正屋走,绿浓却上来拉住她,正色道:“姐姐先别过去,张嬷嬷在里头回话呢。” 话音才落,便见一身菖蒲纹绣花长袄的张嬷嬷掀帘出来,面色十分凝重,可见了秋昙,脸上却也少有地露出和善的笑,招手道:“秋昙,待会儿你同二爷来万寿堂,老太太有话交代你。” 秋昙诧异,老太太能有什么话交代她?她向张嬷嬷一礼,应了声是,而后才抱着两盆花儿进去正屋。 一进门便见秦煜坐在八仙桌前,食指轻点着桌案,若有所思的样子。她便没打搅他,自作主张将两盆花中香气恬淡的那一盆金盏草放在明间儿里的花几上,另一盆叶子茂盛的蟹爪兰,则送去了书房。 秦煜抬眼看了眼花几上的金盏草,原本多艳丽的花朵儿,在这黑洞洞的屋里放着,也看不出本来颜色了,或许应当开一扇窗,让阳光照进来,既这么想,他也就自己转着轮椅过去,这么做了…… 秋昙从书房出来时,看见一束日光从窗台投进来,将昏暗的屋子点亮了,她怔住,诧异地望着秦煜,“二爷?” 秦煜却好像在做着最自然不过的事,“还愣什么,推我去万寿堂。” “是,奴婢净了手便来。” 正文 第234章 闲谈 秋昙净了手后,便推秦煜去万寿堂见老太太。 一进老太太的院子,恰迎面碰上莺儿正指着小丫鬟骂:“不好好看炉子,在院子里瞎跑什么,嘻嘻哈哈的没个体统,”骂完了掉头看见秦煜,莺儿忙陪笑着问候,还破天荒的主动问候秋昙:“你的病已大好了吧?” “大好了,劳姐姐记挂,”秋昙微笑着回,心中却纳罕不已,她记得莺儿十分傲气,从头回见便不大喜欢她,怎么今儿竟主动与她说话呢?还有一向严肃的张嬷嬷,方才见她也是笑脸相迎。 是了,定是病过一遭后,她们都知道她这个通房丫头在秦煜心里的分量,所以不敢怠慢。 打过招呼后,秋昙便推秦煜进了万寿堂,堂中生了两个火盆,罗汉塌两侧高几上对称各放一只紫檀座掐丝珐琅兽耳香炉,里头不知焚的什么香,香味恬淡,如草木的清香。 老太太斜坐在上首,手里抱着个八角雕花铜手炉,挨着黄花梨木小炕桌,半阖着眼,她着一身青蓝色家常锦袍,衣袖卷起一小截,露出里头雪白的绒。 听见轮椅的动静,老太太缓缓睁眼,见是秦煜过来了,她立时坐直身子,“你来了,唉……祖母果真老了,才靠一会子便忍不住打瞌睡。” “祖母要想睡,便去床上睡,别坐在这儿受冻,”秦煜道。 老太太应了声,随即摆手示意众奴婢退下,只留张嬷嬷一人。 秋昙见莺儿等人鱼贯而出,想着自己也应当回避,便回身要走,谁知秦煜忽伸出手,包住她那只搭着轮椅的小手,秋昙心跳漏了一拍,没再迈步了。 老太太瞥见这一幕,随即与张嬷嬷对视了一眼,道:“秋昙不必出去,就在这儿伺候你主子。” 秋昙抽出手,乖巧地蹲身应了声是,就立在轮椅后,看着秦煜的背影,心道他还真敢信她呵! 接着,老太太便将今儿要商量的事向秦煜说了。 原来昨儿她便按那孝同丘尼的叮嘱,派了吴管事去馒头庄查问那冤案,方才吴管事回来禀报,说死了对孪生姐妹的那一家,这几日总有人登门拜访,恰好昨儿去时,遇上那一拨人,问过家门,得知他们是京兆府尹之子派来,帮这一家子沉冤昭雪的。 吴管事到底见过些世面,背后又靠着侯府,自然不怕什么京兆尹的儿子,于是当时便命底下人从他们手里抢走那疯妇及她丈夫,将她们送回家去,并派了几个人严加看守,随后他便快马加鞭回来禀报了。 “京兆府尹之子?”秦煜沉吟片刻,忽想起头回去胶东王府,席上最不安分的便是京兆府尹之子,叫罗良,于是抬头道:“他是胶东王的人。” 老太太凝神忖了片刻,“那就怪了,王爷才答应不提田亩改革一事,也确实在朝堂上这样做了,做什么还要为难我们?” 秦煜与胶东王相熟,虽不算十分了解他,却也知道五分,这人极聪敏,且重诺守信,绝不会出尔反尔。 “祖母不必担忧,王爷不会耍着我们玩儿,要么是京兆府尹与我们府上有过节,要么便是王爷原打算拿我们府上做筏子,所以派人去查庄子上的事,后头答应我们暂且按下改革,一下船头调得太猛,尾还没转过来,底下好些事没照管到,就出了这事,待我去信一封问清楚。” 老太太颔首,“很是。” 说罢祖孙两个都心有余悸,若不是碰巧发觉此事,及时掐了苗头,只怕又要掀起一番波澜, 老太太温和地看向秋昙,“说起来还是秋昙这一病的功劳,不然谁能想到这儿去?秋昙,你说说,想要什么赏赐?” 秋昙从秦煜身后走出来,在老太太面前站定了,“奴婢没什么功劳,不敢要赏赐,只是想为那枉死的两姐妹讨个公道。” 老太太神色微变,“公道我已给了,宋管事派人重修了她们姐妹的坟头,给了她们家一百两银子,虽没报官,但王仁贵和鸿雁几个帮凶也都收拾了,还有什么不公道?” 秋昙知道不能得寸进尺,这已是侯府能给的最大的公道了,于是她奉承道:“老太太真是宅心仁厚,奴婢只想着给姐妹两个修修坟头便是大善了,老太太却想得更周全,还给了那家人一百两银子,真真是奴婢瞎操心。” 老太太面上这才有了点笑意,她将手炉放下,端起几上的茶盏,揭开杯盖轻轻拨弄茶叶,“你今日气色不错,身子无碍了吧,”话音未落,便听得外头莺儿隔帘禀报:“老太太,二太太过来了。” 老太太抿了口茶,慢悠悠放下茶盏,重新将手炉抱在怀里,“请进来。”秋昙也便识趣地退回到秦煜身后去。 许久不见的林氏,今日一身细绵面子的石榴红撒花袄子,配月白色马面裙,妆容精致,披金戴银,十分富贵,因体丰怯热,她整个冬天都不必用手炉,只攥着个手帕子便轻快地来了。 她上前向老太太行了一礼,而后在右下首落座,与秦煜相对。 “煜哥儿在这儿呢,正好,有件事要同你掰扯明白了,我听人说大嫂给你送奴婢时身契没交过去,还说那奴婢的身契在我这儿,她倒真会说笑话呢,那奴婢确实在我屋里扫过两个月的地,后头给了大嫂,伺候了她几年,身契早在她那儿了,”说着看向老太太,“母亲您说说,大嫂是理事的人,我把人交接给她时,凭她的精明,少了张丫鬟的身契能不知道?” “什么身契?”老太太蹙眉。 秋昙心头一紧,心道这事儿挑开道小口子,凭老太太的精明,还能查不到么? “煜哥儿没同您说么?”林氏故作诧异地望着老太太。 秦煜立即接过话来,“一件小事有什么可说,那身契我已寻着了,正夹在我书里。” 林氏微愕,她不明白秦煜为何替周氏说话。 而秋昙,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正文 第235章 叮嘱 老太太知道这对妯娌面和心不和,也懒得掺和她们的事,既是个误会,她便也乐得揭过,转而问林氏,“不说这些个了,说点儿高兴的,你前几日领来给我请安的外侄女儿,怎么今儿不带来? 老太太口中林氏的外侄女儿林品兰,并非林氏的亲外侄,只是同族的亲戚,工部员外郎林庭芳的嫡女。在秦煜与安平县主退婚后第三日,林氏领来拜见过老太太,那时老太太见了十分喜欢,还让她陪着自己用了顿午饭。 接下来,林氏便同老太太说起那林品兰,其中不乏溢美之词,老太太亦赞不绝口,夸她娴静文雅,进退有度,听说人已送回了家,老太太还让林氏过几日再请来,与府中公子小姐见过。 两人谈得不亦乐乎,全然忘了屋里还有秦煜和秋昙两个,秦煜听得烦躁,又不好打断,只右手不住点着扶手。 秋昙也觉没意思,当初老太太那样喜欢安平县主,也没翻来覆去地夸呀,怎的这一个……她猛地意识到,老太太和林氏这番话,就是说给秦煜听的,她们有意把林品兰说给秦煜做媳妇,所以先在秦煜面前铺垫铺垫。 就这么急不可耐么?这才退婚不过半个月啊! “祖母,”秦煜终于向上拱手,打断老太太的话道:“若没孙儿什么事,孙儿便先回去了。” 老太太才终于止住话头,看向秦煜道:“祖母让莺儿推你回去,秋昙留在这儿,我还有几句话要交代她。” 秦煜偏头看了眼秋昙,见她面带惊慌,便道:“不必了,孙儿去偏厅等着。” 老太太依允,秋昙这便推着秦煜走出大堂,去到偏厅,厅里只有两个奴婢侍奉茶水,十分冷清,秋昙便将一边的三足青铜火盆拉到秦煜身边,蹲下身,用火箸将火盆里的火拨得更旺些。 蹲下的那一刻,她披在肩头的长发滑落了至一边,几乎要落在火盆里,秦煜倏地伸出手去,抓住那一绺发,替她拨到背后。 秋昙微怔,却假作不知,拨了火便起身向秦煜道:“二爷,您还冷么?” 秦煜道:“不冷,你去吧。” 秋昙行礼告退,转身回去正大堂。 听众已离开,老太太和林氏也就没话可说了,林氏告辞出来,跨出门槛时,恰好瞥见一旁的秋昙,她驻足打量起她,笑道:“果然生得不俗,叫什么名字来着?” “奴婢秋昙,”秋昙向林氏一福。 林氏长长哦了声,又看了她两眼,便举步走下石阶,往外去了。 之后秋昙才低着脑袋回到正大堂,向老太太行礼。 老太太命张嬷嬷搬了绣墩来,请秋昙坐着说话,秋昙推辞再三才坐下,却如坐针毡,生怕老太太要问她与周氏之间的事。 老太太面容平静,悠悠啜了口茶,道:“你身子如何,原先赏你的阿胶可熬来吃了?” 秋昙忙起身谢老太太的赏,回道:“劳老太太记挂,奴婢身子已大好了。” 老太太抬抬手示意她坐下,“煜哥儿双腿不便,无论是平日,还是夜里,你都要多顾着他些,譬如他上回磕伤了肩,这就是你没照料得到,且有些事,也要节制方好,你明白了?” 大白日说这种事,把秋昙羞得满面通红,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应答:“是,奴婢明白。” “原本有些话,我不该同你一个丫鬟说,可你是头一个伺候他的,在他心里的分量非比寻常,那我便不得不提了,听说你们两个常闹别扭,又是软禁你又是顶撞他,小打小闹无妨,这样闹却不成,煜哥儿最是个心思敏锐的,你伤他一分,他还要自伤五分,他日若闹出什么事,我问不着旁人,只能问着你了,”老太太的话缓缓出口,却每个字都带着无形的威压。 秋昙心道做奴婢真难,没伺候好主子是你的错,主子自己不高兴也是你的错,简直就是个背锅的。 “奴婢明白,奴婢再不会忤逆二爷,惹二爷不高兴,”秋昙低头道。 “这样很好,”老太太颔首,耳边垂下的翡翠耳坠端得一动不动,“他听你的话,你便要多劝着他,助他开阔心境,过几日林家姑娘要过来看我,你要劝他来会一会,切不可不识大体,拈酸吃醋,他早日成婚,也可早日抬你做姨娘,于你不也是很好?” 秋昙心里更觉不自在,男人妻妾成群,还要求女人不能拈酸吃醋,贤惠大度,这就是王孙公子哥们的婚姻么? “奴婢定会劝二爷早觅贤妻,只是二爷并不十分听奴婢的话,尤其这件事,奴婢只能尽力而为。” 老太太淡淡嗯了声,“尽力而为便可,”说罢又叮嘱秋昙定要记得吃避子汤,秋昙都一一应了。 再走出万寿堂时,秋昙觉着好似有座山压在她身上,压得她胸口发闷,喘不上气。 秦煜听见动静,已自己转着轮椅从偏厅出来了。他缓缓走向秋昙,见她脸色不好,关切道:“祖母对你说了什么话?” 秋昙只得强扯出一抹笑,“老太太让奴婢好生照料二爷,旁的便没有了,”说着,便上手推秦煜,推着他往院外去…… 一路上,她沉默着再没言语。 她想着,劝秦煜娶妻的话便不说了,不然他犯起脾气来自己恐怕招架不住,一切顺其自然吧,若他看不上那林姑娘,她劝又有什么用?若他看上了那林姑娘,把她丢下,也不是坏事,她便能拿着身契出府逍遥自在了,只是……分明是好事,为何想到此处,她的心便一抽一抽的,不得安宁呢? 待回到听风院,秦煜去了书房看书,秋昙便在侍立一旁,揪着蟹爪兰的叶子玩儿。 秦煜看书的间隙,忍不住看她,察觉她闷闷的不对劲儿,便道:“我这儿不用你伺候,你去投壶吧,让守诚给你找投壶和箭矢去,”他记得当日林家的纳征礼上,秋昙看投壶看入了迷,想必她很爱玩这个。 “不必了,二爷,奴婢还是为您研墨吧,”说着,将水加入澄泥砚中,捡起墨条,抬袖细细研磨起来…… 正文 第236章 厨房 秋昙只是一时心里不爽快,待平平静静过了七八日,都不见老太太领林品兰来,她便把这事儿忘在脑后了。 冬月下旬,天气严寒,昨儿上午下过一场雨,湿冷湿冷的,今早起来透过窗棂往外望,便见屋檐下结了一排的冰柱子,秋昙忙去裹了件极厚实的鹅绒袄,才出门。 待打水来伺候秦煜梳洗完毕,再用过早饭,秋昙便没什么事儿了。 秦煜在屋里看书,她便百无聊赖地坐在矮塌上做针线,身旁还放着个鎏银镂空雕花熏笼,手冷时伸可过去暖一暖。 可秋昙是个坐不住的人,才把一朵牡丹绣了片花瓣儿便打起哈欠。秦煜见她如此,怕她又像原先一样白日睡不够,夜里失眠,于是唤守诚进来伺候,命她出去走走。 秋昙便去寻绿浓和翠袖说话,此时,她们正围在热灶前抢着烧火,旁边李妈妈在削芋头,沉重的菜刀她却耍得轻松,带皮的黑芋头眨眼间便削得白白胖胖。 “李妈妈,有什么活儿干么,我闲得都要发霉了,”秋昙伸着懒腰走进灶房,说话间呵出一团白气。 李妈妈掀眼皮子瞅了眼,她原先是不大喜欢秋昙的,甚至灶房里的事儿也不许她碰,自从她做了秦煜的通房丫头,李妈妈便对她也客气多了。 “你若得闲,便去厨下要一斤鸭胗、一罐猪油、半斤鸡肉和七根玉米棒子来。” “好嘞!”秋昙欢喜地应了句,便转身出门,往大厨房去了…… 她想,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跟李妈妈切磋切磋厨艺,恰好她自个儿也会几样新奇点心,譬如拔丝苹果和油炸冰溜子。 于是她去到大厨房,向陈荣家的要了李妈妈说的那几样东西,另外还要了几斤面粉、白糖和苹果,陈荣家的跟徐妈妈要好,自然对秋昙也不赖,她巴巴地上前问:“是要鸡胸脯肉还是鸡腿上的肉呢?” “鸡胸脯肉吧,要嫩的,”秋昙回。 一语未了,便听得刀切砧板的咚咚声中,夹杂了几句熟悉的说话声,秋昙回头一看,见是春杏从后门处过来,在同一妈妈说笑,她于是忙忙叮嘱了句:“这些东西劳妈妈派人送来听风院,我这就先回了,”说罢径自出了厨房大门…… 走了没两步,便在厨房拐角处逢见她嫂子。 秀芹才给主子送汤回来,见了秋昙,少不得又问候她的病,秋昙也不得不站住了脚,同秀芹说话。 这时,灶房里传来春杏尖细的声调:“刘妈妈,三爷命我来要碗水晶虾饺、两碟云片糕、一碟粘米糕。” 厨房里,陈荣家的正蹲在地上刮鱼鳞,听见这一声,蹙眉瞥了眼春杏,道:“柜子里有几盘现成的,你端过去吧。” “妈妈这话说的,给三爷吃的自然要现做,冷的怎么好端上去?”春杏道。 陈荣家的也笑道:“怎么不能,云片糕吃冷的又不妨碍什么,难道三爷真会吃不成,还不是进了你们的肚子?”她深知秦昭纵容奴婢,他院里这十七八个婢子没一个讲规矩王法,都指着秦昭的名义来厨下要东要西。 春杏被柳儿指派来厨房,做三等丫鬟跑腿的活儿,心里本就不自在,又叫陈荣家的抢白,更冒出火来,于是指着大门口怒道:“妈妈打量我没瞧见,方才听风院的那个还来要东西了呢,你怎么不把冷的馊的给她去?就因着老太太提拔她做了个通房丫鬟,你就这样巴巴地贴上去?我来要便推推阻阻,拿馊的来搪塞,拜高踩低,告诉你,便我们三爷不吃,赏给小丫鬟们吃,赏给猫儿狗儿吃,那也全凭三爷,你拿昨儿前儿做的来,就是眼里没有主子,哦,倒也不是,是眼里只有二爷没有三爷,我告到夫人那儿去,看你怎么着!”说罢把头一扭,便要走。 旁边几个妈妈忙放下手里的活儿,赔笑着来拉她,“春杏姑娘,消消气,有什么事坐下来好好说。” 也有人来劝陈荣家的,陈荣家的却推开那人,将刮了一半的鱼丢回木盆里,直起身子面对春杏,“姑娘这是故意给我们头上扣帽子,听风院少有来向厨房要东西的,今儿是破天荒,头一回,不像有些丫鬟,老指着主子的名义来要,今儿要个螃蟹粥,明儿要个冰糖炖雪梨,这虽是公中出钱,可管事的仍是要问着我们,怎么就这样蠢,究竟奴婢们要还是主子要也分不清,就这样给出去,每月拨给厨房采买的银子不够使,回头夫人不骂我们,还能把你们这些金奴银婢骂了去?” 春杏呵的一声笑,“打量我不是厨房的人便好蒙?不忙,不忙,我们且好好算算账,上个月送去听风院的鸡鸭鹅各六十只不止,更别说那些鸭胗啊、猪下水啊、鹅肝呀,啧啧啧,我们院里人是多,点心也多来要过两回,可统共加一起也没人家吃的一半多。” “你哪里看来的账,就在这儿胡诌,听风院才几个人,便吃一口吐一口,一个月也用不了鸡鸭鹅各六十只,刘妈妈你告诉她,每月你去送听风院的菜蔬,鸡鸭可送了有六十只?” …… 两个都是鞭炮,一点就燃。一个一口咬定看过账本,一个掰着指头数每回送了听风院什么东西。 厨房外的秋昙听得疑惑,分明听风院主子共奴婢每日用的荤至多不过两斤,因秦煜不喜油腻,大多炒花荤,奴婢们吃的饭菜也有份例,极少有坏规矩的,便她坏了规矩,那也是吃秦煜剩下的,不敢多要,怎么就每个月鸡鸭鹅各六十只了? 正待要走近了听,厨下的争吵却渐渐平息了。秀芹一直站在秋昙身边,不想进去趟浑水,听见里头没声儿了,这才要进门。 秋昙却忽的拉住她道:“嫂子,你们厨房谁是管事的?” “邵妈妈管事,怎的了?”秀芹道。 “邵妈妈?”秋昙念了两遍这名字,猛想起这邵妈妈与春杏她舅母陈妈妈是老姐妹,如此,春杏确实可能看过厨房的账本,怨不得她说得有理有据呢! 正文 第237章 暖手 难道账本上真写着听风院一个月吃了鸡鸭鹅各六十只?是了是了,前些日子去拿盆景,陈妈妈还险些给记错了账呢! 她们见听风院好欺负,各个把烂账都往听风院的账上做,也不是不能够。 “嫂子,你同这邵妈妈交好么?”秋昙又问。 秀芹略一沉吟,想起自从秦煜管了庄子上的事儿,在府中大放异彩,而秋昙的月钱又提成通房丫头的等次后,灶房里从管事到打杂的婆子,都对她客气多了,于是她道:“还算好,怎么呢?” “你想法子帮我打听打听,看厨房里听风院每月的账对不对得上。” “这个……”秀芹将耳侧的发拢了一拢,为难地道:“我能答上几句话,可要问这个……” 秋昙立即将自己腕子上一对红玉镯子褪下来,放在秀芹手心里,“嫂子帮我这个忙,好处少不了,不过若实在打听不到,也不必强求,别叫人误会了你。” “这怎么好呢,”秀芹忙递回给秋昙,秋昙又推回去,如此,秀芹才收下镯子往自己衣襟里塞了。 接着,姑嫂两个又说了几句客气话,便各自去了。 …… 回听风院的路上,秋昙忽想起前些日子她因厨下送过来的菜蔬没即时记账,便央送菜的妈妈把账本拿来她瞧瞧,那妈妈听她说到账本,立即吓得面无人色,连连摆手说账本在管事的手里,她看不着,更拿不到,说罢便匆忙回去了。 因嫌麻烦不愿拿账本给她瞧,是人之常情,可怕得那样,便有些说不通了。 于是一回到听风院,秋昙便回自己屋,将记账的本子拿出来翻看。 她细细算了一算,这个月已过了二十三日,统共才吃了五只鸡,六只鸭,二十斤猪肉,和三斤羊肉,便把剩下七日算上,鸡鸭鹅加起来也应该不超过二十只,哪里就像春杏说的,鸡鸭鹅各六十只了呢? 秋昙将账本合上,放回柜子里,起身在屋里踱起了步子,寻思着要不要将自己的怀疑告诉秦煜。 恰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说话声,原来是厨下的妈妈送东西来了,秋昙想着等有了眉目再告诉他吧,今儿先大展身手做几样点心。 于是秋昙掀帘出屋,往灶房去…… 此时,绿浓和翠袖正在收拾送来的东西,收拾到后头,从竹篓底搜出来几个苹果。 翠袖拿起一个嘀咕道:“不是说只要鸡肉和玉米棒子几样么,怎么还有奈、白糖和面粉鸡蛋呢?” “因我今儿要给你们做几样新奇的点心啊!”秋昙搓着手走进来。 “你能做什么新奇点心,”李妈妈笑了声,从四角包银的红漆橱柜里,搬出一摞定窑白瓷碟放在四方小桌上。 “我自不如妈妈您见识多,可有几样我说出来,您怕没听过呢,”秋昙胸有成竹道:“拔丝苹果、油炸冰溜子,妈妈可听过?” “这是哪个乡土地方的点心,名字听着怪新奇。” “保准您吃了便忘不了!”秋昙笑道。 说罢她将厚厚的袖子往上一挠,拿起两个苹果——她们叫做奈,在木盆里那冰冷刺骨的水中一浸,擦了两下便丢给李妈妈,“妈妈刀功好,削起来!”说罢又吩咐翠袖和绿浓:“去将水缸里尚未融化的冰凿几块下来,凿得指头一样长,比指头略粗些便好,”翠袖和绿浓两个立即去了。 接着,秋昙自己拿了个青花大碗,洗干净了,放进去半小碗面粉、一撮米粉,再加五个鸡蛋及白糖、菜籽油进去搅拌…… 李妈妈还没见过这样的,立在一旁默默看了会儿,在心里记下她的用量。 待绿浓将冰凿回来,秋昙这儿的面粉鸡蛋液也就拌好了,她用筷子夹起一块食指长的冰,粘上蛋液,再往面粉里打个滚,便放进油锅里炸…… 李妈妈、屏儿和绿浓等人都在挤在一旁,瞪大眼看着,她们还从未见过炸冰的。 “姐姐,这也能炸么?”翠袖惊道。 “能炸,只是不能炸太久,不然里头的冰就化了,”说着立马将炸得金黄的冰溜子夹起来,放在白瓷碟里。 “快,趁热吃!”秋昙一面说一面将另外几条冰溜子也下了锅。 “二爷还没吃,我们怎么好先动筷子呢,”翠袖说着,已经忍不住咽唾沫了。 “这个就是要趁热,二爷那儿我待会儿炸了端过去,”秋昙道。 于是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由李妈妈领头,从竹筒里拿了筷子,各夹起一条,一口咬下去…… “从没吃过这样的点心,真是又冰又热,”屏儿双眼放光。 绿浓和翠袖只顾着吃了,一句话没有。李妈妈牙口不好,只能缓缓地咀嚼,轻轻地颔首。 随后,李妈妈接过秋昙的手,试着炸冰溜子,秋昙则将已炸好的一小碟端起来,飞也似地跑出灶房,跑去正屋,直冲进右梢间…… 秦煜正看着书,忽听见动静,蹙眉看向秋昙,“你做什么这样毛毛躁躁的?” 秋昙激动地将那碟冰溜子奉上,“二爷快吃,奴婢才刚做的。” 秦煜瞥了眼碟子里的炸得金黄的一条一条,以为又是什么酥什么糕的,便摆了摆手道:“先放着,我待会儿吃。” “哎呀!”秋昙急得跺脚,便自己捉起筷子,夹了一块送到他口边,“二爷快吃,不然要融化了!” 秦煜微怔,看看秋昙,又垂眸看了眼口边的糕点,有些羞涩的,微微张开口,咬下去…… 只听“嚓”的一声,他咬断了里头包裹的冰柱,咀嚼两下,又热又冰的感觉瞬间充斥了口腔,他目光微亮,突然明白秋昙的“要融化了”是什么意思。 他合上书本,凝望着她,感觉自己也要融化了,“你总能想到这么多新奇的小玩意儿,”说罢凑上前,将剩下那半块也含进口中。 他望着秋昙,秋昙也望着他,渐渐她脸上的笑意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两团嫣红。 她别开眼,两手还愣愣地端着碗碟,秦煜却伸手接过白瓷碟和筷子,放在一边,而后用他宽大的手掌包住她冻得通红的小手。 “冷不冷?”他的声儿同她的手一样颤。 正文 第238章 烤肉 秦煜的手也是冰凉的,只比她的稍暖些,可那大手包裹着她,无端令她发起热来。 她低着头回:“不冷。” 秦煜便拉她在垫了鹅绒垫的小杌子上坐下,微倾下身子,将她的手放在火盆上烤火……他们的手被映照得发红,从指头缝里泛出微微的粉色。 秋昙看着这两双交叠在一起的手,心跳得厉害。 忽的,他的小指指腹挨着她腕子下的那片嫩肉,她浑身如过电一般,胃跟着颤了下。 她羞得满脸通红,想抽开手,秦煜却握得更紧,“别动,乖乖放在这儿暖一暖。” 话音才落,便听得明间儿里毡帘响动,秋昙料是守诚过来了,忙下死劲儿抽出手,背在背后…… 于是守诚一进来,看见的便是二人规规矩矩坐着,神色却都不大对劲儿的样子。 “二……二爷?”守诚试探着喊了声。 “有什么事,说!”秦煜双手搭着扶手,直起身子,神色恢复一贯的冷静疏离。 “回二爷,五小姐的奴婢胭脂过来,请您去梅花坞见客,说是淑云小姐的表姐来府上做客,老太太命大家一齐见见,陪客人玩乐玩乐。” 如一盆冷水浇头,秋昙立时清醒了,她知道那客人便是林品兰,兴许也会是秦煜未来的正妻。 秦煜眉头微拧,冷冷吐出两个字:“不见!” 秋昙想起原先老太太叮嘱她的话,只能例行公事地劝道:“二爷,您在屋里好些日子了,也该出去走走,这样对您的腿有好处,”说着,觑了觑秦煜的脸色…… 见他面色稍霁,秋昙这便起身,将熏笼上那件熏得暖暖的哆罗呢披风掀起来,上前给秦煜披上,那双才叫他暖过的手在他胸前动作,温柔地为他系好系带。 随后,守诚推他出门,秋昙则在一旁跟着,同往荟芳园去…… 荟芳园的西南角挨墙种着大片的红梅树,冬月下旬的红梅尚未抽出绿叶,只有小小的花骨朵儿挂在枝头,带出点微微的水红色,不至艳得太过,只是可爱。又因昨儿下过雨,泥土湿润,今早便结了些冰碴子,这会儿太阳出来了,那些冰碴子便像遗落在泥土里的钻石,闪烁着星芒。 远远便听见梅林里女孩儿的欢笑声,他们沿石子小路往梅林深处走,可见一小木屋,屋前有五色石子铺就的石阶,三面围着镂空雕花葵纹槅扇,大门洞开,可窥见里头朴素的红木桌椅茶几,以及红的白的粉的青的衣衫。 接着,守诚推了秦煜进门,便又在那几乎迷人眼的颜色中加入了银色。 身披一身宽大鹤氅的秦宿迎上前,笑着拍了拍秦煜的肩,“二弟,就等你了,快来!” 除了秦宿、秦峥和秦淑兰,其余几个兄弟姐妹仍不敢十分与他亲近,他们都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向他行礼称二哥。 秦煜略一颔首,目光在围立于大理石案前的众人身上一扫而过,最后挑了个离秦昭远些的位子,示意守诚推自己过去。 守诚这便推着秦煜在秦昭斜对面坐了,秋昙也跟上,她不动声色地往人群里扫了眼,寻找着那位林品兰,目光最后定格在和秦淑兰和秦淑云之间。 那儿站着一清秀的姑娘,她头梳望仙髻,髻前压一把月牙白镶珍珠梳篦,髻间斜插两支簪子,一支半月形浮雕花簪,一只羊脂色海棠小簪,上身一件粉白色绣青莲纹短袄,下着天青色撒花百褶裙。巴掌小脸,双眼细长,眉如柳叶,唇似花瓣,面如满月,然而她的眼是冷的,眼下也平平整整无半点卧蚕,颧骨微凸,加上身量比秦淑云高了个脑袋,便显得鹤立鸡群,浑身透着股清冷。 秋昙看见她的一瞬,便知道完了,秦煜定会喜欢这姑娘,因她与他的气质太过相似,人总是会喜欢上与自己相似的人。 接着,二房的秦淑芸拉了林品兰上前,向秦煜道:“二哥,这是我表姐品兰,我们已互相见过,只差你了。” 林品兰上前两步,含笑向秦煜蹲身一礼,既不谄媚,也不疏远,更不像任何头回见秦煜的姑娘那样好奇地看他的腿。 秦煜也只颔首示意,对她并无什么特别。 然而满桌人都在看他们,其实在坐除了秦煜,都是老太太请来的托,专为促成他们的。 因前几回秦煜与柳家姑娘及林燕茹的会面都显得太过刻意,引得他反感,老太太这才换了个法子,命秦宿领着兄弟姐妹们于玩闹中带上二人,如此兴许他会乐意亲近林品兰。 不多时,便有七八位粉衣婢子鱼贯而入,她们搬了张黑漆螺钿小桌过来,放在红木雕花八仙桌傍边,还有几人端着烤架、酒盏、和清一色冰裂纹瓷碟盛的冷热荤素点心共二十几碟,以及十几碟已片好的鹿肉。 待奴婢们将点心,酒水和烤架等放置好,秦淑兰便捉起根银筷子往碗沿上一敲,高声向众人道:“乞巧之后说要再聚的,后头却无人提起了,各个都窝在屋里不愿出来,今儿还得我派人一个个地去三催四请才肯来,我不依,得你们各自先自罚一杯,我们再说话。” 于是,奴婢们将温好的酒为桌上众人满上,他们这便举杯赔罪,一饮而尽,而后,秦淑兰才道:“昨儿我舅舅送了坛女儿红,和一只小麋鹿,这鹿是他在京城外的伏凌山上打来的,昨儿才放了鹿血,新鲜着呢,我想着,一人吃独食,再好的鹿肉也没滋味儿,得咱们大家一齐烤着吃才有意思。” “光吃没意思,况且爷们儿才爱吃鹿肉呢,我不爱这个,不如来占花名,”秦淑云道。 “占花名有什么意思,你们女孩儿才玩这个,我也不玩,”秦昭又道。 “以诗词助兴如何?”林品兰忽而开口,“不如就以鹿为题,咱们各人作诗一首,互相品评,这顿的鹿肉和酒水是淑兰妹妹请的,其余的点心小食,不能再让淑兰妹妹请了,得让输家拿钱出来。” 众人听了,都说这个主意好。 正文 第239章 醋意 秋昙见林品兰气质清冷,便以为她也是个不爱说话的,谁知她如此大气爽快,敢想敢说,全无半分的小女儿的羞怯,且还又提议做诗,想必腹有诗书,哪像她只认得字,看账本还看得不利索呢,诗词也不通,身份又低,想着想着,竟自惭形秽起来。 这时,秦淑兰又敲了下碗沿,高声提议道:“不必奴婢们动手,要咱们自个儿烤肉才有意思!” 秦宿等人也说很好,随即屏退了自己的奴婢,其余几人怕自己多喝两杯酒,妈妈们过来劝,便也把奴婢挥退了。 秋昙和守诚对望一眼,也便知趣地退下,同其余人等一同退至离这儿不远的一十字亭里。 二十多个奴婢在亭子里或站或坐,或结伴在梅林里说悄悄话,唯独秋昙不与人交谈,只倚着廊柱往花坞里望…… 她望见各人一面嚼着烤肉,一面念诗,还有左右交头接耳说话的,后头不知玩了什么游戏,换起了座位,最后林品兰竟坐在了秦煜身边。 秋昙气不打一处来,秦煜就是个大骗子,不是一向生人勿进么?怎么来了个生得好看又会作诗的姑娘,他便肯人家坐在他身边了呢?方才还握着她的手,还吃她做的点心呢?往后再也不给他做点心了! 愈想愈来气,手里的娟帕渐渐揪成一团,最后拧成一股在食指上勒了一圈又一圈。 挨着另一边红漆柱子的守诚看了她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秋昙姐姐,你怎么了?” “我没怎么,”秋昙倔道。 同样落单的柳儿也走了过来,顺着秋昙的目光望过去,恰见秦煜同林品兰说话,她笑了声道:“秋昙,今儿这宴是为林姑娘和你主子攒的,你知道吧?” 秋昙瞥了眼柳儿,淡淡道:“那又怎么?” “那怎么?那林姑娘就是你们听风院将来的女主子了,你还不要好好巴结?”柳儿阴阳怪气地笑了声。 她知道秋昙做了听风院的通房丫头,嫉妒得很,就是要气一气她。 秋昙掉过头去没搭理,倒是旁边正说笑话的秦峥的丫鬟紫兰紫苏听见这话,齐齐回过头盯着柳儿,“柳儿姐姐,您说什么呢,听风院将来的女主子不是安平县主么?” 柳儿伸出食指往紫苏额上一点,“你是咱们府上的人么?连这也不知道,二爷早同安平县主退了婚了。” 姿兰紫苏后知后觉“啊”了声,“我们前些日子回家奔丧,昨儿才回来,没听说这消息啊,”说着便拉了柳儿来让她细说。 柳儿便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后头还加了句,“那林良辅也是有福的,昨儿我听我娘说,二爷把人捆了送去镇国将军府,郡主竟没将他怎么样,如今人已让送回家了,得亏二爷能忍,若换做旁人,早把他抓来打死了。不过不仅林良辅有福,旁人也跟着享福了,二爷不娶安平县主,那些暗地里给二爷暖被窝的,也就能过明路了,是吧,秋昙,”柳儿笑看向秋昙。 秋昙听出柳儿在讽刺自己,她哼笑了声,淡淡讽刺回去,“过了明路的总比伺候了几年也没过明路的好,是吧?”说罢转身亭子外走。 柳儿气的跺脚,待要怎么样,又不敢怎样,毕竟两回给秋昙使绊子也没奈何她,反自己惹了一身骚,她可不想再重蹈覆辙。 这时,周氏的丫鬟杏儿从石子路上疾步走来,去梅花坞里向众人禀报了什么,他们便丢下烤肉,连诗也不作了,一个个陆续出了花坞 各人的奴婢立即迎上去,另外侍菜端酒的奴婢们则去花坞里收拾残羹冷炙。 秋昙和守诚也进屋把秦煜推了出来,秋昙问:“二爷,怎么,出什么事了?” “他回来了,我回去换件衣裳,便得去大厅迎人,”秦煜一手抚弄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漫不经心道。 秋昙听这语气,便知他口中的“他”指的是平南侯,心想迎平南侯是大事,于是加快了步子,谁知秦淑兰拉着林品兰追了过来,喊他:“二哥走这么快做什么,方才杏儿不是说父亲进宫面圣了么?晚些时候才能回来呢,你又不像三哥哥,怕父亲问起还得回去温书。” “凭二公子的才学,便侯爷问起也不怕,方才一首《卜算子》,当为七首之尊,只可惜还没评出来,便散了宴,”林品兰忽道,她看向秦煜的眼神,较初见他时热切得多了。 秦煜也难得地谦道:“不敢,论立意,我那首勉强,可论遣词造句的灵气,却远不及你。” 秋昙心知秦煜不是个爱说场面话的,既夸林品兰的诗遣词造句有灵气,那便是真有灵气。 “二公子过谦了,遣词造句终究是小意思,立意出人之上才是最要紧的。” 秦淑兰笑道:“你们快别谦来谦去的了,都是诗仙诗圣,你们说不好,我们作的诗更不能看了,要我说,索性成一家人才好呢,用他的立意和你的灵气相补,那时你们的诗,我们几个兄弟姐妹的加在一起怕也比不过。” 秦淑兰是个心直口快的,因知今儿这宴的是为撮合二人,说起话来也就没忌讳了。 林品兰却倏地红了脸,即刻掉头往回走,“不同你们说了,我寻淑云妹妹去。” 秦淑兰却拉住她,“诶,你羞什么,走什么呢?该我们走才是,”说着便拉秋昙和守诚,“你们两个没眼色的,还杵在这儿做什么,快往别处去玩儿也好,吃茶也好,只别在这儿碍事。” 秋昙心里咯噔一下,心道自己是碍事的么,是了,他们两人都懂诗,在一处有好些话可说呢,她在这儿算什么? 于是她松开轮椅,强挤出一抹笑向林品兰道:“林姑娘,我们二爷同您谈得来,要不您来搭把手吧。” 她的笑刺痛了秦煜的眼,怎么人家拿他和旁的姑娘说笑,她好像很高兴似的,还要把他扔给那姑娘。 “我让你走了么?”秦煜沉下脸,冷眼盯着秋昙。 正文 第240章 耍性子(一) 秋昙脸上讪讪的,忙低下头往回挪步,双手重新握紧了轮椅。 秦淑兰的笑也僵在脸上,她见今日秦煜同她们说话和和气气,有问有答,这才敢打趣,忽见他黑脸,她便一个字不敢再说,转头向林品兰使眼色。 林品兰自觉跌了面子,心里好没意思,立即转身往回走,秦淑兰也跟了上去…… 二人一走,秋昙便推秦煜沿石子路直行,一路走出梅林,秦煜始终沉着张脸,右手迅速拨弄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就等秋昙解释。 等了许久没等来秋昙的解释,他只好自己开口,“淑兰打趣我和旁的姑娘,你好像还很高兴?” 秋昙冷笑道:“是啊,奴婢很为二爷高兴,原先见的几个姑娘都不得您心意,您连话也懒得同人说一句,今儿好容易遇见个谈得来的,奴婢可不替二爷高兴么?况且这烤肉宴本就是为二爷您和林姑娘攒的,人人都在撮合,您也都愿意她坐在您身边了,五小姐打趣两句又有什么呢?奴婢自然也该像五小姐说的,得走开些,别碍了你们的事。” 秦煜拨弄扳指的手一顿,眉头深蹙,默了良久才道:“淑兰撮合,你便也学她的样子把我推给旁人?” “二爷您迟早要娶正妻的,既这个谈得来,奴婢自然乐意撮合,”秋昙推秦煜走过石桥,目光落在桥下成双成对凫水的鸭子身上。 秦煜张口欲反驳,却又不知如何驳。秋昙说得不错,旁的事上他或许能做主,可他的婚姻大事关系着侯府,祖母必给他配个门当户对的,至于秋昙,他能抬举她做妾,给她宠爱,却不能再给更多了。 若他倔着不娶妻,那也不成,到时老太太定以为她善妒,不肯他娶妻,如此必将她逐出府,那就得不偿失了……忽的,他脑子里闪过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自立门户。 秋昙见他久久不语,偏过头去瞧他的脸色,见他面无波澜,似有所思,她便以为他认同了她的话。 好哇好哇!秦煜果然在盘算着娶正妻了,想必他真看上了那林品兰!好嘛,男人就是这样,喜新厌旧,不该对他们心怀期待的。 一路到听风院,她心里都憋着一股气,久久不能释怀。 待把人推到正屋门前,她赌气不愿进屋,退后一步换收诚上来,“守诚,你去替二爷换衣裳吧,我还有旁的活儿,便不进去了,”说罢转身便往灶房走…… 秦煜望着秋昙的背影,深吸一口气,“想是我近来太宠着她了,”说罢一摆手,示意守诚推他进去。 灶房里,绿浓等人正围桌用午饭。见秋昙过来,李妈妈立马放下碗筷,过去揭开后锅盖,用棉巾裹着将热着的饭菜端上来,放在红漆描金海棠的托盘里,一面问:“吃过饭没有?怎么也不喊个人来告诉一声,我做好饭巴巴等了一个时辰不见你们回来,只好先动筷子,谁知才端起碗,你们偏就回来了。” 秋昙气鼓鼓的,一屁股在灶炉前的矮杌子上坐下,哼声道:“妈妈不必忙,二爷早吃烤鹿肉吃饱了,倒是我们跟着在亭子里受了一回冻,没得二爷一句好话,如今还空着肚子呢,”说罢伸出冰冷的手放在炉前,受用着炉里残存的暖意。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秋昙身上,见她说这样赌气的话,自然猜到两人又闹别扭了。 翠袖这便拿青花大碗盛了碗饭去给秋昙,秋昙起身接过,指着那托盘里的菜道:“二爷已吃过,这些好菜总不能留到晚上,咱们吃了得了。” 李妈妈于是将供主子的菜端上桌,几人分着吃了。 饭毕,秋昙出屋去走走消消食儿,听见拍门声,忙小跑着去开院门。 门一拉开,正对上钱妈妈的脸,两人俱是一怔。 上回见还是在迎春阁厢房后,秋昙请钱妈妈带封信去给周氏,那时她们还都是周氏一派的,这才一个月不到的功夫,再见已各为其主了。 “钱妈妈,您来有什么事儿么?”秋昙声口微微的不自然。 钱妈妈咳嗽了声,从兔绒镶边的广袖里掏出一封银色烫金的帖子,递给秋昙,“这是胶东王府给二爷下的,你拿进去。” 秋昙双手接过,心中纳罕,周氏何时这样心善了,竟不截留胶东王府的帖子?难道那件事真令她怕了秦煜?还是一时做做样子,其实在伺机而动呢?且胶东王与二爷不是不来往了么?怎么还给他下帖子,是了,寿宴那日老太太和胶东王定达成了什么交易,两方又和好了。 “还有一件,赶紧推二爷去正厅,老爷就要回来了。” 秋昙应了声是,扭头快步往正屋去。 撩帘进门,那融融的暖意令她浑身舒坦,因正屋明间儿里放了三个火盆,都烧得旺旺的,随后她轻手轻脚去了书房,拨开珠帘,却望见秦煜背对门口坐在书架前,愣愣的不知在想什么,身上还穿着方才那件石灰色常服。 守诚正举着银勺往掐丝珐琅兽耳香炉里加香料,眼角余光瞥见秋昙,忙轻轻合上镂空雕缠枝莲纹的香炉盖,踮着脚尖出来,同秋昙到明间儿的角落里,悄声问:“姐姐有什么事?” 秋昙将那帖子递给守诚,“这是胶东王府的帖子,你给二爷送去,我便不进去了,还有,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不给二爷换衣裳,推去前厅迎老爷?” “二爷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可不敢劝,”守诚嘟囔着接过帖子,忖了忖,终于悄声提醒:“姐姐,我觉着你……近来有些恃宠生娇了,还是顺着主子些吧,万一……万一惹恼了他呢。” “惹恼了便惹恼了,他要能因此放我出去,我还谢谢他呢!他若要个温顺的奴婢,到了年纪便放了我的身契,允我出府,我也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地伺候他,可他若想要我心甘情愿做他的人,那我便要恃宠生娇,真当我随他呼来喝去,没脾气不成?”说罢回身打起帘子,往外去了…… 正文 第241章 耍性子(二) 守诚望着人走后随毡帘落下的墨绿穗子,挠头嘀咕了句:“那二爷到底哪儿惹着你了,”说罢摇摇头,转身去了书房,将那帖子奉给秦煜。 秦煜接过那帖子,展开看了眼,便随手放在书案上了。 “她同你说什么了?”他垂眸,淡淡问。 守诚于是将秋昙方才的话一字不落转告了,秦煜失笑,舌尖掂量着那四个字,“恃宠生娇?” 接着,守诚便为秦煜换件石青色青金线流云暗纹锦袍,将哆罗呢披风给他披上系好,这便推他出门往正厅去…… 秋昙则回了耳房,将秦煜先前给她的字帖翻出来,研了墨,开始提笔练字…… 然写了两页,她脑海里便不由自主回想起林品兰与秦煜挨坐时交头接耳的样子,耳边也回荡着秦淑兰说她碍事,命她给林品兰让位的声音。 这时一阵风从南窗下吹进来,将她手边几张写好的字吹乱了,她愈加烦躁,拿镇纸镇住乱纸,搁下笔往椅背上一靠,什么也不写了。 不多时,绿浓欢喜地掀帘进来,请她去做点心,“你方才说的拔丝苹果还没做呢,快做来让我们开开眼。” 秋昙唉了声道:“今儿什么也不想做,我来日再给你们做吧,”说罢用力一拍脑袋,“我这脑子里成日不知想些什么。” 绿浓捂着口笑了笑,道:“你自然是想二爷,还能想什么,”说罢提腿便走,待秋昙反应过来要打时,人已经跑得没影踪了。 “就知道打趣我,”秋昙嘀咕句,可转念一想,又觉她说的不错,她这可不是在想秦煜么?只是好奇怪呀,她怎么想着他呢?他爱跟谁说话跟谁说话,她急什么呢? 于是,秋昙将脑子里的秦煜赶走,强迫自己做些旁的事。 如此,在屋里看看账本翻翻书过了近两个时辰,不知不觉间天已黑了,秋昙起身伸了个懒腰,摸出火折子点了两只蜡,随即捶着肩头走出屋,望见正屋没一点火光,她忽意识到什么,忙唤来翠袖,问她:“二爷还没回来么?” “没回来,怕不是老爷回来,二爷跟老爷夫人一起吃团圆饭吧?”翠袖道。 “那也会派人回来告诉一声,怕只怕他在老爷跟前挨训,不得便呢,你去瞧瞧,”秋昙吩咐。 翠袖诶了声便转身往院门处去,秋昙忽想起什么,忙又加了句:“看他可有跟个美貌的姑娘说话。” 翠袖回头应了声好便直往外去了…… 秋昙回身进了正屋,此时火盆里只剩下微微星芒,屋里冷下来,秋昙搓着手,口里呵出一团团白气,摸出火折子点上两掖烛台,而后将三个火盆依次搬去灶房,将里头烧尽的灰烬都倒了去,从灶炉里铲了烧得旺旺的银丝炭进去,再一一端回屋里。 不多时,灶下饭菜也做好了,李妈妈又将其放在后锅热着等秦煜,一刻钟后等到了气喘吁吁跑回来的翠袖。 众人集聚在院子里,翠袖向众人道:“老爷还没回来,老太太和太太、还有二爷三爷和邱姨娘他们都还在厅里等着,我问了守诚,守诚说二爷没跟貌美的小姐说话,还让咱们先吃饭,不必等他们了。” “什么貌美的小姐?”绿浓诧异地问。 秋昙真想扒拉道地缝钻进去,她两步上前捂住翠袖的口,对众人道:“没什么,快去吃饭吧,”说着,把翠袖拉到一边,问她老太太太太的神色如何。 翠袖忖了会儿,“嗯……急得很,老太太还说要进宫呢!” 秋昙心里打了个突,该不会侯爷出了什么事吧? “怎的了姐姐?”翠袖从袖子里掏出帕子,抹了抹额上的汗。 “没事儿,你们吃饭去,我方才吃多了点心,还不饿呢,”秋昙含笑着摆了摆手,示意她快去,翠袖也没多思量,这就去了。 见翠袖进了灶房,秋昙立即收敛笑意,一脸凝重地掀帘进了正屋。 她在屋里踱几个来回,随后在玫瑰椅上坐了,心下胡思乱想起来。 侯爷一回京便进宫面圣,到了这会儿还没回来,想必要在宫里过夜了,有什么要紧事圣上非得今日说完,说到大夜里,肯定不是好事。侯爷是侯府命脉所在,若侯爷出了事,侯府又如何幸免?怨不得老太太急得要进宫呢,在这个皇权社会,做官的真是提心吊胆啊! 也不知等了多久,翠袖她们已用罢饭,洗漱完回房了。因主子还没回来,各人屋里都亮着灯,院门也没上闩,秋昙便坐在明间儿一直等,直等到哈欠连天时,忽听见外头绿浓的声音,“二爷,您回来了?” 秋昙立即起身走到门口,撩开帘子往外望,正望见绿浓提着戳灯赶去院门前,院门前也有一只灯笼,似乎是秦煜和守诚进来了。 她想着,自己还同秦煜置着气呢,若这时候在屋里等他,岂不显得自己很忧心他似的。 于是她快步走出正屋,悄悄从檐下溜过去,回到自己的耳房,房里只剩微弱的一点烛光,秋昙凭着这点光寻到床前,蹭去鞋子,掀开团绒绣花被便往里一躺…… 前些日子她将自个儿常睡的被褥搬去秦煜屋里后,又在自己床上铺了一床,今儿恰好派上用场。 辘辘的轮椅声渐近了,偶而可听见两声秦煜的咳嗽和守诚跺脚的咚咚声,接着,东西厢房的灯都熄了,夜幕笼罩下来…… 秦煜打起帘子将秦煜推进了屋,屋里一片灯火通明,融融的暖意扑面,其间夹杂着醇厚的龙脑香。毫无疑问灯是秋昙点的,想必她人就在床上躺着,睡着了。 想到屋里有个人在等他,一股暖意涌上心头,秦煜轻声吩咐守诚:“去打水时悄声些。” 守诚轻轻应了句,这便回身撩帘出去了。 而秦煜,则自个儿转着轮椅,缓缓往里屋走,生怕一丁点儿声响惊动屋里的人,可当拨开帘子,看见的却是整齐未铺开的被褥,秦煜的脸色倏地冷下去,将帘子重重一摔。 正文 第242章 父子(一) 秦煜立即转着轮椅后退,退回到明间儿里,而后毡帘一掀,出屋往右耳房去了。 耳房内并未生火盆,夜晚的寒气一寸寸升上来,包裹住他的身子,灯火葳蕤,月牙桌上两支蜡已烧至尽头,蜡泪堆得小山一样。 床上平躺的人“睡得正香,”丝毫没察觉有人进来。 辘辘的轮椅声在空寂的屋里回响,秦煜逐渐靠近秋昙,发觉她的眼睫如蝶翼般微微轻颤,投在眼下的那片阴影便也随之颤抖,他心中暗笑,索性在床沿边就那么静静凝视着她,渐渐的,秋昙的呼吸紊乱了。 然而她还是倔强着不肯睁开眼,只要不拆穿,她便能一直装下去。 秦煜见她不肯醒,玩性大起,伸手欲要拉她的被子,目光忽掠过她美人觚般的脖颈,那肉皮儿细腻柔滑如布帛,没有一丝褶皱,令人忍不住想摸上一摸,这么想,也便这么做了,他伸出自己细长的手贴着她的颈侧,感受温热的肌肤,和肌肤下的脉动。 他的手冰凉,秋昙一触及便浑身发颤,她轻“啊”了声,立即翻身坐起,一手捂着自己的脖子,“二爷您做什么?” “不是睡着了么?”秦煜望着别处,笑意玩味。 “这不是叫您的手冻醒了么?”秋昙气鼓鼓地嘟囔了句,便又躺下,将被子拉上来盖严实了。 秦煜垂眸看着她,“去我屋里睡。” “不去,去了惹二爷不高兴,说不定半夜把奴婢推下来呢,”秋昙道。 “你睡在这儿才是惹我不高兴,”秦煜说着,伸手来拉她。 秋昙却避开他的手,转过身朝里,秦煜也没强拉她,如此默了良久,秋昙忽问:“那二爷……您还是要娶正妻,是么?” 秦煜默不言声,静静转动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直到听见檐下有脚步声,他才回神,吩咐道:“守诚,把秋昙连人带被抱去我屋里。” 秋昙双眼大睁,吓得被子一掀,坐起身来。 此时守诚已到门口,隔帘向里问:“二爷,您说什么?” 秋昙忙道:“没什么,你回去吧,”说罢乖乖放下脚去穿鞋,可用脚摸索了一阵,却只够着一只绣鞋。 秦煜察觉,左右扫了眼,发觉另一只绣鞋就在他脚边,于是躬下身子捡起来,放在脚踏上。 秋昙用脚勾来穿了,而后站起身拉了拉衣裳,便双手搭上轮椅推他出门…… 到底又回了正屋,屋里生着火盆,又有龙脑香的香气氤氲,直教人通身舒泰。 待守诚伺候秦煜净面沐足后,两人便如往常一般熄灯睡下,窗外月上中天,已是子时了。 两人平躺着,都瞪着大大的眼,睡不着。 “老爷回来了么?”秋昙问。 “回来了,”秦煜的目光骤然深沉,淡淡应道。 平南侯是半个时辰前到家的,厅里等着他的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老太太和周氏上前从上到下地打量他,见他无碍,便一人拉着一边,问他可是宫里绊住了脚,出了什么事,平南侯神色凝重地命孩子们都回去睡,只叮嘱秦煜明儿去见他,随后留了老太太和周氏二人在厅里说话。 次日早起,一切如常,秋昙是个好赖不过夜的,再大的事,睡过一觉便又不觉有什么了,她依然伺候秦煜梳洗净面,与他同桌用早饭。 用罢了饭,秦煜忽说要去向侯爷请安。 秋昙忙将哆罗呢披风拿过来,替他披上,为他系带时,忽听见秦煜点守诚的名:“守诚,由你推我去,”秋昙听了这话,手上一乱打了个死结。 秦煜瞥了眼那死结,自己抬手解开系带,重新系上,而后秋昙知趣地退后几步,目送守诚推秦煜出门…… 她心想着秦煜真是小肚鸡肠,她都不生气了,他反而气上了。 其实秦煜之所以不带秋昙,不是生她的气,而是怕平南侯训斥他时让秋昙听见,跌了面子。 两刻钟后,秦煜由守诚推着到了秋爽斋,一进院门,便望见废弃钟楼上平南侯的身影,他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坚毅,一身镶灰鼠毛领的玄色金边锦袍在北风中猎猎翻飞,他目视前方,似乎在眺望面前那片无边的四季海棠——那是秦煜他母亲最爱的花。 这一刻,秦煜忽的理解了父亲,原先在他看来,父亲既爱他母亲,后头便不该续弦,至于那什么世俗规矩,都是鬼话!可是经过秋昙,他便明白了,这世上有些事就是这样难,因着世俗规矩把人牢牢框在框里,只要你还在这世间活着,便受它的规训,一步也腾挪不得。 这时楼上的人偏过头,也恰望见了秦煜,于是立即回身下楼。 秦煜也由守诚推着去了明间儿,立即有婢子奉上热腾腾的云雾茶,又将一貔貅手炉放在秦煜手边的小几上。 不多时平南侯下了钟楼,走进屋,撩起袍子在上首坐了。 “听说你已与安平县主退婚了?”平南侯的声调低沉沙哑,经边塞风霜洗礼过的脸泛黄发干。 “是,”秦煜淡淡应道。 “那也没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自有旁的姑娘来配你,这事儿我不管,由你祖母替你操持,你只需听她的话就是,”平南侯道。 秦煜诧异平南侯竟然安慰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回话。 “听说我南下之后,庄子上闹出人命案子,连圣上也惊动了,是你一手料理清楚,平息了外头的闲言碎语,这一件事你做得很好,该赏,想要什么?”平南侯不紧不慢道。 秦煜正要说不必赏赐,忽想起什么,拱手朝上道:“我有个长随,武功韬略不在话下,请父亲提拔提拔。” “长随?府里有这样的长随?” “那长随名叫林良辅,改日父亲见一见便知道了。” 平南侯恍然大悟般,哼笑道:“竟是他,我听你祖母说起过,这人与你有夺妻之仇,你为何还引荐他?” “尚未娶回家的怎么算妻呢?况且林良辅此人有将才,又讲道义,不能因一件小事便牵连埋没了他。” 正文 第243章 父子(二) 既然秦煜不介意,平南侯也无可无不可,况且能得县主喜欢,又得秦煜夸赞的奴才,必有过人之处,于是他道:“可以一见。” 说罢,平南侯端起茶呷了口,一个眼神屏退了四个奴婢,待屋里只剩下父子二人时,他冷不丁问了句:“听说你与胶东王有往来?” 秦煜道是。 平南侯放下茶盏,眉头深锁,“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看着闲云野鹤,实则胸怀大志,又心思缜密之人,近来京城新开的几家学塾便是他的手笔,这事儿在读书人中反响极大,将来他兴许还要掀起田亩改制,都是于百姓有益的大事,若是出于真心,那他便利国利民,若是假意,那他便只是个擅权术的政客。” 平南侯捻着络腮胡子,轻轻颔首,看向秦煜的目光也微妙起来,秦煜能说出这番话,可见他虽躲在听风院多年不出来交际,看人的眼光却不赖。 “昨日圣上向为父提起,想让你去做胶东王的门客,为父以你双腿不便,身子孱弱为由婉拒了,”平南侯又道。 秦煜赫然一惊,没想到胶东王竟想以皇权威逼他,而圣上竟也有此意。平南侯祖上三代在军中都很有威望,历朝皇帝总要时时敲打,从不许他们家卷入党派和夺嫡之争,这回竟主动将他们送给胶东王一派,可见圣上扶持胶东王的决心。 “为父南下这五个多月,你长大了不少,身边有了通房丫头,庄子上的案子也料理得当,那有些事为父便可与你商量了,”平南侯说着,这便将自己此番南下的见闻简要告知了。 原来东南沿海三不五时有倭寇骚扰,因多年无战事,军中纪律涣散,甚至其中可能混入了对方的探子。 昨日他一回京便赶往宫中,向圣上陈奏此事,并将提议整顿军纪的折子递上,可惜圣上并不上心,只说他劳苦功高,要以黄金锦缎赏他。平南侯拒绝赏赐,多番劝说,却反惹皇帝不快。皇帝便命他在殿外站了两个时辰,直到宫门下钥才允他回府,他这才回来晚了。 秦煜隐约明白皇帝的用意,笑道:“劝谏无用,父亲何必搭上前途。” 平南侯沉吟了一会儿,忽抬眼望向秦煜,双目炯炯,“从今起你多读兵书,得空时为父也会领你去营地看士兵操练。” “其实能叫得上名字的兵书,我自小便都看了。” “那便再看,”平南侯道。 秦煜应了声是,心中隐约察觉到父亲似乎要栽培他,只是他奇怪,他不是一向最疼秦昭的么? 心里这么想,秦昭便恰好来了。 只听门外婢子隔帘禀报:“老爷,三爷来向您请安了。” 平南侯的神色倏地放松下来,“快,请进来!” 平南侯喜欢秦昭读书,秦昭今日便一身石青色素面直裰,外罩银狐披风,十足的书生气,只是手上没拿书,却拎着一红漆雕富贵花开的食盒, 他进屋来向平南侯问安,随后将食盒放在紫檀木小几上,揭开盖子,从里端出一碗热腾腾的羊杂汤,连筷子并呈给平南侯道:“父亲,这是娘亲自下厨给您做的羊杂汤,您快尝尝!” 平南侯最喜冬日吃羊杂汤,他含笑着接过,闻见那汤浓郁鲜香,端在手里也不觉烫,正好入口,于是舀起一勺尝了…… 而后他心满意足地颔首,“许久没吃,你娘有心了,”说罢放下汤碗,端详着秦昭的脸问:“听说你那秋闱那日病了,不能去考试?” 看着这父慈子孝的场面,秦煜眼底泛起一股冷意,他拱手,“父亲若无旁的事,我便先退下了。” “你就在这儿,评评你三弟的书,”平南侯肃道。 秦昭低下头退后两步,规矩地站在平南侯面前。 “《孟子》尽心章句下第四节,背。”平南侯道。 秦昭清了清嗓子,“孟子曰:“有人曰:‘我善为陈,我善为战。’大罪也。国君好仁,天下无敌焉。南面而征北狄怨,东面而征西夷怨……” 平南侯微微颔首,又道:“《孝经》士章第五节,背。” “资于事父以事母,而爱同;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故以孝事君则忠,以敬事长则顺。忠顺不失,以事其上,然后能保其禄位,而守其祭祀,”背诵完后,秦昭已是一脑门子的汗,他近来只顾着同丫鬟们玩耍,哪儿记得温书,不过昨夜挑灯夜读了两个时辰,临时抱佛脚而已。 幸好,平南侯所问正是他昨夜温习过的。 平南侯听罢连连颔首,道:“可见你没荒废,那我再问,你第一段背诵’国君好仁,天下无敌焉’那若国君不仁,你当如何呢?” “国君不施仁政,做臣子的自当劝谏,”秦昭额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子。 “劝谏不成呢?”平南侯捋着髭须,仿佛在问自己。 “那便死谏,”秦昭道。 平南侯捋着髭须的手一顿,忽的哈哈大笑,又问秦煜:“你以为呢?” “君主不施仁政,不听臣子言,也不听百姓言,那……做臣子的又何必忠顺呢?”秦煜道,他偏要同秦昭反着来。 平南侯脸色大变,“嘭”的一声,他一巴掌拍在紫檀木几上,那碗羊杂汤也跟着蹦起来,撒出几滴。 “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竟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孝经》士章第五节,如何事父,如何事君,你背!”平南侯指着秦煜道。 才刚缓和的父子关系,脆弱得一句话便撕破了,秦煜冷笑着,不肯背,什么“以孝事君则忠,以敬事长则顺,忠顺不失,以事其上,然后能保其禄位,”他一个字也不认同。 秦昭乐得见他如此,煽风点火道:“父亲,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若叫外人听见,便了不得了,”言下之意须得好好管教,不然他日出了府也这般岂不为候府招来灭门之祸? 平南侯怒指着秦煜道:“你连《孝道》也不能背了么?” 他之所以问秦煜这问题,便是料想秦煜将来必定出仕,想问他将要如何事君,谁知他竟说出这个话。 【作者有话说】 明天绝对三更! 正文 第244章 挑唆 秦煜低头看着地面,冷笑道:“三弟不是背得很熟了么?父亲命他背便是,何必强人所难。” 平南侯气的胡子一抖一抖,纵起身大喝:“来人,请家法!” 门外急得踱步的守诚听见这一声,再顾不得许多,立即掀帘进屋,几乎滑跪在平南侯面前,“老爷,二爷身子不好,禁不住家法呀!” 所谓家法便是打板子,秦煜的腿不好,再叫按着把上半身也打烂,那便真废了。 平南侯听见这话,才稍稍压制住怒火,瞥了眼秦煜的腿,这时门外的奴婢们都走了进来,成一排跪在平南侯面前,请他息怒。 平南侯长袖一甩,喝道:“祠堂里去跪着,在祖宗面前好好思量思量该如何事君,如何事父,去!” “谢老爷,”守诚以额触地,随后起身推起轮椅,逃也似地推着秦煜出了屋子,往侯府东北角的著存堂去了,那是平侯府的小祠堂,阴冷非常,尤其是在冬日。 待丁点轮椅声也不闻时,平南侯才一屁股坐回椅子里,长叹道:“昨儿他祖母才刚说他两句好话,今日他就这样,到底是不中用啊!” 实则平南侯面上看着盛怒,实则心里的怒气并不重,只因子不教,父之过,秦煜说了大逆不道的话,他不得不严加管教,便是做样子也要做出来,免得落人口实。 秦昭却以为父亲真怒,不由暗自窃喜,而后双手捧起那碗羊杂汤送到平南侯面前,“父亲吃些汤暖暖身子,何必为二哥置气呢,他向来行事标新立异,不与我们一样。” 平南侯接过汤碗,放回小几上,“罢了,罢了,”说着,继续问秦昭的诗书。 不多时便到了午饭时分,平南侯见秦煜都背得出来,见解也能诌几句,便没再难为他,起身与他一同前往汀兰院。 此时汀兰院里,周氏正命杏子和桃子擦洗桌台,只因平南侯喜洁,她自己也亲手将梅瓶里的金盏草换成了平南侯喜爱的四季海棠,一面用银剪子修剪枝叶,一面命冬梅:“今儿午饭命厨下做几道老爷爱吃的菜,还有昨儿我吃的清蒸鲈鱼,又鲜又嫩,与原先做的很不一样,也上一份。” 冬梅应是,这便下去传话了。 不多时,平南侯携秦昭来了汀兰院。 看着父子两个一前一后进屋,周氏心里十分熨帖,她含笑着上前,温柔地唤了声“老爷”,而后踮脚为平南侯解下玄色披风,“老爷昨儿睡得香?今早送去的羊杂汤喝了不曾?我怕你还没起,也不敢去打搅,”说着,掸了掸披风上沾着的霜露,亲自放去熏笼上熏。 平南侯撒开腿,豪迈地在八仙桌前坐下,道:“汤吃了,难为你有心,这几个月操持府里的事你着实辛苦,便不必再想着给我做汤,”说着,余光瞥见秦昭还立在一边,忙招手示意他坐下,道:“这时候还拘什么礼?”秦昭这便在平南侯傍边落了座,周氏也回来挨着平南侯坐下,道:“不辛苦。” 这时孙妈妈从外进来,向平南侯行了礼,而后走到周氏身边,展开册子报账:“馒头庄、箩筐庄和千秋庄今年欠收,常米共八千石,碧梗米一百四十斛,紫米二百二十斛,菰米一百三十斛,鸡鸭鹅等牲畜各八百只,熊掌、凫脯、鹿筋、黄唇胶、豹胎各七口袋,水貂、野猪、豺、雁……还有五十张紫貂皮,合一万二千两银子。” 平南侯捋着髭须静听,听到后头眉头渐蹙,“今年怎么较往年少了两三成的租。” 周氏唉了声,道:“都是馒头庄那人命案子闹的,二哥儿不是亲自去庄子上料理了么?他年轻不懂得,只顾把人往下撸,却不知人家虽贪,也有真才干呢,譬如那王仁贵,他早先也伺候过老爷,说话办事没的说,在馒头庄做管事也是一把好手,就这么打一顿赶回家了,不仅这个,旁的几个庄子也是,换的人实在太多,以至后手不接,新派去的不如老人懂得侍弄田地,教管佃农,自然今年的粮米便交得少了几成。” “一年两年欠收不怕什么,要紧的是把案子了结,把人管住,”平南侯道。言下之意便是秦煜做的不错。 周氏见平南侯这样说,只得陪笑道:“还是老爷高瞻远瞩,我只会看眼前的事,不过二哥儿派去庄子上的新人,我看着还是不妥,”她说罢,立即有孙妈妈将一张名单递给平南侯。 平南侯接过,展开细看,看得脸色愈来愈黑,最后将那单子拍在八仙桌上,“胡闹!这些人是他安上去的?” 周氏一脸无奈地道:“我劝了几句,可二哥儿那脾气……” 平南侯对府里一些老奴还是熟悉的,名单上这些人中,五谷不分便有近半数,派去庄子理事上那不是乱点兵么?况且其中还有四五个吃酒打人无一不至的,都是府里老仆的儿孙,他看他们爹娘的面子上没重罚,只让给几个闲差事干着,秦煜倒好,派这么些人去庄子上,还不如用原先那些老人呢! 而他不清楚底下这些仆从间弯弯绕绕的关系,自然不懂秦煜如此安排的用意,只道他太久没出院子,不知府里下人们的情形,便道:“母亲昨儿把他夸得什么似的,我险些信了,如今看来,他到底太嫩。” 周氏心中暗喜,却怕自己的意图太露,便又为秦煜开脱,“这不怪二哥儿,底下各个都是老油条,二哥儿才多大,自然容易轻信这些人,况且她们都是提了礼去的,二哥儿收了礼,也不好不替他们办事。” “收礼?”平南侯忽的哈哈大笑,“他要什么没有,要她们那几个礼?” 周氏忙描补道:“礼不是送给二哥儿的,是送给秋昙的,”说着,便将秋昙做了秦煜通房丫头一事说明了。 平南侯面色愈加阴沉,深深感叹道:“难堪大任,难堪大任!”说罢命奴婢淡雪:“派人去著存堂看着他,没我的令不许起来,也不许人给他送饭。” 淡雪应是下去了。 正文 第245章 通知 昨儿老太太夸秦煜整顿庄内事务办得漂亮,平南侯信了,还想着这个儿子兴许能扛起侯府的担子,可今日名单和册子一出,平南侯便又认定秦煜只有一身蛮勇,做事毫无章法,且易为美色所迷,难堪大用。 他忖了一忖,又指着孙妈妈,“你去把那叫什么秋昙的传来,”说罢看向周氏,“她私自收礼,谄媚主子,难道你们也不罚她?” 周氏心头一惊,她只是提一句,没想到平南侯便要传秋昙来问话啊,虽秋昙收礼是真,可收的并非那名单上的人所送,况且她还有把柄在秦煜手上,这时候动了秋昙,秦煜岂不跟她没完。 “侯爷,罢了罢了,那秋昙是二哥儿的心头好,谁也动不得,就是几样礼,二哥儿乐得哄她便由他哄去吧,”周氏一面说一面拍着平南侯的背顺气。 “妇人之仁,你们懂得什么,”平南侯推开她的手,肃道:“自古温柔乡便是英雄冢,他们这年纪最易受小姑娘的蛊惑,你这个做母亲的应当规劝防范,怎能由他去,还替他包瞒,我看这个奴婢是不能留了,回头你再另挑几个去伺候,最要紧稳重妥当识大体。” 周氏见如此,只得应下,而后命孙妈妈去听风院请秋昙。 却说平南侯才罚秦煜去祠堂反省,立即便有小奴婢报给了老太太。 老太太正在佛龛前虔心参拜,一听这话,忙地起身回到大堂,细问那小奴婢秦煜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那小奴婢没读过书,虽听见屋里几人在背书,却不懂他们背了什么,于是挠挠头道:“似乎是老爷命二爷和三爷背书,三爷背出来了,二爷却不愿背,老爷便怒了,先是要用家法,后头守诚求了情这才改罚去祠堂了。” 老太太拨拉着青玉念珠,低眸略忖了忖,以为只是秦煜悖了平南侯的意,并非什么大事。 她不由得摇头,对身旁的张嬷嬷道:“你瞧,我昨儿才同他说煜哥儿长大了,好些事可交给他办,他也答应得好好的,今儿父子俩一见,又吵上了。” 张嬷嬷笑了声,挥着美人捶轻捶老太太的肩,道:“既不是什么要紧事,老太太便不必管了,倒是此时很合宜请那位林姑娘给二爷送个点心。” 老太太叫她这一提醒,两眼发亮,立即命莺儿:“你快去告诉淑云,让她领着她那表姐去祠堂给煜哥儿送点心,若祠堂有人拦着,便说是我的意思。” 莺儿会意,这便下去传话了。 …… 却说莺儿到了锁春居,将老太太的话禀给了秦淑云,秦淑云立时明白老太太的用意。 她想着林品兰一向矜持,必不肯给秦煜送点心,于是请了她来,装作焦急的样子,哄她道:“淑兰不知因什么事,叫伯父罚去跪祠堂了,早午饭都没吃呢,咱们带些点心去瞧瞧。” 林品兰不疑有他,这便拎着食盒与她一同去了。 恰好二人途径荟芳园石桥时,迎面遇上秦昭,秦昭便问她们哪儿去。 “给淑兰送点心去,”秦淑云应了句,拉着林品兰便走,秦昭却一把拉住那食盒把子,“什么好点心,值得你巴巴地送过去,先给我尝尝!” 秦淑兰拍开他的手,向他挤眉弄眼道:“寻常点心,淑云不是在祠堂罚跪么,听说她没吃早饭我们才送去的。” 秦昭会意,别有深意地看了眼林品兰,笑道:“去吧去吧,”说着便放了手。 待人走后,他的目光仍追随林品兰的背影,不由感叹了句:“这个品兰妹妹比那县主温婉美丽得多,听风院那残废也不知哪儿来的艳福。” 柳儿笑嗔了句:“三爷您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还想要多少个才够。”秦昭笑了笑,不言语。 柳儿也猜到林品兰是去看秦煜,不由便想到秋昙,上回秋昙不是还在她面前显摆自己是个通房丫头么?外头那些婆子不都在传二爷是真喜欢秋昙,且徐妈妈那个跋扈张扬的也更翘起尾巴,连她也不放在眼里了么?那便让秋昙去看看人家郎才女貌的情景,让她好好认清自己奴婢的身份! 于是她随意唤了个看园子的婢子,命她将秦煜在祠堂受罚的事儿报给秋昙,那婢子立即去了。 正文 第246章 送点心 却说秋昙在灶下教李妈妈等人做拔丝苹果,忽听见院门叩响,便命翠袖去开门。 翠袖去了不多久,小跑着回来,道:“不得了了,二爷忤逆老爷,叫罚去跪祠堂了。” 众人皆是一惊,尤其绿浓,她跟了秦煜有些年头,知道平南侯喜罚秦煜鞭子,于是急道:“怕不是把二爷打了一顿吧?” 秋昙急急净了手,一面吩咐屛儿等人,“赶紧备好几样酒菜点心,我去瞧他,”说着,她便小跑着回正屋,从八宝柜里挑了件最厚实的大氅,另外带上自己的铜手炉,又冲出门去,此时点心已收拾好放进食盒里了,李妈妈拎着食盒出了灶房,要与她同去。 她接过食盒道:“妈妈还得给她们做午饭呢,我一人去便可,”说着便一手拿大氅,一手提着食盒,飞也似地奔出去了。 一路上她都在心里抱怨:秦煜这祖宗真是……暴脾气在老爹面前也不知收敛,每回父子相见都跟仇人似的,胳膊拧不过大腿就不能服个软低个头么? 这样冷的天儿,秋昙一路小跑来到东边角门处时,额上已沁出一层薄汗,眼看着过了门再走几步便到著存堂了,突然守门的婆子伸手拦住她,“老爷吩咐过,谁也不能过去。” 话音才落,便听得门内几声姑娘的交谈声,秋昙冲两婆子挑了挑眉。 其中一婆子把着门,呵地笑了声,道:“那是那边的二小姐和林姑娘,老太太让去的,你却是哪儿来的?” 林姑娘?林品兰在里头,好呀好呀,果然她白来了,她来做什么呢,秦煜早上走时还不许她跟着呢,这会儿被罚了,也还有林姑娘相伴在侧,她算哪根葱,跑来做什么? 秋昙低头自嘲一笑,脚下不由往后退了几步,再抬眼时,却见秦淑云和林品兰二人从著存堂并肩走出来…… “你不是说拿点心给淑兰么,怎么是你二哥哥?往后你口里的话我是一个字也不敢信了!” “我若不说是淑兰,你肯来么?来了见了是我二哥,你不也落落大方地同他说话?这有什么的。” 秋昙望着那一蓝一紫两个愈来愈近的窈窕身影,又垂眸看了眼自己手里的食盒,心道罢了,既然人家送了点心,她还进去送什么? “方才应当再带件袄子过来的,你二哥穿得少,披风也薄,我看他唇色都不对劲儿了。” “瞧瞧,瞧瞧,才刚说不愿来,一见我二哥冻着,又说要拿袄子来了,那你是想见还是不想见呢!”秦淑云伸出食指点了一点林品兰的脸颊,林品兰便快走两步甩开她,“不同你说了。” 接着,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角门。 她们也都瞧见了秋昙,却也只是瞥了一眼便继续走她们的路,毕竟一个小丫鬟有什么可看的。 秋昙心里颇不是滋味儿,进去嘛,人家已经去过了,里头的人正受用林品兰送的点心呢,不去嘛,又怕他冻着。 罢了罢了,谁叫她这么大度呢! 秋昙这便放下食盒,上前两步,将腕子上一对儿虾须银镯子褪下来,给两个婆子一人一个,赔笑道:“两位妈妈行行好,就让我进去吧,横竖无人知道的。” 两婆子掂了掂手里的镯子,足有二两重,于是各自让开一步,给秋昙过去…… 一出角门,便见高耸宽阔的歇山顶的大殿,庄严肃穆,殿前两根黑漆大廊柱,漆黑的门匾上书“著存堂”三个大字,秋昙禁不住放轻了脚步往殿内去,两进的屋子,外头盖的琉璃瓦,明亮些,愈往里愈暗,愈寂静,简直能听清鞋底子踏在大理石砖地上的声响,秋昙心里毛毛的,一直往里,终于在十层小山一样堆叠的排位前看见了秦煜和正跪在蒲团上的守诚。 秦煜和守诚也朝她望过来,秦煜见是秋昙,不由得面露尴尬,“你怎么来了?” 守诚则起身,搓着手跺着脚迎了上去,“姐姐可算来了,这儿四面墙跟没有似的,不知哪里来的风,能把人的骨头冻碎了!” 秋昙将那大氅扔给守诚,而后瞥了眼秦煜足侧那个已打开的红漆食盒,心里不自在,“有人比奴婢更体贴二爷,奴婢来了也是多余,”可再走近些,见着秦煜白里泛紫的唇色,秋昙却又忘了生气,忙快走两步上前,将食盒放下,把自己的手炉递到秦煜怀里,柔声问:“二爷,您冷不冷?” “不冷,”秦煜淡淡道。 他较常人体寒,双手双足常年冰冷,平日在屋里,生着火盆便不觉着,一到了这儿,待上一个时辰便有些支持不住了。 守诚也过来,将那大氅抖顺了披在秦煜身上,秋昙把系带拉过来替他系上,一面劝道:“二爷怎么又惹着老爷了,往后您顺着他的话说,不得罪他,就不必受这份罪了。” 正文 第247章 醋?糖? 回想起方才那番争吵,秦煜也觉自己过于冲动,他明知那些话不得平南侯心意,可那时偏想说出来激怒他,因他与秦昭父慈子孝的场面太刺人的眼。 秋昙替他将大氅系好了,便搓着手蹲下身将食盒揭开,将里头的点心一碟碟端出来放在他足边,“这是拔丝苹果,奴婢亲手做的,这个豆腐皮包子,也还温热着,还有……”一语未了,便听见守诚“哇”了声,秋昙看过去,原来他揭开了林品兰带来的食盒,里头放着一碟兔子点心。 “二爷您瞧,林姑娘手可真巧啊!”守诚将那碟点心送到秦煜面前,只见那兔子婴儿拳头般大小,捏得十分可爱,甚至有几只涂成了粉色。 秋昙不禁看了眼自己做的拔丝苹果,样子看起来确实差了些。 接着,守诚用筷子夹起一个,递到秦煜口边,“二爷快尝尝,”其实他是想自己尝,只是秦煜这个做主子尝了,他这个做奴才的才好跟着吃一个。 秋昙见那点心直挨着秦煜的唇了,眼睛里几乎冒火,立即伸手将筷子夹着的兔子点心捻起来,往自己口里一塞,大口咀嚼起来,“嗯,看着不错,吃起来却没甚特别的,”一面说,一面用筷子夹起一块拔丝苹果,一手托着送到秦煜口边,“二爷吃我这个。” 守诚诧异地望向她,秦煜也愣了下,目光落在她开合的唇上,方才那点心已沾着了他的唇,此刻却已在她口中。 “你……”秦煜忽而笑了,笑意中带着少年人的欣喜和羞涩,是秋昙伺候他以来,头回见他真正发自内心的笑。 “你醋了?”秦煜笃定道。 “吃醋?”秋昙心头一动,脸刷的一下红了,旋即咽下口里的点心,嘴硬道:“哪……哪有,奴婢吃的是糖,点心是甜的不是酸的。” 秦煜用口接了秋昙递来的拔丝苹果,咀嚼着,笑意更深了。 他知道她就是醋了,当初他见秋昙用那样的眼神望着赵文贤时,他便想令她同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正如此时此刻,秋昙不愿他吃林品兰送来的点心。 “秋昙,我很高兴,”秦煜的眼里闪着光,伸出双手极郑重地捧着她的脸,深深望着她,“你终于……”后头的话没说出来。 秋昙承受不住他如此热切的目光,低下眼眸,抬手将他的手从自己发烫的脸上掰开,道:“二爷当然高兴了,奴婢做的拔丝苹果,可比这什么兔子点心好吃呢!” 一旁的守诚看不得这场面,已背过身去。 正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清脆的脚步声,几人齐齐望去,原是孙妈妈领着两个健妇进来了。 “秋昙,你可叫我好找,夫人唤你去问话呢,”孙妈妈道。 “问话?什么话?”秋昙讪讪站起身。 “横竖是好话,快跟我来。” 秦煜手里有周氏的把柄,料她不敢乱来,便只命守诚:“你跟了她去。” “不必了,”秋昙道:“二爷您这儿需人照料,奴婢自己去就是,”说罢便跟了孙妈妈往外走。 正文 第248章 审问(一) 秋昙跟随孙妈妈一径到了汀兰院,直进去正屋内,梢间里听见脚步声,喊了句:“进来,”秋昙这才敢低着头掀帘入内…… 抬眼看时,只见侯爷、夫人、三爷在八仙桌前围坐,各端着一盏茶,桌上都是些残羹剩饭,显然是几人才用过午饭还没收拾。 “侯爷、夫人、三爷,”秋昙向几人屈身行礼。 平南侯一面接过侍女递来的洁白帕子擦手,一面拿眼睛打量秋昙,“这是你原先屋里的丫鬟?” “是呢,我看她手脚麻利,便调去伺候二哥儿了,”周氏道。 平南侯嗯了声,没再多言。 周氏放下茶盏,清了清嗓子,问秋昙:“有人来报我说府里好些婆子妈妈给你送礼,你也都收了,有这么回事?” 秋昙镇定地回:“回夫人的话,奴婢确实收了礼,不过那是二爷叫奴婢收的,奴婢还把各人送了什么东西都记在本子上,若夫人觉着有什么不妥,奴婢这便还回去。” 周氏故意不问她都有谁送了礼,只让平南侯误会去,她笑道:“如今我传你来问话了你知道要把礼送回去,早先干什么去了?我说你,原先在我院里倒挺老实,如今既做了二哥儿的通房丫头,更该规劝着他往正路上行,怎么反而自恃,先坏起规矩来?不过念在是初犯,今儿先饶了你,罚你两个月的月钱,再有下回,看不揭了你的皮,下去。” 一语未了,却听得门外有人来回话:“夫人,三爷身边的丫鬟春杏过来了,说有要事要禀您。” “让她进来,”周氏道。 春杏原在汀兰院伺候了多年,院子里有几个交好的,她们方才听说侯爷要审秋昙,立即便去告诉了春杏,春杏深恶秋昙,自要来加把柴。 只见她掀帘进屋,向众人行了一礼便道:“夫人,奴婢有件要事禀报,前几日奴婢去厨下传饭,看见秋昙来要点心和肉,人一走,几个妈妈便说她常借着二爷的名义到大厨房要东西,每月听风院在厨下的账目都比旁的院子高出一截来,远超院子里主子奴才们的份例——”秋昙倏地打断:“你自个儿的罪名别安在我身上,老爷夫人,请去把厨下的人传来,一问便知道是谁顶着主子的名义要东西了。” 周氏无法,只好又派人去传厨下的管事陈荣家的。 孙妈妈不知周氏此刻不想动秋昙,还以为周氏想借机治死她,便也站出来应道:“春杏说得不错,厨房的账报上来老奴也看过一回,听风院吃的确实太多了些,夫人您不是也看过那账么?您不记得了?” 周氏当然记得,从厨下送上来的账目来看,近一年确实听风院吃得太多了,可她为着一个厚待继子的贤名,始终没放在心上,横竖就是每月多十多两银子的事儿。 “有这回事?”平南侯浓眉深蹙,望向周氏。 秦昭立即接过话,“父亲,二哥自小到大什么没吃过,口腹之欲没那么强,定是底下的奴婢借二哥的名义行事,二哥忒纵着她们了,就这个秋昙,连我的嘴也敢犟呢,都是借了二哥的胆子。” “请三爷据实说话,奴婢怎会无缘无故犟您,只要您规规矩矩的,借奴婢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顶您的嘴!”秋昙低着头,声调却决然。 平南侯听出话里的猫腻,深深看了秦昭一眼,把秦昭吓得低下头去,不过平南侯也看出来了,秦煜叫秋昙迷得不浅,秦昭也与她有旧,这样妖俏的奴婢怎可再留? “不必再查了,即刻把人绑了送庄子上!”平南侯大手一挥。 屋里众人的心都放回肚子里了,春杏低着头窃笑,周氏怕秋昙鱼死网破说出不该说的话,便命:“来人把她带下去,嘴也堵上。” 立即有两婆子走进门来…… “老爷,奴婢……奴婢……”秋昙的口立即被一健妇堵得死死的,接着两只胳膊也叫反剪在身后,她的力气不大,狠命挣扎,却丝毫没挣开一点儿。 谁知这还没完,又有奴婢来禀说:“夫人,扇儿过来了,说有天大的事要禀报侯爷。” 秋昙一听,立时双腿发软站不起来,周氏更是头皮发麻,还是一旁的孙妈妈喝道:“没瞧见这儿正忙么?她一个小丫鬟又来凑什么热闹,还天大的事,能有什么天大的事?”一面说一面走出去料理。 谁知平南侯却抬手道:“把人带过来。” 周氏定了定神,忙赔笑道:“侯爷,不必了,她们这些小丫鬟我会料理,您先去歇午觉吧。” “我不困,把人带进来吧,”平南侯道。 周氏的手指头抵着桌面,因太过用力,长指甲“咔”的一声折断了,立即有鲜血汩汩流出…… “夫人,这是怎么?”平南侯倏地抓住周氏的手,喊了声来人,“传大夫来!” 秦昭和周围几个奴婢也都忙乱起来,包扎的包扎,喊大夫的喊大夫,拿药的拿药。 孙妈妈便趁这忙乱之际,轻声呵斥那两个按住秋昙的婆子,“愣什么,快把人带出去,即刻驾车去平安庄。” 两婆子应是,立即押了秋昙出门,而孙妈妈也急忙出去料理扇儿。 谁知这扇儿是个敢拼命的,这会儿已冲开七八个丫鬟的阻拦,直踉跄着冲入汀兰院…… 她头发散乱,衣裳也叫人抓破了,上前来指着孙妈妈便骂:“你这个老巫婆,黑了心肝的,二爷命你派我去厨下,你却把我指派去扫厕轩,我呸!还不是因着我知道你们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我告诉你,今儿我便豁出这条命去,也要把你们这些脏的臭的都翻上来!”立即有人上来堵她的嘴,强拉她,扇儿便张口咬人,惊声尖叫,把几个小奴婢吓得不敢再上前。 秋昙也趁乱挣脱出来,将口里的帕子拿出来往地上重重一扔,回头便往厢房去,见着昔日的好姐妹冬梅,她上前一把拉住她:“好姐姐,你快去告诉二爷,说我就要没命了!快去快去!” 冬梅犹豫了一瞬,便立即趁乱去了。 接着,秋昙袖子一挠,又要上去拦扇儿,可这时已来不及,只见平南侯背着手不紧不慢地从屋里走出来,“闹什么?” 侯爷身形魁梧,又是上战场杀过敌的,光是往那儿一站,满院子的奴婢便无一个再敢吱声。 “把人都带进来!” 正文 第249章 审问(二) 于是,秋昙又让那两个健妇抓住塞了口,押回屋里,扇儿也叫两个婆子按着肩,进了屋,跪在平南侯面前。 “你方才说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平南侯撩开袍子坐回原位上,冷冷看着扇儿。 一旁周氏的食指已包扎好了,鲜血却立即渗透了象牙白帕子,指头上一片嫣红,她此刻已吓得手足冰凉,头皮发麻。 扇儿眼泪直流,自从出了听风院,她便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孙妈妈命底下的奴婢排挤她,她每过几日都要挨一顿打,受一通训斥、背一回黑锅,实在不想活了,听说今日平南侯在这儿审秋昙,她便拼着一条命过来了。 她朝上一个头磕下去,“求侯爷为奴婢做主,奴婢原是在听风院伺候的,无意间发觉秋昙换了二爷的药,禀报了二爷,二爷宠爱秋昙,便那药吃了有害也没计较,反倒秋昙愈发得意起来,挑拨二爷,排挤奴婢,把奴婢挤出了听风院,后孙妈妈不知可是叫谁收买了,也与她们同出一气,可劲儿作践奴婢,奴婢只想求一条生路,求侯爷开恩!” 一旁的秋昙扭着身子,呜呜呜想解释。 她可没排挤扇儿,都是扇儿自作孽,遭了报应,且扇儿只说她换药,又没带出周氏来,那黑锅岂不都由她一人背着? “把布扯开,让她说话,”平南侯冷冷看向秋昙。 帕子立即叫扯开了,秋昙深深呼吸了两口,又咽了口唾沫润嗓子,这才道:“侯爷明鉴,奴婢换的药是大夫开的,并非什么毒药,全是因着二爷只吃李太医开的方子,不吃旁的大夫开的,可那大夫诊断得极好,开的药也没错儿,奴婢想着,既然李太医的药吃了这么些年也不见好,不如试试这个,便偷偷换了二爷的药,侯爷您若不信,便派人去查,去问,那药还在二爷屋里放着呢,再请个大夫来验,绝无不妥。” “你……你说谎!那药若无毒,二爷做什么抽你鞭子?”扇儿激动地指着秋昙。 “你才伺候二爷不久,自然不知道二爷的脾气,药里若有毒,二爷早把我打死了,他抽我鞭子,不过是叫我记住教训,下回不可再换他的药,”秋昙一字一句坚定道。 “不……不是这样的,”扇儿摇着头,一张脸憋得通红,却又不知如何解释,她并不知其中内情,只隐约知道此事同周氏有关,于是又看向周氏,才要说话,周氏已一掌拍在案上,“缝了她的嘴,这算什么天大的事儿?闹到这步田地,还把我院子里的人打伤了,眼里没有主子,拉下去打五十个板子撵出去府去!” 话音才落,便有一婆子掏出帕子塞住她的口,而后两人反剪她的手将她强拖出去…… “这一个也带下去,先关起来待查明了再处置,”周氏看向秋昙,那两个婆子便又把秋昙也塞上,拉出去了。 几人一走,屋里霎时静了。 周氏暗松一口气,站起身,满面的愧疚,向平南侯蹲身赔罪,“侯爷,都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没管教好,听风院出了这些事我竟不知道,往后我必对二哥儿更上心,”说着,看向秦昭,“你无事时也常去你二哥儿院子里坐坐,有什么事便来告诉我,我好料理。”秦昭应了声是。 “罢了,”平南侯抬手,“你已够操劳的了,不必管他。” 在平南侯心中,周氏是个贤妻良母,对秦煜没有不好的,只是秦煜脾气古怪,总也不领情,而平南侯虽不爱周氏,可很感激她作为当家主母这些年,把后院的事操持得井井有条,自然也不忍为难她,只道:“他院里事他自己料理,你给他挑几个好丫鬟使就是了。” 这时,春杏又领着她干娘陈荣家的来了。 周氏便命桃子:“服侍老爷去午歇。” 平南侯却道不必,“既然要审,便索性审问清楚,来人,去听风院拿两个人来问话,再派人去祠堂,把老二也提溜过来。” 周氏一颗心又提到嗓子眼,看来今儿他是要审个水落石出了! 却说秋昙教两个婆子挟着,拿麻绳绑了,扔在就近的班房里,命两个婆子暂且看管着。 那两婆子一贯看不惯秋昙她娘趾高气扬、倚老卖老,其中一个还与柳儿有些亲故,听她说过秋昙的坏话,是而秋昙落在她们手里,她们怎肯善待? 两人把秋昙推到角落里,不许她动一动,午饭送过来了,她们非但不给秋昙吃,还故意在她面前把她那份吃了,吃完了嘴一抹,便骂:“你这骚蹄子也有今日,前儿不知哪个说你是什么丫鬟堆里独一份的貌美,啧啧啧,我瞧着也就这样,不过跟你那娘生得一样浪罢了。” “也跟她娘一样蠢,”另一尖嘴猴腮的婆子乜斜着秋昙,冷冷一笑道:“不就是生得比我们好些,伺候了老侯爷几日,便拿乔托大起来,见着我们也爱答不理了。” 两方你一言我一语地骂着,一面骂一面笑。 秋昙口叫塞住了,便只能恨恨盯着二人,且她上半身叫麻绳困住,人又歪倒在地上,便不得不靠着墙,用身子摩擦着,脚上使劲儿,可惜无论如何也起不来身。 恰好此时,班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秋昙往外看,只见春杏一脸得意地走进门来。 “春杏姑娘?”两个老婆子都谄媚地冲着她笑,“您怎么得空上这儿来了。” 春杏定定望着角落里的秋昙,双手抱胸朝她走过去,笑盈盈地道:“我的好姐妹在这儿,我可不要来瞧瞧她么?” 两个老婆子会意,这便一齐走出门,还贴心地把门带上。 春杏也没那许多话说,一上前便高高扬起手,重重落下…… 正文 第250章 打架 说时迟那时快,秋昙就地一滚,直滚到她脚边将她撞倒,只听“噗”的一声,春杏身子前倾,直扑倒在秋昙身上…… 她轻呼一声,扶着自己摔疼了的腰,气得咬牙切齿,“你竟敢撞我!”说罢半支起身子,另一只手伸过去直拽秋昙的头发,秋昙被揪住头发,头皮发麻,额头也被带着在梆硬的青砖地上磕了下,不多时便发髻歪斜,钗环散落。 秋昙心头火起,想伸手打人又因上半身被绑着,动弹不得,只好用脚踹她…… 屋里传来乒乒乓乓的打斗声,两婆子在外头听热闹,笑得幸灾乐祸,忽见张嬷嬷领着六个婆子快步走来,二人脸色大变,提步便要回班房提醒儿,却叫张嬷嬷远远指着,“站住,哪儿去?” 两人只好回身跪下,“嬷嬷,方才春杏过来探望秋昙,我们看在她们二人旧日的情儿才放她进去,谁曾想……却打起来了,这不要去劝架么?” 张嬷嬷手一挥,示意身后两个妈妈进屋劝架,她自个儿则立在两婆子面前,居高临下地瞅着她们,“玩忽职守,还狡辩,”说罢又点两人,“将她们带去孙妈妈那儿。” 那两婆子听了,吓得跪地直呼饶命…… 张嬷嬷无动于衷地从二人身边走过,往班房去,此时里头已没了声息,张嬷嬷走到门口,便望见屋里狼狈不堪的秋昙和春杏两人。 春杏还好些,只是鞋子裙摆脏了,发髻微微散乱,正用手抿着两鬓。秋昙则要惨得多,月白色的袄子污了一大块,蓬头垢面,额角青紫,简直跟个讨饭的无异了,她上半身又叫绑住了,动弹不得,于是一个婆子替她将头发稍稍捋顺,随意绾了个髻,把她塞口的帕子也扯了出来。 张嬷嬷点了个婆子,“你带春杏去孙妈妈那儿领罚,”说罢看向秋昙,“你跟我来。” 如此,秋昙便又由两个婆子挟着,跟上孙妈妈,往汀兰院去…… 一路上她都心惊肉跳,张口想问张嬷嬷老爷审得怎么样了,又不敢开口,想着张嬷嬷是老太太的人,连老太太都惊动了,她还有命活么? 不过……死之前也得把春杏带下去,这人实在可恶,若不扳倒她,自己方才那顿打岂不白受了? 走过一段游廊,走到听香水榭旁时,秋昙隐约听见几声哭喊,声音十分耳熟。 渐渐那声儿弱下去,秋昙跟着张嬷嬷拐了个弯,这才看见汀兰院门前,扇儿软面条般趴在长条凳上,脑袋沉沉坠下已昏死过去,而板子却仍一刻不停地落在她腚上。 扇儿的屁股高高坟起,然湖蓝色的长袄上却看不见丁点儿血渍,这想必就是先前孙妈妈说的“真打”。 那时老太太命人打了她十个板子,打得她背上鲜血淋漓,养伤时孙妈妈便告诉她,那只是打了皮肉,并不真正伤筋动骨,真打的她没见过,那是屁股里头肉打烂了,外头却皮也不破,这样的,活不过半个月去。 所以……所以扇儿没几日可活了,那她呢?她又是什么下场? 秋昙心里怕极了,脚下便不由得一软,坐倒在地,接着,细栗从后脖颈漫上来,她几乎干呕起来…… 后头跟着的两个婆子一左一右架着她将她拉起,“你怎么样?”秋昙向她们摇摇头,“没事儿,我能走,”说罢勉强止住了呕吐,脚下虚浮,拌蒜似的往汀兰院去…… 自个儿也不知自个儿怎么走到正屋的,只是一进去便瘫软地跪坐在地上了,可她脑子还是清楚的,抬眼往屋里一扫,只见老太太坐上首,平南侯、周氏、秦煜和秦昭按辈分分坐两侧,屋里正中.央则跪着陈荣家的和绿浓,周围没一个侍奉的奴婢,想来已审问过一遍了。 那他们究竟审出了什么呢?秋昙不清楚,只能随机应变。 接着,屋里便陷入一阵冗长的沉默。 原来,方才汀兰院派人去传绿浓来问话时,李妈妈便去禀报了老太太,老太太于是亲自来了,秦煜听说秋昙快要没命,也匆匆赶了来…… 众人齐聚一堂,面对着侯爷和老太太,谁也不敢说谎,于是口供一对便对出了实情。 一则,春杏告秋昙常顶着秦煜的名头去厨下要东西的事,陈荣家的否了,她说秋昙只去过大厨房一回,并没常常去,秦煜和绿浓也作证,那回只是想做几样新奇的点心才吩咐她去要东西的。 二则,说秋昙收礼替人办事,秦煜也否了,他说礼是自己命秋昙收的,那些人所求之事他也一件没办。 至于换药,绿浓只将从秋昙屋里抄出的药送到老太太见面,旁的问什么她都说不知道,老太太问秦煜,秦煜便只道:“秋昙没换过什么药,”接着绿浓也附和:“一向都是奴婢煎了端去给守诚,守诚再端给二爷,从未经第三人的手。” 如此,两方的话就对不上了。 秦煜和绿浓说没换药,秋昙方才却说自己换了药,所才又传秋昙过来。 “秋昙,我只问你,你究竟换了二哥儿的药不曾?”老太太那双微微耷拉的三角眼中,射出锐利的精芒。 秋昙已定下心神,可她心中焦急,不清楚自己该怎么说,没对过词儿,万一说漏了,那就完了!或者,她应该装晕过去,老太太会看出来么? 秋昙不敢与老太太对视,只焦急地看向秦煜…… 正文 第251章 对峙 正纠结万分之际,忽听得秦煜一声爆喝:“张嬷嬷,是谁把她弄成这副模样的?” 檐下站着的张嬷嬷忙快步来到门口,掀帘入内,屈身回禀道:“二爷,老奴去时,三爷的奴婢春杏正与秋昙打闹。” “打闹?”秦煜冷笑,自己转着轮椅来到秋昙身边,目光紧盯着她额上那块青紫,声口禁不住冷厉了些,“她上半身绑得牢牢的,怎么跟人打闹?”一面说一面靠近了秋昙,不顾她身上的污渍,亲手小心翼翼为她解开麻绳,再一圈圈地绕开,动作十分轻柔。 见此情形,在坐之人无一不惊,老太太还稍好些,当初秋昙卧病在床时她便见过自己这孙儿的痴心了,而平南侯和周氏眼中的秦煜,是个脾气古怪,不尊长辈,对谁都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今见他为秋昙做到如此,都有些恍惚。 秋昙羞赧地咬了咬唇,偏头望向秦煜,只见他的眼神坚定,仿佛在安慰她不必怕,她心里忽而也有了底。 “那打人的奴婢,唤春杏的,我记得,”秦煜为秋昙解下麻绳,便随手扔下,冰冷的凤眸忽而对准了周氏,“她原是母亲屋里伺候的,有一回我撞见她同旁的丫鬟嘲笑我腿残,便请母亲把她赶出府,不知怎么人还在府里,还又来冲撞我的人?” 老太太和平南侯齐齐看向周氏,秦煜的腿残,连当爹当祖母的都讳莫如深,自容不得一个丫鬟嘲讽。 周氏忙起身,低着头向老太太和平南侯解释:“母亲,老爷,当初那丫鬟同我说的是她惹了二哥儿不高兴,究竟怎么惹的也没细说,我便没想到那一层去,毕竟好些奴婢也都怕二哥儿,若早知道她这样冒犯主子,我早将她撵出去了,”说着便喊孙妈妈,“你去,让春杏她老子娘把她领出去。” 孙妈妈在门外应了声是,立即退下去办差了。 因春杏是秦昭的奴婢,两人也有过肌肤之亲的,他便想站起来替她说话,可才张口便教周氏一个眼神吓退,抿着口再不敢多言。 而秋昙心里清楚,春杏她家在府里树大根深,她老子娘曾伺候过老太爷,是府里的老仆,比她娘徐妈妈还有体面,而陈荣家的是她干娘,大厨房的管事,她婶娘管着院子里的花卉草木,二门内还有几个沾亲带故的,撸下去一个春杏,府里便会站出来更多春杏的亲故,视她如仇敌,那时她在府里行事,更步步艰难,是而,要拉便全部拉下马才好。 况且,此时若能掀出另一桩事来盖过她换药一事,谁还有心思追究她换没换药呢? 于是秋昙向上道:“老太太,侯爷夫人,奴婢有要事禀报,前几日奴婢奉二爷的命去大厨房要点心,无意间听见春杏说听风院每月要的鸡鸭鹅加起来竟不止一百八十只,还有另外许多杂七杂八的果蔬,比旁的院子多一倍还不止,可我们院子主子奴才加一起也才八个人,一日都吃不了两只鸡,哪里能吃得这许多,奴婢以为春杏胡诌,便没大管她,而方才老爷夫人审问奴婢时,孙妈妈说她见过厨下的账,确实听风院吃的要比旁的院子多许多,奴婢便想着,定是有人记假账,把旁的账目都往二爷头上栽了。” 陈荣家的已吓得一身冷汗,忙抢过话道:“主子们明鉴,大厨房归老奴管,这么些年了,没叫主子们操过心,每一笔账都是切切实实——” 秦煜冷不丁打断她,“说那许多做什么,你们厨下的账拿出来,我们听风院的账也拿出来,一对就是了,”说着看向秋昙。 秋昙如今腿还有些发软,便推了推跪在她前头的绿浓:“绿浓,劳你回院子将我屋里书桌右上角的一本账拿来。” 绿浓诶了声,起身向上一礼,说要去拿账本,老太太允了,她便掀帘出了门…… 陈荣家的已吓得面无人色,两根食指勾缠在一起,低头思忖着该如何把账目圆回去,转念又一想,说不定秦煜和秋昙在使诈,压根没什么账本,就是等着她不打自招呢! “陈荣家的,这事儿你怎么说?”老太太不急不缓地问道。 陈荣家的一个头叩下去,义正严词道:“老奴问心无愧,不怕查账,”说着,也命人去把大厨房的账本拿来。 “好了,这事儿容后再议,且说说你换药的事吧,”老太太重又看向秋昙。 秋昙心下一惊,没想到还是没绕过去。 秦煜轻拍了拍秋昙的手肘安抚她,旋即向老太太拱手,“祖母,那药并无不妥,便吃了也无事,请您恕了秋昙。” 周氏也笑向老太太道:“母亲,媳妇儿也向您讨个情儿,既二哥儿这样喜欢她,便索性不追究了,您看原先两样告她的,不都是诬告么?这一样定然也是诬告,”说着,拿起那包药来,嗅了嗅,摇着头道:“这药闻着就不像有毒的,待会儿我请大夫来验,若药有不妥当的,再处置不迟,若没甚不妥,那便罢了,说到底也是秋昙对二哥儿一片痴心,因着痴心逾矩,并非大事,只要她记住教训就是了。” 老太太看向周氏,深深望着她,世事洞明的那双慧眼中蕴着一丝笑意,仿佛在嘲讽。 周氏心中一颤,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因心急犯了个愚蠢的错误,她不该出面的,她出面替秋昙求情,更显得她与此事有关了,而老太太是什么人?有什么瞒得过她的眼睛呢? 老太太将黄花梨木几上那包药拿起来看了两眼,颔首道:“既你也替他们求情,那今儿便罢了,稍后我请大夫来认一认这包药,若吃了没大碍,我便不罚了,若吃了对煜哥儿有妨碍,秋昙便打死,这幕后指使她的,也是一样。” 秋昙、周氏、秦煜皆心头大震,却各自掩了神色,不敢有异议,只盼老太太请的大夫无能,看不出药里的猫腻。 然而始终不声不响坐在一旁的平南侯却忽而开口:“不妥,今日种种都由那小丫鬟而起,必是她做事不周到不妥当,才惹得人人都站出来诬告她,该把她送去庄子上,不能再使她伺候煜儿了。” 正文 第252章 无力 秦煜忙向上一个拱手,“敢问父亲,军中您的属下受了诬告,您不罚诬告他人的,却罚被人诬告的,那往后谁要想致人死地,连同几个友人诬告那人,那人便必死无疑了,如此,世上还有什么王法?” “你……”平南侯无言以对。 他也知道自己理亏,可没法子,从方才秦煜亲自为秋昙松绑起,他便明白,秦煜不过是另一个他自己。他当年也是个痴心汉子,而痴心对男子而言,并非一件好东西,譬如他自己,娶了秦煜他母亲后,总不愿纳妾,只守着她一个人过。 秦煜如今尚未娶妻,却与一个丫鬟情谊如此深厚,他甚至怀疑,秋昙不送走,凭秦煜的性子,只怕连正妻也不想娶了。 “不送走也可,你早日娶妻,你祖母和母亲为你安排的人,你都正经去见,明年三月之前,要定下来一个,”平南侯道。 秦煜错了错后牙槽,朝上又一拱手,郑重道:“我不娶妻。”曾经他也向老太太说过同样的话,不过那时他想着要出家,而此时此刻,他只为了自己和秋昙。 相爱的人之间怎能容下第三个人呢?猜忌、嫉妒、隐忍、怨气和失望,会消磨真正的感情,尤其他和秋昙都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秋昙还总想着要走,他若娶了正妻,迟早有一日,秋昙会离他而去的。 “胡闹!”老太太和平南侯异口同声。 平南侯怒指着他道:“你这混账,安平县主肯屈尊下嫁于你,你没能把人娶回来,如今还不娶妻了?你还想怎样?把侯府翻个个儿才好么?” 秋昙怕秦煜因着这个同他爹闹翻,忙拉秦煜的袖子,轻声恳求道:“二爷,二爷,您别说了。” 秦煜不言,只定定回视平南侯,目光倔强。 “可见方才那几个时辰的祖宗白跪了,去,再去跪着,我不命你起,你便不能起,谁若敢给他送东西,便打二十板子撵出府!”平南侯怒道。 “戎儿,这样冷的天儿,你还叫他在祠堂过夜,万一这腿疾又……”老太太话音未落,秦煜却冷冷回道:“我这就去。” “煜哥儿!”老太太急得喝道。 “好,好!”平南侯连连颔首,心里的火直往脑门上蹿,他指着门口,“一个伺候的也不许带着,我倒要看看你能在那儿待几日,滚出去!” “老爷,”秋昙急得一个脑袋叩下去,“求侯爷让奴婢去伺候二爷。” “你有你的去处,”平南侯冷冷道。 秦煜伸手拉住秋昙的手,此时此刻,他才深切感受到自己是多么无力,他做不得自己的主,也护不住身边的人,父亲命他娶正妻,他便只能娶正妻,父亲要如何处置秋昙,便能如何处置秋昙,甚至父亲若想将他们撵出府,他们明儿便要流落街头做乞丐。还是他太弱了,他若生了双好腿,考取了功名,那便父亲管他,也要掂量掂量。 老太太见父子两个剑拔弩张的,气的大喘气,拍着木几道:“罢了罢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父子两个要吵成这样,戎儿你既非要煜哥儿去祠堂跪祖宗,我也不能妨碍你管儿子,可煜哥儿也是我孙子,我心疼他,好歹让他带个人去,”说立即便点了秋昙和守诚两个。 “母……”平南侯看向上首的老太太,见她那形容,到底不敢犟嘴,只能由他去了。 秋昙见平南侯没反驳,生怕他再变卦,立即起身,推着秦煜往外去…… 人一去,绿浓和陈荣家的派去的人恰好一齐拿了账本回来,老太太便命周氏领着那几人去偏厅对账本,如此,明间儿里便只剩下老太太和平南侯两人。 “昨儿我才说煜哥儿这半年来懂事了许多,怎么好端端你今儿又要罚他去祠堂跪祖宗?还有方才,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呵斥他,他明年便要弱冠了,大人了,你好歹给他留些颜面,”老太太万般无奈道。 平南侯这便起身,恭立在老太太面前,惭愧道:“母亲,是儿冲动了,只是……他那通房丫头确实不该留在府里,不然他为了那丫鬟,连正妻都不娶,说出去岂不叫人笑话?” 老太太唉了声,手肘挨着黄花梨木几,扶着额忖了许久,才道:“可他的脾气同你一样犟,当年我不许你娶慧容时,你可曾听过?如今他也不会听你的,这事儿得缓着来,你不必管,我来说他,他好歹还听我几句,只是……我昨儿同你说的话,你要好好思量。” 平南侯拱手应是。 正文 第253章 承诺(一) 却说秋昙推了秦煜出门,一路几乎狂奔,生怕老太太和侯爷改主意,又把她传回去,那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其实发配去庄子上,结局也就是个死,因周氏总有法子治死她。这一点,秋昙清楚,秦煜也清楚,所以方才他才顶撞平南侯,无论如何要保下秋昙。 走出汀兰院老远,一直到了两排厢房的夹道里,秋昙忽看见前头两小厮扛着一草席,再走近些,才看清那草席里露出来的一片湖蓝色的衣角。 秋昙大惊,喊住两人,“诶,你们抬的是……是方才在夫人院前打板子的奴婢不是?” 两小厮回头,一见是秦煜,忙将肩上的尸体放下来,退到墙根下向秦煜行礼,“回二爷,正是那奴婢,三十个板子下去断了气,奴才们正要把人从后门抬出去呢,死人晦气,请二爷先行。” 秦煜看着那草席,便想到若自己方才没护住秋昙,她兴许也是一样的下场,不由后怕,于是吩咐道:“给她买块板葬了,回头来听风院向我领钱。” 两小厮应是,恭恭敬敬靠墙立着,等秦煜先行。 “守诚,你来推我,”秦煜又吩咐了句,而后回头看了眼秋昙,“你到我身边来。” 秋昙放下轮椅,挪步上前与秦煜并肩。秦煜忽伸手拉住秋昙的手,紧紧攥着,若无其事地命守诚:“走慢些。” 秋昙心头一动,轻轻唤了声:“二爷?” “你不必怕,”秦煜低声说着,仿佛在说给自己听,“我不会令你像那具尸体一样,只要我在一日,便有你的一日。” 秋昙原本颤抖的手终于安静地躺在他手心里,连同她的心也稳妥了。 他们不紧不慢地往东边角门去,夜色渐渐笼罩下来,各处厢房檐下陆续挂上羊角灯,路旁又悬上戳灯,四处都是灯火,像天上的星星掉了一地。 秦煜始终拉着秋昙的手,拇指在她腕子上那条勒痕上摩挲着,问她疼不疼,秋昙说不疼,他又问她额角那团乌青疼不疼,秋昙也说不疼,秦煜便将自己的哆罗呢披风解下来,递给秋昙,命她披着。 秋昙推辞再三,拗不过,只好披上了。 不知不觉便到了东边角门处,秋昙发觉除了方才那两个守门的婆子,还多了四个小厮,想是侯爷派来看着他们的。接着,那两婆子一左一右打着灯笼,送他们出角门,去著存堂。 夜里的著存堂是一头巨大的猛兽,堂中两掖白蜡亮起来,便像野兽的獠牙,秋昙跟着秦煜走入这兽口,里头如深井一般,而正前方立着十层黑漆漆的排位,四处都是香火蜡烛,秋昙扫了眼各处,更觉鬼气森森,禁不住后背漫起一层细栗。 秦煜察觉到秋昙的不安,更攥紧了她的手,“不必怕,都是秦家的先祖,不会害自家人。” 秋昙颔首,两眼不再乱瞟,低着头与守诚一同在蒲团上跪了,秦煜坐在轮椅里,就在秋昙右手边,他将方才放在蒲团上的大氅捡起来,为她披上。 秋昙觉身上一重,瞥了眼肩头,忙推开,用那双水汪汪的杏眼望着秦煜,“二爷,奴婢已披了您的披风,这件还是您自个儿披着吧!” “听话,”秦煜的声调透着宠溺,他用宽大的大氅紧紧拢着秋昙单薄的肩,强自为她系上系带,她整个儿叫那孔雀羽包裹着,像只鸟儿,身子一个有两个那般大,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禁不住想笑,却又不敢笑。 待大氅系好了,几人便都不再说话,静静望着面前紫檀木香案上,那鎏金浮雕花卉纹三足香炉里升腾而起的白烟。 屋里静静的,能听见外头北风呼号,枝叶纷摇的响动,接着一阵寒风涌进来,秋昙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她悄悄往两侧扫了眼,两掖白蜡都用琉璃罩子罩着,没叫那风吹熄。 她又偷眼觑了觑秦煜,他纹丝不动的,入定了一般望着面前的祖宗牌位,直线勾勒出的侧脸,十分凌厉,而他的眼睫却像女子一样纤长,卷翘,尾处染上烛火的颜色。 秋昙不敢打搅他,便轻轻扯了扯另一边跪着的守诚,悄声道:“守诚,去关上大门。” 守诚也因那阵横扫进来的冷风冻得打冷颤,于是起身,搓着手去关大门了。 厚重的黑漆大门缓缓合上,发出低沉的声响,秋昙抚了抚自己瘪瘪的肚子,抬眼去看秦煜,只见他长而翘的眼睫垂下,盖住一半的眼眸,似在深思。 秋昙仍不敢打搅,自己伸手将他足侧的黑漆雕喜鹊登枝的食盒拎起来,放在自己面前,她揭开盖子,便见那盘拔丝苹果,只剩下一半,冷了,外层包裹的红糖已不再光泽。 她饿得紧,便用筷子夹起一块放入口里,一咬,真甜,甜到后头便是酸,好吃得紧,她于是连吃了几块,见守诚回来了,她便将剩下的一小半连同筷子递给他。 这时,身边一直若有所思的秦煜忽的喊了声:“秋昙?” “嗯?”秋昙口里咀嚼着拔丝苹果,偏头冲秦煜不好意思地笑笑,“奴婢在祠堂里吃点心,您的先祖不会怪奴婢吧?” 秦煜面上无波无澜,眼中却似有笑意,“往后那也是你的先祖,”说罢他命守诚:“你先出去。” 守诚应是,夹了最后一块拔丝苹果入口,这便起身忙忙地往大门口去了。 待守诚出门,大门重新合上,秦煜看向秋昙的目光忽而变得郑重无比,他牵着她的手,问:“我要在我祖父、曾祖父、曾曾祖父面前许诺,今生只娶你一个,你愿意不愿意?” 秋昙的杏眼一下瞪大了,愣愣望着秦煜,挣扎着想要抽出手,“二爷您说什么?您……您不娶正妻了么?” “不娶了,”秦煜说着,转头面向那几十个排位,“我原想让你做妾,可又怕将来娶的正妻欺负你,折磨你,便是她心善,我也不愿你屈居在另一人之下,我只想你同我站在一起。” 秋昙懵了,他贵为侯府世子,居然想娶她这个小丫鬟做正妻,在这个世道,简直是离经叛道,世所难容。 “二爷,”秋昙目光复杂地望着他,“您这样值得么?” “从你方才为我吃醋,我便知道值得了,”秦煜深深凝望着她。 正文 第254章 承诺(二) 秋昙抽出自己被他紧攥的手,盯着他的眼睛回道:“二爷,奴婢那不是吃醋。” “不,那是,”秦煜同样坚定地回她。 “那真的不是。” “那就是!” “二爷……”秋昙一脸的无可奈何。 “你不必说了,我说是便是,”秦煜重又抓紧秋昙的手。 秋昙无话可说,只能深深叹一口气,“好吧,二爷以为是便是吧,”说罢又想起什么,脸色沉下去,“不成,二爷不娶正妻,只同奴婢在一处,老太太和老爷不会答应的。” 纤长的眼睫盖下来,秦煜低头默了会儿,“他们总会答应。” “可二爷的一切都是侯府给的,都是侯爷给的,他们若想逼二爷,二爷怎么能不妥协呢?”秋昙低垂眼眸,一缕发落下来,从侧边挡住了眉眼。 “你给我些时日,我会有法子的,我一定会有法子的!” 秋昙抬眼望向秦煜,他眼里有光,那种迫切和小心翼翼,令他像一个真正的十八九岁意气风发的少年,就仿佛原先的秦煜只是一具躯壳,直到此刻才拥有了灵魂。 秋昙鼻头一酸,眼里忽闪烁起泪花,她不知自己是否喜欢眼前人,可这是她两辈子,头回得到别人这样勇敢的爱,所以,哪怕最后只是镜花水月一场,她也会永远记得他今夜的样子。 “二爷,奴婢好想哭呀,”秋昙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秦煜伸手揩去她眼下的泪,将她的脸捧到面前,禁不住去吻她的额,吻她受伤的那块青紫,忽轻忽重,带着灼烫的气息,吻得她发痒,痒中又夹杂着一丝疼痛,她能感觉得到秦煜的手在发颤,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她绷着身子,连呼吸也轻轻的,而后渐渐闭上眼,等待着秦煜的唇往下,然而并没有,他只是吻了吻她的额,便松开了她,将唇贴着她的耳,“要记得我今日的话,再不要耍性子了。”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廓上,秋昙的耳朵也跟着痒痒,不仅耳朵痒痒,浑身都痒痒。 秦煜停下来,望着秋昙水波荡漾的眸,“好了,再不把守诚喊进来,他便要冻坏了。” 秋昙乖巧地嗯了声,身子发软,重跪坐在蒲团上,人还有些缓不过来,脑袋也晕乎乎的。 “守诚,进来,”秦煜喊道。 立即,黑漆大门推开了一道缝,一股冷风从外头溜进来,接着,守诚跺着脚走进门来,将门重重合上,再拉上栓,这才搓着手往里,一路禁不住斯哈斯哈喘气。 待走近了,他见秋昙软软地跪坐在蒲团上,上半身直往秦煜那头倾斜,秦煜倒还坐得端正,只是呼吸较方才重了许多。 守诚也不敢说话,自己老老实实回到最左侧的蒲团上跪坐下来,将冻僵了的手交叉放在腋下暖着。 秋昙因方才那点暧昧,此刻仍心如擂鼓,面上又怕羞,便低着头不敢说话,也不敢看秦煜。 谁知秦煜冷不丁伸手拉住秋昙的手,放在轮椅扶手上,用他的手肘半压着她的手肘,秋昙只能由他拉着,脸色更红了。 祠堂里寂静无声,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秋昙感觉后背热烘烘的,甚至那只被紧紧攥在秦煜手里的右手,也微微发汗。 她抬眼望向秦煜,只见他浑身松弛地靠在轮椅背上,脑袋半仰起,双目紧闭,看样子像是睡着了,她便将自己的手一点一点儿地从他手里抽出来,这时秦煜的眼皮子动了动,却并未掀开。 秋昙以为他仍在睡,便用手肘捅了捅一旁的守诚,轻声细语地问:“你冷不冷?” 守诚点头如捣蒜,双手将自己抱得更紧。 “要不我把外头这件大氅给你披着?”秋昙一面轻声说,一面解脖子下的系带。 “你一个姑娘家披了的衣裳,又给旁的男子披着,像什么话?”秦煜睁开眼,偏过头定定望着秋昙。 “二爷您没睡着啊?”秋昙陡然提高了声调。 一旁的守诚生怕秦煜找他麻烦,忙道:“秋昙姐姐,二爷一向怕冷,您把大氅给二爷披着吧。” “我何时怕冷了?”秦煜不悦道。 守诚恍觉自己说错了话,低头吐了吐舌头。 秋昙瞥了眼秦煜泛白的唇色,立即解开大氅,站起身将它披在秦煜身上,哄道:“知道二爷不怕冷,可奴婢怕二爷冷啊,二爷若不披着,奴婢也不披着了,”说罢作势要解身上剩下的那件哆罗呢披风。 “罢了,”秦煜按住她的手,“我披着就是。” 秋昙这才放下手,又屈膝跪回去了。 “你们不必跪了,后半夜打瞌睡当心一脑袋栽下去,不如好生坐着,”秦煜道。 二人于是依言调整了姿势,坐在蒲团上。守诚双手抱着膝盖,将脑袋埋进两腿之间睡,秋昙则两腿并着,两臂放在膝盖上枕着脑袋,就这样,她望着香案上一盏烛火,望着望着,自然便合上眼。 …… 次日一早,秋昙迷迷糊糊睁开眼,最先映入眼帘的,竟是一个手掌,那手掌正托着她的脑袋,她吓得猛直起身子,再看那手掌,原来是秦煜的手正放在轮椅扶手上。 难道自己昨儿便挨着他的手睡了一夜么?该不会流了口水在上头吧,那就丢人丢大发了! “二爷?”秋昙仰头望向秦煜。 秦煜收回那只托了她一夜,酸痛不已的手,“醒了?” 昨夜的一幕幕立时浮现在眼前,二人都垂下眼眸,慌忙别开了眼…… 秋昙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将手臂也伸展了下,偏头看时,没见着守诚,正待要问,便听见大门开合之声,只见守诚从殿外进来,双手对插在袖子里,远远的便回话道:“二爷,守门的两个婆子说老爷下了严令,什么也不能送进来,连茶水也不能。” “罢了,”秦煜将自己身上那大氅解下,扔给守诚:“你也暖一暖。” 正文 第255章 骗 守诚欢喜地诶了声,接住大氅往肩上一披,好玩儿似的抖了两抖,孔雀羽便簌簌颤动,华彩熠熠, 他道:“昨儿夜里真冻死人了!” 秋昙伸了个懒腰,应道:“可不呢,再待一晚上咱们非冻出病来不可,”一面说一面将傍边两个食盒的盖子揭开,点心一样样端出来…… 只剩下半碟糖蒸酥酪、三个豆腐皮包子、一碟子绿豆糕和大半碟枣泥糕了。 秋昙用筷子夹起一个冻得邦硬的豆腐皮包子,摇头叹道:“只怕待不到晚上,咱们先饿死了,”说着又将包子放回碟子里,把绿豆糕和枣泥糕端上去呈给秦煜,“二爷,这两个冷的也能吃,您将就将就吧。” 秦煜单瞥一眼那冷却的枣泥糕便没胃口,他推开碟子,“大冷的天儿,还吃冷的,身子更受不住,你别吃。” 秋昙饿得紧,哪管冷的热的,立即便捻了块枣泥糕往口里送,她咀嚼了几下,不由面露惊喜,“二爷,冷的还更甜呢!”说着,将那碟枣泥糕又送上去,“二爷尝尝?” 秦煜看着秋昙,心里舍不得她吃冷的,便道:“走,跟我出去,他们不敢拦着!”说罢便转着轮椅要走,秋昙忙放下碟子起身拉住轮椅,劝道:“二爷,别来硬的,不然老爷更要生气,奴婢倒有个法子,”说着,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接着,秋昙走在前头,秦煜由守诚推着出了著存堂,一齐往角门处去了。 “两位妈妈,我们二爷腿疾复发,疼整夜了,要赶紧回听风院修养,祠堂再待不得了,”秋昙一脸急色地跑到角门处。 门口那两正打呵欠的婆子回头一看,只见秦煜病歪歪靠在轮椅上,脸色泛白,而一旁的秋昙几乎要急哭了。 她们昨儿才得了秋昙的镯子,这会儿不帮忙也不好意思,便出去告诉另外几个守着的小厮,请他们去告诉老爷。 谁知那小厮却命另外一人去请大夫,他则站出来向秦煜恭敬一礼,道:“二爷您回去吧,老爷昨儿便叮嘱过,若二爷病了便请大夫来著存堂看,除非二爷想通了,去向老爷认错,不然无论如何不会让二爷出去。” 眼皮子掀开一道缝,秦煜冷冷看向那小厮,小厮不敢与秦煜对视,深深低下了头。 长长的哆罗呢披风拖在地上,秋昙快步走向那小厮,“你怎么不知变通呢?二爷之所以犯腿疾,便是因着祠堂里太冷冻出来的,便大夫来了也无用。” 小厮看了眼轮椅上脸色惨白的秦煜,又想着昨儿平南侯下的严令,踌躇着不知怎么办才好。 秋昙便对守门的婆子道:“妈妈,劳您去向老太太禀报一声,不然耽搁了病情,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其中一妈妈立即应声去了…… 不多时,那妈妈便领着张嬷嬷过来了。 张嬷嬷一来便严肃地呵斥那几个小厮,“有什么事比二爷的腿疾还要紧?去告诉老爷,就说老太太的意思,二爷先回去治病,这跪祖宗的罚便留待以后了,”说着径自命守诚和秋昙,“愣着做什么?还不推你们主子回去?” 秋昙和守诚齐声应是,强压住心头的欢喜,故作焦急地推着秦煜进了角门,直往听风院去。 其实老太太也知道秦煜八成是装的,可她心疼孙子,以腿疾为由把人放回去,也不算驳平南侯的面子。 这著存堂离听风院不过一个枫叶林的路程,不消一刻钟几人便回到了听风院。 绿浓、翠袖和李妈妈都迎出来问长问短,原来昨儿李妈妈来角门处送了晚饭,那几个小厮却不肯她进去,至于她送的饭菜,自然进了他们的肚子。 秋昙昨儿一整日就吃了几块拔丝苹果,这会儿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忙道:“妈妈,赶紧粗略做几样菜来,我们快要饿死了!” 李妈妈诶了声,立即回灶房了。 接着,秋昙和守诚将秦煜送回正屋,发觉屋里冷得刺骨,二人便脱下披风大氅,将四个熄灭的火盆搬去灶房加炭火。 绿浓和翠袖在一旁搭手,一面问秋昙昨夜怎么过的,秋昙坐在灶前,伸出冻僵的手去感受灶炉里最后一点余温,“就是熬呗,”说着,扫了眼四周,“屛儿呢?” 绿浓指了指东厢房的方向,“听说扇儿叫打死了,她哭呢,今儿一早那眼睛,肿得都睁不开了。” 秋昙想起昨儿夹道里看见的那一幕,心里仍是后怕。 “这就是命,”李妈妈感叹了句。 几人都沉默了,因着她们也是一样的命,都是奴才命! 接着,李妈妈收拾了几样小菜,放进红漆描金托盘里,命秋昙端过去,“粥是温热的,蕨菜、酸菜和肉丝儿都是早上特地留的,先吃了垫一垫,我这就烧火做饭。” 秋昙诶了声,立即端着托盘,飞也似地跑进正屋,将粥菜一一摆开……这时守诚呵着白气从外进来,手里端了个火盆进来,秦煜命他坐下吃粥,守诚不敢,放下火盆便去知趣地退出去,回灶下吃了。 秋昙便将那火盆移至八仙桌下,立时有微微暖意从双腿处往上蔓延至秦煜全身,他陡然意识到,自己的腿竟有些微知觉了。 秦煜压抑着那一点欢喜,将玫瑰椅上的垫子拉正,对秋昙道:“不必忙了,你也坐下吃,”秋昙也不客气,拍了拍手便起身在那椅子上坐下,拿起勺子狼吞虎咽吃起来。秦煜微愕,本还想让她端盆水来净手,见她吃得这样欢,也不想打搅她,由着她吃。 待喝下去半碗红稻米粥,秋昙才慢下来,她眼角余光瞥见秦煜碗里一勺没动,便夹了个虾饺放在他面前的定窑白瓷碟里,“二爷您也吃啊?”话音才落,猛然想到自己还没端水给秦煜净手,甚至还没伺候他洗漱呢! 于是,她立即起身要出门,秦煜却抬手示意她坐回去,“不忙,你先吃,吃饱了再来伺候我,我不饿。” 正文 第256章 一床被 怎么会不饿呢?都饿了几顿了。 秋昙到底强拗着去打了水给秦煜净手,秦煜这才将就着拿起勺子,慢条斯理地吃起粥来。 饭桌上,两人无言。 这才是最尴尬的时刻,方才只顾着吃粥,没心思理旁的,这会儿只一半的心思在粥菜上,另一半的心思飘在外,不由便想起昨夜那个吻,秋昙忍不住抬眼觑了觑秦煜,恰好对上秦煜的目光,她羞得低下头,用勺子搅着红稻米粥。 “怎么,你有话要说?”秦煜忽问。 “没有,没什么话,”秋昙看着碗里的粥,忽想起什么,哦了声道:“确实有件事,奴婢想着扇儿叫打死了,她姐姐自然心里难受,往后看着我们心里也不高兴,会觉着是我们害死了她妹妹,不如还她身契,放她出府,让她自谋生路去吧?” 秦煜忖了片刻,便同意了。 这时门外忽传来守诚的回话:“二爷,老太太方才命人请了李太医,此刻人已到院子里了。” 秋昙立即回:“快请进来!”说罢又劝秦煜:“二爷,您原先答应我的要好好治腿的,可不能食言啊!” 秦煜颔首,从手边拿起片洁白的帕子,擦了擦嘴角。 “那二爷,”秋昙试探着问:“奴婢能留下,看看您的腿么?奴婢还没见过您的腿呢。” 秦煜将帕子往桌上一放,抬眼看向秋昙,“怕吓着你,出去吧。” 秋昙哦了声,起身将碗碟收拾好放进托盘里,便端着退下了。 她去到灶房,见李妈妈正生火做午饭了,秋昙便过去灶炉前,帮着烧火,顺带将自己烤的暖烘烘的。 李妈妈问秋昙还知道什么新奇的点心,秋昙同她说了几样,还把做点心的法子也告诉了她。 不多时,秋昙便望见李太医背着医箱从屋里出来了,她随即端了两碟点心进去正屋,便见秦煜坐在里屋的罗汉塌上,拿着本书在翻看。 虽他神色如常,可秋昙却觉他哪里不一样了,那种松弛和从容,好像他突然卸下了重担。 “二爷,李太医怎么说呢?”秋昙将点心放在高几上,随口问道。 秦煜拿书的手微微颤抖着,方才李太医笃定地告诉他,他的腿确实有些知觉了,往后会愈来愈好,大概两三年便能站起来了。 然而,秦煜不敢告诉秋昙,他怕两三年后好不了,反而令秋昙失望,就想他原先无数次的失望那样。 于是他只将几上一白玉盒子拿起来,递给她道:“用这个涂你额上的淤青,一日两次,三四日便能痊愈。” 秋昙这便接过那玉盒,打开来一看,象牙白略透明的膏子,她欢喜地坐到镜台前,用指甲盖挑了些,涂在额上,清清凉凉的,还隐约含着股花香。 …… 午饭时分,莺儿过来问了秦煜的腿疾,听说一切如常,便回去复命了,用过午饭,便有昨儿两个买板埋葬扇儿的小厮过来讨银子,秦煜命秋昙给了二人各十两,待午饭歇过后,又有徐妈妈和秀芹来探望了秋昙,秋昙向二人报了平安,给她们各几样首饰荷包,打发她们去了。 不知不觉天便暗了下来…… 因昨夜没睡好,秋昙和秦煜用过晚饭,略坐了会子,便熄灯上床。因秋昙不喜夜明珠,如今他们改在床头几上留盏灯,将黑夜烧出一个洞。 秋昙瞪着大大的眼望着帐顶,听外头呜咽的北风,她总觉着,今夜会发生什么,那时她该怎么办呢? 果然,枕畔传来秦煜的一声:“你那被子不如我的暖,不如睡到我这儿来,”像一滴水落入滚油,秋昙心中一下沸腾起来…… 寂静的夜里,她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二……二爷,奴婢的被子也很暖,奴婢睡着合适。” 说时迟那时快,秦煜居然掀了自己的蚕丝棉被,将秋昙的绣被扯过一半来盖在自己身上,被子掀起一阵香风,是桂花头油和秋昙的体香混杂的味道,很好闻。 “啊——”秋昙身子几乎要弹起来,秦煜却伸手捂住秋昙的口,也将她按在枕头上,“再喊守诚便听见了。” “呜——呜——”秋昙双手去掰他的手,惊恐地望向秦煜。 “听话,我又不把你怎么样,”秦煜半支起身子,凑过去看着她,她的瞳仁是褐色的,细看下外围似镶着一道金边,他禁不住再凑近些,几乎呼吸相闻,她温热的气息都喷洒在他手心,痒痒的,渐渐他眸底的欲色愈来愈浓重。 秋昙身子不由自主绷得笔直,此刻她只恨自己昨夜叫他的誓言哄得昏了头,竟没反抗他,她还没做好要跟人那啥的准备啊,况且秦煜的腿脚不便,又是个童男子,万一什么也不懂呢?她自己虽然通过某些电影观摩学习过,可也没有实际经验啊! 唇几乎碰着秋昙的脸颊时,他忽的停住了,立即放开手躺了回去。 秋昙的呼吸一下顺畅,禁不住重重喘息,秦煜也呼吸也加重了些,旋即他在被窝里拉住秋昙的手,四根手指强钻进她的指缝里与她十指相扣…… 秋昙终于回神,被他握着的手奋力挣扎起来,“二爷您究竟要做什么?” 秦煜握紧她的手,“别动,我什么也不做,就这样睡。” “可您……您说话算数么?”秋昙禁不住想起那个“我就蹭蹭不进去的”的著名谎言。 “自然算数,等我的腿好了,等我能八抬大轿娶你的时候,”秦煜的声音陡然坚定。 秋昙稍稍松了口气,道:“二爷若要用强的,奴婢……奴婢可不管您是主子还是什么,奴婢会动手的。” 秦煜“嗤”的一笑,他即便双腿不便,要对付她也不在话下。 “你今年几岁?”秦煜忽问。 “奴婢才满十五呢,”秋昙回道。 “太小了,”秦煜感叹了声,良久,待两人都平复心绪后,秦煜道:“睡吧!”虽这样说,手却仍拉着她的手。 【作者有话说】 秦煜太纯情了,我都好像推倒女主! 正文 第257章 奉承 次日晨起,秋昙和守诚如往常一般伺候秦煜穿戴梳洗,待用过早饭后,二人便推着他去万寿堂给老太太请安。 万寿堂里火盆烧得旺旺的,一室温暖,花几上那盆西府海棠竟开了花,花瓣儿水红色,是这屋里难得的颜色。 老太太着一身半旧的宝石青五福捧寿纹中袄,坐在罗汉塌上,没用手炉,只端着一盏热茶暖手。傍边立着张嬷嬷和莺儿,正给她说笑话,老太太听了却只微微扬唇,似乎心里装着烦心事,不得开颜。直到见了秦煜进来请安,她面色才稍好些,问秦煜:“你身子好些了吧?” 秦煜拱手答道:“好多了,祖母也要穿得厚些才是。” “我在屋里烤着火,倒不冷,”老太太放下茶盏,摆摆手,张嬷嬷等人会意,这便退下了,秋昙见如此,也跟着退出了屋子。 院子里,有小奴婢在一万年青前投食喂鸽子,秋昙见了喜欢,走过去看了会子,接着便有莺儿过来,叮嘱秋昙不要在院子里乱逛。 秋昙只得又回了檐下,她敏锐地察觉到莺儿对她的态度变了,又变回原先不待见的样子。 通常丫鬟的态度,便是主子的态度,难道老太太查出那包药的猫腻了?秋昙禁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不多时,屋里传来秦煜的喊秋昙的声音,秋昙立即掀帘进去,低着头快步走到秦煜轮椅后,偷眼觑他的脸色,很不好。 “秋昙,你留下,”上首,老太太忽而发话。 秋昙微愕,抬眼看老太太,只见她面色极沉肃,嘴角和眼角的纹路往下耷拉,那双藏在三层眼皮子下的黑眸,正盯着她,隐隐有爆发之势, 秦煜向上拱手,语带恳求,“祖母。” “你先退下,”老太太将茶盏一顿。 “那二爷,奴婢先推您去偏厅,”秋昙故作轻松地笑笑,这便推着他快步出了门。 把人送到偏厅,秋昙便立即返回明间儿里,低眉耷眼地立在老太太面前,等她的吩咐。 屋里静悄悄的,上首坐着的人拿眼直盯着秋昙,却良久没说一个字。 秋昙低头紧张地抠着指甲,忽听见“啪”的爆炭声,她抬眼一望,正对上老太太那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吓得忙又低下头,连呼吸也滞住了。 其实在这府里,她很怕秦煜,可他只是脾气坏,相比之下,还是老太太最可怕,她城府最深。 “下去吧,”老太太淡声说着,端起茶盏抿了口。 秋昙心下大安,应了声是便行礼退下了。 随即她去到偏厅,推秦煜出门…… 待出了老太太的院子,两人才松了心神,他们异口同声地问:“老太太同你说了什么?” 二人皆是一愣,互相看了眼,秋昙嗤的笑出声,道:“老太太什么也没同奴婢说便让奴婢退下了,她同您又说了什么呢?” 秦煜戴着白玉扳指的拇指紧扣着扶手,“她也没同我说什么。” 其实,老太太又逼他娶正妻了,且她已查出那包药里的猫腻,也猜到秋昙是受谁的指使,是而劝秦煜把秋昙送去庄子上,秦煜没答应。 老太太深恶周氏在她眼皮子底下害她的孙子,可因她是秦昭的娘,且这些年料理府中琐事确实劳苦功高,便没想休她,而是把她传到万寿堂训斥了一通。 周氏知事情败露,没脸见人,便答应将管家权还给老太太。 老太太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只能与张嬷嬷协同料理,外头的迎来送往她不想出面,便命二房的林氏去见,林氏十分欢喜,潜心向老太太请教,渐渐也有些样子了。 然而如此终不是长久之计,老太太就盼着秦煜赶紧娶个媳妇回来,好把管家权交出去,于是请林氏和自己的几个手帕交物色好姑娘,也不求县主那样的家世了,只要出身书香世家,人品贵重便可。 林氏仍想将林品兰说给秦煜,不过林品兰听说秦煜为了个丫鬟不愿娶妻,便不乐意,次日便告辞回家了。 此事在府中也传得沸沸扬扬,徐妈妈知道了,自以为秋昙将来有造化,至少也是个贵妾,便更自夸自耀起来,几个能与她说得上话的老妈妈这会儿都奉承着她。 “夫人病了不能理事,三爷又没考取功名,倒是二爷露了头,这当初谁想得到呢?还是徐妈妈看得远,早早把女儿送去听风院当差,将来我们有什么事儿,便得靠秋昙的面子了。” “那是,我家丫儿生得好,办事又伶俐,就该是做主子的命!” “正是呢,如今虽还是个通房丫头,没提拔起来,可府里还有谁敢给秋昙气受?那个春杏,原先不是同你家丫儿打擂台么?听说叫打了三十个板子撵出去了,还有她干娘陈荣家的,她自己家的,一家子人叫撵出去一半,如今她们都怕了,再不敢作威作福。” 徐妈妈听了很受用。 然而待徐妈妈一走,几个婆子又在背后冷笑:“瞧瞧,还没怎么样呢,尾巴就翘起来了。” “太得宠爱也不是好事,老太太难道肯二爷为了个丫鬟不娶妻?等着瞧吧,好戏还在后头呢!” …… 却说当日秋昙揭露了厨下做假账的事儿,周氏一查便查出一窝,春杏她爹娘婶子舅母都叫发配去庄子上了,还连累了钟家的、范喜良家的和吴妈妈。如今周氏失势,钱妈妈、孙妈妈、吴妈妈和柳儿等人也都夹着尾巴做人,反倒二房几个妈妈兴起来。 奴才们心里也门清,二房终究是一时,将来还得是秦煜,是而已有几家与秦煜他奶母沾亲带故的去亲近听风院了,秦煜不胜其烦,下令不许院子里任何人与她们接近。 而一向门庭若市的汀兰院冷清下来,周氏很是不惯,便常去秦昭院里督促他读书,还料理了几个妖俏的小丫鬟,把秦昭逼得恨不能拿根绳子套脖子上,把自个儿勒死。 正文 第258章 下雪 这些日子,老太太也隔三差五的传秦煜过去,秦煜不许秋昙跟着,只让守诚推轮椅,每每要吃过午饭才回来,一回来脸色便沉得很,秋昙问秦煜他老太太传他做什么,他不说,且他命守诚也不能说,秋昙只好不再问了。 眨眼便到了腊月中旬,天寒地冻,这几日连着下了几场雪粒子。秋昙在秦煜屋里的罗汉塌上坐着,葱绿色镶白兔毛领的中袄,配白底红梅马面裙,十分素净。她手里正拿着个湖蓝色缎子面的荷包,银色的线在其间穿梭,已绣好了半只麒麟。 冬日做针线手冷得慌,她不得不做一会儿便烤一会儿火。 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辘辘的轮椅声,秋昙扬起唇角,立即放下手里的活儿,起身迎出去…… 才拨开内室的门帘,便见秦煜由守诚推着到了明间儿的博古架前,他从架子上拿了个玉佛手,“砰”的砸在地上。 秋昙唬了一大跳,忙走上前,蹲身与守诚一同收拾佛手碎片,“二爷,您怎么了?” 秦煜腮帮子鼓了股,声音低沉,似乎在压抑怒气,“不必收拾了,都出去。” 秋昙和守诚对望一眼,因近来少见秦煜发这样大的脾气,二人都不敢再触怒他,这便应是退下了。 掀帘走出正屋,秋昙跟在守诚后头,去了他房里,逮着他问:“究竟怎么了?” “我不知道,不知道,快别问了,”守诚往椅子上一坐,双手捂住耳朵,假装听不见,秋昙知道守诚怕痒,便伸手挠他腋下,“说不说,你说不说?” 守诚咯咯咯笑起来,放下手夹紧两腋,而后护腰,护不住,整个人便从椅子上溜下来,坐在地上打起了滚,“秋昙姐姐,饶了……饶了我,我说,我说!” “一个大男人还怕痒,看你媳妇往后怎么治你!”秋昙笑着将他拽起来。 接着,守诚便将这事告诉了秋昙,原来老太太每回传秦煜过去,便是为了给他说亲,要么是见她某个老姐妹的孙女儿,要么便是同林氏的远方外侄女儿吃午饭,横竖她宗族里的女孩儿多得是。今儿来的一姑娘总问起秦煜的腿疾,他实在忍无可忍,这才发了脾气。 秋昙听得心里堵了块大石般难受,当初他在祠堂许下承诺时,那份心是真的,可这世上有些事光有心办不成。 说到底是自己强人所难了,或许,她不该让秦煜为她为难,不该让秦煜来就她,而应当她去追赶秦煜才是。 思及此,秋昙立即跑回正屋,踮起脚越过碎玉片,走到秦煜面前蹲下,抬眼仰望着他,“二爷,您要娶我实在不容易,不如放奴婢走吧,奴婢凭着您给我的赏赐开几家食铺,或做些旁的新奇的东西,三五年必能在京城扬名,那时您再要娶我,想必老太太会考虑的。” 秦煜倏地伸手抓住秋昙的胳膊,目光沉沉,凝望着她,“又要走,你又要走是不是?” “不是,二爷,我只是……” “什么也不必说,”秦煜手上使劲儿,深深将她望着,“我只要你老老实实跟着我,至于立业,很不必你一个女子操心。” 秋昙想说,当他努力走向她的时候,她也想走向他,而不是让他独自背负这一切,只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她觉这话太矫情了,说不出口,况且她或许并不想走向他,只是看不得他一个人走得这么累。 两日后,秦煜等待的机会便来了。 上个月胶东王给他下帖子,请他去雪园赴宴,定的便是这一日。 这日的狂风怒号,天黑沉沉的似要下雪,秦煜、守诚和秋昙共乘一辆马车,连长随也没带便上路了。 马车上挂的夹棉的厚帘子也刮起来,风呼呼直往马车里灌,秋昙被吹得睁不开眼,一双手没离过手炉,守诚于是冒着严寒伸手将帘子拉住了,如此走了好长一段,风渐住,街道两侧忽传来路人兴奋的喊声:“下雪了,下雪了!” 秋昙忙也掀开帘帷,探出脑袋去看,便见鹅毛般的大雪纷纷而下,好像天上栽了棵绒花树,风一吹把花吹落在人间,秋昙伸出手去接雪,雪花一挨着她的手心便化了。 秦煜怕她冻着,将她的兜帽掀起来给她戴上。 秋昙察觉,回头冲秦煜咧嘴笑,露出颗小虎牙,“二爷,奴婢好多年没见过雪了呢!”说着便将手缩回来送到秦煜面前,手心里还躺着片没融化的雪花。 秦煜蹙眉,伸手将她鬓角粘着的一片雪花揉碎,“今年年头也下了雪,怎么说好多年没见过雪?” 秋昙愕然,干笑了声,她家在很南边,很南很南,好些年没下过雪了。她将手心那片融化近半的雪花往秦煜脸上吹,“奴婢是说,这是奴婢头回跟二爷一起看雪。” 秦煜眼底漾起一抹笑意,他伸出两只手指,轻拨开帘帷,便望见漫天的飞雪,和街道上打闹的小孩子,不知怎么,一句小诗萦绕上心头, 正文 第259章 雪园(一) 马车在街道上行了半个时辰,便来到雪园门前,守诚具上帖子,立即有小厮上前引路,因见他们没有伞,便送上了几把精致的罗伞。 雪花簌簌而落,积聚在伞面上,到花厅时,雪已积了厚厚一层,秋昙放下伞来轻轻抖落,抬首间便见做男儿装扮的安平县主和柳不知等人从夹道里走来。 几人也正望见秦煜,柳不知激动地喊了声秦兄,便迫不及待领着安平县主上前…… 他向秦煜道了声“许久不见,”便为二人引荐:“这位是昔年十一岁便会试头名的秦二公子。这是新来的小兄弟,慕……”柳不知忽想不起县主的名字,不由得蹙眉看向她。 “在下慕良辅,”安平县主向秦煜行了个抱拳礼。 秋昙和守诚听见这三个字,险些没憋住笑,没想到安平县主如此胆大,敢用意图这么明显的名字。 而柳不知显然不知他身边这位慕公子的真实身份,不然真要笑昏过去。 其实,今日只是胶东王请江湖友人来吃顿饭,安平县主这等显贵不该出席,可她听说王爷下帖子请了秦煜,便颠颠地来了。 “秦二公子,久仰啊!”她又对秦煜笑了笑。 秦煜却全然没看见她似的,只同柳不知说话,问:“怎么只请了这几个,不是有二十多人么?” 柳不知看了眼安平县主还尴尬抱着的拳,应道:“有半数都在书院里帮忙,说起书院,听说那是秦兄选的地方,也是秦兄付的银子,连夫子也是你荐的,怎么不见你去?” “府里事忙,不得空,”秦煜淡道。 “我知道为何秦二公子不得空,因贵府庄子上命案频出,不得不亲自料理,”檐下走来一身披玄色披风,雪花落了满身的清俊男子,正是京兆府尹之子罗良。 当初在王府酒桌上打趣秦煜与赵文贤的便是他,馒头庄那两姐妹的命案,派了人去追查的也是他。 秦煜瞳孔微缩,身子后仰贴着轮椅背,冷冷审视着眼前这人。 接着,罗良同他身后几个读书人一齐上前来,同柳不知等人见过。他认得安平县主,看见她时还愣了下,接着目光又扫过秦煜,渐而看向秋昙,眼中隐有笑意,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安平县主见忽然七八个男子过来,料想他们有他们的话说,秦煜便更不会理她,于是她走到秦煜身后,趁他没留心,拉住秋昙便冲下石阶,直往花厅斜对面那排厢房走…… “诶,县主,县主,您……”秋昙挣扎着。 安平县主做了个嘘声的手势,“你是叫秋昙不是?” 秋昙微愕,县主只与她说过两句话,竟知道她的名字? “我有话要问你,你跟我来。” 因县主叫出了她的名字,秋昙心里对她生出两分好感,便也不再挣扎,随她往厢房去了。 秦煜的目光穿过人群的间隙,望见大雪中两人的身影,秋昙披一身镶兔毛领的月白缎面披风,像只毛茸茸的兔子,在雪地里穿行,毛色与雪色融为一体。 秦煜随后朝守诚使了个眼色,守诚会意,这便跟了上去…… 却说秋昙与县主进了厢房,县主怕人听见她们说话,甚至还从厢房后门出去,来到厢房后一间起坐班房内,这才安下心。 她双手抱胸,上下打量起秋昙,“你就是那个秦二郎要娶的小丫鬟?” 秋昙大惊,心道府里的消息传得这么快?连外人都知道了? 她一时不知如何回话,只憋出一句:“奴……奴婢不是。” “什么不是,京城里都传遍了,你还不知道?”安平县主恣意地笑着,甚至伸手捏了捏秋昙的脸蛋,“你生得很美,若我是个男子,我也想娶你。” 秋昙用手背揩了揩自己的脸颊,心想秦煜都没摸过呢,她却先上手了。 “县主有什么话便问,奴婢还要回去伺候二爷,”秋昙道。 “我不是在打趣你,”安平县主双手背在身后,在秋昙面前踱起步子,“其实我同你是一样的人,你一个丫鬟喜欢自己主子,我一个主子,偏喜欢奴才,这事闹得京城皆知,我也就懒得瞒了。” 秋昙心道这县主的胆子真不是一般的大,在这个时代女孩儿家便有心仪的男子也只能放在心里,从没有宣之于口的,可县主居然敢亲口说出来,还是对她这样一个陌生人说,真是……太单纯了! “其实我就是想问,你知不知道林良辅在哪儿?”安平县主将脸怼到秋昙面前,真诚发问。 “他来寻过二爷两三回,后来二爷把他引荐给了老爷,老爷对他十分看重,至于将他安排到何处,奴婢便不晓得了,”秋昙答道。 “怨不得我派人去他家里寻不着他,他母亲妹妹也说不知人去哪儿了,整个京城翻遍我连片衣角也没找着,原来是在平南侯麾下,好哇好哇,居然敢躲我!还躲到军中去了,看我明儿我不去西山大营绑人!”安平县主一掌拍在玉几上,势在必得的样子。 接着,她把自己腰侧的一块金香玉玉佩解下来,两指夹着递给秋昙,“喏,赏你的。” 秋昙接过那玉佩,触手生温,纹理细腻,细嗅之下竟有一股香气,可见是上好的金香玉,怎么也得值几百两银子。 冲这块美玉,秋昙愿意给追夫的安平县主支几招。 “县主,奴婢有几句话,若说错了您可别怪罪。” “你说呀,错了便错了,我还能打你一顿?” 秋昙这便踮起脚,凑到安平县主耳边轻声指点她。 安平县主恍然大悟般哦了声,“我明白了,待会儿我就去办!” 话音才落,便听得远远的厢房门外,县主的侍女回话:“小姐,王爷过来了,已同他们一齐进了花厅。” 二人听罢,立即出门往前边去了…… 正文 第260章 雪园(二) 花厅后两株百年的老树,枝叶繁茂,亭亭如盖,夏日遮阴,冬日挡风,加上花厅的四角和两张大方桌下都放了一莲花纹鎏银火盆,又有主子奴才二十几个人挤着,厅里便暖意融融。 县主领秋昙进花厅时,众人已落座,胶东王和赵文贤正坐在秦煜对面,傍边是柳不知和宋赫扬等人,秋昙不动声色地回到秦煜身后,目光落在桌上那些热腾腾的糕点上。 秦煜的目光从秋昙一进门便追随着她,察觉她手冻得通红,便将自己的热茶递给身后的人,秋昙不敢接,轻摇了摇手,秦煜却将她的手拉过来,把茶放在她手心里。 一桌人都在拿眼睛瞟他们,其中大多听说过秦煜为个丫鬟不愿娶正妻的传言,原还不信,这会儿都有七八分信了,甚至胶东王也不禁多看了秋昙一眼。 “文贤,”胶东王唤了声,将手中的青皮账本递给身旁的赵文贤。 赵文贤接过,翻开来念道:“四个月前在流芳斋里,我们二十六人共凑了二千二百两银子,其中王爷一千两,赵文贤五百两,宋赫扬一百两、罗良一百两,钟茂清一百两……这四个月,用来购置桌椅、请夫子和泡茶的伙计、请批朝廷文书等事项上统共用了两千一百两银子,余银一百两,明细都在账本上,”说着,赵文贤便将账本交给身边的宋赫扬,命他按次序往下传。 两桌人的面色都凝重起来,其中一着天青色直裰的长脸书生摇头道:“这才四个月,两千多两银子便花光了,还只是京城这一处,另外苏州扬州等地新开的几家,用的都是王爷的银子,往后再要往外扩,还得要银子,这……” “做什么用了这么多?我家二里外一学塾,刨去请夫子的钱,每月至多花五两,怎么到这儿却十倍百倍之多,采买桌椅的是谁,怎的用了七百两,怕不是叫人坑了,或自己昧下了?” “昧下?”钟茂清冷笑,“你当谁都同你一样,叫你凑银子就出个二十两,还生怕人家把你的银子用了,我们都是上百两的填进去,这还没说什么,你便先叫起来,说我昧银子,昧个几百两的做什么用?都不够我赏浮烟阁姑娘们的。” 这些有几分才学的风流公子,都喜欢去浮烟阁听侍书姑娘谈诗唱曲儿。 “这话说的正是,并非谁都缺银子用,倒是有些人银子没凑多少,先要把我们挑唆开,怕不是混进来的细作!” 胶东王曲指重叩了叩桌案,“有银子的出了银子,有力的也出了力,周福海等人近些日子常去书院帮忙,且短短几个月便招满生源,都是柳不知他们在寒门学子中的号召起了作用,谁也没比谁高一等,谁也没比谁就少出力,眼下要紧的是如何凑银子,那些互相攻讦的话便不必说了。” 以柳不知为首的寒门书生强忍着没再反驳,因这几个书院是他们的理想,没有银子支撑,理想顷刻之间便会化为泡影,再傲气也得忍住了。 这时,账本已传至罗良手中,他看也没看,径自道:“有什么可商量,不过是凑银子呗,最费银子的这几个月过去了,我们几个家里有富余的凑一凑,再撑个三四年不是事儿。” 赵文贤等人都颔首说是,他们各自愿意出一千两,于是一下便凑出了三千两。 唯独秦煜,他右手四指指腹轻点着桌案,不知在思忖什么,半晌没说话。 罗良以为秦煜不愿出银子,冷笑着将账本丢给他。 秦煜一抬手接住了,这便翻开来过目。 “秦二公子又预备凑多少,总不能比我们的一千两还低吧?”罗良把玩着手里的白瓷酒杯,玩味地笑道:“上回凑银子时你没在,该把那回的也补上,况且贵府上最不缺的便是这黄白之物,单单田庄便有十八九处之多,前些日子还听说贵府庄头打死佃农,那庄头家里有占地十几亩的大宅子,仆从几十上百,俨然也是主子了,可见贵府不差这几两银子。” “说到这个,正有事向你请教,当日是谁遣人来翻我庄上的案子,来查我?”秦煜的凤眸染上一层阴鸷,正对上罗良的眼。 罗良面上笑意渐褪,不自然地端起茶盏抿了口。 秦家庄子上两个佃农的女儿被逼死一事,事关秦家声誉,罗良没拿到证据,便不敢真激怒秦煜,怕惹恼了他,把自己折进去。 他放下杯盏,拱手道:“不敢不敢,我怎么敢查到贵府上,是我手下那些猴儿崽子办事不过脑子,二公子定不会跟些小人计较吧?” 秦煜牙槽紧咬,冷冷盯着罗良。这样要紧的事,在他口里一说倒像无心之失,吃饭喝水一样的小事,得亏没做成,不然言官们就此事在朝上参平南侯府一本,还了得?分明是想置候府于死地! 可大家都是体面人,致歉了便不好不原谅,不然反而显得秦煜太小器。 秦煜身后,秋昙看着罗良的嘴脸,心里很替秦煜憋屈,于是趁他们说话时,秋昙缓步往花厅门口走去…… 途经罗良的位子时,秋昙停在他身后,“一不小心”将茶水倒在他肩上,瞬间便浸湿了巴掌大的一块,茶沫子更顺着滑顺的缎子往下,掉在他手上。 罗良腾地起身,用力拍着肩头的茶渍,怒道:“哪个没长眼的奴婢!”抬眼一看,见是秋昙,便知她是故意的,立即扬起手就要劈下来…… “住手!”秦煜怒喝,食指直指着他。 秋昙矮下身子,怯怯望着他,“对……对不住对不住,奴婢往您旁边过时没当心,把茶水洒在您身上了,是奴婢走路不过脑子,您定不会跟奴婢这等小人计较吧?” 罗良微愕,秋昙说的话正是他方才对秦煜说的。 两桌人的目光落在失态的罗良身上,听见秋昙的话,都立时明白她是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正文 第261章 雪园(三) 有早看不惯罗良的,这会儿都在幸灾乐祸地笑,安平县主率性,直言道:“罗良,你方才不是说自己底下人办事不过脑子,秦公子应当大人不记小人过么?怎么一个小丫鬟没当心把茶水洒在你身上,你却不依不饶起来,还要打人?” 一番话说得罗良无言可对,不得不放下手。 胶东王是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只能吩咐身边的奴婢,“还不快领仲卿去厢房换衣裳?” 几个吓愣了的婢女立即上前,手忙脚乱地为罗良擦拭茶渍,搀他出门。 罗良冷哼了声,走前深深看了眼秋昙,秋昙故意做出一副夸张的样子,怯怯道:“奴……奴婢真不是故意的。” “我这丫鬟做事是这样毛毛躁躁,诸位担待,”秦煜向满桌人颔首致意。 “奴婢知道错了,”秋昙这便低着头走回道秦煜身后。 秦煜回头看了她一眼,嘴角含着一抹微不可察的笑,他命婢子续上一盏热茶,仍递给她暖手。 众人心知这奴婢是秦煜的心头好,也知她是故意往罗良身上倒茶,却都没认真计较,不一会儿又回到凑银子这件事上来了。 罗良走后,花厅里气氛更为融洽。 胶东王向众人拱手,诚心诚意道:“我知道诸位为了开办学塾劳心劳力又不吝钱财,只是凑银子终不是长久之计,将来还有更多学塾要开办到长江以北去,那时又得多少银子填?” “王爷说得是,依在下之见,不如用这些凑出来的银子开茶楼,将赚来的钱都用在学塾的开销上,如此不是个开源之法么?” “不好,且不论能否赚钱,单为了开办学塾便把摊子铺得这样大,人力财力怕接不上。” “或许可想法子使那些豪绅巨贾捐银子,他们自家有的是银子,却出不了读书人,使他们资助寒门,将来有二三个入朝为官,念他们的好,为他们行个方便,两方都好,哪有不乐意的?” “这法子极好!”胶东王拍板。 于是接下来,众人便就此法开始商讨。 这时秦煜却忽然出声:“我看不妥。” 众人齐刷刷望向他,尤其胶东王,他以为秦煜是被他逼着过来,心里并不乐意掺和他的事,尤其前些日子平南侯才婉拒了皇帝让秦煜做他的门客,没想到今儿秦煜竟愿就此事开口。 “伯伦,你说,”胶东王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法子虽可解一时之急,却贻害无穷,王爷之所以为这些寒门书生办学堂,让他们读得起书,能像出身世家的子弟一样得名师指点,为的是民,将来他们中有几个能成才的,到了朝堂上,便比寻常世家出来的更能体察民情,能为百姓说话,如今却让他们用豪绅巨贾的银子读书,一朝金榜题名,自然要回报,如此不正助长了官商勾结?反而与在座诸位的愿想相悖了,”秦煜淡道。 众人听罢,忖了会儿便不禁齐齐颔首,觉他说的在理,胶东王更是抚掌称赞:“正是,正是!” 秦煜深深望着胶东王,试图看透这个人。 周围这些整日风花雪月谈诗词的学子想不到这一点,秦煜相信,可胶东王是个王爷,官场上的道道怎会不清楚?难道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宁不顾大局,只要一时的胜利? “伯伦既驳了这个,想必另有高见?”胶东王又问。 “浅见倒有两个,只望抛砖引玉,”秦煜谦道。 正文 第262章 出主意 合桌人恭听。 秦煜曲指轻叩案面,“归根结底,不过开源节流四字,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是而源头水不该从富商巨贾那儿来,而该从国库掏银子。满打满算在各州府开两个这样的学堂,每年统共所需银两也不过修一座宫殿的花费。其实,钱上头还是小事,老师才是更要紧的,朝廷年年都有一批辞官回乡的,这些人中有年老体弱行动不便的,这个就罢了,可还有年纪尚轻的,他们各个都学识渊博,又真正理过朝事,尤其翰林院出来的,都有治国齐家之理想,把他们调去学堂讲学再好不过,至于究竟什么人该去,该去几年,俸禄如何发放,由谁来发,这都是细则,暂不理论。再说节流,方才席上已有人问出来,为何购置桌椅的花费是人家的十倍百倍之多,账本上有明细,诸位也都看见了,确实高了些——” 说到此处,钟茂清冷笑一声打断他,“秦二公子的意思是……我昧了银子?呵!我钟茂清还吃得起饭!” “伯伦绝不是疑心你这个,”胶东王笑道:“茂清兄赏浮烟阁姑娘的银子,都比我们凑的银子多,这个我们是知道的。”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 笑过一阵后,胶东王才又肃了神色,郑重道:“这事儿是我领头要办的,可只我一人之力并不能办成,求助于人,他们看我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买卖,没一个愿意,只有诸位尚存一颗赤子之心,出钱出力地扶持,才把书院开办起来,其实在座个个都为公心,没有哪个想着自己。不知,殿试时直言我父皇出的对子不好,这样傲气的一个人,如今也压下脾气任我们使唤;赫扬,一件衣裳穿了十年,宁肯多打几个补丁叫人笑话也不肯做新衣,这样节省的一个人,凑了一百两银子;伯伦也是一样,在府里七年闭门谢客的,一个帖子便请来了,为的都是用一件事,是而,我不许有人再说私心、昧银子,互相攻讦的话。” 众人听罢都深受感动,齐齐起身向胶东王拱手称:“王爷言重了。” 秦煜仍是一脸无波无澜,他道:“我确实并非此意,茂清自然看不上这几百两碎银,可也正因茂清看不上,花起来才不会心疼。其实在座诸位要么家世煊赫,视金如土,要么便是寒窗苦读,不问世事,其实就是五谷不分,不知柴米油盐贵,办起采买来,自然是什么好用什么,便是委屈用了次等的,也还比人家的贵许多,怕是寻常学塾里管事的都比我们在坐各位更懂用什么桌椅好,比我们更能省银子,是而,应当让专门办采买的来办采买,我们便做我们能做擅做的事。” 众人听罢,忖了会子,都道秦煜说的在理。 这时,罗良已换了件石青色的锦袍,往花厅里来了,他一进门目光便直直射向秦煜,腮帮子鼓起来。 秦煜该说的话已说完了,便向众人拱手道:“诸位慢议,我出去赏个雪。” 秋昙这便推了秦煜往外走,守诚也跟上,花厅里鸦雀无闻,众人的目光都落在秦煜和罗良身上。片刻之后,赵文贤举杯向众人敬酒,才化解这一段尴尬。 接着众人就方才秦煜的两个提议开始商讨,胶东王却耐不住起身,同赵文贤交代了两句,便往外去追秦煜去了…… 胶东王在檐下追到秦煜,请他去对面厢房稍坐,秋昙和守诚则被请去班房内吃点心喝茶了。 “伯伦,听说侯爷已巡军回来,请替我向他问安。”胶东王将袍子撩开,在铺着波斯绒垫的太师椅上坐下。 秦煜答了声好,他扫了眼四周,这屋里长久无人来,虽打扫得干干净净,却未免冷清,而秦煜正喜欢这样的地方。 接着又有两奴婢进来倒茶,添火盆,好一通忙乱。 待婢女走后,胶东王晃着杯中茶水,才又道:“其实我向父皇求过让你做我的门客,可惜侯爷婉拒了,我那时还以为你往后再也不会掺和进来我的事,没想到今日你竟开了口,既如此,不如……”胶东王看了眼秦煜的脸色,后头的话不敢贸然出口。 秦煜面色无波,右手四指指腹有节奏地敲打着扶手,良久,手上一顿,看向胶东王,“其实王爷可与我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不信你不知道方才赫扬的提议贻害无穷,可你却装糊涂。” 胶东王笑了下,“我确实知道,可我不得不如此,”说着,他放下茶盏站起了身,目光透过镂空雕花的窗望向白雪覆盖的屋顶,声口变得悠长起来,“我既回京蹚了这浑水,便再无退路,是而,这书院非得办下去不可,一则为了收百姓和朝堂上那些从寒门一步步走上来的朝臣的心,二则书院教出来的人中,只要有那么十几个入朝做官,将来必然归在我麾下,如此,哪怕贻害无穷我也得做。” 说着,胶东王背着手在屋里踱起了步子,语调愈来愈急促,“害处得在十年二十年后才显出来,可好处却是五年内便可见到,我为何不能先得了益再想法子除了他们呢?”他忽的回头,直盯着秦煜的眼睛。 “他们是谁?”秦煜咄咄逼问。 “他们……他们……”胶东王沉吟良久,笑道:“那些出了银子便想在背后操纵的人。” 秦煜明白了,这是要吃下豪绅巨贾的钱,把他们用完了便扔。 他默不作声,许久。 胶东王归坐,看着秦煜笑道:“伯伦必在心里骂我卑劣。” “不,”秦煜自嘲一笑,“换做原来,我必定骂你卑劣,那时我躲在深宅大院,无须为仕途经济烦恼,满心里只有圣人之言,甚至还想着出家,”说罢他摇摇头,“如今却不一样了,想只靠着自己的手,在朝堂上搏一个位置,怎能不沾上点儿污浊,”秦煜抬起自己骨节分明的,略显惨白的手,道:“我突然明白当日在王府,柳不知问,为何儋州一个小镇上无人读孔孟之书,却各个都有一番成就,因圣人的书,本就不是拿来办事的。” 正文 第263章 烤火 胶东王听罢,哈哈大笑,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旋即打趣道:“好了,看来伯伦要与我‘同流合污’了。” 秦煜笑道:“我与你同流合污,平南侯府却不能。” 胶东王拍拍他的肩,“你大可安心,我们只是私下的交情,绝不会放到明面上来,毕竟谁还没个酒肉朋友?” 秦煜颔首,舌尖掂着“酒肉朋友”这四字,旋即也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接着,二人便开始说起正经事。 一则秦煜便从未去新书院看过一回,胶东王邀他后日与他同去,看可有什么要添置要改进的,秦煜应了,还反过来叮嘱他尽快递折子上去,好早定长远之策。 二则,胶东王向秦煜打听,平南侯回府后可提到过西南边境有异动,秦煜说不曾听说过,胶东王也就没再细问了。 “皇兄的病愈发凶险了,前儿太医院医正去了贤王府,到如今尚未回宫,京城恐怕要有一番血雨腥风,”胶东王忽生感慨。 秦煜道:“那王爷更要小心才是。” 话罢,忽听得外头传来姑娘家的说笑声,秦煜便转着轮椅过去南窗下往外望,只见屋顶上、青砖地上,花圃里,积雪已铺了厚厚的一层,鹅毛大雪仍在下,把一身黑的守诚都几乎染白了,他此时正蹲在雪里堆雪人,细细看时,才发觉秋昙也在,叫半人高的雪人挡住了脑袋,月白色的披风上落满了雪,兜帽又戴得严严实实的,将满头乌发都罩住,几乎自己也是个雪人了。 “诶,守诚,菩提子恰好可做雪人的眼睛,你快去拿来!”秋昙拍拍手上沾染的雪渍,站起身,跺着脚抖抖身上的雪,像只要褪毛的兔子。 秦煜见了这一幕,禁不住勾起唇角。 胶东王还是头回在秦煜脸上看见这样温柔的笑,笑道:“看来传言是真的了。” “什么传言?”秦煜猛地回头。 “你要为一个丫鬟终生不娶,”胶东王道。 秦煜微讶,他没想到消息传得这样快,竟连府外的人也知道了。 “传错了,不是终生不娶,”秦煜温柔地望着正给雪人做耳朵的秋昙,“是要娶她。” 胶东王更觉诧异,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打量起秋昙,可上看下看没看出这丫鬟有什么好,谁家的丫鬟大冷的天儿,像个孩子一样在外堆雪人呢? 屋外,秋昙给雪人插上了一对儿尖耳朵,终于大功告成,她拍拍手站起身,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忽的,她隐约感觉到两道强烈的视线,循着望过去,正对上雕花镂窗后的那双眼。 她莞尔一笑,踩着积雪,一步步走到南窗下,激动地叩了叩窗,道:“二爷,您同王爷说完了么。” 秦煜颔首。 秋昙这便快步走去门口,掀帘入内…… 她向胶东王行了一礼便直奔向秦煜,“二爷,奴婢堆了个雪人,您快出来看!” 她满身的寒意,每行一步都有雪花从身上落下,冲向他时披风扬起,掀起阵冷风,一股冷香扑面而去,那是秋昙的体香,他在她被窝里闻见过。 “看你冻成什么样子,”秦煜嗔怪了句,便自然而然伸手将她鬓边的雪沫子拂落,再用自己的大手包裹住她冻得通红的小手,道:“先去暖暖。” 秋昙嗯了声,乖乖搬了张小杌子,过去鱼跃龙门白瓷火盆前坐着烤火。 胶东王已知趣地出了门,守诚也守在檐下没进来,屋里只剩下两人。 秦煜便自己转着轮椅过去,与她一起烤火,他不喜方才花厅里同许多人在一处说话,只愿意同秋昙这么静静地待着。 “你是故意把茶水倒在罗良身上的?”秦煜忽的发问。 “还是瞒不过二爷的眼睛啊,”秋昙吐了吐舌头,底气不足地望着他,“奴婢就是看不惯他三番五次挑衅您,膈应您,二爷,您不会怪奴婢多事吧?” “不会,我很欢喜,”秦煜道,说罢突然双手捧住秋昙的脸,定定望着她。 她脸上和眼睫上沾了些雪沫子,火一烤,便化作了水,眼睫粘连在一块,湿漉漉的,脸上经雪水润泽过,更显得肉皮儿细腻光滑,鼻头和两颊偏冻出了微微的粉色,配上那双眨巴眨巴的杏眼,便显得她像清晨林间的一只小鹿。 “二爷,您怎么了?”秋昙紧张得脖子往后仰。 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凑近,目光变得暧昧不清,忽生出一股想要吻住她的唇的冲动,可一想到这是在雪园,不是他的听风院,他便终于强忍着放开了手,面向那烧得红彤彤的炭火,“不怎么,烤火吧。” 火光照得他的脸通红,掩饰了他的羞涩。 正文 第264章 刺杀(一) 风雪愈大,秦煜等人在雪园用过午饭,便先众人一步回府了。 他们坐在马车上,掀开一角帘帷往外望,漫天的鹅毛大雪,几乎把整个京城覆盖,街道上只有零星几个行人,积雪没过脚踝,他们每一脚踩下去都发出清脆的响,再拔出来再踩下去,一步步行得十分艰难。 街道两侧铺子的屋顶都叫雪压了一层,只露出一线瓦黑的屋脊,铺子有许多家关门打烊,唯有茶楼酒肆和点心铺子还开着,腾腾热气从窗棂往外散,看得秋昙心里痒痒,也想去吃一碗热汤。 “二爷,奴婢想……”秋昙回头,却见秦煜正望向街道另一侧。她循着望过去,只见街道拐角处停着一辆马车,枣红色的骏马,车帘是藏青色绣波斯纹样的,坐在前头的马倌生得高大威猛,似乎察觉到他们的目光,也朝他们望了过来。 秦煜倏地放下帘帷。 “二爷,怎么了?”秋昙问。 “没什么,”秦煜将自己的手炉递给她,“你这样怕冷,后日我去书院时你就待在府里,不必跟着了。” “可奴婢不想整日待在院子里,”秋昙道。 …… 一场雪直下到后半夜,次日一早,打开门,皑皑的一片。秋昙同绿浓等人在院子里堆了几个雪人,还用竹筒收了些雪,储起来泡茶喝。 又过了一日,日头出来了,整个院子都清爽明媚起来。 秋昙换上了自己最素净的一件豆绿色素面长袄,配素白的夹棉裤子,而秦煜则命守诚寻了身寻常人家常穿的灰褐色夹棉直裰,秋昙用同色发带为他束发,然而愈是穿得朴素,却愈显出他一身清贵之气,尤其他还坐着紫檀木雕花的轮椅。 秋昙想着,秦煜是扮不了穷了,于是给他换了件朴素的鸦青色锦袍,右胸口镶着一片小孩儿巴掌大的白虎纹样的玄铁,而后推着他出门,坐马车往前日与胶东王约定的乌衣巷去。 秦煜的马车到巷子口时,恰好胶东王也到了。 这儿是平民的街市,为不显得太扎眼,胶东王及其两个护卫也都做寻常打扮。 他们下得马车便直往秦煜这儿来,与他同入巷子。 日头正当空,屋顶上那层厚厚的积雪露出微微的粉色,渐渐变成金,像洒了一层金粉。 巷子里横七竖八都是巷道,道旁都是人家,冰雪消融,屋檐滴水,滴滴答答的,因屋子多,渐渐成势,行走在其中,仿佛周围在下大雨。 到了巷子深处,便见先前来过两回的那院子,胶东王亲自上前叩门,一书童过来开门,他显然认得胶东王,对他们十分恭敬。 秋昙推着秦煜入内,四下扫了眼,只见东西厢房各有两间,只有东边两间厢房正在讲学。 他们走过去檐下看,只见一须发灰白的夫子盘坐在一矮桌前,底下大约五十个学子正襟危坐,他们穿的衣裳要么单薄,要么洗得发白,只有少数几个能用得起手炉。 夫子是庆熹二十三年的进士,在翰林院供职二十年,甚至有几年秋闱的考题便是他所出,此刻他正命底下学子就去年秋闱的试题:“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义,”阐述其观点。 几人不忍打搅,便随那书童往西厢房去了。 西边两间厢房里也都布置了桌椅,书童领着二人往其中一间去,随后奉上茶来。 秋昙抚了抚那鸡翅木的椅子,笑对秦煜道:“二爷,这椅子是鸡翅木的,贵得很,若换成寻常桦木做的椅子,买桌椅的钱就能省下一大半了。” 秦煜颔首,“不错,不仅是桌椅,我看他们用的砚是徽砚,想必也是钟茂清采买了分发下去的。” 胶东王道笑道:“果然我们这样金窝里出来的,不懂得省银子,伯伦放心,新的采买我已寻好了,开办一个学塾应用多少银子,他会替我算好,到时我给父皇上书时写明了,便好向户部支取。” 秦煜颔首。 不多时,从外走进来一面黄肌瘦、眼睛黑亮的七八岁小儿,着茶色小短袄,肩头膝盖处打着补丁,他手捧一黑瓷碗,碗里放着三四个小儿拳头大的白面馒头。 “几位恩公吃馒头,”他将碗举到胶东王面前,乌溜溜的眼睛直望着他,“我娘要我多谢几位恩公给我书读,教我识字。” 胶东王微愕,秋昙和秦煜等人也诧异。 一旁的书童忙上前解释道:“回爷的话,这是巷子里的孩子,不仅他,还有另外十几个,他们常在门外探头往里看,一看便是一整日,奴……我看外头冷得慌,便让他们进来了,谁知他们都爱趴在东厢房的窗户口看夫子讲学,我又怕打搅屋里的人,便让孩子们进来厢房,每日给他们发放纸笔,教他们习几个字,他们的爹娘便常送我们东西,有自家摊的煎饼,做的馒头,还有自家种的菜,爷别看这馒头寻常,他们家贫,一个月才能吃上两次嘞!” 胶东王听了,这才接过那馒头,看了眼便放在一旁的书案上,蹲下身问他:“你也想读书?” 那小孩儿重重颔首,眼里闪着光,“俺娘说,俺不读书一辈子只能在街上摆摊做馒头,读了书考了功名就能坐马巡街,一家子都跟着风光哩!” 胶东王笑了笑,道:“这巷子里除了你还有多少人读书?” “还有三十几个,都在那屋里,俺领你去瞧?”那孩子丁点儿不怕生,拉着胶东王的袖子便要去。 胶东王温和地拍拍他的手,道:“你先回去,我吃完了馒头再去,可好?” 那小孩儿果真就放开手,有模有样地行了个拱手礼,这才转身小跑出去了。 秋昙心说着孩子又懂事又可爱,她向秦煜耳语了几句,便跟着出了去,在屋外拦住那孩子,从自己荷包里抓了把糖果递给他,“这个糖好吃。” 那小孩子见了糖果便两眼放光,伸出双手过来接着,“谢谢姐姐!”说罢将糖往自己衣兜里塞了,而后他仰起小脑袋,天真地问:“姐姐,那馒头不是俺娘让送来的,是一个俺不认得的哥哥叫俺送的,姐姐也给他几颗糖果吧!” 秋昙心头一紧,“那个你不认得的哥哥在哪儿?” 小男孩儿指了指大门口,“他就在那儿,咦……怎么不见了?”说着便往门口小跑过去。 正文 第265章 刺杀(二) 为何让小男孩儿送馒头给胶东王?难道……难道…… 秋昙吓出一身冷汗,帘子一掀便回身跑进屋里,只见胶东王同秦煜说着话,右手正从碗里拿馒头。 “别吃!”秋昙大喊。 几人皆是一惊,齐齐望向她。 “那小孩儿说,馒头是一个他不认得的大哥哥给的,”秋昙一面说一面走到秦煜身边,用眼神询问他是否吃了,秦煜摇头。 其实胶东王和秦煜这样身份的人,几乎从不吃外头买来的东西。每回秋昙同秦煜出门,都会带上一盒点心路上吃,怕的就是外头的点心不干净,或有人下毒,而胶东王更是如此,他今儿之所以要吃那馒头,全是看在那孩子一片童心,谁知就遇见这个事儿。 胶东王将馒头扔回碗里,道:“我们快些离开。” 接着,胶东王领着秦煜,两个王府护卫在前头开路,后头则跟着守诚,秋昙紧跟身侧,一齐出门。 那书童也跟上来,胶东王便命他:“稚子无辜,你不要罚他,也不必跟来,更不必闹得大家都知道,伤及无辜。” 书童应是,将胶东王等人送出了门,遥遥望着,并不跟上。 众人心惊胆战地往前疾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秋昙心跳得厉害,四下张望着,没看见可疑之人,只有一个冲出门来追打孩子的妇人,还有一对路过的老头老太,说说笑笑。 就在秋昙疑心自己多虑,压根没人要害胶东王时,突然耳边“咻”的破风声,一支箭不知从何处射了过来,叫傍边的护卫拔出腰间弯刀挡了。 “王爷小心!” 接着是连续的几支箭矢“咻咻”而来,秋昙一颗心跳到嗓子眼,忽觉手上被人拉住,接着她自己也不知自己是如何退到人家屋檐下的,抬眼一看,胶东王已退到另一侧的屋檐下,身边只有一个护卫。 秦煜始终紧攥着秋昙的手,镇定地观察局势。 他道:“两边屋顶各埋伏了个射箭手,箭法极佳,还有一个杀手隐在暗处。” 秋昙大惊,她只看见一护卫在与两个寻常路人打扮的男子打斗,已渐落下风了,若暗处还藏着三个,他们如何招架得住? “二爷,我去帮他吧!”守诚气喘吁吁地向秦煜抱拳道,秦煜忖了一息,便斩钉截铁地回:“去!” 于是守诚便从檐下跑出去,随手捡了根棍子同那护卫一同抗敌,紧接着,隐藏在暗处的第三人也从柴垛后现身,直冲胶东王而去。 护在胶东王身边的那护卫,重重叩门,屋里的人早吓得躲在床底下了,无人来开,那护卫索性一脚踹下去把门踹翻,而后将胶东王推进去,他自个儿则在外同来人缠斗起来…… 巷子里,兵器相接的叮当声,怒喝声、狗吠声,人的惊呼声和锅碗瓢盆撞倒的声音连成一片。 而秦煜和秋昙就站在另一边檐下,秦煜紧攥着秋昙的手,道:“不必怕,他们不是冲我来的,”话音才落,便见对面屋脊上探出来半个人头,“咻”的一声,那箭直直朝秦煜和秋昙射来。 秦煜将秋昙猛地推开,脑袋一侧,那箭便直直钉在他身后的土墙上,接着又有一箭射来…… 秋昙急得拍门,大喊:“开门啊,开门啊!”无人开门,她只得学着方才那护卫的样子去踹,去撞,然而撞不开分毫,显然屋里的人怕引火上身,把后门拴住,还用桌椅挡上了。 箭矢仍咻咻朝秦煜射去,秦煜自己转着轮椅艰难躲闪。 电光火石之间,秋昙忽想起秦煜扔石子的功夫非同一般,于是走到巷道里,从积雪上摸索石头,摸着摸着,摸了两颗石子和一把小孩子玩的弹弓,她捡起来便举着弹弓往秦煜那儿跑…… 而恰在此时,对面屋顶上的射手将拉起了弓,将箭对准了秋昙。 秦煜心跳骤停,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大喝一声:“快躲开,”接着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将轮椅奋力一转,轮椅载着他冲到秋昙身边,他的身子如箭般射出去,直扑倒秋昙,一手圈住她的腰,一手托着她的脑袋,在雪地上连打几个滚…… “二……二爷,”秋昙头昏眼花中将手里的弹弓和石头举过头顶,秦煜见了,搂她腰腹的手撑着地定住身子,托举着她脑袋的轻轻将她放下,从她手中接过弹弓和石头,肘弯撑地,拉起弹弓。 屋顶上的射手显然不把秦煜的弹弓当一回事,又从身后箭筒中抽出一箭,搭上弓,对准秦煜,而秦煜,面对那人的箭也不避不闪,他双眼泛红,将弹弓拉到最大的弧度,瞄准屋顶上那射手,只听“咻”的一声,长箭破风而出,秦煜的石子也飞弹出去。 两方都来不及挡住对方的攻击,箭直射中秦煜胸口,而秦煜的石子,正中那人的右眼,只听“啊”的一声,屋顶上那人捂着眼睛从屋脊上滚落,“噗”的摔倒在地。 接着,被从屋里跑出的胶东王,一镰刀插入心脏,鲜血喷了他满身,溅落在雪地上,像绽开的红梅。 秋昙抬眼去看,秦煜却捂住她的眼,“别看。” “二爷,您怎么样?”秋昙声音微微发颤。 秦煜撩开自己的披风,他里头穿的鸦青色锦袍上,胸口这恰镶了玄铁猛虎,将那一箭挡下了。 “我无事,”秦煜暗松一口气,因浑身再无丝毫力气,他索性仰躺在雪地里,自己的手攥着秋昙的手,脑袋挨着秋昙的脑袋,喘着粗气道:“险些活不成,若我死了,你怎么办?” 他方才拉弹弓时手是抖的,是这些年来他头回手抖,因着若不能一击即中,他和秋昙已倒地,再无还手之力,必要被射成筛子,那一石子是他自己的命,也是秋昙的命。 秋昙从雪地里撑起身子,抬袖擦了擦秦煜额上的薄汗,“二爷才不会死呢!” 那头已经打完,四个杀手毙命,一个已逃脱,守诚被砍伤了手臂,王府护卫一死一伤,胶东王毫发无损。 正文 第266章 罚跪(一) 巷子里霎时静了,只远远闻得几声狗吠,守诚和那王府护卫满头大汗,又都受了伤,便在檐下随意寻了块干净地方坐了。 秋昙则蓄力站起,同胶东王一起将秦煜架起来放回轮椅里。 接着,两边的房舍陆续开了门,有人大着胆子走出来,见守诚和那王府护卫受了伤,便把他们扶进去包扎,接着又有小孩子和妇人出来看热闹,一见这情形,都吓得惊声尖叫。 秦煜始终拉着秋昙的手,命她低着头不要看。 秋昙止不住好奇,抬了抬眼皮子,便望见被子大的一块雪地被鲜血染红了,其上还有几节软趴趴的像肠子一样的东西,她只觉肚子里一阵翻涌,垂下眼皮子再不敢看了。 不多时,书院里的人也都陆续过来,其中有一半见了都呕吐不止。 夫子和书童上前慰问胶东王,胶东王无碍,命夫子领着大家回学堂,而后遣了两个书生去报官,另给了那书童腰牌,命他去王府调遣府卫。 而后,他不许周围人靠近尸体,自己捂着鼻子,去摸雪地上那几个死人身上的腰牌和信物。 秦煜喜洁,且鼻子分外灵光,闻见浓重血腥味儿也忍不住作呕,待守诚粗略包扎好了,他便立即领着他和秋昙,从另一条巷道回到巷子口。 守诚用另一只没受伤的胳膊,加上秋昙一双手,好容易才把秦煜送上马车,接着两人也上了去。 马车发轫,驶入闹市,外头人声鼎沸,车舆内却静得出奇,众人都沉浸在方才那场九死一生的刺杀中,久久没回过神,直到秋昙瞧见秦煜白绫裤子上沾染的两点血渍。 “二爷,您受伤了么?”秋昙立即蹲下身,伸手要去拉秦煜的裤子。 “住手!”秦煜喝道。 秋昙的手僵在半空,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了。 秦煜伸手将秋昙拉起来,坐在他身边,软下声气儿道:“不碍事,不过箭射来时擦破了点皮,”说着便问守诚:“你如何了?” “没事儿,就是那王八羔子的刀太利了,”守诚捂着那用白布包扎好的右大臂,咬紧牙关道。 秦煜见他疼得满脸的汗珠子,便知他伤得不轻,于是命马倌:“先去仁和堂。” 立时,马倌一拉缰绳,马车猛地往右,拐进华阳道,帘子叫风掀起一线,秦煜隐约瞥见一辆停在街角的马车,马倌不知去向,用的藏青色波斯纹样的帘子,枣红色的马驹,正是前日在雪园外遇见的那一辆。 …… 秦煜送守诚去仁和堂重新包扎后才回府,到侯府门前时日头正当空,屋顶上的积雪融化,渐露出黛色的瓦。 两个门房陪着笑上前,抬秦煜下马车,待把人放在地上,两门房猛然看见秦煜发紫的唇和守诚受伤的手臂,都唬了一跳。 “这……这是怎么了这是?”一门房指着自己的唇。 秋昙往秦煜唇上一看,只见秦煜双唇泛出微微的紫色,眼皮子垂下一半,要睡过去似的。 秋昙唤他:“二爷,二爷?”秦煜仿佛没力气答她,只抬抬眼皮子示意。她的心一下便乱了,立即冲门房大喊:“快请李太医,快!”说罢又命另一个,“去抬两顶轿子来!” 吩咐完了她便用自己冰凉的手去拍秦煜的脸,“二爷,二爷,您醒醒,您哪里疼?哪里受伤了?” 秦煜艰难地掀起沉重的眼皮子,只看她一眼便又阖上了。 …… 两刻钟后,两顶轿子将秦煜和守诚抬回了听风院,随后,秋昙、绿浓和翠袖合力将昏迷的秦煜安置在床上,这时李太医来了,秋昙等人立即退到门外,在檐下等消息。 正等得心急如焚时,一婆子报老太太来了。 秋昙回头,便见老太太由莺儿搀着,三步并做两步往这儿疾步走来,她忙迎上去。 老太太步履不停,冷冷瞥秋昙一眼,“怎么回事?让你们伺候主子,主子伤了,你们倒完好无损的?” 秋昙心中愈加愧疚,这便将巷子里遇袭之事一五一十说了。 老太太听罢更来气,“守诚为护主把胳膊伤了,煜哥儿躺在床上,偏你好好的,我知道,定是我那傻孙儿护了你,”说罢她指着檐下那块才融了雪的青砖地道:“去那儿跪着,什么时候知道了做奴婢的本分,你再起来!”说罢不再理她,直往正屋去。 秋昙应是,她心里对秦煜有愧,便老老实实过去东厢房檐下,在那片雪水中跪了。 膝盖着地的那一瞬,她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雪水,真真是冰凉刺骨,直冷得人打颤。 绿浓和翠袖等人都看过来,翠袖心疼秋昙,拉着绿浓的袖子悄声道:“绿浓姐姐,你看秋昙姐姐一回来,湿衣裳还没换呢,这又跪在雪水里,万一病了可怎么办呢,要不我们去拿个垫子吧。” 绿浓面露难色,不好说去,也不好说不去,倒是李妈妈走过来,随后提点了句:“老太太命她跪,你们去送垫子,不是跟老太太对着干么?命还要不要了?” 翠袖这才松了手。 只一会儿功夫,秋昙便觉自己的膝盖骨冻麻了,那冷意直蔓延至整条腿,她撑不住了,只好双手撑地,稍稍减轻自己腿上的压力。 一盏茶的功夫,秋昙见莺儿从正屋出来,手上端着一银盆,直往院门外去,她伸长脖儿望了眼,只见盆里黑红黑红的。 她顿觉头皮发麻。 是血,是秦煜的血么? 都怪她,都怪她!若她机灵些,便不必秦煜一个双腿不便的来护她,如此,他便不会被箭射伤,老太太罚得没错! 秋昙自责不已。 而这时,老太太和李太医一齐出了正屋,又往守诚的耳房去了。 接着耳房传来老太太的一声“你这样护着你主子,不枉他待你一场,该赏!” 秋昙觉着这话就是故意说给她听,埋汰她的。 不多时,老太太领着李太医从耳房出来,缓步走着,问他些饮食上的忌讳,李太医都一一恭敬答了。 正文 第267章 罚跪(二) 李太医眼角余光瞥见秋昙跪在檐下,便向老太太道:“老夫人,听说秋昙姑娘也跟着去的,恐怕也受了伤,我去替她也诊一诊吧?” 老太太冷哼一声,手上的红珊瑚手串拨拉得哒哒作响,“她能受什么伤?她的伤都叫我孙儿替她受了,便受了伤也不该烦您来治,一个奴婢而已,怪我孙儿往日太怜惜她,竟劳太医您来给她看诊,往后再不许了,便煜哥儿命你替她诊治,你也不许答应,不然老身可就要同您为难了。” 李太医连连应是。 两人说着秦煜的病情,一齐从西厢房檐下走过,往院门口去了。 院子里的人都在看秋昙,尤其两个新来的婆子,她们不知这些弯弯绕绕,只道守诚得了老太太的赞许,秋昙却被罚跪在檐下,可见二爷受伤这件事上,秋昙确实做得不对,背地里不免说两句闲话。 待人走后,翠袖和绿浓才敢走近她。 绿浓道:“方才李太医给了个方子,命我去抓药,他说二爷是叫箭擦伤了腿,伤不要紧,只是箭上有毒,不过幸而只中了些微的毒,把毒血放出来,吃几剂药便好了,你不必忧心。” 秋昙心里大松一口气,悄声道:“你们不必管我,快去给二爷熬药。” “姐姐,要不我拿个垫子来吧,老太太都走了,”翠袖看着她惨白的唇,不忍道。 “李妈妈还看着呢,去忙你们的,不必管我,”秋昙不住向二人摆手命她们快去,她们这才去了。 于是,又只剩秋昙一人孤零零跪在檐下,慢慢地,细细地体会着雪水浸入骨髓的寒意,一点一点,从膝盖骨直达四肢百骸,直冷到心里去。 且她方才在雪地里躺着,后背洇湿,把小衣也湿了,此时那衣裳便像一块冰,紧贴皮肉,冷得她浑身发抖。 如此跪了整整两个时辰,期间秦煜都是由绿浓和翠袖照顾的,因着院子里实在无可用之人了。 几近黄昏时,正屋终于传来一声咳嗽,是秦煜醒了。 接着便是翠袖和绿浓从正屋掀帘出门,冲到秋昙面前,“姐姐,二爷命我们来扶你起来!” 秋昙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倏地断了,接着她身子一软,往旁边栽去……绿浓和翠袖忙扶住她,而后两人一左一右架着她的胳膊,将她提起来,撑着她往正屋走。 秋昙的双腿已使不上力气,由她们拖着拉着,进了正屋的梢间,屋里的温暖令她稍稍回神,抬眼间,只见秦煜虚弱地倚靠在床头,右手端着药碗正要喝,偏头看见她之后,脸色倏地阴沉,接着将药碗往地上一掼,“啪”的一声,浓黑的药汁子和碎瓷片溅了满地。 绿浓和翠袖吓得定在原地,再不敢往前一步。 秋昙倒是镇定,笑了笑道:“二爷做什么发脾气,看奴婢浑身是水,不肯奴婢进来,怕脏了屋子么?” “赶紧把她扶过去换衣裳!”秦煜眼眶泛红,急声吩咐道。 “不必了,我现在已觉好些,腿不那么麻了,我自己去换,你们去给二爷再端碗药来,把地上收拾一下,”秋昙说着,双腿用力抵着地,站直了。 绿浓瞥了眼床上盛怒的人,见他并无反对之意,这便快步退出屋子,去灶房端药。 翠袖大气不敢出,悄步过去拉开八宝柜的门,手忙脚乱地寻了件红袄子绿裤子,拿来递到秋昙怀里,便也急匆匆退下。 秋昙便抱着衣裳,一瘸一拐地往黄花梨木石雕山水图八扇屏风后走,故作轻松地笑道:“二爷,奴婢就是跪久了腿麻,您别老看着奴婢走路的丑样子,奴婢会不好意思的。” 秦煜直盯着秋昙膝盖上的两片水渍,牙槽紧咬,声音因压抑而颤抖,“你在哪儿跪的,怎会湿了膝盖?” 屏风后,秋昙已脱下湿衣湿裤,随手扔在椅子上,随后她捡起绣卷草纹的水红色小衣,套在身上,笑着回道:“大约奴婢跪得太久,汗湿了膝盖,”说着,“啊呀”一声,“翠袖给奴婢寻了个铁锈红的妆花袄和一条葱绿的裤子,奴婢待会儿穿出来,二爷可别笑话。” 秦煜没回话,他知道秋昙是故意把话转到别处的。 一阵冗长的沉默后,秋昙穿着红衣绿裤从屏风后走出来,一瘸一拐地往床头去,“二爷,怎么样,奴婢这样子还成吧?” 秦煜强扯了扯嘴角,“很好看,”说罢身子往里挪了挪,拍拍床榻,“快坐上来暖暖。” 秋昙缓步上前,将一双缀红珊瑚的绣鞋脱在脚塌上,坐进被窝里,将双腿也放进去,秦煜才刚睡过的被窝温暖极了,接着秦煜又用绣被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她冻僵的双腿便渐渐有了知觉,只是疼得厉害,她料想膝盖一定红肿了。 “往后祖母再命你跪,你不必跪,我会护着你,”秦煜隔着被子拥住她。 “可是二爷……” 秦煜打断她道:“我答应过你,只要你留在我身边,便不会叫府里任何人欺负你,看轻你。” “二爷,”秋昙偏过头,寻着他的眼睛与他对视,“就当奴婢求您了,就当什么事也没有,不要为了奴婢忤逆老太太,不要同老太太置气,不要让自己为难,好么?其实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本就是奴婢没护好您,是奴婢的错儿,奴婢应当跪的,况且二爷您救了奴婢的命,奴婢跪一跪又何妨呢?” 秦煜深深望着她,她以为无碍的事,在秦煜心里顶顶要紧,他看不得她受委屈,心想明儿必要去向祖母说清楚。 这时,外间响起绿浓的回话声,“二爷,药来了。” “二爷,您乖乖吃药吧,”说着,秋昙冲门口喊了声:“进来!” 秦煜倏地放下圈着秋昙的手,仍做出那副生人勿进的冷漠样子。 绿浓端着朱漆托盘上前,将药端给秋昙,秋昙再递给秦煜。 秦煜接过药碗,命绿浓:“再去熬碗姜汤来,”绿浓应是,待秦煜用完药后,便端着空碗退了出去。 正文 第268章 难全 当日用过药后,他便又躺下了,期间身上并无不自在。而秋昙年轻禁得住,一碗驱寒散热的姜汤下肚,倒也没发热没咳嗽,同秦煜一起睡了,只是夜里膝盖疼得厉害,半夜疼醒过来,她怕闹出动静吵醒秦煜,只能一动不动,睁着大大的眼望着帐顶。 人在深夜无眠,便容易胡思乱想,秋昙把秦煜向她表白这前前后后的许多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更辗转反侧,直到纱窗透进来蒙蒙的亮时,她才疲惫地睡过去。 次日秦煜醒来时,秋昙睡得正香甜,他不舍得搅扰她,便自个儿一点一点儿爬到床沿边,将双腿放下去,自个儿拾起鞋子来穿,而后双手撑着床沿,将自己的身子挪到比床略矮的高几上,再坐到轮椅里。 最后他从椅子上拾起衣裳,自己穿戴好了,这才转着轮椅出去,命绿浓进来伺候他梳洗。 也就是喊出绿浓的这一瞬,他猛然意识到自己这些日子变了许多,窗棂上不再蒙上一层厚厚的窗纱,让自己委身在黑暗之中才觉着安全,屋里愿意放两盆盆栽,花开变成了一件美好的事,再不碍眼了,他也不再怕生人,原本无论如何也不会用秋昙和守诚之外的人伺候,今日却体谅两人一个睡着,一个养伤,愿意用绿浓了。 绿浓拿了巾帕、盂盒进来,接着又端来一银盆水,战战兢兢地在明间儿里服侍他洗漱,为他束发。期间她因双手发抖而掉了梳子,吓得“扑通”一声跪下,求秦煜饶命。秦煜却只命她:“换个梳子,接着梳。” 绿浓只觉从悬崖边上捡回来一条命,满怀感恩地为秦煜梳好了头,接着,也由她推秦煜去万寿堂。 秦煜去时,恰好平南侯请过安正要出院子,父子俩面对面遇上,都有些尴尬。 秦煜眼皮子半垂着,不看平南侯,例行公事般向他拱手称“父亲”,平南侯见他这冷冷淡淡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下,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院子里,正喂雀儿的莺儿见秦煜在大门口,这便迎出来向他请安,端详了会儿,见他气色比昨儿好些,庆幸道:“二爷福大,昨儿奴婢听李太医说您中了剧毒,因腿上经脉不畅,毒未入心肺,才好治些,若是寻常人中了此毒,只怕已一命呜呼了。” 秦煜道:“腿残也有腿残的好处。” 莺儿微讶,心道二爷心境果然开阔了不少,连“腿残”二字也能出口了。 接着莺儿又提醒道:“二爷,您待会儿向老太太请安时多说几句好话哄哄她老人家,方才她训斥了老爷,这会儿还在气头上呢。” 秦煜颔首。 猩红的毡帘掀开,绿浓推着秦煜入了万寿堂,堂中罗汉塌两旁对称放置了一掐丝珐琅兽耳香炉,白烟袅袅,罗汉塌后是八仙过海的青玉屏风,老太太此时正坐在罗汉塌前,神情分外严肃,她身着家常的青褐色长袄,外罩褐色万福万寿纹比甲,手上挽出一段金线滚边的袖子,手里正拿着一本青皮账本。 秦煜向上拱手,唤了声“祖母”。 “坐吧,”老太太放下账本,抬手示意张嬷嬷等人退下。 张嬷嬷等人放轻了脚步退出屋子,把门也带上,屋里便只剩下祖孙两人。 老太太端详着他的脸,欣慰道:“脸色看起来比昨儿好些了,你自个儿觉着怎么样呢?” “毒血放出来,又喝了两贴药,已无大碍了,”秦煜垂首道。 他声调冷硬,不似平常温存,老太太一听便知他是在为秋昙的事不高兴。 “没大碍便好,没大碍便好,”老太太端起甜白瓷盖碗,揭开杯盖拨了拨茶叶,道:“你父亲会亲自去京兆尹府打个招呼,昨儿犯上作乱,要杀你和王爷的贼子,年前必能捉拿归案,你不必怕。” “孙儿不怕,其实不必父亲去说,他们也不敢懈怠,毕竟事关王爷,”秦煜道。 “那是你老子心里想着你,昨儿听说你中毒了,觉也没睡好,今儿一大早便要去京兆尹府,你呀,要领他的情,”老太太说罢忽想起什么,将杯盖一盖,“你怎同胶东王去乌衣巷那种穷人家的地方去了?” 秦煜顿了顿,这便将自己已决定辅佐胶东王一事说了。 “荒唐!”茶碗往紫檀木雕花木几上一顿,老太太怒道:“你向来只知道分寸,原先你答应祖母与他们只谈风月,不说政事,怎么才去赴了一回宴便变卦了?” “因孙儿要娶秋昙,”秦煜道。 老太太一怔,忽而明白他这话的意思了。 她的傻孙儿想立业,才好光明正大地娶秋昙,可他双腿残疾,不能考取功名,便只能走辅佐胶东王这一条捷径了。 “你……你竟为了她……你可知道此路多么凶险,不说往后,单单说眼前,胶东王遇刺,把你也牵涉在其中,险些你的命就没了,煜儿,煜儿啊!”老太太急得连拍数下紫檀木木几。 正文 第269章 交锋 “祖母不也一心叫孙儿立业么?”秦煜道。 “可也不是这么个法儿啊!”老太太激动地站起了身,不忍心骂自己孙儿,便骂秋昙:“果然丫鬟不能生得太好,不然便要做狐狸精迷惑哥儿们,当初她同老三不清不楚的,我撵了她出去,那时便不该答应你让她又回来伺候,只因你说你心里有她,祖母高兴,想着既把她与了你,只要安安分分伺候,将来要抬妾还是要怎么,祖母都不管了,由你们去,谁晓得她这样有心机有谋算,通房丫头喂不饱她,给她赏赐,答应提她做妾也还不够,愈待她好,愈发的上来了,不过一个贱婢,还想做我侯府的正头主子,亏她想得出!” “祖母!”秦煜微微激动,“您别这么说,不是她谋算着要做我的妻,是我强留她,是我非要她做我的正妻不可!” “你糊涂!”老太太十几年来头回动这么大的怒,手一挥,将几上的杯盏都扫落在地,“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你见过守着一个姑娘过一辈子的?便是你爹,对你娘情深不二,要星星不给月亮,不也纳了两房妾?偏你就不一样?”老太太盯着秦煜,深吸几口气,面色渐渐缓和了,便又语重心长起来,“煜哥儿,你太痴了,娶个好人家的姑娘做正妻,再把秋昙收为妾室,不是里子面子都有了么?何苦闹得这样?祖母实话告诉你,原先你爹拿不定主意是上书把爵位传给你还是传给你三弟,这回你料理庄子上的事有功,他都看在眼里,便同祖母说,思来想去还是你更长进些,你说说,有了这个,还要你跟着胶东王卖命,风里来雨里去的挣家业?” 秦煜不言,直望着老太太。 老太太又道:“只要你早些娶妻生子,开枝散叶,你父亲喜欢,我们也喜欢,于你自己也有好处,你何必为了小丫鬟,把什么都抛却了呢?” 秦煜目光闪烁着,眼中似有泪光,“其实孙儿不仅是为了秋昙,也是为了自己。祖母为孙儿选的路固然是最省力最好的,可孙儿总觉着缺了什么,从前孙儿没想那许多,后头秋昙说,她宁可出府嫁个贩夫走卒,宁可要自由,也不要留在孙儿身边,孙儿便明白自己要什么了。” “那你要什么?” “孙儿幼时曾想讨父亲的欢心,便日夜苦读,不敢跟堂兄弟玩耍,生怕懈怠,到如今也想讨祖母的欢心,所以安平县主的婚事孙儿也不敢不答应;孙儿有了自己珍爱的姑娘,却不能娶她做正妻,不能让她堂堂正正陪孙儿走出去见客,家宴也没有她的一席之地,甚至将来她还要看主母的脸色过活;孙儿将来要做什么样的人,也都由父亲决定,父亲高兴便把爵位赏给孙儿,父亲不高兴便把孙儿丢在一边不搭理,这样被禁锢的日子,孙儿一刻也不能过下去!” 秦煜向老太太郑重一拱手,“祖母,我只是想同自己心爱的姑娘白头偕老,我只是不想受制于父亲和您,想自个儿去做一番事业,将来好求得圣上恩旨,赐婚我与秋昙,这就是孙儿要的,虽然很难,可孙儿愿意走这更难的路。” “好,好好好!翅膀硬了,有出息了,你要做什么,祖母管不了,但有一点,一个丫鬟绝不能做我的孙媳妇,到如今祖母也不明白,祖母真的不明白,前些日子让你见的那些个小姐个个端庄知礼,样貌才情比秋昙不知高到哪里去,为何你就非得要她?” 秦煜心绪渐归平静,面色无波无澜,“祖母,您不必再为孙儿费心挑选正妻,原先这个那个小姐,孙儿见过一面便忘了她们的样貌,也忘了她们的名字。” “你……” “也请祖母不要再为难秋昙,因在孙儿心里,早与她是一体了,您罚她跪,便是罚孙儿跪。” 老太太一口气泄到底,缓缓坐回罗汉塌上,一手扶额,无奈地摆摆手,“罢了,罢了,赶紧退下吧,你留着这儿多一刻祖母的头便多疼一刻。” “那便请祖母保重身子,孙儿退下了,”秦煜朝上又一拱手,随后自己转着轮椅,回身往屋外走…… 门帘掀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突破云翳,正洒在他脸上,秦煜忽觉长久以来压抑在心上的巨石搬开了,浑身松快。 方才绿浓在院子里,也听见里头摔杯子的动静,料想秦煜仍在气头上,便低着头战战兢兢走上前,推他走出院子。 走过一段路,绿浓才偷眼觑他,却见他面色平和,平和中透着喜悦,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走到他身后,推着轮椅往院门口去…… 接着,张嬷嬷和莺儿等人也都掀帘进屋,她们见老太太一手扶额,很疲惫的样子,便都放轻了手脚。 两个小奴婢上前收拾残盏,莺儿回梢间拿美人捶来给老太太捶肩,张嬷嬷则将紫檀木几上的账本拿开,重新给老太太沏了一盏茶,搁在她手边,“老太太,今儿早饭您是想要喝点儿碧粳粥还是红稻米粥,老奴叫她们预备。” 老太太抬手,“什么也不喝了,吧退下,张嬷嬷一人留下伺候我便够了。” 于是,莺儿将美人捶递给张嬷嬷,同那两个收拾茶盏的丫鬟一齐,悄步退出了屋子。 张嬷嬷接过手为老太太捶背,语重心长地说起他自己孙儿的事,“做长辈难啊!老奴那孙儿老太太去年见过吧,说出来怕您不信,才十三四的年纪,竟跟学堂里一个混不吝偷跑去青楼喝花酒,真真的要把老奴和他爹气死,比起我那孙儿,二哥儿真好到天上去了。” 老太太半掀眼皮子瞧她,“你不必说这些话来宽我的怀,我也知道二哥儿有他的好处,只是……儿孙大了不服管,你孙子爱喝花酒,并不算大事,狠狠责骂几回自然便改了,煜哥儿若爱喝花酒还好办些,他是……他是从根子上就不对劲儿了。这人哪,不读书还好,读过书有学问的,便总生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念头一生,便打骂也无用了。说什么我给他指的路不好,怎么不好呢?他腿脚不便,叫人看轻,要站稳脚跟,没有个家室尚可的姑娘来配怎么成?”老太太愈说愈激动,丝毫不觉自己的安排有什么不对。 正文 第270章 胡思 “二哥儿不听劝,那便把秋昙撵出去,总有法子的,”张嬷嬷劝道。 老太太摇摇头,“二哥儿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跟戎儿一个样,戎儿又跟他老子一个样,当初老爷为了个小倌,把家族和妻儿都抛在脑后,若非那小倌病死,哼,还不知闹出什么笑话呢,后头又是戎儿,看上煜哥儿他娘,一五品官的庶女,还非她不娶,那时也是同我闹,我没法儿啊,也只好替他求娶了,”老太太说起往事,眼中闪烁着异样的神采,“幸而煜哥儿她娘性情温顺,又能持家,我倒很喜欢,如今这痴情的种子传到煜哥儿身上,青出于蓝了,要娶个丫鬟做正妻,真真说出去要笑死人!”老太太说罢,自己先冷笑起来。 “要实在不成,就……就……”张嬷嬷一语未了,老太太倏地坐直身子,打断她:“快住口,我在佛祖面前发了愿,要见庙烧香,遇佛拜佛,多做善事,只求保住祖宗家业,流芳百世,怎能做那些丧天良的事,罢了罢了,总有和缓些的法子料理她。” 张嬷嬷惭愧地低下头,“不然老奴去震吓震吓秋昙,让她老实本分守好奴婢的规矩,劝二爷娶妻?” 老太太蹙眉忖了片刻,颔首道好,张嬷嬷得了令,立即放下美人捶,出屋办差去…… 秦煜坐轮椅行得慢,在紫竹林的石子路上,张嬷嬷追上了他。 秦煜以为张嬷嬷有话要同他说,便停下来等她,张嬷嬷上前行礼,道:“二爷,奴婢奉老太太的命,来给秋昙带几句话。” “给她带什么话?”秦煜面色微变,瞅着眼前这个自己一向尊重的老嬷嬷,冷声道:“秋昙是我的丫鬟,自是由我管,往后祖母有什么话你只管带给我,我再把话带给她。” 张嬷嬷只好道:“其实没什么事儿,只是叮嘱她尽心伺候二爷罢了。” 秦煜颔首,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见张嬷嬷仍不走,笑问:“嬷嬷还要进去吃杯茶么?” 张嬷嬷忙告辞去了,如此,秦煜才命绿浓去叫门。 待一个婆子来开了门,秦煜便由绿浓推着回了正屋。此时秋昙已醒,正坐在黄花梨透雕喜鹊登梅镜台前理妆,忽听见一阵门帘响动,她往门口望了眼,便见秦煜由绿浓推着进了明间儿,往这儿来了。 “二爷去向老太太请安了?”秋昙说着,抿了一抿口脂,见唇下沾了一点儿,便用指尖揩了,揉开后在两颊上匀开,作腮红用。 “我已向祖母说明,往后她不会再为难你了,”秦煜道。 秋昙听了这话,猛地回头,便见秦煜已进了梢间,面色平和,并无异样,她不禁诧异:秦煜在老太太面前维护她,必定惹怒老太太,怎么他的脸色倒很好? “用过早饭了么?”秦煜一面自己解下斗篷,递给绿浓,一面温声问道。 秋昙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奴婢起得晚,才梳洗好。” 秦煜便命绿浓去预备早饭,他自己转着轮椅来到秋昙身边,端详她的脸色,乌发如云,衬的她唇红齿白,尤其一双杏眼灵动,水光潋滟的,他道:“你身子骨康健,昨儿跪了那许久也没冻着你,”说罢,从朱漆梅花妆盒里挑了支绿雪含芳簪,在她髻上比了比,看着镜子里的她,满意颔首,“这个好看,”说罢便缓缓推入发间。 秋昙看着菱花镜,眼见那簪子愈插愈歪,忍不住抿着唇笑。 “怎么,不好么?”秦煜望着镜子。 秋昙伸手将那簪子扶正了,回头冲秦煜道:“这样就好了。” 两人相视一笑。 这时明间儿里传来碗筷的叮当声,秋昙料想是绿浓在摆饭,便道:“昨儿晚饭没用,饿死了,”说罢起身,缓步走到秦煜身后去推轮椅。 秦煜见她步子不利索,关切地望着她,“怎么,膝盖伤了?” 秋昙道:“不碍事,养几日便好了。” “待会儿要传李太医来看看,”秦煜说着,望向她的腿,“你挠起来,我瞧瞧伤得怎么样。” 秋昙想起昨儿老太太叮嘱李太医,不许他再给她治伤的事儿,笑道:“小伤嘛,不值得一看,奴婢已敷了药了,”秋昙说着,直把秦煜推到明间儿里,秦煜便没再问了。 接着,二人在八仙桌前相对坐下,由绿浓伺候着盥手漱口毕,秦煜便命她退下,而后屋里两人自然地用起早饭。 秦煜讲究食不言、细嚼慢咽,是而除非有要紧事,通常秋昙并不在饭桌上同秦煜说话,今儿吃着吃着,她却忽想起昨儿晚上自己翻来覆去想的那些事儿,便再无心用饭了。 她用银筷子搅弄着青花碟里的饺子,翻来覆去搅烂了,忍不住抬眼看看秦煜,见他用得正香,便又低下头,继续思量…… 良久,她才鼓起勇气道:“二爷,今儿您去见老太太,她同您说了什么?可是又让您见了哪家小姐?其实……其实昨儿晚上,奴婢想了许多,二爷要为奴婢不娶正妻不是件易事,不如——” 秦煜似乎猜到她要说什么,冷冷打断她道:“在什么时候便要做什么事,夜里就该睡觉,不能胡思乱想,用饭便专心用饭,不要说话,不然吃得不尽兴,”说着,夹了个豆腐皮包子放进她面前的碟子里,“吃这个,羊肉馅儿的。” 秋昙只好哦了声,夹起那小包子蘸了酱,往口里送,再不言语了。 正文 第271章 沐足(一) 昨儿,秦煜中毒的样子叫府门口两个门房瞧见,今日这消息便已传遍了府里。 有好些想来听风院套交情的管事婆子陆续上门探望,个个都带着礼。秋昙因上回收礼险些被赶出府,再不敢收了,又兼秦煜喜清净,不爱人阿谀奉承,她便把那些婆子都打发走了。 而周氏作为秦煜的母亲,总要来探望探望,于是用罢早饭不久,她便起身往听风院来了。 半途中,她遇见两个给听风院送礼的婆子,须知这两婆子平日最巴结她的,如今她“因病”不能理事,这些势利眼便倒戈相向了,气得她五脏六腑都似火烧。 到了听风院,周氏被迎进正屋,例行公事般问候了秦煜两句,秦煜并不应她,她又问:“秋昙哪儿去了,怎么不是她在伺候?” 秦煜坐在一旁静静抿茶,绿浓见如此,只得答应道:“夫人,秋昙身子不适,不能伺候,在里屋躺着呢。” 周氏这才没再说什么。 前些日子老太太把周氏喊去万寿堂问话时,告诫过她:“若非秋昙那小丫头还有几分良心,没换了他主子的药,不然煜哥儿的腿有个三长两短,我秦家非休了你不可!”因此周氏知道秋昙没按她的吩咐办,此时恨她恨得牙痒痒,想找她的麻烦,奈何有秦煜护着,想教训徐妈妈出气,可又怕惊动老太太,便只得忍耐。 不多时,周氏去了,秋昙才从里屋出来。 秦煜笑着打趣:“你也知道怕?” 秋昙吐了吐舌头,“二爷别打趣奴婢了,奴婢想到当日的事,心还一突一突地跳呢!”一面说一面走到八仙桌前,将那碗摊凉了的汤药端过去,伺候秦煜喝下。 因守诚在屋里养伤不能伺候,秦煜便有诸多不便,譬如上下床,秋昙每回要搀他,他都命她退出去,而后自个儿慢慢挪动,绝不叫秋昙看见他一丝一毫的狼狈。 如厕也是个难题,不过守诚还有一只胳膊能动,且力气大,便仍由他、外加一个绿浓来服侍。 秋昙不明白,自己贴身服侍秦煜已将近一年了,怎么他宁可用绿浓也不用她呢? 于是,用罢午饭后,秦煜由绿浓推着去厕轩时,秋昙拦下秦煜,“二爷,您是不是觉着奴婢服侍得不好?”秦煜知道她的意思,“你服侍我旁的犹可,这个万万不能,”说罢,抬手示意绿浓推她出门。 秋昙锲而不舍,晚饭后,秦煜在屋里看书,秋昙端来一盆热水放在秦煜足边,而后蹲下身来帮他脱靴,秦煜见了,忙伸手止住她,“慢着,你要做什么?” “奴婢伺候您洗脚啊,”秋昙用那双水灵灵的杏眼望着他。 “不必了,你退下,我自己来,”秦煜放下书本。 秋昙笑了笑,起身搬了张玫瑰椅来坐在他身旁,双手抱着胸,悠闲道:“那二爷您洗您的,奴婢在一旁看着,有什么事也好搭把手。” 秦煜神色一肃,想发作,可看秋昙这俏皮的样子,又不忍发作,便只道:“你如今连我的吩咐也不当回事了?” 秋昙双手一摊,眉头一挑,“都是二爷惯的,奴婢恃宠生娇了!” “你……”秦煜眼底有笑意。 “况且您说您在心里已将奴婢当做妻子了,夫妻平等,我自然可以不把您的吩咐当回事咯,”秋昙把玩着自己肩头的一绺发,理直气壮道。 遇见这么个强词夺理的,秦煜也只好同她强词夺理,他一本正经地道:“你要平等,那我早上说要看看你的膝盖伤得怎么样,你不愿给我看,如今却怎么要看我洗脚。” 他以为秋昙必定不好意思给他看,谁知她手一摊,“多大的事呢,二爷想看便看!”说罢起身,风也似的走到床沿边坐下,脱了鞋袜,将两条腿往绵软的绛罗文绣被上一放。 秦煜不由想起她才来这院里伺候时,有一回因腿受了伤,背对着他将裙摆挠了起来,那时他看见了她白皙结实的小腿肚子。 而他已经许久许久,没看过常人健康漂亮的腿了。 鬼使神差的,他将轮椅转了个向,朝床沿边去…… 秋昙已将裙摆和裤子挠起来,正用指甲按压红肿的膝盖,因肿得厉害,指头轻轻一按,便瘪下去,现出一个白色的指印,渐渐又隆起,恢复本来的红色。 “疼么?”秦煜温声问。 “不大疼,再养几日大约便好了,二爷不必忧心,”秋昙道。 秦煜的目光禁不住下移,落在她牛乳般白嫩的小腿上,那双腿,骨肉匀称,肌肤细腻白皙,在绛色锦被的映衬下,竟有几分香艳。 “我可以摸一摸么?”秦煜忽道。 秋昙的脸刷一下红了,立即羞得低了头,“二爷,摸……好像不大好吧?”说着,放下裤腿和裙摆,把腿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嫩笋样的小脚丫。 秦煜忙解释:“我不是……我……只是想摸一摸常人的腿。” 秋昙微抬眼皮子觑他,见他眼中并无丝毫情欲,这才明白,他只是渴望一双健康的腿太久了,而自己已与他同床共枕多日,还有什么可扭捏呢,于是又将裤腿挠起来。 然而秦煜大约也觉这样不妥,他并未摸秋昙的腿,只是怔怔看了会儿,道:“李太医说两三年后,我的腿便能大好,那时……”那时他的腿便像寻常人的一样健康漂亮,能配得上秋昙这双腿了。 “好了,”秋昙将裤管拉下去,挪到床沿边放下脚穿鞋,“该我伺候二爷洗脚了。” “不要看,看了怕吓着你,”秦煜垂眸,掩下眼底的情绪,转着轮椅往罗汉塌前去。 “奴婢才没那么胆子小呢,”秋昙穿好鞋袜,随即跟上去,蹲身探了探水温,摇头道:“奴婢再去打水来,”说罢便端起银盆,掀帘往外去了。 只剩秦煜一人在屋里,心里又焦躁又期待,忍不住提裤子瞧了眼自己的腿,他的腿跟秋昙的压根不能比,她见了定会嫌弃的,她会发觉,秦煜只有地位和身份的装点,实则身体破败,是个不堪之人。 正文 第272章 沐足(二) 秋昙重新打了水,端着回到屋里,她笑嘻嘻走近秦煜,像个引诱小姑娘的浪荡子,“二爷,您别怕,横竖我都要看的,晚看不如早看,”说着,便蹲下身将银盆放在秦煜足边。 她有模有样的将袖子挽起,去捉他的腿,手触及那银白色小朝靴时,秦煜的腿颤了下,她惊喜地望向他,“二爷,您的腿有些知觉了?” 秦煜嗯了声,双手紧抓扶手,手背上蜿蜒起一道道青筋。 此刻的他只是个卑微的囚徒,等待着秋昙的审判。 “二爷,您身子别总往后靠呀,往前挪一些才够得到。” 秦煜果然乖乖地往前挪了挪。 随即,秋昙捧着他的右脚,温柔地替他除去银靴,便见到他那只穿着雪白棉袜的脚,很长,因秦煜人也高,可看着并不很大,应当比寻常男子的脚小了四分之一,抱在手里冰冷的,丁点儿暖意没有。 这是很奇怪的感觉,好像那不是一条有生命的腿,而是一根柱子,一坨泥。 随即,秋昙着手脱他的袜子,秦煜忽的伸手按住她的手,“秋昙,你会吓着的,不看了好么?” “没事的二爷,”秋昙冲他嫣然一笑,“守诚养伤得养个把月呢,您洗脚总要人伺候的,”说着,推开他的手,利落的把袜子剥下来,一只惨白的腿便呈现在她眼前。 这是怎样的一只腿? 枯瘦,只比秋昙的腿壮一些,完全不像男人的腿,因常年不见日光而毫无血色,惨白得像办丧时丢的纸钱,简直令人疑心,是否皮下压根没有血液流动,加上七年不曾下地走动,小腿肚子上的肉也萎缩了,皮皱巴巴的,脚上也只是一层皮包着骨头架子。 秋昙甚至宁可看当日雪地里那个被捅得鲜血淋漓的杀手,因那是鲜活的一个人,而秦煜的腿仿佛失去了生命,苍白、枯瘦、病态,像尸体上的腿,李太医说秦煜的腿再治两三年便能好,她疑心他在说谎,这样一双腿,便华佗在世也治不好了吧? “你退下,”秦煜极力压抑着情绪,立即伸手将自己的腿搬下来。 “二爷?”秋昙望向秦煜,只见他紧咬后牙槽,腮帮子已鼓起来,眼神发直,盯着某一处,眼中的戾气几乎要将她吞没,他不看她,声音低沉得发涩,“退下,退下!” 秋昙毫不怀疑自己再待一刻,秦煜便会将她撕碎。 “奴婢这就退下,”秋昙说罢,站起身一礼,转身快步走出梢间。 她并未走远,就在漆黑的明间儿里站着,细听里头的动静。 此时此刻,秦煜脑子里只有秋昙看见他的腿时的神情,惊诧、恐惧、嫌恶、和同情。 一个人的语言会骗人,但神情绝不会! 她或许会说:二爷,您的腿并不丑,奴婢不嫌弃您。可那都是骗人的,他太清楚了,秋昙最擅哄骗不是么?其实她心里只会嫌弃他,可怜他。 明间儿里,秋昙等得心焦,她也不知自个儿做了什么惹得他那么生气。可生气便该大发雷霆,摔杯捶桌呀,怎么一声不响? 她暗悔方才没说几句好话给他听听,而是傻愣愣地退了出来,只是那时看见秦煜地狱阎罗般的面色,她吓得三魂不见七魄,哪儿还说得出话来? 难熬了许久,秋昙终于忍不下去要进屋时,忽听得里头传来一阵水声,她料想是秦煜自个儿在洗脚,若此时进屋,看了他的腿,只怕又要生气,于是便站在原地不动,不多时,又听见一阵辘辘的轮椅声,似乎在往床头去,秋昙正疑惑时,屋里的灯倏地灭了。 秋昙大惊,忙回身掀了帘子进屋,借着窗口那点蒙蒙的月光,走到高几前,摸了火折子把手边的两支蜡点上,屋里微微亮起来,便可见秦煜侧躺在床上,背对门口。 “二爷,您要睡了么?”秋昙试探着问了声,床上的人不应答,身子也一动不动。 秋昙便试探着一步步往床头去,期间秦煜并未叫她站住,她于是坐在床沿边,脱下鞋子,试探着撩起帐子,掀开锦被,钻进被窝里,面对他结实精瘦的背,“二爷,是奴婢做错了什么,您这样生气?” “不是你的错。” “一定是奴婢做错了,是奴婢不该强要看二爷的腿。” 他的背似乎轻抖了一下。 “二爷的腿并不丑陋,并没吓着奴婢,”秋昙道。 黑暗中,传来“嗤”的一声笑,“你骗人也用心些,不要每回都叫我听出来。” 秋昙无言可对。 秦煜太聪明,过分聪明只会自伤。 “二爷,那奴婢说实话吧,奴婢看您腿的第一眼,确实有些怕,可那不要紧的,只要多看几回,奴婢便不怕了,往后奴婢天天伺候您洗脚,天天看,好不好?”秋昙像哄孩子一样哄他,而后伸出食指在他背上画圈圈,撒娇似的,“二爷,好二爷,您快理一理奴婢嘛!” 任什么铁石心肠,也叫秋昙这一声叫化了,可秦煜的心大约是金刚石做的。 秋昙没法儿,也确实拉不下脸了,想着再画十个圈圈他还不转过来便不理他了。 画到第十五个圈圈时,秦煜仍无动于衷,秋昙一气之下,也转过身去背对他。 横竖她也没做错什么,好话说了他不信,实话说了他不答,还要怎么样呢? 她睁着一双大大的眼,透过绡纱帐望着几上那两支静静燃烧的烛,心里空落落的,她忽想起先前的许多次,秦煜因怕生人看他的腿,身子僵直,直往轮椅里缩的情景。 那些事其实也还没过去多久,只是近来的他变得开朗了,以至她以为他心里的阴影已经散去,可这么多年的心结,怎可能轻易解开。 于是,秋昙又转过身去,平躺着,抬起左腿往秦煜腿上一压…… “你做什么?”秦煜像是个被调戏了的小姑娘,声口里透着紧张。 “奴婢就是喜欢二爷,想跟二爷贴贴,”秋昙说着,把右腿也抬起来放在他腿上。 这样他总不会再疑心她嫌弃他的腿了吧? 正文 第273章 初吻 秦煜又羞又无奈,只好转过身子面对她,“你矜持些,把腿放下来。” “奴婢不放,奴婢就喜欢跟二爷贴贴,”秋昙理直气壮地把一双腿架在他腿上,横竖他的腿动不了,不能把她怎么样。 “你不必做这样子来哄我,我知道你嫌我的腿,心里嫌弃就不要为难自己讨好我,”秦煜垂眸,那双点漆般的眸中黯淡无光。 秋昙看了心疼,便伸手捧着他的脸,郑重其事道:“奴婢从来不嫌弃二爷,在奴婢心里二爷哪里都好看,脸好看,您是奴婢见过最好看的人,腿虽不好看,但奴婢也喜欢,因为那是二爷的腿,即便再不好看,在奴婢心里,也比外人健康的腿好看一百倍。” 秦煜鼻头一酸,眼中泪光闪动,“你这句话,我会当真,”声调微微沙哑了。 “自然要当真,奴婢又不是说假,只是……咳咳咳,奴婢不嫌弃二爷,二爷也不会嫌弃奴婢么?”秋昙未语先笑。 “我嫌你什么?” “奴婢今儿还没洗脚,”说罢,秋昙终于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秦煜的眼泪瞬间逼回去,眼底漾着一抹笑意,“不洗就不洗吧。” 秋昙挑眉,“二爷?” 他不是最喜洁么,初来时每日叫她擦桌椅,丁点儿灰尘也不能见,如今连她不洗脚都能容忍了? 谁知秦煜忽的凑过来,躺在她枕头上,与她只隔了三指的距离,就那样凝视着她。秋昙的心跳漏了一拍,脸热起来,心道他该不会要……要…… 下一刻,他便将唇贴上她的额,温柔的,像蜻蜓点水,接着又落在她眼睛上,脸颊上,唇颤抖着,呼吸也灼热,却又在极力压抑,不紧不慢的,最后,在她唇角印下一吻,又一吻,忽轻忽重。 只轻轻几个吻,秋昙已骨酥神离,尤其当他贴上她的唇,她浑身一颤,又害怕又期待,等待他接下来的深入,然而他似乎不懂,只在她唇角轻啄,秋昙虽也没吻过,可当年没少观摩学习,于是主动地把舌吐进他口中…… 只片刻秦煜便占据上风,狂风骤雨般吻着她,一发不可收拾。秋昙感觉他的手似乎攀附在自己肩头,接着又移到她锁骨上,温柔地抚着她细长的脖颈,再要往下时,秋昙忙伸手推拒他,然她自己快要昏过去了,手上便无一点力气。 不过,触及秋昙的手,感受到她微弱的拒绝时,秦煜立即清醒了,他翻身下去平躺下来,右手攥住秋昙的手,紧紧攥着。 他们像弃在岸上的鱼,大口大口喘气,浓重的呼吸声,在屋里久久不歇。 不知过了多久,秋昙平复了喘息,此时她才恍觉方才自己有多荒唐,像被下了药一样,脑袋晕乎,只要秦煜继续往下,她恐怕不会再推拒,反而会迎合他。 大概她的想法太现代了,只要是跟喜欢的人,上个床好像不是什么大事。 秦煜则不然,理智崩溃之时他仍然想到自己不能轻易要了秋昙,姑娘的清白的最要紧的,既答应要娶她做正妻,便得八抬大轿抬她进府才能行夫妻之礼,况且他的双腿尚未痊愈,行事也不便。 就这样,他们牵着手睡了一夜。 次日早起,两个初次亲吻的少年少女,羞涩得不敢同对方说话,甚至也不敢对视。 为秦煜梳发时,秋昙才敢看镜子里的人,然恰好秦煜也望向镜中的秋昙,两人目光交汇,秋昙心中一乱,玉梳“啪”的掉在地上,摔成两半。 秋昙“啊呀”一声,这就躬下身拾捡,秦煜也弯腰去,两人的手又碰在一块儿,他们对视一眼,忍不住都笑了。 用罢早饭,秋昙伺候秦煜喝了药,便安心坐在温暖如春的梢间里打络子,秦煜也从书房拿了本书,回梢间里看。两人各做各的活计,有时想到什么,便同对方闲谈两句,无意间说到梅花,秋昙不禁感慨:“上回去梅林,那些梅花才绽出个花骨朵儿,如今也不知开出来了没有。” “你若喜欢,我陪你去看,”秦煜合上书本。 秋昙道不必,“二爷虽中毒不深,可到底是毒,要好生养着,奴婢喊绿浓翠袖去,若是梅花开了,奴婢便折几支带回来,插在梅瓶里肯定好看。” 秦煜只得提醒她披件厚实的斗篷,由她去了。 接着,秋昙便和翠袖一同出了听风院。 积雪已彻底融化,小石桥下流水叮咚,在屋里待了几日的主子丫鬟们都出来晒太阳。 路上不免遇见几个辈分高的妈妈,秋昙都打了招呼,那些妈妈们见了她,都是一怔,旋即十分热络地问候她,问些二爷身子怎样等语,然转过头又嚼起舌根来。 不多时到了梅林,果然红梅都开了,秋昙便同翠袖踏上林间小径去折梅枝,走着走着隐约听见东边望春亭里有妈妈叫骂:“院子里待不得你跑出来浪汉?五爷还是个孩子,你就这样撩拨他,真当人人都能像听风院的秋昙一样,爬爷的床,做正头主子不成?等我告诉庄姨娘,看不揭了你的皮!” “您老嘴巴放干净些,不过五爷嫌热,吩咐我脱了件外裳,哪里就撩拨了,你自己是个浪妇,便把人也瞧得同你一样!” …… 秋昙听得心里不自在,掐了四五支梅便携翠袖回去了。 偏巧在紫竹林外,秋昙又迎面碰上才从听风院出来的二房林氏,她和翠袖便退至道旁向她屈身行礼。 林氏初时并未留心,仍只顾同身边的王妈妈抱怨,“我看二哥儿并没中毒嘛,说什么嘴唇青紫,卧床不起,这些人听风就是雨的,早知我就不来了,实在受不了他半日不说一句话的冷淡性子,诶,他身边伺候的丫鬟,怎么不是原先那个……叫秋昙的?”说着,忽察觉王妈妈不住朝一边努嘴,她循着看过去,认出道旁行礼的正是秋昙。 “诶,这红梅开得真好,过来我看看,”林氏忽的驻足。 秋昙只得低头上前,将那几支红梅双手呈到林氏面前,“这是奴婢才从梅林折了去插瓶的,二奶奶若喜欢,便拿去,奴婢再摘就是了。” 正文 第274章 敲打(一) “来回一趟不容易,我怎好拿了去?”林氏说着,端详她片刻,笑道:“你便是那个叫秋昙的奴婢?” 秋昙应是。 林氏因着没做成林品兰和秦煜的姻缘,心里正恨,可巧秋昙撞枪口上来了。 她冷笑道:“你如今在府里出了名了,听说二哥儿为了你连侯爷的话都驳了?你起先进二门内伺候便是在我那儿洒扫,看在这份上我教你一教,做奴婢要懂得做奴婢的本分,二哥儿喜欢你伺候呢,你便好生伺候他,他乐意提拔你,你就接着,他要不提拔,你也不能人心不足,要做正房太太。” 林氏说这话时,她身边的几个婢子都在低声窃笑,秋昙紧咬下唇,直咬得唇色泛白,却仍是恭敬地应道:“奴婢谨遵教诲。” 林氏冷笑一声,扶了扶髻,昂着头往前去了,去时口里还不住说着:“丫鬟也可做侯府的正头夫人,那叫我们这样出生世家的小姐又做什么去?” 秋昙怔立在原地,细忖林氏的话。其实她说得不无道理,侯府怎肯让她一个丫鬟做正室呢?其实她原先没想过要做秦煜的正室夫人,因知道自己不配,她不过是想出府,做个小生意,过自己的小日子,若有缘分遇见一个愿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男子,她便愿意嫁他,无论他是卖油翁、船夫还是做旁的什么营生。 可是……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秦煜强留她,她不愿做他的妾,他便许了她正妻之位,而她,好像……似乎真的爱上了他,怎么办呢?府里个个都以为她贪慕虚荣,痴心妄想,现在是想走不能走,想留不好留 她忧心忡忡地回到院子,将几支红梅随意插在梅瓶里,便出了正屋,去原先自己住的耳房做针线,静静一个人胡思乱想起来…… 次日用过午饭后,侯爷身边的奴婢淡雪来请秦煜过去一趟。 这是当日在汀兰院两父子闹翻后,侯爷头回主动传秦煜去说话,可见是有大事要说。 于是,秋昙忙忙给秦煜披了件孔雀羽大氅,带上他的铜錾花瓜棱手炉,推他去了平南侯院子里。 此时平南侯正在书房练字,秋昙便推着秦煜进去书房,随即退出来,立在正屋檐下听候。 书房里,平南侯笔下不停,同秦煜说话,他说了两件事,一则林良辅不合适再留在军中,虽他胆识过人,又擅排兵布阵,可他背后有个安平县主,那是个缠人的,前几日竟女扮男装来军营追随他,平南侯无法,以军纪为由罚她围着校场跑圈,赶她出去,她回头便向圣上请旨,没法子,只好收下她。 可安平县主不知避讳,日日缠着林良辅,要他教习射箭、命自己的婢女做了汤来专门给林良辅喝,多次违反军纪,又不好责罚,渐渐周围人颇有微词。 对此,秦煜只道:“父亲,人是我荐来的,我知道他的性子,只要再给些时日他必能料理清楚。” 平南侯忖了忖,终于道好,随即搁下笔,将才写好的一副字抓起来揉了扔到一边,望着秦煜道:“胶东王遇刺一案,已移交刑部,圣上十分看重,虽眼下还没查出眉目,可刑部全力追查,过不多久应当会有定论——圣上听说你受牵连险些中毒,早朝后宫里便派人来府上,赏赐了些名贵药材,昨日胶东王与我在路上遇见,也向我问候了你。” 秦煜颔首,旋即问道:“贤王那头怎么样,朝中可有异动?” 平南侯睃他一眼,想起当日他说的那些大逆不道之言,便不想与他谈论朝事,只道:“这些不当你问,若无旁的事,便退下,”说着,向一旁银盆里净了手,用棉巾帕子擦干,背着手走出屋去。 接着,秦煜也转着轮椅跟了出去,前头悠哉走着的平南侯忽然驻足,回头道:“你去同你祖母说一声,今年过年不必张灯结彩,贤王他……也就是这几日的事。” 秦煜微怔,旋即郑重颔首。 胶东王遇刺,明眼人都瞧得出是贤王一党的谋划,秦煜原先还不解,为何先前不动手,偏要在这年关下,原来是贤王撑不了几日了,他手底下人怕贤王一死,朝堂上一番明争暗斗,所以才豁出去向胶东王下手。 至于如今朝堂上的情形,便他父亲不说他也猜得出,圣上因亲儿子险些丧命,必定震怒,猜得到幕后之人是谁,可又暂时抓不到证据,那必定提拔了一批胶东王的人,贬谪了一批忠于贤王的老臣。 只是刺杀胶东王这一计划,想必安排得十分周密,要查出来不是易事,而一旦能查出幕后主使,牵连出贤王一派的人,于胶东王大有助益! 忽的,秦煜脑中闪过一个画面:他在雪园外和乌衣巷外见过的那辆马车,藏青色波斯花纹的车帘,还有那个目光锐利、身材壮硕的马倌。 正文 第275章 敲打(二) 却说北风呼啸,秋昙在檐下冻得搓手跺脚,路过的丫鬟也没有来请她去围房里坐着烤火的,因她们都听说了“秋昙撺掇二爷娶她,违逆老爷”的传言,便故意为难她。 几个小丫鬟坐在围房里烤火,看着秋昙缩手缩脚的样子,更拿她取笑。 “你瞧,就是她,我以为什么齐全人物,不也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怎么就把话也不肯多说的二爷迷得那样,为了她连正妻也不娶。” “呵!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人家就是生得比你好看,你要有这相貌,还不定要怎么样呢!” “别搁这儿打牙祭,没瞧见人家冻成那样,还不把人领进来烤烤火?”淡雪道。 两个小丫鬟异口同声道:“我们不敢,淡雪姐姐你去呀!” 淡雪再不言语了。 这府里除了想讨好秦煜的几个婆子,没人敢与秋昙方便,因与秋昙走得近,那便得罪了老爷老夫人,且旁的人也会说她们闲话,说她们是与秋昙一样撺掇主子不守本分的。 秋昙冷得不行了,心道:她们不喊我去屋里烤烤火,我便自己去! 可才刚回身迈出一步,忽东厢房的门开了,一着浅碧色缠枝莲纹中袄的小丫鬟过来,说庄姨娘请她过去坐。 平南侯有两房妾室,一个是邱姨娘,秦峥的生母,原是周氏的陪房丫头,因姿色出众,周氏在怀秦昭时安排她伺候平南侯,后来便抬了妾,至于这个庄姨娘,则是平南侯后来纳的,一个没落世家的庶女,因相貌有三分像秦煜他娘,又温婉和顺,比周氏更得平南侯喜欢,如今她就在东厢房里,故意等秋昙冻得不能忍受时才请她进来。 秋昙跟了那奴婢进屋,屋里温暖如春,她这才舒展了手脚,抬眼看看坐在螺钿黑漆小桌后的那人,容长脸、丹凤眼,眉间一颗红痣,已三十几生过孩子的人了,却像个二十多的少妇,又清纯又妩媚。 秋昙上前,向她蹲身行礼,“请姨奶奶安。” 她含笑道:“是秋昙吧,过来坐,”说着,吩咐身旁的丫鬟,“倒茶去。” 两奴婢立即退下了。 秋昙不敢坐,只在庄姨娘面前站着,接下来,庄姨娘也不再同她说话,专心致志地拿着把银剪子修剪花枝,将修剪好的红梅插入青花玉壶春瓶里,忖了会儿大约觉着不妥,又拿出来几支,再修剪了一番,重新放回春瓶里,最后叹了口气,将几支红梅从瓶里都拿出来,笑对秋昙道:“你来看看,要怎么插才好。” 秋昙微讶,忖了忖,便随手捡起一支红梅插入春瓶中,“奴婢随意插的”。 庄姨娘瞳孔微张,这一枝独秀确实比她方才修修剪剪的好看,但她压住惊喜之色,笑向秋昙道:“确实随意,你从未学过插花吧?” 秋昙摇头,“奴婢不懂什么是插花。” “识得字么?” “认得一些。” “一些?”庄姨娘笑了,抬手示意她坐,“一些可不够,二哥儿十一岁便是会员,才学出众,平日难免发发雅兴,要作个诗赋个词行个令的,你岂不听不懂?” 秋昙叫她戳中痛处,垂下眼眸,不自在地揪起了腰侧的鸾带。 “京城的贵女各个都懂得这些,将来出入场面,应酬交际间须得用上,你不懂,那……那二哥儿将来领着你出去见人,人家要笑话二哥儿的。” 她说的领出去见人自不是让秋昙以丫鬟的身份,而是以秦煜妻子的身份。 秋昙知道她什么意思,可她也不想太过卑微,于是昂起头直视着庄姨娘的眼道:“这些奴婢确实不懂,可奴婢的针线做得好,又会做许多新奇的点心,也在认字看账了,奴婢不比任何人蠢笨,要学总能学会的,况且,庄姨奶奶您说的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二爷喜欢奴婢,奴婢也喜欢二爷。” 庄姨娘用帕子掩口,“嗤”的一声笑了,“你这小丫头倒有意思,只是……你这个年纪懂得什么是喜欢呢?喜欢是最捉摸不定的,尤其二哥儿年纪尚轻,头回喜欢一个姑娘,昏了头是有的,可这日子一天天过下去,再深的喜欢也磨平了,那时你已年老色衰,他是侯府公子,什么年轻姑娘寻不到呢?反而他因娶你这没身份的小丫鬟叫人笑话了,还会回来斥责你,说是你当初爱慕虚荣、不怀好意地撺掇他,才使得他落到这境地……” “不是这样的,”秋昙微微激动,直盯着庄姨娘的眼道:“二爷和我都不是这样的人!” 她虽活了二十六年,可也是头回谈感情,愣头青什么也不懂。 “不是这样那是怎样呢?”庄姨娘将青花玉壶春瓶里秋昙插的那支红梅拿出来,丢在一旁,自己挑了两支插进去,淡淡道:“是我看不得你这样伶俐又漂亮的姑娘误入歧途,所以给你提个醒儿,有些事其实由不得你,老太太不会让二哥儿断送前途,老爷也不会同意,倒是你自己知趣些,能少受许多苦,明白么?” 话音才落,便听得奴婢隔帘禀报:“姨娘,淡雪姑娘说二爷已同老爷说完话了,让秋昙姑娘去推二爷。” 庄姨娘看向秋昙,仍含着笑,“你去吧。” 秋昙向庄姨娘屈身一礼,失魂落魄地往外去了…… 庄姨娘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 其实要把秋昙从秦煜身边带走,有千万种方法,撵她出府,把她配个小厮,或今儿晚上便偷偷把她绑了扔青楼里去,也不是不能够。 只是这几年秦煜的性子养得又孤僻又暴躁,若强行把秋昙怎么样,平南侯怕秦煜会做出捅破天的事,所以才命庄姨娘劝秋昙。 而秦煜对此一无所知,他一门心思想着如何帮胶东王破案,秋昙来推他时,他并未发觉她神色有异,而秋昙也顾着想自己的事。 她猜得到庄姨娘是平南侯派来敲打她的,她也听出来庄姨娘话里的威胁,是啊,主子要把个奴婢卖了杀了,还不是动动手指的事?而她最在意的却是:她说的是真的么? 或许是真的吧,庄姨娘活了三十几年,又嫁了人又生了孩子,看得比她透彻,而她,或许不懂爱情,也不懂人生。 正文 第276章 理事(一) 三日后清晨,王府传来消息说贤王薨了,接着宫里又下旨,追封贤王为太子,谥号庄恪,以太子之礼下葬。如此,老太太和周氏作为一品诰命夫人,须得过去祭奠,直到过头七,是而这几日老太太没法儿料理家事,而又临近年关,事务繁杂,她便命张嬷嬷和二房林氏总揽府中事,秦煜秦昭从旁协理,交代完了,便打点行装,同周氏前往贤王府祭奠。 张嬷嬷和林氏整日在前院厅上起坐,秦煜和秦昭则核对年下的账册及预备贡品年酒、采买灯笼围屏等事。 秦昭近些日子叫周氏压制着读书,早腻烦了,好容易她娘去贤王府,他能得几日逍遥,什么账本什么采买,他一概不想理,便称病在自己屋里同小丫鬟们戏耍,或偷溜出去赌坊里玩几把。 听风院门庭若市,来回事的丫鬟婆子几乎把门槛踏破,绿浓和翠袖忙得不可开交,不过她们也因此得了些小玩意儿,秋昙更是苦哈哈,她原本还想给秦煜做两个荷包,这几日却只能窝在屋里看账。都是她看完了,秦煜再对一遍,如此既教导了她,又把错漏寻出来了,一举两得。 不过如此,秦煜便没空去寻胶东王,于是他写了一封信,命守诚带去,并嘱咐他:“定要将信亲手交到王爷手上,”守诚应了,这便亲自前往胶东王府送信。 秦煜做事极有章程,一人一事都安排得妥帖。 过了头七,老太太和周氏才不必再三更天起来去王府祭拜,此时已至腊月二十七,白日她们齐去著存堂查看,见各色贡品供器一应俱全,没一点不妥之处,老太太便赞了秦煜和秦昭一番。 周氏听了只觉老太太在嘲讽秦昭,因谁都知道这几日秦昭“卧病在床”,不能理事,一概都是秦煜在料理。 腊月二十八这一日,张嬷嬷因劳累过度,在自己房里躺着,不能去前头理事,周氏想插手,老太太没同意,只命秦煜去了。 于是,前院厅上,二房林氏坐上首主事,秦煜坐下她右下首协理,秋昙在一旁随侍。 通常秦煜并不说话,只由着好揽权办事的林氏一人独断,只有几件要紧疑难的事上点拨两句,却每一件句都说在梗节上,令人不得不服。 底下站着的众婆子,凡是心里又成算的,大约都看明白了,秦煜虽脾气暴躁,可正经办事比秦昭好的不是一点半点。 林氏则毫无所察,只觉今日每一件事都办得十分顺利,还以为自己有长进了。 不多时,一个婆子哭啼啼进来,跪在林氏面前,抽抽搭搭地细诉冤屈,“二太太,老奴的女儿画眉在三爷跟前当差,不知因什么事得罪了柳儿姑娘,前儿柳儿屋里少了个镯子,就说是画眉偷了,后头带着满院子的丫鬟进她屋里搜东西,恰好从她床底下搜出来了,柳儿姑娘便不问青红皂白,撺掇三爷打她板子,只一晚上就……就过去了,老奴统共就一个女儿,养到这么大,在三爷跟前伺候几年了,什么好物件没见过,三爷又大方,玛瑙坠子,珍珠链子不知赏了她多少,她犯得着去偷一个丫鬟的镯子么?定是有人陷害画眉,说不定是柳儿她……她贼喊捉贼,把老奴的女儿治死了啊!” 证据确凿的事,林氏原本懒得管,可盛妈妈要告的是柳儿,柳儿她娘吴妈妈仗着自己是周氏的陪房,没少欺负二房的奴婢,且她撒泼耍赖无所不至,林氏早看她不惯,于是立即派人去请柳儿和秦昭院里的几个丫鬟过来。 柳儿来了,自是不认,可她素日跋扈嚣张,秦昭稍看哪个奴婢顺眼些,她便联合院子里其余的奴婢排挤欺负她,是而不知不觉间树了敌而不自知。 如今周氏失了势,吴妈妈和柳儿自然跟着倒霉,又闹出了人命,她们便立即反水,有说她“素日看不惯画眉姐姐生得比她好,便骂她,拿簪子戳她的脸”的,也有说:“我瞧见了,是柳儿自己把那镯子放在画眉姐姐枕头下的,并不是画眉姐姐偷了,”还有说:“三爷那时说要再查,不想责罚画眉姐姐的,都是柳儿又哭又闹,才逼得三爷不得不罚她,柳儿姐姐还交代打板子的‘打重些,打残了才好’。” 听众人如此说,盛妈妈又怒又恨,霍地起身上前扯柳儿的头发,踢她打她,骂她“黑心肝的,还我女儿命来!” 最后几个婆子上前拉住了她,而此时柳儿钗落发散,哭得妆都花了。 接着又有吴妈妈过来撒泼,叫林氏命人拖下去了,而后她命人去把打画眉板子的小厮喊来问话。 秋昙看着这场闹剧,心里却只觉畅快。当日乞巧节晚上,柳儿当着一众主子的面骂她狐狸精勾引秦昭,要打她;后来去林家送聘,柳儿又故意撞她的背让她投壶时失了手,还故意伸腿绊她;后头一见了她便挖苦讽刺她,如今好了,多行不义必自毙,嚣张跋扈自有天收。 果然,那打板子的小厮过来了,如实说当日柳儿确实命他:“打重些,打残打死了才好!” 林氏便道:“好,把这撺掇主子草菅人命的奴婢拖下去,打二十个板子,撵出府去!” 话音才落,便见秦昭急匆匆掀帘进来,道:“慢着,”旋即他向林氏和秦煜拱手称“叔母,二哥,稍等一等。” 林氏想到当初周氏如何打压她的儿子来抬高秦昭的,便恨得牙痒痒,她笑道:“三哥儿怎么来了?你不是卧病在床,连账本也不能看么?” 不复方才严肃的气氛,底下站着的仆妇们都低着头憋笑。 “我……我……”秦昭憋得脸通红,旋即清了清嗓子道:“叔母,这是我院里的事儿,该由我来料理,请让我把人带回去,我会给盛妈妈一个交代,”秦昭回头看向盛妈妈,“你随我来。” 盛妈妈却把头叩得咚咚作响,她求林氏道:“二奶奶,老奴就画眉一个女儿,老奴不要什么银子,老奴就要害人的偿命,求二奶奶成全,不然老奴便一头碰死在这里,”说着,便作势要去撞柱子,幸而旁边几个妈妈拉住了她。 正文 第277章 理事(二) “瞧见了?”林氏对秦昭道:“叔母也是秉公办理,这事儿有旧例可循,当年老太爷身边一奴婢陷害厨房的管事妈妈,把人逼得自尽,便是领了二十板子撵出府去的,那还是服侍了老太爷二十年的老人呢,何况柳儿,”说罢抬抬手,“拖出去打!” “三爷,三爷,救救奴婢,求您救救奴婢!”一向拿鼻孔看人的柳儿这会儿哭得眼泪鼻涕直流,像狗一样膝行至秦昭跟前,拉着他的袍角哀求。 秦昭低头看了眼柳儿,这是他的大丫鬟,从小的玩伴,便再嚣张跋扈,对旁人再坏,对他也是全心全意,极尽温柔的。 于是他道:“叔母,只凭几个小丫鬟的口供,又没有物证,怎能就治她的罪呢?我娘可从不会这样断案。” 秦昭抬出周氏,林氏更来了火气,她笑道:“你说的是,我险些糊涂了,没有物证应当先搁下来慢慢查,只是……她从画眉枕头下寻出镯子,不问青红皂白便撺掇你把人打死,这是教唆主子,仍该二十个板子,而后看管起来,再查证是否是她陷害了画眉。” 秦昭一愣,他没想到这上头,待要说不是柳儿撺掇的他,又怕污了自己的名声,正踌躇间,忽的柳儿立起一双眼,盯着秦煜身旁的秋昙,伸出食指指着她,道:“二太太,若要打奴婢,就该先打她!” 众人皆是一惊,齐齐看向秋昙,秋昙自己也诧异,她都不认得那画眉,跟她有什么干系? 秦煜面色一凛,直直看向秦昭,“三弟,管好你的奴婢。” “秋昙也撺掇二爷娶她做正妻,教唆二爷忤逆老爷老太太,这是阖府皆知的事了,都是撺掇教唆主子,凭什么她还好端端立在那儿,我就要拖出去打呢?”柳儿理直气壮道。 这一说,底下众仆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打起了眉眼官司。 而坐在上首的林氏,乐得看这狗咬狗的情形,最好两人都拉下来打一顿,她最喜欢了,于是她看向秦煜,道:“二哥儿,她这一说,我倒真不知怎么办了。” “分明是两件无关的事,为何要搅在一起?我的奴婢不曾撺掇教唆我,我不娶正妻全是我甘心情愿,顶撞父亲和祖母,也是我脾性暴烈,不服管教,同旁人无干,那此刻我要问三弟了,是三弟你黑白不分,热血上头便打死了自己的奴婢,还是柳儿撺掇你,蒙蔽你,令你打死了画眉?”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然而无人信秦煜的话,她们都认为秋昙手段高明,把秦煜迷得五迷三道,竟将责任通通揽在自己身上。 柳儿殷切地望着秦昭,紧抓秦昭的袍角,“三爷,三爷?” 她也期盼秦昭会这样护着她,那可是最疼她最纵容她同她说过要与她做夫妻的三爷啊! 那一边,秋昙看着秦昭心虚慌乱的样子,便知秦昭不会保柳儿,当初她还在听风院伺候时,秦昭故意使唤她盛饭夹菜,惹得周氏发怒,他也没为她说一句话,还默认她勾引他,如今面对柳儿,他自然也会把错误也推在柳儿身上,因着一旦他承认是自己不分黑白要打死画眉,回头周氏定会狠骂他一通,他最怕周氏了。 果然,秦昭弱弱地道:“我……我倒也没想打画眉,是柳儿哭闹着非要我打的。” 林氏笑道:“好嘛,说到底还是你这丫鬟挑唆的你,来人,把柳儿拉下去打二十个板子!” 柳儿大喊冤枉,立即有小厮进门,将她塞了口拖下去了。 秋昙心道二十个板子太便宜柳儿,于是她趁着屋里正乱时,从后门偷偷溜出去,命个小丫鬟去喊小厮来旺,让他掌板。 来旺他娘与吴妈妈有过节,府里人尽皆知,柳儿落在来旺手里,二十板子非让她卧床半年不可! 可待她再从后门回去时,却隐约听见西边班房里婆子们的说话声: “我看听风院那个秋昙,妖妖俏俏的,也该拉出去打!” “就是,忒不公了,二爷还护着她呢!哪个公子哥儿会娶一个丫鬟做正妻的,定是秋昙自个儿非要做正妻,挑唆了也去闹才致如此的,这样的狐媚子更该拉出去打!” …… 秋昙听见如此说,不由想起前几日庄姨娘的那番话。 她觉着自己似乎成了秦煜的污点,他如今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才不过十八九岁,自然什么都不在乎,将来呢?待到她人老色衰之时,他会不会觉着,今日他为她做的一切都是蠢事? 也许会吧,就好像她十九岁时不顾一切做的事,如今在她看来,也蠢透了。 却说一刻钟后,秦昭差人将已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柳儿抬回了他自己院子。看着柳儿血肉模糊的伤,他愈想愈生气,便跑去汀兰院,将方才之事告诉了周氏。 自然,秦昭话只说了有利于自己的那一半,最后还问周氏:“娘,他们如今都欺负我,听风院里那秋昙一样撺掇二哥娶她做正妻,半点事也没有,我的丫鬟怎么就要打二十个板子?” 周氏本想骂儿子处处依着柳儿行事,纵容丫鬟胡闹,忽听他抱怨这个,便将一腔怒火都撒在林氏和秦煜身上。 “二房那个和听风院那个处事不公,不能服众,你不在人前说,跑到我跟前说有什么用?如今我还叫你祖母管着呢,外头那两个老妈妈便是你祖母派来看着我的,你有冤屈,去你祖母跟前诉,看她怎么办!” 不多时,秦昭果然去了万寿堂,将方才的事添减一番告诉了老太太。 老太太见他如此行事,自然愈发看不上这个孙儿,可她也觉秦昭说的不错,秦煜身边就有个最能撺掇人的丫鬟,这个不料理,往后再料理旁的,怎能服众? 原本,老太太因年下事多,想着过了年再来拆这鱼头,这会儿她却再按捺不住,指着莺儿,“去,即刻把秋昙传来,二哥儿若还护着,你不必容情,就说我的意思,绑也把她绑过来!” 正文 第278章 谈话(一) 却说到了传午饭的时候,秋昙推秦煜回听风院吃,人到正屋,秋昙伺候着才把秦煜的披风脱了,便听得院子里传来莺儿的声音,似在同李妈妈说话。 不多时,她便进了屋,含笑着向秦煜行礼,道:“二爷,老太太请秋昙过去一趟。” 秦煜心里一咯噔,“去做什么?” “奴婢不知道,老太太只说让她务必过去。” 秋昙从梢间出来,听见这一句,便自然而然走到莺儿面前,要跟她去,谁知秦煜却喊住她:“你不必去,祖母有什么话,同我说是一样的,我去!” 莺儿看了秦煜一眼,又看向秋昙,笑得为难,“这可让奴婢怎么同老太太交代呢。” 秋昙安抚秦煜道:“二爷,您怕什么呢?老太太是一心念佛的慈善人,不会把奴婢怎么着,上回命奴婢跪在檐下,那是奴婢没护好您,该罚,今儿奴婢又没做错什么,老太太自然不会罚了,反而二爷您跟去,老太太还以为奴婢一个小丫鬟摆架子不肯去,倒让主子替奴婢应了,回头老太太反而要罚奴婢。” 莺儿看向秦煜道:“二爷,秋昙这话说得正是。” 秦煜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右眼皮,它从方才便一直跳个不停,右眼跳祸,不知可是要应在秋昙身上。 他还要再说,秋昙却向莺儿道:“莺儿姐姐,我们走吧,你瞧,二爷都呆住了,”说罢便掀帘子,同莺儿说说笑笑往外走。 看着两人和乐融融,秦煜倒不好说什么了。 然而一出院门,秋昙便立即收敛了笑容,她知道,迟早老太太要教训她的,或许就在今日。 她鼓起十二分的勇气过去,心想着大不了再打一回板子,养几个月还能养回来。 万寿堂里,老太太坐在正上首翻着账本,手里拿着一副眼镜,对着账本上的字细细地看。 秋昙进了屋,向她行礼蹲安,她也全然没听见似的,一双眼只盯着账本,大约又看完了两页,她才抬眼道:“你来了?坐吧。” 秋昙这才缓缓起身…… 因蹲得太久,站起来时一双腿仍发颤,于她而言,此时若能坐下,那真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事,可她不敢坐。 “坐呀,”老太太看着秋昙。 “奴婢不敢,”秋昙道。 老太太心道秋昙倒还沉得住,没因着秦煜的宠爱便忘了自己是谁。 “不必在我跟前装样儿了,你口里说着不敢,眼睛却看得老高,但凡你知道做奴婢的本分,就没有当日汀兰院里闹的那一出,”老太太用食指指着秋昙,“你比冬儿还难缠,做的每一件事,但凡没煜哥儿护着,都够打板子打死你的!” 秋昙立即“扑通”一声跪下,伏在地上,不敢言声儿。她知道老太太对她换药一事心知肚明,加上秦煜为了她忤逆平南侯,不愿娶正妻,确实够她死几百回的。 老太太看见秋昙跪下,便想起上回她罚跪秋昙,秦煜跑来说他们什么夫妻一体,罚秋昙跪便是罚他跪的话,心里更烦躁,便冷冷道:“跪什么,起来!” 秋昙只得又站起身,心有惴惴。 接着,老太太屏退了侍婢,向秋昙道:“我只问你一句话,究竟你愿不愿意做煜哥儿的侍妾。” “奴……奴婢做不到,”秋昙毫不犹豫。 “做不到?”老太太冷笑,“算盘打得倒响,一个小奴婢,能抬妾已是顶天的了,你若不知足还想登高,恐怕荣华富贵没到手,反而跌得太重,丧了小命。” 秋心头一咯噔,心道老太太要杀了她么? “往日我见你是个聪明孩子,不怎么在这件事上,就转不过弯来?”老太太摇摇头。 “回老太太的话,因着人一碰到感情,就聪明不起来了,奴婢不想要荣华富贵,也不敢要侯府世子的正妻之位,奴婢只想要一个真心真意的丈夫,一个不必与外人分享的丈夫!” 老太太微微蹙眉,她没想到秋昙一个十五六的小姑娘,竟如此直白,情啊爱啊的挂在嘴边。 在她看来,奴婢不过就是猫儿狗儿,猫儿狗儿不配有感情,喜欢的时候招来玩一玩,丢块骨头过去,不喜欢了,便一脚踢开。一个奴婢,同她的孙儿谈起感情,实在可笑,简直是玷辱她的孙儿,就好像当年那个同老太爷谈感情的小倌一样,谈钱还罢,妄想谈感情,那简直下贱! 只是,秋昙一说感情,老太太便知道她的软肋了。 她早已活成了人精,从不会表露自己真正的态度,而是抓着人家的软肋猛攻,最后把人拿下。 “这么看来,你是对煜儿有感情了,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又何尝不是?原本当日在汀兰院时,戎儿便能把你发落去庄子上,煜哥儿为你挡了,可其实他挡不住,只因戎儿怕煜哥儿伤心,同样,今日我也可把你绑了发卖了,为何我还要费口舌同你说这些话,也因着不想叫煜哥儿伤心。他虽生在侯府这富贵窝,却一出生便没了娘,他老子说他克死了他娘,便总也对他不冷不热,他想必没同你说过,年幼时他便十分懂事,堂兄弟在外头玩耍,他在房里看书,在马场上骑马射箭,他什么都要做得出类拔萃,所以才能十一岁会试夺魁,这样的人,古书上也没有几个,你说他为的什么呢?为的不就是他老子夸他一句?为的不就是不让我们做长辈的失望?不就是要挑起侯府这个担子?却因着你,忤逆他父亲,顶撞我这个祖母,自己成了京城世家中的笑柄,还去投靠胶东王,上回险些丧命,若非因着你……”说到后头禁不住咬牙切齿。 秋昙听得鼻头酸涩,撑着地的双手禁不住发颤,若非因着她,他不会忤逆父亲,如此,平南侯便会把爵位传给他,他压根不必跟胶东王周旋,因着他本就是侯府世子,只要平南侯愿意给他,他坐着不动便能得到一切。 他原先说要为了她,自己挣功名,她以为他是想等腿好了,便去考科举,原来不是,原来他选择站在胶东王身后,怪不得,原先无论胶东王如何诚心诚意邀他,他都置身事外,这回,他却愿意给胶东王出主意,同去书院,甚至险些丧命,那今后呢,今后还会有什么危险? 正文 第279章 要走? 老太太见秋昙已动情,便趁热打铁道:“所以说,好孩子,你若真心疼二哥儿,便安心留下来做妾,不使他为难,这就是你待他的好了,”其实老太太打心眼里并不想留下她,因怕将来妻妾相争,家宅不宁,可又不忍秦煜难过,只好如此。 秋昙低着头不言答。 老太太端起茶盏,揭开青花杯盖,慢悠悠吹着茶叶,片刻后仍未听见应答,老太太将茶盏一顿,肃道:“你不答应,也可,早早同煜哥儿说清楚,了结干净,看在你伺候他的份上,我会做主把你许个庄头管事,或放了你的契许你出府,只有这两条路,你自个儿选。” 秋昙抬眼望向老太太,刚要张口,老太太却道:“不忙,过了元宵你再答我。”她还能说什么呢,只能多谢老太太宽宏大量不追究她。 她不知自个儿是怎么走出万寿堂的,只一路荡荡悠悠往前走。 她想着,若答应给秦煜做妾,秦煜不为难了,为难的便是她自己,她一个现代人,一夫一妻制是自小印在脑子里,怎能跟旁的女子共侍一父,简直无法容忍,还不如不嫁! 而不答应做妾,她便能自由,老太太要放她的契便是秦煜也拦不住,若是放在先前,她早选了第二条路了,可……可如今她偏偏喜欢上了秦煜,这一走,两人大约一辈子不能相见,一想到这儿,她便觉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一齐疼起来。 走到紫竹林,秋昙却不敢去叩门,在石子小径上来来回回,后索性往别处逛去了…… 不知不觉走到日月湖边,湖岸的柳树恹恹的,光秃秃的柳条儿点着湖水,风一吹,便在平稳如镜的湖面上划出道道水痕,水榭中浅绿色的纱幔也随风飘扬,秋昙见了,便走过去…… 走近了,便听得水榭中小姑娘的嬉笑声。 两个丫鬟大约在编什么,一个说你的蚂蚱编得不好的,一个说你的花篮倒编得好,就是冬天里没有花儿,待会儿折几支红梅放上去便好看。 秋昙怕打搅人家,便要回身走开,忽又听得一丫鬟道:“诶,我见你们主子近日常在汀兰院出入,怎么呢?夫人又欺负她么?” “唉,我们姨奶奶就是可怜,四爷都这么大了,她还得去夫人跟前站规矩,夫人忙时不大理她,这不没管事了么,一闲起来,就来磋磨我们姨奶奶,我娘还说让我多近着四爷,我才不呢,看我们姨奶奶过的什么日子,我往后可不想做姨娘。” “你臊不臊,四爷还没看上你呢,你就做起梦来了!” …… 秋昙听罢这个,心里更坚定了,这便立即回身往听风院去…… 她推门进院子时,已是黄昏时分,院子里弥漫着一股饭菜香,翠袖正在檐下挂灯笼,见秋昙回来,喊了声姐姐,“方才二爷吩咐我去万寿堂寻你,她们说你回来了,我找了半个园子也没瞧见,只碰见燕儿,她说瞧见你从石桥上过,你去哪儿了呢?” 话音才落,便见正屋的水绿色毡帘掀起来,秦煜正在门口,橘色的火光为他的笑镀上一层温暖,“你回来了!” 他已在明间儿等了她许久,甚至前边来人请他去厅上理事,他也没去。 秋昙强扯了扯嘴角,快步走上前,推着他往里,“二爷用晚饭了么?” “午饭用得太多,不想吃了,”秦煜说着,又问:“你去哪儿了?” “这不明儿便过年了么,奴婢去寻了我娘和嫂子,给了几两碎银子,顺带在厨下蹭了顿饭,”秋昙一面说着,一面掀帘往里屋走。 他总觉着她今日神色不对,便问:“祖母同你说了什么?” 秋昙放下轮椅,寻了个绣墩坐下,就坐在秦煜对面。 旋即她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道:“二爷,当日在秦家祖宗牌位面前您发誓要与奴婢一生一世在一处,奴婢很感动,可这些日子奴婢想了又想,还是不能毁了二爷您的前途,要不您还是放奴婢走吧。” 秦煜的面色渐渐凝固,“我就知道不能让你去见她。” “二爷,老太太已对奴婢十分仁慈了,如今二爷为奴婢涉险,要投靠胶东王,这是多大的事呀!老太太不同意是情有可原,不仅老太太不同意,奴婢也不同意,若胶东王他……”秋昙放低了声儿,“他没有做太子的命呢,二爷跟着他绝不会有好下场,更别说还有遭人刺杀这样的事了!” “怪我没把话同你讲明白,让你忧心了,实则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坏,不过,这话我告诉你,你不能告诉旁人。” 秋昙颔首。 秦煜道:“如今贤王已薨,各藩王都在封地,京城中只有胶东王一个王爷,圣上的意思不言自明,有圣上铺路,胶东王是未来太子无疑,只不过朝中那些辅佐贤王的老臣暂时转不过弯,想拥立皇太孙罢了,只要胶东王立下几个大功,便能服众。其一,为寒门学子开设学堂,聘请名师一事,王爷已上书皇帝,前两日他给我回信,说圣上已命户部核实款项,并命翰林院草拟章程和奏折了,这是一件大事,其二,此次刺杀算得上是贤王一党在给王爷递刀子,一旦查出幕后主使,便能剪除部分贤王党羽,圣上可借此贬谪一批贤王党的官员,毕竟王爷占着理,其三,圣上还为胶东王留了个立功的大好机会,两年之内,西南边境必有战事,”秦煜忙止住话头,看向秋昙,“到此为止,我不能再说了。” 秦煜自是十分信任她想宽她的心才告知此事,可在秋昙看来,他所说的每一件事都变数重重,那是争天下至高的位子啊,跟随胶东王的人,要么鸡犬升天,要么粉身碎骨! 她摇头,“不不不,我不要二爷冒这样的险,二爷,您就当为了奴婢,放奴婢走吧!” 秦煜木不错珠地盯着她,面色渐渐沉郁,切齿道:“还是要走?你原先说要留下的话,怕也是哄我吧?我怎么忘了,你最会骗人!”说罢,伸手过去,一把揽住秋昙的脖子,强迫她的脸靠近自己。 正文 第280章 强吻 秋昙无惧无畏,直视着他,“秦煜,你才十九岁,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你祖母和父亲劝你什么,你便偏不做什么,恰好你又在病中遇见我,在你最黑暗时遇见了我,便把我当做极好的,便借着我反抗你父亲和祖母,可等你长大了,等你双腿好了,能看得更高更远的时候,你便会后悔,你会发觉我其实并不那么好,只是在你低谷时给了你一些关怀,你以为这是……是男女之间的喜欢,其实——” 话音未落,秦煜忽的一手揽住秋昙的腰,将她往自己身上一带,迫使她侧坐在他双腿上,另一手掰过她的脑袋,用唇贴上她的唇,将舌头吐入她口中,寸寸侵入,掠夺她口中每一缕气息。 她整个儿已懵懵然了,直到察觉唇上的痛意她才伸出双手,用力去推他的胸膛,然他胸膛结实如铁板,无论如何推不动,她也扭动挣扎身子,可他左手力道极大,紧紧箍着她的腰,也无论如何挣不开,甚至后头她连呼吸也不能了,任由他所有的气息充斥了她…… 忽的,他放开了她的唇,顺着细颈往下一路啃咬,直至她精致的锁骨,再往左,将手伸进她衣襟里,剥开她的袄子,露出单薄的左肩,他忽的一口咬上去…… 秋昙禁不住闷哼出声,“疼,二爷,疼!” 秦煜却继续咬得更深,秋昙疼得眼中含满了泪,双手握成拳捶他的肩,“疼死了,疼死了!” 听见她话里的哭腔,秦煜才终于放开她的肩,抬起那双泛红的眼望着她,“你也会疼么?” 秋昙喘着粗气,眼泪“唰”的掉下来…… 看见她的泪,秦煜又无措起来,他伸出手去揩,秋昙却偏过头一躲,秦煜又耐心地哄:“你生气了?我不是故意……”他想说自己不是故意要咬她,可看见她莹白的脖颈和肩头上那排红红的牙印,他终于没好意思说出口。 其实方才他自己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就是想要她,要彻底将她变成他的人,或许只有这样,她才不会想着离开。 “秋昙,”秦煜伸手轻触了触那排牙印,而后温柔地为她拉上袄子,双手搂着她的腰,“秋昙,你看着我。” 秋昙索性再把脸别过去,自己伸手去揩眼泪。 “我不许你再那样同我说话,说我才十九岁……而已,”秦煜笑了下,“你不也才十五六?倒显得我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你说我不服管教,这是不假,可不是因着你才不服管教,我本就是这样一个人,说我往后腿好了,遇见更可心的女子,便会发觉你不过如此,便会后悔今日的年少轻狂,那你就忒小看我秦煜了。” 他又伸手去揩秋昙的眼下的泪,这回她不再躲避了。 “秋昙你……并算不上美人。” 秋昙倏地偏过头,连抽泣也忘了,只定定望着他。 “我见过的,林燕茹,柳家的姑娘,萧山伯家的小姐,还有……姿色都不在你之下,论姿色你比不过她们,论家世,那更不必比了,论人品,你最爱骗人,阳奉阴违,自作主张,且爱财,论学识,你只是认得些字,能看账本,这还是我教的,我以为我不知你是什么人么?” 秋昙真想一个拳头过去,让他认清认清他自己,可见他目光清澈真挚,她又不舍得伤他。 “奴婢既这样不好,趁早离了奴婢就是,”说着就要起身,可她的腰教他紧紧箍着,不能动弹。 “你自有你的好处,可你的不好这么多,我仍是要你,不要旁的姑娘,将来我年岁更长些,也还是一样,我不会后悔今日的所作所为,我只会后悔,今日没有留下你。” 秋昙听得十分动容,她低下头,觉着自己真是无情无义,人家这样爱她,她还想着要走,可是……她不走便要做妾呀! “二爷,”秋昙猛然抬首,“如今只有一个法子了,您先放奴婢出府,待奴婢干出一番事业了您再娶奴婢,那时老太太总会同意吧?如此,您也就不必为难了。” “你在外头抛头露面做生意,将我置于何地?”秦煜道:“这是我一个男子当做的,你个小姑娘,柔柔弱弱,只要在家里拿拿针线,做做点心就是,外头的事,自有我来料理。” “可……”秋昙还要再说,秦煜却打断她,“况且,你一走出去,看多了新奇的东西便不愿回府了怎办?见外头的男儿双腿健全,便抛下我怎办?你只有嫁了我之后,我才会由着你做你要做的事。” “奴婢不会抛下您的!”秋昙急道。 秦煜冷笑一声,直直望着她,“你会的,秋昙,我知道你会。” 秋昙叫他这样目不错珠地盯着,自己也心虚了,她会么?她也不知道。 其实秦煜之所以不愿意秋昙抛头露面做生意,除以上两个顾虑,还有一层是他觉秋昙一介女流,便有他在背后帮忙,也成不了大事,况且士农工商,小打小闹的商人最是低人一等,平南侯府这等侯爵之家,仍看不上,除非秋昙成了皇商,可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你还要走么?”秦煜问。 秦煜这份诚心,终究打动了秋昙,她低头抠着手指,道:“你若再咬奴婢,奴婢就走!” 秦煜笑了,伸手轻抚秋昙的肩,柔声问:“疼不疼,我那儿还有药——” 秋昙抖抖肩,意图抖开他的手,“不必了,还没到那地步,您先放开奴婢,奴婢去打水伺候你洗脚。” “不忙,”秦煜将她搂得更紧,“让我好好看看你,”说罢,他果然盯着秋昙看,目光极温柔的,在她脸上每一处描摹,简直要将她化了去。 秋昙被看得脸红心跳,终于忍不住挣开了他,直往外跑…… 接着,她端了盆热水来伺候秦煜洗脚,这些日子日日看秦煜的脚,秋昙已不怕了,秦煜也不再藏着掖着,两人自然了许多。 当夜,秦煜攥着秋昙的手睡了一夜,攥得死紧死紧,秋昙掰也掰不开。 正文 第281章 除夕 次日是腊月二十九,秋昙和秦煜早早起来,梳洗穿戴了,而后,秋昙伺候秦煜用罢早饭,便推了他去老太太的万寿堂请安。除了秦煜,平南侯夫妇及二房的老少都在,挤了满屋子,老太太要同平南侯和等人交代稍后的祭拜事宜,秦煜秦昭等兄弟姐妹几个便退到偏厅吃茶去了。 原本今日该老太太和周氏两个诰命先领众人进宫朝拜,可贤王薨逝,宫中禁礼乐酒宴,免了侯爵之家进宫贺年,甚至整个京城都不能宴饮取乐,是而秦家族亲今日都没过来,只有他们一家子二十多个人,前往祠堂祭祖。 接着,老太太领着一群人前往著存堂。 一路上,秋昙所见各处丫鬟都换上了新衣,门匾、桃符和对联焕然一新,两边挂着的大红灯笼浩浩荡荡如长龙一般。 众人穿过重重大门、仪门、角门,直入著存堂,堂中灯火煌煌,牌位井然,墙上挂八轴祖宗遗像,各个甲胄加身,提剑佩刀,贡桌上贡器贡品齐备,经幡锦幔飘扬。 由大房秦戎主祭,二房秦文陪祭,秦煜秦昭捧爵捧香,其余各子孙及女眷,男东女西,各排一边,若是以往,加上秦家旁支,堂中应排满了人,可此刻却连三分之一也没够着,府里有体面的媳妇子此刻站在著存堂檐下,再往外是小厮护院。接着,堂中众人焚帛祭酒,尽皆下拜,左右青衣奏乐,行礼毕,乐止,由秦戎领众人,有序退出著存堂,往上房去。 午饭在上房吃了,因禁戏乐,实在无趣,饭毕,老太太同儿媳和孙女儿们说话取乐一回,便推说头疼,回了万寿堂,接着众人各自散了,秦煜也回了听风院。 到了晚上,仍是一家人在上房吃饭,猜谜说笑话取乐。 晚上这一顿,是绿浓推秦煜过去的,因午饭时,秋昙总觉有些丫鬟婆子见了她,笑得意味不明,还总在背后议论。 秋昙等人在院子里用罢晚饭,翠袖出去寻她娘了,李妈妈、守诚和几个婆子都出去闲逛,只剩秋昙在屋里守着,吃吃点心,绣绣花,烤烤火,好不惬意。 不多时,她听见一阵拍门声,便裹着披风出去开了院门。 原来是她娘趁着众人都玩乐时,躲到这里来了,她已许久没见秋昙,一见了她,便欢喜得拉着她的手,叽里呱啦说个没完。 “丫儿,你可是得罪了夫人?前些日子钱妈妈没少给我派活计,折腾得我都没空来瞧你,”徐妈妈一面说一面往院子里走。 秋昙关切地问:“那她为难你了么?” 徐妈妈说没有,眼睛却在四下扫了一圈儿,见各个房里虽亮着灯,却没丁点儿声响,她咦了声,“她们都出去玩儿了,就留你一个在这儿守着?” 秋昙一面将她往耳房领,一面道:“是我让她们去的。” “丫儿啊,你就是心太善了,如今你是二爷心尖尖上的人,就该趁这时候把威风抖起来,叫她们都怕你,往后才好使唤,不然她们总以为你同她们是一样的。” 秋昙倒了杯茶来给她娘,又端上几碟点心放在她面前,“娘,我跟她们本就是一样的人。” “那可不一样!”徐妈妈肃道:“你如今是主子了,主子就要拿出主子的款儿,她们说你想做二爷的正妻,好孩子,”徐妈妈拍着秋昙的手,语重心长道:“没有丫鬟做正妻的,咱们做个妾就是了,啊?” 说到这儿,秋昙又想起方才那些丫鬟议论的,心里不自在起来,她抽出手站起身,“娘您有银子别总想着拿给哥哥嫂子用,自己也裁件衣裳,瞧您身上穿的,还是去年的衣裳,”说罢便过去螺钿柜旁,从里拿了包首饰给她,“这个你拿着,藏起来,别叫哥哥嫂嫂看见。” 徐妈妈半点没客气地接了,不住道:“还是女儿好,女儿贴心啊!” 秋昙笑了笑,像真母女一样互相叮嘱了几句话,接着,秋昙便送她出了门。 徐妈妈走后不多久,秦煜回来了。 秋昙听见动静,从屋里迎出去,只见绿浓一手推着秦煜,一手拎着剔花食盒,她将食盒递给秋昙,“这是二爷特地留给你的,”秋昙接过,揭开盖子一看,皆是今儿饭桌上最精致上等的点心。 “谢二爷,”秋昙道。 秦煜扫了眼四周,静悄悄的,他道:“早知我便命她们待在院子里,都出去玩儿了留你一人看家,多冷清。” 秋昙笑道:“好容易过年,能出去看看热闹,便让她们去吧,奴婢静静待着也好,”说罢她将食盒放在一旁的矮几上,挑起毡帘请秦煜进屋,又问:“你们玩儿的什么。” 绿浓道:“一点儿意思没有,不能看戏,又不能放焰火,只几个媳妇子在那儿给老太太说笑话,淑兰小姐她们一桌占花名,二爷不愿意玩儿,我们这些小奴婢站在外头,木头似的。” 秋昙伸手去秦煜脖颈下为他解披风,心道皇家一个王爷去世了,便得全京城的人跟着守丧,戏也不能看,焰火也不能放,真没意思,只是今日的守岁便难熬了,还有一个半时辰,难道就一院子的人围着吃点心? 正忖着,忽听得守诚和翠袖等人的说话声,原是她们也回来了。 “这年过得无趣,焰火也不放。” “原本府里开宴请年酒都得三四天呢,今年也没了……” 接着各自回房,正屋只剩下秋昙和秦煜,秋昙便推秦煜回梢间,给他递了本书,她自个儿则坐在矮塌上,双手枕着脑袋歪在几上看烛火,随后从发间取下根长簪,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小火苗。 秦煜想到秋昙平日最爱热闹,大年夜却如此无趣,唯恐令她失望,便合上书本,提议道:“不如大家一桌,也来玩占花名,好熬过这一个半时辰。” “占花名有什么好玩儿的,”秋昙看着那烧得发黑的长簪簪头,忽的目光一亮,直起身子看向秦煜道:“二爷,奴婢知道一个游戏,您肯定没玩儿过,就是不知道二爷您敢不敢玩儿!” 正文 第282章 游戏(一) 秋昙说的游戏便是真心话大冒险。 随后,秋昙将这游戏的规则告诉众人,翠袖拍着手说好,两个婆子还没听懂,秋昙便请绿浓再给她们解释,而后她拉着翠袖去她耳房里,让她帮忙将桌椅摆好,她自个儿则坐在书案前,提笔写了几张纸条,每张纸条上分别记了一个大冒险或真心话。 李妈妈则从灶房端来十几样荤素冷热点心,用一色青花瓷小碟盛着,每个碟子只巴掌大小,另外还有青花瓷壶盛的两壶热酒,果子酿的,不醉人。 不多时一众人都到齐了,秦煜坐在上首,从左往下数是秋昙、守诚和翠袖,从右往下数是绿浓、李妈妈和两个婆子。 秋昙起身,将那十几张揉成团的纸和一颗骰子放在正中间,道:“我说的规则你们都明白了吧,我再说一遍,待会儿咱们轮流掷骰子,谁掷的点数最小,便要从这些纸条里选出一张,按纸条上的内容行事,不论长幼,不论主仆,不能耍赖,成不成?” 众人都道好。 秋昙抬手道:“从二爷先来。” 论掷骰子,秦煜是个中高手,他随意一扔,便掷了个六点,接着秋昙掷,她运气好,也掷了个四点,再依次轮下去…… 最后,几人中掷得最小是李妈妈,李妈妈咽了口唾沫,精心挑了张纸条出来,递给秋昙。秋昙接过了展开一看,立即笑出来,道:“好,这个好,这个正合适您,抽中此条者,若为男,则向出门遇见的第一个姑娘问:‘好姐姐,你给我做媳妇,愿意不愿意啊?’若为女,则问:‘好姑娘,你给我弟弟或儿子做媳妇,好不好呀?’” 李妈妈平日不苟言笑,一想到她要问出这种话,一桌子人都噗嗤笑出来。 李妈妈为难道:“能不能——” 秋昙忙抬手打住她:“不能!” 李妈妈叹了声,只得从了。 接着,李妈妈走在前头,秋昙推秦煜,两个婆子打灯笼,一齐出了听风院,往外走……恰好望见紫竹林外有灯笼火,是两个小丫鬟嬉笑着从旁边小道上过,秋昙便推李妈妈“妈妈别害羞,快去快去!”说罢递了个灯笼给她,熄了剩下那个,与众人一齐隐在紫竹林里。 只见李妈妈打着灯笼,扭扭捏捏走出去,扭扭捏捏拦住两个丫鬟,清了清嗓子,却又说不出话。 “妈妈拦我们做什么?” “咳咳咳……你们给我儿子做媳妇,好不好呀?” 那两小丫鬟齐齐一怔,旋即那高个儿的上前啐道:“妈妈您孙子都八岁了,还要给儿子讨小老婆呢?还一下就想要我们俩?您……您可真说得出口啊!” 竹林里,响起一阵嘻嘻的笑声。 李妈妈忙向那两小丫鬟解释,矮个儿小丫鬟听罢,笑道:“原来你们捉弄我呢,林子里都有谁?还不快出来叫我也打趣打趣!” 李妈妈红着一张老脸退了回来,秋昙旋即也点起灯笼,故意往秦煜身上照了照,“两位姐姐快来打趣我们二爷!” 两丫鬟见是秦煜,都诧异万分,没想到秦煜也同她们小丫鬟一起玩耍,两人忙上来向秦煜行了礼,同翠袖和绿浓等说笑几句,便告辞去了。 这时,一阵寒风吹过竹林,秋昙打了个寒噤,这便推着秦煜,领着众人回了院子。 他们回到耳房里,秋昙给每人斟了杯热酒,各人都吃了半杯暖身子,李妈妈道:“下回拼死也不能再丢个一点!” 果然,第二轮李妈妈丢了个二点,最小的是守诚,只一点。他随手抓了张纸条,递给秋昙,秋昙展开看了,笑道:“这个可便宜了你,这是个真心话,问你自小到大最难堪的一件事是什么,可不能撒谎哦!” “最难堪?”守诚挠了挠头,旋即长长哦了声道:“有了,是我七岁那年才来听风院时,嘴馋,总偷二爷的点心吃,有一回我躲在书架后吃,二爷将那一层书架的几本书都抽开了,看着我把一碟子如意糕吃完,冷不丁问了句:‘你吃完了么?’”守诚学秦煜的声调,故意板起一张脸。 “那你怎么回的?”秋昙问。 “他说他吃完了,问我还有没有,”秦煜一本正经道。 哈哈哈—— 笑声雷动…… 绿浓和李妈妈捂着口笑,翠袖和两个妈妈笑得前俯后仰,秋昙笑得拍桌子跺脚,守诚自个儿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秦煜原先没笑,看秋昙笑得那个样子,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正文 第283章 游戏(二) 众人笑过之后,便开始了第三轮,这回,秦煜让秋昙先掷。秋昙捉起骰子,一丢,好巧不巧丢了个一点,秋昙大睁着眼,“好,不得了,把自己坑了!” “谁叫你写那些折腾人的,总算折腾到你自个儿了,”李妈妈笑道。 接着,便是守诚掷,他掷了个三点,再往下,也是三点,就这样依次轮下去,直到秦煜,再没人掷出一点了。 秋昙想着,秦煜掷骰子从没失过手,两回都是六点,这回想必也是…… 谁知他将骰子一扔,骰子咕噜噜转了几下,竟是一点,同她的一样。 “我是输家,”秦煜道。 李妈妈立马道:“不成,既然两个都是一点,便两个都该罚,今儿决不能放了秋昙。” 翠袖和绿浓等人都拍掌道:“秋昙和二爷都是输家,都要罚!” 秋昙没法儿,只好挑了个最小的纸团,递给绿浓,绿浓接过去,展开一看,脸色刷的红了,道:“这个……这个……” “念呀,念呀,”两个妈妈激动地催促。 “抽出此条者,须亲一亲左手边那人的……手。” 众人齐刷刷看向秋昙,接着目光移到秋昙左边的守诚身上,守诚吓得一个激灵,身子直往另一侧翠袖那头靠,眼睛却望向秦煜。 秦煜垂眸,转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冷冷道:“绿浓可是看错了?究竟写的是左还是右。” 绿浓是个聪明人,再看一眼字条,笑道:“哎呀,果然我看错了,写的是右。” 众人心知肚明写的是左,这会儿却都起哄道:“快呀,秋昙,你说要按字条上的内容行事的,快亲二爷的手.可不能耍赖!” 秋昙看了眼秦煜,秦煜也望着她,旋即都错开了眼。 可秋昙是个见过“大场面”的,在众人面前亲个手而已,没什么可害羞的,更何况桌上有谁不知他们的关系呢? 于是,秋昙站起身,十分豪迈地向众人道:“我们家乡有个习俗,一个男子要向女子求婚,便要单膝跪地,”她一面说一面跪下一条腿,一手攥住秦煜的手指,拉起来,凑到唇边蜻蜓点水般亲了亲手背,满含笑意地望着他,“秦公子,您愿意娶秋昙姑娘为妻吗?” 秦煜心中仿佛一股暖流流过,凝望着她,深深动容,“我愿意。” 秋昙微愕,她只是在演示而已,并不是真心要求婚啊!其余人这时都噤了声,诧异地望着他们两个。 而后,秋昙立即放开秦煜的手,站起身,摊手向众人道:“好了,就是这样!” 众人也都回过神,或吃块点心,或端起酒杯,或者说笑着盖过此事。 秋昙脸热,也转过话题道:“二爷,您也要罚哦!” 秦煜随手抓了张纸团,递给绿浓,绿浓展开,抿了抿唇,才念道:“抽出此条者,须亲一亲左手边那人的……额。” 秋昙只觉晴天霹雳,这是真真把自己坑了呀! 谁知秦煜却是淡淡道:“她的额我自会亲,只是不能叫你们看见。” 这话像是秦煜口里说出来么?说了还不如不说呢,秋昙恨不能地上裂开道缝她好钻进去! 桌上众人都假作听不懂的样子,道:“瞧瞧,这酒再不喝便要冷了,还得温过一遍,快,喝酒喝酒。”秋昙也起身道:“我来我来,我来斟,大家一齐敬一杯。” …… 正文 第284章 元宵 次日正月初一,老太太和秦戎等又去祭了列祖,随后一家人在上房用了早饭,叙了一回便各自回房换衣裳歇息了。 接下来的几日本该走亲戚,却因国丧,秦家的同宗亲友都不大敢走动,只有同老太太来往密切的几家旁支来拜年。两房兄弟姐妹爱热闹,邀那些堂亲表亲住下,大家攒个小宴,吃吃喝喝,赶围棋抹骨牌,好不惬意。 秦煜往年从不出去见客,今年亦是如此。秦峥与秦煜好,近些日子便常来听风院与他切磋棋艺,初八那日,秦煜还收到了胶东王的帖子。 眼看便到了正月十五,又是元宵家宴,秦煜答应秋昙今日用罢晚饭,便陪她去看灯市,于是早早的,秋昙便沐浴梳洗了一番,梳了个螺髻,用绿雪含芳簪和一朵浅蓝色绢花装点了,换下耳边那对柳叶坠子,换了秦煜赏的羊脂玉滴珠耳坠,着月牙白红梅窄袖中袄,衣襟处用白狐毛镶边,一束红梅从下摆延伸至腰际,绿浓和翠袖见了,都直呼秋昙像个贵家小姐。 秦府大厅用金色、红色的鹭鸶灯、挂彩穗的羊角宫灯、料丝纹绣无骨灯灯,装点得如夜市一般。阖家人男女各一桌围坐,说笑,接着,粉衣婢子鱼贯入内,将碗碟蒸笼摆上来,每人面前放一小碗元宵,再奉上玫瑰猪油糕、马蹄糕、金乳酥和酒骨糟等点心,男子那一桌上花雕,女子这一桌上果子酒,因不能听戏,便请了个说书的在一旁说故事。 听风院也过起了元宵节,院子里各人凑了两吊钱,请李妈妈去预备些荤素点心,秋昙与翠袖等人坐一桌,一面吃点心,一面玩起抽筷子的游戏。 游戏玩到一半,忽守诚指着窗户口,“下雪了!” “下雪了?”秋昙等人都起身走出去看,果见鹅毛般的大雪簌簌而下,落在地上,一瞬便化了。 李妈妈道:“怨不得过了年后愈发冷起来,原来还有一场雪要下,通常元宵之后下的雪,都是极厉害的,恐怕明儿起来,整个京城都白了。” 秋昙心道该不会秦煜看下雪,不领她出去逛了吧,正这么想着,便听见拍门声,秋昙起身去开门,只见秦煜和绿浓满头满身都沾着雪。 “二爷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秋昙说着,接过手推他往正屋去。 秦煜道:“不想看他们向父亲邀宠,眼睛疼,我们乐我们的去,”说罢命她去披披风,后门处车马已打点好了。” 秋昙兴冲冲地奔进屋,将秦煜命人专门为她做的那件大红色羽纱面披风披上,再带上两把罗伞,便又推他出了院门,早有小轿等在紫竹林外,两个小厮将秦煜抬上小轿,待到后门处,二人又换了马车。 两辆马车往大道上一路疾行…… 因上回外出遇刺,这回出门,秦煜十分谨慎,后头的马车上坐了两个长随和两个他父亲军营里的兵丁,都是身手极好的。 马车到了朱雀大街,因人流拥堵,已寸步难行,秋昙掀开帘帷往外望,北风朔朔,夜色朦胧,大街两旁张灯结彩,花灯如火龙般往街道尽头蜿蜒。 秦煜道:“马车行不动了,我们下去走走。” “可二爷,人太多了,万一……” “不必怕,”秦煜说罢,便吩咐马倌停下。 “吁”的一声,马车停在东边的巷道里,秦煜由两个长随搬下去,而后秋昙推着他,前头两个长随开路,后边两个兵丁断后,一同往灯市去…… 朱雀大街如同一个茶杯,而人流便是杯中晃荡的茶水,秦煜想独自支开一条道是不能的,在行人的推挤之下,两个长随已越离越远,接着又经过闹元宵,敲铜锣的几十个小孩子穿行而过,剩下两个护卫也不知往何处去了,只剩下秋昙和秦煜两个,她紧握着轮椅,生怕弄丢了秦煜,而秦煜也侧过身子,回头紧紧握着她的腕子。 “天哪,二爷,人太多太挤了!” “二爷您要抓住我呀!” “雪愈下愈大了,啊啊啊!二爷您看那边彩楼上,花灯真好看呐!”秋昙激动极了。 于秦煜而言,这世间最大的危险便是落入人海中,此刻他觉自己只是身不由己的一片浮萍,因腿脚不便,只能由人挤来挤去,可秋昙站在他身后,为他掌舵,他便不怕。 最后,秋昙推着秦煜走过人潮最汹涌的灯市,来到一小巷前,她抖了抖身上,将雪抖落,又掸去落在秦煜身上、发间的雪,而后笑指着不远处大道两旁几丈高的灯树,“二爷瞧见了么?” 秦煜望过去,只见灯树上悬各色花灯、彩绸、金玉和铃铛,五彩缤纷,摇曳生辉。 “很好看,”他道,手仍抓着秋昙的腕子,察觉她腕子上的冷意,又道:“把兜帽戴上。” 秋昙这便乖乖将自己的兜帽戴了,系好。 秦煜指了指那巷子,秋昙会意,推着他进去巷子里…… 小巷里行人并不多,却也有如满头星斗的花灯悬在头顶,两侧多是些饭馆和米面铺子,街边有几个卖花灯的小货摊,和馄饨摊子,一碗碗的馄饨和元宵端出来,热气腾腾。 秋昙并不多爱馄饨,可这会儿看了却馋得很,再看那摊子上挂的花灯,虽不及侯府的琉璃芙蓉彩穗灯好看,却别有新意,她的脚步渐渐慢下来,腾出一只手去掏自己的小荷包,摸了几下没摸着,再一看,“糟了,二爷,奴婢的荷包不见了,怕是方才叫人挤掉或偷走了。” 秦煜淡道:“几两银子而已,回头我补给你就是。” “可是……”秋昙哭丧着脸,“二爷,您身上从来不带银子,奴婢的银子没了,咱们两个就是穷光蛋,连一盏花灯也买不起了。” 秦煜猜到她想要花灯,便将自己的白玉扳指取下来,递给她,“拿这个先押着,换一盏花灯。” 秋昙忙道不必,“回去看也是一样,府里的花灯花样更多呢!”她心道侯府公子日日戴在手上的扳指,怎么也值个几百两吧,一个花灯至多不过二十几文钱,万一扳指押在这儿,那摊贩知道是好东西,次日便典当了,连花灯也不卖了,上哪儿寻人去? 正文 第285章 猜谜 秦煜仍要给,奈何拗不过秋昙,只得罢了。 雪下得愈发密了,秋昙一面推轮椅往前,一面扫他肩上的雪,渐渐的,喧闹声愈来愈大了,秋昙循声望去,只见东边一临街小铺前挤满了人。 她是个爱看热闹的,便立即推了秦煜过去看,原来这是一家面馆,黑漆匾额上书“宋记面馆”几个大字,两侧各悬一琉璃花灯,檐下还挂一十二盏各色花灯,每盏灯上都描了字谜,客人们只要能对出哪个花灯上的字谜,店家便会送出那盏花灯,还另请那客人吃一碗元宵,不过无论对错,每人只能对三回。 秋昙见好些人对了三回一个也没对出来,垂头丧气地走了,还有个别对了出来,门口站着的小二便和颜悦色地进人进门。 秦煜问:“喜欢哪个。” 秋昙指着正中那个颜色最美的,道:“这个。”只见那花灯上四行小字写着:“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 秋昙绞尽脑汁没想出来这是什么,秦煜却只看了一眼便道:“是算盘,”秋昙便在心里将算盘与这几句诗对了一对,手一拍道:“对了二爷!”说罢立即推着他挤开人群,“让一让,让一让,我们二爷猜着了!” 守在门口那小二从人群里一眼看见坐轮椅的秦煜,察觉二人气度不凡,便不顾周围人的抢答,只指着秋昙,“你猜着什么了?” 秦煜淡淡道:“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谜底是算盘。” “这位客官猜中了最难的一个!”那小二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快里面请,”说罢便朝里喊:“五彩圆子一碗,”而后命伙计将中间那盏无骨灯取下来。 铺子里的客人并不多,秋昙知秦煜喜清净,便挑了东边最角落里的一桌,与他相对坐下。 秦煜喜洁,黑漆方桌上丁点的油渍他也不能忍受,于是掏出自己的素白帕子,将整个桌面都抹了一遍。 秋昙回头看,见客人和小二跑堂的都在看秦煜,便凑过去悄声道:“二爷,您这么做,人家以为您嫌他们的东西不干净,咱们没付银子,是在这儿吃白饭呐!” 秦煜顿了下,旋即停下了手。 接着一伙计将方才那无骨灯取下来,呵着腰送上桌,道:“客官,这是您的灯,”接着,元宵也送上来了,“两位客官请慢用。” 秦煜将那碗元宵推给秋昙,秋昙知道秦煜不吃外头的东西,便一点儿不客气地把这碗元宵据为己有了。 这果然是五彩元宵,共有十个,五种颜色,橙黄紫白青,她舀了一个入口,细细咀嚼,不是寻常的芝麻馅儿,而是乳糖花生的,接着又舀了一个入口,玫瑰猪油馅儿的,第三个,吃不出来什么馅儿,有酒味儿。 秋昙随即舀了一个到秦煜口边,“二爷,这儿的元宵馅料很有意思,比府里的还好吃呢,您尝一个?” 秦煜瞥了眼那浅黄色的元宵,犹豫片刻,便张开嘴含了,旋即咬破外皮,里头的馅儿在口中爆发,居然是果味儿的。 “什么馅儿?”秋昙激动地问。 “紫米白桃馅儿。” 秋昙哇了声,“看来每个的馅儿都不一样,”说着,又往口里塞了一个。 其实她吃了点心出来的,这会儿肚子已有了八分饱,可为了吃到每一种馅儿,她把这十个圆子都吃了,吃得肚子圆鼓鼓的。 秦煜便一直那么看着她,“你今儿欢喜么?” “奴婢很欢喜,二爷欢喜么?”秋昙抚了抚小肚子。 “我也欢喜,”他道。 他自认这一身绫罗,首饰都是侯府给的,都是他的父亲给的,以往拿候府的首饰赏她,今日,他能靠着自己,为她赢了一碗元宵和一盏花灯,将来,他便可以为她赢得更多,所以今日,他不胜欢喜。 秋昙道:“虽然这碗元宵是二爷赢下的,可奴婢觉着他们做这碗元宵很花了功夫,奴婢应该付银子,”说罢便要褪下腕子上镶绿碧榴的银镯子,秦煜却抬手道:“你不知道一个姑娘家戴在身上的东西不能随意送人么?” 秋昙恍然记起,好像是有这么个规矩。 接着,秦煜唤小二过来,将自己的扳指脱下来递给他,道:“你们的元宵做得很好,我夫人很喜欢,这枚扳指押在这儿,明儿我派人拿五十两银子来赎。” 秋昙的脸腾一下红了,夫人?夫人?他居然说她是他的夫人? 周围客人也都齐刷刷望过来,见秦煜给了一枚扳指,便开始交头接耳。 小二捧着那枚玉扳指,看得眼都直了,虽识不出它的好处,可看秦煜的衣着气度,便知他身份不凡,于是呵着腰道:“小的替我们掌柜的谢过爷的赏赐,祝爷和夫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秋昙脸红得几要滴血,低下头玩衣带,秦煜将无骨灯提在手里,笑着提醒她:“夫人,我们该走了。” 秋昙这才后之后觉地起身,过去秦煜身后推轮椅。 “客官慢走,再来啊!” “掌柜的,掌柜的,您发大财了!” …… 却说秋昙推着秦煜出了面馆,原路返回,因下马车时没撑伞,这会儿只能从人家酒馆面馆的檐下走过。 风雪呼呼扑面而来,巷子上空由红线悬挂的花灯渐渐裹上了白,灯光愈发晦暗,道上铺了层细雪,每踩下去,一个浅浅的脚印。 “二爷怎么说奴婢是您夫人呢?叫人误会了。” “此刻不是,将来也会是,不算误会。” 一丝甜蜜从心缝里渗出来,秋昙抿了抿唇,不再说话了。 她默默推着秦煜走出巷子,往灯市那头去,秦煜却忽指了相反的方向,道:“再往前走一段便是揽月楼了。” 揽月楼? 秋昙觉这名字忒熟悉,猛地想起这是京城最有名的青楼,她不自觉冷下声调,“二爷去揽月楼做什么?您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么?” “知道。” “知道?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何知道的?该不会您原先常去吧?”秋昙抓轮椅的手紧了紧。 “我以后会常去,”秦煜回头,饶有兴味地望着她。 秋昙将轮椅一放,偏过头,“要去您自个儿去,奴婢才不去那地方呢!” “去见王爷也不成?” “去……”秋昙回神,瞪大眼望着秦煜,“王爷约您去那地方?呵!那他可真会找地方,不成,您回头得跟王爷说说,您是有家室的人了,去那儿不妥。” 秦煜知道秋昙在打趣他,因他才喊了她“夫人”,便笑道:“好,都听你的!” 正文 第286章 醋 接着,秋昙便推秦煜去了揽月楼,因前门太热闹,秦煜便命秋昙转个圈拐去后门。 叩响门后,一个半醉的小厮骂骂咧咧过来开了门,他见坐在轮椅上的秦煜,瞬间醒了酒,恭敬客气地问:“公子来做什么的?” 秦煜只说了一个字——烨,那小厮立即陪着笑脸:“原来是贵客,快请快请!”说罢引了他入内,直来到前院与后院相隔的一排厢房中,请他从厢房后门入内。 屋里氤氲着一股淡淡的脂粉香,胶东王和赵文贤坐在一洋漆描金小方桌两侧,桌上放着一对海棠蕉叶杯、蓝釉漱盂和一未具名的浅黄色信笺,他们身后各立着几个侍婢和护卫。 秦煜一入内,胶东王便迎上前,神色激动,“伯伦,这回真多亏了你!” 厢房外喧闹的人声盖过他的声音,秋昙和秦煜几乎只看见他张合的口型。 接着,赵文贤也上前,向秦煜问候了一句,而后便领着这些奴婢和护卫从美人屏风后,往隔壁厢房去了,秋昙见他们都走了,便也知趣地跟了去,走时还拿上了秦煜手中提着的花灯。 大约因赵文贤太像她曾经的学长,与他同处一室,秋昙丝毫不觉尴尬,也不如另外几个丫鬟拘谨,她自个儿独自坐在纱窗前,拨弄着手中的无骨灯。这灯骨架极纤细,外层糊的金色绡纱更薄如蝉翼,灯内有剪纸,轮轴一转,灯屏上便投下剪影,是一出男耕女织的情景。 忽窗外两个身姿窈窕的姑娘走过,在窗前驻足,轻声细语诉说床围之事,秋昙隐约听见两句,尴尬至极,正欲起身,又听见那姑娘说:“谢伯爷说我这儿不如原先挺翘好看了,年纪上来了就是这样,唉……” “听说多吃木薯粉,能养得又大又挺。” 秋昙忍不住想笑,却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个好点子,若是能在这个时代制作推广现代女性的文胸,说不定很受欢迎,至少在青楼肯定能大卖! “你是叫秋昙?”赵文贤忽而发声。 他在一旁观察秋昙许久了,因近来京城流言肆虐,说秦煜要娶他的贴身丫鬟为妻,那所谓丫鬟除了眼前这小姑娘,再没别个,可他看秋昙不仅没甚特别之处,甚至有点傻,一会儿脸色羞红不知在羞什么,一会儿仰头望天不知在想什么,不过她倒与他见过的其他姑娘很不相同,既不大家闺秀,也不像个守规矩的奴婢,那怕她谦恭地做出奴婢的样子,细看也能看出来,她只是在伪装,骨子里就不是个做奴才的。 秋昙听见他喊自己,倏地站起身,上前一礼,“奴婢秋昙,见过赵公子。” “你手里拿的什么,我瞧瞧。” 秋昙便递了那灯过去,道:“这是我家二爷给我赢回来的。” 赵文贤颔首,接过去,读了一回字谜,忖了忖道:“谜底是八卦?” 秋昙摇头,“不对,再猜。” “那便是算盘了。” “赵公子真有才,两回就猜准了!” “那你家二爷猜了多久?” 门口传来秦煜冷冷的一句:“看到第二句时,”说罢转着轮椅进来,脸色十分难看。 “二爷?”秋昙讪讪望着他,咽了口唾沫。 秦煜直盯着赵文贤,转着轮椅来到他面前,伸出手,“那是我的花灯!” 赵文贤也不知秦煜为何突然变了脸,只好将花灯递给他,扯出一抹笑道:“我只是借来看看。” 秦煜立即将无骨灯还给秋昙,着重道:“我给你的东西,你不能随意给外人,明白么?” “奴婢……明白,”秋昙低头,心道秦煜也忒小器了吧!怕秦煜跟赵文贤怼起来,秋昙回头冲赵文贤歉意地笑笑,便立即推秦煜出门…… 走出厢房,便见大雪纷纷,屋顶上已覆上了厚厚一层,秋昙将无骨灯仍递回秦煜手中,拉平整了披风,将兜帽戴上。另外两个胶东王派来的护卫跟在左右,一个打灯笼,一个打着把天青色罗伞遮在秦煜头顶,一同往外走…… “二爷,您生气了?”秋昙小心翼翼问。 秦煜冷哼了声,轻抚自己没戴扳指的大拇指,“你夸他有才,难道我没有?” “二爷有,二爷的才气无人能及,”秋昙着力夸他,“那灯谜他猜了两回才猜中,二爷却是只看了两句便猜中了,可见二爷比他机智得多。” “那你为何夸他,将我送你的灯也给他看,还同他有说有笑那么欢喜,你同我在一处时倒不冷不热的,”秦煜道。 秋昙立即伸出三根手指,指天发誓道:“天地良心,奴婢若待他好过二爷半分,叫奴婢……叫奴婢吃饭噎着,喝水呛着,奴婢之所以给他看花灯,是因他要看,奴婢总不好小气地不给他看吧?当初他还大方地赏了奴婢一个玉佩呢!” “什么劳什子,也值得你记到今日,”说着,秦煜从腰侧解下一枚结青色穗子的墨玉,递给她,“将他给的那个扔了,或赏给谁,你爱怎样都好,总之不能留在身边。” 秋昙一脸的疑惑不解,“二爷,您……” “快,拿着,”秦煜道。 秋昙咽了口唾沫,心道这个玉佩比那个青玉玉佩成色更佳,便只好“勉为其难”地接过了。 这时几人已走出揽月阁的后门,他们沿巷道直行,拐个弯,便上了朱雀大街,忽迎面匆匆走来一魁梧的男子,不是林良辅又是哪个? 正文 第287章 追夫 林良辅一抬眼也恰好望见秦煜,脚下一顿,似乎想躲,可意识到秦煜也在看他,他只好加快步子上前,抱拳行礼称二爷。 “你到这儿来作甚?”秦煜神色微凛。 林良辅尴尬道:“小的要去……去揽月阁。” 秋昙大为惊讶,“你不是说你母亲病重,妹妹又在读书么?有银子不买药交学费却来这儿喝花酒?” “不,不不不,秋昙姑娘误会了,”林良辅叹了声道:“我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说罢他便将自己近来的遭遇同秦煜等人说了。 原来安平县主是个十分执拗的,先是跟去军营给他送汤送水,陪他操练骑射,后头甚至打听到他家搬去何处,每隔几日总要买些人参鹿茸去看望他母亲,林良辅不胜其扰,好容易年后郡主把她关在府里,可这位县主不知听了谁的指点,闹起了绝食,郡主就一个女儿,自不舍得,于是亲自来寻林良辅和他娘,半是哄骗,半是威胁,把他娘吓得要死,斥他勾引好人家的女儿,给了他一顿家法。 安平县主听说她娘去威胁了林良辅一家,便也拿上吊威胁她娘,道:“娘,您尽管拆散我和良辅吧,京城已无人不知我与他的事了,若他家出一点事,人家都知道是娘您干的,况且如今京城世家中无人敢娶我了,您还不如成全了我与林良辅,他身手了得,又熟知兵法,不比那些会投胎的酒囊饭袋强啊!” 郡主娘娘叫她气得卧床三日,那以后也懒得管她了。 于是这几日,安平县主又来骚扰林良辅,不仅如此,今儿还非要跟他逛灯市,他瞅准一个空档,偷偷溜走,一路跑到揽月楼来,一则安平县主一个女流之辈,不可能入青楼来寻他,二则,她见他是个好色之徒,兴许从此对他死心。 秋昙听见林良辅的遭遇,一半同情,一半又想笑,她心道安平县主这样性情中人,知道林良辅进了青楼,她应当会立刻乔装改扮成男子,冲进青楼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拉出来。 见秋昙低着头窃笑,林良辅不高兴了,“秋昙姑娘你笑什么?” 秋昙头摇得拨浪鼓一样,道:“我没笑啊,我只是奇怪,既安平县主这样喜欢你,你为何不从了她,你不喜欢她么?” “小的蝼蚁一样的人,如何配得上县主,小的有自知之明!况且,小的还与林家的小姐有婚约,不能做那背信弃义之人!”林良辅斩钉截铁地道。 “想必过不多久,林燕芸会来向你退婚,”秦煜淡淡道。林燕芸正是林燕茹的堂妹,前些日子急着成婚,是因林老太太病重,想在她老人家去世前把喜事办了,这会儿老人家身子又好了许多,那林燕芸的夫婿,可也再挑拣挑拣了。 林良辅一惊,待还要再问,眼角余光忽瞥见官道上那人群里穿梭的红衣少女,他忙向秦煜告辞:“二爷,您的恩情他日小的定会报答,只是今儿得先走一步了,”说罢逃也似地往揽月楼正门去了。 接着,秋昙便推秦煜往官道上去了,一面走一面笑。 可笑着笑着,想到自己和秦煜也是主仆恋,也是一样隔着世俗鸿沟,她忽又伤感起来。 走过了最繁闹的朱雀大街中段,秦煜便命那两个护卫回去了,秋昙接过那把天青色罗伞递给秦煜,自然而然地道:“二爷您自个儿撑着,奴婢两只手忙不过来。” 秦煜却将伞收了,任由雪花簌簌落在身上,“你怎么一路都不说话?” 靴子踩入雪中,发出咔嗤咔嗤的脆响,“奴婢只是没什么可说的。” “我知道你担忧什么,安心,跟着我,我不会令你做妾,方才王爷告诉我,各州府开办学堂的政令已下,款项全由户部拨,夫子由翰林院指派,王爷做参详,这是一,还有一件更大的喜事,上回行刺的幕后真凶,已查出来了,圣上据此又贬了批贤王党的官员,骑墙派倒向王爷了,秋昙,会愈来愈好的!” 秋昙重重嗯了声,当秦煜披荆斩棘向前时,她或许帮不了他,可至少不会拖他的后腿。 雪愈下愈大,渐渐盖住两道车辙和秋昙深深浅浅的脚印。 …… 次日早起,推开门往外看,目之所及是白茫茫的一片,秋昙四处去看,发现如意门外两丛青竹都叫雪压弯了,有两株已压塌,正屋后那排芭蕉树也压倒了,她便和两个婆子将檐下的雪扫了,伺候秦煜用罢早饭,便同绿浓等人在院子里堆雪人。 大雪仍在纷纷扬扬地下,下了整整四日,到正月底才彻底融化了。 府里有些老家偏南边的,说家里来信,南边遭了雪灾,好些老人孩子活生生冻死,白菜大蒜也都烂在地里,百姓们过得很苦。 京城的米面菜蔬都涨了价,侯府厨房里又闹了几场事故,老太太无暇他顾,先料理了家事,到二月中,才想起来还有秋昙这回事。 这日,天朗气清,老太太派莺儿来请秋昙过去说话,秦煜却挡在她面前,自己跟了莺儿去万寿堂。 秋昙待在屋里,坐立不安,后索性摊开宣纸,提笔蘸墨,开始临摹字帖,好让自己静心。 好像过了一年那么久,终于听见院子里传来辘辘的轮椅声,她将紫毫一扔,提腿便往外跑,来到院中,见秦煜面色无悲无喜,她一颗心更是惴惴,随后接过绿浓的手,将秦煜推进正屋,终于小心翼翼问他:“二爷,怎么样呢?” “祖母同意我娶你做正妻,只是你得跟着她去学礼仪、见场面,她觉你有长进,不会给侯府丢面子了,才会为你我举行大婚。” 秋昙惊得几乎跳起来,她殷切地望着秦煜的眼,“二爷,您没哄奴婢吧?老太太真答应了?您同她说什么了?您不会也学安平县主的样子,闹上吊绝食吧?”说着,她竟抑制不住激动,放开秦煜,双手交握着在屋里踱来踱去,口里不住喃喃:“二爷您真没哄我吧,您没哄我吧?” 正文 第288章 学习(一) 秦煜见她这模样,也笑了,旋即抬抬手命她过来,秋昙这便乖乖走过去,蹲在他面前。秦煜将她揽入怀中,一手轻抚着她缎子一样的乌发,“不骗你,只是祖母向来严格,我怕你受不住。” 秋昙心道自己可是经历过高三和996的女人,还有什么可畏惧? 她轻拍着他的背,声口抑制不住的欢喜,“奴婢受得住,奴婢什么都受得住的!” 秦煜已为这段感情排除万难,连老太太这么古板的人也答应他们的婚事了,只剩下最后一点小小的艰难,她还怕什么呢?还有什么不可克服的呢?况且秦煜答应过她,大婚之后,她要开铺子,要做生意,他绝不拦着。 又有男人又有事业,天哪,这是什么美好未来啊! “二爷,咱们午饭喝一杯庆祝庆祝吧?”秋昙挣开他的怀抱,直直望着他。 “好,”话音才落,秋昙便在他唇上啄了一下,而后蹦蹦跳跳像只小黄鹂一样掀帘走出去,冲灶房大喊:“今儿午饭我请客,想吃什么告诉我,我请大厨房预备!” 院子里一下便热闹了。 而秦煜,还没从秋昙方才的吻中反应过来,他伸出食指抚了抚自己的唇,忽的笑了。 …… 次日,秋昙便去万寿堂给老太太请安。 莺儿进门去通报,旋即挑了帘子请她入内,她低着头走进大堂,微微抬眼,只看见那双黄褐色双面绣寿桃的绣子鞋,随意搭在脚踏上。 “老太太,奴婢向您请安了,昨儿二爷同奴婢说您已同意二爷娶奴婢做正妻了,奴婢叩谢老太太大恩,”说罢郑重跪下,双手加额,向老太太行大礼。 老太太手里的念珠仍拨拉个不停,她淡淡开口:“我是看在煜哥儿的面上,你若真对他有情,平日更得加倍悉心照料他。” 秋昙应是。 接着,老太太又絮絮叨叨了一大篇,大概意思便是秦煜待她十分诚心,多年来头回恳求她这个祖母,她才不得不答应此事,秋昙得好好跟着她学,方不辜负秦煜,另外,又夸了一番秦煜如何如何痴情,京城再寻不出愿娶奴婢做妻子的世家公子,暗示秋昙太过低贱,身份地位远远不能与秦煜相配,是她癞蛤蟆吃了天鹅肉。 秋昙愈听眉头愈蹙,虽说老太太这话说得不错,可也太直白,太不把她当回事了吧?罢了,忍了吧,暂且忍了吧,毕竟自己确实高攀。 大约唠叨了两盏茶的功夫,老太太才终于命秋昙起来,开门见山问她“你可读过书,识得字么?” 秋昙恭敬道:“奴婢识得字,看过两本诗集和一本账本。” 老太太倏掀眼皮子瞧她,面带诧异,“你识得字?千字文都认得么?” “奴婢认得。” “好,认得字便好,做煜儿的媳妇,你有许多要学,插花煮茶,抹骨牌下围棋,不过这些花架子都可先往后稍稍,头一个要紧的是肚子里有墨水,读书认字才是一切之本,这个本没立住,会再多的名堂无用,终究不明事理,顶不起事儿,”老太太缓缓道。 秋昙深以为然,还以为老太太要给她启蒙,命她读圣人之书,谁知她下一刻便命张嬷嬷,“把《女则》、《女训》及《列女传》这三本书给她。” 秋昙心道读这几本书还不如不读书呢,然而张嬷嬷捧着几本书过来了,她也不得不双手接下,谢过老太太。 “你说你认得字,先读几句来听听,”老太太道。 秋昙只好左手捧着三本书,右手翻开最上面一本《女则》,读道:“女儿经,仔细听,早早起,出闺门……” 老太太嗯了声,旋即打断她:“好了,就读到这儿,看来你果然识得字,那《女则》《女训》这两本限你五日之内熟读背诵,今儿两本各抄十遍,明日交上来给我看。” 秋昙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答应了。 老太太看了眼下首躬身立着的秋昙,面露嘲讽之色,她并非真心接纳秋昙,只是秦煜求得太恳切,她不好驳他,《女则》《女训》这等书,她并看不上,只是糊弄秋昙的,实则老太太很看重姑娘家的学识,她自己虽出身武将之家,只读了四书,可她不愿人家说平南侯府都是马背上的莽夫,是而对上儿媳孙媳的要求便读书识字,如此总能培养出几个有文才的子孙。 “既读书,便要下苦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要不得,夜里不可与煜哥儿胡闹,不然次日起不来,索性把铺盖拿过来,在万寿堂住下,日日晨起我好考你的功课,”老太太又道。 秋昙怀疑老太太故意隔开她和秦煜,便道:“老太太愿意留奴婢万寿堂住,日日监督奴婢的功课,奴婢求之不得,只是守诚手伤才刚痊愈,不好端抬,伺候二爷洗脚的活儿便都落在奴婢身上,二爷不许旁人碰他的脚,奴婢还是得日日回听风院伺候。” 老太太知道秦煜的性子,只好罢了。 接着,老太太便命莺儿预备纸笔,让秋昙在偏厅里抄《女则》,连午饭也由莺儿端过去。 虽是二月初,天儿还冷着,屋里不生火盆,秋昙冻得瑟瑟发抖,只得写一会儿便停下来,将手夹在腋下暖一暖,随即再提笔往下写。 午饭吃得也不如在听风院的好,一小碟麻婆豆腐,一碗菌菇汤外加一碗丫鬟吃的白米饭就对付了,随后她唤奴婢添茶,一个十七八岁的黄衣婢子拎着铜壶上来,倒了杯半温不温的茶,茶汤里飘着些散碎茶沫子,秋昙近来喝惯了秦煜的好茶,口养刁了,便道:“好姐姐,给我倒杯温水来成不成?” 与其喝这个茶,不如喝纯白水。 那丫鬟却一径往外走,“你将就着些吧,老太太肯留你在这儿习学,已是开了大恩了,还挑这个挑那个的,又没真当上二太太,还想喝主子的茶么?” 秋昙气得怔怔的,想说那丫鬟两句,又觉罢了,旋即端起那茶一口饮尽。 正文 第289章 学习(二) 如此抄书又抄了一下午,她一面抄一面在心里骂这都什么封建糟粕,要求女人这样那样,还活不活了,最后抄得腰酸背痛手抽筋,不得不停下来歇会儿,恰好张嬷嬷进门瞧见了,她欲言又止,最后拉起个脸。 秋昙见了也只作不见,仍旧甩着她的手,待休息好了,她才拿起笔又抄了几个字,正好秦煜派绿浓来接她,她于是起身,去向老太太告退,随绿浓回了听风院。 一回到正屋,秋昙便将那几本书和纸笔往八仙桌上一扔,瘫坐在玫瑰椅上。秦煜听见动静,转着轮椅从书房出来,见她这模样,笑道:“才去一日便不成了?” “不成了不成了,”秋昙软软靠着椅背,连连摆手,“今儿奴婢将《女则》抄了七遍,手都麻了,可还有三遍才完呢!” 秦煜天资聪颖,且写了十几年的字,并体会不了秋昙初学者写字的艰难,是而意识不到老太太给她布置的任务繁重,他道:“不急,用了晚饭再抄,”说罢他转着轮椅上前,拉起她小小软软的手,为她按揉指节。 不多时饭菜端进来,秋昙闻见烤鱼香,立时从椅子上弹起,走过去帮着,高高兴兴将碗筷摆上桌,为秦煜和自己盛饭,之后她一口气吃了整整两大碗,期间一句话没说,只顾着吃。 秦煜纳闷,放下筷子问她:“你午饭没吃么?” 秋昙酒足饭饱,端起茶盏灌了两口才道:“吃了,只是奴婢抄书抄得太卖力,不多久又饿了!” “饿了便吃些点心垫垫肚子,”秦煜亲自提壶为她续了茶。 秋昙嗯了声,心道哪有什么点心,不仅没点心,午饭都只两个菜,米饭只一小碗,连火盆也没生一个呢,不过这些话她不会拿出来说,怕坏了他们祖孙两个的感情,况且这都是小事,只要忍过这些日子,未来一片光明。 用罢饭,秋昙在屋里散了会子消食,而后便打水进屋伺候秦煜洗脚,伺候完了本该抄书,可她总也不想坐到书案前去,因着抄《女则》实在太无趣了。 秦煜看出她的心思,便将她原先抄的拿过来,浏览了一遍,他道:“这字写得……咳咳,剩下三遍我替你抄,我用左手,再故意写歪些,大约便同你的相似了。” 秋昙尴尬地嘿嘿两声,而后像个小猫咪一样蹿过去,用自己的杏眼巴巴将他望着,“二爷真帮奴婢抄么?二爷您待奴婢太好了!”说罢立即搬了张椅子过来,坐在秦煜身边。 秦煜敛袖提笔,就着现成的墨汁,用左手模仿她的字迹写起来。 因用的是左手,又要仿她的,便写得较平日慢些,秋昙便坐在一旁,双手托腮欣赏他的美貌,他近来又长开了些,眼窝更深,下颌干错利落,侧脸刀削斧凿般工整,一张极富权势的脸,而他捉着紫毫的手纤长白皙,腕子灵活,运笔有时飘逸如风,有时风驰电掣。 秋昙喜欢他专注的模样,一想到这么俊俏的男子以后要做她的夫君,甜蜜便从心缝里渗出来。 外头风声呼呼,秋昙怕秦煜冻着,便起身,轻手轻脚走到八宝柜前,轻拉开柜门,从里寻出哆罗呢披风来为他披上。 他觉身上一重,瞥了眼肩头,唇角微勾,继续笔走龙蛇地往下写。 秦煜愈写愈顺,不过一个时辰便抄完了。 待他搁下笔,秋昙立即将纸笔收拾好,随即走到秦煜身后,两食指按上他的额角,“二爷辛苦了,快闭上眼,奴婢给您揉揉。” 秦煜乖乖闭了眼,任由秋昙的小手在他脸上施为,那样温柔的触碰令他痴迷,直到她为他做了一套眼保健操,他仍觉不够,命秋昙:“再按一回,”秋昙便依言为他再做了两回,这才推他去床前,伺候他上床。 蜡烛熄了,只留下床头几上的两支。在这葳蕤的烛光里,秋昙也挑帐上了床。 她一手握成拳捶自己的肩,抱怨道:“才一日我这肩膀便受不了了,往后真不知怎么办。” 秦煜听罢,立即起身,将双手放在她肩头,轻轻按揉起来,“祖母一向严苛,她对我比对你有过之而无不及,你习惯了便好。” 秋昙瞥了眼正在为自己揉肩的手,身子一抖,回头看他,“二爷,您……您又是帮奴婢抄书,又是给奴婢揉肩,奴婢当不起啊!” “怕什么,”秦煜掰正她的肩,若无其事地继续按揉,“你日日伺候我,我伺候你一回,你受着就是。” 秋昙感觉自己的心要化了,想起才来听风院时,秦煜处处为难她,连喝口茶都百般地刁难,一会儿说浓了一会儿说淡了,一会儿说烫了一会儿又说凉了,把她磋磨得腰酸背痛,心情郁闷烦躁,谁能想到,这么难伺候的公子哥儿,居然有一日会放下身段,为她捏肩捶背。 “二爷,您真好!”身子往后倒,靠在秦煜胸口,脑袋仰着枕在他肩上,偏头望着他,两人的影子便像交颈鸳鸯一样映在墙上。 从方才秋昙为他揉额角,到他隔着一层薄薄的寝衣为她揉肩,他已动了情,这一声夸奖,像一支火柴,将他的情欲都点燃了,他含住她的耳垂,一吮……随即一手搂住她的纤腰,将唇从她的耳垂移至她耳后,而后向下吻住她纤长的颈。 “二爷,二爷,”秋昙的声儿变了调,猫叫一样,上身微微挣扎,却挣不脱,反而她寝衣的衣襟大开,露出一痕雪脯,秦煜瞧见,目光更变得晦暗不明。 终于,将她雪白的香肩剥出来,轻柔的吻落在她肩头,用低沉沙哑的声儿问:“秋昙,你欢喜么?”回应的只有她渐重的喘息。 秋昙浑身无力,已不知身在何处,只口里轻轻唤着“二爷,二爷……” 秦煜的唇忽触及一道粗糙,他稍稍回神,伸手抚了抚那片粗糙,似是一道疤,他知道,这是他抽的。 正文 第290章 入局 密密麻麻的吻落在疤痕上,似要抚慰这一鞭带来的伤痛。 渐渐他回想起那日抽她鞭子的情形,神思终于清明。 而秋昙已整个儿迷醉了,她抬手揽住他的脖子,像条鱼儿一样在他怀里蹭,她心想着自己横竖是要嫁他的,便今日给了他也没什么,便是将来嫁不成他,她也不会后悔。 可这时,秦煜却为她拉起了衣裳,唇贴着她的耳垂亲吻,那低沉暧昧的语调撩拨着她的耳朵,“来日我的腿好了,便要了你,好不好?” 他始终介意自己这双腿,想保有一点尊严,而不是在床上也让秋昙来照顾他。 秋昙体贴地嗯了声,回身过去抱住秦煜,将头埋在他胸口,重重喘息。 …… 自然,次日秋昙和秦煜都起晚了。 起身后秋昙伺候秦煜穿戴好,便交接给了绿浓,而后赶紧去料理自个儿,待盥手净面毕,她立即抱着那三本书和昨儿抄好的十遍《女则》,飞奔去万寿堂,连早饭也没来得及吃。 然而,即便如此,她仍迟到了一刻钟,老太太已偏厅里坐着喝了一盏茶。 “奴婢给老太太请安,”秋昙抱着书,硬着头皮往里走。 张嬷嬷训斥道:“一个小丫鬟,竟叫老太太等你,还不快跪下!” 秋昙只得屈膝跪下,将那几本书和自己抄的字双手呈上。 张嬷嬷上前,将最上层那十张她抄好的字拿起来,送过去给老太太过目,老太太眼睛不好,每张扫了眼,觉差不许多便没再计较,只道:“你这字写得不好,要多练,往后除了抄书,日日还得写五页字帖,不能叫煜哥儿代劳。” 秋昙硬着头皮应下,又忖了忖,忍不住道:“老太太,奴婢能不能不抄《女则》,抄旁的,诗词或账本也成。” 《女则》这玩意儿要多无聊有多无聊,秋昙一个字都不想抄了。 老太太冷笑道:“你不抄?能背了么?” 谁知秋昙道:“奴婢能背。” 老太太一怔,指着她,“那你背。” 于是,秋昙果然流利地背了一遍。 老太太和张嬷嬷俱是诧异,然而神色却故作平常,老太太道:“既如此,那便给她一本账本,今儿抄账本吧。” 秋昙道了声谢,这便欢欢喜喜地退出大堂,往偏厅去了。 随后张嬷嬷取了一本两指来宽的账本来给她,秋昙接了,强忍着饥饿抄起书来。 可背书于秋昙是小意思,抄书却不然,她到如今仍不大会用毛笔,写字慢腾腾如蜗牛,写的字歪歪斜斜如蚯蚓,如此抄抄停停,并没抄多少。 不过,抄得慢有抄得慢的好处。 这本账记着这些年侯府迎来送往进进出出的各样礼,秋昙发觉,原先几年周氏做寿时,收的礼大多是别致有新意,或贵而不俗的,譬如什么蜡制的佛手、葫芦西瓜和手臂那样粗的人参,杨贵妃跳霓裳羽衣舞穿的舞衣,还有王右军用过的文房四宝,不一而足,而这有些东西是有钱也买不来的。 然而近些年送来的礼多寻常,只显富贵罢了。 于是,黄昏时去向老太太告退时,老太太问她能不能看懂账本,她便将此事告知了。 老太太听罢,将茶盏放下来,怔了许久才命她退下。 秋昙走后,张嬷嬷又向老太太奉上一盏茶,道:“这小丫头心倒是细。” “这些年边疆无战事,戎儿又是个认死理脾气不好的,圣上还不许他与贤王一党走得太近,可不就叫孤立了么?”老太太唉了声。 接下来的几日,秋昙又抄了两本账。 她发觉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话很对,抄了两本账,对这个时代传统三脚账的记账方式,秋昙已领会得八九不离十了,不过,秋昙仍认为这种单式记账法,不便于监管核算,不如复式记账法。 于是,有一日,秋昙将其中一本账按现代复式记账法重新记了一遍,因凭证有缺,难度较大,秋昙只选了记得最完备的部分呈给老太太,粗略地讲解了复式记账方式,并向老太太阐述了这样记账的好处。 老太太本就是个颖悟绝伦的,听她一说,便觉出这样记账的好来,于是立即命府里两个账房来向她学记账。 从此,秋昙每日再不必抄书,只需教两个账房先生记账,她的午饭也逐渐丰盛,连小丫鬟对她的态度也变得恭恭敬敬了。 张嬷嬷也因此高看秋昙一眼,甚至在老太太面前替她说好话,“她若出生在哪个达官显贵家做小姐,与二爷倒也相配。” 老太太却冷哼一声,“不过小聪明罢了,不值一提。” “老太太,您……终究要赶她走?” “我不赶她走,我只教她要有自知之明,”说罢老太太放下茶盏,道:“把预备好的衣裙送去。” 张嬷嬷应是,这便过去梢间,将昨儿裁缝送来的一套鲛纱裙用朱漆描金托盘端着,送去偏厅正在教账房记账的秋昙手中,“三月三永宁侯府开春日宴,下帖子请了老太太和两位夫人,老太太命你穿上这一身,随她老人家过去。” 秋昙受宠若惊,连声道多谢,待张嬷嬷走后,她禁不住伸手轻抚托盘中的鲛纱裙,心想老太太终于认可她,要带她出去见侯府的亲戚了么?果然知识改变命运! 正文 第291章 温柔 酉时一刻,秋昙照旧向老太太告退,回听风院去。 她双手端着那套衣裙,像端着珍宝似的,一路小跑回听风院,气喘吁吁地叫门。 不多时翠袖过来开了,她神色紧张,向秋昙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秋昙忙敛了笑意,托着衣裙轻手轻脚走进院子,院子里静得出奇,绿浓和李妈妈立在灶房前,往正屋望,两个婆子蹲在院中,一面拔砖缝里长出来的小草,一面也拿眼睛往正屋瞟。 “你这个克母克妻的孽障,我早便让你母亲不要生下你,你母亲不忍心,终究害了她一条命,不仅害了她,照你这样子下去,将来只怕还要弑君杀父呢!”平南侯的愤怒地咆哮:“你若敢掺和他们的烂摊子,他日这家门你也不许进了!” 秋昙听了,大骇,忙往正屋去,才走到石阶下,便见门帘被甩起,一身玄色银纹广袖常服的平南侯从正屋出来,秋昙立即让至一边,低头行礼。 平南侯瞥了眼她,从鼻子里哼出极轻蔑的一声,大步如风往院门口去…… 满院子的人吃了定身丸般低头一动不敢动,待侯爷的脚步声远去,才敢抬起头,你看我我看你,深吁出一口气。 秋昙立即掀帘进屋,一眼便望见地上零落的紫砂壶和茶杯的碎片,及坐垫那样大的一块水渍。秦煜则背对着门坐在博古架旁,将架子上两个核桃拿在手里把玩,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秋昙这便将衣裙放在一旁的椅子上,敛裾蹲身去捡碎瓷片…… “不必捡,别伤了手,”秦煜自始至终没转过脸。 “没事的,奴婢捡起来您的轮椅才好过来,”秋昙继续收拾。 “你到我这里来,”秦煜偏了偏头。 秋昙只好起身,挑干净的地方下脚,缓步走过去。走近了她才看见秦煜右侧脖颈上一道不深的血痕,她伸手去抚那道血痕,心疼地问:“二爷,怎么了?” “紫砂壶碎片溅的,”秦煜说着,拉住她那只轻抚他伤口的手,将她拉入怀中,秋昙便乖巧地侧坐在他腿上,一手揽住他的脖子,深深望着他,“是因为奴婢,老爷才对您发火的?” “不是,”秦煜以额抵着她的额,垂下眼眸,“今日是我母亲的生辰。” 平南侯深爱秦煜的生母,而她正因生秦煜难产而死,是而每逢她的生辰,平南侯总忍不住要把他喊过去斥骂一通,发泄心中积攒的邪火,今儿之所以亲自过来,是听说他要随胶东王南下赈灾,他不愿秦煜卷入朝堂党争,便过来勒令他接下来几个月必须待在侯府,哪儿也不能去! 秋昙感觉此刻的他有一种不同以往的脆弱,像个渴求母亲呵护的小孩子。 她于是双手将他搂得更紧,哄孩子般轻声安慰他,“二爷,那些克妻克母的话都是江湖术士胡说八道的,您不要信,您母亲一定不后悔生下您,若她还在世,会很爱您,非常非常爱您,至于您和侯爷……侯爷也很爱您,只是他藏在心里不说罢了,您瞧,当初安平县主来侯府挑人做夫君,无论夫人如何劝侯爷把她说给三爷,侯爷也没答应,他心里始终想着你,想把最好的都给您,至于您与他不和,那是因为男子长到十八九岁,容易跟父亲起冲突,这是……呃……一段青春叛逆期,等过几年你们便会互相理解,重修旧好。” 秦煜嗤的一笑,用那双寒潭般的眼深深望着她,“你在说什么?” 秋昙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发觉自己说了很多现代词汇,他可能听不懂,于是道:“总之,一切都会好的。” 秦煜低头,将脑袋埋在秋昙颈窝里,深嗅她身上温暖的气息。 秋昙吓得一动不敢动,任由他这样靠了许久。 终于,秦煜抬起眼,目光恢复了以往的冷静,道:“元宵那场雪下得很大,南边几个州府遭了灾,王爷半月前已南下赈灾,我明日也预备过去,大约去两三个月,我回来时,你要养得像淑兰那只白猫一样。” “啊?那不是很胖?”秋昙笑道。 秦煜颔首,“抱在怀里才软和。” 秋昙吐了吐舌头,旋即又低头挨着他的肩,“二爷您尽管去吧,奴婢会顾好自己,况且,老太太也会护着我的,她今儿给了奴婢一件衣裙,说明儿要带奴婢去赴宴呢,呀!那明儿奴婢来不及送您了。” 秦煜道:“有什么可送的,两三个月便回来了,你去把那衣裙穿上,我瞧瞧。” “好嘞!”秋昙立即起身,将椅子上那件裙子拿起来,兴冲冲跑进梢间里换上。 再出来时,不仅换上衣裙,也梳好了头,只见她头梳百合髻,髻间斜插一只羊脂色海棠小簪,一支鹿鹤同春簪,上身着团锦琢花衫子,下配藕粉色散花如意云烟裙,如意凌花隔扇透进来的春光晕染了她,裙衫上的每一朵绣花,甚至每根头发丝上都有光芒跳跃。 秦煜禁不住连连颔首,“好看,只是你穿得这样好看,我反而不愿意你去了。” 秋昙在秦煜面前转了个圈儿,又落在他怀里,“老太太命奴婢随同,奴婢可不敢不去,”说罢在他唇上啄了一口,待秦煜要深入时,她却又立即起身躲开,俏皮地冲他眨眨眼,便回了房,重新换回原先的装束。 而后,秋昙和绿浓一同将地上残盏收拾了,又为秦煜打点好包袱和车马。 当夜,秦煜和秋昙紧拥着睡下。次日一早,秋昙甚至来不及伺候秦煜洗漱,只把自己打扮好了便立即赶往万寿堂。 秦煜昨儿说只去两三个月无须送别,可今日他却不可抑制地生出些离愁别绪,恨不能把秋昙做成个挂件,好戴在身上日日不离。 正文 第292章 赴宴(一) 秋昙倒没觉着什么,她欢欢喜喜过去万寿堂向老太太请安。 见她这一身装扮,莺儿和张嬷嬷等人都十分诧异,因她不仅生得好,也不像寻常奴婢那样畏畏缩缩,一打扮起来,简直将要身边的秦淑兰和秦淑云都比下去了。 秦淑兰秦淑云二人难免不服,一齐问老太太:“祖母,您该不会也要带她去吧?” 老太太坐在上首,不紧不慢地吃着燕窝,“我是要带她去,旁人若问起来,你们便说是南边来的远房表妹。” 姐妹两个对视一眼,不情不愿地说知道了。 秋昙这便向二人行礼,道:“奴婢有许多礼节不懂不会的,还得向小姐请教,请小姐抬举。” 二人对她视若无睹,说笑着往外去了。 秋昙也不生气,她也只是口头上客气客气,其实没指望两位千金小姐能指点她。 接着,老太太领着秦淑兰、秦淑云和秋昙去了府门口,不多时,周氏和林氏也盛装过来了。老太太独乘一八人抬大轿,周氏林氏和秦淑兰秦淑云四人同乘一朱轮华盖车,秋昙单独乘一蓝呢小轿,后头各人的贴身丫鬟等又挤了两车。 因是女眷出行,分为慎重,前头长随小厮开路,轿子左右两边都有小厮隔开行人,后头还跟着十多个,一行人浩浩荡荡从朱雀大街一路行至康宁街,最后在一气派的府门前停了下来。 秋昙下轿,便见周围还停着各色软轿香车,有家丁在外疏通,一抬眼,便见一气派的府邸,黑漆鎏金匾额上御笔亲书“永宁候府”几个大字,朱红色八纵八列的金钉大门大开,往里望,一雕八仙过海的白玉照壁挡住了院中景致。 小厮送上帖子,接着便有门房将人迎进去,她们绕过照壁,从抄手游廊往里,两边花木掩映,怪石嶙峋,待走过一道白玉桥,只见厢房夹道里迎出一众妇人,为首的便是今日的东道主永宁侯夫人。 这位夫人生得浓眉大眼,身宽体胖,身穿豆绿色遍地洒金缂丝对襟长褙子,外罩深绿色的流云暗纹比甲,腰间的紫玉禁步随着她的步伐鸣叮作响。 她不急不缓走上前来,向老太太请安,笑道:“去年的春日宴老太太不肯赏光,我们老太太总念着您,今儿可算来了。” “人老了便愈发惫懒,今年精神头好些怎敢不来?我那老姐妹怎么样,身子骨可还健朗?” 永宁侯夫人这便领着老太太等人往东边花园里去,边走边说她婆婆病中的情形,接着又向周氏和林氏打招呼,旁边的夫人们也都互相寒暄,带了儿子来的妇人同人寒暄的间隙也会往这儿那儿睃一眼,看年轻小姐。 因着这春日宴本就是各长辈带着自家哥儿姐儿来相看的,只有与永宁侯夫人交好,朝中四品以上官员或侯爵之家的夫人才能受邀,里头的青年男女各个非富即贵,之所以老太太去年不来,今年过来,便是为两个才及笄的孙女儿物色佳婿。 秋昙头回赴春日宴,并不明白她们要做什么,只隐约察觉有几位夫人朝她看过来,目光一掠而过,好像在看她,又好像不在看她,她也迷糊了,直到一位夫人盯着秋昙,和颜悦色地问周氏,“这姑娘生得真真可人疼,是你家什么亲戚,怎么藏着不带出来。” 周氏瞥了眼秋昙,“今儿不就带出来了么?这是我们老太太的远方表亲,湘州那小地方人,特地带出来见见世面。” 秋昙身子微僵,想着此刻自己是该假作羞涩一语不发呢,还是做个自我介绍呢?最后她也只是向那夫人施了一礼。 听说只是老太太的远房表亲,又是湘州的,方才还总盯着秋昙看的几位夫人,这会儿都不再看她,转而看向秦淑兰和秦淑云,问她们平日爱做些什么。 同行的另外几个小姐都互相认得,自有她们的话说,譬如京城新开了家胭脂铺子,里头的胭脂如何如何好,去年谁家的哥哥去波斯,带来了几样没见过的料子,想拿来裁衣裳,不知裁什么样式的好。 各人有各人的玩伴,各人有各人的话说,只秋昙一个,沉默地跟着,与她们格格不入。 其实她对她们谈论的衣裳首饰不感兴趣,可想着自己今日就是来结交朋友的,将来要嫁秦煜,交际场面少不了,总不能闷葫芦一样什么也不说吧,于是听到她们衣裳料子和绣花时,秋昙也会适时插一两句话。她们会问秋昙一两句,然问过了便继续说她们的,并不理秋昙。 既融不进去,秋昙也就不强融了。 其实这圈子里的姑娘并不爱主动结识人,除非对方是国公府侯府的小姐,才会上前巴结巴结,旁的一概须人引见,才能玩到一起去,而秦淑兰秦淑云不屑向她们引荐秋昙,自然个个都孤立她。 老太太正是看中这一点才领秋昙过来的,既然繁重的功课没压倒她,那便把她带来受受冷遇,令她认清认清自己。 正文 第293章 赴宴(二) 不多时便到了永宁侯府的花园,园子仿江南的园林格局,移步换景,曲径通幽,结构精致,景色秀美。 众人走过桃林,便来到一片草地上,初春,草色青青,其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嫩黄、浅紫的小花,这草地上有十几张大理石案及配套的石凳,其上放着各色瓜果点心。 夫人们大多围案而坐,吃着点心话家常,唠近来京城里的新鲜事儿,年轻姑娘和男子以这草地的中心为界,东男西女,各自玩耍。 三五成群的男子坐在这个或那个大石上对诗、谈论些斗鸡遛鸟,戏子优伶的玩乐,也有在更远处蹴鞠打马球的。 姑娘们所在的西边有一片桃林,桃花尚未盛开,只有密密麻麻的花骨朵儿缀在枝头,也煞是好看。 不仅有姑娘们结群去林中赏花说话,今日受邀的青年男女中,还有本就认得,或自小青梅竹马是表兄弟姊妹的,或已有媒婆上门相看了,就要说定,借着今日这时机让男女双方碰一碰面的,便都往桃林和不远处的水榭里去。 还一条长而曲的溪流流经桃花林外的竹林,秦淑云和秦淑兰便与十多个姑娘一同去了溪边,留秋昙一人在草地上,秋昙觉自己干站着傻了吧唧的,且夫人们还都在看她,她不好意思,只能跟了秦淑云去。 原来,这群小姐们要玩一个流觞曲水的游戏,每隔四五丈的距离站一个人在溪边,由领头的那个出题限韵,起头作诗的第一句,而后用一巴掌大的精致小木舟,载着一杯酒,往水上放,任舟漂流,后边的人要依次截住这小舟,联下一句诗,谁的韵脚错了,或对不上来,便得喝了这酒,且还会受领头的差遣,去做一件事。 秦淑云抬手说她要起头,众人允了,为应景,她便出题《春日宴》,命作五言排律,限“十三元”的韵,众人皆道好。 接着,各人便下去排队了。秦淑云见秋昙默默站在一边,心知她不能作诗,想令她出一出丑,于是故意向秋昙招手,“你也来呀!” 众人齐刷刷看向秋昙,心道难道秦淑云要带她这个远方表姐玩儿么? 秋昙知道秦淑云不怀好意,若她对不出下句诗,秦淑云必会差遣她做一件极丢脸的事,她没法儿,只能拒绝道:“今儿头疼,容我先去歇息歇息,”说罢秋昙便转身往草地上走…… 秦淑云也立即跟上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嘲笑她:“以为穿了件像样的衣裳就真是千金小姐了?你还差得远呢!” 秋昙步子一顿,偏头深深看了眼秦淑云,秦淑云有些怕她,却又不甘示弱,重重哼了声,便回身走回人群中,冲众人喊道:“我表姐她不会作诗,我们就不为难她了。” 背后传来阵阵哄笑…… 有人讶异道:“你表姐没读过书,不识字么?竟连诗也不会联?” “你表姐不会是哪个小城镇来投亲的吧?” “嘘,小声些,当心人家听见。” “听见就听见呗,谁也没污蔑她。” 秋昙藏在袖子里的手紧握成拳,脚下行得愈发快了。 其实她早便想到过有一日自己要行令作诗,是而十几日前便请秦煜给她写了十几首,她都一一背下了,本以为今日能派上用场,谁知秦淑云要以《春日宴》为题,还限了韵,她背的没一个相符的,得现作,而她并不会作诗。 可不会作诗又怎么样呢?她心道我之所以不会作,也只是没学过罢了,我学过的你们也一样不会! 可转念一想,她会的在这儿起不了作用啊!九年义务教育,加四年的应用经济学知识,在一群吃喝玩乐的京城贵女中能发挥什么作用?而往后她真嫁给秦煜,便要经常应付这种场合,那她还得为此专门学作诗? 鱼儿不在水里游,非得上岸学人走路?大可不必! 正文 第294章 赴宴(三) 自个儿想通了,便不再觉着尴尬,秋昙于是抬头挺胸大大方方地往草地上去…… 那片草地上,老太太同永宁侯的母亲陈老太太坐在离人群最远的一张石案前。陈老太太满头银丝,不能站起,只躺在摇椅上看天,老太太从桌上的点心里挑了又软又好克化的枣泥糕,掰开了喂到陈老太太嘴边,说起她们年少时的趣事。 陈老太太感叹:“那样的日子再回不去了,如今我只能在晴朗的时候,出来看看,看儿孙们像我们幼时一样自在地弹琴、作诗、跑跑闹闹,便觉我们又活回去了一样。” 老太太颔首说是,目光放向更远处,正望见秋昙独自一人快步走回来,身边没一个玩伴,她叹了声道:“同旁人我是不会说这个话的,可我们是闺中的交情,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其实到了这个年纪,不过掰着手指头倒着数日子罢了,没什么可活,只是儿孙还小,还盼着他们娶妻生子,只要他们能好,有些事我宁可对不起良心,宁可得罪佛祖。” 陈老太太笑着指了指她,“这是什么话,从来华南寺捐香油钱最大方的就是你,佛祖也喜欢你呐!” …… 而与此处隔着七八桌的另一边,十多个夫人围坐一桌,奉承着一着铁锈红妆花褙子的贵妇人,这便是定国公夫人,才刚携了三个儿子过来,他们此刻就在东边的马球场上,同另外几个候府的哥儿打马球。 接着有几位夫人携自家的女儿过来,向国公夫人见礼。 几个侍郎家、伯爵家的姑娘明争暗斗地表现,在国公夫人面前比嘴甜,比才艺。不多时,便有奴婢搬了琴和筝上来,几个姑娘轮番上阵,明着弹琴助兴,实则既为了讨好国公夫人,又为了吸引不远处几位公子的目光。 于是,秋昙回到草地上时,便见这儿除了两桌妇人,还零星坐着七八个年轻姑娘,秋昙便挑无人的一桌坐下…… 石案上瓜果茶水齐备,正中间放一七色攒盘中,盛着七样干果,一色巴掌大的定窑白瓷小碟里放着百合酥、翠玉豆糕、螃蟹酿橙、螃蟹小饺儿等南北、海陆、甜咸、冷热、荤素点心各色各样共四十九碟,四个甜白釉高足盘里盛的才从南边运来的早枇杷或冻在冰窖里的奈和梨子等瓜果,各个洗得干干净净,上头还带着水珠。 秋昙跟着秦煜也吃过不少好东西,可这席上仍有些她从未见过的点心。 她四下扫了眼,见旁边几桌的小姐也都在吃点心,她便也心安理得地吃起来,她不敢尽着一样吃,便每样吃一两个尝鲜,不多时,又有悠扬的琴音飘来。 在这样一个晴朗的日子,悠闲地吃着点心,听着曲子,她简直想伸懒腰,想在草地上打两个滚。 然而才吃了一会儿,便见秦淑云同另外十多个小姑娘嘻嘻哈哈过来了。她们自然地走到秋昙这一桌坐下,口中仍然谈论着方才联诗的趣事。譬如谁谁谁只对出半句,被罚去东边的马球场上转一圈,回来羞得脸色通红。谁谁谁是故意对不出来的,就是为了去东边看情郎,她们偏不遂她的愿,罚她去向永宁侯夫人讨一杯酒喝。 见秋昙只顾埋头吃点心,秦淑云故意道:“表姐,你方才没去,真是可惜了。” 听见这声“表姐”,秋昙险些没噎着,忙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秦淑云见她仍不言不语,便抬手示意侍菜的婢子过来,附耳悄声说了两句,那婢子立即退下了。 不多时便有几个绿意婢子端着一色黑漆描金海棠托盘上前,将秋昙这一桌一半的点心撤下,摆上另外一些小食,有水煮鲍鱼、双色鱼头和炸鹌鹑等。 秦淑云等人这才动筷子,先夹了块鲍鱼,蘸了一旁的墨子酱,缓缓送入口中,秋昙便也学她们的样子吃鲍鱼,如此吃过四五样小食后,发觉方才还嘻嘻哈哈说个不停的人静了下来,她抬眼看,只见那四五个小姑娘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目光扫过她时,还都笑起来。 秋昙心知她们是在笑她,可她知道这些人就是想看她手足无措的样子,是而她们愈是笑,她便愈镇定,大大方方地吃她的点心。 终于,一紫衣小姐忍不住道:“你难道没吃过京城的鱼三样么?” 秋昙放下银筷,微笑着看向她,“没吃过,这倒要向你请教请教了。” 那紫衣小姐用筷子指了指她面前的几样小食,“就是这三样,鱼骨汤、焦溜鱼尾、双色鱼头,”说罢她放下筷子,十分得意地道:“吃这几样菜呢,有个讲究,要先吃鱼骨汤润喉,再用焦溜鱼尾,最后才是双色鱼头,这鱼头还得蘸你手边那个辣酱,我方才看你先吃鱼头,再吃鱼尾,而后才啜了口汤,顺序错了,那入口的味道也就不一样,像你那样牛嚼牡丹的吃法,是暴殄天物,一品居的厨子见了,宁可不收你的银子,也再不许你去吃了!” “是啊,你这样吃,幸而是在这里,若在一品居,人家会笑话你是小地方来的,连吃个鱼也吃不明白,”另一姑娘也嘲笑道。 秦淑云等人不说话,只抿着唇笑。 她就是看不惯秋昙一个下贱的小丫鬟,靠着爬她二哥的床,便能在外与她称表姐妹,与她平起平坐。 秋昙淡然地笑了笑,“幸亏你指点,不然我就吃错了,”说罢,果然按那紫衣小姐说的顺序,先舀了口鱼汤入口,再夹了块焦溜鱼尾,最后才抠了块鱼头肉下来蘸酱吃了。 说句实在话,她没觉着有什么不同,但却仍是颔首道:“确实滋味儿不一样。”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心满意足地笑了。 然而,下一口再吃时,秋昙却仍按她自己的,先吃鱼头,再吃鱼尾,最后喝汤。 秦淑云等人见如此,面色渐渐冷下去,她们本想让秋昙丢脸,乖乖按她们的规矩来,可秋昙却偏不。 那感觉,便好像秋昙压根没把她们放在眼里,方才对她们的认同,也不过是迫于她们的身份,故意敷衍,如此,倒把她们衬得像个笑话了。 正文 第295章 赴宴(四) “你们看着我做什么?”秋昙故作不解地望着她们,不紧不慢地继续夹她的焦溜鱼尾。 秦淑云是个极固执的,若秋昙方才顺她的意,做出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便能消解她心里的不平衡,她也就懒得再戏弄秋昙了。可秋昙不就范,反而显得她和几个姐妹无理取闹似的,如此,她便偏要她出一回大丑不可! 于是,秦淑云起身,走过去国公夫人那一桌,向众人屈身行礼,软语说了几句,再回来时她神色得意,笑对秋昙道:“姐姐,国公夫人让你露一手,待那柳惠如弹完凤求凰,你便去接她的手。” “我不会弹琴,”秋昙立即放下碗筷站起身。 “那你自个儿去跟国公夫人说呀,”秦淑云歪着头看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秋昙没法儿,她确实不会弹古琴,只会拉小提琴,可惜这个时代没有,二胡倒也能拉一拉,只是二胡不是什么上得台面的乐器,思来想去,只好用二胡拉一曲《空山鸟语》。 于是她赶在柳惠如曲终之前,赶到国公夫人那一桌,向国公夫人蹲了个礼,自称是侯府的远房表亲,而后道:“夫人,淑云方才闹着玩儿,说我要弹琴,其实我琴弹得不佳,二胡拉得好些——” “二胡?”未及秋昙把话说完,一桌人先捂着口笑了,因从未有人在春日宴上拉二胡,想想那场景都好笑。 国公夫人看这些姑娘弹琴跳舞的才艺已看得乏了,这会儿便是来个天籁之音她也懒得听,于是淡道:“不必了,二胡多悲音,春日宴上不适宜。” 秋昙想说她要弹的曲子不是悲曲,可见国公夫人脸色不佳,于是知趣地应了声是,便敛目颔首退下了。 才走出几步,便有莺儿过来,请她去老太太跟前回话。 秋昙只得跟着过去。 老太太见了她,冷冷道:“你无事跑去国公夫人面前做甚?” 不及秋昙解释,傍边躺在藤椅上的陈老太太便直直盯着她,先开口问道:“这是……是淑兰不是?”说着抬起手,傍边的侍婢会意,立即递上眼镜。 陈老太太便半支起身子,接过眼镜,遮在眼前细看秋昙…… “这是与我娘家连宗的一个亲戚的孩子,叫昙儿,”老太太介绍道。 秋昙向陈老太太一礼,“见过老太太。” “啧啧啧,好标志的姑娘,竟不是你们淑兰?我看比淑兰还生得可人,快快快,过来我瞧瞧,”老太太笑得和蔼。 秋昙两步走上前,伸出手由陈老太太拉着,陈老太太捏着她软软的小手,从头发丝到脚后跟看了一圈儿,禁不住连连感叹:“面善有福气,是个福相!”接着便又拉着她的手,问她的生辰八字。 老太太立时明白陈老太太的用意,她这是想给孙子物色媳妇,于是老太太立即放下手中茶盏,打断道:“这孩子命苦,生在湘州,灾民流寇都往那儿流蹿,乱得厉害,她爹娘死了,若不是还记得有我这门亲,过来投奔,只怕命也没有了!” 这话是为了提醒陈老太太秋昙不堪的身世,陈老太太唉了声,将自己枯瘦腕子上的翡翠镯子褪下来,戴到秋昙手上,道:“好孩子,你不容易。” 秋昙推辞不受,陈老太太却肃了神色,道:“戴着,你头回来我府上,没准备什么,这个见面礼得收着,这是礼数。” 秋昙看了眼老太太,见她不反对,便接过那镯子,深谢了陈老太太,站到一边去了。 陈老太太慈爱地望着秋昙,惋惜道:“多好的孩子,生得菩萨相,若是你外孙女儿,我即刻便聘来做我枫儿的媳妇,可惜没生在你府上。” “是她没这福分,”老太太又掰了一块枣泥糕送到陈老太太口边,待陈老太太抿着吃了,老太太才接着道:“咱们这样的人家,为儿孙娶妻不能像平常百姓家一样随心,首要得看姑娘的家世人品,他们男人各个都在朝中做官,便今日不在,将来也是要入仕途的,朝中无人,没个助力,人家青云直上时,他便寸步难行,家中的顶梁也寸步难行,这个家还有什么指望?不仅家世,姑娘的人品才学也是要紧的,琴棋书画必要通的,至少人家让你弹个琴做个画,不能傻愣愣杵着,什么也拿不出手,如此不仅矮人一等,往后也教导不好子女。” 陈老太太连连颔首,附和道:“是这个道理,昙儿若生在你家,与我们枫儿是极相配的,真真可惜了!说起枫儿,这孩子真叫我忧心,今年已二十有二,正妻不愿娶,整日跟个下九流的戏子混在一处,收作外室了,气得他老子没打死他,那戏子也是心里没成算,不看自个儿什么身份,就大言不惭说要嫁给枫儿,枫儿养伤时她要来瞧他,叫他母亲赶出去了,也就是我们这样诗礼人家,换做旁的,早弄权把这戏子赶出京城了!” …… 她们一字一句都恰恰戳在秋昙心上,秋昙甚至怀疑,是否今日老太太带她过来,就是为了让她尝尝冷眼,先是那些夫人小姐们不理她,给她难堪,再就是故意在她跟前说这样的话。 结亲要门当户对,戏子连做候门公子的外室也不配,那她一个奴婢的身份,要做正妻也是痴心妄想了! “昙儿,”陈老太太忽的向她伸出手,秋昙忙走近两步,伸手过去由她握着。 “我虽头回见你,可看你面善,便总想替你说亲,侯爷门下有个举子,家中不是大富大贵,却也有几亩薄田,更生得一表人才,我看你同你倒相配。” 秋昙心道老人家怎么都喜欢说媒呢? “我才及笄,还不急着说这个,”秋昙道。 陈老太太见她面无羞色,便知她是真不愿意,“怕不是嫌他家贫?孩子,做人要脚踏实地,他将来必有造化的,只要你吃得几年的苦……” 陈老太太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大概意思便是她配这样的人已是极好了。 秋昙虚应着,她发觉这些世家大族的贵妇人小姐们也个个精明,捧高踩低得厉害,什么样的人可交,什么样的人不值得交,什么样的人拿来做媳妇,什么身份配什么身份,她们心里都有一杆称,那是她们的交往中不可打破的潜规则,她们互相抱团,围得铁通一般,令她这样出身微贱的奴婢,无论如何也挤不进去。 正文 第296章 排挤 两个老人家又拉起了家常,秋昙在旁侍立,听了好些话在心里,渐渐郁郁不乐。 不多时便到了午饭时分,陈老太太因喜欢秋昙,便命她伴在身边,同桌的还有国公夫人和另外几位侯夫人,她们只客气地问了句秋昙是谁家孩子,饭桌上便再没搭理她了。 用罢午饭又坐了会子,老太太向陈老太太告别,这便携众人出府,登车上轿,浩浩荡荡地往平南侯府赶。 轿子一晃一晃,里头的秋昙身子一颠一颠,心里仍在想方才的事,愈想愈觉老太太今儿带她出来别有目的,甚至怀疑老太太从未认同过她,答应把她嫁给秦煜那些话,也可能是哄秦煜的,所以……一切又回到原点了! 而老太太不同意,侯爷不同意,他们能走下去么?别说是在这个时代,便是在现代社会,父母全然不同意的婚姻,也矛盾重重,举步维艰。 抛开身份,单说自己这个人,这份感情,秋昙自认还是配得上秦煜的,虽然才艺比不上这些京都贵女,玩游戏也格格不入,可她清楚,她有她自己能做的事,只是恰好不在她们的要求之内,不在世俗对一个公侯夫人的要求之内罢了,就像考试时老师只看分数,可不管你会不会弹钢琴,会不会画画。这种错位,便是她的无奈! 而论起家世身份,秋昙有自知之明,知道丫鬟配不上侯府公子,老太太不愿成全也无可厚非,是而老太太命她抄《女则》,不给她好饭好菜吃,她也毫无怨言。 正忖着,身子忽的往下坠,秋昙禁不住叫了声,双手紧抓轿子里的矮凳,接着“乓”的一声,抬轿的木梁彻底断开,正好轿夫们将轿子放下,秋昙双腿着了地,一颗心才放回肚子里。 “怎的了?”前头管事的问。 “轿梁”轿夫回。 “秋昙,你去坐后头的丫鬟的马车,”管事的道。 秋昙无法,只好掀帘下轿,向后头那辆马车走去,还不及到近前,便见车帘便掀开,一管事婆子探出头,冷冷睃了她一眼,“这儿挤得很,坐不下了,坐后一辆吧!”说罢便放下帘子。 这管事婆子与秋昙她娘有过节,又看不惯秋昙飞上枝头变凤凰,自然有空位子也不给她坐。 秋昙也不想与她争执,这便往后一辆马车去。 这一车都是秦淑兰秦淑云身边的小丫鬟,她们虽允了秋昙上车,却含沙射影地讽刺她:“若我们主子是个哥儿便好了,这样我便要做他的通房丫头,将来好挣个正头主子!” “你想得倒美,主子哪有那么好做的,终究还得归到我们丫鬟堆里来!” “呵呵呵……” 秋昙帘子一掀,喊道:“停车!”马车一顿,车里立时鸦雀无声。 一旁的小厮见秋昙要下马车,忙上前拦道:“前头便是集市了,人多眼杂,姑娘快上马车。” “我就想出去走走,透透气,”秋昙提着裙摆,踏着马扎不由分说地下了车,在一边随行,众小厮都疑惑地看向她,她却只作不见,自己走自己的。 前头秦淑云听见动静,也撩了帘帷往后看,见秋昙随行在马车一侧,立即拉身旁的秦淑兰,“你瞧瞧她。” “你们规矩些,前头就是集市了,”周氏说着,将两人拉回来坐下。 秦淑云道:“母亲,我瞧见秋昙下了马车,跟小厮们走在一处呢,你说她这么不懂规矩,怎么二哥偏偏喜欢她?” 林氏笑了声,打趣道:“你不也不懂规矩,你爹不一样喜欢你?” “那不一样,女儿再不懂规矩,也不会抛头露脸的,跟一群小厮走在一处,哼,祖母还让我们喊她表姐,带她赴宴,她也不瞧瞧自己配不配,连个鱼也不会吃,诗也不会联,带过去丢我们侯府的脸罢了。” 秦淑兰也附和,“祖母近来不知怎么了,原先是最恨这些贪心没知足的奴婢,这会儿就因她会记几笔账便答应让她嫁给二哥,殊不知她开了先河,往后还不知有多少奴婢往上蹿,到时如何禁得住?” 周氏只笑笑,不说话,林氏道:“你们祖母还没老糊涂,哪里就让个丫鬟上来了。” …… 大约半个时辰后,一行人回到平南侯府。 秋昙走得大汗淋漓,绣鞋也磨破了,然她顾不得这个,也顾不得主子奴婢们异样的眼光,一进府门便快步往听风院去…… 她心里祈祷秦煜还没走,她还能赶得上送送他。 一口气跑到院门口,秋昙气喘吁吁地叩了门,是翠袖过来开的,她一面往里走一面问:“二爷走了么?” 翠袖回:“用罢午饭便动身了,还带了绿浓姐姐和守诚去。” 院子里果然静悄悄的,秋昙怅然若失,有气无力地道:“还有热水么,我想洗个澡。” “我去给姐姐预备,”翠袖说着,回身去了茶水间,将原用来煮茶的热水提去了净房。 秋昙则慢慢悠悠地往正屋去,她掀帘入内,屋里什么都没变,只是少了个人,便显得空空荡荡。 而后,她提着步子走进梢间,从八宝柜里拿自己的裙衫,发觉旁边放秦煜春衫的那一层空了,突然心里也空落落的,她今日有许多话想同秦煜说,都只能存在肚子里了。 接着,她抱着裙衫去了净房,沐浴了小半个时辰,才回房,用洁白的棉布巾子擦干了头发,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穿着平日常穿的浅蓝色绫裙,做寻常丫鬟打扮,反而顺眼,那身赴宴的裙衫漂亮,可她穿着,只是不伦不类的半个小姐半个丫鬟罢了。 待弄干了头发,她便用一紫色发带绑了,在书案前坐下,开始铺陈纸笔,临摹字帖。因屋里温暖,右手边春瓶里一支含苞的桃花吐蕊,明媚鲜妍。 …… 秋昙写了整整十三页,直到暮色昏沉再看不清字时,才起身去点蜡,然而胸中那股不得抒发的郁郁之气又来扰乱她的心绪了。 她用火折子,将两掖蜡点亮,琉璃灯罩一一盖上,屋里顿时亮如白昼,这时,屋外传来翠袖的一声,“姐姐,我把饭菜端来了。” “端来做什么,我跟你们一块儿在灶房吃,”秋昙一面说,一面走过去拉开帘子,只见翠袖手里端着红漆描金海棠托盘,托盘上盛着五菜一汤,皆是秦煜的例菜,另还有一碗碧梗米饭。 “二爷走前特地叮嘱我们,说要把姐姐你当做他一样伺候,饭菜也按他在时的规矩做上来,”翠袖笑着冲她眨眼,“姐姐,二爷对你可真好!” 秋昙也噗嗤一声笑了,道:“他对我好,我对你们好,快端去灶房,咱们一起吃!” “好嘞!”翠袖应声,欢喜地将菜饭又端回灶房,秋昙也跟着过去了。 接着,秋昙便和李妈妈、翠袖及两个婆子一同吃了饭,那两婆子还说:“托秋昙姑娘的福,吃了顿好的,倒让姑娘少吃了。” “吃饭最要紧的是热闹,有好菜好饭大家一起吃一起乐才好呢,我少吃些怕什么,二爷回来之前,咱们日日这样吃,只是别叫外人知道,不然又要说我们没规矩了。” 几人齐声应是。 用罢饭,洗漱完了,秋昙便去翠袖房里同她说话,她这才发觉翠袖近来个子猛蹿,竟与她一样高了,旧年的春衫穿在身上短了寸许。秋昙便将自己的衣裳拿了几件过来给她,又问她一人住一间怕不怕,翠袖挺着胸脯道:“我才不怕呢!” 秋昙笑了,其实是她自个儿习惯了与秦煜同床,如今秦煜不在,屋里就她一个,静得发慌。 “那你便好好睡,我回去了,”秋昙说罢,便举步回了正屋。 随后,她将明间儿里的蜡一一熄灭,进了梢间,屋里也灯火通明,秋昙并不熄灯,径自走到床前,将秋香色蚕丝被铺开,旋即蹬了绣鞋,掀被上床,放下银钩,罗帐委地。 秋昙躺在床上,睁着大大的眼望帐顶,睡不着,可她的身子分明已十分困倦疲乏。 她辗转反侧,一会儿用被子蒙住脑袋,一会儿又踢开,直到案上那西洋摆钟敲过十一下,她才终于歇下手脚,双眼皮子开始打架,帐子上的竹叶纹也看出重影了…… 渐渐的,她从那花纹中看见一片草地,就像今日永宁候府花园里的那片,秦煜也来了,陪坐在她身边。仍是那紫衣姑娘教她吃鱼三样,教完了还捂着嘴笑话秦煜,“二公子怎么要娶这样的姑娘,连鱼也不会吃呢!” 接着秦淑云站起来道:“二哥哥,我就说秋昙上不得台面,你要娶她做我嫂子,我可不认!” 另外十多个贵女也围拢过来,嘻嘻笑话道:“她连诗也不会联呢!” “煜哥儿,娶妻最要紧的是门当户对!”老太太和陈老太太都来了。 她们围着他们,笑得厉害,到处都是笑声,秦煜拉着她跑,却跑也跑不开! 正文 第297章 压力(一) “笑什么笑,笑什么笑!”秋昙睡得极不安稳,蓦地双眼睁开,一下坐了起来。 天光已经大亮,目之所及是熟悉的床帐,秋昙深深吁了口气,道:“二爷,奴婢做了个——”话到一半,她伸手摸了摸身边的被窝,冰冷的,她这才意识到那个人不在身边。 “姐姐,你还没起来呢?”屋外传来翠袖的喊声。 秋昙忙撩开帐子,放下脚穿鞋,“就来了就来了!”一面说一面趿拉着软鞋起身,从椅子上拿起自己的衣裳来套上,匆匆忙忙出屋,去灶房洗漱。 如此一通忙活,又误了请安的时辰。 她空着肚子来到万寿堂时,老太太正在用早饭。 “你怎么又起晚了?”老太太放下筷子,接过洁白的丝绢帕子擦了嘴。 “奴婢昨儿睡得晚,今儿便睡过头了,请老太太责罚,”秋昙低着头道。 老太太接过茶来漱了口,傍边有奴婢亲捧了蓝釉漱盂凑近老太太,老太太用帕子遮挡着吐了,旋即又端起茶盏抿了口茶,这才道:“我知道你因何起晚了,因昨儿你走了一个时辰,走得浑身疲惫,可谁叫你下车?好好的马车不坐,非得下去随行,抛头露脸的,叫路人看了成什么样子?” 秋昙低着头,一语不发。 她当然知道年轻婢子不能在外抛头露脸,可昨儿车上那些丫鬟说话太难听,她宁可走路,也不想同她们待着。 “下不为例,下去吧,几个账房已等了你许久了。” 秋昙应是,又是一礼,这才却步退下,去偏厅给两个账房讲复式记账法。 接着饭菜撤下去,几个老妈妈被迎进来向老太太回事,张嬷嬷则去偏厅外站了会儿,再回来时,那几个妈妈也都领命下去办差了。 老太太半歪在罗汉塌上,阖着双眼,淡淡问道:“你去瞧了,怎么样?” “她今儿精神头不大好,神游在外,恐怕心里有事,好几处都讲错了,还是账房给纠正的,”张嬷嬷回道。 老太太哼笑了声,道:“想来过两日定国公府小孙儿的满月酒,我也该带她去。” 黄昏时分,张嬷嬷便又送了一套衣裙给秋昙,命她五日后穿了这身去国公府赴宴,秋昙不想再扮千金小姐了,便推辞道:“这回让奴婢做个丫鬟吧,跟在老太太身后看,一样长见识。” 于是张嬷嬷将衣裙收回了。 …… 五日后的国公府门前,鞭炮喧天,人头攒动,秋昙作为老太太的贴身侍婢跟着进了府门,里头有比永宁侯府更开阔气派的楼阁亭台,所来往者皆是皇亲国戚,公侯伯爵,既富且贵。 老太太多年不出来走动,今儿来赴宴,便有许多后辈上来请安,其中许多繁文缛节,推往迎送,说话的门道,令秋昙不得不服,心道老太太果然历过几十年事的人,比周氏还更周全。 寒暄过后,老太太说得口干,连喝了两盏茶。 秋昙再要提壶为她续上时,她望见郡主和安平县主母女往阁楼里来了,于是道:“秋昙,你去门口瞧瞧,淑兰淑云两个何处去了。” 秋昙应声,放下茶壶,穿过人群往大门口方向去,正望见门口站着一青一红的郡主县主母女俩,在同国公夫人寒暄。 短短几十步路,便有无数闲言碎语落进她耳朵里: “妹妹快瞧,安平县主过来了,近来的事你听说了不曾,据说县主向圣上讨了道旨意,从此可自由出入军营,那个……那个叫林良辅的,如今正在军中效力,想必是……呵呵呵,不说了,说不得,说不得。” “你说县主放着好好的侯府公子不嫁,做什么喜欢一个奴才?” “喜欢奴才的不仅她一个呢,她原先要嫁的那位,秦家二郎,听说也要娶丫鬟做正妻,如今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安平县主和秦家二郎,本是一对,像叫下了咒似的,拆开了,放着好的不要,偏从奴才堆里挑,你说奇不奇?” “呀!县主过来了,咱们快走开些,同她沾惹上,人家还不知怎么编排我们呢!” …… 难听的话装了一耳朵,秋昙不耐烦得很,她从人堆里匆匆挤出去,到了门口,不见秦淑兰秦淑云,便走出去四下张望,这才望见两人在不远处的石桥上撒鱼食儿,接着她折返回去…… 远远便望见林品兰同林氏坐在老太太身边,林品兰一身莲青色绫裙,素雅端庄。 秋昙默默走到老太太身后,只见她拉着林品兰的手,和颜悦色地问:“好孩子,怕别是我们招待得不周,上回让你来府里住几日,你匆匆就回去了,后头煜哥儿还念起你,说你的诗好。” 林品兰目光微微一亮,旋即又垂下眼眸,声口淡淡然,“蒙老太太厚爱,府里人都待我很好,同在我自家一样,只是那时家母卧病,不得不回家侍奉她,至于二公子说我的诗好,那是他谦虚了,我的诗远远及不上他。” 林氏笑着补道:“母亲,品兰在诗这一门上,可还没服过谁,她说远远不及,那就真是远远不及了。” 老太太也道:“这脾气,与我们煜哥儿如出一辙,他也是在诗画上没服过谁,却说你的诗好,可见是真好!” “哎呦呦,何必这样推辞客气,既两个都诗好,索性做成一对嘛!”伯爵夫人杨氏走过来,打趣道。 “正是,只是不知她肯不肯,”林氏笑着看向林品兰。 林品兰一下羞红了脸,立即起身告辞,钻进人群里,杨氏和林氏等人笑得更欢了! 秋昙始终垂目颔首立在老太太身边,听见这些话,她心里不是滋味儿。 果然老太太、周氏和林氏等人打从心底里不认可她,不然怎会当着她的面,将秦煜的婚事拿出来玩笑? “秋昙,秋昙?”身旁莺儿不悦地拍了拍她的手臂。 “怎么?”秋昙回神。 “老太太问你淑兰淑云小姐去哪儿了。” “回老太太的话,她们就在外头喂鱼,没走远,”秋昙道。 老太太淡淡嗯了声,继续同伯爵夫人说话。 正文 第298章 压力(二) 秋昙因心里堵得慌,便悄悄退了几步,退到旁边,眼睛一瞥,恰瞥见与她隔着两张桌子的安平县主。 安平县主一身华服,孤零零坐在官帽椅上,双目空洞,无精打采的样子,而她两丈之内再无旁人,因年轻姑娘们都不敢同安平县主搭讪,生怕让人说闲话。 秋昙忽而在想,若是秦煜娶了自己,是否众人也会对他避之不及呢? 兴许会吧,兴许此时此刻在她看不见的男席上,便有许多人将秦煜要娶丫鬟做正妻的事当做笑谈,大约都会看不起他,就像那日的她一样,主子让她去坐丫鬟坐的马车,丫鬟们却都排挤她,秦煜将来也会如此么?光想一想,秋昙便觉着心揪疼。 “秋昙,你在那儿做什么?”莺儿喊她。 秋昙只得又走回到老太太身后,听那伯爵夫人向老太太介绍哪家姑娘怎么怎么样,问秦煜秦昭怎么样。 终于熬到用午饭,秋昙和莺儿等人轮流到下人们吃饭的厅堂里去吃了。用罢午饭,老太太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便携众人回府,一路上秋昙都在回想方才的事。 日日流水般过去,秋昙比原先更发奋了,不仅白日要教两个账房先生记账,且自己去秦煜书房里拿些诗词本子来读,傍晚回到听风院,还要再练会儿琴,然而练琴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两个月下来,她并无太大长进。 这两个月间,老太太又领着她去赴了三个宴,她一回比一回孤独难受,一回比一回怀疑自己,一回比一回讨厌自己,她觉自己是游离在所有人之外的,主子们不正眼看她,丫鬟们也排挤她,而她学琴学作诗,实在学得太慢了,太慢了…… 她经常自我安慰,可以慢一些,不急,你还有许多好处是她们不知道的,你并不比她们差,可有时她会做梦,梦见秦煜在宴上,众人请他作诗,请他弹琴,请他下棋,他一个也不会,他想同他们说话,他们却都不搭理他,甚至嘲笑他,梦里,秋昙看得心疼,伸出手想触碰,却碰不到。 眼看着到了五月中旬,日头愈发毒辣,将清凉的青砖地烘烤得烫脚,正午几乎不能出门,秋昙穿着薄薄的纱裙,同几个账房讲记账时,总热得满头大汗,不得不自备团扇和几块手帕子。 这日休沐,正午时分,平南侯顶着烈日过来万寿堂,恰好秋昙用罢饭从灶房出来,正望见他气冲冲撩帘进去正屋。 秋昙的右眼皮子忽急跳起来,她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平南侯要说的事,必定与她有关! 可院子里到处都是奴婢,她没法儿过去正屋檐下偷听,只能回到偏厅,靠着那面离得正屋更近的墙壁,意图偷听。 “秋昙,老太太命你送茶进去,”门口传来莺儿的喊声。 简直天助! 秋昙应了声是,立即掀帘出门,从莺儿手中接过磁石茶盘,快步走到正屋门前,深吸一口气,掀起竹帘走了进去…… “母亲,”平南侯立在老太太跟前,向上拱手,“儿方才酒桌上听江御史说,昨儿督察院递了几份弹劾儿教子无方的折子,折子上列了煜儿那孽畜忤逆父母,败坏纲常,欲娶奴婢做正妻的罪状!” 秋昙听见这一句,手上发抖,险些没把茶盘打了。 大庆以孝治国,忤逆父母可大可小,她怎么也没想到公侯人家娶个妻,还会有言官在朝堂上弹劾。 “你这直脾气又得罪了谁?好端端的人家借这个弹劾你?”老太太肃着神色,手上的红麝串拨拉得哒哒作响。 “儿并未得罪谁,是这些言官吃饱了撑的,日日拿些伦常规矩、祖宗礼法来说事,前些日子东昌伯爵府因强占良田叫弹劾了,今儿轮到我们家了,他们爱怎么弹劾怎么弹劾,横竖圣上并不真管我们家的家事,不过明儿喊我去训斥几句罢了,只是煜哥儿那孽畜,再不管管,怕要闹出更大的事!” 老太太拨拉念珠的手一顿,忽想到什么,“若煜哥儿袭爵时他们又把这搬出来说,那才是大麻烦,”说罢深深叹了口气。 平南侯却是哼了声,“袭爵?煜哥儿虽是嫡长,可远不如昭儿听话懂事,到时儿上书一封,以他腿脚不便、身子孱弱为由,将爵位越过他去,传给昭儿便是。” “不成,”老太太将那串红麝香珠往紫檀木几上重重一放,道:“几月前你不是答应要提携煜儿么?” “母亲,”平南侯抬起眼,与老太太对视,切齿道:“他太叫我失望了!” 老太太微愕,旋即有些心虚地调开视线,目光落在一旁斟茶的秋昙身上。其实方才,是老太太故意命秋昙来添茶的,为的是叫秋昙听见这些话,她深知秋昙的软肋便是感情,原先领她去这个宴那个宴的,已挫去她的锐气,这会儿再在软肋上来一下,她定承受不住。 “我这头,又疼了,”老太太一手撑着脑袋,做出孱弱不受的样子。 平南侯无法,只得拱手道:“母亲不必太过操劳,这事儿推后再说,您先歇息,儿告退了。” 老太太阖上眼,一语不发。 平南侯却步三步,回身大步走出正屋,走前还叮嘱檐下的张嬷嬷等人,“好好伺候老太太,若有什么事,即刻来报我。” “是!” 待脚步声远去,再听不见时,老太太才缓缓睁开眼,乜斜着秋昙,“你听见了?” “奴婢听见了,”秋昙放下紫砂壶,后退了七八步,低垂着眉眼立在堂中,南窗透进来的光正打在她后背上,脸却隐在阴影里,“老太太的用意奴婢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其实奴婢早便看清楚了,只是不愿相信,总以为老太太会真心成全二爷和奴婢,其实老太太您压根没这个打算,所以您领奴婢去赴宴,叫奴婢看看奴婢比真正的千金小姐,和一府主母差了多少,好叫奴婢知难而退,”秋昙道。 正文 第299章 压力(三) 老太太微愕,没想到秋昙已看穿她的用意,她直起身子,冷冷道:“你能领会到这一点,可见还没眼盲心瞎,原先我向你们苦口婆心说了许多,你们这些小孩子不信,总觉着自个儿能翻出天去,如今我带你去看了,你应当知道奴婢就是奴婢,披了层主子的皮,人家也看得出你里头的货色,压根不会搭理你;你也应当知道,煜哥儿若娶了你,便会像安平县主一样,一人孤零零坐在宴席上,连个上去搭话的也没有;你更该知道,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是你们要如何便能如何的,你听见了,朝堂上已有弹劾我平南侯府的折子,就因着这桩门不当户不对,忤逆父母的婚事,你若真心待煜哥儿,便知道怎么做才是为他好。当初给你的那两条路仍是不变,你要怎么选?” 秋昙不言。 老太太料定秋昙必会选第二条,便道:“做祖母的,只想孙儿好,你若要走,也等煜哥儿回来,你同他说清楚了再走,要断得干干净净,只要你绝情些,煜哥儿便不会再惦着你。” 老太太太懂得拿捏人心了,她深知自己孙儿的性子,若秋昙不说一声便走了,他必会恨上她这个祖母,且宁可翻了天去也要把秋昙寻回来,而秋昙亲口斩断情谊,他至多伤心一阵子,至多恨秋昙而已。 秋昙仍是不言。 “煜哥儿过几日应当要回来了,这几日你想清楚便是,退下吧!” 秋昙蹲身一礼,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却步退了出去。 一走出门,便好似进了个大蒸笼,蒸出汗来。 仰头一望,天上耀日刺得她眼睛疼,她迷迷惘惘地不知身在何处,只凭记忆往熟悉的路上走,到了听风院门前,便叩门,翠袖来开了,笑问她:“姐姐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秋昙没答应她,直直往正屋去…… 踉踉跄跄进了屋,她颤抖着解下腰侧的荷包,从里掏出十几把钥匙,去开秦煜的箱笼。 原本最伶俐的人,这会儿却连哪个钥匙套哪个锁也不知道,只是一味地试,好容易才把箱子柜子都打开,她累得满头大汗,顾不得擦,立即一个一个箱柜搜寻起来…… 绫罗绸缎、金银玉器、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她的身契,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摊泥一样再也起不来了。 此刻她只想立即拿了身契逃出去,一刻也等不得,尤其不能等秦煜回来,等他回来,只是又一轮新的折磨。 可是她不能再这样反反复复拉锯,她受不了了,丁点力气也没有了。她曾经真的以为老太太会答应,为了走向秦煜,她真的很努力很努力了,可是不行啊!原来人家从头到尾只是在耍她玩儿,甚至她自个儿也猜到人家在耍她玩儿,但为了那一点点的希望,她还是像个傻子一样让人家耍着玩儿。 如今一切都挑破了,她根本是在妄想! 她不可能成为他们心中大家闺秀的样子,她也不能让秦煜因着她,把本应承袭的爵位拱手让人,不能让他们的结合成为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除了离开,她还能做什么呢? 她忽的抱着膝盖,无声地落起泪来。 …… 也不知过了多久,帘外忽响起翠袖激动的喊声,“姐姐,姐姐,方才府门前来人了,说二爷的车马已到了朱雀大街。” 秋昙猛地抬起头,又是惊又是喜,可只一瞬便黯淡下去。 她清了清嗓子,做出平日的声调回道:“我知道了,我先收拾收拾屋子,你们也把院子扫干净些。” 翠袖欢喜地“诶”了声便退下去。 看着眼前教她翻得乱作一团的箱柜,她强迫自己冷静,一定不能让秦煜发觉她翻找过东西,不然他必能猜到她在寻什么。 秋昙将眼泪一抹,立即着手将那些翻出来的衣裳叠好,金银器皿等收拾好归类,按记忆放回原来的箱子柜子里,忙了将近半个时辰才规整好,而后她四下扫一眼,觉着妥帖了,这才想着料理自己,于是立即过去铜镜前。 “姐姐,姐姐,”檐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翠袖过来禀报:“门房派人来说,二爷已到府门口了。” 秋昙看着镜中满头大汗,发髻微乱,双目红肿得像桃子一样的自己,立即道:“翠袖,你快去为我备水,我要沐浴!” “啊?姐姐您这时候了还沐浴啊?” “我浑身是汗,不沐浴怎能见他呢?”秋昙道,其实她是怕他看出端倪。 “好,我这就去!” 正文 第300章 回府(一) 而后,秋昙解下簪环,卸了妆容,抱着洗换衣裳去了净房。 见浴桶中已注了大半的水,秋昙立即解下裙衫,踏入桶中,旋即蹲下身子将整个人没入水中,在水里憋气,憋得几要溺毙时才探出脑袋…… 渐渐的,院子里嘈杂起来,是李妈妈和翠袖等人向秦煜行礼喊“二爷”的声音,是绿浓和守诚给众人分土仪时,两个妈妈欢快的笑声,接着是一阵辘辘的轮椅声,“秋昙呢?”语气里有压抑不住的欢喜和迫切,秋昙听得出来。 “秋昙姐姐在净房沐浴呢,她说她身上汗味儿重,怕二爷嫌弃,”翠袖向绿浓笑道,周围几个妈妈听了,也都跟着笑起来。 秦煜微微扬了扬唇角,这便抬手示意守诚推他回屋。 听风院活了过来,李妈妈领着两妈妈去灶房生火做饭,为秦煜接风,翠袖和绿浓结伴去取冰,取来了放在正屋的大琉璃缸里,旁边椅子上放着八轮扇,守诚拉动轮轴,将阵阵凉风吹送给秦煜。 秦煜已换了身飘逸的月白色常服,坐在八仙桌前,目光望着净房方向,四指指尖在锦盒上不住轻点着。 净房里,秋昙穿好了衣裳,便从架子上取下一绣杏花的洁白棉巾擦着及腰的乌发,她只盼这头发永远也擦不干,如此,她便永远也不必走出去见秦煜。 “秋昙姐姐,你快些吧,再不去二爷就要闯进来了!”屋外传来绿浓的打趣。 “我擦干了头发便去,”秋昙道。 “还擦什么呀?”绿浓径自掀开帘子,走进屋来,拉了秋昙的胳膊便往外走…… 秋昙无法,只好散着一头半湿的发,随她小跑去正屋…… 对视的一刹那,颇有些近乡情怯的味道,秦煜不由自主勾起唇角,“叫你养一养,怎么反而清减了?” “二爷也瘦了,”秋昙道。他比两个多月前更憔悴,眼下乌青明显,想是公事太忙而长久没有睡好,整个人也都有些郁郁的。 “过来,我给你擦头发,”秦煜放下茶盏。 秋昙于是走过去,将巾帕递给他,见他朝自个儿腿上看了眼,知道这是请她坐在他腿上,然而一个心里想着离开的人,此刻的任何亲密于她而言都显得尤为尴尬,她道:“不了,二爷,您舟车劳顿,才回来,歇一歇吧,”说罢搬了个矮杌子过来,坐在他旁边。 秦煜不觉有他,接过棉巾将秋昙的发拢在手里,轻轻地搓,搓出沙沙的声响。 “我看梢间里有一架古琴,你如今在学琴了么?”秦煜笨拙地将一绺垂落在肩头的发捻起来,包在棉巾里。 “是,奴婢近些日子在练琴,”秋昙背对秦煜,目光望向远处。 “手拿给我,”秦煜道。 秋昙抬起手,秦煜见她原先长长的涂着蔻丹的指甲都剪平了,中间三根指头的指腹都微微红肿,他忙道:“不必弹那劳什子,不会弹琴又不妨碍什么。” “奴婢还在学作诗呢,可算弄懂了这个韵那个韵的,”秋昙笑着,眼中却蓄了泪。 “你若想学,我教你,可若实在学不会也不必强求,”秦煜说着,放开手,如瀑的乌发散在肩头,已有九分干了,只剩发尾处的黑色浓些。 秋昙眨了眨眼,一颗泪珠子掉下来,砸在手上,幸而她是背对秦煜的,没叫他看见。 接着,秦煜又放下巾帕,从八仙桌上拿起一粉色的锦盒,递给秋昙,“我带了些土仪回来,你的那份放在屋里柜子上,这个小玩意儿是我在湘州一古董铺子里淘来的,你必会喜欢。” 秋昙揭开锦盒,便见一拳头大的磁石,被精心打磨成十二面,每个面上都刻有一幅画,或是海棠图,或是婴戏图,或只刻了回字纹,她拿起那磁石来,一扭,竟扭得动,像魔方一样。 秦煜见秋昙始终背对他,心下纳罕,便伸手抓着她的胳膊将她掰过来,强迫她面对自己,“你今儿很怪,总也不愿意看我——你……你的眼睛怎么红了,哭了?” “还不是二爷回来高兴的,”秋昙故作嗔怪的语气。 “高兴还哭,真傻!”说着,秦煜用拇指将她眼下的泪痕揩去,将她的脑袋按在胸口听他的心跳,右手轻抚她缎子般的长发。 他不知道傻的其实是他自己,此时此刻他怀里的人正想着如何离开他。 爱是真的,想离开也是真的。 “二爷,奴婢还没午歇呢,好困,”秋昙在他胸口蹭了蹭,一股清浅的龙脑香钻入鼻尖。 秦煜终于放开她,抬手将她眼下的泪痕抹去,再将她手中的磁石拿过来放在八仙桌上,这才示意她进屋去歇息。 秋昙回身往梢间去了。 秦煜看着她单薄的背影,笑色尽敛,他轻轻转动着手上的白玉扳指,而后下定决心似的,自己转着轮椅走出正屋,命守诚把翠袖喊来。 不多时,翠袖低着头过来了,她站在离秦煜两丈远的檐下,“二爷,您唤奴婢来有何吩咐?” “她近来常做些什么,见过什么人?”秦煜淡声问。 翠袖愣了下,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秦煜口中的“她”指的谁是秋昙,“姐姐她每日都去万寿堂点卯,到晚饭时分才回来,回来了便练琴,再不会外出,见的人也就是老太太和老太太院子里的丫鬟,旁的人并没见过。” 秦煜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松懈,看秋昙方才的冷淡样子,他以为她变心爱上旁人了,毕竟,两个半月并不短,可听翠袖这样说,他又不禁自责,怎能这样怀疑她呢? 正文 第301章 回府(二) 屋里,秋昙已脱鞋上了床,她侧身朝里躺着,肚子上盖了薄薄的蚕丝毯子,想起近些日子的种种,想起方才秦煜待她的好,眼泪便再忍不住,吧嗒吧嗒掉在瓷枕上。 正哭着,忽听见珠帘哔哔啵啵响动,她立即咬住唇,闭上眼装睡,渐渐的,那轮椅声愈来愈近,愈来愈近,直到了她床前。 即使背对他,秋昙的后脑勺也能感受到那道灼热的视线。 一阵微风从窗口溜进来,轻轻撩开茜纱帐子,直拂过她的颈,痒痒的,凉凉的,而她此时已咬得唇色泛白,口中的呜咽几乎要冲口而出了。 她在心里祈祷着,走吧!快走吧!有什么可看的呢?每多看我一眼,不过让我承受多一分的纠结痛苦罢了。 终于又听见轮椅碾在大理石砖地上的声响,渐渐的,渐渐地远去了…… 秋昙终于放开咬得泛白的唇,双手捂着脸,无声地落起了泪,身子一颤一颤。 终于,那阵燥热的风住了,秦煜在明间儿里喝了一盏茶,便命守诚推他去万寿堂向老太太报平安。 待人走后,秋昙才终于敢哭出声,她咬着拳头小声地啜泣,她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能心软,秋昙,一段没有结果的感情还纠缠着做什么呢?于你、于他的整个人生,这一年的时光,眼前的人,不过是一粒微尘而已,有什么不可忘怀呢?只要走出去便是海阔天空! 秋昙强迫自己去想出府后的日子,她会开一个美食铺子,专做现代的点心,她会开一个成衣铺子,专做现代的内衣或别样的设计的衣裙,她还有许多旁的点子,只要走出去,这一切便都能实现,那时便没有秦煜又怎么样呢! 想着想着,她竟真止住了哭,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传来秦煜的声儿,“秋昙,醒醒!” 秋昙缓缓睁开眼,天青色的茜纱帐子,帐子外是秦煜模糊的脸,天似乎暗了下来,屋里点上了灯,外头聒噪的虫鸣声吵得她头疼,她轻轻喊了声“二爷”,而后支起身子,忽觉眼前一黑,又栽了回去。 秦煜已先一步掀开帐子,本能地伸手托住她的脑袋,见她脸色通红,目光迷离,他轻轻摇晃她,“秋昙,秋昙?” “二爷,奴婢头好疼,”秋昙觉嗓子都快冒烟了,一句话说出来只有气音,没有声音。 秦煜另一手抚上她的额,又叫她伸出舌头来看,见舌苔发黄,便道:“想是中暑了,”说罢轻轻抽出枕在她脑袋下的手,柔声问:“你觉怎么样?我这就命人去请李太医。” “不必了二爷,”秋昙拉住秦煜的袖子,神色蔫蔫的,“上回李太医留下的解暑药煮一碗奴婢吃就是了。” 秦煜于是立即唤了绿浓进来,命她去煮药,再命守城拿酒、盆和巾帕来。 不多时,守诚便将秦煜要的都备齐了。 “二爷要做什么?” 秦煜命守诚退下,旋即伸手去解秋昙的衣裳,秋昙吓得拉住他的手,“二爷要做什么?” “我用酒给你擦擦身上,会好过些,你不必怕,我不对你做什么,”秦煜说着,拿开她的手,将她的外裳解了,露出里头绣荷叶田田的藕粉色小衣,更衬得臂膀和肚子莹白如玉,然而秦煜并无心看这秀色,他立即将酒倒进银盆里,丢下帕子去浸湿了,而后拧干,往秋昙的脸上、脖颈上轻轻擦拭。 秋昙浑身无力,便索性不再动弹,由秦煜去擦拭。 哪怕面前玉体横陈,秦煜眼中也无丝毫欲色,他将帕子伸到她小衣下擦了肚子,而后又将她的白绫裤子挠上去,擦她的腿。 秋昙看着秦煜忙活,想到过几日便要离他而去,眼泪又有些忍不住了。 “二爷,您方才去万寿堂看老太太了么?”秋昙问。 “去了,”秦煜擦完一条腿,便将帕子扔回盆里打湿,躬下腰去搓帕子,搓完了又拧干去擦另一条腿。 “她同您说什么了?”秋昙直盯着他。 “只问了些我在湘州的事,”他手上微顿,立即转移话题道:“我还听说了一件趣事。” “什么趣事儿?” “林良辅两个月后要与林燕芸成亲,他们是自小定的亲。” 秋昙长长哦了声,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近乎自言自语道:“那很好啊,林良辅做事向来有分寸,他有自知之明的。” 这话好似不是在说林良辅,而是感叹她自己,既然安平县主和林良辅这对主仆成不了,那她和秦煜又凭什么能成呢? “秋昙,”秦煜放下手里的活儿,定定地望向秋昙,目光坚定,“我们同他们不一样的。” “那这回二爷去湘州赈灾,怎么样了呢?”秋昙又问。 秦煜忽垂下眼眸,紧攥着手里的帕子,良久才道:“有些事牵涉太多,不大好说。” 秋昙一看这神情便知道,定是出了什么棘手的事。 “不过这些你都不必管,也不必过问,我能料理得来,嗯?”秦煜微笑着,伸手抚了抚秋昙的脸颊,面带愧色。他恨不能立即秋昙一个结果,可有些事急不来,只能叫她等。 而在秋昙看来,这段感情的前路已经堵死了。她只好扯着唇角笑道:“好,都听二爷的,”说罢自己拉起衣裳盖住身子。 正文 第302章 准备(一) 用酒擦过后,秋昙果然好过了许多,再一碗解暑药下去,夜里便散了热。 待秋昙散了热,秦煜才敢睡,他像往常一样躺在她身旁,拉着她的手入睡,渐渐发出清浅均匀的呼吸,而秋昙,睁着大大的眼望着黑暗的虚空,脑子里走马灯一样闪过着先前的种种,突然发觉秦煜待她的好,比她原先以为的还要多,于是才想通的事忽而又想不通了,如此反复拉扯,来回摇摆,终于在纱窗蒙蒙亮时,她彻底下定了决心要走,如此反而将一切都释然了。 西洋摆钟摆过五下,秋昙看了眼身旁的秦煜,他睡着时眉头深蹙着,像是在梦里也担忧着什么事,秋昙怜爱地伸出手,轻抚他的眉头,抚不平,便凑过去吻了吻,再将唇移下去,贴在他耳边轻唤:“二爷,该起了?” 秦煜缓缓睁开眼,秋昙已后撤了身子,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她微笑着看他,“二爷还不起,要赖床么?”说罢自己坐起身来穿衣。 秦煜笑了笑,也支着身子坐起来,直到此刻他才确认,秋昙还是那个秋昙,昨儿的疏离冷淡,大约只是两个多月不见,他回来了她还有些不惯吧! 接着,秋昙像往常一样伺候秦煜梳洗穿戴,却比往常更为尽心,待到用早饭时,平南侯身边的淡雪过来传话,“侯爷问二爷既回来了,为何不去向他请安。” 秦煜冷笑,他放下银筷,接过秋昙递来的帕子擦了手,手上加了点力道将帕子丢在八仙桌上,“他还需我过去请安么?” 秋昙知他还为两个月前的事同平南侯犟,忙冲门外道:“淡雪姐姐你回去复命吧,二爷待会儿会去向老爷请安。” 帘外,淡雪诶了声便回身去了。 屋里,秦煜望着秋昙,面带愠色,可秋昙朝他吐了吐舌头,他便立时没脾气了。 随后她起身伺候秦煜漱口盥手,一面将言官弹劾平南侯教子无方的事向他说了,秦煜面色把玩着手上的翡翠扳指,面色渐渐凝重。 他预感今儿又有一场大气要生,便命守诚推他,秋昙不肯,秦煜无法,只好由她推着他去了。 果然,秦煜去到平南侯书房,平南侯见了他便喝道:“孽畜,瞧瞧你都干了什么好事!” 秋昙在门外听得真真切切,她想着,若是自己离了秦煜,大约平南侯便会多待见待见这个儿子吧,秋昙知道,实则平南侯心里是对秦煜寄以厚望的,期望愈大,失望愈大,所以恨铁不成钢。 屋里又传来平南侯又急又快的说话声,声调低下去了些,秋昙听得不甚真切,可她猜得到,定是平南侯命秦煜把她送去庄子上,或命他再不许同胶东王往来。 屋里,秦煜始终不言声儿,只在最后回了声:“万万不可能!”便喊秋昙。 秋昙立时低着头进了门,眼角余光瞥见地上的碎瓷片,她将脑袋埋得更低,默默上前拉住轮椅将秦煜推出书斋,往外走…… 烈日熔金,秋昙推着秦煜走在一片光华灿烂里,然秦煜的脸色阴霾密布,握扶手的那只手,手背上青筋暴起,像蜿蜒的藤蔓。 “二爷,天儿真热,待会儿奴婢做个冰镇绿豆汤大伙儿一块儿吃,消消暑,二爷也来帮奴婢做,好不好?”秋昙故作欢快的语调。 终于,握着扶手的手松开了,秦煜应了声好,说罢回头看着她,“你听见什么了么?” “只听见两三句吵闹,没听究竟,”秋昙道。 秦煜似松了口气,郑重叮嘱她:“府里那些闲言碎语,你一个字也不要听,你只要信我便是。” “二爷,府里府外的人都在看您和奴婢的笑话,老爷不同意,老太太也……只有您一个人扛着,您不累么?要不您歇一歇吧?”秋昙试探着道。 “叫他们尽管来吧,我就是乐意这样累,谁也管不着!”秦煜咬了咬后牙槽,目光投向远方。 如此秋昙心里便明白了,自己要离开的事决不能告诉他,不然他定会强留。 于是一回到听风院,秋昙便遣翠袖去请徐妈妈,她自个儿则回到自己原先住的耳房,将这些日子得的赏赐,和那些妈妈们送的礼,或绫罗绸缎,或簪环玉佩,或铜钱银两,都一一搜寻出来,倾倒在床上,除了最值钱的秦煜送的翡翠镯和玉佩,及赵文贤送的青玉佩外,其余的一并包好了,而后背着出门去到紫竹林里,待徐妈妈来时都给了她。 徐妈妈双眼发亮,抚着那几匹光滑的浮光锦,又拎起包袱来掂了掂,禁不住啧啧感叹,“丫儿啊,你真是捡着宝了呀!光是这儿,都够置个大宅子的!我原只知二爷脾气坏,没成想这么大方,往后你抬了妾,好处还有呢!” 秋昙道:“这几匹浮光锦便留着您和嫂子做衣裳吧,其余的您都当了,换成银票给我,您可别昧了啊,不然下回再有好东西,我只叫二门外的张妈替我捎带出去。” 徐妈妈虽贪,却也知不能贪得太过,只要好好抱紧自己女儿这条粗大腿,好处在后头呢!于是她拍着胸脯作保证:“你娘我是这样的人么?放心,绝不昧你一点儿,你只别傻得把这好事给外人揽了去。” 秋昙应好,目送徐妈妈去了这才回听风院。 因带这许多首饰财物出二门,必要登记,待会儿还会有二门处的妈妈来问询,是而秋昙需将此事告诉秦煜。 她走进正屋,没见秦煜,便去书房,只见他一身白袍坐于书案后,正笔走龙蛇地写着什么,额上一层汗珠子,秋昙便拿了把团扇过去,一面为他扇扇子,一面为他擦汗,“二爷,前两日我娘同我说我哥哥要南下做生意,没银子,我忖了两日,方才将您赏的金银首饰都给了她,叫她当了给哥哥使,您……不会怪奴婢吧?” 秦煜笔势一收,望向秋昙,“你都给了你哥哥?” 秋昙心虚地嗯了声。 秦煜捉住她为自己拭汗的手,直直望着她道:“我给你的东西,只能你自己收着,你哥哥要银子使,你告诉我,我给他就是,这回罢了,下不为例!” 正文 第303章 准备(二) 秋昙重重颔首,凑过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二爷最好了!” 秦煜心爱秋昙这可人的样子,立时羞得耳根子通红,忙别过头,摆手道:“快出去,不然我写不成了。” 话音才落,忽听得明间儿里一阵脚步声,接着帘外传来绿浓的禀报:“二爷,二门处一个妈妈过来,说徐妈妈今儿背了一大包首饰出去,不知那首饰是否出自听风院。” “是,命她放行,”秦煜抬首道。 “等会儿,我去说,”秋昙这便也掀帘出去,同绿浓一齐去向那妈妈解释。 秦煜见人去了,这才提笔蘸墨,笔走龙蛇地又写了大半页才搁下笔,待墨迹一干,他将三页纸叠得整整齐齐塞进信笺里,唤守诚进来,命他务必将此信亲手送到胶东王手上。 守诚走后,他整个人都松弛了,将脑袋靠着轮椅,闭目养神起来。 不知怎的,从昨儿回来起,他便觉心里空落落的,原以为是秋昙突然的冷淡所致,可今儿秋昙比往日待他还尽心,他那心空的感觉却愈盛了。 当夜两人躺在床上,秦煜将秋昙拉过来抱在怀里,脑袋埋在她肩颈处,深嗅一口她身上淡淡的体香,“不知怎回事,我今儿总觉心头惘惘的,安定不下来。” 秋昙心里一咯噔,而后伸出手,捧着秦煜的脑袋抬起来,在他唇上印下深深的一吻,“这样二爷是不是好些呢?” 秦煜摇摇头。 秋昙便凑过去吻住了他,主动将舌探入他口中,他微愕,旋即热烈地回应她,攫取她口中所有的气息,双手将她的细腰箍得死紧,恨不能将她化入自己身体里。 如此激烈的一个吻后,秋昙只能仰着头大口大口地喘息,“二……二爷心里好受些了么?” “不够,”秦煜道。 秋昙便立即又吻住了他,将自己的上半身压在他身上,紧贴着,她感觉得到秦煜正在拉扯自己的衣裳,于是也大胆地去脱他的寝衣…… 不像以往的任何一次,这回她无比清醒,她迫切地想在离开前留下什么,以证明这场感情真实存在过,她甚至在心里期待秦煜再大胆一些。 然而他们都太青涩,又太羞涩了,秋昙的手不敢再往下探,秦煜也只是吻住了她的锁骨,吻着吻着,他竟想落泪,于是放开她,侧身将她搂在怀里,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上,让她听自己急促的心跳,他问:“你今儿怎么了?” 回应他的只有秋昙粗重的喘息。 旋即,她从他怀中挣出来,平躺在床上,睁着晶亮晶亮的眼望着虚空,渐渐那晶亮顺着眼角滑下去了。 “二爷,”秋昙拉起衣襟,又凑到他怀里撒娇似的问:“奴婢想来想去心里总不踏实,那身契还放在您手里,往后您借着这东西使坏,奴婢也不好同你吵架,怕您把奴婢卖了。” 秦煜嗤的一声笑了,搂着她的肩头的手轻拍了拍道:“我如今不敢同你吵架,也不敢使唤你,不是你的身契在我手上,反倒像我的身契在你手上。” 秋昙也笑了,在他的胸膛上画圈圈,“您就会哄我!” “我没哄你,你的身契我已还你了,”他说罢紧紧搂住她,在她额上印下一吻。 秋昙怕秦煜察觉,不敢再深问,想着横竖就在这间屋子里,待他哪日出府会胶东王,她便称病躲在府里,将这屋里翻个底朝天,不信翻不出来! “二爷,过几日奴婢想回家一趟,探探我哥哥的虚实,他说要做生意的事儿我总觉着是假的,要是这样,我一个钱也不给他,”秋昙道。 秦煜自然允了,他如今对秋昙深信不疑。 …… 三日后,徐妈妈来寻秋昙,将她拉到紫竹林里,偷偷给了她一张一千两银子的银票,不住向秋昙诉说自己同当铺掌柜的如何辛苦地讲价,才讲到了这个数目。 秋昙心知徐妈妈必定贪了些,不过大头在她手上,她也就不计较了,反而亲亲热热地同徐妈妈说了许多话,最后才道:“娘,过几日我要回家一趟,您把黄册放在我屋里,我要去办件事儿。” “黄册?你要这个做什么?”徐妈妈警惕地看着她。 秋昙便低了头,故作害羞地道:“娘,您别问了,到时给我就是了。” 徐妈妈见这光景,以为秦煜要拿黄册去县衙,替秋昙脱了奴籍,于是忙道好。 秋昙要出城,得去衙门办路引,寻常人带着黄册过去做个登记,再使些银子,也就是了,可她是侯府的奴婢,要办路引除了黄册,还得带上自家主子盖了印戳的信笺,信上须写明派遣她去何处办什么事,或带上身契和黄册过去,脱了奴籍,再办路引,也是一样。 今后要在外行走,身契是必要拿回来的,是而,如今的难题就在这一样东西上头了。 恰好,秦煜收到胶东王的帖子,约他七日后去揽月阁相见。 秋昙心道只要这日能把身契寻着,她便自由了! 有时,只要自己下定决心,连天也冥冥之中相助,两日后,秋昙在把玩前几日秦煜送她的那块十二面磁石时,将原先打乱的画拼凑了起来,立时,那磁石便像一朵花儿一样绽开了,露出花心里的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身契。 她激动地从椅子上纵起来,颤抖着将那身契取出来,展开,果然是她的,她欣喜万分,捧着那薄薄的一张纸贴在胸口,禁不住在屋里踱来踱去。 原来秦煜那句“你的身契我已还你了”是这个意思,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宜早不宜迟,次日,秋昙便拿着身契回了陆家,家里只有她兄长陆春生一人,因知秋昙抱上了秦煜的大腿,陆春生对她十分客气,亲自将徐妈妈放在她房里的黄册捧给她,还说他认得府衙里的谁谁谁,有什么事儿他能替她办。 秋昙对陆春生敬而远之,给了他几两银子让他去打酒吃,便自己拿着黄册和身契去了府衙,散出去十多两银子,终于当日便拿到了路引。 正文 第304章 出走(一) 四日后便是秦煜去会胶东王的日子,清晨,秋昙早早起来伺候秦煜梳洗。 秦煜望着铜镜,发觉秋昙今日为他梳发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温柔,仿佛在用梳子与他的发缠绵,可她口里却在说着俏皮话:“二爷上回答应奴婢,往后有什么事再不去揽月阁商量的,怎么这回又约在那地方?” “朝中有人盯着雪园,只好约在那儿,”秦煜回,眼睛却始终看着镜子里的秋昙,静静审视她。 秋昙哦了声道:“那罢了,毕竟在白日,楼子没开张还好些,不过由守诚推您去吧,奴婢不好总去那地方。” 其实秋昙是想待他一走,便立即出府去城门口,她已做好了一切准备! “我就想你来推我,”秦煜回头,眼中柔情款款,他觉秋昙这几日行为古怪,实在不放心她不在自己身边。 秋昙还能说什么呢,只能答应了,横竖她去到揽月阁也还有机会脱身。 于是,用罢早饭,秋昙和守诚便随秦煜坐上马车,踏着朝晖往揽月阁而去…… 一路上,秋昙双手枕着脑袋,透过轩窗望着朱雀大街上的商铺和行人,一语不发,实则她心里在盘算着,揽月阁至南城门最近,雇辆马车只需行一刻钟便到了,到时径自坐马车出城,走到离京城最近的城镇上需四个时辰,而她不能去那儿,因秦煜必定派人来追,须得中途跳车,在附近寻个庄子或于山林间藏身,待这阵风头过去了再现身,不然凭平南侯府的势力,要寻她易如反掌。 她思忖时,马车已驶出朱雀大街,进入一条小巷,不过片刻功夫,便来至揽月阁后门。 “吁”的一声,马车停住,接着守诚将秦煜连人带轮椅搬了下去,秋昙随后踩着马扎下车,这时后门拉开一道缝,从里探出个脑袋,问是谁人。 秦煜只答了个“烨”字,那小厮便立即将门拉开,点头呵腰上前来,请秦煜进门。 秋昙凑到秦煜耳边轻声道:“二爷,您还记得元宵节那日,您请奴婢吃了碗元宵,可您那时身上没银子,便将扳指留在铺子里的事儿么?后头咱们把这事给忘了,不如今儿奴婢拿五十两银子去把扳指换回来吧?” “一个扳指而已,给了就给了,”秦煜淡淡道。 “可奴婢舍不得,那扳指五百两都不止呢!”秋昙故作心痛的样子。 秦煜知她爱财,笑着摇了摇头,“今儿带够了银子?” “两张五十两的银票在这儿呢!”秋昙拍了拍自己腰侧的荷包。 “那你去吧,”秦煜道。他虽觉今日秋昙古怪,然正事当前,便没细想。 秋昙向秦煜深深一礼,眼中含着星星点点的碎芒,“二爷,那奴婢就去了,”说罢她立即转身,小跑进那排梧桐树投下的阴影里,一直一直往前,头也不回…… 她一口气跑出巷子,任眼泪在脸上肆虐。 六月的风真是闷热啊,往脸上一拂,泪痕便干了。 秋昙没空伤感,立即雇了辆马车赶往南城门……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马车便到了城门口,秋昙掀开帘子往外看,只见一队官差挎刀肃立在城门口,其中四人正拿着画像同出城之人对比,而出城的人已排成两条长龙,从城门口排到沿街商铺,看着每条队伍应至少有五十个人。 秋昙微愕,马倌便告诉她说有个刺杀王爷的刺客躲在京城,城门看守得紧,这几个月来日日出城都得排队。 秋昙可一刻也耽误不得,于是她立即掀帘下车,迎着烈日直朝那排官差跑去,她想着使几个钱他们总会通融通融让她先行吧? 谁知为首那红缨银甲的护卫见秋昙不排队,怒指着她:“排队去,排队去!” 秋昙解下自己腰侧的荷包,扬起来摇了摇,那护卫却只作不见,喝道:“要出城便后头排队!” 无法,秋昙只得返回队尾,老老实实排队去了。 就在秋昙焦灼万分地等待之时,秦煜那头也觉烦躁不安,不由自主回想起秋昙今晨的种种反常,连胶东王喊他他也没听见,直到身边的陈赫扬敲了敲桌案,提醒他:“伯伦,该你说了。” 秦煜恍然回神,立即向众人拱手致歉,道:“此次湘州赈灾之所以激起民变,只因地方官不作为,四月上旬赈灾粮食便调去各县了,他们却故意迟了五日才……王爷!”秦煜目光一凛,看向胶东王,“我有要事需出去一趟,半个时辰后我必返回,那时再说可否?” 胶东王颔首。 秦煜立即大喊守诚,守诚应声进门,上前推轮椅,接着,二人便出了揽月阁后门,上马车直往那宋记面馆去…… 在大庆,像朱雀大街这等官道上,马车只能徐行,然秦煜顾不得这许多,直命马倌:“快些,再快些!” 马车上,秦煜挑起帘帷往外看,街道两侧来来往往的行人中,无一个是秋昙,愈看下去,秦煜脑子里的弦便绷得愈紧,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终于到了宋记面馆前。 守诚受秦煜之命,下马车去面馆里询问,不多时便冲了出来,气喘吁吁地向秦煜禀报:“二爷,掌柜的说今日没有姑娘来要扳指。” 秦煜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倏地断了,她去做什么了?是去会什么人,还是…… 他心中翻江倒海,面色却愈发平静,只是道:“回揽月阁!” 于是马车又一路疾行,原路返回。 回程时他仍挑开帘帷往外望,目光在路人身上一一扫过,他想着,或许她只是叫路边面具糖人这样好玩儿的东西绊住了脚呢?又或是她已走另一条道回了揽月阁,正在揽月阁里等着他? 然而他到底失望了。 回到揽月阁,没见着秋昙,秦煜于是请胶东王派人去通知关城门。 胶东王也不问缘由,便立即将自己的腰牌给了身边护卫,命他快马前去城门口传他的令,立即关闭城门。 那护卫领命,快马直奔最近的南城门,秦煜也坐了马车,随后追上…… 正文 第305章 出走(二) 日头愈升愈高,秋昙已热得汗流浃背,她时不时探头望一眼队伍,数着还有多少人才轮到她,眼看着就剩下七八个人了,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秋昙循声望去,只见一蓝衣男子敏捷地从马上翻下来。 为首那红缨银甲的官差大步走向来人,指着他刚要喝骂,那人却突然从腰间扯下一枚玉牌,直直盯着那官差,“王爷有令,关城门!” 官差一见玉色龙纹腰牌,立即喝命:“关城门,关城门!” 两扇城门缓缓关上,像兽闭上了它的口。 那王府护卫并未多留,又立即翻身上马往西城门去了。 两条长龙立时散开,有抱怨排了小半个时辰晒成人干儿了还没出得了城的,有跌足长叹说再有两个人便轮到自己出城的,还有大骂那刺杀王爷的贼人闹出这些事,三天两头的又是搜查又是关城门,苦了他们寻常百姓的。 人才散开不多时,秦煜的马车便到了,然而此时秋昙早已跑得没影了,她抬袖擦着脸上的汗,疾步往偏僻的小巷里走,究竟到了何处她不知道,只是朝着一个方向前行,跑了大约两盏茶的功夫,她来到一条四尺来宽的街道,见旁侧有成衣铺,她立即走进去,要了一身男子穿的粗布麻衣,将自己装扮上,又买了个布包袱,将自己的衣裳首饰都收在包袱里背着,至于原先缝在袜子里的一千两银票,因怕汗湿,便也放在包袱里了。 她想着今日是走不成了,不仅今日,往后要走也怕难了,待会儿定会有官差在全城各处搜查,她首先得找个客栈投宿,躲过这些天的风头再谋出城。 不多时,她便寻了个生意红火的客栈,上门投宿。 那掌柜的是个五短身材的老头儿,叼着根鎏金的烟斗,从秋昙进门便盯着她上下打量,只两眼便识出她是个女子。 “你们这儿住一晚要多少银子?”秋昙上前,故作粗声粗气地问。 “上房一晚五吊钱,三晚十三吊钱,公子要住店啊?”掌柜在桌角敲了敲他的金烟斗。 “我……我住不起上房,”秋昙从包袱里默默拿出两吊钱,“您看,柴房给我打个地铺成么?” 掌柜呵的一笑,朝身边的伙计一努嘴,那伙计便从柜台后走出来,领秋昙往后院柴房去…… “多谢掌柜的,多谢掌柜的,”秋昙连连致谢。 没想到这么轻易便成了,其实她之所以不住上房,不是为了省银子,而是怕待会儿官差来查房,把她揪出来。 果然,黄昏时分便有一队官差前来,为首的拿着秋昙的画像问掌柜的可见过此人,掌柜的说没见过,另外十几名官差则径自上楼,一间房一间房搜查,又到后院厨房随意搜了搜,没搜出人来,便出门去下一家了。 秋昙抱着包袱躲在灰蓬蓬的柴房里,心如擂鼓,汗如雨下,直到听见那阵纷沓的脚步声远去,她才深呼出一口气,身子一软,坐倒在竹垫上。 这回出走,她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因秦煜是个心思极细腻敏感的,令他放松警惕的机会只有一次,若被抓回去,她一辈子别想出来了! 而愈是紧迫之时,愈不能慌乱,一切须得从长计议。 如今官差已经拿着她的画像满京城在搜查,那她这身装扮想出城,怕不够糊弄,况且她的路引也不能用了,此时只能想法子先买个路引来用。 县衙里有倒卖路引的,可惜她没路子,买不着,她忽有些后悔那日陆春生说他认得县衙里的人时,她没请他帮忙搞个路引来用。 想到陆春生,便不由得想到陆家人,徐妈妈替她当了东西,算是间接助她逃跑,秦煜知道了也不知会怎么样,可她想着,一来徐妈妈是被她隐瞒,并非有意为之,二来秦煜虽待奴才没有好脾气,可还算讲道理,应当不会迁怒于她吧。 此时此刻,徐妈妈正在听风院正屋里跪着。 窗棂都已关上,原先的四层窗纱又糊上了,屋里暮色昏沉,然而并未点蜡,秦煜坐在岁寒三友落地罩前,指尖点着扶手,雨点般密集。 跪伏在秦煜面前的徐妈妈偷偷抬眼觑秦煜,并看不清他的神色,想着关于眼前人阴晴不定,残忍暴躁的种种传言,她不由得身子发颤,立即指天发誓道:“二爷,老奴当真不知丫儿……不,秋昙叫老奴去当首饰是为了筹银子出府,老奴若晓得,莫说替她当首饰了,先给一顿鞭子吃!想想二爷待她何等的好,她竟说也不说一声便——” 秦煜颔首,打断道:“所以,她不仅骗了我,连你这个亲娘也骗了,好,真是好哇!” 徐妈妈吓得又将头埋下去,一语不敢发。 “退下吧,若她来寻你,立即来报我!”秦煜冷冷道。 徐妈妈死里逃生般,激动非常,朝秦煜连叩三个头,“谢二爷,谢二爷!这小蹄子一回来,老奴立即把她提溜来您这儿,您要打要罚要杀老奴没话可说,”说罢她撑着地站起身,却步退了出去。 徐妈妈才去,又有守诚掀帘进门来禀:“二爷,方才派去衙门的人回禀说,东城已搜遍了,没寻着秋昙姐姐,还有……秋昙姐姐四日前拿着身契去办了路引。” “退下,”秦煜手上一顿,雨点般轻点扶手的声儿戛然而止。 “二……” “退下!”秦煜喝道。 守诚低头应是,立即却步退下了。 随即,秦煜转着轮椅,缓缓进了梢间,而后自己点了一盏蜡,过去开箱笼、翻窗屉子、镜台和包袱,发觉每一处都被动过,显然秋昙已翻找过身契了,最后,他从螺钿柜里寻出了那已打开的十二面磁石,他忽觉心悸胸闷,喘不过气来。 他把她的身契当做礼物放在这磁石里,是叫她拿了这东西离开他的么? 他十二分的信任她,同意她将他给的赏赐都当了银子,是为了叫她拿这银子离开他的么? 他宠着她纵着她,是为了让她躺在他怀里套他的话,欺骗他,玩弄他,最后离开他的么? 正文 第306章 出走(三) 此时此刻,他不仅怀疑秋昙欺骗他,利用他,他甚至怀疑,她从未向他交付真心,或许这些日子的浓情蜜意于她而言只是强颜欢笑,委曲求全,甚至她一早便打定主意要走,只是到今日才等到机会! 那他们之间算什么呢?一场骗局么? 思及此,秦煜牙槽紧咬,手握成拳,禁不住浑身发颤。而这时,明间儿里忽亮起微弱的灯火,一盏、两盏…… 一刹那,秦煜以为秋昙回来了,他双眼放光,立即转着轮椅出门,然看见的却在拿着火折子立在烛台前的绿浓。 “二爷,您……您用饭吧,不然就凉了,”绿浓低着头,怯怯道。 秦煜的目光倏地黯淡下去,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绿浓没听清,声调更低下去,“二……二爷说什么?” 秦煜转着轮椅上前,伸手将桌帷一掀,杯盘饭菜立时咣咣当当撒了一地,“滚出去!” 绿浓吓得浑身一颤,立即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秦煜浑身的力气仿佛抽去了般,只能软软地靠在轮椅背上,然而一静下来,秋昙的话一遍遍在他脑子里盘桓: “二爷,前两日我娘同奴婢说我哥哥要南下做生意,没银子,奴婢忖了两日,方才将您赏的金银首饰都给了她,叫她当了给哥哥使,您……不会怪奴婢吧?” “奴婢想来想去心里总不踏实,那身契总还放在您手里,往后您借着这东西向使坏,奴婢也不好同你吵架,因怕您把奴婢卖了。” “二爷,您还记得元宵节那日,您请奴婢吃了碗元宵,可您那时身上没银子,便将扳指留在铺子里的事儿么?后头咱们把这事给忘了,不如今儿奴婢拿五十两银子去把扳指换回来吧?” 上一个妄图欺骗他的奴婢,叫他打烂了手心,他向来厌恶欺骗,对人总存着三分疑心,唯独对祖母和秋昙放下了心防,可得来的却是秋昙往他心上捅刀子。 她那时躺在他怀里,或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傻兮兮地笑,他不明白,这时候怎能说出欺骗的话呢? 哦,是他忘了,秋昙就是个骗子,她骗他的还少么?可他怎么就犯了蠢,明知她最爱撒谎却还信? 这时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听檐下守诚禀报:“二爷,老太太来了。” 话音才落,竹帘便叫掀起,老太太一身双面绣万寿无疆的茶褐色褙子,手里捏着红麝香珠串,进得门来。 足尖触及一片碎瓷,老太太低头,扫了眼大理石砖地上那片狼藉,摇着头叹道:“何必呢,何必跟自个儿较劲呢?” 莺儿和张嬷嬷见了,立即蹲下身收拾碎瓷残盏。 老太太越过残盏走上前,在秦煜身旁坐下,拍着他的肩,语重心长道:“煜哥儿,一个奴婢而已,要走便走了,你何必折腾自己?”忽觉他肩头发颤,老太太大惊,忙抚他的背,“怎的了,孩子?煜哥儿,煜哥儿?来人啊!快请大夫!” 正文 第307章 出走(四) 秦煜松开牙关和紧握的拳头,沙哑着声道:“祖母,我无事,不必请太医。” 老太太见他身子不那么抖了,才松了口气,随即又恨得在秦煜背上重重捶两下,“煜哥儿,你别是故意吓祖母,祖母一大把年纪了,经不起你这样,”说着,掏出帕子来抹泪。 随侍的张嬷嬷忙上前,顺着老太太的背安慰道:“哥儿年轻,能有什么经不住呢?倒是您,您要缓着些儿,”说罢又劝秦煜:“二爷,老太太方才听说您回来,晚饭上了桌没来得及吃便过来了,对您的这份心,您要体谅啊,不如您陪老太太用两口吧,啊?” 秦煜仍低着头,一语不发。 张嬷嬷便自作主张,喊绿浓道:“再预备一桌饭菜,多一双碗筷,老太太也在这儿吃,”绿浓立即应声下去了。 老太太的手放在秦煜背上,察觉他的身子仍微微发颤,看着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孙儿,叫个小丫鬟伤成这样,她不由得老泪纵横,心中更恨秋昙,分明她已交代秋昙要好好同秦煜说清楚,断干净,可她一个字没留便逃走了,害得她的孙儿伤心至此。 “煜哥儿,她走了不是坏事,”老太太拍着他的背道:“一个丫鬟的出身,如何压得住这天大的福气,做我们侯府未来的女主子?走了是她的福,留下才是你们两个的孽,煜儿啊,你就听祖母一句劝,放手吧,心里难过也忍一忍,忍个一月半月就过去了,你要怕身边没人照料,我看绿浓很不错,明儿便把她提拔起来,你若想娶妻,想收个通房丫头,祖母来替你物色,好不好?” 秦煜摇头,抬起通红的眼望向老太太,切齿道:“孙儿放不下她,孙儿也放不过自己。” 老太太怜爱地看着秦煜,深深叹了口气,已不知该如何劝他了。 恰好这时绿浓端了饭菜进来,老太太便命绿浓:“给你主子盛一碗。”绿浓应是,将六样例菜摆上桌,随后盛了两碗红稻米饭,一碗给老太太,一碗给秦煜。 秦煜本不想接,可想着老太太为了他还没用晚饭,只好接过碗筷,装模作样地夹了块酸笋入口…… 老太太这才露出点儿笑意,接过碗放在桌上,“这才是嘛,再怎么样,饭还是要吃的。” 秦煜觉口中酸笋味同嚼蜡,却不得不强咽下去,而后他向老太太道:“祖母回去吧,孙儿自有分寸。” “秋……”老太太还要再劝,话一出口秦煜便打断道:“孙儿不寻着她,这辈子都不能安心。” 老太太无法,只道:“外头的事我不管了,只是饭你得好好吃。”秦煜颔首,立即又往口中塞了团饭,如此老太太才安心,搭着莺儿的手起身往外去了。 待脚步声远去,秦煜立即将口中的饭吐回碗里,碗筷往桌上一顿,命绿浓:“都收拾了。” “可二爷,午饭您就没用,晚饭也……” 秦煜一记眼风扫过去,绿浓吓得低下头,弱弱应了声是,立即上前收拾碗筷,秦煜则自个儿转着轮椅往梢间里去了。 梢间里一灯如豆,只能照亮月牙桌那方寸之地,秦煜却不去点蜡,只转着轮椅到窗棂前静静坐着,望向那致密的四层绡纱上印出的月亮,泪痕一样。 就这样一动不动坐了整夜。 次日清晨,绿浓进来伺候梳洗,见秦煜还像她昨晚退下时见着的姿势坐在轮椅上,心下一惊,想着难道二爷就这样坐了一晚上? 秦煜一语不发,只抬了抬手,绿浓会意,不敢再上前惹他,忙忙退了出去。 过了会儿她又将早饭端来,摆在八仙桌上,也不敢喊秦煜用饭,只忙完便退下了。 如此又定定坐了一个时辰,日头渐渐升起,窗棂透进蒙蒙的一片光,光芒刺眼,入定般枯坐许久的秦煜终于动了动眼珠子,喊守诚:“天亮了,府衙有消息了么?” 守诚快步掀帘入内,向秦煜禀道:“回二爷的话,方才衙门派人来了府里,前院的小厮说昨夜京城已搜寻遍,没寻着秋昙姐姐,今早告示也贴出去了。” 秦煜想着秋昙对京城不熟悉,一小女子只身在外,若遇上匪类狂徒,把她卖了怎办? 于是他关切地问:“悬赏多少?” “一百两。” “你去命他们改成一百两金,”秦煜道。 守诚应是,才要出门,忽又想起一件事,忙退回来道:“二爷,方才前院的小厮过来,说老爷请您前去待客,似是王爷过来了。” 当日要议的事还没议完,秦煜知道胶东王为何而来,可他此刻没心思搭理任何人,于是道:“你去回他,便说我那丫鬟不回来,我便也不出门。”这是在逼胶东王帮他寻人。 果然,守诚按秦煜的话去回胶东王,胶东王立即出动了王府侍卫,去县衙不好搜寻的达官显贵家里搜人去了。 正文 第308章 出走(五) 却说秋昙昨儿也整夜未睡,躺在一破竹席子上胡思乱想至天明,今晨她早早起身,洗漱过后要了两个包子胡乱吃了,再用锅灰在脸上涂了浅浅一层,令人辨不出她的容貌,这才从柴房出来,走到客栈正大堂去。 时辰尚早,客栈一楼只有零星的几位客人,掌柜的坐在柜台前拨弄算盘,秋昙便走上前,同那掌柜的唠起了嗑,先是说自己有个兄弟也想在京城开客栈,文书却迟迟批不下来,不知他在衙门可有认得的人,给牵个线搭个桥,好处不会少。 那掌柜的手上噼里啪啦拨弄着算盘,却能一心二用地笑眯眯向秋昙道:“这老朽还真认得,衙门的人,我各个都打过交道。” 秋昙心中大喜,佯作漫不经心地问:“那衙门里倒卖路引的您可认得?” “这更认得了,怎么,你想弄一张?”掌柜的似笑非笑看着秋昙。 “那要多少银子呢?”秋昙笑道:“银子有的是,只要能把东西弄到手。” “你能给多少?” 秋昙伸出一只手,凑过去悄声道:“五十两够不够?” 掌柜瞅了眼她涂满锅灰的脸,呵的笑了,“小兄弟没钱住上房,倒有钱买路引,不过有钱不赚是傻子,你回去备下银子,好生等着。” 这意思便是答应帮她了?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 “多谢掌柜的,”秋昙有模有样地向他行了个抱拳礼,而后撒丫子跑回柴房了。 掌柜对着她的背影冷笑一声,招手唤了个跑堂的来,问:“外头那告示上,悬赏多少银子?” “早上还是一百两银子,这会儿已是一百两金了,”那跑堂激动道。 掌柜将算盘立起来,算珠啪拉拉落下去,“那小姑娘倒挺值钱,看看明儿还能不能涨价。” 却说秋昙回到柴房,立即解开自己的包袱,将荷包里的东西都倒出来清点,都是些散碎银子和金瓜子,合起来应当不只五十两银,如此她便不必再去换银子了。 只是……她觉这一切似乎顺利过头了,那掌柜又不认得她,为何答应帮她的忙?虽说有银子不赚是傻子,可倒卖路引是大罪,通常只有知根知底靠得住的人的钱才赚,不然出了事,衙门里那个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秋昙愈想愈不对劲儿,忽听到门外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秋昙立即起身冲过去,将门一拉,恶狠狠地道:“谁?” 一俊俏小二哥将酒菜送上来,赔笑道:“没搅扰客官吧?这是掌柜命小的送来的酒菜。” 秋昙见那小二笑露出满口尖牙,恶感顿生,于是将门一阖,“我没点酒菜,付不起银钱。” “客官,不要银子,白送的。” “不必了!” 接着,便听见一阵远去的脚步声,秋昙愈想愈不对劲儿,忙回去将包袱里的银钱首饰都挑出来,揣衣襟里,推门往外走…… 此时,客栈前大堂已热闹起来了,秋昙不敢往那儿去,只好走后门,然立即有个护院提着根木棍走上前,拦住秋昙的去路。 这人是个大块头,立在秋昙门前一座山那样高大,压得她喘不过气。 “相公哪儿去?”那护院操着把大嗓门。 “去……”秋昙咽了口唾沫,壮着胆子道:“你管我去哪儿呢,房钱我都交了!” “掌柜的说你还有事没办完,他已替你去张罗了,你人一走,人家向谁要钱呐?”那护院粗声粗气道。 秋昙立时明白,自己恐怕暴露了,不然他们为何强留她?又或是他们觊觎她的钱财?无论是哪一样,都决不能让他们得逞! 她于是装作害怕的样子,“不出去就不出去咯,你……你凶什么?”说罢逃也似地回了柴房。 接着,她便焦躁地在柴房里踱来踱去想对策。 午饭后,又有一群官差过来搜人,秋昙吓得要死,以为掌柜的已识出她的身份,会把她交出去,然而并没有,像昨日一样,官差们没搜到柴房里来。 如此焦灼地度过了一个白日,入夜后,客栈里更客来客往,秋昙想着此时正是时候,她从包袱里掏出个火折子,以包袱和她换下的衣裙做引子点火,往干柴里一扔,过不多久,火势便蔓延开来了…… 隔壁灶房有人看见火光,吓得直呼:“来人啊,走水了,走水了!” 接着,秋昙从浓烟滚滚的柴房跑出来,大喊:“救命啊,走水了!” 一时间,厨下的伙计和前厅的客人都跑来救火,火势不多大,倒是救火的看热闹的一波接一波过来,秋昙便趁乱逃了出去…… 正文 第309章 归府(一) 秋昙沿街一路小跑,道旁铺子明灯朗挂,行人宾客往来不绝,秋昙便混进这些人中,自以为无人察觉,然其实身后不远处跟了两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正是方才那客栈的护院。他们发觉秋昙逃跑,立即追了出来,只因路上行人众多,不敢贸然接近,只在不远不近处跟着。 秋昙走过一段繁闹的街市,来到冷清的康宁道,这条道上沿街的商铺都已关张,檐下黑漆漆的,只有四五个零星行人路过。秋昙怕黑,想再返回去,回头一看,正望见那两个尾巴,其中一个大块头显然是今日那个不许她出门,拿棍子吓唬她的人。 此时秋昙脑子里只有一个字:跑! 于是她立即拔足狂奔,直朝对面的小巷里跑去,两个护院见状,骂了句娘便也狂奔着跟上…… 秋昙一面跑一面大喊:“救命啊,救命啊!”只盼着有路人能挡一挡这二人。 她急跑出那巷子,来到另一宽阔的官道上,直直横穿大道,恰好一辆华盖马车飞驰而来…… 秋昙见状,为时已晚,她“啊”的大叫一声僵立在原地。 说时迟那时快,马倌猛拉缰绳,马儿向天长嘶,前蹄高扬,离得秋昙不过一尺的距离,险些踹她身上了,秋昙吓得扑通一声坐倒在地。 马倌抹着额上的汗,大骂:“哪里来的小子走路不长眼,惊了我们主子的马,十条命都不够你赔的!” “怎回事?”赵文贤用玉骨扇挑开车帘。 “爷,没事儿,就是个没长眼的小子……”话音未落,便听得左侧小巷里传来一声:“站住!” 秋昙回神,赶忙爬起来,拖着磕伤的右腿往右边小巷跑,然而这一下把衣襟里塞着的玉佩掉了出来,正是当日赵文贤送她的那枚青玉玉佩。 赵文贤远远的瞧见了,因青玉玉佩用的黑色穗子,而寻常人的玉佩少有结这个穗的,他略一沉吟,立即命马倌:“追上那人,快!” 马倌领命,立即翻身下去追秋昙,大骂:“你这莽撞匹夫,惊了我们的马就想跑,快站住,还不快站住!” 一时间,竟有两拨人在追她,秋昙心急如焚,可拖着摔伤的右腿跑不快,只能一瘸一拐的疾走。 最后,两个拿棍的护院先追上来,拦住秋昙的去路,秋昙认了,索性停下脚步,用手肘撑着矮墙,一手抚着胸口大喘气,“别……别追了,我跑不动了。” 接着那马倌也追了上来,他指着秋昙向两个大块头道:“这人我们主子要了,”说罢给二人各丢了几两碎银子。 那两护院虽是奉命出来追堵秋昙的,可追着了没赏钱,没追着也不过挨掌柜的一通骂罢了,他们自然要银子,于是二人把秋昙留给那马倌,揣着银子走了。 “现在这年轻后生啊,走路也不看路,不要命的,走,跟我见我们爷去!”马倌提溜小鸡仔一样,揪着秋昙的衣领便走…… “你……你先放开我,我自己走,”秋昙挣扎着,可她浑身无力,只能任由马倌拉着往大道上去了。 远远的,她便看见马车前长身玉立的赵文贤,手里正拿着她那块青玉玉佩,她吓得转身便要跑,奈何马倌将她抓得死紧,这一回身反而衣领子膈了喉咙,剧烈咳嗽起来。 “爷,就是这小子惊的马!”马倌将秋昙往前一推,推倒在地。 赵文贤微微一笑,双指夹着那玉佩居高临下地递还给秋昙,“竟真是你,你可知道这两日满京城都在寻你,你的风头把刺伤王爷的刺客都盖过了。” 秋昙知道他认出了自己,便索性接过玉佩,撑着起身向他抱拳道:“赵公子,您行行好,只当做今晚没见过我让我走吧,他日我定会报答您的!” 赵文贤呵的一笑,将玉骨扇撑开,轻轻摇着,“我今儿放了你,伯伦知道了恐怕要将我生吞活剥了,”说着命身边的长随,“把她绑了,送马车上去。” “诶……”秋昙望着他身后两个身材昂藏的长随,知道自己跑不了了,只好认命道:“不必绑了,我自个儿上马车,”说罢自己乖乖走上去,踏着马扎上了马车,接着赵文贤也上了去,马车立即掉转车头,往平南侯府去了。 秋昙坐在马车里,撩开一线帘帷看外头的夜景,一声儿不言语。 她鼓起了此生最大的勇气,做好了万全之策,就为了这一次逃跑,谁知连两日都没撑过,便又叫抓回去了,真是天意,谁能想到那日城门要查刺客耽搁了会儿功夫,这一跑出客栈又恰好撞上赵文贤的马车? 只是不知秦煜见了她,该发多大的脾气,往后她又如何在听风院立足。 赵文贤见她垂头丧气,便将红漆食盒推到她面前,笑道:“吃点儿点心,不然伯伦要怪我了。” 秋昙别过头不理他,心道这人长得像她学长,却没半分她学长的助人为乐精神。 “京城里也有匪徒强盗,你一个姑娘家夜里乱跑,当心叫人掳了去卖到青楼,回府于你才是最好的,况且全城都在搜捕你,至多五日必能将你搜出来,还不如我将你送回去。” 秋昙放下帘帷,双手抱着腿将脑袋枕在腿上出神,她自然知道回去是最好的,可是……她要如何面对秦煜?将来又该怎么办呢? 正文 第310章 归府(二) 听风院里,秦煜仍坐在窗前,静静等着县衙传来消息,他已整整两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不洗漱,也不愿梳发,脸色憔悴苍白,目光也黯淡茫然。 白日老太太又来劝饭,秦煜却索性连老太太也不理了,到了晚上,绿浓端着茶饭跪在他面前求他吃,他只说不饿,便命她退下了,接着听风院所有的奴婢都在屋外石阶上跪了,求他用饭,他也只作不见。 终于,前厅来人了,接着守诚掀帘进来,激动得声儿发颤,“二爷,秋昙姐姐回来了!” 秦煜那深如寒潭的眼中仿佛点燃了一束光,立时眼眶便湿润了,他颤着唇问:“人呢?” “正往这儿来呢,听说是国公府三公子送回来的,”守诚道。 秦煜神色大变,嘴角渐渐弯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是他?呵,竟是他,”说罢垂眸,静静转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命守诚,“摆饭!” “好嘞!”守诚撒丫子跑出门去,命李妈妈和翠袖等人起来,又让绿浓去摆饭。 绿浓起身,揉了揉膝盖,这便小跑去灶房,将放在后锅里热着的几样菜都用朱漆描金托盘端了来,在正屋的八仙桌上一一摆好。 秦煜由守诚推着出来,像往常一样坐在八仙桌前,盥手漱口,用洁白的帕子擦了手,便捉起银筷子来夹菜。 他夹了好些菜在自己碗里,却并不吃,因吃不下,就这么等着,等着…… 终于听见帘外禀报说秋昙过来了,他的心猛地抽动了一下,面上却不显,只淡淡道:“进来,”说罢便夹了一夹鸡丝入口,若无其事地用饭。 竹帘撩起,一轻一重的脚步声渐近,秦煜微微抬眸,瞥见那双沾了灰尘的白底蓝面的绣鞋,握筷子的手禁不住发颤,终于,他抬起那双冷若冰霜的眼,看见的便是着一身男装,涂了满脸锅灰的秋昙,眼皮子不禁抽动了一下。 “你去寻赵文贤,他就是这么待你的?连衣裳也不叫你穿好的,那你去寻他做什么?是我听风院亏待你了么?”说着放下筷子,拿起桌上洁白的帕子,叠了两叠,优雅地擦拭着手掌。 “奴婢没去寻赵公子,只是今晚路上遇见了,”秋昙垂眸盯着自己的足尖,不敢看秦煜的眼。 守诚和绿浓两个见状,都知趣低着头退下了。 “没去寻他?你还想骗我?把我当傻子一样糊弄?”说着,从椅子上抓起那十二面磁石,往她足边砸过去,“砰”的一声,碎石四溅,直把秋昙吓得身子发颤。 “跪下,”秦煜冷冷开口,面色一如往常。 秋昙咬了咬唇,屈膝跪下了。 “过来。” 秋昙低着头,从碎石上膝行过去。 秦煜居高临下瞅着她,倏地捏住她的下颌,强迫她抬起头,“不敢看我了?睁眼!” 秋昙只好抬眸,与秦煜对视,只见他双眼通红,血丝密布,显然已许久没睡过觉了。 “你骗我了么?” 秋昙以为秦煜口中骗他的事是去寻赵文贤,于是摇着头弱弱道:“没有,奴婢没骗您,奴婢没去寻赵公子。” “说谎!”秦煜怒喝,“你以为我还会给你骗?”说着,手一挥将桌上的饭菜全扫落了,而后抓着秋昙的领子将她拉起来往桌上一推,另一只手便开始扒拉她的衣裳,秋昙愣住,直到听见“刺啦”一声,她吓得大叫:“二爷您做什么,您做什么?”一面说一面手脚并用地踢打他。 秦煜一只手便将她按得牢牢的,另一只手轻易将她的外衣扯开,扯得七零八落,接着又扯里头绣荷叶田田的粉色小衣,然而他眼中却无丝毫欲色,反而冰冷如利刃般,偏执地要在此刻将她占有。 秋昙双手紧紧护住小衣,又惊又怒,又羞又惧,眼泪从眼眶里迸出来,她哭喊着:“秦煜,你个混蛋,你个流氓!”一面喊叫一面踢打,每一下都毫不留情,最后胸前的小衣也不保,她惊觉自己上半身已没了遮掩,衣裳也都撕碎了,为不叫秦煜看光,秋昙索性往前一扑抱住秦煜,用他的身子替自己遮挡。 “二爷,二爷,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骗您,再也不逃走了,”秋昙伏在他肩头,带着哭腔弱声弱气地认错。 秦煜的心一下便软了,他低下头在秋昙莹白的肩头重重咬下去,秋昙疼得发出一声闷哼,眼泪立时下来了。 “二爷,好疼,好疼,”秋昙的拳头雨点般砸在他的胸膛。 秦煜终于松了口,在她耳边切齿道:“还要什么,你究竟还要什么?我还有什么没有给你?首饰?银子?你说你要做我的正妻,我应了,我去求祖母,祖母也应了,我也助胶东王成事,你还要什么?只要再等些时日,一切便都好了,你为何就等不得呢?” 秋昙的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奴婢不要这些,二爷,您就放奴婢走吧!”她感觉怀中的身躯倏地僵硬了。 “万万不可能!”秦煜一手将秋昙箍得更紧,而后贴着她的耳廓轻声细语地道:“除了这个,旁的我都能给你。” 秋昙心里又开始摇摆不定,可一想到宴席上遭的冷遇,老太太说的话,她便又坚定了决心,“奴婢只要出府,求二爷成全。” 正文 第311章 归府(三) 秦煜冷笑,立即松开了她,将自己的外裳脱下来从前往后披在她身上,眼睛直望着她,眸底一片冰冷,“你嘴里没一句实话,先前你说要同我在一处,也是哄人的,只是为骗我的赏赐,从我手中拿到身契,筹谋出府,是不是?” 秋昙摇头,“不是,奴婢是真心爱慕二爷。” 秦煜原本已打定主意无论她说什么他也不信了,可这话一出口,不知怎的,他又忍不住相信她,甚至觉着只要这一点没欺骗他,旁的小事骗一骗也没甚大碍。 他重新将秋昙搂在怀里,声调温柔中带着委屈,“既如此,还走什么呢?就待在我身边,一切既往不咎,好不好?” “那将来呢?”秋昙问。 “不谈将来,就为了此时此刻,你好好待在我身边,我会为我们挣一个将来,好不好?” 秋昙泪如泉涌,再也止不住哭出了声。 秦煜知她答应了,将她搂得更紧,一手还轻轻拍她的背,宽慰道:“总会好的,我们总会好的。” “二爷,您方才吓坏我了,”秋昙啜泣着,身子在他怀中一颤一颤。 秦煜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方才脑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是强烈地想要占有她,他道:“我再不这样了,这就去给你拿衣裳,嗯?” 秋昙从他怀抱里挣出来,一手揩泪,一手拉着披着身上的外裳,点了点头。 却说正屋外,绿浓和翠袖等人站在西厢房檐下听屋里的动静,听到后头渐渐安静了。 翠袖拉了拉绿浓的袖子,轻声问:“姐姐,这是和好了呢,还是秋昙姐姐叫打晕了呀?” “应当是和好了吧,二爷怎舍得打秋昙呢?” “那方才还摔碗碟,还骂混蛋呢,这也能和好么?”翠袖大睁着懵懂的眼问。 “小孩子懂得什么,这是床头吵架床尾和,”一老妈妈笑道,几人听了,都笑骂她老不正经。 …… 此时,万寿堂上首的罗汉塌上,老太太手一挥将个海棠芭蕉叶杯挥落在地,“你说她回来了,怎么回来的?” “听说是她路上碰见了国公府的三哥儿,他把人带回来的。” “难怪,”老太太拨拉着手里的红麝香珠,冷笑了声,“她这运气倒不错。” 其实,昨日老太太已派人同衙门打过招呼,若有秋昙的消息不能先告诉秦煜,而是让他们想法子把秋昙放出城去,老太太以为可高枕无忧了,谁知秋昙没叫官府捉住,而是碰见了赵文贤,不然她此时应当在京城之外了。 “秋昙真是个狗皮膏药,总也甩不脱,只怪我顾忌太多,对他们太温和了,”老太太闭上眼,不紧不慢地道。 正蹲在地上收拾碎茶盏的张嬷嬷手上微抖,食指叫碎瓷割了道小口子,鲜红的血珠子渗出来,她立即将手指放入口中含了。 “老太太您是想要……” 老太太取下琉璃灯罩,用金剪子“咔嚓”一声将烛花剪短,“我不能叫她害了煜哥儿,便煜哥儿要因此恨我这个祖母,我也没法子,他日他总会明白我的苦心。” 从前老太太对秋昙都是来软的,只因秦煜太喜欢她,老太太怕做得太过把秦煜伤着,可这下秋昙已成了秦煜身上不得不割掉的瘤子,她这个做祖母的,为了自己孙儿的前途,不得不心狠一回了。 正文 第312章 软禁(一) 却说秋昙沐浴过后,换上了她平日所穿衣裙,回到正屋,便见秦煜在八仙桌前用饭,少有的吃那么急。 秦煜实在饿坏了,白日里只顾等秋昙的消息,哪里记得吃饭,秋昙回来后,他才有了点儿知觉,能闻得见菜香味儿了,所以吃得急些。 “二爷怎么这时候才用晚饭?”秋昙拖着受伤的腿,轻一脚重一脚走过去。 秦煜自不会告诉她自己这两日茶饭不思,衣冠不整,只淡淡道:“午饭吃多了,不想吃,”说罢他放下碗筷,目光落在她的右腿上,“怎么弄的?” 秋昙在他身边坐下,将自己的裙子和裤子挠起来给他看,只见膝盖上一片红肿,秦煜蹙眉盯着红肿处,指尖轻触,“疼不疼?” 秋昙轻嘶一声,摇摇头,这便将自己路遇赵文贤,险些撞上他马车的事儿同秦煜说了,秦煜心中半信半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嗯了声道:“不说他了,我去拿金疮药来,”说罢便自己转着轮椅过去窗屉子前,拿了只小玉瓶过来。 他拔出塞子,将玉瓶中的白色粉末倒在指尖,伸手过去在她膝盖上轻轻涂抹,一面道:“我知你为何总想出府,因你怕我不能助胶东王成事,这怪我,此次赈灾失利,我不敢同你说,才使你疑神疑鬼,”接着,他便自己次随胶东王南下赈灾的情形向秋昙说了。 正月南方的那场大雪,下了整整半个月,房屋倒塌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或冻死冻伤,粮食蔬菜和牲畜牛羊也不能幸免。胶东王南下后一面安抚百姓,建屋通路,一面上书向户部要粮,户部命湘州的邻省荆州和江西调粮,可内阁迟迟不下文书,胶东王去借粮时吃了闭门羹,后秦煜使计迫使荆州借出五千石的粮,然那粮食却又故意于十日后才运送至各州府,以至饿殍遍野,灾民暴动,圣上问罪。 “那怎么办呢?”秋昙面露忧色。 秦煜搁下玉瓶,用帕子擦了手,而后秋昙的红绫裤子和裙摆放下,望着她道:“这不是你该忧心的事,我告诉你也只是怕你多想,过几日我会同王爷出门一趟,你好生待在府里,等我回来,好不好?” 秋昙颔首道好。 然她心里想的却是:若非为了她,秦煜不必受这份罪,只需照老太太的意思娶个书香世家的小姐,等到了年纪继承爵位,做个富贵闲人,这才是他应该过的日子,而她呢,她也不想困在府里。所以决不能为他三两句话心软,得趁着秦煜外出这段时日,伺机逃出去! 当夜,秦煜搂着秋昙入睡,怕她跑了一样,紧贴着她,恨不能将她融入骨血中去。 “秋昙,”秦煜将脑袋埋在她颈窝,秋昙看不清他的神色,然她听得出他话语中的认真,“怎么了二爷?” “再也不要骗我,”秦煜道。他敏感多疑,信任于他像颗琉璃球,一摔便碎了,碎了便再也拼凑不起来。 秋昙嗯了声,抚了抚秦煜的后脑勺,哄孩子一样,“我永远不会骗你。” 而秦煜绝不是一句承诺便能糊弄的,次日用早饭时,他漫不经心提了句:“你那身契自个儿留着无用,不如我替你保存。” 秋昙一口饭含在口中,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只呆呆望着秦煜。 秦煜冲她温柔地笑笑,往她碗里夹了块糟鹌鹑,“听徐妈妈说你的首饰当了一千两银子,不如银票也交由我保管?” “二爷,奴婢不会再逃走了,那东西您就让奴婢自个儿收着吧?”秋昙讪讪道。 秦煜面上的笑意倏地收敛了,他垂下眼眸,不急不缓地往秋昙碗里夹了两夹菜,道:“好,那就你自己收着。” 这时,帘外传来守诚的禀报:“二爷,张嬷嬷过来了,她问秋昙姐姐今儿怎么还不去向老太太请安,两个账房先生也等急了。” 秦煜恍然大悟般看向秋昙,“我明白了,你之所以总想着出府,必是因练琴学字,教两个账房先生记账,太过劳累,不如从今日起你就不去了。” “不不不,二爷,奴婢不劳累,”秋昙慌得抓住秦煜的腕子,殷切望着他。 “不,你定是太劳累了,”秦煜说罢,向门口道:“去回了张嬷嬷,从今日起,秋昙不见任何人,也不教人记账了,她是我的奴婢,只服侍我。” 屋外,守诚应是退下了。 秋昙再没心思用饭,她捉着银筷子不住搅拌碗里的饭菜,良久才道:“二爷是要软禁奴婢么?” “不是,我只是不舍得你劳累,”秦煜伸出手,将垂落在她眼前的一绺发挠到耳后,温声道:“今日我要去揽月阁,守诚伺候便够了,你就待在院里,同绿浓她们踢毽子也好,做点心也好,总之不能出院门,好不好?” 秋昙抬眼看他,忽觉眼前人十分可怕,分明笑意盈盈,分明每一句都在问她好不好,行不行,却压迫得她喘不过气来。 “我先去了,你慢慢吃,不要急,”秦煜轻拍拍秋昙的脸,唤了声守诚。 余光里,青色的衣角飘然而去,接着辘辘的轮椅声也远了,秋昙看着眼前这一桌饭菜,恨不能掀了去。 难道秦煜真要将她当个金丝雀软禁起来?不成,还是要想法子出去! 秋昙立即起身,掀帘出了正屋,然而才没走几步,绿浓便上前来拦,“你要做什么去?” “屋里的君子兰蔫了,我去再要一盆来,”秋昙说着,绕过她直往外走,绿浓追上去,“我去就是了,二爷吩咐我们看着你,不能让你走出这个门一步。” 秋昙回头冲绿浓笑笑,“绿浓,你就通融通融嘛,我不过去要盆花,又不出府。”她只想试试能不能走出院子。 “姐姐,”翠袖从水房出来,秀眉皱着,一脸难为情道:“你真不能出去,二爷说若你走出听风院一步,便唯我们是问,每人要打二十板子呢,而且……二爷还调了十个小厮来门外守着,姐姐你出不去的。” 秋昙心中大惊,哼笑一声,“果然是要软禁我,”说罢赌气似的回了正屋。 正文 第313章 软禁(二) 当日,秋昙没再理睬秦煜,也没用晚饭,早早便上床歇了。 秦煜命绿浓去请她吃饭,她只作没听见,秦煜便亲自端了饭菜进去,他一向是不许饭菜进卧房的,今儿也开了例,然秋昙丝毫不给面子。 他只好回明间儿里,独自坐在八仙桌前用饭,夜里,沐浴洗漱,拆发宽衣等也都由守诚伺候,唯有上床歇息时,秋昙挪了挪身子,给他让了个位子。 待秦煜上了床,秋昙便起身吹蜡,只留了床头两支照明,随后仍上床去,挨着床沿背对秦煜躺下。 “怎么,恼我了?”秦煜伸手拍拍秋昙的肩,秋昙扭了扭身子,哼声道:“二爷睡二爷的,别对奴婢动手动脚。” “真恼了?”秦煜掰过她的肩,将她拉进怀里,秋昙却奋力挣开他,盯着他的眼忿忿道:“二爷把奴婢当个小猫小狗养着玩儿呢,连门也不许我出。” 秦煜捂住她的口,“哪有自比猫狗的?”说罢强自将她箍在怀里,这回她无论如何也挣不脱了。 秋昙一夜无眠,绞尽脑汁地想还有什么法子能逃出去,装病?不成,李太医一来,什么病也给他诊出来了,那就硬闯出去?侯府的护院可不是吃素的。思来想去,只有看老太太的了,毕竟她也恨不得她走不是么? 次日,李妈妈去向老太太禀报了如今听风院的情形,老太太听她说罢,愈觉秦煜陷得太深,须得她使力把他拔出来! 老太太是个沉得住气的,接下来的几日,秦煜去向她请安她也从不过问秋昙,只问他吃得香不香,睡得好不好,直到秦煜自个儿主动提起秋昙,老太太也只说自己老了,他们的事她懒得管,只要他能好吃好睡,把秋昙放在身边也无不可。 秦煜以为老太太对秋昙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毕竟当初他说要娶秋昙做正妻,老太太答应了,只说要让她读书习字学做个大家闺秀,秋昙回来了她也没说要罚她,全由他自个儿料理,是而他放了心,告诉老太太他六月中旬要再去湘州一趟,请老太太别为难秋昙。老太太应了。 然待他一走,老太太便将屋里的人都遣退了,只留张嬷嬷一个。 “老太太,老奴物色好了,柳妈的儿子小幺儿早先有意娶秋昙,当初秋昙叫赶出府那会儿,他还央他娘去求娶,若非徐妈妈那老货想着攀高,这婚事就成了。” “那你去同徐妈妈说,就说我的意思,把秋昙指给小幺儿,”老太太从七星琉璃盘里捡起块西瓜,吃了一口,井水湃过的西瓜,凉丝丝的,又甜又清香,于是她又拿起一块递给张嬷嬷,张嬷嬷双手恭敬地接过。 这时,帘外有小丫鬟喊张嬷嬷,张嬷嬷于是放下瓜掀帘出去了。 两人在檐下嘀嘀咕咕了一会儿,张嬷嬷便又掀帘进来,向老太太道:“恐怕得另寻人了,柳妈她儿子前儿定了亲。” 老太太将西瓜往琉璃盘一顿,冷声道:“早不定亲,晚不定亲,偏这时候定!你去另外物色人来,这个不中用。” 张嬷嬷应是。 其实,二门内但凡知道点儿内情的,都不敢娶秋昙,毕竟去碰二爷心尖尖上的人,那不是虎口拔毛么?躲还来不及呢! 然而,三日功夫,还真叫张嬷嬷物色出一个人来了。 这人叫倪老三,园里看竹子的,去年瘸了一条腿,加上嗜酒如命,又没身家,还要养妹妹,便没人愿意跟他,他如今想老婆想得发疯,私下言语下流,叫园里年轻小丫鬟不知骂了多少回。 当日,老太太便把这倪老三喊了来。 老太太坐在里间,见一个獐头鼠目,半醉半醒的人踉踉跄跄走进屋,不由蹙了眉头。 倪老三在外间跪了,一个头栽下去,几乎伏在地上,“给……给老太太请安!” 满屋子人都露出嫌恶之色,张嬷嬷直喝他:“满身酒气,冲撞老太太,拉出去打一顿再说。” 老太太却一个眼神过去,制止了张嬷嬷,旋即调转视线看向正打酒嗝的倪老三,道:“你可认得秋昙?” “秋昙?”倪老三抬起头,重重摇了两下,“回老太太的话,奴才不……嗝,不认得。” “不认得更好了,我见你矜矜业业干活,却二十五了还没个老婆,便想把这丫鬟指给你作老婆,你要不要?”老太太道。 倪老三瞬间酒醒了似的,直直望着老太太,愣了好一会儿才向老太太叩头,“老太太这样抬举奴才,奴才怎么不要?多谢老太太,多谢老太太!”说着,欢喜得直磕了七八个响头,直到老太太命他:“行了,过几日我派人把她送到你家里,你没爹没娘,自个儿去预备婚事吧。” 倪老三又连声致谢,磕头再三,这才起身,踉踉跄跄出了门。 张嬷嬷很看不惯这倪老三的样子,便向老太太道:“老太太,老奴说句不该说的,宁把秋昙发卖了,也别给这样一个酒鬼。” “咱们这样人家,只有买人,哪有卖人的,况且……你想想前些日子因着她出走,煜哥儿疯的那样子,便我把人卖了,他也能把人找回来,只有许配了人家,煜哥儿才会罢休。” 秦煜什么人,老太太是最了解的,这事儿若放在秦昭身上便丁点儿用没有,只怕他还觉有趣,日日去偷奴才的老婆,可秦煜是个丁点儿灰尘都见不得的人,又怎能忍受嫁做人妇的秋昙? 他只会厌恶她,且永远不会再见她。 六月十七那日,艳阳高照,秦煜带守诚和绿浓坐马车离府。 秋昙仍在同他赌气,并没去送他,只一人默默坐在屋里,心里惘惘的,忽想起昨儿给他打点行装漏了两条裤子,不禁后悔,怎么就忘了这个呢? 后头又一想,他都不顾她的意愿把她软禁在这儿,防贼一样防着她,她为他操哪门子的心? 正忖着,忽听见外头翠袖等人唤张嬷嬷的声音,秋昙便也起身,走出去向她行礼。 正文 第314章 成亲(一) “秋昙,我看你从前恭敬谨严,不知你是会拿乔的人,”张嬷嬷见秋昙出屋,冷着脸道。 秋昙立即上前行礼,“奴婢怎敢拿乔,之所以没去向老太太请安,是因二爷不许奴婢出门。”此刻她心中欢喜非常,因她不怕老太太处置她,只怕自己关在这院子里,一潭死水般毫无波澜,如此才是折磨! “那两个账房在万寿堂等着你,你随我来,”张嬷嬷说罢,回身便走。 绿浓和翠袖两个见了,踌躇着不知该不该上前阻拦,终于,绿浓鼓起勇气站出来,蹲身道:“嬷嬷,二爷吩咐了不许秋昙姐姐出院门。” 张嬷嬷只瞥了绿浓一眼,全不把她当回事,脚下不停歇继续往前走,如此,院子里再无人敢拦她。 而秋昙想着,万一老太太唤她去是要撵她出府呢?如此,银票和身契不能不带上啊,于是她请张嬷嬷稍侯,自己回屋去把那张一千两的银票,两枚玉佩和镯子,还有自己的身契都带上,这才出门跟随张嬷嬷去了。 院门外果然有十多个小厮守着,却也无人敢上前,只能眼睁睁看着张嬷嬷把秋昙领走。 不多时,到了万寿堂,秋昙见屋里七八个健妇站了一排,心知不好,然还没待她说话,老太太便先下令:“把她绑了,嘴堵上!” 立时,七八个人围上来,秋昙又惊又怒,可惜双拳难敌四手,三下两下便被她们绑了堵上嘴,她怕极了,想着老太太该不是要把她杀了吧?又或是卖到窑子里去?卖到窑子里还能想法儿逃出来,若要神不知鬼不觉结果了她,那便回天乏术了! 接着,一顶四抬蓝呢小轿到了万寿堂门前,几个健妇将她扔进轿子里,轿子一颠一颠往后门口去,轿子里,秋昙绑得粽子一样,动弹不得,只能干着急。 隐约感觉轿子放下了,接着一只手从帘外伸进来,抓了她身上绑的麻绳直往外拖,秋昙被拖了出去,终于重见天日。 原来此时已到了后门口,只见门口停着一顶喜轿,傍边还立着十几个小厮,此时都正盯着她,不待看清,她便又被强推进了喜轿。 轿子抬起,秋昙的心反而定了。 只要不是把她拉出去杀了,她便不怕,毕竟身上有银子有身契,总能想到法子逃脱。 走着走着,便听见一阵小孩子的嬉闹声,接着是路人的纷纷议论:“谁家娶妻呀?咱们巷子里谁家娶妻啊?” “定是倪老三,他同我男人吃酒,说明儿就要娶媳妇,新房都布置起来了。” 不多时,喜轿在葫芦巷深处一小院落前停下,立时有个妈妈掀开轿帘,将秋昙从轿子里拽了出来。 前后在轿子里闷了半个时辰,秋昙已热得满头大汗,里衣都湿透了,她望了眼面前这个小院落,说院落还够不上,只一扇篱笆门,往里,两边是菜圃,搭起的架子上结了些丝瓜黄瓜,再往里是三间并排瓦舍,大门洞开,门框略有些歪斜,两边贴了一对喜联,门窗上糊的纸也已破败不堪,却贴了一对喜字。 接着,一瘸腿的男子笑嘻嘻走了出来,身边还跟着一面黄肌瘦的十七八岁小丫头。 “怎么把人绑着呢?”倪老三一瘸一拐走上前,一双鼠目在秋昙身上来回打量,哈喇子都要流下来了。 送嫁的老妈妈笑道:“人已给你带来,只是这丫头脾气有点儿烈,你要当心些。” “劳烦妈妈了,进去吃杯酒吧,”倪老三嘴上客气着,目光却好似粘在秋昙身上,脚下也不由自主向她靠近,秋昙只冷眼瞪着他,发觉他伸手来摸自己的脸,她于是头一甩,长发打得倪老三的手火辣辣的疼。 倪老三反而笑了,“果然烈性,不怕不怕,我自会好好调教。” 那妈妈瞅了眼眼里冒火的秋昙,冷笑着将她推进了院子,一面推着她往屋里走,一面向倪老三道:“怕你制不住她,老太太特地留了人在这儿,那十四个小厮会在你屋外守着,什么时候你们成了好事,便什么时候撤走。” 倪老三喜得擦掌,只顾看秋昙,哪想到留人看守的用意,只道:“老太太待奴才太好了,奴才来日做牛马报答老太太!” 然倪老三的妹妹小叶子冷眼看着这一切,很觉不对劲儿,前儿倪老三回来说老太太体谅他无父无母,要指给他的姑娘也是孤儿,便不作嫁娶之礼,他日直把人送来,那时她便觉事有蹊跷,今儿人送来了,却是绑着手脚的,可见这姑娘不乐意,绑了还不够,还在院子外留了十多个小厮,这是怕姑娘跑了? 该不会这姑娘是个疯子,疯起来要杀人的吧? “哥,哥!”小叶子忽双手捂着喉咙,喘不上气来一样。 倪老三见状,立即一瘸一拐上前,扶着小叶子直奔另一间房,“哥给你拿药,哥给你拿药!” 秋昙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她并不认得这男人,可听他唤老太太,便知他是侯府的奴才了,而他家徒四壁,自己恰好身上有银子,待会儿给个几十两稳住他,就不怕他对自己动手动脚了,只是外头还有十几个小厮看着,要不使他们起疑,还得演一出戏。 却说那老妈妈将秋昙推上床,警告了她一句“老实些”,便起身走了。 秋昙坐在床沿边,目送那妈妈远去了,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不多时,那倪老三扶着他妹妹进了这屋,他向秋昙走来,口里嘀咕:“刘妈就走了么,也没吃口茶?”目光仍粘在她身上,却不如方才痴迷了。 他从上到下打量了秋昙几个来回,才终于敢伸出手,将秋昙口中的布团扯下。 秋昙咽了口唾沫,直盯着小方桌上的茶壶,“茶,茶!” 小叶子立即用倒了碗茶,递到秋昙嘴边,秋昙就着碗口咕咚咕咚喝了整整一大碗。 “妹妹,你瞧,她不是疯子!”倪老三看向秋昙的目光,又痴起来。 正文 第315章 成亲(二) 秋昙对此嗤之以鼻,瞪着他道:“你走开些,别离得我那么近!” 倪老三将袖子一撩,笑道:“老太太把你赏给我,你便是我的娘子了,我今日要同你成亲,不近你,近谁去?”说着便伸手来捏她的脸,秋昙偏过头啐了口道:“你动我一下试试,回头二爷知道了,管把你的爪子打烂去!” “哥哥,”小叶子喊住倪老三,倪老三这才不情不愿地放下手。 秋昙板着脸道:“我是谁的丫鬟你知不知道?” 倪老三道:“你管你是谁的丫鬟,老太太把你给了我,你就是我娘子。” 秋昙冷笑道:“怨不得老太太把我给你,没给旁人,因着你连我都不认得,自然不知道我是二爷的通房丫鬟了,老太太趁着二爷今儿出京,把我绑到这儿来跟你成亲,过些日子二爷回来了,你想他会如何?他自然不会跟老太太置气,那就只好把你当出气筒了,二爷的脾气你想必听说过,到时几十个板子下去,管把你打死,你且瞧着吧!” 倪老三听她这样一说,吓得连退两三步,生怕沾染秋昙分毫。 秋昙见他怕得这样,心下稍安,便放软了声调道:“你不就是想娶媳妇么?我这儿有些银子,只要你听我的话,我走时会给你们留五十两,有了这些银子,要娶个媳妇不难,你看如何?” 倪老三抬手抚着自己的青色胡茬,垂眸暗自思量,他妹妹小叶子却是先开口道:“这样不成,没得罪二爷,便得罪了老太太,回头老太太一样要罚我哥哥的。” 秋昙道:“那好办,咱们做一出戏骗过外面那些小厮,骗过老太太,不就成了?” “可万一老太太知道了……”小叶子嘀咕着,在一旁竹椅上重重坐了。 倪老三颔首不迭,“妹妹说得对,妹妹说得对。” 秋昙扭了扭被绑得牢牢的身子,道:“说白了我就是个烫手山芋,老太太扔你这儿了,你要敢把我怎么样,哼!二爷回来你必定没好果子吃,可你要按我说的做,兴许能骗过老太太,且不得罪二爷,还能得五十两银子,你说说,选哪个划算啊?” “可我要不同你成亲,面子往哪儿搁?前儿我才请了街坊邻居明儿来吃喜酒的!”倪老三往茶几上一拍。 “那你想想,是命要紧,还是面子要紧,”秋昙又道。 倪老三顿时蔫了,还是他妹妹小叶子看得清局势,向秋昙道:“你说吧,要怎么演这场戏。” “你先把我解开,”秋昙道。 …… 不多时,屋里便传来一阵杀猪般的喊叫:“救命啊,你别过来,二爷,救命啊!” 院子外那十多个小厮听见这喊声,像闻见蜂蜜屎似的凑到篱笆门前,往里探头,可惜大门紧闭,看不见里头形景。 “倪老三这小子,我当他要打一辈子光棍呢,谁知天上掉馅饼,砸中他了!” “这馅饼砸中你,你敢不敢吃啊?” “我怎么不敢?” “啧啧啧,回头二爷能把你胳膊腿卸了你信不信?” 屋里,秋昙将自己荷包里的碎银子递给倪老三,而后用力拍床,大喊:“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啊!” 如此嚎了几嗓子,把床摇了摇便停下了,然而倪老三嫌她摇得不够,自己上手又摇了两刻钟才罢,秋昙再低低哭了几声,这场戏也就演完了。 为不叫外头的人起疑,到了夜里,秋昙只好和倪老三睡一个屋子,倪老三睡床,秋昙打地铺。响亮的鼾声吵得秋昙睡不着,她便翻来覆去地想这些日子发生的事,秦煜的脸总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 她已下定决心要离开,想着就借这个机会,一旦外头的小厮撤走了,她便跑路。只是怕秦煜回来仍会锲而不舍地寻她,怎么办呢?不如就给他一方落红帕吧,只有如此他才能放下。 于是,次日一早,秋昙用簪子划破手指放血,滴在自己的梨花白帕子上,后将帕子叠好了递给倪老三,命他务必将此物交给老太太。 …… 老太太收到这帕子,展开看时,愣住了,问张嬷嬷:“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倪老三请老奴交给您的,”张嬷嬷垂头道:“老奴也看了,记得当初二爷说已给秋昙开了脸,怎么能有这东西,是而老奴便去问了李妈妈,李妈妈说只那一日做了避子汤,往后秋昙日日都说没经房事,便没再做了,便是那一日的,秋昙也没吃。” 老太太似想起什么,眼眶含泪,摇着头道:“痴啊,煜哥儿同他祖父一样,痴啊!” 谁能想得到两人躺在一张床上这么些日子,秦煜还没舍得碰她,没碰过却还时时刻刻维护她。 “秋昙怕是狐狸精变的,把煜哥儿迷成这样,不过正好,煜哥儿回来,把这个给他看,他便明白了,”老太太叹了声,将那帕子放回朱漆托盘里,揉着额角道:“头疼,疼死了!” 张嬷嬷忙上前为老太太按揉,一面吩咐婢子去煎药。 老太太是有些后悔的,若秋昙已叫秦煜开了脸,再把她赏给奴才,秦煜再难过,也只得罢了,可他将秋昙珍之重之,睡在一块儿也没舍得碰她,这会儿秋昙的元红叫一个奴才拿走了,他该何等撕心裂肺,痛彻心扉? “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老太太闭着眼喃喃道。 张嬷嬷道:“老太太是为二爷好,二爷会体谅您的。” 话虽这么说,张嬷嬷却能想象到秦煜看见这落红帕时的样子,年轻男女,最难过情关,倘或过不去,凭秦煜的性子,只怕连老太太也不理了。 接着,老太太把守在倪老三家门口的小厮都撤了回来,又遣徐妈妈去看望秋昙。 其实,老太太将秋昙许配给倪老三,前两日便给徐妈妈打了招呼,还赏了些绸缎银子,徐妈妈虽心有不甘,却也只能听主子的,只当白养了秋昙这女儿,往后靠不了她了。 次日,徐妈妈没等来秋昙回门,生怕她有个长短,便提着茶叶花生上门,亲去探望她了。 秋昙演戏演到底,见徐妈妈过来,便哭倒在她怀里,问她收了老太太多少银子,为何任由她给倪老三糟践。徐妈妈抱着秋昙,口里只道没收银子,主子的命不敢违,随后着实地把倪老三骂了一顿。 徐妈妈要走时,秋昙给了徐妈妈些碎银子,叫她从此保重,徐妈妈以为她要寻死,好说歹说地劝了她一顿,秋昙只好发誓自己会好好活下去,徐妈妈这才抹着泪去了,实则秋昙并非要寻死,而是她打定主意要离开京城。 正文 第316章 逃出 次日,秋昙拿着那两枚玉佩和镯子去当铺典当。赵文贤送的青玉玉佩当了一百二十两,秦煜送的翡翠镯子当了一百五十两,再拿出那枚秦煜随身佩戴的墨玉麒麟佩时,她却舍不得了。 “姑娘,”伙计从柜台后走出来,眼睛直勾勾盯着这玉佩,道:“这墨玉成色极好,姑娘也要当了么?” “这个不当,”秋昙藏也似的将玉佩放回小荷包里。 那小伙计却走到她面前,拦住她,比了四根指头,“这个数儿,姑娘当不当?” 四百两? 秋昙又掏出玉佩来看了眼,麒麟的纹路精致细腻,她摩挲着,想起元宵节那日,秦煜强把这玉佩摘了给她,命她将赵文贤的玉佩丢了去时那个傲娇样子,不禁鼻头一酸,眼泪立时流了下来。 伙计愣住了,抓着后脑勺道:“别……别介呀,不想当就不当,姑娘别哭呀。” 秋昙吸了吸鼻子,抬手把泪一抹,道:“不干你的事,”说罢便大步走出当铺…… 正午的日头真刺眼啊,刺得她眼泪止不住流,待上了马车,她再也忍不住,抱着自己的膝盖嚎啕大哭起来,引得路人和马倌围观。 秋昙觉自己丢脸丢死了,可就是克制不住,如此哭了一路,待回到倪老三家时,眼睛已肿得桃子一样。 小叶子问她怎么了,她只道无事,而后用了顿午饭,留下七十两银子,她便毅然决然地上了马车,启程出京,不知该去何处,只知道要离开他了。 路上,她拉着帘帷往外望,集市上人来人往,有小孩子在人群里穿梭着蹴鞠,有携儿带女出来,在货摊前挑拣面具给小孩儿戴的,还有吆喝卖甜水的,耍马戏的,与人当街吵嘴的,热闹非凡,秋昙却觉这热闹离得自己那样远。 踏着夕阳余晖,马车驶出城门,马倌问秋昙:“小姐往何处去啊?” 秋昙也不知该往哪儿去,侯府之外的世界她从未踏足过,于是随口道:“往太阳落山的地方去吧。” 马车辘辘向西行驶…… 夕阳西下,天边的云霞如彩缎般铺陈开去,渐渐的,霞光敛进云层,天空像被墨水浸染的白绢,变成深重的墨蓝色,最后,整个儿暗下来,不知何时,月亮升起来了。 马车到了京城沿边的小镇,秋昙只能在客栈将就一晚。 这夜,她手里攥着那枚墨玉麒麟佩,辗转反侧,寤寐难眠,想着想着,又想到徐妈妈她们,到了后半夜,她索性不睡了,坐起身着手规划以后。 同样从床上坐起的还有秦煜,他已连着两日焦躁难眠,今日尤甚,睡不着又不知做什么,便提笔给秋昙写信,然而这信他不会寄出去,有些话自己说了自己听便够了,叫秋昙知道,怕是要笑话他。 这夜老太太也没睡着,倪老三已向她禀报了秋昙偷偷溜走的事儿,这也在她的预料之中,她终究对不起良心,半夜起来,给佛祖上了一炷香。 次日一早秋昙便起来了,她用过早饭继续赶路,如此走了三个时辰,才终于到了安庆府。 安庆城内繁华热闹不及京城,铺面少,多的是货摊和作坊,门面不显,道旁两侧织染坊、绣庄、成衣铺子居多,秋昙恰想开个成衣铺或绣坊,觉着在安庆落脚正好,于是命马倌在一客栈前停下,她下得马车给了车钱,用假名字“豆芽”在客栈开了间上房。 她自认有几分姿色,为不惹事,便故意换了身朴素的裙衫,将脸上涂得蜡黄。 次日一早,秋昙便在安庆城各处大小织染坊、布庄、绣坊、成衣铺子走访,她发现城里从蚕丝到成衣的一整套产业链已十分成熟,她若要在此处开个绣庄,好处是彩布花布的供应充足,坏处便是竞争激烈。 然她并不怕竞争激烈,怕的是她盘下个铺面,得去衙门备案,到时暴露了行踪,秦煜一回来便寻到这儿怎么办?也或许他不会寻过来,连落红帕都有了,他还寻来做什么?可好容易逃出来,她不得不谨慎,便想着等三四个月风头过去了,再盘个铺面,眼下先考察考察。 她花三日功夫走访了城里所有的绣坊,最后选了个生意不算红火的沿街商铺作为目标,走进这绣坊,便见三面墙上挂满了各色成衣,样式几乎雷同,四周还放了绣屏和挂帘等,秋昙上前扫了几眼,大约安庆府离苏州近的缘故,屏风上绣的都是苏绣,且绣工平庸,十分单一。 三个伙计在招呼零星的七八个客人,另外两伙计坐在柜台后打盹儿。 正向客人介绍绣屏的一伙计往这儿瞅了眼,见秋昙一身落魄,便没招呼她,她却走上去,赖着跟那些千金小姐和夫人们一起听。 只听那伙计昂首挺胸向客人道:“我们这儿的绣品都是供到京城锦绣坊去的,在那儿这屏风没个五六十两拿不下来,不信您去打听打听!” “不过是个破绣屏,哪里就五十两了,走,不在这家买,”客人不耐,要走。 秋昙立即上前拦道:“这绣屏是绣娘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又不是卖包子的,一蒸一大笼,”说罢她指着那绣屛的反面给两位客人看,“两位夫人必定识货,您瞧,这嫦娥奔月图用的是双面绣的技法,不像旁的屏风都用苏绣,光凭这个,就值五十两银子了。” 那伙计诧异地看向秋昙,朝她做了个揖道:“小姐果然是行家,几位夫人,这屏风确实用的双面绣,您看正反面的嫦娥奔月别无二致,通常我们坊中这等的绣品都是供给京城的锦绣阁的,前儿只留了这一扇,您们若是看中了,便五十两拿去,若嫌贵,旁边有的是十几两一扇的屏风,然论贵气,便远远比不上这一扇了。” 两个客人到底不舍得,又回过头来同那两伙计讲价,秋昙则继续往前走,看绣品,看衣裳款式。 一着雪青色直裰的中年男子立在后门处观察了许久,不多时便捋着络腮胡子朝秋昙走了过来,笑问:“小姐喜欢哪件样衣,我们坊中新来了个老裁缝,技艺不俗,这就能做给您量身定做出来。” 正文 第317章 得知 “你是这儿的伙计?”秋昙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见他虽过中年,却保养得当,白面红唇,姿态从容,想着应当不是伙计。 “我是这儿掌柜的,”那人回道,并未因秋昙衣着打扮朴素便将她别样对待。 秋昙哦了声,见他态度温和谦逊,心中好感顿生,便道:“借一步说话,”而后秋昙随他走到一八扇绣屏后,压低声直言道:“说句实在话,怕掌柜的您生气,我觉着你们这儿的样衣款式不多,绣工也不过二流。” 掌柜的捋着络腮胡子,朗声笑道:“通安庆府你去看,绝没有别家样衣的款式多过我家,绣工……”掌柜的没再说下去,他从方才秋昙认出那是双面绣,便知她见过些世面,便不好在她面前班门弄斧了。 秋昙是侯府出来的,好东西打眼一瞧便瞧得出,尤其她本人的绣工在府里便数一数二,不然原先也不会给侯夫人做衣裳。 她于是拿出自己的小荷包,递给掌柜的道:“样衣的款式和绣工这个三言两语说不清,还得慢慢聊,您看我这手艺能在您这儿做个绣娘不能?” 掌柜的接过那绣狮子滚绣球的荷包,只觉眼前一亮,立即请她进内室详谈。 于是,秋昙顺理成章做了这绣坊的一等绣娘,起先她不敢太出风头,只默默观察绣坊的运作,如何给彩线染色,花布彩布该从哪家买进,供给渠道有多少个,每家有何长处短处,这家绣坊的成衣又供给哪家,是否真如那伙计所言,给京城的锦绣坊供货,目标客户都是些什么人,如此摸索了半个月,有些眉目了,她才敢放开手脚干。 而此时,秦煜正在回京的路上。 上回他送秋昙的十二面磁石,秋昙很是喜欢,却教他摔坏了,他这回便跑遍了整个湘州城,终于在一破烂的古董铺子里,寻着了块相似的,于是买下了带回来给秋昙,除此之外,还带了许多湘州的土仪。 这个满心讨姑娘欢心的少年,想象着秋昙见到这些礼物时欢欣雀跃的样子,想象秋昙问他:“二爷,您好生本事,居然又寻了个一模一样的磁石过来,您怎么寻着的?” 秦煜自不会告诉她自己跑遍了整个湘州城,他只会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说自己只是经过某个古董铺子,正巧看见的,便买下了。 他想着,自己回来了,便解了她的禁足,从此去哪儿都将她带着,如此,秋昙应当不会再生他的气了吧! 一向心如止水的人啊,在马车驶过城门口时,那颗心便雀跃起来,又期待又羞涩又迫切,整个人像飘在空中,就等着见秋昙。 午饭时分,秦煜的马车终于到了侯府门前,他由守诚搬下来,后换乘一顶小轿回了听风院。 绿浓翠袖等人正在灶房忙活,忽听见拍门声,一个个都噤了声,心惊肉跳地跑去开院门。 院门拉开,秦煜由守诚推着进来,面上难掩喜色,然往迎他的人里一瞧,没见秋昙,他心道秋昙定是耍小性儿,故意不来接他。 他更笑了,命守诚道:“推我进屋。” 绿浓等人只低着头向秦煜行礼,不敢说什么接风洗尘的话,更不敢提秋昙半句,各个都等着有个人先站出来告诉秦煜秋昙的事儿。 直到轮椅接近正屋时,李妈妈才鼓足勇气站出来,喊住秦煜,“二爷,您不必寻秋昙了,她……她不在。” 秦煜的面色倏地冷下来,抬手示意守诚推他回去。 他一步步靠近,鹰隼般的目光直射向李妈妈,手上不紧不慢地抚摩着那十二面磁石,“不在,她不在这儿在哪儿?你们这么多人连个人也看不住?” “二爷,”绿浓扑通一声跪下,“不是奴婢们看不住,是奴婢们不敢忤逆老太太的意思。” 绿浓一跪,翠袖等人也都跟着跪了,连李妈妈这样大年纪的也跪下,跪成一排,跪在大太阳底下,各个都不敢看秦煜。 秦煜心如擂鼓,料定是出大事了,却故作平静地问:“她究竟怎么了?” “二爷您走的那日,老太太便派人来接秋昙,奴婢们不敢拦着,由她去了,本以为会像往常一样,用晚饭时便回来,可那日左等右等都没等着人,奴婢们不敢去万寿堂问,便继续等着,等到次日,才听说……听说老太太把秋昙姐姐许给倪老三了,”绿浓说着,直往自己脸上抽耳巴子。 如头顶响了个焦雷,秦煜一时竟反应不过来,直指着她,“你再说一遍。” “二爷,老太太把秋昙姐姐许给倪老三了,奴婢去向徐妈妈打听,她说……她说秋昙姐姐成亲次日,哭着要寻死,叫她拦下了,这会儿人已经跑了,跑了半个月,不知到哪里去了,”翠袖哭着叩了个头。 这时守诚恍然大悟般哦了声,“倪老三,我记得,就是守竹林的那个瘸子,整日喝酒,口里没两句正经话的那个?” 秦煜只觉胸口一阵绞痛,肚子里也似有什么东西翻涌上来,他捂着胸口,垂下脑袋剧烈咳嗽呕吐,然什么也呕不出来。 守诚绿浓等人吓坏了,一拥而上,又是拍背,又是扶人,又是大喊着请李太医的。 秦煜却将他们通通推开,捂着喉咙卡出几个字:“去万寿堂。” “二爷,二爷,您慢着些,您慢这些,”守诚吓得脸色发白,一面拍他的背一面推轮椅直往府门口走,绿浓几人怕他有个好歹,一个飞也似地去茶水间倒了碗茶来,在一旁跟着,谨防秦煜喝茶,另外几个也都跟随他出了院门,一齐往万寿堂去。 秦煜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今日这样失态,众人还是头回见,想安慰两句,又不知该说什么,见他捂着喉咙吐又吐不出来,一老妈妈将茶水递上,秦煜却一挥手打翻了茶水,再无人敢靠近他五步之内了,只静默地跟着他。 到了万寿堂,莺儿率先迎出来,见秦煜目光发直,面色铁青,吓得没了笑脸,急急跑进去禀报老太太说二爷回来了。 正文 第318章 绊人心(一) 不及老太太发话请他进去,秦煜便已掀帘入内了。 他双目泛红,目光冷冽,头回这样看着老太太,然又捂着喉咙咳得厉害,叫人看了不忍。 老太太倏地起身,快步走下去问秦煜:“这是怎的了,你们几个都是怎么看顾的?” “祖母!”秦煜抬眼殷殷望向老太太,打断道:“祖母为孙儿好,便要将孙儿的一切都毁了么?” 老太太心疼孙子,伸出戴着金戒指的老树皮般的手,像秦煜幼时那样去抚他的头,“怎么这样说?”秦煜别过头躲开了,老太太只好尴尬地收回手,命众人:“都退下。” 于是,连同张嬷嬷在内的所有奴婢,都敛目颔首,有序地却步退了下去。 老太太深叹一口气,在秦煜面前踱步,“煜哥儿,这人啊,自出生起便有他的位置,你这样的侯门嫡子,有你侯门嫡子该做的事,该娶的人,秋昙那样出生微贱的奴婢,也有她该做的事,该嫁的人,你想把她拉到不该是她的位置上,谈何容易?祖母可以开口允准你们的婚事,可将来呢?你们会有许多过不去的坎儿,祖母只是把她归回原位,她一个奴婢,本就该嫁奴才,这是她的命!” “原来祖母是这样想的,”秦煜嗤的笑了,“既是这样想,又为何骗孙儿说您愿意接纳她?” “你那样哀求祖母,祖母怎么好驳了你?” 在这件事上,秦煜被人玩弄在股掌之间,既被最爱的女子骗,又被最亲的祖母骗,还傻傻地为一个从来不存在的结果,用尽全力,真是蠢啊! 秦煜忽拍着扶手大笑,笑着笑着又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捂着喉咙作呕。 “煜哥儿,”老太太忙伸手去扶他,撩开他的发,轻拍他通红的脸,“煜哥儿,太医,快请李太医!” 檐下候命的张嬷嬷听见,立即掀帘进来。 “不必,”秦煜挥开老太太的手,抬起咳得通红的脸,咬牙切齿道:“我这就去寻她,天涯海角也把她寻回来,您要把她归回她本来的位置,孙儿便偏要将她扶到孙儿要她到的位置!”说罢他转着轮椅,转身便走。 老太太却道:“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看,”说罢朝张嬷嬷使了个眼色,张嬷嬷会意,举步走进梢间,不多时便端了个朱漆梅花托盘出来,走向秦煜…… 秦煜远远便看见了,托盘里放着一梨花白帕子,帕子上婴儿巴掌大的一片红,刺得他的眼生疼。 他脑中轰隆一声,头疼欲裂,于是双手紧握成拳捶自己的脑袋,大喊:“别过来,别拿过来!”他眼前走马灯一样过着他与秋昙躺在床上的画面,他们的亲吻,拥抱,和克制,像钢针一样扎进他脑子里。 老太太和张嬷嬷忙拉住他的手,“煜哥儿,别打了,别打自个儿了,来人啊,来人啊!” 立即,守诚和绿浓等人冲进来,一个个都来拉秦煜的手臂,不许他再打自己。 秦煜却猛地一甩,把绿浓和张嬷嬷甩倒在地,握紧拳头一捶,轮椅扶手整个儿教捶断了,“乓”的一声,把老太太等人都吓住了。 他抬起通红得似要杀人的眼,命守诚:“把倪老三带来。” 老太太想着秦煜在气头上,怕不是要杀人,奴才犯了事,叫下人打一顿撵出去就是,从没有主子动手杀人的,如此岂不坏了他的名声? “煜哥儿不是要罚倪老三,是想杀祖母吧?”老太太微昂起头,神色凛然。 张嬷嬷、绿浓守诚等人吓得“扑通”一声跪下,朝老太太磕头,求老太太息怒。 秦煜冷声道:“祖母若要拦,便是叫我去死,”说罢自己转着轮椅往万寿堂外走。守诚和绿浓等人忙起身,跟着出去,不敢言声儿,只是跟在秦煜身后。 老太太到底没再拦,只命张嬷嬷:“你派几个人去盯着,有什么事,即刻来报我,若煜哥儿真杀了人,你悄悄把人送出去,买块板埋了,不能叫任何人知道,再从我这儿拿二百两银子,赔给他妹妹。” 张嬷嬷应是,下去办差了。 秦煜已由守诚推着出了老太太的院子,也止住了咳嗽呕吐,他脑袋靠着轮椅,阖上双目,脸红得近乎紫,额角的青筋一突一突,绿浓等人偷眼瞧他,见如此,都怕得紧。 回到听风院后,守诚立即去寻倪老三,秦煜则呆坐在屋里,静听着西洋摆钟摇摆的当当声,偶然一眼瞥见八仙桌上自己带回的土仪,和那十二面磁石,他突然暴怒,抬袖一扫,各色锦盒七零八落地全掉在地上。 接着,秦煜自己转着轮椅去了内室,将八宝柜底下的一四角包银红木箱子拖出来,打开,只见里头各色镶丹珠宝石的弓箭匕首,都是他幼时的玩物,他拨弄着的,从里挑出一柄龙纹短剑,那是当年平南侯在战场上缴获的敌国王子的短剑,随手送他了。 秦煜拔出短剑,银光闪闪,没一点儿锈迹,他比划了两下,很是趁手。 不多时,屋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和男子的求饶:“守诚,你轻点儿,轻点儿!”接着竹帘掀开,守诚抓着倪老三的衣领子进了来,一把将他推到向秦煜。 倪老三滑跪在秦煜面前,以额触地,碰头有声,“二爷,二爷,小的没把秋昙姑娘怎么样,求二爷饶命,求二爷饶命!” 浓重的酒气扑面,秦煜几乎作呕,他蹙眉瞅着这样一个獐头鼠目,瘦得猴精似的奴才,想到这个狗东西把他放在心上珍之重之的姑娘占了,甚至是强占,火气便直冲脑门,此刻他只想把眼前人片了,肉扔去喂野狗,于是他伸出短剑抵着他的颈…… 锐利冰凉的剑锋瞬间划破倪老三的颈,鲜血渗出来,倪老三一动不敢动,只转着眼珠子去看架在脖子上的剑,看着自己的鲜血聚成一股滴下来,他吓得尿裤子,颤着声儿,“二爷,二爷,奴才真没碰秋昙姑娘啊!” “你什么也没对她做?那落红帕是谁的,嗯?”秦煜加深了力道,鲜血汩汩而出,倪老三脸色发白,“是秋昙姑娘自个儿划破手滴上去的血,不干奴才的事啊!” 正文 第319章 绊人心(二) 秦煜手上收回些力道,“你再说一遍?” 倪老三捂着鲜血淋漓的颈,“咚咚咚”朝秦煜叩头,“就是给奴才一百二十个胆子,奴才也不敢动二爷您的人啊!是老太太逼着奴才娶秋昙姑娘的,奴才本想推辞,又怕老太太把奴才赶出府,奴才没法过活,也没钱给妹妹治病,就只好答应,秋昙姑娘是二爷的通房丫头,奴才虽把她接了来,却没敢碰她,那落红帕是秋昙姑娘伪造,用来糊弄老太太的。” 言辞不可谓不恳切,秦煜听罢,劫后余生般狂喜,“咻”的一声,收剑入鞘。然想到守诚说此人是个下流胚子,翠袖方才也说徐妈妈去探望秋昙,秋昙哭着要寻死,他又不敢全信了。 “口里有一句假话,便割了你的舌头!”他切齿道。 “奴才绝不敢欺瞒二爷,”倪老三吸着鼻子道:“只要把秋昙姑娘寻回来,您一问便知奴才可是在说假了。” “那她人现在何处?”秦煜冷冷道。 “这个奴才不知,只记得是她来奴才家里的第三日,坐马车走了,”倪老三道。 秦煜冷冷盯着地上跪的人,审视良久,才终于命守诚:“把他绑了,看管起来。” “谢二爷,谢二爷饶命,只是这事儿求您别告诉老太太,不然小的这条命……”倪老三又朝秦煜叩了几个头。 “带走,”秦煜冷冷道。 守诚应声上前,把人拖了出去。 待人走后,秦煜便命绿浓进来清理血渍尿渍,他自个儿转着轮椅回了书房,独自坐在窗前,回想倪老三的话,那果真不是秋昙的元红么?这一切都是她造出来的假象么?若不是呢?若倪老三为了保命在撒谎呢?若她真叫个奴才玷污了呢?秦煜不敢想,一想便又头疼欲裂,他只好命人去请那日送秋昙去倪老三家的婆子小厮来,一一问过,他们都说秋昙那日哭天抢地,喊得嗓子都哑了。 秦煜更纠结折磨,头疼了一整日,却仍强撑着亲自去了胶东王府,请王爷派人查探秋昙的下落,叮嘱他尤其要查明邻近京城的州府衙门的记录,胶东王应了。 不仅如此,秦煜还亲自画了秋昙的画像,命自己奶母的儿子带着,询问京城所有租赁马车的马倌,可见过这个姑娘。 老太太得知秦煜多方找寻秋昙的下落,直叹冤孽,索性撒手不管了,她无论如何想不到,一个已叫奴才玷辱的丫鬟,秦煜为何还当宝一样捧在手心里。 接下来半个月,秦煜白日与胶东王等人在揽月阁议事,夜里则翻来覆去睡不着,睡不着便想起先前的种种,心中悔恨不已。 然从衙门和他奶母儿子那儿传来的消息,总是寻不着或没有眉目,令他日渐失望,日渐焦躁,日渐忧心,怕秋昙教匪徒绑架,又怕她吃不饱受人欺负,还怕她真教倪老三玷污,已寻死去了。 就在秦煜几乎绝望,要派人去乱葬岗翻尸体时,终于他奶母的儿子涅儿来听风院禀报:“二爷,真个巧了,我那对门邻居是个驾马车拉客人的,他先前从马上摔下来伤了腿在家静养,大半个月没出门,昨儿出来走走,碰见我拿着秋昙姑娘的画像,他说他见过,一月前就是他拉秋昙姑娘出的城……” 秦煜听他絮絮叨叨半日,早没了耐心,打断道:“拣要紧的说,他究竟把人拉哪儿去了?” “回二爷,拉到安庆府了,离这儿不过一日半的车程,只是不知秋昙姑娘还在不在那儿。” “安庆府……”秦煜喃喃着,唇角禁不住扬起,立即唤守诚道:“打点车马行装,我要出趟远门。” “二爷,”绿浓端着一碗浓黑的汤药进来,送到秦煜面前,“前儿李太医说您近来舟车劳顿,需好好歇息,不然腿不易好的。” 秦煜接过药碗,仰头将药汤一饮而尽,道:“多备些药就是了,”如此,绿浓也不好再劝。 不多时,老太太也接到秋昙在安庆府的消息,又得知秦煜要亲自去寻,她忙赶来听风院劝说,然终究劝不住。 那边厢,秋昙在绣坊的日子风生水起,眼下已着手画衣裙的设计图了,近两日,秋昙发觉从客栈到绣坊的路上,巡逻的官差比原先多了许多,后问绣坊里的绣娘,才知那刺杀王爷的刺客逃出京城了,就躲在安庆城内,是而如今城中日日戒严,连夜市也不许出了。 然而,白日她同人有说有笑,很高兴的样子,然而一旦夜色来临,回到客栈,她便将戴在脸上的面具般的笑脸摘下,像一朵枯萎的花。 她用火折子将条案上的蜡点上,屋里亮堂起来,却更显得空空荡荡,连个可说话的人也没有,幸而外头楼道里时不时传来几声吵嚷,她听了才觉心里没那么空。其实她不买个宅院定居下来,而是在这客栈住了一个月,一则是怕秦煜找来,她好无牵无挂立即跑路,二则客栈人多,不会独居寂寞。 只是用晚饭时,灯火昏昏下,看着桌上一荤一素两样菜,对面该坐秦煜的座位上空无一人,她便没了胃口。 夜里躺在床上,她总睡不着,想起先前在听风院的热闹,想到开心处便笑起来,可但凡想到秦煜,即使欢乐也是苦涩的,忍不住便鼻头发酸,而后将薄毯子往头上一盖,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能想,不能想,从你离开京城那一刻起便与他再无瓜葛了,为了他好,也为了你自己好,赶紧忘了他,睡一觉起来便忘了他吧! 好容易睡下,他便入她的梦,或在梦里拿主子的架子,命她做这做那,什么盥洗衣裳啊,擦洗桌椅啊,缝补袜子啊,或在梦里做她的丈夫,切切实实的丈夫,他们在一个小木屋里,作为妻子的秋昙自愿洗手作羹汤,秦煜却拦着她,十分贴心地要亲手为她做饭。 以至每回早起,秋昙总是泪流满面,且还要怔一会子,怀疑秦煜真的来了,就在屋里,然只要稍稍一想,她便知自己在做梦,于是一面嘲笑自己,一面打起精神做事,还在心里感叹:早知这样难忘,当初就不该爱上。 正文 第320章 再见(一) 所有思念和忧郁都留在昨夜,天一亮,秋昙便得重新扮上笑脸。 今儿,秋昙将自己画了六七日,改进了七八回的画稿送去给掌柜的看,掌柜的见了她这稿子,先是一惊,再是指着它哈哈大笑,道:“你这画的不伦不类的是什么?” 秋昙指着画稿解释:“这是女子的骑装,前些日子我访遍安庆各大绣坊,见他们摆出的女子骑装多是回鹘胡服,对襟窄袖,腰系束带,下摆极阔大,我便在这基础上改良了一二,您瞧这一件,”秋昙指着自己画的其中一件,道:“这件骑装上半身仍仿胡服样式,只将袖子拉窄了,下身的裙摆缝补四片裙幅,如此不至臃肿阔大,骑马也更为方便……” 她将自己所画的三件骑装一一指给掌柜的说明了,掌柜的面色渐渐严肃,捋着络腮胡子道:“先把样衣做出来,挂出去瞧瞧。” 得了掌柜的肯定,秋昙欢喜非常,接下来六七日她亲自督工,指挥裁缝和绣娘,把控裁剪和绣花,终于将三件样衣都做出来挂了出去。 绣娘和伙计们见了成衣,都围在一处议论纷纷,有说这衣裳离经叛道,不像骑装的,也有说衣裳别致好看,见所未见的。 挂出去的第一日,好些客人来铺子里寻裁缝做衣裳,目光都叫这几件成衣勾了去,她们围在样衣面前看了又看,无一不说这衣裳奇怪,最后都请裁缝按旁的样衣做了衣裳。甚至有几个富家小姐很笑话了一通,请伙计们撤下这三件骑装,别污了眼睛。 连着三日都是如此,几个嫉妒秋昙绣艺超凡的绣娘背地里笑话她:“不过绣的花儿经看些,她便以为自个儿万事通呢,把裁缝的活儿也抢了,怎么不把布也织了,染了?” “肚子里没货,才做出这奇奇怪怪的衣裳,叫人笑话!” 有时秋昙听见一句半句,也不禁怀疑,是否自己那个时代的审美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直到第五日,原来说这骑装稀奇的一小姐领着七八个姐妹来看,其中倒有两人看中了,各请裁缝量身定做了一件。 第六日第七日,更多人图新奇来看衣裳,成衣铺子头回生意这么红火,十几个伙计都出来招待客人,秋昙也亲自出来,向客人们展示绣花、料子,向她们阐明如此设计的好处和意义。原先请伙计把衣裳收起来,怕脏了眼的一姑娘竟教秋昙说动了,也请裁缝为她缝制一件。 接着,愈来愈多的贵妇人千金小姐过来看衣裳,几乎来看过的有一半都命裁缝为她们做了一件,尤其是那件大红色圆领窄袖短衣,配绣花小披肩和金丝猴皮扎腿长裤的骑装,大受欢迎,几日下来已做了四十多件,且看热闹的人多了,便连带整个铺子的生意都红火起来。 去如厕时,秋昙无意间听一小姐说这衣裳太奇特,便做了也就回去挂在衣橱里看看,或自个儿在房里穿着过过瘾,绝不敢穿出门去,另外几个小姐也纷纷附和。 秋昙想着,衣裳不穿出去,没叫外人看见,不形成潮流,那统共也卖不出几件,于是她寻到掌柜的,请掌柜的把这样衣摆到京城的锦绣坊去。 掌柜的如今见了秋昙便笑得笑面佛一样,请她入内室详谈,甚至命伙计为她泡了杯他自个儿也舍不得喝的雨前龙井。 然听了秋昙的诉求,掌柜的却捋着络腮胡子道:“摆到锦绣坊去?大可不必,你看把这衣裳挂出来这十来日,给我带来多少生意,这几件新奇衣裳不必真想着叫大家都来裁一件,它就是个引子,替我引客的。” 秋昙却放下茶盏道:“掌柜的,您要把生意做大,这么想可不成,这才给您引了多少客啊,不过每日多卖出四五十件衣裳,进益才几多两,若是安庆府和京城的富家小姐都来您铺子里做衣裳,您想想能赚多少银子?不仅赚银子,还把名声也赚了,如此岂不好?” “你这话我何尝不明白,只是客人不把衣裳穿出去,能有几人知道?” 秋昙手里转着白瓷圆杯,忖了许久,想着必要个身份高贵,又胆大爱猎奇的小姐穿这衣裳去打一场马球,教全京城都见识见识她的风姿,如此,这骑装便也能跟着扬名。 只是……谁来穿这件衣裳呢? 想着想着,秋昙脑子里闪过一个人,她手一拍,激动地向掌柜的道:“我有法子了,您只等着瞧吧!” …… 却说秦煜带着十多个长随到了安庆城,打听了四五日才知秋昙住在福来客栈,于是一行人便也入住这客栈,尤其秦煜,他给了秋昙隔壁那屋的客人五十两银子,与他换了屋子,当日,他还由守诚推着去了秋昙所在的毓秀坊,亲自见了绣坊的掌柜的。 秋昙在外同客人们介绍她设计的骑装,秦煜便在更衣室内,将绣帘掀开一道缝,静静望着她,眼眶渐渐红了。 她同客人们介绍骑装时有说有笑,甚至把衣裳放在自己身上比对,转圈圈,那样活泼生动,令他想起自己初次见她时,她的样子。他恍然发觉,这一年多的时光,把秋昙的笑磨没了,尤其她答应跟他之后,总枯着眉头坐在塌上走神,在他面前强颜欢笑,或顶着极大的辛苦和压力,背书学琴。 他起先喜欢的便是这样的她啊! “二爷,秋昙姐姐很欢喜呢,大约倪老三没说谎,没把秋昙姐姐怎么样,”守诚轻声道。 秦煜哼笑了声,“比跟在我身边,要欢喜得多。” 原本见秋昙安然无恙,他这一个半月来悬着的心放下了,可看她离了自己却这样欢喜,他便又心痛如绞,他不明白,自己这样沉得住气的人为了寻她,日日茶饭不思,焦躁不堪,什么也做不了,她却还能同陌生客人有说有笑。 为何呢? 她应当与他同样痛苦,应当像他思念她一样思念他,如此才公平不是么?如此他才能肯定自己在她心里,不是可有可无的人。 正文 第321章 再见(二) 可感情从来只有愿不愿意,没有公不公平。 “二爷,您便由秋昙姐姐去吧,”守诚低声劝慰,因他也发觉,此刻的秋昙比听风院那个日日愁眉不展的秋昙,好看一百倍。 秦煜转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回头瞥了眼守诚,冷笑道:“由她去,怎么由她去?” 他不知道这一生若不娶秋昙,该如何收场! 既然秋昙喜欢做衣裳,那他在京城为她腾出两间铺面,由她去折腾,横竖平南侯府铺子多得是。 而他该如何把她带回去呢?向上回一样恳求,问她究竟想要什么,把自己的一切都给她么? 他秦煜,从来在祖母和父亲面前都没服过软,在王爷面前也都不卑不亢,凭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向秋昙低头呢?卑微只有一次,绝不会有第二回!只有叫她明白她没了他便寸步难行,哭着喊着求着要回来,往后才不会再出走。 …… 次日,秋昙早起梳洗毕,便像往常一样推门下楼,点了一碟素包子、一碟煎饺子,在客栈一楼的角落里慢慢享用。 秦煜便在二楼楼道里,低眸凝望她,她脸上不知涂了什么,蜡黄蜡黄的,还梳着个松散的妇人头,用蓝布包着,两缕发在额前随风凌乱,令秦煜疑心她这些日子吃了许多苦,于是想再为她点两个菜,可想到自己在暗处,还是罢了。 这时,秋昙忽的抬眼,秦煜立即身子往后一仰。 秋昙没看见人,又低下头继续吃饺子,纳罕怎么今儿疑神疑鬼,总觉着有人在看她。 她没心思再用早饭,抓了两个包子便快步走出客栈…… 这一个多月她已认得许多人,去毓秀坊的路上,总有人向她打招呼,买烧饼的大娘,糖果铺的店小二,还有街边玩耍的小孩子,她踏着朝阳,意气风发,想着今日成衣铺里又能卖出多少件衣裳。 然而,在小巷转角处,她远远便望见毓秀坊前站了许多人,正对着大门指指点点,她跑过去,见大门上贴了封条,于是抓着身边的妇人问:“大娘,怎回事,这儿怎么封了?” “不知道,一早来便见这样了,也不知犯了什么事。” “秋昙,”人群里有个包灰色头巾的妇人,也是这绣坊中的绣娘,朝秋昙招手,道:“我听说是税款没缴清还是怎么的,掌柜的一早便叫抓起来了,如今也不知怎么样,不知还能不能开张了!” 旁边另一绣娘哭丧着脸道:“上月的银钱还没结给我呢,可上哪儿寻人去!” 秋昙也没法儿,只叹自己倒霉,摊上这么个铺子。 她上前安慰了那绣娘几句,便原路返回,漫无目的地在巷子里走着…… 她原本是想等风头一过便盘下这成衣铺的,如今铺子叫查封了,那这一个半月的心血便付诸东流,她还得从头再来,可从哪儿来呢?是继续留在安庆城?还是去离京城更远的地方? 正忖着,忽口被人捂住,秋昙肝胆俱颤,双手去掰那人的手,然那男子手劲儿颇大,三下两下便将她拖到另一条无人的小巷。 秋昙由那人从后拖着,双腿不住往后退,鼻子里不知呛了什么东西,渐渐神思不稳,她料想这是蒙汗药,便索性装晕,脑袋歪着一动不动了。 果然,那劫持她的男子见她不省人事,便将她放倒在墙边,大胆去摸她腰侧的荷包,说时迟那时快,秋昙抓了身旁一块大石,直直往那人额角一敲…… 匪徒闷哼出声,扬起手便要扇秋昙巴掌,可忽想起什么,到底没下手,秋昙便趁他愣神的功夫,起身往街道上狂奔,口里大喊:“来人啊!救命啊,有人抢劫啦!” 到底呛了蒙汗药,秋昙觉脚下轻飘飘,走路不稳,眼前也渐渐模糊,似有一群孩子从巷子口冲过来,秋昙回头一看,那匪徒已不见踪影,只剩地上染血的石块。 她这才舒了口气,停下来撑着墙晃了晃脑袋,抬眼望望天,日光刺眼…… 接着有两个妇人来搀她,她脑袋晕乎,便只好由她们搀着往前走,一路上不住道谢。 待到客栈门口时,她清醒了许多,这便往腰上去摸荷包,想着给两妇人几个铜钱答谢,可摸来摸去没摸着,低头一看,荷包不见了。 那两妇人只道:“不必忙,不过扶你走一段路,哪里就要银子了。” 秋昙深觉难为情,只好不住向二人鞠躬道谢,看着二人去了,这才回客栈,走着走着,她想到一件要紧事,她并没说自己住在福来客栈,那两妇人如何知道还把她送到这儿来的? 然而这疑问只在心头转了个弯,她便再未细想了,毕竟此时她更心疼荷包里的一百两银票和那些碎银子。 她唉声叹气地上了二楼,伙计和跑堂的向她打招呼她也不理,只扶着额往自个儿房里去。 进了屋,她便阖上房门,直直往床上栽去,随后她蹬了鞋子,爬上床平躺了,脑子里想着要去报官,身子却不听使唤,一动不想动,脑子也愈来愈沉,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而此时,她隔壁房里,秦煜正端坐在轮椅上,食指和中指轻点着扶手,冷眼瞅着跪在面前的男子,“挟持个人,用得着下蒙汗药?” 那灰衣男子双手将一藕粉色绣狮子抛绣球的荷包呈给秦煜,低着头恭敬道:“主子,不下蒙汗药,奈何不了她,您看,用了蒙汗药还叫她砸了这一下,”他伸手一抹额上的血。 秦煜接过他手中的荷包,拆开了将里头的东西都倾倒在红木几上,只有十几个铜钱、二三两碎银子,一对儿柳叶耳坠子,还有一张银票。他捡起那银票展开来看了,一百两。 一百两,而非一千两? 秦煜记得徐妈妈说秋昙的首饰当了一千两银子,而方才他已悄悄派人去她客房里寻过,没寻着,若那一千两银子不在房里,也不在她荷包里,那在哪儿呢? 秋昙如此爱财,银子必定藏得极严实! 正文 第322章 耍弄(一) 秦煜思来想去,那银子只能藏在她身上,于是抬手命守诚:“你去瞧瞧她在做什么。” 守诚领命出了门,他假作丢了东西,在楼道里来回走动找寻,实则侧耳细听秋昙屋里的动静,没听见丁点儿声息,于是他用食指沾了点儿唾沫,在糊窗纸上迅速戳了个洞,趁着楼道无人经过,往里瞥了眼,只见帐幔垂下,这便回屋禀报秦煜,说秋昙歇息了。 秦煜知秋昙是叫蒙汗药药倒了,料想她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于是命守诚推自己过去。 出了房门,轮椅来到秋昙所在客房前,轻轻一推,门便开了,这时,一上来送茶水的小二看见二人,诶了声,“客官,您走错了,这不是您的屋子!” 守诚立即上前捂了那小二的嘴,悄悄掏出一锭五两的银子塞到他怀里。 秦煜进门,将门从里栓上,自己转着轮椅来到床前,拨开纱帐,便见秋昙闭着眼躺在床上,四仰八叉躺得很不规矩,外罩的褐色粗麻衣还扯下一块,露出一片香肩。 秦煜温柔地为她拉上衣襟,又拨开她额前的两缕碎发,而后掏出自己的帕子为她擦拭额上细密的汗珠子。 “听风院冬暖夏凉,屋里放着八轮扇和冰鉴,不比这闷热的屋子强?做什么非受这个苦?嗯?”秦煜自言自语,又抚了抚她的脸,忽见她眼角悬着一滴泪珠,他的心一下揪紧了,忙用食指替她揩去。 而后,他拿起脚踏上的黑布鞋,细看了看,没瞧见银票,便又伸手往她细腰上摸,只摸着一枚玉佩,解下来一看,是他送给她的墨玉麒麟佩,他禁不住勾唇笑了,忖了一会儿,终于给她戴了回去。 而后,他隔着衣裳将她从头至脚都摸了一遍,并没摸着异样之处,只得将她的外裳褪下……看着她莹白如玉的肩颈,他禁不住面红耳赤,却不得不强忍着亲吻爱抚她的冲动,在她的小衣上摸索,果然,她在小衣上内侧缝了个口袋,他于是伸手进去,将那张银票抽出来,展开一看,果然是一千两。 “你总会明白我的用心,”他吻了吻秋昙的唇角,替她将外裳拉上,腰带系好,又在床头陪了会子,便拿着这张一千两的银票出了屋子。 可怜秋昙对此毫无察觉,一觉睡到日次午时,蒙汗药的药效才终于过了,她想起自己的荷包丢了,立即起身穿上布鞋,将凌乱的发散下来随意挽了个髻,匆匆出门往衙门赶。 在烈日下走了两刻钟,秋昙汗流满面,脸上涂抹的蜡黄的姜汁儿都叫冲淡了,秋昙再用帕子一抹,鸡蛋般吹弹可破的白嫩肉皮儿露出来,加上晒得脸颊微红,便有些清水出芙蓉的味道。 于是到了衙门,捕快们对她十分殷勤,然而那殷勤没用在办案上,而是不住问她哪里人氏,家住何处,秋昙生怕自己说得太多露馅儿,他们报给秦煜,连案情也没说完她便溜了。 一口气从衙门口跑到大街上,生怕那些捕快再追出来,跑出老远再看不见县衙大门时,秋昙才停下脚步,撑着墙大口大口喘气,这时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起来,秋昙抚了抚瘪瘪的肚皮,想着自己昨儿一整日没用饭,不如先去买两个包子。 往腰上一摸,她才恍然记起自己的荷包叫人偷走了,不过幸好那一千两银子还在,于是隔着衣裳抚了抚胸口,觉着不对劲儿,忙面对墙壁,伸手进去小衣缝的口袋里掏,什么也没掏出来! 糟了,怎么连银票也没了? 秋昙急得想哭,也不顾大街上人来人往,面对墙将衣襟解开,小衣翻出来,果然没了,口袋里空空如也! 怎么会没了,难道昨儿那盗贼搜了她的身,并没有啊,那就是掉了,掉哪儿去了? 秋昙扶着墙,一路返回县衙门口找寻,不放过每一处,连犄角旮旯里也寻了,愣是没寻找,她觉天塌下来了。 一个姑娘家,没有银子,只身在外怎么活呢? 她急哭了,一面擦眼泪,一面又缓步走回客栈继续找寻。 一辆挂白泽的马车始终在不远处跟着,车内,秦煜挑开车帘一角,看着秋昙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那小小的身影单薄得可怜,他恍觉自己真是罪大恶极,为了要让她哭着来求他,为了她能心甘情愿回来,他竟这样伤她。 他终究舍不得,这便命马倌停车,把他叫到近前来,从袖子里掏出那张一千两的银票递给她,“拿去给前头那……”话音未落,却望见秋昙摘下了腰间的墨玉麒麟佩,望着街边的当铺。 秦煜呵的笑了,立即将银票收回,命马倌继续赶车。 他轻点扶手,漠然望着秋昙走进当铺,见她一盏茶的功夫后从当铺里出来,腰侧没再佩那墨玉了。 果然他送的东西不值什么,随意典当也不心疼的。 实则秋昙并未典当那墨玉,虽然当铺出价五百两,可她舍不得,终究揣在胸前贴身放着。 她想着,自己在福来客栈交了两个月的住宿钱,如今还有半个月的,大约四吊钱,横竖住不起了,不如退了钱,先去买几个包子充充饥。 秋昙立刻又振作起来,抬手把泪一擦,快步朝福来客栈去。 到了客栈,她先去自个儿客房收拾东西,全部的家当只剩三身洗换衣裳和几样首饰。 从柜子里拿出衣裳来时她十分纳罕,自己的衣裳从来叠得整整齐齐,怎会是乱的,难道进了贼,她叫自己这想法吓了一跳,于是在屋里四下查看,没觉着有什么异样,桌椅和柜子都是好好的,床上的薄毯也仍是她走时那样叠着。 她没空细想,立即背着包袱下了楼,向账房说明自个儿要退房退钱。账房先生忖了会儿,说按规矩只能退一半,秋昙不肯,只好请了掌柜的来,掌柜的起先不肯,秋昙又是哭穷又是说好话,还说自己屋里有外人去过,丢了东西,如此,掌柜的才答应退三吊钱,秋昙没多作纠缠,欢喜地接过,向掌柜的深鞠了一躬,这便数着铜钱出门了。 正文 第323章 耍弄(二) 秋昙是个极容易满足,且擅于说服自己的人,她想着那一千两是秦煜给她的赏赐,终究不是她双手挣来的钱,丢了便丢了,而包袱里的三吊钱却是她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说来的,这才是她自己的钱啊,用自己的钱买东西,踏实! 于是,她用三个铜板去包子铺买了三个肉包子,一口气全吃完,拍拍手,立时又精神抖擞,便背着包袱直往沿街的绣坊和成衣铺里去,问他们要不要绣娘。有几家的伙计见了她,直摆手说不要,连掌柜的也没见着。 后头去到一家小作坊,她说明来意,便有一伙计去请了他们的绣娘出来,那绣娘拿了几件绣样给她瞧,问她各样绣花都用了什么针法,不同的针法有什么特别之处,秋昙都一一答了,那绣娘十分满意,朝她直颔首。 秋昙还告诉绣娘,毓秀坊那几件奇装异服也出自她的手,绣娘当下拍板要留她,只还得去问一问掌柜的意思,不过她请秋昙安心,只要她同意了,掌柜的必定同意。 那绣娘正是掌柜的妻子,她闪身进了内室,激动地向掌柜的说捡着宝了,掌柜的听她说秋昙是毓秀坊的绣娘,当下也没犹豫,就要定下人,只是笑脸盈盈地走出门,看见秋昙的长相时,他却眉头大蹙。 这不正是那画像上的人么? 昨日织绣商会的几个老人家给安庆城每个织染坊绣坊成衣铺都下发了一张画像,命他们万万不能招揽此人。 秋昙见掌柜的过来,欢欢喜喜地向他蹲身行礼,说明来意,谁知那掌柜的却大手一挥,肃道:“你去别处看看吧,我们这儿不招人。” “可是……方才那娘子说你们正缺绣娘啊!”秋昙巴巴望着掌柜的,她已叫五家绣坊拒了,这是头一家愿意听她说话的。 “不招人了,往别家去看看吧,”掌柜的说罢便走。 秋昙锲而不舍地跟上去,伸手拦住他道:“掌柜的,您有话直说吧,究竟为何不招我呢?” 那掌柜的双手背在身后,冲她摇头,“想想自个儿可是得罪了什么人吧,”说罢推开她的手,往前去了,只留秋昙愣在原地。 得罪了什么人? 所以这些绣坊成衣铺之所以不招她不是因她绣技不精,而是上头有人下了令,不许他们招? 随后,她又拜访了几家,果然无一例外都以同样的说辞拒了她。 七月的日头热辣辣的,烘烤着大地,不一会儿她便汗流浃背,再走不动了,便在道旁一小茶铺,花三文钱叫了一壶菊花茶,自斟自饮起来。 她细细回想自己到安庆城的这些日子,不记得自己得罪过什么大人物,若不是安庆府的人为难她,那……那便只能是京城的人了,难道秦煜来了这儿? 思及此,秋昙手一抖,茶水直倒在了小桌上,她忙放下茶壶,用抹布擦了,而后偷眼打量茶铺里的每一个人,以及大道上驶过的每一辆马车,看谁都像是来监视她的,看哪一辆马车都觉秦煜就在那马车里。 这几日实在太离奇,昨儿自己的荷包叫贼人劫了去,今儿去了趟衙门,连一千两的银票也不见了,那可是缝在小衣上的呀,还有屋里的衣裳叫人翻乱了,想必进了贼,连想做个绣娘挣一份饭钱也无门可投,难道真有人在背后捉弄她,是秦煜? 秋昙一刻也待不得了,她立即喝下那碗菊花茶,紧了紧包袱便走出了茶铺,直冲到大道中间拦马车。 恰好有一辆路过,停在秋昙面前,马倌用腰带擦着脸上的汗,“我这马车里载了男子,不便再带个姑娘,快让开吧。” 秋昙哪还管男女授受不亲这事儿,忙向马倌道:“有男子我也不怕,您行行好载了我吧,我要出城去,”一面说一面从包袱里掏出一吊钱,扔给那马倌,而后双手攀着车辕,帘子一掀往里钻。 马倌无法,只好由她去了。 秋昙钻进马车,果然见一高大精瘦的男子坐在车舆内,那人长手长脚,穿一身雾蓝色窄袖长袍,低垂着眉眼,看不清神色,秋昙一见他心下便不安,总觉此人身上藏着一股煞气。 “这位大哥,您不介意我坐您旁边吧?”秋昙陪着笑问。 那人微微抬眼,秋昙便看见那双寒潭般的眼眸,眼中如有冰刃,看人一眼便仿佛要将人冻住,她愣了下,想着自己是不是多话了,只得陪笑着在他身旁坐下,连声道对不住。 那人复又垂下眼眸,一语不发。 秋昙紧紧搂着自己的包袱,侧身对着他,如坐针毡,忽的,那人调过头来,深深看了她一眼,秋昙叫这一眼看得心惊肉跳,再也陪笑不出来了。 她确定,这人眼中有杀意,她再不敢坐下去了,忙唤马倌,“停……”话未出口,那人便一把捂住了她的口,“想活命便老实些!” 秋昙口里呜呜呜,不住颔首,右手悄悄伸进包袱里,不动声色地去掏她的长簪,才掏出来,还没扬起来,那人眼中惊芒一闪,抓住她的腕子一拗,簪子掉落在地,手脱臼了,她不由发出一声闷哼,疼得眼中蓄满了泪。 她就不明白了,大道上随意拦个马车,还能遇上劫匪?这几日是倒了什么大霉? 那人始终捂着她的口,冷眼睨着她,“别想着报官,老老实实随我出城,不然扭断你的脖子!” 秋昙只能不住颔首。 其实这人正是当日刺杀胶东王未遂,逃脱的那名刺客,秋昙没认出他,可他看了秋昙两眼便认出她正是当日推轮椅的那小丫鬟,他怕秋昙也认出了他,所以才将她挟持,原本此刻就该结果了她的命,又因惧城门的官差检查,只好等到出了城再料理她。 不多时,马车便到了城门口,城门口派了两条长龙,都是赶着出城的人,因如今城内通缉刺客,城门戒严,所有马车、轿子里的人都得拿着自己路引下来,由官差查检。 正文 第324章 耍弄(三) 前头排队的陆续交了出城税,登记出城,眼见着轮到秋昙所在的马车,不待官差催促,那男子便拉了秋昙下车,一手环着她的腰,将短匕首抵在她腰上。 秋昙觉腰间一凉,立时浑身紧绷再不敢动弹,守城的官差扫了眼二人,与画像上的男子一比对,摇手示意他们过去,于是,那男子强搂着秋昙的腰去到四方桌前交路引,再登记各自的名字和去处,各给了三个铜板的出城税。 守城的官差眼睛毒,其中一个盯着秋昙和那男子看了许久,总觉他们两人之间氛围不同寻常。 秋昙四下张望时,目光恰与那官差交汇,她一颗心心砰砰急跳,不住眨眼,那官差这便上前拦住二人,“你们哪里人士?” 那刺客将秋昙的腰搂得死紧,短匕首几乎要捅进腰子里去,“官爷,我们是安庆府皮谷巷刘家祠堂的,这是我媳妇,我妹子嫁去安州了,这不生了个男娃么?我们要出城看看,媳妇,你说句话呀!” 秋昙只好扯着嘴角冲那官差一笑,“官……官爷,这是我男人,”一面说一面从包袱里掏铜钱。 而此时,秦煜的马车也跟了上来,就排在出城队伍的最后。 他挑开帘子,远远看见秋昙叫一个高瘦的男子搂着腰,立时火气直冲天灵盖,脑子里不禁开始胡思乱想,难道来安庆府的这一个半月,秋昙便认得了更好的男子,要与他双宿双飞了么? 拳头握得咯吱作响,秦煜冷声命守诚:“捡个石子来。” 于是,秋昙掏出两吊铜钱时,便听得身边那人疼得闷哼,接着“咣当”一声,抵在她腰上短匕首掉落在地,她手肘往后一捅那人的胸口,快步脱离他的桎梏,再将手上的铜钱一洒,周围排队的人们见了铜钱,蜂拥而上去抢钱,把那刺客围得死死的。 “官爷,官爷,”秋昙拉住那官差的袖子,指着那刺客大喊:“这人挟持我,他手上有刀!” 立时间,周围所有的官差都涌上来,拔刀严阵以待,而弯腰捡钱的人们,吓得惊叫连连,抱着脑袋四散奔逃,一阵鸡飞狗跳。 后头的秦煜也终于意识到不对,立即命马倌驱车赶上去。 城门缓缓关上,那刺客知自己今日很难逃脱,反而神色淡然,他伸出因秦煜弹出的石子打中而青紫的右手,从腰间抽出软剑,三下两下将身边围着的两个官差结果了,再冲上前。 秋昙趁乱,从鲜血四溅的战场中跑出来,然那刺客认为是秋昙坏了他的事,心中怀恨,结果了身边几人,便提剑直追秋昙,一手拽住她飞扬起的长发往后一拖,秋昙只觉头皮发麻,身子往后仰倒,“砰”的倒在地上,接着寒光一闪,软剑直取面门,秋昙已吓得呆了,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想头:要死了,这回真的要死了! 然而剑尖离她的眼只差一厘时,忽的一石子飞过来打中那刺客手背,立时鲜血飞溅,软剑掉落在地,秋昙包袱也不要了,迅速爬起来,回身便跑…… 一马车飞驰而来,帘子叫风吹起,只见身着宽袖青袍的秦煜坐在马车里,朝她伸出手,秋昙来不及多想,立即伸手够上他的手,由他拉着往车厢里一带,人便上了马车。 她直扑进他怀里,紧搂着他的腰,浑身抖个不停,“二爷,二爷,奴婢险些就见不着您了……”秋昙呜咽着,哭得眼泪鼻涕擦了他满身。 秦煜抱紧她,轻拍她的背,唇贴着她的耳柔声安抚:“无事了,无事了,”一面说一面掀开车帘往后望,只见那刺客倒在地上,捂着因被石子打中两回而鲜血淋漓的手掌,两个官差站在他身后,剑抵着他的喉咙。 接着,那刺客叫两名官差抓着拎了起来,秦煜这才看见此人,鹅蛋脸,双目狭长,鹰钩鼻,挂面胡子……他油然而生出一种熟悉感,却又记不清自己在何处见过。 秦煜放下车帘,轻抚她披在肩头的乌发,“人已经抓住,不怕了。” 秋昙心有余悸,仍紧抱着秦煜,脑袋不由自主地贴近他结实的胸膛,感受着那颗心的跳动,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很想念他,想念这个踏实的怀抱。 只是……他怎会在这儿? 电光火石间,秋昙想到什么,猛地松开他。 “怎么?”秦煜伸手去揽她的腰,却叫她奋力甩开了,接着她蜷缩着身子避到一旁,目不错珠盯着秦煜,惊惶又诧异,“二爷怎会来这儿?您是何时寻见我的?” “我也是才进城门,恰好遇上,既遇上,便跟我回去吧,”秦煜朝她伸出手,秋昙却车帘一掀,命马倌停车,而后跳下马车往回走…… 守诚要下马车追秋昙,秦煜抬手拦住他,只命马倌跟上秋昙。 秋昙往前疾行,见七八个官差押着那刺客走远了,大道两旁关门的商铺这会儿都陆续推开门做生意,因打斗而掀翻的摊子也都支了起来,不多时,秦煜的马车也跟上来了,她更加快了步子。 可人如何走得过马? 马车保持着与她并肩的速度前行,秦煜掀开车帘,问:“离了我,你过得好么?” “很好,比在府上好多了,”秋昙瞅他一眼,“至少没人关着我,我想去哪儿便去哪儿,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也没有想你,我几乎把你忘了,秦煜!” 秦煜微垂下眼帘,“那银子也够使?” “银子……”秋昙咽了口唾沫,昂着头道:“够,够得很!” 她什么也没有了,竟不求他,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不过……”秋昙下一刻便软了,“你若是能借我些银两,我也是不介意的,只是我绝不跟你回去,身契在我自个儿手里,我不是你府上的奴婢了,你要强把我带走,便是强抢民女!” “强抢民女又如何,你当我不敢?”秦煜勾了勾唇,势在必得的模样。 “你……你敢!”话音才落,便见守诚跳下马车。 而后,他在光天化日之下,捂住秋昙的口将她推上了马车。 秋昙挣扎着要下去,却立即叫一双强有力的臂膀搂在怀里,“别喊!” 正文 第325章 识破 “我偏要喊,救命啊,救命啊!”秋昙大喊,秦煜只好又捂住她的口。 如此挟制了她一路,最后秦煜强拉她去到福来客栈,给她开了间上房,正是秋昙原先住的那屋。 秦煜将她推到床上,“好好睡一觉,我还有些事要办,明日再启程回京。” “秦煜,我不跟你回去,我不是你的奴婢了!”秋昙一个挺身坐起,秦煜却好似没听见,冲她笑了笑道:“桌上有你爱吃的酸梅汤,冰镇的,”说罢便转了个向,转着轮椅往外去了。 “我不喝什么酸梅汤,我要出去!”秋昙起身冲过去,房门却在她面前“砰”的一声阖上了,两个侯府长随正守在门口,而秦煜已由守诚推着往楼道口去,只见守诚俯身对秦煜道:“二爷,方才那使软剑的,您可要去衙门瞧瞧。” “我瞧他做什么?”秦煜漫不经心说了声,忽想起什么,冷笑道:“我险些忘了,他是右手搂的秋昙,那便去传话,让剁了右手。” 秋昙隐约听见两句,吓得腿一软,后退数步,最后双腿挨着椅子,“噗”的坐倒在竹椅上。 秦煜太狠了,该不会她不愿随他回府,他便将她的腿剁了带回去吧,毕竟他多少沾了点变态不是么? 愈想愈害怕,愈想愈不安,秋昙索性起身在屋里来回踱起了步子。 不多时,楼道里传来一阵纷沓的脚步声,渐渐朝这屋靠近了,门前两个长随拦住要进门的人,“二爷吩咐除他之外任何人不得进这屋。” “二爷何处去了?” “不知道。” “罢了,你把这银镯子转交给二爷,就说是昨儿那粉色荷包里的东西。” …… 屋里,秋昙听见银镯子和粉色荷包,不由想到自己丢的东西,于是待那人一去她便走到门口,将房门一拉,两长随抬手拦住她,“秋昙姑娘,你再往前便——”秋昙打断道:“我不走,你们把那镯子给我瞧瞧。” 那长随便将镯子递给她,她接过一看,正是自己放在荷包里的虾须镯。 “方才来送镯子的那人是不是额上磕破了?”秋昙又问。 “正是,秋昙姑娘如何知道的?” “我如何知道,呵呵,我如何知道……”秋昙将门重重一阖,转身踉踉跄跄回到月牙桌前,跌坐在椅子里。 她看着手中的虾须银镯子,禁不住呵呵笑起来。 原来她在大街上被人抢劫,是秦煜的手笔,既如此,那一千两银子想必也是秦煜拿了去的吧,还有各个绣坊成衣铺都不愿接纳她做绣娘,秦煜一样功不可没吧?甚至今儿她遇险,险些被那人捅了一刀,秦煜来英雄救美,也是设计好的吧? 好一个秦煜啊!好一个爱她的秦二爷啊! 秋昙瞥了眼月牙桌上那杯冰镇的酸梅汤,恨恨的,手一扫将其扫落在地…… 半个时辰后,秦煜推门进来时,看见的便是溅了一地的颜色鲜艳的汤水。 “跟我回去就这样委屈你?”秦煜面色微愠,随即挥退守诚,自己转着轮椅步步走近秋昙,“你知道我动用了多少关系,寻了你多久?你知道我每一日都在等你的消息么?” 秋昙猛地站起身,冷冷回视他道:“我自然知道了,您是侯府公子嘛,背靠整个平南侯府,还有王爷做靠山,要寻个人,还不动动手指的事儿,而我不过是个奴婢,蝼蚁一样的人,就活该叫你找着,就活该逃不出你们的手掌心!”说着,举起那银镯子。 秦煜没成想她会如此愤怒,像个红了眼睛的小兔子。 “这镯子怎么了?” “方才有个脑袋叫我砸破的人上门来送这镯子,这镯子就是我的,放在我荷包里,昨儿我的荷包才叫人偷了,我的二爷,请问您这是怎回事呢?”秋昙笑得发恨,将那镯子重重拍在月牙桌上。 这是她头回冲秦煜动怒,她一个丫鬟,头回敢冲自己的主子动怒。 秦煜看着那镯子,低下了眉眼。 “二爷,您觉着很好玩儿是么?您知道奴婢一个人,没人能帮忙,没人可依靠,独自一人从京城逃到这儿有多不容易,您知道奴婢省吃俭用,生怕银子不够活,过得有多难,还得每日提心吊胆,怕您和老太太寻来,又把奴婢抓回去给你们关起来,这儿不能去,那儿不能去的,您知不知道这荷包里的每一个铜钱对奴婢来说,有多要紧?您知道么?您当然不会知道了,您是侯府的二爷嘛,您何时缺过银子,您要什么有什么,别说一个铜板,一两金子也不放在眼里呢!” “秋昙?”秦煜伸手去拉她,秋昙却猛地甩开他的手,后退两步,“奴婢躲来躲去也没逃出您的五指山,您觉着奴婢很愚蠢吧?您看着奴婢因丢了个荷包失魂落魄,因丢了一千两在街头哭起来,觉着很好玩儿吧?看着奴婢身无分文,又寻不着赚钱的营生,您很高兴吧?英雄救美的把戏险些要了奴婢的命,把奴婢吓得哭了,躲到您怀里,您心里在偷笑吧?笑奴婢到底还是玩儿不过您,还得向您投怀送抱,哭着喊着要跟您,这就是您想看见的吧?” 秦煜转着轮椅靠近她,急切地伸手要抱她。 秋昙却又后退了几步,两行泪刷的落下,接着她再站不住,蹲下身子,抱着自己的膝盖嚎啕大哭,“求您了,秦公子,放过我吧!求你和你祖母放过我吧!一个拿着永远也够不着的东西引诱我,挥着鞭子叫我做这做那,而后告诉我就是逗我玩儿的,我不配,您也是一样,您又何尝不是逗我玩儿,我在您眼里是猫儿狗儿吧,想怎么调教便怎么调教?我认输了,我一个奴婢,真比不过您有人脉有手段,”秋昙说着,呜呜大哭起来,秦煜不忍,伸手要抚她的头,忽的她站起身,眼泪一抹,直瞪着秦煜,“秦煜,今儿我就是不回去了,你要怎么着吧,要杀了我,刮了我,悉听尊便!” 他的手僵在半空,哽在喉咙里的那句“对不起”也没说出口。 正文 第326章 狠话(一) “我不是耍你玩儿,我想娶你做我秦煜的正妻,你明白么?”秦煜深深望着她。 他本想令秋昙求他,求他领她回去,可当秋昙真正求她,说出她出走的这些日子的辛苦时,他却心疼了,像个老父亲心疼女儿一样心疼,恨不能替她受了这苦难。 “二爷,我不配做您的正妻,您放了我我就阿弥陀佛了,”秋昙吸着鼻子。 “放了你,那我该去哪儿呢?”秦煜微低下头,似真将此事当做个紧要问题来思忖,片刻后他摇了摇头,“你只能跟我走,不想回府便不回了,我在外头给你买间宅子,你就住在那宅子里,等着我八抬大轿来娶,可好?” “不要,不要,我都说了不要了!”秋昙又急又恨,跺着脚道:“什么也不想要了,只想高高兴兴活着,二爷,您就放了我吧,看在曾经我伺候过您一年的份上,放了我吧!” 秦煜眉头一拢,面露苦痛之色,他也想放了她,可想到从此以后再不能见她的面,他便不能忍受。 他自己转着轮椅过去,急切地抱住她,秋昙却奋力推开秦煜,指着他的鼻子大骂:“秦煜,你还有没有自尊,我已非清白之身了你还来拉我回去,你要娶一个不忠不贞的丫鬟做妻子,成为全天下人的笑柄么?” 犹如头顶响了个焦雷,他直直望着她,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说谎!” “我没说谎,你寻过倪老三了吧,他必定告诉你他没对我怎么样吧?”秋昙忽而笑了,抹着眼泪缓步走向他,“他的话你也信?他不过怕你罚他么,你是侯府公子,惯会权势压人,谁不怕您呢?不过您可千万别为难他,因着是我自愿的。” 一向温雅的秦二公子,此刻面上青筋暴起,身子前倾几乎要站起来,“他是什么东西,就能叫你自愿?” “他倒也没那么不堪,至少双腿健全,二爷就不一样了,您什么也做不了,”秋昙这是明目张胆地挑衅他,笑话他双腿残疾不能人事。 秦煜双眼泛红,切齿道:“你收回这个话,我就原谅你。” 秋昙头回见秦煜这样子,心里怵得很,然口中却仍在放狠话,“不必你原谅我了,我如今已不是侯府的奴婢,不服你的管,况且,我心里没有你了,”说这话时她故意凑近他,盯着他的眼,“你放了我吧。” 锥心之痛,从胸口往四肢百骸蔓延,他一下伸手掐住了秋昙的脖子,“好!好!好!” 秋昙的脸色立时通红,双手死命掰扯秦煜的大手,接着口做呕吐状,一口气提不上来。 秦煜猛地松开她,她像个跑了气的球一样扑倒在地,捂着喉咙咳嗽不止,从脸到脖子根,整个儿红透了。 “你对我,从没有半分真心,”秦煜的声儿发颤,肚子里翻涌起来,禁不住捂着喉咙作呕。若秋昙对他有情,怎会自愿与倪老三苟合?怎会一个半月,便将他忘得干干净净,说心里再没有他。 “是啊,”秋昙趴在地上咳嗽着,咳得眼泪也下来了,“我不过是贪图富贵,想做侯府二公子的正妻罢了,只是老太太总也不乐意,她不乐意,我做不成,那就罢了,你还揪着做什么?” 秦煜脑子里轰隆一声,有什么崩塌了,原来他才是教人玩在手心里的那个。 他头痛欲裂,又呕吐咳嗽不止,忽的一脑袋栽下去,直挺挺趴在了冰凉的青砖地上,秋昙吓了一跳,自然而然伸手去扶,可想到自己若将他扶起,方才的一切岂不功亏一篑?于是又立即缩回手。 外头守门的两个长随,楼道里的守诚等人听见动静,都急得推门进来,然脚还没迈进一步,便听秦煜低吼:“滚出去!” “二爷息怒,二爷息怒,”几人忙将要房门阖上,连退数步。 秦煜抬眼望向秋昙,眼中密布红血丝,即使在此刻,他也想着秋昙能扶起他,像初见时那样扶起他。 然而她并不,她站起了身,像没看见他一样举步往外走…… 她果然心里没他,此时此刻了也只想着自己逃走,连搀他一下也不肯。 秦煜终于硬下心肠,命道:“守诚,拦住她!” “秋昙姐姐,您不能走,二爷不许您走。” “不走就不走,你绑我做什么?守诚?守诚!” “秋昙姐姐,得罪了。” 最后,秋昙被守诚绑了扔进隔壁客房的架子床上,她无奈地坐在那里,迫切想知道隔壁秦煜的境况。 她深知自己方才太冲动了,她就是恨秦煜和他祖母逗猫儿一样把她玩弄在手心里,所以故意说出那些话来激他,顺带斩断他们的情丝,令秦煜误会她不是完璧之身,她对他没有真心,如此,他才会舍得放她走。 也或许他不会轻易放她走,可至少不会舍得杀她,她清楚得很,即便她伤了他,他也不会杀她。 隔壁,守诚将秦煜从地上扶起来坐在轮椅上,便垂首侍立在一旁。 秦煜这一生从未如此狼狈,青衫叫地上的酸梅汤汁湿了几块,发冠微微歪斜,垂在额侧的两缕发汗湿了,粘在额上,眉眼间萦绕着一股经久不散的戾气,目光发狠,盯着地上那虾须银镯子。 自小到大,他从未受过如此羞辱。 他只怪自己太蠢,人心险恶又不是今日才知道,他却还傻傻捧出自己的一颗心,送到她面前,由她扔在地上践踏,既然以心换心是个笑话,那此时此刻起,他不想再做傻事,不再露出一点卑微,他要什么就伸手去取,秋昙说得不错,他是侯府公子,惯会以权势压人,惯会耍人玩儿的,那今儿便耍给她瞧瞧,卑劣给她瞧瞧,她才知道什么叫权势压人。 “守诚,你派阿大去弄一种药来,”秦煜忽朝守诚招手,守诚立即上前,附耳过去,“二爷要什么药?” 秦煜向他耳语几句,守诚瞪大了眼,以为自个儿听错了,又问了一遍,秦煜冷冷道:“你没听错,去寻来。” 守诚应是,挠着头走出了房门。 正文 第327章 狠话(二) 守诚才去,便有小二拎着茶水过来,叩门道:“客官,小的进来给您添茶了。” “不必,”秦煜正对着铜镜整冠理衣,只冷冷道。 那小二却没立即去,而是陪着笑在门外问:“这位爷,方才屋里怎么了,您隔壁的客人说这儿出事了,可否让小的进去瞧瞧?” “告诉你们掌柜的,今儿我包场了,其余人都赶出去。” “客官,这……这不好吧?” “让你掌柜的开个价。” “好嘞!”小二欢快地应了声,便拎着茶壶下去了,再上来时向秦煜要了二百两,秦煜二话没说给了。 于是两刻钟后,客栈里只剩下秋昙和秦煜这两间房还住着人。 那屋的秋昙听见楼道上一阵纷沓的脚步声后,整个客栈便鸦雀无声,不由心头惴惴,想着秦煜这个变态要做什么?该不会自己错认了他,他变态得要把她杀了吧? 脑中闪过千万个想头,唯独没想到秦煜会放了她。 傍晚时分,房门推开了,秦煜自己转着轮椅进了来,他此时已换上一身广袖白袍,纤尘不染,夕阳余晖整个儿包裹住了他,门一阖上,那光辉便只在他眉尾发梢残留。 他转着轮椅缓缓走近,秋昙不由自主往床头缩,然终究教他揪着捆住上身的麻绳,拉了过去。 秋昙呼吸都停滞了,眼睛只盯着他的手,怕突然伸出匕首往她肚子上来一下。 然而,秦煜却用那双是修长白皙的手为她解身上的绳子,冷冷的目光在她脸上扫过,每看过一处,那一处便起细栗。 秋昙不敢看他,不仅因害怕,更是愧疚。 方才那番话并非她本意,她只是为了伤他,伤得深断了情,他才会放了她,其实她心里明白,秦煜并非真想取笑她,他只是习惯了高高在上,习惯了奴婢们的奉承,不愿在她面前低头,才弄出那些不着调的事,他又太偏执了,不懂得放手,才把他自己弄得众叛亲离,如此也要留下她。 他或许爱她的方式不对,但却实实在在用尽全力了,说要娶她做正妻,便去投靠胶东王,立业,他已经做得很好了,只是,有些事强求不来。 “二爷……”秋昙吸了吸鼻子,声口软下来。 秦煜手上微微一顿,旋即将身子从她身上绕两圈彻底解开了。 “我再问你一回,你与倪老三究竟……”话到此处秦煜便说不出口了。 秋昙低着头道:“是,我方才没骗您。” “好,好!”秦煜转了个向,自己转着轮椅走向螺钿小桌,冷冷道:“从来别人用过的东西,我不会再用,吃了这顿饭,我就放你走。” 秋昙激动地站起身,快步朝秦煜走去,“二爷真肯放过我?” “留着你还有什么用,残花败柳而已,我也不稀罕了,”秦煜偏过头,直直看向秋昙。 这话着实地刺伤了她,神色僵硬了一瞬,她又笑了,“二爷说得不错,您向来喜洁,怎么会要我这样的残花败柳呢?”说着,在螺钿小桌前坐了。 不多时,便有两小二端着黑漆托盘上来,将八样冷热小菜一一摆好,另上了两壶酒,一壶陈年花雕放在秦煜这侧,果子酒则放在秋昙那侧。 秋昙虽一心要逃走,可心里究竟舍不得秦煜,这一顿她便向往常一样伺候秦煜盥手,然秦煜大约嫌她脏,挥开了她,命守诚进来伺候。 秋昙无法,只好在秦煜对面老老实实坐着,有时抬眼看看秦煜,只见他冷若冰霜,连瞧也不瞧她一眼。 接着,守诚给秦煜和秋昙各倒了一杯酒。 秋昙见自己的是果子酒,秦煜杯子里的是陈年花雕,心中防备,不敢饮,待秦煜举杯,她也迟迟不敢去端那酒杯。 “怎么,怕我下毒?”秦煜嗤的一声笑了,“方才说那些话时怎么就不怕?” “是,我是怕,”秋昙坦诚道。 “我要对付你,还用得着下毒?”秦煜眼含不屑。 秋昙想想也是,秦煜要对付她有千百种法子,下毒最不明智了,待会儿官府来查,谁同她吃过酒,客栈掌柜的和小二都可做见证。 于是她大着胆子,端起白瓷圆杯向秦煜道:“二爷,这些日子奴婢做了许多对不住您的事儿,往后您就忘了吧,”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秦煜不答,径自饮自己的酒,他一向不爱在饭桌上说话。 秋昙却真以为他要放了她,离愁别绪渐涌上来,饮完一杯,又倒一杯,向秦煜举杯,想说什么,终究忍住闭了口,仰头灌下。 秦煜却好似没看见她似的,自顾自吃自己的饭菜,直到秋昙喝到第四杯,问他:“二爷能不能不要怪罪那倪老三。” 秦煜唇角微微抽搐,终于将筷子拍在桌案上,“我不会要了他的命,你喜欢他双腿健全,我剁了他的腿便是。” “你……” “吃你的饭!”秦煜冷冷说罢,又捡起筷子来夹菜。 秋昙无言可对,想着罢了,自身都难保,就不替倪老三谋划了,看他的命吧! 这顿饭吃得憋屈,许多想说的话都没说出口,后头她甚至醉了,半歪在桌上,右手去摸索酒壶,摸着了便往自己杯子里倒,没倒在酒杯里,倒是倒在饭碗里了。 她禁不住又落泪了,眼泪顺着眼角掉在桌上,而后便沉沉睡去。 那头,秦煜放下筷子,唤守诚进来,守诚立即推门入内,抱起秋昙送到床上,替她盖上被子,而后退下。 屋里又只剩下秋昙和秦煜两人,秦煜便坐在床头,静静看着她,看见她眼泪断了线一样顺着眼角流下。 她在梦里哭什么呢?再会骗人,梦里的眼泪总是真的吧?可她是个有感情的人么?她若有情,怎会说出那番伤人的话?怎么能在他为了她的消息心急如焚,生怕她吃不好穿不暖受人欺负时,背叛他呢? 秦煜恨自己为何到此刻还心疼她,不能心疼,一个没有心的人,不该心疼,而应当征服她,调教她,戏弄她,这是对她的报复! 正文 第328章 自愿(一) 秋昙醉态朦胧,水润润的唇嘟着,呢呢喃喃不知在说什么,只隐约听见“二爷”两字,渐渐她身子不老实起来,双手在颈间摸来摸去,似要解开衣衫,“热,二爷,好热!” 秦煜面沉如水,只看着她渐渐升起红晕的脸,一语不发。 秋昙感觉自己的身体里好似有一团火在烧,她想脱衣衫,却隐约意识到秦煜的身边,终于克制着放下了手,睁开迷离的眼望向他,“二爷,我想要冰,我好热啊!”说着,拉住了秦煜的袖子。 秦煜冷冷拂开她的手,命道:“一碗冰镇绿豆汤。” 不多时,守诚便端着一青花小碗过来,低着头一步步走到秦煜身边,将碗递给他,又低着头退了出去。 秋昙像干渴的鱼儿见了水一样,猛地坐起身,端过那碗,连勺子也不用,咕咚咕咚灌了一碗。 秦煜就那样冷眼瞧着,半晌不言语。 秋昙喝完一整碗,觉身上的火稍稍减退了,于是将碗搁在床头几上,继续躺下睡,她脑子晕乎乎的,不知不觉便想起她在现代观摩学习过的不可描述的画面,她心知不该想这些,用手拍自己的脑袋,可渐渐的,那压下去的火又上来了。 她感觉自己浑身烧成了个火炉,终于禁不住自己解下腰带,将褐色粗麻外裳扯开了,露出粉色的小肚兜,如此才凉快了些许,然而这还不够,她呢喃着:“二爷,拿些冰来吧。” 秦煜便将自己的手递给她,恍惚中秋昙拉住他的手,当做冰贴在自己的脖颈和锁骨上,真凉爽啊! 她不知此刻的她有多妩媚,像一颗成熟得快要糜烂的水蜜桃,丰沛的汁水和果肉露出来,令人想咬上一口。 然而秦煜始终冷眼看着,面上没半分波澜。此刻他脑子里正在想象秋昙主动向倪老三投怀送抱的场景,大约也像此时一样,他只觉恶心,可恶心过后,他又怀疑,秋昙真愿意以如此姿态去取悦一个酒鬼?她应当是脾气上来,口不择言故意气他吧?谁的话也不可信,他要验明正身! 床上的人察觉到自己拿着的是秦煜的手,又半清醒了,忙丢开他的手,“对……对不起。” 她强忍着身体里那种陌生的感觉,把脑子里那些不堪的画面通通赶走,而后开始深呼吸,在心里默念心经,然而终于忍不住,她突然翻身而起,扑上去抱住秦煜。 他身上真冷,太凉爽了,她于是用脸去贴他的脸,去蹭他的脖颈,如此还不够,又去寻他的唇,吻上去,解一点身体的痒。 可秦煜却冷冷别开脸。 秋昙没吻到,便像要吃糖的小孩儿一样抱着他的脑袋,强自吻上去,那股火热灼烫的气息一下席卷了秦煜,他忍不住回吻住她。 然而吻了会儿,秋昙终于意识到不对,她猛地推开他,目光顿时清明,“秦煜,你给我吃了什么?” 秦煜不答,只是望着她。 秋昙便知自己被下药了,她恨骂道:“你真卑劣!” 秦煜勾了勾唇角,他就是卑劣,他就是卑劣给她看! 趁着自己此刻还有理智,秋昙立即撑着床沿,放下双腿去穿鞋,要走,秦煜却伸手轻易将她按倒在床上,秋昙挣扎了两下,终因身子绵软无力,再起不来了。 “秦煜,你是个大混蛋!”秋昙哭起来。秦煜不言语,只轻拍了拍秋昙的脸颊,而后,自己撑着床沿和轮椅,将身子支起来,坐在床沿上。 终于,秋昙最后一点理智也击溃了,她猛地坐起身,从后环抱住秦煜,像个饿了四五日的人看见馒头一样,啃他的脖颈和耳垂,一面啃,一面落泪,还咬牙切齿在他耳畔骂他:“真卑劣,秦煜,你真卑劣!” 秦煜将自己的双腿搬上床,回身面对秋昙,而后双手掰过秋昙的脑袋,强迫她望向右侧镜台,铜镜上映照出秋昙媚色无边的脸,目光迷离,红晕如霞,娇喘微微。 “是我逼你的么?嗯?”秦煜问。 “不是,是奴婢自愿的,”秋昙说着,着手扒拉秦煜的衣裳。 “自愿?好一个自愿,你当初也是这样自愿躺在那奴才身下的?我把你捧在手心,生怕磕碰了,生怕你不愿意,你却去委身给一个下三滥的奴才,秋昙,你有没有心,你贱不贱?”秦煜咬牙切齿,旋即却狠狠吻上秋昙的唇。 秋昙彻底迷失了,只凭本能行事。 …… 床摇至半夜,娇声方止,秋昙沉沉睡去。 屋里灯火通明,外头街道上传来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秦煜看着躺在身边的秋昙,心中五味杂陈。她脸上的红晕已散去,小脸娇俏,一丝发落在鼻尖,随着她清浅的呼吸轻轻掀动,他将那缕发捻起来,轻吻了吻她的脸颊。 而后他坐起身理衣,小心翼翼地挪动身子,挪到床沿边,套上自己的白靴,又双手着力撑着身子坐回到轮椅里,双手抱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他自诩冷静,可秋昙只是言语激一激他,他便像个傻子一样做出这等蠢事,好了,如今他真不知如何收场了! 如此抱着头不知坐了多久,南窗下透进来一点微亮,交了四更鼓,秦煜终于抬起头,将帐子放下。 随后他转着轮椅去到门口,命守诚端一盆水来。 不多时,守诚端来了,秦煜接过,放在自己腿上,而后转着轮椅过去床边…… 他将木盆搁在脚踏上,挽起帐子,掀开薄毯的一角,便见那团刺目的元红,他在心里暗暗发誓,此后无论谁反对,他都要娶秋昙做正妻! 而后,他便拧了帕子,细致地为秋昙擦洗身子。 在这煎熬中,天终于大亮,秦煜一点睡意也无,始终守在床前,静静看着她。 他已在心里预演了一万遍秋昙会如何愤怒,想想不如给她一把刀,让她捅自己一刀泄愤吧,于是他命守诚:“我带来的那短剑你放在何处了,给我拿来。” 门外,守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二爷,您该不会要杀秋昙姐姐吧,”说着扑通一声跪下,“秋昙姐姐出走也是因着老太太把她许给倪老三,您就再原谅他一回吧!” “拿个短剑也有这许多废话,快拿来,我不会伤她。” 如此,守诚才放心去了。 正文 第329章 自愿(二) 烈日高升,从镂空雕花窗棂头投进来的日光照得屋里一片亮堂堂,秋昙觉着刺眼,揉了揉眼睛,后缓缓睁开眼,一眼正望见那张熟悉的脸。 她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觉浑身的骨头散了架一样,“二爷,我昨儿是不是喝多了,”一面说一面撑着身子坐起,薄毯便从身上掉下来,秋昙低头一看…… 啊—— 她猛地拉起薄毯遮住身上,接着,脑海中涌出昨夜那些不堪的画面,她又尖叫一声,拿起绣枕便往秦煜身上砸,“秦煜,你这个混蛋,色狼,骗子,禽兽!你卑劣又下作!” 秦煜由她打,却不肯低头认错,他冷冷道:“我就是卑劣又下作,你拿这枕头打不疼我这卑劣又下作的人,”说着,便将那柄短剑递给她。 “你以为我不敢?”秋昙恨得眼睛都红了,她用薄毯围住身子在身后一系,而后接过那短剑拔出来,抵着秦煜的喉,“别以为你是侯府公子我就不敢对你怎么样了,我这就要你的命你信不信!” 秦煜望着她,身子一动不动,任由她杀。 外头的守诚听见动静,叩门道:“二爷——” 秦煜却打断他,“退下!” 门外没了声息。 秋昙恨恨盯着秦煜,胸口起伏,牙槽紧咬,手上一用劲儿,那剑刃挨破了脖颈上一点儿皮,鲜血渗出来,秋昙神色大变,将剑一扔,“咣当”一声。 秦煜便俯身将剑捡起来,再次将把递给她,故作冷漠道:“你跟倪老三什么也没有,为何要骗我?” 秋昙接过那剑往地上一扔,红着眼望向秦煜,眼中的恨意几乎滴出来,“我倒希望我不是在骗你,我后悔我没给他,倒给了你,他再不好,也双腿健全,也没你那么卑劣下作!” 秦煜深吸一口气,强压下不悦,“你要冷静一下。” 秋昙冷笑,“我不必冷静,我此刻脑子清楚得很呢!便你用这龌龊手段强占了我的身子又如何,我就是不愿再跟着你,我从前对你就不是真心,如今更厌恶你,你若放了我还罢,若还想留我,那往后你不喜欢什么,我偏要做什么,我会叫你后悔!” “那我等着,”秦煜说罢,从地上捡起短剑,收入鞘中,转身往门口去。 秋昙恨得牙根痒痒,抓起绣枕往他身上重重一扔,“我就当昨夜跟狗睡了!” 秦煜拳头一紧,从袖子里掏出张一百两的银票往后一扔,“你昨夜伺候得很好,这是给你的银子,”说罢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转着轮椅走了出去。 秋昙气得浑身发抖,从床头抓了那青花瓷碗,往他身上扔,没扔中,“砰”的一声砸在门上…… 可秦煜一出门便后悔了,他本想同她和解了,怎么又回到原来的样子,她骂他的狗,他贬她是妓,用最伤人的话捅对方的心,可他们本是最亲密的人啊? 或许他不该向她服软,不该纵着她,她就是仗着他爱她,肆意挑衅他,贬低他,不如回到原先那时侯,他仍做高高在上的主子,她还是他的奴婢,两人就这样待着,反而什么事也没有。 爱,果然沾不得的啊! 屋里,秋昙一面穿衣裳一面哭,倒不是哭自己失了贞洁,毕竟是跟秦煜,自己爱的人,睡了就睡了,她只是想到昨日自己搔首弄姿,邀宠献媚的丑态,无法忍受,更不能忍受的是,秦煜居然干出这等龌龊事,他还是她认得的那个人么?自己到底爱上了什么人啊! 穿戴好后,秋昙起身要出门,可她疼得迈不出步子,双腿酸软无力,她只得扶着床头几走两步,先适应适应,心里不住骂秦煜欲求不满,龌龊卑劣。 可脑子里闪过昨夜不堪的画面,她又不得不承认,欲求不满的似乎是她自己。 她简直要疯了! 这时传来叩门声,是守诚在外问:“秋昙姐姐,我能进来么?” “进来吧,”秋昙在一旁绣墩上坐了。 守诚推门进来,只看了眼秋昙便低下头不好意思再瞧,接着他缓步上前,将一小玉瓶递给她,道:“二爷说,这个药你或许用得着。” “药?”秋昙愣了下,手一挥将那玉瓶挥落在地,“无耻下流!” 守诚又摸不着头脑了,他好心送药,怎么就无耻下流了呢? “二爷还命我来问你,何时启程回京好呢?”秦煜是体谅秋昙身子虚弱,不宜立即动身。 秋昙脸红了个透,“我不回去,你去同秦煜说,我不会随他回京。” 守诚仍立在原地,他不敢把这话传给秦煜。 秋昙也知道自己在这儿发牢骚是没用的,得像个法子逃出去。 “你遣个人来给我收拾屋子,再备下水,我要沐浴,不在房里,我要去这客栈的后院净房沐浴,”秋昙道。 守诚应是,这便下去预备了。 于是,两刻钟后,便有两个妇人上来,一个搀扶秋昙出屋下楼,一个留在房里收拾。 走过楼道时,整个客栈只回荡着秋昙和那妇人的脚步声,秋昙才发觉客栈已经空了,她心里稍稍好受些,至少昨夜的一切没叫外人听见。 接着,那妇人开始向她传授初次之后该如何调养身子,多久才宜房事等经验,秋昙忙叫她打住,问她:“你是这客栈打杂的?” “奴婢是伺候掌柜的和夫人的,”那妇人答。 秋昙心道这妇人必定熟悉客栈的后院,于是她假作无意问起后院可有后门,后门处可有看守,那妇人也都一一答了。 秋昙得知这客栈后门正连通另一条街,街道宽阔,常有马车往来,于是她请那妇人搀她回房,捡起地上那张一百两的银票揣衣襟里,又装模作样地从柜子里拿了身洗换衣裳,再下楼去。 正文 第330章 刺客(一) 秋昙抱着这身洗换衣裳,随那妇人缓步下了楼,随后往楼道右侧的小门进去后堂。 福来客栈的后堂宽敞却简陋,后厨只有听风院灶房的两个大,因要料理整个客栈客人们的饭菜,不够用,便在旁边搭了个大棚,里头支了三个灶台,厨房两边有两个宽敞的茶水间,里头各有七八个炉子,因客人们都叫赶走了,这会儿厨房和茶水间里只各有两个伙计在忙活,他们见秋昙进来,知趣地低着头往前堂去了。 秋昙左顾右盼没瞧见净房,倒见茶水间旁有一道小门,以为就是这个,便走过去,那妇人忙拉住她道:“这扇门通库房和马厩,姑娘不要去,净房在这儿呢,”那妇人说着,将她领到对面茶水间旁一竹子搭建的小室前。 秋昙蹙了蹙眉,心道这小室也忒窄了,里头就只能放下个浴桶吧! 打开门一看,里头果然只放了个浴桶,接着那妇人便去茶水间提水,将浴桶注满了温水,请秋昙过去沐浴。 秋昙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便道:“我要沐浴了,你还在这儿做什么?” “你家公子命我伺候你沐浴,要寸步不离,”那妇人道。 秋昙冷哼了声,“不必了,我不习惯人家伺候我,不仅不必你伺候,还有后门处守门的小厮也让他别处待着去,不然无意闯进来,大家尴尬。” “你主子……”那妇人还要再说,秋昙不耐烦地摆手道:“别墨迹了,我还能不会洗澡?” 那妇人忖了忖,终于过去后门处,支走了两个守门的,而后栓上门,回来同秋昙叮嘱了几句,便转身过去客栈的正大堂。 正巧守诚连人带轮椅将秦煜从楼道上搬下来,看见那妇人,随口问了句:“不是叫你伺候秋昙姐姐沐浴,寸步不离的么?” 那妇人回头,陪笑着向秦煜行了一礼道:“娘子说不习惯我伺候,把我和后门处守着的两个都轰回来了。” 秦煜立时便明白秋昙打的什么主意,他冷笑了声,抬手示意守诚,“先不去衙门,推我去客栈的后门。” …… 秋昙没空沐浴,抓紧时候将自己身上这身衣裳换了,揣上那张一百两的银票,便轻快地走到后门口,小心翼翼拉了门栓,打开门…… 如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尾,整个人透心凉,“你……你怎么在这儿?” 秦煜转过轮椅,漫不经心把玩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论逃跑你也太慢了,我在这儿等了好一会儿。” 秋昙恨得抬脚重重一踢门框,立即疼得轻嘶了出声。 秦煜就喜欢她想逃跳不了,每回都期待落空的样子,他伸手捏了捏她嘟嘟的小脸,“为夫出去一趟,你乖乖等我回来。” 秋昙猛拍开他的手,忿忿道:“什么为夫?你不要脸!” 秦煜失笑,抬手示意身后几个长随。阿大等人这便上前,堵在后门口,向秋昙做了个请的手势,秋昙无法,眼睁睁看着秦煜由守诚推着往官道上去,她气的将后门重重一阖,回去沐浴了。 接着,秦煜由守诚搬上一四抬小轿,往衙门去…… 他方才终于想起来那挟持秋昙的男子为何如此面熟了,那就是当日刺杀胶东王逃脱的刺客,因他乔装改扮,贴了挂面胡子,把下垂的眼角弄上扬了,当日他便没认出来,这会儿想起来了,便得赶紧过去。 因此人八成是贤王一党密派的杀手,安庆衙门抓住了人,会先派人去刑部递消息,刑部有贤王一党的人,他们得知后必定会想法子灭这人的口,秦煜必须确保此人的安全,等到胶东王派人提审。 轿子上,秦煜眉头深锁,右手轻点着扶手,“守诚,信送出去了么?” “临走时我已派了来旺送信回京,他马骑得好,应当能在天黑前进城,明日王爷王爷便能收到消息过来了,”随行的守诚回道。 秦煜嗯了声,放下心来。 大约两刻钟后,轿子到了安庆衙门前。 因昨日来过一回,捕快认得秦煜,立即恭敬请他到后衙吃茶,而后去禀报了堂官。 不多时,着靛青色官服的邹大人赔笑着过来了,此人两撇八字胡,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上来便向秦煜拱手,“二公子今儿过来有何赐教?是要把那畜生的左手筋也挑断么?” 昨日秦煜以那人挟持自己的奴婢为由,过来请这县官把那人的右手筋挑断,邹大人不敢得罪平南侯府,照做了。 “不是,我今儿要将此人带走,”秦煜淡声道。 “这……”邹大人在他面前躬身一拱手,“二公子恕罪,这实在不合规矩啊,昨儿我们连夜审了那人,原来他不仅挟持您的丫鬟,还正是京城通缉了大半年的刺杀王爷的刺客,如此要紧的人犯,没有刑部的文书,不能把人提走。” “当日这刺客行刺时我们二爷也在,怎么就不能提走人了?况且我们二爷只是把他带回京城,让王爷审讯,又不是把人放了,你就通融通融,到时上头问起来便说平南侯府的二爷提走了,与你不就没干系了么?”守诚双手抱胸。 “下官不敢做主,请二公子体谅,”邹大人十分为难的样子。 秦煜也知自己不过顶着个平南侯府的名头,并非官场中人,手伸不了那么长,于是从袖子里掏出王爷的令牌,送到邹大人面前,“没有刑部文书提不走人,那王爷命我亲自看管此人,合不合规矩?” 邹大人抬眼一看那龙纹玉牌,吓得扑通一声跪下道:“合,合合合!”说罢他便命人将那刺客提来。 不过两刻钟的功夫,便有四个狱卒连人带刑架将那刺客搬来后衙,因怕秦煜闻不得血腥味儿,便放在院子里,秦煜坐在屋里看着。 那刺客被绑在刑架上,叫鞭子抽得丝丝缕缕的,浑身是血,脑袋歪着,乱发覆面,挂面胡子也没了,右手手筋被挑,便显得整条手臂软绵绵,还有鲜血从指尖滴滴答答往下流。 正文 第331章 刺客(二) 秦煜怕这刺客受此重刑支持不住,立即命守诚去买药为他敷上,接着守诚还买了些烧饼喂给他吃,他也都吃了。 不知不觉到了黄昏时分,有刑部的人快马来送文书,命邹大人明早立刻押解此人进京。 邹大人欢喜地将文书呈给秦煜看,请秦煜回去,明日他便派人押送刺客进京。 秦煜却不肯,“我只听王爷的令,王爷命我看着他,我便要时时刻刻看着他,明早你不能把他交给刑部的人。” “可……二公子,刑部的令下官不敢违啊!” “那王爷的令,你又敢违了?”秦煜睃他一眼。 两下里把邹大人难住了,他长叹一声,拳头往掌心一击,“这……这可叫下官怎么办呢?” “也好办,你请个大夫,命他给那刺客诊断诊断,便说此人心脉微弱,恐有性命之忧,不宜舟车劳顿,如此先留他两日,待王爷也派人过来,你便可抽身,由王爷和刑部的人去争,你两边也不得罪,岂不好?”秦煜道。 邹大人恍然大悟般,颔首道:“此法甚好,此法甚好,”说罢他急急去前堂应付了。 刑部那几个受命来提人的听大夫说这刺客若舟车劳顿,恐有性命之忧,却无动于衷,仍要明日便将他押送回京,邹大人说要按规矩行事,怕人半路出事,上头追究没人担责,如此好说歹说,才说得那几人同意了。 月亮升起,天色暗下来,秦煜虽坐在衙署后堂,心却已飞到福来客栈,想到秋昙,便不由自主想起昨夜她千娇百媚的样子,和那销魂蚀骨的滋味儿,脸渐渐红了。 “守诚,你回客栈瞧瞧她,”秦煜望着漫天星斗,忽而道。 “我走了二爷怎么办?秋昙姐姐那儿没什么事的,临走时我同他们交代过了,命他们将各个门把得死死的,秋昙姐姐就是长翅膀也飞不出去。” “她鬼点子太多,怕他们上她的当,”说这话时,秦煜的唇角不自觉翘起。 “二爷安心,阿大他们在府里就是看人的好手,什么鬼点子都见过,秋昙姐姐骗不过他们去!” 秦煜这才安下心,如此挨了一夜。 次日午时,那几个刑部派来的又不安分,说要立即押解人进京,邹大人搪塞不过,又来寻秦煜,秦煜只得将王爷的玉牌给邹大人,邹大人拿过去给几人看了,说府衙里有位大人是王爷派来的,命他不可放人,如此他们才消停了会儿。 然而到了傍晚时分,几人又吵嚷起来,说他们只听刑部的命,不听王爷的命,当下就要带人走。 千钧一发之际,胶东王带着内阁的文书赶来了,如此才压下那几人。 一下马胶东王便命自己带来的人押解那刺客上囚车,自己则走到后衙,气喘吁吁抱着拳向秦煜致谢,“这回真多亏了伯伦你!” “无事,”秦煜也松了口气,“我只是恰好遇上了。” “外头那些人,”胶东王指了指门口,压低声道:“都是他们派来的,若真叫他们押送回京,怕是半路便被灭了口,所以这回又是你帮了我大忙,”胶东王拍了拍秦煜的肩,“听说安庆府也有个一品居,鹅掌做得比宫里的还好,我请你去吃。” 秦煜摇摇手,“多谢王爷厚意,改日吧,我今日还有要事。”话罢,正见那邹大人上前来向胶东王套近乎,秦煜趁机脱身,命守诚推自己出了衙门。 而后,秦煜绕道去一品居带了些鹅掌,再回客栈,此时天色已彻底暗下来了。 阿大等人向秦煜禀报,说秋昙这两日又是装病又是要如厕,又是要吃王大娘家的包子,全叫他们想法子解决了,没令秋昙出一步房门,秦煜十分满意。 他推门进屋,便见屋里灯火通明,秋昙正坐在螺钿小桌前绞指甲。 秋昙听见轮椅声,头也没抬一下,反而转了向背对门口。 “休养好了么?” 秋昙懒得答应。 “晚饭用过了不曾?”秦煜说着,从守诚手中接过那包鹅掌,自己转着轮椅上前,将那鹅掌递到秋昙面前,“方才在一酒楼用了晚饭,这鹅掌是剩下的,带回来给你。” 一股香辣味扑鼻,秋昙不禁瞥了眼那牛皮纸包着的东西,虽已吃过晚饭,可闻见这味儿,她又饿了。 “你吃剩下的,我才不稀罕呢!”秋昙将头撇到一边。 秦煜轻笑了声,将鹅掌放在月牙桌上,命守诚推他去隔壁屋子。 秋昙看看门口,没见着人影了,这才放下剪子,小心翼翼将那包鹅掌拿起来闻,鹅掌的香味儿真香到人骨头里去,可为了面子,她还是忍住了将它放回桌上,继续绞指甲。 不多时,隔壁传来水声,秋昙料想秦煜在沐浴,一时半会儿不会过来,她又瞥了眼那牛皮纸包,馋得没法儿,终于又放下剪子,伸手解开绳子,将牛皮纸一层层剥开…… 秦煜沐浴后,转着轮椅过来秋昙房里,一推门,便看见空空如也的月牙桌。 “那鹅掌味儿太大,我扔了,”秋昙冷冷道。 “扔了便扔了,”秦煜勾了勾唇角,自己转着轮椅过去床沿边,“明日启程回京,你收拾收拾。” “我不回,”秋昙猛地起身,大步走向秦煜,“我已经不是你的奴婢了,我去办路引那回便复了良籍,身契我也烧了,秦二公子,我如今是个良家女子,你若强把我带回府,我便去告官,便告不赢,也能坏你的名声!” 秦煜抬眼看向秋昙,似笑非笑,“大不了叫你娘再卖你一回,况且你已是我的人,还想去哪儿呢?” 秋昙发泄似的大喊出声,她真要疯了! 秦煜却很满意她这样子,笑道:“像原先一样伺候我,我不会亏待你,来为我宽衣,”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示意秋昙为他宽衣。 秋昙气得跺脚,转身便要走,秦煜却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推倒在床上,“你若乖乖听话,我便不为难你。” 秋昙用力推开他按着自己的手,强自挣扎着坐起身,秦煜却又是一推,她便又倒在床上,“秦煜,你回你房里去睡!” “秦煜,你龌龊!” “秦煜,你这个禽兽” 如此来回五六次,她终于奄奄一息,放弃抵抗了。 正文 第332章 生意(一) 然秦煜并没把她怎么样,当晚同她老老实实同床睡了。 次日一大早,阿大等人将车马打点妥当,待众人用过早饭,便一同下去乘马车。 最前头那辆华盖马车里放了张黄花梨小桌,点心和西瓜桃子等果子摆了一桌,是昨儿秦煜特地吩咐守诚预备的,旁边还立着一琉璃缸,盛了一缸子冰块,是今早守诚去安庆府一富商家要来的,那人家与秦家是远亲。 然而,秦煜为秋昙费尽心思,秋昙却不领情,秦煜已上了马车等她了,她不肯上,说要跟阿大他们同乘。 秦煜定定看了秋昙好一会儿,见她铁了心不与他同车,只好自己下去同阿大等人乘一辆,把这马车让给她坐。 秋昙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上去坐了,不是她爱为难人,实在车舆内逼仄,两个已发生某种关系,又互相讨厌的人坐在一起,太尴尬! 众人归坐后,一排四辆马车发轫,直往城门口去…… 烈日高升,车厢内渐渐闷热起来,秋昙便百无聊赖地抓琉璃缸里的冰块玩儿,心里回想着近两个月来的种种,只觉恍如隔世,仿佛平南侯府是她上辈子住过的地方。 她再不想回那鬼地方,受老太太的打压欺负了,逃走仍是要逃走的,只是秦煜势大,又十分警惕防备,她暂时逃不出去,须得从长计议,徐徐图之,况且她身无分文,逃出去也无用,还不如好好利用秦煜,在京城开几个商铺,把银子赚了再说。 车马行得不快,日落时分,一行人到了离京城十里路的小村庄上,秦煜打起车帘往外看,路边成群结队的农人,或扛着锄头,或牵着水牛,有说有笑的往家去,晚风吹来,远处一望无际的水田上,麦浪滚滚。 秦煜莞尔,心道若自己没出生在平南侯府,是个农家孩子,便可与秋昙过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恬静小日子。 “二爷,前头就是箩筐庄了,”守诚的话打断了秦煜的思绪。 秦煜放下帘子,“去命庄头腾出几个屋子来,对了,我记得庄子上养了两条大黄狗,秋昙怕狗。” 守诚会意,这便骑马先行一步赶往庄上,将一切事宜安排妥帖。 大约小半个时辰后,几辆马车到了庄子前,夜色笼罩,远处传来几声狗吠…… 秦煜和秋昙等人下了车,由管事媳妇打灯笼引着,送进客房,而后他们整治了六个农家小菜和一壶小酒招待秦煜。 农家小炒新鲜,秋昙今儿多吃了一碗饭,饭毕,她像往常一样收拾碗筷,秦煜诧异地望着她,心道她早晨还不愿与他同乘一辆马车,怎的突然乖顺起来。 吃了盏茶,秦煜将随身带着的《六韬》拿出来,借着烛光细读。 秋昙将碗筷递给门口的小丫鬟,随后命她们拿些艾草来烧了,驱赶蚊虫,她自个儿则回屋来为秦煜添茶倒水。 秦煜的目光始终盯着书本,头也没抬,淡淡道:“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秋昙吐了吐舌头,将倒好的茶递过去,“二爷,我不想回府里了,您不是说要在外头给我置办一间宅子么?” 秦煜翻过一页,嗯了声道:“只要你不逃跑,我便给你置办。” 秋昙松了口气,将茶再往前送一分,温声道:“二爷喝茶。” 秦煜这才放下书本,接过茶盏,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只要宅子,不要银子?” 秋昙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灯下美人的腼腆笑意,令人目眩,秦煜的声调不自觉温柔起来,“只要你答应跟着我,几两银子不在话下,原先的那一千两,你先拿去用,”秦煜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银票,递给她,“不够,再问我就是。” “二爷安心,我绝不再逃跑了,我只想在京城做些生意,养活自己,这银子算借您的,他日赚了钱,我必连本带息地还您,”秋昙接过银票,郑重道。 秦煜并不期待她能赚什么银子,只盼能留住她,既她要自由,便给她有限的自由,由她去折腾。 “二爷,我怎么觉着,我像你养的外室呢?”秋昙蹙了蹙眉。 秦煜面色微滞,他不喜欢外室这个词,总觉侮辱了她,他心里是要娶她做正妻的,却口是心非道:“你知道就好,我给你银子,你就要懂得怎么服侍我,这是你的本分。” 秋昙深吸一口气,心道要秦煜给个银子,果然不容易,可为了银子,为了生活而卑躬屈膝,不寒碜,况且这还是自己爱的人。 “那此时此刻你该做什么?”秦煜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我该伺候二爷,”秋昙无奈地撇了撇嘴,走到秦煜身后,推轮椅往外走…… 两刻钟后,二人各自沐浴完了,再回到屋里,秋昙便像往常一样为他宽衣,伺候他上床,接着她自个儿也熄了灯上床歇息。 秋昙背对秦煜,挨着床沿侧躺,静静听着外头的蛙鸣,她身子紧绷得厉害,想着秦煜命她伺候他,自然床围之事也在内,可她……她心里过不了这一关。 上回是因被下药,脑子不清楚才与他那个了,这会儿脑子清楚得很,若说情到深处也不是不能,可为了他能借银子给自己开铺子而与他亲昵,像交易,她做不到。 焦躁不安的等待中,秦煜迟迟没动手,秋昙也就渐渐睡了过去。 而秦煜却睡不着,他一手枕着脑袋,斜眼偷看秋昙,见她已睡熟了,两节藕臂在被子外,他便抬起她的手臂,小心翼翼放回被子里。 与自己心爱的姑娘躺在一张床上却什么也不做,实在熬人,可他知道自个儿不能随心所欲,那日是叫她气得发昏才要了她,这会儿脑子清楚得很,他想着自己的双腿虽有了知觉,可到底还没能站起来,行事不便。 万一秋昙不满意呢? 正文 第333章 生意(二) 次日一早,天才蒙蒙亮秦煜等人便启程了,到达城门口时正值城门开启,他们是第一个京城的。 夏日天亮得早,街道两旁的茶馆酒楼陆续开张,包子铺生意红火,伙计们忙得汗流浃背,街边也陆续支起卖糖水的、卖面具的、卖糖人的摊子,摊贩们扯着嗓子吆喝,把京城都叫醒了。 马车里,秦煜问秋昙,“你要在哪儿置办宅子?” 秋昙道:“我得先想想把铺子开在哪里,再就近买个小宅院,二爷不必忧心,我自己能行!” 秦煜失笑,忍不住掐了掐秋昙的脸蛋,把秋昙吓得直躲。 之后,秦煜便命马车先去一品居,在一品居为秋昙定了间上房。他怕秋昙再逃跑,便留下了阿大阿二等五个长随跟着,叮嘱秋昙万事小心,便忙自己的事去了。 接着,秋昙便要给自己的绣庄选址了,因她的目标客户是达官显贵,是而铺子应当开在京城最繁华的街道——朱雀大街,而后她便支使阿大等人去把朱雀大街上的绣坊成衣铺都走访一遍,回来告诉她。 阿大是个常出门跑腿办事的,对京城再熟悉没有,他一拍胸脯向秋昙道:“秋昙姑娘,那地方我熟得很,哪还用去啊,我这就能把那条街的图给你画出来。” “哦?”秋昙站起身,上下打量起这个十六七面貌清俊的长随,“那你快画来。” 阿二这便下楼去向掌柜的要了纸笔,上来让阿大画了。 阿大不仅画了出来,还指出哪几间绣坊生意好,哪几间门庭冷落,又都是那些等次的人进去做衣裳。 秋昙听他一席话,得知锦绣坊是京城最大的绣坊,生意比其余几个绣坊加起来还好,多是官家小姐光顾,而她的目标客户与锦绣坊的重叠,如此,要最快地招揽客人,最好便是将绣坊开在锦绣坊对面,抢它的生意。 于是她指着图纸上,锦绣坊对面的几家铺子,问:“这些铺子都是做什么的,我想盘下一间来,成不成呢?” 阿大笑道:“秋昙姑娘不知道这里头的门道,锦绣坊之所以能做成京城最大的绣坊,是因它背靠大树,”说罢压低了声儿道:“锦绣坊的掌柜芸娘是永宁侯府五爷的姘头,你若把绣坊开到人家对面去,保管一月之内便会出事,这是其一,其二,你指的这几间铺子,都是卖首饰胭脂的,沾的就是锦绣坊的光,背后的人也是永宁侯府的亲戚,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就是出再多银子,人家也不肯把铺面盘给你。” 秋昙长长哦了声,向阿大竖了个大拇指,“阿大,你懂得真多,叫你做个长随埋没你了,我向二爷要了你,过来跟我做生意吧!” 阿大笑得腼腆,“这……这得凭二爷做主。” 旁边的阿二打趣道:“咱们凭二爷做主,秋昙姑娘却能做二爷的主,说到底还是秋昙姑娘做主。” 秋昙笑指着他,“我还能叫二爷撕了你的嘴呢!”其余几人都低头憋笑。 笑完了,秋昙又细看了看那图纸,想着还是亲自过去看看,便立即领着阿大等人动身前往朱雀大街…… 此时大道上行人多起来,阿大怕没顾好秋昙,秦煜会找他的麻烦,便雇了顶轿子载着她去。 秋昙掀开绣花帷子,将朱雀大街两旁的商铺一路看过去,多是些食铺和胭脂铺,待到锦绣坊门前时,果见香车宝马停了满路,可见光顾绣坊的确实都身份不俗,她又看了眼锦绣坊旁边和对面的铺子,正如阿大所说,是些香料铺、胭脂铺和首饰铺,还有银楼。 “秋昙姑娘,在这儿停么?”阿二问。 “不,再往前走,”秋昙道。 于是,轿子又往前去了一小段,便又见着几间茶铺和面馆,这些都不适宜改做绣庄。 正迷茫间,忽见两个面馆夹着一“程记古董铺”,因着门面又窄又破旧,不仔细看甚至看不出来。 “停轿!”秋昙立即喊。 “秋昙姑娘,你想吃面么?二爷说外头的东西不干净,让我们看着您,不叫您吃。”阿二道。 “不吃面,我只想看看那古董铺,”轿子放下,秋昙下得轿来。 阿大和阿二等人几乎围着一个圈儿护着秋昙,又不靠得她太近,随她往古董铺去。 “那古董铺生意不好,盘下来做个小成衣铺倒好,只是这门面太寒酸,路过的官家小姐怕是连瞅也不会瞅一眼,”阿大劝道。 “门面大小不打紧,要紧是一眼便抓住目光,只要盘下来,我有法子令所有路过的官家小姐都不由自主走进去,”秋昙胸有成竹,迎着烈日大步往前走。 不知怎么的,阿大等人还真就信了她的话。 然而光顾古董铺的多是富家公子,而秦煜走前又叮嘱他们,绝不能令秋昙与那些污浊男人,纨绔子弟有沾染,于是阿大极力劝说秋昙:“秋昙姑娘,眼下已是午时一刻了,要不您去旁边面馆坐坐,我去古董铺跟掌柜的谈谈生意,怎么样呢?” 秋昙忖了忖,这个时代的人都不大信任女子,确实谈生意还是让男子出马的好,况且阿大一看就是猴精的人,他谈生意吃亏是不会吃亏的。 于是她颔首应允,“你去吧,我就旁边的面馆等着,谈成了,回头在一品居请你们大吃一顿!” “好嘞!”阿大和阿二欢喜的应了,这便大步流星走向古董铺,秋昙则领着剩下几人往旁边的面馆去…… 走到大门前,正要进去,忽觉走出来的一女子的身影分外熟悉,她禁不住多看了两眼,恰好那人也回头。 秋昙惊得瞪大了眼,“绿……绿绮?” “秋昙……昙姐姐,”极沙哑的声儿,像喉咙里含着沙子一样。 秋昙大步迎上去,上下打量着绿绮,她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蓝色长裙,喉咙上缠着同色绷带,瘦了许多,原先是鹅蛋脸,如今下颌尖了,颧骨也高了,脸色还黑红黑红的,笑起来时像在哭,再不是原先那个活泼开朗的绿绮了。 “你嗓子怎么了?你怎么……你怎么变成这样了?”秋昙心疼地拉起她的手。 绿绮眼泪立时下来了,她用手抹了泪,强笑道:“没成想还能见着你,要是能见着绿浓姐姐,就好了,”说着,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流。 因在人家面馆门口怕挡着客人,秋昙将她拉到一边,轻拍她的背安慰她,又问她用过午饭没有。 绿绮哭得蹲在地上,呜呜咽咽一句话说不出,哭出的声儿沙哑异常,引得几个路人侧目。 正文 第334章 生意(三) 秋昙忙上前一步将绿绮挡在身后,瞪那些路人,路人们这才不敢再瞅,而后秋昙回身把绿绮拉起来,用帕子轻轻为她擦了眼泪,温声问:“绿绮,怎么了呢?我记得年前吴大娘说你娘已替你赎了身,我以为你自由了,过好日子去了呢!” 绿绮沙哑着声,摇着头似哭似笑道:“我……我叫赶回家去后,那陈家的来我家提亲,我娘看他家给的聘礼高,就要把我嫁……嫁了,我不肯,我娘便关着我,我听说陈家那个儿子吃喝嫖赌无所不至,我哪敢做他的媳妇,就跪下来求我娘,我娘总也不肯,我没法儿,就拿剪刀,剪刀……” 秋昙听到这儿,后脖颈直起细栗,她伸手轻触绿绮喉间的绷带,“你有什么事,给我们带个信也好,我们会想法子帮你的,怎么这么想不开呢?” 绿绮摇头,眼泪顺着下颌往下滴,“没用的,秋昙姐姐,没用的,我已叫二爷赶回家了,婚事自然由我娘做主,谁还能越过她的次序去?便同你们说了也没用,况且你们待我已很好了,我偷了你的镯子,你却还和绿浓翠袖凑银子给我,后头我就是用你们给的银子赎的身。” 绿绮吸了吸鼻子,继续道:“那时我嗓子就不行了,二门外打杂活儿都不要我,我娘才答应给我赎身,不然她还不愿意呢,那陈家的知道我成这个样子,也不要我了,真好,这一剪子捅得值呢!” 秋昙听得蹙眉,心中分外怜惜她,拉着她的手道:“你还没用午饭吧,我请你去面馆吃一顿。” 绿绮连连摆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我吃不得面,只能喝粥。” 秋昙听得眼泪都快下来了,“怎么……怎么就会这样呢,当初我就不该说出来,不然什么事也没有。” “不怪姐姐,是阴差阳错,是我的报应,”绿绮露出个苦涩的笑。 “那你不吃面,怎会来这面馆呢?”秋昙又问。 问到这儿,绿绮哭得更厉害了。她告诉秋昙,她如今跟着她嫂子在做卖菜的营生,今儿是来送菜的,如今她们全家都不待见她,嫂子日日阴阳怪气说她嫁不出去是赔钱货,她娘则不大肯她上桌吃饭,每日她得趁着她娘和嫂子吃完了她才敢去灶房吃点她们的剩饭,因而才瘦得这皮包骨的样子。 秋昙听了恨得牙根痒痒,心道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不必怕,你从此以后跟着我干活儿吧,我养着你,”秋昙说罢从荷包里掏出两锭银子,“这是十两,你拿去给娘,就说有人招你做工,这银子是预支的一年的工钱,若我这铺子能开下去,还另外给你银子。” “不能要,我不能要这个的,”绿绮连连推拒,直往后退,“我当初偷了你的镯子,你不记得了,还敢招我?”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信你改了,快拿去!别扭捏了!难道你还想跟娘你嫂子住在一处——”话音未落,便见一身宽体胖的妇人大步走过来,指着绿绮骂道:“叫你送个菜,送到这会儿,不回去想偷懒啊?” 绿绮立即吓得缩到秋昙身后,秋昙便上前一步,“你是绿绮她嫂子吧?” “你是哪个?”那妇人伸手过来要拉绿绮,秋昙挡住她的手道:“你就是绿绮她嫂子吧,劳你回去同她娘说一声,绿绮从此跟着我了,这是她一年的工钱,来年的我会再给,你拿去她娘吧,”秋昙将两锭银子递给她。 那妇人神色一转,露出个谄媚的笑,“绿绮这丫头,还真有贵人运啊!”说着,双手接过那银子,揣进兜里,连问也不问秋昙要把绿绮带去哪儿,便喜滋滋走了。 旁边几个长随见了都摇头,说怎会有这样的嫂子。 “秋昙姐姐,你把银子给了她,她不会给我娘的,”绿绮道。 秋昙笑了笑,唤一长随过来,道:“你待会儿去绿绮她家里,告诉她娘二爷给了她嫂子十两银子,让绿绮从此跟着我干。” 那长随应了。 秋昙拍拍绿绮的肩,“这样就成了,说二爷要用你,你娘还敢不同意?你嫂子不给她银子,那就让她们窝里斗去!” 绿绮愣了愣,想到她嫂子和母亲为了十两银子阴阳怪气,争得头破血流的样子,忍不住破涕为笑。 这时,阿大等人也从古董铺出来了,他们告诉秋昙那掌柜的恰好也想卖铺子,出价七百两,他觉还有商量的余地。 秋昙颔首,命他过几日再来谈,而后领着一行人回一品居去了。 那边厢,秦煜的马车并未回平南侯府,而是先去了胶东王府。 胶东王正从刑部衙署回来,听说秦煜过来了,立即去大堂见他,告诉他两个好消息,一则前几日南边传来消息,流寇已降,灾民也都安抚妥当了,二则那刺客在刑部的严刑逼供之下,也已招供,原来刺杀的主谋是户部左侍郎王崇禧的侄子,只要牵出这一个,接下来这一支,要查也不难了。 秦煜听罢,也终于放下了心。 接着,胶东王又与他闲谈了几句,问及秋昙,秦煜少有的笑了,道:“已寻回来了,得多谢王爷相助。” 胶东王深叹一口气,一本正经道:“相助你便是助我自己,你前些日子失魂落魄,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这会儿主心骨回来了,你的魂儿就归了位,我怎么也想不到秦二公子你是个情痴,叫个小丫鬟拿捏得死死的,往后可怎么样!” 秦煜失笑。 胶东王跟着哈哈大笑,旋即想起什么,敛了神色,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什么话,王爷请说。” 胶东王道:“此事我也不大清楚,你回去平南侯会说给你。” 秦煜面色微凝,料想是大事,便向胶东王拱手告辞,乘马车回府去了。 …… 一回府,便有长随来报说老太太把倪老三放了,秦煜想着倪老三并没把秋昙怎么样,便懒得追究。 待回到听风院,又有莺儿来传老太太的话,请他过去用午饭…… 老太太生怕秦煜因秋昙的事与她生嫌隙,便故意做出头疼的样子,说自己病了几日了,忧心秦煜在外好不好,秦煜关心了几句,老太太心下舒坦了,这又旁敲侧击地问秦煜可寻着了秋昙。 正文 第335章 生意(四) 如今秦煜也学乖了,他深知自己调了几个长随看顾秋昙,老太太迟早会知道,于是自己坦诚了此事,还告诉老太太他不会再娶秋昙做正妻,只将她当外室养着,待将来娶了妻再把她接回来做妾。 老太太信以为真,想着定是秋昙脏了身子,她孙儿看不上那丫头了,她不敢再逼秦煜,便不管他由着他去,只叮嘱他少去探望秋昙,多将心思放在挑选正妻上,秦煜也都应下。 然而他心里如何盘算,便无人知道了。 接着,平南侯又派人来请他,他过了去,本想问平南侯军中可是出了什么事,却发觉秦昭也在,没好开口。 平南侯什么也没同他们说,只命二人各自回去收拾东西,一个时辰后领他们的西南大营。 两人俱是大惊,想问为何,平南侯却一摆手示意他们快去,二人只好各自去了。 秦煜记挂秋昙,回院子后,立即命守诚带着一千两银票去寻他的奶母张妈妈,请张妈妈和她两个儿子帮扶秋昙,如此,他才安心地随平南侯去了大营。 却说秋昙那儿,兵分两路,阿大阿二去跟古董铺谈生意,秋昙则和绿绮去看宅子。 她们在程记古董铺后一里内寻找了个小宅子,三间两架的格局,秋昙十分满意。二人将价格谈到了一百两,当日便签了契,一手交钱,一手拿契。 次日,秋昙和绿绮便去采买了些日用的东西,那头阿大等人也同古董铺签了契,六百两银子便将铺子盘了下来。 秋昙将宅子里的一间厢房辟出来做厅堂用,当下,几人便围坐在一起商量。 “银子只剩四百两,要支起个铺子勉强够用,只是人手不够,”秋昙道。 “咱们这成衣铺子这么小,六七个人还不够啊?”阿二问。 “人多也不一定够,你们几个做伙计,账房和裁缝总各要一个吧,咱们又不通这个,我和绿绮也顶多算个绣娘,还得招人,生意还没红火起来时,先账房裁缝各招一个吧,其余的往后再说,你们觉着呢?”秋昙道。 众人都颔首。 绿绮站起身,用那把沙哑的嗓子缓缓道:“我知道一个裁缝,倪老三他妹妹,做衣裳比外头的裁缝还好呢,只是她有哮喘,又是姑娘家不好抛头露面,便不常出来,少有人知道的,你们知道倪老三么?” 秋昙抚掌道:“巧了巧了,那小姑娘我见过,人很不错呢,做的饭也好吃,没想到还会做裁缝,他们家不是穷么?我去请她来,她必定肯来,况且咱们这铺子就是专给小姐们做衣裳的,她抛头露面也无妨,大家都是姑娘嘛!” “只做小姐们的衣裳?”阿大大惊,笑道:“那男人的衣裳不做,咱们岂不没了一半的生意?” 秋昙笑道:“这叫小而精,你往后便明白了。” 于是,裁缝这一项便说定了,正要说招个账房时,外头守着的一长随快步走进来,向秋昙禀道:“二爷的奶妈张妈妈和她两个儿子过来了,说是来投奔您的。” 秋昙挠了挠头,心道他何时有个奶妈,她怎么不知道,该不是来骗钱的吧? “你看准了,真是二爷的奶妈?”秋昙问。 “绝没有错,他们家在东街巷子里住的,出府好些年了。” “那快请!” 话音才落,几人已到了门口。 只见一着茶褐色福纹长袍的妇人领着两个儿子进门,那妇人大约四十多岁年纪,面色瓷白,看人时自带三分笑意,神采奕奕,瞧着比绿绮还更有几分少女情态,而她身后两个男子都是大块头,有六分神似她,只是有些憨憨的。 秋昙忙上前行礼称张妈妈,张妈妈托起她的手,“不敢不敢,”旋即以挑剔儿媳妇的眼光,上下打量她,把秋昙看得怪不好意思,她这才收回目光,命两个儿子上来见礼。 一番寒暄见礼之后,张妈妈才将秦煜给的那一千两银票递给秋昙,秋昙接过,在心里感叹了句秦煜真大方。 而后,几人接着商量招账房的事儿。 思来想去,秋昙觉着与其让其他人来做账,不如她自个儿照自己的复式记账法记账,她来做账房,至于绣娘,便再另请几个就是。 这一项又说定了。 那头,阿大忖了许久,终于忍不住站起来道:“秋昙姑娘,我还是觉着这成衣铺办不成,就那么一块小地方,边上还有锦绣坊和几家旁的绣坊,什么小而精,都是假的,我看路过的小姐连看也不会看我们的铺子一眼!” “阿大,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自有法子,”说罢她早预备好的拿出一张宣纸,递给阿大,“你找人照这个尺寸做两个蜡像,愈快愈好!” 阿大阿二看着这宣纸上写的尺寸,心道这尺寸不跟秋昙差不许多么,做个成人那样大的蜡像有什么用,难道这东西还能招揽客人? 秋昙见二人疑惑,也不解释,只命他们快去。 二人虽摸不着头脑,却依令去了。 其实,秋昙本要做几个人模,像现代的服装店前一样给她们穿上她设计的衣裳,立在铺子前,吸引顾客,因着这时代没有橡胶,便只好做蜡像了。 接着,她又拿出三张画,是她在安庆府时设计的三身骑装。她将画递给绿绮,并将每件衣裳的用料都在旁写明了,命她先拿银子去买这些料子来。 绿绮接过那画,一看便忍不住笑了,“秋昙姐姐,这是什么衣裳?” 张妈妈等人听如此说,也都上前来看,几个长随和张妈妈的儿子见了,先是愣了会儿,旋即都摇头,说无人会穿这样奇怪的衣裳,张妈妈更是道:“秋昙姑娘,煜哥儿请我来给你打杂,做衣裳这样要紧事我不该插嘴的,只是我……唉,这衣裳也就是画着瞧瞧,寻常姑娘家谁敢穿呢?你若要拿这几件衣裳做门面,怕是没客人上门,倒是明儿便要成各大绣坊成衣铺的笑柄了。” 秋昙笑道:“妈妈您虑得是,寻常姑娘不敢穿,所以我会先叫一个不寻常的姑娘穿上,到时京城贵女怕要抢着光顾我的铺子呢!” 正文 第336章 生意(五) 张妈妈听秋昙如此说,便没再多言。 秋昙这便给了绿绮五十两银子,命她按纸上写明的几样料子以及数目,先去置办,张妈妈说她懂得外头买卖的行市,也要跟去,秋昙应了。 于是张妈妈和绿绮,由她两个儿子护送着,出门采买去了。 张妈妈是个爱说话的,路上不住向绿绮抱怨,“这画上的衣裳比我见过西边来的生意人戴面纱,身上挂铃铛的装扮还奇怪,哪个有体统的人家的姑娘,会穿这个?”“如今的年轻孩子们,想头多,总能弄出这样那样的新奇,却什么也不懂,就是瞎干,蛮干,我也历过事的,这样的成衣铺想也不想便知办不成了,可惜了煜哥儿的银子,绿绮,你说是不是?” 早年绿绮调去听风院时,张妈妈还在伺候秦煜,绿绮很受了张妈妈的管束,因而不敢忤逆她,尤其她近一年教她娘和嫂子虐待,胆子愈发小了,便此刻心里不认同,也只好弱弱附和,“是,妈妈说得对。” “听说那姑娘是煜哥儿的通房丫头,她在府里待着,等几年抬举起来做妾不是很好,怎么出来抛头露面做生意了?”张妈妈看向绿绮,“你同她处得久,你应当知道。” “去年我娘便把我赎出来了,后头院子里的事儿我都不知道,”绿绮回道。 张妈妈看了眼她脖颈上的伤,摇摇头,又开始数落起绿绮她娘,说她没远见,女儿在侯府伺候主子又有月例银子,吃住又不用家里的,怎么就把人赎出来了。 绿绮不敢说自己是因偷镯子叫赶出来的,只低着头默默走路。 那边厢,秋昙要去倪老三家,几个长随拦着说秦煜交代了不许她去,秋昙只好领他们一起过去,叫他们在旁看着。 小半个时辰后,轿子到了倪老三家院子前。 倪老三在自家院子里给茄子苗浇水,听见门前的响动,立即直起腰往外望,见轿子里走下来秋昙,他吓得魂儿也没有了,将手里的瓜瓢一丢,便一瘸一拐地直往屋里跑,“叶子,叶子,快躲起来!” 他妹妹叶子听见这声儿,从屋里走出来瞧,远远望见秋昙,也吓了一大跳,出来搀了倪直老三往屋里走,进屋后大门一关,拉上了栓。 秋昙隔着篱笆门望见这一幕,禁不住想笑,“诶,大家都是老相识了,躲我做什么?” “秋昙姑娘,我惹不起你,行行好快走吧!”屋里,倪老三大喊,当日秦煜把剑架在他脖子上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他又吓得想尿了。 那日之后他还被关了一个多月,要吃没吃,要喝没喝,一天就吃一顿狗食,幸而老太太趁着秦煜外出,把他放了出来,不然他还不知怎么样呢。 “我给你带生意,挣银子的,这你都不要啊?”秋昙又喊。 旁边两个长随已不耐烦,抬腿要踢篱笆门,秋昙冲他们重重摇头。 “不敢不敢,二爷要扒了我的皮呢!” “他不会,他要扒你的皮早扒了,况且我又不是来寻你的。” 屋里,小叶子听见这一句,拍拍倪老三的手肘,“哥,开门吧,她怕是寻我来的呢,她说给咱们带生意,正好,你叫侯府赶出来没了营生,光有那几十两银子坐吃山空吃不了几年,不如咱们听听她给带什么生意。” 倪老三这才小心翼翼拉开门栓,打开大门…… 小叶子跨过门槛,快步走到院子里,拉开篱笆门请秋昙等人进屋去。 秋昙一面往正屋走,一面笑问小叶子,“你们近来可好?” 小叶子低着头说好。 “听说你是个裁缝?”秋昙又问。 “什么裁缝不裁缝,会做两件衣裳罢了,”小叶子快步往前走。 正说着,几人便到了正门前,秋昙见屋里多了两个矮柜和一竹床,原先几把破旧的椅子也换了新,而屋里空无一人,想必倪老三已躲到后门去了。 “你……你进来坐吧,我给你倒茶,”小叶子说着,便要几步走向茶几,秋昙拦住她说不忙,“我不是来吃茶的,我是来招裁缝的。” 小叶子一双细长的眼瞪得大大的,“女裁缝?” “就是女裁缝,不能么?” “我就没听说过有女裁缝的,”叶子嗫嚅着。 “谁说女子就不能做裁缝,不能抛头露面做生意了?我开的成衣铺只做女子的衣裳,你不必应付男客,如此你来不来呢?”秋昙笑道。 “我妹妹不去,她有哮喘,万一有什么事——”后门外传来倪老三的声音。 小叶子却高声打断道:“我要去,哥!我这喘症又不是时时发的,只要不闻花香不大喜大悲便无事,况且还有香药包戴在身上,我发作时闻一闻也无碍的。” “不许去!”后门拉开了,倪老三冲叶子喝道。 “哥,”小叶子走向倪老三,“就让我去吧,我不想再拖累你了,你到如今还没娶嫂子,不就是因着赚的银子都给我买药吃了,人家看不起你拖着我这个拖油瓶么?我做裁缝有了工钱就能自己买药,再不会拖累哥哥了,哥哥就让我去吧!” “将来你婆家打听得你在外头抛头露面做裁缝,你怎么嫁人呢?听话,叶子,”倪老三一瘸一拐地进门,又急又愤。 叶子却又连连后退,“不……嫁人的事儿往后再说,当下我只想养活自己,哥,我总拖累你,我心里……我心里也很过意不去,我常常想着,若我没生到这世上,便好了,我上回发作时还故意不吃药,想着就这样去了也好。” “说什么傻话!”倪老快哭了,接着他便自责起来,什么不会弄钱,不像侯府其余的小厮那样有手段会奉承,又说自己近半数的钱拿去买酒了,买药也没用多少,是自己对不起妹妹,最后兄妹两个抱头痛哭。 秋昙在旁看得不知怎么才好,想着自己就招个人怎么还弄出伦理大剧来了。 她赶忙过去,把叶子拉起来,拍着她的背道:“做个裁缝而已,还没到这地步,千万别说什么宁可死了的话,死了还怎么赚银子呢!”说罢又向倪老三道:“别老想着你妹妹嫁不出去,她做裁缝给姑娘做衣裳,又不给男人做衣裳,怎么就算抛头露面了?她有手艺能赚银子,说不定给富家小姐们做衣裳熟识了,还能与她们说得上话,到时想娶她的人排着长队呢!再说了,便不嫁也没什么,没了男人还不能活了?” 正文 第337章 生意(六) 倪老三诧异地望着秋昙,张口想驳她,可看了眼她身旁两个长随,到底不敢说话。 秋昙见如此,便拉着叶子到一边,“我虽说招裁缝,可还没说定要招你,我得先考考你,你先给我做件衣裳让我看看你的手艺。” 叶子卷起袖子擦了泪,轻轻颔首。 秋昙道:“那去你房里,先给我量量尺寸?” 叶子道不必,“你的尺寸我看得出来,”说罢上下打量了几眼,道:“你肩宽一尺三寸四,身上这衣裳肩线过了二厘,并不十分合身,肩大了,腰身便偏差得更大,足有半寸……” 这一番滔滔不绝的点评下来,秋昙便知这姑娘虽年轻,却是老手,大约真是天赋异禀,于是当即敲定她过来。 叶子欢喜地应了,又留秋昙下来吃茶,秋昙只说不必,向她说了自己的宅子所在,请她明儿便收拾东西过来住下。 次日,叶子果然收拾了东西过来。 秋昙的宅子里如今只住了她自个儿和绿绮,如今叶子来了,便更热闹了。 若是放在原先,见着这么一个衣着寒酸,不爱说话的姑娘,绿绮才懒得搭理,如今她自个儿落魄了,便也愿意同叶子说话。 几日的相处下来,二人愈来愈有话说,后头叶子索性搬去与绿绮同住一屋。五六日后,秋昙又高价从锦绣坊挖来了三个绣娘,不过她们并不住秋昙的宅子。 阿二照秋昙的吩咐,督工那两个蜡人,并按秋昙的图纸请人赶制全身的衣架子;阿大应秋的话,带着银子亲去安庆府的某家绸缎庄拿锦缎衣料,谈生意谈了好几日了;另外几个长随和张妈妈的儿子,则被派去收拾古董铺;叶子按秋昙的尺寸和那几张图纸裁制衣裳,几个绣娘负责绣花。 秋昙不敢支使张妈妈做活儿,张妈妈便自觉地给她们做饭烹茶,毫无怨言,只是总爱对叶子和绿绮指手画脚,说这个不对,那个不对的,绿绮不敢反驳,叶子这人虽不爱说话,可十分固执,见张妈妈不懂还指使她,便总要驳回去,总要秋昙来调停。 而秋昙自个儿,也在画新的图纸,因设计的衣裳要兼顾这个时代的审美,又要有现代风格,她绞尽脑汁,修修改改,用半个月才画了七八张,闲暇时她便画了一副文胸和内裤,因觉羞耻,不敢让叶子裁剪,便自己捣鼓着做了一身,自己穿了在铜镜前臭美。 用了二十多日,便预备得七七八八了。 天儿渐渐冷下来,眼看便要到中秋了,秋昙夜里常想着秦煜为何还不来看她,想着想着又觉自己矫情得很,怎么他来了她便同他闹脾气,他不来她又想念他呢? 终于,中秋那一日,秋昙派阿大去请秦煜来,说她有事儿要求他帮忙。 实则,她确实有事相求,因着要把自己的衣裳打入贵族小姐中,得有个人先穿出去显摆显摆,她思来想去,只有安平县主这样的性子,最适合做她骑装的代言人,且据她对安平县主的了解,只要向她一说她也能答应。 可她一闲杂人,近不得镇国将军府,没法儿,只能请秦煜领她去见安平县主了。 却说阿大回府请秦煜时,他恰好才从西南大营回来,还没到听风院,听说阿大求见,他立即便命守诚推着他去了外院正厅。 阿大见着秦煜时,唬了一大跳,险些不敢认。 秦煜见他脸色不对,“你这么瞧着我做什么?” “二爷,您比原来……晒黑了些,”阿大说得十分委婉,实则不是晒黑了些,而是晒黑了许多,原先他的肉皮儿苍白苍白的,毫无血色,这会儿已同常人的肤色无异了。 “说正事,”秦煜淡淡道。 “二爷,秋昙姑娘说有事儿要请您搭把手,”阿大道。 秦煜摆弄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唇角微微勾起,他就知道秋昙一人做不了什么事,还得求他。 “她买不着铺面?” “二爷,铺面早买下了,就是朱雀大街原先那程记古董铺,还是奴才给谈下来的,嘿嘿,”阿大搓着手,笑了。 秦煜微愕,抬眼望着阿大,“那便是她不知哪家的绸缎衣料好,叫我帮着选,或是她招不来人?” “二爷,说起这个,秋昙姑娘真是厉害呢!她叫奴才去安庆府一绸缎庄拿货,那儿的缎子又好,价钱又便宜,比京城那些绸缎庄的货,绰绰有余呢!” 秦煜听他这样说,倒很意外,没想到秋昙还真有模有样的做起生意来了。 他于是侍茶的奴婢去万寿堂传话,说他今日不在府上过中秋了,随后便命守诚打点车马,他要出门。 自然的,老太太那儿得知这消息,心里很不好受,却也无可奈何。 不多时,消息也传到周氏耳朵礼,她那时正歪在塌上看礼单,听见这一说,立时坐起来拉住钱妈妈问:“他当真不在府上过节?” “老奴也是听柳妈说的,眼下怕是出府了。” 周氏哼笑了声,将单子往黄花梨木小几上一扔,“他这个脾气,侯爷能看重他才怪呢!” 十日前,同去西南大营的秦昭便叫平南侯赶回来了,因他实在吃不得苦,为此,周氏没少训他。 “怎么听风院那个受得了,你便受不了,读书也不成,习武也不成,还没叫你习武呢,你父亲不过叫你们去校场上看看,只是看看人家操练,也能累着了你?”“儿呀,叫娘怎么指望你,他们骑到你娘头上来了,你就不能给娘争口气么?”诸如此类的话,周氏骂了一箩筐给秦昭。 正文 第338章 中秋(一) 秦煜由阿大引路去了程记古董铺,如今古董铺的牌匾已取了下来,新牌匾还没挂上去,门额上空空如也,大门新涂了红漆,敞开着,里里外外洒扫得干干净净。 秦煜由守诚推着进去,一入内,便见角落里立着两个同秋昙差不多高的大蜡像,两面墙上挂着六件衣裳,件件别致新奇,譬如一件大红色的骑装,上身胡服的样式,下身则缝着堆叠的纱,一层层蓬起来,看着十分俏皮可爱。 铺子正中放着两长条案并成的长桌,其上整整齐齐摆着四十几样锦缎,颜色各异,质地甚佳,在条案后,第三面墙上,辟出一个蜂窝状的鞋柜,其上摆放着各样绣鞋,长靴,鞋面花色各异,底子尤厚,与墙上挂的这六件骑装的纹饰相近。 “二爷,秋昙姑娘定是在后院教几个绣娘绣花,奴才把她喊来,”阿大道,秦煜颔首,阿大这便往后门处去了。 秦煜的目光仍停留在这几件奇装异服上,甚至他命守诚用杆子撑下一件来给他瞧瞧。守诚照做了,将撑下来的衣裳取下来给秦煜,秦煜捧着细看它的材质,剪裁,及绣花,依他的眼光也挑不出一点儿错,甚至那些从未见过的纹样绣在这衣裳上,反而相得益彰。 这时,秋昙抿着两鬓的发从后门处进来了,见了秦煜,她先是一愣,旋即噗嗤笑出声来,“好些日子不见二爷,二爷哪儿去了,怎么黑了一圈儿。” 秦煜本不在意自己黑不黑的,可听秋昙这样说,生怕她不喜欢自己的样子,便道:“养一养就白回去了。” “不用不用,就这样才有几分人气,这样好看呢!” 话脱口而出,秋昙暗悔说得太急,羞得别过头去不看秦煜,秦煜却笑了。 这时,后门处一个绣娘进来,问秋昙:“娘子,你方才说袖口滚边处得先用青金线界线,再用平金绣的技法把底子打好,可我方才绣了,看着并不好。” 秋昙回道:“你要用两股金线,一股青金线,一股片金线打两回底,再在上头织满五彩纹就好看了,记住这织法叫金包地。” 秦煜望向秋昙,他不懂得绣花,只觉秋昙侃侃而谈的样子,连头发丝儿都在发光。 秋昙从荷包里掏出钥匙,扔给阿大,命他留下看铺子,而后回头冲秦煜道:“二爷,我领你去看看我的新宅子!” 说着,便转到轮椅后,接守诚的手推秦煜出门…… 她的新宅离这儿不过一里路,便决意走着过去。 秋日的天灰蒙蒙的,风也凉了,有时不知从哪儿吹过来几片干枯的黄叶,叫轮椅碾过,发出沙沙的响。秦煜生得俊俏,双腿又残疾,进去小巷时,便有些买月饼回家的妇人小孩儿见了他,忍不住多看几眼,他始终淡定从容,任他们看。 “你铺子里的衣裳,都很好看,”秦煜忽道。 秋昙啊了声,这还是头回有人看见她设计的衣裳不说奇怪卖不出去,反而说好看的。 “二爷,您哄我的吧?” “我从不哄人,”秦煜肃道。 秋昙会心一笑,心道外人都说怪的东西,他却说好,他果然是她的知己。 接着,秦煜又问了些成衣铺招人、货源以及开张后的事宜,秋昙都一一答了,秦煜没想到她把一切料理得妥妥帖帖,更对她刮目相看。 他道:“或许我早该放你出府。” 秋昙脸上洋溢着笑,“后悔吧,秦二爷,早放我出来早赚了几千两银子了!” 秦煜失笑,垂眸抚弄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他不必秋昙赚银子,只想她每日欢欢喜喜的,只有一点,不能离开他! “你还想着走么?”秦煜忽回头,定定望着她。 秋昙面色微僵,顿了会儿才道:“不走了,在哪儿赚钱银子不是赚呢,是吧二爷?” 秦煜颔首,回过头去,望着眼前深不见头的巷道…… 他心知秋昙说的是假话,连妾也不愿做的人怎会甘愿做外室呢?可人总要听些甜言蜜语来骗骗自己。 二人回到宅子时,绿绮和叶子正在灶房忙活,绿绮听见院子里有动静,料想秋昙回来了,便端着一碟月饼走出去,笑道:“街角那点心铺里,只有豆沙和五仁两样月饼,秋昙姐……”看见秋昙推着秦煜进门,绿绮愣在原地,险些把手里的碟子打了。 “绿绮?”守诚又惊又喜,一张脸笑得太阳花一样,“你怎么在这儿?” “守诚,二……二爷,”绿绮眼里噙着泪,快步上前向秦煜请安。 秦煜见她这样子,惊了一惊,却没问什么,只看了守诚一眼,守诚会意,上前端过碟子,从兜里掏出十两银子递给绿绮。 “多谢二爷,”绿绮双手捧过银子,眼泪吧嗒吧嗒掉。 “别哭了,走,咱们去那儿坐,”守诚说着,拉她过去石矶旁坐下,问她喉咙怎么了。 秋昙则推着秦煜进了屋,先把矮塌上的衣裳收拾了一收拾,而后随手倒了杯茶给他,向他说起绿绮出府后的可怜遭遇。 秦煜却淡道:“这是她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倒是你,明知她小偷小摸,还肯用她,不怕将来在她这儿再跌一跤?” “谁还不会犯错呢,改了不就是了,”秋昙不满道:“我也犯了许多错,二爷不也原谅我了么?” “你与她怎能一样,”秦煜说着,放下茶盏,向她伸出手,“过来。” 秋昙看他眼神不大对,不进反退,直退到角落里,“二爷叫我过去做什么?” 秦煜见她不过来,便自己转着轮椅上前,他一本正经道:“你是我养的外室,你说我该对你做什么?” 秋昙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犹豫间,秦煜忽伸手拦住她的细腰,将她拉过来坐在自己腿上,另一手掰过她的脸,将唇覆上她的唇,撕磨啃咬…… 这一吻炽热,秋昙几乎喘不上气,双手撑着秦煜结实的胸膛,重重一推,终于将他推开,她喘着粗气,“二爷,青天白日的,您……”话音未落,却迎来更激烈的吻。 没想到秦煜看着清心寡欲,居然白日宣淫!秋昙心道自己错看他了! 其实,秦煜今日见秋昙的第一眼便恨不能将她摁倒,毕竟小别胜新婚,况且她已是他的人了,还有什么可扭捏的呢? 一吻下来,秋昙已晕头转向,待秦煜放开她时,她软成一摊水融在他怀里。 正文 第339章 中秋(二) 秦煜见她双眼迷离,两颊嫣红,娇喘微微,更禁不住,轻轻将她的衣裳剥了,露出她那身雪白的皮肉,他目光晦暗不明,轻柔的吻往下而去…… 秋昙觉自己应当是昏过去了,再清醒时,对上的便是那双含着笑意的眼,她羞得咬住下唇,低头看了眼自己,衣衫不整,再看看秦煜,连衣襟都没扯开一点儿,她觉没脸透了,赶紧从他怀里坐起来,拉上衣裳,背对着他系腰带,不满道:“这样不公平!” “那要如何才公平?”秦煜将脑袋挨在她肩头,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雪白的细颈上,那颈上印了几颗他种的红梅。 “我……我都这样了,二爷却还好好的,不公平!”秋昙赌气似的道。 秦煜自然也想与她共沉沦,只是他的腿尚未痊愈,怕她不满意,他宁愿这样,只要看着这朵娇花在自己怀里绽放,他便得了极大满足。 “待我的腿好了,我再要你,”喑哑低沉的声调挠着她耳朵的痒痒,接着秦煜又亲了亲她的脸颊。 秋昙怕自己把持不住,忙站起身,退后两步,“二爷,我没坐疼你吧?你的腿不是有些知觉了么?” “有没有知觉,也不会叫你坐一坐便坐坏了,”说着,他自己转着轮椅过去四方桌前,双手撑着桌面,缓缓,缓缓站起了身…… 秋昙呆住了,渐渐眼中蓄满了泪,声儿微颤,“二爷,您能站起来了?” 下一刻,秦煜便跌坐回轮椅里,他歉意地笑笑,“不算站起来,力气都在手上,可腿好歹也能承些力了。” 秋昙拔腿跑过去,猛抱住秦煜,将头埋在他颈间,“二爷,您可算要好了。” 他还记得伺候他洗脚时,那双苍白萎缩的腿,那时她以为他的腿永远不能痊愈,没想到如今竟能承些力气了,如此,将来便会愈来愈好,会像寻常人一样站立走路,同她肩并肩。 “你会等么?”秦煜一手托着秋昙的后脑勺,吻着她的发。 “二爷会好的,”秋昙也吻他的脸颊。 “今日我陪你过中秋,好不好?” 秋昙听罢,立即后撤身子,望着他的眼道:“二爷,中秋您该同老太太和老爷过的,同我过,算怎么回事呢,到时府里又有舌根嚼了。” “我偏要同你过,又怎么样?”秦煜抬手捏住秋昙的脸颊。 那府里,已没有他想同过中秋的人,老太太当日那样伤他骗他,令他不敢再信她,甚至不敢再亲近她了。 秋昙还要再劝,秦煜却忽转向另一件事,“这月底四弟同林燕茹成婚,你也过来,我会派人来接你。”秋昙想说不去,但见他神情严肃,只好应了。 在秦煜心里,秋昙是他的正妻,自然他弟弟娶妻时该带过去见证。 接着,秦煜又向秋昙说了些他这些日子在军营的见闻,还告诉秋昙,东南边境不太平,这一两年恐要出事,到时他父亲会过去领兵,而他也会跟去,只随军,不参战。 秋昙心里却想着,秦煜一走,她不就自由了么?只是……她心里又为何这样舍不得他? …… 当夜,平南侯府张灯结彩,其乐融融过中秋时,秦煜却同秋昙坐马车里,穿过热闹的人群,直往揽月阁去…… 秦煜近乎沉迷地望着秋昙,风把帘帷微微掀起,外头的灯火打在秋昙脸上,眼睛里,一瞬又黯下去。 秋昙猛地偏过头,伸手遮住秦煜的眼,“二爷再看,我都不好意思了。” 秦煜唇角微扬,“我不是看你,是看你怀里的包袱。” 秋昙猛地将包袱搂紧了,“这个二爷不能看,这是我的生意。” “把生意做到揽月阁去?” 秋昙一拍胸脯,“只要姑娘,只要穿衣裳,便都是我的客人。” 其实这包袱里是一身内衣,秋昙听说秦煜今儿要去揽月阁时便预备好了。她想着,寻常女子铁定不敢穿这文胸和内裤,揽月阁的姑娘以色侍人,这新奇又性感的内衣,她们必定愿意尝试,到时说不定能让内衣也风靡京城呢! 不多时,马车便停在了揽月阁后门处,门口门灯朗挂,两个小厮百无聊赖地蹲在在门前说话,见了马车里啊,立即站起身。 因秦煜来得勤,他们已认得他了,两人这便呵着腰上前,请秦煜往里去。 像往常一样,秦煜单独去见胶东王,秋昙、守诚和总与胶东王寸步不离的赵文贤则去了隔壁一小室。 前厅热闹极了,推杯换盏劝酒之、红男绿女淫笑浪语之声、丝竹靡靡之音一波盖过一波,秋昙在屋里听得直摇头,她本以为中秋佳节人人都该在家里陪家人,这儿的生意应当冷清,没想到比往日还更红火,如此,她可怎么出去,向那些姑娘推销内衣呢? 正文 第340章 中秋(三) 秋昙走到窗前,用食指沾了沾口水,捅破窗纸,透过那小小的孔洞看外头的形景,便见亮如白昼的厅堂中,一身姿窈窕的蒙面的姑娘在台上抚琴,台下各色各样的男子,有看着在一本正经听曲儿,手上却搂着姑娘摸来摸去的,也有穿得花里胡哨,头上戴花的男子,同姑娘们推杯把盏,左拥右抱的,来来往往的姑娘颜色不赖,环肥燕瘦,各有各的风情。 然而她看了一圈下来,并没见着老鸨。 “秋昙?” 秋昙听见有人喊她,猛回过头去,正对上赵文贤带着笑意的眼,她站起身,笑着打了个招呼,“赵公子。” “外面的那些事,你一个姑娘家,不看为好,”赵文贤提醒道。 上回秋昙撞上他的马车,赵文贤把她送回平南侯府时,两人在马车上说过话,熟识了些,又兼赵文贤心里对秦煜很敬服,不大敢靠近秦煜,便想了解秦煜喜欢的姑娘。 秋昙一下脸红了,心道该不会赵文贤以为她爱看男女寻欢作乐吧? 忽的她想到什么,抬眼望向赵文贤,眼睛星子一般发亮,“赵公子,你认得这儿的老鸨么?” …… 不多时,秋昙便抱着包袱随赵文贤出了屋子,往正厅去。 立时鼎沸的人声扑面而来,接着又有狂蜂浪蝶朝赵文贤扑上去,几乎把秋昙挤到一边,幸而一旁的婆子扶住了她。 赵文贤嫌恶地挥开几个上赶着的姑娘,两个随侍的婆子挠起袖子,强力将她们推开,把赵文贤和秋昙护在里头。 秋昙自始至终低着头,跟在赵文贤身后,拾阶上楼,到了二楼,喧闹声渐小,丝竹之音愈盛。赵文贤领着秋昙走过一排雅间,在最里边雅间前驻了足,立即,面前那扇镂刻踏雪寻梅的槅扇推开,浓郁的茶香扑面。 秋昙心道不该是脂粉香么?怎会是茶香,抬眼一看,便见锦绣堆里盘腿坐着一姿态妖娆的姑娘,手上把着一紫砂壶,正往杯中淋水,而她背后的屏风上,绣着副惹眼的春宫图。 那姑娘梳一慵懒的倭堕髻,婴儿拳头大的一朵红牡丹别在发侧,身着玫瑰红点赤金线交领长裙,流云纹滚边的衣襟松松挂在肩头,露出精致的锁骨,她抬眼望向门口,秋昙这才看清她的面容,粉面桃腮,白齿红唇,尤其生就一双狐狸眼,看人时自带三分魅气。 “赵公子不是在底下谈事么,怎么有空上我这儿来?”春娘起身,扭着水蛇腰上前,伸出食指要去挑赵文贤的下颌,却被赵文贤抬手一挡,他肃着神色看向秋昙,“这姑娘要见你。” 春娘哦了声,目光在秋昙脸上一扫,“真是个可人儿,来寻我做什么?”一面说一面请二人进屋。 秋昙回头冲赵文贤道:“赵公子在外头等我,成不成啊?” 赵文贤这便退了两步,春娘微讶,一个眼神示意身边两丫鬟下去招待赵文贤,那两丫鬟便领着赵文贤往别处去了。 秋昙合上门,笑嘻嘻道:“您怎么称呼?” 春娘坐回矮塌上,长袖一挥,冷冷道:“有事说事。” “您要是这儿管事的,我才说,若不是,我就不说了,”秋昙道,她认为眼前人更像个花魁,而不是老鸨,况且老鸨不该出去招待客人么? 春娘把玩着垂在自己胸前的一绺发,冷笑道:“你看我不像个管事的?” 秋昙心知这种愈高冷的美人儿,愈不能对她奉承,不然她不把你当回事,于是笑道:“像,像管事儿的,那些以色侍人的姑娘胸前的肉都挺多的,”言下之意是她胸小。 春娘梳理头发的手一顿,猛抬眼看向秋昙,目光在她胸脯前逡巡,再低头看了看自己,脸色变得十分不好看。 春娘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媚,只胸小了些,秋昙戳了她的痛处,她怒得一掌拍在茶盘上,“你是赵文贤派来奚落我的?” “不敢不敢,”秋昙陪笑着,上前两步,“我是来为你解忧的,”说罢将自己的包袱解开,从里掏出一个文胸,这文胸形状与现代的极为相似,一样有钢圈,只是这个时代没有海绵,便用了厚厚一层棉花取代,胸尖尖上绣着两朵牡丹,十分诱人。 春娘欢场中人,哪怕没见过这东西也立即猜到这是做什么用的,甚至她已想象出自己穿上这胸衣是什么样的了。 “这东西,有趣!叫什么?”春娘丝毫没扭捏,伸手从秋昙手中接过,翻来覆去地看。 “这叫文胸,”秋昙介绍道,她见春娘的脸色比方才好了许多,料定有戏,便用手遮着口,轻声道:“穿上这个,显胸大,我给你示范示范?” “不必!”春娘起身,风一样进了里屋。 秋昙心道这姑娘真聪明,居然看一眼便猜到怎么穿了。 再从屋里走出来时,春娘不再是高冷的花魁娘子,而是一只雀跃的喜鹊,她几乎是连蹦带跳地来到秋昙面前,挺起自己的胸脯跟她比,觉自己的同她的一样大了,得意一笑道:“我说你的怎么比我大,原来是穿了这个!” 正文 第341章 中秋(四) “你这个卖什么价钱?”春娘问。 秋昙心里想着揽月阁里的姑娘不缺银子,多的是为她们一掷千金的公子哥儿,多赚几两应该不算黑心吧,她于是伸出一只手。 春娘微微蹙眉,“五两金?这……贵了些。” 秋昙只想收五两银子的,没想到春娘这么大方,于是她问:“那您以为多少银子合适呢?” “二十两银子一件吧,我要……六十件,给我们揽月阁的姑娘每人一件,”春娘看了眼自己的胸。她并非这儿的花魁,也不是这儿的老鸨,但这儿全由她说了算。得了这样好物,她也想私藏着,可转念又一想,让阁中每个姑娘都穿上这文胸,揽月阁的生意岂不更红火?还是赚钱要紧! 秋昙听见春娘这个开价,忍不住在心里在狂呼,二六一十二,一千二百两啊,除去成本,净赚一千一百六十五两啊啊啊! 不过她面上仍佯作镇定,清清嗓子道:“这个好说,只是我们铺子得五六日才开张呢,文胸我也才做了一件,您看……要不十日之后我交货,今儿先签了契,付了订金,成不成?” “你那铺子在哪儿呢?说给我知道,我好带人去光顾光顾,”春娘说着,端起茶盘上自己才沏的茶,递给秋昙。 秋昙双手接过,“原来的程记古董铺。” 春娘长长哦了声,微眯着狐狸眼从上到下打量着秋昙,她心想赵文贤带来的人不会有错,于是道:“好,我这就给你银子,”说罢她转身往内室去了。 再出来时,她手里拿着两张银票,一张一千两,一张二百两,而后两指夹着递给秋昙,“不用签什么契了,记得十日后送货来就是,到时没见着货,我便只好去寻赵公子了。” 没想到春娘如此爽快,秋昙心里美滋滋,她接过银票,郑重许诺道:“一定,一定,十日后我会派人送……”话音未落,便听得门外一阵嘈杂,“公子,您不能进去,您不能进去。” 秋昙忙将银票往衣襟里揣了。 下一刻,槅扇推开,只见秦煜坐在轮椅里,面色铁青,他右手捏着扶手,直捏得指节泛白。 “谁叫你到这儿来的?”秦煜眼中精芒一闪,话是对秋昙说的,如刀的目光却直盯着春娘,把春娘吓住了。 秋昙忙快步走向他,赔笑道:“二爷,您别迁怒别个,是我自个儿过来的,”话音才落,隔壁雅间里正听曲儿的赵文贤也过来了,他上前向秦煜作揖赔罪,“伯伦,是我领她过来的,与旁人无干。” 秋昙心道完了,他不说还好,他一说,秦煜更了不得了。 果然,秦煜转过轮椅面对他,上半身往后贴着轮椅,静静审视他,“赵公子,你几次三番亲近我的丫鬟,究竟想做什么?” 上楼的客人们见几人聚在此处,都驻足看热闹,春娘忙走出来招呼他们,“哟,瞧什么呢,文公子,孙公子,见奴家在这儿不看奴家,看几个男人做什么,走,喝酒去!” “春娘,我怎么觉着你这两只兔子长大了呢!” “呸,说这话羞不羞人!” “哈哈哈……” 春娘三两句话便把几人打发了。 秦煜露出极嫌恶的神色,他听不得这个。 “进屋说,”秦煜道。 于是,秦煜和赵文贤进了雅间,秋昙也跟着进去,她不住扯秦煜的袖子,俯下身轻声道:“二爷,不是您想的那样,赵公子只是帮我。”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更燃起秦煜的怒火。 “有什么事我不能帮,非得要寻他?嗯?”秦煜定定看向秋昙。 秋昙语塞,她总不能说怕秦煜你这纯洁的娃儿不认得老鸨,只好向赵文贤求助,歪打正着了吧? 秦煜见她低头不言,更觉她心中有鬼。 他始终记得她看赵文贤的眼神,那是从未降临在他身上的目光,有崇拜,有小心翼翼,且每回见他,她都愿与他亲近,上回更不得了,离府出走还是赵文贤送回来的,那夜同坐一辆马车,想必他们说了许多话吧,甚至他至今仍疑心,是否秋昙出府就是为了寻赵文贤! 屋里那弹琵琶的姑娘见势不妙,忙抱着琵琶却步退了出去,守诚也跟着退出屋,带上了门。 “伯伦,你那时同王爷在屋里说话,秋昙……”赵文贤感觉到秦煜凛冽的目光,忙改口道:“你这丫鬟怕搅扰你,只好请我领她来寻春娘,我只是顺手帮个小忙,绝无他意。” “带我的丫鬟进这烟花地,多少脏臭的男子女子来来往往,碰着了她一点,你来担待么?”秦煜声口冷硬,直视赵文贤,他今儿不想同赵文贤废话,只想把他撂倒。 正文 第342章 拼酒(一) 秋昙觉秦煜太大惊小怪,每回一提到或见到赵文贤,他总没好话。 “二爷,没人磕着碰着我一点儿,我又不是个小孩子,出了什么事也不需旁人担待,”这话的语调很不客气。 秦煜没想到站在自己身后的人居然心向外人,于是冷冷质问:“谁是你的主子,你护着谁?” “谁也不是我的主子,我帮理不帮亲。” 话音才落,门外楼道上响起一阵纷沓的脚步声,接着是一声由远及近的“伯伦?文贤?怎么有话背着我到这儿来说了?” 接着,槅扇被拉开,一身鸦青色杭绸直裰的胶东王背着双手跨步进来,面上挂着息事宁人的笑,“今儿中秋,你们总不是争月饼争得吵起来了吧?” 秦煜眼神稍稍柔和了,却并不接话,赵文贤则忙接过话道:“可不就是争月饼争的,您来得巧,仅有的一块叫我们分着吃了。” “那就再上一碟,”胶东王冲外头吩咐:“把你们这儿的月饼,有什么馅儿上什么馅儿,每样馅儿来两个,再上一壶酒!” 外头守着的奴婢闻声,立即下去预备了。 而后,胶东王上前,搬了张椅子坐在两人中间,笑对二人道:“今儿只顾着说事,没得闲同你们喝一杯。伯伦,你记得在湘州那会儿,内阁迟迟不下文书让荆州借粮么,真要急死人,还是文贤说服定国公请张首辅吃了顿酒,逼得他下了文书;而伯伦你在湘州辅佐我,功劳更不必说,后头在安庆府,压住了那县官让把刺客多留了一日,帮了我大忙,你们都是我的左膀右臂。” 胶东王不知内情,以为能让两个谦谦君子吵起来的只有他们男人的正事,想不到是为私事,于是在中间这样打圆场。 不多时,便有个美貌婢子端了酒和点心进来,秋昙上前,帮着将点心和酒水摆上桌,而后自斟一杯向几人赔罪道:“这事儿全赖奴婢,二爷和赵公子有什么气都冲奴婢来,您们别伤了和气,往后奴婢做事再不会这样没分寸了,”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胶东王微愕,他没想到二人是因个小丫鬟吵起来的,转念一想,又觉情理之中,秦煜这么冷的性子,能跟人红脸,除了为这小丫鬟还能为谁? 胶东王趁热打铁,上前亲自斟了两杯酒,“你们也来喝一杯,什么仇怨一杯酒不能解的?” 赵文贤接过胶东王递来的酒,向秦煜做了个揖,声口诚挚,“今日之事,实在是我思虑不周,请伯伦见谅,”说罢举杯饮尽。 秦煜面色仍是冷的,他瞅了眼胶东王递来的酒,也想给个面子喝了,如此便不会显得他小肚鸡肠,可有些事,过不去就是过不去! “文贤酒量如何?”秦煜忽问。 赵文贤笑了笑道:“酒量不佳。” “你酒量不佳,天下还有能喝酒的人?”胶东王笑道。 秦煜道了声好,“我听说揽月阁有个拼酒的游戏,在两人跟前各放一百杯酒,谁先把酒喝完谁便胜,不如文贤兄同我玩一局?” 在场之人无不诧异,秋昙知秦煜会喝酒,可他饮酒有度,每回至多喝三杯。一百杯,还得又急又快地喝下去,这不得喝出内伤?胶东王则从未见过秦煜喝酒,他认为拼酒这样酒鬼的游戏,就不该从秦煜口里提出来,若提出来,那便是他疯了,非做不可了。 赵文贤也愣了下,然而下一刻他便笑着应了。 秋昙忙劝秦煜不要玩这游戏,秦煜却命守诚进来将她带到隔壁喝茶,也请胶东王出去,而后吩咐奴婢上他们这儿最烈的酒。 不多时,两大坛烧刀子,一白玉酒壶和两百个酒杯陆续端了过来。 秦煜和赵文贤坐在八仙桌两边,各自面前放着一百个酒杯,花魁牡丹搬起酒坛子先往酒壶里注酒,再熟练地用酒壶将每个酒杯都注满了酒,后放下酒壶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位公子,请吧!” 秦煜和赵文贤这便伸手端酒,一杯杯往口里灌,连眼皮子也不眨一下,酒水溅在桌面上,酒杯也被广袖甩飞了几个。 如此连灌了三十杯,饶是酒桌上见惯世面的花魁牡丹也惊呆了,就没见过这么喝的,好像杯中的不是酒,而是白水。 到第五十杯时,赵文贤显然慢了下来,他虽酒量好,也架不住这么喝。而秦煜,两颊已泛红,手上却不停,目光从始至终镇定而坚决,好像这一局他非赢不可。 “伯伦,伯伦,”赵文贤招架不住,按住秦煜的手臂,“不喝了,我认输了。” 如此,秦煜才终于停手,他扫了眼桌上七零八落的酒杯,冷冷道:“即便再喝下去,你也一样会输。” 赵文贤做了个抱拳的手势,仿佛在拜托请求他,“是是是,我输了,可我方才已向你敬酒赔罪,你为何非得与我拼酒?”他的酒量确实好,便喝得这样多这样急也没事人一样。 秦煜则不然,他全身燥热,脸红得像火烧云,脑袋又晕,便只能用手撑着额,缓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不要你赔罪,我只要你输,”说罢挥退牡丹,一双迷离的醉眼锁住对面的赵文贤,“你说,当日在王府你送秋昙玉佩,可是有所图谋?” 赵文贤八字眉微蹙,似在回想,好半晌才不可置信地回:“难道伯伦忘了,那日是你说你的奴婢替我找回了玉佩,我该赏她,我这才赏了她玉佩,哪有什么图谋?” 秦煜哂笑,“那她出走的那日,你当真是半路遇上她才送她回来的?” 赵文贤忍不住笑了,“难道伯伦以为是我私藏了她?伯伦啊伯伦,你把她如珠似宝地待,便觉人人都要来抢你的珠宝么?我可没对她动过心思。” “那今日呢?还有元宵那日,你不都招惹她么,难道以上种种都是巧合?”秦煜从不信巧合。 赵文贤笑得无奈,他招惹那奴婢了么,不过同她说两句话罢了,他同守诚也说过话,同王爷的护卫还说过话帮过他们的忙呢?难道那也是招惹? 正文 第343章 拼酒(二) 秦煜见他笑得那样子,勉强信了他,道:“望赵公子自重,离我那丫鬟远些!” 赵文贤向秦煜抱拳,仍忍不住笑,“文贤再不敢同她说一句话了,如此,伯伦可安心了么?” 秦煜哼笑了声,终于支持不住伏在桌上,脑袋枕着手臂,晕晕乎乎,看眼前的一切都是颠倒的。 隐约中,他感觉赵文贤出了屋子,接着守诚进来推他,秋昙也过来了,又急又气的模样,手上还端着一碗蜂蜜水,递到他唇边。 秦煜只觉肚子里翻江倒海,忙推开那碗蜂蜜水,捂住口…… 接着木桶、帕子、漱口的茶,一阵手忙脚乱,他把肚子里的都搜刮着吐出来了,喉咙火烧一样,整个人也蔫了。 上了马车,他便乖巧得歪倒在秋昙腿上,不言不语,似睡非睡。 秋昙轻抚着他的脑袋,摇头叹气道:“二爷,您酒量不行便少逞能,不要学人喝酒好么?我有时觉着您一个十九岁的娃儿,比我还成熟些,想事情也周到,可有时,您就是个毛孩子,还拼酒呢,唉……” 秦煜听不大清她在说什么,只细细感受着她轻抚自己鬓角的温柔。 “不过你至少喝醉了不发酒疯,吐也吐得恰到好处,没弄得大家不好收拾,如此便原谅你吧,只是往后不能再喝酒了,还有……你跟赵公子较什么劲儿呢?他又没把我怎么着,况且本就是我请他帮忙,你还冲他发脾气,往后再见面大家多尴尬呀!”秋昙又叹了声。 方才的没听真周,提及赵文贤这一句他倒听得真切,于是立即坐起身,双眼锁住秋昙,“不要提他,往后有什么料理不了的事就来寻我,不能去寻他,知道么?” 马车里漆黑,窗帷被风撩起,透进来一线亮光,照亮了秦煜黑曜石般的眸子,那目光真诚又执拗,像个孩子。 秋昙别开眼,忍不住笑了。 秦煜却双手捧着她的脑袋,将她掰过来,“快看我。” 秋昙不得不看着他。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秦煜有些急了。 “什么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应当是哪样?”秋昙哭笑不得。 “你看他的眼神,不是这样的,我要你像看他那样看着我,”秦煜道。 “他是谁?” “赵文贤,”秦煜道。 秋昙一愣,她看赵文贤和看旁人的目光有什么不一样么?或许不一样吧,毕竟他长得跟她暗恋几年的学长一模一样。 “你喜欢他,不喜欢我是不是?”秦煜像个被抛弃的小猫儿一样可怜巴巴望着秋昙。 秋昙嗤的一声笑了,“二爷喝醉了酒,真跟个小孩子一样了。” “你是不是喜欢他,不喜欢我?”秦煜不依不饶,脸更凑近了。 秋昙不知怎么答,便凑过去吻住他的唇…… 她自然爱他,她只爱他。 一吻过后,秦煜便安心在枕着秋昙腿睡了,马车行至新宅大门前时,已是半夜,绿绮和叶子听见动静,披衣起来开的门。 秦煜睡得熟,秋昙和守诚把他搬下马车,推去屋里他都没醒,后头他们替他脱了鞋袜将他抬上了床。 不得不说,秦煜酒品还是不错的,说了些傻话便呼呼大睡,绝不烦人。 …… 次日秦煜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秋昙恰好端着水进屋,见他醒了,大步走过来,“二爷再不醒,我就要捏你鼻子了,你看看,都午时了。” 秦煜揉了揉额角,声调恢复一贯的从容,“我昨日喝得太多了,劳烦你照顾我。” 秋昙将木盆放在脚踏上,再把帐子挂起,而后将人扶起来,在他背后垫了个大迎枕,“二爷觉着怎么样呢?头疼不疼?” 秦煜头疼得厉害,却摇了摇头,道:“我昨日可是失态了?” 秋昙想起他昨儿可怜巴巴望着自己的样子,忍不住捂着口笑,“二爷醉酒后最可爱了!” 秦煜面色一肃,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道:“你不是说今日要去镇国将军府见安平县主,这就去吧,我今日便得回府,明儿又得去大营,不能耽搁,先料理了你的事。” 秋昙这才想起正事,立即敛了笑色,道:“我先伺候二爷洗漱,待吃过午饭再去。” 午饭是几样新鲜的小菜,因秦煜在,叶子特地买了条巴掌宽的鲤鱼炸了端上来,秦煜尤爱吃这道菜,夸叶子的厨艺与李妈妈的不相上下,秋昙便告诉他叶子是倪老三的妹妹,秦煜手上一顿,直直看向秋昙,秋昙便捂着口笑,“怎么?二爷也要去跟倪老三拼酒?他可是个酒鬼呢!往后我与哪个男的多说两句话,二爷就去跟他拼酒么?” 秦煜被秋昙说得无地自容,夹了块鱼塞住她的嘴,“吃饭!” 秋昙别过头哈哈大笑。 …… 用过午饭,秦煜和秋昙便坐马车去了镇国将军府。 郡主因自己女儿搞砸了婚事,自觉有愧于秦煜,亲自出来相见,又命人强行把不愿见秦煜的安平县主带来,请秦煜莫要同安平县主一般计较,便借事出去了,堂中只剩下几人。 安平县主坐在秦煜对面,正眼也不看他。 自从退婚那日,安平县主辱骂秦煜后,秦煜对她也十分厌恶,同处一室都觉浑身不自在,他于是命守诚推自己出门,堂中便只剩下县主和秋昙。 安平县主这才有了点笑模样,她对秋昙道:“可怜你跟了这么个主子,听说他要娶你做正妻?我看他是娶不着大家闺秀才来祸害你,你可擦亮了眼睛,千万别叫他哄骗了去!” 秋昙语塞,心道县主是有有多看不上秦煜啊! 随后她主动向县主问起林良辅,跟她套近乎。 一说起林良辅,安平县主便来了劲头,她告诉秋昙,半月前她亲自去林家勒令其退婚,于是林良辅又恢复了独身,而安平县主仍像以往那样去缠他。 秋昙在心里感叹县主是“女中豪杰”,这样追男人的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县主这样不会让林良辅为难么?”秋昙试探着问。 “这怎会是为难,他心里有我却不承认,我这不过是帮他看清他自己的心罢了,如此也不至祸害了那林家姑娘,这不是皆大欢喜的好事么?”县主双手一摊。 秋昙心道林良辅若真心爱慕她,那确实是好事,不然那就是拆人姻缘的恶事了! 正文 第344章 笼中雀(一) 秋昙没附和她,只是道:“感情的事,真说不准呢。” “听说前些日子你逃出城了?我看街上到处贴着你的画像,果然你还是叫寻回来了,如今怎么样,又回平南侯府了?”县主问。 秋昙叹了声,说没有,“在京城开了个铺子,今儿来寻县主,便是想请您帮个忙,我那铺子小,比不得锦绣坊,做的衣裳又与旁的不一样,寻常姑娘不定敢穿,便想请县主先去做一身穿着看看,县主尊贵,常出入场合,多穿几回出去,人家看了喜欢也来我铺子里做衣裳,便不愁衣裳卖不出去了。” 安平县主喜得站起身,“好呀!这就领我去试,我最喜欢新奇的衣裳了,那些老掉牙的样式,我早穿腻了,”说着立即招手示意侍茶的婢子,“过来,去备一辆马车,我要出门,”那奴婢应是下去,安平县主便又向秋昙道:“你我同去,至于你家主子么?我看了他心里就不舒坦。” 秋昙会意,这便出门去请秦煜先行回府,她要领县主去做衣裳,秦煜纵心里不乐意,也不得不去了。 一刻钟后,秋昙和安平县主便坐上了马车,去了成衣铺,一进铺子,光看见挂在墙上的几件样衣,安平县主便迫不及待命秋昙拿下来给她细看,看了后便迫不及待要试穿,试完了便请裁缝叶子量尺码,请她每个样式都做一件。 说到价钱,秋昙一分也不要她的,只请她多穿出去叫外人看看。 安平县主却道:“不要银子像什么话,难道我还占你的便宜不成?我偏要给你银子,你要多赚银子,赚够了银子便出府,叫你那暴脾气的主子多寻你几回累死他才好呢!”说着,以每件七十两银子的价钱订了六件,当即给银子,毫不含糊。 秋昙感叹安平县主真是爽快又大方,承诺二十日之内会把六件成衣送去她府上,安平县主心满意足登上马车,走前还请秋昙往后再有这样新奇的衣裳,头一个要告诉她,秋昙应了。 而后秋昙拿着一张四百量的银票和两锭银子,喜滋滋回了铺子,没想到这还没开张就做成了两笔大生意,往后生意还不知多红火呢! 干劲十足的秋昙,当日便同绿绮一起裁剪缝制文胸,因不知揽月阁姑娘们的尺寸,秋昙便预备将寻常的BC两个罩杯各做六十件,ADE几个罩杯各做二十件,想着剩下的,再卖给后来顾客。而叶子和那三个绣娘,则专门裁剪缝制了安平县主要的衣裳。阿大几个去预备牌匾和挽花,以及秋昙交代的花篮。张妈妈帮着做饭打杂,还请算命先生算了日子,说是八月十七是个好日子,宜开张、乔迁。 眨眼便过了五日,秋昙领着阿大等人去布置好铺子,就等着明日开张了。 秋昙说近来大家辛苦,要请他们大吃一顿,于是请绿绮先去一品居定个雅间,她同张妈妈和阿大等人有说有笑走出巷子,前往一品居。 半路上,见一匹红马载着一风尘仆仆的兵卒从官道上呼啸而过,险些撞倒路过的老人家,骑马那人却连停下慰问也没慰问一句,只顾疾行。 秋昙顿生感慨:“不是说官道上马儿须慢行么?那人怎的如此嚣张。” 阿大见过些世面,道:“想必是有紧急军情,你细看马上那人的官服,是个报信官!” 秋昙忽想到秦煜前几日说的,东南恐有战事,就在这一两年。 一切来的猝不及防! 秋昙同绿绮等人用过午饭,往家赶,正好秦煜的马车过来了,正停在巷子口。 车帘一掀,秦煜朝秋昙伸出手,“秋昙,上来!” 秋昙步子一顿,“二爷?您不是去了大营么,怎么……” “先上来!”秦煜面色沉肃。 秋昙料想有大事,也没犹豫,立即踏着马扎上了马车。 马车发轫,往平南侯府疾驰…… 马车上,秦煜一语不发,右手食指和中指轻点扶手,雨点般迅疾。 秋昙向一旁的守诚使眼色,守诚摇了摇头,她只好清清嗓子,问:“二爷,出什么事了?” “半个时辰前景州急报,狄军攻城了!” 秋昙和守诚都惊得瞪大了眼,瞬间头皮发麻。 大庆几十年未有战事,陡然听见这消息,觉着不真实。 其实去年平南侯南下巡军时,便发觉狄军蠢蠢欲动,甚至军中有人与他们勾结,那时平南侯揪出了两三个细作,就地斩杀了,一回京他便将此事禀报皇帝,请皇帝加强边境防卫,严查细作。 然皇帝有皇帝的考量,狄国不过弹丸之地,十分之一个大庆罢了,掀不起什么风浪,倒是可以给胶东王练手,是而他由着他们去,果然,中秋那日,狄军一夜之间集结十万士兵强攻景州城。 报信官昼夜不停快马加鞭赶回京城来报信,此刻皇帝召集了平南侯在内的七名武将,以及胶东王,在勤政殿商量对策。 秦煜得知此信,立即出了大营来寻秋昙,载她回府。 “二爷该不会也要去打仗吧?”秋昙拉着秦煜的手肘,巴巴望着他。 秦煜颔首,“大约两三日后启程。” “可您双腿不好,又不会打仗,去战场上做什么呀?刀剑无眼的,万一出了事……”秋昙急得揪住秦煜的袖子,撒娇似的摇她的手,“二爷不去了好不好?” 秦煜抚了抚秋昙的脸,“这由不得我。” 这自然由不得他,此战必是胶东王挂帅,平南侯辅佐,他算是半个胶东王的幕僚,胶东王必会带着他,甚至平南侯也乐意带他去,他最得意的两个儿子该走什么路他已谋划好了,秦昭能文不能武,可考科举,一年不成便两年,考到进士为止,而双腿残疾的秦煜不能入仕,他又想把平南侯的爵位传给他,那便只能带他上战场历练了,做不了将军做军师总没碍,毕竟秦煜幼时,平南侯便常带他入军营,操练和沙盘,骑射和兵法,他都教过他。 正文 第345章 笼中雀(二) 回到平南侯府,已是半个时辰后了,才一进府门,便有莺儿过来,说侯爷已回府,正在老太太屋里说话,请他也过去。 秋昙不想见老太太,便让守诚推秦煜过去,她径自回听风院。 一路上,她右眼皮子直跳,总觉着会有什么祸事。 一叩响听风院的门,翠袖和绿浓便冲上来抱她,欢欢喜喜地迎她进去。 “秋昙,你可算回来了,当日我们不该让张嬷嬷把你领走的,那倪老三没把你怎么着吧?二爷已教训过他了,他吓得尿裤子呢!” “秋昙姐姐,守诚说你在外头开铺子呢,可是真的?在哪儿呢?我出不得府,叫我娘也去照顾你生意成不?” “秋昙回来了?”张妈妈和几个婆子都放下手里的活儿过来看她。 秋昙恍恍惚惚的,心里装着事,便只能附和:“是,我回来了,也确实开了个成衣铺,改日带几件衣裳回来给你看,若喜欢,我便拿你们的尺寸叫她们做几件去。” 绿浓和翠袖并不知外头的大事,见了秋昙十分高兴,便拉着她扯说话,问她在外头的见闻,秋昙不得不坐下同她们唠了小半个时辰。 之后她便回屋给秦煜收拾东西,什么金丝猴皮的护膝啊,杂物房里蒙灰的黑犀护甲呀,他的短剑啊,冬天的棉衣长靴啊,足足给他收拾了五个大包袱,可想着他是去上战场,带着这么些东西太沉了。 于是减去三个包袱,只剩两身冬衣,两副护膝,两双棉靴,一柄短剑和两本书。 收拾完了她便坐在正屋里,不由自主地想象秦煜在战场上的情形,愈想愈怕,那可是真刀真枪要流血牺牲的,比这后宅的阴谋诡计,更干脆利落。 如此焦灼地等到晚上,绿浓端了晚饭进来,秋昙没心思用,又命她端下去了。 秋风呼呼,门窗吱呀作响,屋里的蜡烛被吹熄了几盏,秋昙忙去盖上灯罩,而后顶着风过去南窗下,叫风吹得睁不开眼,她把窗拉上,心想着该不是要下雨吧? 一刻钟后,秦煜回来了,秋昙将他迎进屋,沏了盏茶,那阵雨便下来了。 “幸而回来得快,晚一步便要淋成落汤鸡了,”秋昙搬了张小杌子坐在秦煜身边,问他“二爷用过晚饭没有。” “不想吃,你呢?”秦煜放下茶盏,面色凝重。 秋昙说用过了,“老爷请你去说什么事?” “后日一早我便要启程,”秦煜望向秋昙,“你就留在这儿好不好?” “好,我已为二爷收拾好包袱了,后日送走了您,我再回去,大不了铺子推迟两日开张,”秋昙道。 秦煜的目光柔得能滴出水,他伸手去抚秋昙的脸,“我是叫你在府里等我回来。” 秋昙猛地推开他的手,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二爷又想关着我?” “不是关着你,只是叫你在府里等我回来,我会留下银子,叫阿大帮着看着生意,铺子里有什么事,便叫绿绮来禀报,你有什么决断,有什么话要带的,便让绿浓去寻绿绮,吩咐她们做便是了,如此,这铺子还是在你手里,还是你说了算,赚了银子也还是你的,嗯?”秦煜这话有些诱哄的味道了。 秋昙猛地站起身,禁不住后退几步,险些把杌子碰倒了,秦煜怕她摔着,伸手去扶,她却一把甩开他的手,哼笑道:“说得这么好听,不就是关着我么?你为何总是这样,原先我安庆府做绣娘,一切都好,我做的衣裳也卖出去了,你一来便把人家的铺子封了,后头回京了,你说你由着我做生意,你愿意出银子,我那样卖力,我把好容易把人都招了,生意也做起来了,明儿便要开张了,你却一句话便把我又带回来,关起来,秦煜,你究竟要怎么样啊?” 为何每回她以为自己就要自由的时候,他便掐断她的翅膀呢? 秦煜转着轮椅过去,秋昙却步步后退,他不得不停下,深深望着秋昙,“把你放在外头我不安心,接回府后,我保证祖母不会再为难你,你仍像原先一样做生意,只是又是什么事叫绿浓带话出去,一切还和原来一样,等我回来,你要做什么,仍然由着你,好不好?” 他已极尽卑微了,这些日子他做的一切,成为胶东王的幕僚,此次跟着上战场,为的都是自己能有立足之地,有能力娶她做正妻,他可不想到时名位有了,秋昙却跑了,他不在京城,秋昙要还不是易如反掌,谁会去寻她么?到时半年一年过去,天知道她去了何处! “秦煜,我已不是你的奴婢!”秋昙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秦煜回视她,“你若逼我,明日你便仍是听风院的丫鬟!”命徐妈妈再卖她一回,并非什么难事。 秋昙简直要疯了,她指着秦煜哈哈大笑,“秦煜,你口口声声要我做你的正妻,为了我好,实则自私自利,强权压人,只想着你自己!” 秦煜感觉自己的心被针扎了一下,他确实自私,他不知道自己娶了个丫鬟做正妻,外人会用何等眼光看他么?他不知道祖母和父亲都不同意,全天下都不同意,在给他使绊子么?他放着闲云野鹤的日子不过,很喜欢争名逐利,去做胶东王的幕僚,南下赈灾,上战场,他很喜欢这些么? 他只是太爱她,因她想要做他堂堂正正的妻子,他便扛下了一切想把这位子给她,为何她就不能为了他,暂且放一放她的自由呢? “你又何尝不自私?”秦煜哂笑。 秋昙如遭雷击,愣在当场。 原来她也自私么? 正文 第346章 笼中雀(三) 秋昙低头忖了忖这些日子自己的所做作为,确实没顾及他,可之所以如此,还不是他只手遮天,把她摁得死死的,压根轮不着她来顾及他么? “好吧,只要二爷答应让我回我宅子里去,我便不走,在京城好好做生意等二爷回来,”秋昙道。 “你说的谎还少?”秦煜冷笑。 秦煜这辈子受的骗都拜秋昙所赐,尤其她还出走了两回,这回他要离京城至少半年,若把秋昙放在府外,怕不是他走的次日秋昙便溜了。 秋昙呵呵一笑,“二爷这是不信我咯?” “我不信你,只有把你留在府里,让整个平南侯府的人看着你,我才安心,”秦煜直言不讳。 秋昙微愕,不可置信地望着秦煜,她没想到他们的感情已走到这一步,阶级、自由和信任都横亘在面前,跨不过,又放不开。 “不要这样看我,”秦煜转着轮椅来到秋昙身前,拉着她的腕子迫使她在罗汉塌上坐下,面对面极郑重地道:“安心待在府里,这仗至多打个半年,年后我便回来,到时胶东王带着军功,加上原先赈灾和开设学堂的功劳,要封太子不是难事,到时我便是太子詹事,太子会求皇帝为你我赐婚,便父亲和祖母反对也无用,待你过门,别说要开成衣铺裁缝铺了,整个平南侯府的产业也会交由你打理!” 秦煜说得不错,秋昙听着也觉没甚不妥,只是……她不会再信了,从她刻苦读书抄书,练琴习舞,却仍被老太太和那起子高门贵女们羞辱时,她便不会再信了。 他们总有法子在一切即将达成时打碎她的梦,他们最喜欢玩弄人的。 “秋昙,就留在府里等我,什么也不必做,只要半年,”秦煜目光殷切。 秋昙讽刺一笑,俯身看着秦煜,“我还有旁的选择么,秦二公子?”说罢推开他的手,转身往里屋去…… 风雨愈发大了,耳畔是滴答的雨声,在那片葳蕤的火光中,秦煜静坐良久。 一场大雨下到半夜方止,然梦里的雨却还在下。 秦煜同秋昙躺在一张床上,秋昙翻来覆去睡不着,秦煜睡着了,梦见自己和秋昙流落在一山谷中,身后有大批官兵追杀,天又下着雨,林间小道泥泞不堪,他的腿是好的,拉着而秋昙一路狂奔往山上跑,奈何途中秋昙崴了脚,秦煜只好把她背在背上。 “二爷,放下我您一个人逃吧!” “别说胡话!” 秦煜步履不停,直往山顶上跑,而他背上的秋昙却渐渐化成一块大石,他浑然不觉,背着那巨石狂奔,一刻也不敢停下,终于压得喘不过气,倒在路边。 睁开眼时,已是次日清晨,摸摸被窝,秋昙已不在,他支着身子坐起,唤秋昙,却是绿浓进来,她道:“二爷,秋昙姐姐说她头疼,让奴婢来伺候您。” 秦煜知秋昙因昨日的事恼了,便没强迫她来伺候。 只是梳洗穿戴后,到了用早饭的时辰,他命绿浓去喊秋昙过来,秋昙却宁可同翠袖等人在灶房吃也不与他同席,他心里不爽快,尤其听到灶房传来的欢声笑语,他更将筷子一放,什么也不吃了,只命守诚推他去万寿堂向老太太请安。 秋昙在灶房,吃着白粥就腌菜,同翠袖和两个婆子说笑话,目光却有意无意往外瞟,见秦煜由守诚推着出了门,她搅弄着碗里的粥,笑容渐渐暗淡下来。 “姐姐,你说绿绮姐姐在你铺子里干活儿,你们怎么遇上的?” 秋昙回神,这便将绿绮的事说了,恰好绿浓也进来,听见说绿绮伤了脖子,她娘和嫂子又虐待她,急得跳脚,恨道:“她娘挨千刀的,为了几个钱把女儿都卖,我这就去向张嬷嬷告假,过去看她,秋昙,那铺子在哪儿呢?” “朱雀大街,锦绣坊附近一新开的成衣铺,芙蓉斋,今儿正好开张,要不你替我带几句话给他们吧!”秋昙激动道,她早上一起来便开始忧心芙蓉斋开张的事,可算有个传话的人了。而后她便拉着绿浓出去,如此这般地交代了,绿浓会意,立即去万寿堂向张嬷嬷告假出府。 如今府里是张嬷嬷和二房林氏管事,周氏闲得整日除了逗鸟浇花,便是吃饭睡觉,汀兰院门前的石板上都长青苔了。 平南侯要南下领兵的事今晨才传到她院里,那时她正用早饭,听闻此言,气得把碗一摔,“如今这府里的人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侯爷要出征这样要紧的事,前一日才来告诉我,就这还是妈妈你听人说的,不然只怕明儿侯爷走了才我还不知道呢!” 钱妈妈忙蹲身收拾碎碗,道:“快别动气,并非他们不告诉,是这事来得急,老爷也是昨儿才得了圣上的令说后日随胶东王领军出发,如今府里好些人都还不知道。” 周氏听如此说,心里才舒坦些,她用帕子掖了掖嘴角,问秦煜去不去,钱妈妈说秦煜也去,周氏便幸灾乐祸地笑道:“果真是塞翁失马,前几日我还说昭儿不争气,吃不得苦,听风院那个倒吃得苦,如今战事一起,便得随老爷南下了,哼,老天有眼,最好叫他别回来!” 钱妈妈又向周氏说了秋昙的事,周氏哼笑道:“到底是叫他寻回来了!”说罢向银盆里盥了手,便起身要去探望平南侯。 才走到院门口,正好平南侯过来,周氏欣喜非常,一面问他可用过早饭,一面将他往屋里请,又抱怨他已两个月没来看她了。 平南侯进屋,在贵妃榻上撒开腿一坐,开门见山道:“我明儿要出征,恐怕得去个一年半载,今年年关若不回来,便得你和母亲多费心料理家里了。” 周氏上前,挨着他一旁坐了,“怎么去得这样急,今儿也来不及祭祖了,要不我去南山寺为你求张平安福?哎呀,”周氏轻轻拍了拍黄花梨木几,“便我此刻动身,也来不及了!” 平南侯淡道:“祭祖拜神都不必了,狄军不过号称十万,谁知有没有五万呢,不是多大的阵仗,你不必为我忧心,只是府里的事要帮着多操劳,母亲近来头疼症又犯了,弟妹和张嬷嬷有行得不当的,还得你主持大局。” 周氏窃喜,附和道:“只要母亲不嫌我添乱。” 老太太从她手里夺了管家权,本想着早些给秦煜娶媳妇,让孙媳妇帮着料理家事,可惜秦煜不愿娶妻,如今又要上战场,老太太的算盘落了空,自个儿身子又不爽利,府里的事便全权交给张嬷嬷和林氏了。二人一个奴才,出不得场面,一个草包,就没办成过几件事,如今男人们出去打仗了,老太太也照管不到,侯爷也还是仰仗周氏理事,将来大权迟早要落回她手里,只是如何早些把管家权夺回来呢?周氏忖了忖,想来要让林氏狠狠栽个跟头了! 正文 第347章 笼中雀(四) 却说老太太昨儿一晚上没睡着,今早卯时起身后便去了小佛堂上香跪拜,求佛祖保佑平南侯和秦煜出征一切顺利。如此跪在佛龛前,念了小半个时辰的佛,听莺儿来回话说秦煜过来请安了,她才起身,由张妈妈扶着去了正厅。 正厅里,秦煜坐在右下首喝茶,见老太太由张妈妈搀着过来,脚下虚浮,面色不佳,便关切问道:“祖母昨儿又头疼了么?” 老太太缓步往罗汉塌前走,手里的青玉念珠轻拍着袍角,“老毛病,入秋之后受了点儿凉,夜里总头疼。”张嬷嬷在旁附和:“老太太不说,只好由我这个老婆子说了,若二爷凡事按老太太的来,老太太也不至头疼了,中秋那日二爷不在府里过,跑去外头跟,伤了老太太的心。” 老太太抬手打断张嬷嬷,敛袍在罗汉塌上坐了,道:“不必说了,我们说什么他还能听?又把人接回府了不是?” 秦煜自己转着轮椅来到大堂中间,朝上拱手道:“祖母,孙儿知道分寸,把她带回府也只是想纳她为妾,并非娶她做正室,所以孙儿随父亲南下这段日子,求祖母庇护她。” 拨念珠的手一顿,老太太锐利精明的目光直射向秦煜,瞅了他一会儿才道:“好,既如此,你一走我便在府里攒个宴,替你过了明路,如此,她也不需我庇护,做了姨娘就是半个主子了,谁也不敢欺负了她去!” 这是逼秦煜纳秋昙,以防他改主意,为此,老太太也作了极大的让步,毕竟原先她是不许秦煜先纳妾再娶妻的。 秦煜被将一军,没法儿,只好行缓兵之计答应道:“谢祖母成全,如此,孙儿一走,听风院的主子便是她,若如此仍有人欺负,请祖母看在孙儿的面上保一保她,孙儿给您跪了,”秦煜说着,看了眼守诚。 守诚会意,上前来双手扶着秦煜的腰,助他跪下。 老太太喊他快起来,秦煜却执意磕下头去,老太太还有何话可说?唯唉叹而已。 待三个头叩完了,老太太指着守诚,“快拉你主子起来,”说罢摇着头道:“这是你腿伤以来头回跪祖母,为的竟是个小丫鬟,唉……罢了,只要你答应不明媒正娶她,祖母便替你照拂她,不叫她出府,也不叫府里的人欺负她。” 秦煜听了,一颗心终于放回肚子里,他相信老太太这回没有骗他。 祖孙两个又说了些没要紧的话,便听帘外奴婢来禀说侯爷过来了,秦煜料想他们有话要说,立即作辞告退。 老太太命身边的张嬷嬷,“你送送二哥儿,顺带给秋昙这丫头贺喜,就说峥哥儿娶了媳妇后,我会挑个日子给她治几席纳她进府,叫她宽心。” 张嬷嬷应了个是,这便跟随秦煜出了屋。 在门口,平南侯受了秦煜的请安,而后掀帘进屋。 她大步上前,拱手向老太太请安,后亲捧了茶上前给老太太。 老太太接过茶,慢悠悠啜了一口,肃道:“昨日煜哥儿在,有些事不好说,这回圣上派了哪些人去?” “胶东王挂帅,儿和戚将军及白参军辅佐,他们都是胶东王的人,圣上这样安排,用意明显,就是要把胶东王推上去。” 老太太颔首,感叹道:“看来煜哥儿是赌对了,贤王一党日薄西山,又起内讧,胶东王这里高歌猛进,还有圣上扶持,臣子终究拗不过君主啊!这二十多年,圣上牵着你的鼻子叫你在贤王一党面前扮红脸,我着实为你捏把汗,这回把你送给胶东王,你就耐心辅佐他,不必理会那些骂你的,如此,侯府下一百年的基业就有靠了,只是战场上虽用了王爷的人,供粮的到底是户部,要提防他们背后捅刀子。” 平南侯明了老太太的意思,道:“母亲安心,儿会留个心眼,况且他们也没这胆子为朋党之争耽误国事——不谈这个了,听说您昨儿头疼了一夜?母亲您年事已高,要作养身子,府里的事交由夫人和弟妹料理就是了。” “她?”老太太冷哼了声,端起茶盏抿了口,“她身子比我还不好,叫她好好养着吧!” 当初周氏派秋昙给秦煜换药一事败露后,便大病了一场,老太太以此为由剥了她的权,叫她好好养病,且并未将此事告诉平南侯,因平南侯是个爆炭性子,知道妻子暗害自己儿子,势必休妻。休妻是大事,老太太不愿折腾,想着剥了她的权令她做不了恶就是了,毕竟她是秦昭的生母,这十几年也为府里操持,任劳任怨,给她留点体面。 平南侯不知老太太的打算,又劝了几句,见老太太始终不松口,也就罢了。 却说张嬷嬷去了听风院,向秋昙转达了老太太的意思。 秋昙打死也没想到居然是秦煜提出要纳她为妾,她可算看明白了,秦煜就是个大骗子!枉她昨儿还犹豫自己是该在府里等他归来呢还是伺机逃走呢,如今看来,是非走不可了,最好此生不复相见! 正忖着,忽听帘外守诚喊她:“秋昙,二爷唤你过去!” “哼!我正有话问他呢!”秋昙起身,帘子一摔,大步走去正屋…… 秦煜见她气冲冲闯进来,便知张嬷嬷将纳她做妾的事说了,忙解释道:“这是权宜之计,并非我心中所想。” “权宜着权宜着,便真把我当妾了,我还不知道你们?想着横竖一张床上睡过,哄一哄便好了,秦煜,你要这么想,那就错了主意,”秋昙说着,搬了张椅子在秦煜面前坐定,目不错珠直盯他道:“我喜欢你才跟你睡,他日我不喜欢你喜欢旁人了,就跟旁人做夫妻,绝不会做你的妾!” 一股无名火直冲天灵盖,秦煜猛地伸手揽住她的脖颈将她拉过来,“你敢?” “我就是敢,我有什么不敢的?”秋昙鼓起双眼直视着他。 秦煜已不知怎么样才好,他就要走了,秋昙接下来会做什么,他都不能知道,她是他不能把握住的人,可他又想牢牢把她抓在手里,要彻底地占有她,若可以,他真想把她的心剖开来,看看里头究竟装着什么,是否装着他,是否整颗心都填满了他? 正文 第348章 笼中雀(五) “我带着你去可好?”他的呼吸深重。 秋昙瞠目结舌,心道秦煜该不会真要把她带去战场上吧? “不好,不好,”他又摇着头自言自语,“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吃得了苦?”说着,他将秋昙强拉过来坐在他腿上。 他深深凝望着她,而后凑过去吻住她,将舌头探入她口中,恨不能伸到她喉咙里,从喉咙里进去探到她的心。 秋昙愣了下,立即伸手用力推他的胸膛,口里“呜呜呜”叫着,秦煜却一手将她箍得更紧,一手去拔她的羊脂白玉簪,将她满头乌发放下来。 秋昙感觉他的右手插入自己发间,摁住了她的脑袋,左手开始解她的腰带,她怕极了,双手并用地推他的手,却无济于事,上衣被扯下来了,小衣也不见了,风呼呼吹过来,有些冷。 他放开她的唇,她终于能呼吸新鲜气息,于是仰着头大口喘息着,手上不停,仍捶打他的胸膛,口里大骂:“秦煜,你个混蛋!” 然而他又暴虐又温柔,手上的力气禁锢着她,唇上的温柔在她锁骨和胸前流连,她压根抵挡不住,又害怕又欢喜,又想进一步又想后退,最后她几乎要哭出来了。 地上铺着她的玫瑰衫子,五彩鸾带、天青色缠枝莲纹的小衣,接着是他的鸦青色白虎箭袖,和白绫里衣,一件一件,秋昙无意间瞧见一眼,几乎要羞死。 上回她被下了药,什么也不知道,这回,她脑子里清清楚楚,却又不甚清楚,有些昏沉了。 挣扎到后头便没了力气,由他去摆弄,最后跨坐着面对他,却也不敢看他,一双藕臂圈着他的脖颈,身子软绵绵的,扑倒在他身上,脑袋埋在他颈间,呼吸灼烫。 甚至她已忘了要反抗,任凭自己这艘船在海上失去方向,在这极致的痛苦和欢愉中滑向深渊…… 她应当是昏死过去了,再醒来时,秦煜竟已替她穿好了衣裳,她侧身躺在他怀里,软成了一滩水,想起身,却又起不来,秦煜吻着她的额,目光极尽温柔。 “不要再说那样的话,嗯?”秦煜见她醒了,抬手捏了捏她桃粉色的脸颊。 因才动过情,秋昙的眸子水波潋滟,定定看着他,不知是喜还是恨。 “二爷又得逞了,”她笑了声,右手撑着轮椅扶手,从他怀里坐起。 秦煜的脸色立时阴沉下去,手一挥,将旁侧紫檀木几上的玛瑙碗扫落在地。 此刻她分明就坐在他怀里,他却觉她离得那样远,分明才做过最亲密的事,他却觉自己永远都抓不住她了。 “二爷若无旁的事,奴婢便告退了,”秋昙起身,向他行了个礼,讽笑着转身往外走…… 秦煜目送她的背影出门,一手拍在紫檀木几上,而后又不知所措地用双手抱着脑袋。 难道还不够爱她么?他们分明是相爱的啊,哪里出错了呢?不知道,也想不明白。 不过他隐约察觉到,她会走的,只要他一离开京城,她便会筹谋出府,他忽而不想去打什么仗了,只想留在她身边。 然而他又想赶紧离开,他也想放过她,看着她难受,眼睁睁看着两人的感情走到这一步,他也想放过她,而他放不过的,他怎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而无动于衷呢?所以不如自己先走,再回来时,希望她在这儿等他,也希望她去别处,过她想要的日子去了。 当夜,秋昙宿在耳房,秦煜一人坐在内室,坐了一整夜。 次日用过早饭,他在八仙桌上放了三张一千两的银票,用紫砂茶壶压着,坐在桌前静静等待。 他拨弄着自己拇指上白玉扳指,几乎要将扳指盘出包浆了也没等来秋昙,终于他抬手命守诚:“走吧!” 其实能预见这是此生最后一面,可她不愿来见他。 轮椅辘辘出了正屋,往院门口去,张妈妈等人上来相送,绿浓拎着两个包袱跟在一旁,另两个妈妈说着祝他一路顺风,凯旋归来的吉祥话,秦煜却始终肃着一张脸,半个字也不答。 秋昙立在窗前,挑开藕粉色茜纱的一角往外望,他今儿穿了身玄色流云暗纹锦袍,头束银冠,背影看着真挺拔,只是这颜色在他身上显老,他不该穿这身衣裳的,秋昙想着,应当穿那身月白色绣金柳叶纹的袍子,那件穿着最有少年气了。 待那点玄色消失在门口,再看不见时,她猛地想起什么,立即起身掀帘出去…… 这时翠袖迎上来,“秋昙姐姐,你怎么不出来送送二爷啊?” 秋昙忽而清醒过来,脚下一滞,笑道:“既然走了,那便不送了,”说罢又转身回屋,眼泪立即下来了。 正文 第349章 婚礼(一) 秋昙在屋里枯坐了一整日,午饭和晚饭也没出去用,到了傍晚,翠袖看不过,端了饭菜过来,秋昙被劝着吃了半碗。她问翠袖秦煜出府的情形,翠袖说整个府的人都去前厅送了,夫人和几位小姐还送了护膝和毡帽等物。 当夜秋昙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秦煜临走时那一幕,总要脑海中盘桓,挥之不去。 次日她起了个大早,自己洗漱完了便端了盆水进去正屋擦桌椅,她生出某种错觉,好像秦煜已走了许久,桌椅都落了灰要擦洗。 抹桌时,无意看见紫砂茶壶下压着的几张银票,她抽出来看了眼,不禁冷笑,这便放下抹布出门,去了自己屋,将枕头下春娘给的那张一千两的银票拿过来,同秦煜的这三张银票一起,锁进了他的螺钿柜里。 她不会要他的银子,她不想欠他的。 不仅银子不想欠他的,连他送的东西也不要。 她从自己腰侧解下那枚墨玉麒麟佩,也要往螺钿柜里放,可想到从此自己与他再没瓜葛,又舍不得,到底将那枚玉佩挂回腰间,想着自己可不是贪图这玉佩值钱,只是留个念想罢了。 这时,院子里传来绿浓翠袖等向张嬷嬷问安的声音,秋昙这便也掀帘出屋,才要行礼,张嬷嬷却说使不得,“过几日摆了席,便是姨奶奶了,老奴怎好受你的礼,”说着,便领她往外走,说老太太请她过去。 秋昙跟着去了,她以为老太太怕又要刁难她,没想到老太太却只是请她去教原先那两账房记账,后头还心平气和地告诉她,说已经选定了九月初六的日子为她摆酒席,徐妈妈那头已派人送了聘礼去,若有什么难处,也请秋昙尽管同她说。 秋昙最大的难处便是不想做秦煜的妾,可她能说么?只能跪谢老太太的恩德罢了。 黄昏时分回到听风院,她请绿浓去明儿去芙蓉斋传个话,命绿绮和叶子等人九月初五去葫芦巷的小茶馆里等她,她有事交代,绿浓应下,次日便向张嬷嬷告假出府了。 因秦煜交代过张嬷嬷,绿浓要告假出府十分容易,而秋昙要出府,那便万万不能了。 眨眼便到了八月二十八,这日是秦峥娶亲的日子,这日平南侯府门前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仪门、角门、垂花门和大门洞开,两边贴喜联,红灯笼如两条火龙,各处亭台楼阁的匾额上都挂着大红的挽花,来来往往的主子奴才们着玫瑰红、胭脂红、柿子红、铁锈红各样红衣,一派喜气洋洋。 饶是老太太昨儿头疼了一夜,今儿也挣扎着起来装扮了,去前厅会客,林氏、周氏和张嬷嬷等人忙得不可开交,后宅抽调了一半的奴婢去前厅伺候。听风院偏僻,凭外头烈火烹油,这里一点风声也听不见。 秋昙和翠袖等人按捺不住,一齐出去看热闹。 众人说说笑笑走到仪门处,秋昙见几个守门的婆子不知往哪儿去了,想着今儿热闹,后门想必也看得不严,要出府不是难事,此时趁乱离开再好不过,只是她的铺子开着,银子还没赚回来,怕又像上回一样出不了城,是而出走的事,还得从长计议。 “姐姐,你看什么呢,快走呀!”翠袖推了推她。 秋昙哦了声,跨过门槛往外院去。 今儿的主席设在东边的迎春堂,周围几间厢房都是女客,戏台搭在院子里,正演一出《荆钗记》,秋昙和绿浓等人站在厢房的夹道里看,这时从穿堂走过来一红衣女子,背对秋昙这头,扎着高高的马尾,用红发带绑着,身着一身大红骑装,上身是胡服样式,袖子处较寻常箭袖更要紧窄,用红色的丝带绑着,下身是绡纱堆起来裙摆,蓬蓬的,这个时代从未见过的样式,不用说就是安平县主无疑了! 果然,那人转过头同一命妇见礼,秋昙看清了,正是安平县主。 不得不说,安平县主女生男相,骨架又大,这身骑装简直为她量身定做,显得她影子飒飒! 接着许多命妇和小姐们从厢房里走出来,半数看戏的,半数看安平县主的。 “你看安平县主这身衣裳,样式好生奇怪,你见过么?” “前几日喊你去逛街你不去,不知道了吧,朱雀大街新开了个裁缝铺,铺子面前放着两蜡像,就穿着这个衣裳,我同韶儿在马车上看见一眼,觉着新奇,进去看了,各做了一套,我选的那身比这个还好看呢,只是还没做出来,得过来我去取,你跟我去瞧瞧?” “好哇好哇!” 这时,前厅响起一阵唢呐声,众人立即一窝蜂似的出屋往正大厅去,显然是新娘子接过来,要拜堂了。 秋昙和翠袖等人也都挤着过去看,奈何人太多,她们愣是没挤进正厅,只远远看新娘跨火盆,接着是“一拜高堂”的唱和声。 “哎呀,别挤呀,我头花掉了!” “你退后些,踩着我鞋跟了!” 在这你推我挤的热闹中,秋昙面上笑色忽的敛了,她记起来秦煜说过要明媒正娶她做正妻的。 “绿浓,翠袖,我先回了,有些头疼。” 绿浓和翠袖只顾看热闹,随口安慰道:“姐姐先去亭子里歇歇,待会儿我便来寻你。” 秋昙拨开人群往后走,逆着人流而去…… 在一假山后她靠着大石立了会儿,觉心里好受些了才继续往前走,迎面遇上刘妈妈领着个小丫鬟走来。 刘妈妈一面走一面骂:“这帮小蹄子,只知躲懒看热闹,该办的事一样不办,把你这四六不懂的留给我,呸!她们就怕钱妈妈,见了她都不敢造次,我们说的话,只当耳旁风,今儿要出什么事故,大家吃不了兜着走,”骂着骂着见了秋昙,看她容貌不俗便猜到是内宅的丫鬟,于是指着秋昙,“你是里头的不是?” 秋昙说是。 刘妈妈命身后那小丫鬟把朱漆托盘递给她,“快,新娘子过了垂花门了,你把这盖头给她送去,快去!” 正文 第350章 婚礼(二) 秋昙愣愣接过盖头,心道新娘子的盖头怎会在这儿。 “我们在外头伺候的,对里头不熟,你快去!”那妈妈急道。 秋昙只好去了。 其实这儿离垂花门不远,只要穿过两条穿廊,再走一段便到了,可路上遇上一排举着托盘端菜的婢子,足有五十多人,秋昙不得不让路,耽搁了些时候,再进垂花门哪还见着新娘子的影子?便一径往秦峥院子里去。 步履不停,好容易到了喜房前,便见七八个丫鬟一排立在门外受训,一着赭红色长裙,圆脸盘子小眼睛的妈妈立在石阶上,一手叉腰,指着几个丫鬟趾高气扬地骂:“你们一个个都是死的?不长脑子没眼睛的,连盖头也能盖错咯?今儿谁给小姐盖的盖头,谁?” “是……是奴婢,”一小丫鬟站出来。 那妈妈一耳光把她打得扑倒在地,切齿道:“这样要紧的事出岔子,看明儿不要了你的命!” 秋昙见这妈妈凶神恶煞,又在大喜的日子打人,想说几乎,突然想起这妈妈正是林燕茹的奶母,那个连秦煜也敢怼,没点儿分寸的妈妈,便觉罢了,新娘子那边的人,她不好开口指责。 “妈妈,盖头来了,”秋昙缓步上前,把托盘呈上去。 那妈妈却只是瞥了她一眼,便继续骂另外几个丫头,“眼睛长在脑袋上是好看的?那么大的绣花没看出来猫腻,就给小姐盖上了——” “妈妈,奴婢方才看出来了,可想着不能半途揭盖头,不吉祥,便没敢说,”另一个小丫鬟站出来,道:“您还是先把新盖头拿去给小姐盖上吧!” “要你教我做事?贱蹄子!”那妈妈伸出两根手指使劲儿戳这丫鬟的天灵盖,“蠢材!孰轻孰重也分不清,明儿便卷铺盖回去,别丢了林家的人!”一句话说得那小丫鬟哭起来。 秋昙看不下去了,双手将托盘呈上,高声道:“妈妈,新盖头拿过来了。” 那妈妈这才冷着脸接过托盘,掀帘往屋里去…… 秋昙叹了口气,帮着把那坐倒在地的丫鬟扶起来,道:“快别哭了,你们妈妈吓唬你呢,况且大喜的日子,我们府里可不兴罚人,更不会要奴婢的命。” 话音才落,妈妈端着托盘走了出来,递给秋昙,“这盖头快拿去烧了,别叫外人瞧见。” 秋昙应是,接过托盘快步退下。 走到没人处,她将托盘中那红盖头拿起来看,只见盖头正中绣着金色的喜字和鸳鸯戏水图,四角则各绣一朵并蒂莲,并无什么不妥,她十分纳罕,再细看了看,才发觉那金色的喜字实则是条盘桓的凤凰,惊了一跳,赶忙从荷包里掏出火折子,就地烧了那盖头。 在这个时代,只有王妃和公主这样皇亲国戚的盖头才能用凤,寻常人家的盖头绣了凤凰,那可是欺君大罪,这盖头最好无人看见,不然明儿告到御前,圣上念着平南侯府军功不追究,言官的唾沫星子也够受的。 待料理完此事,秋昙便回听风院,胡乱吃了些粥作午饭。 半个时辰后,绿浓和翠袖在前院用过饭午饭回来,立即钻进秋昙屋里,问她头疼得怎么样,而后绘声绘色地将酒席上的事向秋昙说。 绿浓和翠袖是在外院下处同其余丫鬟们一起用的饭,她们这桌的酒水跟旁桌的不一样,别人吃的是果子酒,她们这桌的却是陈年花雕,绿浓一揭盖子便闻出不对,叫众人别喝,怕前头弄错了,后头听前边伺候的丫鬟们说,果然弄错了。 辅国公夫人那桌本该上花雕酒,却上了丫鬟们吃的果子酒,一桌人都是喝惯好酒的,一闻便知这酒不对,便命侍菜的把酒水换了,奈何今日这人事上的排布乱得很,那丫鬟也是个蠢的,说她只管菜,不管酒,把辅国公夫人气笑了,她立即叫了个老妈妈来,那妈妈训斥了小丫鬟,再三赔罪,而后亲自去换了酒来,谁知换来的是竹叶青——男席上用的酒,辅国公夫人气的饭也不吃了,立即便要走,她要走,桌上其余几个命妇哪敢不跟着的,于是一桌人都要走,后头还是周氏亲自赔罪,这才把人留下。 秋昙啧了几声,摇头道:“这可闹了大笑话了,只是这辅国公夫人也忒计较,看在人家办喜事的份上,就不能忍一忍么?” 翠袖忙接过话道:“姐姐你不知道,我听我娘说过,辅国公夫人和咱们夫人是手帕交,后头不知因什么撕破了脸,再不来往了。” “好容易来吃回酒,却遇上这样慢待,怕是她以为咱们夫人故意下她的面子,”绿浓接话道。 秋昙颔首,心道大族人家的媳妇还真不好做,稍有不慎便得罪这个,开罪那个的,礼节繁琐,规矩也多得很! 次日一早,秋昙像往常一样去万寿堂给老太太请安,今儿老太太面色不佳,秋昙一句话不敢多说,快步屋门往偏厅去教两个账房先生记账。 不多时她便听得正厅里摔杯子的声音,接着是老太太骂林氏: “以往你要揽事,我叫你先历练历练,你不说我偏袒你嫂子,如今事情交给你办,你就办成这样子?林燕茹是你家的,一个盖头也能盖出是非,宴是你和张嬷嬷办的,竟把主席上的酒跟下人们的酒弄混了,混了就混了,丫鬟也不知及时更换,她们是如何听差的,你又是如何交代差事的?” 林氏一番狡辩,把事儿都推到张嬷嬷身上。 把张嬷嬷气了个半死,便在老太太面前揭了她的老底,说她差事安排得不明不白,东家的差事西家也要管,另有些差事则无人照管,妈妈们也是一头雾水,她劝说了几句林氏还不听,说要按她的话行事。 老太太气的拍案而起,大骂蠢材。 正文 第351章 纳妾 林氏也急了,直着脖子大喊冤枉,“母亲,是我着了大嫂的道了,因着我头回主持喜宴,许多事儿不明白,几日前便去向大嫂讨教,如何安排人事都是大嫂教我的,若有不妥,便是她故意给我下的绊子!” 张嬷嬷看不得林氏把过错推到外人身上,功劳都揽到自己身上的做派,尤其近来周氏老实得很,见了张嬷嬷还有意亲近,张嬷嬷便替周氏说话,冷声道:“二太太说话得有凭据,不然把夫人喊来一对峙,不是您说的那样,到时就难看了!” 林氏一听这话,果然怂了,弱弱道:“便不是她教我的,她也总使了绊子,我知道,府里就她最见不得我好!” 老太太一掌拍在紫檀木几上,喝道:“够了,有便拿出证据,没有便少攀扯旁人,她是你大嫂,你这样揣测她,成什么样体统?”说罢抬手命张嬷嬷请周氏过来,张嬷嬷领命去了。 万寿堂忽静下来,只剩林氏细细的啜泣声。 不多时,周氏便跟着张嬷嬷来了,她不同于林氏,口齿伶俐,有条有理地的将前后的事儿向老太太说明白,并请叫人证来,接着,林燕茹的奶母和陪嫁丫鬟,管酒水的房妈妈、肖兴家的和另外几个主管外院客席迎宾的妈妈们都请过来了。 如此一对峙,一切一清二楚,就是林氏理事不精,已致外头伺候的摸不着头脑,不知自己什么当管什么不当管。 老太太对林氏大为失望,当场命她交钥匙,让回去好好反省,而后又问周氏:“库房的钥匙和各处的账本重新交给你,怎么样?” 周氏知老太太试探她,便规规矩矩道:“媳妇犯了大错,不配再拿那串钥匙,府里的事母亲还是命昭儿和淑兰淑云协理吧。” 老太太很满意,立即召了秦昭、秦淑兰和秦淑云过来,如此这般交代一番,又命张嬷嬷在旁帮扶指点。 之后老太太便留周氏在万寿堂用午饭,这是自从周氏指使秋昙偷换秦煜的药后,她头回与周氏单独同桌用饭。 用过饭后周氏告退下去了,秋昙恰好回听风院,路上看见周氏同身边的钱妈妈有说有笑,心知今日的事就是周氏给林氏下的套,这个侯夫人心机太深了,总在一些看似无意的小事做手脚,换秦煜的药是她做过最急最没脑子的事儿了,其余的,任谁来也挑不出错处。 果然秋昙猜得不错,二房的秦淑云并非管家的料,她娘林氏也是个半吊子,更带不动她,秦昭和秦淑云是周氏的人,有她在背后指点,这府里的大权有一半又归回她手里了,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却说九月六日便是纳秋昙入府的日子,按礼该秋昙坐着喜轿从娘家过来,于是九月初五的一大清早,老太太便命十几个护院小厮护送秋昙回陆家预备。 …… 轿子到了陆家,一下轿秋昙便见自家门前贴了喜联,檐下一溜儿的大红灯笼,她上前拍门,不多时,她娘、她哥和她嫂子一齐过来给她开门,她哥去点炮仗,她娘她嫂子像搀老佛爷一样一左一右搀着她进屋,笑得太阳花一样灿烂,“丫儿,吃过早饭没有?”“这屋都是我和你哥布置的,忙活了我们两日呢,你瞧瞧哪儿不对,或还要加什么,跟嫂子说,嫂子去办。” 秋昙看着门窗上贴的大红喜字,只觉膈应,她道:“不必了,这样就很好。” 接着,她娘把她带去正堂给她爹和列祖上香,上完了香便领着她去她屋里看嫁妆,喜被银盆绣鞋、黄花梨木八屏镜台和两个四角包银的八宝柜,应有尽有,徐妈妈上前拉开柜门,里头是十几件新做的春夏秋冬四季衣裳,抽屉拉开,还有各样的荷包首饰和香粉。 于陆家而言,这嫁妆算是丰厚了。 秋昙想着自己就要走了,这些都用不了,心觉可惜,便道:“娘,这太破费了,府里什么没有,这些我用不上的。” 她嫂子拉着她的手轻拍着,“话不是这么说的,姑娘家出嫁,就得有这些东西,不然叫婆家看不起,况且老太太体恤,除聘礼外还另赠了五十两银子给我们预备,这不都贴在你嫁妆里了么?” 秋昙笑了笑,“原来是这样。” 这时陆春生进来,“当初你离府出走,把娘吓坏了,幸而二爷不跟你计较,连你与倪老三的事儿他也没追究,你嫁过去了,便得好好侍奉,在府里给咱娘和你嫂子挣面子,自家人,能拉的就拉一把——”秀芹见他越说越不像,忙拉着他的手肘将他拖出去了。 徐妈妈赔笑着,说她哥不会说话,叫她别计较,又说倪老三的事儿不要去想了,从此就安心做她的姨奶奶,也别再往外跑。 秋昙一一应下,说自己要去巷子口的茶铺里吃茶。 徐妈妈怕她逃走,虽允她去了,却命陆春生跟着她。 那是个破旧的小茶馆,生意不大好,昏暗的厅堂里只坐了绿绮、叶子、阿大和张妈妈四个客,秋昙进去时,几人都起身向她打招呼。 “半个月不见,你们可还好,铺子里没出什么事吧?”秋昙在长凳上坐下,接着便有小二上来添茶。 “铺子里的生意不知多好呢,我原以为没人愿穿那古里古怪的衣裳,没想到富家小姐们偏好这个,怕是锦绣坊的生意也不如我们的红火!”张嬷嬷如此说。 阿大将青皮账本递给秋昙请她过目,并告诉她已按她的吩咐聘了个账房先生,和另外三个裁缝,五位绣娘,因进货量大增,他已同安庆府那织染坊重新讲定了价,各色的绸缎每匹再降一两银子。 秋昙细看了看那账,每件衣裳的定价适中,纯利大约在二十两一件,这半个月已卖出五十件了,再加上原先揽月阁和安平县主的订单,利润共有二千多两,秋昙也没想到生意开展得如此顺利,这便提出给他们涨工钱,他们听了,哪有不欢喜的? 正文 第352章 想念 “只是……前两日有两人过来闹事,拿着在我们这儿做的衣裳说我们的绸缎掉颜色,叫我给轰出去了,后头我让阿二他们去查,才知道那两人是锦绣坊的绣娘,”阿大道。 秋昙心里咯噔一下,想着这个时代没有抄袭的概念,自己好容易设计出来的衣裳,又请安平县主代言才有了效果,同行们轻易便能摘桃子! 于是她命阿大,“你立即把价钱抬高,每件衣裳大约六十两左右的定价。” “这……”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摇头,最后张妈妈道:“这太贵了些,怕是往后再没人来做衣裳了。” 秋昙道:“再过一两个月,锦绣坊等各大成衣铺裁缝铺必会模仿着做这些衣裳,那时咱们就赚不了多少银子,趁着他们还没入场,咱们先提价大赚一笔,毕竟来咱们铺子做衣裳的,哪个缺银子,说不定价越高,她们越要攀比着做呢!裁缝再多招几个,他们做的有什么不妥当的,叶子你教给他们!” 叶子颔首道好,阿大等人也觉秋昙说得有理,都说就这么办。 事议得差不多了,秋昙觉着自己出来得太久,这便付了茶钱,向几人道别,回去陆家。 当夜,徐妈妈和秀芹使出十八般武艺给秋昙做了十六个菜,着实地把她喂饱了。饭桌上,徐妈妈说起秋昙她爹的辛苦,又说到秋昙才生出来时只有巴掌大,比旁的孩子瘦小,幼时给她吃了许多药才把身子养好。 许多许多过去的事,说得一桌人都哭了。 秋昙虽不是真正的秋昙,可听了这些话,夜里也辗转反侧睡不着,总觉着过些日子自己走了,对不住徐妈妈,虽说徐妈妈这人势利眼、爱财,还拿她的银子补贴陆春生,可她到底是做母亲的,是生养了原主的人。 于是一大早,梳洗装扮好后,秋昙恭敬地向徐妈妈磕了三个响头,后把她拉到一边,偷偷给了她一张二百两的银票,叫她留着这些银子做私房钱,别给陆春生。徐妈妈哭得泪人儿一样,抚着秋昙的脸道:“还是闺女知道心疼人,不过往后你还在府里,要见还是能见的,可不兴弄得生离死别一样。” 秋昙笑了笑,自己放下盖头,由喜娘背着上了花轿…… 轿子颠颠地往平南侯府去,没有唢呐,送亲的只有几个邻居和侯府的奴才。 秋昙在花轿里,不知怎么竟有些伤感,好像真是自己要出嫁一样。 街道上的喧闹声渐渐闻不见了,不知不觉便到了平南侯府后门,一串鞭炮声响,轿夫们跨过门槛,花轿入府,直往听风院去…… 前院花厅开了几桌,主子们吃头席,徐妈妈和赖妈妈等人吃二席,戏台上演着《凤求凰》的戏,许多丫鬟们挤去花厅听戏,听风院的丫鬟们除绿浓和翠袖外也都去了。 秋昙被翠袖和绿浓搀去秦煜屋里后,便叫她们也去看,翠袖是个戏迷,给秋昙端了午饭,便果真扯着绿浓去了,整个院子便只剩下秋昙一人。 她自己拿下盖头,展眼望着这个熟悉的屋子,大红烫金喜字,龙凤喜烛、大红绣并蒂莲的桌帷、红绡纱帐、大红鸳鸯喜被、满目都是红,她想,秦煜见自己的屋子装扮成这俗气的样子,非得把屋子都拆了不可! 她吸了吸鼻子,想着这就算嫁给他了吧! 只是不知他现在如何了,小半个月过去了,他到了景州么?这些日子她不敢来正屋住,只宿在自己的耳房,便是叫自己能少想他一些,果然一进来就睹物思人了。 一想起来便如洪水般一发不可收拾,她已经不能坐着想念他了,她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来戒掉想他的瘾。 她身子累了,脑子却还活跃着,她想着,这样下去怎么成,这样下去她会忍不住骑上一匹快马去边疆寻他的! 要做些事来分散注意,于是她提着裙摆过去秦煜的书房,从书案上随意拿起一本《六韬》来看,看了几行字,便觉无趣,便丢下书,从青花瓷画缸里里拿了幅画,展开来看,她倏地愣住了,又抽出另一幅,展开…… 全是她。 画里的全是她。 专注绣花的她,侍弄盆栽的她,研磨的她,对镜理妆的她…… 她胡乱地将画都卷起来,放回画缸里,眼泪又忍不住了。 正文 第353章 隐秘 她理好画卷,便立即起身出门去了自己的耳房。正屋是不能待了,一刻也待不得,不然她会忍不住想起在秦煜身边的点点滴滴,想到往后余生与他再无交集,便好像心被撕开一道口子,风呼呼鼓进来,将那颗已经空了的心撑起来,又瘪下去。 当夜,她像往常一样宿在耳房,像往常一样梦见秦煜,次日醒来,怅然若失。 “姨奶奶,您起了么?”门外,绿浓已站了会儿了,听见里头的动静,提醒句:“您今儿要去向老太太和夫人请安呢,别错过了时辰。” 秋昙拍了拍脑袋,道:“你别叫我姨奶奶,听了怪难受的,没外人在时,你们还叫我秋昙,”一面说一面起身穿戴了。 绿浓听见这声儿,便知她起了,于是端着银盆、漱盂进来,要伺候她漱口净面,秋昙忙止住她道:“我怎么好叫你伺候我?”说着,自己走到月牙桌前用白瓷杯接了碗茶漱口,自己拧帕子净面,最后自己坐在镜台前梳了个妇人头,比以往更多簪了两支银钗。 然主子就是主子,派头得有,于是去万寿堂时她不得不带上绿浓翠袖两个丫鬟。 昨夜老太太受了风寒,没起的来,只命张嬷嬷将一副沉香木菩萨棋虎斑纹手串赏给她,秋昙拜谢老太太,而后去汀兰院向周氏请安敬茶,周氏如今安分守己,生怕出一点错叫老太太再抓着把柄,便连见也不见秋昙,只命杏子赏赐她几匹紫烟罗把她打发了去。 可秋昙拿着赏赐走出汀兰院大门时,恰逢二房林氏风风火火地走来,忙退让至一边,只听她恨声啐道:“惯会在老太太跟前装样儿,叫人恶心!”这时林氏也看见道旁低头向她行礼的秋昙,于是一把将她拉过来,“你就是听风院那个秋昙吧,我告诉你,你主子坠马的事儿,跟这屋里的人有脱不了的干系,你若对你家主子忠心,就去请老太太查证!” 秋昙抬眼,瞠目结舌地望着林氏,一旁的妈妈忙解释:“二奶奶吃了几口酒,她的话别当真,你别当真。” 林氏却推开她,“老货,我何时吃了酒,不向着我倒向着外人,你怕也是汀兰院派来的奸细呢!”说着,也不管秋昙了,风一样直往汀兰院正屋去,接着便是一阵吵嚷声,什么“你给我下套,如今我的淑云你也排挤,就这样容不得人?”“你的那些勾当别以为我不知道,等我查出来,把证据放在老太太面前,她就知道谁是黑的谁是白的了!” 秋昙沿着汀兰院的墙垛缓步地走,只隐约听见几个字,拼凑不出完整的话,她想到林氏方才那句提醒,只觉心惊肉跳。 秦煜坠马真与夫人有干系?还是二太太自个儿臆想出来的? 秋昙想着,林氏与周氏有过节,嘴上又不靠谱,她的话不足为据,若自己去向老太太告状,查不出什么来,那她岂不给林氏当刀使了?她就要离府了,不想惹一身骚。 接下来的几日,秋昙吃不好,睡不着,始终对此事耿耿于怀,后还偷偷向汀兰院的姐妹们打听此事,得知周氏将林氏请了出去,还说她疯了,求她去老太太跟前告,看到时候告倒谁! 如此,秋昙更觉自己多虑,便没再分心管府里的事,而是专心芙蓉斋的生意,吩咐绿浓去传了两回话了。 老太太的头疼症一日坏似一日,渐渐连床也不起了,差人去宫里请了两位太医来诊脉开方子,也不见效,如今她已几乎不能理事,张嬷嬷虽老道,到底是奴才,眼看着秦昭和秦淑兰由周氏指点着办事,想说几句,又不好说,想告诉老太太,又怕加重老太太的病,后头索性闭口不言,由着他们去,至少周氏比林氏靠谱得多,有她在背后指点,反而府里没再出什么乱子。 只是,厨下送去听风院的菜蔬,一日不如一日了,某日绿浓实在看不过去,指着来送菜的妈妈问:“我们院里主子不在,可还有一位姨奶奶呢,按份例也不该每日只有一斤半肉,再看看你们送的这些菠菜,叶子也烂了,这是给人吃的?” “姑娘,你就将就着些吧,别说是姨奶奶,就是正经主子三爷四爷也吃这个呢,只不过是我们做好了端过去的,就这我们还没的吃呢,你是不晓得外头买卖的行市,几月前南边那场雪灾,粮食和菜蔬都涨了价,肉也贵了——” 秋昙从屋里走出来,笑道:“那雪灾还能把菠菜冻伤了?都不是一个季的,况且肉再贵,按份例我们这儿五个丫鬟,一个姨娘,每日怎么也得两斤肉,半只鸭子,怕不是你把我们的吃了?” 那送菜的妈妈忙道不敢,“奴婢这就往厨房里说去,再添上几斤来,”说罢便快步退出了听风院。 然而那妈妈去了半日也没再回来。 绿浓一面择着菠菜上的黄叶,一面忿忿向秋昙道:“厨下那起子势利眼就是欠打,看二爷去了就欺负我们,待二爷回来,看不把她们的皮揭了。” 秋昙觉着不对劲儿,厨下那些人确实拜高踩低,可如今的形势是人都能看出来,秦煜将会袭爵,而她是秦煜最宠爱的侍妾,这时得罪了她,将来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厨下的眼皮子没那么浅,为了几个铜板克扣她们的份例,定是有人指使。 正文 第354章 出府准备(一) 厨下不敢再克扣听风院的菜蔬,可送来的肉却不大新鲜。 七八日后给秋昙做的衣裳也差人送来了,上等蜀锦做的秋衣冬衣共四件,秋昙接过衣裳,回房试了,又窄又紧,袖子还短一截。 上回那裁缝给她量的尺寸并没错,她这七八日也没长几两肉,衣裳却小了许多,怕是故意做成这样膈应她的,她倒不在意几件衣裳,只是叫人欺负到头上,心里不高兴,于是换回自己的秋衣,拿着这四身衣裙往那门口那小丫鬟身上一扔,“尺寸都量不准,往后还怎么吃这口饭,叫那裁缝没手艺便趁早改行,别糟蹋料子。” 小丫鬟听明白了秋昙的意思,忙将衣裳揽了放在托盘里,低着头弱弱道:“奴婢这就把姨奶奶的话说给那裁缝,叫他重做!”说罢转身逃也似地往院门口走…… 秋昙哼笑了声,心知近来府里怠慢听风院的种种,必是秦昭或周氏吩咐的。 自从那件事败露后,周氏行事小心翼翼,连每日的请安都免了,想必不会背后搞这没意思的小动作,怕还是秦昭或秦昭的奴婢指使的。 要压得住秦昭,还得去寻张嬷嬷,于是秋昙立即去了万寿堂。 莺儿告诉说张嬷嬷外出还没回来,请她在屋里等一等,并奉上茶来,秋昙没吃茶,而是进屋探望老太太。 老太太靠坐在床头,头上带着镶青玉的草绿色抹额,眼尾和嘴角耷拉得厉害,未施脂粉,分外憔悴,好像这一个月之间便老了五六岁。 秋昙上前请安,“您觉着还好么?” “什么好不好的,我这把年纪,也就是这样了,”老太太淡淡的,用眼神示意她坐。 秋昙扫了眼屋里,后在一绣墩上坐了,才要说话,便见莺儿急急走进门。 她上前向秋昙耳语了几句,秋昙惊得瞪大眼,立即起身向老太太告辞,快步走出了卧房。 老太太见如此,问莺儿什么事,莺儿只说听风院奴婢们之间小打小闹,不打紧,说罢上前扶老太太躺下了。 那边厢,秋昙提着裙摆快步走到院门口,便见石子路上来回踱步的绿浓,“怎么了?” “秋昙,不好了!翠袖叫两个妈妈带走了!”绿浓急急冲过来。 “为的什么事,你慢慢说,”秋昙一面说,一面同绿浓往游廊上走…… 原来一刻钟前,两个妈妈来院子里拉走了翠袖,说她和她娘讹夫人的银子,要审问。秋昙简直想笑,这府里谁敢讹周氏的银子?这帮人分明是见秦煜外出,便想着法儿要把他们一院子人治死! 一路走到前院正大厅,秦淑兰和秦淑云在厅上起坐理事,厅外站着几十个妈妈,都是来回事的,这会儿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秋昙来时,恰好翠袖垂着头从厅里走出来,二人忙上前拉住她问怎么样。翠袖抬脸,秋昙和绿浓唬了一跳,因她的脸印着五指印子,又红又肿。 “这是怎么了?”绿浓伸手,轻触了触翠袖的脸颊。 翠袖疼得轻嘶一声道:“秋昙姐姐,绿浓姐姐,救救我娘吧,她们把她关起来了,说明儿审出来,要打死!我替我娘说几句话,她们就命我掌嘴,”说着,呜呜咽咽哭起来。 “别怕,绿浓你先带她回去上药,这事儿我来料理,”秋昙说罢,大步走入正厅…… 正厅里,秦淑兰和秦淑云坐在罗汉塌两边,手上拿着账本在翻找什么,见秋昙进来,秦淑兰摆摆手,示意她下去,“回事排着队来,外头那么多人等着呢。” “两位小姐,翠袖她娘讹夫人银子的事儿我知道内情,就是三爷把翠缕的身子弄坏了,想像料理旁的奴婢一样从公中支几两银子发丧,翠缕她娘不肯,就在二门外跪夫人,夫人这才给了一百两银子,”秋昙道。 秦淑兰阖上账本,冷冷道:“一个奴婢勾引主子,没把她赶出府,死了按规矩支五两银子发丧已是开恩了,她还讹上了,母亲仁善才又额外给了一百两,这事儿母亲忍得,我却忍不得,须得开发了才好,别叫后来人有样学样,以为勾引主子是什么好事!” 秋昙笑道:“淑兰小姐可想过此事抖出来,三爷和夫人的脸面都搁不住,此事还是请教请教夫人吧,不然怕两位小姐好心办了坏事。” 秦淑兰和秦淑云两个都懵了,二人初管事,不愿处处受周氏的辖制,好容易寻出件事抖威风,却是件不能碰的事,秦淑兰赶忙派奴婢去汀兰院请教周氏,不多时,钱妈妈亲自过来,让放了翠袖她娘,另外派人去安抚翠袖。 秋昙算是看明白了,老太太一病,府里便群魔乱舞起来。 周氏操控着两个不会理事的傻小姐,傻小姐们也有自己的算盘,秦昭或是他身边的人,又指使人给听风院使绊子,还有个争风头的二房,这府里往后能清净才怪! 秦煜去了,她也做好打算要离开,没了他们的庇佑,绿浓和翠袖只怕没好日子过,该怎么办呢?怎么安顿二人呢? 秋昙想来想去,只有两个法子。 她快步回到听风院,进去西厢房,便见绿浓用一煮熟的剥了壳的鸡蛋在给翠袖揉脸,翠袖眼中含着泪,见秋昙进来,微微起身,泪花儿闪着光,“姐姐,我娘怎么样呢?” 秋昙上前,轻抚绿浓的鬓角安抚她道:“安心,你娘无事了。” 翠袖这才坐回去,抬手擦了眼泪。 绿浓一面用鸡蛋给绿浓揉脸,一面恨恨道:“真是不叫人活了!二爷才走了一个月,她们就这样起来,果菜不给新鲜的,连院子里的人也想打就打,再过一个月,把我们的命都索了去,就干净了!” “从前,”翠袖吸着鼻子,“我总觉着……觉着二爷凶,出去打仗了,大家自在,现下才晓得,没了二爷的庇护,谁想来踩咱们一脚就踩咱们一脚。” “那你们想出府不想?”秋昙问。 “出府?”二人齐刷刷望向秋昙。 接着,秋昙给了二人两个选择,一个是继续留在府里,只是府里除了张嬷嬷,再无人能照应听风院,而张嬷嬷又太忙,并非什么都能照管得到;二则给她们银子,请她们老子娘把她们赎出去,秋昙会安排二人去她铺子里打杂,每个月有一两银子的工钱,比在府里还好,只是累些。 二人听罢,哪有不乐意的。 于是,当日秋昙便请了她们老子娘来,给了二人各二十两银子,请她们赎人,并告诉她们绿浓和翠袖出府之后,会去芙蓉斋打杂,每月工钱一两。 既给赎身的钱,又给安排去处,往后每月仍有一两银子的进项,二人自然万分乐意,只是担忧府里不放人。 翠袖是家生子,寻常是不会放出去的,绿浓买进来时是活契,赎身便可出去了。 秋昙便去求张嬷嬷,张嬷嬷又告诉老太太,老太太想起秦煜走时交代过说听分院由秋昙做主,还有那时他跪在她面前求他庇佑秋昙的样子,终究没反对,任秋昙决定二人的去留。 正文 第355章 出府准备(二) 次日,秋昙又赠了绿浓和翠袖些东西,她们打包好金银细软,向几位妈妈作别,不多时,二人的娘过来,向秋昙千恩万谢,而后领了她们出去。 院里一下便空了,加上几个老妈妈只干活儿不爱说话,更静得好似没人,只有秋风吹来时,外头的青竹发出沙沙的响。 秋昙想着,李妈妈是老太太拨过来的人,自己走后,想必她仍回万寿堂伺候,另外两个妈妈也会调往别处,她们都是人精,吃不了亏,也就不必她操心了。 两日后,秋昙便差人提前预备了马车在后门处,又差人去请翠袖和绿浓过来,而后与她们一同乘马车去芙蓉斋。 自然,马车后还跟着两马车的长随,这是张嬷嬷怕她跑了,特地调来保护监视她的。 马车行驶在京城最热闹的朱雀大街上,绿浓和秋昙掀开帘帷看街道上的行人,秋昙指着人群里两个红衣姑娘给绿浓看,道:“这衣裳是我们铺子做的,你看,可算有人穿出来了。” “哪儿呢,哪儿呢?”翠袖也忙凑过来看,可见了那奇怪的衣裙,她两条柳叶眉拧起,“这……怎么跟咱们穿的衣裳不一样呢?” “正是不一样才好,”绿浓道:“我前两日去铺子里寻绿绮时,听见个来做衣裳的小姐说她就喜欢跟人穿得不一样,为这个,宁可多花些银子。” 秋昙颔首道:“很是,我们的衣裳就是为这样的小姐做的,做生意最要紧的是知道自己的东西要卖给谁,那些买不起的,不舍得买的,嫌衣裳古怪的大多数人不是我们的客人,我们不必管,只要伺候好这一小撮能把握住的客人,便能赚钱,切记我们做的是精致小众,所以定价要高,而不是大众化的薄利多销。” 绿浓和翠袖都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是精致而小众?” “额……就是只有少数人喜欢,切记你们只要服侍好这一小撮人便足够,将来铺子交由你们打理,不能失了它的优势,”秋昙又道。 绿浓和翠袖疑惑为何铺子给她们打理,正要问秋昙,忽马车一顿,马倌道:“奶奶,芙蓉斋到了。” 翠袖立即掀开车帘,请秋昙先下。 秋昙提着裙摆踩着马扎下了去,翠袖和绿浓紧随其后。 一抬眼,只见芙蓉斋门前立着十几个身材魁梧的男子,像是护院,虽没把大门口堵住,但如此阵仗客人们看了都不敢进门,秋昙于是领着翠袖和绿浓快步上前,要轰人走,这时阿大和阿二提着长棍出来了,旁边还跟着一个着暗花细丝褶缎裙的妇人,拉拽着阿大,“怎么?生意没谈成便要赶人?你们这是什么地方,做衣裳呢还是做强盗呢?” “这话该我们问你,”阿大用棍子将她格开,哼声道:“你是来谈生意呢,还是来做强盗呢?” “怎回事,怎么对客人如此无礼?”秋昙走上前,看着阿大,“快把人迎进去,看茶。” 阿大见秋昙过来了,大为诧异,听见她要自己迎人进去,心里不痛快,冷冷睃了那妇人一眼,不情不愿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还是这姑娘有眼力劲儿,”那妇人冲阿大哼笑一声,抚了抚发髻,昂着头往里去了。 秋昙命阿大,“把翠袖和绿浓领进去参观参观,”说罢便跟上那妇人,快步去了后堂…… 秋昙和那妇人在后院一石矶上坐了,绿绮用黑漆托盘端了两盏茶上来摆上。 那妇人端起茶盏,揭开杯盖嗅了嗅,旋即用茶漱了口,吐在一边,“来你们铺子的都是富家小姐,却连口像样的茶也喝不上,只能喝这陈年的云雾。” 秋昙揭开杯盖,轻吹了吹茶叶,笑道:“富家小姐们喝得惯这茶,反而那些不上不下喜欢摆派头的,喝不惯。” 那妇人面色立即阴沉下来,用朱红色绣狮子抛绣球的丝帕掖了掖唇角,“你是这儿的什么人,我只同掌柜的说话。” “我就是,您请说吧,”秋昙放下杯盏,淡笑着道。 “你……你是这儿掌柜的?”她诧异的扫了秋昙一眼,不屑道:“好,我就直说了,是锦绣坊的掌柜托我来跟你谈生意,你应当知道这儿是谁的地界吧?” 秋昙憋着笑,“还真不知道呢,是谁的地界?” 那妇人清了清嗓子,头昂得打鸣的公鸡一样高,“从锦绣坊起,到你这铺子为止,都是永宁侯府的产业,所以我们锦绣坊想把这儿也买下来,我们不缺银子,愿意出一千二百两,铺子里的绫罗绸缎再另算,如何?” 秋昙本以为锦绣坊会模仿芙蓉斋出一模一样的成衣,没想到人家直接要买她的铺子,很有魄力!恰好她也想卖了铺子,回笼资金,出京搞钱,于是伸出五根手指,“一千二百两不够,怎么也得一千五百两。” 那妇人掩着帕子,笑得脸上厚厚的脂粉几乎掉下来,“姑娘啊,出一千二百两银子已是我们掌柜的大方了,不信你去问问,京城还有谁愿给这个价,况且卖不卖也由不得你,我们的东家可是永宁侯府的三爷。” 秋昙更笑了,而后故意凑近她,神神秘秘地道:“那你知道我背后的东家是谁么?” “你?”那妇人上下打量秋昙,撇嘴一笑,“你背后有什么人。” “平南侯府的二爷。” 那妇人神色僵住,咽了口唾沫,“你……你别张口就来!” “你不信,尽管派人来查呀,”秋昙摊开手。 那妇人愣愣看着秋昙,再没方才那嚣张气焰。 永宁侯和平南侯都是侯,可永宁侯只有个爵位,平南侯却是朝中举足轻重的将军,况且如今又在南边打仗,正是得用的时候,加上两家有交情,为这个闹起来,不好看相。 “这铺子一千五百两银子,成衣绫罗另算,我招的人你们也不能辞退,原先我给她们工钱,你照给我就答应,而且我保证,往后不会再在京城开成衣铺,如何?”秋昙道。 那妇人忖了忖,声调放低了,“这我得回去问我们掌柜的。” 秋昙颔首,“明儿就给我答复,答应就来签契书,不答应我便卖给旁人了。” “好,你先留着,”那妇人低眉颔首应了,端起茶盏抿了口茶,这才起身往外走。 正文 第356章 出府准备(三) 那妇人领着外头十几个家丁走后,阿大便来了后堂,他忿忿向秋昙禀道:“奶奶不必给那妇人脸,她就是个泼皮破落户,连着来了三日了,非要买铺子,我说我们才开张不到两月,铺子不卖,她便赖在咱们铺子里,吩咐外头十几个人挡着我们做生意。” 秋昙端起茶盏,慢悠悠抿了一口,“谁说不卖的,这铺子买来时才六百两银子,这会儿她们愿出一千五百两买下,不卖不是有钱不赚么?” 阿大已然呆了,“铺子卖了,我们去哪儿啊?” “你是府里的长随,自然还回府里去,往后不必再往这儿跑,岂不省事?至于绿浓绿绮她们,就在这儿像往常一样干自己的活儿就是,只是铺子换个东家,并没旁的,说到这个,你给绿浓和翠袖派活计,往后她们也是铺子里的人了,午饭后你再把她们安顿在我宅子里。” “这……”阿大唉叹一声,只能从命,下去安排了 而秋昙喝完那盏茶,便从铺子里拿了十几个不同尺码的文胸,用包袱裹了,坐着马车去了镇国将军府。 …… 镇国将军府在积英巷深处,巷子里住的都是朝廷命官,巷子口便有镇国将军府的守卫,秋昙的马车被两个士兵拦下,她陪着笑下了马车,给二人各五两银子买酒吃,说自己是芙蓉斋的伙计,来给县主送新衣裳的,他们这才放行。 不多时,马车到了镇国将军府门前,秋昙下来,又给了门房几两银子,请他进去通禀。 一刻钟后,门房回来,将她迎进了府。 入府后,秋昙被迎进了正大厅,伺候茶水的丫鬟见她是个商贩,便懒得上茶,也不叫她坐。 不多时,一身红棕色绣五彩莲纹骑装,足蹬鹿皮小靴的安平县主小跑着朝这儿过来了,她手里的小马鞭随着步伐一甩一甩,满头大汗,额前的刘海粘在额上,脸上像被热水浸过,红彤彤水润润的,显然才从马场上回来。 “秋昙?你怎么亲自过来了?”安平县主大步走进屋,将马鞭递给一旁的奴婢,旋即在玫瑰椅上坐了。 她见秋昙站着,不悦地瞥了眼身边的奴婢,“客人来了也不知上茶么?”一粉衣婢子忙应声下去端茶。 “坐呀!”安平县主抬手示意秋昙。 秋昙将肩上的包袱卸下来,恭敬地呈给安平县主,道:“这是我们铺子新出的小衣,叫文胸,县主若不嫌弃,可试着穿戴穿戴。” “哦?”安平县主双眼放光,接过包袱就要解开,秋昙忙按住她的手,轻声道:“县主,这是小衣。”安平县主会意,笑道:“看我,糊涂了!”说罢将包袱放在一边,问秋昙这衣裳要多少银子。 “不要银子,只想求县主卖个人情,”秋昙道。 安平县主笑了,掏出帕子来擦汗,“上回做衣裳你说不要银子,只让我穿出去,这回又说不要银子,只要卖个人情,说吧,是什么事你们平南侯府做不成,我才能做成的。” 秋昙这才将自己要出城的事儿向安平县主说了。 她很清楚秦煜的性子,为了留下她,他走时必定做了万全的准备,不能去县衙办路引,城门口的守卫说不定也人手一张她的画像,所以上回逃出城的路子这回行不通,要出城还得求贵人相助。 安平县主听罢,激动得拍着螺钿小几,哈哈大笑,把来上茶的小奴婢吓了一跳,险些将茶盘打了。 “走得好,就要走!你家二爷那个暴脾气,亏你忍到如今,”安平县主站起身,一拍胸脯,“你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说罢扫了眼身边几个奴婢,婢子们会意,立即却步退了出去,如此,县主才凑过去,望着秋昙的眼睛轻声道:“我也要出城,良辅跟随大军南下了,我要去寻他!” 秋昙惊得瞪大眼,直直望向安平县主,“您……您要去上战场?” “那有什么,”安平县主双手背在身后,昂着头在秋昙身边踱起了步子,“寻常男儿还打不过我呢,我就是要跟着他,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跟着他,这辈子他别想甩掉我!” 这一刻,秋昙真真自惭形秽,因安平县主这份勇敢,她自认是没有的,她不敢义无反顾,她总是想得太多,她辜负了秦煜。 “县主,我若是林良辅,一定会爱上您。” “真的么?”安平县主回头望着秋昙,心满意足地笑了。 正文 第357章 远行(一) 这一夜睡得极沉,次日清晨,秋昙起来去向老太太请了安,陪坐一回,再回到听风院时,便有前边的小丫鬟来禀,说阿大求见。 秋昙料想是铺子的事有眉目了,忙急急去了正厅,果见阿大手里拿着几张银票和一张契书。 他迎上前,将手里的东西奉上,“姨奶奶,锦绣坊跟咱们签了契,这是卖铺子的一千五百两银子,这二千两是近一个半月的利润,还有这三百两是绸缎成衣折成的价。” 秋昙抬手银票和房契,问铺子里的人事安排如何,阿大说人员不动,工钱也承诺了仍像原先一样给,只是调了个锦绣坊的管事来管理铺子。 秋昙颔首,又交代了两句,便拿着银票默默回了听风院。她思来想去,觉把绿浓翠袖她们交给外人管理不安心,须得留下些什么,于是自己回房,研墨铺纸,画了两张圆领或桃心领的特色常服,接着灵感爆发,又画了四五张现代的情趣内衣,连带每个设计该用什么料子,绣什么花纹也都标注了。 一番修改下来,秋昙只觉头昏眼花,于是忙搁下笔,用右手撑着脑袋缓了会儿,紧接着,一股恶心泛上来,秋昙忙捂着口,用帕子遮挡着向痰盂里呕吐……可惜什么也没吐出来。 “关键时候可别掉链子啊!”秋昙自叹了句,而后用茶漱口,吐在痰盂里。 当日没再吐,到次日她又吐了两回,秋昙已有些疑心自己是否怀孕了,因想到月事也延迟了大半个月,只是她每到换季时月事总要推迟些,想想又觉不可能,那日就来了一回,能这么准? 她便刻意摒除这些纷杂的念头,过去秦煜屋里,在秦煜用的象牙镜台前,用秦煜常用的玉梳梳了发,而后在铺着鸳鸯喜被的床上躺下,在被窝里寻找秦煜的那缕气息,立时,淡淡的龙脑香的味道钻入鼻尖,令她想起那些与他同床而眠的日日夜夜,又想到今后再没有他的日日夜夜,她便觉心头仿佛插入一把尖刀,搅弄翻卷。 那栀子花般的纯洁的少女情怀、那些为他卑微隐忍、患得患失,最后终于无望的日子,和梦里滴在枕上的眼泪,所有的甜蜜痛苦的情愫,通通涌上心头。 她想,她不会再这样爱人了。 然而她要义无反顾奔向她的未来,只要走得够快,那些遗憾和伤痛便不会追上来。 次日一早,秋昙先坐马车去了芙蓉斋。 马车停在铺子前,秋昙掀开车帘,望见铺子里绿浓翠袖等人在招呼客人,便没急着下去,在就坐在车辕上远远望着,这时,绿浓将两位客人送到门口,正望见秋昙,于是含笑着走了过来,“怎么不进去?” “那铺子已不是我的了,”秋昙从车辕上下来,将手里叠好的八张纸递给绿浓,轻声道:“这画藏起来别叫外人看见,若你们掌柜的待你们不好了,便拿出两张来。” 绿浓郑重接过画,颔首道:“我明白。” “好了,我走了,”秋昙拍了拍绿浓的肩,转身便要上马车。 绿浓觉出不对,忙拉住秋昙的手肘,“要不进去喝杯茶再走吧?” “不必了,”秋昙冲绿浓一笑,便掀帘上了马车,微笑着抬手示意她回去。 “要保重啊,秋昙,”车帘放下的那一刻,绿浓也抬手挥了挥,而后站着街边,目送那马车迎朝阳而去…… 来到镇国将军府是半个时辰后了。 侯府的三辆马车停在府门前,秋昙下马车进了府,另两辆马车里的长随紧盯着府门口,始终不见人出来,也就百无聊赖地扔起了骰子。 两刻钟后,镇国将军府的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和两辆朱轮华盖车牵了出来,紧接着,一身大红骑装的安平县主携四个粉衣婢子出了府,先后上了两辆马车,又有四个长随上了后一辆马车,旁边还跟着二十多个护卫,一同随车前行。 侯府那几个长随探出头去看,没见着秋昙,便继续缩回车丢骰子,待安平县主那行人去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终于有人悟出不对,急道:“怎么姨奶奶还没出来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人立即丢下骰子,一窝蜂下了马车,跑过去问门房,请他进去通报,门房却笑道:“你们姨奶奶作丫鬟打扮,跟随我们县主上了马车,你们没瞧见?” “什么?怎么不早说?她们去哪儿了!” 门房双手对插在袖子里,没好气道:“自个儿不看人,还怪起旁人了,我们县主去湘州访亲,眼下只怕出了城了!” 几人一下慌了神,旺儿一拳打在掌心里,指挥其中三人出城去寻,自己和另外两个则驾车回府禀报。 正文 第358章 远行(二) 半个时辰后,消息传回平南侯府,先传到秦昭和秦淑云耳朵里,接着周氏便知道了。 周氏激动非常,她一面命钱妈妈派守财追踪秋昙,一面派人去告诉张嬷嬷,张嬷嬷得知此事,大惊失色,想到当初秦煜跪老太太求她留住秋昙,庇护秋昙的样子,也顾不得老太太的头疼症,立即禀报了老太太。 谁知老太太却淡定得很,仍不紧不慢舀着她的药汤往口里送,喝了几勺才道:“走了便走了吧,她迟早要走的,不过该寻还得寻。” 这话的意思能不能寻着人,随缘,不必苛求,只是做个样子给外人看,将来秦煜回来了好向他交代。 张嬷嬷会意,便没再管此事,由周氏派人去寻。 却说钱妈妈传周氏的令让守财赶紧去寻人,守财将钱妈妈拉到一边,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真要姨奶奶的命啊?这二爷回来要查出来,奴才这小命……” 前几日周氏便料到秋昙会出府,便命守财点几个可靠的人,等秋昙一出京便佯作山匪抢劫,把她杀了。 她之所以非杀秋昙不可,一则为给秦煜换药之事败露了,这是她的一大污点,只要秋昙在,她便觉自己的把柄叫人拿着,心里不舒坦,二则上回林氏在汀兰院前胡咧咧,说是她害秦煜坠马,这话秋昙听见了,甭管她信不信,还是杀了为好。 “钱妈妈,钱妈妈,您给个准话啊,不然奴才不好办,”守财道。 钱妈妈心存善念,想着人都走了还要人的命做什么,于是道:“你自己看着办,只要让夫人以为她死了就是了。” 守财明了她的意思,立即下去办差了。 他先是领着人去了镇国将军府,命门房将此事禀报给郡主。郡主听闻此事,气得恨骂安平县主,“我说她好好的去探她堂兄做什么,原是为这个,净给我惹祸!”骂完了便命人告诉守财,说县主往湘州去了,而后又点了十五名护卫快马加鞭出城寻人,因是县主把侯府的姨奶奶拐带出城的,她少不得去侯府向老太太告罪。 紧接着,守财等人便直出京城,往湘州方向去…… 然而,谁也不知安平县主并非去湘州,而是去景州,次日,二人便要从平津渡口上船往水路去。 江上烟波浩渺,货船来来去去,秋昙站在堤坝上,潮湿的冷风卷着她的长发,吹得她睁不开眼,她向安平县主蹲身一礼,道:“县主,您去景州,我去苏州,便在此别过吧!此番多谢您的照拂,他日有幸再遇,我给您做几件新奇的衣裳,不收银子,只给您一个人做。” 安平县主大气地摆摆手,“我缺那几个钱么?哈哈哈!”说罢将自己腰间一玉牌解下来递给她,秋昙接过一看,只见玉牌上雕着烈火图腾,与她当初给林良辅衣裳上绣的一模一样。 “是我把你带出来的,我便不能让你出事,这玉牌是我爹的信物,天下无人不识,你若有难,便拿这玉牌去官府,绝无人敢怠慢你!” 秋昙深谢安平县主,将玉牌佩在自己腰侧,又向她郑重一礼道:“祝县主早日寻见林良辅,若见了我们二爷,请千万别告诉他我出府了。” “明白,”安平县主拍了拍秋昙的肩,利索地向她一摆手,便转身往甲板上去,另外几个长随和丫鬟也立即跟上。 秋昙朝她摆手,目送客船远行……直到它缩成个小点,再看不见时,她才收回目光,跳上另一艘客船的甲板,前往苏州。 这是秋昙穿越到这个世界,头回出远门,像只挣脱樊笼的鸟儿,迫不及待拥抱自由的田地。 船开动后,她站在甲板上眺望远方,岸渐渐远了,灰蓝的天水相接,鱼儿好似在云中穿行,这是那四方窄小的院落里见不到的景色。 夜幕降临后,船头挂起红灯笼,然而这点亮怎么照得明这无边夜色,秋昙觉自己被这浩大的黑暗包裹住了,身边没有一个熟人,拂面的江风更湿冷了,秋昙油然而生出旅人之愁来,于是她回了自己的船舱。 在甲板上看倒不觉着,到了窄小的船舱,秋昙才恍觉船晃荡得厉害,船板下是激荡的水声,她扶着舱壁走过去,在矮床上坐下,不多时,觉肚子里一阵翻卷,捂着帕子又呕吐起来。 是晕船,还是……可千万别这时候给她搞出个孩子来,事业还没搞起来,她可不想当娘啊! 她不敢再深想了,只盼这船早日靠岸,她好请个大夫瞧瞧。 正文 第359章 远行(三) 七日后,秋昙所乘船顺着京杭大运河来到苏州,万狮渡口比平津渡口还要热闹,一大早便有三艘大货船在渡口卸货,另有几艘客船起航,秋昙所在的客船暂不能靠岸,她于是走到甲板上,远远眺望,只见船工和搬货郎如密密麻麻的蚂蚁,把食物分成小块搬去自己的巢穴。 终于要靠岸了,在江上飘荡了几日的秋昙心里有了着落。 一刻钟后客船在渡口停靠,秋昙下了船,立即雇上一辆马车前往苏州城内。 马车里,她掀开帘帷往外望,只见城中有两丈来宽的小河,直延伸到远处,河岸两边是集市,行人如织,商铺林立,繁华热闹不让京城,不过这江南水乡的屋子与京城的又不一样,更为矮小且密集,甚至这风水养出的人也不同,走在路上的姑娘各个肉皮儿细白,娇小玲珑,便是河边捣衣的妇人,也颇有几分颜色。 秋昙更笃定自己要在此处定居了。 不多时,马车在一钱庄前停下,秋昙下了车来,进钱庄存了三千两银子,自己身上还留下八百两,而后就近寻了一客栈落脚。因见此处民风比京城更为开放,行人中妙龄女子亦不少,秋昙便没作男儿装扮,径自入住了天字号客房。 收拾好自己后,她给客栈打杂的两吊钱,请他去请个郎中,不多时,便有一会灰白头发的青袍男子背着医箱过来叩门,喊了声:“进来,”便打下帘子,半躺在矮塌上。 那大夫放下医箱过来坐下,递过脉枕,秋昙从帐子里伸出手一只莹白玉手,搭在脉枕上。 大夫切脉,不过须臾,便起身向帘内人做了个揖道:“恭喜夫人,您有喜了!” 秋昙心中一惊,猛地坐起,“有喜,怎么会?大夫您不是诊错了吧?”秋昙说着,把手又送出去一分,“您再仔细切一切。” 那大夫捋着络腮胡子笑道:“夫人,您的脉象如珠滚玉盘,顺畅流利,正是喜脉,足有两个月了,若老朽连喜脉也能切错,怎么吃得了大夫这碗饭!”说着,他走到八仙桌旁,从医箱里拿了纸笔来写方子,一面道:“老朽给夫人开一贴安胎药,夫人照方子抓就是,切记不可神思劳累,也不可劳动身子。” 秋昙呆呆坐在塌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这具身体才十七岁未成年啊,自己都是个孩子就生孩子,身体不会出什么事吧?况且自己好不容易与秦煜斩断关系,要出来搞钱了,钱还没搞上,先怀了孩子,岂不拖累?她不想做单亲妈妈,也怕没有父亲的孩子受欺负,毕竟这是在古代。 秋昙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道:“不必开安胎药,开打胎药吧!” 那大夫手上一顿,一滴浓墨落在宣纸上,“夫人,落胎伤身,孩子也来之不易,请夫人三思。” “开吧开吧,”秋昙不耐道。 那大夫叹了口气,摇着头继续写了几味药,这才从医箱里拿出一小纸包,放在桌案上,“安胎药老朽已写好了,夫人要的打胎药,老朽也放在桌上了,请夫人慎重。” 秋昙打起帘子,起身穿了鞋,将预备好的两吊钱递给那大夫,道了声多谢便强行将他送出去了。 有些决定,要快刀斩乱麻,不然纠结来纠结去的,是害了自己。 于是她拿着那包药下去,命小二煎了。 再回来时,她忍不住轻抚自己平坦的小腹,做深呼吸。 她不能心软,绝不能心软!有了这孩子,跟侯府的干系还能斩断么?往后孩子大了问起谁是她的父亲,怎么回呢?学堂里有熊孩子欺负她没爹爹,她又如何保护她呢?她压根不知道如何做一个母亲啊! 不多时,一碗浓浓的汤药便端了进来,搁在八仙桌上。 秋昙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红褐色汤药,却如见了鬼,连连后退,直至挨着床脚“噗”的一声坐倒在床上。 那是个无辜的小生命,是她和秦煜的孩子啊!怎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呢?她轻柔地抚着自己的肚子,心中忽油然而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慈爱,她又想着:还是留下吧,不就是生孩子么?她有银子,多请几个仆从照顾自己,又不会怎样,她可以兼顾孩子和生意,便是将来孩子长大上了学堂,有人欺负她,她也不怕,她会教孩子保护自己,会提着棍子亲自去保护她的孩子,对的,什么也不必怕,人生总会有些坎坷艰难,总要一步步走过去啊! 秋昙豁然开朗,她做了另一个决定,这便起身上前,端起那碗落胎药泼在紫釉花盆里,旋即拿了那张方子出门,亲自去药房抓药。 十月初的风已有些寒意,扑在面上如细碎的冰碴子刺着脸,然而温煦的日光照在身上,又暖意融融,她看着街边路过的孩子,都禁不住多看两眼,觉他们实在可爱,不仅他们可爱,周围的一切都十分可爱。 …… 在客栈住了六七日,秋昙白日往各处去看宅子和铺面,终于在天水巷中看中一处三进的小宅院,付了银子签了契书,次日便搬进去住并添置了东西,而后便是物色临街商铺、从人牙子那儿买丫鬟,招伙计,用当初开芙蓉斋的经验在苏州如法炮制,弄出来一个富锦阁。 眼见着到了十一月中旬,秋昙请算命先生算了个吉祥日子。 富锦阁将于月底开张,还有十来日,她终于不再独自一个人东奔西跑,而是安心地在家里养胎。 三个月,胎像已稳,她时常于午时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抚着自己的肚子,跟孩子说话,说她小时候皮,希望孩子不要跟她一样,有时说到秦煜,她欲言又止,那个人,她已经很久没想起来了,而一旦想起来,便心痛如绞。 “夫人回屋吧,今儿日头虽好,风却也大,当心着凉,”一着赭红色菊纹长袍的妇人捧着大红羽纱面披风走过来,为秋昙披上。 这妇人称黄妈妈,是秋昙的隔壁邻居,生养了三个孩子,对养胎坐月子等很有自己的一套,四十来岁模样,大脸盘子圆眼睛,笑起来双眼眯成月牙儿,身子胖乎乎,行动却敏捷,看着很讨喜。 秋昙拉了拉披风,笑道:“不碍事,我就想吹吹风,屋里太闷了。” “夫人,”黄妈妈拖了张矮杌子过来,在秋昙身边坐下,搓着手,欲言又止道:“您的肚子一日大似一日,没个男人在身边可不成啊。” 正文 第360章 远行(四) “要男人做什么,男人又不能生孩子,还得我自个儿来,”秋昙笑了笑。 这一句倒说得黄妈妈没可言答了,她干笑两声,道:“这话在理,我倒是有男人,净添乱了,只要自己心里那关过得去,没有男人一样生养。” 秋昙颔首,望向天上那轮明日,想着秦煜若知道她怀孕了,不知多高兴呢! 正忖着,忽见小丫头磨儿从门口小跑进来,指着外头道:“夫人夫人,您去瞧瞧,有个小姐穿着跟咱们铺子一模一样的成衣在街上骑马呢!” 一模一样的成衣? 她的铺子还没开张啊! 秋昙于是立即起身走出去看,黄妈妈等人也忙跟上…… 几人来到官道旁,果然看见一着新奇骑装的女子骑着匹枣红色的小马驹,在道上缓缓地行,那女子冷艳高贵,神色倨傲,似乎故意在向众人展示她的衣裳。 果然行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有摇头的,也有交头接耳笑话的。 “孙家小姐的喜好果然不同凡响,这样丑的衣裳也穿出来显摆。” “方才我听两个小姐说是她爹领她去京城做的新衣,六七十两银子一身呢,六七十两啊,够寻常人家几年的嚼用了。” “诶,我倒觉着这衣裳好看,京城哪家铺子,我也要去做一身。” …… 秋昙见此情形,心道自己在京城的努力果然没有白费,这不铺子将要开张,就有个现成的苏州首富家的小姐来做代言人么? 正忖着,忽见对面的米面铺子前,立着十几个短衣长裤小厮打扮的男子,秋昙定睛一看,领头的正是守财,这人是平南侯府外院的长随,她打过两回照面。 “回去了,”秋昙低低唤了声,立即挤出人群,低着头快步往巷子里去…… 然而她这一回头,恰好引起对面的警觉。守财眼尖,一眼认出秋昙,禁不住轻声骂了句:“他妈的,寻了一个半月,可算寻找了!”说着,一抬手,领了身后十多个人跟上去,穿过长长的巷道,最后在秋昙的新宅面前止住步子。 “姨奶奶,”守财朝秋昙作揖,“可叫小的们好找啊!” 秋昙深吸一口气,回头扫了眼那一排十几个男子,“没想到你们还是寻来了,既如此,那便进来喝口茶吧。” 她想着,兴许破点财能打发走他们。 一旁的黄妈妈和几个丫鬟都是小门户的,哪见过这阵仗,都吓得呆了,想着是否要去报官,又听为首那男子喊秋昙姨奶奶,便猜到秋昙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妾,心想怨不得挺着个大肚子在外头独自生孩子呢!怕不是叫主母赶出来了,又或是……唉,横竖不是她们惹得起的。 “磨儿,还愣着做甚?客人来了,快去泡茶呀!”黄妈妈斥道。 那小丫鬟猛然回神,哦了声,立即回身进了门。 接着,黄妈妈扶着秋昙进屋,守财跟后头进来,另外十几个长随则留在了院外。 秋昙进去里间,在罗汉塌上坐了,守财则低着头立在外间,并不敢造次。 待茶上来了,秋昙命黄妈妈等人退下,而后端起茶盏来轻抚杯沿,开门见山:“我不想回去,要多少银子才能封你们的口,报个数吧。” 正文 第361章 做生意(一) 冬月最后一日,正是富锦阁开张的日子,一大清早秋昙便起身,梳洗装扮好,用过早饭便往铺子里去了。 冬日严寒,秋昙手上捂着一鎏银八角镂空手炉,身披大红羽纱面白狐里披风,却仍觉冷风嗖嗖灌进衣裳里,便索性将兜帽也戴上了。路过绿沙河时,她见河面上结了层薄冰,一片小舟孤零零泊在岸边,岸上蹲着七八个扎头巾的妇人,正盥洗衣裳,而道旁的包子铺前则热气腾腾,伙计们搓着手大声吆喝:“买包子咯,新鲜出炉的包子!” 如此行了一刻钟,秋昙到了富锦阁,铺子里十多个裁缝绣娘伙计等都到了,正在摆蜡像,秋昙进门,众人便都停下手里的活儿向她问安称掌柜的。 秋昙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干活儿。 伙计们那十二件成衣都套在了蜡像身上,十分妥帖,如此客人们便可更直观地看到这些衣裳穿在人身上是怎么样,门前也摆了两尊蜡像,傍边还立着十多个大花篮,花篮用竹蔑编织,里头放着五颜六色的绢花,凡路过的行人,见此景象都免不了多看两眼。 渐渐的,日头挣脱出来了,河上的薄冰融化,道上行人渐渐密集,富锦阁趁此时点了一串长鞭炮,噼里啪啦的,小六灯梯将覆在匾额上的红绸揭开,露出书“富锦阁”三个鎏金大字的牌匾,如此,富锦阁便开张了! 然而,鞭炮声过后,一切又归于沉寂,虽每个路过的行人都会多看两眼这铺子,却没一个人进来。 伙计们也由先头的斗志昂扬,渐渐百无聊赖,到后头索性坐在柜台后发愣。 负责打杂和招待客人的小六撑着脑袋,懒懒道:“掌柜的,咱们铺子里的成衣太新奇,把客人们吓得不敢进来了!” “我倒觉着这衣裳挺好看,就是咱们铺子开张该弄个噱头招揽客人,譬如对面那米铺,开张那日只要进门的都送两个鸡蛋或一斤米面。” “咱们是裁缝铺,自然不能送米面,不如每件衣裳都打个折扣?” 众人七嘴八舌地出主意,秋昙却道:“不必弄这些噱头,为了几个鸡蛋一斤米面或一点折扣的人,不是咱们铺子的客人,引来了也没用,富锦阁做的衣裳新奇独特,价又高,一件算下来大约五十两银子,只有那些富家小姐买得起,她们会为一点儿折扣特地到这儿来做衣裳么?她们光顾这儿,只为了一个,就是这些衣裳够新奇,她们喜欢,所以热闹不热闹不打紧,那都是虚的。” 话音才落,便见门口停了两顶小轿,接着,四位妙龄小姐掀帘而出,说笑着往铺子里来了。 几个伙计立刻打起精神,走出柜台上前招呼,“给几位小姐纳福,来看衣裳啊?” 那四人却不搭理伙计,只顾着说她们自己的话。 “你瞧瞧,我说的不错吧?就说我看见一成衣铺里的衣裳跟孙金玲那身一样,看,就是这身!”其中一紫衣小姐来到蜡像前,将那身大红胡服骑装的衣摆拉起来给同行之人看,“你摸摸。” “哎呀,还真是,不仅这一件,其余的几件也都新奇,市面上没见过这样的衣裳,诶,这是什么?”一粉衣小姐抚了抚蜡像的脑袋,笑道:“原是蜡像,亏她们想得出来!” 两个伙计陪笑着上前介绍成衣,又道:“前些日子孙小姐身上穿的那件,在这几件面前也要逊色许多呢!”几位小姐听了十分满意,便跟随他们进里屋去量尺码,而后每人各挑了两件命裁缝裁制。 接着,她们便开始问价,听说那骑装才四十五两,或五十两,其中两位小姐便不乐意了,对伙计道:“孙家小姐在京城做的骑装六十五两,我们的比她的还好,价却更低,说出去我们多没脸面,你把价提起来,每件六十五两,我就做!” 伙计们连同秋昙在内,都惊得里焦外嫩,果然女人攀比起来没有道理可讲。 于是秋昙上前,笑呵呵回道:“几位小姐果然阔气,我们这就提价,往后再有新奇的样式,也都先尽着几位小姐,只是可否告知我您们府上是……” “连我你也不知道,你怕不是扬州人吧?” “我家里做蚕丝生意的,整个苏州城的蚕丝有半数都是我家供应的,你自个儿去打听打听我是谁!” “我家是……” 几人付了银子,又傲慢地说了住处。 秋昙陪笑着,命账房一一记下,并允诺衣裳做好后会派人亲自送上门。 四位小姐十分满意,这便说笑着走出铺子,“不就是件衣裳,有什么可显摆的,半月后的马球场上我们也把衣裳穿出去,绝不能让孙金铃一个人出风头!” “就是!” 待人走远,铺子里众人都深深吐了口气。 她们还以为今日没生意了,没想到来了几位阔小姐,每人花一百三十两,四人便花了五百二十两,除去成本净赚至少四百两,就这一会儿功夫,几个人的生意,就是苏州最大的染织坊两日的利润,一时众人的干劲更足了。 不多时,又有些妇人小姐陆续进来,有的只是看看衣裳,有的问了价钱,却再无一人要做成衣。 到了黄昏时分,伙计们的热情渐消下去。 秋昙因怕身子劳累,早去内室坐着了,再出来时,便见一着粗布麻衣的妇人走进铺子,东看看西逛逛。 几个伙计见她的穿着便知买不起,于是瘫坐在椅子上不去招呼,直到这妇人伸手摸了摸蜡像穿的衣裳,小六立即跳起来喝止:“当心把衣裳碰脏了弄坏了!” 那妇人吓了一跳,忙讪讪收回手,向小六连声致歉,“对不住,对不住,我不知道这儿的衣裳不能摸的。” “能摸,谁说不能摸,”秋昙大步走出来,横了小六一眼,旋即冲那妇人微微笑道:“衣裳都能摸,只要您当心别碰坏了,”秋昙说着,拉着那妇人的手去摸料子。 那妇人却收回手,不敢再碰,向秋昙连道了三声:“对不住,我不知道这儿的衣裳不能摸,”而后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正文 第362章 做生意(二) 客人走后,秋昙便将小六拉到后堂批评了一番。 当日打烊后,秋昙请所有伙计去酒楼吃了一顿,席上,她告诫众人:“虽然咱们的铺子是为富家小姐们开的,可寒酸些的客人进门,你们也得像待那些小姐一样恭恭敬敬,切不能把人看低,不然有吃亏的时候!” 一桌人都默默低下了头,齐声应是。 “第二宗,咱们经营铺子讲究小而美,专而精,一百个客人中只要有一个客人愿意光顾富锦阁,咱们的铺子便能在苏州立住脚,近来我身子不便,幸好客人也不多,铺子便交给你们管了,你们千万不可学米铺那样送米送面,咱们是裁缝铺,要紧的是把衣裳缝制好,缝好了衣裳,客人们才满意,才会再来光顾,这不是几斤米面可比的,譬如方才那几位小姐,还非要咱们提价呢,她们不差这几两银子。” 众人都觉有礼,又齐声应是。 “最后,便是将所有来咱们铺子做过衣裳的小姐们的名字、住处和每回做了什么衣裳都登记好,甚至她们有什么喜好,什么脾性也要摸透了,这都是咱们的客户,逢年过节我们要送礼问候,维护好和她们的关系,至于你们怎么分配任务,谁记,每人记几个,你们自己商量着办,若铺子里的生意日渐好起来,我还会给你们涨工钱,这话不是说说,我向来说到做到!”秋昙又道。 阖桌人听了,都十分欢喜,自然应下。 接下来的三日,秋昙都在铺子里看着,生意确实冷清,每日只有四五个小姐过来做衣裳,然客人虽少,赚的银子却不少,秋昙已很是知足了。 不过她还有许多奇思妙想,除文胸外,她另外设计了七八件现代的情趣内衣,都已经做好,却因光顾富锦阁的都是未出嫁的小姐,不好推销。 她想着,自己的创意不能浪费,该把文胸和内衣推销到合适的地方。 当初在京城,她之所以能毫发无损地进去揽月阁,是因赵文贤的引荐,如今在苏州,人生地不熟,怕是文胸没推销出去,先被青楼的护院打出去了,思来想去,还是扮上男装混进去好些。 于是两日后,秋昙买来合身的男子穿的石青色流云暗纹箭袖,并贴上胡子,背着一小包袱大摇大摆地进了苏州第三大青楼——丽春院。 自然的,从进门到见到老鸨,她脸上多了五六个唇印,同老鸨丽娘说话时,还有姑娘凑上来拉她的手肘。 “公子好面生啊,是头回来吧?”老鸨是个颇有姿色的妇人,柔软的腰肢倚着栏杆,似笑非笑地望向秋昙,眼波流转,媚态横生。 “确实头回来,想挑个喜欢的姑娘陪我喝杯酒,妈妈可能把姑娘们叫出来我挑一挑?”秋昙抚了抚自己的八字胡,故作老练道。 丽娘笑了,“公子头回来,我自要好好招待,我们丽春院环肥燕瘦,无一不有,保管有你喜欢的,公子楼上请。” 秋昙这便举步上楼…… 老鸨跟在秋昙身后,已将她打量了个透,看衣裳材质和举止气度,便已猜到秋昙身家不够,玩不起大的,不过见她手上挎着个包袱,老鸨又怀疑包袱里有好东西,便附耳对身边的老妈妈道:“去把听琴、揽月、漱雪等人叫来。”这些是丽春院中等姿色的姑娘。 那妈妈应是,立即上去喊人了。 不多时,秋昙由丽娘引着,进了二楼一间雅间,这雅间极阔大,中间一黄花梨木雕富贵花开的大圆盘,可转动,圆盘上有一架紫檀木四扇绣嫦娥奔月的屏风,屏风后横着一把古琴,圆盘下围着它摆了一圈的玫瑰椅,丽娘示意秋昙在玫瑰椅上坐,秋昙谢了坐。 立时,便有六个容色清秀,衣着清凉的姑娘进屋,站上圆盘,任秋昙挑选。 秋昙却解开包袱,将里头的三身文胸和内裤拿出来,起身上前分发给其中三个姑娘,道:“穿着这个来我瞧瞧。” 三人接过秋昙递来的东西,面面相觑。 老鸨也呆了呆,心道这是什么东西,可她很见过世面,知道这些公子哥儿们玩儿得花,各个各的癖好,便颔了颔首,示意姑娘们去换上。 接着,三人在圆盘后更大的一八扇镂雕八仙过海的屏风后换衣裳,秋昙怕几人不知怎么穿,甚至简要给她们示范了一示范。 四个妙龄少女穿着或红或紫或橙色的比基尼,外头再罩了件薄如蝉翼的纱衣,颤抖着走出来,一时间,众人都惊呆了!没想到这古怪的衣裳穿在身上,竟别有一番韵味。 “各个都是美人儿,快别冻着,回去换上原来的衣裳吧,”秋昙摆了摆手,旋即又从包袱里拿出两样情趣内衣——女仆装和制服,给了另外两个姑娘,命她们去换上…… 待这两人再出来时,饶是丽娘这样见惯场面的,也惊得瞪大眼。 论会玩儿,还是眼前这公子会玩儿,不知从哪里得来这几件装束,穿在身上那真真是…… 丽娘是个欢场老手,自然知道男人们喜欢什么,她想着若丽春院里所有姑娘都穿上这衣裳,不怕客人不流连忘返。 于是她凑过去,用帕子挡着口轻声问秋昙:“这位公子,您这些衣裳是自个儿府里丫鬟缝制的呢,还是外头裁缝做的?” 秋昙笑说:“我的裁缝铺就是做这个的,这些衣裳,您喜欢?” 丽娘眼珠子一转,立时明白秋昙的真正来意了,她呵呵笑了两声,对众人道:“你们都退下。” 几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姑娘立刻拾起原先的衣裳来穿上,快步走出屋子,把门也带上了。 丽娘笑意温柔,直望着秋昙,“公子是来做生意的吧?” “那您想不想同我做生意呢?”秋昙抚了抚自己的八字胡。 正文 第363章 来信 丽娘自然是想同秋昙做生意的,她拿起一件文胸细看样式和裁剪,又用手去揉面料,笑问秋昙是哪家裁缝铺的。 秋昙并不想告诉她自己是哪一家,因着富锦阁往来多富家小姐,若有一日来了个青楼的老鸨,怕将来客人们都不愿光顾她的铺子了,这就像高级定制一样,要将格调提上去。于是她没透露她的铺子在何处,而是说自己会把衣裳送过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就成。 丽娘隐约明白秋昙的担忧,便也没逼问,当即答应,并以五两银子的价格定了一百套内衣,和另外两种情趣内衣,共计一千五百两,她先给了订金二百两,并与秋昙签了契书,并且告诫道:“你暂且别把这衣裳卖给怡红院、静月轩,若我的丽春院生意有起色,我另外再付你银子。” 秋昙道了声明白,甚至悄悄给丽娘出主意,“我铺子里除了这几样,还有旁的,到时再给你拿几身来看看,你让姑娘们穿着这些衣裳就在这儿,”秋昙指了指那会转的圆盘,道:“跳个舞或走一走,叫那些下贱男人们都看花眼才有意思呢,要馋着他们的眼,还不许他们吃到口里,那就更有意思了!” 丽娘嗤的一声笑出来,帕子往秋昙脸上轻轻一甩,带起一阵香风,“果然你们男人更……”话音未落,瞧见秋昙的耳洞,更咯咯笑起来。 于是,秋昙轻易谈成了一笔生意,次日她便去裁缝铺,命众人加紧赶制内衣。 …… 眼见着到了腊月初八,该喝腊八粥的日子。 襄州城内的军营中,士兵们正在领粥,粥菜的腾腾热气混着大老粗们说话时吐出的白气,连溅出的唾沫都在日头下发出五彩的光,身上挂彩的伤员都举着碗来排队,要吃的就是这份热闹。 然而秦煜所在的屋子却冷清得如同冰窖,原先南下好容易晒黑的肉皮儿也都白回来了,他坐在沙盘前,手上挪动着泥胎塑的兵卒,在各关隘布兵排阵。 他们领着大军来援时,景州和贺州已经失守,经过这几个月的攻坚,贺州已收复,狄军惨败,大庆的军队也损失惨重,两方都在养精蓄锐等待着下一次进攻。 “二爷,您歇会儿吧,”守诚将手里那碗腊八粥递上去。 秦煜却连瞧也不瞧一眼,只蹙着眉专注自己手上的事儿。 “对了,”守诚忽想起什么,从腰间掏出一封信笺递给秦煜,“这是京城寄来的信,二爷要看看么?还挺沉的。” 秦煜蓦地偏过头,瞅了眼那封信,心中波澜顿起。 离开京城后,每一夜他会梦见秋昙,半夜惊醒,披衣起身给她写信,自然那信一封也没寄出去,他想着,兴许秋昙与他心有灵犀,也写了封信给他,然而他又分明知道,秋昙不会给他写信,这更可能是府里寄来告诉他秋昙已逃出京城的。 他看着那信,不敢接。 “二爷不看么?”守诚诧异道。 “搁这儿吧,”秦煜点了点沙盘,目光重新落在沙盘上。 守诚便将信笺放下,不知怎的,信笺磕碰了下泥胎塑的兵卒,发出一声“当”的脆响,秦煜猛地看向那封信,立即拿起来拆开,往手里一倒,果然是他那枚墨玉麒麟佩。 当初在安庆府时,他设法抢了秋昙的全部家当,那日她不是去当铺将这玉佩当了么?怎么还在呢? 他迫不及待拆开信笺,展开信来看,目光只一扫,便愣住了,他睁大眼睛,细细检视过那四个字——坠崖身死,他怀疑自己看错了,最后看着看着,几乎认不得这几个字了。 “二爷,二爷?”守诚见秦煜忽的僵住,死过去了一样,忙拍打他的背,“二爷您醒醒,您醒醒!” 秦煜仍是木木的,话也说不出,眼珠子也不转了。 守诚吓个半死,抽出那信一看,也如五雷轰顶般,眼泪唰的就下来了。 “二爷,来人啊,请军医!”守诚大喊。 …… 不多时,军医请来了,那人在秦煜背上重重一拍,他吐出一口鲜血便醒了来,他呆呆的,问守诚:“信呢?” 守诚将信递给他,他颤抖着接过来一看,那四个字就是那四个字,并未变成旁的字。 颤意从骨头缝里渗出来,浑身无一处不抖,然眼泪却流不出来。 守诚急得问:“大夫,这怎么样啊,我们二爷怎么样了?” “不过痰迷心窍,吐出那口血便好了,他……”军医看了眼秦煜,道:“让他一人静一静吧!”说罢背起医箱大步走了出去。 “二爷,您要保重自己啊!”守诚跪在秦煜面前。 秦煜紧紧握着拳头,浑身禁不住颤抖,无论如何也克制不住。 这时,毡帘掀开,平南侯大步走进来,关切道:“怎么了?请军医做什么?” 守诚这便起身,从秦煜手里拿过那封信,双手呈给平南侯,平南侯接过扫了眼,再看秦煜那模样,面色少有的柔和下来。 当年他得知秦煜他母亲难产雪崩而亡时,也是如此。 然而做父亲的不知该如何安慰儿子,便只有一句:“这世上没什么事过不去的。” “我要回京,”秦煜忽的抬眼,直直望着平南侯,眼中血丝密布。 “回京?”平南侯面有怒色,“是儿女私情要紧还是家国大事要紧?那丫鬟是坠崖而亡,想是一个多月之前的事了,尸首怕早叫狼狗叼走了,你回去还能见着什么?” 秦煜一想到那情景,便觉心被掏出来一般,他痛得捂住胸口,沙哑着声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平南侯说罢,大步走了出去…… 屋外,端着碗嗦粥的汉子们围坐着,说起父母,说起建功立业,又说起了女人,“老子要有命活着回去,就去给我家秀儿提亲,她爹要不答应,我就抢也把人抢过来,去他妈的!” “你小子就是个怂包,只会动嘴皮子!” “哈哈哈……” 秦煜窝在屋里三日,不吃不喝不见人,三日后他便像没事人一样,继续同几位将军谈用兵和埋伏。 正文 第364章 思念 眼见着到了腊月中,秋昙已孕四月,渐渐显怀,也不再呕吐了,只是常觉腰酸背痛,她很少再去铺子里,几乎整日在自家院子里坐卧走动、晒太阳,安心养胎。 今儿天气阴沉沉的,用早饭时秋昙听见头顶的瓦楞上一阵哔哔啵啵,料外头在下雪粒子,这时黄妈妈端着炭盆进来,放在秋昙脚边,道:“夫人今儿别出门了,看样子要下雪呢,不过往年雪下得都不大,只是风冷。” 秋昙颔首,搁下筷子抚着肚子道:“妈妈,就要年底了,我近来腰酸,不能去铺子里张罗,过几日你替我选个地方,请铺子里的伙计们吃一顿,他们今年辛苦了。” “夫人安心,我定给你办得妥妥的,”黄妈妈说着,用火箸拨旺了炭火,起身道:“我方才听巷子口下象棋的铁拐张说,狄军又攻陷了两座城,怕是年后会有好些难民过来咱们这儿。” 秋昙大惊,声调不由自主拔高了,“又攻下两座城,怎么会?京城不是派了援兵过去么?他们说的可属实?” 黄妈妈嗐了声,“铁拐张是个百事通,我们都是从他那儿听消息,至于真假就不晓得了,南边打仗,什么消息都有,谁知道哪个真哪个假。” 秋昙哦了声,轻抚自己跳得狂乱的心,自言自语道:“应当是假的吧,应当是假的,”她在心里默默祈祷秦煜千万不要出事。 因这传言,一整日她都恹恹的。 当夜,她睁着大眼躺在床上,难以入眠,眼前总是秦煜的样子。 她想着,秦煜腿脚不便,上战场得守诚推着,万一守诚出了什么事,他自己转轮椅怎么跑得快呢?可转念一想,又觉自己忧思过甚,秦煜又不是小兵小卒,不必上前冲锋,要出事也轮不上他啊! 在这样一遍又一遍的担忧和否定中,她终于累得睡了过去。 梦里的事更纷杂,一会儿是在平南侯府,秦煜的腿好了,一身新郎官打扮,大步走到正堂去跟新娘子拜堂;一会儿是在战场上,秦煜坐在一架战车上,神色冷峻,运筹帷幄;一会儿是在这屋里,秦煜抱着她大哭,问她摔着哪儿了,疼不疼?还把那枚墨玉麒麟配系在她腰间,说给了她的东西,就要永远戴在身上。 可一睁开眼,所有的景象都不见了,秋昙怅然若失,泪水顺着眼角缓缓滑落,粘湿绣枕。 此刻,她非常非常想念他,自离开京城以来,她头回这样想念他,想到心里发酸揪疼。她以为自己开始了新生活,会洒脱地丢掉过去的一切,然而她的心由不得她。 她想着,若自己当初死缠烂打留下他,不许他随军南下,他或许会答应吧,而她会在京城栖身,继续做她的小生意,有时秦煜会来看她,他们便一起用个午饭,这样恬静的小日子不好么? 其实,只要不在侯府那牢笼里,只要秦煜一心一意待她,她愿做他的外室,她愿意不要名分的,她忽而觉着自己执着的一切根本无关紧要,有什么比与相爱之人厮守更要紧呢?若秦煜在战场上出了事,这个世上便永远也没有那个人了,光是想想,便觉接下来的日子毫无意义。 然而,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下一刻她又清醒了,还是逃出来自由自在的好,京城也不过是个比平南侯府更大的樊笼,自己将始终在秦煜的掌控之下。 正文 第365章 误喝酒 这回秋昙径自去了丽春院后门,她给看门的小厮两吊钱,那小厮便颠颠地去禀报了。 接着,秋昙被迎了进去,在后院一间客房,向丽娘展示了文胸和情趣内衣,除却她上回带来的几样,还有新款,丽娘一一看过,甚是满意,立即付了尾款一千二百两,另花银子买下了她带来的所有新款内衣。 秋昙拿了银票,也十分欢喜,说了几句祝她生意兴隆的话便要起身告辞,然丽娘却拉住她问:“上回你不是说,要让姑娘们穿上你做的衣裳在人前展示么?怎么个展示法儿你同我说说。” 秋昙歪着头忖了忖,笑道:“要走得好看,还得穿上高跟鞋,你把你们院里所有姑娘的鞋子给我一双,我照着尺码每人做一双,到时拿过来,至于怎么展示得好看嘛,你把人交给我调教两日,她们便会了。” “这……”丽娘捏着自己的翡翠滴珠耳坠子,低头干笑两声,“她们什么样的鞋子都有,就不必再买了吧?” “妈妈,”秋昙双手抱胸,故意拿起腔调,“要做就做全套,今儿出几个银子,明儿便能赚更多回来,这道理妈妈不知道么?您比我这乡巴佬见的世面可多了去,来这儿找姑娘的,哪个缺银子,哪个没见过漂亮姑娘,他们要的是新奇刺激,您就给他们新奇刺激,便能从他们口袋里掏银子,您不舍得下本钱,便套不住这群欢场老手,您说是不是?” 丽娘听她这番话,到底心动了,垂眸忖会儿她便答应再向秋昙订一百双高跟鞋。 于是七日之后,五十双木梆底子,颇具现代特色的高跟凉鞋送到了丽春院。 丽娘让每个姑娘下来领鞋,见她们将这新奇的凉鞋穿上,露出性感的脚脖和可爱的脚指头,便知道这宗买卖不亏。 寻常姑娘们穿的丝履从不会把脚面露出来,然公子哥们最爱偷窥姑娘们的脚,有了这高跟鞋,他们不用偷窥,可正大光明地看,岂有不好的? 丽娘啧了几声,着实地夸赞了秋昙一番,说她既懂男人,又懂女人,甚至道:“要不你留在我们丽春院,专帮我调教姑娘得了。” 秋昙正抿着茶,听见这句,一口茶险些没喷出来。 “您说什么?”秋昙盖上杯盖,将茶盏搁在螺钿小桌上,道:“您能开得起我的工钱么?”言下之意便是她开裁缝铺赚得更多。 丽娘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也觉自己说得急了,忙岔开话道:“那你先前答应替我调教两日,这话总没错吧?” 秋昙自悔当初心直口快,卖个衣裳还另赠服务,不过做生意讲究诚信,便也不得不应下,她道:“好,那我便为你调教两日。” 于是,白日没客人时,秋昙便女扮男装,在丽春院前厅教五十多个姑娘穿高跟鞋,走猫步。 她发觉这些姑娘漂亮是漂亮,悟性也算高,学穿了两日高跟鞋,走路便很顺畅了,只是风月场上浸淫多年,走起路来搔首弄姿,讨好男人,十分无趣。 秋昙便根据各人的长相身材特征,教她们扮良家、演单纯、故作清高或像猫一样狡黠,加上她们惯会伺候男人,秋昙只稍一点拨,她们便可融会贯通,大约五六日的功夫便调理好了。 而后,她又将如何布置厅堂和灯光等事宜同丽娘商讨了,丽娘全按她的办,甚至为答谢她,特地请她去对面酒楼用午饭,秋昙只是来谈生意,并不想与青楼老鸨有过多纠缠,便推辞了。 丽娘却邀请再三,秋昙盛情难却,只好应了,不过不去酒楼,就在丽春院后院吃一顿便饭罢了。 饭桌上,丽娘委婉地请秋昙莫将衣裳卖给另外两家青楼,并允诺赚了银子会给她分一份,秋昙应了,她也没想把生意做大,不过赚钱过日子而已。 丽娘见她答应,甚是欢喜,亲自把盏。 秋昙不住推辞,说自己喝不得酒,推辞间,忽望见楼梯拐角处晃过一架轮椅,立时她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指着那处问丽娘,“那是谁?” “是我们这儿的管事,怎么?”丽娘将一杯酒递给秋昙。 秋昙愣愣看了好一会儿,见轮椅上坐着的身子肥滚滚的,眼中的光倏地湮灭了,她自嘲一笑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位故人,”说着,接过丽娘递过来的酒,一口灌下…… 烈酒下肚,她才恍觉自己喝了什么。 她可是个孕妇啊! “不好,我想起家中还有要事,须得先走一步,”秋昙说罢,立即放下酒杯往后门处去,丽娘上前拦也拦不住。 接着,秋昙便坐上自己的马车往家赶,一路上她都心惊胆颤地抚着肚子,自责自己怎会如此不小心喝酒呢?她就要做妈妈了呀!喝了酒该不会流产吧?越想越怕,几乎要哭出来了。 终于到达自家门前,她小心翼翼下了马车,急急去拍门,门从里拉开了,秋昙见着磨儿,立即吩咐:“快快快,快去请大夫!” 磨儿见秋昙如此神色,以为出了大事,飞也似的跑出门去。 接着,黄妈妈从灶房迎出来,问秋昙怎的了,秋昙急得快哭了,上前拉住黄妈妈的手,“妈妈,怎么办,我方才喝了一杯酒,我记得你说过怀孕时不能喝酒的,喝了酒孩子会不会出事啊?” 在面对外人时伶牙俐齿,生意场上运筹帷幄的秋昙,当变成一个母亲时,便手忙脚乱了。 黄妈妈拍拍她的手,稳住她道:“一杯酒不打紧的,夫人您别怕。” “真的不打紧么?”秋昙殷切望着她。 “不打紧,夫人放宽心,”黄妈妈一面扶着秋昙往屋里走,一面道:“除非喝了许多,.不然便无碍,我怀我家大郎时就吃过,还吃了两杯呢,不一样好好的?” 听罢这番话,秋昙深吁了口气,抚着微微隆起的肚子轻声对孩子道:“是我太不小心,对不起了。” 她实在太笨拙,还不知道怎么做一个母亲。 正文 第366章 新年 秋昙由黄妈妈搀着回了屋,托着肚子小心翼翼在床上躺了,黄妈妈放下帐子,这时大夫过来了,她便向大夫说明前情,后退至一边。 大夫上前把脉,说并无大碍,“只是夫人脉象细弱,气血不足,须得开些养气活血的方子吃着,再辅佐以艾叶沐足,如此两个月便能好了。” “有劳大夫,”黄妈妈说着,请大夫到外间去开方子。 秋昙听如此说,一颗心才算放回肚子里。 接下来几日,秋昙便安心在家养胎。闲时给未出世的孩子绣绣肚兜,做做小衣裳,或出屋在院子里走走晒太阳,看黄妈妈她们贴对联,挂大红灯笼。 隔壁院墙内的一株红梅伸入秋昙所在院子,磨儿见了喜欢,便搬了架梯子过去,折下两支红梅,一支插在秋昙屋里的梅瓶里,一支自己拿着玩儿。其余四个小奴婢则在厨房忙活,预备苏州特色七件子、八宝饭、熏鱼、白斩鸡等年菜。 秋昙静静坐在旁边看,感叹这样的日子真好啊! 只是,真正到了除夕那日,便是另一番景象了。 黄妈妈是隔壁邻居,并非秋昙买来的奴仆,是而这日她在自家忙活,同自家的儿子儿媳乐呵,她还邀秋昙去她家过年,可秋昙想着,人家一家人其乐融融,她过去算什么呢?便回绝了。 黄妈妈可怜她没亲人在身边,让孙儿端了两碗热腾腾的饺子给她送去。 当夜,秋昙一人对着满桌的菜,没丁点胃口,便让磨儿等几个小丫鬟上桌,“你们也来吃,我一个人吃没意思。” 几个小奴婢跟了秋昙几个月,知道她不拘小节,便也不客气,围桌坐了。 外头响起一阵鞭炮声,还有对面小孩子们嘻嘻哈哈的玩闹声,磨儿怕秋昙寂寞,起身道:“吃年夜饭钱要放鞭炮的,奴婢险些忘了,”说着,从矮几上那紫铜香炉中抽出一只香,跑了出去…… 不多时,院里果然响起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在这清冷的热闹中,秋昙同几个小丫鬟一起用了年夜饭。 饭后,她赏了她们每人两吊钱,命她们自去玩耍,她自己则洗漱好,回屋在床上躺了。 外头的鞭炮声此起彼伏,黑夜被焰火照亮了,一瞬又黯下去,在这明灭不定的火光中,秋昙不由自主想起秦煜,也不知他今晚怎么过的,又是同谁在一处。 这时,她感觉自己肚子里有什么动了下,立即一手覆在肚子上,果然在动,这就是胎动么? 她惊喜万分,双手都按上去,那种来自身体深处的微弱跳动令她欣喜若狂,她突然觉着这个年夜也不是那么寂寞,至少还有孩子陪着。 她甚至开始畅想孩子出生之后的事,她会向黄妈妈学习如何给孩子洗澡,换尿布,喂奶,会教她用筷子、走路,孩子也会用奶声奶气的声儿喊她娘亲。 在孩子六七岁时,她会把他送去学堂,若是个姑娘便请先生在家里教她习字,也不能总叫她看书识字,要领她出去,跟巷子里别家的小孩一块儿玩儿,丢手绢呀,藏猫猫呀,哎呀,若被欺负了怎办?若外人编排她是个没爹的野孩子怎办? 秋昙愈想愈难受,仿佛看见一个小女孩儿哭唧唧给她说:“娘,他们都有爹爹,为什么我没有呢?” 思来想去,她决定给肚子里的孩子安排个爹,假爹也成。 而此时,孩子真正的爹正喝醉了躺在床上做梦,梦见一穿橘红小袄、扎着两个小揪揪的小姑娘拉着他的手,喊他爹爹,秦煜疑惑是那儿来的孩子,奶声奶气怪可爱的,再细看小姑娘的形容,同秋昙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心头大震,猛地睁开眼…… 眼前只是一片虚空,原来不过是一场梦。 近来这大半个月,他夜不能寐,好容易睡一会儿,便噩梦缠身,梦见秋昙的尸体被狼啃食了,梦见自己在一片无边无垠的荒漠里独行,连风声也闻不见,只有今日做了个好梦,醒来后却怅然若失。 …… 正月初八富锦阁便开张了,当日,秋昙挺着肚子去了铺子。伙计们向秋昙行礼,见她肚子大了,都自愿端茶递水鞍前马后地伺候,还问她近来夜里可睡得好,孩子可会踢她,也有问她孩子她爹的,秋昙笑而不答。 不多时,富锦阁门前停了一蓝呢顶子的四抬小轿,一着月牙白缠枝莲纹绣袄配白底撒花缎裙的妇人莲步轻移,走了进来,她面容姣好,只略施粉黛,头梳一抛家髻,发间只簪两支金步摇,行走间步摇轻晃,身姿妩媚,看起来别有风韵。 小六见个大美人过来,忙谄笑着上前相迎,“给夫人拜个晚年,今儿小店开张,夫人是第一位客人,若有看中的衣裳,我们给您个折扣。” 秋昙却是一眼看出这妇人不简单,因她虽衣着朴素淡雅,但身上那股风尘气却掩饰不住,与揽月阁和丽春院里的姑娘简直神似,然她又确定丽春院里没这号人物,她调教人时并没见过她。 “你们这儿掌柜的呢?”那妇人的声调温柔似水,简直能流入人心里去。 秋昙起身,含笑道:“我就是,”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她去后院详谈。 正文 第367章 忘恩 到了后院围房,小六送上来两盏茶便退了出去,秋昙和那妇人坐在四方小桌前,各自端起一盏茶盏抿了口。 那妇人率先开口,“掌柜的,你给丽春院做的衣裳什么价儿,我也想订一批。” “您是?”秋昙心里大约猜出来人了。 “我是怡红院的东家,”那妇人从容答道。 秋昙长长哦了声,心知丽春院那场秀应当相当成功,不然怎么别家也闻风赶来了呢?不过她答应过丽娘,不会把货卖给别家,因丽娘答应给她分银子,而且她还不敢把生意做得太大,想着躲过这几年风头,再放开手脚。 于是她道:“这事儿,我得同我男人商量,我们铺子里的事是他说了算。” “掌柜的,”那妇人抽出藕粉色绢帕掖了掖唇角,笑意温柔,“丽春院出多少银子,我们愿出双倍,这还要考虑么?” “三日后……三日后我给您答复,可好?”秋昙坚持道。 那妇人见如此,便也不再强求,含笑答了声好便起身出门,去到铺子里挑拣衣裳,最后挑中了一件,出双倍价钱让裁缝三日内赶制出来,而后便走出铺子。 眼看人上了轿,铺子里的伙计无一不对着远去的轿子感叹,“真真好有风韵的美人儿。” 这人才刚走,便又来了一位更有风韵的美人儿——静月轩的东家,说的话也与方才那妇人如出一辙。 于是当日,秋昙挺着大肚子去了丽春院,从后门入。 丽娘过来见她时,很吃了一惊,“你竟……怀孕了,要死要死,上回我没看出来,还劝了你一杯酒,待这孩子生下来,我得赠一份大礼,给她赔罪!” 秋昙道不必,她在院里的石矶上坐下,问丽娘近来生意如何。 说到这个,丽娘便笑得合不拢嘴,“这可真真要多谢你,那一场秀,看得客人们神魂颠倒,恨不能把银子都往姑娘们身上砸呢,如今我们丽春院的生意比怡红院还要好,我正筹备第二场,到时你若得空,”丽娘瞅了眼秋昙的肚子,“你应当不得空。” 秋昙心道难怪,于是将怡红院和静月轩两家东家来寻她的事儿告诉了丽娘,并问丽娘既然生意起来了,愿给她多少分红。 丽娘神色微僵,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红玛瑙耳坠子,玩笑似的道:“每年另外给你一千两银子,如何?” 秋昙心觉太少,含笑着看向丽娘,“这买卖您觉着我划算么?” 丽娘“嗤”的一声笑了,双手撑着石矶面对秋昙道:“我知道你那铺子叫富锦阁,你应当不是苏州人氏吧,在一个地方做生意,就要守那地方的规矩,也要敬那地方的人,你知道我这风月之地,来的都是达官显贵,要把个小小的裁缝铺怎么样,那就是动动手指的事儿。” 秋昙长长哦了声,也笑了,她起身拢了拢哆罗呢披风道:“今儿风真大,吹得我头疼,我得回了。” “豌豌,”丽娘喊自己的仆从,“秋昙身子重,你搀她出去,好生把人送回家。” 秋昙却道不必,自己扶着腰走出了后门。 …… 两日后,秋昙便同怡红院和静月轩两家签了契,并据不同青楼的不同风格,设计了不同的内衣,接下来一个半月,富锦阁都在赶制文胸的情趣内衣,终于赶在二月底前交了货,与此同时,秋昙也如法炮制,给这两家主导了两场秀。 丽春院的生意又回到原先的样子,甚至更冷清,丽娘气不过,寻人整治秋昙,可都被挡下了,毕竟怡红院的势力并不比丽春院差到哪儿去。 丽娘没法儿,只得提着礼来富锦阁见秋昙,那个谄媚又小心翼翼的样儿,跟她讨好男人无异。 秋昙懒得见她,听说她来,便自己撑着腰从后门出去逛街了。 丽娘不死心,后头又寻到天水巷秋昙的宅邸。 黄妈妈得秋昙的令,开门告诉她说秋昙不在,请她不必再来。 丽娘却仍日日过来,连黄妈妈也不胜其烦了,她便在院子里故意指桑骂槐,斥责小丫鬟言而无信、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等语,丽娘听了脸红,终于离去,没再来纠缠。 此时秋昙的肚子已六七个月,像小西瓜那样大了,行动也愈发不便,她便极少再去富锦阁,只每月让小六拿账本来给她看。眼见着生意愈来愈红火,秋昙想着,该再开一家铺子,专做文胸和情趣内衣才好。 于是她命小六去挑选铺面,招新伙计,并承诺新开的铺子将交由他打理,小六自然十分尽心。 某日,秋昙坐在院子里给孩子绣肚兜,小六过来禀报新铺子筹备的进展,忽提到:“掌柜的,小的招人时有个男子过来应聘,说自己是京城来的,认得您。” 一个不防,针尖扎进食指,血珠子从指尖渗出来,秋昙含住手指,心跳得厉害。 正文 第368章 念念不忘 京城来的男子,说认得她,除了秦煜还能有谁?可他南下征战未归,怎会来寻她呢? “那人现在何处?”秋昙问。 小六道:“还在富锦阁呢,要不小的去把他领来?” 秋昙颔首,小六立即转身往外去了。 再回来时果然领了个男子,这人梳半披头,着雪青色锦袍,背着双手走来时,腰侧的墨蓝色穗子随着步子轻轻摆动,他个子不很高,肤白面嫩,轮廓深邃,长眉入鬓,尤其生了双魅人的狐狸眼,简直雌雄莫辩,颠倒众生。 秋昙捧着肚子站起身,蹙起秀眉问:“您是?” 那人的目光却自始至终追随着秋昙隆起的肚子,她来到秋昙面前,掌一拍道:“好哇,没想到你竟怀了孩子,是你家二爷的还是赵文贤那木头的?” 秋昙心下大惊,这人竟认得秦煜和赵文贤? “你究竟是谁,来做什么的?”秋昙双手抱着肚子,警惕地望向她。 “你猜呀,”那人似笑非笑地望着秋昙,一点儿不见外地撩起袍子在她身旁春凳上坐了,“我可是亲眼见过你主子和赵文贤在揽月阁为你拼酒哦!” 听到这儿,再细看这人形容,秋昙终于恍然大悟,盯着她平坦的胸脯道:“你是……揽月阁的东家,春娘?” 秋昙当日同她做过生意,尤其记得这女人生得妩媚,美中不足便是胸太平,那时得了文胸还高兴得跟个小孩子一样,要跟她比谁的胸大呢。 春娘忙做了个嘘声的手势,道:“此刻我是个男人,你叫我赵公子就是。” “赵公子?” “赵文德,唤我文德也成。” 秋昙禁不住笑了,她放下心来,也在春凳上坐了,问她怎会来到苏州。 春娘说欢场上多年,见惯了男人,觉着没意思,要出来自力更生,听说苏州烟柳繁华,便想来见识见识,恰好路过秋昙的铺子,好奇进去转了转,发觉铺子里的摆设和衣裳与京城的芙蓉斋别无二致,便猜到这儿的掌柜的与秋昙有渊源,没想到竟是本人。 “掌柜的,我想在你铺子里谋份差事,你收留不收留啊?”春娘忽道。 她十四岁被卖入揽月阁,整整十年,身子早弄坏了,能做人家孩子的干娘,又或是爹,于她是天大的喜事。甚至,她这回之所以出京,便是赵文贤的大哥赵文轩因着她糟烂的名声和已不能生育的残破身子而不愿纳她为妾,尽管她爱了他那么些年。 “我怕付不起你工钱,”秋昙道。 “我不要工钱,我又不缺银子,”说着,春娘伸手抚上秋昙圆滚滚的肚子,吓得秋昙身子直往后挪,警惕道:“你做什么?” “让我做你孩子的干娘,如何?”春娘笑着,眼底却似有哀伤。 秋昙微愕,看了眼自己的肚子,心想春娘原是揽月阁的东家,若自己怀的是女儿,认个青楼女子做干娘,于名声不好,可她又想留下春娘,因着卖文胸和情趣内衣,时常得和青楼打交道,近来她深觉力不从心,尤其又要生孩子,将来事情还多呢,若有春娘在旁帮衬,会轻松许多。 “我不要你做孩子的干娘,做她爹爹如何?”秋昙道。 春娘啊了声,低眉看了眼自己的衣着,哈哈大笑道:“好呀,那更好了!”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从此春娘便在秋昙的宅邸住下,两人同处一室,一个里间一个外间,相处得同姐妹一样,而在外人看来,便是夫唱妇随。 春娘懂青楼的运作,对付人又有手段,做生意更是一把好手。 有了秋昙前期的铺垫,短短几个月,春娘便帮着秋昙将文胸和情趣内衣卖到了苏州大大小小的青楼。 新开的专卖内衣的铺面并不大,与富锦阁相当,不过铺子后还有个大作坊,裁缝和绣娘都集聚在此做衣裳,专供各大青楼。 铺子里有什么事,秋昙也是和春娘商量着来,渐渐她肚子愈来愈大,常觉疲倦,甚至极少出去走动,无事时便在纸上画画新的衣裳图样,通常画了一张下来便好似掏空了心神,要歇许久,黄妈妈常劝她少操劳。 秋昙会让黄妈妈去打听南边战场上的动向。黄妈妈常带回来不同的消息,有时说仗已打完了,有时又说景州尚未收复,有时还说敌我两败俱伤,难民就要来苏州了,如此反而令秋昙心神不宁。 愈将临盆,秋昙便愈是想念他。 她会给他写信,自然那些信都躺在柜子里没见过天日,也会半夜醒来,痛哭不止,外间里春娘听见了,便立即披衣起身过来安慰她,叫她保重身子,保重孩子。 “我没想到我这样爱他,”秋昙抱着春娘,轻声抽泣。 春娘抱着她轻抚她的背,目光幽深,像是回忆起往事,“会过去的,没有什么人是过不去的。” 而此时,正在回京路上的秦煜也陷入梦魇,他梦见自己在山崖下找寻秋昙的尸体,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寻了三日三夜也没寻着人,终于累得昏死过去。 朦朦胧胧中,他看见两个男子立在他身前,一黑一白,打扮新奇,像志怪话本里的黑白无常,拿着锁链要来扣他。 他微笑着,自觉把手伸过去,问他们:“半年前有个姑娘在这儿,也叫你们索了去,可否把我同她关在一处。” “那姑娘哪里人氏,叫什么名字?” “叫……”秦煜垂眸一忖,忽流泪满面,“我不记得了。” 秋昙并非她的本名,她叫什么名字,他并不知道。 秦煜醒来时,脸上全是热泪。当日得知秋昙的死讯,他在屋里枯坐了三日三夜,一滴眼泪也没流,今日不知怎么,梦醒后竟坐在床上哭了整夜。 正文 第369章 生女 最后三个月,秋昙的日子十分不好过,肚子里常有灼痛感,双腿也开始肿胀,而她又十分馋辣,没点辣味儿便吃不下饭,黄妈妈劝她忌口,劝不住,以至后来她上火便秘,几乎去了半条命。 除了这个,两个铺子也没给她省事儿。 春娘一向说话直,脾气也不大好,得罪了小六等人,他们私下给春娘使绊子,说春娘并非秋昙的真夫君,不过临时给孩子找的爹,上门女婿罢了,并不认她,只认秋昙是东家。 没法儿,秋昙只好挺着大肚子去铺子里安抚几人,并给众人加了工钱,告诉众人,“赵文德”就是富锦阁的东家,往后有谁跟他过不去,便是同她这掌柜的过不去,如此才平息众怒。 回到家关上门,春娘气得鼻子都歪了,双手抱胸质问秋昙:“几个伙计而已,换了就是,几个加起来也不如我一个,我凭什么受这委屈?” “他们跟了我大半年了,这铺子不仅是我一个人的,更是他们的心血,怎么好把人辞了?况且又不是大事,各自都让着些儿,不然便换了新的,也一样要闹。” 春娘哼了声,在一旁的官帽椅上坐下,翘起二郎腿,“我懒得同他们计较,我更生气你挺着大肚子来调停,这可是五月天,日头毒辣辣的,你过几日就要临盆,万一再中个暑可怎么样呢!”说着,起身上前,右手覆在秋昙的肚子上感受着胎动。 “还没到生的时候呢,怎么也得……”秋昙话音才落,便觉某处有水流出来,下腹微微发紧,她杏眼圆睁,大喊一声:“不好,要生了,快把稳婆叫来!” “什么?什么?这就……来人啊,来人啊!”春娘吓得慌了手脚,大喊着:“黄妈妈,快来啊,秋昙要生了!” 只听得一阵铜盆磕碰的声响,黄妈妈和磨儿等几个小丫鬟飞也似地冲进来…… 黄妈妈推开春娘,叫她快出去,而后掀起秋昙的裙摆一看,道:“果然要生了,夫人现下觉着怎么样?” 秋昙有些怕,攥住黄妈妈的手肘,“有些疼,妈妈,我要做什么呢?” 黄妈妈淡然得很,拍拍她的手肘道:“不怕,这才刚开头,要生下来还得几个时辰,苗儿去请稳婆和大夫了,我先扶夫人去床上,可好?” 秋昙见黄妈妈如此镇定,便也跟着镇定下来,由黄妈妈和一旁的磨儿搀着,缓步过去床前,小心翼翼躺下了。 不多时,稳婆和大夫便都来了。 小丫鬟们或在茶水间烧水,或在屋里帮着递东西,唯有春娘一人立在檐下,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踱着步子干着急。 屋里渐渐传来秋昙深重的喘息和微微的呻吟。小丫鬟们一盆一盆水端进去又端出来,春娘要进门,磨儿忙拦住他道:“老爷,男子不能进产房,不吉利的!” “我……”春娘欲言又止,唉叹一声。 屋里的喊叫声愈来愈大,奶娘不住鼓舞秋昙:“夫人使劲儿,再使劲儿,就这样,呼气,吸气,快出来了……” 秋昙浑身上下被汗水浸透,因太过使劲儿而面容狰狞,把牙也几乎咬碎,不知究竟生了多久,只觉外头的天暗下来了。 “孩子太大了,夫人,再使使劲儿,”稳婆也急得满头大汗,还让小丫鬟拿糖酥给秋昙吃。 汗水模糊了视线,秋昙什么也吃不下,浑身没力气,几乎要昏过去了。 黄妈妈见她如此,吓得忙上前拍她的脸,“夫人,不能睡啊,再加把劲儿就生出来了!” 秋昙只觉脑子里嗡嗡一片,床头好似站着牛头马面,要拿锁链来拷她,她大惊,使出浑身力气去推他们,大骂:“滚出去,他妈的老娘孩子还没生出来!都滚出去!” 突然感觉有什么流入口中,原是黄妈妈在给她灌糖水,她突然来了力气,使出吃奶的劲儿挣了两下,只听“哇”的一声,秋昙心中大石落地,终于脑袋一歪昏了过去…… 门外,春娘听见孩子的哭声,激动地几乎跳起来,“生了?生了么?” “老爷,生了位小姐!”小丫鬟苗儿拉开门走出来,满头满脸的汗,眼睛却亮晶晶的。 “快把孩子抱出来我看看!”春娘说着,探头进去,一股血腥味儿扑面而来,“秋昙怎么样了?” 苗儿将春娘往外推,把门拉上,道:“老爷,夫人已累得昏过去了,大夫说没甚大碍,奴婢这便熬些参汤过来,老爷先别进去,孩子还没剪脐带呢!” “哦,哦哦哦,我不进去添乱,我不进去……”春娘喜得手足无措,道:“那你快去熬参汤吧,快去吧,”说着,又在檐下踱起了步子,来来回回,好像真是她得了个女儿。 后头黄妈妈用一嫣红色绣狮子抛绣球的小薄毯子把孩子裹了,抱出来给春娘瞧。 春娘看着那肉乎乎红彤彤的一团,喜不自胜,想伸手去抱,又怕自个儿不会抱抱得孩子不舒服,便只伸出食指逗了逗她的小脸蛋,感叹:“真好,真好看啊!” “小姐长相随夫人呢,瞧瞧这小嘴儿,”黄妈妈笑道。 “夫人醒了,快把孩子抱过来,”屋里稳婆在喊。 黄妈妈忙进去,把孩子轻轻放在秋昙身边。 秋昙微微偏头,襁褓里的那团巴掌大红彤彤的小东西,微微挣扎着,时不时吐一吐小舌头,可爱极了,秋昙露出个疲惫却安心的笑容,凑过去吻了吻她的额,小不点却“哇”的一声又大哭起来,声音强劲有力。 这时,屋外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按这儿的习俗,孩子出生都要放鞭炮庆贺新生。灶房里,磨儿等人欢欢喜喜地在做晚饭,春娘则手忙脚乱地给稳婆和大夫包红包,请人去正厅,问生产后大人和小孩子要当心些什么,并拿纸笔一一记下。 这五月的某个月夜生下的孩子,取名叫小满,陆小满,因这一日正是节气小满。 正文 第370章 触景生情 却说六月中旬,平南侯和秦煜一干人等凯旋回京,胶东王和平南侯立即进宫去面圣,秦煜则径自回了平南侯府。 彼时,侯府里早听见消息,老太太、周氏、秦昭和秦峥等兄弟姊妹皆在大堂等候。 见秦煜归来,老太太亲自上前来迎,拉着他上下一通打量,见他比先时清瘦,面庞又憔悴,颧骨处还擦了一道细长的伤痕,不禁眼含热泪,“早同你老子说不要带你去,非不听,瞧瞧,都瘦得脱相了,那军营里的饭菜能有府里的好?你是个没吃过苦的孩子,腿脚又不便,一出去,便吃了这常人吃不得的苦,午饭还不曾用吧?快把饭传到大厅来!” “不必了祖母,我回院子里吃,”秦煜淡淡说着,目光昏昏,神情麻木。 周氏搀着老太太,向秦煜道:“二哥儿就留在这儿陪老太太用饭吧,老太太也是特地挣着身子起来迎你的。” “祖母的头疼症还没好?”秦煜问。 “从去年八月起,便好一月歹一月的,想来是不成了,”老太太无奈地笑了笑,眼角的褶子皱得像一把扇子。 秦煜这才细细端详老太太,见她比一年前老了许多,才终于同意在大厅与众人一起用饭。 不多时,二十几样天南海北冷热荤素的各色大菜摆桌,众人入席用饭,向秦煜问了些战场上的事和平南侯的境况,秦煜简略答了,说到后头席上鸦雀无闻,即便如此,也只在劝酒劝菜,都知趣地不提秋昙。 待用过午饭,秦煜回听风院,老太太也跟着过去,她却主动提起秋昙,“人已走了,煜哥儿,你要放下。” 只一句话,秦煜眼中便涌起泪花,哽咽道:“她的尸体呢,寻着了么?” “寻了,没寻着,可人没了就是没了,”老太太的语调不咸不淡,好像只是死了条狗。 秦煜仰头望望天,把眼泪憋回去。 不多时,秦煜到了听风院门口,守诚拍门,来开院门的是个面生的绿衣小丫鬟,向他行礼喊二爷,秦煜蹙了蹙眉,刚要问她是哪儿来的,便见李妈妈和另外几个生面孔的婆子走来迎他,“二爷,您回来了!” “绿浓翠袖她们呢?”秦煜问。 李妈妈道:“她们老子娘已把人赎出去了,前两日调拨了另外几个二等丫鬟过来,做活儿也利索,不比她们差。” 秦煜眉头更蹙,进门后,他四下观望,满院日光,一片煌煌,正屋门前挂的还是冬日里用的毡帘,窗棂用四层软烟罗纱封得死死的,一切都没变,又好像一切都变了。 “没我的允许,谁准她们把人赎出去的,”秦煜偏头质问道。 “是……是姨奶奶,”李妈妈回。 姨奶奶?听风院哪儿来的姨奶奶? 忽的,他意识到什么,瞬间心如刀绞,不再问话了,只抬手示意守诚推他进屋。 掀帘进了屋,再进里屋,满目的红,大红鸳鸯喜被,红绡帐、龙凤喜烛、大红桌帷和大红的挽花,无一处不是喜,却又无一处不是悲,秦煜仿佛于红帐内看见秋昙的身影,终于忍不住滴下泪来。 守诚见如此,忙道:“二爷,我把屋里这些红的都撤下来吧?” 秦煜却哽咽道:“不必,你先出去。” 守诚应是,却步退出,屋里便只剩秦煜一人。 他自己转着轮椅走近拔步床,挑开红绡帐,双手伸进被窝里去触碰她曾经躺过的地方,就仿佛抱住了她。 离京时他想过回来的情景,他料到秋昙或已离开,可没想过是以这样的方式,彻底地离开。 他好容易放手让她去过自由的日子,他不再想着占有她了,只望她在这世上某个角落活着,他便也有勇气独自走过剩下的几十年,可老天开了个玩笑,它带走秋昙,连同他的灵魂也一块儿带走了,只留下一具躯壳在世间行走。 秦煜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在二十岁的这一年,他觉自己已活到了尽头…… 哭过之后,秦煜命守诚去把守财等人传来,命他们细说寻秋昙的情形。 守财早料到秦煜会问自己,谎话已编得天衣无缝,他道:“回二爷的话,那日奴才领几个兄弟寻姨奶奶寻到苏州的岳麓山下,偶然听一农妇说半月前有两个山匪把一路过的小姑娘抢上山做压寨夫人,奴才便打听,那妇人口中的小姑娘与姨奶奶相貌相似,衣裳也相似,奴才便立即报了官,次日便同官差们一起上山,捅了那山匪的老窝,在他们抢来的财物里发现了二爷您的玉佩,便问他们这物从何而来,他们说是抢了一个小娘子的,那小娘子太倔,跑了,一直跑到山崖边,无路可逃时跳了下去,后奴才去看了,那山崖几十丈高,石壁光滑,人摔下去必……必死无疑。” 秦煜握扶手的手一紧,压抑着问:“那些山匪呢?你们为何不下去寻人?” “奴才去山崖下找寻了,只是离姨奶奶跳下去已半个月,哪里还寻得着,只寻着一只绣花鞋,”守财说着,做出哭腔道:“奴才看奶奶可怜,就把鞋也烧给她了,还去苏州一寺里为奶奶做了场法事,至于那些山匪,叫带回衙门问斩了,也算给姨奶奶报了仇。” “报仇?”秦煜哼笑一声,面目狰狞,“他们的贱命也抵得过她一根手指头?” 幸而人死了,不然秦煜必要叫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接着,秦煜屏退了守财,命守诚将阿大喊来,问他秋昙生前做了些什么事。 阿大如实禀报,并将绿浓和翠袖在芙蓉斋做活儿的事告诉了秦煜。秦煜是个极念旧的,更用得惯旧人,可他想着,既然是秋昙放她们出府的,便不召回来了,如此也算圆了她的心愿。 阿大走后,秦煜去了书房,守诚则忙着将毡帘换成竹帘,而后又端了盆水进来抹洗桌柜。 无意间打开螺钿柜,他见里头有四张一千两的银票,便拿去给秦煜看,秦煜见了,知道秋昙并未把他给的银子带走,甚至还还了借他的那一千两,他哽咽难言,以为秋昙临走时还在同他置气,不肯要他的东西,怪他那时他太骄傲了,不肯低头,若知是最后一面,他定会好好向她告别的。 正文 第371章 旨意 胶东王凯旋归来后,朝堂上掀起了一阵议储风潮,大多数将领和四品以下官员,尤其是吏部和工部都支持胶东王,贤王一派则拥立贤王之子,但因前次刺杀胶东王一事牵扯出好些朝臣,贤王那派少了十多个人,且也叫圣上震慑得不敢再蹦跶了,便稍稍消停,自然还有少数骑墙派,众人就此事争论不休。 因胶东王先是在各地开办学堂,南下赈灾,得了民心,如今又立下战功,在朝堂上也有几分面子了,且上回被刺杀一事令他博得许多同情,于是老皇帝也有底气,商讨了五日后,便拍板立胶东王为太子。 贤王一党彻底失了气焰,胶东王一派则扬眉吐气,甚至私下里,几个胶东王那派的相约去喝庆功酒,胶东王也在雪园备下一席,专门请柳不知和秦煜等人。 两日后,册封的圣旨便传至王府,胶东王接了,同日,又有太监去平南侯府传旨。圣上因平南侯和秦煜立下战功,赏赐平南侯良田百亩,丝绸千匹,以示嘉赏,说完赏赐那公公又拿起另一道明黄折子,问:“秦煜何在?” 最后一排的秦煜由守诚推到前排,几人搀扶着他跪了,如此那内侍才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平南侯之子秦煜,人才出众、智勇双全,数次解军队于危难,今特封为太子洗马,钦此。” 意料中事,秦煜心中并无什么波澜,这便叩谢了恩旨。 随后周氏请传旨的几位公公去偏厅喝茶,而厅上的众人立时沸腾了,各个平日不很与秦煜说话的都上前贺喜,把向来众星捧月的秦昭晾在一边,然秦煜不喜热闹,略敷衍几句便回了听风院。 接着,门庭冷落多时的平南侯府又热闹起来,每日都有这样那样的朝臣、亲戚登门拜访,如此肥了门房小厮们的荷包,也把周氏累得够呛。 听风院亦然,堂兄弟姐妹,这个表的那个亲的都来送礼,府里稍有体面的妈妈们也送,几乎要踏破听风院的门槛。 秦煜却命关门谢客,他的秋昙走了,他们欢欢喜喜的,看见都碍眼。 甚至胶东王下帖子请他去雪园一聚他也推了。他之所以辅佐胶东王,是为在朝堂立足,好与家里抗衡、与世俗抗衡娶秋昙做正妻,如今秋昙去世,他的愿望彻底落空,那名利于他又有何意义?甚至他不知接下来的日子对他还有什么意义,他回到了秋昙来听风院之前的样子,活得像个空心人,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整日只躲在屋里,看书写字,自己同自己下棋。 某日,莺儿奉老太太的命请他过去,秦煜不得不去。 进了万寿堂,只见老太太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旁边正站着一姑娘为她按揉额角。这姑娘一身梨花白金瓜蝶纹凤尾罗裙,腰配白玉珏,白底粉面的丝履,发间和腕子上只戴银饰,显得端方清丽,气质不俗。 秦煜觉着面熟,看了两眼终于反应过来这是林品兰,当即便猜到老太太的用意,于是向老太太拱手,就要走,恰老太太睁开眼,见秦煜过来了,便招手道:“煜哥儿,这是品兰,你原先见过,可还记得?” 林品兰停下手,含笑着向秦煜盈盈一福,“见过二公子。” 秦煜并不讨厌林品兰,可因知道老太太的意思,便连带她也不喜欢了,他连礼也不回,只冷冷道:“并不记得,祖母,若无旁的事,孙儿便先回去了。” “你有甚可忙的?”老太太笑得眼睛眯起,坐起身,拿菊纹团扇打了一下秦煜的手道:“倒是祖母有件事要你帮忙,品兰好容易来府上玩一趟,我头疼不能陪她逛,你那几个妹妹又在料理庶务,不能相陪,只好叫你陪着了。” “祖……” “哎哟,又头疼了,莺儿,扶我回房躺一会儿,”老太太扶着额,力不自胜的样子,莺儿立即上来相扶。 不多时,老太太便由丫鬟们搀扶着簇拥着进了内室,屋里只剩下秦煜和林品兰两人。 林品兰欠身在一旁的绣墩上坐了,羞涩地撇过头,揪着腰间鸾带,秦煜则懒得开口说话,屋里静悄悄的,有时吹来一阵热风,林品兰将被风吹乱的发挠到耳后,别样温柔。 “守诚,把刘妈喊来,让刘妈陪着林小姐逛园子,”秦煜淡道。 话音才落,便见莺儿拨开珠帘从里屋出来,好声好气地劝秦煜,“二爷,您就陪品兰小姐逛逛吧,刘妈陪着逛有什么意思,得你们这些文人跟文人才有话说呀!”一面说,一面走过去推林品兰。 林品兰也觉自己太扭捏,便索性大大方方站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二公子为我引路吧,”如此,秦煜也不好再驳她的面子。 正文 第372章 责任 午饭后正是一日中最暑热之时,谁也不愿在外逛游,秦煜领林品兰去了就近的水榭,林品兰额上渗了层薄汗,软软坐在楣子上用绢帕擦汗扇风,秦煜则拿过栏杆上那宣窑白瓷小碟,捏一把鱼食往池塘里撒,藏着暗处的红鲤纷纷涌过来抢食,湖面上一片金色的碎芒。 若无其人般各做各的事,谁也不言语。 冗长的沉默过后,林品兰终于耐不住先开了口:“听说二公子的贴身丫鬟在苏州遇难了。” 秦煜手上一顿,沉沉的目光射向林品兰,林品兰忙解释:“我不是别的意思,只是我祖母同法华寺的高僧慧能相熟,想着你们若要替她做法事——” “不必,”秦煜收回目光,冷冷打断她。 林品兰是姑娘家,面皮薄,叫他几次三番这样无视,十分憋屈,便道:“不知二公子怎么了,当初谈诗时温文有礼,今日却处处无礼。” 秦煜又投下一撮鱼食,冷笑道:“今日又不谈诗,今日谈什么,你我心里都清楚。” 林品兰揪着帕子,又羞又恼,心知秦煜这是看不上自己,便也冷笑道:“实则我同你一样,也是我爹逼着我过来的。” “既你也不愿意见我,那就更好了,”秦煜说着,抬手示意守诚,“推我回去。” 守诚看了眼诧异万分的林品兰,又看了眼倔强傲娇的自家公子,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便推秦煜走出水榭…… 待人走后,连林品兰的丫鬟都看不下去了,向林品兰道:“小姐,秦家二公子怎么这个样儿,如此怎么做咱们的姑爷呢?” 林品兰强压下怒气,道:“自古有才之士,哪个没点儿傲气,平庸之辈才上赶着呢!” 那边厢,秦煜回到听风院不多久李太医便过来了,这是秦煜自景州回来后,李太医头回来问诊。 守诚忙将李太医迎进屋,先斟了茶,又去端来几片冰镇的西瓜和一碟绿豆糕放在八仙桌上,便下去了。 李太医放下医箱,立即上来恭喜他拔擢为太子洗马,秦煜摆了摆手道:“李太医就不必同我来这套虚礼了。” 李太医笑道:“如今街头巷尾哪个不在说你是太子宠臣,当年你会试夺魁的事儿又拿出来传颂了,”一面说一面蹲下身抓起他的腿,将裤子挠上去,见腿已恢复得同常人无异,只稍干瘦些,他不由颔首道:“至多再过一年,你便能起身走动了。” “如今守诚搀着我,我也能走两步,”秦煜道。 “说起来是你那丫鬟的功劳,”李太医一面说一面起身从医箱里拿出银针,为秦煜施针。 秦煜低低笑了声,不知该说什么。 大约半个时辰后,李太医才将银针一根根拔出来,他抹了抹额上的汗,随口道:“你可知道你祖母的病。” 秦煜蓦地抬眼,“怎么?我祖母什么病?” “老毛病了,只是去年你祖母的头疼症愈发厉害,杨太医来过几回,开的方子一剂比一剂猛,若是这回的方子再不能止疼,老太太恐怕……恐怕扛不过明年冬天。” 如晴天霹雳,秦煜大喊:“守诚,推我去万寿堂。” 他生命里最要紧的两个人,祖母和秋昙,都先后要离他而去,而他什么也抓不住,只能眼睁睁看她们走。 到万寿堂时,老太太正坐在冰鉴旁吃西瓜,见秦煜进来,便放下西瓜,板起个脸,“方才品兰那孩子来向我告辞了,我瞧着她脸色不大好,是你慢待她了?” “祖母,您的头还疼么?”秦煜由守诚推着靠近老太太,眼中隐隐有泪光。 “不疼了,杨太医给了一味安神香,头疼时点上便觉好多了,怎的了?”老太太若无其事道。 秦煜抬手,示意众人退下,张嬷嬷等人这便陆续退出了屋子,将门也带上。 秦煜细细端详老太太,发觉她两鬓霜白,较去年老了许多,忙别过头去擦了泪。 老太太见他如此,料他知道了什么,笑道:“谁告诉你的,我命她们闭口,她们还去你跟前嚼舌根子,果然是我老了不服我的管了。” 秦煜哽咽难言,“父亲知道么?” “才打完仗回来,先叫他高兴几日吧,”老太太说着,伸出苍白枯槁的手,抚了抚秦煜的脑袋,又拍了拍他的脸,“你不会以为是祖母有意透露给你的吧?” 秦煜摇头。 “祖母是想趁着还清醒的时候,替你物色个好姑娘,秋昙那桩事,祖母知道你心里还怨恨呢,所以这回不想再逼你,不想拿祖母的病来压你,品兰那孩子,我瞧着真不错,大家闺秀,知书达理,又不是那心机深沉的,这样的人配你是极好的,你若不喜,不打紧,还有别个,祖母总能寻着你喜欢的。” “可孙儿不想娶妻,”秦煜这话说得没甚底气。 “傻孙儿哟,你总是要娶妻的,不仅要娶妻,还要挑起平南侯府这副担子,你爹他不懂,你母亲又不大管你,你的婚事到底要祖母帮你操持,你的妻子是将来的侯夫人,须得慎重挑拣,这是为了家族基业,你要听祖母的话。” 把家族基业压在他身上,他便没可奈何了。 其实他从小便比秦昭等孩子更用功读书,更认真研习兵法,便是为接平南侯的班,只是后来坠马,平南侯便从此不大管他,他们将所有期望都寄托在秦昭身上,唯有老太太不曾放弃他,悉心培养他,他要对得起他的祖母,更要对得起秦家的列祖列宗。 “孙儿再去一趟苏州,回来便娶妻,”秦煜麻木地道。 老太太眼泛泪光,拍了拍秦煜的脸,“祖母又怕委屈了你。” 秦煜说不委屈,“总是要娶妻的,娶谁都一样,祖母喜欢谁,孙儿便娶谁吧。” 老一辈的人老了,卸下担子叫他们年轻一辈的挑着,他须得担起来,毕竟人生在世除了儿女情长,还有许多事要做。 正文 第373章 寻人 又是一夜无眠。 次日,秦煜便唤来守财等人,打点了车马,启程前往苏州。 路上,秦煜问守财当日秋昙是如何离府的,守财便将秋昙去镇国将军府,伪装成安平县主的丫鬟随她一齐逃出京城,后坐船去苏州的事儿说了,“真真叫奴才们好找,开头郡主娘娘说县主往安庆府方向去了,奴才们便跟着去,没寻着,只好返回去一路问询,直寻到平津渡口,又拿着画像寻了一日,才知她去了苏州。” 守诚听如此说,忍不住插话道:“二爷,安平县主真能折腾,去年寻林良辅寻到大营来了,王爷赶她也赶不走,后头林良辅不是上战场伤了手么,也是她在旁帮着包扎,不知如今怎样了。” 秦煜想到去年在景州时,林良辅与他围炉夜话的情景,笑道:“自然会修成正果,”说罢想到秋昙,面色又阴沉下去。 连林良辅和安平县主这对主仆都有结果,为何他和秋昙便不能呢? 次日,秦煜一行人到达平津渡口,他命守财去订客船,要订秋昙当日坐的那一艘,守财不得不去办了,因这艘船客人已满,还不得不多出了几十两银子,替换下几名船客。 登船后,秦煜站在甲板上望向碧水青天,就像当初秋昙见过的那样,夜里他躺在船舱,感受着晃荡的矮床和江水拍打船板的滔滔声响,像秋昙曾感受过的那样,上岸后,他也追随秋昙的脚步,赶去岳麓山。 苏州多丘陵,岳麓山不高,然因坐轮椅不便,秦煜并未上山,而是跟随守财等人下到山崖下,找寻秋昙的尸体。 几个月过去,虽明知道什么也寻不着了,秦煜仍然在崖下寻了三日,最后一无所获。 夕阳西下,暮色昏沉,密林中如萦绕着黑雾一般,鸟啼声凄厉哀绝,秦煜在一大石后,指着此处问:“你就是这儿捡着秋昙的鞋子的?” 守财道是。 秦煜便命守诚将带来的香炉和冥钱拿出来,他亲自点上三炷香叩拜,又烧了纸,而后一人在此处默了良久,才终于命守诚推他回去。 几人在山脚下的一农家歇息了一晚,次日又向他们打听是否有上山打猎的救了个姑娘,人人都摆手,然秦煜总不甘心。 于是两日后,他领着守财等人进了苏州城。 苏州烟柳繁华,人杰地灵,处处都是好风景,秦煜却无心看景,他像是带着某种感应,直往天水巷而去,守财知道秋昙住在何处,生怕秦煜寻着人,便拦他道:“二爷,这巷子里住的都是穷苦人家,没见过世面,当心冲撞了您。” 秦煜却执意下了马车,命守诚推他往巷子里去…… 巷子深处传来婴儿的啼哭声,秦煜循声而去,最后立在秋昙的小院门前。 门内,秋昙将小满从摇篮里抱起,掀开衣裳给孩子喂奶,小家伙立即止住了哭,吮吸着母亲的奶头,发出嘬嘬声;门外,守财已吓出一身冷汗,他拦秦煜道:“二爷,孩子没在哭了,咱们走吧,您瞧他们都在看您呢。” 秦煜扫了眼四周,见巷子里来来往往的妇人和孩子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颇有些不自在,便抬手命守诚推自己出去。 “诶,方才那人真俊,看衣着打扮像是富贵之家的,没听说苏州那个大户人家有位残疾公子的啊!” “你再瞧,再瞧当心你男人挖了你的眼睛。” “怎么,我瞧瞧还不成,那个杀千刀的,每日回来一身酒气,我还没把他怎么着呢!” …… 一行人走出天水巷,守财终于松了一口气,秦煜却一脸迷惘地望向远处,默默转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然而此处离富锦阁只一刻钟的脚程,守诚推着秦煜七拐八拐,恰从富锦阁门前过,守诚见铺子门前摆放的蜡人和蜡人穿的衣裳都与京城芙蓉斋的别无二致,激动地指着那铺子大喊:“二爷,您看,您看!” 正文 第374章 阴差阳错 秦煜循守诚所指望去,见门口立着两尊蜡像,心中大惊,立即命守诚:“推我进去!” 于是,秦煜和守财一众人等入了富锦阁。此时正是午后,生意稀,伙计们都趴在柜台上午歇,一伙计睡得浅,隐约听见辘辘的轮椅声,抬起朦胧的睡眼望向秦煜一干人,摆手道:“公子,我们这儿不做男人的生意,您瞧墙上挂的成衣都是女孩儿家穿的。” “我要见你们东家,”秦煜略微急切。 另两个趴着睡的听见这一声,也悠悠转醒,抬眼间看见一衣着不俗、气度不凡的公子在面前,旁边还跟着七八个家奴,便彻底醒了。 一伙计忙挤出笑脸,起身从柜台后转出来,呵腰上前问:“这位爷见我们东家做什么?是您与他相熟呢还是要谈生意呢?” “谈生意,”秦煜淡道。 “好嘞,我这就去请我们东家,”那伙计应了声,便快步出门,往静月轩去寻春娘,其余几个伙计见秦煜这派头,也不敢怠慢,忙将人请去后院,好点心好茶伺候着。 那边厢,正同静月轩老鸨谈文胸生意的春娘见自家铺子的伙计过来,不耐地问有什么事。 “回东家,有一位坐轮椅的公子说要同您做生意。” “坐轮椅的公子?”春娘蹙眉,心道坐轮椅的除了秦煜她没见过第二个,可秦煜远在京城,怎会到这儿来?于是她道:“你回去好生招待,我待会儿便来,”那伙计立即应声去了。 春娘的“待会儿”便是两个时辰后,待夕阳落下半张脸时,她才匆匆回了铺子。 伙计们告诉她那人已等了他一下午,期间没催促过一句,春娘好奇谁这样性子,于是陪着笑脸掀帘入了内院,只见一着石青色素面杭绸直裰的男子板正地坐在石矶旁,手上不紧不慢地摩挲着一只海棠蕉叶杯,正是当日在揽月阁同赵文贤拼酒的那位。因他太出众,虽只打过一回照面,春娘却他印象深刻。 秦煜听见脚步声,藏在袖管理的手握紧又松开,握紧又松开,才终于敢鼓起勇气回头看,却发觉来人并非他的秋昙,而是个男生女相,十分妖娆的男子,他目光一瞬黯了下去…… 二人对着做了个揖。 春娘大步上前,撩了袍子在他对面坐下,玩味地笑着,“我认得你,你是秋昙的主子!” 秦煜心尖尖上仿佛被蜜蜂蜇了下,一下活了过来,他直望向春娘,“你怎么认得我?又如何知道秋昙的?” 春娘把玩着蕉叶杯,漫不经心道:“我原是京城人士,见芙蓉斋生意好便向那位掌柜的——秋昙取经,后头用自己的本钱在苏州开了家一模一样的成衣铺,如何,像不像?听说您会娶她做正妻,她如今过的如何了?” 积攒了一下午的那点希望也破灭了,秦煜握着蕉叶杯的手在发颤。 春娘见他如此,想到秋昙活得好好的,而自己要做他女儿的“父亲”,便觉快慰,于是故意挑他的伤疤,“唉,秋昙那姑娘真傻,你一侯府世子怎会娶她做正妻呢?” 秦煜冷冷瞅对面一眼,抬手示意守诚推他出门…… “诶,不是说要谈生意么?怎么不谈了?”春娘故意追着他出门,双手抱胸欣赏着秦煜失魂落魄的样子。 秦煜神色麻木,一语不发,由着守诚推自己往外走。 守财生怕秦煜再逗留,趁热打铁上前劝道:“二爷,咱们已跑了大半个苏州城了,终究没寻着姨奶奶,不如今儿便启程回吧。” 秦煜仍默不作声。 守诚猜到秦煜的意思,“二爷,您真不再寻秋昙姐姐,要回去娶林家小姐了么?”没得来秦煜的回应,守诚只叹了口气,向守财轻轻颔首,守财会意,立即命小厮去渡口订船票。 这话正好叫春娘听见,她往地下啐了口,心道果然男人靠不住,秋昙才拼死为他生下女儿,他便要娶旁人为妻了,想来方才的深情也是演的。 于是,她立即走出富锦阁,往天水巷赶,此时已是黄昏,巷子里飘来阵阵饭菜香,待走到自个儿小院门口时,听见婴儿的啼哭声,她忽忘了要做什么,心中只有温暖。 她推门进去,正见秋昙着一身宽松的水蓝色衣裙,推着摇篮走来走去,一面用大蒲扇扇蚊子,一面给孩子哼儿歌。 “小满怎么总哭,来,爹来抱抱,”春娘说着,便要伸手去摇篮里抱孩子,秋昙用蒲扇拍了拍她的手肘,“你快别添乱,就是要叫她躺在摇篮里,惯了便好了,不然越养越娇气,天天缠着你抱。” 春娘瞅着正啃小脚丫的小满,爱得不行,便只好凑过去亲了亲她的小脚丫,而后接过秋昙的手来推摇篮。 秋昙这才得空在一旁的矮杌子上坐下,用蒲扇赶着腿上的蚊子,道:“我不知怎么了,一出月子便舍不得把小满交给奶母带,事事亲力亲为,累得慌。” “当娘的大约都这样,是不是,小满?”春娘伸出食指逗了逗小满的小脸蛋,小满便放下脚丫子,抱着春娘的手啃起来。 “大约我近来太累,今儿幻听了,居然听见巷子里有轮椅声,走出来细听,又听不见了,”秋昙唉了声。 春娘神色微僵,低眉忖了忖,终于道:“今儿有个坐轮椅的到过铺子里,问我认不认得你。” 秋昙烫了似的站起身,“坐轮椅的?”只这一句话,便令她心如擂鼓,浑身起细栗。 “就是你家二爷,”春娘漫不经心道:“我没说你在这儿,他没寻着你,就要赶船回京了,你若想随他一起走,现在追过去还来得及。” 秋昙却觉脚下有千斤重,迈不开步子,想到方才秦煜来过天水巷,甚至就站在门外,她心里便如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通通涌上来。 “我去寻他做什么?”秋昙复又坐回杌子上,故作淡然,用蒲扇给孩子赶着蚊子,“你知道侯府那样的人家,容不得我的,我生的孩子,只是庶出,将来总也矮人一等,不如在这儿来的自由。” 春娘大为惊诧,本以为秋昙对秦煜爱慕难舍,必定忍不住抱着孩子去寻,没想到她还挺有定力,于是上前拍了拍秋昙的肩,豪迈道:“正是要如此,不就是男人么?天下男人我见得多了,没几个是好的,你家二爷也是一样,方才我看他神思恍惚,神伤不已,还以为他多将你放在心上,原来也是个负心汉,我听他身边那小厮说,他此番回京便要娶妻,这才多久的事儿,一年还不到呢,可见深情也是装的,唉……你说凭什么丈夫死了妻子要为其守孝,妻子死了,男人却可立即续弦,真真叫人不耻!” 秋昙已听不见她说什么了,心头只萦绕着那几个字:“他此番回京便要娶妻。” 她忽的笑了,像听见什么笑话似的,捂着胸口哈哈大笑,笑个不住,春娘大惊,忙上前扶着她的双肩将她搀起,却见她笑得泪流满面。 “我不该说的,我……” 秋昙终于止住了笑,抬手道:“该说的,你不说我岂不要骗自己一辈子?哎呀,我想想我近来真是可笑,真是可笑啊!”说着,起身往漆黑的屋里去了。 这时,小满“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春娘手忙脚乱地去抱孩子,大喊黄妈妈:“快去瞧瞧夫人,快去!” 这日之后,秋昙再未梦见过秦煜。 正文 第375章 时过境迁(一) 那日之后,秋昙没再做过关于秦煜的梦。 她和春娘一心一意养孩子,经营成衣铺,渐渐将苏州的几大染布坊、绣庄等上游产业也收归名下,原还想再做点儿其他生意,但养孩子颇耗费心力,不得不打消了这念头,如今她每日除了画设计图,查看各大绣庄、成衣铺的账本,便是陪小满玩耍,有时甚至把孩子丢给黄妈妈等人看,她则出去逛街或学骑马,过得快乐恣意。 因生意做得愈来愈大,难免要同男子打交道,其中便有不少年老貌丑但家财万贯的,或俊俏爱玩儿的小郎君向她暗送秋波,秋昙便将丈夫“赵文德”抬出来将他们挡回去,但她心里禁不住拿他们同秦煜比,觉秦煜便是腿残也比这些人好一百倍,只是每想起他便黯然神伤,想不明白秦煜究竟爱不爱她,若不爱,对着秦家祖宗牌位说的海誓山盟是假的?若爱,怎么她“尸骨未寒”他便要另娶佳人? 不懂,男人的心,真是看不透啊! 时光飞逝,日月如梭,六年之后,秋昙的成衣铺裁缝铺和绣坊织染坊等不仅遍布苏州,甚至开到了附近的通州、湖州等地,春娘是个善交际的,在外料理生意是把好手,秋昙则只需坐在家里数钱,查查账、画画设计图,好不轻松。 因当初秦老太太说她不及大家闺秀知书识礼,她始终耿耿于怀,于是这六年她学会了弹琴作诗,下棋插花,有时同苏州各大家的夫人们出去踏春,也能抚琴一曲助兴了。 后头她们搬去了更大的宅子,那条小巷里住的都是富贵人家,那儿的小孩子大多五六岁便启蒙,在家或私塾里读书,也有些顽皮的,比天水巷里的孩子有过之无不及,每日在巷子里打打闹闹。 小满随她爹,读书的天赋过人,且过目不忘,常常一日的书她一个时辰便读完消化了,而后便跟着巷子里的小屁孩儿玩儿,甚至混成他们中的大姐大。 某日,又有别家小孩儿来告状,说小满欺负了欧阳家的幺儿,这是本月来的第四次了。 “陆小满!”秋昙大吼一声。 “娘,我来啦!”小满嬉笑着从书房跑过来,杏眼眨巴着,肉乎乎的小脸上挂着讨好的笑,眼见着就要扑到秋昙怀里,谁知秋昙拿起案上的鸡毛掸子,她吓得立即返身跑出屋,躲在门后,探出半个脑袋奶声奶气道:“娘,您做什么又打我,这个月都四五回了?” “你也知道!”秋昙拿着鸡毛掸子往桌沿边重重一抽,“小姑娘家家成日跟一群男孩子学欺负人,说吧,你又把武儿怎么样了?” “娘,哪是我把他怎么样,是他把人家怎么样,”小满小嘴儿撅着,眼眶微红,委屈巴巴地往秋昙身边挪,“娘您不是说要见义勇为拔刀相助么?我前几日看见武儿朝街口的小乞丐丢石头,那小乞丐您记得吧,就是断了一条腿的那个,您还舍了他好些银子的,我看武儿欺负他,就上去骂了武儿几句,武儿就哭了,爱哭鬼,这能怪得了我吗?” 秋昙无言以对,这确实怪不了小满,谁叫她在这群孩子里威望这么高,她把人骂几句,人家便以为她要领着一群孩子去打他,先吓得哭了。 小满见秋昙没话可说,便咧嘴笑了,露出两颗虎牙,“娘,我真没说什么,就是说他往后再往小乞丐身上扔石头,我就也往他身上扔石头,再没别的了。” 秋昙看着小满,深深叹了口气,她从前不知道教孩子这么难啊! “罢了,你去读书吧,”秋昙挥挥手。 这时,外头传来一阵吵闹声,秋昙忙走出去看,见武儿他娘拽着武儿过来了,她忙将小满推进内室,命她不要出来,这便陪着笑脸迎了出去,“欧阳夫人,您怎么有空来我院子里坐呀,来,去前厅喝茶。” “茶我就不喝了,”欧阳夫人一手叉着腰,一手牵着满脸泪痕的武儿,“我来你这儿也三四回了,茶我都喝腻了,话我也说腻了,你家姑娘成日里欺负我家武儿,你做娘的不得好好教教?” 恰好春娘从外回来,听见这一句,呵的一声笑了,“我女儿好得很,我们向来教她与人为善,不可欺负弱小,你家武儿是个男子汉,还比我女儿高一个头,我女儿骂他几句,打他几下,还能骂疼了他,打疼了他?还哭哭唧唧地跑来告状,真个有脸!” “你……”武儿他娘鼓起一双三角眼,直瞪着春娘,武儿则一个劲儿拽她娘走。 “我就没见过大老爷们跟妇道人家吵嘴的!”武儿她娘冷哼道。 春娘笑道:“那你今儿见到了,赶紧的把儿子带回去好好教教吧,别每回出事都来寻我们,我们也说腻了……” 论吵嘴,春娘在揽月阁浸淫多年,就没输过谁。 武儿他娘被噎得哑口无言,脸色涨红,最后拽着儿子灰溜溜逃走了。 一旁的秋昙看得发笑,进屋斟了杯茶来递给她,轻声道:“你还是少骂人的好,不然便是粘着胡子,人家也知道你是个女子。” 春娘大惊,忙清了清嗓子,故作低沉的语气,“往后提点着我,不然失了态就——” “爹爹!”小满迈着小短腿从屋里跑出来,直扑到春娘怀里,“爹爹好厉害啊!” 春娘吃力地抱起小满,在她脸颊上亲了几口,“嗯嗯,小满真香!今天看书了没有?” “这就要去呢,”小满噘嘴在春娘脸上也亲了两下,春娘哈哈大笑,这便将小满放下,“快去吧!” 秋昙看着这两人你亲我我亲你,不免有些吃醋,春娘看出来秋昙的醋意,笑道:“你每日拿鸡毛掸子吓唬她,她敢亲近你么?” 秋昙无话可说了。 “去屋里,有件要事要同你商量,”春娘拍拍秋昙的背。 正文 第376章 时过境迁(二) 秋昙随春娘进屋,一面走一面道:“你不可太纵着小满,你瞧瞧她都快成小霸王了。” 春娘笑说:“哪个孩子不是这样,还不都随了你。” 秋昙在螺钿小桌前坐下,摇头道:“我幼时可不是这样,定是随了她爹,”话一出口便愣住了,她看向对面的春娘,见她用玩味的眼神望着自己,忙别开头,问:“你说有正经事,什么事?” 春娘摇摇头,唉了声道:“你呀,这些年总不提他,还以为你忘了他呢,我就知道你没忘,愈是忘不了,才愈是不愿提。” 秋昙冷哼一声,“我才不想他,说不定他早忘了我,娶了妻有孩子了,我还想他作甚?”说着,推了推春娘的手肘,“赶紧说正事。” 春娘立即肃了神色,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帖子。 原来十日前知州夫人给秋昙和春娘下了道帖,邀她们去府上赴春日宴,日期正是明日,因近来事忙,春娘忘了,这会儿才想起来。 这六七年在苏州做生意,二人已融入苏州权贵的圈子,譬如知州夫人和她女儿都是秋昙的客人,不仅她们家,几乎所有富贵之家的夫人和小姐都去过她的各大成衣铺绣庄,她们不好意思亲自来买文胸,因文胸起初盛行于青楼,夫人们清高,便得秋昙每月派人送去,一来二去的便熟了。 不过请她们赴宴却是头一回。 秋昙看了那帖子,心觉不妙,当夜整夜睡不着。 次日一早,春娘先过去铺子里交代事宜,秋昙在嘱咐黄妈妈等人看管好小满,不许她出去淘气,而后两人便一同坐轿去了知州府。 …… 知州府不大,府上也有片桃林,比侯府的要小得多,如今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知州夫人便将宴席设在桃林里,桃花酒、桃花酥,各式各样的桃花点心,应有尽有。 在坐的多为朝廷命官家的女眷,一个个都围在知州夫人身边,对桃林和这番布置极尽夸赞之能事,而秋昙在侯府见过些场面,就这样一个小林子还真夸不出口,于是就坐在一边自己说自己的话,有时遇见成衣铺的熟客,便上去问候两句。 待那群命妇奉承完了,知州夫人终于派人来请秋昙,秋昙过去,向知州夫人行了个礼。 这位夫人生得极像当日丽春院的老鸨,只少了三分媚气,她半躺在藤椅上,笑眯眯地看着秋昙,道:“不必多礼,赐座。” 秋昙谢了坐。 “秋昙,你有福了!”知州夫人笑道。 秋昙只觉瘆得慌,心道不会又是哪个地方要修堤建坝,让她们这些富商“捐”些善款吧?她赔笑道:“我们能有什么福呢?都是托夫人的福。” 知州夫人坐起身,笑道:“这回你还真是托我的福!” 原来,前些日子太子妃生辰,知州大人给太子妃送礼,送了秋昙她家的文胸和情趣内衣,太子妃甚喜,问知州夫人这衣裳是何人设计的,想让那人去太子府,从此给她做衣裳。 秋昙听罢,吓了一身冷汗。太子妃,那不就是当初那位胶东王的妻子?自己若入了太子府,还不得天天见秦煜? “民女哪儿会设计衣裳,就是随手画画,我要去给太子妃做衣裳,还不够格,请夫人同太子妃说说,况且民女还有个女儿,生意也都在苏州,”秋昙笑得脸都僵硬了,目光里透着殷切。 知州夫人端起盏桃花酒,轻抿了口,笑道:“这怕什么,把孩子带过去不就成了?这儿的生意也还有你夫君照看着,又不耽误,况且太子妃说了,只要你过去,衣裳做得好,从此宫里要的绸缎布匹都用你家的,那可是皇商啊妹子,你细细掂量。” 皇商? 确实诱人。 只是……在秋昙看来,权位的诱惑远比不过自由的好处。 “民女多谢夫人一番好意,只是——” 知州夫人将酒杯往石矶上一顿,面色立即冷下来,“好了,不必再推辞了,再推辞我可就要生气了。” 秋昙紧咬后牙槽,重重应了声是。 这场春日宴,秋昙心神不属,默默了良久,直熬到宴席散了,秋昙立即出了知州府,在外头逛了一圈儿,也用过午饭的春娘就等在府门口,见秋昙失魂落魄地走出来,忙掀开轿帘,请她上来。 “怎的了,她叫你去做什么?”春娘问道。 秋昙摇头,旋即嗤的一声笑了,“我以为离开京城,离开侯府,便远离后宅的争名夺利,权位之争,原来不是,当初在侯府有主子压着,如今做生意,又有当官的压着,终是不叫人好活。” “她逼你做什么了?”春娘不屑地哼了声,双手抱胸道:“我在京城还有些人脉,一个知州夫人还对付得了。” “可如果是太子妃呢?” “什么?” 秋昙这便将方才知州夫人的话告诉了春娘,春娘也低下头,默了良久。 …… 接下来的几日,秋昙都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想着是否要再逃一次,可她全部身家都在苏州,还带着个孩子,哪里逃得了,便只有在家里默默等人来接。 小满见秋昙近来无精打采,也不拿鸡毛掸子吓唬她了,她便懂事地钻进秋昙怀里,摸着秋昙的小脸道:“娘,你怎么不笑了,是爹爹惹你生气了?” 秋昙揪揪小满肉乎乎的脸蛋,“你不出去玩儿了。” “娘不开心,小满就要陪着娘,等你开心了我才出去玩儿呢!” 秋昙强做出笑脸,“好了,我开心了,你去吧!” 小满哦了声,从秋昙怀里溜下去,小跑着往门外去了。 然而才走不久,她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指着外头道:“娘,外头有辆马车,说来接你走,娘你要去哪儿?” 秋昙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她将塌上已经收拾好的包袱背上,蹲下身亲了亲小满,“你就在府里,听黄妈妈和爹爹的话,娘出一趟远门。”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小满抱着秋昙的腿,一双水灵灵的杏眼巴巴望着她。 “黄妈妈,快把小满带下去,”秋昙唤了声,黄妈妈立即过来抱小满,小满急得哭了,伸手去拉扯秋昙的衣角,大喊:“娘,我也要去!” 自小满出生起,秋昙便没出过远门。 然而秋昙不管哭闹的小满,自己背着包袱大步走出去,向磨儿等人交代了几句,便出门上了马车,直到哭闹声愈来愈远,再听不见。 她不能带小满回京,怕万一秦煜见着小满,要她认祖归宗,那她便连唯一的女儿也没有了。 正文 第377章 重逢 大约一个时辰,马车到了渡口,秋昙等人下得车来,马倌便驾车回了知州府,而另外两个跟随的小厮,生怕秋昙跑了一样,一左一右夹着她往堤岸去,不许旁人靠近半分,有时路人没当心挤了过来,两小厮便粗暴地将人推开。 因他们是知州府上的,秋昙也不敢多言,只能挑了个人少的地方站着等,如此又等了半个时辰,要搭的船才过来。 人群一窝蜂往甲板上去,两小厮催着秋昙,几人挤挤搡搡地上了船,而后各自去了各自的船舱。 船舱低矮,秋昙屈身入内,漆黑一片,她于是放下自己的包袱,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火折子,点上一只蜡,立时,低矮的床榻和略带潮湿的矮几显露出轮廓,同她当年乘船来苏州时住的船舱一模一样。 六年的时光,好像只是一眨眼。她无力地坐在矮床上,深深叹了口气。 舱外人来人往,脚步声纷沓,伴随着嘈杂水声和说话声:“你去哪儿。” “去通州,你呢?” “我去京城。” “听说你们那地方去年叫水淹了,怎么样,今年的粮食种下去了么?” “甭提了,黄河水里净是沙子,退潮后田地哪还有肥,又得折腾几年咯!” “听说前年的新科状元任工部主事的职,去年正派去你们那儿修堤建坝,有这回事?” “可不嘛,那郎君我还亲眼见过,真是俊,不过听说此人尚未娶妻,却纳了十二房小妾,我见他时他正搂着个美娇娘在河堤旁监工,不过人家本就是侯府公子,多几个妾也没甚不可,只要能为咱老百姓做实事,就是好官。” “说的是,说的是。” 秋昙听见说是侯府公子,没由来的想到秦煜,可忖了忖又觉是自己多想,秦煜双腿残疾,不能考取功名,怎会是状元郎?况且他洁身自好,怎会尚未娶妻却纳十二房小妾?不可能,秦煜绝不是这样的人! 在江上荡了半个月之久,客船终于靠岸,此时已是五月初,渡口搬货的男人们已经光起了膀子。 秋昙等人下了船,便立即赁了辆马车往京城赶。 次日午饭后,他们便进了城。 秋昙掀开帘帷一角望外面的景色,京城已经大变样,房屋愈建得密集,原先离城门口近的这一片,大多是美食和甜水摊子,还有几家卖米面的铺面,这会儿却不见小摊子,只有林立的商铺,大多卖熟食点心。 马车再往前驶,可见原先的几个有名的茶楼都不在了,分割成一个个早点铺,朱雀大街不如原先繁华,几个胭脂水粉铺都没开张,锦绣坊这样专做富人生意的,门前车马人稀,往来多白丁,秋昙特地留意芙蓉斋,左看右看没发现,凭着记忆找寻了会儿,却见那地方已改成了个小酒馆——朱记酒馆。 秋昙心中怅然若失,想着绿浓和翠袖也不知在做何营生,嫁人生子了不曾。 不多时马车便拐上了华阳道,原先只可容两辆马车并行通过的街道向外拓宽了六七尺,街上行人摩肩擦踵,两边商铺生意火爆,热闹比当年的朱雀大街还有过之,以至秋昙所在的马车在人群中寸步难行。 人群里不知在抢夺什么,突然一个包子飞过来,正打在马身上,马儿大惊,向天长嘶一声便狂奔而起,两边行人吓得蒙着头一窝蜂往铺子檐下躲,甚至有几个跑的太急摔倒在地。 马倌吓坏了,强拉缰绳,车辕上坐的两小厮也急得大喊:“闪开,快闪开!” 恰好这时,迎面也来了一辆马车,两边的马倌都愣了一瞬,而后猛拉缰绳,“吁——吁——”两匹马儿对着扬起前蹄,终于停下了。 马车里,秋昙“砰”的一声磕在车壁上,疼得闷哼,心道今儿怎么这样倒霉,才进城便遭此一劫。 “对面的,你们会不会驾马车啊?在京城的大街上横冲直撞,若伤了路人,冲撞了我们爷,有不把你皮揭了!”对面那马倌手握马鞭,直指向这边的马倌。 “对不住,对不住了,爷,实在是马儿受了惊,我们拉不住,”马倌陪着笑向对面抱拳,道:“爷先请,爷先请过。” 两个坐在车辕上的小厮不肯了,他们是苏州知州的奴才,在苏州只有别人让他们的,没有他们让别人的,于是其中一小厮哼声道:“凭什么我们让,不让,就要我们先过!” “怎么了?”对面马车里传来不耐烦的一声。 秋昙听见这声儿,脑子里有什么坍塌了,一瞬间仿佛回到六七年前,她还在听风院伺候秦煜时,他把书丢在一边,不耐地问她:“你又怎么了?” 秋昙颤抖着把车帘拉开小小的一道缝,便见对面停了辆挂白泽的华盖马车,左右两边还跟着两个骑马的护卫,这时,那头也拨开了帘子…… 那个深埋在记忆力的人,突然显现在眼前,秦煜脸色仍然苍白,五官较六年前深邃,褪去了那脆弱又倔强的少年气。他头戴紫金冠,身着玄色流云银纹长袍,双手随意地搭在腿上,目光深邃,身形伟岸,端坐如松,而他身旁紧靠着一面容清秀的小妇人,如受惊的兔子般,紧紧拽着秦煜的袖子。 秋昙的眼泪刷的下来了,所有深埋在心里的,她以为忘了的事,突然都翻涌起来,将她彻底淹没…… 她颤抖着放下车帘,双手捂着脸,泪如雨下。 好像这六年的时光只是短短的一瞬,只不过她出去游玩了一趟,现在回家了。 那头,秦煜并未看见秋昙,只冷冷命道:“让他们先走。” 马倌和两小厮见了秦煜,虽不知他是做什么的,可看衣着和气度便知惹不起,忙连连抱拳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公子先走,公子您先走。” 秦煜不答一字,放下车帘。 对面的马倌便冷笑道:“听见没有,我们公子宽宏大量,让你们先走,还不赶紧走啊?” 几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便向对面连着作三个揖,却见对面那马倌只是冷笑,并无先走的意思,只好自己驾马车错开先行了。 一阵热风吹来,撩起帘帷一角,秦煜眼角余光瞥见秋昙,他心头大震,立即挥开帘帷往外望…… “二爷,您瞧什么呢?”侍妾秀眉环抱住秦煜的腰,脑袋挨着他的肩,用娇得几乎滴出水的声儿在他耳边道:“方才那些人好生无礼,自己的马冲撞了人还不认错,哼!把妾身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二爷要这样放过他们,妾身可不依呢!” 正文 第378章 爱妾 秦煜放下帘帷,自嘲一笑,心道秋昙去世六七年了,自己定是看花了眼。 “二爷,二爷,您要替妾身做主啊!”秀眉摇着秦煜的手。 “你要我怎么替你做主?”秦煜搂住秀眉的肩,淡声问。 秀眉立即倾身拉开车帘,唤左边跟着护卫道:“诶,方才冲撞二爷的人你看见了吧,二爷命你速去追赶,也冲撞冲撞他,”那护卫抱拳,领命而去。 …… 却说此时秋昙已哭得不能自已,却压抑着哭声不叫外头的人听见,她看见秦煜身边的那女子了,她生得真水灵,就那么光明正大地靠着秦煜,想必秦煜很爱她,须知原先他是不许人碰的,能许这姑娘碰,不是爱是什么呢?终于他把曾对她的爱给了另一个人,而她却始终想着他,是她输了。 正心伤,忽马车急速调头往左转,秋昙身子一闪,险些摔倒,便喊:“慢些,”话音才落,便听得那马倌大喊:“好汉,快闪开,别再逼上来,要撞墙了!”说时急那时快,只听砰的一声,马车直直撞在了左边矮墙上,秋昙身子先是后仰,再往前一扑,几乎上半身都探了出去,她哎呦一声,偏头看,便见一着甲胄的男子骑高头大马立在巷子口,他冷笑着看向他们,而后缰绳一拉,掉头往大道上去了。 这不就是秦煜的护卫么? “真他妈晦气,才进城就惊了两回马,这会儿直撞墙上了,诶,方才那人像是故意的,你觉着呢?”一小厮从车辕上跳下,拍着自己的短衣。 马倌也从车上跳下去检查车轮,见轮子崴了,气得跳脚,“你们这帮外乡人啊,一点儿眼色没有,方才那公子是你们能得罪的么?还说让人家给你们让路,人家面上不说,背后给你来一下子,你们才知道厉害呢,可怜了我,今儿生意也做不成了,除了车费,你们还得赔我轮子钱!” “诶,你们京城人都这样欺负外乡人,这样不讲道理的?” 两方就赔钱一事吵了起来。 秋昙自己爬起来,坐回马车里,把眼泪擦一擦,头发挽一挽。 被马车堵在巷子口的几个妇人大骂:“什么人啊?把马车横成这样子,这不挡人的路么?”“就是,耽误我回家做晚饭,快移开快移开!” 秋昙料理好自己,便掀帘下了马车,给了那马倌二十两银子,如此,那马倌才没再吵闹,两小厮仍唧唧歪歪的,却仍帮着马倌将马车推出了巷子,随后那马倌便驾马车扬长而去。 “京城的马倌真不如咱们苏州的。” “京城的权贵也太仗势欺人了!” “好了,不必再说了,今儿天色已晚,你们先随我去一品居歇一晚,明儿再去太子府,”秋昙说着,领二人往华阳道走。 两小厮对看一眼,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一品居,是个客栈还是酒楼,这人对京城很熟?管他呢,横竖有人付房钱,不住白不住! 于是二人跟随秋昙去了。 那边厢,秦煜领着秀眉逛了一圈儿首饰铺子和绸缎庄,在日落时分也终于回府了。 这些年,秦煜始终独居侯府东北角的听风院,而他的十二房小妾,住在侯府西南角的锁春居和陶然居,他从不许她们擅自来听风院打搅,若有需要,便命奴婢去请人。 入府后,秀眉命奴婢们把东西送去她屋里,自己则像条尾巴一样跟着秦煜,撒娇道:“二爷,今儿晚上妾身侍奉你吧,好不好?” “不必了,”秦煜淡道。 “二爷,您都好些天没理奴婢了,奴婢就想伺候您,”秀眉跺着脚跟上去,一路都在说软话,撒娇扮柔弱。 终于到了听风院的紫竹林前,只听得院子里传来女子的呼喝:“你们凭什么拦着我?贱婢,滚一边去!” 秦煜眉头大蹙,快步走到门口,推门进去。 一着绿衣小衫,梳倭堕髻的妇人回头,见了秦煜,便指着一旁的老妈妈,跺着脚道:“二爷,您院里的奴婢欺负我,不许我进来!” “画扇妹妹,你才来府上两月,怕不知道规矩,二爷的院子可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秀眉轻蔑笑道。 “那你怎么进来了?”画扇伸出食指直指着秀眉。 “二爷允我进来的,”秀眉微微昂起了头。 秦煜听不惯女人吵架,可他挑的所有侍妾都这个性子,娇娇俏俏,会来事,会撒谎,会撒娇,会闹脾气,跟秋昙如出一辙,可秋昙懂事,她们不懂,自然是非争吵少不了。 他不耐地唤张嬷嬷:“把她们送回去,”说罢径自往屋里走。 秀眉画扇二人立即噤声,她们其实惧怕秦煜,撒娇撒泼从来有分寸,不敢真正触怒他。 可画扇是新纳的第十二房小妾,还没彻底摸透秦煜的脾气,又仗着是新宠,便大着胆子追上前拦在秦煜身前,噘着嘴道:“二爷,奴婢就是想来您院里伺候,就是想时时刻刻同二爷在一处,便是做奴婢也成,就让妾身做您的奴婢好了,我看您院里还空着个屋子,”画扇指向右耳房,“往后妾身便住那儿,伺候您起居。” 秦煜看了眼右耳房,那是秋昙原先住的屋子,到如今还日日有人去收拾整理,秋昙的一切都在屋里。 “滚出去,”秦煜冷冷瞅了眼画扇,双手背在身后大步往正屋去了。 画扇被这一眼吓得没了魂魄,愣在当场,后头的秀眉拍着手笑道:“还做奴婢呢,二爷的奴婢也不是谁想做便能做的。” “原先的姨奶奶不也是丫鬟出身的,凭什么她能做,我便不能做?”画扇怒瞪秀眉一眼。 屋里忽传“当”的一声,似是什么打碎了。 “张嬷嬷,把画扇绑了,请人牙子带走!”秦煜的话像一支冷箭,直插入画扇的心房,她坐倒在地,哭着喊道:“二爷,可是妾身说错了什么?求二爷开恩,求二爷开恩,”一面说一面磕头。 张嬷嬷却命两个妈妈,“把人拖出去发卖了。” 两个健妇立即上前,拉住画扇的胳膊便往外走…… 待到求饶声再听不见时秦煜秀眉才回过神,她吓坏了,掏出帕子抹着脸上的汗,自觉地往听风院外走。 正文 第379章 祭日 终于清静了,秦煜去了书房,随手从桌上拿了本游记来看,然而看着看着便想到今日马车上所见那个侧影,太像了,真真太像了。 书本一合,丢在一边,他闭上眼,双肘撑着桌案揉起了额角,然而愈强迫自己不要想,那画面愈是在脑子里盘桓。 这些年他见过许多像秋昙姑娘,或是眼睛、或是嘴唇、或是身形,可没有一个那样相似的。他曾经想过将那些像秋昙一样的姑娘纳作妾室,可又觉如此亵渎了秋昙,以至凡是见到像她的女子,他不仅不亲近,反而带有几分厌恶。 可人心底里的东西是无法掩盖的,他有意不亲近像秋昙的姑娘,可他纳的妾室,没有一个不像秋昙的性子,然而每一个也只是片面的她的影子罢了,这是他自己也没意识到的。 “二爷,”张嬷嬷在明间儿里收拾了他打碎的茶盏,便掀帘进了书房,“咱们侯府这样大家族从来不卖人,况且画扇是您的妾,叫人牙子收了去,那成什么了?老奴斗胆做了个主,让账房支了几两银子,放她出府了。” 秦煜颔首,他方才也是因画扇提起秋昙,气急了这才命卖了她。 随后,张嬷嬷斟了杯茶送上去,道:“二爷喝口茶吧,您看您,这大热的天儿还陪秀眉外出买衣裳,她们也是不懂事,你好容易休沐一日,便缠着你,要这个要那个,府里什么没有,非得出去逛。” 张嬷嬷向来心疼秦煜,四年前老太太去世后,她便带着老太太的嘱托来伺候秦煜了,在秦煜看来,她便是另一个祖母,平日从不叫她做活儿,把她当长辈一样供着,这会儿他见张嬷嬷站着,立即拖了张椅子,示意她坐下。 张嬷嬷坐了,摇头道:“哥儿并不喜欢她们,做什么还纵着她们?老奴真是不明白。” 秦煜自嘲地笑了,一语不发。 他像豢养宠物一样养着这十二房小妾,自不是真爱她们,只是秋昙和祖母去了之后,他的心空了,日日夜夜的孤独折磨着他,他便拿她们来填心里的大窟窿,然而并填不满,他给她们宠爱,带她们去买首饰买衣裳,不过是想弥补秋昙,他只是想给秋昙宠爱,给秋昙买衣裳首饰。 张嬷嬷见他不答,唉叹一声,“明儿是老太太的祭日,二爷记得么?” “怎么敢忘?”秦煜微微垂眸,密而纤长的眼睫遮住大半情绪,再掀眼皮子时又恢复一贯的从容,淡道:“嬷嬷下去准备吧,我看会儿书。” 暮色昏昏,张嬷嬷起身点蜡,唠叨了“夜里少看书,费眼睛”等语,便下去了,秦煜一人在书房里,默默良久…… 次日用过早饭,秦家大房二房齐聚著存堂,在老太太的牌位前上香,上了香便陆续去了,只剩下平南侯、周氏、秦煜、秦昭及其夫人乔氏。 如今府里又是周氏在管事了,不过比原先收敛了许多,对秦煜也较原先更为“尽心”,人前人后都是如此,俨然一个好母亲。 秦煜却一如既往不给她好脸色,当初他一无所有坐轮椅时不怕她,如今他年纪轻轻中了状元,做了工部主事,又是太子跟前的红人,连平南侯都压不住他,更何况一个周氏,小女子的把戏他不放在眼里,他的天地在别处。 而秦昭,六七年了始终没考中进士,幸而皇帝念平南侯征战有功,提拔秦昭入兵部做个有名无实的散将,他才在人前有了脸面,得以在去年娶左佥都御史的嫡女乔氏为妻。 “煜哥儿,”周氏向秦煜和颜悦色道:“你与林品兰的婚事六年前便已定下,老太太的孝你也守过了,该商量婚事了,你看下月——” 秦煜却冷冷打断道:“此事不劳母亲费心。” “你怎么同你母亲说话?”平南侯呵斥道。 秦煜紧咬后牙槽,向平南侯拱手道:“父亲不必理我的婚事,我自有分寸,况且今日的祖母的祭日,在祖母牌位前谈论婚事不合宜,往后再说吧。” 秦昭却道:“二哥,让你与林家小姐成婚正是祖母的遗愿,在祖母面前提最合适了,祖母难道不想看着你早日娶妻么?你看我,自从娶了诗儿,便觉人生安定,你流连在那十二房小妾身上,总不是个事儿。” 提起那十二房小妾,平南侯便来气,他指着秦煜:“听说昨儿你把新纳的那房赶出去了?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儿子,当初阖家劝你放两个在房里就是,你偏纳了十二房,既纳了人家,便要有个做丈夫的样子,又把人赶出去算怎么回事?王熹他们这些言官如今看你势头盛,不参你,他日你有什么错儿,这事儿必要翻出来闹一回,那时便才知道检点。” “父亲若无旁的事,我便告退了,”秦煜说罢,向平南侯一揖,便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你……不肖子,不肖子!”平南侯指着秦煜的背影大骂,周氏忙拍他的背安慰:“老爷,息怒,成亲的事我来同他说。” 正文 第380章 劝婚 把平南侯送回他院里,周氏又陪他说了会儿话才回汀兰院。 进了里屋,她热得解衣前的金纽,命桃子道:“快取些冰来,今儿天阴阴的,却闷热得很。” 桃子应声,下去取冰了。 这时孙妈妈端着一碟子切好的西瓜上前,呈给周氏,道:“方才鲍明家的过来请示,说陶然居那几个姨娘常去灶下多要东西,已超出份例,夫人看要怎么着才好?” 周氏掌权后不久,钱妈妈突发急病去了,她不得不召回孙妈妈,如今孙妈妈便是周氏的心腹,她不如钱妈妈仁善,常给周氏出些损人不利己的馊主意。 周氏用银签叉了块西瓜入口,淡道:“还能怎么办,由她们去呗,谁不知这府里如今明面上是我管事,实则都是他秦煜的天下了,”说着,将银签丢在雕花银碟里,用帕子摁了摁嘴角。 “那今儿夫人可试探了二爷,他什么意思,娶妻不娶呢?”孙妈妈又问。 周氏呵的一笑,道:“他不愿娶,想是还把位子给秋昙那死人留着呢,也好,林品兰不进门,这府里还是我管着,”说罢却又叹了口气道:“可我管着内宅有什么用?昭儿不争气,爵位也要传给听风院那个,我这不是在为他人做嫁衣裳么?” “所以夫人不必再为府里日夜操劳,该保重身子,有空多出去走走逛逛,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她们去。” 周氏右手撑着脑袋,往黄花梨木小几上一歪,叹道:“我何尝不知道,可这个家我操劳了二十几年,如何舍得下,唉……若是没有听风院那个便好了。” “是啊,没有那个人便好了,”孙妈妈也道。 两人想到一块儿去了,她们相视一眼,别有意味地笑了。 却说秦煜祭了老太太,便去万寿堂了,如今莺儿等丫鬟们都已遣散,只留了个四个小丫鬟看屋子,洒扫各处。 秦煜进去老太太屋里,八仙桌上蒙了层薄尘,桌上那套紫砂壶茶具整齐摆放着,已许久没用过,屋里一一切如昨,却唯独少了它的主人。 他坐了会儿,起身背着手走到南窗下往外望,院子里那株女贞树已立了十几年了,一半郁郁葱葱,一半枝叶枯萎,那是他幼时与老太太一起种下的,老太太去后,树便死了半边,他看着看着,走了出去,亲自从水房打了桶水,过去给树浇水…… 恰张嬷嬷寻秦煜寻到这儿,见他在树下,欣喜得走过去,“二哥儿,可叫老奴好找!” “寻我什么事?”秦煜淡声问。 “听说方才您又同老爷闹脾气了,”张嬷嬷缓缓蹲下身,同秦煜一起浇水,“老奴就托个大,替老太太说说您,哥儿,别家的父子没有您和老爷这样的,老爷便说得不对,您做儿子的,也得听着,别犟嘴,况且老爷也没说什么,只是叫你同林小姐成婚,婚事也确实不能再拖了。” “我不想成婚,”秦煜放下瓢,起身往屋里走。 张嬷嬷忙跟上,“虽然您不提秋昙,可老奴知道您一刻也没忘了她,这些年您看着像在过日子,还纳了几房小妾,可却没跟一个同过房,您就不是那好色烂淫之人,何必自个儿作践自个儿呢?该娶妻过寻常日子了,哥儿。” 秦煜没言答,入了正堂便撩袍在玫瑰椅上坐下,望着张嬷嬷道:“嬷嬷您说得太多了,喝口茶歇一歇,”说罢便命奴婢上茶。 “二爷嫌烦,老奴也要说,”张嬷嬷微昂起头,肃了神色,“林家那小姐从十七岁等到二十三岁,这个年纪您再不娶便是耽误人家,当年您也耽误了秋昙,若非您强留,她早早出了府,兴许此刻还活得好好的,如今您又要耽误另一个女子,秋昙在天上看见,也会责怪您的。” 秦煜轻点檀木几的手忽的顿住,他垂眸,默了会儿,“嬷嬷说得不错,是我误了她,那便娶吧。” 张嬷嬷喜出望外,心道果然抬出秋昙他便认了,她道:“那好,老奴这便去汀兰院告诉夫人,”话音才落,便有小奴婢端着磁石茶盘进来布茶…… 盛茶用的是甜白釉盖碗,胎质滑腻,是御窑中的精品,乃当年先祖皇帝所赐,一直由老太太收着,轻易不拿出来用的,不知这小丫鬟哪里翻找出来的。 秦煜眉头大蹙,指着茶碗问:“哪儿寻来的。” 小丫鬟没觉出不对,反而得意道:“是奴婢从老太太屋里的隔子上寻着的,都落了灰了,奴婢便洗干净,拿出来给主子们喝茶用。” 张嬷嬷是老太太身边的老人,立即看出不对,大骂一声:“糊涂!老太太屋里的东西也敢动,我不在这儿提点着,你们就长胆子了!” 小丫鬟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叩头不迭,“奴婢有罪,奴婢有罪,求二爷和嬷嬷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叫你们要像老太太在时一样,每日洒扫,里屋的桌案上却蒙了尘,可见偷懒,更连主子的东西也随意翻动,可见尊卑不分,对老太太不敬,如此,打一顿板子赶出府去吧!”秦煜冷冷道。 张嬷嬷见状,张口欲要替她求情,秦煜却抬手冷冷道:“处置画扇嬷嬷自作主张了一回,处置这小丫鬟,便不要自作主张了,”说罢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那小丫鬟吓得抱住张嬷嬷的腿求饶,张嬷嬷叹了口气,命人将她拖下去打板子。 她搬出秋昙来让秦煜答应娶林品兰,秦煜虽从了,可心里别扭,任何时候,都不该拿一个死去的人做筹码,不能明知这是他的软肋,还往上捅。 秦煜新纳的妾室和万寿堂一奴婢被打板子赶出府的事儿,几日便在府里传开了,然众人已见怪不怪,她们聚在一处时常说:“秋昙走后,二爷的脾气便无人压得住,阴晴不定,暴虐无常的,咱们少得罪他的好。”“我路上见着二爷,都要绕路,生怕冲撞了他,只盼那林家小姐是个和善的,赏咱们几日好日子过。” 正文 第381章 觐见 却说秋昙今日收拾妥,早早便同那两小厮来了,太子府也就是原先的胶东王府,他们不敢走正门,来到东侧门,具上苏州知州的拜帖,又给了门房几十两银子的赏钱,门房才呈了帖子入内,不多时,里边便传召秋昙。 秋昙跟着引路的小厮,绕过重重角门、月洞门,走过曲廊水榭,终于在一处殿宇前停下,而后便跟随一粉衣婢子,低头入内,眼睛不敢左右乱瞟,只隐约感觉前方贵妃榻上坐着个紫衣妇人,料定那便是太子妃,这便双手加额,叩拜下来,“民女参见太子妃。” “不必拘礼,赐座,”太子妃声音温厚。 秋昙推辞再三才坐了,心觉这位太子妃是个和善人物,这才微微抬眼看她。 太子妃大约二十三四,容貌清丽如朗月照花,梳高髻,着紫衣,手摇团扇,自有与人不同的从容慵懒之态。两边的侍女也比平常人家的丫鬟面容姣好,一个掌扇,一个跪呈冰西瓜上前,太子妃用银签叉了一块,赏给身边的嬷嬷了。 “你便是那个会做文胸的绣娘?”太子妃问。 秋昙道是。 “那些别致的衣裳也出自你手?前些日子苏州知州的妇人给本宫送了两件,的确前所未见,你还能做出别的么?” 秋昙答能。 “那你便留在太子府专门给我本宫做衣裳,每月做两件不重样的,月例银子二十两,如何?” 秋昙起身,恭敬答道:“多谢太子妃赏识,只是民女不大懂规矩,怕住在太子府闹出笑话,况且民女在外还有生意,可否容民女在府外为太子妃做衣裳,每月两件不重样,也绝不与市面上的一样,太子妃您独一份的,月例银子民女也不敢要,能为太子妃做衣裳,是民女三生有幸。” 太子妃忖了忖便应下了,她只要独一无二的衣裳,人在不在身边并不打紧。 “你为本宫裁衣,本宫也不会亏待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秋昙想着既然太子妃都开口了,她还客气什么呢,她深吸一口气道:“民女在苏州有三间绣坊,共五万架织机,宫里用的绸缎都来自苏州徐家,民女自认自家的织锦不比徐家的差,请娘娘举荐。” 一个小女子,做这么大的绸缎生意,还敢在她面前自荐,太子妃突然来了兴致,“抬起头来。” 秋昙抬脸。 太子妃打量了几眼,有些失望,这就是娇娇俏俏的小女儿家的面相,不像是更干大事的,她笑了,正要说话,突然有奴婢来禀:“娘娘,太子过来了。” 话音才落,便见头戴玉冠,着月白色江崖海水银纹蟒袍的胶东王入内,太子妃忙起身行礼,胶东王抬手示意她坐,自己也撒开腿在贵妃榻一旁坐了。 秋昙本能地退后了几步,躲在右侧的婢子堆里,生怕胶东王认出她。 胶东王和太子妃各坐一侧,太子妃一手搭着梅花纹翘头,面容比方才更为端肃,拘谨地望着胶东王,目光中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甜蜜,问:“太子在这儿用午饭么?” “不用了,半月后宏儿的生辰礼你可预备好了?” “臣妾已预备下,帖子也发出去了,头一日宴请文武百官,次日请柳不知等您的友人和臣妾的娘家人,第三日便是府上自己人乐一日。” 胶东王淡淡嗯了声,道:“你在帖子上加个人,原林阁老的孙女林品兰。” “她?”太子妃不解。 胶东王怕她想岔了,忙道:“她与伯伦六年前便定了亲,娶亲前日秦家老太太去了,伯伦守孝,婚事便耽误到如今,我看他纳了十二房妾室,内心仍然不定,到底娶个正妻才是道理,所以叫你把她也请来,安排安排。” 秋昙听见这话,如五雷轰顶,几乎站不住。秦煜与林品兰定了亲?老太太去世了?而他竟然还纳了十二房妾,那当日她在船上听见的话,说的正是秦煜无疑了。 所以他中了状元,还任工部主事,那想必腿也好了,对了,那日马车上他确实没坐轮椅来着。 秋昙简直欣喜若狂,然而下一刻,想到胶东王要撮合秦煜和林品兰,且他纳了十二房小妾,她便鼻头酸涩,心中五味杂陈。他怎会变成这样呢?娶妻还罢了,纳十二房小妾,那是人干的事儿么? 果然男人都是好色之徒,专一是不可能专一的。 那边厢,太子妃忍不住勾了勾唇角,胶东王见她含笑,问她为何发笑。 “王爷竟操心他人婚事,臣妾真真想不到。” “旁人的我不操心,独伯伦我不能不操心,”胶东王摇了摇头,忽站起身道:“我还有公务,便不陪你用午饭了,此事你上点儿心,好好安排,”说罢便往外走。 太子妃起身送他出门,归坐时忍不住笑出了声,向一旁的嬷嬷道:“本宫从前竟不知他是这样的人。” “王爷其实性情中人,王妃往后便知道了,”那嬷嬷答。 正文 第382章 旧友(一) 秋昙领两小厮去酒楼点了一桌好菜,待他们吃饱喝足后给了二人各十两银子,请他们给她丈夫带口信,说她在京城一切安好,半月后便回苏州。 两小厮诧异,“不是说太子妃已留下你了么?怎么还要回苏州,如此我们可不好交差啊!” “太子妃命我每月给她做两件衣裳,在苏州做和在太子府有甚不同?大不了请人每月从苏州送衣裳过来,之所以我还要在京城留半月,是因半月后皇太孙两岁诞辰,太子妃要一件漂亮衣裳,我得加紧赶制,之后才回苏州。” 两小厮听她如此说,放下了心,拿着她赏的银子立即起身离京。 而秋昙,用罢午饭便在外头瞎逛。 下了酒楼往右转是条宽敞的小巷,巷子口有棵不甚茂密的梧桐,叶子叫日头晒得蔫蔫的,一妇人携小儿在树下乘凉,小儿拉着他娘的袖子直往甜水摊子处扯,“娘,我要喝甜水,我要喝甜水!”妇人骂了两句馋猫便由他拉着去了,秋昙看那孩子的顽皮劲儿像小满,忍不住跟在他后头,替他付了买甜水的五文钱,妇人命孩子向她道谢,孩子却跑走了,他娘便大喊着追上去…… 秋昙笑着摇了摇头。 “卖糖水咯,夫人来一碗?”摊贩是个笑得憨憨的男子。 “来一碗冰糖雪梨吧,”秋昙道。 小摊后正用竹筒盛冰水的妇人顿了下,猛地抬眼望向秋昙,“秋……秋昙姐姐?” 声调沙哑,秋昙一下听出是绿绮的声音,她循声看去,果然是绿绮,于是激动地走过去拉住她,“你怎么在这儿,真是巧啊!” 绿绮笑得落泪,泪水混着汗水在脸上肆虐,她的脸晒得发红,一身灰色布裙洗得发白,头上戴褐色头巾,脖子上仍绑着绷带,虽然朴素,却比六年前更生动了。 “媳妇儿,你们……”那摊主挠了挠头。 绿绮抹了泪道:“相公,这是我秋昙姐姐,来一碗的冰糖雪梨,块!”说着,欢喜地拉了秋昙到一边的杌子上坐。 她拉着秋昙的手不放,又哭又笑,“几年前我听他们说你摔下山崖了,我和绿浓她们还给你立了个冢,清明相约着去扫墓,哎呀,真真要笑死了,没想到你好好活着,咱们还有见面的时候!” 男子端了一大碗冰糖雪梨过来,放在秋昙面前,对绿绮道:“媳妇儿,你别哭,回头嗓子又不好了。” 绿绮连连颔首,抬袖抹着泪道:“这不是见着姐姐,高兴嘛!” “高兴就不哭了,来来来,同我说说你这些年怎么样,嫁了郎君,有孩子了么?”秋昙将自己的帕子递给她擦眼泪,笑着打趣道。 绿绮看向男子,笑得甜蜜,道:“这就是我男人,四年前嫁的,生了对龙凤胎,孩子她祖母在家带呢。” 原来,六年前锦绣坊接手芙蓉斋后,生意好了段日子,忙不过来便又招了四五个伙计,绿绮的男人便是其中之一,一来二去的,两人好上了,两年后因着没有新鲜样式推出,芙蓉斋关门大吉,绿绮便嫁给此人,后头他们摆摊做过许多小生意,看夏日甜水好卖,便在街边支起摊子卖甜水,日子过的平静安宁。 秋昙听说芙蓉斋关门,唏嘘不已,舀了口冰糖雪梨汤入口,觉甜中带酸,一点儿不腻,她不禁连连颔首,“你这雪梨汤做得好,应当租个铺子卖才是。” 绿绮唉了声,摇摇头。 “是银子不够?”秋昙立即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递给她,“算我给你孩子的见面礼吧。” “不成不成,这怎么成呢?” 绿绮忙拿起银票塞回她手里,接着那摊主也来劝,说万万使不得,两方你来我往地推拒,终于绿绮把银票收下,收下后又哭了,说这辈子不知怎么报答秋昙,想给她磕个头,秋昙强拉起她,这才好了。 其实她心里始终愧对绿绮,当初她不把偷镯子的事儿闹大,绿绮不会是如今的样子,因而她总愿意帮她一把,况且一百两银子于苏州首富秋昙而言,不过九牛一毛。 “秋昙姐姐,你去看过绿浓和翠袖她们么?”绿绮忽问。 “她们?她们在哪儿?”秋昙激动地问。 “还在朱雀大街,原先芙蓉斋对面的一小裁缝铺就是她们开的。” “那我可要去看看了,改日我再去你家看你两个孩子,”秋昙说罢便向绿绮告辞,直奔朱雀大街而去。 不多时便寻到那处,果然看见一门面与原先芙蓉斋相当的裁缝铺,她走进去,只见铺子里挂着各色成衣,都是寻常款式,里头有三四个衣着寻常的妇人在挑料子,量尺寸,一身绿裙的绿浓正给客人讲衣裳上的绣花,忽望见门口的人,如轰去魂魄般定定立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秋昙望见绿浓,觉她同六年前一点儿变化没有,冲她招手,绿浓也不管客人了,直直朝秋昙冲过来,含着泪上下打量,“我以为我看花了眼呢!”说罢回头冲里屋喊:“翠袖、叶子,快来,秋昙姐姐回来了。” 立即,叶子和翠袖从里屋飞奔而出,甚至带翻了个小杌子。 两人见了秋昙,都是先打量,叶子不爱说话,只是笑,翠袖惊呼:“老天爷呀,这不是在做梦吧!”说罢便要扑上去抱秋昙,绿浓忙拉住她,“你当心些,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呢!”翠袖这才顿住步子,抚了抚自己的四个月的肚子,笑看着秋昙道:“秋昙姐姐,我就不抱你了,你进来吃茶吧。” 客人们已经不满了,“诶,你们还做不做生意啊?” “做,做做做……”绿浓忙去招呼客人,秋昙也摆手道:“你们先忙,我去里头坐坐,不必管我,咱们有的是时候说话,”说着,便要随翠袖往里间去。 恰好这时,门口走进来一着豆绿衫子,月白马面裙的小姐,身边还跟着两个粉衣奴婢。因周围都是衣着寻常的妇人,这位小姐便显得尤其出众,秋昙禁不住多看了两眼,她觉着面熟,却又不大想得起来,谁知那小姐也往这儿看了过来,目光触及秋昙,便也愣住了。 正文 第383章 旧友(二) “那是……”秋昙问。 翠袖道:“那是品兰小姐,店里的常客。” 秋昙微微瞪大了眼,她终于想起来自己曾见过她两面,她是秦煜的未婚妻——林品兰! 秋昙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她,愈看愈觉她气度高雅,书卷气十足,想着这样一个姑娘配秦煜,是秦煜的福气,她于是遥遥向林品兰一福。 林品兰见过秦煜画的秋昙,早把她的样子刻在脑子里了,她方才没意识到眼前人是秋昙,还以为世间有如此相像之人,见秋昙向她行礼,她心下一沉,便知这就是秋昙了。 那个死了的人,居然活过来了? “林小姐,您要做衣裳么?”叶子问。 “不……不必了,不必了,”林品兰喃喃着,转身疾步走出铺子,上了小轿。 秋昙也随翠袖入了里屋,翠袖叽叽喳喳说着:“没想到秋昙姐姐没死,原先我听我娘说的时候,还哭了一场,整整两日没合眼呢!我就说嘛,秋昙姐姐福大命大,怎会早死,啊呸,不该说死不死的。”“秋昙姐姐,你近些年在何处,做什么营生,怎么也不回来看我们?” 她一面说一面斟了杯茶给秋昙,而后撑着腰在秋昙对面坐下,用那双一如既往发亮的星星眼望着她。 秋昙却走神了,“嗯?你说什么。” 翠袖又重复了一遍,秋昙就她的问题一一答了。 接着翠袖将这些年各人的近况都向她说了。原来这铺子是她们三人合伙开的,叶子是裁缝,原芙蓉斋的客人认准她,是而铺子开张初期生意便很好,如今也还过得去,绿浓算半个绣娘,她则帮着打打杂,招呼招呼客人。叶子和绿浓尚未成婚,一心一意做生意,她则三年前嫁了平南侯府一管事的儿子,可惜总也生不出孩子,求医问药多年,今年总算怀上了。 秋昙听她叨叨了许多话,也忍不住说了自己的近况,说她嫁了人,有了孩子,在苏州做绸缎生意,两人又像当初在听风院时说悄悄话那样,渐渐热络起来。 六年的时光改变了她们,又好像什么也没变。 说着说着,便说起秦煜,翠袖道:“二爷四年前同品兰小姐订了婚,就是方才那个,她常来我们铺子做衣裳,向我们问你的事,问你什么性子,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裳,喜欢吃什么,我有时觉着她不是来做衣裳的,是来打听你的,”翠袖说着,呵呵笑了起来。 秋昙一愣,旋即也低头笑了,“想必她爱慕二爷。” 突然翠袖想到什么,蹙眉道:“姐姐,你方才说你已嫁人生女了,可你原是二爷的妾室,这要叫二爷知道了……” “你不说我不说,绿浓和叶子也不说,谁会知道呢?”秋昙十分淡然,忽的她想到方才好似认出了她的林品兰,心道万一林品兰告诉秦煜怎么办?转念一想又觉自己过虑了,林品兰作为秦煜的未婚妻,应当不会告诉自己丈夫他的旧情人回来了,便她告诉了,秦煜可是纳了十二房小妾的人,哪还有心思搭理自己啊! 当日,裁缝铺早早打烊,绿浓等人请秋昙去小酒馆吃了顿晚饭,秋昙要买单,几人非不让,说这个小东道她们还做得起,秋昙无法,只好由她们去了。她们听说秋昙半月后要回苏州,让秋昙临走前无论如何再去铺子里坐坐,秋昙应了,而后几人各自回家。 当夜躺在床上,秋昙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听风院灶房里做早饭,绿浓、绿绮和翠袖在旁打下手,逗趣说笑着,一如往昔。 醒来时她忽生出浮生若梦之感,才二十三岁,她却觉自己老了。 接下来的几日,秋昙便忙着画设计图,画了三张送去太子府给太子妃看,太子妃十分满意,从中挑了一张命府里裁缝绣娘依样做出来,秋昙便每日有半日在太子府督工,剩下半日便在京城各处闲逛,七八日后的某一天,回到一品居推开客房门,突然有人扑过来抱住她喊:“娘,我和爹爹来找你了!” 秋昙整个呆住,低头一看,小满扎着两个小揪揪,一双明亮的杏眼望着她,鬼精灵似的吐着舌头。 “你怎么来了?”秋昙声调微微沙哑,蹲下身把她抱在怀里,“你这个皮孩子,在家待着不好来这儿做什么?” “这不怕你想着她么,就带来了,”春娘一身男装,背着手从里屋大步走出来,“你放心,生意我都安排好了,楼掌柜能料理。” “那也不该来这儿,”秋昙揪着小满肉嘟嘟的面颊,觉她脸上黏腻,故作嫌弃,“你吃了什么,吃得这一嘴,”一面说一面用帕子轻擦她的脸颊。 小满将背在身后的冰糖葫芦拿出来送到秋昙嘴边,“娘你真坏,一个人来这好地方玩儿,也不带我和爹爹,我可不像娘那么小气,我买了冰糖葫芦还给你吃呢。” 秋昙哭笑不得,白了她一眼,想说让她少吃甜的,又怕坏了她的兴致,便什么也没说,拍拍她的脸叫她去里屋耍。 如此,明间儿里便只剩下秋昙和春娘,两人在八仙桌前相对坐下,秋昙问她可收着她托人带的口信,春娘说没有,她半月前便动身来京,与他们错开了,秋昙又问她怎么知道她在一品居的。 春娘笑道:“京城最好的客栈酒楼就是一品居,你不住这儿住哪儿?我再花几个银子也就知道你在哪间房了,”说罢忽叹了口气,摇着头道:“京城变了许多,我快不认得了。” “去过揽月阁了没有?” “快别,我这样子可不敢见她们,”春娘捂着自己贴了胡子的脸,道:“做了六年男人,我不会做女人了,先前的姐妹见了非笑话死我不可!你呢,你见过他没有?” 秋昙摇摇头,“我早忘了他,还去见他做什么?” 春娘拍拍秋昙的肩,接着也似乎陷入了回忆。 正文 第384章 父女(一) 接着,秋昙向春娘说起太子妃答应举荐她,让她拿绸缎去织造局审验的事儿,春娘听说,神思从回忆的泥淖中拔出,一下跳起来,“竟有这等好事?秋昙啊秋昙,你还真敢提,”说着,双手叉腰,激动地在屋里踱来踱去。 秋昙端起茶盏抿了口,道:“要不你仍回去,将咱们坊中织就的各样料子都拿来交上去,咱们的工艺不比徐家的差,又有太子妃举荐,想必能成,只是又要辛苦你跑一趟了。” “这有什么,我本就只是把小满送来,就预备回去的,小满她离不得你,夜里你不在身边她便睡不着,我带也不肯,黄妈妈也哄不住,你索性带着小满在这儿多住两月,这批绸缎送到织造局审验中途不定有什么事,你在这儿看顾,我在苏州接应着,以确保万无一失。” 秋昙觉着可行,便颔首答应了。 次日,春娘扮男子去了趟揽月阁,昔日姐妹居然真都认不得她了,她又好笑又好气,晚上借酒买醉,半夜方回。 此时秋昙才把小满哄睡,见她满身酒气,忙过来拖着她到隔壁屋的塌上坐下,使出吃奶的劲儿将她怀里的酒坛子抠出来放在雕花木几上,气喘吁吁道:“你怎回事,吃什么酒啊?不是说不爱喝酒么?” 春娘哈哈大笑,四仰八叉躺倒在塌上,望向秋昙,两颊嫣红,双眼却清明无比,“你知道我为何不喜喝酒?因着我酒量太好了,我他妈喝不醉,哈哈哈……喝不醉那喝酒还有什么意思?”说着,她一手撑起身子拍秋昙的肩,又哭又笑,“我真谢谢你,因着你,我不再是揽月阁的春娘,而是苏州首富赵文德,如今更要做皇商了,从下九流的妓女,到皇商,我终于能配得上他了吧?嗯?” 秋昙望着她,喉头堵了棉花一样难受,“配得上,你当然配得上。” 这个时代,商贾比妓女没好到哪儿去,一样下九流,尽管她们已是苏州首富,一个知州一样将她们压得死死的,她们年年被迫捐款“修桥补路”,那些银子也不知究竟用到哪儿去了,知州夫人心安理得拿着她们给的好处,却从不带她们玩儿,仕宦之家的圈子就没有商贾能进去的。 她和春娘一样,都爱慕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人,在最美的年华用尽全力追赶,好容易要赶上了,却发觉那人身边已另有佳人。 天大的笑话,天大的遗憾! 春娘忽的放声大哭,秋昙将她拉起来抱住,轻拍她的背在她耳边轻声安慰,也是在安慰自己。 这夜就这样过去了,次日一早,秋昙和小满送春娘上马车,目送马车拐过长宁街,小满突然摇了摇秋昙的手,奶声奶气道:“娘,爹爹的眼睛好红哦,是不是你昨儿骂他骂哭了。” 秋昙点了点她的鼻头,拉着她往一品居走,“爹爹很乖,娘从来不骂他。” “娘你骗人,昨晚上我听见爹爹哭了,还听见你大声骂他‘别喝了!’”小满学秋昙愤怒的样子怒吼。秋昙被逗得哈哈大笑,揪着她肉乎乎的小脸道:“鬼灵精,夜里不睡觉偷听大人说话,回去把三字文抄两遍。” 小满瘪了瘪嘴,甩开秋昙的手不愿叫她牵,自己跑着走了。 之后,秋昙又去了甜水摊子,问绿绮她原先买的宅子的钥匙由谁保管,绿绮说钥匙在秦煜奶母那儿收着,不过她也有一份备用的,当即便回家找来给了秋昙,秋昙不胜感激,随后带着小满和此次随小满过来的丫鬟磨儿和妙儿,去到原来的宅子。 几人一齐动手,用半日的功夫便把里外打扫擦洗干净了,锅碗瓢盆都是现成的,只置办了些油盐酱醋、蚊帐被褥等。 当夜秋昙带着小满一起睡,这是小满近两个月来睡得最香的一回。 接下来的几日,秋昙仍去太子府上督工,小满生得俏丽,又活泼开朗,不过四日便跟巷子里七八个孩子玩得很好了。 他们最常玩蹴鞠,其次便是过家家,这些孩子们中间只有个一姑娘,虽生得不好看,但男孩子都顺着她宠着她,可小满来了后,男孩子们便一窝蜂向小满献殷勤,过家家时抢着要小满当“新娘子”。 那小姑娘心生嫉妒,次日喊来她哥哥,在巷子口堵小满,小满面对一个比自己高个头的男孩子,不愿服软,与他扭打作一团…… 小男孩脸上被抓了三道血痕,怒瞪着眼,小满则在地上滚得灰头土脸,额上磕了个大包,头上两个揪揪被扯下来一个,又疼又气,小嘴一瘪便大哭起来,小男孩和小姑娘怕大人听见来找麻烦,逃也似的跑走了。 小满哇哇哭了会儿,想着自己不能白白叫人欺负,抬起沾满灰尘的手臂抹了眼泪,把整张脸抹得灰扑扑的,而后小跑着追上去,她知自己势单力薄敌不过那对兄妹,不敢刚正面,便在巷子里、街道上绕来绕去跟着,捡石子偷袭他们…… 恰好,秦煜下朝回来路过长宁街,挑开轿帘,正看见一红衣小姑娘在路边捡石扔人,另两个孩子也在捡石子回击,他苦笑了下,想起自己幼时每日读书习字,从来只能趴在窗台上看兄弟姐妹玩耍的苦闷。 轿子经过红衣小姑娘时,秦煜正要放下轿帘,忽瞥见那小姑娘的脸,他的心被什么击中了,立即喝命:“停轿!” 轿子停下,秦煜掀帘走出来,便听见小满指着对面两个,奶声奶气地大喊:“哼!你不就仗着自己高欺负我么?我爹爹比你还高呢,等我爹爹来了,看不把你摔个大马趴!” 对面兄妹俩朝她吐舌头,做鬼脸,“那就把你爹叫来啊,把你爹叫来啊,只你有爹,我们没爹不成,”把小满气得从地上捡起块石头往他们身上扔,恰好秦煜走过,那石头便准确无误地打中秦煜的腰,只听嚓一声,腰带上镶嵌的白玉碎了。 三个小孩望着高高大大的秦煜,齐齐傻眼。 正文 第385章 父女(二) 秦煜立在小满面前,定定望着她。 小姑娘十分狼狈,头上一个小揪揪扯散了,细软的乌发垂落在肩头,另一个半散不散的吊着,那双酷似秋昙的杏眼睁得大大的,眼中噙着泪花,鼻头微翘,两颊微嘟,俏生生的模样简直与秋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加上脸上身上都是尘土,更令人怜爱了。 秦煜深吸一口气,他从未想过,自己见到的最像秋昙的人竟是个小孩子,若他与秋昙有女儿,想必就是这模样吧? 秦煜身后那对兄妹见闯祸了,眼前人显然惹不得,于是哥哥拉着妹妹拔腿就跑…… 小满怯怯望着秦煜,心道这叔叔生比爹爹还高大,看着又凶,自己把人家的腰带砸坏了,那…… 她吓得双腿发软,也转身就跑,秦煜两步上前,牵住她半散的小揪揪,小满便一步也走不了了,只得转过身望着秦煜,泫然欲泣的样子,“叔叔,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的玉带我赔给你,你别打我,也别告诉我娘好么?”说着,解下自己的粉色鱼形小荷包,将里头的七个铜板全掏出来,伸出胖乎乎的小手递给他,“喏,够了么?” 秦煜蹲下身,面对面凝视着小满。 他的眼神太过深邃,小孩子见了都不由自主害怕。小满以为银子不够,便将荷包里剩下的几颗麦芽糖也倒在手上,递给秦煜,“叔叔,这样够了么?” 秋昙怕小满蛀牙,不许她吃糖,这几颗麦芽糖是她偷藏起来的,轻易不愿拿出来,在她看来,这麦芽糖可比秦煜的腰带贵重多了。 秦煜嗤的一声笑了,笑中含泪,伸手去抚她的脸,小满吓得瞪大眼,忙退后一步躲开了。 “你脸上脏,叔叔帮你擦了,”秦煜的声调前所未有的温柔。 “不用叔叔擦,我自己擦,”小满说着,伸出脏兮兮的手往脸上狠狠抹了两抹,更脏了。 秦煜笑意更浓,他还没见过这样可爱的小姑娘,于是伸出双手,商量似的道:“让我抱一抱你,就不追究你砸碎玉带的事儿了,怎么样?” 他笑起来时,萦绕在眉宇间经久不散的阴霾消散了,光风霁月,俊美而亲切,这种亲切难以形容,小满不喜陌生人抱她,唯独觉这叔叔像娘和爹爹一样,是可亲近的人。 她歪头忖了忖,一本正经地道:“那好吧,但只能抱一下哦,”说着,笨拙地将麦芽糖和铜板都放进小荷包里,而后扑进秦煜怀中。 秦煜一只手把她抱了起来,另一只手给她掸灰尘,起身自然而然往前走,他身后,六个小厮两个婆子跟着。 小满被抱起的那一刻,便忘了自己方才说的只许他抱一下的话,她惊呼:“叔叔你好高啊,比我爹爹都高!我好像飞起来了!” 秦煜此刻才觉胸口在跳动,这种活过来的感觉已许久没有过了。 “叔叔带你去买糖吃好不好?”秦煜哄道。 “好呀好呀,”小满激动地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秦煜微愣,旋即竟脸红了,还从未有哪个小孩子愿意亲近他,秦峥和林燕茹的儿子见了他,都怕得很,要躲得远远的。 于是,秦煜先领她去附近的客栈,让婆子打盆水来,他亲自拧了巾帕给她擦脸,擦手,擦完了便命两婆子为她梳发,他便坐在一旁看,愈看愈觉像秋昙,愈看愈移不开眼。 小满呢,一点儿也不怕生,问他京城有多少糖果铺子,都有些什么糖,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珍藏的几颗麦芽糖都剥开吃了,甜得双眼眯起,高兴地甩着小脚。 秦煜从不留心糖果铺,便命外头的小厮进来答话,小厮只说一遍,小满便全记住了,后头秦煜故意考她,发觉她记忆超群,与他一样,更惊讶了。 待梳洗毕,秦煜仍抱着小满下楼,步行前往糖果铺,给她买了两大包兔子糖、麦芽糖和牛乳糖等,小满欢喜得很,出了糖果铺又抱着秦煜亲了几口。 渐渐天色暗下来,秦煜抱着小满走到一巷子口,小丫鬟磨儿心急如焚地寻了大半条街,正望见小满,激动地一拍大腿,喊道:“小祖宗哟,你跑哪儿去了!” “磨儿姐姐!”小满看见街对面的磨儿,冲她招手。 秦煜知趣地将她放下,小满便拎着两袋糖果扑过去冲到磨儿怀里,“姐姐你不用怕,我认得路的。” “你认得路也不能乱走,京城坏人多着呢!”磨儿摸摸小满的头,瞥了眼街对面的秦煜,又叮嘱道:“往后不认得的人,小姐不要再搭理了。” 秦煜看出来人对他不满,便不再上前,小满还想打招呼,却叫磨儿强拉着进了巷子,秦煜便也转身走入暮色中…… 回到轿子里,秦煜甩了甩酸疼的左手,摇着头笑了,怎么也想不到有一日自己会抱着个非亲非故的小姑娘走一下午,他真想认那姑娘做自己的干女儿,可想想还是罢了,秋昙是他的泥淖,他不想愈陷愈深。要戒了她,最好连与她相似的人,也不见。 他掀开帷子往外望,街边陆续挂起灯笼,像两圈水纹,往夜的深处荡漾开去…… 当夜,秦煜做了个梦,梦见小满钻进他怀里喊爹爹,他惊醒了,立即掀被起身,到四方小桌前坐下倒了碗茶喝,而后揉着额角回忆方才的梦,他记得原先在景州时也做过一个一模一样的梦,连梦里的小姑娘都生得一样。 世上有这样巧合的事? 或许就是巧合。 他故意将此事搁置了两日,却抑制不住冒出奇怪的念头,终于,他派了府里长随去查那小姑娘的底细,只一日功夫,便什么都查清楚了。 一家人是从苏州过来的,妇人带着女儿过活,有两个丫鬟伺候,似乎那妇人还与太子府有关联,最要紧的是,她们住在秋昙原先买的宅子里。 “而且,那妇人与姨奶奶生得……一模一样。” 长随说出这话时,秦煜心跳到嗓子眼,本人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 正文 第386章 相见(一) “你亲眼见了?她与秋昙生得一模一样?”秦煜颤抖着手指指向那小厮。 “奴才亲眼所见,险些以为那就是姨奶奶了,”小厮回。 秦煜觉心头忽燃起一把火,烧得他燥热又亢奋,他背着手在屋里踱来踱去,良久后,终于道:“立刻备马车,我要出府。” “可二爷,天儿已晚了。” “废话那么多?快去!” 小厮颔首应是,下去办差了。 接着,秦煜对镜理了理衣冠,才出院子去往正大门口,而后坐上马车,催促马倌赶车去葫芦巷…… 走过短短几条街,却好像过了一辈子那么久,到葫芦巷口时,夕阳已下山,天边彩缎一样的云霞铺陈开去,橘红的霞光落了秦煜满身,他那鸦青色杭绸直裰上青金线堆堆叠叠,令路人目眩。 他大步走进巷子,凭记忆行至秋昙的院落前,果然见院门大开,两个小丫鬟立在院内篱笆前旁给黄瓜浇水。 这时,磨儿听见脚步声,回头往外望,一眼认出秦煜是前儿抱小满回来的公子,于是没好气道:“公子来这儿做什么?寻我们小姐?” “你家夫人和小姐可在?” “不在,她们去朱雀大街的裁缝铺做衣裳了,”妙儿快人快语,磨儿忙拉妙儿的袖子,朝她使眼色。 秦煜听罢,立即转身返回巷子口,坐上原来的马车,命马倌:“赶车去倪记裁缝铺。” 倪记裁缝铺便是小叶子和绿浓等人合开的铺子,秦煜料到秋昙做衣裳必去那儿。 马车到达朱雀大街时夜幕已降临,往来逛夜市的行人渐多,车马寸步难行,秦煜等的焦急,索性叫停马车,自己下车步行前往裁缝铺…… 恰好林品兰的马车也堵在街口,掀帘下车时正望见人群中匆匆前行的秦煜,她莞尔一笑,立即提着裙摆追上去,“伯伦,你往哪儿去?”后头还跟着两丫鬟和两婆子。 秦煜不耐地回头,见是林品兰,霎住脚等了片刻,待她近前,便继续往前走。 “诶,伯伦你去哪儿?”林品兰紧随其后。 “倪记裁缝铺,”秦煜淡声道。 林品兰心里咯噔一下,心知秦煜八成是去看秋昙,他知道秋昙没死么?自从那日在裁缝铺见了秋昙,她便魂不守舍了几日,纠结着是否将此事告诉秦煜,这会儿秦煜知道了,她反觉悬在头顶的利剑落下,心里踏实了。 “伯伦去那儿做衣裳么?”她望着他昂藏的背影,试探着问。 秦煜却忽顿住步子,一双眼直望着倪记裁缝铺门口的那个湖蓝纱裙,梳妇人头的女子,嘈杂声都好似隐去,身边川流不息的路人仿佛消失,他的眼睛只看见那一个人,泪水渐渐漫上来,模糊了视线,他浑身发软一步也迈不开了。 林品兰循着望过去,也望见裁缝铺门口那牵着个孩子,正向绿浓道别的秋昙,她心头一紧,看向秦煜,这是几年间,她头回看见冷漠疏离,从不将任何人放在眼中的秦煜失态,只这一眼,她便预料了到自己的结局。 那边厢,秋昙同绿浓道了别,走入人潮,秦煜终于回神,急急冲进人群,他将涌过来的男男女女粗暴地推开,任凭林品兰和小厮在身后如何呼喊也不回头,然而那个日思夜想的人,终究像一滴水融入大海一样不见了,他从这儿寻到那儿,踩过路人的脚,也被路人踩过,终于双腿发软,无助地蹲在街口,狼狈得像条流浪狗。 然而不多时,他便想起了什么,立即起身,穿过人潮直往自己的马车而去。 林品兰匆匆跟上,“其实前几日我在倪记裁缝铺见过她,后头我还打听了,听说她在苏州已有丈夫孩子,方才她手里牵的——” 秦煜一记眼风扫过去,布满血丝的眼中几欲喷出火来。 林品兰终于闭嘴,低下头没再跟着他了。 秦煜钻进马车,吩咐马倌回葫芦巷。 直到马车发轫,外头的喧闹声才重新贯入耳中,神思也忽的清明,他微微恍惚,觉方才看见的秋昙只是幻像,是自己的魂魄去找寻的她,而他的身子始终坐在马车里。 可他心知不是,那是真真正正的秋昙,林品兰不也说见过她么?还说她已有丈夫女儿,他也是知道的,前几日抱着那小姑娘时,她说他比她爹爹还高,思及此,立即一股无名火蹿上脑门,他拳头紧握,往面前的黄花梨小桌上重重一砸,“啪”的一声,小桌四分五裂。 “吁——二爷您怎么了?”马倌急声问。 “赶你的车!”秦煜嗓音低沉。 马倌不敢再多言,架着马车一口气直冲到秋水街街口。 秦煜见离葫芦巷不远了,便吩咐:“不必再往前了。” 夜色渐浓,街道上只零星几个路人往来,巷子里有时传来几声狗吠,更衬得这夜寂静无比。 此时,对面街口拐弯处亮起一高一低两盏灯笼,愈来愈近了,秦煜掀起车帘一角,正望见秋昙夺小满手中的糖葫芦,“你再吃,再吃牙就坏了!” 小满急得跺脚,“娘,我才吃两个呢,爹爹说我每回可吃四个的,还是爹爹好,爹爹可不会跟我抢糖葫芦。” 秋昙哼了声,自己咬下一颗糖葫芦,咀嚼着道:“你的意思是我不如你爹对你好咯?” “对,爹爹对我好,我更喜欢爹爹,”小满将小脑袋撇过一边。 “那好,我便把剩下几个都吃了。” “不要不要,娘,快给我!” …… 母女两走进巷子,照进秦煜瞳中的火光熄灭了,双眼陷入黑暗,如寒潭般深不见底,他放下车帘,颤声道:“回府。” 辘辘的车马声渐渐远去…… 马车里,秦煜哈哈大笑,笑得止不住,眼泪流了出来。 六年啊,六年!他为她沉沦了六年,愧疚了六年,行尸走肉般活了六年,每个午夜梦回,思念到心绞痛的夜晚,他是怎么样熬过来的?可她呢?她真狠心啊,分明好好活着,却连个消息也不给,是厌恶他至此,生怕他知道了来寻她,想一辈子躲着他么?可她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嫁人生女,快快活活过她的小日子,那小姑娘看着有五六岁年纪,所以当他还在战场上为他们的未来拿命赌时,她已嫁作人妻,多可笑啊!他只是个傻子! 正文 第387章 相见(二) 一个时辰后,马车在平南侯府正门前停下,门房打着灯笼来接秦煜,秦煜推开人,自己踉踉跄跄地往门内去…… 不知不觉走到听风院,一婆子来开门,见秦煜脸色不对,也不敢说话,忙退至一边,接着,李妈妈过来问他用过晚饭没有,他不答,径自往正屋走,张嬷嬷掌灯从屋里出来,唠叨着:“哥儿,你怎么这样晚才回,”烛火照见秦煜煞白的脸,张嬷嬷惊了一跳,“怎的了这是?” 秦煜忽抬手指向右耳房,冷冷吩咐:“把秋昙的东西通通扔出来,能烧的烧了,不能烧的沉湖!” 此言一出,满院皆惊,众人呆呆望着秦煜,不敢则声。 秦煜有多宝贝耳房里的东西,这几年她们都看在眼里,突然要烧了沉了,谁敢动啊? “哥儿,夜深了,明儿再去收拾,你先洗漱睡了可好?”张嬷嬷怕今儿秦煜命烧了,睡一觉起来他又后悔,到时哪里去弄秋昙的遗物啊。 秦煜却道:“不晚,就此刻,”说罢袖子一拂,大步走进正屋,留下一院子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怎么办。 忽听得屋里一声响,接着,两个包袱丢了出来。 张嬷嬷忙上前捡起包袱解开看了,里头都是秋昙的衣裳首饰,她叹了口气道:“听二爷的吩咐,把耳房里原姨奶奶的东西都搜罗出来,该烧的烧,该沉的沉。” 婆子丫鬟们齐声应是,这便一窝蜂进去翻箱倒柜,衣裳首饰、用过的饭碗茶壶,甚至小衣都寻了出来,连着秦煜丢出来的那些,一齐拿到院外去。 自然,绫罗绸缎和值钱首饰她们几人瓜分了,剩下的零零碎碎便拿去烧了沉了,如此直忙到半夜方休。 秦煜则在自己屋里烧了个火盆,将先前为秋昙画的画付之一炬。 而后他没事人一样去沐浴洗漱,上床睡觉,竟也真的睡熟了,这一夜,他觉自己已将秋昙这负心人放下。 次日清晨,他起身梳洗冠带后,如往常一样去工部点卯,张嬷嬷等人见他如此,简直疑心昨夜喝命烧衣裳是另一个人。 然而,黄昏回来后,秦煜又变了个人。 分明昨夜他才想通了要放手,可白日里一想到她有丈夫和孩子,又心痛如绞,恨不能立即把她抓回来圈在屋里,永生永世不能出去。 他于是命府里两个小厮,一个带人去苏州查秋昙的底细,尤其是她的丈夫,另一个去查她在京城同什么人往来,来京城所为何事。 次日从衙署回来,秦煜便听得那小厮禀报,说秋昙是太子府的半个绣娘,每月须为太子妃做两身衣裳,秦煜当即想到秋昙曾经做过样式新奇的衣裳,也就明白为何太子妃会用她了。 既如此,要留她便更轻易了。 当日秦煜便去太子府拜访,太子听说此事,大惊,立即去到太子妃屋里,交代她:“前些日子可是来了个叫秋昙的绣娘?” 太子妃微讶,“那绣娘怎么了?” “她既是府上的绣娘,便把她留在府里,或留在京城,随便什么法子,总之要把人留下又不可做得太露痕迹,过几日宏儿的生辰宴,也安排她过来。” 太子妃小心翼翼望向太子,手上不由自主揪起了帕子,心道太子这是看上她了?不过那姑娘确有几分姿色。 太子看出她的疑虑,笑着拍拍她的肩,“那是伯伦的丫鬟。” “伯伦的丫鬟?”太子妃秀眉微蹙,欠身在玫瑰椅上坐下,忽想到什么,恍然大悟般,“臣妾明白了,臣妾自会安排。” 当年秦煜要娶自己贴身丫鬟做正妻的事儿,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那时尚在闺中的太子妃也有耳闻。 只是,要撮合秦煜和林品兰又要撮合秦煜和秋昙,事儿有些难办。 …… 而秋昙对一切毫无所察,只觉这两日往来太子府的路上很不对劲,好像有人跟踪,但今日来太子府时又没觉出不对劲儿,她还以为自己太疑神疑鬼了。 太子妃的衣裳今日完工,秋昙捧着那衣裳亲去见太子妃,太子妃试穿了,觉很是合身,十分满意,便命奴婢将衣裳拿下去盥洗,而后赐座秋昙,秋昙推辞再三才坐了。 “娘娘,民女家的丝绸样子再过个五六日便寄来了,那时还请您帮着送去织造局,”秋昙赔笑道。 “那是自然,”太子妃轻摇团扇,目光有意无意打量起秋昙,隐在团扇后的半边脸不禁发笑。 秋昙觉太子妃看自己的眼神反常,立即起身要告辞,太子妃抬手示意她坐,“本宫喜欢你做的衣裳,思来想去还是让你进府做绣娘的好,在外头本宫不放心。” “娘娘……” 太子妃抬手示意她先住口,继续道:“你若不喜欢,便住在京城也可,至于在苏州的生意,让你夫君打理就是。” “娘娘,”秋昙起身,向太子妃行了个礼道:“民女在苏州也一样可为娘娘做衣裳,做好了命人将衣裳送过来,是一样的。” “不一样,你说为本宫做的衣裳独一无二,本宫怎知你不会把本宫的衣裳依样做几百件几千件,挂在苏州的各大成衣铺裁缝铺里?本宫不能去苏州,便不知你们背后的勾当,所以你得留在京城,这没的商量的,”太子妃慢悠悠道。 为了不撞衫,强把她留在京城,还压迫人压迫得这么理直气壮?秋昙心中憋闷,可想着胳膊拧不过大腿,尤其自己还有求于太子妃,便只好应道:“娘娘安心,民女绝不会把为您做的衣裳再做了卖给旁人,民女愿意留在京城为娘娘效力。” 太子妃满意地颔首,“这就是了,京城遍地是黄金,在京城做生意不比在苏州好?何必非要回去,好了,还有第二件,三日后是宏儿的诞辰,我要穿你做的衣裳,怕到时拉扯了或怎么着把衣裳弄坏了,得你来缝补,是而那几日你得来府上候命。” 秋昙应下,“这是民女分内事。” 留在京城都答应了,这件小事还能不答应么?只是答应归答应,一走出大殿秋昙便后悔了,秦煜与胶东王是至交,必来赴宴,到时宴上撞见了可怎么好?不对,她一个绣娘在后院待着就是,不会安排到前厅见客,应该碰不到,便碰见了也没什么,他都纳了十二房小妾左拥右抱了,还能记得她是哪根葱? 正文 第388章 不识(一) 接下来的三四日,秋昙没再去太子府,而是在家陪小满,设计新衣。 她想着,既要在京城待下去,生意自不能落下,于是又去了倪记裁缝铺,问叶子和绿浓等人这铺子卖不卖,她想盘下来。秋昙于叶子有知遇之恩,又是绿浓和翠袖的好姐姐,几人无一不乐意,甚至报价远低于市场价。 秋昙笑道:“五百两?便朱雀大街没落了,一个铺面也不止五百两,你们看不起我,怕我买不起这铺子?我偏要给一千两,”说罢从袖子里掏出张一千两的银票递给叶子。 叶子连连推辞,绿浓和翠袖也退着步子不肯收,秋昙强塞给她们,还道:“你们若心疼我,多替我招揽客人就是,”如此她们才收下。 于是,倪记裁缝铺换下匾额改成芙蓉斋,暂且歇业,绿浓去订做蜡像,叶子和翠袖则按秋昙的意思,招了四个伙计,将门面重新装点了。 皇太孙诞辰的前一日,苏州织染坊里的各样织锦共五十六匹送到京城,秋昙亲去接应,而后送去太子府,请太子妃送去织造局过目。 次日一早,秋昙梳洗打扮了便去了太子府,因皇太孙诞辰,一大早太子府门前便客来客往,香车宝马几乎延伸到一里之外的大道上,十多个小厮在道上疏通,秋昙从后门入府,像往常一样去到绣房,房中岁月静好,三四个绣娘像往常一样围坐在绣绷前,默默绣千里江山图。 秋昙正要上前打招呼,立即有个茶褐色长衣的婆子过来,向她招手道:“秋昙,快随我去前厅,娘娘唤你伺候。” 秋昙微讶,心道府里丫鬟多得是,用得着她一个绣娘去伺候什么?虽如此想,却仍跟了上去。 她随这婆子穿过重重夹道和殿宇,来到一大殿内,殿中设祭台,一身庄重礼服的太子和太子妃立在祭台前,太子妃怀里抱着个肉嘟嘟的小孩子,旁边一喇嘛往孩子手上和脸上点了几点,孩子大哭起来,挥舞着小手拽头上特地戴的金冠,太子握住他的小手,他哭得更厉害了。 而后太子妃将孩子给奶娘抱着,同太子一齐走出大殿,秋昙等人跟上,走过曲廊后,二人一个往东去了男席,一个往东去女席。 走过两宫夹道时,迎面走来一四十来岁面白无须,手持拂尘的公公,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奴才,人还没近前,请安的声儿已传过来了,“奴才给娘娘请安了,”声调尖细如女子,像捏着嗓子说话。 “黄公公来了?”太子妃淡淡一笑,从容往前走。 几个太监向太子妃打千儿行礼,为首那黄公公向被奶娘抱在怀里的公公皇太孙也行了一礼,笑道:“才一年不见世子便长得这样高了,哟哟哟,还抓头上的金冠呢,这发冠上若嵌上颗鲛珠便更好看了,圣上命奴才送的生辰礼中,恰有颗鲛珠。” 太子妃客气道:“鲛珠?父皇送这样重的礼,明儿本宫要带宏儿进宫谢恩。” “除鲛珠外,皇上另赏了娘娘您五万匹丝绸,”黄公公道。 太子妃又谢过,这便命嬷嬷领黄公公去喝茶,那黄公公却道自己有圣上口谕要传给大理寺卿姚大人,无暇吃茶,得赶紧过去。 太子妃听他如此说,一手拉了秋昙上前,向黄公公道:“我原先同你说要关照的人,就是这个了,今儿本宫便叫她伺候你,有什么话你也尽可问她,”说着看向秋昙,“这是宫里掌管织造局和针工局的黄公公,快见过。” 秋昙立即明白这是太子妃在给她介绍粗大腿,她于是向黄公公一福,殷勤道:“民女秋昙,见过公公,请公公指点。” 黄公公细长的眼打秋昙的纤腰上一瞟,笑道:“好说好说,快跟了咱家来吧,”说着,拂尘一扬,昂着头往东而去,秋昙大步跟上。 黄公公掏出一绣绿萼梅帕子,掖着鼻尖,偏头瞥了眼秋昙,“听说你也是苏州人士,便该知织造局用的都是你们苏州丝绸大户徐家的绸缎,他们坊中有共有八万架织机,你们又有几架呀?”语调中带着一丝不屑,秋昙毫不怀疑,若非太子妃引荐,这公公连眼神也不会给她一个。 “民女的织染坊有十万架织机,每年可织锦七十万匹锦,织锦除了苏州通州等地,更远销波斯交趾,”秋昙恭敬答道。 黄公公步子一顿,旋即哼笑了声道:“也不是随便什么丝绸织造局都收的。” “公公大可放心,徐家织染坊该有的技艺民女家的一样不少,过几日便会有五十六匹丝绸呈到宫里给您过目,还望民女家的丝绸不会污您的眼。” 黄公公这才回过身,拂尘一甩道:“把头抬起来。” 秋昙缓缓抬眼,黄公公细而长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艳,笑道:“还是个美人胚子,好!好!好生跟着咱家,别走丢了。” 黄公公素爱美人,宫里有三四个对食,说句实在话,宫里的娘娘各个天仙一样,环肥燕瘦见得多了,可他见着秋昙的那一眼还是呆了,不为什么,就是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 秋昙默默跟在黄公公身后,黄公公却把她叫到身边,问她家里都有些什么人,丈夫在京城还是苏州。 秋昙无论如何想不到一个太监有这样龌龊心思,于是毫无防备的,一一答了。 不多时,黄公公便领着秋昙等人进了华英殿,今日太子府宴请的是文武百官及府上女眷,秋昙一眼看过去,殿中众人虽都着便服,然各个气度不凡,想着眼前随意一个都是大庆朝的肱股之臣,她在心里小小激动了一番。 他们有厌恶黄公公的,看他一眼便别过头去,也有上前来打招呼拍马屁的,黄公公周旋了几句,便问姚大人何在,有人指了指东侧一席面上,秋昙也循着望过去,一眼望见正独酌的秦煜,他头戴玉冠,身着月牙白杭绸直裰,金线绣的柳叶纹缠绕着左右两肩,在一片玄色和鸦青色中,如雪花落在黑土地上,显得尤为点眼。 正文 第389章 不识(二) 秋昙心如擂鼓,低着头一动也不敢动了,身后两小太监推她,“快些跟上,”如此,秋昙不得不跟随黄公公往秦煜那一桌走。 她感觉一道灼热的视线打在自己身上,右边脸颊腾的火烧起来,不敢偏头看他,只低头望着脚尖,她料想他看见自己了,接下来会怎么样呢,会冲过来拉住她问她为何没死么?会当着众人的面把她拉出去么? 没有,她静静杵在离秦煜不过两丈远处,没人来质问她,也没人过来拉她,秋昙忽有些失落,终于偏头瞅了眼,却见秦煜仍只低头闷闷喝酒,没瞧见她似的。 这时,黄公公请姚大人借一步说话,秋昙便只得跟着他往殿外走,她脚下拌蒜似的,自己也不知自己怎么走出去的,到门口时再回头看,秦煜位子上人已没了踪影。 “两位公公……”秋昙看向跟着黄公公的两个奴才,一手捂着肚子,面作苦痛之色。 二人会意,摆手示意她快去,秋昙忙忙一礼便大步走出檐下,原路返回…… 初时她快步走着,后头几乎小跑起来,穿过人群,跑过一花园,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又跑上游廊,她不知道游廊的漏窗外,一双眼睛正盯着她。 待跑到拐角处,脑袋正撞上铁板一样的胸膛,她抬头看,看见那张熟悉又冷漠的脸时,不由呼吸一滞后退数步,双唇颤抖着喊了声:“二……二爷?” 耳边是自己咚咚的心跳声,眼前是想念过无数遍的人。他的腿好了,站起来竟比她高了一个头不止,配上那张刀削斧凿般的脸,比京都任何风流公子都不逊色。 “还没死么?”秦煜背着手,疏离又冷淡的目光落在秋昙脸上。 秋昙看他居高临下瞧着自己,又察觉到话中戾气,心尖尖上仿佛被针刺了下,她呵的一笑道:“托二爷的福,秋昙还活着。” 秦煜冷冷调开视线,毫不犹豫错身而过,仿佛只是路上遇见个旧友,客气地问候一声罢了。 秋昙回头看他的背影,酝酿了六年的酸甜苦辣一瞬涌上心头,原来六年后,她于他只是个路人,她苦笑了下,双腿发软再走不动,只得在身旁的楣子上坐下,斜挨着朱红的栏杆,望向对面的池塘,只见塘中一对野鸭子划着水,东西各一方游走了,在水面留下圈圈涟漪。 她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忽的又笑了,这不正是她自作自受么? 秦煜藏在袖管里的手握得发痛,强迫自己不回头,他凭什么回头看她,是她先负了他,践踏他的真心,他若还像先前那样舍不得她,什么都依着她哄着她,那他秦煜还有什么自尊可言呢? 秦煜在游廊尽头停下了脚步,因见外头下起了雨。 秋昙呆呆望着池塘,雨水砸在水面上荡开涟漪,她也意识到下雨了,抬头望望天,日头正当空呢,竟下起了雨,真奇怪。 园子里,小丫鬟们手忙脚乱去到水榭,游廊下避雨,两只孔雀躲在芭蕉树下,几支肥呼呼的野鸭嘎嘎叫着上岸了,雨势渐大,雨滴几乎溅起水花。 秋昙偏头望了眼,见秦煜如松柏般立在游廊尽头,目不斜视望着远方,唯独不看她。 这条长长的游廊上只有他们二人,隔得那么远,谁也看不清谁,可两人连呼吸也不能自如,眼睛像是在看外头的景,实则都用余光在瞟那侧的人,渴望对方向自己走近,告诉各自这六年为了这段感情,他们如何辗转反侧,如何不能忘怀,然而他们终究停留在原地,谁也没迈出那一步。 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眼看雨势渐小,就要停了,雨停了人便要离开,秋昙想着,自己为太子妃效命,又要长久留在京城,与秦煜迟早要见的,不如现在便去说清楚,她终于忍不住朝秦煜走了过去……穿越六年的时光走向他,去做一个的道别。 秦煜听见脚步声渐近,也终于转过身面对她,她的相貌一点儿没变,又好像变了,眉目更舒展,更温柔,大概是做了母亲的缘故,他这样想着,冰冷的面具便瓦解了,眼眶微微泛红,“怎么,有话要说?” “二爷的腿好了,恭喜二爷,”秋昙在离他一丈远外站定,微笑着看他。 “就说这个?” “奴婢还要谢谢二爷,再向二爷道个歉,”秋昙说着,向秦煜一福道:“当初奴婢在听风院时,做活儿笨手笨脚,又叫夫人利用,多得二爷的宽容照顾,不然早死八百回了,后头做生意也是二爷给了奴婢银子,没有二爷,便没有今日的秋昙,只是奴婢辜负了二爷的厚爱,不,是昔日的厚爱,奴婢终究趁着二爷不在逃出了府,那以后也没给二爷去信,二爷定以为奴婢死了,不过,奴婢也跟死了没甚区别,奴婢嫁人了,有了个女儿,再也不是二爷的姨奶奶了,听说二爷纳了十二房小妾,又要与林家小姐定亲,真好,恭喜二爷!” 一字一句得体得过分,又疏离得过分。 秦煜“嗤”的一声笑了,他向前两步走近秋昙,讽刺道:“原来是来向我道喜的?” 秋昙觉一座高山压在自己面前,迫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偏偏那淡淡的龙脑香又钻进鼻尖,令那些久远的记忆翻腾起来。 “那我也应当恭喜你得偿所愿,嫁人生女,过上了平常人的日子,”秦煜笑着,一字一句从齿缝里挤出来。 秋昙不敢看秦煜,看向廊外,“二爷,雨停了,奴婢先行一步,”说着,忙转身顺着石阶走下去,她实在不敢同他待在一处太久。 秦煜仰头望望天,把眼泪逼回去,沿着与她相反的方向去了。 正文 第390章 撮合(一) 秋昙快走两步,最后快跑起来,白底撒花面的锦鞋踏在泥泞里,溅起好些泥点子,最后她终于跑不动,在一假山处停下,挥着小拳头捶打山石,眼泪唰唰往下掉。 她方才究竟说了什么?对不起,谢谢你,恭喜你,这些客气话真是她想说的么? 为什么真话说不出口呢?她好恨自己啊! 忽听见脚步声,秋昙料想有人过来,忙掏出帕子擦了泪,吸了吸鼻子便继续往前走…… 才走过假山,便见黄公公领着两小太监过来,秋昙忙陪着笑脸迎上去,“公公,奴婢正要去找您呢,竟这么巧就在这儿遇见了。” “解个手跑这么老远做什么?”黄公公嘴角微微耷拉,拂尘一甩道:“走,领咱家先去看看你家的绸缎,是在太子府放着么?” 秋昙应是,小跑着上前恭恭敬敬在他身后跟着。 黄公公瞥一眼她,见她眼角泛红,问怎么了,秋昙忙答说沙子迷了眼,黄公公哼笑了声,冷不丁道:“若府里有人欺负你,告诉咱家,咱家给你撑腰。” 秋昙心里一咯噔,他为她撑腰?他们非亲非故为她撑哪门子腰?然而她仍是赔着笑脸道:“民女微贱之躯,怎配公公您相护,折煞民女了。” 两个小太监别有意味地瞅她一眼,都低头笑了。 接着,秋昙指路,领黄公公和两小太监穿过重重仪门,绕过花坞和水榭,去到绣房。几个绣娘见了公公,都上前行礼,而后退至一旁,秋昙领他绕过紫檀木喜鹊登梅八扇绣屏,堆放在条案上的五十六匹丝绸就在眼前,五颜六色,堆得小山一样,黄公公上前,抬手抚过一匹鹅黄的浣花锦,觉丝质柔滑,几无瑕疵,接着又抱起一匹云锦细看,用手搓了搓,问秋昙:“这都是你家的锦?” 秋昙道:“正是,除了这个,还有妆花缎、素锦、浮光锦,您看看,”一面说一面上前,将各色锦缎都翻出来请他细看。 “听说你不仅开织绣坊,也有染布坊?”黄公公没碰她送上来锦,而是用帕子掖了掖鼻尖。 “正是,从蚕丝到锦缎,每一步都是民女自家织染坊做出来的,”秋昙道。 黄公公微微颔首,“咱家看这批绸缎不错,只是光咱家看一看摸一摸还不成,得下水,还有其余几位公公看了说好,才算好,”说罢手一挥,两个小太监立即出去喊人搬运这五十六匹锦缎。 秋昙心中激动,心知自家的绸缎质量极佳,不怕下水,况且黄公公都说好,那便八九不离十了,于是也欢喜地张罗奴才来搬绸缎,黄公公却拂尘一甩往外走,细声细气道:“叫秋昙是吧,随咱家来。” 秋昙只好应是,强压下激动跟上黄公公直走到绣房外。 黄公公用拂尘挑起秋昙的下巴,“别总低着头,咱家能吃了你?今儿酉时宫门下钥后,咱家会来太子府后门接你,大概酉时三刻便到,别误了时辰。” “公公接我做什么去?”秋昙抬手拨开那拂尘,直直盯着眼前砌了粉墙般的脸。 黄公公哼笑了声,不言声儿,只看向搬着绸缎从屋里出来的太监,吐出又尖又利的一个字:“走!”说罢领着十几人,不紧不慢往仪门外去。 黄公公在外置有私宅,养了三房妻妾,今儿宫里不必他值夜,自要回去乐呵乐呵,至于来接秋昙,用意也十分明显了。 秋昙大约领会了他的意思,只觉恶心,蹲在石阶下捂着胸口作呕。 这死太监想干嘛?看上她了?今儿若不跟他走,事情便黄了?黄了就黄了吧,她总不能委身于一个太监! 秋昙在心里咒骂这太监老色批,忖着可要告诉太子妃此事请她想法子帮她,恰这时一老嬷嬷过来请秋昙去太子妃身边伺候,秋昙不得不去了。 …… 用罢午饭,大多数朝中命官及其家眷都陆续回府了,只留下秦煜、赵文贤、陈赫扬等太子身边的老臣同他在花厅议事,女眷中则剩下他们的妻子,其中唯有林品兰是未出阁的姑娘,由太子妃亲自招待。 日渐西斜,太子妃领着众命妇前往府中最大的一片湖,到岸边时日落西山,彩霞已散,暮色苍苍,太子妃命侯在岸边的船夫将妇人们送到湖心岛去。 那是湖中的一片小林子,林子高低两处各有一花厅,溪水相连,今晚便设了男女几席晚宴在花厅中,另在花厅前搭了一戏台,伶人数十,是太子妃命人从千里之外请来的昆曲班子,这班子唱一场没有七八百两银子打不住,就这,请的人还排着队呢!据说此乃是昆曲大家罗文良调教十五年调出的新唱腔,飘飘渺渺,全没一点儿烟火气,最宜在自然山水之间欣赏,所以才选了湖心岛听戏。 当下,除却太子妃和林品兰,其余命妇都上船了,而太子妃则领林品兰去到附近一凉亭,同她扯闲篇,似是在等人。 不多时,便有赵文贤、陈赫扬等人说笑着过来,也都陆续坐船前往湖心岛。 秦煜和太子二人走在众人之后,身影在竹林间渐渐显现,太子向他感叹:“六年前那场仗打了整整一年,掏空了国库,这几年又灾情不断,先是山东那片闹旱灾蝗灾,今年端午前后浙江一带又水患,千亩桑田被淹,想必下半年蚕丝价格要大涨,绸缎价也会跟着涨,年初朝廷与波斯和交趾国按去年的价签了七十万匹丝绸的单子,今年绸缎价大涨,这七十万匹丝绸卖过去非但没赚着银子,还要倒贴几十万两,国库空虚,这几年水旱灾又掏空了百姓的腰包,想加税也没法儿加,父皇很为这个头疼!” 秦煜双手背在身后,默默忖了会儿道:“赋税是不能再加了,想想当初我们南下赈灾,险些激起民变,此番连年灾害,一旦某处起来反民,必然别处揭竿响应,不能不防,要解此困,须得叫商贾们掏银子救国。” “要掏他们的银子不容易,商人重利,没有白白使钱的道理,朝廷也不能大张旗鼓地抢吧?” 此言一出,两人都哈哈大笑。 太子想到什么,忽止住笑,“巡盐?” 秦煜摇头,“前年才巡,今年再巡,明年出个什么事,又再巡一道?不妥不妥,要叫丝绸商们掏银子。” 太子低头一忖,笑道:“正是,正是,我想到法子了。” 正文 第391章 撮合(二) 亭子里,太子妃和林品兰望见二人,忙起身走过去,各自见礼。 秦煜退后一步,太子妃自然的同太子走在前头,同他说孩子的事,林品兰则和秦煜并肩走在后头,两人之间隔着个人的距离,默默不语。 到了岸边,太子和太子妃夫妇自然而然上了艘小船,秦煜一看,岸边只剩下一艘船,他犹豫了会儿,终于做了个请的手势向林品兰道:“你先上,送完了你再叫船夫来接我。” 湖中水鸟扇动着翅膀,周围蛙鸣阵阵,秦煜点漆般的眸子正对着她,令她生出一种被深情凝视的错觉。 林品兰道:“何必麻烦,你我同乘吧。” 这时,湖心岛上传来一阵缥缈的歌声,料是时辰晚了,已经开戏,秦煜这才终于答应。 两人陆续上船,秦煜和林品兰进了船舱,两个丫鬟则同船夫一起立在船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船驶得极慢,不知不觉已落后太子那艘许多。 船舱里,林品兰和秦煜相对盘坐在黄花梨木小桌前,桌上放着一碟蜜枣,一碟豌豆黄和一壶果子酒。 秦煜先为林品兰斟酒,再为自己斟了,林品兰举杯向他示意,秦煜却全没留意对面,自顾自端起酒盏一口饮尽,接着又斟一杯,林品兰举杯的手僵在半空,苦笑了下,自己饮了。 “听说请来的昆曲班子很有名,三月前在定国公府唱了回堂会,连定国公这样什么都听过的老戏迷都连连称赞,要花十万两买下这班子,可惜没买成,”林品兰道。 秦煜淡淡嗯了声,没有接话的意思。 林品兰尴尬地抿了抿唇,而后端起酒壶,敛袖替他又斟了一杯,秦煜这才抬眼看她,“过几日我府上会派人同你商量婚期。” 林品兰手上一抖,酒水险些洒出来,她垂眸,面上腾起两片红霞,“那她呢?” “她?” “你那婢子,”林品兰抬眼望向秦煜,秦煜却错开眼,忽脑子里响起秋昙同他说的话,什么多谢他护着她,对不住他,恭贺他娶妻纳妾,真是可笑,她是在讽刺他么?凭什么她能嫁人生女,轻易把他忘记,而他却记了她六年,始终不愿娶正妻,他今儿偏要娶给她瞧瞧,他秦煜不是非她不可,一段感情罢了,谁还不能洒脱呢? 他轻抚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哼声道:“她已嫁人生女,与我还有什么干系?” 林品兰听他如此说,心中大石落地,欢喜才敢从心间漫起来,她道:“你能——” 话音未落,忽听“砰”的一声,二人齐齐往船尾望去…… “小姐,那船夫跳下去了,小姐!”两个丫鬟高呼起来。 秦煜立即起身走出船舱,从丫鬟手中拿过灯笼,往湖面上照,只见远处时不时浮起个小脑袋,船夫已凫水远去了。 “怎回事?”林品兰也急急走出来。 秦煜笑道:“回去吧,定是太子安排的把戏。” 太子多次提起要为秦煜主婚,催着他与林品兰成婚,今儿特地请了林品兰,又故意只留下一艘船,令他们只能同船渡水,船到湖中央,船夫还跳船游走了,这不是有意撮合么? 林品兰听他如此说,也反应过来,脸羞得更红了,而后随秦煜屈身进了船舱,各自坐回原位。 “那怎么办呢?”林品兰抬眼望秦煜,眼中水光潋滟。她从未在夜里与男子共处,尤其还是在船上,人家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大约他们这段缘已修了百年吧,她这样想,想着想着察觉自己想偏了,忙肃了神色,端出往常一般斯文淡雅的女儿姿态。 秦煜忖了会儿,忽的笑了,“岸边必定有人看着你我呢,不必怕。” “可我们总不能在此处过夜吧,今儿若不回家,我娘……不仅我娘,我们家那几个婶婶的嘴,我就堵不住。” “安心,不会坏了你的名声,再过两刻钟还没人来,我便跳下去。” 林品兰惊得啊了声,恍觉自己失态,忙捂住口,害羞地低了头。 秦煜则起身走到船舱外,在船头站定,双手背在身后,仰头望月。 他身材昂藏,且随了他父亲的气势逼人,两丫鬟同他站在一处有些怕,忙进船舱服侍林品兰去了,然而不多时林品兰也起身出来了,“你不必跳下去了,就待一夜又如何,你不是说过些日子要商量婚期么?” 秦煜不应她,只静静望着那弯弦月。 “今儿月色正好,不如作诗一首吧?”林品兰道,她是先爱上秦煜的诗,而后才认可了这个人的。 “没心思做诗,”秦煜淡道。 如此,林品兰便不敢再言了,只默默站在她身后望着他。 不多时,秦煜果然利落地跳入水中,“砰”的一声,林品兰等人惊得大喊:“有人落水了!”果然,岸边安排看着他们的人都露出身形了,他们大喊着:“小姐不必怕,我们就过来,”而后将隐在草丛里的小船拖下水,立即划船过来相救。 那边小岛上也有小厮在岸边看着,见有个男人落水,忙去花厅里禀报太子妃。 此时秋昙就立在太子妃身后,她早早便被那嬷嬷带到了花厅里,在这儿听戏听了好一会儿了,始终想不明白太子妃身边人多得是,为何非得她来伺候。 太子妃为了安排秦煜与林品兰已经煞费苦心,想着林品兰自是要做正妻的,便令他们同船渡江,秋昙做秦煜的妾,那便安排她在此处伺候秦煜。她想的是把那两人晾在湖中半个时辰,待他们独处够了,过来用晚饭时,便命秋昙去伺候秦煜,如此岂不美? 然而天不遂人愿,当嬷嬷附耳告诉她说秦煜跳湖时,她惊得从椅子上站起来,把同桌的其余命妇也惊得站起身,问:“娘娘,怎么了?” 太子妃忙做出笑脸,抬手示意,“无事,无事,坐下看戏吧,”说着便向嬷嬷耳语了几句,嬷嬷会意,拉着秋昙便走,一口气走到湖边,拉她上了船…… 正文 第392章 撮合(三) “嬷嬷,这么急去哪儿啊?不会再叫我伺候谁吧,我得回去了,我女儿还在家等着我呢!”秋昙上了船,便急急同那嬷嬷道。 老嬷嬷国字脸,十分威严,冷声道:“能叫你来伺候娘娘是你的福气,况且原本娘娘是要留你在府里的,念你有个女儿才允你每日只来半日,这已是天大的恩典,如今不过府里设宴,人手不够,叫你来替补替补,你便千百个不乐意,真真辜负娘娘的恩情。” 秋昙咽了口唾沫,这嬷嬷一张嘴可真能叭叭,合着她好好在苏州做她的生意,突然把她召到这儿来,叫她做这做那,但凡有点儿不到位就是她的错了?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静下心来。 不多时,船到了湖中心,岸边鼎沸的人声传来,秋昙远眺,见四五个火把闪耀着,她指向岸边问:“嬷嬷,那儿怎么了?” 老嬷嬷淡淡道:“有人落水了,待会儿便由你去伺候他更衣。” 秋昙啊了声,心道自己造了什么孽,好容易逃出侯府不用做丫鬟了,兜兜转转又来到太子府伺候人。 一刻钟后,秋昙所在的船也靠了岸。 嬷嬷拉着秋昙上岸,急急问举着火把的两船夫,“他们人哪儿去了?” “那位小姐已送去清音阁了,落水的公子往那儿去了,”船夫指了指竹林深处。 嬷嬷便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拉了秋昙往竹林小径上去…… 秋昙心如擂鼓,落水的公子?叫她给落水的公子更衣?该不会是秦煜吧?她怎么觉着自己落入了圈套呢! “嬷嬷,您另寻人去给他更衣吧,我真要出府了,明儿我再来伺候,”秋昙使劲儿抽自己的手,然这嬷嬷的力气太大,抽得手腕子红肿了也抽不出来。 不多时那嬷嬷便拽着她走出小竹林,来到一灯火通明的抱厦前,恰一奴婢从门内匆匆跑出来,险些撞上嬷嬷,嬷嬷便问她:“你哪儿去?” “奴婢去寻身男子的衣裳,”那奴婢说着,急匆匆去了。 嬷嬷由此断定秦煜就在抱厦内,而后她拉着秋昙连上几阶石阶,道:“娘娘吩咐你去伺候他更衣,进去吧!”说罢将人往屋里一推,带上门,秋昙急得去拉门,拉不开,她气的下死力气砸,“嬷嬷,您快让我出去,我是有家室的,我不能伺候旁的男子更衣啊,嬷嬷,嬷嬷?” 那嬷嬷才不管秋昙有无家室,她只听命办事。 无论如何砸门也砸不动,秋昙气得踢了一脚那门,却又因踢得太重,疼得啊了声,赶紧蹲下身去抚脚指头。 秦煜正端端坐在秋昙身后不远处太师椅上,静静看着这一幕,唇角禁不住微微勾起。 不知为何,他觉自己与林品兰这样能文会诗的大家闺秀应当更有话聊,却在与她同船时只觉枯燥无味,一刻也待不下去,而与秋昙同处一室,哪怕他们之间隔着六年,已各自长成各自的样子,他依然觉着轻松自在,如沐春风。 “不必叫了,你既是太子府的丫鬟,伺候我更衣便是应当的。” 秋昙猛地回头,目光正对上坐在太师椅里的秦煜,他浑身湿透,下颌和衣摆处滴着水,轻薄的白衣贴在身上,勾勒出宽阔的肩背和劲瘦的腰,金线绣的柳叶纹在烛火下发出熠熠的光,这样狼狈,却反而显得矜贵又脆弱,令人生怜。 秦煜正用棉巾抹脸上的水,忽的,他扬起手,棉巾落在秋昙怀里。 “过来伺候。” 秋昙看了眼秦煜,又看了眼手里的棉巾,到底向他走过去。 她已不是他的奴婢,不想再伺候他,可又对他心怀愧疚。 “我以为这六年你有什么长进,原来只是从侯府丫鬟变成太子府的绣娘,”秦煜冷声讽刺。 秋昙脚下一顿,心道秦煜怎知道她是太子府的绣娘而非丫鬟,且今日嬷嬷强拉她来伺候秦煜,看着也像个圈套,难道秦煜早知道她的底细了? “你查我?”秋昙又将棉巾重重扔回去。 秦煜接住棉巾,神色错愕,旋即嗤的一声笑道:“这六年脾气倒见长,”说罢不急不缓地将棉巾叠好,自己擦脸上的水渍。 “秦煜,你既查到我是太子府的绣娘,怎么就没查到我在做生意,已不是谁的奴婢了,”秋昙说着,双手抱胸在一旁的绣墩上坐了。 “做生意?哼,那还不如在太子府当个绣娘。” “你……”秋昙猛站起身,忿忿盯着他。 这时传来叩门声,秋昙没好气地过去开门,只见方才那粉衣婢子用红漆描金海棠托盘端着一玄色常服,气喘吁吁道:“这是太子的衣裳,你伺候客人换上吧。” “我……”秋昙还要说什么,那托盘已递到她面前,挡住了去路,她看了眼立在檐下的嬷嬷,只好回屋,将衣裳端给秦煜,“喏,你自个儿进去换上吧。” 秦煜瞅了眼秋昙,见她面色不佳,便接过托盘进了屋…… 秋昙忿忿坐回原位,心道自己倒了八辈子霉才遇上秦煜这样的主子,阴魂不散,她说小满像谁呢,原来像他,小嘴叭叭的,特能损人。 不多时秦煜便换上太子的玄色常服走了出来,一手挽着自己半湿的发,回太师椅上坐了,把那棉巾又扔给秋昙,“替我把发擦干。” 秋昙瞪向秦煜,犹豫了会儿,想着他确实不便自己擦头发,如此晾着万一着凉了…… 于是她到底起身去了,走到秦煜身后,用毛巾将他半披的发裹了,双手轻搓着,目光禁不住在他发间和肩头游离,最后落在他微微泛粉的耳廓上,他身上龙脑香也压不住那浓郁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她的脸不知不觉红了,不知可是太多年没碰过男人的缘故。 “你为何要查我?”秋昙问,她想着,或许他并非他表现的那样冷漠。 秦煜哼了声,转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我秦煜碰过的女人,查一查又何妨?” 秋昙猛然意识到什么,丢下棉巾走到秦煜面前,直盯着他的眼恶狠狠道:“苏州你也派人去了吧?秦煜,我告诉你,你敢动我丈夫一根汗毛,敢动我的生意,我跟你没完!” 秦煜面色骤冷,直盯着她,冷意从眼中传递出来,几乎将他周围都冰封住,“好啊,没完才好!”过几日派去苏州的小厮就要回来了,他倒要看看,秋昙口口声声维护的男人,是个什么东西! 正文 第393章 撮合(四) “伯伦,你在屋里么?”门外传来林品兰温柔的问询。 秋昙微愕,忙偏过头走开去,秦煜也收回目光,敛去怒意,淡淡道:“进来。” 林品兰推开门,含笑着提起裙摆跨过门槛,视线恰与秋昙相碰,她神色一僵,另一只脚踌躇着不知还要不要迈进去。 秋昙则立即低头往外走,秦煜忽喝道:“站住,”秋昙只好立在原地。 随即秦煜起身,上前迎林品兰,“不是要回府么,怎么又到这儿来了?” “我放心不下你,”林品兰轻声道。 “待会儿我送你回去,”秦煜柔声说着,抬手请她她进屋坐。 秋昙只觉秦煜的笑意刺眼,终于他也对另一个女人——他未来的妻子这样笑了,她不过是他的过去,她再忍不住,大步走出抱厦…… 檐下那嬷嬷又来拉她,她狠狠甩开,“你叫我伺候他更衣,他更了衣了,未婚妻也过来了,我还杵在那儿不是讨人嫌么?嬷嬷别拉着我了,别坏了人家的兴致,”说着,疾步下了石阶。 秦煜这坏东西,仗着自己出身好,就贬低她从商不如做丫鬟,还派人查她,在她面前跟旁的姑娘说说笑笑,他究竟要干什么?有新人了就放了她嘛,做什么还要查,他是把她当成个物件,曾经属于过他,便不许旁人再碰了?真是变态! 她心里愈生气,脚步便愈发快了。 夏日虫鸣蛙叫,一路上好不热闹,秋昙没打灯笼也不怕,一口气走到后门口。 她望见就近的一辆马车,以为是自己的,便大步走过去,心里还想着秦煜,走近了才发觉不对劲儿,恰好车帘掀起来,露出一张白得吓人的脸,秋昙惊得抬手捂住了口。 “咱家酉时三刻在此处等你,等了一个时辰,连圣上咱家都没这样等过呢!”声调又尖又细,咬字又重,秋昙觉他在用老鼠一样的利齿嚼骨头,不禁头皮发麻。 秋昙忙行礼,“娘娘留民女在身边伺候,民女脱不得身,这才来晚了,是民女的错,改日请公公喝酒,今儿夜深了,谈事儿也不便,不如公公赶紧回家去吧。” “回家?这一个时辰就叫咱家白等?”黄公公说罢,帘子一甩,“上来!” 两个守门的小厮见势不对,一个在门口看着,一个匆匆进门去禀报了。 夜静悄悄的,心跳声便显得尤为清晰,秋昙昂起头坚定道:“公公,夜深了,民女真要回家了,您若非堵在门口,民女只好回去宿在太子府。” 黄公公怒极反笑,“你当咱家进不得太子府?” 他当然进得,方才多少文武百官都上赶着跟他套近乎,连太子妃都给他几分薄面呢,可他难道还敢进太子府把府里的绣娘强占了不成? “黄公公,”洪钟般的一声。 秋昙回头,便见秦煜和林品兰从后门口走出来。 其实他二人本要往前门去的,半途恰见一小厮匆匆跑过,秦煜问其缘由,听说黄公公在后门处为难秋昙,便立即赶来了。 黄公公见是秦煜,陪笑着问候了句:“秦大人也这么晚才回?” 秦煜原是太子洗马,前年又中了状元,因年轻,只授了个工部主事的衔儿,但人人都知他是皇帝和太子面前的红人,又背靠平南侯府,便是宫里人也让他三分。 不过,让三分也只是面上的客气,真闹起来,皇帝内侍便内阁阁臣也不在怕的。 林品兰见气氛不对,怕两方吵起来,正要说话,忽秦煜道:“秋昙,上我的马车。” 秋昙心知不能上秦煜的马车,一则尴尬,二则当众驳了黄公公的面子,于是道:“多谢公公和秦公子的好意,民女自己有马车,便不坐二位的马车了,请公公和秦公子早些回去,民女先行一步,”说着,沿着墙快步走了一段,见隐在黑暗中的自己的马车,立即掀帘钻进去,命马倌:“快些赶车!” 辘辘之声渐渐远去…… 黄公公笑看向秦煜,目光阴冷如蛇蝎。 秦煜向黄公公作了个揖,“改日请公公喝酒,”说罢领着林品兰转身进了门。 黄公公气的脸色更白,帘子一摔,高喊了声:“走!” 其马车也消失在夜色中。 而秦煜则加快步子领林品兰往前门去,原本要送林品兰的,这会儿却命自个儿两个护卫护送她,而自己则坐马车前去追赶秋昙,生怕黄公公再跟去。 林品兰立在石阶上,望着渐行渐远的秦煜,良久不语,贴身婢子忍不住替她抱不平,“小姐,二公子方才不是说要送您回去么?怎么一个人走了?” “大约去寻更要紧的人了吧,”林品兰说着,自己掀帘钻进了马车。 而秦煜也追上了秋昙,但他不敢靠得太近,怕她察觉。 马车里,秋昙听见后头的车马声,以为是黄公公跟上来了,吓得赶紧命马倌:“快些,再快些!” 马倌加紧赶车,秋昙坐在车厢里,受了老大的罪,终于到了巷子口,她手忙脚乱地下了车,连灯笼也不打便狂奔回家…… 此时,小满正在院子里的矮杌子上坐着,双手托腮数天上的星星。 “一百九十八,一百九十九,二百,磨儿姐姐,我数到二百了,娘怎么还没回来?”小满偏头,委屈巴巴地望着磨儿。 磨儿用蒲扇为她赶蚊子,“那小姐先跟奴婢去睡好不好?” “不要不要,我就要娘!我就要跟娘睡!” 忽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小满大喊着“娘回来了!”便起身,欢喜地跑过去拉开院门,直扑上去抱住秋昙的腿,“娘,你可回来了,大晚上的,我还以为你被鬼捉了去呢!” 秋昙哈哈大笑,一把将她抱起来,抱着往院子走,“娘以后不会再回这么晚了,小满想睡了么?”一面说一面使眼色示意磨儿去睡,磨儿却摆摆手,去净房给秋昙备洗澡水了。 “不想睡,娘,爹爹怎么不来,我好想爹爹啊!” 秋昙愣了下,本能想到秦煜,她冷笑了声道:“不要想他,有娘照顾你就够了。” “啊?爹爹跟娘吵嘴了么?” 秋昙猛然想起小满口中的爹爹是谁,她哈哈大笑,“没有没有,娘怎会同爹爹吵嘴呢?你乖乖去睡,说不定明儿一早爹爹就过来了。” “好!” …… 正文 第394章 老客人 接下来的两日,太子府又宴请了柳不知等一干太子的江湖朋友,以及太子妃的娘家人,而秋昙称病没再去府里,横竖她一个绣娘,没有她又不是开不成宴。 她领着小满去了芙蓉斋,翠袖尤其喜欢小满,一来便领她去买糖葫芦,绿浓怕翠袖这孕妇有个好歹,便也跟去了。秋昙和叶子则在铺子里指挥着伙计们装点门面。 秋昙问叶子:“我前些日子给你那十几张设计图,里头的衣裳,你做得如何了?” “轻车熟路,按你的尺寸已做好五件了,待会儿你去瞧瞧,剩下的应当十日之内便能做好,到时便可开张。” 话音才落,便见一红一黄两个年轻妇人结伴走进来,东看看西瞅瞅,指点着道:“啊呀,四年前那关门的芙蓉斋不就是这样布置的么?”忽见着叶子,两位小姐更激动了,直走上前指着她道:“你就是当初芙蓉斋那裁缝吧?记得你,那时我们还没出阁呢,常去你们铺子做衣裳,后头听说关门了,我便再没出去做过衣裳,没想到你们又开张了!” 叶子和秋昙忙上前招呼。 接着,那两位小姐甚至同叶子叙了回旧,还说他日必来光顾。 两位小姐走后,又有几个原先芙蓉斋的旧客进来看衣裳,见还没开张,便向叶子问明了开张的日子,还说那日必来捧场。 秋昙没想到当初一个小小的芙蓉斋,竟让这么多人记住了。 叶子告诉秋昙,“不仅今儿,昨儿前儿也来了好些,只要咱们的衣裳样式够新奇,生意必定比几年前还红火呢!” 秋昙拍了拍叶子的肩,赞她衣裳做得好,叶子有些不好意思了,只道:“会做衣裳的多的是,要紧的是用心,我不过比旁人多花一分心思。” 话音才落,又见一妇人摇着团扇,晃着肥胖的身子进来了。 秋昙迎上去,只见此人一身赭红色暗花细丝褶绫裙,面宽额丰,小眼小鼻小嘴,像个发面馒头,她忽想起这人是谁了,就是锦绣坊坊主的奶娘,当初花一千五百两买下芙蓉斋的妇人,只是六年不见,怎么胖成这样了? 那妇人显然也认出了秋昙,她用团扇指着她,瞪大眼道:“你……你就是那个掌柜的嘛!” “正是,正是,”秋昙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道:“难得故人相见,进去喝口茶吧。” “怪道呢,我说怎么又有个芙蓉斋,原是你们,”那妇人一面说,一面跟了秋昙进后院。 然而这回她来的目的同上回一样,也是要盘下芙蓉斋。她们吃了当初的亏,知道光盘下铺面没用,还得把设计衣裳的人留住,于是,那妇人极力劝说秋昙把铺子卖给锦绣坊,且愿意花银子买她的设计图,叫她开个价。 秋昙笑了声,将一杯云雾茶奉给她道:“不谈生意,喝茶。” “哎呀,喝什么茶,”那妇人拨开她的手,“我早便说过了,你这云雾茶富贵人家的小姐喝不惯的,要换!”说着,猛力扇了两下扇子,道:“我知道你,原先平南侯府的丫鬟嘛,如今你已不是了,背后便没了靠山,我们锦绣坊后头的人,你早便知道,我也就不说了,看在七年前咱们打过交道的份上,你把铺面和设计图卖给我们,我保管叫我们坊主给你个好价钱,你若不从嘛,当年说的话,我就不再说一遍了。” 秋昙唉了声,将那杯云雾茶自己喝了,而后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慢走不送。” “诶,咱们是老相识了,我才劝你这些话,到时你们铺子出了事,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来人啊,送客!” “诶,做什么,放开我,我自个儿出去!” …… 五日后,秦煜派去苏州调查秋昙的小厮也回来了,他将秋昙这些年如何白手起家,做裁缝铺、成衣铺、买下绣庄织染坊,甚至将生意做到通州等地,丝绸远销波斯交趾等国的事儿一一道来。 秦煜听罢甚为震撼,原以为她不过小打小闹开几个铺子,没想到生意已做到这份上,怨不得脾气也大了。 只是,生意归生意,秦煜最想知道的是她嫁了个什么人。 “她嫁了人?”秦煜坐在八仙桌前,曲指轻点着桌面。 “是,那人听说是荆州人士,游历过来的,叫秋昙,呸!叫姨奶奶招了赘,后头便跟着姨奶奶做生意了,听说生意上是把好手,尤擅同人打交道,苏州无人不识,奴才匆匆见过一面,啧啧……那个俊哟,跟姑娘家一样,”那小厮见秦煜面色转阴,忙打嘴道“呸!他再俊,也俊不过二爷,且比二爷矮一个头呢!” 秦煜曲指往桌面上重重一敲,“去张嬷嬷那儿领赏钱吧!” “多谢二爷,多谢二爷,”那小厮笑嘻嘻地退出去了。 不多时,他便在张嬷嬷那儿领了十两银子,欢喜地揣在怀里回下处去,谁知半路碰见孙妈妈,于是又跟着去汀兰院,将秦煜命他去查秋昙的事儿全说给了周氏。 周氏听见“秋昙”二字,把茶盏都跌了,激动地指着他,“你说谁?秋昙?” “是啊,就是听风院的姨奶奶,夫人还记得么?” 周氏只觉后背一阵阵细栗漫上来,她冷笑道:“她,我怎能忘了!”说着命孙妈妈,“去拿守财来,我要问问这忘八羔子办的什么事!” 那小厮见周氏这形容,吓得“扑通”一声跪下,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大错,叩头不迭。 “你磕什么头?”周氏冷笑,朝杏子使了个眼色,杏子立即进屋拿了两贯前赏他。 正文 第395章 国事(一) 那小厮走后不久,守财便由孙妈妈领着来了。 守财是个伶透的,从孙妈妈的脸色便觉出没好事,尤其前几日他得知外院一长随在京城见着一与秋昙一模一样的妇人,他便知道今儿八成为这个事。 于是一进门守财便在外间老老实实跪了,埋头不敢看周氏,“夫人寻小的来有什么吩咐?” 周氏哼笑了声,“吩咐?吩咐你你能办成什么事儿?六年前你拿着个镯子回来编故事糊弄我,我信了你的邪,如今人家已成婚生女做生意了,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啊!”说罢一盖碗扔过去,“当”的一声,茶水泼了他满脸。 守财以额触地,“夫人明鉴,奴才当日带回来的消息确实无误,那些山匪是亲眼见秋昙落下山崖的,奴才想着,若她还在世,定是命大掉下去没死,奴才绝非瞒报,夫人若不信,便派人去苏州查探,若事实跟奴才说的有丁点儿出入,奴才自个儿去领板子!” 周氏才没兴致去查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她只知眼下秋昙没死,想着要如何料理她,于是冷声命道:“秋昙就在京城,立即下去查她的住处,在做什么,三日之内报上来,”说罢身子微微前倾,切齿道:“好奴才,你想挨板子就尽管把我交代的事办砸!”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守财咚咚咚叩头不迭。 “滚出去!” “是是是,”守财爬起来,抹着汗快步走出去了。 孙妈妈上前拾捡起碎落的杯盏,道:“夫人您是打算放了她,还是……” 周氏另拿一个粉瓷茶盏倒了碗茶,呷了口才道:“今时不同往日,自是留着她好,听风院那个愈发难对付了,他在朝堂上如鱼得水,府里也人人皆知他是未来侯爷,无人逆他的意,唯有秋昙这一处软肋,须得抓住了好好利用。” 孙妈妈听罢,也连连颔首。 其实当年之所以要除秋昙,最要紧是她听说了周氏害秦煜坠马一事,可六年过去,或许已经忘了,便记得也不一定告诉秦煜,周氏了解秋昙,她当初一心出府,如今出了府便不会再卷入侯府内斗了,便是她告诉了秦煜也不妨,因他们压根寻不着证据。 三日后,守财便将秋昙的近况禀报了周氏,而此时的秋昙,并不知道自己又一次成了周氏的目标。 “病愈”之后,秋昙每日仍有半日去王府当差,也不做什么,就在绣房里指点几个绣娘,或画画,几日的功夫修修改改画了三张,这便亲自拿去给太子妃过目。 秋昙去时,太子和太子妃正在慈元殿内谈事,嬷嬷拦下秋昙,命她在檐下稍待,秋昙便抱着自己的三幅画作立在一旁等候。 六月,烈日如火,才升到树梢那样高时,秋昙便觉周身热意滚滚,再立一会儿后背都汗湿了,这时蝉声也起来了,像在开大合唱,聒噪得很,渐渐里头说话声也愈来愈大。 秋昙强定下心神,竖起耳朵细听,隐约听见断断续续的几句,大约是朝廷正为卖给波斯交趾等国的七十万匹丝绸为难,王妃主张将皇太孙诞辰时,圣上赏的五万匹丝绸充入国库,以解危急,太子却说不妥。 “五万匹丝绸够什么使?充了国库又有何用?反显得你不领父皇的情。” “虽说杯水车薪,可殿下,能省一匹是一匹呀,况且府里绫罗绸缎多得是,用也用不完,还要这许多做甚,不如充入国库,还能为您和臣妾博个贤名。” 太子呵的笑了,从南窗下转过身来,摇着头走到太子妃身边,“妇人之见,妇人之见!朝廷是少这五万匹丝绸么?大庆还没到这地步,别说五万匹不少,便是七十万匹也不少。” “那是少什么?”太子妃摇着团扇,为太子扇风。 太子叹了口气,袍子一撩,坐在罗汉塌上,“缺的是银子啊!” 接着,太子便将如今朝廷的困境一一道来,头一个是桑田被淹,蚕丝涨了一倍的价,绸缎跟着涨价,卖到波斯的这批绸缎按去年的价签的契,是个亏本买卖。 其次朝廷要七十万匹丝绸,并不意味着丝绸商们便只需织七十万匹丝绸,这中间多少看不见人的勾当,你剥我一层,我剥你一层,渐次的上来,到朝廷手里要剩下七十万,至少要织一百四十万匹。如今国库空虚,朝堂地方还有这许多庸碌蠹虫,圣上的意思是,该把这些人清理了,只是清理也不是那么好清理。 各个门阀世家,利益盘根错节,如今又是动荡之秋,灾民遍野,一不小心恐激起民变,皇帝身子也不好了,总想趁着自己还在,把事儿料理清楚,好留给太子一个清平的大庆,一件事连着一件事,真真不知该从哪里入手。 太子妃明了,道:“如此,那五万匹丝绸确实没甚用处。” 见她听懂了,太子道:“这些事你不必忧心,那五万匹丝绸自个儿留着,我今日还约了伯伦和文贤细谈,便不陪你了。” 太子妃颔首,知趣地送他出了门,回来归坐,好一阵长吁短叹,直到嬷嬷来回话说秋昙送图样来了。 “进来。” 秋昙掏出帕子擦了擦汗,这才恭恭敬敬走进大殿,殿中放着四台冰鉴,一入内便觉凉爽舒畅。 她深吸一口气,缓步上前将三张图纸呈给太子妃。 太子妃接过,瞅了几眼便选了其中两张,递还给秋昙,示意她坐,自己半歪着身子靠在玉几上,轻摇团扇。 秋昙在冰鉴近处的杌子上坐了,汗湿的后背顿觉冷涔涔的。 “前些日子你病了?”太子妃随口问道。 “劳娘娘记挂,已然好了。” “依本宫看,你不是真病,是得罪了黄公公,今儿他派人把你送上去的五十六匹丝绸送回来了。” 秋昙早料到这结果,心里半分波澜也无,只道:“娘娘好心替民女引荐,民女家的织染坊技艺不精,织出来的绸缎登不得大雅之堂,辜负了娘娘的好心。” 正文 第396章 国事(二) 太子妃等了会儿,见她不说话了,不禁讶异,微掀眼皮子瞧她。 她以为秋昙会求她向宫里说情,没想到她一声不吭,不禁对她多了两分欣赏,道:“你是伯伦的妾,此事本宫已知道,伯伦于殿下有恩,本宫自然也会帮你。” 秋昙不想靠着秦煜的关系,依附这个依附那个,她道:“请娘娘把民女和他看做没有干系的两个人,不必因着他来帮民女,娘娘应当帮太子。” “嗯?”太子妃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民女该死,”秋昙起身,“方才在檐下等候时,民女无意听见几句您和太子的话,民女想着,既然织造局手下的织染坊已成了朝中官员敛财的工具,烂到根子上了,将来总要彻查,到时就要换一个了。”人情是脆弱的,利益才是坚挺的。 太子妃手上的团扇愈摇愈缓,扇子后那双丹凤眼微眯,再次上下打量了秋昙一遍。 头回见秋昙,她便觉这女子生得娇娇小小,野心却大,如今更觉如此了。 …… 而此时,太子书房里,太子和秦煜也在商量同一件事。 “通州的堤坝修好后,我又闲得很了,便把苏杭川蜀等地的知州、巡抚、道台等都认了遍,发现了件有趣的事。” “什么趣事?”太子追问。 秦煜抿了口茶,“这几人和永宁侯、萧山伯次子昔年是同窗,他们的老师也是贤王的老师傅大人,苏杭川蜀等地的丝绸也不知有多少进了他们的库房。锦绣坊和成锦阁等京城六大绸缎庄、成衣铺虽明面上不是永宁侯府的产业,背后操手却是永宁侯次子,这是京城人所共知的秘密,应当去这几处查查账,他们用的绸缎八成来自苏州和蜀地,若是如此,便十分可疑了,因临近京城的安庆府便盛产丝绸,他们舍近求远,必有猫腻。” 太子激动地一拍书案,道:“伯伦,你真是我的智囊,我原还想不通从哪儿入手,你这就给我捅开了道口子,只是有永宁侯在,无缘无故的我不好查他们的账。” 秦煜颔首,“便是查了,也不定给你真正的账本,”他右手四指雨点般轻点着案面,忽的一顿,他道:“要等,只能等,不过要先把局布了,不然到时措手不及,苏州那两家——徐家和何家的织染坊一旦倒下,必要另一个顶上去。” 太子忽而哈哈大笑,指着秦煜,“我算知道你什么想头了,听说你那小妾就是苏州的丝绸大户,你要把她推上去?” “不,”秦煜斩钉截铁地道:“千万不能,她一个姑娘家,开几个铺子过过瘾,够温饱便足矣,别叫她再蹚这权力的浑水了。” 太子颔首道:“我们是不得已,她们应当过相夫教子的日子。” …… 却说芙蓉斋日日有老顾客来光顾,甚至有几个提前预定了新衣。 秋昙每日有半日去王府,剩下的半日坐镇芙蓉斋,招裁缝和账房,如此连着七八日,锦绣坊的说客容老娘日日都来,不断抬价要买下芙蓉斋,买下秋昙往后画的每一张图纸。秋昙不搭理她,只命将人挡在铺子外,容老娘体丰怯热,不一会儿便自己走开了。 到了第九日时,容老年带了七八个壮汉堵在门口,一手撑着腰,“掌柜的,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铺子里几个伙计蠢蠢欲动,抄起家伙便要出去,秋昙不想铺子还未开张,伙计便跟人斗殴,坏了口碑,于是拦住他们,只趁几个官家小姐来光顾时,让翠袖坐在门口哭。 翠袖听秋昙的指示,撑着自己六个月大的肚子倚着门框,泪眼连连,指着他们哭诉:“你们这些锦绣坊雇的泼皮无赖,见不得我们铺子开张,便要上门来砸,来吧来吧!尽管从肚子上踏过去!” 周围都是路人,见了这个阵仗,齐齐指着容娘一干人骂,几个官家小姐更是上前逼问:“你们是锦绣坊的?怎么,自个儿生意不好便要闹得人家不安生?真真不顾王法,看来我得叫我爹来治治你们了!” 如此,容娘在又羞又愧又怕之下,终于领着几个壮汉落荒而逃。 那以后的六七日,容娘都没再过来。 然绿浓却更为焦虑,她向秋昙道:“那妇人不是说他们背靠永宁侯府么?我们得罪了他,怕是开不了张,生意也难做。” “不必怕,咱们行得正坐得端,凭他们什么手段,大不了去廷尉衙门鸣鼓喊冤,永宁侯府也要面子的,到时看他如何料理,至于开张这一日,我会请人来坐镇,保准什么牛鬼蛇神也不敢近!”秋昙胸有成竹。 “你该不会请十几个男人来门口站着吧,那样把客人都吓跑了,更开不好张了。” 秋昙笑着拍拍她的肩,“不必十几个,一个够了,你不必忧心,只做好自己分内事,旁的我自有安排。” 开门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做生意又不耍流氓,她自不会安排打手,有些问题,要解决于无形之间。 正文 第397章 开张(一) 次日,秋昙便前往镇国将军府拜见,守门的护卫和门房见她举着镇国将军的玉令,都不敢拦,陪笑着将她迎入正厅,而后去禀报安平县主。 厅里婢子见秋昙虽衣着寻常,却拿着老将军生前的玉令,忙沏了上等的碧螺春来。 秋昙无视门外婢子的悄声议论,静坐饮茶,不多时,门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见头梳高髻,身着茜红色芙蓉百花对襟襦裙的安平县主大步走来,秾艳得像是一朵开至极盛的牡丹,她拍掌道:“我说谁能有我爹的玉令,原来是你!” 秋昙忙起身行礼,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安平县主,觉她身材长相与六年前一般无二,却似乎更艳丽有女人味儿了。 “给县主请安了,”秋昙双手将那玉牌呈上:“您借给民女的玉牌,物归原主!” 安平县主接过玉牌,细细摩挲着,“从景州回来后,我听说你坠崖死了,很自责了几日,没想到你还好好活着,”说着,便拍秋昙的肩示意她坐,而后也挨着秋昙坐下,与她叙起了旧。 秋昙三言两语将六年间的事说了,安平县主却滔滔不绝地将她在景州如何与林良辅共进退,林良辅如何救她,后来如何说服她母亲同意婚事等都一一道来,如今二人已过大礼,就等着今年九月林良辅八抬大轿来娶了。 同样是主仆,县主与林良辅修成正果,自己和秦煜却物是人非,秋昙禁不住感慨:“世事弄人,也只有县主您这样勇敢的人才能把命运踩在脚底下,我们是不能了,”说罢捂着帕子咳嗽起来,安平县主忙拍她的背道:“你脸色不大好,是病了么?”秋昙说有些着凉,而后端起茶盏抿了口,压住了咳嗽,继续道:“县主还喜欢样式新奇的衣裳么?五日后我家裁缝铺又要开张了,想请县主来朱雀大街的芙蓉斋捧个场。” “芙蓉斋,还叫芙蓉斋呢,好,我正愁没处逛!” 于是,五日后的清晨,芙蓉斋揭匾放炮仗之时,安平县主果然坐着小轿来了,那轿子在数十辆停在芙蓉斋前的香车宝马中并不起眼,但轿旁立着两个身着甲胄的护卫,便显得鹤立鸡群。妇人小姐们下轿,见了那两护卫,便知是镇国将军府的安平县主来了。 伙计在大门口敲锣,“各位小姐太太们,芙蓉斋今日开张,里头所有衣裳一律按八成价出售,每买一件还可抽奖一次,有香袋胭脂及小饰品相赠,快来快来!” 客人们陆续走进铺子,有因喜欢衣裳样式一口气订做八件的,也有为了抽奖而做四五件的,总之,生意火爆,裁缝和伙计们都忙得脚不沾地。 安平县主嫌外头聒噪,径自入了后院。 秋昙请她去厢房,亲自为她量尺寸,县主道:“我看今儿朱雀大街所有铺子的生意加起来,也不如你家的好,你再多开几家这样的成衣铺,保准更多人光顾。” “我倒是想,”秋昙用卷尺圈住她的腰,旋即在纸上记下尺码,“可才开这一家,便遭了妒忌,前几日便有锦绣坊的来砸场子。” “锦绣坊呀,我知道,永宁侯府二公子那相好开的铺子嘛,狗仗人势罢了,什么了不得,不如你认了我娘做干娘,让他们掂量掂量是永宁侯府大,还是我镇国将军府大!” 话音才落,便听见外头一阵嘈杂。 秋昙让安平县主稍待,自己忙跑去看,安平县主也跟着出来了。 只见乌压压的人群中,一着鹅黄小衫的小姐手里抓着纸团,忿忿看着面前向她致歉的裁缝秀茹,“你们这儿裁缝是天桥底下寻来的吧,连尺寸也量不准还做裁缝呢,本小姐二尺三的腰,硬生生多量出来两分,做出来的衣裳还能穿么?”而后一通夸大贬低,把芙蓉斋贬得一无是处。 秀茹是新来的裁缝,不知自己被算计了,战战兢兢向她致歉,隐在人群里的容娘见了,得意得捂着嘴笑,她今儿安排了三四个姑娘来砸场子,另外几个知道安平县主在这儿,都不敢施展,唯有这个蠢的站出来撕。 接着,那黄衫小姐甚至将纸团往裁缝脸上扔。 秋昙看了眼安平县主,见她面有怒色,果然,下一刻她便冲了出去,从地上捡起那纸团砸回黄衫姑娘脸上,“人家今儿开张你好好的闹什么?一个尺寸罢了,再量过不就是了?没看见本小姐在这儿做衣裳啊,聒噪!” “你竟敢砸我?你……你……”黄衫小姐捂着右脸,指着她怒道:“看我不叫我爹治你的罪!” 此话一出,立时铺子里鸦雀无声,京城里贵家小姐无一不识安平县主,再如何跋扈张扬的也不敢惹她,这小姑娘什么来头,连安平县主也敢骂。 隐在人群中的容娘心叹小姑娘太蠢,便要挤出来调教,没走两步,却见秋昙似笑非笑地走过来,堵住她的去路。 “连我也不认得,你是京城人士么?治我的罪?哼!你爹是谁呀?”安平县主双手抱胸,斜睨着她。 “我爹可是京兆府尹!”黄杉小姐昂起脑袋,直瞪着安平县主。 哄堂大笑。 安平县主长长哦了声,拿腔拿调道:“京兆府尹啊,我好怕呢,快叫他来治我的罪吧!”说罢更引得众人发笑,黄杉小姐的脸红了个透,左右看看,不明白她们为何笑她。 “你根本不是京兆府尹家的小姐!”安平县主眸光一凛,倏地指着她的脑门,“他家一个嫡两个庶我都认得,你是哪里来的东西,冒充京兆府尹的女儿,满口谎言,在人家新开张的铺子里撒泼,怕是买不起衣裳,故意抹黑,想从中捞一笔吧!信不信我这就带你去见官?” 那姑娘被这气势镇得一句话说不出,目光在人群里搜寻容娘的身影,终于看见大门口被轰出去的容娘,最后一点气也泄了,忙双手捂着脸匆匆跑了出去,人群里另外两个见此情形,也悄悄挪步出去。 这时候秋昙缓步走到人群中间,和颜悦色道:“诸位夫人小姐稍安勿躁,我是这成衣铺的掌柜,近来有些小人来我铺子里闹事,你们不要信她们的话,我铺子里的裁缝不至于连个尺寸也量不准,往后再有闹事的人,告诉我,我来料理!诸位继续选衣裳,抽奖,别叫那人搅了兴致。” 铺子里恢复了方才的热闹。 正文 第398章 病了(一) 今日休沐,秦煜知芙蓉斋开张,一早便坐马车过来,此刻就在芙蓉斋对面的朱记面馆前。 日头愈升愈高,马倌热得流油,车舆内秦煜也渐渐起了汗。 “二爷,奴才把马车停到那边梧桐树下去吧,那儿有一片阴,”马倌用袖子抹着汗。 “就在这儿,”秦煜道。此处的视角最好,能将对面芙蓉斋内的景象一览无遗,甚至能见着秋昙进出的身影。 他想起那年芙蓉斋初开张时生意平平,没想到如今再开张,竟门庭若市。此刻亲眼见证,他才明白秋昙当年为何执意要离府,听风院太小了,压根容不下她。 望着望着,见没事发生,秦煜便要命马倌驾车回府,忽瞥见着湖蓝色撒花缎裙,扎花苞头的小满一手叉腰,带领十几个小孩子来到芙蓉斋门前,接着便见秋昙小跑着出来,给那十几个小孩子每人分了点心,而后拉小满到一旁,蹲下身,用帕子轻柔地为她擦拭脸上的汗,甚至在她额上亲了一口。 秦煜心头微动,这是他头回见这样温柔的秋昙,原先她最是古怪精灵,不服输,做了母亲后,整个人都柔软了。 只见小满拉着她的手,似乎要领她去哪儿,秋昙同她说了几句话,忽咳嗽起来,而后一手抚着胸口一手撑着墙,嗽个不止,把小满急得团团转,最后她终于止住咳,抚了抚小满的发顶,便回了铺子。 接着那十几个小孩子也散了,小满一人横穿街道,往“朱记面馆”这儿来。 秦煜望着愈来愈近的小小身影,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儿,这小姑娘是秋昙的骨肉,他初次见面便乐意亲近她,可这也是秋昙同另一个男人生出来的孩子,是她与另一个男子感情的见证,这令他恶心。 恰在这时,小满也望见了他。 她欢喜地冲他招手,大喊一声“叔叔”便迈着小短腿呼呼跑过来。秦煜略犹豫了会儿,到底放下帘帷,掀帘下了马车,用冷峻的神色面对这小姑娘。 小满却毫无察觉,她激动地跑上前拉住秦煜的右手食指,轻轻摇晃,“叔叔,真巧啊,我才从我娘那儿得了十几个铜钱,叔叔带我去上回的糖果铺买糖吃吧!” 秦煜抽出食指,垂眸看她,那双像极了秋昙的杏眼中满含天真和期待,令他无法拒绝,他分明讨厌这孩子的,口里却鬼使神差地吐出个“好”。 小满于是张开双手,“叔叔?” “怎么?”秦煜蹙了蹙眉。 “叔叔不是要抱我么?”小满撅起嘴撒着娇。 上回秦煜抱了她一路,她便想当然今儿秦煜仍是要抱她。 秦煜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只是叹了口气,屈身将小满抱起…… 小丫头身上的山楂味儿,混着秋昙的茉莉花头油的香气,在秦煜的一呼一吸间流转,秦煜忍不住在小满额上,秋昙亲过的那处印下一吻,问她:“你娘咳得厉害,是生病了么?” 小满没意识到为何他认得秋昙,只道:“我娘近来总咳嗽,夜里也咳,可她忙得很,我叫她去看大夫她也不去看。” “那你就强拉着她去,你要照顾你娘,照顾好了,往后叔叔便给你买更多的糖,”秦煜哄着她。 “好呀好呀,”小满凑到秦煜脸颊上啵了一口,道:“叔叔不说我也会照顾我娘的,爹爹在时就爹爹照顾娘,爹爹不在就我来照顾,有一回娘生病……”小满滔滔不绝地说起他们一家三口的故事,秦煜的心狠狠疼了一下。 在芙蓉斋门口一四抬小轿里,林品兰望着秦煜的背影呆了好一会儿了,她的贴身丫鬟掀开轿帘,“小姐,小姐,您怎么不下来呀?” “回府吧。” “啊?可小姐,您不是说要赶在秦家来商量婚期前做件新衣裳么?今儿不做,过两日他们人就来了。” “不必了,不必做什么新衣裳了,回府!”林品兰扯下帘子,挡住自己死灰般的面色。 …… 日暮时分,芙蓉斋打烊了,秋昙特地请铺子里所有伙计去一品居吃晚饭,饭后打包了其招牌菜鱼三样和些甜糕点回家。 回到院子时,磨儿正在挂灯笼,屋里也掌了灯,秋昙扬了扬手里的东西,“用过晚饭没有,我带了一品居的鱼三样回来,很有名的,诶,小满呢?” 磨儿手上一抖,灯笼没挂好,直摔下来,“小姐说去找您了呀,您没见着她么?” 秋昙忽的咳嗽起来,忙将打包的东西放在一旁石矶上,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大门口,“快……快去寻,看她是在隔壁刘婶子家不是?” 磨儿连摔坏的灯笼也来不及收拾,连应几声,风也似的跑出大门往隔壁寻去了。在灶房忙活的妙儿也放下抹布走出来,见秋昙蹲在石矶旁咳嗽不止,忙上前扶住她,顺她的背,“夫人别急,小姐总在这几家玩儿,不会跑别处去的。” 秋昙抚着胸口,咳了好一阵才渐渐止住,这便起身跑出院门,拐了个弯,直往巷道上走,一面走一面扯着嗓子喊:“小满,赵小满!” “娘!”巷子拐角处亮起一盏灯笼。 秋昙急得冲过去抱住她,上下打量,见她一切如常,这才放下心来,而后便一把扣住她在她屁股上轻拍几下,“赵小满,你又瞎跑哪儿去了?说了多少回晚饭前要回家,你都当耳旁风了?” “娘,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小满鼻子一酸,抱着她娘的腿呜呜大哭起来。 秋昙不忍,打了几下便把人抱起,掏出帕子给她抹泪擦脸,“你还晓得哭,姑娘家家成日没个正行,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当心路上叫人拐去卖了,你听不听话呀?” “听……听话,”小满哭得一抽一抽,鼻涕泡都鼓出来了。 训斥声愈来愈远,狗吠声愈来愈大。 秦煜背着手从拐角走出来,清冷的月华落了满身,眸中那点星子般的光在夜里闪烁着,直到院门阖上,他才垂下眼眸,孤寂一身往巷子口去…… 正文 第399章 病了(二) 母女俩回家后,吃了几块糕点便各去沐浴了,鱼三样等便进了磨儿和妙儿的肚子。 夜里,月光透过窗台在屋里投下一个四方的框,秋昙借着这点微光,见枕着自己手臂的小满睁着大大的眼还没入睡,她扇着蒲扇,“小满往日这时候早睡了,怎么今儿不乖,还不睡啊?” “娘,我睡不着,”小满在她怀里扭了两下身子,“我今儿跟一个叔叔去买糖吃才回来晚的,娘,那叔叔好面善,待我可好了,像爹爹待我一样好,明儿我们请他来家吃饭吧?” “叔叔叔叔,一回来便说个不停,”秋昙没好气道:“有了叔叔连娘也不要了,你往后不能跟不认得的叔叔伯伯走,必要磨儿陪着你才可出门。” “娘……”小满忽翻身坐起,一本正经道:“那叔叔不是坏人,他还说你病了,叫我照顾你呢!” 秋昙握蒲扇的手微微一紧,顿了半晌才问:“那叔叔什么样子?” “高高的,好漂亮的,身边有几个人跟着,喊他二爷,”小满道。 秋昙眸光闪动,想到小满和她亲身父亲在一处的样子,不由鼻子发酸,“小满,娘对不住你,”说罢又咳嗽起来。 次日,小满和磨儿等见她脸色不好,都劝她去医馆,秋昙却自以为无碍,不过是当日等在慈元殿外出了身汗,后头坐在冰鉴旁冻着罢了,又不是大病,况且铺子才开张,她脱不开身,便没去医馆,直到五日后她早上起来觉头重脚轻,一照镜子,见两颊泛红,才知道病拖严重了。 用罢早饭她立即去太子府向嬷嬷告了病假,接着太子妃召见她。 “那件事本宫同太子说了,太子不答应向黄公公施压,黄公公又不待见你,你想给宫里供丝绸,怕是不能了,不过我听说你生意做得挺大,不做皇商也不缺银子,便不必执着于此了。” 秋昙纳罕:自己做了皇商,于太子是件互利共赢的事,他为何不愿? 太子妃看出她的心思,“是伯伦不愿。” “是他?”秋昙瞠目结舌。 前几日听小满说他让自己去看病,还以为他对自己仍有两分情谊,没想到他骨子里还是那个爱用强权压人的秦二爷,卑劣,见不得她好,她要做皇商,与太子和太子妃结成利益同盟,又不碍他什么事,他横插一杠子做什么? 接着秋昙又咳嗽起来,太子妃忙让她回去看病。 去医馆的马车上,秋昙愈想愈不甘心,她好容易挣脱秦煜去了苏州,还没过几天逍遥日子又被太子妃召来京城,还不许她离开,可她的生意和人脉都在苏州,来京城便是再一次白手起家,她多方筹备想做个皇商,又叫秦煜卡住了,这都什么倒霉事儿? 好像做什么都不顺,好像她是一只飞上天的风筝,线却被人扯住了,好像永远也飞不出他们的五指山。 怎么办呢?请太子妃放自己回苏州,继续过悠闲日子?或是请秦煜放自己一马,送她上青云?这不就是秦煜想看见的么?她太了解秦煜了,他就是个偏执控制狂,说不定此刻正在坐在屋里,左拥右抱,就等着她去求他,好欣赏她落败的样子呢! 秋昙又焦躁又挫败,去医馆拿了两副药后回家,更头重脚轻,咳嗽不止,心里又抑郁难解,终于倒下去了。 她连着四日没出门,窝在房里吃药,也不许小满进屋,怕传染给她,终于在第五日时,觉脑子清明了些,于是挣扎着起来去了芙蓉斋。 叶子和绿浓见她气色不佳,请她去后院厢房坐,把账本拿给她看,“那容娘后头没再来闹事了,可前两日锦绣坊、成锦阁及其他几家成衣铺裁缝铺,做出了跟咱们铺子一模一样的成衣,价格还比咱们的低两成,已有客人去他们那儿光顾了。” 秋昙冷笑了声,把账本搁在一边,道:“那咱们的价就降三成,再立即推出新衣,前几日我不是拿了新图纸过来么?加紧做出来,”说着,略忖了会儿又道:“他们能这么快模仿出来,应是在我们开张前便有动作了,往后他们还会继续跟风,但总会落后咱们一个月左右,如此只要推出新衣,头一个月高价出售,价格要是平日的三倍,一个月后对面出了仿品便降价,至少要降低至跟她们同价。” 绿浓啧了声,摇头道:“可价格降至平日的五成咱们便会亏本,对面若还往下降,咱们怎么办呢?” “那便继续降,不用担心银子,我有的是银子,”秋昙胸有成竹。 不就是打价格战么?当初在苏州她也干过,后头对方亏得底儿掉,她咬牙坚持到最后,把亏的赚回来了,如今她已是苏州首富,旁的没有,就是不缺银子,看谁笑得到最后。 绿浓又道:“还一件事,翠袖她肚子大了,我叫她在家躺着,等生了孩子再过来。” 秋昙嗯了声,“就该这样,工钱还是一样发给她。” “翠袖她娘不是在侯府当差嘛,我听翠袖说,”绿浓觑了觑着秋昙,抿唇道:“林品兰退了二爷的婚。” “什么?”秋昙猛看向绿浓,“谁退了谁的婚?” “林品兰退了二爷的婚。” 秋昙已然呆愣住。 若她记得没错,秦煜与林品兰是在四年前定的婚,因着守孝,林品兰等了他四年,前些日子在太子府,秦煜对她笑得那样甜蜜,还说过几日便与她商量婚期,怎么说退便退了? “我猜是因二爷纳了十二房小妾,京城有名的纨绔——开国伯家的大公子,也至多流连烟花柳巷,成婚前就两个通房在屋里,从没听说纳十二房小妾的,寻常大家闺秀,谁敢嫁给二爷这样的?” 秋昙深以为然,六年,秦煜变得愈发放纵了,既爱用强权压人,又沉迷美色,简直一纨绔子,怨不得正牌娘子都不要他! 秋昙愈想愈失望,自己曾爱过的人怎会变成这样? 正文 第400章 退婚 那边厢,秦煜听说林家要退婚,也惊了一惊,惊讶过后却如释重负。 为这,平南侯命秦煜去著存堂跪祖宗,当着老太太的排位大骂他不孝,“这婚事是你祖母生前给你定的,当初你如何答应她?你说你会老老实实娶了林品兰,看如今你做了什么事!” “我从未违背祖母的意愿,是林小姐不愿嫁,我还能逼她么?”秦煜淡道。 平南侯指着他大骂:“你没逼着她?不是把刀架在人家脖子上才是逼,你纳十二房小妾难道不是逼?你立即还她们身契,把人散了,再去林家负荆请罪,或许这婚事还能成!” 秦煜望了眼老太太的排位,想着当初她弥留之际握着他的手叫他好好待林品兰,叮嘱他挑起侯府这副担子等话,心中有愧,朝老太太叩了三个头,这便起身去林家了。 林家人对他一如既往的恭敬,甚至因是自家女儿要退婚,甚觉理亏,安排了他与林品兰会面。 两人在花厅里面对面坐了,秦煜开门见山,“为何要退婚,因着我那十二房小妾?” “是十三房,”林品兰含笑道,即便在此刻,她也保持着一个大家闺秀的礼节,音调徐徐,不急不缓。 秦煜蓦的明白,林品兰在意的是秋昙。 “她已嫁人生女。” “她嫁人生女了,也还住在你心里,”林品兰自斟了杯酒,一口饮尽,“除非你把她赶出京城,永不许她入京,不然我不敢嫁你。” 若是她对秦煜没半分感情,便可以忍受他心里有人,可偏偏她爱上了他,等了他四年,不过那四年,还是比不过旧人的一面,从他当日去寻秋昙没寻着时落寞的身影,她便知道自己输了。 “你错了,我不仅心里没有她,甚至恨她,”秦煜目光淡漠,望向远处。 林品兰嗤的笑了,她用帕子掩口,笑了良久才道:“论家世,论才思,我都是远配不上你的,可我也好歹是个名门闺秀,不能输给个丫鬟,二爷明白么?” 秦煜看向她,见她眼里有泪光,不禁心生愧疚。他确实对不住她,对不住这个等了自己四年的女子,可他不能如她所愿把秋昙赶出京,哪怕永远不能拥有,他也不想失去她的消息,他要看着她老去,看着她儿孙满堂。 “林小姐,”秦煜起身,向她作了个揖,“秦某有愧,就按你的意思,婚事就此作罢,”说罢干脆利落转身离开了。 紧接着,当初过大礼时送的聘礼也退还给了秦家,然秦煜又把聘礼送回了林家,并自己派人在外散布了些话,说林家小姐重情重义,因他为祖母守孝等了他四年,而他荒淫无度,纳了十二房小妾,因而求娶不得,聘礼乃是补偿,是他配不上林品兰,如此可谓给足了林品兰面子。 秦煜的工部同僚听说此事,都劝他珍惜眼前人,散了那十二房小妾,他故作执迷不悟,如此,众人更坚信是秦煜烂淫无度,负了林家小姐。 一时间,林品兰成了京城贵女中的闺德典范,虽年已二十三,却有大学士之子求娶,炙手可热。而秦煜,说起才干人人都要赞他一声,说起私德,无人不摇头摆手,毕竟退了两次婚,扬言要娶丫鬟做正妻,后又纳了十二房小妾。 京城贵女无人敢嫁他,哪怕太子妃保媒也无用,只有些小官小吏想攀龙附凤,这些个平南侯府又看不上。 平南侯因着此事再不同秦煜往来,朝臣在他面前提起他儿子,他只认秦昭;周氏乐不可支,只要秦煜不娶,内宅大权便还攥在她手里;唯有张嬷嬷替秦煜着急,偏秦煜又不急,可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却说秋昙身子稍好些便又忙起了生意,没一刻停歇,这小小风寒倒拖成了大病,时常咳嗽,吃药也不见好,甚至她疑心自己得了肺炎。 眼看着便到了八月,风冷了,叶子也黄了,秋昙的身子还是老样子,绿浓常劝她保重,她不听,因着近两个月锦绣坊攻势太猛,她们居然把价格降了五成,直逼成本,芙蓉斋也只能降价五成,为了赚利润,她不得不夜以继日设计,推出新衣,并又开张了两家裁缝铺分流。 两个月,银子烧了上万两,然而锦绣坊、成锦阁等仍然坚挺,秋昙简直疑心他们的锦缎不用花钱,做衣裳不需成本,不然怎么降价不心疼呢? 八月十三这日,一行官差围住了芙蓉斋。 正文 第401章 晕倒 秋昙才从王府吃了午饭回来,觉脑袋昏沉得厉害,忙回屋在竹席铺就的矮塌上躺下,磨儿见她这个样儿,立即去灶房煎药,大约两刻钟后便端了一碗浓浓的汤药进来。 秋昙只好强撑着坐起身,接过药来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她苦得眉头蹙起,感叹道:“这药忒苦了,天天喝得我口里有股苦味儿,药效还不好,”说罢又捂着口咳起来,磨儿上前为她顺背,“夫人,两个月了您的病还不见好,要不别忙铺子里的事儿,静下心来养一养吧!” 话音才落,便听得一阵迅疾的脚步声,二人抬眼往外望,只见绿浓提着裙摆跑来,身子几乎扑在门框上。她上气不接下气道:“秋……秋昙,不得了了,官差来查封芙蓉斋了!” “什么?”秋昙蓦地站起,一下起得太急,脑袋犯晕险些又坐回去,幸好磨儿扶住了。 “磨儿,”秋昙拉住磨儿的手,叮嘱道:“你好好照顾小满,我先过去一趟,”说罢强撑着身子走过去,拉起绿浓便大步往外走,“边走边说,怎么回事。” 绿浓喘着粗气跟上秋昙,“那官差说咱们铺子开张几个月了,一回税款也没缴,他们派人来提醒了两回咱们都没补缴上去,我就纳闷了,说我们每月都足银缴纳,不信可去查账,他们不听,只说要把人全带走,还要封铺子,我是偷偷从后门跑出来的,路上看见另外两个咱们的铺子也被查了。” 秋昙一面走一面思忖着,她做生意也六七年了,最看重账本,月月都查账,譬如芙蓉斋的账她便常看,里头的税额算得一分不差,每月月头也都由账房先生在账上领银子去衙门缴纳了,那账房是她亲自招的,老实巴交,不是会吞公款的主儿。 “我们定是被人算计了,”秋昙道。 与此同时,秦煜派去看着芙蓉斋的小厮也匆匆去到工部衙署,将此事禀报秦煜。秦煜立即放下手头的事,告假出门,直往芙蓉斋来…… 秋昙到达芙蓉斋时,门口围了一圈儿看热闹的路人,她强挤过人群冲进去,便见十多个伙计和账房,及叶子等几个裁缝绣娘叫七八个官差团团围住,另外还有四五个官差在柜台后翻找账本,自然,见着碎银子他们便顺手牵羊了。 “这位大人,我是芙蓉斋掌柜的,请问我们犯了什么事儿您要如此大动干戈?”秋昙不卑不亢走到绣架旁,向他们领头的那位作了个揖。 领头打量了眼秋昙,二话不说便命人:“来人,把这掌柜的先绑咯!” 立即两个官差上前,秋昙一抬手道:“慢,这儿只有我和两位账房先生看过账本,若要查账,只绑我和账房,另带账本回衙门细查便够了,其余伙计没看过账目,什么也不晓得,还请官爷高抬贵手。” 那领头的抚了抚腰间跨刀的刀柄,“我理会不得你们谁是伙计谁是账房,通通带走!” 秋昙觉嗓子发痒,禁不住又咳嗽起来,绿浓忙扶她到一旁杌子上坐下,几个账房和伙计都说秋昙病着,请官差们别为难她,这时门口看热闹的人群里走出来安平县主,她指着一干人道:“你们怎么回事,查清楚了么就在这儿乱抓人!” 谁知领头的不惧县主,恭恭敬敬向她抱了个拳道:“县主,这家铺子不纳税,屡教不改,小的也是依令办事,还请县主不要妨碍公务。” 安平县主微诧,没想到这是个公正无私的硬骨头,她冷哼一声,“我妨碍公务,我怎么妨碍公务了?”说着,走到秋昙面前拍她的肩安抚道:“不必怕,我会想法子救你出来,”说罢又冲那领头的喊:“诶,这是我姐们儿,你押人时放轻柔些,她但凡受点儿伤我就叫你活不成!” 领头向县主一抱拳,见收拾得差不多了他便手一挥,“全部带走!” “慢着!”门口,身着白鹇补子石青色官服的秦煜负手而来,他身量颀长,浓眉凤眼,气势逼人,一时间,看热闹的不说话了,官差们也都一动不敢动。 领头的认得他的官服,忙上前行礼称大人,“小的依令办差,大人您这是……” 秦煜瞥了眼坐在杌子上,咳得掏心掏肺几乎抬不起头的秋昙,神色微凛,“路过,见此处热闹,进来瞧瞧,这是怎么了?” 领头的这便向秦煜说了芙蓉斋漏缴税款的事儿,秦煜冷哼了声,“漏缴多少,可超过二百两?” “这……”领头的咽了口唾沫,抱拳道:“小的不知,小的只是领命行事。” 秦煜袍子一撩,在傍边椅子上坐了,双目平视远处,“那你可知按大庆律法,漏缴税款不超过二百两,只带掌柜和账房回衙门问话,超过二百两才可全部拘拿,查封铺子,你不知漏缴多少上来便要封铺子,合规合法么?” “是呀,合规合法么?”安平县主也喝道。 领头的知自己踢到铁板了,若没出错还好,若出了错上头一准把锅推给他,他只好向秦煜拱手,软下声气儿,“是小的糊涂,”说罢命人:“只把掌柜的和两个账房带走,另外那两本账也带上。” 这时秋昙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抚着胸口,抬起布满血丝的眼望向秦煜,秦煜也正望着她,他眼中的柔软一闪而过,率先调开了视线。 秋昙搭着绿浓的手臂起来,要跟那官差去衙门,忽眼前一黑,栽倒下去…… 秦煜大惊,本能地奔来相扶,他撞开绿浓,一把搂住秋昙的腰,令她的脑袋靠在自己肩头。 这群官差真是逼人太甚! 秦煜目光骤冷,直看向领头的官差,“你先把他们带走。” “秦大人,这……” “这什么?若不放心,叫你们廷尉大人来平南侯府要人!”说罢将软如杨柳的秋昙拦腰抱起,直往芙蓉斋后院去。 官差们见如此,哪敢多言,只带了两名账房和几本账退出了芙蓉斋。 叶子和几个伙计遣散了外头看热闹的人,关门打烊,县主因与秦煜不和,料想有他在,秋昙无碍,便也自去了,绿浓则跟去后院,同秦煜合力将秋昙放在厢房的罗汉塌上。 “去长宁街九龙巷请李太医,”秦煜吩咐绿浓,李太医三年前便不在宫里效力了,如今在长宁街开了个小医馆。 绿浓应声去了,屋里便只剩下两人,秦煜坐在塌前,温柔的目光描摹着秋昙的轮廓,这是六年来他头回这样细致地看她,她瘦了些,原先微嘟的两颊平整了,甚至下颌线也更清晰,眼窝微微凹陷,因肉皮儿白得通透,凑近看时,眼皮子上的紫色血管也看得清楚。 这样看,她确实比六年前老了许多。 想必这六年间她受了许多生活的苦吧?又生了孩子,人家说生孩子是女人在鬼门关走一遭,她那时一定很难,她的丈夫没照顾好她吗?商人重利,那定是个一心扑在生意上的,所以几年间便把生意做大,成了苏州首富,然而却没顾好秋昙,为何不是自己在她身边呢?若他当初更尽力找寻,便没有这些阴差阳错了。 他突然不恨她在他心心念念她时嫁为人妇,而只是心疼她。 鬼使神差的,他伸出手去触碰秋昙的脸颊…… 忽见她纤长的睫微颤了下,秦煜吓得立即缩回手,身子后仰紧贴着椅背,做出一贯的淡漠神色。 眼睫扑扇着,秋昙缓缓睁开眼,目光触及冰山一样的秦煜,她愣了下,“你……”因咳得太久,她的音调沙哑。 “我路过,见他们为难你,想着你好歹曾是我秦煜的妾,叫他们抓去衙门,实在有损我平南侯府的脸面,”秦煜一手抚着白玉扳指,漫不经心说着。 正文 第402章 逮捕 这时,外头传来绿浓和李太医的说话声,秦煜这便起身退出了屋子。 李太医先见过秦煜,再进屋时,见着塌上的人,还以为自个儿老眼昏花看错了,直到秋昙喊了声:“李太医,别来无恙啊,”他才捋着花白胡须上前,将脉枕搁在鸡翅木小几上,“想不到,实在想不到,这便是缘吧!” 秦煜和绿浓立在檐下,屋里不断传来的咳嗽声令二人揪心,秦煜问绿浓,“她这症侯多久了?” “回二爷的话,已两月有余了,时好时坏的,近些日子愈发不好了,”绿浓唯唯答应着。 “你们当真漏缴了税款?”秦煜又问。 绿浓猛地抬眼,立起三根指头发誓,“绝没有的事,奴婢整日在铺子里招呼客人,账本也看过,奴婢最清楚了,若芙蓉斋都漏缴了税,那全京城再无一个清白干净的铺子了!” 秦煜看了眼绿浓,见她目光坚定中又带着愤怒,终于相信了。 这时,李太医背着医箱从屋里出来了,秦煜和绿浓忙围上去,问怎么样。 李太医深叹了口气,“秋昙只是感了风寒,邪气入侵,加上劳累,所以脉象浮紧,头项强痛,胸闷气粗,咳嗽不止,这病说要紧也要紧,说不要紧也不要紧,只是她生女时险些血崩,伤了元气,气血亏虚,因而这病症在她身上便不容易痊愈,需卧床静养数月,我已写下三个方子,先按第一个方子吃一个月,若不见好,便按第二个方子再吃一个月,第三个方子是用来调理身子的,待她病好了再服下,这方子要常年吃,吃上两三年,身子也就恢复如初了,”说着,依次将三张方子给了绿浓,绿浓接过,连连致谢。 秦煜回头看了眼屋里,不知如何面对她,叮嘱了绿浓两句便同李太医出了门。 二人走后,秋昙又咳了一阵子,这回她真真是咳得没力气了,半歪在塌上唤绿浓,“关门打烊吧,这几日都不开张了,你替我安抚安抚伙计们。” “你就安心躺着吧,”绿浓端了盆水进来,拧了帕子递给她,“二爷叫我劝劝你,少折腾,安心养病,他已派人去太子府替你告了三个月的假,他还说衙门那头你不必忧心,有他料理。” 秋昙接过湿帕子,抹着脸和手,低垂着眉眼,不知说什么好。 “其实二爷他……” “另外两个铺子怎么样?”秋昙打断她。 “啊呀,”绿浓猛站起来,“险些忘了这事儿了,我这就去瞧瞧。” “我也去!”秋昙说着,将帕子往铜盆里一扔,便下塌穿鞋,绿浓再三劝她歇息,她不听,强要同她一起去。 …… 两刻钟后,秋昙和绿浓站在“织女阁”前,昔日人来人往的铺子前只有杂毛猫儿蜷缩在阶上,朱红大门上贴着封条,什么都没有了,而对面的成锦阁门前香车宝马停了无数,其中有多少是原“织女阁”的客人? 秋昙的心在滴血,三个月,烧了一万多两银子,却死在税款上,谁想得到呢? 秋昙深深望了眼对面那匾额上鎏金的“成锦阁”三个大字,“走,随我过去看看。” 二人穿过街道,走进成锦阁,只见里头的布置和成衣与芙蓉斋一模一样,穿衣的蜡像摆了两排,墙上挂着七八件骑装,一样在正对门的墙上凿出阶梯式内嵌的格子放鞋。 看着自己的创意被剽窃,看着客人们抚摸衣裳时的笑脸,秋昙禁不住握紧拳头,真想把这儿砸个稀巴烂! “唉,对面的成锦阁关张,这儿的价格便提了一倍,原本想做两件衣裳的,只能做一件了。” “我原先是在成锦阁做衣裳的,来这儿还不大习惯这家的裁缝,他价格又涨,暂且不做衣裳了。” 两位衣着寻常的小姐从秋昙面前走过,她心里更抓狂,铺子才封几个时辰?他们便提价了,可见要趁芙蓉斋等落难时,把原先烧的钱挣回来。 不成,她得马上把账房保出来,重新开张! 于是她立即拉着绿浓快步走出成锦阁,一面咳嗽一面道:“我得去衙门!” 绿浓拉住她劝道:“秋昙,李太医说你要保重身子,静养数月,不然你的病不得好的。” 秋昙咳得厉害,只得蹲下身,在路边掏心掏肺干咳半晌,绿浓不住为她顺着背,见不远处有个糖水摊子,她道:“我去给你买个雪梨汤解解咳,”说着便疾步去了。 恰好对面容娘领着两三个绣娘从街边过,瞅见秋昙,便摇着团扇,一摇一摆地朝她走近,“哎呀,某些人不该叫官差带走么,怎么在这儿呢?” 一旁的绣娘附和:“寻常人家的铺子犯了这事儿,掌柜的早叫拿去审问了,大约芙蓉斋的掌柜的生得俊,官爷也舍不得。” 秋昙咳得大喘气,抚着胸口站起身,一口唾沫唾在那绣娘脚下,“锦绣坊的掌柜的更生得俊,委身做了人家的外室,所以才能劳动得了衙门的人,来替她清理门户,我们这样寻常人家,怎么比得上!” 容娘等人叫戳中痛处,咬牙切齿的恨恨盯着她,一句话说不出了。 不多时,绿浓过来,将竹筒盛的雪梨汤给秋昙喝了,这才压住咳嗽。 而后,秋昙由绿浓搀着回芙蓉斋,此时日已西山,暮色渐沉,秋风卷着梧桐叶一路飞过临街商铺,停在一双皂靴前。 秋昙望着门前挎刀的三个官差,不由心头一紧。 果然他们朝她走来,向她行了个礼道:“掌柜的,已审出来了,确实你家漏缴了税款,随小的去一趟衙门吧!” 秋昙将最后一口雪梨汤喝完,将竹筒递给绿浓,“别叫小满知道,”说罢便随他们去。 绿浓追上,“官爷,您是不是弄错了,我们没有漏缴税款。” 官差抬手拦住她,她大喊着:“我们主子是平南侯府的二爷,你们掂量掂量得不得罪得起!”那官差索性将她一推,推倒在地…… 正文 第403章 审问 却说秋昙随那官差一径去了衙门,到了衙门口,便见一门楼,门上挂牌匾,上书“西京府署”四个鎏金大字,再往里过了仪门,便是一处宽敞的空地,左右两边各三间屋子,分别是吏房、户房、官房、刑房等,秋昙往前走着,眼见着一囚服男子由两官差从刑房里拉出来,也不知用了什么刑,那人身上干干净净不见丁点血渍,却整个儿奄奄一息,软面条一样由人拖着。 秋昙有些脚软,捂着帕子咳嗽了两下,脚下不停跟着那官差往前去到正大堂。 天色已暮,堂中正上首坐着的人看不清脸容,只感觉到他面方额窄,着绯色官袍,而他右下首坐着个主簿,正执笔录口供,两个人跪趴在地上,秋昙走近一看,发觉那正是芙蓉斋的两个账房,身上的衣裳被鞭子抽得丝丝缕缕,背上血痕累累,触目惊心! “来者何人,为何不跪?”惊堂木一拍。 秋昙忙跪下了,应道:“民女芙蓉斋掌柜的秋昙,参见大人,”说罢俯下身去。 案台后坐着的郭召邻郭大人等着回家吃饭,只想赶紧将此事了结,便朝主簿使了个眼色,主簿会意,将已经备好的笔录送到秋昙面前,指着其上的朱砂指印道:“你铺子里这两人已签字画押,承认漏缴了二百一十二两税银,你还有何话可说?” 秋昙看向身旁跪着的账房,“水来,当真如此?” “掌柜的,”水来沙哑着声儿,朝秋昙摇头,“咱们就认了吧,认了不过破财免灾,小的给您做一辈子账房还债,不认……不认也得认啊!” 秋昙立时明白,他们是屈打成招的。 “按大庆例律,漏缴课税超过二百两者,补缴并罚没三倍之数,杖责六十,本官看你一个弱女子,禁不住刑,便罚封你三个铺子四个月,赶紧签字画押,明儿一早来衙门交银子,”郭召邻打了个哈欠,他审了这案子一下午了,只盼赶紧结束了他好回家用晚饭。 然而秋昙却以额触地,斩钉截铁道:“大人,民女冤枉,请大人明察!” “啪”的一声,惊堂木拍在案上,“那两账房已经招供,你还喊什么冤枉,快快画押,别耽搁时辰。” 那主簿也劝:“姑娘赶紧画押吧,都审出来了,再犟着有什么用,八百多两银子三四日便赚回来了。” 秋昙是出不起八百多两银子么?她只是想要个公正,芙蓉斋被平白无故扣上漏缴税款的帽子,还有多少人会来光顾她的铺子,况且那大人说要罚封她的铺子四个月,四个月锦绣坊和成锦阁等早赚得盆满钵满了,这次价格战耗了两个多月,两方各有损失,再耗下去便能见分晓,突然她的铺子被封,那对面又是涨价又是抢她的客人,不就活过来了么?那烧的一万两银子就是纯亏损了。 “我这两账房是屈打成招的,说不定是衙内有人收了税款却不记录在册,私吞公款呢,民女不服,请大人彻查!”秋昙坚定望着座上之人。 两个账房见秋昙如此,也立时翻供,道:“大人,小的确实每月缴足了税款,您把记账的传召来,小的认得他,小的愿跟他对峙!” “你们……”郭召邻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只重重拍着惊堂木,“罢罢罢,收监,全部收监,明日再审!”说罢起身,拂袖而去…… 他本以为女掌柜见着这阵仗会破财免灾,如此轻轻松松了断此案,他也好向上头交代,谁知是个不好啃的硬骨头,没法子,只能再审。 立即门外四个个官差进来,将秋昙和两个账房押下去。 他们被带出大堂,走过唐寅门,穿过一逼仄的巷道,从一狭小的小门入地牢,人还在石阶上,便见里头火光攒动,喊冤叫屈之声不绝于耳,更可怕的是,这地牢并不通风,一股子血腥和腐烂的味道冲鼻而来,秋昙险些呕吐,用帕子捂着口,禁不住又咳嗽起来。 当夜在大牢中,她真真是又冷又饿又狂嗽不止,倒在稻草堆里睡又睡不着,困又困得很。 而同样睡不着的还有小满,磨儿坐在床边,唱着歌谣,拍着她的背哄她睡,她却睁着大大的眼,翻来覆去闹着要娘亲,磨儿便哄她:“夫人去苏州寻你爹爹了,过几日便会同他一块儿过来,小满乖,快睡。” 吵着闹着小满也就睡过去了。 待她一睡着,磨儿便悄悄起身,吹熄了蜡,走到隔壁屋去同绿浓和妙儿商量。 绿浓说自己会请翠袖她娘向秦煜传递消息,早日把人救出来,磨儿觉着夫人被官差带走这样要紧的事,得告诉老爷,于是次日一早便写了封信寄去苏州。 且说秦煜那头,他自以为自己同郭召邻打过招呼,他便不会逮捕秋昙,加上这两日工部事儿多,无暇他顾,直到两日后从衙署回来,他挤出了点儿空闲传小厮来问话,那小厮说芙蓉斋已两日没开张,秦煜以为秋昙在养病,想着去她的住处寻她。 正在这时,张嬷嬷进来传话,说翠袖她娘求见,秦煜忖了忖,命把人带进来。 翠袖她娘一进来,便急急道:“二爷不好了,秋昙前儿叫抓起来了!” 秦煜大惊,蓦地起身,一拳砸在八仙桌上,“郭召邻这蠢东西!”便大步走出门,命人备马。 …… 秋风萧瑟,秦煜却骑马骑出了一身的汗,到达衙门口时月亮都出来了,秦煜翻身下马,直冲到大门口用力砸门,直呼郭召邻的大名。 门房过来开了门,大声呵斥:“你怎敢直呼我们大人的——”秦煜一把将他推开,一路走到后衙,几个值夜的官差见他这气势,都不敢拦,于是他一路冲到与后衙相连的郭召邻家里,把他从饭桌上揪起来直拖到衙内,“前儿我说的话你当耳旁风了?” 郭召邻到此刻还是懵的,“大胆,你是谁呀,怎敢……”借着檐下风灯看清起秦煜的脸时,他吓得险些背过去,忙做出笑脸向秦煜拱手,“秦大人,下官没瞧清楚是您,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您先放开手?” 秦煜冷哼了声,将他推开,掸了掸自己的锦袍。 正文 第404章 帮她 郭召邻也将自己的衣襟拉平整了,陪着笑向秦煜拱手,“大人,您命下官放过芙蓉斋掌柜的,说有什么话派人去问她,下官怎敢为难她,可我们廷尉大人下了令,说如今国库空虚,最是要收紧课税的时候,京城的商人漏缴不缴的都要严查,最是要拿个筏子扎给他们看,以儆效尤,偏芙蓉斋撞上了,廷尉大人发话了,那是下官的直属上司,且听说上头是……咳咳咳,永宁侯家的公子,下官不能得罪您,也不能不听他们的话,下官实在为难,只好……” 秦煜冷笑,睨着他,“那你便胡乱断案,把她收监了?人在地牢里?” 郭召邻又是一揖,“大人啊大人,真不是下官胡乱断案,衙门记的课税册子上,确实没有芙蓉斋那笔,况且两个账房也招供了,下官想着,把芙蓉斋掌柜的请来,叫她领人回去,明儿补缴上税款和罚款,也就损失几百两银子,大事化小,谁知那掌柜的倔,非要重审,下官无法,只得将人先收监,这也是按规矩办事。” “今晚便把人放出来,她有病在身,要出个好歹,我便不是你的直属上司,也一样要你的命,快去!”秦煜喝道。 “是,是是是,下官这就去,”郭召邻唯唯称是,领着秦煜走过唐寅门,走过一段长甬道,来到地牢前。 四个守卫上前行礼,秦煜不管不顾就要进门,郭召邻忙拦住他,“大人,地牢脏乱,我叫他们把人带出来吧,”说着命几人,“把前儿收监的那芙蓉斋掌柜请出来!” 两护卫立即领命下去了。 秦煜望着地牢里溢出来的火光,心中焦灼,就地踱起了步子,“你给我交个底,究竟是她漏缴了税款,还是有人做局令她漏缴了税款。” “这……下官审出来的,就是她们漏缴了税款,绝无冤枉,”郭召邻斩钉截铁道。 秦煜食指指着他的脑门,“哼,你别跟我装糊涂!” 他比郭召邻高一个头,目光森然,压迫得郭召邻不知所措,“大人啊,你们上头斗法,我们下头这些小鬼遭殃啊,下官真不知该怎么审了。” 这时,门内传来一阵咳嗽声,秦煜立即奔进去迎,只见秋昙捂着胸口,极缓极缓地上石阶,像一株快要凋萎的白兰,秦煜匆匆走下去,扶住她的双肩,“你怎么样?” 秋昙抬眼,因两日未睡,她眼中密布红血丝,咳嗽咳得眼泪也下来了,她想说什么,张口却咳得更厉害,单薄的双肩微微发颤。 秦煜二话不说将她拦腰抱起,直往门口去,秋昙惊得瞪大了眼,墙壁上火把明亮的光映入她眼中,是一簇小小的火苗,秋昙只觉全身燥热,不知是咳的,还是害羞的,她想去推他,奈何咳嗽得实在无力,只得由他去了。 秦煜一口气把她抱出牢门,冲郭召邻大喊:“快去备马车!” 郭召邻应声,亲自去了。他原以为只是秦煜随手帮个小忙,今见秦煜夜里叫门要人,还亲自把人抱出来,便知这小小掌柜与秦煜交情匪浅,心知自己往后要小心对待。 接着,秦煜便抱着秋昙一路往衙前去,秋昙渐渐止住了咳,仍用帕子捂着口,他抬眼望着秦煜凌厉的侧脸,月光清冷,笼罩着他,她忽而想起很久很久之前某个夜晚,他们在著存堂罚跪,秦煜当着秦家列祖列宗起誓,要娶她做正妻的情景。 她双眼泛红,别过头不看他了。 秦煜抱着她在衙门口稍等了会儿,便有马倌牵了马车来,秦煜上前,用手肘撇开帘子,将秋昙小心翼翼放上去,而后自己也上车坐在秋昙身边…… 车内的黄花梨木小桌上,燃着一支蜡,烛火随着马车驶进而轻轻摇晃,秋昙安心地闭上双目养神,她已太久没睡了,脑子里一团浆糊。 秦煜这才敢打量她,见她身上没伤口,心下稍安,“用刑了么?” 秋昙摇了摇头。 秦煜这便脱下外罩的锦袍,轻轻盖在她身上,“地牢里冷不冷?” 秋昙挨着车壁的脑袋又晃了晃,他衣裳上那股熟悉的龙脑香令她心安,她想推开这衣裳,却又贪恋这温暖。 “这事儿你不必管了,在家待着好好养病,我来替你料理,”秦煜道。 “你如何料理,用你侯府世子的身份?”秦煜蓦地睁开眼,冰冷的嘲讽从眼中溢出来,“我真真受够了,好像什么事都由你们掌控着,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只是颗棋子,我不过要个公道,我的人没有漏缴税款,定是有人做局。芙蓉斋关门,坐收渔利的便是锦绣阁成锦阁,原先芙蓉斋尚未开张时,他们便带人来威胁,来砸场子,如今更是动用的官府的关系,他们背后东家不是永宁侯府么?真好笑,秦煜,我只是想简简单单做个生意,最后却又变成你们这些人的幕后相斗,好像做生意不是比谁会赚银子,而是比谁的后台更高,”秋昙说着,“嗤”的笑出声来。 “秋昙,”秦煜温柔地唤她。 他明白她的无奈,可这世界就是这样。 秋昙深吸一口气,道:“既然她们要这么玩儿,那就这么玩儿吧,谁要堵我的路,我便要截她的路,此事不必你管,我会请安平县主帮我,不必用什么阴谋诡计,我只要真相便够了。” 秦煜眉头深蹙,“她?哼,一介女流,又不涉官场,不过拿身份压人,替你驱赶驱赶那些聒噪的京城贵女还有用,旁的事,底下人动起手脚来,她们压根什么都不知道,她帮不了你,”他深深凝望着她,眼中的落寞几乎溢出来,“为何你遇到事,头一个想到的不是我?” “你不是恨不能我死么?”秋昙看向秦煜,眼中带笑。 秦煜微愕,调开视线,“我何时说过要你死?” “你问候我的第一句话。” 秦煜清了清嗓子,一声儿不言语。 “我本还可做皇商的,太子妃都愿意帮我了,也是你从中作梗,你就喜欢给我使绊子,会真心帮我么?” 秦煜抬眼与她对视,欲言又止,终于又错开眼,二人默默良久。 正文 第405章 官司(一) 二人都不再言语,秋昙闭目养神,秦煜静静凝神思忖。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终于到了巷子口,秦煜率先下马车,立在一旁伸手让秋昙搭着,扶她下了来。 巷子深处漆黑不见五指,马车上又没有灯笼,秋昙有些怕,秦煜于是寻了根竹竿,将临街商铺檐下挂的灯笼撑下来一个,秋昙傻眼了,“你……你这是偷拿人家东西。” “怎么是偷呢,借用罢了,”秦煜理所当然地说道,这便拎着灯笼,护送秋昙往巷子里走。 家家户户都熄了灯,巷子里静得出奇,连狗吠声也不闻,只有鞋帮子碾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在这浩大的黑暗里回响,世界上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 若说先前还各自疑心,此刻,一样的步伐和心跳令他们确信,身边的人还如当年一样爱自己,可爱不能解决所有的事,秋昙以为自己仍是个小商人,在平南侯府面前,商人和丫鬟有区别么?仍如蝼蚁一般随他们拿捏,既身份地位配不上秦煜,便不要再重蹈覆辙了,尤其他还纳了十二房小妾,她接受不了。 秦煜也不敢表明心意,因秋昙已嫁人生女,有了家庭,他不能因一份过时的爱,令人家家破人散,那样秋昙更会恨他。 “好了,就送到这儿吧,”秋昙道。再往前二十几步便是宅子大门了,门内灯火通明。 秦煜淡淡嗯了声,看着秋昙背过身去,上前叩门,看着她入内,直到门阖上,他才转身往回走。 一回到家,磨儿和妙儿便激动地从房里跑出来喊夫人,泪眼汪汪的,睡梦中的小满梦见娘亲回来了,一睁眼,果然听见外头娘亲的说话声,于是翻身起来,下了床,鞋也顾不上穿,光着小脚丫便跑过去,只扑进秋昙怀里。 秋昙自是抱起她回屋穿鞋。 接着又是吃宵夜,又是哄小满睡觉,直闹到半夜她才睡下,一觉睡到次日晌午,小满用一根鸡毛挠她的痒痒,她才醒来,接着便起来用午饭,服药,服完药便又回去继续躺着了。 叶子和绿浓得知她回来的消息,都赶来探望。 “翠袖也要来的,我看她挺着大肚子不方便,便没许她来,”绿浓道。 “掌柜的,你脸色比原先还不好,要静养,铺子里的事交给我们料理吧,我预备明儿就开张,她们锦绣坊把价抬高了,咱们的价比她低,客人们还得到咱们这儿来。” 秋昙披着发,背靠青花莲纹大迎枕,面色浮白,目光却坚毅,“确实要照常开张,另两个铺子要解封怕还需一段时日,还有那两个账房的家人,各拿二十两银子安抚好,他们怕是得在衙门待些日子,”说着,又咳嗽起来。 叶子和绿浓怕搅了秋昙的安宁,又闲谈了几句便告辞了。 接下来的几日,秋昙便都卧床养病,李太医到底是太医,开的方子比京城最有名的医馆开的还见效,不过五六日功夫,咳嗽便有减轻,头也不昏了。 这日用过午饭,她起身梳洗装扮,预备去芙蓉斋看看,突然磨儿小跑着进来,激动道:“夫人,有个穿着打扮好富贵的夫人在门外要见您呢!” “好富贵的夫人?”秋昙抿了抿两鬓,走出门去,便见一身寻常装扮的太子妃和颜悦色地朝她走来,“怎么样,病可好些了?”她身后还跟着六个婢子,每人手上端一红漆剔花托盘,里头盛的是些老参、灵芝、鹿茸等药材。 秋昙受宠若惊,脱口而出“娘娘”二字,恍然意识到什么,忙改口道:“夫人屋里请,”并命磨儿和苗儿:“快领几个姑娘去偏厅吃果子。” 太子妃这便掀帘进了正屋,在黑漆四方桌前坐了,秋昙提起白瓷茶壶,空的,这便要去沏茶,太子妃却抬手道:“你一个病人,忙什么,快坐下,本宫……咳咳咳,我又不是来吃茶的。” “真真是怠慢了,民女没想到您会过来,”秋昙并不敢坐,只立在一旁。 太子妃却强把她拉下来坐,秋昙不得不在傍边坐了。 “你的病好些没有,听说伯伦派李太医给你看诊了,我也就帮不上什么,只带了些药材来,比你在药铺里买的好,你吃了补补身子。” 秋昙忙起身道谢。 太子妃拉了她坐,“本宫……我不能出来太久,便长话短说,你漏缴税款的事,不仅伯伦上心,太子也在从中斡旋,实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案子,昨儿便审出来了,不过一做记录的小吏收了锦绣坊的银子,故意没把你缴的税款写进去,才闹得这样,今儿衙门已派人去解封你两个铺子。” 秋昙听罢,心结顿解,浑身舒畅,起身又是一礼,然欢喜过后,她又纳闷,太子理家国大事,哪有空管她一个小商人的死活,也只有秦煜对她有情,想着帮她罢了,依秦煜的性子,必定独自料理此事,绝不会拿这等琐碎烦难太子。 “只是……那小吏受贿渎职,按律不过打四十板子关入大牢三五年罢了,而那收买指使他的人,也只是打几板子罚些银子就是,真正锦绣坊的坊主,有替罪羊顶事,她一样逍遥自在,更别提她幕后的人了,不如你打官司告她,告她污蔑,做假账,其余的你不必管,有太子和伯伦在背后斡旋,你尽管去告。” “告她?”秋昙瞪大眼望向太子妃。 她也想告锦绣坊,她们给她添了不少乱子,却能全身而退,她不甘心,可是太子妃叫她去告,那意义便不同了,S太子妃凭什么管一个